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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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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园/part2》作者:楚寒衣青(10.13完结)

  不过面对面前的龙,他却笑得越发温和起来:
  "是你们大统领让你来问我的?"
  那龙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说:"大统领一向颇为关心龙界情况。"
  "原来如此。"风花叶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他神色骤然冷淡下来,"好了,你可以滚了。"
  本来还笑着的龙一呆。
  风花叶笑了一笑,指尖轻敲桌面,空气中散落的平静能量渐渐翻腾狂躁起来:"要我送你吗?"
  风花叶面前的龙神色一凛,站起来刚准备走,却又有些不甘心,不由开口说:"您和龙界辅王那头叫方卓的小龙走得比较近,是吗?您应该知道,那头小龙是塔洛蒂亚统领定下来的——"
  风花叶一抬眉,也不说话,只一挥手,就见一道近乎透明的冰锥骤然形成于空中,继而又于瞬间扎入那说话龙的肩膀,并且没有直接穿过那龙的肩膀,而是带着那龙,直直插入雪白墙壁。
  说话的龙惨嚎一声,却根本不敢放任自己沉浸痛苦之中,因为他发现,自己被冰锥射入的肩膀,已经开始从里到外,迅速变成冰晶!
  那龙又惨嚎了一声,只是这次,他一边惨嚎着,一边就用力,狠狠地将已经成为冰晶地胳膊生生拽了下来。
  一刹那间,肌肉撕裂并骨头断开的声音叫人头皮发麻。
  坐在椅子上的风花叶对面前的情景却没有半点动容:"最后一次,拿着你的东西,擦干净地板,滚。"
  生生将自己手臂扯断的龙面上掠过一丝怨毒和更深的惊恐,却再也不敢说什么,擦掉溅落地面和墙壁的几点鲜血之后,就匆匆逃离风花叶所在的地方。
  嘈杂物已经消失,风花叶的心情好了一些,他站起身,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塔洛蒂亚?"
  风花叶自语一声,端起杯子啜了一口酒,继而猛然掷摔于地。
  玻璃碎裂的清脆响声之中,风花叶脸上的笑容森冷冰寒:
  "——算什么东西!"

  章六六 我要当抚养者了?

  方卓的生活似乎一下进入了正轨。
  距离向帝堂绝道歉并且被原谅,已经过了十来天了,每一天,方卓都按照自己以前并且一直以来的习惯锻炼自己,然后跟着帝堂绝一起用餐,并陪帝堂绝处理公务——帝堂绝处理公务或者接见旁龙,而方卓则在一旁翻阅书籍。
  尽管塔洛蒂亚和风花叶这两件压在方卓心头的大事依旧没有解决,但毕竟急不来,所以方卓还是相对轻松地做着准备——为解决这两件事情,做自己所有能做的准备。
  正午刚过。方卓和帝堂绝用完午餐,已经回自己的宫殿,进行雷打不动的一个小时午休了。
  帝堂绝则留在书房批阅文件。
  来到书房的曼迪捧着一些文件走近帝堂绝:"阁下,这些是今天的。"
  帝堂绝抬头看一眼曼迪手中足有一个拳头厚的文件,罕见地皱了皱眉头,随后才说:"放下吧。"
  曼迪答应一声。
  帝堂绝随手再翻了两份文件看过,忽然开口问:"殿下下午有什么安排?"
  曼迪微一躬身:"小殿下现在正在午休,一个小时之后会和阿法尔以及艾瑞亚两位出去。"
  帝堂绝应了一声,目光重新回答手中文件上,思绪却分散到了方卓午休这件事情上。
  大多数时候,他午休过后还会过来看书……
  帝堂绝忽然想起方卓有一次跟他抱怨,说自己的住处和他的宫殿间路程实在长得离谱,一来一回居然要花一个小时的时间。
  长么?已经是最近的了。帝堂绝没有注意到自己面上带了些淡笑,他抬起眼看一眼书房,忽然对曼迪说:"这间书房再放一张休息的睡榻吧。"
  曼迪先是一怔,转瞬就意识到帝堂绝是为了谁这么说。再联想最近听见的传言,他稍稍思索,委婉开口:"是为小殿下准备?阁下最近和小殿下颇为亲密。"
  帝堂绝放下手中文件:"是外面说什么了。"
  这并不是一句疑问,曼迪点头说:"是,已经有了些传言。"
  "传什么?"帝堂绝略一挑眉。
  龙族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避讳,所以曼迪也直接重复:"说您不是在养孩子,是在养情人。"
  帝堂绝明显一怔,他本来以为,外头要传也是传他开始为方卓铺路,打算捧他上位……不过如果真传了这个的话,只要没有意外,也是肯定会附带上一些桃色传言的。
  帝堂绝有些皱眉:"殿下听到了吗?"
  "目前应该还没有。"曼迪说,"不过这种传言迟早会传到小殿下的耳朵里。"
  帝堂绝只思索了一会:"这种没有边际的传言不必理会。"
  曼迪答应了。
  帝堂绝又说:"床榻简单一点,不需要太大,他不喜欢。"
  曼迪再次答应,只是面色有些微的古怪:阁下,您对小殿下这么尽心,外头的传言,真的……
  ——没有边际?
  帝堂绝和曼迪说话的时候,方卓也已经起来跟阿法尔和艾瑞亚会和了。
  这次的地点是由方卓挑的,方卓挑了自己唯一熟悉的,也确实想再去一次看有没有线索的蜀鹿。
  不大的包间里,一人两龙各占据了一个方向。
  艾瑞亚和阿法尔一个要了酒,一个要了各种点心。至于方卓,则点了满满一桌子的水果,引得服侍的侍从频频侧目。
  东西很快上齐了,一人两人也开始正式谈天。
  "方卓,你有没有听说?"是阿法尔先开的腔。
  "听说什么?"方卓正在喂小金龙吃水果——在接收这个自己跑到他身边的小龙的第二天,他就发现这个小龙挑食的要命,光吃水果就算了,还非昂贵稀有的水果不吃,而这个昂贵稀有的直观含义……就是方卓在圣迹森林里一个月里能拿到的多普,刚好能够养活这条小龙,而再无余钱——要知道,圣迹森林因为本身的危险性和独特性,每个月所给出的多普之多,已经足以笑傲龙界大多数职业了。
  "是王有意让你和西迪斯再比试一次。"艾瑞亚开口,一贯的简洁。
  方卓一愣,倒真的没有听说:"没有,我没听阁下提过。"
  阿法尔颇为纳闷:"为什么你明明比我们受重视许多,消息却比我们更不灵通?"这么问着,他也知道方卓回答不了,索性继续说道,"还有你怀里那头小龙,不能自己吃么?它当初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一说起这个方卓就泪流满面,他至今还记得当自己知道这头小金龙一天要吃一个冰箱之后的感觉——那种感觉,实在比他见到了一颗树会走会跳会说会笑还更惊悚:"它可以自己吃,不过自从我喂过它一次之后,它再自己吃,就一定弄得满桌子狼藉。"
  这么说着,方卓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阿法尔一脸受不了:"你是养宠物还是养祖宗啊?对了,跟西迪斯重新比这一件事,你怎么想?"
  方卓停下手中动作:"应该不会和西迪斯重新比。"
  阿法尔一皱眉,刚想开口,就听艾瑞亚说:"你的意思是没有理由?"
  方卓嗯了一声:"我觉得王应该不至于说这期的狩猎有问题要重新比……多半是新找一个名目,让我和西迪斯比一比。"
  艾瑞亚点点头:"你怎么想?"
  方卓笑了一笑:"我挺想再比一次的。如果有之前的那种空间就更好了。"
  "如果你确定能赢,当然是好事。"阿法尔插口说。
  方卓又递了一颗梨子样的水果给赖在自己怀中的小金龙:"西迪斯……我不敢说稳赢他。上次确实是取了巧。单从外表上看,他和我就算有差,也不会差多少。"
  阿法尔和艾瑞亚对望一眼,俱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或许对某些龙而言,方卓五十年的圣迹森林生涯实在是个笑话,可对更多数的龙而言,方卓这五十年的圣迹森林生涯,是让他们怎么也无法忽略无法看低,甚至是必须仰视的存在。
  包厢沉默了一会,阿法尔有些不确定的声音才响了起来:"西迪斯之前也不是在龙宫长大的……我似乎有听说过,他也是在什么危险地方呆了许多,只是一直不相信。"
  艾瑞亚没有出声。
  气氛顿时有些沉闷。
  方卓再递了一个苹果样的水果给小龙,随后对艾瑞亚说:"每个龙的侧重不一样,选择不一样,经历也不一样。"
  艾瑞亚看了方卓一眼,默默点了头。
  阿法尔忙笑着活跃气氛:"对了,方卓,和西迪斯的比试你没听说过,另一件事情你总该知道了吧?"
  "什么事?"方卓颇为纳闷,端起一杯水打算解解渴。
  "和辅王啊。"阿法尔提醒。
  "阁下怎么了?"方卓喝下一口水,再含了一口在嘴里。
  "外面传你是辅王的好友。"阿法尔直截了当,末了才不可思议地反问,"你不会连这个都没听说吧?"
  方卓咽下口中的水,一时还真没有反应过来:"好友?"
  "他是开玩笑的。"艾瑞亚突然开口。
  阿法尔顿时不满:"我哪里开玩笑了?外面确实是这样——"他忽然住口,因为坐在他对面的方卓脸色青白得实在有些骇龙。
  面对这个情景,就是再呆的龙也知道不对,何况本来就八面玲珑的阿法尔?
  "呃……"阿法尔连呃了几声,才对方卓干笑道,"对不起,我刚才真是,真是开玩笑的……"
  端着杯子的方卓再喝不下水,他静默了一会,才勉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愤怒,拧着怀中的小金龙站起来笑:"我带这家伙出去遛一遛。"
  阿法尔哪里敢说不好?当即忙不迭点头,连声说好。
  方卓很快走出去了。
  阿法尔这才对艾瑞亚松一口气:"很正常的事情啊……就算不是真的,他也不必这样吧?"
  "他的脾气很好。"艾瑞亚说了一句不相关的话。
  阿法尔一愣,还是点头:"没错。"
  "那为什么不能有些特别的忌讳?"艾瑞亚如此说道。
  "特别的忌讳?……"阿法尔皱眉,半晌才说,"我记得坚定地认为抚养者和被抚养着不能发生关系的,只有那些崇尚古礼法的龙吧?……"
  姑且不说留在包间里的艾瑞亚和阿法尔,光说拧着小龙出来溜达的方卓。
  前前后后走了一圈,方卓胸中的怒气也差不多散干净了,他来到角落空无一人的阳台,一边皱眉回想刚才阿法尔话里透出的信息,一边琢磨着待会回去一定要查查到底是什么龙在传这种莫名其妙毫不靠谱的话,然后必须叫他明白有什么话是能说的有什么猜测是不能有的。
  "噗嗶!"方卓怀里的小金龙忽然叫了一声。
  坐下来的方卓抬抬眼,看着吃得肚子滚圆的小金龙,继而又伸手摸摸发烫的怀里,然后拿出了那颗卡迦迪亚送给的圆球。
  一个吃水果就算了,怎么这个圆球也消耗水果,而且……
  方卓有些不确定地看向手中的圆球。
  怎么看上去好像在生长一样?而如果长出一个两个巨树人来……
  方卓想象了一下,再看面前用小爪子抚摸圆滚滚肚子,一脸惬意的小金龙,顿时只觉一个头比两个大了。
  凉风吹得差不多了,彻底平静下来的方卓再将圆球揣入自己的怀中,拧着小金龙就要往回走。只是刚走没两步,方卓就迎面碰见了一个一脸惊喜的侍从。
  先为对方脸上的惊喜一愣,方卓很快就记起自己是见过面前这个龙的——就是他上次来蜀鹿时候,留给纸条的龙!
  方卓心中顿时一跳:"有什么事吗?"
  "是上次的事。"走进方卓的侍从笑得谦卑,"上次您形容的那个龙果然回来了,也留给了您一张纸条。"
  这么说着,侍从递出字条。
  方卓几乎抢着接过了,张开来就原地看了起来。
  纸条不大,上头的字当然也不会多。
  方卓花了五秒钟看完字条,然后花了五分钟理解风花叶的意思。
  最后,他抬起头来,神情异常怪异,喃喃自语:
  "他说,我要当抚养者了?……"

  章六七 419号房间(上)

  龙界的夜空,静谧而寥廓,只有繁星缀于黑幕之上,无言闪烁。
  然而龙界的夜晚,却显然并不是这样。
  至少一个人处于酒吧中的方卓完全没有体会到什么静谧什么寥廓——他正焦头烂额地拒绝今天晚上第六个邀他共度一个美好夜晚的龙。
  "很抱歉,我在等龙。"昏暗暧昧的光线中,方卓已经念了第六遍同样台词了。
  这一句按说起来再明显不过的拒绝台词,并没有方卓想象中的那么好用,因为之前找打搭讪的龙中已经有三个对他这句话听而不闻了。
  "什么龙这么没有风度,让你一个这么漂亮的小龙在这里等?"明显有些醉意的来龙凑到方卓旁边,吃吃笑着。
  哦,现在是第四个了。方卓很认真地思索到底有没有一劳永逸的方法:"是我邀他的。"——这一句话也是经过试验的,效果竟然意外地比上一句好多了,至少这句话一出,之前几个不走的龙就都走了……莫非是因为这句话暗藏着他已经有中意了的龙这个含义?方卓暗自琢磨。
  这一句话的威力确实不小,那厚着脸皮坐下来的龙明显一愣,身子略挺了挺似乎就想离开。但不知道出于什么,本来已经要站起来的龙犹豫一下,又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问:
  "不知道你邀的是什么龙?……"
  "他邀的是我。"在方卓回答之前,一个听起来舒缓清澈的声音响了起来。
  正要回答的方卓微怔,转头看去,立刻面露喜色。
  那缠着方卓的龙同样应声回头,只和身后的龙照面一眼,就再不多话,端起自己的酒杯灰溜溜就离开了。
  那出声的龙带着微笑走到方卓身边:"长夜漫漫,有没有兴趣一起玩一玩?"
  听见这一句话,刚刚还面露喜色的方卓瞬间无言了,他瞅了面前穿着一身纯白长袍、手捧神典、青色长发直垂腰际、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青龙,半天才微微咬牙着说:"风……叶!"
  风花叶一挑眉,倒真的有点诧异了:"你还认得出来?"
  方卓忍不住闷哼一声:"你就没注意到,不论你换多少个马甲,一头长发还是那么漂亮?连一些小细节,"方卓指了指风花叶斜挑的眼角,"也没有改变。"
  说着,方卓再补充一句:"更遑论习惯了。"
  风花叶看了方卓一会,似笑非笑:"你倒是了解我。"
  了解?方卓觉得风花叶的语气有些奇怪,正想说些什么,就见面前的龙转身说:"先走吧。"
  这里确实不是谈事情的地方,方卓也没有异议,跟着风花叶就来到离开酒吧,来到一处并不太显眼但显然足够奢华的地方,然后……
  "四一九?"跟随风花叶走上四楼方卓刚刚念完了门牌号,再转过眼,就见风花叶居然已经换回了原本的模样。
  这脱马甲的速度……心下是万分佩服,方卓缄默地关上了门,顺带还仔细地拉了窗帘。
  风花叶似乎没有注意到方卓的动作:"给我倒一杯酒,青碧的那瓶。"
  方卓哦了一声,走到房间一角的酒柜上,在柜子里数百瓶酒里找了半天,才找到风花叶所说的青碧色的酒。
  方卓弯腰找出杯子,拨开瓶塞准备倒酒。
  风花叶已经坐了下来:"你知道我叫你来是做什么吧?那几个孩子……"
  方卓手一抖,将酒尽数倒在了桌上,却根本没来得及在意,而只扭头对风花叶结结巴巴说:"有,有几个!?"——怎么,这么多!?
  风花叶不悦皱眉:"莫非只有一个?"
  方卓嘴巴张了合合了张,半晌才抬手擦擦额上冒出来的汗珠:"那、那个,有几个的话,喝酒,喝酒,是不是有些,那个,不太好吧?"
  "什么喝酒不太好?"风花叶奇道,又看着那洒了一桌子的酒,越发奇怪,"让你倒一杯酒而已,不想倒也不至于把杯子捏碎吧?"
  这么说着,风花叶指了指方卓拿着杯子的左手。
  心情严重振荡的方卓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止一激动捏碎了玻璃杯子,还连碎玻璃切入了肉里都没有发觉。
  忙张开手抖掉满手的玻璃渣子,方卓也没什么心思用治愈能力治疗手掌,只心心念念地惦记风花叶话里头的孩子:"我的意思是,给孩子喝酒,似乎有点……"
  "给孩子喝酒?"风花叶又是一怔,随即脸色微变,"你给卡迦迪亚送你的那个祭坛倒酒?"
  "啊?"方卓蓦然呆住。
  风花叶狐疑地看了方卓一会,才继续说:"就是卡迦迪亚给你的那个圆球,你到底用什么养?"
  "我用水果,"方卓呆呆怔怔的,"你的意思是,那个会成长的圆球里头……真的会生出小巨树人来?"
  "当然。"风花叶说。
  "那你说的孩子和抚养者……"方卓还是呆呆怔怔的,"……是指这个?"
  风花叶挑了眉:"你以为是什么?——巨树人不像龙界的龙一样,它们会认张开眼看见的第一个生物为父母,如果你不想养它们,它们多半活不下去……当然,关于这一点,龙界知道的龙不超过五个。"
  ……
  ……
  ……
  手上的酒瓶咔蹦一下掉回桌上,方卓深深捂起了脸,决定坚决忘记自己曾今的任何'以为'。
  风花叶若有所思地看了方卓一会:"卡迦迪亚给你的祭坛呢?"
  方卓神色恹恹,也不吭声,从怀中拿出了圆球就递给风花叶。
  风花叶伸手接过。
  方卓却一怔,连带着要拿着圆球要递给对方的手都顿了一顿:"你的手怎么了?"
  风花叶垂眸看了自己伸出的手一眼:"被烧伤了。"
  "怎么被烧伤的?"方卓不由问。
  风花叶显然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拿过圆球,放在眼前看着。
  方卓有些尴尬,磨蹭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再问:"涂了药没有?治疗呢?"
  "治过了。"风花叶的回答很平淡,他认真看了自己手中的圆球好一会,才出声说,"你照顾的不错……就给它们吃水果吗?吃什么样的水——"
  风花叶想问吃什么样的水果,却倏然收住了话,因为先前磨磨蹭蹭地方卓已经挪到了他身旁,并伸手握住了他的左手。
  "治愈能力。"方卓有些讪讪,他握住风花叶手的目的却是很单纯,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是觉得有些心虚,好像自己在借机占对方便宜一样。
  风花叶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看了方卓一眼:"吃什么水果?"
  方卓只得丢下自己的心虚,认真想了想:"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有幽萝果、火龙籽这样的,它们会表示自己喜欢吃什么,每次喜欢得还不一样。"
  风花叶一怔:"你感觉得到?"
  方卓颇为奇怪:"不用感觉,看就明白了啊!喜欢的时候圆球会发出很柔和的光芒,不喜欢的话光芒就很暗淡;再后来我发现如果拿它们喜欢的水果靠近,它们就会有所反应地发热,里头液体流速也快一些,不喜欢的话就反过来……"
  风花叶停顿得有些久。
  有些无聊的方卓目光转着转着,就转到了风花叶的身上。
  那一头黑发真的很漂亮。这是方卓的第一个念头。
  柔软,顺滑,还漆黑得跟有生命一样……脖颈修长,肤色白皙,隐隐还能看见淡淡的青色,下面是锁骨……唔,锁骨被遮住了。
  方卓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有些遗憾。
  接着是衣服,长袍有些宽,不过看勾勒出来的形状就能知道身形颇为廋削,还有他的五跟指头,也十足十地修长漂亮……
  "好了。"风花叶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方卓骤然惊醒,有些茫然地看向风花叶。
  风花叶将圆球递给方卓。
  方卓下意识接过,又下意识放入自己怀中。
  看着方卓收好了东西,风花叶又指指自己还被握住的手。
  方卓依旧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这才发现风花叶被自己握住的左手确实已经恢复了本来漂亮的模样。他连忙松手,抬起头来说:
  "我……"
  方卓傻住了。
  因为忽然低下头来的风花叶,更因为脸颊上微微的搔痒和嘴唇上柔软的触感。
  出乎意料地碰触也让风花叶有些意外,他神色平静地拉开两人距离,就见方卓保持半抬不抬的姿势,傻傻地看着自己。
  这一刻,很难说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者仅仅只是心血来潮,风花叶轻笑一声,伸手半按半扶方卓的脑袋,随即再低下头去。
  再一次降临的温热柔软让方卓骤然惊醒,也让他瞬间僵硬。
  不同于根本没有记忆的上一次,这一次,方卓保有着完全的理智,所以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湿热的东西刷过自己的嘴唇,再撬开自己的牙关,然后纠缠上了自己的舌头……
  方卓觉得自己身上的肌肉紧绷得都开始酸疼了。
  风花叶正在慢条斯理地尝着方卓的味道。
  很僵硬,很生涩,完全不知道回应,应该确实是第一次……还是什么都不懂,一片空白的第一次。
  没什么太多的感觉。但是……彻底探索完的风花叶想着,继而放开了方卓。
  ……也不算讨厌。
  风花叶重新恢复了慵懒靠在椅背上的姿势。
  方卓则还保持着先前半抬不抬,半蹲不蹲,叫人看着都难受的姿势。
  方卓还僵硬着,他看着风花叶。
  然后慢慢的,一丁点一丁点的。
  方卓脸红了。

  章六八 419号房间(下)

  不知道是谁先吻了谁。
  一开始是小心翼翼甚或带些试探的,可随着彼此的贴近以及唇舌温度的交换,周围的空气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忽然就炙热起来。
  方卓脸色泛红地看着风花叶。
  风花叶则随自己心意地继续或深或浅地一路亲吻对方,直至两人纠缠着来到床上。
  "风花叶……"方卓咽了口唾沫,在亲吻间隙艰难开口。
  "什么?"风花叶漫不经心地应道,继续动手脱对方以及自己的衣服。
  "我,我……"方卓想说虽然我们已经有一次了,可是还应该认真考虑。
  风花叶自然全不知道方卓所想,也根本没耐心等方卓'我'出什么东西来,他一低头,就在方卓的肩骨上留下了一个印子。
  方卓疼得嘶了一声,同时又觉有酥酥麻麻地感觉自体内升起,并如被猫撵了的小老鼠一样四处乱窜,搅得人无法安宁。
  方卓开始闭眼深呼吸。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等方卓终于克制冲动,冷静下来想要和风花叶好好说话的时候,啃过方卓肩骨的风花叶已经满意地继续往下,扯开方卓衣裳,低头含住方卓胸膛其中一处异色。
  方卓再一次嘶地倒抽一口凉气,刚刚才稍稍压下的悸动又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头不止。
  "风、风花叶……"方卓还在极力挽回自己的理智。
  含着异色吮吸的风花叶含混不清的嗯了一声,方卓也没听清楚对方到底在说什么,就觉自己胸前骤然一疼,却是被对方狠狠地咬了一口!
  ——是确确实实地咬、也是确确实实地狠狠——至少方才还心猿意马不知今夕何夕的方卓同学身子一抖,只差没惨叫出声。
  恶趣味再被满足的风花叶继续悠哉游哉地品尝方卓的味道。
  而忽然被狠狠咬疼了的方卓却觉怒火涌上脑海——当然更多的或许是另一种火——顿时怒从胸中气恶向胆边生,一翻身就把风花叶压在了身下。
  风花叶仅仅只怔了一下,继而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方卓一时有些懵住,怔怔地看着身下的龙。
  这个体位并不怎么适合动作,风花叶再努力了一回,觉得有些累,再加上身上人木头一样,顿时有些不耐烦起来:"你要做就快点。"
  方卓还有些怔怔。
  风花叶眯起眼:"不做就滚。"
  方卓这回回过了神来,记起自己一开头确实是想让风花叶缓缓,两人好好合计一下怎么解决,可是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方卓瞅一眼风花叶隐有危险的面色,犹疑了半天,还是没敢把一开始的打算说出来。
  风花叶等得不耐烦了。他再次直起身,附上方卓的嘴唇,继而就开始狠狠吮吸研磨啃咬,动作之激烈,完全不见往常的半分悠闲。
  这一次,方卓一开始还有些被动,可是很快的,他就开始迎合风花叶在自己口腔中搅动的唇舌,并慢慢将战场移到了风花叶的口唇之中。
  风花叶激烈的动作忽然变得轻缓温和了。
  方卓注意到了,心头掠过一丝奇怪却没有心思再去注意,而是学着风花叶方才的模样,用舌尖一一扫过对方的牙龈以及上颚,继而再卷起对方的舌头……
  许久,两人唇分。
  不像风花叶那样粗暴,方卓没有立刻往下动作,而是覆在风花叶身上,停一会,亲吻一下对方唇角;停一会,再亲吻一下对方唇角……
  风花叶因意料之外的舒服和安心而眯起了眼。
  方卓便抬起身,再轻轻地亲了亲对方眼角,随即才低下头来,用牙齿咬了咬风花叶白皙脖子上微微凸起的喉结。
  风花叶忍不住唔了一声,喉结也随之上下滚动了一下。
  方卓松开了牙关,伸出舌尖刷过风花叶的喉结,再引来一声暗哑的呻吟之后,便再低下头,轻吻风花叶脖颈上淡淡的青色。
  "风花叶……"
  "什么?"
  "我觉得你有些瘦……"
  说这句话的时候,方卓已经除去了风花叶的长袍。
  风花叶显然懒得回答,只用身体动作催促方卓快点。
  长袍脱去,风花叶身上再无遮拦。
  方卓便看清楚了那瘦削但结实的肩膀胸膛,以及横呈在肩膀胸膛上,各式各样的伤痕。
  方卓忽然难过了。
  这难过虽莫名其妙又忽如其来,但却十足地气势汹汹,一下子就以席卷之势占据方卓的心灵和脑海,让他瞬间冷静不少。
  "怎么?"或许是察觉到方卓有些不对,风花叶难得地多花几分力气开了口。
  方卓没有说话,只用拇指轻轻摩擦风花叶身上的伤痕。
  风花叶误会了:"你觉得这些痕迹搅兴致?我弄掉。"
  "等等!"见风花叶真有用魔法的趋势,方卓连忙开口。
  风花叶皱了眉:"又怎么样?"
  "没什么,没关系,不用弄掉……"方卓说着,用指腹再摩擦这些或粗糙或凸起的伤痕一会,忽然俯下身,用唇一一亲吻过去。
  风花叶初时有些惊讶,接着却像是明白了什么,沉默过后再次开口,声音温和不少:"早就不痛了。"
  方卓低嗯一声。
  风花叶闭了眼在微笑:"他们在我身上留下伤痕,我则要了他们的命……你的同情,不要搞错了对象。"
  方卓只是沉默。低着头,他用自己的唇一一数过再拂过这些痕迹之后,才用有些低哑的声音问:"是他们想要杀你吗?……"
  风花叶神色平静:"有想要杀我的,也有我想要杀的,也没什么区别。"
  方卓没有说话。
  风花叶也并不多做言语。
  片刻,方卓抬起身,覆上风花叶冰凉的薄唇,仔仔细细地每一点每一点吻过,将上面的冰凉一一吞去之后,才出声说:
  "日后……日后,你不要再杀没有威胁到你的龙了,好不好?"
  风花叶懒散躺着,不曾说话。
  方卓没有逼风花叶马上开口,他重新俯下身去,一边轻轻抚摸着风花叶的肩膀,一边从对方另一个肩头开始轻吻着,一下一下,从肩膀到胸膛,每一点,每一寸,都一一吻过之后,才继续说:
  "那些要追杀你的龙,我替你处理……"
  风花叶半阖了眼。
  "日后,我只要有时间,一定尽力陪在你身边。"
  风花叶索性闭了眼。
  "我也不会再碰别的龙……"
  风花叶眼睑微动。
  "我……"
  方卓低声说:"我们努力试一试,好不好?那一次……那一次,我虽然没什么印象,我们也没什么感情,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试一试,我们试一试,试一试能不能……"
  方卓没有说下去,因为风花叶忽然微抬起头来,吻住了他的唇。
  一个极尽缠绵的吻。
  风花叶拉开两人距离,舔了舔自己色泽鲜艳的嘴唇:"你还继续不继续?"
  方卓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风花叶。
  或许是这一双眼睛太过明亮也太过纯真,风花叶一时竟升起了淡淡的厌恶,他冷下脸来:"不做就滚。"
  方卓没有吭声,也没有从风花叶身上下去。
  有狠厉在风花叶眼中一掠而过。
  看见了却没有说什么的方卓低下了头,然后,他再次覆上风花叶,并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风花叶。"
  这一声仿佛春风吹过嫩芽,又只如落花轻抚水面,温和轻柔得叫人不可思议。
  风花叶没有动容,但眼中的狠厉却在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之中消退不少。
  方卓没有再出声了,他从脖颈一路吻到风花叶的胸膛,再轻轻拈着风花叶胸膛一边的异色,继而含入口中……
  风花叶轻轻地哼了一声。
  方卓没有停下,他一只手扶着风花叶的肩头,一只手抚过对方挺直光裸的背脊,并一路向下,直至那道微微起伏的曲线。
  风花叶喘了一声。
  方卓抬起头来,一只手已经覆上了对方的炙热,缓缓套|弄。
  "继续。"风花叶哑着嗓音开口。
  套|弄对方灼热的方卓抬头冲风花叶笑了一下,继而忽然俯下身,将那炙热含入口中。
  直顶喉咙的异物让方卓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
  而饱受刺激的风花叶的感觉也很难说好或者不好,他只是一下子抓紧了被单,继而用越加暗哑的嗓音告诉方卓'继续'……
  如同之前一样,方卓尽可能温柔地对待被自己含在口中的东西,每一个角落,每一点地方,都一一亲吻而过。
  陷入欲|望之中的风花叶紧闭眼睛,抓住床单的手越来越紧,直至手背上青筋凸起跳动。
  觉得差不多的方卓抬起头来,用了一个小小的水系魔法,然后试探性地探|入一根指头。
  一片晕眩的风花叶稍稍清醒了,他睁开眼:"继续。"
  哪个继续?方卓刚在想这个问题,就看见已经不耐烦的风花叶稍微摆了一下腰肢,将侵入体内的手指更往身体里容纳。
  看着这十足引诱的一幕,正在思索的方卓吞口唾沫,顿时再思索不下去了,只觉自己果然该立刻继续往下——
  更浓的夜色遮住了星月,属于夜的最后一点光芒也被重重的落地窗帘遮去。
  宽大而柔软的床上,风花叶闭着眼感觉那一刹那的锐痛和涨满……是哪种更难受一些?闭着眼的风花叶这么想到。
  只是还没有等他想出什么答案,他就觉得自己垂放于一旁的手被另一只湿热的手给紧紧握住了。
  因疼痛和难受而心情不算太好的风花叶皱起眉,正打算甩开,就觉身上的人一下子凑到自己耳边,用还嫌稚嫩的声音喊道:
  "风花叶,风花叶……"
  风花叶的动作稍停了停。
  随后,他就感觉到来自体内的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冲撞。
  初时还仅仅忍着,但不过多久,风花叶就再受不了这分不清到底是疼痛还是欢愉,或者更复杂一些的感觉,而随着方卓的动作起伏,并不觉低吟出声……
  这一夜,方卓风花叶耳边无数次重复风花叶的名字。
  这一夜,风花叶听着方卓念了无数次自己的名字。
  这一夜的最后,方卓说"我会负责。"
  这一夜的最后,风花叶困倦闭眼,却是满心的不以为然:
  你负什么责?
  你能负什么责?
  ——我又需要你,负什么责?

  章六九 风花叶的怜悯

  夜深了。
  风花叶颇为疲惫,却没有睡着,他躺在柔软的床上睁了一会眼,继而起身披衣。或许是他起身的动作大了点,也或许是两人间的距离实在太近,差不多就在风花叶直起身来刚刚拿到衣服的那一刻,睡在他旁边的方卓已经迷迷糊糊地跟着起来了:
  "风花叶……?"
  一句话说出,方卓清醒不少,他看一眼明显还黝黑着的窗外,又看向点起魔法灯穿妥衣服,走向酒柜似乎拿酒的风花叶。
  "怎么了?"方卓又说,"想拿什么叫我一声,我来就好了。"
  风花叶没有理会,他径自走到酒柜面前给自己倒了半杯酒,随后才坐下说:"你差不多该走了吧?"
  不用怀疑,也毫无疑问,风花叶是在赶人了。
  方卓不至于对自己自恋,也完全明白风花叶恶劣的个性,所以他甚至连疑问都省了,就乖乖的起身穿衣,只是在穿衣的同时,他也问了一直如鱼刺梗在自己喉咙的问题:
  "风花叶,你和阁下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什么恩怨?"风花叶晃了晃杯中清澄的酒液,似乎想了一会,片刻才说,"很多。比较大一点的么……"风花叶啜了一口酒,"他的第一个孩子,勉强算是死在我手上吧。"
  方卓穿衣服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风花叶似乎全没有发现,他搁下酒杯,继续掰着指头数:"然后么,他计划十多二十年的计划被我至少毁了三五个,他手下得力的干将,至少被我杀了二位数……"风花叶舔了一下唇角,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魅惑动作,但在此时的方卓看来,却冰冷森寒,不吝恶魔的诡笑,"再加上被我毁坏劫走的多普,大概也足够再建一个城市了吧。"
  方卓睁大了眼睛。
  风花叶看了方卓一会,继而笑起来,拉开自己本来就没有系紧的带子,露出□胸膛,指着上面的伤痕一道一道对方卓说:
  "这一道,是他派三个大魔法师,以及五个大剑师围捕我留下来的。"
  "这一道,是他同样用许多龙设伏而给我留下来的。"
  "这一道,"风花叶的手指移到了自己的心口,"是他亲自给我留下来的,只差一线,我的心脏就要被他的剑气搅成碎片,我养了足足十年才养好,可现在,不管是情绪起伏波动还是天气转变,依旧会疼得全身无力……"
  风花叶笑吟吟的:"你之前说要试一试,试一试什么?"
  方卓怔怔无言。
  风花叶全不在意,他继续往下说:"你之前还说负责,你想负什么责?"
  方卓依旧说不出话来。
  风花叶便叹了一口气,语带怜悯:"你什么都做不了……"他起身,抚了抚方卓的短发,继而笑了,"就学乖点,什么都不要承诺。"
  说罢,风花叶转身走向浴室。
  "风花叶!"方卓忽然开口了。
  风花叶停下脚步,侧身挑眉。
  方卓脸色苍白:"阁下,你……"
  "你还想说什么?"风花叶问,随后想了想,又笑道,"你之前是不是打算化解我和帝堂绝之间的恩怨?"
  言罢,他不看方卓也不等方卓回答,就继续开口,声音骤凉:"——凭什么?"
  方卓睁大眼睛看着风花叶。
  风花叶笑意吟吟:"方卓,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因为你喜欢帝堂绝……"他歪了歪头,"或者还喜欢我?所以我们就会顺着你的意和好?就放弃以前立场,就忘记以前恩怨,然后握手言和一起吃饭?"
  方卓唇角微动,没能说话。
  风花叶看着方卓的目光依然怜悯,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方卓的。
  "傻孩子。"
  他说。
  风花叶摇了摇头,他再说:"好了,你可以走了。今天么……"他含一口酒,咽下后笑道,"当做了一场噩梦,如何?"
  "等等……"方卓似乎有些无法站稳,他定了很久的神,才问风花叶,"那一开头呢?一开头,在卡迦迪亚那边,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什么?"风花叶挑眉。
  "为什么……"方卓有些说不出口。
  风花叶则用指腹摩擦酒杯,心头颇为不解方卓现在还迟疑什么,莫非是还顾忌着他的心情?如果是这样,那也未免太……
  太什么,风花叶眯了眯眼,没继续想下去,只直接对方卓说:"你是想说那一夜我们上床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跟你说,我们上床了?"
  "你!——"方卓骤然看向风花叶!
  风花叶不以为意:"我什么都没说,都是你自己的想象而已。"
  话说到这里,方卓反而慢慢平静下去了:"我赤身裸|体地醒来,还有你手上的痕迹……你那时候明明知道我在想什么,是不是?"
  风花叶挑了挑眉,没出声。
  这次换方卓笑了,只是相较于风花叶所有事情游刃有余的模样,他的笑容就干巴巴僵硬得实在无法叫人恭维了:"你刻意诱导我……是不是?"
  "就算如此。"风花叶点了点头。
  一片沉寂。
  方卓真的说不出自己此时是什么感觉。
  是愤怒,是痛苦,或者……
  干脆是怨愤?
  他看着风花叶,银色的瞳孔里渐渐染上了一层悲哀,很深很浓的悲哀。他问:
  "为什么?"
  风花叶只扫了方卓的那双银眸一眼就移开视线,他闭目思索一会,继而回答:"好玩罢,正巧散心。"
  方卓垂于身侧的双手倏然握紧成拳!
  风花叶等着方卓将拳头挥过来。然后,他就……他要怎么做呢?端着酒杯的风花叶这么想着。
  只是不管风花叶想怎么做都无关紧要,因为握紧拳头,甚至连双手都微微颤抖的方卓最终什么动作都没有,他只是一下抓起自己的东西,胡乱塞在身上之后,就迅速向门的方向走去,几乎逃地离开了风花叶所在的房间。
  风花叶没有在意方卓的举动。他径自坐回了椅子上,并重新给自己倒一杯酒,一口一口的含入口中咽下喉咙,任灼热的滋味从喉咙直蔓延到隐隐抽疼的胃部。
  ——风花叶的身体,确实并不太好。
  靠在椅背上,风花叶闭起眼休息片刻之后,复又张开:
  "这些话这次我不说……帝堂绝要多久会说给你听?"风花叶自语着,转目看过冷寂的室内和凌乱的睡床,再想了方才方卓一系列的反应,终于失笑:
  "真是一个孩子……傻孩子。"
  夜色正浓,黯蓝天空被乌云笼罩,无月无星。
  方卓独自走在无人的小路上,并不朝龙宫的方向,而是朝与龙宫相反的方向,径自前行。
  龙宫并不算全处于内陆之内,在距离龙宫并不太远的地方,就临着一片广袤海域。
  风越来越大了,带着海水特有的腥咸味道,刮得道路两侧魔法灯飘忽游移,明灭不定。
  方卓走到了海边。站在十年生的铁藤栏杆旁,他垂目看向一片黝黑,望不见尽头的海面。
  "啪嗒、啪嗒……"
  安静的街道忽然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方卓没有回头,但脚步声主人却似乎并不想放过方卓,不止越向方卓走去,还醉醺醺地笑出了声:
  "美龙儿,你怎么自己一个龙在这里?不是和好友吵架了吧?"
  这么说着,那醉龙已经凑到了方卓身旁:
  "要不要我们一起去乐呵乐呵?一个龙对着海水有什么意思,你又不能跳下去……"
  方卓看了身旁的龙一眼,然后他一撑栏杆,翻身就跳入海中。
  只听扑通一声,那醉龙先是一怔,转瞬就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冒出一身冷汗清醒了过来:"天,那还是个不大的小银龙吧?出了什么事啊?就真的、真的,那么跳下去了!?"
  这么说着,那醉龙心虚地看了看左右,见并没有龙在附近之后,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就离开了海边。
  周身一下被冰冷的海水包裹,从离开风花叶后就一直觉得自己胸腹正被什么烧灼着的,几乎控制不住想要毁坏什么东西的方卓终于能够稍稍冷静下来。
  冒出水面,方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猛地一头扎进水里,越游越深,越游越深,直到心脏再承受不住周围的水压,开始'咚咚咚'、'咚咚咚'地在他耳边响动。
  方卓停下来了。
  百米多深的海里光源不多,大部分地方是幽暗一片。
  方卓闭上了眼,在这幽暗静谧的海里,他抬手,深深地遮住了自己的脸。
  是不是,从一开头就错了?
  是不是,一开始错了之后,每一步,就都是错的?
  是不是,他的所有观点,所有想法,所有坚持,所有的所有,在旁人看来……
  都是一次娱乐?
  ……都是错的!?
  都是一场笑话?
  ……都是错的!?
  方卓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冰凉的海水彻底包裹了他,贪婪地从他身上卷走可供人生存的每一点氧气。
  胸膛难受得似乎要炸裂一样,也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什么,但不管是什么都无关紧要,方卓也不想去理会这些,他只是闭上眼,放松身子,任由海水将自己一点一点地往上托……
  黑暗中,一道亮银忽然自背后直袭向方卓肩膀!
  倏忽闪现,转瞬既至!

  章七零 生活是个鬼畜攻

  深海沉沉,自方卓背后而来的银光虽快,却不曾搅动水流更没有泄出半分声息,就像是已和周围流水融合而成一体了。
  方卓闭着眼。他的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疲惫和伤心,这些疲惫和伤心固然缘于风花叶,却并不只因为风花叶,更多的,还是对他自己的。
  银光悄无声息地抵到方卓背后了。
  方卓倏然睁眼,目光再无平时的宁静和温和,而只存凶厉。
  只是刹那。
  本来还位于银光之前的方卓身形一闪,就倏然消失于深蓝海底!
  银光之后似乎传来了一声惊疑,但这声惊疑并没有真正发出来——在那之前,重新闪现的方卓已经伸手扣住了偷袭者的脖颈。
  "你——"
  "——是你?"
  两道声音同时在海底响起——确切的说只有一道,因为方卓刚刚张口想要发生的时候,周围的海水就争先恐后的涌入了他的嘴巴,堵住所有即将出口的声音。
  "怎么会是你?"第二道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还有些惊疑,相较第一次却淡了不少。同时,只见里微光一闪,正被海水呛得难受的方卓就发现自己已经能呼吸了。
  忍不住又咳了两声,他抬起头看面前的人:"西迪斯?你怎么在这里,刚才……"
  方卓的目光一睃西迪斯手里头拿着的银枪。
  顺着方卓的目光看到了自己手中的凶器,西迪斯张开嘴巴刚想解释,转眼看着方卓,却莫名不爽了,不由说:"你还掐着我的脖子做什么?放手!"
  方卓沉默松开了手。
  西迪斯转了转脖子皱眉抱怨一句"你怎么用这么大劲。",接着就解释:"之前你们有讨论我在哪里锻炼的吧?"他轻啧了一声,"居然没有一个龙敢自己来问我——我就是在这里锻炼的。至于刚才么,谁让你那么鬼鬼祟祟?我正准备去杀鱼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对,一回头就看到一个黑影杵在我身后……要你是我,你会怎么想?"西迪斯十分之理直气壮,"而且我也没有照着你的要害攻击!就算你真的中枪了,也只怪你自己学艺不精,怨不得龙!"
  方卓还是沉默。
  西迪斯觉得有些不对,皱眉打量方卓,正想什么,就见方卓略一点头,说:
  "果然怨不得人。"
  言罢,方卓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西迪斯叫住了方卓。
  方卓脚步一顿:"……还有什么事?"
  西迪斯眉间拧出了一个疙瘩:"你怎么一副被龙抛弃的模样?……"
  方卓神色一滞。
  西迪斯也不由跟着沉默了:"你还……真的被龙抛弃啦?"
  方卓张了张嘴巴,正想说些什么,就听一阵震耳大笑在海底骤然响起!只见西迪斯一边用力用枪杆子一下一下地捶海水,一面笑得直不起腰来:
  "哈哈哈哈哈,你被龙抛弃了,想不开来跳海!?被龙抛弃,来跳海?……哈哈哈哈!跳海!哈哈哈哈哈——"
  眼见西迪斯这副夸张的模样,方卓先是脸色铁青眼前发黑,但慢慢的,随着西迪斯笑声渐弱,一直聚集在他胸口的郁气和愤怒却开始有了纾解消散的趋势。
  方卓冷静下来了,他转回身看西迪斯。
  刚刚好也笑累了,西迪斯擦擦眼角沁出的泪珠,来到方卓身旁一把拍了他的肩膀,脸色笑容灿烂:"初恋而已!有什么大不了了!我告诉你,这龙界总共有二亿的龙族,其中至少有一亿九千七百万,可以由着我们随便挑随便换——现在只是三百万中的一个而已,还剩那么多,你怕什么!"
  这是什么说法?方卓无言地瞅着西迪斯。
  西迪斯搔搔脸颊:"还有,你别生气……我刚才也没笑你,就是为了失恋跳海啊……"西迪斯又忍不住想笑,但接着却想到了自己以前,神色顿时有些低落,"其实我之前也被龙甩了,然后想不开去酒吧喝酒,把那间酒吧里的酒全都喝光了醉了三天三夜……我知道他们暗地里笑我心眼小,也笑我被龙抛弃,可是依旧没有一个龙敢到我面前来说。"西迪斯撇撇嘴,神色里有显而易见的轻蔑,"连到我面前来当面说都不敢的龙,也不会有胆子冒着辅王的威严去找你的,放心吧!"
  他有担心这个吗?……方卓认真地想着。不过心情却真地好了,也有心思和西迪斯聊聊天了:"没什么,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是我自己的问题。"
  方卓微一沉默,继而再开口:"倒是你,在这里锻炼什么?海底生物?"
  有了共同的经历之后,西迪斯看方卓颇为顺眼,提了银枪,领着方卓就往前走:"海底不错……"
  这么说着,西迪斯一枪挑飞了一个因光源而游过来似乎不怀好意地怪鱼:"地方大,龙又少,有各种阶段的怪物可以选择,我这次是来挑那个这一段海域的霸主的,八爪鱼。"
  "八爪鱼?"方卓很冷静地反问一句。
  "哦,那是我给它取的名字。"西迪斯若无其事,"学名是莫斯尔特。"
  方卓唔了一声,语气微讶:"是进阶成上三阶的巨型海妖?"
  "是啊。"西迪斯应了一声,露出一个明晃晃嗜血的笑容,"前十年我偶然遇见它,结果被它打得差点爬不回龙宫;前三年我专程去堵它,结果还是丢盔弃甲地败走了……"西迪斯狠狠一咬牙,"这一次我要把它身上所有的触须一截一截扎下来,最后把它整个钉在海岩上喂鱼!"
  方卓看了看周围:"快到了?"
  "嗯,就前面那个洞穴了。"西迪斯回答。
  "你有没有觉得周围冷了一些?"方卓再开口。
  西迪斯颇为纳闷:"好像是有冷一点……那鱼没事放什么水系魔法?"
  说话间,一人一龙已经来到了西迪斯所说的巨型洞穴前——确实是巨型的,呈现在方卓和西迪斯面前的是一个足足有三十米高二十米宽的洞穴,里头幽深黑暗,哦有几点幽绿色的光芒闪现,十足冰冷。
  西迪斯明显兴奋起来:"一起进去吧!等下你就在旁边掠阵了,看着我怎么把它做成八爪鱼标本!"
  方卓的神色却阴沉下去:"你说这是巨型海妖的洞穴?"
  "当然,"西迪斯有些不耐烦,"你不想看就先回去,我自己进去!"说着就抬腿要往里头走。
  方卓一把抓住西迪斯手腕!
  西迪斯一怔之后恚怒道:"干什么?松手!"
  方卓慢慢摇了头,一边拿出自己的武器,一边几乎拖着的将西迪斯往后拉:"不是海妖……"
  "那是什么。"西迪斯刚冷冷回答,正准备翻脸动手,就听方卓一字一顿,
  "——是外域生物!"
  西迪斯倏然一怔。
  正是此时!
  只听轰隆的一声巨响,刹那岩石四溅海水倒卷,无数黑红缠绕的光芒四射而出,其中西迪斯嘴巴里的长宽都超过十五米的'八爪鱼',更是从洞穴中直直飞了出来,还在海水之中倒退着,就已经快速衰老腐朽,骨肉成靡,白骨森然,眼看着根本不可能活下去了。
  站在方卓旁边的西迪斯看着飞出来的八爪鱼,目瞪口呆。
  而方卓却看着被旋转着成了漩涡的激流和无数乱石掩盖着的洞穴,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洞穴,注视着那个在漩涡之中渐渐显现又渐渐走出,似乎完全不受漩涡影响的黑色身影……
  方卓骤然瞪大了眼睛!他扣住西迪斯的五指倏忽用力,深深地掐近了西迪斯手腕。
  西迪斯刚刚痛得嘶了一声,就见方卓仿佛看见了什么怪物一样,拉着他转身就跑!
  转身奔跑过程中,借着身周的微光,西迪斯终于看清楚了此时方卓脸上怪异到得到了极点的表情——是一丝满足、一丝庆幸,加上深深的恐惧和深深的后悔组成的。
  这些几乎完全相反的表情糅杂在一起,构成了方卓此时无比怪异的神色——这样的神色委实太过怪异奇特,怪异奇特得让西迪斯被方卓拖着跑了好一会才醒悟过来,也没再敢扭头说要去挑战什么的了,而是腰背一挺,腿脚用力的跟方卓一起向前跑:
  "外域生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方卓咬着牙不说话。
  "刚才那个生物,你是不是知道是什么东西?"西迪斯再问。
  方卓还是不说话。
  "那个生物这么可怕,怎么——"西迪斯还说。
  "别问了!"方卓骤然出声。
  西迪斯惊讶转头,这才发现方卓的嘴唇,甚至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都在微微颤动——抑制不住地颤动!
  "方卓?……"西迪斯刚迟疑地唤了一声,就觉背后仿佛被什么利刃给狠狠刮了一下那样疼痛!他骇然回头,却见根本没有什么东西砸到自己身上,而不过是之前那黑红色光芒射出时周围所自然形成的气劲。
  西迪斯的脸色都变了——深蓝近黑的海水中,无数道剑型黑红光芒,倒映于西迪斯灿金眼底!
  千钧一发之际,同样回过头来的方卓牙齿骤然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浓郁的血腥味中,方卓手上用力,将西迪斯狠狠推下的同时,整个身子覆盖上去,把西迪斯压在自己的身下。
  深海里的水止不住的冰寒。
  但再如何的冰寒,也没有生命受到威胁时候那种人发自内心的寒意更剧烈。
  方卓的瞳孔倒映出了西迪斯慌乱的表情,他注意到西迪斯伸出手想要推他……
  推什么呢?
  方卓在心底笑了一下——笑自己。
  他一只手环抱着西迪斯,另一只手却抓向更深的深海,更深的深渊。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抓什么。可是……
  塔米……
  ——怎么会是塔洛蒂亚!?
  塔洛蒂亚……
  ——怎么能是塔洛蒂亚!?
  呼啸声近了,剧痛毫无意外地声音一样倏忽降临。
  方卓闭上了眼,眼前最后所能看见的景象,是一道冰蓝色地直直斩开大海的剑气。
  龙宫,帝堂绝宫殿
  "——!"方卓骤然睁眼,倏忽起身。
  "醒了?"有声音在方卓身旁响起。
  方卓怔了一会,才转头看就坐在一旁的帝堂绝:"阁下?……"
  帝堂绝神色淡淡,目光落在方卓还缠着厚厚纱布的背上时,才流露些关心:"你昏睡了士多天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十多天?"方卓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又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几乎缠满自己整个胸膛的纱布,"我……塔洛蒂亚!"方卓骤然看向帝堂绝,"那个外域生物,是不是——"
  帝堂绝沉默一会,随即起身:"或许你需要再休息一下。"
  "阁下!"无法平静地方卓刚想下床,却牵扯到背上的伤口,一下子疼得整张脸都白了。
  帝堂绝在原地站了片刻,到底没有走,而是来到方卓床边,按住方卓肩膀,略带责备说:"好了,你的伤还没有完全愈合……你想问什么?是不是塔洛蒂亚?是又如何?"
  帝堂绝语气平淡。
  方卓哪里还有什么听不懂?——事实上本就不用听,只是他一直,一直……
  方卓整张脸都是苍白的,他双手交握,低垂了好一会头,才勉强抬起来强笑道:"我……"他忽然记起一件事,顿时真的有些变了面色,"结界呢?外域生物为什么会出现在龙界!?还是离龙宫那么近的地方!"
  这个问题成功地让帝堂绝的脸色也跟着阴沉下来:"结界被破坏,外域生物大举涌入,目前已经占据了几个地点。"帝堂绝稍一停顿,"好了,你休息吧,这些事情随后再说。"
  方卓有心想问更多,但也知道此时确实不适合多问,只得按捺下来,正想对帝堂绝说些其他的,却忽然瞥见自己一直收在怀中的巨树人送给的圆球被搁在桌子上并被封在结界之中,顿时一怔:
  "阁下……"
  帝堂绝顺着方卓的目光看见了那个圆球,目光顿时一冷:"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是卡迦迪亚送给我的。"方卓没有隐瞒。
  帝堂绝走到桌前,从结界中拿出了圆球:"卡迦迪亚给你的……"他神色平静,平静至冰冷,"风花叶也接过手吧?"
  方卓一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倒不是想隐瞒,而是想起了风花叶说过的他和帝堂绝之间的恩怨。
  帝堂绝其实也没有想要方卓回答,他只是把圆球丢到方卓身上,让方卓自己看:"上面有什么?"
  接住圆球的方卓不明白帝堂绝的意思,只得随着对方话里直白的含义看手上的圆球,看着看着,他忽然一呆:"这是……增幅魔法力量的法阵!?"
  帝堂绝重新坐下。他双手交叠,闭目片刻:"你昨天为什么会去海边?"
  方卓说不出话。
  帝堂绝张开眼,银色的瞳孔一片漠然:"因为风花叶?"
  方卓哑口无言。
  帝堂绝敛目片刻:"他是不是跟你说了我和他之间的恩怨?"
  "阁下……"方卓想说些什么。
  但帝堂绝不需要方卓说什么,更多不过是方卓本也说不出什么:"他大概说了我设计想杀他几次,他也毁坏我计划几次,杀了我身旁得力助手几次……他大概没有跟你说过,我身旁的得力助手不止被他杀了几个,还向他他叛变了几个吧。"
  方卓睁大眼:"怎么可能?"
  帝堂绝在微笑:"是啊,怎么可能?风花叶无权无势,还是一个不论到了哪里都要被通缉的厄运之龙……"他笑了一笑:"风花叶最擅长的是什么?"
  "幻境、幻境魔法……"方卓怔怔的,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幻境魔法。"帝堂绝看着方卓,目光平静,"也可以说是心灵魔法。"
  方卓真地想到了什么,他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这东西上面刻有增幅魔法力量的阵法,你天天把它戴在身上……"帝堂绝缓缓叙述,"风花叶只需要用最基础的最没有魔法波动的初级心灵魔法,就能不知不觉地影响你的思维举动……"
  "阁下!"方卓脸色惨白。
  帝堂绝依言停下,留给方卓足够地思考以及接受的时间:"你和风花叶相处也有足够的时间了,你可以自己判断,在和他相处过程中,许多事情、许多你认为重要的事情,你是不是没有怎么思考,就决定了。"
  方卓整个人都在颤抖。
  帝堂绝站起身,把最后一根稻草放到了骆驼的背上:"如果这些事情真正重要……你又怎么会没有考虑、甚至没有弄清楚是或者不是,就直接决定?"
  言罢,帝堂绝转身,不再看坐于床上的方卓到底是什么神情。
  帝堂绝走到了门外。
  在走向门外的那一刹那,有一声被压抑到了极致的暗哑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似乎哽咽。
  帝堂绝不妨碰到了旁边半人高的一尊五彩珊瑚摆设。
  一旁候着的侍从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辅王阁下!"
  帝堂绝的目光在那樽五彩珊瑚上停留了一会。继而对走过来的侍从说:
  "看着碍眼,拿出去砸了。"
  侍从一愣。
  帝堂绝已经离去。

  章七一 战乱开端

  龙界,圣迹森林。
  塔洛蒂亚刚刚自外面回来。他一脚踏进已经被他们占据的原龙界圣迹森林,就看见本来虽有些奇异植物、却依旧有一方蓝天,一片葱绿的地方已经被各种残肢断臂,以及更多的混乱能量涂成了红与黑两色,再加上时不时的能量暴动,看上去竟颇像外域了。
  塔洛蒂亚只略略皱了一下眉,很快就松开了,他忽然发现,虽然自己向往龙界各种美好的环境,但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外域那整日只有黑色,时不时飓风冰雹以及各种各样的混乱能量漩涡……
  神色已然平静,塔洛蒂亚踩过已经被血涂成了红色的土地,越过一旁三两聚集,忧心忡忡的巨树人,走向外域大统领所在的地方。
  外域这次全面进攻龙界,当然不会只突破圣迹森林一个地方,事实上,龙界的东西南北,几乎每一个方向或多或少、或明或暗的都被外域占领了些地方,而原本大统领下的数个统领,自然也被分配到各处去,眼下还留在圣迹森林这里的,除了外域大统领和已经回来的塔洛蒂亚之外,就只剩下一个蛇人统领了。
  塔洛蒂亚来到大统领居所的时候,大统领正用拳头支着脑袋,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下头的蛇人报告。
  见塔洛蒂亚进来,大统领似乎一下有了些精神,略略直起身子问:"龙宫的防御怎么样?"
  正在汇报的蛇人也顺势看向塔洛蒂亚。
  塔洛蒂亚自己选了一个座位坐下:"很强大,本来是定在龙宫外围的传送魔法竟然只将我传送到外围,还是水里。"
  那蛇人嘶的一声喷笑出来:"于是你溺水了?"
  塔洛蒂亚冷冷瞪了蛇人一眼:"没,我还看见了那个小龙。并且如果我们过去的话,能力至少会被削弱三层。"
  最后一句,塔洛蒂亚是对大统领说的。
  "三层……"大统领琢磨着没说话。
  塔洛蒂亚补了一句:"估计越接近龙宫,会被削弱的越多。"
  大统领支了一会额,再开口却不是说能量被结界削弱的问题,而是问塔洛蒂亚口中的那个小龙:"你还见到了那个对你念念不忘……叫什么的小龙?"
  这一句大统领是问着底下的一龙一蛇人的,可惜龙显然没有欲望回答,而蛇人也只给了大统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不得已,大统领只得继续问塔洛蒂亚:"你打算怎么处理那小龙?"
  塔洛蒂亚看了颇为八卦的大统领一眼,回答模凌两可:"当然是让他死心。"
  "死心之后,会杀了他吗?"大统领摸了摸下巴。
  塔洛蒂亚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情不自禁似地笑了一笑:"当然。"
  "这样啊……"大统领唔了一声,"那你动作可要快一些,我听说你那个小龙可不太安分,连他都敢接近。"
  大统领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塔洛蒂亚:"如果你动作不快……"
  塔洛蒂亚眉头一跳,静默片刻后,才缓缓点头,继而起身告辞。
  大统领没有挽留。
  离开了的塔洛蒂亚刚刚走出不远,一个正在旁边受刑的黑龙就忽然挣脱了束缚,一下扑到他脚前。
  塔洛蒂亚停下脚步,垂眸看着脚下的黑龙。
  那黑龙已经被砍断了一手一脚了,伤口皮肉翻出,焦黑一片,明显是烈火烧过的痕迹。扑到塔洛蒂亚脚下的黑龙伸出自己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扣住塔洛蒂亚的脚腕,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塔洛蒂亚,声音含混:"看在,看在同类的份上,给我,给我一个痛快……"
  塔洛蒂亚看着黑龙。
  黑龙嘴里还在含含糊糊地说着些什么。
  塔洛蒂亚抽出了自己的脚,那黑龙也就跟着抬起身子,张开嘴巴似乎要说什么……
  塔洛蒂亚一脚踩爆了黑龙的脑袋。
  一片红白飞溅之中,一个亮银小巧的弓弩掉了出来,上头搭一根玄黑色的弩箭,是那种能刺破能量罩的弩箭。
  塔洛蒂亚看了一会,继而在地上擦干净鞋子,继续向前,神色阴沉。
  塔洛蒂亚的耳边依旧回荡低低的吼声。不用多做分辨,他就知道那个吼声的主人在挣脱,在抵抗。
  他没有在意,他只是在想:塔米,我一定叫你消失。然后……
  这个身体,就是我的了。
  "好点了没?"
  龙宫中,阿法尔和艾瑞亚对已经回到自己宫殿,正靠在软垫上的方卓问。
  经过了几天的休息,方卓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精神明显已经好了不少:"本来就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阿法尔夸张地一比手势,"你不知道,辅王那天抱你回来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表情,还有你的伤,"他一咧嘴,"竟然治愈魔法都治不好,还要用到伤药绷带,那时候辅王都一掌将桌子给劈了的。"
  方卓对背上的伤倒是没有太多感觉,在圣迹森林的时候皮肉伤就算了,但只要是伤到了骨头,他还是习惯用绷带木板什么的,效果其实也不必治愈魔法费劲多少……就是久了点:"没什么……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近发生了什么事……阿法尔和艾瑞亚对看一眼,显然两龙都不是傻瓜,艾瑞亚将已经削好的水果递给方卓,擦了擦手,随后说:"形势严峻。外域生物入侵龙界,表面上对普通龙当然是说情况还好。但私底下,至少我们能够知道的就是外域生物每占领一个地方,就会先屠戮那个地方的龙……"
  艾瑞亚神色很有些阴沉:"死的龙据说已经超过万数。"
  "砰!"忽然一声,是方卓没防备下打掉了桌子上杯子的声音。
  再次的两龙一人都是一怔,还是阿法尔先反应过来,弯下腰就去捡杯子,一边还对方卓说:"没事吧,有没有碰到?"
  "什么有没有碰到?"一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阿法尔抬头一看,顿时呆住:"西迪斯,你来做什么。"
  刚刚走进来的西迪斯的不悦已经表现在了面上:"我不能进来吗?"这么说着,西迪斯也没有跟阿法尔废话太久,走到方卓床前就问,"那个,你有没有事?"
  方卓已经回过了神,他动了动胳膊,继而就笑着对西迪斯说:"没事,大概再过一段就好了。"
  西迪斯哦了一声:"那就好,那……"他忽然卡了壳。
  "那什么?"被忽视了的阿法尔秉着有仇不报非君子的态度凉凉接口。
  西迪斯扭头隐蔽地瞪了阿法尔一眼,随即再转头问方卓:"那个……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聊什么关你什么事?——这是阿法尔想说的。
  不过随后开口的是方卓,所以西迪斯听见的话是:"只是外域生物入侵的一些事情。"
  "你们聊这个?"西迪斯哦了一声,紧接着就面露微笑,"我刚刚听见了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方卓略直起身。艾瑞亚也是倾听的模样,就连阿法尔,都露出注意的神情来。
  西迪斯倒是只关注方卓:"是从王那里听来的一点小事……"他的目光落在方卓还缠着纱布的的背上,略有犹豫,"不太好的消息……"
  "是什么?"方卓开口询问。
  见方卓都已经开口了,西迪斯想想对方早晚也会知道,索性就不再犹豫,一股脑儿全说了:"你们知道外域生物屠戮龙族的事情了吧?你们听到的数字是多少?"
  "超过万数。"是方卓在回答。
  一旁的艾瑞亚转眼看了一下方卓,发现自己刚才削的水果已经被方卓抓在手里握紧了。
  西迪斯摇头说:"超过万数?至少超过五万数了。而且他们死的……"西迪斯按了按额角,"我们的龙潜进去,发现大多数的尸体,都完全拼凑不起来。"
  室内一片寂静。
  西迪斯脸色有些沉重:"还有,在他们占领的那些地方,空中本来平稳的能量已经有暴动的趋势,也不知道他们是做了什么又想做什么,只是这样的能量,对于早已习惯平稳力量的普通龙来说,也是具有致命危险的,一个不小心,也就……这样一来,就算有侥幸逃过搜捕的龙,也会死在暴动的能量下。"
  "……真是禽兽。"是阿法尔打破了沉默。他将捡起来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杯子重重搁到桌上,从牙齿间迸出了这么一句话。
  方卓低垂着头没有说话,只是抓着水果的手背隐有青筋暴起。
  本来在一旁午睡的小金龙被阿法尔这一句声音吵醒了,扑扇着翅膀在屋子里飞了一圈之后,小心翼翼地落到方卓的肩膀上,冲方卓小小地"噗嗶"叫了一声。
  艾瑞亚看了看方卓和飞到方卓肩膀上,用自己软软的身子蹭方卓头发的小金龙,不曾说话,但神色也有些阴沉。
  西迪斯是神色最平静的一个了。或许是因为早知道这些,他只是时不时地瞟了一眼方卓,然后又瞟瞟艾瑞亚和阿法尔……当然瞟向两方的眼神是截然不同的,对于方卓,那双明亮的金瞳中露出的是欲言又止的含蓄意思,而对于阿法尔及艾瑞亚,一晃眼就成了恶狠狠的警告排斥之意。
  阿法尔和艾瑞亚都看到了这眼神。阿法尔先是惊讶,转眼看方卓后就有所了然,虽不喜欢也不看好西迪斯,但琢磨着还是不应该坏龙姻缘,摸摸鼻子也就开口告辞了。而艾瑞亚是全不在意西迪斯到底怎么想,只是觉得眼下也不应该再留下来打扰方卓,便一起起身告辞。
  方卓此时确实没什么心情招呼龙,所以对于两龙的告辞,他也就随意点了点头,连留都没有留,就让他们离开了。
  只有西迪斯留了下来。
  方卓并没有注意到。他依旧握着水果,低垂目光,似乎在想些什么。
  同样心事重重的西迪斯也没太发现方卓的小动作,他在一旁扭捏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叫人:"方卓!"
  方卓抬头看向西迪斯。
  西迪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为什么……"他下意识舔了下干涩的嘴唇,"为什么,要把我……挡在身下?"

  章七二 救世主

  方卓先是愣了一会,才醒悟到西迪斯在说什么——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把西迪斯挡在身下这点小事情,方卓还真的没有记住。
  而且护着对方,也是因为出现在那里的是塔洛蒂亚……只是这样解释起来未免太过麻烦,方卓左右想了想,挑好说的说了:"只是小事,你不用在意,而且我也有些责任。"
  方卓说的责任是塔洛蒂亚能够去外域,进而导致今天,自己多多少少也有责任,可惜不理解其中曲折的西迪斯不得不误会:
  "你有什么责任?要去那个地方的是我,又不是你。"
  方卓呃了一声,觉得真要把事情说清楚,还真不是一点儿的功夫。
  西迪斯看着方卓,他把方卓脸上的迟疑和犹豫都看进了眼里,然后,他略一抿唇:"不好说?"
  确实不好说。方卓肯定地点头,继而颇为为难地看着西迪斯。
  西迪斯垂目一会,再抬起眼来时,面上已经带了笑容:"不好说就不要说了!那个……"他停了一下,脸上泛起淡淡的绯色,"谢谢你,我……很高兴。"
  方卓觉得这句话有点儿奇怪,可还没等他有所疑问,西迪斯就已经扯过椅子坐下,转了话题了:"伤势怎么样了?"
  只是有点儿奇怪,方卓见西迪斯主动转了话题也就不再在意,转而摸了摸肩头的纱布,说:"差不多了,再过几天就可以拆了。"
  西迪斯情不自禁地随着方卓一起伸手摸了摸:"痛不痛?"但手刚伸出去摸到略有粗糙的纱布,他就觉得自己逾越了,一时不由有些尴尬。
  方卓倒是全没有反应——就是再有洁癖的人,也不会觉得一个同性摸了一摸自己身上的纱布就觉得不对劲吧?
  "不会,早不痛了。"方卓这么回答,转眼又看见还被自己握在掌心里的水果,实在没有胃口,他也就不勉强自己吃下去,而是转手喂了一旁依偎着他的小金龙。
  西迪斯看着方卓的动作,片刻挠了挠脸颊:"你不想吃水果么?……那想吃什么?我去帮你拿来。"
  方卓露出了一个笑容,并适时在笑容里添了些疲惫:"谢谢,我刚刚才吃过东西。"
  西迪斯注意到了方卓的疲惫,他站起身来想要告辞,又觉得有点不舍,踟蹰了一会才说:"我明天再来,还有,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外头都没有守着龙……"
  "嗯?"方卓看着西迪斯。
  西迪斯又踟蹰片刻,做好了方卓发火的准备之后,才开口说了:"里头你不喜欢的话,可以没有龙;可是连外面都没有,万一你在里头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很容易就被别的龙看去了……"
  这显然是在说龙宫中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一点小龌龊。方卓了然,并感谢对方的细心:"谢谢。"
  已经做好被冷淡回应甚至反驳的西迪斯猛然一怔,随后就整双眼睛都明亮起来:"你不觉得烦就好——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
  说罢,西迪斯高高兴兴的转身离去。
  而方卓,也一直保持着微笑,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于转角。
  所有龙都已经离去了。
  方卓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的消失,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放于腹上合握的双手。
  握得好像有点紧了。方卓这么想着。
  指缝处有点疼,手背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也跳得人烦……
  "……噗嗶?"正吃着方卓递给水果的小金龙不知道是感觉到了方卓心中所想,还是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停下吃东西的动作就扑扇翅膀飞到方卓面前。
  方卓顿了一会,才记得要伸出手拍拍小金龙的脑袋。
  "噗嗶。"小金龙小小地叫了一声,似乎安慰,又像是在撒娇。
  方卓便勉强自己挤出一个笑容,然后再伸出手准备继续摸摸小金龙的脑袋,可是手还没有抬到一半,他耳边就再回响了西迪斯方才所说的情形:
  "至少死了有五万数了。"
  "尸体都拼凑不完整。"
  "空中一向平稳的能量被刻意搅乱,就算有逃过一劫的龙,也……"
  方卓狼狈地抽回手敲在床上,沉沉的一声闷响没有敲痛手,却似乎击在了他的心口,闷得让人几欲作呕。
  方卓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巴,弯下腰干呕了好一会后,起身下床,也不走门,而是直接推开窗户,一下就跳了出去。
  一直扑扇翅膀跟着方卓转悠的小金龙见到这样,也忙不迭振翅飞出了窗户,追着方卓的背影而去。
  终于从繁忙事务中摆脱出来的帝堂绝走进来之后,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床上的被子胡乱掀起,宫殿空荡荡的没有声息,不见任何一个活着的生物——包括方卓,和本来合该在此地伺候的侍从。
  旁边跟随帝堂绝进来、负责方卓宫殿的龙已经开始冒汗了:"阁下,我不知道小殿下……"
  "不知道他伤成了这样还能乱跑?"帝堂绝接了话,声音倒是平静,听不出什么喜怒。
  负责的龙忙道:"不是,不是,是小殿下让我们离开,加上阿法尔和艾瑞亚两位殿下来了,所以我们……"
  "外头的龙也是他特意吩咐的?"帝堂绝问。
  那龙低声道:"殿下说的是都下去,我特意问过了……"
  帝堂绝隆起眉心,片刻才低叹一声:"算了,你们都下去吧。"
  那龙不敢多说,领着其他的龙,就安静离去。
  只留帝堂绝一龙在宫殿里,看着冷清清不见半丝人影的屋子,以及已经敞开了、正一下一下灌进风来的窗户。
  方卓正蹲在龙宫花园里的湖边。
  春光正好,花木扶疏,一丛丛地相互掩映着,在宛如明镜的湖边遮出了一块视线死角。
  方卓就是蹲在这一处死角里的。湖泊面前并无建筑,周围也是十分开阔,刚及春日,温度正好,微凉的春风一阵阵吹来,恰如情人温柔的抚摸,缠绵醉人。
  方卓呆的有些久,小金龙已经在一旁的枝桠上睡着了,轻轻的鼾声混杂在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中,听得不甚清晰。
  而这不甚清晰的声音,显然还包含了另一龙的脚步声。
  "怎么呆在这里?"帝堂绝的声音忽然在方卓耳边响起。
  身子轻轻一震,方卓抬起头来,脸上有些惊讶:"阁下?"
  "怎么呆在这里?"帝堂绝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我觉得里头有点闷……"方卓站起了身。
  这个理由显然借口多余解释,但帝堂绝也没表示出什么,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就说:"伤口还痛么?"
  "不痛了。"方卓摇摇头。
  "那现在回去?"帝堂绝问。
  方卓没有动。
  帝堂绝也耐心等着。
  片刻后,方卓低声开口:"外域生物入侵后,他们做了……"
  帝堂绝静待片刻,一直到好一会之后还没听方卓再出声,才开口说:"你想问什么?外域生物做的事情?"帝堂绝眉心略皱了皱,"先前西迪斯来过你这里吧?他知道的差不多了,大概就是那样。"
  方卓低应一声,没有再说话。
  帝堂绝在方卓面前站了一会,片刻后才开口:"龙界和外域的争端早持续过千万年了,有今天这种局面,并不奇怪。"说到这里,他缓下口气,"你不需要想太多。"
  方卓随着帝堂绝的话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
  帝堂绝点头:"回去休息吧。"
  方卓默然无语,只跟着帝堂绝往前。然后刚刚迈过一步,他就觉一个东西从自己怀中滚落了下来,低头一看,却是先前巨树人送给的那颗圆球。
  圆球掉出来的声响并不算太小,走在前头的帝堂绝同样注意到了,他眼角一跳,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方卓的反应。
  方卓有些惊讶,他不记得自己有把圆球再带在身上……那是下意识地带上了?方卓弯腰捡起了圆球,忽然想起一件事,抬头问帝堂绝:"阁下,这是不是巨树人的祭坛?"
  帝堂绝点头:"是。"
  "那么……"方卓又看了看手中的圆球,"风花叶说过,巨树人出生后,会认第一眼看见的东西做父母,是不是真的?"
  帝堂绝还是颔首:"是。"
  方卓便扯了唇角,算是笑了一笑,"那么,总算他还有些事没有骗我。"
  帝堂绝看了方卓手里的圆球一会:"他未必会骗你。他不过有些事情不说而已。"
  "不说?……"方卓重复了一遍。
  不是骗他,不过不说。
  只是不说,然后再加上隐约的诱导……
  这两者不一样吗?
  真的,不一样吗?……
  方卓稍稍握紧了手中的圆球。手中圆球里头流转的液体一下子变快了些,温度也隐隐有所转变。这些转变都十分细微,可方卓还是像被烫到了一样飞快松开了手。
  帝堂绝注意到这点细节,不觉暗叹一回,但心头随之升起的,却又不全是失望。
  片刻,帝堂绝说:"走吧。"
  方卓没再出声,将圆球再次收入怀中后,便跟着帝堂绝往回走。
  一路无话。
  一龙一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许久了,帝堂绝的声音在只有微风呢喃的花园中响起:"塔洛蒂亚的事情,你不必介意。风花叶,也是一样。"
  跟在帝堂绝背后的方卓没有出声。
  帝堂绝便继续开口:"塔洛蒂亚和风花叶,这两者不论是谁,你可以自问,假设没有你,他们会不会、能不能,做下今天的这些事。"
  这一次,不是方卓没有回答,是帝堂绝没有等方卓回答:"你觉得很多事情都是因你而起,然而只需要有风花叶或者塔洛蒂亚,很多事情本身就要发生——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
  帝堂绝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和了,他转过身看着方卓:"你想当救世主吗?"
  方卓一呆:"什么救世主,我根本……"
  "根本没想过?"帝堂绝接了方卓的话。
  方卓点点头。
  帝堂绝就笑了:"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该期待什么救世主——能力不够,输了就是输了,死了,到底也不过是死了。何苦将希望寄托他龙。"
  这一句话,帝堂绝尽管语气和往常并无多大变化,但却自有一种睥睨纵横之意——是只有对自己又足够自信的,并有足够能力承载这种自信的龙,才能表现出来的一种气质。
  "你不需要把太多的事情压在你自己的肩头。有些事情,你能改变,固然好;但如果你不能改变,"帝堂绝的语气更为和缓了,"只需尽力便是。"
  过了好久。
  "……谢谢,阁下。"方卓低声对帝堂绝说。
  帝堂绝微微摇头:"走吧。"
  "嗯。"方卓应道。
  又是一段无话。
  走在前头的帝堂绝终于停下,一把将后头咬牙跟住自己的方卓捞起来拦腰抱起,并对已经满头脸是汗,正惊讶看着自己的人叹气:
  "都痛成这样了,你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么远的?……"

  章七三 一人千面

  "……外域的事情,你怎么看?"
  龙宫中塞莱斯特的宫殿里,塞莱斯特和帝堂绝相对而坐,讨论外域的事情。
  坐在柔软的座椅里,塞莱斯特喝了一口侍从特地泡的宁神茶,还伸手轻轻揉了揉额角——可惜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依旧只觉得腹中肝火一直往喉咙上冒,而手指底下、额角上的青筋,也始终突突跳着不曾停歇半分,似乎是已经爱上了这样的运动……真是该死!
  塞莱斯特在心中暗骂一句。
  帝堂绝倒是一派平静,只是银色瞳孔似乎也较往常冰冷不少:"外域能一下打破亘古结界……就算是结界的效力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弱,也不可能一下子减弱到这种程度。"
  "你的意思是?"塞莱斯特皱眉。
  "或许是外域的龙找到了破解结界的方法。"帝堂绝说。
  "破解结界的方法?"塞莱斯特重复一遍,"结界是金龙设下的,破解结界的方法,也就只有少数的几个金龙了解……"
  塞莱斯特呼出一口气,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帝堂绝,你是什么意思?"
  帝堂绝双腿交叠的靠坐在椅子上。他伸手理了理翻折过去的衣袖,静默片刻后,反问塞莱斯特:"王,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
  塞莱斯特额上青筋一跳:"……帝堂,好,假设是有,那又是为了什么?外域和我们之间的仇结得已经化不开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枉,而知道结界解除方法的金龙无一不是身处高位——他就是背叛,难道还能从外域那里,拿到更高的地位?"
  帝堂绝眼中有薄薄的讥诮:"我只是说一种可能性而已,王有其他的解释,但说无妨。何况,"帝堂绝似乎笑了一下,"背叛的理由么,只要想找,总能找得出来。"
  "帝堂绝!"塞莱斯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帝堂绝眸中有厉芒一掠而过,他缓缓开口:"看来王是不同意我调查的提议了?"
  "不可能!"塞莱斯特斩钉截铁,"在这种时候调查那些地位崇高,有几个甚至算我们长辈的龙?帝堂绝,你还想不想跟外域打了!?"
  帝堂绝闭目片刻,随即坐直身子。
  塞莱斯特神色冷淡:"帝堂,你……"
  "'我们两个之前不合,你现在是不是特意跟我作对'……王是不是想问这个?"帝堂绝忽然开口。
  塞莱斯特一呆,嘴唇微动,却无言以对——他方才,确实有这么想过。
  帝堂绝敛目片刻,然后站起神来:"我还不至如此。"
  言罢,帝堂绝对塞莱斯特点头示意,留下一句"这件事王看着办吧。",便转身离去。
  塞莱斯特跟着站起身来,似乎想挽留帝堂绝,但手还没有抬起来,他就忽然想起什么,一时停下动作,只看着帝堂绝离去,然后才对身后低眉敛目的青龙总管说:"你出去问问,方才是不是有龙过来,"塞莱斯特神色平静,"那个叫方卓的小龙。"
  青龙总管答应一声,快步离去,没过多久就再回到塞莱斯特身边:"王,一如您所料,方才辅王阁下的小龙确实来过,而且……"
  "刚好在我们争执的最后?"塞莱斯特接道,随即哼笑一声,"我说帝堂绝怎么会一下子弱势下来——原来是做给龙看的!"
  青龙总管唯唯诺诺,不敢接话。
  塞莱斯特则在闭目休息的一会后,慢慢开口:"你看帝堂绝平日里无欲无求冷情冷性的模样,实际真需要了,这手段心计可是一点都不比旁龙少……"
  塞莱斯特睁开了眼,他的眼神很复杂,带些追忆,带些怀念,更多的却是平静——因彻底放弃,所以置身外物后而能生出的平静:
  "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大概,是真的有些喜欢那个小龙。"
  塞莱斯特偶然生出的一点感慨,帝堂绝并没有听见。
  此时,他已经回到自己的宫殿,坐回书桌后,开始继续处理外域生物入侵的事情了——尽管有些事情他不能自己决定,但总有另一些事情,他能够按着自己的心意,有所决定。
  时间飞逝,不一会,便是华灯初上了。
  "阁下。"守在宫殿外的侍从走了进来。
  "什么事?"帝堂绝没有抬头。
  "小殿下在外头求见阁下。"侍从中规中距地通禀。
  帝堂绝放下了手中的笔,他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醒神茶,随后又闭目休息一会,这才开口:"让他进来,以后他想要进来,你们不用请示,直接放行就好。"
  这样的宽容,已经能称得上一声'荣宠'了,听见帝堂绝说话的侍从在心底暗自咋舌,也没敢多停留,行礼过后便退了下去。
  方卓很快走了进来。
  帝堂绝正在长椅上休息,听见方卓进来的声音,他眼睑微动,却因平常少见的疲惫而懒于睁眼,只对方卓说了一声"随意坐",就继续休息。
  明显来的不是时候,进来的方卓看见帝堂绝正在休息,本想退出去,但闭着眼睛休息的帝堂绝已经开口了:"怎么了?"
  方卓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走到帝堂绝身后:"没什么事,阁下,我只是想问,龙界和外域开战,会不会从龙宫派龙过去?"
  躺着休息的帝堂绝先因肩膀上忽如其来的力道而微微绷紧身子,但很快,他就重新放松下身子,享受肩膀上恰到好处,不疾不徐的力道:"会。"
  帝堂绝先是给了方卓肯定的回答,随后问,"想过去?为了要彻底解决塔洛蒂亚的事情?"
  帝堂绝的语气其实是颇为平静的,但塔洛蒂亚风花叶这两个名字已经差不多要成为方卓心中的魔障了。所以尽管帝堂绝是用聊天的口吻询问的,但方卓还是下意识地就摸了摸肩膀,继而带点自嘲地说:"解决?塔洛蒂亚早就解决了……他们果然都比我干脆,我还想着怎么解决,他们已经一一解决掉了。"
  这个'他们'是谁,一人一龙俱是心照不宣。
  帝堂绝转了话题:"你想要去的话,也可以。就是有些麻烦。"
  "怎么?"方卓集中精神。
  "王和辅王的权利在龙界至高无上,不要说往军队里插个龙,就是调换军队统帅也是一道命令的功夫……但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帝堂绝语气温和,对方卓徐徐讲述,"真正在暗地里,这些事情,都不是一句话或者一道命令的功夫,就算我真正把你安排进去了,他们也完全可以架空你,到时候,就是我,也未必能面面俱到地替你解决所有问题……龙界除了辅王之外,还有王。"
  帝堂绝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方卓却觉得这最后一句,似乎有什么跟先前不太一样的地方。
  帝堂绝已经再继续往下说了:"所以你想进军队的话,最好的办法,不是先找我,而是先去让他们认可你。"
  说到这里,帝堂绝笑了笑:"另外,下一批开拔去同外域生物作战的军队是驻守在龙宫东面的'飞天'。"
  方卓眼睛亮起:"谢谢,阁下!"
  帝堂绝微微摇了头:"还有什么事?"
  这话里的隐含意思其实是送客了,只是方卓真的还有事,所以他更卖力地替帝堂绝捏着肩背,好好讨好了龙一把之后,才低声说:"那个,阁下……"
  毫不费力地分辨出了身后人话里头的迟疑和犹豫,帝堂绝睁开眼,同时直起身子:"坐下吧,什么事。"
  方卓依言坐到了帝堂绝对面,犹豫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那个,巨树人的祭坛……"
  帝堂绝挑了眉。
  方卓踟蹰片刻,伸手拿出巨树人给的圆球,并终于把话说出口:"我想问一下,我可以养它们吗?"
  帝堂绝一时没有回答。但事实上,他并不是十分意外方卓会问出这个问题:"你想养它们?"
  方卓摇了摇头:"我只是先问问……如果可以的话,能够有新的生命诞生,总是一件好事。"
  总是一件好事,以及,如果可以……帝堂绝的眼神温和了些:"你知道养它们说要要面临的各种境况吧?"
  方卓嗯了一声:"所以我一直犹豫。"
  帝堂绝看着方卓。
  方卓继续往下说:"巨树人把祭坛给我,虽然没有言明,但应该也是想让我使这些种子生长……既然巨树人会看第一眼见到的龙为父母,那平常当然无所谓,可是现在外域和龙界……"方卓微一沉默,"如果有朝一日,它们和自己的族人见面,那不管怎么选择,都太过残忍。"
  帝堂绝轻轻地嗯了一声:"所以,你的决定?"
  方卓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我想问问阁下的意见。"
  "我的意见?"帝堂绝露出了一个微笑,不同于往常那种淡淡的近乎礼节似的微笑,而只如暖阳的金曦乍破云翳那一时所迸射出来的明亮与温暖:
  "送给巨树人怎么样?"
  方卓睁大眼:"送给巨树人?我们——"
  "巨树人的生长周期是多久?"帝堂绝问。
  方卓一怔,随即冷静下来:"要长到青年的话,至少需要千年。"
  "这是寿岁最长久的一个种族,也是成长最久的一个种族。而龙界和外域的战争,绝不至要持续千年之久。"帝堂绝说,"所以,你的仁慈便只是仁慈,而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残忍。"
  方卓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流转光芒的圆球,又抬头看帝堂绝。
  帝堂绝微微摇头:"其实很多事情,本也没有什么,你只是太过心软……"
  他温言说:
  "那么,你至少保证,你日后不至因今日种种决定后悔。"
  "如此,便好。"

  章七四 离去

  是夜,无星无月。
  渡鸦的鸣叫在漆黑安静的夜里里尤显清晰而意味深长,如同久别之人归来的欣喜呼唤,又只似徘徊世间的亡灵不甘的引诱。
  风花叶于噩梦中猝然惊醒。
  于并无半丝光线的房间床上猛然坐起,风花叶没有回过神来,垂于身侧的手却不由自主的摸向床的另一侧。
  床上没有人。
  风花叶渐渐回过了神。手底下的感觉并不算冰凉,只是有些空荡荡……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总是让龙不悦。
  风花叶收回了手,又静坐片刻,便走下床榻,也不穿鞋,只随手点亮了墙上的魔法灯。
  暖白的光线似水,不紧不慢地驱散周围黑暗。
  倒上一杯烈酒,风花叶随意把自己抛到了椅子上,闭着眼睛一口喝干,体会过从喉咙到胃的一路火烧火燎的疼痛之后,他才半睁起眼睛,哼笑自语:
  "枉费我在这里等这么久……连带龙找回场子都不会,真是一个傻孩子。"
  "什么傻孩子?"有温和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内响起。
  风花叶眼神先是一凝,但等见着了来龙之后,他眼里的戒备就渐渐淡去了,不止如此,他还站起了身:"你怎么来了?"
  来龙笑了一笑:"来找你啊——我本来还担心依你最多三天就要换一个地方的习惯,会会些麻烦,倒没想到能顺利得一开始就找到了。"
  风花叶弯了弯唇角,算是露出一个平常的笑容:"我在等一个傻龙。"说到这里,风花叶不想多说,就又问,"你不在圣迹森林主持大局,来这里做什么?也不怕被龙界的王发现,横生枝节?"
  半夜找来这里的龙正是外域的大统领,他听见风花叶的疑问,解释道:"来这里主要是找你……我自然已经安排好了后路,也都避开龙界紧要的地方,只要运气不太糟糕,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说罢,他顿了一顿,又饶有兴趣地问,"还有,能让你等的龙……"
  这话里的意思虽然不甚清晰明了,可善于窥探心灵的风花叶哪里会不明白?他摇了头,重新坐下,也示意对方坐下:"不需多想,闲暇时候玩玩而已。找我做什么?"
  "闲暇时候玩玩?为什么是他?"大统领追问。
  风花叶稍一挑眉,看了大统领片刻之后,微笑起来:"因为他,至今塔洛蒂亚还不能完全掌控那个身体……所以,你觉得我也会因为他有所动摇改变?"
  大统领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风花叶便是一晒:"塔洛蒂亚算什么东西!连黑龙幻境都过不了而衍生出两个性格的废物,你拿他跟我比?"
  大统领沉默一会,随后也笑了:"或许是我多虑了,不过帝堂绝,你,塔洛蒂亚……那个小龙接触的龙,未免也太多了些。"
  听到这句话,风花叶皱眉看了大统领一眼,没再接下话来,而是转了一个话题问:"好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大统领倒也不再纠缠,转回正事:"去圣迹森林,怎么样?"
  风花叶唔了一声:"有事?"
  "到了那边,你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大统领说。
  "我现在怎么样了?"风花叶反问。
  "风冽!"大统领轻唤了一声,语气里并没有责备。
  风花叶微微眯眼,片刻之后笑道:"那好,给我一个让我想去的理由,我就去。"
  只要一个理由。
  只要一个能让我说服自己的理由。
  风花叶的要求似乎很简单,可是大统领却反而没有了声音。不是因为无法给风花叶想要的——如果风花叶有想要的,如果他能够办到,那就是天翻地覆,他也会替他做到。
  可是,风花叶……
  到底,想要什么?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一片寂静。
  片刻之后,风花叶的吐气声轻轻响起:"你真是了解我……我想来想去,都没有想到足够的理由……"
  大统领忽然打断了风花叶的话:"跟我在一起呢?"
  风花叶看着大统领。
  大统领继续说:"你之前不愿意我走……这一次,往后,我都不离开,如何?"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誓言。
  风花叶静静咀嚼着,把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嚼开咬碎咽下去——
  ……然后,就再无痕迹了。
  他笑起来,姿容绝世,俊美冰冷:"有些话,晚一天也不行,何况整整五百年……你说呢?"
  天亮了。
  大统领最终一个龙离去。
  而风花叶,在喝光了整屋子所有能咽下喉咙的液体后,也跟着起身离去。
  太阳还含羞带怯的半掩于云雾下,青石的街道上,薄薄的雾气漂浮于半空,模糊了刻有魔法图案的石制房屋,弯曲盘绕的铁藤栏,以及铁藤栏之后,那深蓝寥廓的海面。
  变幻成另一幅模样的风花叶走在晨雾之中,他已经决定离开龙宫了。
  早晨的街道上并没有太多的龙。悠闲自在地走了好一段路之后,风花叶才在远处的雾中看见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形出现。
  他并没有在意。
  身形接近了,是四个结伴出行的金银龙,看起来年纪都并不太大,但身份似乎还挺高的,不止因为他们身上的衣服饰品,还因为方卓就在这一行中间。
  风花叶有些惊讶,但也仅仅只是惊讶。他的目光扫过这一行的龙,并没有为方卓多停留半分,也不曾因方卓而少停留半分。
  迎面向风花叶走来的方卓正在跟身旁的龙说话,并没有注意到对面走过来的红龙。
  两批龙擦身而过。
  风吹过,薄雾终于散去,灿金的阳光铺洒开来,照亮天地。
  一人一龙渐渐走远了。
  他们都不曾回头。
  "……照你这么说的话,龙宫应该也不会安排太多的龙去掌管军队。"阿法尔迟疑着开口。
  "本来就不会。"西迪斯懒懒回答。
  阿法尔对西迪斯怒目而视,西迪斯闲闲回视,一撇嘴面露嘲讽,而艾瑞亚则根本没搭理这两龙的暗潮汹涌,只冷静地继续分析:"目前的情况下,龙宫会安排接管,主要是出于震慑的考量和另一种态度问题……一旦大规模了,只会造成一种夺权的错觉,反而让龙不安。"
  阿法尔有些怏怏:"我又不是不知道……只是这样一来,你如果要上战场,不就……"
  困难了么。最后这几个字,阿法尔重新咽回喉咙,没说出来。
  艾瑞亚沉默一会,继而微微摇头,没说什么。
  对于艾瑞亚,西迪斯反正是毫不在意,他只凑到方卓身旁说:"我们待会怎么做?只是看看么?"语气里颇为有些失望。
  "我只是想看看,之后的……还没有想好。"方卓说。
  西迪斯耸了耸肩:"由你。"
  言罢,一行龙不再多说,加快脚步,很快就来到驻守于龙宫之外的'飞天'。
  "您好,请止步。"驻守在军队营地前的士兵拦住了方卓一行龙。
  方卓还没有动作,西迪斯就掏出令牌随手一晃:"让开。"
  那龙族士兵面色一肃:"请给我看看。"
  西迪斯似笑非笑,也不多说,抬手就把令牌抛给对方。
  接过令牌,龙族士兵仔细地看过之后,跟一旁的龙说了两句,就快步往里头走,似乎要去请示什么。
  西迪斯挑了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旁的龙族士兵笑着□来:"他是去请将军过来,几位殿下,由我先带着你们逛一逛?"
  听见这句话,西迪斯脸色稍霁,转头看向方卓。
  方卓自然点头:"当然。"
  那龙族士兵行了礼,随后领着方卓一行往里头走。
  各地的军队因为将军不一样,各种诸如训练方式,偏重擅长,总是有许多不同的地方。而如果进去之后感觉都一样,那要么是你不会看,要么,就是别人不让你看。
  走马观花似地跟领头的龙族士兵绕了小半个营地,在经历过无数"进去看看?"、"里头有……"、"里头不方便……"、"里头很脏乱……"、"里头没准备……"的对话之后,西迪斯终于失去了耐心:
  "今天你们这的将军是不是出不来了?"
  龙族士兵满面带笑:"我的同伴正在请示将军,如果有办法,将军一定会亲自出来接待众位殿下的。"
  如果有办法?西迪斯冷笑两声。
  阿法尔也撇了撇嘴,同艾瑞亚耳语:"这下马威可不太高明,就是由够死皮赖脸的。"
  艾瑞亚看向方卓。
  方卓看了看周围,伸手指一个方向:"那个地方是训练场所?"
  龙族士兵随着方卓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的,殿下,是弓箭部队训练的地方,他们现在……"龙族士兵本想再找些借口,但耳朵里却听见了弓箭射出的声音,不由暗暗叫苦,正想着怎么把龙拉开,就听见身后有声音笑道:"正如殿下所见,那是弓箭部队训练的地方——他们正在训练,殿下想不想过去看一看?"
  龙族士兵顺着声音转过去:"大人!"
  带着最先离开的那个龙族士兵,自后头走过来的青龙冲方卓几个行过礼后,再次建议:"将军阁下眼下并不在营地中,恐怕无法招待几位殿下,暂且由我代劳……几位殿下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方卓看了一眼自己所指的方向,随即转头对面前青龙说:"好。"
  青龙笑了笑,领着方卓他们便向训练场走去。
  弓箭训练的地方一半空旷,一半却密布着各种障碍。青龙领着方卓来到训练场后,在满满一训练场的龙中笑着问方卓:
  "殿下要不要来试一试?"
  此话一出,除了方卓,其他三龙神色尽皆转为冰冷。
  至于方卓,他满训练场看过来的龙中弯腰,拣起了脚边的一柄弓和一壶剑,张弓搭箭。
  "咻!——"
  破空声响起,利箭刺入远处箭靶。
  一片寂然。
  箭,射偏了。

  章七五 是什么误会?

  这一下未免太出龙意料,就是本暗暗有心想压下方卓的青龙也是呆怔:你说你不会射箭就不要射吧,也不是不能拒绝。可是既然你连一个固定的靶子都射不准了,还硬拉开弓就射了……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么?
  不提心里头想法,也不提最根本的愿望,光光面子上,青龙却露出了笑容,违心说:"小殿下年纪小小,就能拉开这把……"
  青龙瞄了一眼方卓手上的弓箭,顿时倒真有些惊讶了:"这把火龙弓,真是不错。"
  最后两个'不错',青龙到底有了几分真心——龙界普通士兵的弓分五阶,以金木水火土排序,火龙弓正是第四阶的强弓,不要说普通龙族士兵,就是有一定身份的,也不一定能张得开。当然,力量这个东西,其实也是见仁见智的,好比光有力量没准头,那就是能张开第五阶的土龙弓,也没有用。
  这么一想,青龙心头又恢复了平静,正要对方卓再说些什么,就见和方卓一起的几个小龙面色微有怪异和担心。
  而方卓,已经再次张弓。
  "咻!——"
  破空声再次响起,又是一箭,还再次射偏了。
  站在方卓旁边的青龙一眼看过去就想露出笑容,不得已,他只得盯着那只兀自颤抖箭翎的长箭好一会,压下了心头浮起的笑意,才再转过脸去看方卓。
  而这一看,就见方卓再次搭箭,还是同时两只箭!
  青龙张口结舌。
  "咻!——"
  又是一声锐利的破空之声,两箭呼啸而出,直射标靶!
  本来漫不经心地青龙忽然皱起了眉:两箭的话,破空声为什么只有一声?……好,这个并不算太难,只是既然连一箭都射不好,那同时两只箭……
  青龙没有继续想下去。
  箭,已入靶。
  又是射歪了的两箭,可是注视着靶子的青龙盯着那零落分布的长箭,却忽然升起了一个想法:这样的位置,如果……
  "咻!——"
  再是一声,这次是三箭同射。
  全场龙的注意力都已经集中到了方卓这边。
  "咻!——"
  还是一声,这次是四箭。
  大家目不转睛。
  "咻!——"
  最后一声,五箭。
  方卓丢下弓,径自离去。
  几个从龙宫出来的殿下都离开了。还站在原地,忘了去送龙的青龙面色阴晴不定。
  场中忽有惊呼响起,青龙抬眼看去,却是一个好事的龙族士兵走到了箭靶前,比划一下,继而发现方卓所射的每一根箭,都与自己身上的要害吻合无疑,并无半分偏差。
  从一次一箭到一次五箭,再箭箭直取要害,就算是标靶固定,也未免……青龙刹那阴沉了脸,又带有点惊惧地回头看了方卓离开的方向一眼。
  此时的方卓,已经和艾瑞亚西迪斯他们走出了营地。
  西迪斯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你方才射的太漂亮了!就是伤口还好么?我记得你的伤口还没好得彻底——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因为伤口而射偏了呢。"
  "是射偏了。"方卓老实承认。
  这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西迪斯当场就呃了一声。
  方卓没有太注意西迪斯的反应,他只是按了按自己的肩膀,笑着说:"我第一次本来是想射靶心的,可惜偏了一指有余,后来几箭,不是看着射出去的,而是计算着射出去的……我的肩骨,不知道矫正不矫正得过来。"
  方卓对西迪斯说着,想的却是那一天塔洛蒂亚没有半丝犹豫迟疑的杀手。
  一个人的前后,真的能变化那么大吗?
  方卓问自己。
  或者,是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有看透?……
  方卓到底在想着什么,不了解方卓过去的西迪斯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只是看着方卓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肩膀,提到当天……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方卓把自己挡在身下的情景,刹那又愧疚又欢喜,一把握住方卓的手,心情激荡,说不出话来。
  从复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方卓有些奇怪地看着西迪斯。
  西迪斯则用力地握了方卓的手好一会,才开口说:"待会我们一起去吃饭,好么?——算是谢谢你……"
  西迪斯面色微红。
  方卓则全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虽然因为很多种原因,但自己也算替对方挡了一次危险,请吃个饭不是正应该么?
  "好啊。"方卓笑着点头,随即看向阿法尔和艾瑞亚。
  西迪斯紧跟着也看向两龙,只是方才对着方卓还含情脉脉缠缠绵绵的眼神刹那就转为杀气四溢凌厉万分。
  方卓没有注意到,可是艾瑞亚和阿法尔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阿法尔不乐意西迪斯的眼神,刚要出声,就被艾瑞亚打断了,他说:"我和阿法尔就先回去了,还有些事。"
  方卓没有多想,点头说:"好,过两日我去找你。"
  艾瑞亚点点头,拉着阿法尔就离开。
  两龙转过街角,不虞被看见听见后,阿法尔的不满溢于言表:"干什么要给那家伙机会?我看方卓根本没发现……说起来,西迪斯表现得这么明显,为什么方卓还没有发现?"
  本来有些不满的阿法尔说到这里,也是颇为疑惑。
  艾瑞亚摇了摇头,明显不想跟阿法尔讨论这个:"这种事,掺和做什么。"
  阿法尔嘀咕一声:"听起来你真像不把他当朋友看。"
  艾瑞亚看了阿法尔一眼:"就是当朋友,才要避开。"
  这是观念的问题,阿法尔耸了耸肩,片刻后问:"哎,你说那他和方卓到底有没有希望啊?两个的立场……"
  艾瑞亚沉默。最后说一句:"真想的话,付出足够代价,总有办法。"
  世上的各种事都是总有办法的。
  只要真想。
  只要肯付出足够代价。
  艾瑞亚和阿法尔已经走远。方卓和西迪斯,也来到了一家不算最顶尖,但绝对够分量的海市餐厅。
  坐在海底贝壳做的椅子上,方卓接过侍者手中的菜单,同时递给西迪斯一份。
  西迪斯并没有多看,只对侍者说一句"我的按从前。",便转向方卓:"你想吃什么?"
  方卓翻了翻菜单,发现基本没有自己认识的,正想随便选一个,就听西迪斯说:"对了,我记得你似乎挺喜欢上次那盘果子的?"
  西迪斯说的果子是上次几龙一起吃饭时候,方卓难得多吃了几口的一盘用果子外壳当盘子的菜,方卓愣了一会才醒悟过来:"还不错,这边似乎没有……"
  "我去帮你叫来吧,上次那家离这里不远。"西迪斯眯眼一笑,按着方卓的口味介绍了几个后,等方卓确定了,也不顾对方挽留,留下一句"等等我",便起身向外走去。
  没来得及拦住龙,方卓想了想,也就把菜单还给侍者,留在原位等西迪斯了。
  侍者离去片刻,给方卓端来了两杯饮品,随后才真正转过巨大珊瑚做成的屏风,退了下去。
  方卓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不算难喝也不算好喝,便没有再碰,只等着西迪斯回来。只是此时,隔壁的声音恰巧飘入了他的耳朵:
  "那个小龙……"
  "……其实不是很漂亮,对……"
  "辅王阁下……"
  辅王阁下?本来漫不经心的方卓因这四个字而集中了精神。
  "不知道辅王……怎么看上……"
  不是很漂亮,看上……阁下有喜欢的人了?方卓又吃了一惊,越发集中精神起来。
  而不知道是不是说多了的缘故,那本来还有些模糊断续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是啊是啊,阁下俊美非常,不知道怎么会看上那个刚成年没多久的小龙。"
  "会不会是玩玩?"
  "现在谁不是玩玩?辅王阁下就是辅王阁下,玩玩的手笔也忒大了。不说先前那个只有一部分龙可以参加的宴会,就是那十年一次的狩猎……"
  方卓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哈哈,是呀,第一名也是说给就给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辅王阁下在培养下一任的……"
  方卓没有再听下去了,捏着杯子,他只觉得自己活吞了一只苍蝇。
  对面还在说话。
  方卓深深呼气深深吸气,让自己面部和心里都放松下来之后,才端起杯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声音距离方卓的位置很久,只要转过一个大屏风就到了。所以当方卓出现的时候,那两个龙含酸带醋的话还根本没有说完。
  位置旁忽然冒出一个大活人,就是瞎了眼的龙也不会注意不到,两个聊得正开心的龙刹那一愣,尽皆转过头去看向方卓:"你怎么回事!没事看我们——"
  他还没有说完,另一个龙忽然惊呼一声:"你是辅王阁下的小龙!"
  这已经不算疑问而更像知会了,先前斥责的龙先是一愣,转眼面露尴尬,但再一转眼,就又平静下去了:"原来是小殿下,不知道小殿下也在这里,没有过去请安,真是失礼,还望殿下见谅。"
  方卓笑了笑:"我方才听见几句话……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不悦暗示了,那个叫出方卓身份的龙已经准备道歉了,可是同方卓说话的龙不知道在想什么,不止暗中止住了身旁龙说话,还开始和方卓打起太太极:"原来是我们吵到殿下了?很抱歉,我们刚才多喝了一些,说话也就跟着大声了点……"
  对方未免太不客气了。本来心头怒火就没有完全消下去的方卓皱起眉,正想说些什么,就听西迪斯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方卓?我还以为你走了。"
  走到方卓身旁,西迪斯松了一口气,接着才看向方卓面前的两龙:"出了什么事?"
  这一句显然是在问方卓,只是方卓还没有说话,那个打太极的龙就暗自叫苦,脸上也堆出了笑容,站起来说:"西迪斯殿下,是一点小误会……"
  西迪斯看了看神色平静的方卓,又看了看说着误会的龙,片刻笑道:"原来是误会啊……"
  长长的"当啷!"声骤然响起,西迪斯面上眼也不眨地将长枪贴着面前龙的鞋子边沿深深插入地面,笑意盎然:
  "那么你来说说,是什么误会?……"

  章七六 挽发

  "你就是脾气太好了,才会有龙敢在你跟前放肆……"
  等到深夜回龙宫的时候,方卓还不期然地想起了西迪斯的这句话。
  脾气太好了吗?……独自走到岔路口,方卓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在原地站了一会,却没往左回自己的休息的地方,反而右拐走向帝堂绝居住的寝宫。
  夜幕沉郁,坐落龙宫深处的宫殿并不庞大,但一眼望去,自有巍峨之处。
  守护宫殿的侍卫披甲执戟,立于巨大雕龙石柱旁;花园之中,也有数队护卫定时巡逻各个角落,确保宫殿安全无患。
  夜已深了,一片安静之中,独自从黑暗中走来再独自向宫殿走去的方卓自然引起了侍卫的注意。
  "殿下……"守卫宫殿的侍卫虚拦了一下。
  方卓停下脚步,并冲侍卫眯眼一笑,是比往常还温和开朗的微笑:"怎么?我想见见阁下。"说着,方卓一指还亮灯的宫殿。
  那拦住方卓的侍卫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龙拉了一下,显然是示意不必阻拦。
  被同伴这么一阻,那本要出声的侍卫一想帝堂绝也确实说了方卓再来不必通报的事情,顿时微有迟疑,拦着的手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坚决。
  只是方卓的动作却显然比这个犹疑的护卫快多了——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管那侍卫到底是坚决还是不坚决,就在那侍卫迟疑的短短一瞬,他已经辨认过闭合的殿门和二楼敞开的窗户,然后……
  "嗒!嗒!"
  两声响动很轻,就算在安静的夜里也不是特别明显。但就是这不比风吹过树叶飒飒更大点的声音,却吸引了包括正在花园中巡逻到所有侍卫的注意,因为他们看见,那个来到辅王宫殿的小龙,不止没有规规矩矩地让侍卫通报开门,反而在那用整个白玉雕成的巨大柱子上蹬了两下,然后一个翻身,就从敞开的窗户上,翻了……进去……
  花园一片寂然。
  众龙一片惊叹。
  许久许久,终于有压低了的声音响起:"那个,我们要不要上去看看啊?……"
  没龙回话。这一刻,所有看见了这一幕的龙都在心底想着:
  深夜了不经通报不顾旁龙不走正门,说不是阁下的情人……只有傻子信!!!
  夜足够的深,正在和下属处理一些没有处理完事务的帝堂绝看见从窗户跳进来的方卓时候,在灯火通明的书房里,几十年都少有地结结实实怔愣了一回。
  "阁下。"从窗户跳进书房的方卓似乎不习惯敞亮的光线,微微眯眼之后才出声,声音还是平常的声音,只是不知怎么的,听起来却意外地有些羽毛般柔软的感觉。
  正和帝堂绝商议事务,同样看呆了的龙顿时回过神来,当场就是一个颤抖,半为那软软地似乎能掐点什么出来的声音,半为自己的处境叫不妙:他不会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吧?……
  这样想着,那龙悄悄地窥探了帝堂绝一眼,却见帝堂绝也从惊讶中回过了神来,一边出声就一边关掉了书房内的几盏灯:"怎么了?先去一旁休息吧。"
  方卓唔了一声,乖乖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休息。
  帝堂绝又看了方卓一眼,便将目光转向自己对面的红龙。
  红龙十分体贴龙心地站起了身:"阁下,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马上去准备!"
  帝堂绝微一皱眉,目光看向对方手上几分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文件,本想让龙留下,但临到话出口,却又变了注意:"……好,你先下去。"
  红龙自然赶快离去。
  帝堂绝便呼出一口气,稍稍闭眼之后,来到坐在沙发上的方卓面前:"怎么了?"
  "没什么。"方卓摇了摇头。
  帝堂绝看一眼方卓,也没让侍从动手,自己弯腰倒了一杯水递给对方:"喝点水?"
  "嗯。"方卓应了一声接过,就端着手里小口抿着。
  看见这一幕,帝堂绝已经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困不困?"
  方卓停下了喝水的动作,侧头想了片刻之后,微微点头。
  帝堂绝便将杯子从方卓手里拿出来,然后一拦腰抱起人,走到书房后侧供人休息的床边,将人放下:"喝醉了?"
  显然没有一个喝醉了的人会说自己醉了,所以乖乖顺着帝堂绝意思躺下的方卓顿时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没醉,只喝了一瓶酒。"
  就这么看上去,方卓说话条理清晰,似乎还真的没醉。只可惜帝堂绝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所以他已经在帮方卓脱掉外衣了:"一瓶什么酒?和谁一起?"
  "西迪斯。"方卓乖乖举起手配合帝堂绝的动作,"他要跟我拼酒,酒的名字……"方卓有些不确定,片刻才说,"冰菊?"
  外头能找出来的最烈的酒,一瓶能醉倒三层楼高的猛兽……帝堂绝继续给方卓剥衣服,等脱得七七八八了,忽然开口问:"身上没有酒味,你洗过了?"
  这一句问得其实忒阴险了点,如果把所有拐角去掉隐意剖开,那就是另一句话——"你从外头进来,又洗过了,是和西迪斯做了什么?"
  其实就是做什么也算正常,平心来说,扣掉塔洛蒂亚和风花叶的话,他的小龙从没有和其他什么龙传出过绯闻……实在算是过于洁身自好了。帝堂绝微微皱眉,因自己心底的不舒服而有所不悦——事实上,是因为无法分辨自己心底为什么不舒服,而有所不悦。
  那么,他是为什么不舒服?
  ——因为意外?之前一直没有传出方卓和西迪斯有什么,他有了意料之外的感觉,所以不悦?
  ——因为占有?当年塞莱斯特也是一样,他不愿意任何龙……
  帝堂绝忽然皱了眉。
  当年塞莱斯特虽是如此,可是眼下的方卓到底不是当年的塞莱斯特,他也不过只是……帝堂绝忽然一顿。
  或者,他就是因为方卓和其他龙一起,所以……不悦?
  正自微怔之际,帝堂绝忽然听见了方卓的声音,依旧柔软如羽毛:
  "嗯,我在外面,和西迪斯一起洗了……"
  这一句断断续续的话在微冷的空气中响起,流转,继而湮灭。
  坐在床边的帝堂绝忽然对床上的人失去了兴趣,他微敛下眼,遮去眼中淡漠,站起身说:"你好好……"休息。
  最后两个字,帝堂绝没有说出口,因为床上人的话,还没有说完:"西迪斯醉了,我想着回来说不定会见见阁下,就给他开个房间让他休息,刚好也洗了洗身上的酒味……"
  方卓打了一个哈欠,眼睛慢慢闭起。
  帝堂绝离去的脚步还没有迈出就停住了。
  闭着眼的方卓呼吸已经渐渐趋于平稳,然而片刻之后,本该熟睡的方卓却又似乎察觉到什么,睁开眼睛困顿地问:"阁下?"
  帝堂绝重新坐了下来,他伸手触了方卓脸颊上的银发:"你……"
  你什么,帝堂绝没有说下去。
  方卓撑着眼睛,随后又略直起身子:"什么事?"
  帝堂绝沉默着,片刻将手移到了方卓眼前,遮去那一对流转银光的瞳孔:"没什么。"
  "唔?"被遮住眼睛的方卓似乎有些疑惑,但是很快就重新躺了下去,并抓住帝堂绝的手,没有推开,就那么抓住。
  帝堂绝的手还遮着方卓的眼,他准备抽回手,可是最后,不知怎么的,却神使鬼差地跟着躺了下去。
  翌日,春光正好。
  方卓醒来的时候,帝堂绝已经坐在书桌前,披散长发,皱眉看着手中文件了。
  昨晚的事情还有一些记忆,但并不是很清楚,脑袋里也还残留着宿醉后的头疼,方卓在心头暗自呻吟一声,就从床上起来,也懒得穿鞋子,索性赤着脚踩在厚毛垫子上,走到帝堂绝身旁:
  "阁下,很抱歉,我昨晚好像……"
  方卓刚想说好像做了什么不大好的事情,就看见帝堂绝不止披散头发,身上的衣服还一反寻常整齐,而有些皱褶……方卓呃了一声:
  "阁下,您还没有梳洗?"
  帝堂绝合起了文件:"刚刚醒来而已。你醒了,我就让他们进来。"
  方卓唔了一声,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随手抓抓乱翘的短发,恰巧瞄到桌上有一把兽骨梳子,就拿起来站到帝堂绝身后,给帝堂绝梳披散下来的长发。
  帝堂绝似乎有些惊讶,微微侧过脸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又并没有出声,只任由方卓动作。
  一下,再一下。
  银色及膝的长发在兽骨梳子下默默分散又静静合拢,配合着头发上传来的轻重适宜的力道,一时之间,竟让帝堂绝有了静谧安宁的感觉。
  方卓终于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了:"阁下,我昨晚好像跳窗子了?……"
  跳窗子……方卓又呃了一声,开始懊恼自己喝多了:"很抱歉,我昨天真的喝多了,我没做其他什么吧?除了跳窗子。"
  "没有。"帝堂绝笑了一笑。除了说几句话。
  "那就好。"方卓松一口气,低头看手上其实根本不用梳理,顺滑直入绢锻的长发,"阁下,你要梳什么发型?……"
  这么说着,方卓回忆了一下,发型大多数时候,帝堂绝只是简单地束起头发:"马尾可以么?"方卓说着,同时在心底尴尬地想他也只会那个。
  帝堂绝对这个并无什么要求:"可以。"
  方卓又松了一口气,挽起手里一捧银发,正要寻找帝堂绝束发的东西,就见帝堂绝打开抽屉,从抽屉的最角落里拿出了一个盒子,又打开盒子,取出一枚饰物……
  方卓替帝堂绝用那华丽晃眼的饰物束起了发,随后离去。
  片刻后,服侍帝堂绝梳洗的侍从没有进来,反而是曼迪来了。
  进来的曼迪一眼就看见了帝堂绝发间的饰物,顿时吃了一惊:"阁下,那东西……"
  正站在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的帝堂绝唔了一声,似乎在对曼迪说,也像只是在自语:
  "嗯,好久了……"
  久到,已经没想过会再戴上了……

  章七七 西迪斯的恋情

  "方卓!"西迪斯猛然撞开了门,"他们说你和——"
  "西迪斯殿下!"
  "方卓殿下!"
  "吵什么!"
  "和什么?"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最后那句'和什么',是方卓问出来的。他正和阿法尔以及艾瑞亚一起,看着闯进来的西迪斯和缀在西迪斯后头,纷纷跑进来的侍从。
  "你们出去吧,没什么。"方卓合上了书,站起来让西迪斯坐下,又问对方,"和什么?"
  跑得气喘吁吁还因宿醉而一阵阵头昏的西迪斯站着喘了口气,再接过方卓递来的水几口喝下后,才说:"外头传你半夜跳窗进辅王阁下的宫殿,不会是真的吧?"
  这么说着,西迪斯一瞪阿法尔和艾瑞亚,语气中不无酸溜:"怎么每次都能看见你们?"
  艾瑞亚直接无视对方。
  阿法尔则冲对方嘲弄道:"这一句该是我们说才对,王~的~小~龙,怎么在辅王的地头,每次都能见到你?"
  西迪斯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指阿法尔冲方卓说:"他欺负龙!"
  所有龙都被这一句话给雷到了!
  翻着书的艾瑞亚愣是把书页给撕了一半,被指着的阿法尔脸颊直抽搐,快要跟西迪斯一样晕眩了,站着西迪斯旁边的方卓,则是长长的呃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西迪斯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他笑了两下,再次问方卓开始时候的问题:"昨天,你半夜跳辅王的窗户?……"
  艾瑞亚和阿法尔暗想方卓明明对辅王没意思,外头传来传去,造谣虚构都弄出来,整的跟夜半私会一样。
  方卓点头说:"嗯,跳了窗户。"
  看吧,果然没有……果然跳了窗户!?众龙齐齐看向方卓。
  "为什么?"西迪斯心凉了半截,却不死心地问。
  方卓有些尴尬:"昨晚我喝醉了……"
  这个答案算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可惜西迪斯还是凉了另半截的心——该死,他昨天卯了力气灌方卓酒就是为了看能不能赚点便宜,结果便宜没占着就算了,怎么感觉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就是说……"西迪斯颇为艰难,"你真的在宫殿外头就跳了窗……"
  那不是一堆侍卫都看见了?阿法尔和艾瑞亚想。
  "那时候辅王阁下还和别的龙商量事情……"
  还打断了辅王阁下的会议……阿法尔和艾瑞亚继续想。
  "那个龙还提早走了,辅王阁下也没有拦……"
  怎么听起来这么像美色误国……阿法尔和艾瑞亚继续想。
  "然后你和辅王单独呆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出来……"
  单独呆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出来啊……阿法尔和艾瑞亚都缄默了。
  西迪斯很惆怅:"方卓,你是不是真的对辅王阁下……"
  "对阁下怎么样?"方卓皱起眉。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方卓并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怒意,但是相对平常的温和来说,还是明显的有了不高兴的模样。
  艾瑞亚和阿法尔对望一眼,没有说话。
  西迪斯自然也感觉到了方卓的不高兴,他皱眉半晌,换了一个问法:"你昨天和我在一起……"
  "嗯?"方卓的脸上写着疑惑。
  西迪斯搔搔脸颊,也不管旁边是不是有龙,索性直接开口询问:"你上次救我,这一段来和我一起,我们有没有——"
  阿法尔和艾瑞亚面面相觑:这样,就要挑明了?
  方卓忽然开口:"昨天你和我吃饭,不是感谢我么?"
  "什么?"西迪斯一愣。
  "感谢我救你一次啊。"方卓开口笑道,"虽然有其他原因,可是我好歹算是替你挡了一下,你不至于还要我回请你吃饭吧?"
  "……"西迪斯怔怔的,明白了方卓的意思,他笑起来:"……当然不至于让你回请,我只是想问问……问问你晚上要不要和我去参加一个聚会。"
  方卓刚刚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可西迪斯并没有让方卓的话说出口,而是扭了头对艾瑞亚和阿法尔说:"你们呢?要不要一起去?"
  到了嘴巴边的拒绝被方卓咽了回去,想了想,他问:"什么聚会?"
  阿法尔问得更直指中心:"你那边小龙的聚会?"
  西迪斯点了点头:"也算一个小舞会吧,但主要还是大家聚一聚,交换点情报讨论些事情。"
  方卓一时没有回答,阿法尔就再问了:"你带我们过去没关系?他们两位……"
  阿法尔含蓄地说着。
  西迪斯则耸了耸肩:"外域入侵,基本策略是团结。"这么说着,西迪斯又问方卓,"要不要去?如果你要去的话,时间都好说,也还没有具体定下来。"
  还没有具体定下来?你就吹吧!又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聚会,晚上就开始了,怎么可能到了现在还没定下来?其他两龙面上不显,但心头十分鄙夷。
  方卓沉吟一会:"如果……大家一起聚会呢?"
  这个'大家'并没有具体指代,但西迪斯很快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让两派的龙多出席?"
  方卓点了点头。
  事关重大,西迪斯也忍不住迟疑,为两方面的态度:"手笔有点大……"
  "王会不会责怪你?"艾瑞亚忽然开口。
  西迪斯想了想:"会说两句,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艾瑞亚转眼看方卓。
  方卓说:"辅王也不至于生气。"
  "那就没有问题了!"阿法尔插嘴说。
  西迪斯一想也是,点头就笑道:"那就这么决定了!东西都准备好了,干脆也不用挪时间,依旧今天晚上怎么样?"
  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算是一个有意义的转折点了,何况又是方卓自己建议的,自然是点头同意,阿法尔和艾瑞亚也表示没有问题。
  西迪斯就说:"我先去准备,晚上再来找你。"
  "要不要我帮忙?"方卓问。
  西迪斯顿时唔了一声,十分意动。
  阿法尔看出西迪斯的心思,意有所指地嗤笑道:"当然要你帮忙,不然他面子再大,能请得动你这边的龙?"
  方卓明白过来,有些歉然说:"我忘了……我待会就去。"这么说着,他又看向西迪斯,"除了这个,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被阿法尔整了这么一出,就是西迪斯真有心要方卓陪着自己,也不好再出口,只得暗中对阿法尔怒目而视,面上干笑道:"不用,不用了……晚上再见!"
  这么说着,西迪斯向方卓道别,转身就去准备晚上聚会用的各种东西。
  调侃西迪斯正高兴的阿法尔也不在方卓地头多留,稍坐一下就跟着道别,出了宫殿就向西迪斯还没有隐没于拐角的背影走去。
  西迪斯正一个龙走在小道上。
  今天天气很好,天空阳光明媚微风徐徐,两侧花木迎风暗香浮动,可惜独自一龙的西迪斯却越走越阴郁,而这阴郁,更在他被龙拍了一下,并认出拍自己的龙正是阿法尔之后,达到顶端。
  "什么事?"西迪斯的心情很不好。
  "你被甩了。"阿法尔的心情很灿烂。
  西迪斯好悬没抽出枪来给阿法尔一下。
  阿法尔嘿了两声,不着痕迹地拉开一段距离以策安全:"虽然说闹出了昨晚的事情,不过方卓……至少目前对帝堂绝没有那个心思。他的个性我们都知道,不至于在这方面装模作样。"
  西迪斯神情依旧阴郁:"你以为就你知道?"
  阿法尔神情依旧灿烂:"你是在担心辅王阁下的想法?"
  西迪斯没吱声,扭头就走。
  阿法尔也知道对方的顾忌,一边跟着对方一边琢磨道:"虽然方卓是明白地拒绝了你……"
  咄的一声!西迪斯只觉一箭深深命中自己胸口。
  "喝醉了本能也往者辅王阁下的方向跑……"
  又是一声!第二箭命中了西迪斯的胸口。
  "可是毕竟他现在还没有自觉……"
  终于没有声音了,西迪斯稍稍捂住被连插两箭的胸口。
  "可是现在的情况,好像是辅王阁下看上了方卓,依他的占有欲来说……"
  一刹那,捂着胸口的西迪斯被万箭穿心。
  同样是白天,西迪斯喝阿法尔有闲情瞎聊,帝堂绝和塞莱斯特,却没有那么多心思了——他们此时正在龙宫的正殿里,就已经达成共识的解决方案,一一签字。
  帝堂绝在最后一份文件上盖下了自己的印章:"王还有什么事?"
  整整交流或者说争执了好几个小时,塞莱斯特也有些疲惫,打着精神说:"没什么事了。"
  帝堂绝点点头,将文件递给一旁的侍从,起身就要离开。
  偏偏这时,坐在椅子上的塞莱斯特目光恰巧与帝堂绝头发上的发饰相对。他顿时一愣,出声叫住了龙:"帝堂?……"
  帝堂绝停下脚步:"王有什么事?"
  "你头上带的……"塞莱斯特有些不确定。
  帝堂绝并不出声,就站在原地等着塞莱斯特说完。
  而塞莱斯特,则迟疑了一会之后,才说:"和你平常的风格不太一样,繁复了许多。但有些眼熟……我之前是不是见过?"
  有些眼熟?
  帝堂绝有一瞬被卷入了回忆的洪流,种种景象扑面而来,及至将龙淹没……可是回忆到底只是回忆,一如感情,再是刻骨铭心,再是深仇情长,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之后,也不过一句"有些熟悉"。
  帝堂绝笑起来,他对塞莱斯特轻轻躬身:
  "王,你曾经见过它一次。"
  "如此罢了。"

  章七八 再遇故人

  分裂统一,统一分裂,历史总是以惊人的规律重复着它自己的道理,不论是山河动荡似的大局,抑或蝴蝶振翅般的小处。
  由西迪斯和方卓一起举办的聚会颇为成功,虽气氛始终有些微妙,但灯光炫目美食汇聚的场中依旧是一派欢腾和谐的气氛,金龙和银龙之间,也并不缺乏交流,算是基本达成了西迪斯和方卓的根本愿望。
  只不过现在横于方卓和西迪斯之间的问题,却不再是金龙和银龙的交流问题了。
  夜凉如水,晚风正寒。甩脱了身旁的一堆龙,西迪斯喝方卓各自拿了一瓶酒,挑了个角落的偏僻凉台,也不顾形象,一左一右地对着凉台远处那闪烁微芒点点的大海坐下。
  西迪斯已经微醺了,他靠着柱子,半阖着眼,似醉非醉:"今天晚上很成功……"
  吸取之前的教训,方卓这回真的是小酌了,他脸上的神色颇为柔和,也不说话,只微微点头。
  西迪斯又喝了一口酒,不同于其他醉了容易耍酒疯的龙,喝醉了的西迪斯显得颇为安静,甚至连往常那常常环绕于周身的凌厉气势也淡去不少,倒颇显文静柔顺了:"方卓。"
  "什么事?"方卓扭头看西迪斯。
  西迪斯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思考,也像是真有些醉了。总之许久之后,他才慢吞吞开口,声音低弱:"我说,我早上说的,那个……"
  方卓没有出声。
  西迪斯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天气还凉着,他看见一团淡淡的白雾在黑幕之中渐渐出现,可还没凝成形状,就被一阵风吹去了,就仿佛……
  "我想……我有点喜欢你。"西迪斯没看着方卓。
  方卓敛了一会眼,随即再抬起来,脸上已经有了些微笑:"我也挺喜欢你。"他轻轻一顿,速度之快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有所停留,"我很高兴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西迪斯听清楚了方卓的每一个字。
  看吧。他对自己说。他的感情,也就如同这点无依无靠的白雾,风一吹……
  ……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西迪斯叹了一口气,然后大大伸了一个懒腰,没有矫饰没有遮掩,反而扭头大大方方地对方卓笑道:"唉,上午我就知道你的答案了,就是不太甘心,想正面问一问,现在你回答了,就好了!"
  西迪斯的声音颇为欢快,但自觉真接下去不管怎么回答都是尴尬的方卓,则只当没有听懂,跟着笑道:"结交了一个朋友,我怎么会不愿意回答?"
  西迪斯附和地笑了一声,随后一舔嘴唇,晃晃已经干净了的酒瓶:"里头好热……帮我拿一瓶酒出来?"
  方卓起身说:"当然好,要什么?"
  西迪斯无所谓道:"一样吧。"
  方卓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厅堂。
  片刻之后,脚步声再起,西迪斯没有回头:"阿法尔?"
  拧着酒瓶走到西迪斯背后的阿法尔顿时奇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对阿法尔,西迪斯就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了,他倚着柱子懒洋洋回答,话里有不经意地轻蔑,当然只针对阿法尔:"依他那种温和过了头的个性,肯定不会这时候回来的,何况就你那都能把睡着的龙吵起来的脚步声,跟他未免也相去太远了。"
  阿法尔一口血差点吐出来:"西迪斯,你是不是想打一场?"
  倚着柱子的西迪斯慢条斯理地回头,上下看了看阿法尔,唇角一扬,划出一抹轻蔑弧度:"就你?"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让阿法尔瞬间清醒了,他闷不吭声地瞪了西迪斯一眼,倒没有离开,而是把手中拧着的酒瓶扔给对方,然后走到方卓刚才坐着的位置坐下来:
  "被甩了?"
  西迪斯面不改色地干掉一瓶酒,没吱声。
  阿法尔自言自语:"也不要太在意,你的对手太强大,辅王当年是连王都要完全控制的龙,一个刚成年的小龙算什么。"
  "不过,"阿法尔顿了一顿,"你就这样放弃了?"
  西迪斯终于出声了。他奇怪地看了阿法尔一眼,然后问:"不然呢?"
  阿法尔嘀咕着:"不再努力一下?"
  西迪斯没有出声。他静默着,以指腹摩擦透明瓶身,随即淡淡开口,目中神光乍现,锋锐如刀:"龙界这么大,多的是事情供我去看去做……我以前欣赏他,以后也会欣赏他。但以前,他不是我唯一欣赏的,以后,也不会。"
  说罢,西迪斯掷瓶于地,反身离去。
  这一夜,纵然西迪斯明白结果也有所准备,却依旧难免心绪缭乱——对于处于同一事情之中的方卓,自然也是如此。
  只是在西迪斯明确地表白那一刻,方卓更多地想到的是风花叶。
  海风缓缓地吹着,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海面幽深阴暗,虽有些许光芒,却不能窥探更多。
  独自提早离开了聚会,方卓倚在栏杆旁,静静分辨自己对风花叶的心思。
  风花叶有没有真如帝堂绝所说,用幻术影响自己?
  这种事情,帝堂绝没有必要骗他,而且依风花叶的个性……用了幻术,才是寻常。
  方卓敛下了眼,瓶中还剩大半的琥珀酒液正轻轻摇荡,似乎随风而舞。
  只是幻术之所以能够奏效,也不过因为心灵的软弱徘徊,风花叶固然让人厌恶,他自己其实也……方卓微一抿唇,脑海中不知道怎么地想起了最开头——最开头他来到龙界,附身在一条小龙身上的那一刻。
  那一刻,他什么都不知道,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风花叶,然后……
  然后他所有的温柔,都是心血来潮吧!方卓回想着,自失地笑了笑。接着,他还碰到了塔洛蒂亚和帝堂绝,一共三个重要的龙。可惜三个龙里,一个龙是恨不得杀他而后快,另一个龙则只想凭幻术控制他,幸好还有最后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一些酒的缘故,方卓心情很平静,一一细数过往,思量以后。
  阁下当然不提。风花叶和塔洛蒂亚呢?
  外域和龙界征战在即,风花叶态度暧昧,塔洛蒂亚却是明摆着的外域生物,那么……
  风花叶或许再不往来,或许持剑相对。
  而塔洛蒂亚……
  徐徐吹着的海风忽然急了,细细弱弱,仿佛在倾述告知什么。
  方卓侧耳倾听,自然听不见东西。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定于一点,却什么都没有看入眼底。他只是在想:
  塔洛蒂亚……不死不休吗?
  方卓问自己,经历过上一次的险死还生之后,他自然明白塔洛蒂亚对自己的态度:当然不是温和,当然不是期盼,甚至不是漠然和无视,而是欲除之而后快。
  欲除之而后快。
  方卓无声地念着这几个字,他心情很平静,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份平静或许是因为他虽然没有完全放下,却已经决定好了自己要站的位置,并且再不更改的缘故。只是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目光中所流露出的黯然之色。
  海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脸颊有些被吹麻了的方卓呼出一口气,弯腰将酒瓶放下,看了一会海后,忽然一纵身,再次跃入无边际无穷尽的水波之中。
  不同于上次的愤懑茫然,这一次跳入海里的方卓先是惬意地享受了一回周身被柔水包裹的滋味后,才慢悠悠撑起防御结界,顺着忽然升起的性质,去查看设在海里的巨大结界——他虽然属于银龙,并没有金龙天生的足够阻挡外域生物的结界天赋,但布置基本的结界并没有问题,而要学习结界……还有比直接观摩散布于龙界各处,用途各异的巨大结界来的直观和有效么?
  结界距离海岸并不太远,估算了距离之后,方卓撑着结界,不紧不慢地向结界位置游去,中途还敲晕了好几个不怀好意接近的海底生物。
  控制好速度,只花了大概二十来分钟,方卓就来到了透明的流转五彩光芒的结界处。
  海底幽深,地上光线不曾进来,按说流转光芒的结界周围应该有许多游鱼被吸引,然而相反的,在这一片海底,虽然不会没有一点动物,但相对于其他地方来说,却要少上许多,并且都是相对凶猛的。
  无意跟附近的海底生物有过多不必要的战斗,来到结界前的方卓简单的在自己撑起的结界上施了两个法术,分别隐去光芒和能量波动之后,才正式接近前面闪烁光芒的结界。
  还没两步,正走进的方卓就是一怔,面上显露些许疑惑。
  周围静谧无声。
  方卓又向前行了一段,神色已经由疑惑转为凝重,不再迟疑,他再举步向结界游去。
  有红芒在方卓背后的幽深海底一掠而过。
  方卓已经来到了结界前,他伸手按向五彩的结界,甫一接触,就神色震动,失声道:"怎么——"
  灰影无声无息,已至方卓背心!
  也是此时,快到让人眼前一花,深蓝色的海底就绽出一团血花,足足凝滞片刻,才四下扩散。
  方卓已经移到了三米开外的地方,而那偷袭方卓的黑影,也显露了身形,是一只十多米大小的莫斯尔特,八只触手四面搅动,让海水翻腾浑浊,布满全身上下的数百只眼睛同时闪烁晦暗光芒,和西迪斯上次形容的那一只也不差多少。
  方卓抽出兵器,集中精神戒备,心头却有疑窦升起——为面前魔兽那稍嫌僵硬的动作。
  莫斯尔特是上三阶的魔兽了,但毕竟智慧不高,按道理不应该这么冷静……或者迟钝?方卓的目光睃一眼被自己斩落了一半、正缓缓淌血的触手,更加注意挡在自己面前的魔兽。
  而且壮年期的莫斯尔特,身上所有的眼睛里都是射出光芒的,像这样目光晦暗的,倒像是已经步入老迈期的莫斯尔特,可是如果是老迈期,自己没有闯入他的巢穴,怎么会惊动?除非……
  电光石火中想到一种可能,方卓面色骤变,也顾不得再细看面前魔兽,几下闪到了魔兽身前,就一拳击向魔兽身躯。
  莫斯尔特身周不断蠕动的触手一下疯狂起来,尽皆卷向方卓。
  方卓似乎浑没有看见,只一心一意的击向面前魔兽。
  一刹那的之间,拳头和触手同时缠上彼此。方卓神色骤厉——在正式触及魔兽身体的那一刻,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面前这一只目光黯淡的莫斯尔特,身体腐朽,血液冰冷,早已经死了多时,之所以还活动,只是被外域生物控制着!那么——
  想到一个可以控制尸体的外域生物会给龙界造成的破坏,方卓心脏几乎缩紧,摊开手掌,他毫不犹豫念动咒语,就要将面前的魔兽彻底粉碎,但正是这个时候——
  "有一个你想见的龙!"怪异的声音在海底响起,干涩又沙哑,音节破碎,语调怪异,几乎让人听不出这个声音是在说什么。
  方卓只缓了一瞬。
  一瞬也够了。
  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呆滞平板,可是方卓却觉得这次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是嘲笑。
  "你找了他那么多年……"
  间不容发之际,方卓整个身子都是一颤,可发出的法术威力却不减反增,无数由水凝成的刀片不止彻底撕碎分裂了面前的魔兽,还远远四散开来,让周围好几米地方的海水都剧烈翻腾,能量震动。
  沸腾翻涌的海水自四面笼罩方卓,挡住了他的视线。依旧举在半空中的手僵直一会,才缓缓收回。
  翻腾的海水并没有那么快平息下去,而在这混乱之中,方卓的一脸平静就显得有些刺目了——虽然他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高兴吗?这么多年的寻找,这一次终于能够真正面对。
  愤怒吗?这么多年的寻找,却只是换来上次毫不容情的对待……
  方卓没有高兴也没有愤怒,他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所以反而平静到了极点,他只是伸手按了按胸口——胸口有点疼,是方才法术反噬的缘故。
  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了:
  "你不想见他吗?……"
  声音说了三句话。
  方卓终于出声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海底远远传开,他说:
  "我要见他。"
  不是想,是要。
  漆黑的海底忽然亮起了一道光芒。远远的,只有一星火的大小,在黑暗中飘忽游移,又被四周黑暗逼迫挤压,仿佛随时都要倾覆消失,不复存在。
  方卓并没有迟疑,他向着飘摇的光点走去,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他看见那个站在火珊瑚中的身影。
  虽然远远看着只有一点光线,可真走得近了,方卓却发现火珊瑚特有的火焰红色将身影周围的一整块地方都染成了艳红,一眼看去,仿佛那身影是站在火焰里头一般。
  方卓来到了身影面前。
  身影冲方卓微笑。
  身影竟能冲方卓微笑!
  他说。
  他竟能说——
  "你过得如何?"塔洛蒂亚温言询问。他面带笑容,一如当年那个喜获小龙的质朴黑龙。他再出声,目光柔和而富有感情:
  "或者,你怪我,怨我,恨我……想杀了我?"
  方卓看了面前的龙许久。他嘴唇微动:
  "我……"

  章七九 只见沧海成桑田(上)

  深海里一片幽静。
  火珊瑚以塔洛蒂亚为核心蔓延着,无边无际,一眼看去,只如一片摇曳火海在熊熊燃烧,吞噬生灵。
  这一刻,方卓第一时间想着的竟不是塔洛蒂亚,而是这一片火珊瑚聚成的火海——这样让人无法错过的光线,他为什么会没有看见?
  ——一如之前,他为什么总没有看见那些隐藏在表象下的种种端倪?
  故龙再见,气氛却是一片沉凝,昔时种种,终归只是沧海成桑田。
  方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问面前的龙:"或许……你想给我一个解释?"
  塔洛蒂亚猩红的眼中依稀掠过一丝异芒,面上温和如故:"我自然要给你一个解释,你也知道……"塔洛蒂亚极短地一顿,转瞬之间已经再次开口,"你应当已经知道了,黑龙的能力一到临界,脑海里就会生成种种幻觉,战胜得了就算,如果战胜不了,那就是失去理智,变成只懂杀戮的怪物。"他笑了一笑,"龙界把这样的黑龙成为外域生物。"
  方卓只嗯了一声,神色里看不出什么东西。
  塔洛蒂亚继续往下说:"我当时因为被遗忘者,不得不和龙界的将军战斗,在战斗途中,我的能力突破极限,被幻觉侵扰,虽然当时逃脱了,可是随后很长一段时间浑浑噩噩,不知道到底做了什么……我唯一有些记忆的,是当初在空间里见到了你一面。"
  方卓垂下了眼,他依旧没有说什么,垂于身侧一直紧握的手却微微松了。
  塔洛蒂亚注意到这一点,他静默一会,才轻轻开口:"也是那一次,帝堂绝将我送到外域,我倒是不怨怪他,只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感觉到无法控制行动了,别龙也就算了,唯独黑龙还有你,我都不想伤害。"
  方卓还是没有出声,他垂放身侧的双手已经松开了。
  塔洛蒂亚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迷离,连带着猩红的眼睛也不显得那么冰冷了:"在外域那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的意识越来越沉沦,虽然偶尔能感觉到什么,可是根本控制不住行动,甚至连稍微阻止也不能,直到……"
  塔洛蒂亚倏然收住了声音。
  海里就重新恢复了静悄悄的模样。
  方卓似乎还是不想说话,塔洛蒂亚仿佛叹息了那么一声,他重新开口:"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然后……"
  "然后怎么样?"方卓终于开口。
  "或许回外域吧,龙界已经没有我生存的地方了。"塔洛蒂亚淡淡开口。随后,他看着面前的人,犹豫了一会,才伸出手:"我……"
  方卓看着那只伸了过来的手,明明只是短短的一瞬,可是他却想了很多,有以前的,有现在的,还有许许多多同塔洛蒂亚不是特别相关的……
  最后,他想起了帝堂绝。
  塔洛蒂亚的手就停在了方卓头上,虎口处蹭着了方卓的额头一时间,方卓只觉得这只手比之记忆力更加的粗糙干燥,当然,也更加的有力了。
  塔洛蒂亚的手并没有在方卓头上停留太久。他只轻轻了揉了揉方卓的短发,就抽回了手。他的神色有些黯淡:"你之后的事,我也听过了一些,你有了新的抚养者,我本来不想回来,可是有些事总该跟你说一声……这次我走了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塔洛蒂亚停了一会,继而说了最后一句话:
  "不要再惦记我了。"
  方卓缄默好久。
  塔洛蒂亚极轻地摇了头,便准备离开。
  方卓却忽然除了声:"我问几个问题,好吗?"
  塔洛蒂亚看向方卓:"你想问什么?"转瞬却似乎有所了然,又点头说:"如果是上一次的话,那时候我的神智还十分模糊——"
  方卓摇头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塔洛蒂亚倒不意外方卓问这个,点头就开口:"潜进来。"
  "潜进来?"方卓的声音里有不易擦觉的疑惑。
  "我又不是外域生物,只要小心形貌一些,自然能自由来去龙界任何地方。"塔洛蒂亚解释。
  听了解释,方卓好一会才唔了一声,又问:"你是什么时候恢复神智的?"
  "好几个月了。"塔洛蒂亚回答。
  方卓敛了眼,没有说话。
  塔洛蒂亚等了一会,见方卓还是没有开口的念头,便准备说些什么。可这时,方卓倒一下子开了口:
  "你杀了多少龙?"
  塔洛蒂亚一下子收起了声音,他看着方卓,猩红瞳孔闪动,目光中隐隐浮动些什么。
  方卓等了很久,可惜一直没有声音。
  一直没有任何一丁点声音。
  方卓垂下了眼:"我……"
  "很多。"塔洛蒂亚的声音骤然响起,或许是因为太突然了,这声音一反之间的平和,倒是隐约有几分锐利冰寒。
  "很多,多得数不清。外域的有,龙界的,"塔洛蒂亚神色淡淡,"也有。"
  方卓看着面前这个许久不见的龙。
  塔洛蒂亚神色平淡:"你只想问这个?"
  "不。"这一个字说完,方卓又是静默。
  塔洛蒂亚也没有催促,只是一人一龙刚刚有些和谐的气氛已经是荡然无存,不见丝毫踪影了。
  这么过了一会,塔洛蒂亚到底不准备无止境地等下去,开口说:"还有一个问题,你想问什么?"他的语气依旧平淡,话里却似乎多了一□惑——也或许是话的本身就有许多诱惑:
  "你问。这一个问题,不论你问什么,我都会回答。"
  "……塔米。"方卓说了两个字,只对自己说的两个字。他再开口:"塔洛蒂亚。"
  塔洛蒂亚耐心地等着方卓的问题。
  可是方卓只说了一句话:
  "我已经传讯出去了。"
  这一刻,天地似乎都为这一句话而沉寂。
  塔洛蒂亚猩红的眼睛顿时溢出凌厉杀意,他定定地看着方卓,目光中翻涌着足以将人湮没的愤怒和疯狂,许久许久,他扭头四顾:"你想杀我?"
  方卓没有出声,像是默认了。
  "你想杀我……"塔洛蒂亚再说一遍,猩红眼睛中光芒渐渐隐去,语气似乎叹息,似乎灰心,又似乎厌倦。
  "你找了我这么多年,可连你都要杀我,看来我果然是个该天诛地灭的怪物。"他淡淡地笑着,"只不过你既然决定要杀我,为什么不哄骗我直到他们来了?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你?"
  方卓的神色有些黯然,他也没有花力气掩饰这份黯然。没有回答塔洛蒂亚的问题,方卓只避而说:"他们快要来了。"
  方卓说的是实话,塔洛蒂亚集中精神,也能感觉到一些并不太强大但数量众多的气息正快速地往自己这个方向赶来。
  塔洛蒂亚的笑容变得冰冷:"你是在提醒我逃命,还是在提醒我乘机杀了你?"
  方卓不曾回答——说完后的塔洛蒂亚一晃手,就扣住了方卓的脖颈,开始施力。
  如果就这样杀了他……
  如果就这样杀了他!
  有一个声音在塔洛蒂亚心中这么叫嚣着,诱惑鼓励塔洛蒂亚动手杀人!
  塔洛蒂亚的红瞳开始幽深,他看着面前的龙在自己手心里呼吸不畅,涨红脸颊……
  塔洛蒂亚忽然松了手。
  从窒息边缘转了回来,方卓脚下一个踉跄,咳了几声,脸上的红色才慢慢退去。
  一人一龙头上的海面已经有所动静了,塔洛蒂亚似乎并不着急,他只是垂下眼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是杀过许多龙,就算神智不清醒,也是我杀的,加上现在立场对立,你要杀我……也是应该。"
  这么说完,塔洛蒂亚再继续:"我要走了,这个东西,"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方卓,见方卓没有立刻伸出手来接,也不曾缩回手,只是说,"这是联络我的魔法饰品,单向的,如果你还是觉得不安全,等我走了就丢掉。"
  言罢,塔洛蒂亚将东西塞到方卓手里,转身就要离开。只是没走两步,他又自己停下脚步:"先前动手,是因为我神智迷失幻觉,又对你印象深刻,所以会追着你想要击杀。我从很早以前就想要一个小龙了,我……"
  塔洛蒂亚眼神微有恍惚。
  方卓察觉到了这一点,一时间,他神色变幻,似乎在挣扎些什么。
  不知是过了多久。
  "……塔米,"方卓艰难地说出了这两个字,"你还有没有,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方卓的艰难似乎没有感染到塔洛蒂亚。
  背对着方卓的塔洛蒂亚失笑一声,只是到底没说什么,只随手一划,也不知施展了什么法术,顷刻就化为惊鸿,挟着一道红黑光芒,没于海底深处。
  目送对方离去,方卓强迫自己不做任何动作,只是却遮掩不住神情里的茫然恍惚。
  恰恰此时,接到讯息的龙族兵士也赶到了。眼见着这一幕,这些赶来的兵士大多没来得及跟还留在原地的方卓寒暄,俱都匆匆忙忙地施展法术,就向塔洛蒂亚追去。而余下的一小部分地位较高的队长级别,却反而聚在了方卓身旁,询问方卓一应情况。
  方卓回过了神,他简短地对这些赶来的队长说了外域生物的情况,让他们仔细搜查周围之后,就告之他们遁去的塔洛蒂亚的大致修为,让他们心底有数,不至于随便上去送死。
  这么吩咐完了,方卓又看一眼周围,恰好就看见同样急急忙忙赶过来的西迪斯喝艾瑞亚几龙,顿时心情一松,也没说什么,只略带疲惫地对着他们做了一个出去再说的手势。

  章八零 只见沧海成桑田(下)

  "怎么回事?"离开了大部队,艾瑞亚率先开口询问方卓。
  方卓简明扼要:"外域生物混进这里,还有,龙结界被削弱了。"
  众龙不禁悚然一惊!
  "怎么可能?"阿法尔忍不住道,随即又醒悟过来,"外域会突然进攻龙界,闯过边境结界……莫非不是靠强攻,而是找到了削弱结界的办法!?"
  没有龙接话,阿法尔的问题太过敏感,就算私下讨论,也保不定什么时候传出去就出问题了。
  方卓微微摇了头,也没说什么,恰巧这时候龙宫也来龙询问情况了,方卓随手竖起领子挡住还火辣辣疼着的脖颈,就主动向前走去,跟对方说明情况。
  须臾,海边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方卓和其他聚会的小龙也跟着龙宫来龙回到龙宫,当然,其他小龙是各自回去休息,而方卓,则是被带到了龙宫正殿,再一次地向帝堂绝和塞莱斯特等几个地位最高的龙重复自己见到的种种,如此折腾了大半夜,等回到自己的宫殿,方卓已经疲惫得不想再说一个字了。
  只是还没等他休息一会,刚刚结束会议的帝堂绝就跟着进来了。
  "阁下?"方卓打起精神,"你是不是想问其他什么?"
  帝堂绝确实有事情要问,但他扫了一眼方卓,第一句却并不是问方卓关于外域的事情,而是说:"怎么把领子竖起来了?"
  方卓下意识地伸手想摸摸衣领,但还没等他的手指碰到脖子上硬挺的布料,就和帝堂绝伸出的手碰上了。
  一点沁凉缠上方卓的指尖,玉一般细腻的感觉让方卓发射地缩了一下手。
  帝堂绝已经翻下方卓的衣领,只一眼,他的神色就阴沉下去:"你这次遇见的,是塔洛蒂亚?"
  虽然是一句疑问,但帝堂绝的语气里却有足够的肯定之意,显然已经认定了混进来的龙就是塔洛蒂亚。
  方卓并不意外,这几次以来,他早习惯了自己在帝堂绝面前似乎没有秘密这个事实。也没有否认,他只沉默地点了头:"是。"
  帝堂绝一时沉默:"他是来找你的?"
  这么说着,饶是以帝堂绝深沉的心机,一时也有些感觉棘手——其实塔洛蒂亚的种种举动,帝堂绝几乎不用考虑,就能断定他必定是在筹划什么,还是借由或者围绕方卓在筹划些什么。至于悔过自新忆起旧情?
  ——就是真的那样,也没有什么杀不得的。
  但问题是,他这样考虑,方卓未必会这样考虑。以前还算了,现在……帝堂绝不期然想起早上的情形,顿时微微皱眉。
  方卓没有注意到帝堂绝一系列复杂地想法——事实上,他现在的心情,也并不比帝堂绝轻松多少。
  还是帝堂绝先开了口:"他是来找你的?"
  方卓沉默地摇了头。
  帝堂绝难得有些意外:"那他来做什么?"
  方卓嘴唇微动,片刻之后说:"海里的结界……是他削弱的。"
  帝堂绝目光骤厉:"怎么回事?"
  "大概的事情阁下都知道了。"方卓说,"我在注意到结界被削弱之后,杀了一个外域生物,接着碰到了塔洛蒂亚。"
  "他看起来很清醒。"方卓口气淡淡,"就像我们最初的时候一样。"
  方卓忽然咬了牙。
  是啊,最初。
  他当初和塔洛蒂亚确实没有相处太久,但随后会一直追着对方,一半是因为他真心希望塔洛蒂亚不要出什么事,一半却是因为他觉得塔洛蒂亚能够给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一个家。
  可是……可惜。
  可惜,当初到底只是当初。
  方卓声音有些低哑,他继续说:"塔洛蒂亚跟我说他几个月前就清醒了,跟我说他是换了形貌悄悄来到龙宫附近的。"
  方卓的神色有些阴霾:"可是就在之前,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结界上残留的是和塔洛蒂亚同源的能量,而且时间就在刚才。"
  方卓抬起了脸,语气平淡:"或者,这是别的龙在陷害塔洛蒂亚?"
  方卓的这一句疑问在此时,明显更像是讽刺。
  但帝堂绝面上的凌厉在这一刻却转为了惊愣,甚至没有估计塔洛蒂亚的事情,他出声说,语气里还残留着惊讶和不可置信:"你怎么能够辨认结界上残留能量的时间?"
  方卓蓦然一愣,心头的压抑不经意间退去不少:"怎么了?不对吗?"他有些不确定,"我就是直觉……一直都有啊。"
  "直觉?"帝堂绝问。
  方卓点点头,想了想,索性简单说一遍:"圣迹森林之前不知道,但到了圣迹森林之后,我就渐渐有这个感觉了,也不只是结界,只要摸到能量,就隐隐约约有感觉,只是一开始很不明显,我那时候只当成是直觉,没在意。"
  方卓还有一点没说,那就是他前世也有过各种经验,常规能量留在树木野兽上的痕迹,就是不能从能量上判断,也能从树木野兽的伤口上察觉,是矣,方卓一开始根本没发觉这个。
  "后来感觉渐渐强烈了,才发现。"方卓继续解释,"只是当时时灵时不灵的,圣迹森林那边也没有什么能查阅的书或者请教的龙,就放下来了。等回来之后……"
  方卓略有尴尬:"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我根本没记起这个。"
  帝堂绝听完方卓解释后,沉默了许久才说:"等回来之后,你也已经觉得这个能力是大家都有的吧,或者觉得并不是太重要?"
  方卓越发尴尬了,其实他还没有那么二的。这种能力的珍贵他也能够体会一些,只是当初既然有能够重返之前景象的时间之匣,他自然也以为这种能力就算珍贵,也不是独一无二,故而还真的没有太上心,"我觉得大概是银龙特有的,或者少数几个特别的龙有的……"
  帝堂绝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想叹息。他随意捡了一张椅子坐下,面上逐渐浮现出无奈之色。
  "阁下?"方卓不由开口,末了说,"……很珍贵?"
  帝堂绝闭着眼:"你真该回去重学一下历史。"
  回去重学历史?方卓顿时闹了个红脸。
  帝堂绝还闭着眼:"我当初到底是犯了什么傻,竟会让你一个龙长大……"
  正自脸红的方卓一怔,随后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帝堂绝没有看见。他自顾自地闭着眼,整理思路:
  能够用本身的治愈能力让巨树人的种子生长。
  能够通过残留的能量推断出使用者——这个没什么,敏锐的龙都可以感觉到。可是能够从能量上推断出时间来……
  帝堂绝的心不受控制地往下沉。
  对了,还有当初,他也并不是什么龙的孩子,而根本就是从圣树上孕育出来的,那么……
  帝堂绝缓缓睁开眼,银色瞳孔深处有阴霾一掠而过。
  "阁下?"这时,方卓也出了声。
  明白自己走神太久了,帝堂绝微微摇头:"没什么……塔洛蒂亚呢?你打算怎么做?"
  方卓沉默一会:"阁下觉得他骗我,是为了什么?"
  "你自己认为呢?"帝堂绝反问。
  方卓没有出声,只是神色黯淡。
  帝堂绝笑了笑:"你现在的能力,以及你的身份……你自己也知道。"他站起身,轻声说道。
  方卓垂下眼,合握起手。
  帝堂绝没有再出声。尽管,他知道还有另一种情况——好比塔洛蒂亚真是受龙利用,比如塔洛蒂亚以为自己战胜了另一个性格,可是那个性格只是不完全潜伏了起来,在塔洛蒂亚不知道的时候会再出来杀龙或者破坏……
  这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这个可能,并不需要被他的小龙所考虑。
  帝堂绝兀自思考的时候,方卓似乎也已经把塔洛蒂亚的事情放下了,他把话题扯回了自己的能力上面:"阁下,能感觉出能量残留时间这个能力,很稀少?"
  "很稀少。"帝堂绝点头,"……基本没有。"
  方卓一愣:"我记得之前有个时间之匣,也是这种功用的……"
  "因为有时间之匣,所以你有这样的能力也很正常了?"帝堂绝淡淡问。
  方卓一愣,顿时语塞——再仔细想想,帝堂绝说的还真没错,他前世的时候,也制造出了能飞上天的飞机……可是有了飞机就能证明人凭自己本身能飞上天么?显然不能。
  方卓皱了脸:"怎么我身上这么多毛病?先是能够催生巨树人种子,接着又是现在这种情况……"
  "别的龙想要还要不来。"帝堂绝话虽这么说着,神色里却没有显得多高兴,甚至还微微皱了眉。
  看着帝堂绝的神色,方卓沉吟一会:"我不再显示在别龙面前?"
  "不重要。"帝堂绝摇了头,又看一眼方卓,说,"好了,也晚了,你早点休息。"
  方卓点点头,露出一抹笑容:"好。"
  说着,便要送帝堂绝出去。
  帝堂绝制止了方卓的动作。
  方卓刚觉得奇怪,就被帝堂绝伸手按住了脖颈。
  帝堂绝其实并没有用什么力道,但从脖子处传来的冰凉还是让方卓轻颤了一下。他微微偏头,但并没有避开帝堂绝的手指,而是问:"阁下?"
  微微的震颤从指腹下传来,明明细细弱弱的,却偏偏带着足够的温软……
  帝堂绝的手上忍不住加了一些力道,同时,些微的白光自他指尖上泛起,轻轻覆盖方卓的喉咙。
  白光大概停留了三四秒的功夫,很快,帝堂绝抽回了手,看一会已经消了红痕的脖颈,又把目光转移到伸手摸了摸脖子的方卓脸上。
  须臾,他淡淡开口:
  "不想笑的话,下次就不必笑了。"

  章八一 生日快乐

  太阳从东方升起了,新的一天,再次来临。
  多年来已经习惯晚睡早起,虽晨日刚升,但帝堂绝却早已开始处理事务了。
  曼迪正站在帝堂绝的身旁:"……就是这样,阁下。"
  帝堂绝接过曼迪递上来的文件,翻看一会后,合上压下:"小殿下这一段时间在做什么?"
  从前几天开始,帝堂绝就已经把方卓的事情单独拧出来问了。曼迪并不奇怪,从容回答:"小殿下最近都呆在军营里,和兵士共同训练,现在已经差不多被他们接纳了。"
  帝堂绝微微点头:"他如果有什么要求的话,尽量满足。"
  '尽量'二字分量颇重,曼迪有些动容,但随即躬身应了。
  "下去吧。"帝堂绝说。
  "阁下,还有一事。"曼迪开口,"您的生辰就要到了,这次也和往常一样么?"
  最近事情实在太多,帝堂绝早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顿时一怔。
  曼迪接着说:"还有,阁下,您的行程安排很紧凑,举办宴会会挤掉一些行程……"
  "那就不办了。"帝堂绝索性搁下笔,"告诉下面,外域入侵,当务之急是准备抵御外域,不需要把精神花在别的地方。"
  曼迪点头答应,行礼离去。
  帝堂绝呼出一口气,重新伏案工作。
  也是此时,在距离帝堂绝宫殿并不太近的稍小宫殿里,晨练完了的方卓回到殿中,喘着气接过侍从递来的温水,刚喝了几口就听侍从恭敬开口:
  "殿下,过几天就是辅王阁下的生辰了,不知殿下想准备什么礼物?"
  "唔,生辰。"方卓点点头,又喝了一口水,才忽然顿住,"生辰……什么生辰?"
  侍从比方卓更惊讶:"辅王阁下的生辰啊!"
  "过两天?……"方卓迟疑。
  "过两天。"侍从肯定点头,末了有些不敢相信地问,"殿下不会忘记了,什么都没有准备吧?"
  方卓确定自己没有忘记。
  ……他只是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回事。
  打发走明显还想说些什么的侍从,方卓拍醒还呼呼大睡的小金龙,揪过白瓷盘子上的几粒果子,一边喂给"噗嗶噗嗶"发怒的小金龙,一边暗自苦恼:
  这么多年了,一开始兜兜转转的,等安定下来又和帝堂绝隔了万里,信息根本不通……龙都见不到,他又根本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自然不会想起帝堂绝的生辰,只是转回头想,作为辅王,不管于公于私,十年一次的生辰宴会也不至于落下……
  方卓掰着指头数了数,继而鬓角冒汗,觉得自己没有被永远丢在圣迹森林,实在是前辈子烧过香积了德的。
  不过……
  "要送什么礼物呢?"方卓困扰自语,浑没有注意到,自己手下的小金龙已经被喂得鼓着滚圆肚子,躺在床上装尸体了。
  时间飞逝,方卓一边苦恼礼物一边继续每日去营地报道,仿佛只一个晃眼,就过了半月有余,帝堂绝的生辰,正式到来。
  "所以,你就为这个困扰了……半个月?"书房内,帝堂绝面对方卓,神情高深莫测。
  方卓十分尴尬:"之前很抱歉,阁下。"
  帝堂绝看了方卓一会:"你没过生辰?"
  不明白话题为什么会转到这里,方卓还是点了头:"嗯,忘记了。"
  帝堂绝唔了一声,片刻问:"成年呢?"
  "在床上睡了,醒来就成年了。"对于自己是怎么成年的,方卓每次回忆都觉得莫名其妙。
  帝堂绝沉默下去。
  方卓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事实上,他此时的全副心思都放在待会要给出的礼物上——那个礼物到底适合不适合,对方又喜欢不喜欢?
  室内的安静忽然被打破,帝堂绝轻声开口,第二次说了和之前一样的话:
  "我当初……不应该让你一个龙在那里。"
  方卓一怔,抬起头来,正看见帝堂绝松开皱起的眉心。想了想,方卓恳切说:"阁下,我一直很感谢您。"
  "从一开始就是,您一直很宽容,容忍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方卓微抿了唇,"过去的事情,我不一定做得对,也不一定考虑得周到,但就是再重来一次,我也会这么做。"他坦然说,"这些事情或者不够好,但至少,到了今天,我并不为之遗憾。"
  "哪怕塔洛蒂亚现在要杀你?"帝堂绝问得诛心。
  "……嗯。"短暂的沉默之后,方卓点头,"哪怕他现在想利用我,或者要杀我。"
  帝堂绝目光沉冷。
  倒是方卓先笑了:"阁下,你的生日就别说这些了吧?我有一个礼物送你……就是不太精致,比不上西迪斯他们。"方卓有些不好意思。
  帝堂绝一晒:"我不知道他们送了什么。"
  不知道?方卓睁着眼睛看帝堂绝。
  帝堂绝露出一个微笑:"你不会以为我有时间一一看什么龙送什么礼物吧?当然是都交给曼迪处理并回礼了。"
  "……"
  一阵寂静,随后,方卓泪流满面。
  帝堂绝不禁失笑:"前些年他们大办的时候没见你积极,现在……"他摇摇头,"也好,算是你和我过了一个生日。"
  说着,帝堂绝弯起唇角,眉目柔和:"礼物呢?"
  方卓忍不住热了脸颊,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帝堂绝接过,看了看盒子后随手一划,就将盒子打开,取出里头的东西。他蓦然一怔:"这个材料?……"
  方卓先是抿唇,可抑制不住心中的高兴,紧跟着就露出了笑容:"是战利品,从外域得来的。我第一个杀了的外域生物身上就带着这个,我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拿去问了龙之后才明白。"
  帝堂绝翻看手中的东西,片刻后说:"半个月做不成。"
  方卓搔搔脸颊:"其实从回来就开始准备了,只是材料收集得慢,而且也是最近才想好要做成什么,所以直到这两天才弄好……阁下,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帝堂绝垂着眼睑看手中的东西。
  这是一双由一种名叫'月白'的特殊金属做成的手套——说手套也不太合适,因为在帝堂绝手中的手套不止没有套住五指,甚至连掌心也不曾保护,而只由同样材质的圆环穿过中指,使手套贴合手背,并护住手腕。
  其实这个固定手套的圆环并没有多大必要,因为这种金属融化再做成手套之后,可以自动贴合皮肤,而且形似皮革轻如无物,更还能防护大师级以下的伤害……无论如何,也算是一个宝贝了。
  帝堂绝出声说:"为什么手心部位挖空?"
  "因为阁下握剑。"方卓解释道,"虽然这中金属很轻薄,但我想不管如何,只要加了一层手套,总归会有一些影响,加上手指手心这样的握剑部位并不容易伤到,所以干脆只护着容易受伤的手背和手腕。"
  帝堂绝听着,随后将护手带上。白色的护手果然严丝合缝,不留半点空隙。
  方卓比帝堂绝还高兴三分:"合适就好。"
  帝堂绝点点头,时间还早,他也就转而说起龙界跟外域的事情:"时间也差不多了,他们大概这两天就会被派出去。"
  微怔过后,方卓立刻明白帝堂绝是在说哪个'他们',不由直起身子:"那么……"
  帝堂绝双手交叠,须臾点头:"之前试炼胜利,你的奖励是一只军队,虽然说要自己组建,但现在情况特殊,也说得过去……只不过,你要带领他们出去,要先过一关。"
  方卓神色轻松了一些:"自当如此。"
  "很好。"话音落下,帝堂绝忽然抬手,一指方卓。
  好好端坐着的方卓只觉脚下一空眼前一黑,再清醒过来时,已有一道霜白剑气由远及近,迅若极光,势如奔雷,当头劈下!
  兀自不曾回神,方卓下意识抬手想挡,但剑光未至,裹挟着劲风却先一步在方卓手上割除数道伤口。
  蓦然清醒,方卓生生转变手臂伸出的方向,同时双足一蹬地面,急退的同时念动咒语,瞬间就布起了三层防护结界。
  剑光无声无息地没入灰色荒石地面。恰恰好脱出剑光范围的方卓刚松了心口,就觉地面一阵剧烈动荡,紧接着一线白光自剑光没入处传开,由暗转亮,顷刻便是地动山摇,乱石飞溅。
  周身防护结界被一个比一个大的石头砸得摇摇欲破,方卓接连跳过好几个开裂下陷的地面之后,才终于在一个不足两巴掌大的地面站稳了。他狼狈地抬起头来,就看见一袭挺拔白影自黑暗中缓缓走出。
  是帝堂绝。
  一望无边际的荒野上,地面崩裂,土石滚落,随处是长大嘴巴亟待食物的深渊。
  方卓眼望着面前的龙一点一点离开黑暗。这浓烈到足以让人窒息的黑暗却仿佛被什么阻隔了一般,半点不能沾染在出来的龙身上。
  光和暗已经接触,却始终泾渭分明。
  帝堂绝走得近了,方卓已经能看见对方脸上的神情了。
  他看见,身前的龙持剑而立,面容冷漠,杀意凛然。

  章八二 恐怖片威武

  漆黑的夜空上,高挂一轮猩红圆月。平整的地面早已因最开头那一道迅疾剑光而变得沟壑纵横,几无立锥之地。
  方卓身上的衣裳已经变成布条了。在这坍塌倾斜,两块地面甚至能隔开个三五米的地方,他喘着粗气跳跃,脑袋因失血过多而一阵阵的晕眩,甚至有好几次一个不留心,脚下踩空,差点就掉入幽深得不见一点光线的裂缝之中了。
  ……有多久了?方卓掐着手臂上的伤口,借着疼痛极力提神。帝堂绝从一开始就弄出了这样的阵仗,当然不会光打雷不下雨,而方卓此时的能力,毋庸置疑地跟帝堂绝有着不可弥补的差距,因此,方卓身上的衣服有多少道伤口,他的身上就有多少道伤口,幸运的是,方卓好歹在圣迹森林呆了那么多年,就算不能完全躲过帝堂绝的攻击,好歹也还能顺着对方攻击的方向避一避,让伤口不至于那么深,而且帝堂绝也并没有用尽全力,不然……
  刹那间就想到了最开头看见的那道剑光,跳跃中的方卓身子一抖,却是又踩了个空。身体倏然下坠,方卓虽惊却不乱,反手向地面一拍,借力在半空中翻身之后,双足一踏地面,便再跳到了二米开外的一块较大石地上。
  这一块石地大约十平方米的,凹凸不平,甚至还倾斜得有些摇摇欲坠,但相较于前面那些巴掌大小或者干脆无法立足的地方,这一块地无疑好上很多了。
  周围再无帝堂绝的身影。方卓终于能停下来喘上一口气了。
  隆隆的地面塌陷声音依旧不绝于耳,或远或近地让人心惊胆战;漆黑的天幕上那一轮血月,就仿佛是不知名怪物那猩红的独眼,蔑视又警惕,怀疑又高傲地俯瞰自己的领地。
  停下来休息的方卓觉得有些渴了,他舔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再动了动酸疼到几乎无法抬起的手脚。
  这样的追逃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方卓狠狠闭眼,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意图使昏沉的意识再次清醒。
  这样下去不行,他最多再支撑不足前面三分之一的路程,而且这样的地方,不说毫无遮蔽,甚至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方卓扫了一眼周围已经成了深渊加上浮岛的地势。
  再这样下去……方卓忽然觉得周围变冷了。是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脑海掠过这么一个想法,转眼又淡去了,只继续接着之前想:
  要想个办法。再这样下去,他会被帝堂绝……周围的坍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正自思考的方卓心生警兆,身子刚刚紧绷,便觉心口一凉,继而便有炸裂似疼痛席卷周身,淹没神智。
  疼痛?神智尚还清醒,只是有些茫然。方卓低下头去看,就看见一泓明晃晃的剑尖自胸腔处穿出,被血色的月光一照,顿时浮现一层薄薄的绯红,如美人颊上的胭脂,清丽不可方物。
  方卓呆看了那截剑尖好一会,身子微晃,继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哪里?……
  好暗。
  是哪里?……
  好痛。
  是哪里?……
  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其他所有……
  ——是哪里!?
  方卓骤然睁开眼,眼睛因忽如其来的光线而一阵刺疼,视线更是顷刻就变得模糊。
  "起来。"有冷冷的声音自身前传来。
  脑袋一片混乱,方卓本能地眨掉了眼眶里沁出的泪水,这才看清楚了刚才刺目的光亮正是由一柄指着自己喉咙的长剑反射出来的。
  当然,这柄指着自己喉咙的长剑正是由帝堂绝手持的。
  他没死?这是方卓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顺应脑海中的念头,方卓当即向自己胸口看去——没错,有一道剑痕,很痛,也还在流血——他确实被穿胸而过地杀了然后又……复活!?
  方卓神情呆木。
  偏偏这时候,又一道银光自方卓眼前掠过然后——
  方卓继续呆木地看着插入胸口的长剑,感觉着从胸口直传到全身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的疼痛,继而眼前一黑,再一次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
  又是一望无际不能动不能说的黑暗,不知道多久过后,方卓再次醒来,再次看见帝堂绝站在身前,用剑指着他的喉咙,冷冷说:
  "起来。"
  再一次死亡的经历让方卓脑海一片浆糊,他呆滞地看了面前的龙一会,终于渐渐清醒,蓦地,他用力一咬舌尖,借着让人颤抖地疼痛清醒过来,继而如被抓上岸的活鱼一样地弹跳起来,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
  血色的月亮在高空冷冷俯瞰底下破碎的世界。
  方卓已经逃得麻木了。
  身后的帝堂绝穷追不舍,冰冷的剑气更像鬼魅一般如影随形,只要稍不注意,就会被自身后而来的剑气贯胸而过——方卓已经不敢看自己的胸口了,虽然每次都能死了活活了死,可是伤势却不会痊愈,于是尽管帝堂绝的剑很薄,速度也很快,但接连来个十几二十次,就是再细再小的伤口也禁不住这样的玩法……于是,现在,如果方卓低下头去,他就能看见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有了一个手腕大小的空洞,从空洞里能看见流淌血液的血管和鲜红的肌肉,当然还有被刺成了筛子但依然坚|挺跳动的心脏。
  一不小心又看见了这样景象的方卓泪流满面:龙神在上!这杀千刀的恐怖片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正自诅咒着,分了神的方卓一个没留神,脚下踩空,顿时跟着坍塌的地面一起滚落底下黝黑深渊。
  离方卓大概三四米的帝堂绝脚下一顿,手上长剑微微倾斜——正是此时!帝堂绝脚下的地面忽然剧烈颤抖,向下坍塌!
  持剑的帝堂绝目光微凝,刹那便出现在隔壁的另一块石地上——石地再次坍塌。
  帝堂绝倏忽闪身来到第三个石地——石地又一次的颤动了!这是,从帝堂绝立足的石地开始,仿佛传染辐射一样,四周或大或小地每一块石地,都开始不同程度地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塌陷一般。
  帝堂绝一直平稳冷漠一成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微微皱了眉,环顾四周,须臾便把目光落在了十数米外还没有动静的石地上,他肩头微动,刚要提起往前,就听轰隆一声,周围石地尽数落下,飞溅的乱石尘土中,一道黑影蓦然蹿出,闪电来到帝堂绝身后,被鲜血浸透了的双臂一个扣住帝堂绝的脖颈,一个则手持利刃,狠狠扎向帝堂绝持剑右手!
  血光乍现,千钧一发之际,只凭一口意气的方卓只觉身下本来能清晰感觉到的仿佛可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忽然如潮水消褪,他蓦然一怔,用力刺向帝堂绝肩膀的手微微一滞,锋利的刀刃更是倾斜,只划过了帝堂绝的胳膊……天地忽然塌陷了。
  不是先前那种局部的坍塌毁坏,而是从天上开始,一大块一大块地扭曲陷落,消失崩溃。扣着帝堂绝脖颈的手臂已经改成环住帝堂绝的腰肢了,飞快的下落之中,方卓只觉得眼前越来越花,手上的龙也越来越轻……无名的恐慌之中,方卓越发加大力道,倏然间觉得手上一空眼前一黑,再次回过神来,就已经回到了先前的书房之中。
  书房十分安静。周围也跟之前没有两样,时间和离去之时一模一样,桌上水杯里喝了一半的水也依然冒着袅袅热气,甚至他自己……方卓忍不住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衣服是完好的,身上也没有伤口,只是刚才那太过清晰的情景和尖锐到极点的痛楚……方卓向帝堂绝看去,倏然发现对方虽依旧神色平静,但面色却隐隐有些苍白,而右肩膀处,也有暗色缓缓渗出……
  方卓蓦然站起身:"阁下?"
  接着又不等帝堂绝开口就绕过桌子走到对方身旁,弯腰察看对方伤势。
  "没什么。"帝堂绝开口。
  低头察看的方卓没注意到帝堂绝说了什么,只消一眼,他就发现这道伤口正是他在幻境里最后刺向帝堂绝的那一刀。眉头微微皱起,方卓扭头正想找纱布伤药,转眼却醒悟过来,暗骂自己傻瓜,将手按到对方肩膀,只见一阵白光亮起,片刻,帝堂绝肩膀的伤口就已经收拢结痂,再脱落愈合了。
  衣服已经被撩开。方卓透过白光瞅着那还有淡淡痕迹的肩头,总觉得不太完美,索性再持续一会,等到连那淡淡痕迹都消退了,才收起治愈能力。
  从方卓过来开始,帝堂绝虽说了一句话,却没有阻止方卓动作的意思。直到此时一切停当,方卓又直起了腰,帝堂绝才开口说:
  "最后一下不错。可是你未必有第二次机会,为什么刺向肩膀而不是要害?"
  虽然站了起来,不过方卓的目光还瞟着帝堂绝染了血的衣衫,他随口回答:"如果真的照成了什么伤害……至少肩膀不那么严重,可以挽回。"
  这么一说完,方卓倒是醒悟过来了,顿时庆幸不已:还真的照成伤害了——幸好是刺向肩膀,最后还停了一停!
  "伤害?"帝堂绝不置可否,"你记不记得幻境里被我杀了多少次?三百二十一次。"
  原来这么多了?方卓下意识联系到心脏被刺成筛子还在跳的模样,顿时头脸一阵冷汗:"其实也不算死了……我也活过来三百二十一次了。"
  帝堂绝仔细地看着面前的小龙,看着他是否有丝毫的言不由衷……最后,帝堂绝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欣喜疑惑失望,他只是问:"如果没有效果呢?"
  "那就再死一次,再制造机会。"方卓回答得很顺口,这正是他计划动手时候就有的想法。
  "为什么?……"帝堂绝甚至不知道自己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方卓倒是听见了,只是觉得有些难以回答,皱眉一会,虽然觉得有些肉麻,但他还是老实回答了:"我只是觉得阁下不至于真的伤害我。"
  不至于真的伤害……
  帝堂绝想着,他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休息一下,跟我去一个地方。"

  章八三 你可以好好考虑

  繁星遥遥点缀夜空,俯瞰大地,静谧无言。
  那句话之后,帝堂绝再没有出声,只是闭目靠在椅背上静静休息以及等待——等待方卓平静下来。
  方卓也确实需要时间平静。
  虽然事实上的身体并没有受损,但在刚才的幻境里,不论是死亡还是疼痛,一切感觉都是比照现实而来的,加上帝堂绝的强大精神压力和最后那恐怖片一样的视觉效果,要说一点影响都没有或者影响很小,那毫无疑问是在说谎。故而方卓也并不客气,垂下眼放松身体,捧着还带点热气的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就这么好一会,直到方卓肉眼再看不见自己手指的颤抖之后,他才站起来:
  "阁下,我休息好了。"
  帝堂绝睁开眼,点点头并不多说,起身便领着方卓向龙宫深处走去。
  一路无话。
  随着地点的渐渐深入偏僻,龙烟也逐渐稀少,三五步可见的巡逻队伍变成三五分钟也不见一次。再接着,等帝堂绝又带着方卓走过一段路程后,方卓发现,那渐渐稀少了的巡逻队伍又骤然增多起来,看上去甚至比龙宫主要范围还更精锐密集。
  又是一段路程。帝堂绝最终带着方卓走进了一个被龙族侍卫围成了铁通似的石制房子。
  相较于龙宫动辄五六百甚至上千平米大小的建筑,眼前的这石制房子说是房子,其实倒更像一间房间。它四四方方的,大约一百平米左右,材料粗看上去似乎极为普通,就是每一个角落都篆刻了各种咒语,咒语凹陷部位微微发光,显得颇有些神秘。
  带着方卓,帝堂绝给守卫在房子周围的护卫看过手令之后,又站在石制房子前念了一段尤为艰深冗长的咒语,才终于带着方卓推开石门,走进房子。
  方卓终于看清楚这间房子的内部了:四周空荡荡的,并无任何装饰摆设,只有魔法光球静静悬于房间的四角,照亮地面上一个不停流转光芒,似乎随时都充斥了足够运转的能量的巨大魔法阵。
  方卓有些惊讶——因为这个魔法阵上的咒语,他竟然看不明白。
  "走吧。"帝堂绝并没有解释,也没让方卓研究,只说了一声,便率先站入魔法阵中。
  方卓自然跟上。
  同所有魔法阵一样,这个魔法阵的传送也只是一霎那的功夫。在经历了极短暂的失重和能量紊乱之后,方卓脚踏实地,看清周围景象后,却倏忽怔住——为面前那个高耸入云的巨树,也为周围浓郁到让人甚至能感觉有些窒息的能量:"这……是龙树?"
  目光所及的地方再无野草外的第二种生物。帝堂绝走向一望无际的原野中央的那株大树:"是龙树。不过我们的习惯,是称它为圣树。"
  方卓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周围:"我之前也有去见过龙树,还记得那个时候龙山龙海的,而且……"也没有这么明显的能量波动。最后一句,方卓吞回了喉咙中,因为帝堂绝已经解释:
  "外面那个只是圣树的投影而已。自然不会孕育出这么浓厚的能量。"
  "投影?"方卓话里的疑问显而易见。
  没有立刻回话,帝堂绝示意方卓跟着他一起行礼之后,才出声说:
  "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你知道,圣树是龙族圣物,是吧?"
  这是常识。方卓点头表示明白。
  "圣树确实是龙族圣物——不过不止是精神上的。"帝堂绝说。
  方卓一怔,感觉周围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能量,隐约有所明悟。
  果不其然,帝堂绝继续说:"整个龙界所有能量——草木生长的能量,风雨涌动的能量,甚至我们使用法术技能所引动的能量,大半都是由这株圣树所提供的。外域之所以那般贫瘠……"
  "因为圣树顾及不到那边!?"方卓反应过来,难掩惊讶。
  帝堂绝点头,稍顿之后又说:"龙界有史册记载,在数十万,比黑龙那场背叛更久远的以前,外域还是龙界的一部分。当时外域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有能量暴动,完全不适合居住。这一段的记载语焉不详,大意是某一场席卷整个龙界的叛乱让当时的龙王把边界的一块地方化为流放之地,再用大力量立起结界,使圣树孕育的能量无法穿过结界——这样外域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监牢了。"
  方卓听得目瞪口呆:"那现在结界打破了——"
  帝堂绝笑了笑,但没见多少愉悦:"也没有用。"说着,他不等方卓把疑惑问出口,就继续说,"圣树的力量在衰退,虽然并不迅速,但一直在衰退……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再覆盖外域了。"
  乍听见这些秘辛,方卓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帝堂绝的目的也只是说一说,倒不需要方卓做什么反应,他微微摇头,接着说:"而除了这个之外,圣树还有一项能力,只有绝少数的龙知道。"
  "什么?"方卓问。
  帝堂绝却没有回答,而是忽然说:"之前有关于外域的战报传来,情况不是太好,我已经批示了两份命令,一份是军队今夜整装完毕,随时开拔的命令;另一个是由你做这次军队指挥的命令。"
  虽然帝堂绝所说的是方卓所期待的,可是明显过于紧凑的时间还是让方卓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怎么这么快?"
  帝堂绝再一次没有回答方卓的问题,也再一次跳了一个话题:"先前外头传我们关系不同,你很生气?"
  再想一百回也没有想到帝堂绝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一句话,方卓呆在原地,一时真的很难形容自己的感觉,只知道尴尬气恼来回在自己心头轮替,脸颊也烫得惊人——被气红的。
  "你不喜欢和抚养者扯上关系?"这句话其实并不太算疑问,因为帝堂绝已经确定了这一件事。
  方卓十分尴尬:"我不知道外面为什么会那样传……我很抱歉,阁下。"
  帝堂绝看着面前绯红脸颊的方卓一会,叹了一声:"你总是把别人的过错加在自己身上。"
  方卓抬头刚想说什么,却听帝堂绝又道:"我方才跟你说过,圣树还有一项能力吧?"
  方卓一愣,心里纳闷帝堂绝怎么又把话题转了,却还是点头说:"是。"
  "这一项能力是孕育。"帝堂绝说。
  "孕育什么?"方卓下意识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不好的预感。
  "孕育生命。"帝堂绝缓缓说,"据说龙界最早一代的龙族,就是从圣树上诞生的,所以圣树也叫龙树。"
  方卓听得心里一咯噔。
  "只是虽然圣树能孕育生命,但毕竟极少,有史以来的记载也不过四个。平均下来,数千年乃至近万年,也才只有一个诞生——而这个诞生,还需要有龙的愿力,就是有龙来圣树前祈祷。"
  帝堂绝已经转向方卓。
  方卓吞了口唾沫,不知怎么的有些不敢看那一双银色的眼睛。
  然后,他听见有声音响起,沉稳有力,一字一句:
  "——我没有想过,我的运气能够这么好。"
  "……"
  现在该做什么表情?或许真是吃惊到了极致,方卓反而显得极为冷静自持:"阁下告诉我这些,是想说什么?"
  帝堂绝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在赞许方卓的冷静还是仅仅表示会回答方卓的问题:"你对那些传言愤怒,大抵是觉得同我有血缘关系。现在如何?"
  方卓看似冷静实则呆木地看着帝堂绝,表示自己不明白他所说的'如何'是什么如何。
  帝堂绝神态自若地解释:"同我有关系,你觉得如何。"他的口吻平静如同寻常时候签署一份文件,所以方卓潜意识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帝堂绝并不让方卓逃避,他神色一片平静,依旧同往日一般沉着优雅:"我有这个想法,你可以考虑。"
  我有这个想法,你可以考虑……
  这个想法,考虑……
  这个想法?
  这个想法!?
  考虑?
  考虑!?
  一刹那之间,方卓彻底崩溃,只觉天塌地陷,日月无光。
  这一夜的最后,帝堂绝回到自己的宫殿不多久,就接到消息说方卓在回去之后立刻收拾东西,连夜赶往龙宫外军营,再不顾军中大将的劝说,连夜拔营,以急行军的速度向战场赶去。
  彼时的帝堂绝正在翻阅文件。听见这个消息,他只说一句知道了,就继续低头阅读手中的文件。
  这是一份建议对外域增兵的文件。文件上写了出于战略和战术的考虑,必须在短时间内给予外域足够的打击,所以增兵的时间为一个半月后,而再出于士气的考虑,提议由王率领此次增兵。
  ——当然,由辅王亦是极好。

  章八四 感情顾问

  赶赴边境,支援同外域战斗的队伍行进一路顺利。
  方卓所带领的军队三天前就已经来到前线扎好了营,并有条不紊地投入各种支持之中。于是,仅仅短短三两天的功夫,这支后来的队伍就已经和先前的队伍很融洽的处在了一起,当然,各种闲聊也就不可避免的在营地许多旮旯角落生出:
  "听说你们换了一个没多大的小龙率领?是龙宫里头出来的吧?怎么样啊?"
  "挺不错的!"
  "真挺不错?不会吧!年纪小小的家伙,就是有能力也没有经验啊!"
  "是挺不错的!"
  "真是挺不错?"还有不死心的,"就算能力经验都有,那性格呢?其他呢?总有些不那么如龙意的吧!"
  "是真挺好的!"各种回答声如此,同时,各种回答声或多或少地也再提到了,"但真要说有什么奇怪的话……大概对于感情问题很不擅长?我看见/听说/传说有一次一个龙冲到大人面前对大人告别,结果大人被吓得接连几天都不再往那个方向巡视了,为什么呢?明明是一个颇为浪漫的情缘啊……"
  于是乎一天之后,营地各个角落的八卦长了翅膀一样地不辞辛劳的飞来飞去,隐秘的交换过情报之后,刹那之间,方卓本该鲜明的形象在底层龙族士兵里变成了一团模糊,只有一个'好龙'的标签大大地戳着,旁边还有一个箭头连着红笔画出来的圈,圈里写着'有惧怕感情的怪病!?'几个大字,后头的感叹号以及问号尤为鲜红而沉重。
  当然,这些交流都是私下的,方卓并不知道,也没心思去知道——此时,他正坐在最高指挥官的营帐里,以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看着面前的龙:
  "你说阁下,阁下他三天后——就到了!?"
  就坐在方卓对面,比方卓运气更好一些,直接被塞莱斯特丢了进来西迪斯颇为纳闷:"你不知道吗?"
  方卓险险爆了粗:"我怎么会知道!"
  西迪斯耸耸肩:"在短时间内解决外域是龙界上层的方针,而且龙界双王执政,分出一个来这里,就是空摆着当激励士气的道具也好了,何况不论是阁下还是辅王阁下,当年都是军中的佼佼者,来一个掌握全局,也是理所当然的。"
  方卓半天没有言语。
  其实西迪斯对方卓刚才那副见了鬼的模样也挺没有言语的。
  一人一龙就这么静默了好一会,最后还是西迪斯忍不住:"辅王阁下要来不是正好?还是你和辅王阁下之间有了什么矛盾?"
  方卓没勇气把事情说出口。
  西迪斯狐疑地看了方卓一会,忽然说:"辅王阁下跟你摊牌了?"
  "摊……什么牌?"方卓从口气到表情无一不显示着'心虚'二字。
  西迪斯已经肯定了:"感情啊!大家都是成龙了,你不会以为两龙一张床上睡着就是盖棉被纯聊天吧?"
  方卓白皙的脸蛋腾一下红成了桃子屁|股。
  西迪斯瞅着方卓:"辅王阁下的动作……倒是不慢。不过你的反应呢?"他琢磨琢磨,忽然说,"该不会你一听他说了这个,就大惊失色地连夜跑到了前线来吧?"西迪斯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走得这么急!害得我一早上就被人通知军队已经先行开拔,要马上去追——而且我一个龙走着,竟然赶了好几天才赶上军队!"
  最后,西迪斯颇为咬牙切齿。
  方卓十分尴尬。
  西迪斯抱怨了两句之后气也就平了——他也没真生气。看了看方卓,他琢磨琢磨,说道:"军队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走,还有你的任命下来了,都是辅王阁下告诉你的……还是掐在摊开之前把?"
  方卓没吱声。
  西迪斯就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辅王阁下倒是真为你着想,连你需要个空间和时间来冷静冷静逃避逃避,都给全安排好了。"
  方卓为西迪斯话里隐约的不满微讶:"西迪斯?"
  西迪斯原地一跳,双脚踩在椅子边沿,半蹲半坐,伸手支着下巴,语气颇为平淡,虽然听不出不高兴,但至少不是高兴:"他什么事都替你安排好了。也就是你,才会没有半点想法。"
  方卓自此倒是明白了西迪斯的不满,只是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这种观念问题,有时候说再多也没有用处。
  好在西迪斯也没有长篇大论说些什么,只转而问法方卓:"现在辅王阁下觉得给你冷静逃避的时间和空间已经足够,就追了来——你打算怎么办?"
  方卓停了好半晌:"……我能调换岗位么?"
  西迪斯:"……"
  方卓干笑两声:"至少再拖两天……"
  西迪斯:"……"
  "有一个办法。"西迪斯突然开口。
  "什么?"方卓精神一振!
  "你投奔外域,这样想多少时间就有多少时间,尽可以慢慢考虑。"西迪斯冷飕飕说。
  "……"方卓表示自己确实被冻着了。
  玩笑完毕,西迪斯侧头想了一会,正色道:"你如果只要两三天的话,那也没问题——辅王阁下三天后到,我除了一开始的会议之外,我也可以给你争取个三两天的时间让他不能找你……不过这样有没有意义?"
  方卓张了张嘴巴,没说话。
  西迪斯看着方卓:"想拒绝?怕伤害到辅王阁下?"
  这两句话直指核心,方卓不能再逃避:"我只是觉得……很奇怪。"
  西迪斯点点头:"那就不是完全不心动了。"
  方卓顿时目瞪口呆——呀喂,这个结论到底是怎么得出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方卓的表情取悦了,西迪斯笑起来,跳下椅子:"还有几天,你好好想想吧,依你的性格,其实辅王阁下挺不错的。"
  说罢,西迪斯挥挥手,留一句'明天再跟你说正事',就甩手离去。
  一个人的营造颇为冷寂,冷幽幽的月光自窗口洒入,铺就一地白霜。
  之前和龙聊天的时候还没有怎么样,现在独自一个人了,方卓却忽然觉得胸口沉闷慌乱得难受:
  辅王阁下三天后就会过来……
  ——马上要回答?
  没有下定决心直接拒绝……
  ——是有所心动的表现!?
  一个人坐着,方卓越想越惊悚,只觉自己形成多年的伦理一下子被整个推翻掉了,那种最开头听见帝堂绝告白时候的天塌地陷感觉再一次涌上脑海。终于再坐不住,方卓抹一把额上冷汗,揣了兵器就匆匆忙忙往外走。
  已经入了夜,营地自然戒备森严。
  如果是往日,只要不是一定必须出去,方卓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特地出去——可是今夜不一样。和西迪斯聊过,尤其在知道帝堂绝马上就要到来之时,方卓一刹那之间,只觉得自己周围都浸满了帝堂绝的声音,而自己在这个营地里的一行一动,也都不知不觉的受帝堂绝的影响——
  "令牌!"有声音低喝道!
  方卓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在不只不觉间已经走到了营地边沿,他伸手从怀中拿出代表身份的令牌递过去。
  接令牌的龙一开始还是一本正经满面严肃的,可是当他借着旁边火光看清楚令牌的模样之后,他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就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了:
  "方卓……大人!"
  正好注意到这一点的方卓一头雾水:"有什么事?"
  那龙定定神:"没什么。"说着,他又低喝了一声,这次是朝周围的龙喝的,"大人要出营,行礼!"
  一刹那之间,周围龙尽皆无声抬手——只是也是同时之间,他们脸色俱都变得古怪异常,目光不由自主地就往方卓身上瞟。
  "……"无法理解眼下这种微妙的气氛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出来又显得奇怪,方卓只得顶着一头问号走出了营地。只是……
  要去哪里呢?来到营地外的方卓颇为茫然,将令牌放入怀中的时候忽然触到一个东西。方卓的手顿了顿,还是将那触到指尖的东西自怀中掏了出来。
  是巨树人的祭坛。
  尽管早已经决定把这个祭坛还给外域的巨树人一族,但这段时间里,方卓也并没有因风花叶的缘故而疏于照顾它们——只是不太带在怀里了。而这一次……先前喂完东西后刚好有龙进来商量事情,一时没时间收好,就顺手揣进怀里,然后忘了拿出来。
  方卓想起来了,看着手头流转若有似无光辉的圆球,他略一思索,就转身往已经被外域占领的地方走去。
  漆黑的夜晚总能给人以错觉,让轻松的路变得艰难,让短暂的路变得漫长,究其原因,或许不过因为并不会有多少人,能够陪着我们在黑夜里一直往前。
  接近外域的地头了。方卓已经在小心地隐藏行迹了,他走得很慢很偏,或伏地或上树,基本都挑着视觉的死角来走。
  又是一株绿荫遮蔽的大树,方卓的左足刚刚落在树杈上,就听一个声音自前方响起——很美,还透着些不太容易分辨的复杂。
  "伊萨多……"
  刚刚踏上树杈的方卓一怔:龙族美人确实很多,可是能只凭声音就让人觉得一定很美的……
  方卓抬头看去,从树叶的缝隙之间看见了站在前头的龙。
  是风花叶,以及外域大统领。

  章八五 悲催到天崩地裂

  大统领和风花叶面对面站着。
  月光于天穹上洒下来,银白色的,照亮了大地,却照不亮风花叶脸上似有若无的晦暗。
  透过树叶的缝隙,方卓的目光在风花叶脸上停留一会,又移到大统领脸上,转动之间似乎有些仓促,甚至还一不小心碰到了一片树叶。
  尽管一片树叶的响动几乎可以忽略,但躲在树上的方卓还是刹那出了一声冷汗,全身僵硬不敢稍有动弹。
  底下说话的两龙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点小意外。
  方卓渐渐放松下来了,之前没功夫注意的对话也慢慢听入耳里:
  "……你真的这样决定?"
  "为什么?"大统领轻声问着,语气里的黯然并不多做掩饰。
  风花叶神色有些阴沉,这在他脸上实在很难看见——大多数的时候,风花叶或冷笑或恣意,不管什么样的表情里总是透露出深刻的漫不经心来,可以说是无拘无束。
  ……当然也可以说是飘萍无根。
  没有得到面前龙的回答,大统领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没有阴冷愤怒,倒是有些包容的笑意:"这么说来,有朝一日你我也要兵戎相见了。"
  风花叶侧头一会,终于正面回答对方:"我不会跟你动手。"
  他沉默片刻:"也不会容许龙伤害你。"
  大统领笑了两声:"如果有龙毁了我的愿望追求呢?"
  风花叶没有说话。
  大统领也不紧逼,只缓声道:"你也不必如此。真有那一天,各自尽力就好。"他笑了笑,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卡迦迪亚,卡迦迪亚希望再没有争端,这愿望果然比我的更美好——只要有两个龙在这个世上,就不会没有争端。这一点,"大统领一顿,看了风花叶一眼,继而移开目光,平静说:
  "我知道,你也知道。"
  风花叶终于说话了,他摇摇头:"这些跟我都没什么关系。"他的口气淡淡,"有争端也好,没有争端也好,你们要维护龙界和平也罢,要杀个血流成河也罢,我都不做理会。"
  大统领目光一凝,片刻点头:"好,这样就够了。"他忽然一笑:"对了,这一段时间别去希尔那里。"
  希尔?偷听的方卓脑海里一下子就联想起距离这边不算太远的一个城市,顿时精神一振,注意力集中起来。
  "怎么?"已经准备走了的风花叶一挑眉。
  "那个城市最近有大动作。到时候那一块地方的能量会彻底混乱,无法使用魔法,而你的身体又不算好……"大统领点到为止。
  风花叶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我先走了。"
  "唔。"大统领应了一声,随后说,"再等一下吧。"
  脸上的阴沉褪去,风花叶有些不耐烦了:"还有什么事?"
  大统领冲风花叶一笑,继而随手一指——
  "砰!"重重地一声响起,方卓被摔到地上,半张脸贴着黄土!
  身体不知道被什么束缚住了,一点都不能动弹。立身于龙界对立面的外域,大统领可是没有看在方卓成年不久的份上给他什么优惠,而是出于某种微妙的心态,完全不客气地让方卓脸着地狠狠落下。具体狠辣程度……
  趴在地上的方卓只觉得自己脑袋一阵阵的晕眩,嘴巴里除了沙子土灰之外,就是浓浓的腥咸味道。
  "风冽,你的想法呢?"有声音在方卓头上响起。
  方卓勉力睁开眼看着就在自己脸颊旁边的一只靴子。
  "什么想法?"风花叶的声音和之前一样冷淡。
  "这边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龙在偷听我们谈话……"大统领的声音里有了些笑意,"如果你认识的话,我就给你一个面子,怎么样?"
  声音明明只短短地消失了片刻,短到跟所有正常的对话没有什么分别了,可不知怎么的,被牢牢压在地上的方卓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方卓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停了动作。
  他只知道,他听见风花叶的声音在耳朵边响起,美到极致,冷到极致:
  "他算什么东西?"
  方卓在地上静了一会。
  风花叶的声音很清晰,那一个个清晰的字也就纷纷钻进他的胸口,鲜明无比地烙在他心脏上。
  其实也不是疼痛,只是……或者有些无力,有些茫然?
  方卓睁着眼,冷静地分析自己此时的情绪。
  大统领的黑色绣银边靴子依旧在方卓眼前停着。方卓没有再听见大统领的声音,可这并不妨碍他判断出对方眼下心情正十分愉悦……
  愉悦是吗?
  方卓忽然笑了笑,带点恶作剧的狡黠。他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动,以掌心贴合地面。
  "那么……"
  大统领的声音响起来,也是同时,方卓感觉到有细细地劲风射向自己的脖颈处……几个含混的音节忽然响起,随之就是一声闷响!
  大统领顿时一怔,他发现自己本来准备杀了方卓的那一记指风射歪了——当然不可能是他射歪了,是方卓躲过了?不对,是——
  毫无征兆的,大地忽然开始剧烈震荡,树木歪倒土石激荡,就是以大统领的能力,在措不及防之下也接连踉跄了几步。第一时间不是注意周围情况,而是转头看向风花叶!
  严重偏科的后果终于在这一刻赤|裸裸地显露出来了!
  刹那之间经历了大地震似的灾难,风花叶不要说有没有时间念动空间魔法来保护自己,而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在最开头的时候,他就已经站立不稳跌倒地上,同时眼睁睁地看着一株拦腰断裂的巨树挟着风雷,似慢实快地从上方砸向自己……
  大统领脸色骤变!
  身上的力道终于有了一瞬的松动,方卓刹那跳起来,盯着半边肿的老高的脸却没有选择立刻逃跑,而是一下子加重了自己掌心与地面接触的力道,嘴巴里断断续续小声低哑的咒语也跟着提高了,如果此时帝堂绝在这里,就一定会觉得眼下的情节无比熟悉——这样的坍塌速度和震动幅度,正是方卓最后用于脱离幻觉的那一招:
  "……风起,火生!伟大的岩地,可以抬起你雄伟的身躯,我祈求——"
  大统领已经闪身到风花叶身边一下击碎自天而降的巨树。蓦然听见方卓的咒语,他转过头去,目光森冷,头一次露出不掩饰地杀意。同时一拳狠狠击出,威力之大,足以把人整个打进石壁做成雕塑。
  同大统领之间只有四五米的距离,方卓不去想躲闪也根本躲闪不了,他只是一下子加快语速,将咒语的最后一句念完!
  拳劲已经临到方卓身上了,可也是此时,大地骤裂,土石塌陷,甚至连周围空中的能量,也一下子翻涌搅动让龙无法利用——
  拳劲狠狠地砸到了方卓胸腹之间。方卓当场吐出一口血昏死过去,眼睛所能看见的最后一幕,是大统领满脸愤恨,不急着脱困,而是匆忙忙低头向更深处追去,企图追上坠落得最快,只剩一点衣角的风花叶……
  然后,方卓什么都不知道了。
  某些时候,黑暗总是让人不悦的——尤其是在意识清醒,却使人完全无法动弹的黑暗之中。
  百无聊赖还兼有点恐慌的时间不知持续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刻,或许已经好几天了,然而不管如何,等方卓的眼睛再一次触及到阳光时候,他还是热泪盈眶了。
  ——因为刺眼。
  尽管黑暗里意识明明十分清醒,可是当真醒过来之后,方卓还是觉得一阵头晕。忍不住闭上眼,一个是适应光线,一个是让脑袋清醒一些,方卓昏昏沉沉的,只觉得身体像被大象踩过一样,没有一处不酸疼,没有一处有力气。
  心知是大统领最后一拳的功劳。方卓虽觉得痛得难受,但倒不是太放在心上,他更关心的是现在自己落到了什么地方,如果是地底的话……不对,地底哪里有这么强烈的光线?
  这么一想,方卓心头一咯噔,就要张开眼。
  而也是这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很漂亮的声音。
  ——他很不想再听见的声音:
  "既然醒了,就不要躺在那里装死。"

  章八六 糖衣加炮弹

  既然醒了,就不要躺在那里装死。
  既然醒了,就不要装死。
  醒了,就不要装死。
  不要装死……
  方卓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惊讶惊恐惊悚?愤懑愤怒愤恨?或者都有,或者都没有。总之,方卓僵硬地睁开了眼,僵硬地扭过了头,僵硬地看见了龙……然后,他更僵硬了。
  声音再次冷笑:"见鬼了?"
  比见了鬼更可怕!方卓尽管没出声,但脸上的表情已经明明白白地把这句话给说了出来。
  坐在一旁的风花叶凝视方卓一会,继而再次冷笑点点头,什么也不说,闭上眼睛就径自休息去了。
  方卓这才缓过气来。而一缓过气,眼下的各种不对,也就立时被他察觉了:坐在对面的龙的脸色似乎很苍白?衣服上也有暗迹,还有那只怎么看怎么别扭的腿……
  忽然,方卓脸上骤变,猛地就直起身来,牵动胸腹以及身体各处的伤口,顿时就是铺天盖地的疼痛一起涌来,让他不由呻吟出声。
  根本没有睡着的风花叶这时倒是睁开了眼,神情冷漠,语气倒是平静的很:"感觉出来了?"
  方卓没有理会风花叶的话,他有些呆滞,目光中甚至有一些因遇到极大变故才会出现的自内心而生出的惊惧……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了,也顾不得和风花叶的恩怨,转头就问:
  "这里没有能量!?"
  "有的话,我早就杀了你。"风花叶说得不咸不淡。
  也不知是麻木了还是习惯了,方卓居然释然地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先前还奇怪着。"
  这两句话说完,周围顿时一片寂静。不论是风花叶还是方卓,都觉无话可说。
  风花叶再次闭起了眼。
  方卓则强忍着身上痛楚,转头开始打量周围。
  这似乎是一个旷野。但仔细一看,却又不能说是旷野——不论是东边的那一片山林还是西边的隐隐约约的……海水?都有着十足的诡异感觉。而他眼下所停留的地方,更是一个……石洞!?
  旷野上的石洞?方卓觉得自己的头更晕了。他晃了晃脑袋,挪两步靠着石壁休息。
  树林,海水,石洞,接下来不会有一条蛇冒出来吧?方卓自嘲地想着,忽觉脸上一凉。
  水?……他睁开眼,侧头看去,就见一个花斑细脑袋仰着,左右各一个绿眸子,中间还有红色条状物一吐一吐的……
  方卓闪电出手,那只忽然冒出来的毒蛇抓去狠狠掼在地上,再一把抓起石头砸烂了脑袋,这才咬着舌头吞下了喉咙中的惊呼。
  风花叶的声音响了起来,懒洋洋的,还有点冷漠:"不要在这里乱想。这里除了没有能量之外,还能影射心头最坚信的东西。"
  身体又是一阵疼痛,方卓坐在原地等身上的冷汗不再争先恐后地往外冒之后,才勉强开口接了风花叶的话:"影射心头最坚信的东西?"
  风花叶的眼睛半阖着:"类似于镜像魔法。它能窥探你心底最深处的想法,再倒影出来——需要你觉得它是真的,它本身存在,它就会发生。"
  方卓呆了一会:"这里一开始,是什么模样?"
  "地底。"风花叶的回答简单到了单调。
  但方卓还是不太困难地联想出来了:暗无天日,周围都是岩石,没有动静,没有活物,甚至没有风没有雨……
  方卓再转头去看周围的模样,发觉周围的景致果然很符合风花叶给人的感觉——林子代表食物,海代表水,石洞至少能稍微栖身遮风挡雨,而旷野……应该是对自由的执着吧?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方卓就不再在意了——现在需要她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些。
  方卓稍稍闭了眼。他靠在石壁上,慢慢放松自己的身体,不一会,就沉沉睡过去。
  风花叶抬头看了方卓一眼,随即也闭上眼,继续休息。
  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
  方卓重新睁开了眼,这一次,他咬了咬牙,然后直接站起来,慢慢走向比较近的林子。
  风花叶保持这前的姿势,看着方卓的动作。
  短短几十步的距离让方卓走了十来多分钟。几乎是拖着把自己挪到林子边的,方卓摘下了一颗小树上挂着的青色果子,然后放进嘴巴里……
  "咔蹦。"
  没错,这是从方卓嘴巴里发出来的声音。
  方卓冷静地把果子吐掉了。他感觉自己吃了一个石头。
  接着,方卓站在原地,有些犹豫。但片刻之后,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走向海水模样的地方,再尝尝海水的味道。
  这一次,方卓小心了些,来到海边,他弯下腰,用双手掬起一捧水,没有含到嘴巴里,而是伸出舌头舔了舔手中的海水。然后——
  "……"
  方卓一脸复杂地抬起头来了。他嘴巴里的味道确实是咸的,咸的颗粒。
  是沙吗?这么想着,方卓再无疑问。在原地顿了一会后,他直起腰来,重新拖着腿走到风花叶对面坐下。
  "你的腿是不是摔断了?"方卓选了这么一句话开头。
  风花叶抬抬眼,没说话。
  方卓继续说:"这里没有能量,你不能用幻境或者空间魔法;身上带着的各种道具想来也没有用,不然你早就离开了。"
  风花叶露出了笑容,当然,是带着嘲讽的。
  方卓甚至不用假装自己没看见——因为他真的看见了也没有感觉:"你幻想出来的东西再真实也是幻想出来的。树林上的果子是石头,大海里的海水是沙子,幻境没有用。"方卓顿了一下,"撤销幻境吧。"
  风花叶似笑非笑地看了方卓一眼,随后垂下眼睛。
  只见原本的林子旷野以及大海尽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滚沸灼热的岩浆!
  方卓悚然一惊,还没有所动作,就见周围的岩浆又如潮水般褪去,转眼就有寒冰层层追来,顷刻就又是冷得叫人哆嗦的冰天雪地!
  景致转换得太快,方卓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周围的霜白坚冰又如立于暖阳之下似的刹那冰雪消融,最开头的景象,再一次浮现眼前,只是这次,海水变成了东边,林子转到了西边。
  风花叶的答案是什么,似乎已经毋庸置疑。
  半睁不睁着眼,风花叶倚在墙上,懒洋洋地等着面前的人说'你如果不撤销幻境,我就杀了你。'或者干脆不用说?直接过来动手不是快得多么?
  风花叶这么想着,他垂于身侧的手指轻轻地动了那么一下。然后,他就听见对面的人说:
  "你撤销幻境,我跟你一起找路。"
  看吧。就是这样,'你撤销——'……
  风花叶倏然一怔,甚至不由得睁开眼直起身:"你方才在说什么?"
  方卓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风花叶以看一个史前动物的目光看着方卓:"之前我才要杀你。"
  "你只是不救我。"方卓纠正道。这一点他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风花叶弯起了唇角:"所以你不恨我?"
  "只是没有必要恨。"方卓回答得很平静。
  风花叶一时没有了声音。片刻后,他低笑起来,声音里带着轻嘲,还有点说不出的蛊惑:"所以,你带我一起出去?"
  风花叶话里头尽管是说带。但方卓心里倒是明白得很——多半又是设套子套他了。如果他真的顺着风花叶的暗示想,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是一桩悲剧。
  方卓表示麻木了,打回风花叶糖衣加炮弹:"一起出去。谁都不知道之后的路是什么。"
  这么说完,他顿了一下又说:"而且你之前说不会参加战争。"
  一谈到这个,风花叶的神色又冷淡下去了:"你们打生打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方卓沉默着,片刻后点了点头:"这样很好了……还有你上次说过,我想过了。我确实不怎么了解你和阁下之间的事情,或者我根本就怕去知道……上次,我很抱歉。"
  "抱歉我玩了你?"风花叶嗤笑一声。
  方卓假装没听见,只是面孔依旧不受控制的红了起来,就不知道是羞是怒:"好了,撤销幻境,我们出去。"
  风花叶看了方卓一会。
  对上那一双沉得根本看不见底的瞳孔,不知怎么的,方卓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到底有什么不对劲,方卓没想明白,周围就忽然变成了一团漆黑。再然后,一团莹白自风花叶身旁悠悠亮起,方卓张眼看过去,就见三朵白色的火焰一张一缩地游移在风花叶身周,保护着风花叶的同时,又隔绝了他与周围的接触。
  只看过一眼,方卓的冷汗就下来了。
  他认识风花叶身旁的东西——那是在整个龙界都大名鼎鼎'白焰',一种极为特殊的,介于生物和非生物之间的东西。这种东西是由一种叫'焰'的昆虫的制成的。'焰'是一种只生活在极少数地方的昆虫,天生能够突破任何能量罩,本身也具有剧毒,只要是龙,一旦被沾上,多半也就没命了。但同样的,有得有失,拥有这种逆天能力的'焰'有一个极为严重的缺点,就是生命力特别薄弱,就算被龙捕捉到了,因为环境的不适应或者捕捉的龙不小心,也会大片大片的死去。所以'白焰'就尤为珍贵了,几乎等同于传说中的宝物。当然,'白焰'的能力也是很强的,它保留了'焰'不惧能量罩和剧毒的能力,又去掉了'焰'生命力脆弱的先天限制——当然,也有缺点。还是一个很严重的缺点,那就是'白焰'只对能量有反应,并且无差别攻击,这个无差别,是包括所有接近'白焰'持有者的能量以及持有者本身的能量的。
  所以,这个传说中的宝物是传说中的宝物,只是是个大鸡肋级别的传说中宝物。
  方卓的眼睛都看直了。
  他看着风花叶施施然收了白焰,再施施然扭过姿势诡异的左脚站起身,又施施然走到他面前对他意味深长地笑:
  "很好,我们一起出去。"
  方卓终于没忍住,崩溃到泪流满面:
  "至少这一段!至少这一段——你有什么就直说什么吧!"

  章八七 地底

  冰冷幽长的隧道似乎走不到尽头。
  本来随便弄一个魔法球照明是很简单的事情,所以方卓也早没有随身携带照明工具的习惯了,但此时的问题是空气中什么能量都没有,不要说弄出一个魔法光球,就是要弄出一个火星也叫人抓瞎。不得已,方卓只好仗着自己视力还好,努力在前头辨别方向寻找出路——至于风花叶有没有照明的办法……到现在为止,方卓真是宁愿自己在黑暗里摸索,也不想和风花叶多说什么话了。
  甬道里一片寂静。
  从前只以为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艰难,现在方卓终于认识到,相较跟一个不喜欢的龙一起走,一个人在黑夜里走的艰难简直不能称为艰难。
  这么胡乱想着,往前走的方卓忽然摸到一片粗粝石壁。
  一下子皱起眉来,他上下左右地摸了一会后,又眯着眼使劲往前头看了看,才对身后沉默得有些诡异的龙说:"前面是个陡坡,不好爬。"
  身后的黑暗里传来不咸不淡地应声。
  方卓本来还想问对方好不好爬,转念一想却又作罢,他实在是怕了风花叶一件事绕七八个弯的做法了。何况这个斜坡……
  方卓又眯了眼看了看,确定普通人小心一点,还是能爬的上去的。就是黑暗里有些麻烦……
  这么想着,方卓已经开始动手攀爬,并刻意放慢速度和弄大声响,不时为后头的风花叶指路。
  一时之间,冗长的甬道里只有方卓的声音在不断回响:
  "往左边三步,有一块突起岩石。抓住岩石,直接往上头,大概半米的地方有可以攀抓的地方……"
  忽而有细碎的岩石滚落声响起。
  方卓耳朵一抖,闪电出手,及时捞住下滑的龙:"没……"他本来想说'没事吧?',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觉怎么别扭,于是一顿之后只转说:"抓好了没有?我放手了。"
  过了片刻,黑暗里才传来声音,依旧是不咸不淡的一声应是,和之前并无两样。
  方卓正要放手,却忽然犹豫了。一时间抓着风花叶的胳膊没有动作。
  "干什么?"风花叶不耐烦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
  "……我拉你上去吧,也不远了。"这么说着,方卓十分不放心,紧跟着又说道,"你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等出去了再跟我算,我一定不会逃避!"
  说着,方卓也没勇气等风花叶的回答,一手抱了龙一手往上攀,灵活有如猿猴,不过须臾就攀过了陡坡重新站到地上。
  一站稳,方卓忙不迭地放了手,再走前两步开始探路。浑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龙皱起眉头之后又松开。
  方卓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不对:"风花叶,你有没有听见……"
  "什么?"风花叶倒是回答了。
  方卓又侧耳倾听一会:"……水滴声?"
  风花叶没有回答方卓的问题,而是问:"周围地势怎么样?"
  方卓向四周看去,一会才说:"宽阔不少。"他又走到边沿摸了摸石壁,"没有先前那么多细粉。"
  风花叶说:"继续往前。"
  方卓答应一声。
  又不知走了多久,方卓忽然停下脚步:"周围开阔很多,有水的味道,也……亮堂不少?"他忽然发现自己看周围没有之前那么费力了。
  "嗯。"风花叶冷淡的声音自方卓背后传来,"不止这些。"
  "不止这些?"方卓下意识回答,目光还搜索着前方,"还有什么?"方卓的声音忽然停顿,他看见,有两个荧绿荧绿的东西,在黑暗中缓缓亮起。
  方卓吞了一口唾沫。他看见,远远的那两盏灯笼一样的绿球体在不断升高着,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玄黑色粗长的身体一点一点的露出……是蛇吗?
  方卓怔怔地想着,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看到蛇样的动物不是全身别扭而是不由自主的兴奋——没错,兴奋!
  首先这样的巨蛇每天的食量必定惊人,其次一个封闭狭小的空间是肯定养不活这样粗一看去少说也有十五六米长的巨蛇的,那就是说,巨蛇 = 食物 = 出去的路!
  方卓银色的瞳孔刹那变得亮晶晶的,毫不犹豫地,他一下助跑到水旁,双足用力一蹬,整个人已经跳向那绿莹莹的灯笼之处——
  风花叶站在原地看着。
  黑暗的洞穴里有了冷光,他也不再像先前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水里方卓和巨蛇的争斗,风花叶只随意看了两眼就不再注意,他的更多精神,都集中在了周围的环境以及那若有若无的压迫上。
  这种压迫……方卓什么都没有感觉。那么,是属于和他能量同源的压迫了?来自幻境……风花叶敛下眼,遮去眸中的一丝阴霾。
  忽然一声巨响自前头传来,风花叶懒得抬眼,依旧自顾自想着自己的疑问,但很快就听见有滴滴答答的水声接近,抬头一看,便见方卓已经游了回头,手上还捏着两个拳头大小,发着光的眼珠。
  爬上了岸,方卓不等风花叶开口就把自己探回来的消息说出来:"我刚刚看了一下,前面没有路。但这里不是小说,既然能长着这么大的巨蛇,这里的水肯定是活水,水底下一定有路……对了,你会不会游泳?"
  方卓忽然记起这一节来。
  "会。"风花叶言简意赅。
  方卓正想说那我们走吧,就见风花叶微皱着眉,神态里罕见地有些凝重,不由问:"怎么了?"
  风花叶抬头看了方卓一眼,片刻才说:"你刚刚杀那条蛇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奇怪的感觉?方卓没听懂风花叶的意思:"我觉得很正常,怎么了?"
  风花叶没理会方卓,径自走到水旁,蹲下了将一只手伸进水里,好一会才再开口:"一开始的时候,你是不是疑惑我明知道幻想没用,还一直维持着幻想?"
  方卓心说我还疑惑你为什么不在我醒来之前先杀了我图个干净了。当然这句话方卓没说出口,事实上,关于这个,方卓也猜的个七七八八了——风花叶之所以不杀他……嗯,当然不是因为风花叶心慈手软与人为善什么的,要么是那时候风花叶也刚醒来没多久,还震惊于周围情况;要么是风花叶虽然醒来了,但身上确实有伤,一时半会也动弹不了;当然,也不排除风花叶留下他来是因为知道自己一个龙出不去,抱着拉个壮丁是个壮丁的想法……
  "为什么?"一边胡乱想着,方卓一边也没忘记回答。
  "那些果子和水,我也尝过,味道很正常。"风花叶回答。
  "味道……"方卓刚说了两个字,就一下瞪圆眼睛,"味道正常!?"
  "嗯。"风花叶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所以我等你醒了去尝尝。"
  得,他还真是一个不要钱的试验品了。方卓一阵无言,好一会才说:"我尝出来的是石头和沙子。"
  "嗯。"风花叶应了,忽然转一个话题说,"你有过体验吧?当一个能力高和一个能力低的龙在一起,能力低的龙会感觉到压迫。而如果这两个龙修习的是同一种魔法或者武技,这种压迫就会成倍的递增。"
  "这是常识。"方卓这么回答完了,才问,"说这个做什么?你感觉到压迫了?那……"他本来只是随口说着的,却忽然想到什么,顿时心头一惊,"你的能力是空间魔法和幻境,那,你的意思是,这些……是幻觉?"
  风花叶沉默许久,才摇了摇头:"……未必。"
  说起这个的是他,说未必的又是他,方卓刚想详细询问,就听风花叶说:"好了,走吧。"
  "等等——"方卓还准备问些什么,风花叶已经不耐烦了,"你不走我走。"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方卓也没继续的想法了。只是当然不可能让风花叶先下去,方卓也没多说,上前几步就先一头扎进水里。
  风花叶跟在后边。
  刚刚才杀死了一条十多米长的巨蛇,尸体还横成在那边,不少比水更深的暗色缓缓流出混入水中,使一片水域都深深浅浅的,久久不曾消褪。
  方卓不由觉得有些不自然。下意识地侧头看了身旁的龙一眼,发现对方倒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就是神情沉得有些可怕。
  方卓收回了目光,没再想其他,只持着巨蛇还发着光的眼睛,专注寻找出路。
  养出了十来米的巨蛇的这一片水域,真的大得有些惊人。大概游了近二十分钟,就连方卓都开始有些吃不消了,他转头看向风花叶,意思是需不需要先找个地方出水休息,却见风花叶绷着个脸,看都不看他就自顾自地往前游去。
  方卓无可奈何。兼之发现周围已经开始隐隐约约地有些光源了,想着距离找到出路应该也不会太久,就继续向前游去。
  又是一段无话可说的沉默。
  方卓在心里默数了好几百下,忽然发觉手中的光线淡了许多,他心头一跳,往前看去,就见上方明明白白地落下了光源——尽管并不明亮,甚至尽管只是一缕。
  清楚地听见了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方卓咽一口唾沫,也顾不得自己和风花叶之间的恩怨,一把扣住身旁龙的手就奋力往上游去!
  三十秒,或者比着更短,方卓拖着风花叶,一头钻出水面,脸上甚至眼底,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意。但立刻的,在他看清楚水面上的情景之后,他满脸的兴奋,刹那凝滞。
  "这……"方卓甚至没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只是看着面前的旷野——看着和他醒来时候,由风花叶制造出来的幻境一模一样的旷野!
  忽然有风声自旁边传来。
  方卓茫然地转过头去,正见一个身影倒向了他,他下意识地接住了,等发觉怀中的身子轻得吓人也冷得吓人之后,方卓骤然清醒过来,手足无措:
  "风花叶!?"

  章八八 未来,怜悯与怜惜

  风花叶独自坐着。
  以他为中心,周围的景物高速旋转变化,色彩或艳丽或清淡,一时热闹,一时冷寂。
  当然,热闹或者冷寂,孤独或者温暖,对于风花叶来说,都是没有区别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单薄如一张张剪影的画面忽然活了过来。先是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风声水声笑闹声,再接着,这些剪影上的景物一个个都立体起来了,树叶在风的吹拂在微微摆动,池塘里的游鱼摇头摆尾,或交相嬉戏或悠然自乐;再继而,这些剪影上的一个个龙也动了起来,他们相互交谈的,面目一时喜悦一时愤怒,声音一时温柔一时尖利……
  风花叶敛下眼,只是坐着,面容冷漠。
  周围的景象越来越真实了。
  雨后空气特有的湿润,木若花独有的香味,潺潺的流水声,鱼儿忽然摆尾的那一下'噗通!'……伊萨多忽然怒气冲冲地走到风花叶的面前:
  "风冽!我要去外域——我受够了这种生活,等我再回来的时候,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一定叫龙界天翻地覆!——"
  卡迦迪亚紧随着过来了:"伊萨多,你……"
  "我什么?"年轻的伊萨多眉目间还有稚嫩,他问风花叶,"风冽,你说,我该不该去?"
  该不该去?
  该不该去!
  风花叶抬头冲伊萨多笑了一笑,他忽然伸手,朝伊萨多眉心一指。
  伊萨多满面错愣,更有许多伤心,他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只一刹那之间,周围种种,风、水、花木,一切一切,都尽皆消失,只余一片黑暗。
  风花叶这才轻轻地嗤了一声:"该不该去不都去了吗?"
  这么说完,他站起身来,皱眉看着周围黑洞洞的空间。
  还没能够出去,那就是说……还没有破了对方的幻境?风花叶脸色顿时阴沉了不止一点。也不费心找路,反正周围都是一样,风花叶随意捡了一个方向就往前走。
  "啪、啪。"
  "啪、啪、啪。"
  空荡荡的脚步声在一团黑暗里头回响,不旋踵,"咚咚"的心跳声也慢慢加入,再继而,轻轻的水滴声响起,同时,风花叶只觉得喉咙一凉,仿佛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往下流。
  风花叶伸手摸了一把喉咙,果然摸到了一手的冰冷黏腻,他抬起手放在鼻端嗅了一下,待嗅出淡淡的血腥味之后,风花叶不惊反喜,冷笑一声说:
  "装模作样!我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话音方落,之前那一系列声音戛然而止,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一般,转眼就烟消云散了。
  心中已然明白过来,风花叶不再思索,选定一个方向,就一条直线地大步走去。
  忽然,一道威严声音在空中响起:
  "滚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风花叶面露讥诮,甚至懒得出声,只继续向前。
  周围的黑暗忽然再次消失,转成了古战场模样的地方。
  风花叶的脚步稍停了停。他看向周围,地上是被各种法术武技生生轰出来的大坑裂缝,无数个尸体倒下,几乎铺满了地面,脚下的岩石都被鲜血浸润成了暗红,风吹过,裹挟的尽是浓浓的血腥之气……风花叶抬头看去,只看见蔚然的天空也被一道巨大的身子截成了两半,一半绯红如火狱,一半却黑暗如沉渊。
  "吼——"远古巨龙的吼声响彻天地,周围的还活着的龙更慌乱了,有冲上去拼命了,也有转身逃离的,甚至还有干脆闭目等死的。
  风花叶静静站在,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冷眼旁观一会,忽然听到有龙朝他吼道:"你干什么,还不上去帮忙!"
  风花叶斜了一眼身旁,确定出声的龙是真的对他横眉怒目之后,他笑了一笑,一挥手,就刺穿了对方的心脏——很简单,地上到处是兵器,只需要假设两个小空间魔法,然后把兵器从地上移到对方心口里就好了……很简单。
  风花叶再笑了一笑,随即转身,向来时方向走去。
  然而还没等风花叶走几步,周围情景又是一变,这一次,是换成了巨兽与巨兽之间的争斗。
  有了前一次的确认,这一次,风花叶甚至懒得多看一眼,自顾自停下来分析一下方向,就再调整方位往前。
  场景再变,风花叶再次调整位置。
  场景再变,风花叶再次……
  终于,威严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依旧是毋庸置疑地口吻:
  "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风花叶自顾自地走着。
  声音再一次道:
  "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耐烦了,风花叶低哼一声,嗤笑道:"你算什么东西?"
  声音忽然停了。
  风花叶毫不在意,继续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等远处终于有隐约亮光浮现的时候,威严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只是这次,声音平添了落寞:"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必须早日出去。还有,照顾你身边的小龙,他很快……"
  风花叶大怒,眼眸里飞快掠过一丝阴鸷,转过头就向声音的方向看去:"你——"
  风花叶倏然收了声。他看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幅无声幻境。
  只是这次,这次——
  风花叶霍然睁眼,吓了正蹲在风花叶旁边照看风花叶的方卓一跳,反射性就去摸身上兵器。但很快,看见风花叶除了神色有些奇怪之外,神智什么都很清醒,方卓也就放松身子退后几步说:"你醒了?没事吧?你刚才突然昏倒,我……"
  方卓本来想说我吓了一跳,但看风花叶有些奇怪——特别奇怪——的神情,他还是忍不住说:"你怎么了?像见了鬼一样。"
  风花叶终于回神了。他神色奇异地看了方卓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自己坐起来靠在石壁休息——这是方卓找到的一处石洞,似乎被打扫过了,灰尘自然难免,但一些细碎的石子好歹被扫开了,还在石地上铺了一层细碎的干草树叶,尽管薄到基本只能用来安慰自己,但好歹聊胜于无。
  方卓刚才的问题,风花叶没有回答。方卓也没想风花叶回答,只是实在忍不住了才这么问一声,他径自低头,拿起刚才摘回来的几个果子递给对方,还顺便递了水过去:"要不要吃一点?我们应该也差不多呆了一两天了,这些我试吃过……"
  方卓忽然没了声音——因为风花叶的目光太过让人毛骨悚然了。
  "怎,怎么了?"方卓觉得一定是自己哪儿不小心碰触到对方的老虎尾巴了。
  风花叶没有回答,用这种诡异的目光看了方卓好一会之后,他才低下头,想着最后自己看见的那一幕。
  怎么可能?……风花叶忍不住想到。却偏偏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问:
  怎么不可能!?
  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
  风花叶忍不住闭了眼。
  方才他最后看见的那些事会不会发生,他不清楚,但至少,至少他能分辨,那些决不全是单纯的幻境——那么,那个威严的声音说的确实是对的?
  这个地方,他不该来;这个地方,是专门为方卓开放的?那么……那么,未来,他真的会……
  ……那样死去?……
  "……风花叶?"方卓不太确定的声音将风花叶自沉思中唤醒。
  风花叶抬头看了方卓一眼,发现方卓还依旧伸手拿着果子递给他。
  风花叶扫了一眼方卓摘的果子。很好,都认识。他看一眼方卓递给自己的圆咕隆冬的果子和方卓自己拿着的扁扁尖尖的果子,忽然问:"木芒没有了?"
  方卓愣了一会才醒悟到风花叶是在说自己手中的果子:"周围应该还有。不过刚才你昏倒了,我没敢走远,就把附近成熟的果子给摘了下来了。"
  风花叶接过了,拿着手中看了一会后,问:"你尝过味道没有?"
  方卓有些纳闷,不知道为什么风花叶的话忽然多了起来:"尝过了。"
  风花叶就不做声的接过了。
  该尽力的都尽力了,方卓也不再搭理风花叶,只低头咬了一口手中的果子,然后微微皱脸——好酸!
  风花叶把玩着手中的果子,目光则光明正大地落在方卓的脸上,当看见方卓因酸涩而皱眉之后,风花叶微微一晒,正自轻蔑不屑之时,却不知怎么的心头一动,浮现出些许怜悯来——不是怜惜,只是怜悯。
  尽管现在,方卓默不作声地把甜的果子留给他,酸的自己吃;也尽管日后,方卓或者会为他……
  其实,就是为他死了,又怎么样?
  风花叶这么想着,瞄一眼手上圆滚滚的果子,忽然觉得不悦起来。没有委屈自己的习惯,风花叶皱起眉将果子塞进方卓手里,同时顺走了方卓已经咬到一半的果子,说:
  "甜得腻人,难吃死了。"
  说着,风花叶自顾自地咬了一口方卓果子,脸当即青了一半——酸的!
  压根没跟上风花叶的思维态度转变,方卓茫然地看着风花叶换走果子,再看着风花叶吃下果子,又看着他动作不慢地交换了两人所有果子……于是方卓的脸也青了:
  该死的,风花叶连他一点甜的东西都不爱吃这一点,都知道都要拿来做文章吗!?

  章八九 过去,选择和改变

  不管一人一龙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想法交换了食物,又带着怎么样的心情吃完了交换过的食物。总之没人再开口提起这一桩。
  至于青着脸吃完东西甜得只想跳进水缸里的方卓,也只是狠狠地喝了好大几口水,然后问风花叶还需不需要休息。
  同样把东西吃完了,风花叶只觉得自己满口的牙都倒了。皱着眉,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声不用,就径自起身向外走去。
  外头依然是那一片旷野上又有森林又有海水,叫人无言以对的景致。
  方卓问风花叶:"先去森林里头看看?"
  风花叶略略点头,也没等方卓再先行探路,而是径自向森林走去。
  处于旷野东边的森林比外面看上去的大得多,阳光被密密的树叶遮挡,无法照射进来。森林阴郁,隐隐约约的腐败味道萦绕鼻端,似有若无,久久不曾散去。
  踩在厚厚的落叶上,一人一龙之间的气氛也因为森林的影响而颇为压抑——其实就是没有森林,方卓也不认为自己和风花叶间的气氛能好到哪里去。他一边仔细观察周围,一边跟着风花叶,须臾开口:"这里很奇怪。"
  风花叶语气冷淡:"从我们下来开始,哪里不奇怪。你就说龙界有哪个地方是没有能量的吧。"
  方卓不吱声——龙界确实没有哪个地方是没有能量的,就是外域,那也只是能量混乱而已。
  没在出声,方卓继续沉默地跟风花叶走了一段之后,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还有,我说的古怪是指这个森林——森林太安静了,一只动物都看不见。其实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可是地上明明有动物的尸体骸骨。"这么说完之后,方卓顿了一会,继续说,"如果这里还遵循某种规律的话……这个森林,在消亡?"
  风花叶没有回答。
  方卓说的没错,最后一刻他确实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些关于这个地方的东西。
  那些东西不是假的。风花叶能够这么肯定。但问题是,不是假的,不代表就是真的——有些东西,只消时间顺序颠倒,或者某个关键的地方稍稍扭曲——也未必是作假,只要稍稍曲折一下——结局就是不同了。这些手段并不鲜见,他老早就已经玩到不爱玩了……
  这么想着,风花叶过了片刻才说:"不用理会这些。"
  不是不知道,是不用理会。方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不再开口,只是眼里不可控制地添了几分阴霾。但这丝只刚刚升起来,方卓转念又释然了——他又不是不知道风花叶是什么样的龙,当初准备一起走的时候就多多少少预见现在的情景了,现在也只是应验了而已,何必生气?
  这么说服之后,方卓心情顿时平稳,不再关注风花叶,只一边跟着对方,一边留意周围。
  只是这一回,方卓虽然不再关注风花叶了,风花叶却开始找话题跟方卓聊了:"我听说上次塔洛蒂亚摸进龙宫,你们出动大批人抓他还被他跑了?"
  "……"刚刚说服自己不要生气的方卓默默地看了风花叶一眼,半天才勉强开口,"塔洛蒂亚身受重伤。"
  "他去龙宫干什么?"风花叶语气平淡地不像是在询问,其实也确实不算是询问,因为风花叶已经继续开口了,"欺骗你这个傻瓜?"
  一箭穿心,方卓脸青了一半。
  风花叶又嗤笑道:"你这个傻瓜当时多半还信了吧。"
  二箭穿心,方卓脸青了另一半。
  风花叶径自往前接连几个拐弯,来到另一条大路上:"塔洛蒂亚的事情,我刚好听说。他似乎拿你跟外域生物赌了些什么。"
  方卓一愣,也分不清自己此时到底还有没有愤怒还是伤心,只问道:"赌什么?"
  风花叶转头瞥了方卓一眼。
  方卓看向对方,期待能够得到答案。然后,他就见风花叶露出了笑容——是赤|裸裸的嘲笑:"就算我告诉你他拿你赌了什么,莫非你还会冲到他面前去给自己找回场子?"
  方卓哑口无言。
  风花叶闲闲地最后抛下了两个字:"活该。"
  万箭穿心,方卓泪流满面,在心底赌咒发誓只要能出去,一定不再搭理旁边那个姓风的混账。
  只要能出去……
  方卓的神色忽然沉下来。
  现在距离他们进来是多久了?前头昏迷的时间不知道,但少说也应该有半天以上了,然后在一路行走……一天,一天半?营地里不知道有没有事情,幸好有西迪斯在,总有一个主事的龙。还有三天后就要到了的阁下,不知道……
  ……不知道,他赶不赶得及替阁下接风。
  这边的方卓在想事情,那一边,风花叶一边按照最后一场影像推断出来的路线带路,一边看着身旁方卓的脸色。
  他在心里冷嗤道:真是不长脑子,不管别龙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要是针对她的,总是能转眼就忘,而一旦对针对别龙的,也没见他那么好说话……风花叶不由想起当初为了卡迦迪亚,两龙一起行走的路上,方卓差点为了一个死龙跟他闹翻,脸色顿时沉了不止一丁点。
  感情是对别龙就正常了,对自己就少根筋了?果然是傻龙一个!风花叶在心底鄙夷。
  "不走了?"方卓的声音忽然在风花叶耳边响起。
  思路被打断,风花叶不悦地扫了方卓一眼后,才转看看看周围:"到了。"这么说着,风花叶径自向前,再转过一个被树木遮掩的拐角,顺着之后的小湖泊往下,一直走到了尽头——
  方卓面露惊讶。
  风花叶看着周围:"就是这里。"
  出现在方卓和风花叶面前的,是一块巨大的空地,周围被树木围绕。空地上等距离地立着三个巨大轮盘,轮盘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上面刻了各种各样的图案,十分细小,粗一看去并不能看得清楚,而再仔细一看,就会发觉轮盘上的图案尽管是刻上去的,却时时变幻,每一秒都和之前不尽相同。
  方卓走前几步想要去碰轮盘:"这是什么东西?"
  风花叶神色先是一变,正要阻止,心头却又一动,一个念头随之冒出:如果现在由着方卓去尝试,说不定就能验证之前影像的真假对错了,只要他去就好……
  这个颇具诱惑的念头在风花叶脑海里翻滚着,幻化成蛇,咝咝述说着这件事情执行时的简单和完成后的好处——多么容易!只要不作理会,等方卓自己去碰触那个轮盘,就能够印证影像了——这岂不是你一向以来最喜欢的解决方式?不费任何功夫,只要稍稍引导,稍稍放过,一切就自然而然地按照期望达成了!
  只要他过去触碰——
  "风花叶。"方卓忽然出声。
  风花叶倏然一惊,自失神中清醒过来,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几乎陷入这里主人制造的幻境,顿时脸色铁青,只觉是在阴沟里翻了船,又想到这次险些翻船是因为方卓,不由迁怒起来,又愤怒又冰冷地瞪了方卓一眼,而后才说:"在这里等。"
  正想找风花叶商量的方卓被瞪得莫名其妙,不过早也习惯了风花叶莫名其妙的个性,方卓也懒得多说什么,只径自向周围走去,想探查探查附近。
  风花叶没有理会方卓,自顾自地捡了一个地方坐下休息。
  没有走太远,方卓大略在周围探过之后也转了回来,挑一个距离风花叶不远不近——恰恰好就在有意外不至于反应不到的哪一条线上,不肯多近半分。
  风花叶看见了,也不以为意,只冷笑一声。
  方卓就干脆当了耳边风,光去研究面前的三个转盘了。
  一人一龙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说等着的风花叶已经闭了眼睛开始休息,被结结实实地打伤再摔伤的方卓也觉得不好过起来,微微皱眉,他收回忽视转盘的视线,低头按了按隐隐疼痛的胸口,正琢磨着要不要姑且试试看能不能用出银龙特有的治愈能力,眼角余光就瞥见一丝异芒。
  怎么了?方卓下意识抬起头来,就是面前三个轮盘纷纷停止转动,角度倾斜,再一一放出光彩于半空中交汇,顷刻,一个巨大的虚影就浮现在了半空中。
  "风花叶!你看——"方卓忍不住叫身旁唯一的龙。
  却没有想到风花叶只皱眉看着他,对面前情况视若无睹:"吵什么?"
  "前面半空的虚影——你看不见?!"明白对方还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开这个玩笑,本来只是惊讶的方卓顿时紧张起来。
  风花叶一怔,随即站起来走向方卓:"什么样的虚影,周围有什么变化,你说清楚!"
  方卓转过身面对风花叶,刚要开口,就听风花叶斥道:"不要乱动!如果这是幻境,搅乱了你怎么出来!"
  这方面他就是拍马也赶不上对方,方卓立刻停止身子的转动,只对风花叶说:"有一个巨树模样的虚影出来了……"这么说着,方卓自己倒是先一愣,侧头小心地再看了几眼,才有些讶异地说,"看上去,是圣树?!"
  风花叶心头一个咯噔,面上却不动,只对方卓说:"继续。"
  "它只是出现了,现在……"方卓侧耳听了一会,才不太确定说,"好像在说话?"
  风花叶忍不住上前一步,和方卓并排站着:"它说什么?"
  方卓仔细地听了一会,微微摇头:"声音很小,而且似乎不是龙族语言,我不太确定……"
  风花叶立刻追问:"一点都不能听懂?"
  方卓犹豫片刻:"如果凭直觉的话,好像猜得出一些意思。"
  凭直觉能够明白?那些……是真的!?风花叶心头罕见地涌起了波澜,他不知不觉再往前一步,浑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比方卓站得更前面了:"它在说什——"风花叶倏然收声,却是被一股忽如其来的巨大力道牵扯向中央的转盘!
  正自皱眉分辨巨树虚影意思的方卓大吃一惊,眼见风花叶转眼就要被卷入转盘之中,没时间多想,他双足用力一蹬地面,奋力追上被不知名力量卷走的风花叶,却只来得及扣住对方的手腕,就觉眼前一花,所有空间所有物体尽数扭曲,一片光怪陆离,晕眩之中,方卓只觉耳边一声轻响,脑海嗡的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边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龙在偷听我们谈话。"忽然有声音在方卓耳边响起。方卓昏昏沉沉地抬头,正看见大统领和风花叶站在他的旁边。
  他们脱险了?怎么又碰到外域的……方卓忽然一个激灵,觉出不对来:等等,不对,这一段——这一段怎么会这么熟悉?
  外域的大统领,风花叶,夜晚的树林,还有那句话,'这边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龙在偷听我们谈话……'……
  方卓打了个寒噤,抬眼看去,正见风花叶看着他,也是一脸惊疑。
  方卓的心忽然定了下来:之前的事不是幻境也不是梦境,是真实经历过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回到这个时候来……时间回溯?还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
  正自想着,方卓的耳边又传来大统领的声音:"如果你认识的话,我……"
  方卓已经能把这句话接下去了——我就给你一个面子,怎么样?
  风花叶的怎么样,知道了一次之后,方卓就没有兴趣再知道第二次了——其实之前那一次他也不想知道。只是那一次他动不了,而这一次……
  方卓飞快地握拳一打地面,一个简单的土系魔法放出,只见地面猛然一震抖动,方卓乘势滚落一旁草丛,刹那就不见了踪影。
  从没有想过一个刚成年不久的小龙居然能摆脱自己的控制,大统领面色骤变,目光森寒就要追去,却被已经回过神来的风花叶抬手拦了一栏。
  "风冽?"大统领虽然停了下来,目中杀意却明显更炙三分。
  下意识地拦了龙,风花叶自己也有些惊讶。停顿了一会,他才说道:"……算了,也别追了,一个小龙,没什么必要。"
  大统领转眼看着方卓逃跑的位置,目光中杀意渐渐淡去,片刻重新露出笑容来:"怎么?你对这个小龙有兴趣?"
  风花叶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淡,他摇了头说:"我对他没什么兴趣……他日后,说不定会和你们扯上一些关系。"
  "我们?"大统领讶然而笑,"是塔洛蒂亚?"
  风花叶摇了头,言简意赅:"不是。"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大统领皱眉一会,想起风花叶特殊的预言能力,不由问:"那是怎么回事?"
  风花叶却不再多说。

  章九零 黎明之前

  孤月中悬。
  幽暗阴郁的森林中,草木自顾自聚拢,隐没于黑暗,只露出一团张狂横斜的影子,恰如蛰伏老林,准备食人的鬼魅。风呼呼地吹着,穿梭于草木枝叶,呜呜做声,似远似近,若有还无,像少女哽咽的哭泣,又似老妪沙哑的笑声。
  森林里,方卓尽全力地向前奔跑着--他不知道大统领到底会不会追过来,他也不知道这样重来一次风花叶是不是会改变些什么,但至少,他知道自己现在可以做什么!
  凛冽沉闷的风声自耳边刮过,横生出来的枝桠一条又一条地挡住面前……方卓的速度越来越快,心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松。
  没有任何感觉。
  没有压迫,也没有奇怪的寂静……外域的大统领要杀他的话,不需要如此费事。
  想通了这一点,方卓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却并没有因此停下,只是稍微调整了速度,让自己的状态不在那么急迫,就继续向营地赶去--脱离了那个无法使用能量的不知名地方,再脱离了大统领的威胁,他现在很想好好、好好地休息一个晚上。养足精神,忘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方卓已经很紧接营地了。他甚至能看见,守在前方不远处连绵营帐前的影影绰绰的龙影……忽的,方卓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波动。
  这个是?……方卓停下脚步,肩头一动,已经化为一缕轻烟掠到树梢上,收敛气息自枝叶间向下看去。
  他看见有龙自森林中缓缓走出。
  是塔洛蒂亚。
  心头猛然一沉,方卓还没来得及思考对方来这里做什么的时候,守在营地面前的龙就厉声呼喝起来:"什么龙!?"
  银色的月光自天空高悬而下,洒落在塔洛蒂亚身上,照亮了那一对猩红的血瞳。血色的光芒在塔洛蒂亚眼中微微闪动,他侧过头,笑了一笑。然后再转眼看向前面呼喝的龙——这些龙已经拿起了兵器。
  方卓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他看的清楚,刚刚塔洛蒂亚侧过头来的时候,正好是对着他的,那么——
  那么什么,方卓没有再想下去——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他一下子跳下树干,就朝那几个守营的龙跑去。
  塔洛蒂亚抬起了手,黑红色的光芒在他手中聚集。
  方卓落到了地上,已经冲到那几个守营的龙身旁,方卓伸出了手——
  只是一线。
  黑红色的光芒穿透了这些龙的身体。
  嗤拉。
  鲜血夹杂粉红色的碎肉,四下迸溅,遮天闭月。
  突然的,周围的一切都进入了慢动作的状态,方卓只觉得自己和其他所有东西都隔了一层模模糊糊的东西,看不真切听不真切也无法感觉,尤为一个声音由小变大,及至震耳欲聋。
  很熟悉的声音。
  是他的声音。
  "塔洛蒂亚!!!——"
  也是这个时候,方卓忽然被一股大力道重重地带了一下,不由自主的踉跄中,方卓稍稍清醒,就听见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你疯了!"
  方卓有些茫然又有些呆滞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半天才说:"……西迪斯?"
  站在方卓身旁,把方卓拉回营地的正是匆匆跑出来的西迪斯。他死死地扣着方卓的肩膀,也顾不得其他,只将人一步一步地往后拉。
  又清醒了一些,方卓略一挣动,刚要说话,就被脸色铁青的西迪斯照着脸狠狠地揍了一拳!
  重重的闷响声中,周围几个护着方卓和西迪斯的侍卫大气不敢喘,纷纷把眼睛往上下左右挪着,就是不肯向中间看去。
  手上的力道越发重了,西迪斯寒着脸对周围吩咐道:"把所有结界都打开!敢一个龙来袭营?很好!当龙界真的没龙了是吧?我就在这边看着是他一个龙打破了结界还是结界把他轰成渣!"他冷笑着狠声道。
  周围侍卫唯唯诺诺,立刻分出几个向四周跑去。
  西迪斯的目光这才转向方卓,他瞪着方卓:"你刚才想干什么?冲上去挑战那个外域生物?出事了怎么办?你现在是这里的最高将军,如果有什么事,是会哗营的!会哗营的!"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你、知、不、知、道!"
  方卓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扯了扯肩膀:"我知道了,放手吧。"
  西迪斯还盯着方卓。
  方卓也没强扯出手,而是用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捂上已经肿起来的脸,运起治疗能力治愈伤口。同时对旁边的侍卫说:"去我的营帐,拿弓箭出来。"
  那侍卫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西迪斯。
  西迪斯当即一瞪眼:"你耳朵聋了?要我再说一遍是不是?"
  吓了一跳,侍卫慌忙行礼,扭头就向方卓的营帐跑去,不一会就捧着弓箭跑了回来,恭恭敬敬地递给方卓。
  方卓再开口说:"好了,放手吧。"
  虽然还有一些不放心,但毕竟不可能一直这么抓着人,加上现在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了,西迪斯也就松了手准备说话。
  只是方卓并没有给西迪斯说话的时间——在西迪斯开口之前,方卓就已经一起搭弓上箭,冲外头那个在大面积魔法轰击下左右闪躲的龙提声厉喝道:
  "塔洛蒂亚!"
  正好闪躲到了半空中,塔洛蒂亚听见声音,侧头朝方卓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见一道银色弧光由小变大,倏忽而至!
  银光没入了塔洛蒂亚的胸口。
  半空中的塔洛蒂亚身形一滞,血色瞳孔中有茫然一掠而逝,紧接着,塔洛蒂亚脸上的血腥残忍尽皆褪去,而只余错愣。
  他按住一阵一阵疼得像是要炸裂的胸口,目光急切的搜索方卓所在的位置。
  然后,他看见了。
  他看见方卓站在龙族的营地里,被层层保护着,手上还举着弓,本来还该有一支箭的。只是这支箭现在在他胸口里。
  塔洛蒂亚微微扯动了唇角,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最后,他只是抬头看去——他的正上方,一个个高阶的五系魔法正在形成……
  "……走了。"西迪斯说到。顿了顿,他又问,"去追吗?他的能力我们看见,这里距离外域又近。去多了不好,去少了……"
  西迪斯的意思很含蓄也很明白,不过是说去少了拿不下,去多了一来营地安全有问题,二来方卓也未必指挥得动。
  方卓沉着脸,没有回答西迪斯,而是先对周围各阶的龙说:"收敛尸体,安抚兵士……他已经来到营地前了,我们不可能不做回应,派三个将军出去追击。尽量就好,不必深入。"
  最后一句,方卓是回到营帐之后,才对西迪斯说的。
  西迪斯点点头,转身出去吩咐两句之后,又再次回来,也不说话,就站在营帐门帘前看着方卓。
  一分钟,两分钟。
  沉着脸的方卓终于不自在了,他抹了一把脸,使自己的面色不那么难看后,才打起精神问:"怎么了?"
  西迪斯瞅了方卓两眼,没说话,只是走到桌子边给方卓倒了一杯热水。
  "谢谢。"方卓接过道了谢。
  西迪斯就自己扯了一张椅子坐下:"你没事吧?"
  "没什么。"方卓说道,顿了一会又说,"刚才谢谢你拉住我。"
  "我不拉你拉谁?"西迪斯随口回了一句,就沉吟说,"我问你一个事,如何?"
  "什么事?"方卓问。
  "你和刚才那个外域生物,是不是认识?"西迪斯问得直白,见方卓看向自己,又再解释说,"第一次的时候我们也是碰见他,那时候你挡在我面前,我就以为……"他搔了搔脸颊,"后来你拒绝了我,加上现在这一次,所以,"西迪斯看着方卓,"——你是不是认识他?"
  方卓静默片刻:"他是我的抚养者,在最开头。"
  西迪斯惊得目瞪口呆:"那个外域生物!?他——"
  方卓没有说话。
  西迪斯也渐渐冷静下来了:"难怪你第一次会那样。"这么说着,西迪斯眼见方卓不想聊这个话题,也就放了过去不再多提,只是说,"过去的都过去了。"
  方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过去的都过去了。
  只是这样,只能这样。
  半夜里忽然来了这么一出,身心疲惫的不止是方卓一个人,西迪斯的脸上也有了些倦色,他站起来向外走去,一边说:"太晚了,我先去休息,你也早点睡……对了!"
  走到门口的西迪斯忽然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站起来送客的方卓随口问道。
  "你晚上不在营地里?"西迪斯先问了一个问题。
  方卓点点头:"出去了一下。"真不只是一下。方卓再心底暗自想到。
  "那有一个消息你应该不知道……"西迪斯小小地停顿了,看向方卓的目光十分古怪。
  方卓一头雾水:"什么消息?"
  "辅王阁下——你的阁下,要提前到了。"西迪斯的目光颇有些怜悯,但又分明含着幸灾乐祸。
  "……"方卓表示呆滞。
  营帐外忽然有了骚动,一人一龙同时向外看去。
  "半夜了,他们到底搞什么!"西迪斯咒骂一声,恼怒地掀起帘子伸出头去,却又以更快的速度缩回来,瞪着方卓结结巴巴说:
  "阁下,辅王阁下来,来了!而且、而且——"
  ——就在外头!

  章九一 温柔甜蜜

  营帐内的气氛沉冷端凝。帝堂绝坐在主位上,目光扫过下面紧急集合的众龙。
  "半夜里,被一个外域生物大摇大摆地跑过来袭营……"帝堂绝神色淡淡,声音也同平常一样,看不出喜怒。但饶是如此,光帝堂绝说的那一句话,也够底下的众龙脸烧了一遍又一遍了,"有谁可以给我解释一下?"
  当场就有龙开始偷偷瞄方卓和西迪斯了。
  西迪斯目不斜视,直视方卓。
  名义上是最高指挥,加上和来袭营的塔洛蒂亚又有一点说不清的关系。方卓硬着头皮站起来:"辅王阁下,是这样的……"他简单地说了一下晚上发生的事情。
  帝堂绝听完了方卓的话,也没让方卓坐下,而是看着西迪斯:"派龙去追了没有?"
  西迪斯的目光还往方卓那里瞟。
  方卓抬了抬头,正想说话,就见帝堂绝眉梢轻轻一挑,神色顿时转厉:"你不会说话吗?"
  西迪斯冷汗都下来了!他连忙站起来:"回辅王阁下,一结束就已经派龙去追了!"
  "哪几个?"帝堂绝问。
  西迪斯说了三个名字。
  "很好。"帝堂绝点点头,眉间有凛冽一掠而过,"现在传讯,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三个还带不回一个重伤了的外域生物的话,也就不用回来了。"
  西迪斯嘴唇动了一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很快点头:"是,辅王阁下。"
  帝堂绝不再多说:"好了,你们都下去,约束下面的兵士,军营不准喧哗吵闹,如有犯者——同直属上级一起惩戒。"
  众龙神色一凛,纷纷起身应是。
  帝堂绝挥手让他们退下,唯独对一开始就站着的方卓说:"你留下。"
  方卓一怔,转瞬明白过来,一时间当真是鬓角冒汗慌乱难言。偏偏还看见鱼贯而出的众龙最后,西迪斯神色怪异要笑不笑地偷偷对他挤眉弄眼,当场是杀龙的心都有了。
  闲杂龙等很快出去了。
  帝堂绝微皱起眉,自顾自沉思片刻后,抬起眼看着方卓,发现对方还站在原地,刚刚松开的眉心又皱起来了,轻斥道:"坐下,你是在罚站吗?"
  方卓哑巴似地坐下了。
  帝堂绝眸中有一丝极轻薄的无奈掠过,随即,他正了神色:"刚才的所有情况,你仔细地告诉我。"
  一听见不是自己最担心的事情,方卓顿时正常许多。稍一整理思路,就将事情再具体重复了一遍。
  帝堂绝闭目沉思片刻,手指轻轻敲打椅柄,像是在自问,也像是在问方卓:"塔洛蒂亚为什么要过来?"
  从开始的激动到现在的平静,对于'塔洛蒂亚'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龙,方卓已经越来越觉得麻木了,这或许正是世事的艰难与凄惶:"我有想过,但没有想通……塔洛蒂亚是一个龙过来的,我觉得他不会自大到以为自己一个龙可以攻破整个营地——如果能这样,我们还打什么仗?光是你们比试比试定个胜负就好了。但如果说他来这里是声东击西还是有其他什么阴谋……"方卓面上有些犹豫,显然是认为说这些都很牵强,毕竟没有攻破营地,甚至没能吸引多少注意,一切都只是空谈。
  方卓的观点帝堂绝都认可。但他想到了方卓没有想到的:如方卓所言,塔洛蒂亚不是傻瓜,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所以,塔洛蒂亚有所目的,而既然他这次的行为对军营没有作用,那就不是针对军营——或者是针对个龙的?比如营地里有外域生物的间谍,这是再给间谍指示;又比如……比如是针对方卓的?或者……
  帝堂绝目光轻轻闪动,再开口时却轻轻放过了这个话题:"你方才说你在外面看见塔洛蒂亚杀龙……你晚上出去了?"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只是回答了之后,要怎么对帝堂绝说和风花叶在一起发生的事情?那些事情,他自己都没有头绪……方卓心头有些苦恼,但还是很快点头承认:"是。"
  帝堂绝嗯了一声,出乎方卓意料的没有再追问这个,而是对方卓说:"这次幸好有西迪斯拉住你。你现在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如果你冲出去被塔洛蒂亚抓住怎么办?——龙界是不管你还是拿东西去把你换回来?要是伤了杀了呢?在场的军士是豁出了性命去救你抢你的尸体,还是看着塔洛蒂亚创造龙界历史上的一个名叫'一龙袭营,横行无忌;将军被杀,所向披靡。'的奇迹……或者笑话?"
  方卓脸色涨红。
  帝堂绝缓了神色,他站起身,走到方卓面前,伸手揉了揉对方那和想象中一样柔软的银色短发,缓缓说:"你记住了,慈不掌兵说的不是不能仁慈,而是因为有些时候,仁慈只能造成更大的残忍。"
  方卓脸上的红色慢慢褪去,这让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我知道,我……很抱歉。"
  帝堂绝点点头,他收回手:"也晚了……"他看了方卓一眼,突兀又直接地说,"你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这一句话当真是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尽管之前已经纠结过无数次也做了许多准备,但临到了头,方卓还是很丢脸的当场被问傻了。
  帝堂绝重新坐下,双腿交叠,指尖有节奏地敲打桌面,等着方卓回答。
  "咚咚"、"咚咚咚"地无声催促之中,方卓额上冒汗,磕巴了好半天,才急中生智,说出了一句:"我……我这一段时间学到了很多东西!"
  对于方卓的装傻,帝堂绝没有怒色,只是不轻不重地"唔"了一声。
  这一声"唔"在方卓这个心里有鬼的人听来尤显意味深长,他声音一下低了八度:"几个将军都很配合……"
  帝堂绝听着。
  "兵士的操练也很努力……"
  帝堂绝眸中银光微闪。
  "两个营地的兵士融合得很好……还有西迪斯!"方卓绞尽脑汁地找话说。
  "还有西迪斯,他对于制定计划很有一套,还有,还有……"
  帝堂绝也不催促。
  方卓呐呐着,垂下眼没敢看帝堂绝,继续小声说:"还有,那个,我想再考虑一下……我会给阁下一个回答的,对不起。"
  方卓的耳朵尖红了。
  帝堂绝倒是愣住了。他会这么快来这里,一则是前线确实需要他过来,二则当然是因为想要方卓的答案——只是,他没有想到,方卓真的会就这么回答他了。
  一时之间,营帐内颇显沉寂。
  好一会,帝堂绝微微弯起唇角:"对不起什么?还没有回答就说对不起……你打定主意要拒绝了?"
  "没有,阁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方卓连忙抬头说,一眼就看见帝堂绝脸上的微笑,说了一半的话顿时卡在喉咙中,十分尴尬。
  帝堂绝难得的神情柔和,并小小地调侃了方卓:"我本来打算,只要你说出之前出去是解决了巨树人祭坛的事情,我也放过你了。"
  这样也行!?方卓一个没忍住,让懊恼浮上了面孔。
  帝堂绝有些好笑,更多的还是高兴:"但你最后能正面回答我,"他轻轻一顿,"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只是简单的四个字而已。方卓却分明觉得自己的心随着对方轻缓的声音也跟着一松,然后,似乎……
  也有高兴的感觉了?……
  方卓突然不知道该摆什么样的表情了。
  帝堂绝看着方卓,继续说:"我不介意给你时间。只要你愿意回答我——有想过,有考虑过,然后依你的想法考虑,告诉我。"
  方卓垂下了眼。然后他抬起头来,对着帝堂绝认真点头:"我明白,阁下。"
  帝堂绝最后揉了揉方卓的头发。
  然后他顷下身,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方卓唇边。
  清淡又甘美。
  等方卓揣着自己小鹿乱撞似的心回到自己营帐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龙。
  "……西迪斯?"方卓一面出声,一面忍不住扭头看了看天色——没错啊,夜都已经过了一大半了,再一会,天就要泛鱼肚白了。
  方卓转回了头:"有什么事?"
  西迪斯看见方卓回来,表现得十分失望:"辅王阁下没有留你啊?"
  方卓奇道:"你不是看见阁下留了我么?"
  西迪斯又纳闷又鄙视:"你就继续装傻吧,我说的是留你过夜。"
  方卓同样纳闷地接了口——在以后的无数个日子里,他每次想起这一回就会泪流满面并理解不能——他为什么接话呢?他怎么能接话呢?他为什么又怎么能就那么傻傻地接话了呢?
  然而不管多懊恼多后悔,事实是,这一刻,方卓真的接话了,他真的傻傻地接话了:"阁下留我过夜干什么?"
  西迪斯看方卓的目光像是在看史前怪物,他理所当然说:"滚床单啊!"
  方卓:"……"
  最后被帝堂绝亲吻的皮肤忽然炙热起来,并迅速向四下蔓延。方卓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的脸已经红成了一片,语言已经不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了,方卓果断地抛弃了任何无用的话语,直接抓过西迪斯暴打一顿,一边打一边揉脸,试图把脸上的蔓延开来的红色给揉去,然而事实是,这突然升腾起来的绯红顽固异常,像准备在方卓脸上扎根似地顽固据守阵地,怎么也不肯退步,连还被暴打的西迪斯一边挡着方卓的拳头一边开始嘲笑了:
  "哈哈哈,为了你的脸皮,脸皮着想,哈哈哈,还是不要揉了吧!"
  揉着脸的方卓:"……"
  一刹那间,方卓的拳头重了一倍不止。
  毫无防备之下,西迪斯痛得"嗷"了一声,正要反抗,忽然听见轻轻的潮汐声响起。
  西迪斯一愣,方卓倒是毫无障碍地又揍了西迪斯两拳。
  "哎,等等,"西迪斯抬手挡了挡方卓,"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响了?潮汐声。"
  "不是……"方卓刚说了两个字就顿住,他听出来了,声音确实是在营帐里响起的,但这个声音……
  方卓收回拳头,顺着声音来到柜子前,然后打开抽屉,从一个旮旯角落里找出了轻轻震动,放出潮汐声音的东西。
  是塔洛蒂亚留给他的通讯工具。

  章九二 同床共枕

  "怎么了?"见方卓愣在原地,西迪斯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走到方卓旁边问。
  "没什么。"方卓这么应着,目光却依旧落在手中轻轻震动的通讯器上没有移开。
  很少见到方卓这副摸样,西迪斯一奇,也懒得整理衣服了,就顶着凌乱的头发和被扯开了好几个扣子的衣服走到方卓背后,一手搭着方卓肩膀伸长脖子看:"没什么你像见了宝一样看得那么专——"
  "方卓。"忽然有声音自外头传来。
  方卓和西迪斯齐齐转头看去,就见帝堂绝刚好掀了帘帐走进来。
  走进来的帝堂绝见西迪斯也在,微微一愣,目光扫过西迪斯凌乱的头发和衣衫,随即又落在西迪斯搭着方卓肩膀的手上。
  西迪斯被烫着了一样骤然抽回手,干笑道:"这是……这是误会!"
  "什么误会?"一旁的方卓听西迪斯这么回答,明显一头雾水。
  西迪斯就感觉帝堂绝的眼神骤然凌厉了不止一丁点。几乎要呻吟起来了,西迪斯不住在心头暗骂方卓木鱼脑袋,明知道帝堂绝占有欲重还乱说话——该死的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干,只是想了想……啊不对,是连想都早没想了!
  虽然心底一连串地替自己辩解着,但西迪斯却没敢真正说出来——就怕越描越黑,只飞快向帝堂绝行礼朝方卓道别,一晃就已经走出了营帐,速度之快,直如被什么凶恶东西追赶驱逐一般。
  方卓还是一头雾水:"他到底怎么了?"
  "累了吧。"帝堂绝回答得不咸不淡。
  方卓想了想,接受这个说法。不过……
  "阁下,你还没有休息?"都快天亮了。方卓瞄一眼外头,暗想道。
  "正要休息,见你帐子里海亮着灯,就过来看看。"帝堂绝的回答很简单。
  方卓先请帝堂绝坐下。接着将手中兀自发出潮汐声的通讯器随手搁下,又加了一个隔音魔法之后,正要去倒水,忽然琢磨出不对来——他营帐的位置比较偏僻,要一眼就看见他的营帐亮着灯……好像只有之前进行会议的那个军帐,不由问:"阁下,你的帐子?……"
  帝堂绝说:"我之前感觉到这里的魔法波动,就是先过来看看。军队还在后头。"
  这是说没有搭起来了。方卓皱眉说:"让这里的兵士辛苦点先搭一个,也很快。"
  "军队明天就到,也不差这点功夫。"帝堂绝摇摇头。
  见帝堂绝这么说,方卓没有再劝,而是建议说:"那阁下今晚在这里休息吧。"
  帝堂绝一怔。
  方卓就笑道:"反正也没几个小时了。"
  帝堂绝倒是没有直接拒绝,却问了:"你呢?"
  方卓刚想说我当然在椅子上凑合一晚,忽然想到西迪斯刚刚那句理所当然的'滚床单',脸腾一下就红了。
  帝堂绝的目光在方卓泛起红晕的脸上逡巡一会,渐渐泛起了笑意:"一起休息?"
  方卓的脸更红了,一边呐呐地拖着时间,一边绞尽脑汁地想到底要怎么拒绝才显得自然而温和。
  营帐内一时有些冷场。
  帝堂绝也不急,只等着方卓的回答。
  而方卓呢?——整整五分钟的沉寂让他终于绝望的发现了,不管他怎么措辞,只要他还是要拒绝,那就绝对不可能自然而温和。意思就是说,只要他拒绝,不管怎么样,帝堂绝都会失望……
  一旁站着,虽不能直观看见方卓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帝堂绝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他眼中薄薄的笑意更盛,也不打算在为难面前的小龙,他轻轻摇头,说:"大帐里还有一些报告,我回去看——"
  "那个,一起休息?"两道声音忽然重合在了一起。
  帝堂绝面上再一次浮现惊讶之色——今天晚上,方卓给他的惊讶有些太多了。他看向方卓,就方卓虽然还是面色泛红尴尬,但已经颇有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激昂了。
  帝堂绝没忍住,弯了唇角:"你是在上战场?"
  方卓一听,也没忍住,喃喃着:"上战场?那感情好啊……"
  一人一龙尽皆莞尔。
  方卓脸上的红晕终于开始褪去了。他搔搔脸颊,看着已经泛起些许白色的天空,再次建议说:"阁下,离天亮也就两三个小时了……和衣躺着休息一下?"
  帝堂绝点点头,算作答应。
  方卓就先脱了鞋子和外衣,爬上床去——不上床还没发现,等上了床之后,他眼睛一下子差点没黏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早已困倦欲睡。
  也就是一会的功夫,刚上床就昏昏欲睡的方卓忽然发现眼前一暗,身旁也有重物沉下的感觉,知道是帝堂绝灭去魔法灯,上来休息了。
  眼前临时的黑暗让方卓忽然想起了地底最开头那一刻,自己和风花叶独处的时候。
  "休息吧。"帝堂绝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方卓的沉思,却是发现方卓呼吸不太平稳的缘故。
  确实疲惫得有些难受了,方卓也不再多想,闭上眼睛便打算休息。
  营帐内十分安静。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太过疲惫的缘故,方卓明明已经困得有些难受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由自主地,闭着眼,他再次想到了之前和风花叶独处的时候。
  那时候,也是这么暗……不,比这个更暗。并且不止要寻找出路,背后还跟着一个随时有可能翻脸的龙……那个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出不来了,如果……死了。
  那么……那么,阁下,帝堂绝,帝堂……
  "怎么了?"是帝堂绝的声音。
  方卓骤然清醒,张开眼说:"吵到你了?阁下。"
  黑暗中,帝堂绝轻轻摇头:"我不困。但是你很累。"
  连他自己,都是上了床才发现已经很疲惫了……方卓一时忘了答话。
  帝堂绝的声音再响起来:"我施一个助眠的魔法?"
  或许是黑暗真的能瓦解人的心妨。方卓不由自主把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想法说出来了:"阁下,如果有一日,我不能回来……"
  不是不回来,是不能回来。
  黑暗里,帝堂绝的神色变得柔和了。他说:"我去找你。"
  四个字回答。
  只有这么简单,只需要这么简单。
  方卓没有做声。很神奇的,只是这么一句话,笼罩在他心头的阴影却不知不觉开始散去,并很快就了无踪影。
  营帐重新恢复安静。
  方卓便渐渐听见了身旁龙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咚",每一下都沉稳有力,让人安心。
  想来黑暗不止能瓦解人的心防,还是能让人变得大胆的。
  因为此时,方卓已经默不作声地往帝堂绝身旁蹭了蹭,然后伸出手来,做贼一样地悄悄握住了帝堂绝的手。
  很好,没有动静!
  方卓带着小小的雀跃和更多的放松,重新闭上眼睛。这一次,他很快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但帝堂绝却反而睡不着了。
  安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会,等到身旁小龙的呼吸彻底平稳之后,帝堂绝才睁开眼,侧头看着头抵着自己肩膀,手握着自己手,睡姿还不安分,时不时动动脑袋肩膀,像猫一样爱蹭身旁东西的小龙。
  帝堂绝眸中有暗色一掠而过。他试图抽出自己的手。
  睡着了的方卓显然很是不满,没睁开眼,他含混地不知说了什么音节,也不抓帝堂绝的手了,而是一把抬起胳膊横过帝堂绝的腰肢,彻底环住了龙之后,还不放心,再将脚抬起来压住对方的腿,表示完全占有之后,这才满意地咂咂嘴,继续睡了。
  帝堂绝极难得地有了哭笑不得的感觉——上一次同床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他的睡姿……
  这么不好?
  ——这么可爱。
  帝堂绝唇边有了笑意,随手放了一个深深沉睡地魔法给方卓,他抽出手来,替方卓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后,也不继续休息,只撑起身子倚在床头,点亮了魔法灯,随手从床头柜子上摆着的书堆中抽出一本来,打算翻着看看。
  只是在翻看之前,帝堂绝的目光不觉掠过了方卓先去搁在桌子上,虽没有声音再传出,却始终颤动不停的通讯器。
  准备翻书的手停下。帝堂绝静默片刻,目光森然。
  一夜无话。
  等方卓再清醒过来时,天还是灰蒙蒙的,只是身旁早没有了帝堂绝的身影。
  什么时辰了?脑袋还不是很清醒,方卓一边撑起身子一边随手施了个'时间显示'的魔法,发觉距离他睡着时候,不过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方卓在床沿做了一会,忽而伸手摸摸帝堂绝休息的位置。
  还是热的……那么,阁下也才起来没多久?这么想着,方卓打了个小哈欠,踩着鞋子走到桌旁,想给自己倒一杯水喝。只是手还没有碰到水壶,他的眼睛就先看见了那在隔音结界中不停颤动的通讯器。
  方卓倒水的动作停住了。

  章九三 生活不是1+1=2

  "哗——"
  "哗——"
  隔音结界解开了,低低浅浅的潮汐声再一次在方卓耳边响起。
  两三个小时了,它还要响多久?方卓这么想到。
  不是说单向通讯吗?原来这个单向只是指不能强制闯门但门铃会一直响罢了。方卓又想到。
  如果现在他不接起这个通讯的话,对方是不是会一直不放弃?方卓再想到。
  只是就算他接起来了,就算对方再给了一个又一个理由一个又一个艰难,那——
  ……又能,怎么样呢?方卓最后是这么想着的。然后,他看着桌上通讯器,终于有了决定。
  他伸手去拿放置在桌面的通讯器。
  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了。
  塔洛蒂亚在林间狼狈地乱窜着,鲜血从他身上的各种伤口上不断滴落,他却没有时间去哪怕多看顾一眼。
  他在逃。
  从龙界的追兵手上逃出去。
  只是……他能逃到哪里去呢?这不是当初那些遗忘者和被遗忘者的小打小闹,而是外域与龙界不死不休的战斗——他能逃到哪里去?龙界又还有哪里容得下他?
  ——哪怕是一直跟龙界统治作对的被遗忘者,也容不下他!
  外域啊,十几万年的仇恨……塔洛蒂亚忽然狠狠地咬了牙,在高速奔驰中不减缓不停留地狠狠地转了一个方向,将回到外域占领地区的那一条路再次抛到身后。
  真正逃脱追杀的办法只有一个,回到外域。
  但惟独外域不行!
  他要留在龙界,因为龙界还有一个让他留下来的理由,就算——
  ……就算,他们已经相背而行,并越走越远。
  身后又传来动静了。是追捕的人?塔洛蒂亚有些疲惫了,却只能强撑着精神,继续不要命地运用能量,提高奔驰速度,让本来已经不堪负荷的身体越发发出吱呀之声。
  可是背后的动静并没有如他所希望的那样远去。更糟糕的是,另一个方向也随之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声音。
  塔洛蒂亚心头一沉。却只能极力地加快再加快,尽管他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
  但不管如何,至少,至少……塔洛蒂亚再一次握紧了一直不曾松开的左手。
  从他逃离龙族驻地,试图甩脱身后追捕的龙已经有三个小时十五分钟了。
  而从他开启通讯器开始,也已经有整整三个小时了。
  他有一件事必须告诉方卓——这也是他之所以会来龙族驻地找方卓的原因。他要告诉他,外域——
  "在这里!"一声厉喝骤然自塔洛蒂亚背后响起。
  塔洛蒂亚奔逃的身子有一瞬的停滞,却又立刻加速,不回顾分毫。
  背后的厉喝还在响起:"两位将军快过来!我们一起包围!上面是下了死命令的,走脱了他,我们都要倒霉!"
  上面?死命令?塔洛蒂亚听见了这两个词,却没来得及深思,直到对方的随后一句疾呼:
  "不需要顾忌,死活不论!——趁他没有逃到外域那边之前!"
  上面,死命令,死活不论……塔洛蒂亚突然想起来了,他昨天见到方卓的时候,方卓是被众龙团团包围在中间的,看那样子……不正是那最高的'上面'?
  正是这一个失神之间,后头一道呼啸的风刃旋转着割破了塔洛蒂亚的肩膀。
  塔洛蒂亚吃痛,一下子清醒过来,握着通讯器的左手又更加重了几分,却还是没敢丝毫停留,只埋了头向前跑着,希望能拉开距离。
  然而另两个方向的响动却事与愿违地越来越清晰了,甚至不用多做推测,塔洛蒂亚也能遇见自己的结局:被抓住,被杀死,早晚而已。
  只要他不向外域逃跑,只要他依旧不想回到外域,他就……早晚要死。
  "咔啪!"忽然一声轻响自塔洛蒂亚左手处传出,却是塔洛蒂亚因为太过用力,而把掌心中的通讯器捏出裂痕的响声。
  有鲜血自塔洛蒂亚指缝中渗出。
  有生以来头一次,塔洛蒂亚用全副的心神来祈祷龙神。祈祷龙神让方卓接起通讯器,他只是要告诉方卓小心,要告诉他小心外域,外域准备——
  方卓将手伸向了通讯器。
  天边已经有鱼肚白泛出了,昏暗之中,他半张脸隐没于阴影之中,半张脸平静漠然。
  他一拳击碎了桌面上的通讯器。
  碎裂声中,如噩梦一般不间断不停歇的潮汐声至此,终于戛然而止。
  东方的第一缕晨光终于成功挣破了重重云翳,射落大地。
  奔跑中的塔洛蒂亚一下子睁大眼睛,用力之猛,甚至连眼角都撕裂渗血。
  他忽然停了下来。
  身后最先追踪到塔洛蒂亚的龙一时错愣,拿不住对方想干什么。正好这时,其他两龙纷纷追到,最先头的龙也不急着动手了,只以眼神示意其他两龙,三龙分三个方位站定,包围住站在中间的塔洛蒂亚,以确保对方绝不至于再次逃脱。
  塔洛蒂亚没有理会周围逼近的龙。他只是站着,摊开手掌,看着掌中本来完好的通讯器在一连串的噼啪声中飞快碎裂,继而化为糜粉。
  有风吹过。通讯器化作的粉末大半随风飞散了,另外一小半,却沾塔洛蒂亚掌中的血,成为了红色的糊状物。
  塔洛蒂亚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左手,然后他轻轻地合了合,刚好握成方才那样的姿势,就像是掌心中还有通讯器一般。
  可惜他的掌心中什么也没有。
  他什么也没能握到。
  塔洛蒂亚一直平静——或者说呆滞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一下子将四指扣入左手掌心,血肉撕裂声中,塔洛蒂亚脸上飞快浮现了惊讶和茫然,而这两种情绪又以更快的速度化为愤怒和绝望:
  "为什么?……"我只是要叫你小心!——
  "为什么?……"我只是要告诉你外域有计划,是针对希尔的——
  回答塔洛蒂亚愤怒与绝望的,只有各种各样的法术与武器。
  心脏忽然剧烈疼痛起来,塔洛蒂亚慢慢地低下头去,就见一柄长枪明晃晃自他心口处穿出。
  他听见有声音轻松地说:"好了,任务总算完成了,差点就被他逃了,方卓殿下该多派几个龙才是。"
  ……方卓吗?
  方卓么……
  塔洛蒂亚想着,竟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感觉了。难受疼痛吗?好像应该是要有的,可是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了?塔洛蒂亚浑浑噩噩的,眼前渐渐模糊,忽然,他看见,有一个身影慢慢向他走来,走到他面前,弯腰对他笑:
  你明白了吗?明白了……
  身影凑到他耳边了,声音自他心中响起:
  ——就去死吧。
  塔洛蒂亚骤然张开了眼,猩红的瞳孔里有莫名的情绪一掠而逝。
  周围的龙正在谈笑:"这么大个尸体要搬回去,真是折腾呢!"
  "不过这次面子可以十足十地赚回来了!"
  "啧啧,一个龙啊,就敢来挑龙族的营地,真是死一百次都活该!"
  "没错没错,可惜不能把他杀上一百次!"
  "确实可惜。"
  "就是太可惜了!"其中一个龙笑着接道,紧接着却觉得不对——这个声音似乎……
  觉得不对的龙没有再想下去,因为他看见了一道红黑色的细芒——这也正是他所能看见的最后事物。
  他的喉咙,已经被细芒贯穿。
  被丢弃在地上的塔洛蒂亚慢慢直起了身,他移开按住不断滴血的胸前伤口的右手,抬到面前,伸出舌头舔了舔,对着面前的两具尸体和最后一个被重伤已经丧失战斗力的龙,慢慢说:
  "确实可惜,你们想杀我一百次,却连一次都没能将我杀掉,岂不是……"
  他忽而狞笑:"活该找死?"
  "你——你之前,是装的?!"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最后一个活着的龙眼看着前一刻还互相说笑的同伴尸体惊怒道,捂着伤口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另一只手却沾了血在背后悄悄地画着传音结界。
  "装的?"塔洛蒂亚站起来了,他笑道,"不,当然是真的。不过对于这一点,我还应该感谢你们才是——否则,哪能这么顺利的吃了他?"
  "什么吃了?"最后活着的龙强作镇定,希望尽可能拖延时间。
  塔洛蒂亚慢慢走到了活着的龙身旁,忽然一脚将面前的龙踢了个跟头!垂下眼,他看着地上画了半个的魔法阵,慢慢笑道:"想把消息传回去?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呢。"
  这么说着,塔洛蒂亚随手一挥,手掌中就多了一柄红黑相间,流转光芒的长剑。继而,他也不多做废话,抬起手就朝地上直刺下去!
  地上的龙睁大了眼,红色的瞳孔里倒映出一片绝望。
  忽的,塔洛蒂亚平静而嗜血的表情骤然转变,手里直往下刺的长剑也一下子停住,他面容扭曲而惊恐:"你——"
  声音戛然而止。
  地上的龙还没从死里逃生中反映过来,就看见塔洛蒂亚的神色慢慢平复下去,不是先前的残忍得意,但也不是一开头的焦躁期待。
  他听见面前的龙喃喃说着自己不明白的话:
  "……原来是这样。龙宫外头一次,这里又一次,我只记得是去找他,你却多做了许多破坏,还抹消这些记忆……我不该怪他。"
  塔洛蒂亚垂了剑,喃喃着。
  我不该怪他。一切都是误会。
  现在误会解开了……
  "我不该怪他……"
  他只是砸烂通讯器,不听我说甚至是一句话……
  "……我怎么原谅他?"
  我不该怪他。
  只是,要怎么原谅?
  塔洛蒂亚问自己,也问别龙,还问这边际的树林和广袤的天地。
  可惜没有东西能回答他。
  塔洛蒂亚打算离开了,他忽然看见还愣愣呆在地上的龙。他看了一会。
  "你也该死。"
  说着,红黑光芒一闪,一颗头颅带着几滴鲜血,已然滚落。

  章九四 我们可以试试

  正午,前线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将军都集合在大帐中听候命令。大帐内气氛一片端凝,为一份刚刚送达的报告——塔洛蒂亚失踪,负责追捕的三龙殉职,尸体正在运回营地的途中。
  "现场情况如何?"片刻,帝堂绝的声音响起。
  负责回报的斥候说:"已经做过基本分析,战斗地点很干净,零星的几处破坏,也是三位将军的武技魔法造成的。"
  "他们三个是聚在一起的?"帝堂绝问。
  "是。"斥候回答。
  "塔洛蒂亚是偷袭?"帝堂绝再问。
  "……应该是。"斥候犹豫一下,回答。
  "三个聚在一起,然后被一个半死的敌龙轻轻松松地一次偷袭干掉了?"帝堂绝继续问
  "地上有一个画了一半的传音魔法,还有大量塔洛蒂亚的鲜血……"斥候喃喃着。
  "有没有除了他们以外的其他能量波动?"帝堂绝问。
  "没有。"斥候很肯定说。
  "这么说来他们是先收拾了塔洛蒂亚,可惜没把龙收拾干净,又放松警惕聚在一起聊天……然后就被一锅烩了,是不是?"帝堂绝点点头,末了又补充,"也不是一下被全部干掉,还有一个在苟延残喘,画了小半魔法阵。"
  "……"斥候不说话了。
  "啪!"重重的一声,是帝堂绝骤然把报告摔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斥候一下子跪了下去。
  大帐内的将军俱都神色沉凝,微垂着头不发一语。
  西迪斯当然也随着大流,只是随大流的同时,他还抽了间隙悄悄地往方卓那个位置瞄了一眼。
  只见对方面沉如水。
  而帝堂绝……西迪斯再瞄了一眼,就见一抹怒色自帝堂绝的脸上飞快掠过。
  怒色啊!西迪斯在心中暗自咋舌。素来以喜怒不形于色闻名的辅王阁下的脸上居然有明显的怒色浮现,虽然只是一瞬。就是不知道,是因为那三个废物龙太废物,还是因为……
  西迪斯又朝方卓的方向瞟了一眼,只是没想到正主没反应,却招来了主位上头的视线。
  明显感觉到那道视线里头蕴含的凛冽,西迪斯在心头呻吟一声,连忙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表示自己的认真正经。
  帝堂绝的目光在地上的报告上停留一会:"今天的会议就到此为止……一些调整,三天之后会公布出来。塔洛蒂亚的通缉令传回帝都,提升为S级的。至于这三个龙……"
  帝堂绝停顿一会,末了,才淡淡道:"就当是殉职吧。"
  就当是殉职。
  帐中听见的龙不由自主的心头一冷,顿了一会才纷纷起身告辞。
  西迪斯跟在大队伍最后往外走,离去之前朝方卓坐的地方看了一眼,不奇怪地发现对方还坐在原地,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龙都散了。
  方卓起身去捡被帝堂绝丢在地上的报告,抖了抖上面沾着的灰尘,说:"阁下,塔洛蒂亚……"
  "你想插手?"帝堂绝看方卓,没有将心底的愤怒表现在面上。
  方卓沉默一会,点了点头。
  "怎么插手?"帝堂绝问。
  "有机会的话。"方卓回答。
  "什么叫有机会?"帝堂绝紧跟着问,速度很快,似乎不打算让方卓多加思考。
  事实上方卓也并不需要多少时间思考,在之前,甚至在今天面对那个通讯器的时候,他已经思考得足够多了:"如果塔洛蒂亚是冲着我来的;或者等战争结束之后,塔洛蒂亚还在活动。"
  帝堂绝看着方卓的目光骤然转为锋利冰冷。
  方卓没有避让。
  许是从那一双清亮的眼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帝堂绝看着方卓的目光渐渐和缓,及至柔和。
  "你不需要如此。"他这么说,"太累。"
  方卓沉默半晌,只是说:"或者由我结束,会好一些。"
  对谁都好一些。
  帝堂绝没有再试图劝说。
  方卓向帝堂绝告辞:"阁下,我先下去了。"
  帝堂绝点点头:"晚上一起吃饭。"这句话已经自然得不像是一句询问了。
  方卓一顿,继而露出一个笑脸:"好,阁下。"
  简单的对话很快结束,方卓走出军帐——他有自己的活,帝堂绝当然也有,还比他多得多——结果没走两步,西迪斯就凑上来了:
  "你们聊完了?"
  "嗯。"方卓简单回答。
  西迪斯瞅瞅方卓的脸色,倒没再说什么打趣的话,只是说:"过两天的龙员调整,你知不知道?"
  "阁下没有具体说。"方卓这么回答,又问,"想知道什么?"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明明这么得宠,知道的事情反倒不多了。"西迪斯苦笑,心想感情是这主儿架子大得离谱,什么事情只等别龙来说——那当然什么都不知晓了。
  不过这也侧面反映了对方没什么权利欲望吧?倒是帝堂绝那种感情洁癖想要的……西迪斯这么想着,和方卓一起走进了军帐,随口说:
  "我有什么想知道的?反正再怎么样也影响不到你跟我。"
  这是实话,方卓也就点点头,在军帐里某个位置按一下,正中央就升起了沙盘样的东西:"阁下的意思是最近准备一下,发动一个规模大点的战斗。"
  "早晚的事。"西迪斯随口回答,就跟方卓一起推演沙盘。他,以及方卓在营中的地位很特殊,名义上地位是最高,营中所有事情也一概必须报备他们处理。但实际上,像他和方卓,以及之前的像他们这种身份的,都会把重要事情摊开来让大家一起商议处理,一是为了显示尊重以及笼络龙心,二也是预防经验不足,做下什么错误决定。所以事实上,在没有真正的最高指挥的时候,他们的担子不轻,但一旦有了,他们就彻底清闲了——因为没有哪个具体事务是需要他们真正负责的。
  一人一龙在营帐里一推演就是一个下午的功夫。
  西迪斯站起来狠狠拉了拉身子,才揉着眼睛对方卓说:"还在想希尔,你对那一块地方很执着?"西迪斯有些奇怪,刚刚推演的三盘里方卓至少有两盘会不知不觉地把战局拉到那一块地方去——可是明明希尔地势不好,也没有什么重要的战略意义吧?
  方卓没出声,目光还胶在面前的沙盘上。
  西迪斯也不在意,他早习惯了方卓这有些过分认真的性格:"晚上一起吃饭?"
  "我跟阁下一起。"方卓这次倒是回答了。他站起来了,只是有些漫不经心,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脑海还被方才的推演占满。
  坏龙恋爱是要被马踢的!西迪斯很识相,长哦了一声,暧昧地冲方卓笑一笑,就转身离开了军帐,自去寻觅食物。
  方卓很默然地看了西迪斯的背影一眼——他觉得对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帝堂绝的所属物了。可是自己分明还没有……
  没有什么呢?没有答应?方卓一时有些复杂。他觉得自己大概不大能拒绝对方……那么,是爱吗?
  方卓问自己,然后很肯定地否认了:不是,并不是。至少在帝堂绝说破这一点之前,他虽然觉得帝堂绝很俊美,却从来没有过那方面的想法。
  ……但什么又是爱呢?非他不可?
  方卓不确定自己日后会不会遇见一个非他不可的人。不过,既然不舍的拒绝,那么,就把帝堂绝当初那个'非他不可'的人来喜欢……不行吗?
  斜月挂上树梢,方卓来到大帐的时候,帝堂绝还正埋头处理文件。
  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帝堂绝抬头看一眼,发现是方卓,就继续低下头去,只抽空说了一句:"自己做。"
  方卓便坐在一旁等着,同时随手抽了帝堂绝已经批示好的文件翻看。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等帝堂绝终于处理完文件惊醒过来,晚饭时间早就过去两三个时辰了,看一眼还呆在旁边的方卓,他皱起眉,眼里有一掠而逝的懊恼:
  "怎么不提醒我?"
  方卓摇头说:"没什么。"他没有说自己听见了塔洛蒂亚的事情,并且有了那样的决定之后,其实并不太想吃东西。
  当然,此时的方卓已经开始懊恼了——他自己不想吃东西就算了,可没道理拉着帝堂绝陪他啊。
  帝堂绝似有所觉,却没有表示,只对外面吩咐弄些吃食。
  有所后悔的方卓自然更为殷勤,还跟出去到厨房转了一圈,加了几道帝堂绝喜欢吃的东西。
  菜上的速度不慢。十五分钟之后,方卓已经跟帝堂绝坐下来吃饭了。
  吃饭时间,帝堂绝不习惯说话。方卓平常当然也跟着静静地吃,只是今天……
  "咔!"轻轻的一声,是方卓咬到筷子的声音——这已经不是这顿饭里他第一次咬到筷子了。
  帝堂绝终于停下进食:"怎么了?"
  "没什么。"方卓这么说着,只是脸上的迟疑,是瞎子也能看出来。
  于是帝堂绝再问:"有什么事?"
  方卓犹豫了好久。
  帝堂绝就安静地等着。
  帐中一片寂静。
  许久许久之后,方卓终于鼓起勇气:
  "阁下,那个,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

  章九五 为什么不高兴?

  有一瞬间,帝堂绝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种质疑对于已经当了好多年辅王,执掌龙界的他来说是绝无仅有的。然而偏偏的,那种'听错了'的感觉如此鲜明,直至他看见面前的小龙尴尬的垂下眼,并且悄悄泛红了的耳廓……
  "……试试?"帝堂绝没有想过自己的口气有一天会这么飘浮而不确定。好在面前的小龙没有注意,他几乎立刻定了神,口气因情绪的仓促转换而显得有些生硬: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考虑好了?"
  方卓没有注意到帝堂绝一开始的诧异和随后的生硬,他只觉得对方稍稍提了声音,然后马上就恢复了平常的镇静平稳……方卓说不清自己有没有失望,但因为对方的冷静而松了一口气倒是真的。不过对方冷静……他为什么感觉不是失望而是松一口气?方卓一边心情复杂地琢磨着,一边开口:"是,阁下,我想好了。"
  一句话说出,方卓顿时觉得不对味了——怎么这么像平常的公事报告?
  帝堂绝静了片刻。
  方卓也不知道他没有对自己的口气感觉不高兴,就听对方再次说:"理由?"
  方卓觉得自己再次松了一口气。和刚开始说话相比,已经自然许多的方卓能够直视帝堂绝了,也有些明白虽然对方不激动,但自己却不失望反而松一口气的原因。
  ——因为熟悉。
  ——因为这样的帝堂绝,正是他一直认识的阁下。
  彻底放松的方卓想了想,决定如实回答:"阁下,我一直没想过和你……"他磕巴了一下,还是有些尴尬。
  帝堂绝神色不动,只听着方卓说。
  方卓往下继续:"我也没想过阁下你,呃……"更尴尬了。
  帝堂绝这回倒有些无奈了:'没想过'?他表现得这么不明显么?想来那些说他独占欲强的都是信口雌黄了。
  眼见方卓半天说不到重点,帝堂绝索性直接开口问:"为什么答应?"
  很直接的问题,方卓琢磨了一下,小心地回答:"我觉得可以试试……"
  帝堂绝看了方卓一会,须臾笑道:"因为你觉得,我对你够好?"
  "……"沉默,尴尬。
  帝堂绝面上很淡的笑容,叫人分不清是冷淡还是柔和:"不是喜欢,没有欲|望,但不忍心拒绝,所以可以试试……为什么不直接说?觉得我会不高兴?"
  "……"沉默,更为尴尬。
  "我确实不大高兴……"帝堂绝这么说着,面上渐有复杂之色泛起,"你觉得,光是'对你够好'这一点,就可以让你放弃其他任何龙?"这么说着,帝堂绝微微一顿,也没继续吃饭的胃口了,索性放下餐具拭了唇角,表示自己吃完之后,站起来说:
  "你在龙宫也待了有一段,应该听过我和塞莱斯特的一些传言……"帝堂绝的神情有些冷漠,"我和他分开是因为观念不同,也是由各种事情积累而致。但我和他在一起时,我不允许他有我之外的好友却是事实……这一点,不论对谁都一样,你可以再好好考虑。"
  对于这一点,前世作为现代人类的方卓表示完全无压力!他很爽快地点头说:"没问题,和阁下在一起一天,我就不考虑别的龙。"
  帝堂绝沉默不语。
  方卓注意到帝堂绝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一瞬的凌厉,他刚想再解释些什么,就听帝堂绝说:"吃完了?"
  "嗯?"方卓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帝堂绝继续说:"也不早了,先去梳洗吧。"
  方卓微微一怔,旋即露出笑容答应了。
  夜色正浓,西迪斯在自己营帐里哼着歌泡过热水刚准备上床休息,就迎来了一个客人。
  是方卓。
  西迪斯反射性道:"辅王阁下知道你来这里吧?"
  刚刚走进来的方卓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了?"
  西迪斯咳了两声:"没啥,你等下记得早点回去就好。"
  方卓一脸茫然。
  西迪斯让人坐下了,提提水壶发现没有热水,就随意说:"没水喝了,要水就自己弄。"
  方卓不以为意:"不用忙了,我刚吃完东西。"
  西迪斯跳上床卷了被子:"不是说和辅王阁下一起吃么?怎么这么迟。"
  "阁下在处理文件,我没有打扰。"方卓解释。
  西迪斯暗道对方果真是不解风情,也不纠缠这个,只问:"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
  方卓一下子沉默了。
  西迪斯奇道:"怎么了?"
  方卓迟疑一下:"如果,我跟阁下说,阁下不高兴……"
  "你拒绝了?"西迪斯一下子提高声音,当即就出了一身冷汗——对方拒绝了然后过来……如果他和他真有什么那出什么事他接了也就是了,可是明明没有什么……西迪斯表示很痛苦。
  方卓比西迪斯更痛苦:"不,我答应了。"
  "你不答应辅王阁下当然不高兴……"西迪斯反应过来了,"呃,你答应了?那辅王阁下不高兴个什么劲?"
  方卓很郁闷:"所以我想过来问问你。"
  西迪斯比方卓更郁闷:"我能知道什么东西……"他理了理思路,"你说阁下不高兴?当初是他表现出这个意思的吧?"
  方卓点点头:"所以我连夜从龙宫跑了。"
  西迪斯一阵无言:"……你是怎么和辅王阁下说的?"
  "我说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方卓老实回答。
  西迪斯想了想:"辅王阁下问了为什么?你怎么回答的?"
  "因为他对我好……"方卓回答。
  西迪斯:"……"
  方卓:"……"
  两两对望,一阵无言。
  西迪斯擦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水:"你不会就这么直接的跟辅王阁下说吧?"
  方卓很是尴尬:"不是我说的,是阁下说破的。"
  "然后你就承认了?……"西迪斯有些不确定,觉得对方再傻也不至于这样傻吧。
  可是方卓居然老老实实地说:"我承认了。"
  西迪斯当即呻吟一声。
  "怎么了?"方卓表示纳闷。
  西迪斯很冷静:"你方才说辅王阁下不高兴了?"
  方卓点头。
  西迪斯继续冷静:"要是我我也不高兴。"
  "呃?"
  西迪斯无奈:"你这是在报恩呢还是玩什么?——辅王阁下有让你再考虑吧?"
  这个倒是有……方卓也就点了头。
  西迪斯就甩了个响指:"要不要我给你支个招?"
  "什么?"方卓精神一振。
  西迪斯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就你这热心程度来看,也不用试试了,直接答应不就好了,多省心。"随即看了看方卓,说,"你回去洗个澡换身漂亮的衣服,等半夜了去找你的阁下。"
  "为什么要半夜?"方卓表示疑问。
  西迪斯回答:"办事。"
  "办什么事?"方卓茫然。
  "色|诱。"西迪斯回答,十分淡定。

  章九六 月黑风高夜

  圆月已升到中空,除了巡逻的龙族兵士之外,大营一片安静幽暗,只有每隔百步的魔法光球还不知疲倦的燃烧照耀,等待昼的来到。
  方卓是在正正好的半夜时候踏入帝堂绝的营帐的。
  当然,军帐里还透着光,帝堂绝也并没有休息。
  "怎么?"见方卓这个时候进来,帝堂绝明显有些奇怪。
  方卓刚刚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他硬着头皮走到帝堂绝身旁,琢磨着要怎么开口。
  帝堂绝已经处理完今天的所有事情了。看着方卓似乎想说什么的模样,他索性收拾好东西把人领到后面的茶几旁坐下。
  "阁下……"方卓斟酌着开口。
  帝堂绝看着方卓,就看见对方发梢微微的湿意……是刚洗完了过来?这么想着,帝堂绝的目光落在自己对面小龙灿银的眸子上,然后顺着脸颊,嘴唇,喉咙一路往下,直至被衣服掩盖住了的锁骨。
  坐在帝堂绝对面的方卓懵然不觉,还苦苦思索着自己到底要怎么开口。
  帝堂绝便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暗想着再被对方这么不知不觉地勾引引诱,早晚把持不住。
  就在帝堂绝头疼的当口,方卓也终于有了腹稿,他开口说:"阁下,你刚才说过让我回去考虑。"
  因为有了别样的心思,帝堂绝难免有些分神,他漫不经心地应道:"嗯?考虑好了?"
  方卓犹豫一下,说道:"未来的事,谁都不知道。"
  一句意料之外的话让帝堂绝认真了,他看着方卓:"继续。"
  方卓松了一口气:"阁下问我之前愿不愿意不和其他龙来往,我那时候的回答是认真的……"方卓沉吟一会,"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避免和其他龙发生感情。"
  "有龙喜欢你呢?什么都不要,就想和你欢愉一夜……"帝堂绝的面上有淡淡的讥诮。
  方卓显然想过这个了,他正色回答:"我会拒绝。所有能拒绝的,我都会拒绝。"
  "能拒绝的都拒绝?"帝堂绝面上没了讥诮,可惜却浮现了不重但明显的冰冷。
  方卓其实颇为无奈。之前一顿不算愉悦的晚饭让他明白在这一点上,帝堂绝很谨慎,不希望得到斩钉截铁的回答,因为未来太多不确定,可是不斩钉截铁的话,他也就只能说到这样了吧?可是对方好像还是不高兴……
  方卓没脾气地尽量安帝堂绝的心:"阁下举个例子?"
  "对方用死来威胁你呢?"帝堂绝语气平淡。
  方卓当即愣住。
  帝堂绝便露出了微笑:"能够拒绝吗?"
  营帐内沉默了片刻。
  方卓打破沉默,他的神色有些奇异:"这样的龙……真的喜欢我?"
  帝堂绝显然没有想过对方会给出这样的答案,一时有些怔住。
  方卓则看着帝堂绝,迟疑了一会才问:"阁下,你碰到过?……"就他的了解,帝堂绝不是无聊到会出这样问题的龙,除非……
  帝堂绝看了方卓一眼,倒没有避讳:"碰到过,不止一个。"
  "结果呢?"方卓有些好奇。
  "由着他们就是。"帝堂绝神情平淡。
  由着他们……方卓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当即冒出冷汗:这个意思岂不是想死……那就干脆去死好了!?
  一人一龙间的气氛一时有些诡异,方卓想了想,觉得还是别让帝堂绝再开口,当即再次肃然表示自己的决心:"只要能够拒绝,我都会拒绝——只要是感情,我都会拒绝。"接着方卓又补充道,"不论是我的,还是对方的。"
  这一句话说完,帝堂绝终于有些动容了。
  "值得吗?"帝堂绝这么问。
  方卓搔了搔脸颊:"阁下,你对我很好……"
  这还是之前的话,帝堂绝顾虑的问题也依然存在,但他没有出声,只等着方卓往下说。
  没有被打断,方卓松了一口气,理了理思路,就继续说道:"或许阁下你觉得这样不够,其实西迪斯也这么觉得,"说到西迪斯,方卓忍不住一咧嘴,"但是就我来说,我真的觉得已经够了。"
  帝堂绝还是没有出声。
  方卓忍不住小声叫了一声:"阁下。"
  帝堂绝看着方卓,他看见对方脸上露出笑容,很明朗很干净的笑容:"我没经历过什么喜欢,爱。但我想,喜欢和爱,也就是希望那个龙能高兴快乐吧?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遇到我想让他高兴让他快乐的龙,可是现在,阁下,我希望你快乐高兴一些,再高兴快乐一些。"
  至少,不要难过,甚至不要难受。
  方卓如此想着。
  "你……"方卓听见了帝堂绝的声音,向帝堂绝看去,却见对方的神情也有些茫然,好像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一样。
  第一次见到帝堂绝这副模样,方卓吃了一惊,当下站起身走到帝堂绝身边,握住对方的手把力量传过去,察觉没什么事情后才不太安心地看着对方脸色,问到:"阁下?"
  早就回过了神,帝堂绝只是默不作声地任由方卓动作,直至对方出了声,才微微侧头。
  微凉的触感自唇上传来,方卓未尽的话一下子全落回了肚子。
  这个是……方卓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就看见一缕仿佛跳动着银色光芒的柔顺发丝落到自己面前,碰触脸颊,麻麻痒痒的。
  当然,还有嘴巴上那越来越清晰的微凉……呃,微凉好像变得和暖了?触感还特别奇异,柔软又带着点力道,挺舒服的……方卓忍不住砸了砸嘴巴,就觉下唇一重,好像被什么给咬了一口。
  虽然感觉依旧是挺舒服的,可是被莫名其妙地咬了一口的方卓却有些不乐意,张了嘴巴刚想要咬回去,就好悬收住了口,他突然醒悟了——方卓突然醒悟到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亲了!
  他被亲了!
  他被帝堂绝亲了!
  一醒悟过来,方卓只觉得脑袋一嗡眼前一黑,什么反应都没有了,除了唇上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入之外,就是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忽然明显起来了,听:
  "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方卓口干舌燥头脑发晕,糊里糊涂之下,干脆客串了一回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堆里,不管对方所有动作了,只管着克制自己越来越快有爆表趋势的心跳声。
  好容易,方卓终于把临近两百大关的心跳拉回了正常水平,欣慰地一抬头,得,心跳又爆表了——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地和帝堂绝就滚上了床单!?
  刚刚把人给带到了床上的帝堂绝看着面前人青一阵白一阵的小脸蛋,只觉好笑,笑着笑着,心便柔软下来了。他俯下身,用唇贴着对方的唇摩擦吮吸,亲吻啃咬,片刻了方才出声,声音有些低哑,因为欲望的苏醒:
  "今天晚上留下来?"
  这回,又悲愤又激动,心情莫名的方卓当场呆住,连脸红都忘记了。
  帝堂绝也不急,只用唇从头亲吻方卓,从额角开始,一路往下,滑过眼睛,鼻梁,鬓角,耳廓,脸颊,脖颈……最后,帝堂绝在自己一开始就看上了的锁骨位置,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
  呆呆躺着的方卓只觉得锁骨一疼,突然回过神来,顿时如干涸了的游鱼一样整个自床上弹跳起来——也幸亏帝堂绝不是整个压在方卓身上——声音急促磕巴:"这个,那个,我觉得——"
  帝堂绝眼底有些笑意,倒是做了放人的准备,就是想和对方亲近地多呆一下,于是接了话:"觉得什么?"
  这发展也太快了,方卓准备说出拒绝要回去的话,他深呼吸几次,最后磕磕巴巴地说了——说了墙上的魔法地图:"那个……那个地图,看上去很漂亮。"
  说罢,方卓还附上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地图?已经做好准备,就算方卓直白拒绝也不会觉得难看不满的帝堂绝顿时沉默了。
  本来就心虚的方卓顿时更心虚了——虽说发展太快,可是既然他答应了,那么早晚也都是这样子的吧……这么想着,方卓顿觉愧疚,虽没做好心里准备不曾立刻松口,但话里也多了讨好之意:"茶几下兽皮地毯也很漂亮。"
  帝堂绝还是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身下的小龙。
  于是他就看见,自己身下的小龙眨巴眨巴眼睛,话里讨好的意味越来越重,东西也从地图说到地毯说到茶几说到装饰再说到他们身下的床……
  帝堂绝终于说话了,神情莫测:"你觉得这张床很舒服?"
  正绞尽脑汁极力讨好龙的方卓顿时呃了一声,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果不其然,帝堂绝接下去的话就是:
  "留下来休息?"
  方卓不吭声了,他觉得十分痛苦,这痛苦不止来源于面前悬得高高的斩首刀,也来源于后头那密密插于地上的钢针。于是,是选择前一步□脆利落一刀解决呢?还是选择后退了踩着钢针走过?
  方卓评估着,觉得似乎还是一刀斩首了干脆利落,那么,他留下来……色|诱?
  方卓想到了西迪斯最后那个脑抽的建议。
  不对,现在的情况再怎么说他也是被色|诱吧……
  将身|下人面上的挣扎看得一清二楚——方卓所有的挣扎也都放在面上了,帝堂绝没有催促也没有试图影响对方的决定,只是目光柔和,伸手抚摸着对方柔软的银发,还不时在对方脸上落下几个轻吻,却没有再有其他动作继续。
  方卓越来越摇摆了。他的目光在营帐里头转悠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肯落在帝堂绝身上,脸颊上微微麻痒的感觉一直没有停过,头发也始终被一种不轻不重,却明显能感觉到温度的力道抚摸着,方卓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跳动了,他吞吞唾沫,目光胡乱转着,转到茶几上放的一个颇为精致的摆设上,没话找话说:"那个瓶子很漂亮。"
  帝堂绝瞟了一眼,漫不经心:"是从希尔来的。"
  "希尔啊……"方卓现在是什么话头都想抓住,"我听过,就是……"他忽然一愣。
  "怎么了?"帝堂绝显然颇为眷恋方卓形状漂亮的耳朵,正打算再凑前上去把玩一会。
  方卓就一下子弹跳起来,急促说:"我想起来了!"
  帝堂绝一怔,也稍稍直了身子:"怎么了?"
  "希尔!"方卓额上冒出了细汗,"外域的大统领说过这个地方!"言罢,他也顾不得自己跟风花叶那一堆叫人不知道怎么解释的头疼事情了,连忙简略的把之前碰到外域大统领和风花叶在一起,又听到他们对话的事情一一说来。
  帝堂绝冷静下来,他抽开身,听着方卓把话说完,又问了一些细节,最后开口,关心的居然不是外域大统领嘴里说过的希尔,而是方卓和风花叶去的那个地方:
  "你说那里没有能量?最后还有三个转盘……你们明明呆了很久的时间,出来之后,时间居然倒退了?"
  方卓有些奇怪帝堂绝在意的重点,但还是点头说:"没错,那里没有能量。"
  "到最后也没有?"帝堂绝追问。
  "最后也没有。"方卓很肯定,因为不适应的关系,他几乎一路都在释放基础魔法,就看有没有某个地方会忽然冒出能量来。
  帝堂绝的神色前所未有的森冷。
  方卓吃了一惊:"阁下?……"他刚开口,就见帝堂绝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有疼惜,还有一种……恐惧?
  方卓怔在原地。
  帝堂绝出声了:"那个地方……我也不知道。但似乎有一些印象,等我回去了查一查资料。"
  帝堂绝的神色和往常一般无二,再仔细看了,还能发觉对自己的包容和喜欢……今天的包容和喜欢较之往常也明显不少。方卓犹豫片刻,觉得刚才应当是自己看错了,也就跟着笑道:"不急,反正已经出来了。"
  帝堂绝应了一声。
  方卓又想起希尔了:"关于希尔,阁下……"
  帝堂绝不是不在意,只是并不担心:"这一带的城市每一个都升起了圣阶的防御魔法阵,就是外域的大统领亲自前往,也没有那么容易做出什么事来。不过他既然这么说了……"帝堂绝沉吟一下,"明天我下命令让希尔那头提高戒备,再派一队精锐过去协助。"
  方卓想了想,有些迟疑地说:"我也过去看看?"
  "不过去不安心?"帝堂绝笑着说了一句,也就点头放行,"由你跟随,看完了就早些回来。"
  "嗯。"方卓脸上带些笑容答应了,末了又觉不够,再说到,"好,我早些回来。"
  先前的气氛虽被破坏得彻彻底底的,但有了这一句,帝堂绝也只觉得满意,不舍得再让对方纠结,他站起身说:"很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帝堂绝倒不是不想让方卓留下来,像上次一样同床而眠,只是这一次,他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把持得住,加上知道对方肯定不会让他在外头看文件自己躺在床上睡觉,所以索性早点让对方离去,还能回去睡上一两个小时。
  死刑变成了死缓,方卓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回去。"
  帝堂绝应了,忽然看见对方的左手一直曲握成拳,再忆起对方进来时候就是这样的,不由奇道:"你握了什么?"
  心神从紧绷到放松,方卓全无防备地抬起手摊开掌心,将里头的纸张给帝堂绝看:"就是——"
  方卓忽然醒悟过来,当场收了声。
  可惜帝堂绝已经拿到纸张并摊开来看了,他念着:
  "第一条,阁下不高兴,认错。"
  "第二条,阁下讨厌我说得太斩钉截铁……觉得草率?草率了,认错。"
  "第三条,阁下要怎么样才相信我是认真的?我之前的态度很不认真么?……不认真,认错。"
  "第四条……"
  方卓悔得肠子都青了。
  帝堂绝没有再念下去,他抬头看着方卓,神色不喜不怒,只慢慢说道:"七条里面七个认错……你做错了这么多?"
  方卓张了嘴巴说不出话。
  帝堂绝再扫了一眼字条,眼底就有了些笑意:"可以再加上一条。"
  "什么?"方卓终于找回声音了。
  帝堂绝唇边有了笑意:"拒绝过夜邀请,认错。"
  方卓:"……"继而一下跳起来,夺过了帝堂绝手上的纸条,就火烧屁股似的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营帐,只留帝堂绝难得愉悦的笑声传出营帐,融于夜色。
  是夜,月朗天清,和风徐徐。

  章九七 戒严令

  翌日,天光大好。
  西迪斯半遮着脸走出营帐,迎面就碰到一个关系好的将军笑嘻嘻地打招呼:"早啊。"
  "早。"西迪斯遮遮掩掩地点头回应。
  那将军颇为奇怪:"你这样子做什么?"
  "没什么。"西迪斯打了个哈哈,问及例会的事情,"辅王阁下今天上午有没有说什么?"
  "倒是没什么大事。"那将军说道,想了想又说,"小殿下去了希尔。"
  "希尔?"西迪斯一阵纳闷,"他去那里做什么?"
  "不知道……呐,龙就在那!"那将军忽然指了西迪斯后头说。
  西迪斯反射性地转过头去,就见有队伍堪堪走出营地,看领头的龙……
  "殿下,你的脸?……"忽然响起的迟疑声打断了西迪斯的思路,他愣了一下,才懊恼地发现自己居然放下了遮掩脸颊的手。转过头去看,果然见到对方一脸错愣惊讶地指着自己的脸颊。而自己的脸颊……
  西迪斯脸颊抽了一下,挥开对方的手,也懒得去遮上面的青紫了,只冷哼一声说:"撞到桌角了。"
  撞到桌角?将军瞅瞅西迪斯脸上的伤痕和神情,识相的闭嘴了。
  西迪斯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知道方卓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说,应该不会太久。"那将军回答。
  西迪斯咬牙切齿:"等他回来了马上告诉我,我一定!——"
  一定什么,反正方卓也听不见了。
  他此时其实并不在帝堂绝派出的那队精锐之中,而是独自一人上路,一日急赶,傍晚时分,就来到了希尔的城门前。
  希尔是处于龙界边陲的一座小镇,虽地处偏僻,但物产丰富,在龙界边陲中,也算是颇有名气的地方。可是就算如此,作为外域的大统领,又怎么会看上一个在地势上完全没有优势的地方?……
  方卓站在希尔城门前,看着半圆形罩着整个希尔,隐有五彩光芒闪动的魔法结界,有些头疼地想着这个问题。
  而且,他当时那种笃定的语气……又是依仗了什么?
  "你的身份凭证!"守城的兵士见方卓呆住城门前不动,上前喝道。
  方卓拿出自己的身份凭证——来之前特地弄的,一份真正的凭证。
  守城兵士核对过后,虽明显对方卓还有些疑惑,但还是挥手示意方卓进去。
  随着三三两两向前走的龙一起进城,方卓四下打量这个颇为安静的小镇,才走过没一个街道,就被斜里冲出来的四五岁大小的小龙一下抓住了裤脚。
  这是闹什么?方卓一脸错愣,正要出声,就听一阵杂乱脚步声自小孩刚才跑过来的方向传来,他抬眼看去,便见一对士兵持枪呼喝——冲着抓住自己裤脚的小龙。
  不用低头看就能感觉靠着自己腿上的小龙正在剧烈发抖,方卓皱了皱眉,身子稍一移动就挡在了小龙面前:"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要做什么?"
  这一小队龙只有五个,领头的是有一把大胡子的红龙,他看了看方卓,说:"你是今天新进城的吧,我们这里开始戒严了。"
  "戒严?"方卓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红龙就解释道:"这些黑龙就是戒严的对象,我们要把他们集合起来看守。"
  集合起来?看守?方卓低头看抓着自己裤脚的小龙,就见他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脏兮兮的小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惧怕和哀求:"救,求……"
  这个小龙结结巴巴的,像是在说'救'字,又像是在说'求'字。方卓先是觉得愤怒,转眼却想起塔洛蒂亚和当初去了外域的一部分黑龙,一时不由沉默,最后只问红龙:"集合到哪里?怎么样看守?"
  红龙身后的龙不耐烦了:"队长,你和一个外来的多说什么!"
  红龙显然也不想花太多时间,虽然解释,语气却强硬起来:"这位阁下不必多心,我们只是把这些黑龙聚集在黑龙原本居住的街区而已,就是不许他们随意外出,其余一应供给不变!"说着,上前几步,伸手就要去抓拉住方卓裤脚的小龙。
  小龙尖叫一声,惶惶看向方卓。
  方卓也正望着小龙,他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想摸摸小龙的头发给对方一些安抚,却在伸到一半的时候被由惊恐转为愤怒地小龙一下狠狠咬住!
  方卓吃了一惊,第一个反应却不是用魔法或者武技弹开小龙,而是马上切断身上即将发动的反弹魔法。
  而此时,那小黑龙也被几步上前的红龙给抓住了,只听红龙嘿声笑道:"还敢伤龙!"伸手就给用力咬住方卓手掌的小龙一下重的。
  闷响声中,咬住方卓的小龙哼都不哼就昏了过去。
  方卓这才能抽出手来。
  扛着小龙直起了身,那红龙看了看方卓冒血的手掌,说了一句"这条街的尽头有治疗师,可以过去看看。"转身带着龙离去。
  方卓看了被扛着的小龙,又低头看了自己冒血的手掌,再看周围习以为常的行龙,最终没能出声。
  他想到了塔洛蒂亚,也想到了当初自己知晓的遗忘者、被遗忘者……
  他不能不想到这些。
  并不鲜见的一幕尽数落在了街旁旅店里客人和老板眼里。
  擦着杯子的旅店老板情不自禁地叹息一声。
  坐在角落喝酒的一个龙就笑起来:"老板好像不太赞成这个戒严令?"
  旅店老板苦笑道:"阁下说笑了,上面的命令我怎么会不赞成,就是觉得……"他犹豫一下,"有些不是滋味,前两天都还是邻居好友。"
  那出声的龙笑了笑,没再出声。倒是原本在中间位置拼酒的一桌红龙蓝龙粗声粗气地说:"有什么好不是滋味的!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外域的那些东西有多么好杀,而且据说外域的统领还是黑龙啊,是黑龙啊!那些黑龙钥匙出去通风报信还是什么的,万一外域进来,我们一个镇的龙可就全交代了!"
  旅店老板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他附和了一句"说得也是",不想再做争执,只是神色始终没见放松。
  正是此时,门外的风铃声响了,有龙走进旅店。
  旅店老板连忙扬起笑脸:"阁下好,阁下是用餐还是住店?"
  "住店。"已经治疗好伤口走进来的方卓回答,接着就开口,"老板,我想问问……"
  忽有椅子拉动的声音自旁边传来。
  方卓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就见一个身材廋削的黄龙自身旁走过。
  方卓没有在意,旅店里也没有龙在意,所以没有龙看见,那背转过去的黄龙眼里一掠而过的红芒以及嘲弄。
  走上楼梯的黄龙听着脚下木制楼梯吱呀吱呀的声音,以及在吱呀吱呀声音间那清朗柔和,仿佛没有杂质的声音——可是真的那么清朗那么柔和那么没有杂质的话——
  为什么,不救那个小龙?
  不救那个无辜的小龙?
  走进房间的黄龙开始低低地笑着,他的声音和之前不一样,变得沙哑又低沉:
  "又见面了……"
  "龙界真是小啊……"
  "……可惜,为什么是在我已经不想见你的时候?"
  入了夜,龙数本就不多的小镇彻底安静下来,走在街道上,一路望去,不见三两个行龙。
  方卓回到了旅店,他开始整理自己一天之内收集到的情报:
  希尔镇里的各种习惯风俗。
  镇中守卫队的评价。
  镇里负责龙的评价。
  最近发生的奇怪事情以及大事。
  方卓有些头疼地看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不知道这里头有多少东西最后能派上用场——哪怕是一丁点。
  不过从这些来看,目前基本可以判断结界并无大问题,负责这里的龙也不可能勾结外域——其实这一点,方卓和帝堂绝都不太担心,龙界和外域战况未明,两边几乎可以说是不死不休,只要是个头脑正常的龙,都不会选择背叛龙界投靠外域,哪怕是外域许下重诺,这些龙也会考虑掂量可不可靠能不能信,何况大多数龙,想来都是不会乐意自己未来是生活在一片对自己怀有敌意的异族之中的,除非……
  方卓想到了黑龙一族,自然也想到了今天白天亲身经历的事情。
  孩子当然是无辜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可是黑龙一族……黑龙一族的大多数龙肯定也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还有,还有本身就存在的对龙族不满的遗忘者,被遗忘者,也有知道了外域统领是黑龙,之前就对龙族不满开始蠢蠢欲动的黑龙……
  方卓的眼神沉下来。
  外域统领是黑龙,外域有黑龙一族的存在,还有,塔洛蒂亚……可是,就算有这些,这什么针对黑龙的戒严令就是对的吗?那些大多数无辜的黑龙……
  不然怎么办呢?方卓突然问自己。
  不戒严的话,怎么办?光光不允许黑龙出城?——这样本质上有差别吗?
  而如果允许黑龙出城……如果其中真的有心怀不轨的黑龙帮助外域生物进来……
  方卓狠狠闭眼,接着又狠狠张开,一推窗户就直接跳了出去——他决定,怎么样做以后再说,目前至少先去看看那些被戒严的黑龙生活是怎么样的。
  夜幕沉沉。方卓挑的时间正好是一天中最叫龙困倦的时候。所以当他来到戒严黑龙的街区时,大多数屋子已经熄了灯,只有零星的灯火称着远远近近的巡逻脚步声,听起来颇为冷寂。
  方卓站在角落的阴影处,先观察了街道,发现这里和外面看起来并没有多大差别,也并不杂乱肮脏,只是建筑不像外头那么精致,大多也有些破旧了。
  有灯火,有声音,还有酒馆开着,里头也有不少龙的影子……方卓紧绷的心稍稍放松,至少目前看起来还不算太差劲。
  不过……
  恰巧有龙自酒馆走出,站在角落,方卓就着酒馆里的灯火能够看见——其实不用灯火也能够看见——他看见,走出来的龙脸上的冷漠,以及对押着龙走过的士兵不得不保持的敬畏和隐藏在敬畏下的深深的憎恶。
  憎恶……方卓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心里,不是疼,就有些难受。
  他的目光顺着那走出来的黑龙行礼的方向看去过,就见两个士兵押着一位有着漂亮长发的男子走过去。
  那一头长发确实很漂亮,虽然只是简单披散着,又是在深深的夜色里,却依旧叫人感觉到了生命的灵动,就像当初风花叶……方卓忽然一愣,因为那杯押着走过的黑龙忽然侧头,冲他所在的微微一笑。
  那只是一张平常的脸,可是那一双嵌在脸上宛若深渊的眼睛——
  风花叶!?方卓差点当场叫出声来!

  章九八 一路人?

  远处的灯火隐隐约约,微寒的气流四下流窜,悄悄传递那藏于黑暗的窃窃私语。
  押着风花叶的兵士离去了,方卓几乎迫不及待地就从窗子跳进去——这倒不是他一见了风花叶就头脑发热,而是他确定,风花叶这一次是特地把他钓出来的——至于风花叶为什么能算准了他会来这里……是他来的时候被盯上了?
  方卓隐隐有些担忧。
  收容风花叶的屋子不算大,但也不特别小。一厅二室,该有的都有,甚至比他当初在圣迹森林的条件都好些。如果被迁进来的黑龙都能有这样的条件……有这样的条件又怎么样?方卓一时心情复杂,有些难受。但很快就收敛心情,转看向屋子里的风花叶。
  风花叶正背对着方卓,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完了水之后,才转过身:
  "你来了?"
  这真是一句……叫人不知道怎么回答的话。方卓没心情附和一句'我来了'的废话,就站在原地瞪着风花叶。
  风花叶则打量打量方卓,然后挑挑眉,笑了,嘲笑:"染个头发就叫伪装了?生怕别龙认不出来吧。"
  对于面前这个龙是彻底麻木了,方卓现在听见什么都只当耳边轻风,去留无痕:"你来做什么?"
  风花叶环视一眼屋子,找了张靠窗的椅子,舒缓身子坐下,姿态悠闲:"我是被抓来的。"
  方卓愤怒:"他们抓得到你?"
  风花叶今天心情似乎不错,他只是微微笑了:"我不是被抓来了?"
  方卓有些不耐烦了,相较于今天好心情的风花叶,了解到这里黑龙境遇的他实在很难有好心情,所以他张开口正打算直接询问,脑海却忽然掠过一个想法:
  如果,有机会抓住风花叶的话,阁下……
  风花叶所作的椅子旁边就是一张小圆桌,他单手支着颔,眼角微挑,未语先笑:"打个赌怎么样?"
  "什么赌?"方卓下意识问。
  风花叶唇边噙着笑,似乎温和:"就赌你能带龙抓我一次,我就能毁掉一个镇……怎么样?"
  方卓脸色骤变!
  "你——"
  风花叶便笑了,漫不经心说:"玩笑而已,不必当真。"
  方卓默然不语,脸色依旧铁青铁青的。
  风花叶也不再多扯闲话,说:"我来这里的目的,你可以当做和你一样。"
  "……为大统领?"方卓的语气有些僵硬,还有些疑惑。
  风花叶看了方卓一眼:"我说过我不会站在他那边。也不可能站在龙界这边。"后面一句,在风花叶说来,明显比前头的更为冷漠。
  方卓掉到谷底的心情有所回升:"大统领要对希尔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好奇。"风花叶给了方卓一点诚意都没有的回答。
  方卓真的一点都不意外,转身便要离去——反正事情也弄清楚了。
  风花叶见方卓走得那么干脆,反倒有些意外了,奇道:"你真的信?"
  一句话落下,房屋刹那一片寂静。
  离去的脚步生生停下来,方卓呆站半晌,才僵着脸转回身,干巴巴地冲风花叶笑,言不由衷:"……既然我们的目的一样,那就……一起行动吧……"
  这一句话,到底说得有多不甘愿,只有方卓自己能明白。
  可是再不甘愿,他最终也只能把风花叶带回自己住的旅店——自然,那些看守黑龙街区的兵士压根没能起到应有的作用。
  ——方卓是看着风花叶大爷样的大摇大摆光明正大地走出封锁街区的。
  甚至还正大光明地顶了那一头明晃晃地黑色长发。
  一路无话,一人一龙跳窗子回到了房间后,方卓才想起应该给风花叶也开一间房间,就顺口问了:"你要什么样的房间?"
  正从窗子幽灵一样飘进来的风花叶扫了一眼左右,语气勉强:"这里还凑合吧。"
  方卓觉得一点都不凑合,但也没反驳,默默地就往外走,打算给自己重新订一间房间。
  不用看就知道方卓的想法了,风花叶十分欣悦:"最好还订个离我远一点的。"
  方卓顿时就想起来自己之所以要把风花叶带回来的顾虑了。他转头看向风花叶,发现对方还是那种似笑非笑带点嘲弄的表情。
  方卓突然有些累了。他抹一把脸,打起精神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风花叶挑了挑眉。
  "或者想要什么?"方卓问。
  "我说过了,好奇而已。"风花叶回答。
  方卓没吭声,脸上带着明显的不信。
  风花叶毫不在意,坐到床上就懒洋洋说:"夜深了,我累了。"
  "……"方卓。
  这一夜的最后,方卓简单收拾了重要的东西,半夜挖起旅店老板,百般赔礼之后,住到了风花叶——也就是他原来屋子——的隔壁,睡了一个一点都不安稳的觉。
  不过显然的,再不安稳总也好过没有休息。
  远处的天际灰蒙蒙地亮了,倚着床的风花叶慢慢睁开眼睛,目光清明深沉,看不出有半点休息放松过的痕迹。
  时间还早。和衣在床上靠了一晚的风花叶看了一眼窗外,起身想找点酒来喝,自然连一滴酒都没有找到。他重新坐下来,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之后,忽然看见搁在桌上的几张纸。
  希尔镇里的各种习惯风俗。
  镇中守卫队的评价。
  镇里负责龙的评价?……
  这就是在探查希尔?风花叶翻看几下,倒是有了些兴致,随手释放出一个法术,让房间回溯记忆。
  只见房间里的各种东西忽然水波一眼振颤了一下,继而慢慢就显示出来方卓的身影……
  房间外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风花叶没有理会,只坐在自己的位置看面前无声的影像。
  敲门声响了片刻又停歇,更有脚步声慢慢离去。
  风花叶继续看着,看见了坐在桌前皱眉写下这些东西的方卓,看见了走到桌前给自己倒水的方卓,还看见了……
  敲门声再响起来了。
  风花叶不想动,就继续看着面前的影像。
  可惜敲门声锲而不舍。
  如此重复三分钟之后,风花叶终于皱了眉,起身散去魔法,转向房门方向。
  "什么事?"站在外面的果然是方卓。
  方卓解释;"要不要吃早餐?"
  风花叶无可无不可:"你待会怎么打算?"
  方卓已经想开了,觉得既然不相信风花叶,那这种两人一起,互相监视防备反而没有那么多危险,便简略地说了自己的打算。
  风花叶听完,也就跟着方卓出了房门。
  一人一龙出了走廊的时候,正巧迎面走来一位黄龙。
  方卓记起对方是自己昨天见到的客龙,便微笑着冲对方点点头。
  而那黄龙看见和方卓在一起的风花叶,眼神闪了闪,也冲方卓回了一个笑容。
  其余自然无话。
  等黄龙走出旅店,方卓和风花叶坐下来吃早餐之时,方卓纯粹没话找话:"刚才那个黄龙有点眼熟。"
  风花叶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吃完了盘子里的一片面包,才平淡说:"塔洛蒂亚么。"
  方卓一下子没听明白:"什么?"
  风花叶就看了方卓一眼,语气带笑:"你找了对方那么久,现在也不过'有点眼熟'。"
  方卓呆了片刻,忽然站起来就往外跑。
  风花叶混不在意,只径自吃自己的早餐。
  大概十来分钟之后。
  方卓沉着脸走回了旅店。
  风花叶依旧不以为意,只等着对方质问'为什么不说'、'为什么刚才不告诉我'。
  可惜方卓说的是:"待会我打算先去城南那几条街看看,接着再去城西……"方卓说了一半,发现风花叶在看自己,不由问,"怎么了?"
  "追到龙了?"风花叶问。
  "没有。"方卓回答。
  风花叶一晒:"原来你到现在还不大想抓住他。"
  方卓不曾答话。
  风花叶也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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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彼此沉默的一顿饭吃了十五分钟,却漫长得像是五十分钟。平心来说,这里的东西虽然不好吃,但也不至于难吃。只是不知道是因为风花叶还是因为塔洛蒂亚的缘故,方卓吃什么都觉得没有味道,只是有些机械地将牛奶,面包,煎蛋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帝堂绝。
  当年他为了塔米离开阁下,几十年一晃过去。
  当年他为了各种原因,明知两龙之间结怨颇深,还始终在风花叶和阁下之间和稀泥,几次隐瞒。
  结果呢?
  方卓平心静气地算着。
  塔洛蒂亚加入了外域,不论出于什么,他都要杀了他,对方至此,大概也只想杀了他。
  风花叶倒是还好,只是光跟他坐在一起,就让他觉得胃控制不住地开始抽疼,并且真要动手,风花叶……别说什么留情不留情,那家伙有基本的怜悯之心吗?
  只有阁下……
  这次事情完了,外域和龙界的战争也结束之后……
  一直留下阁下身旁,会是一个不错的决定吧?
  方卓忽然想着。
  龙宫很漂亮,他们可以养点动物,闲了的时候……当然,阁下大多数时候都很忙。方卓有些头痛,为基本要处理事务到晚上的帝堂绝。对于这个,他之前一直没感觉,可是现在一想……
  方卓缄默半晌,为帝堂绝的忙碌深深忧郁了。
  好吧,等真的闲了的时候,他们可以一起看书,练练魔法武技……龙宫确实挺漂亮的,如果两人住的地方再接近一点就好了。方卓不无遗憾。
  当然,这些都要等到外域的事情解决。不过在那之前,他应该可以告诉阁下,他觉得……方卓眨了眨眼睛,没遮住眼底唇角流露出来的笑意。
  他觉得,阁下已经足够好了。
  好到他日后都不会再喜欢上别的龙了。
  此时此刻,方卓如此笃定着。
  此情此景,让方卓如此笃定着。
  他从来没有想过,往后,竟会是那么一副模样。
  外头的太阳正式爬上湛蓝的天空,龙群渐渐从自家走上街道,各种各样的店面也一一打开招揽生意,前一刻还安静无声的街道转眼就龙声鼎沸,从沉睡到甦醒,不过一转眼的功夫。
  方卓吃完了自己的早点。先前因风花叶和塔洛蒂亚而生的种种负面情绪已经尽皆消失,他站起身,礼貌地朝着还慢悠悠吃东西的风花叶招呼一声,便径自往外走去——该要做事了。
  探查情报无疑是一种很辛苦很疲惫还很无趣的事情,尤其是在探查的人完全不用各种辅助手段,只凭观察和询问的时候。
  风花叶其实并不知道方卓无趣不无趣或者疲惫不疲惫。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十分不耐烦了。
  一个上午在探查的过程中慢慢流逝——嗯,方卓探查,风花叶看着——风花叶坐在酒吧靠窗的位置,点了今天上午的第五杯不同种烈酒。
  送酒过来的侍者已经在用崇拜的眼神看着风花叶了,风花叶全没有在意,只看着对面从吃完早餐开始就卖着苦力,笑呵呵帮完这家帮那家的人。至于帮忙的借口……说什么打算搬来这个小镇住,所以问问这里的各种情况?
  风花叶略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在他看来,这样的事情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费事,换他来做,只需要进去随便转一圈,释放一个催眠魔法……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思路被打断,风花叶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希尔镇的护卫队骑着角马,呼喝地来回奔跑,驱赶路上的行龙。
  此时方卓正从街的一头扛起东西往另一头走,却没想到一个转身就见角马嘶叫着朝自己奔驰而来。
  方卓一瞬迟滞。
  骑在马上的护卫没有立刻去控制角马的速度,反而甩了鞭子抽向方卓,一边还向其他还呆在街道中间的龙喝到:"让开让开!有贵客来了,镇长大人马上就要进过此地,你们都让开!"
  大街上一片嘈杂,每个龙都自顾不暇,根本没有精神去注意别的。
  发现这一点,方卓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也没委屈自己硬去挨上一鞭子,轻轻转身,以毫厘之差让过之后,就踉跄地几步后退,跌坐在地上。
  骑马挥鞭子的护卫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低头纳闷地看了看自己的鞭子:好轻……刚才没抽到吗?这么想着,他抽空往旁边看了一眼,就看见对方跌坐在地低垂了头,本来扛在肩上的东西也掉落在地,还崩了口,许多粮食都滑落出来散在地上。
  恰是这时,整齐一划的马蹄声忽然自街道尽头响起。
  那护卫听见了,再顾不得跌坐在地的龙怎么样,急匆匆就约束胯.下角马,在街道旁站好,迎接即将来到的队伍。
  刚才还嘈杂一片的街道忽然安静下来。听着隆隆的马蹄,跌坐在地的方卓随着声音抬起头来,就看见一色青黑远远而来,队列分明,甲胄齐整,正是帝堂绝派来的一队精锐。
  方卓呼出了一口气。此时他脑海里只有四个字。
  尽力而为。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这么大牌。"隆隆的马蹄远去,一众气势逼人的队伍转过街角,死寂一样的酒馆里才有轻轻的嘟囔声响起。
  坐在窗口的风花叶听见了却没有理会,只是若有所思地想着:
  是从前线来的精锐?倒不怎么难理解,毕竟方卓听到过那句话,以帝堂绝的谨慎个性,就算方方面面都确认了没有问题,只要有可能,就算无数次被证明是浪费,他也会安排不止一个后手……就是不知道。风花叶看向至此才爬起来,扛着东西继续往前走的方卓。
  就是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看着明明不如自己的龙威风八面,顶着本该属于自己的荣耀和尊敬——哪怕这份荣耀是他不要的——招摇过市,到底……是什么感觉?
  方卓有什么感觉?
  方卓什么感觉也没有。
  他只是在头疼——头疼面前一堆龙的热情!
  "那个,真的不需要了……"方卓干笑着拒绝道。
  一上午被方卓打探的龙热情地围住方卓:"不用什么!都中午了,你就留下来我们一起吃饭吧——对面的酒馆怎么样?很近,味道又不错。"最热心的一个建议道。
  其他龙也纷纷附和。
  不善于撒谎,被团团围住的方卓一时还真没想出借口,只得顺着对方值得方向看去……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风花叶。他顿时灵光一闪,忙笑道:"真的不用了,我还和朋友约好——他就在那里!"
  说着,方卓也顾不得风花叶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龙了,冲着对方就露出一个大大地灿烂地微笑。
  正看着方卓的风花叶一挑眉,倒没拆台,冲着方卓举了举酒杯。
  方卓松了一口气,忙挣脱几个热情过分的龙,一溜烟跑到酒馆,就坐到风花叶对面。
  "这么随便,不怕有心龙发现?"风花叶啜了一口酒,漫不经心。
  你不是更随便么?方卓瞪了风花叶一眼,想下隔音结界,又觉得太过招摇,一时摇摆。
  风花叶皱了眉,不耐烦地随手布下结界,说:"这么久了,一点长进也没有。"
  没长进?没长进也不是你说的!方卓气极反笑,开始探出能量,查看风花叶布下的结界。
  一层隔音,一层幻境,还有一层是声音……魔法?三层不同的魔法叠加,不用准备也不用念咒语,还全不是常规的,法则排序全不认识,也基本感觉不到魔法波动……方卓哑然了片刻,神使鬼差地问:
  "当初你是不是用这样的魔法影响我?"
  话一出口,方卓就后悔了。
  多久的事情了,还有什么必要提?何况当初就算风花叶有用魔法……又怎么样?作用于心灵的魔法之所以有用,不过是因为人心动摇,他当初……
  方卓的眼神黯了黯。
  反观风花叶,却完全没有感觉。
  慢悠悠地喝着酒,他想了想:"当初卡迦迪亚给你种子的那一段?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有龙进来吧?"
  风花叶说的是卡迦迪亚死的那一个晚上,方卓没有忘:"记得。"
  风花叶似笑非笑:"那一天你说得很正直,很久没有龙跟我这么说了,所以我跟你开了一个小玩笑,然后……"他弯起唇角,笑意盎然:
  "它开花结果了。"
  ……揍他一拳会不会让自己舒服一点?方卓真的在这么想着。但看着对方已经恢复冷淡的脸和周围这三层叠加的结界,方卓明智地克制了自己已经握成拳头的右手:"下午我去城南那里。"
  "唔。"风花叶懒懒地应了一声。
  方卓认命地发现自己不论把风花叶放在看得见的地方还是看不见的地方都不放心,于是他勉强开口问:"一起吗?"
  "随便吧。"风花叶颇为冷淡。
  "那就一起走。"方卓有了决定。
  风花叶看了方卓一眼,也没什么动作,周围结界就一下子消失了。
  方卓不再同风花叶说话,叫来侍者点了一份午餐就径自吃了起来。
  至于风花叶,只转向窗外,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仿佛注意着外头的所有,又似乎什么都不曾注意。
  龙界的每一天对所有龙都是一样的,对所有龙又都不是一样的。
  龙族大营里,帝堂绝又起了一个大早——或者说没怎么休息——梳洗过后随意吃了点东西,就开始翻看战报,整理并不断调整战略细节。
  这是方卓离开的第三个早晨,帝堂绝正思考着外域的事情,通讯器忽然响了起来。是工作上的通讯器。
  帝堂绝并不回头,随手打开了:"什么事。"
  身后没有声音传来。
  帝堂绝皱起眉,转身刚想说话,就见刚刚打开的通讯器已经关上,而桌上正静静地放着一封书信,信纸上只有一个字。
  是卓字。
  心中的那点不悦烟消云散,帝堂绝看了桌上的书信一会,又看看一直被自己随身带着的私人通讯器,半晌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打开施了魔法的信封,抽出里头的羊皮纸。
  一开头是公事公办的问候,规矩得像是从教科书上抄下来的。帝堂绝忍不住摇了摇头,但也没掠过,而是继续往下看。大概三行过后,帝堂绝就见方卓写道:
  "……阁下,我见到塔洛蒂亚了,以及风花叶了。"
  墨色的书写痕迹在这一刻刺目得让龙讨厌,帝堂绝的目光骤然冷下来。他稍闭了眼,随后继续往下看。
  "我是在黑龙的聚集区遇到风花叶的。黑龙的聚集区是希尔因为顾虑大统领已经外域的那些黑龙弄出来的,以黑龙多年在龙族的地位,以及大统领黑龙的身份而言,我觉得这份顾虑有所必要。但是手段或许还可以再斟酌一番?风花叶是我在黑龙聚集的街区遇见的。当时他被士兵押着……以他的能力手段,怎么可能被士兵押着?我觉得他是特地来找我的。可是我身上有什么他想要的?——之前的事情,您知道。风花叶说过不会插手龙界和外域的事情,我觉得他当初是说真的。可他这次来对我说'对希尔有兴趣,想知道为什么'他如果真的想知道,为什么不干脆去问大统领?
  风花叶现在和我在一起。
  塔洛蒂亚的存在是风花叶指给我看的,我先前并不知道,后来去追,也并没有追到……我就放弃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希尔,况且塔洛蒂亚目前没什么动作,也似乎并不想和我打照面。阁下,很抱歉。有些话当着您的面说不出来,可是追丢了塔洛蒂亚的那一刻,我其实有想过:如果日后再听不见关于塔洛蒂亚的消息,也再见不到那个龙……那样,也好。
  您大概会觉得我软弱,我也觉得我自己很软弱……很抱歉,阁下。
  还有风花叶。
  一开始,我并不想风花叶参与进关于希尔的事情,可是与其让他在暗处观察我,还不如和他结伴——阁下,我见到风花叶的那一晚,他曾说过,如果日后我带龙追捕他,追捕一次,他就毁了一个镇……他是说真的。"
  信上出现了一行空白,空白的前头是一个不小的墨点,很容易就看出了写这一段时候,主人是如何的犹豫徘徊。
  帝堂绝继续往下看,信里再写道,一笔一划,直挺清峻:
  "……阁下,如果您决定捕杀风花叶,我会绊住他。"
  这是方卓写关于风花叶的最后一句话。明明不过十几个字,短得甚至没占满一行的空间,帝堂绝却忽然觉得安心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风花叶之前所做的一切,给他造成的各种损失,帝堂绝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可是想起这些损失,甚至包括想起风花叶,都不能再让帝堂绝愤怒——当然不是忽然原谅风花叶不想杀风花叶了,相反,这一刻,帝堂绝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坚定地决定要杀了风花叶。
  他只是不再愤怒了。
  因为方卓写下的这一句话。
  因为方卓已经在两龙之间有所抉择。
  更因为,他的小龙已经快属于他了。
  完完全全的。
  帝堂绝没有掩饰自己的眼里的满意,他看到了信的末尾。
  末尾,方卓并没有再写公事,而是再写了一行公事公办的祝福之后,犹犹豫豫地像心头怀揣了一个蹦跶不停地小鹿一样又觉不安心又觉有异样地写下了一行含蓄到极点的告白——当然,关于这个,帝堂绝就算再神,也不可能透过薄薄的羊皮纸看出来,他只是觉得方卓的字迹忽然干涩僵硬了点:
  "……最后,阁下,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等希尔事情结束,回去我跟您说。"
  最后是落款和日期。
  真不是一封长信。这是帝堂绝看完信后的第一个想法。旋即,他就哑然失笑了——笑自己。
  "多大了,还像个孩子一样……"帝堂绝轻轻地自语一句,随即再展开信看了一遍,沉吟一会,抽出一张空白的羊皮纸开始书写,第一句自然是问候,很简单的四个字:
  "近日可好?"
  墨迹银钩划铁,隐现凌厉。
  帝堂绝挪了挪手腕,开始写第二行。
  "关于风花叶……"帝堂绝停了笔。
  风花叶怎么样?——平心来说,他自然恨不得风花叶活了这一刻就再活不到下一刻。方卓最后的那个捕杀的提议也很合他的心思。只是其中的危险,还有风花叶对方卓说的那一句话。
  如果这一次真的没能抓住风花叶,让他跑了……之后风花叶为了自身安全不动手暴露也罢,但万一他真的动手了呢?以他的小龙那样的个性,知道了只怕一辈子都不会好过……
  到底杀伐果断,帝堂绝意识到自己开始犹豫之后就立刻有了决定,只见他呼出一口气,收敛起眼中的杀意和复杂,写下了回信的第二行:
  "风花叶之事,容后再说。目前以希尔为要,另,希尔一事,内部问题微乎其微,外域可能掌握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所以风花叶在你身边,知道你调查什么调查多少,并不重要。想留在你身边,你就由着他,只记得时刻注意,另需切记,时刻以自身安全为要。希尔也好,风花叶也罢,都不及你。"
  其实还有很多想说的,但帝堂绝并不准备写上太多,划下句号之后,就是签名。只是并非之前习惯了的辅王印章,而是另一份绝少动用的私章和与之对应的签名。
  做好这一切之后,帝堂绝折叠信纸放进信封,再打开自己只有一个通讯地的私人通讯器……放入之前,帝堂绝看了一眼从公开的通讯器传过来的信件,忽然有些复杂。
  就好像是你期待同一个龙亲近,并做了暗示,可是那个龙始终没明白,凡事都正正经经地按规矩来,连一句问候都要遮遮掩掩,真是……
  帝堂绝回了信,宛然想到:
  真是不开窍。
  同一时间,圣迹森林。
  大统领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支着下颚看摆在面前的两款通讯器。一款是龙界最新的,样式古拙神秘,另一款则是底下的矮人研制的,破破烂烂似乎动一下就会散架。
  矮人挺胸叠肚,洋洋自得地站着桌子上,目光炯炯看着大统领。
  大统领则显得兴致缺缺,春天的下午正是让龙犯困的时间,他没两下就打一个哈欠,半天才说完一句话:"说吧,什么事情?"
  "统领大人,你看我的发明!"矮人的声音有些尖利。
  大统领扫了一眼桌面:"你仿照了一个通讯器?"
  矮人勃然大怒:"什么仿照!这是侮辱!这是赤|裸裸的侮辱!统领大人,就算是你,我也要求道歉!我这是发明,是伟大的发明!是震惊龙界的伟大发明!"
  "好吧,我道歉。"大统领显然没什么诚意,他拿起那个破破烂烂的通讯器,摆弄了一下,问:"你创新什么了?"
  "这个通讯器是可视的。"矮人又得意了。
  大统领很冷静地说:"能够面对面交流的通讯方法,早几千年前龙界就发明出来了。"
  矮人嘿笑两声:"伟大的我会忽略这个简单的问题吗?"他露出一个所有猥琐的家伙都明白的笑容,"这个是单方面可视的。"
  "嗯?"大统领没明白。
  矮人有些挫败,不得不进一步解释:"就是说,您如果和其他的家伙通讯,对方那里只能听见声音,不能看见您,也不会知道您正在看着他。"
  大统领明白了:"偷窥用?"说着就用通讯器联系了一个记在心底的龙。
  "谁?"有冷淡的声音自通讯器里传来,大统领只看见面前一闪,一个半透明的虚框就浮现在面前,里头显现的正是风花叶的身影。
  风花叶正在一个旅店似的地方,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端着酒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是我。"大统领放缓了声音。
  画面里的风花叶就张开了眼:"你?换通讯器了?"他一皱眉,"法则排序有些古怪。"
  大统领应了一声:"记下法则排序了没有?"
  "记住了。"风花叶随口道。
  "你还是那么聪明。"大统领赞了一声,随后说,"下次记得了,除了现在这一种魔法波动的,像以这类法则排序的通讯器往后都不要接。"
  这一句话颇为奇怪。风花叶侧头推了一推,就笑起来,微带轻蔑:"依照这样排序的结果……单方面可视,偷窥用的,是吗?"
  一旁的矮人听得目瞪口呆。
  大统领倒是毫不意外地笑了,再一次称赞:"就知道瞒不过你。"
  一旁的矮人尖叫道:"不可能,我——"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不是因为大统领皱起眉,而是因为虚框里的风花叶调了调自己坐着的角度,面孔就正对虚框了。
  声音和影像并不是在同一个角度。矮人脸色灰败,再说不出不可能来。
  大统领瞅一眼矮人,根本没安慰对方的打算,转眼就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风花叶身上:"你现在在哪里?"
  "希尔。"风花叶回答。
  大统领一怔:"不是让你别过去么?"顿了一顿,他又说,"我不是控制你……只是再过两三天,那里就有事情发生,不小,如果你呆在那里,很可能会被误伤。"
  风花叶还没有回答,敞开的窗户就有一个身影走过。
  那个身影走得不快,还停下来和风花叶说了两句话。
  大统领虽然听不见,但脸色还是一下子沉下来了——他不会认错,那个身影该死的——
  身影已经离去,风花叶的声音也再次响了起来:"你觉得我保护不了我自己?"
  大统领沉默片刻,避而不谈这个,只说刚才的身影:"那个小龙,你现在跟他在一起?"
  风花叶唔了一声,微眯起眼,倒是笑了:"你要管?"
  大统领瞟一眼旁边傻愣愣地听着的矮人,一招手弄来小型飓风,就把矮人给卷着丢了出去,这才酸溜溜说:"那个小龙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跟他在一起。"
  "那个小龙确实没什么好的,不过相较来说,会比你好一点。"风花叶中肯地说。
  大统领不说话了。
  风花叶就重新闭起眼,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
  许久安静。
  "不要喝太多,你的身子不大好。"温和的声音响起。
  风花叶懒散地张开了眼,就听那个声音再说:"如果你决定站在龙界那一边……我不怪你。你高兴就好,还有,注意安全,你之前和帝堂绝的恩怨结得太深了,就算他们一时要用你,也难免在日后对你不利。"
  风花叶静静听着,最后嗤笑:"你当我还没有长大?"
  大统领一时语塞。
  风花叶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说:"我说过,不会伤害你就是不会伤害你,不会理会外域和龙界的事情就是不会理会龙界和外域的事情。至于这次,我只是要找点东西。"
  "什么东西?"大统领忍不住问。
  风花叶看了面前一眼,明明知道他看不到自己,但大统领却依旧觉得风花叶这一眼,正正地看进了他的眼底心里。他听见风花叶说:
  "总比外域和龙界的战争有趣。"
  大统领还想再问,风花叶已经关掉了通讯器。看着黑下来的屏幕,大统领叹一口气,把若有似无的担忧放在心底。
  相较于风花叶,龙界和外域的战争结果如何,大统领其实不大关心。反正要打,尽力过,成了生,败了死,就是这样。唯独风花叶……唯独风冽,他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一丁点的伤害。他已经是他……
  仅有的同伴了。
  风花叶关掉了通讯器。一方面是懒得再说,一方面是方卓已经处理完事情了。
  跟之前一样,目的只是探查希尔各方面情况的方卓再一次被他帮助的种种龙包围,有说请吃饭的,有说送礼物的,每一个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唯一笑得有些勉强的大概只有中间站着,鼻尖冒汗的方卓了。
  风花叶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就无趣地回到酒柜前,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
  希尔的事情?龙界和外域的战争?
  风花叶一晒。
  他只是要找那个东西。
  那个应该在方卓身上的东西。

  章九九 动乱

  希尔,黑龙聚集区。
  这是所谓戒严令颁布的第四个星期。聚集在这里的黑龙已经没有初来时候惶惶然的神情举动了,甚至很大一部分原本就居住于此的黑龙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生活习惯,种花,养小动物,定时做房屋清洁,往左邻右舍串门交流,乐观又带点嘲笑地说这个戒严令下得真是好,现在不用工作也有钱拿——当然,这些一概是表面上的。
  实际上呢?
  黑龙聚集区唯一的酒馆依旧龙满为患,但有一个角落的三张桌子,却单单只坐了一个龙。有新进来的黑龙想过去,没走几步就会被不定什么方向伸出来的手拉了拉,然后耳语一番……接着,其他拥挤的座位就会再挤入一个人,而那三张空着的桌子便依旧空在那里,只安心接待着自己隐藏于阴影中的唯一客人。
  许久,当落日的余晖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但星星点点的闪烁缀上黑夜的帷幕,一个新进来的黑龙踏进酒馆,无视周围的窃窃私语,径自走向角落。
  "您看见了。"这是这个中年黑龙对阴影里的龙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很奇特,不是沙哑也不是清朗,而是在本来的声音里还带着'咝咝'杂音的,就像是蛇在吐着信子说话——当然,这并不可能,除非外域的那一帮蛇人。
  阴影没有声音传来。
  有着奇特声音的黑龙也不在意,他继续说:"祂已经表现出足够的善意了,只等着您。您应该明白现在自己的处境,也应该明白,这样的机会并不太多。像祂那样宽容的主人,就更少了……您明白的。"
  阴影还是没有声音。
  那黑龙就递过一份东西,同时微微欠身:"具体时间是三天后的中午。这之前的时间,您都可以好好考虑,如果决定了,可以把东西打开。"
  说着,黑龙站起了身,深深看了一眼阴影,留下最后一句话:
  "另外,不在祂的角度,我只想问一句,您是不是忘了以前?"
  角落的阴影终于有动静了,只见他微微抬头,瞳孔的位置有红芒一掠而过。此时忽然一盏魔法灯的转了方向,朝角落照去,虽只是一瞬,但还是照亮了角落身影的轮廓。
  正是被龙界以S级危险程度通缉的塔洛蒂亚。
  这极短暂的一幕并没有被周围的龙看清,所以酒馆热闹依旧,塔洛蒂亚也安坐依旧。
  他只是在想方才那个黑龙说的以前。
  以前,什么以前?
  除了那个小龙之外……塔洛蒂亚微微闭眼,有一瞬的恍惚,然后他忽然记起来,记起自己当初加入被遗忘者的目的,以及当时的信仰。
  只是公平。他当时,只是想要公平——只是想要黑龙和其他龙一样,至少和普通龙一样,付出了,能够获得一些回报,比如参拜龙树,比如加入龙宫。
  而眼下……
  这就是公平?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公平?
  阴影中,塔洛蒂亚靠着墙,慢慢咧开嘴,对着自己,笑了。
  同一时间,希尔南街一家普通旅馆。
  方卓正和风花叶在一起休息——风花叶休息,方卓继续忙希尔的事情。
  这几天里,所有的可能方卓一一都查遍了,他也不得不承认帝堂绝——其实也是他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希尔的事情,就他所知的情况来看,不可能是内部的。
  然而大统领同样不可能无的放矢,那么当初那么笃定……
  方卓觉得自己的心更沉重了一些。
  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
  以为是旅店里的侍者,方卓收拾东西,随口说了:"进来。"
  门开了,站在外头的龙进来,开口却是:"殿下。"
  方卓吃了一惊,不只因为那一句称呼,还因为那道熟悉的声音:"诺德?"
  进来的龙正是方卓当初在圣迹森林的属下。一段时间不见,这位黄龙比当初跟在方卓身边时更有精神了,眼角眉梢都带了点笑意。
  朝着方卓行了一礼,诺德说:"殿下,队长想向您报告一些事情,也是我自己想过来看看。"
  这句话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计划之外的情况出现。方卓起身笑道:"好久不见。"
  诺德笑起来,点点头:"是,好久不见了,殿下。"
  说着,他也不多做含蓄,将资料递给方卓后,就简单地说:"队长认为希尔并没有问题。"
  方卓接过东西,简单地翻看了一下,发现和自己私下探查到的基本吻合。他揉揉眉心,脸上有了一些疲惫。
  诺德看见了,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关心问:"殿下有些烦心?"
  方卓嗯了一声,有些走神:"我们不知道对方会以什么方式过来。"
  虽然参与了行动,但本身地位并不太高,诺德自然不知道方卓为什么如此坚定地认为希尔会有事,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相信比站着对方的角度思考:
  "殿下,既然内部没有问题,那么只能是外部?"
  方卓静了一会,继而点点头。
  "希尔并不算什么重镇,大统领当然可以来去自如,可是并没有什么必要亲身犯险,所以大统领不至于亲自来破坏希尔结界,底下的几个统领也不至于——只要他们进入了龙界,龙界很快就能反应过来并给予还击。那么,只能是更底下的外域生物来……"诺德沉吟片刻,"可是更底下的外域生物要攻破结界,只能大批地来,而设在边境的结界,就算挡不住外域大统领统领这样阶层了,没道理挡不住普通外域生物啊?何况大批生物穿过结界也需要长久的准备,还有剧烈的能量波动,不可能不被察觉……"
  诺德的脸上有些迟疑,方卓刚想接话,就被另一道声音给插了先。
  是从里头传出来的,冷冰冰压抑着怒火的:
  "吵死了,要说话滚出去说。"
  里头还有龙!?从进来就没有察觉到的诺德当即吃了一惊,他扭头向方卓看去,却见方卓站起了身,面上除了烦恼就是烦恼。
  "风花叶。"转过头的方卓叫走出来的龙的名字。
  似乎真的刚刚被吵醒,风花叶面上难得带着铁青和恼怒,他冷冷地看了方卓和诺德一眼,也不说话,抬手指了指门口。
  方卓没力气跟对方辩论这是自己的房间,他转身就示意诺德跟自己出去。
  诺德站起了身,没忍住问了一句:"殿下,这是……?"
  "别——"说话!方卓刚想阻止,耳边就听到呼啸的风声,眼里更看见诺德骤然变得惊怒的神情。不用转身看,方卓就能知晓风花叶动手了,并且从不用静心就能感觉到的剧烈波动来看,还不是以示威警告为目的,而是能够杀人的!
  方卓脑海里的某根神经骤然崩断了,他清晰地听见了那不大、却明明白白地断裂声。他有一瞬的恍惚,再回过神来后,发现自己已经抽剑转身,斩断了那目的是诺德,却毫不避忌地朝挡住对方身前的自己射来的风刃。
  风花叶目光阴冷。
  做都做了,方卓也懒得再掩饰什么,索性直说:"风花叶,不要再干扰我做事。"
  旁边还惊讶的诺德顿时无语片刻,为这一句……实在有些柔软的话语。
  风花叶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他问:"然后?"
  "什么然后?"方卓已经不想再浪费任何时间了。
  风花叶没说什么然后,只是将目光在诺德身上转了一圈。
  好好站着的诺德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背上的汗毛在这一瞬之间竖了起来,他几乎忍不住要去按陪在腰间的兵器,但最后还是忍下了这份冲动,只转头看向一旁的方卓。
  方卓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冰冷。
  "走吧。"方卓忽然出声,不是对风花叶,是对一旁的诺德。
  诺德怔了一下,随即点头,跟着方卓走出了房间。
  走到走廊,方卓想下去让旅店主人再开一间房间,诺德却拉住方卓说不必了:"很快就好了,殿下。"
  方卓吸一口气,在两人周围布下了隔音结界:"今晚很抱歉。"
  其实并不太适应方卓方才的冰冷,诺德听见这一句话,顿时笑了——为对方还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没什么,殿下……只是为什么,他会跟着殿下?"
  诺德有些迟疑,风花叶是龙界通缉的第一要犯,这是龙界每个龙都知道的事情。
  方卓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无奈来形容了:"出了一些事情。"
  对方既然明显不想多说,诺德也不深问,只忍不住说了自己最关注以致发懵的一点:"刚才他和您一间卧室?……"
  方卓深吸一口气:"他只是来我这里喝酒,喝醉了倒头就睡,睡着了被吵醒然后发疯了。"说着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就算没被吵醒,惯例来说的话,每次他醒来都会有一段尖酸刻薄的时间,起床气。"
  诺德哑然无言,半天才说出一句:"醉鬼的话……"
  方卓按按额角,正式打断这个话题:"继续方才的吧。"
  诺德点点头:"刚才说到外域底下生物大批穿过结界,龙族不可能不发现。"
  "是啊,不可能不发现。"方卓喃喃了一句。
  只是,既然大家都知道不可能,为什么大统领如此笃定?是他们有些地方没有想到,还是大统领真的掌握了足够改变战局的力量?……
  诺德安静地站在一旁。
  一会,从思考中回过神来的方卓撤去了结界,对着对方笑道:"很晚了,麻烦你特地过来跑一趟。"
  诺德摇摇头:"应该的,殿下。"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先走了。"
  "嗯。"方卓把龙送下楼梯。
  诺德有些受宠若惊:"没什么,殿下,我自己走可以。"
  一人一龙已经走下了楼梯,方卓不回头地笑道:"圣迹森林我也没少送你出屋子,这才多久,已经不习惯了?"
  已经来到了旅馆门口,诺德正要说话,就被一声惊雷打断,再过两秒,淅淅沥沥的雨声已经闯入地上众龙的耳朵。
  方卓抬头看了一会儿漆黑夜空:"之前好像没有测出这两天有雨吧?……"
  诺德本来也有些奇怪,听见方卓的话却笑了:"天气这玩意,总是变化无端的。"
  方卓静默一会,也觉只是自己多心了,他吩咐道:"既然没有查出什么,那就告诉亚枷,让他配合希尔的护卫队长调度。"
  这是自然,诺德点点头。
  "还有……"方卓沉默一会,取出自己的信物,"带回去,让他们安排民众的撤离。"见诺德骤然吃惊的样子,方卓又解释道,"只是准备,有备无患吧。"
  诺德的迟疑已经写在脸上了,但最后,他还是接过方卓拿出的东西,对方卓说:"一切遵照您的吩咐,殿下。"
  方卓没再说什么,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背影接近黑暗,融合黑暗,再没入黑暗。
  夜深了。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持续了整整三天的时间。
  这三天里,诺德确实按照方卓的吩咐,让希尔的管理者下达了收拾东西准备撤离的命令——虽然这个命令让大多数龙族恐慌并觉得莫名其妙。
  雨下得叫人头脑发昏。
  上午十一点三十分。
  方卓坐到书桌前,开始给帝堂绝写信。
  风花叶刚刚从床上爬起来。
  十一点四十五分。
  方卓已经把正事都给写完了。
  风花叶则清理完毕,刚刚端着一杯酒坐在窗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方卓看着信,在犹豫要不要写点其他的,他已经犹豫了整整十五分钟。
  风花叶已经喝光了半瓶酒,他的目光开始在列得满满的酒柜上逡巡着,物色下一个猎物。
  忽然地动山摇!
  方卓骤然起身,脸上甚至没来得及浮起惊诧,就抢到窗边往外看去。
  而风花叶则毫无防备地从靠窗的长椅上滚了下来,并没拿稳手上的杯子,不妨被泼了一头脸的残酒。
  事情才刚刚发生,街上还保持着寻常的热闹模样,店铺依旧开着招徕生意,小贩依旧沿街叫卖,手挽着手逛街的,和小贩店主商讨价钱的,一切的一切,都宛如每个地方能见到的最寻常的景象。
  除了街上一地狼藉。
  忽然,又是一声隆隆闷响,地面再一次剧烈颤抖着,从窗户探出去的方卓甚至能看见,某些地方的地面开始有了裂缝——很细,但蔓延得很快,像蛛网一样张牙舞爪地朝四面八方升去,仿佛要拽住什么药霸占什么……
  眼前有不明显的光线一掠而逝,方卓骤然抬头,他看见,希尔的结界已经尽数亮起来并亮到了极致,从原本的透明到了现在半透明,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楚外头那密密麻麻的……
  ……外域生物。
  方卓怔怔地,他看不清自己的脸色,所以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到底惨白成了什么模样。他只是在想:这么多的外域生物,这么多的外域生物过来,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而既然他们可以一点动静都没有地出现在希尔,那么下一次,又会是哪里?
  是龙界的中部?是龙界的南北?或者干脆直接到达龙界的中心……龙宫?
  地上的众龙终于有了反应,由各种声音汇成的尖叫一下子冲破天空,原本还热闹悠闲的街道瞬间陷入了混乱,大家茫无目的地到处跑着,却不知道往哪里跑,地上有龙跌倒了,有龙弯腰去扶,有扶起来的,更多的却是被一起践踏于地。还有些龙跑到后来,竟然去抢劫那些没有主人却敞开着门,毫无防备地店铺。然后更多的龙加入了,他们开始抢劫没有主人的店铺,以及有主人的店铺……有龙受伤了,有龙转去攻击街上的其他龙,还有龙开始用大范围杀伤性的魔法,还有……
  忽然的门板撞击声让怔怔的方卓骤然回神,他转过头去,就见两个龙闯了进来,是帝堂绝派来希尔的精锐队的。
  这两个龙上来之后,一左一右地就抓住方卓的胳膊,快速说:"殿下,快走!镇长大厅下已经开启了一个临时传送阵,我们马上护送您离开!"
  "护送……我离开?"方卓的声音有些暗哑。
  "这是辅王阁下的最高命令!"左边的龙言简意赅。
  "外面呢?"方卓的声音渐渐不再那么干涩,他开始清醒过来。
  驾着方卓要出去的两龙似乎怔了一怔,但随即右边的龙就慨然道:"传送阵将您送走之后,一半的兄弟跟着您,一半留下来抵御外域的杂碎!"
  方卓脸上慢慢有血色了,他挣了被抓住的手臂。
  两龙也不敢抬用力,一时犹豫,就被方卓给挣脱开来,方卓闭目一会:"不用留下一半。"
  两龙脸色都有些不虞,还是左边的准备开口:"殿下,临时的传送阵恐怕送不了太多的龙,而且也要一些龙留下来争取时间……"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方卓就截断了:"我也留下。"
  "不行!"这一声是属于两个进来的龙的。
  只见右边的龙快速说:"殿下,您比希尔更重要,希尔……希尔就是一个小镇,我们留下来阻击外域是理所当然,但您不可能在这么一个小镇有什么危险,这样——这样没有意义!"
  那什么叫有意义?方卓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因为外头忽然传来了更嘈杂的声音,像是尖叫,像是狂笑,还像是无数龙在喊着'杀'字!
  房间里的两龙一人俱都脸色骤变,只以为结界破了,齐齐转向外头看去,却见好大一批黑色的洪流从一个地方向四面涌去,挥舞着刀刃魔法,冲着那些慌乱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的逃难的龙。
  惨叫声此起彼伏。
  血腥味逐渐蔓延。
  房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片刻,终于有声音在方卓耳边响起了,一个字一个字都像从牙缝中挤出来:
  "这些黑龙……杂种!"
  方卓的指甲掐入了肉里,疼痛从手掌一直蔓延的心口,他张开口想说话,却发现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他睁大眼准备再仔细看外头,又发现自己眼前一晃一晃的都是兵刃的森寒,魔法的绚烂,还有那大片大片洇开的血迹。
  方卓有一瞬晕眩。他狠狠地闭起眼。刹那间想了很多,希尔的情况,他该做的能做的事情,还有帝堂绝,还有风花叶……风花叶是幻境的行家,如果他同意帮忙,下面的混乱至少能够遏制,否则不用等外域打进来……
  可是风花叶凭什么帮忙?他到底想要什么?
  就算他帮忙……他是说过不帮外域,可是,能信吗?
  能够信吗!?
  思绪的只是一瞬,方卓定了神之后,再次开口:"你们马上告诉亚枷,平息街道混乱……"
  "这是自然,只是还请殿下先走。"方卓旁边的龙沉声说,语气藏着无法隐藏的焦躁。
  现在确实没有时间争论这个。
  方卓最后看了一眼外头,平静说:"好,我跟你们去镇长大厅。"
  一句话说完,两个来拉方卓的龙齐齐松了一口气。

  章一百 我很喜欢你

  从所在的旅馆到镇长大厅,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方卓走得脚步虚浮。
  不止因为那密密麻麻攻击魔法结界的外域生物,也不止因为那把屠刀对准自己人的黑龙或者其他龙,还因为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或者说,只因为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外域生物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过来,他不是没有预见——可是预见了又怎么样?
  黑龙这样安置不妥,他不是不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样?甚至是今天这样的——哪怕他早在之前就知道会有今天,黑龙会暴动,他又能怎么样?提前把黑龙全部杀光?
  "殿下。"有声音在方卓耳边响起,同时伴随着的,是一抹刺眼的血光——又一个黑龙倒下了,倒在他身旁护卫的刀刃下,因为这个黑龙想动手,或者之前正在动手。
  方卓的神情有些木然。
  "殿下,我们到了。"那声音又说道。
  方卓停了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答应了,最后看一眼混乱的街道,便转身走进早早赶出来护卫的护卫队里头,随着他们一起走进被一队队军队守得严严实实的镇长大厅。
  镇长大厅了,站了几乎全部希尔有头有脸的龙。他们的脸上带着慌张,言谈举止也有些失措,但相较于已经不可控制的街道来说,却显得好上了不知多少。
  "大家安静,安静……"一直耐着性子安抚众龙的亚枷看见方卓走进来,顿时松了一口气,给周围的自己龙打了个手势,便快步走到方卓身边:
  "殿下,你来了,传送阵已经准备好,还请马上离开!"
  这一句话,亚枷是压低了声音说的。
  "计划是怎么样的?"方卓看了看周围。
  "这位是?……"有龙提高了声音问。
  "这是辅王阁下的孩子,是龙界……"大厅里,嘈杂的声音接连不断。
  方卓和亚枷径自谈话:
  "事发突然,并没有什么计划。但这次送您离开,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临时传送阵不能直接传送到大营里,但我们设在了距离大营只有一小时路程的山谷里,那里很隐蔽,距离大营也近,到时候我会拨一半的龙给您,应该能安全护送您回营。"亚枷解释说。
  "他们呢?"方卓问。
  "当然是镇在龙在,镇亡龙亡。"亚枷神情平淡。
  方卓没有说话,他转身来到窗户,推开了窗子往外头看去。
  这个动作引来了许多龙的惊呼。
  亚枷快步走到方卓身旁,警惕地往外头看了看:"殿下?"
  方卓看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颤抖的魔法结界:"结界最多支撑多久?"
  亚枷的脸色阴沉下去:"按照现在的攻击频率,最多一个半小时。"
  "甚至不够民众撤离。"方卓喃喃着。
  "撤离到哪里去?"亚枷的声音有些干涩,"在野外,平民和军队的差距……何况大多数龙一点都不清楚这些外域生物的攻击方法。真要撤离,能走掉十分之一就是龙神保佑了。"
  方卓缄默片刻:"不管怎么样,先平息底下骚乱,顽抗的,"他一顿,"就地格杀。"
  亚枷答应了。
  方卓合起窗户:"我去供应结界能量的中枢看看。"
  亚枷一怔。
  "怎么了?我连离开之前看一眼这些东西的权利都没有了?"方卓语气平淡,像是单纯在反问。
  "不……当然不。"亚枷回答,"不过临时传送阵就设置在大厅底下的能量中枢那里。所以殿下,等您看完了,就直接离开吗?"
  方卓看了亚枷一眼。
  "好,等我看完了,就直接离开。"
  "等等,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离开?"大厅中有龙开始愤怒了,"你们难道想抛弃大家独自离开吗?我不管新进来的那个家伙是谁,我告诉你们,外头的外域生物——"
  "砰!"骤然一声,是大厅里头雕像自高空坠下的声响。亚枷收回了刚刚拔出的长刀,神情冰冷,"战时警戒,依律收缴各位指挥权,下一步行动等决定了会通知大家。"末了,亚枷对希尔原本的护卫队长说,"你可以和诺斯一起讨论平息暴乱事宜。"
  大厅一片寂静。
  亚枷转向方卓:"殿下,可以下去了吗?"
  "护卫队呢?"方卓问。
  "还在外头。"亚枷说。
  方卓点点头:"让他们先配合平息暴乱,半个小时后下去。"
  亚枷犹豫一下:"十五分钟,殿下。"
  "随你。"方卓没有争执,随意点了一个龙就让他跟自己下去。
  亚枷忙多加了一个龙:"两个吧,有什么问题也方便处理。"
  最安全的地方了,又马上要走,还能有什么问题!?厅中已经有龙开始怒骂——在自己的肚子里。
  方卓看了一眼亚枷挑选的诺德,也没说什么,径自往厅后走去。
  诺德几步上前说:"殿下,我来带路吧。"
  一路无话。
  等方卓穿过庭院,下了足有三层楼高的台阶,来到一个复杂精密的魔法结界之时,他看见了位于镇长大厅底下的魔法中枢——供给防护整个希尔镇魔法罩能量的能量中枢。
  方卓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他将手伸进衣袋里,按下了一个按钮。
  "殿下,我来。"诺德在一旁说道,来到魔法结界之前,将一块令牌模样的东西放在结界上后,又念了一段咒语,便打开了魔法结界。
  方卓举步踏入。
  "……什么事?"忽然,低沉的声音自方卓身上响起。
  方卓脸上飞快地闪现惊讶:"阁下?"
  这么说着,他匆忙从衣袋中取出通讯器,几步向前,同时挥手示意身后跟着的两龙退后。
  诺德和另一个龙面面相觑,齐刷刷地退后几步,重新回到魔法结界外。
  方卓手持通讯器:"嗯?阁下,等等,你说什么?——"他忽然收了声,转头飞快看一眼结界外的两个龙之后,就按下一旁墙上的按钮,重新闭合结界。
  诺德和另一个龙面面相觑。
  另一个龙迟疑道:"发生了什么?"
  "事情有了变化?里头的交谈不能让我们听见?"诺德也颇为茫然。
  "等等吗?"那个龙问。
  也只能等等了,反正龙都在里头了。诺德点头表示赞成。
  计划实施的比想象中的还简单顺利,方卓靠着墙,却没有放松高兴的感觉,他只是再按着通讯器:"阁下。"
  "什么事。"帝堂绝的声音再一次从另一边传来,依然淡漠沉稳,安定人心。
  方卓突然不想说话了,明明只是短短几天的功夫,他为什么会突然那么想见到对方了?明明之前……都分开几十年了……
  方卓不知怎么地有些后悔了。不是后悔当初为塔洛蒂亚花了那么多时间,而是后悔当初给帝堂绝的时间太少了。或者其实,当年有更好的方法?
  至少是不那么伤人的方法……
  "怎么了?"见方卓久不回答,帝堂绝的声音再次传来,似乎蕴含了些担忧。
  "阁下,我很抱歉……"方卓喃喃着。
  "方卓?"帝堂绝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方卓骤然清醒:"没什么,我是想问问阁下,知道希尔的情况了没有?"
  "已经清楚了。"帝堂绝回答,"希尔那边,我有想法,你不必……"
  帝堂绝的声音小下去,同时又杂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好像是……好几个龙一起说话的声音?
  是在开会探讨?方卓瞬间判断出来,他提高了声音:"阁下,我明白您的意思,希尔现在需要增援,在那之前,我会遵照您的意思留下来和希尔一起抵御外域的入侵!"
  吵杂声更明显了,其中还有帝堂绝恼怒的声音:"方卓?你说什——该死!"
  接着是更杂乱的声音。
  方卓忽然莞尔了。尽管很不合时宜,但他还是突然地就有了这样的感觉:原来,阁下也不是一直都沉稳到八风不动,好像不会为任何事情动容的模样?
  杂乱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已经不全是说话的声音了,还有各种各样沙沙的声音响起。
  是魔法被屏蔽了?这种地方倒很有可能。方卓暗自想着。
  "方卓,你听着,我告诉你,你马上——"帝堂绝的声音再一次被各种声响隔断。
  方卓背靠墙壁,一丝一缕的冰凉穿透衣服蔓延都爱他的背上,再穿过背脊的皮肉,深入脏腑。
  方卓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他看着光泽暗淡的能量中枢,慢慢开口:
  "阁下,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跟你说过我能感觉结界的强弱,当初,你还变了脸色。"
  通讯器传出沙沙的杂音。
  "后来,你带我去见龙树。再后来,我和风花叶一起到了那个奇怪的地方。"
  通讯器里似乎传来了帝堂绝的声音,只是听得不甚清楚。
  "这些事情我不明白就算了,可是能让你也变色……我好奇之下,就抽时间查了查,可惜没有查到什么。"
  方卓的目光在能量中枢上来回逡巡。
  "不过,能够读懂能量的变化,还能到一个完全没有能量的地方去……这两样,让我有了一个想法。"
  "方卓?方卓?马上回来!听到没有?我让你马上回来!"帝堂绝的声音再次响起,紧接着又被各种杂音所淹没。
  方卓吸了一口气,他站直身子:
  "阁下,我之前写信告诉你我想通了一件事——我想,我真的有点喜欢你……嗯,不对,我想,我很喜欢你,阁下。"
  "还有……"
  "……真的很抱歉,阁下。"
  结界内忽然亮了一亮。
  结界外两个无所事事的龙转过头去,只见包围在能量中枢周围,本来静静流淌的白光骤然剧烈涌动,卷上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中枢旁的方卓,就向里拉扯方卓。
  结界外的两龙俱都呆住了。
  至于结界内,拉住方卓的白光在一瞬间浓厚了不止一倍,渐渐就形成了厚厚的白雾,方卓的身影也随之越来越淡……
  直至再不能看见。

  章一零一 我一定杀了你

  "该死!"有生以来头一次,帝堂绝当着其他龙的面,失控到把手里的东西给狠狠掷摔在地上。
  大帐内静悄悄的,在坐的所有龙都在看着帝堂绝。
  帝堂绝则盯着地上的通讯器,希望能再听见些声音,说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说话,只要再让他听见声音,就好。
  可惜大帐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不曾再出现。
  帝堂绝慢慢冷静下来了,他缓缓坐下,单手支着额,遮去脸上藏不住的疲惫。
  气氛渐渐变得压抑,帐内半数的龙看着就坐在帝堂绝之下的西迪斯。
  西迪斯暗骂一声,还是出声说:"辅王阁下……"
  "按计划。"帝堂绝忽然出声。
  西迪斯一懵,脱口而出:"那方卓?"
  帝堂绝坐直了身子,他脸上的所有情绪都已经收敛,恢复了往常的淡漠——或者更为冷漠:"按计划,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
  西迪斯沉默一会:"辅王阁下,我能跟随计划里的队伍一起去吗?"
  "随你。"帝堂绝丢下这一句话,就起身说,"解散吧,各位。"
  说着,帝堂绝刚要离开,就觉有什么震动从远方传来——不是寻常的可以看见的地震或者什么,而是那种只存在于感觉中的,或者说只牵动能量的震动,就像……
  帝堂绝骤然转头向东方看去,就见远远有并不太明显的光华升腾而起,伴随着一种奇异的舒适感,仿佛体内消耗的能量精力统统被充满,身体一瞬回到了最佳状态。
  "这是?……"大帐里响起了惊讶和迟疑的声音。
  帝堂绝没有理会,他只是看着那个方向。
  ……那是希尔所在的方向。
  帝堂绝面色苍白。
  同一时间,龙宫
  "这个?"伏案处理政务的塞莱斯特骤然起身,满面错愣。
  同一时间,圣迹森林
  "……"没个样子,歪歪斜斜靠着长椅休息的大统领慢慢睁开眼睛,有些疑惑地扫了一眼能量传来的方向。
  同一时间,希尔
  一直坐在靠窗户位置的风花叶终于笑了,声音愉悦:"没错,就是这个。真是没有想到啊……"
  风花叶带着笑,面上有一闪而逝的复杂。
  "这、这个……是怎么回事?"能量中枢的结界外头,跟着方卓一起下来的龙结结巴巴地。
  诺德怔了好一会:"快——快打开,进去!"
  "哦,哦。"那龙答应着,弄了半天却什么动静也没有,半晌哭丧道,"通行咒语被改了!"
  诺德当场爆了一句粗口!
  不管某些高层方面怎么疑惑怎么感觉,某些发展并不会因此而停滞或者倒退。
  比如希尔街道上的混乱,以及正在攻击希尔结界的众多外域生物。虽然渐渐的,这些外域生物开始觉得有些不对了:
  "咝~怎么这结界又亮了?咝~"这是一个蛇人在说话。
  "该死,不是又亮了,是又厚了!"暴躁的地精。
  "为什么?"我们知道,牛头人总有些呆呆傻傻的。
  "猪脑子!你们可以把闲聊的力气花在进攻上!"精灵不总是优雅的。
  "我不是猪。"牛头人显然很不满,一挥大斧头就砍向结界,却被骤然亮起的光华给反弹出数米外。
  周围的外域生物傻眼了。
  "这结界什么时候可以反弹攻击了?"有嘴快的叫了出来。却马上被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压了下去,同时更有杂乱的喊叫响起来:
  "该死,这结界会反弹!"
  "该死,龙族的士兵从后面杀过来了!"
  龙族的士兵从后面杀过来了?正全力攻击结界的外域生物齐刷刷转头,就见铺天盖地的龙族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直如截不断的汹涌洪流。
  感觉到能量,却并没有立刻行动的风花叶直至在窗口见到了这一幕,才施施然起身,一口喝干杯中的酒,自言自语:"嗯,差不多了。"
  "差不多个鬼!"能量中枢外,诺德暴躁地询问另一个满头大汗试着解开结界的龙,"你到底需要多久才弄好?"
  "马上,马上……"被催促得满脸汗水,破解结界的龙手都在发抖。
  诺德按耐不住,来回走着又频频往里头看,希冀能看见些什么——至少知道方卓还在不在里头!
  可惜厚厚的白雾无情地将诺德仅有的一点期望掩埋,他终于忍耐不住,转身向外走去:"我去楼上叫他们下来!"
  破解结界的龙嗯嗯啊啊的,专注着根本没听清楚诺德在说什么。
  诺德快步向外走去,刚转过转角就迎面碰上了一个龙:"你——"他惊讶地睁大了眼,声音却戛然而止,只能狠狠地等着对方,然后惊恐的,不可控制地发觉自己的身体慢慢软倒……
  身影任由诺德软倒在地,他向内走去。
  另一个龙还在试着咒语,蓦然,他猛地喜悦出声,转脸说:"开了!结界打开了!诺德——"
  他没能再说下去,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一只修长的有些苍白的手掌。
  "开了?"风花叶慢条斯理收回手,轻轻瞥了一眼地上的龙,"那倒麻烦你了。"
  这么说着,风花叶举步入内,正要向白雾走去,但想了一想,却又停住,撤去入口处原本的结界,重新设一个不太复杂但足够脆弱的结界——足够脆弱到稍用暴力破解,便能把整个希尔都轰上天的结界。
  随后,风花叶走向白雾。
  本来已经平缓的白雾随着风花叶的接近忽然又开始涌动,只是这次,白雾并不像先前那样对方卓似地迫不及待地接纳和融合,而是近似试探排斥地围绕风花叶身旁。
  风花叶不急着往里走,他扫一眼整个空间,先挥手几个风刃破坏了一旁的传送结界,这才驱散面前白雾,顺便设下结界,让四散不能再向能量中枢旁聚拢。
  然后,他就看见了站在中间的方卓。
  或者不能说站。
  在龙界里,每个城市的能量中枢都是一小节种在土里的树枝——龙树的树枝。因为只有龙树,才能供给庞大到足以护卫千里万里那样大地方的魔法罩足够的能量。
  而现在,方卓就在这截本来只有一个成人胳膊粗长的树枝面前——被缠绕着,举在了半空中。
  原本只有胳膊粗长的干枯树枝在不知什么时候长到了足足比一个人更高,并且还在生长,枝干上抽出新枝,新枝上长出嫩叶,一切的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
  风花叶看着被缠绕起来的方卓。
  方卓的目光正盯在面前那截原本的枯枝上,目光有些空洞,神情并没有显露出痛苦或者欢愉,而是一派静穆。
  没有被当成养分,而是近似于树心的东西……到底算不幸中的大幸,还是更大的不幸?风花叶这么想着,他走进树枝,看了一会,忽而抬手碰了方卓的脸。
  方卓似乎茫然了一下,然后他的瞳孔骤然聚焦起来:"风……花叶?"
  真是虚弱的声音。风花叶这么想着,他看了看周围,突然笑道:"从一开始就是。"
  方卓只觉得脑海一片混乱,好像一下子被灌注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甚至没精力注意自己此时的处境:"你说什么?……"
  风花叶看着方卓,重复说:"从一开始就是,你始终这么傻,始终……"他神情冷漠,"没有半分长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方卓哑声到,头疼得更厉害了,他想动手按按额头,却发现手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不能动弹。
  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方卓张开眼往手的方向看了一眼,当场抽了一口冷气,一下子清醒过来:
  "怎么会!?"
  方卓不可置信,这当然不能怪他——只要是正常人,在昏睡起来发现自己被一棵树缠着,睡进了所谓的'树袋'里头还不能动弹,都会惊恐失措的。
  风花叶仿佛笑了笑:"怎么会?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方卓瞪了风花叶一眼,然后回想之前的情节——没错,他是主动走了进来,也想过自己大概能够对什么魔法什么能量的做些影响,可是他想象力就算再夸张也不至于猜到自己成了树心吧?……
  方卓忽然感觉到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流。
  不是他修炼出来的能量,是?……方卓皱皱眉,没分辨出来,只觉得这些东西流逝的很少——他体内还有很多,至少比流出去的多得多。
  "外面怎么样了?"方卓忽然问。
  风花叶居然也解答了:"结界厚了不止一倍。"
  厚了不止一倍?这样的话,原来……
  "我成电池了。"方卓喃喃着。
  "电池?"风花叶皱起眉。
  一个没防备说出之前世界特有词语的方卓打了个哈哈,尽力解释:"就是像这种能量中枢似的,平常储存能量,关键时候释放出来。"
  风花叶听完了,唔了一声,却忽然说:"你这次倒是不急着问我是怎么来的,外头的龙又怎么样了?"
  方卓的心顿时不受控制地往下沉,他保持着脸上的微笑,手上却悄悄开始用劲,试图挣脱树枝:"那么,外头的龙怎么样了?"
  风花叶看了方卓一会,笑叹说:"你总是这样……我说他们死了呢?"
  方卓眉梢动了动,沉默片刻,说:"风花叶,你要什么,尽管直说,能给的我都做主答应你。"
  风花叶哼笑一声:"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不是你。"方卓到底忍不住,声线有些僵硬。
  风花叶也不生气,只漫应一声,伸手说:"可惜,我要的东西,从来都是自己伸手拿。"
  方卓有心想躲开,却被周围的枝条牢牢束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风花叶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方卓忍不住咬牙:"你到底要——"
  声音忽然停下,方卓觉得自己迷糊了一下。
  他轻微地晃晃脑袋:"你到底要——"
  迷糊地感觉再次冲上脑海,方卓呆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经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你在做什么?风花叶,你在——"
  心口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给狠狠划拉了一下,疼得整个心脏都缩紧了,方卓咬着牙,极力忽略脑海一阵一阵的晕眩:"等等,风花叶,你在干什么?我为什么,我……"
  方卓脸上泛起了痛苦之色,他想按住额头又想逃开风花叶的手,却都不能做到,只能极力分辨风花叶轻声念出的咒语……方卓骤然瞪大了眼:
  "这个咒语?你——"
  念咒语的声音停住了,风花叶的手覆上方卓的额头。
  方卓重重颤抖起来,只觉无数钢针自风花叶覆盖的位置穿过脑海:"你——等等,不要,不要……"
  风花叶的声音响起来,依旧轻缓而不疾不徐:"篡改记忆咒语而已。"
  "等等,我求求你,我……风花叶,至少,至少我从来没有伤害你……"方卓哑着声音哀求道,这似乎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哀求,可惜他却没心情也没时间感慨这个,他只能感觉到心中的慌乱,只能感觉到脑海的疼痛,所有的思考,所有想说的话,都搅和在了一起,不能厘清,更无法叙述。
  风花叶的魔法还在继续,并且已经接近尾声。
  方卓身上的颤抖渐渐平息,声音也慢慢歇了,他的目光开始涣散,他的手已经挣脱树枝了,却再没有力气抬起来,他只能看着风花叶。
  指甲刺入掌心,还能感觉疼痛。可是为什么,他无法克制闭眼的欲望?……
  闭起了眼……他会忘记什么?
  他还能再记得什么?……
  方卓看着风花叶,很专注,像是要把对方每一寸的相貌记在心底,他喃喃着,对自己:
  "风花叶,我一定……"
  "……一定杀了你。"
  方卓眼前终于一片漆黑。
  他最后想起的是帝堂绝。
  只有帝堂绝。
  魔法终于完成了。
  风花叶收回能量,再割断了缠在对方身上的树枝后,弯腰抱起已经陷入昏迷的小龙,划开一个空间通道向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弯起唇角:
  他笑道:
  "好,我等你。"

  章一零二 我不信

  我是谁?
  我在干什么?
  我在……找什么?
  烈日当空,希尔因魔法罩突然消失,而被外域生物大举侵入——索性的是龙族士兵紧跟在后头,加上先前的疏散有了一定效果,所以除了遍地残桓断壁和因各种各样理由受伤的龙之外,真正死在外域生物手上的倒不太多。
  反过来说,这次进攻的大批外域生物全部被剿灭,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值得庆贺的胜利了。
  虽然镇守边境的龙界高层没有一个这么认为的。
  "根据我们的推断,殿下应该是在这里被……"亚枷顿了一下,低头对看着能量中枢的帝堂绝说,"我很抱歉,大人。"
  帝堂绝抿着唇,他的目光停留在地上的树枝——龙树的树枝上。
  可是这里,原本不可能有这么多树枝的。
  那么……
  "走吧。"帝堂绝闭了一下眼,遮去眼底的疲惫和忧心。
  "那殿下……"居然有不开眼的龙这么问。
  帝堂绝并不回头:"即刻搜捕希尔,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龙都不许放过。"
  "现在?……"那龙呐呐地。
  "是不是还要等你们吃饱了喝足了再来慢慢商量啊?"帝堂绝继续往上走着,西迪斯却终于出声,难得的尖酸刻薄。随后,他环视一眼周围的龙,重重冷哼一声,跟着帝堂绝往上走去。
  一起出了镇长大厅,帝堂绝的目光落在站在一旁,微低着头的小龙身上——已经成年了,但看模样还只是十四五岁,没长大的样子。
  "他是谁?"帝堂绝问希尔镇的负责龙。
  你问我我问谁?负责龙心中叫苦:"辅王阁下,我想他应该是在战乱中失去了抚养者的……"
  帝堂绝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小龙身上。
  难得聪明了一回,负责龙连忙示意周围护卫过去将龙带过来。但还没等那些护卫走过去,本来一直低着头的小龙就抬起了脸。
  这个小龙有一张很漂亮的脸,青色半长头发,和头发颜色相同的眼睛,还有那仿佛牛奶一样丝滑白皙的皮肤……在场有一半的龙心动了。
  帝堂绝却反而收回目光,不为其他,只因为那双青色空朦朦的眼睛太过冷漠。
  方卓的眼睛,从来不会这样。
  帝堂绝转身要走,却又看见那小龙站立时脚下的阴影。
  漏网之鱼?帝堂绝目光微沉,垂于身侧的手轻轻一动,已有一道剑光凭空而生,斩碎潜伏于阴影处的外域生物。
  一刹那之间,众龙只听见一声凄厉惨叫,就看见腥臭紫黑的血液混杂肉块四下飞溅,当即情不自禁地向四处退后两步,唯独站得最近的小龙,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就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任由血肉溅到自己身上脸上。
  帝堂绝没有看见,看见了也不在意。不再浪费时间,他已经向前走去。
  旁边的龙虽对那个小龙多少有些好奇,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弄出什么事情来,纷纷跟着帝堂绝往前走。唯独西迪斯,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他没有跟上帝堂绝,反而走近小青龙身旁:
  "你叫什么?"
  小龙没有回答。
  西迪斯皱了皱眉,压下心中的不耐烦:"你为什么不躲?"
  小龙的目光似乎有些浮动,却依旧没有说话。
  西迪斯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耐心:"你在看什么?"
  "这个。"小龙突然出声了。
  西迪斯觉得这个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但好像又不是自己听到过的声音,他顺着小龙的目光看去:"尸体?"
  "嗯。"小龙答应。
  似乎不太爱说话……西迪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浪费时间,但他还是接下去问:"你看尸体做什么?"
  "我可以自己杀了他。"小龙口吻里终于出现语气了,他微带不满。
  "你可以自己杀了他……"西迪斯重复一遍。他低咒一声,为自己的没事找事——帝堂绝方才就是见这个家伙的冷漠才直接离去的吧?他没事过来个什么劲?方卓什么时候会这样冷漠了?希望再失望的滋味……该死!
  西迪斯冷着脸,转身离去。
  热闹的镇长大厅一转眼就冷冷清清了。
  小龙还站在原地,周围却再没有旁龙,直到一个身影直直地朝小龙走去。
  "找到了你要找的?"风花叶似乎难得的心情好,不止没有惯常的嘲讽语气,还微笑地抚了抚只到自己胸口的小龙头发,并擦去对方脸上的血迹碎肉。
  小龙看了风花叶一眼。
  心情好了,就总是对各种事情宽容许多,风花叶接着说:"既然没找到,那就走吧。"
  "不。"小龙出声。
  风花叶挑了挑眉。
  小龙开口:"走了,就找不到了。"
  "你现在找到了?"风花叶轻嗤一声。
  小龙重新沉默下去。
  风花叶便牵着小龙的手往外走去,他一边说道:"你并没有要找的龙。"
  "我跟你一直在一起。"
  "你只是受伤了,所以不记得。"
  "不过没关系,我们以后也会在一起。"
  "所以,你并没有什么需要找到的东西。"
  "不过……"
  风花叶顿了一下,他看着自己身旁的小龙:"你要留下来就留下来吧,在哪里也没什么差别。"
  小龙终于应了一声:"嗯。"
  已经到住处了,风花叶便放开小龙的手,径自往楼上走去,同时说:"你刚刚受伤,记得多休息。"
  背后的小龙没有回答。
  风花叶或许并不在意,因为他已经转过楼梯拐弯,继续往上了。
  小龙独自站在装饰得堂皇贵气的大厅里,他微微动了嘴唇,声音很低,只对自己说:
  "……我不信。"
  针对希尔全镇的搜查一直持续了三天,对外的理由是:保护希尔镇民,捉拿漏网的外域生物。
  三天里,风花叶处于南街的这栋二层小楼至少被搜了五次,唯一遗憾的是什么都没能搜到——风花叶确实有些遗憾。
  现在是早餐时分,风花叶吃完了自己的东西——大多数是各种各样的酒——就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小龙,和第六次闯进院子搜查的士兵。
  风花叶搁下餐具:"还有几次?"
  "就这一次了。"进来的龙族士兵有气无力。
  风花叶笑了笑:"那位要走了?"他在问士兵,目光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小龙,就看见对方动作一顿,微微抬起头来。
  没有完全抹消吗?风花叶皱起了眉。还有,只是抹消记忆而已,怎么会造成这么大的性格变化?他明明没有多加什么东西……
  龙族士兵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走了。
  风花叶看了方卓一会,突然笑道:"要不要我带你去看那个龙?"
  方卓只沉默着摇头。
  风花叶微微笑了,继而起身离去。
  方卓则站起身走到外头。
  外头的地板是新铺的,方卓低头走着,因为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带着自己的那个叫风冽的龙似乎认定自己跟那个银色长发的人有什么关系。
  可是……没有吧?他站在他面前,他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不信他的话,并非因为什么其他,而是这个世界根本不是他的世界。
  他分明记得,自己是人。
  而这里……
  "哒哒!"急促的马蹄至背后传来。
  方卓没有回头,侧身让过了,就听见有急促的声音说道:"快点,我们来不及了,辅王马上就要走了!"
  "我知道,咳、咳,我都喘不过气了……"声音随风远去。
  方卓脚步停下,他在原地站了一会,看看一旁的柱子,伸手抓住,几下就到了房顶上。
  希尔镇的房屋都不太高。
  这个两层高的房顶正好,四下一扫,就看见了已经到达城门口即将远去的车队。只是还没等他开始寻找,方卓就发现队伍中有谁转过头来。
  距离太远,方卓没能看清,他下意识地往前几步,却发现那个回头的人已经再转了回去,于是方卓便停下了脚步,只站在原地,目送队伍往前行去,直到不能看见。
  "阁下?"帝堂绝身旁的龙轻声询问。
  "走吧。"帝堂绝摇了头,"命令传到各地了?"
  那龙忙道:"都传达了,只要碰到相似的都会暂时扣留。"说着,又安慰道,"阁下,殿下只要能给我们一点讯息,我们就立刻能够安排龙救援保护的。"
  帝堂绝沉默不语,只在最后说了一句:
  "风花叶逃了这么久……"
  风花叶正在黑龙聚集的街区。
  如果说之前将黑龙强制圈定在这几个街区是为了防范于未然的话,那这次活生生上演一场窝里反的黑龙就真的被算是被遗弃了——没有食物,没有药品,大多数龙的态度是冷漠,少数激进分子则叫嚣着要灭绝黑龙。
  当然,也还有一种观点是认为希尔镇长一开头就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才会造成这样荒唐的结果——需要负最大责任的,并不是黑龙,而是希尔镇的镇长。
  毕竟是反对高层的,持这样观点的龙比激进派的还少,并且足够隐蔽,只在私底下悄悄流传。
  但不管怎么样,黑龙遭到冷遇,缺少食物和治疗都是事实。
  风花叶就是在替黑龙治疗。
  方卓是黑龙街区的最里头找到风花叶的,其实也不算找,他只是在看见队伍离去之后习惯性地四下看了,接着就看到了风花叶。
  风花叶的身旁围了许多黑龙,重伤的在里面,轻伤的在外围,还有一些蛇一样的幼龙绕在风花叶的手腕上。
  方卓的神情有一瞬的僵硬。
  风花叶没在意来到的方卓,一面继续照顾幼龙,一面示意方卓去旁边的架子上拿东西。
  方卓拿过来递给风花叶。
  风花叶便继续替周围的龙治疗。
  聚集了超过一百个龙的角落很安静,没有丝毫说话声,有的只是病人微微的呻吟……或者是病龙?
  方卓在一旁站了好一会,他看见周围每一张脸上的感激……他终于出声:
  "你说,我一直跟你在一起?"
  "是。"风花叶只回答这一个字。
  方卓不再出声。

  章一零三 谎言成真

  希尔镇似乎渐渐安宁了。
  外域的入侵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这三个月中,外域和龙界的战斗一反之前的不温不火,开始全线争斗,几乎每一天都有好消息或者坏消息从前线传来,这些消息如果算龙数,那往往以千、万位单位,如果要以整体论,则是镇、城、或者干脆是一整个森林,一整个平原……然而不论如何,已经经历战火洗礼的希尔镇还是安宁下来了,不论从毁坏建筑的重建上看,还是从黑龙和其他龙矛盾的缓和上看。
  又是一天早晨,阳光正好,方卓曲着腿坐在窗边看屋外的花园。
  花园并不大,但种满各种花草,不止引来了寻常的昆虫,偶尔还会有小彩娥结伴路过,扑扇着透明翅膀来到盛开的花朵之上,相互依偎着两两坐下。有清风吹过,便能捎来轻轻的笑声……方卓听见背后有声音响起。
  他侧了头,看见风花叶自楼上走下,眉心微皱,脸上还带着点疲惫:"起来了?"
  风花叶嗯了一声,习惯性地走到酒柜旁拿酒。
  方卓再说:"早餐在厨房,不过我觉得你可以等午餐。"
  "那就等午餐吧。"风花叶显然无可无不可,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皱眉喝下。
  "你不怎么爱喝酒。"方卓说了自己长久得出的结论。
  "我更不爱吃其他的。"风花叶很中肯的回答了。
  这一句话让人不知道怎么接,方卓沉默一会,再找话题:"你待会也要去黑龙街区?"
  "嗯。"风花叶漫应一声,"有什么事?想走了?"
  在窥探人心方面,风花叶素来精通,并绝少出错。
  方卓没有回答风花叶的问题,但他说了另一件事:"我想,我有点记起以前了。"
  风花叶持杯的尾指狠狠一跳!
  风花叶背对着方卓,方卓也没能看清风花叶这点动作,当然也没能看清风花叶的表情,他只是听见对方开口,依旧的漫不经心:"嗯?记起什么了?"
  方卓沉默不语。
  如果按照对方所说,自己一直跟着对方的话,那他记起以前,对方怎么也该有些高兴喜悦,可是这几个月相处以来,就他所知的对方个性而言,这样的反应倒是刚刚好……依旧不能判断吗?
  "记起什么了?"风花叶的声音再次响起。
  方卓抬头看向对方,就见风花叶挑了眉,语带不满:"说话说到一半你都能走神?"
  方卓正要回答,门外就响起敲门声。
  顿了顿,方卓起身开门,就见一个有着血红眼瞳的龙站在外头。
  "你是?"方卓出声。
  血红眼瞳的龙看过方卓一眼,又向里看去,正看见走出来的风花叶。他瞳孔轻轻一缩,又转回视线,这次却是定定地看着方卓。
  方卓皱了眉。
  已经走过来的风花叶将手按在方卓肩膀,出声说:"我认识的,你进去吧。"
  方卓嗯了一声,转身向里走去,刚走上楼梯,就听背后有声音叫他的名字,暗沉又低哑:"方卓!"
  方卓回过了头,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那个血红眼瞳的龙,而是风花叶冰冷的神情。
  似乎感觉到方卓的视线,风花叶转过头:"我和对方聊一下。"
  这是在叫他回避了。方卓点点头,就再往上走去,不多时就走进自己的房间。
  而此时,风花叶也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塔洛蒂亚出声了:
  "什么事?"
  "我只是来看看一直给黑龙治疗的龙是谁,"塔洛蒂亚顿了一下,"我没想过会是你。"
  风花叶显然懒于和对方说什么:"没事就滚。"
  塔洛蒂亚只当没听见:"刚才那个……"他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很古怪,有些复杂,似乎有悲哀,似乎有快意,但不管是什么,都是一掠而过,短暂得甚至让龙看不清,"是方卓啊。"
  风花叶起了杀龙灭口的心。
  塔洛蒂亚似乎明白,于是他笑了笑,接下去的一句就是:"如果有朝一日,你真的被帝堂绝找上,告密的一定不是我。"
  就算不告密,聒噪也该死。风花叶沉着脸这么想。
  不知道是不是明白风花叶心底的想法,塔洛蒂亚已经站起身:"我只是来见见龙,见到了我也该走了。还有……"他看了一眼风花叶,"帝堂绝不会放弃,心计手腕也不弱,你如果真想带着他,最好不要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也不要闹出什么显眼的事情来,不然早晚有一日拐龙不成反把自己给拉下水。"
  风花叶冷哼一声。
  塔洛蒂亚只觉周身的本来如臂指使的能量在一瞬凝滞起来,他眼神一厉,瞳孔中血色浓烈得仿佛能流出血来——但也只是一瞬。下一刻,他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今天打扰了,希望我们不会再见。"
  风花叶没有说话,他以更为直接的方式回答塔洛蒂亚——各种纷乱的,真真假假的幻境。
  塔洛蒂亚神色阴沉,却没有转回身再做多余的事情,只是凭着直觉往前,十几步之后,就脱离了幻觉的范围。
  然而正是此刻,他看见有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是方卓。
  这个小小的人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询问他:
  "我想问……"
  风花叶从窗前走开了,他想起方才的一幕幕,最后哼笑:
  "被找到?等到那个时候,早就结束了。"
  早就什么都结束了。
  是夜,月朗星稀,万籁皆寂。
  从上午就去黑龙街区的风花叶终于回来了。小楼静悄悄的,没有光线,也没有响动,似乎这里的另一位住客已经休息。
  风花叶来到方卓所在的房间。
  方卓确实在沉睡,柔软的头发垂下到眼睑之上,神情平静,似乎睡眠正酣。
  风花叶坐到了床边,他伸手覆上方卓的眼睑,掌心中是一个瞬发的昏睡咒语。
  床上的小龙呼吸更匀称了。
  风花叶以拇指摩擦身|下小龙的脸颊。
  他在想方卓今天告诉自己的:我记起一些东西了。
  ……记起什么了?
  还有塔洛蒂亚。在塔洛蒂亚离开之后,方卓追上去了,他问了什么,塔洛蒂亚又说了什么?
  风花叶若有所思。他的目光再转向身|下的小龙,继而微微一笑,什么也没做就起身离去。
  门轻轻地阖上了。
  黑暗里,方卓慢慢睁开眼睛。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一直是自己,太多疑了?
  翌日,风花叶难得地早起了。
  可是方卓照例已经坐在大厅等他,并且还弄好了早餐。
  "什么事?"风花叶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酒柜,却没有过去拿酒,而是坐到已经摆好早餐的桌子旁。
  方卓目光有些沉,他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我们能不能留下来?"
  "可以。"风花叶甚至没问留多久,就漫不经心地应道。
  方卓有了一丝怔然,这一个问题是他犹豫了许久才决定的,在说之前,他就已经思考过了:对方既然已经在这里引起注意,那么不论是他身上有什么问题或者对方本身有什么问题,都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可是对方毫不迟疑地就答应了……
  真的,是他太多疑了?……
  "还想说什么?"风花叶声音平静。
  方卓沉默许久,说道:"我之前真的和你在一起?"他问着,目光直视对方。
  "是。"风花叶的回答一如之前,神情自然目光平静,没有丝毫闪躲迟疑。
  方卓的心渐渐放下了,他微微抿唇,片刻后说道:
  "我想起了一些事,一些关于自己以前的……"
  "什么事?"风花叶接了口,更像是随意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个关心我的人……龙死了,我之前一直没有注意他,直到最后才发现,他做了很多。"他停顿一会,"他没有必要做那么多。"
  风花叶的眼神很沉,他确定自己在听什么奇妙的事情——至少,这些事情并不是方卓在龙界发生的。
  然而……可能吗?
  ——不,为什么不可能呢?
  方卓没有注意风花叶,他的思绪沉浸在了自己的叙述之中:"我本来以为无所谓,我之前一直无所谓。可是后来才发现,人死了……"
  风花叶注意到方卓第二次念出了这个音节:'人'?
  "他死了,就是再没有,再见不到,再碰触不到,再……弥补不了。"方卓的神情有些茫然,"我突然觉得,那些以前被我杀了的人,是不是也有人像我这样感觉?连愤怒都生不起来,但就只是,只是……"
  方卓的喉咙动了一动:"……难过。"
  他低声叫风花叶的名字:"风冽,我之前是不是太冷漠了?"
  "什么?"风花叶问。
  "黑龙,我只是看着你做,我想……或者我也可以做一些。"方卓说。
  风花叶眼中浮起了些什么,近似于嘲笑的:"因为他们会难过?"
  方卓沉默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样的感觉我不喜欢,其他……龙应该也不会喜欢。"
  风花叶觉得自己应该嘲笑的,哪怕只在心底,然而他却只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最后,他只是简短开口:"已经很好了。你既然这样觉得,下次肯定会帮助其他龙。"
  方卓露出了笑意,很淡,但眼底眉梢都染上了熠熠神采,就跟之前——之前帝堂绝身旁的那个小龙一模一样。
  风花叶没来由地觉得难受,他皱起了眉。
  而方卓则继续往下:
  "谢谢。还有之前,那时候我大概还没有习惯,所以……"他说着,觉得自己心头的防备慢慢消失了,他释然笑起来,目光清澈,其间歉意明显:
  "我很抱歉。"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实。
  方卓终于相信了。
  他笑着说:
  "我很抱歉。"
  ——"阁下。"
  一句话,让风花叶的微笑僵在唇角。

  章一零四 所谓祭品?

  又是一天。
  这是自希尔事情之后,帝堂绝每次早上睁开眼睛的第一反应。
  这样的反应无疑是单调而无趣的,然而也唯独这样的时候,帝堂绝能从繁重的工作中稍稍脱身,让自己得到稍微的休息清闲……只是仿佛笑话一样,每次都劳累到极限的帝堂绝却根本不想要这样的放松,于是每次醒来的极短的时间是帝堂绝心情最不好的时候。
  当然,这一点并没有龙知道。
  十五分钟之后,帝堂绝已经开始处理各种事务了。
  曼迪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从各地传来的信件:"阁下。"
  "说。"帝堂绝并不抬头。
  曼迪就照例念道:"各地都有消息传来,主要还是关于和外域战争的。还有龙宫里王来的信件。以及……"他极短地顿了一下,"并没有殿下的消息。"
  帝堂绝听这个消息听得有些麻木了。
  方卓没有生命危险——这是他身上的契约告诉他的。可是其他呢?折磨龙的办法多得是,而这么久了,方卓也没能间接传来任何消息……
  "王说了什么。"帝堂绝开口问。
  曼迪欠了欠身:"王让阁下多注意身体。"
  这是一句客套话,帝堂绝等着曼迪往下说正事。
  但曼迪却没有这么做,他轻声说:"王第一页写的都是这个……阁下,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帝堂绝沉默一会:"你觉得我现在的状态不好?"
  曼迪摇头:"不,我没有这个意思,阁下。"
  "那就继续。"帝堂绝淡淡开口。
  曼迪张了张嘴,片刻后,终于低头:"王还认为,龙界和外域打得太厉害了。"
  帝堂绝的脸上看不出什么。
  曼迪进一步说:"王的意思是,和外域战斗过的地方自我修复速度过慢。"
  "我知道了。"帝堂绝只说了这一句。
  曼迪便转说了其他:"还有各地的来信,其中比较重要的——"
  曼迪的话被一个突然闯进来的龙打断了,这是专门侦查外域动向的斥候队队长,只见他一进来就冲到帝堂绝面前,满面通红,激动得甚至忘了行礼:"阁下,外域有动作了!——大统领独自一龙去了希尔的方向!"
  帝堂绝霍然起身!
  同一时刻,希尔镇。
  "来找我有什么事?"风花叶皱眉问。
  大统领环视周围,目光特地在停留于厨房忙碌的身影上转悠了一会:"没事就不能过来了?"
  "估计待会就要来龙界的龙了。"风花叶不冷不热。
  大统领笑笑:"搬个地方就是了。"
  没错,搬个地方就是了。对于这一句话,风花叶倒是赞同,只是不知怎么的,他还是觉得心里头不舒服,连带脸色也并不太好看。
  大统领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你是认真的?"
  "认什么真?"风花叶觉得对方在说笑。
  "那为什么把他带着。"大统领直接开口。
  风花叶微微眯眼,继而笑了:"不兴我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
  "只是找乐子?"大统领问。
  风花叶哼笑一声:"你来这里是来质问我的?"
  客厅一下子安静下来。
  厨房中的方卓似乎察觉到什么,探出头来笑着问:"需不需要茶或者果酒?"
  "不用。"这是大统领的回答。
  "金檬酒。"这是风花叶的回答,末了他还补充一句,"三比一兑。"
  大统领瞪着风花叶。
  风花叶显摆:"有笨蛋乐意为我做。"
  大统领噎住,半晌说:"我不和你吵,我来这里是有正事。"
  "哦?"风花叶挑了挑眉,脸上写着不信。
  大统领深吸一口气:"卡迦迪亚……"
  风花叶的神情冷了一瞬,然后他坐正身子:"好,什么事。"
  大统领沉默一会:"我没有要你做什么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卡迦迪亚是不是曾经说过什么。"
  "他曾经说过很多。"风花叶回答。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大统领皱眉。
  "我不知道。"风花叶笑了笑,随后说,"或者当初你留下,就可以不用从我这里找答案了。"
  "风冽!"大统领低叫了一声。
  "嗯?"风花叶懒洋洋回应。
  大统领一时无奈。片刻后,他说:"卡迦迪亚是不是说了有关龙界的事情?"
  "你之所以带着那个小龙……"他顿了一顿,"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个事?"
  许久沉默。
  风花叶慢慢笑了:"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让龙讨厌。"
  仿佛回到过去,大统领一下笑出来,调戏道:"你不讨厌我就好了。"
  可是风花叶没有笑,也没有附和。
  大统领便慢慢敛了笑容,他忽然发觉,真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怎么?"风花叶注意到大统领的神情,皱眉问。
  "没什么。"大统领摇了摇头,他再看一眼在里头忙碌的方卓,"我记得前几个月这个方位有一种特殊的能量传出来……是他?"
  "嗯。"风花叶没有再回避。
  "龙界发生了什么?"大统领皱眉问。
  "上过圣龙殿没有?"风花叶这个问题相当于在问地球人上过幼儿园没有。
  大统领忍住没翻白眼:"直说就好。"
  "还记得当初那些家伙说的最基本的能量问题吧?"风花叶往下说,"普通能量和攻击能量的转化是怎么样的?"
  "你在考我基础知识么?"大统领抱怨一句,"如果说总共一个单位的普通能量,那最后会转化成0.9个单位的攻击能量,剩下0.1则会被消耗于各种地方。"
  "不一定每个龙都能转化出0.9的攻击能量,但一定有0.1个能量要被消耗,并且是真正不存在于任何地方。"风花叶说。
  "是啊,基础知识。"大统领附和道,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果不其然,风花叶接下去就笑了:"龙界的能量怎么平衡?"
  大统领喃喃着:"靠龙树……"
  "龙界的龙数增长了不少吧?"风花叶喝着酒问。
  "龙界政权稳固,又没有外敌,数量当然稳步增长……当年各族都被迁到外域去了,尤其能够制造能量的巨树一族,还有某些也能够生成能量的水族……"
  "外域那边没有足够清澈的水,那一支灭族了吧。"风花叶的语气其实颇为冷漠。
  "嗯,灭族了。"大统领顿了一会,"不过这些应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龙树衰老了。"风花叶补充说完。
  这一段时间来的种种奇怪终于都得到了解答,大统领呼出一口气,缄默好半晌,随后才问道:"我来这里,就是因为觉得有些不对劲,圣迹森林那边已经开始刮起了特别的风,虽然表面上还没什么特别,但深入去查,能发现和外域……"他动了动嘴唇,没继续往下说,只问,"那个小龙有什么用?"
  "或许是祭品?"风花叶是笑着说的,可惜他不是在说笑。
  大统领只觉得自己的心罕见地乱了:"祭品?……我还是觉得你不该掺和这件事。龙界的事情,帝堂绝塞莱斯特他们只会更关注,到时候有什么不对,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你根本没有必要冒着风险去完成本该帝堂绝完成的事情。"
  风花叶突然想到方卓。再说具体一点,他突然想到,方卓的酒怎么调了这么久还没有调好。
  在谈话的时候想到这个毫无意义的事情……显然毫无意义。所以风花叶只顿了一会就回答:
  "这是卡迦迪亚的期望。"
  只有一个理由。
  一个理由也足够了。
  接下去两龙都陷入沉默,片刻之后,大统领起身告辞。
  风花叶没有挽留,他只是坐着,等大统领离开之后,就走到厨房去看方卓——他看见方卓站在厨房里直愣愣地看着他,那目光……
  方卓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暗哑,但还有少年的清朗,听起来就像是甘甜的水里掺入了细碎沙子,碰到了也不痛,但磕得人心头难受:"为什么……"
  "为什么……我身上,会蹦出几棵树来?"话说到了末尾,方卓还配合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风花叶缄默半晌:"你真的没有把这种子丢掉?……"
  方卓很愣然:"你说什么?"
  风花叶这才想起来方卓还不记得之前的事。
  为什么会用'还'?风花叶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是因为方卓说过记起某些事情,还是因为……因为他越来越像,自己印象中的模样?
  他的魔法不会出问题。可是方卓本身特别……风花叶的脸色一时阴晴。
  方卓注意到风花叶怪异的脸色:"怎么了?现在这些东西怎么办?"他头疼地问,"树要吃什么?阳光?水?土?……肥料?"
  刚说完又抽了气:"他们长脚!"激动得甚至不懂得用'它'了。
  风花叶的思路被打断,看着方卓的样子,他不知怎么地叹一口气:"巨树人当然长脚。"这么说着,风花叶看见一个巨成人腿高的巨树人——一般巨树人出生就有人界普通婴儿大小,成人腿高的……表示营养充分——趴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就弯腰伸手去拉,却没想到没把巨树人拉起来反而把自己给拉到了地上。
  一旁兀自惊讶的方卓看见,顿时不客气笑出声来。
  风花叶脸色一阵青白,伸手一把就将面前的人往下拉。
  方卓唇角带笑,顺势就靠了下去,却没想到倒下去的中途拌了一下脚旁的巨树人,方向一下子偏移,嘴唇也因此擦到了风花叶的脸上。
  柔软的感觉让一人一龙的动作都停住了。
  方卓先是茫然随后惊讶,再接着脸腾一下就红了:"那个,抱歉,我……"他撑着身子要站起来,却被风花叶再往下一带,可惜没带动。
  方卓有些奇怪:"怎么了?"
  风花叶则挫败地叹了一口气,他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当初该锻炼锻炼身体——至少不至于连个人都拉不动。
  "没什么。"风花叶这一句话其实是双关语。
  方卓没听出来,不过感觉出来了——因为随后,风花叶就抬起身子,往他唇上啄了一下,还咬了一口!
  方卓脸都白了,吓白的,随后又红了,羞红的:
  "你——"
  感谢龙神,风花叶没有老套地学人邪魅一笑,舔着唇角反问'我什么'。他只是干脆地对方卓建议:"来做一次?"
  "做、做什么?"方卓结巴了。
  风花叶以为方卓当心上下问题,很宽容说:"你来主导没关系。"
  "主、主导……"方卓索性连话都说不全了。
  风花叶表示不满:"你不会说你还要准备吧?"
  "我要准备……不对,这不是准不准备的问题!"方卓清醒过来了,"问题是你并不太喜欢我。"他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从没有那种想法。
  "这不是问题。"风花叶不咸不淡,"我乐意。"
  "等等,等等……"方卓焦急的寻找理由,"周围,周围……"
  风花叶等着方卓接下去的理由。
  方卓磕巴半天,终于灵光一闪:"——周围有孩子!影响不好!"
  "……"
  什么叫做无言以对,风花叶终于有幸亲身解读这个词语了。
  这个解释好像确实不太地道,方卓也有些尴尬,他先站起身来,随后又把风花叶拉起来了:"那个……"
  风花叶打断对方:"我喜欢你就行了?"
  "这个……"方卓觉得风花叶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还是需要两情相悦……"
  "你对我没感觉?"风花叶问。
  如果是喜欢啊爱啊……好像确实没有,但是光感觉的话……方卓在谎言和事实中摇摆一下:"有感觉。"
  "那有什么问题?"风花叶说着,已经坐回了窗边椅子上。
  方卓磨蹭过去,苦着脸思索一会:"只是有感觉……如果我往后对其他龙也有感觉呢?"他的本意只是拖延时间。
  可惜风花叶开放得出乎他的意料,只听他不冷不热不疾不徐:"那就和那个龙交朋友。"他瞥了方卓一眼,"这个还要我教你?"
  方卓真的被噎住了。
  倒是风花叶笑了:"你不喜欢……"他摇摇头,"那就算了。"
  说着,他起身准备上楼。
  方卓张了张嘴巴:"我不是……"
  风花叶给方卓时间说话。
  方卓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段时间他确实了解到龙界的性|交……好吧,很随便,可是突然之间要和一个龙这样,虽然这个龙是他唯一的朋友……亲人?但还是很奇怪。而且,他总觉得……
  "没有什么想说的?"今天的风花叶似乎特别耐心。
  方卓沉默一会,微微摇头。
  风花叶便径自上楼了。
  方卓没有出声。这一段时间,他已经能模模糊糊地记起些画面。所以,他总觉得,他或者……已经对什么人说过了什么话,关于喜欢或者爱。
  他不应该背弃。
  也不能背弃。

  章一零五 先处理伤口

  "风冽?风冽?"方卓耐着性子叫风花叶五分钟了。
  可惜被叫的龙还是盖着被子把头埋在松软枕头里。
  方卓终于放弃了:"你好歹告诉我,那些长脚的树到底吃什么!"
  围绕在方卓腿边的'长脚的树'顿时不乐意了,挥舞着还显稚嫩的小枝条吱吱呀呀地对方卓 。
  "好,好,我不这么叫……该死!"方卓手忙脚乱的安抚这个又承诺那个,暴躁地低咒一声,问风花叶,"算了,我把它们带去外边森林,你自己休息。"
  "……出去。"风花叶声音幽灵样的飘来。
  方卓的火气一下子没了,他站在房门旁:"早餐准备好了在厨房里,你别再睡到中午了。"
  "……"风花叶嘟囔了什么。
  "酒也是,不喜欢喝天天喝做什么,又没龙陪你。"方卓其实有些奇怪,风花叶确实不喜欢喝酒,也从没叫人陪他喝过,为什么还是天天晃悠到酒柜那边拿上一瓶酒?习惯?
  "……"风花叶嘟囔的大声了一点。
  "我走了,今天大概不会回来了。"方卓最后说了一句。
  "……嗯。"风花叶的声音平稳了一点,也听得出在说什么了。
  领着小树转身没走两步的方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来开口:"对了,还有……"
  "滚!"干脆利落的一个字加上砰一声紧闭的房门,是风花叶最后给方卓的回应。
  方卓搔搔脸颊,有些错愣又有些怏怏,再一低头对上一排齐刷刷看着自己的木头,不由弯腰抱起一个,讪讪笑道:
  "他其他时间脾气不错……其实最开始,好像没什么起床气吧?"
  这个问题方卓也就只能问问自己了。
  时间不早了,方卓把跟着自己的小巨树人放在租来的马车中藏好,吩咐不许出来之后,就亲自驾车,向城外森林赶去。
  希尔镇在龙界的东方,是一个位于山脚的偏僻小镇。
  顺利的用马车把一堆能引起骚动的小巨树人给偷渡了出来,方卓挑了一个没龙的地方,将小树人一一拉下马车,就带着它们往山里头走去——希尔镇后头的山足够的大,将五六个小树人藏上十五天半个月根本没问题。而再接下来……
  再接下来,他必须去外域那边看看。
  看有什么方法,能把这几个小树人送到它们同族那边。
  "嗯?"方卓的手突然被树枝勾搭了一下。
  一阵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好吧我知道了,我会把你们带到阳光和水充足的地方……该死,问题是为什么我会明白你们的话!——"
  一声懊恼低呼,许多山雀啼鸣,山林再次恢复寻常幽静。
  如同一位作古许久的先贤所说的:每一天对龙而言都是寻常,每一天对龙而言也都是不寻常。因为对于你寻常的这一天对于另一位龙来说,很可能是关键的,或者决定性的一天。
  每一天都只是寻常的二十四个小时,然而每个二十四小时之内,却能发生许多可能或者不可能的事情,至于到底有多少可能又有多少不可能——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就像从来没有一个镇守边境龙族士兵会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有龙——自己的同族——敢擅闯中军大营,赤|裸裸地背叛整个龙界!
  尖利的警报一下子响彻整个大营,几乎顷刻的,本来安静肃然的大营冒出一队队甲胄齐整的士兵,他们神情严厉又愤怒,目光四下搜索,同时极快地划分好了各自负责的区域,分散四处,手持兵刃,朝各个旮旯角落走去……
  隐于暗处的方卓几乎在心底呻吟了——他发誓自己没有好奇到想来这里打探什么或者观摩对比两个世界军队差别的想法,只是要过去外域那边……可能不往这里走么?
  方卓在心底苦笑一下,只觉得把小巨树人带过边境送到族人那边的这个想法,难度真的瞬间提高了不止一倍。
  不过现在的关键……方卓揉揉额角,刚想探出身查看逃跑路径,就见左前和右前两个方位都冒出了龙影,并直直地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
  方卓当场吓出一身冷汗,反射性就缩回脑袋,速度比平时快了不止一星半点。
  不能留在这里,迟早被找到!但也不能出去,一出去就会被龙发现,别说他不能杀这些龙,就算能杀也不可能在这么个处处是眼睛一步一站岗的地方瞒过什么……方卓皱起眉来,左右环顾一会,忽然发现,在自己左手旁不远处,就是一座好大的营帐,而从他这个方向到那头去,虽然有点危险,但……
  方卓在心头琢磨一会,悄悄松了一口气:
  但也不是不可能嘛。
  帝堂绝正在中军大营中。
  方才尖利的声音他听见了,也有人在营帐口跟他请罪说被龙闯进来了,但似乎不是外域那头的。
  不是外域那头的?
  虽然之前的种种准备都是为外域而准备的,但也没什么,就算是龙界罕见的以圣开头的几个,进来了也没有可能什么都不惊动就出去,只要发现了……
  帝堂绝觉得胸口一阵闷痛,他皱起眉来,伸手按住胸口,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疲惫似乎从身体每一处传来,他闭上眼,半靠在椅背上。
  之前听到消息去找大统领,倒确实碰上了……可惜大意了。不过也没什么,他受的伤反正不会比他更轻。只是大统领几次去希尔,目的到底是……
  帝堂绝突然感觉到什么,蓦然张开眼直起身,就看见一个身影自后头翻了进来,青色的短发,青色的眼睛,正是之前在希尔有过一面之缘的小龙。
  而此时,这个小龙睁大眼睛看着他,面上完全没有被主人发现的惊慌失措,只有惊异,和某些更深更复杂的感情,像是不可思议,也像是疼痛:
  "你受伤了!?"
  你受伤了?
  出乎意料的一句话不止让帝堂绝停了一停,也彻底把方卓自己给砸懵了——面前这个龙受伤了是没错,可是他受伤了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会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脱口而出?
  "辅王阁下?"忽然有声音自外头传来,是帝堂绝外围的侍卫,不得不说他们确实很警醒也十分尽职。
  帝堂绝和方卓都回过神来了。
  帝堂绝没有急着做什么,示意外头没事之后,就只是打量进来的小龙,目光凌厉而显得冰冷。
  至于方卓,他倒是知道自己应该按照计划行动——如果帐中有龙就制住,然后找办法脱身。可是问题是……问题是……
  方卓自己也说不出问题是什么,就这么傻子一样地杵了半分钟,他终于挫败地放弃其他想法,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垂下眼睑任由对方打量。
  只是这么一垂,方卓的目光就直直地对上帝堂绝的胸口——那里,衣服笔挺不见一丝皱褶,暗金扣子一个一个,扣得整齐严谨……可是,正有血色自内洇开。
  心脏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动了一下,不算痛,但叫人难受。
  方卓心头突然升起了某些冲动。这突然升起的冲动有些模糊,让方卓一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冲动什么。
  帝堂绝的声音适时响起:"你是擅闯者?有什么目的。"
  方卓惊醒过来:"我只是想借道……"一句话说出,他就知道不好。
  "借道去圣迹森林?"帝堂绝的语气其实也不算太冰冷,就只是有些冷漠,或者也不能说冷漠,只是很平淡,平淡到没有感情。
  ……可是这难道不正常么?对于一个统共只见过两次的龙,第二次还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能要求对方有什么感情?方卓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别扭深深郁闷了。
  只是郁闷归郁闷,该回答的还是要回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不过现在如此:"我只是想去那头看看……很抱歉,辅王阁下,我知道做法不对。"
  "理由?"帝堂绝继续问。
  方卓哑然了。
  帝堂绝也没有再说话,他站起身似乎就要叫龙。
  "阁下!"方卓眼明嘴快地低叫了一声。
  帝堂绝的动作一顿。
  方卓当即抓紧时间一口气说完:"我并没有什么其他企图,也愿意接受调查和惩罚,不过在那之前——阁下,你的伤口可以先处理一下吗?"
  一整句话说完以后,方卓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轻松下去,他突然明白自己方才到底在冲动什么了,他只不过是想提醒对方注意伤口而已。方卓呼一口气,低声的,带点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绪开口:
  "阁下,你可以先处理伤口吗?或者……"
  "……我帮你处理?"
  方卓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章一零六 家

  "……你刚才叫我什么?"仿佛初春时节清风吹过湖面时牵起圈圈涟漪,帝堂绝的心有那么一刻,也微微动了,然而这样的心动与其说是意识到什么,还不如说是在期待什么。所以当帝堂绝发现这一点动心之时,他没有随之升起任何想要探查的心思也不感觉任何欢喜甚至感概,他只是厌恶——自己,以及面前的小龙。
  帝堂绝短时间的各种想法方卓当然不知道,他只是针对帝堂绝的问题,有些疑惑地回答:"……辅王阁下?"
  帝堂绝眼眸深处的怒意褪去一些,他点头说:"五分钟,你可以试试能不能让我改变心意。"
  方卓知道对方是在说给自己五分钟分辨,不过……
  "五分钟处理伤口的话可能会太赶……"方卓有些尴尬,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心心念念的惦记着对方的伤口。
  已经第三次了。如果说前面两次说这个是为了引起他注意的话,在他下最后通牒的第三次还这么说……是太傻还是心机太深?
  "辅王阁下?"方卓耳朵尖有点泛红。
  ……是太傻了吧。帝堂绝目光落在方卓的耳朵上,就见那耳朵似乎感觉到他视线似的,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移开目光,将守在外头的龙叫了进来。
  方卓嘴唇动了动,刚想说话,就见守在外头的龙走进来行礼:
  "辅王阁下。"
  "把他带下去,暂时收押。"帝堂绝简单交代。
  这是最正常的发展,虽然无疑也是他最不想要的发展,不过都到了现在……方卓索性也光棍了,不用那护卫过来,只朝对方微微一笑就主动走过去跟着护卫离开营帐。只是离开之前,方卓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可惜帝堂绝已经背转过身。
  身姿孤峻。
  "阁下。"方卓离去没过多久,曼迪就匆匆走了进来,"刚才袭营的龙进了您的营帐?"
  已经重新开始处理事务的帝堂绝停下笔:"这次应该是误闯。"
  这次?还没等曼迪发出疑问,帝堂绝就揉揉眉心说:"去查那个小龙的底细,他有些奇怪。"
  曼迪答应,同时也看见了帝堂绝洇出血迹的胸口,他皱起眉头,忧心问:"阁下,您的伤口……"
  "没什么。"帝堂绝摇摇头,却想起刚才那个口口声声叫自己先处理伤口的小龙,顿了一下又说,"重新处理一遍吧。"
  曼迪自然答应。
  时间已经近中午了,风花叶懒洋洋地自床上爬起来,梳洗完毕之后就晃悠到楼下,刚准备去拿酒,鼻端就嗅到自厨房传来的香甜的味道。
  好像是……那个叫"稀粥"的东西?
  风花叶站在酒柜前,在喝过千百遍仅仅只是习惯的酒和暖胃的新鲜食物间摇摆一番,丢下酒柜,转身走进了厨房。
  厨房的台子上还有小火,风花叶掀开锅盖,用勺子勺了一口浓稠的粥喝下。
  温度适中,味道不错,就是颜色和做法奇怪了一点。这么想着,风花叶刚准备给自己盛上一碗,就听见外头门铃响起。
  "方卓,去开门。"风花叶随口说着。
  没人回答。
  门铃锲而不舍。
  勺了半碗再吃完的风花叶听见门铃还没有停,不由皱了眉,起身往外走去,同时终于想起来方卓好像在他睡觉的时候跟他说过会出去……不会回来?
  好像是说今天不会回来……
  这么想着,风花叶已经打开了门,看着外头不认识的两个龙。
  站在外头的是一位青龙和一位红龙。见风花叶过来开门,那位红龙爽朗地笑道:"我还以为里头没龙呢!你好,我叫凯西,他是伊迪特。我们刚刚搬过来,所以来跟周围的邻居打一声招呼——我觉得你的房子很漂亮。"
  凯西诚恳夸赞。
  不得不承认,几乎从出来开始就无止境流浪逃亡的风花叶从来没接待过所谓的"邻居",当然也从来不可能有龙夸赞他的房子漂亮。
  出于每个龙都有的那么一点虚荣心和无聊,风花叶一时倒不再特立独行,而是微微一笑,就侧开身子让门口的两个龙进来。
  "布局美!"刚一踏进房子,红龙就眼前一亮。
  风花叶保持优雅:"我想这一条街的房子都是这种格局。"
  红龙顿时咧嘴笑了:"这房子肯定不是你布置的——这个柜子本来是在这里的吗?"他一直角落的立柜。
  风花叶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抓瞎了= =
  红龙噗一声笑了出来:"没印象吗?这房子的摆设您也肯定没参加吧。"
  事实证明,就算是龙界第一他也始终先是个龙。风花叶转眼瞪龙。
  红龙却早已飘到一旁,摸摸这个瞧瞧那个,不时啧啧有声。
  "您别介意,他不是有心的。"一旁的青龙伊迪特终于出声了。
  "我完全不介意。"风花叶僵着笑脸。
  伊迪特笑了笑。
  风花叶好歹知道普通龙怎么招呼客龙的,他看了酒柜:"有酒……"
  "还有茶!"欢快的声音打断了风花叶的话。
  风花叶不悦转脸,就见凯西捧着东西蹲在角落,乐呵呵指着柜子说:"你这里真是太有趣了!"
  伊迪特显得有些头疼:"我们在别的龙家里,凯西。"这显然是一句提醒,可是风花叶却看见对方唇角弯起——是笑意,很淡,但很漂亮。
  风花叶转头看凯西所在的位置:"你是说按钮?"
  凯西又噗地一声笑出来了:"这些按钮是谁发明的?真是太油菜花了!"说着就按了一下自己面前的淡蓝色手掌大小半圆凸起,就见虚空中浮现数个银色箭头,下面还贴心地标注了每样东西——每样风花叶用得到的东西——的放置位置以及一张小便签:
  风冽:
  我把它们带去城外的小树林,再去那一头看看,今天不会回来,你记得早点起来早点睡觉,不喜欢喝酒的话就别喝了,不难受么?
  落款是方卓。
  底下还有两个附,附一是东西都准备好了在厨房里热着。附二还是关于酒的,是叫风花叶别老是把酒当饭,由此可见方卓对风花叶喝酒的怨念及不解。
  这张便签凯西自然也看见了,他啊了一声:"你们也是那种关系?"
  "什么关系?"风花叶有些漫不经心,方卓的便签里什么都没有透露,顶多是一个称呼,虽说出于某种谨慎的话,他确实可以也应该对这两个看见了的龙做点什么,他也确实想做点什么——比如毁了他们的记忆或者干脆杀龙抛尸,反正这些是他早就做习惯了的——被发现,杀;有威胁,杀;心情不好,还是杀。
  但同样的,风花叶也明白,自己此时动了杀意不是因为有威胁也不是单纯的心情不好,他只是不乐意方卓给他的那张便签被龙看见。或者……
  ……是因为这些都是属于他的东西?
  "伴侣啊!"风花叶的念头说来很长,其实也不过是一瞬,等他转悠完各种不值得称道的念头之后,凯西的声音才响起来。
  他咧嘴笑道:"就像我和伊迪特。"
  风花叶有了点惊讶,在龙界中,因为悠长的生命和对于自由的追求,确实很少有龙结为伴侣,至少他就没有看过几对……不过也或许是,他根本没有接触那个圈子?风花叶这么想着,也回答对方的问题:
  "不,我和他不是……"
  "对了,你们过来看看!"凯西突然记起自己一开头叫他们过来的目的。
  "……"风花叶觉得想要解释的自己显得很傻×。
  伊迪特歉意地看了风花叶一眼:"这是别龙的地方,我想他比你更知道有什么东西,凯西。"他的声音严厉了一些。
  凯西挑了眉:"我打赌他不知道。"
  风花叶觉得自己到此为止都没有杀龙抛尸是修养变好了不止一丁点的明证,他走到凯西身旁:"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在我的家里。"
  风花叶咬重最后几个字。
  凯西招招手,示意风花叶和伊迪特来到他这个位置:"从这里往上看。"
  "有什么东西?"风花叶不以为意,话音却突然停了。他看见自己面前的,原本只是随意摆在架子上的白玉牌子从自己这个角度来看,构成了另一种图形——一种很简单的图形,这样的图形只要他乐意,完全可以做出成千上百,注意,是成千上百比这个漂亮数百数千倍的,但是……
  凯西很高兴地笑起来:"没发现吧?我觉得很漂亮,你看这些摆在架子上各处的白玉牌子——从这里看像不像一个蜿蜒往上的楼梯?优雅又自然,含义也好,最重要的是多有趣啊!我们家里也一定要搞这个东西,这样你每天就能发现不同的东西了,每一天都不同!"
  伊迪特没有回答,他敛下眼。
  风花叶侧过头去,就看见青龙的唇角再次弯了起来,是跟之前一样的微笑,很清淡也不明显,但很温和漂亮。
  含着满满的温馨与满足。
  参观的最后,伊迪特是拖着发现无数像刚才那个小楼梯一样好玩而热血沸腾,开始摩拳擦掌要把风花叶房子翻个底朝天的凯西走的,并连连对风花叶表示歉意。
  风花叶阴着脸说了不用,当着两龙的面甩上了门。然后他转回身,看着自己的房子:
  "该死,没事弄这么多没有用的东西……"
  风花叶咬牙切齿,却没说到最后,只走回架子前,伸手摩擦摆在格子里成套的白玉牌子……这个东西他倒是记得,是方卓偶然碰见有龙卖一大块白玉,一时兴起买下来,说要拿回来雕刻……原来最后是变成这副模样了?
  ……他现在才知道。
  房屋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空荡荡的感觉了。
  从厨房飘出来的香气似乎也变得弱了,隐隐约约,一阵有一阵没有的。
  风花叶皱起了眉,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平常这个时候,方卓再干什么?
  不对,这跟那家伙又有什么关系了?他想做什么,跟那个家伙之前在做什么,有什么关系?这个房子……
  风花叶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这个房子……是家吗?
  他的?
  ……
  怎么可能?
  依现在情况来看,方卓早晚会恢复记忆,就算他不恢复,他本来也不过是为了卡迦迪亚的遗愿,何况方卓本身还是他的威胁……
  风花叶眼底掠过一丝犹豫。
  在原地站了片刻,他开始准备许久都没有碰过的预知——先是各种材料,接着是布置结界,再然后,风花叶提起了笔慢慢书写,最后割破手指让紫色的血液滴到被写过的羊皮纸上。
  有微芒升腾起来,一个个缠绕火焰的字眼开始浮现,不过不是之前的银字,而是血红色的,鲜艳夺目:
  黑暗已经笼罩
  末日必将到来
  银色在挣脱!
  光与暗永远相悖
  银色挣脱之际,黑暗陨落之时
  刻骨似嵌在半空的字眼足足持续了半分钟的时间才慢慢消褪。
  风花叶看了半晌,哑然笑起来,笑自己。
  ——光与暗,永远相悖。

  章一零七 有点少

  龙族大营的监牢其实不算太糟糕,至少有椅子有桌子,还有供人休息的床。甚至床上有铺盖桌上有杯子……不知道能不能讨得到水喝?
  方卓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回答已经回答过三遍的问题:
  "我只是借道。"
  "借道去哪里!?"审讯方卓的龙凶神恶煞。
  "圣迹森林外围。"方卓镇静说。
  坐在方卓对面的龙啪一下狠狠拍了桌子:"你敢私通外域!"
  "我没有私通外域。"这句话方卓倒说得正气凛然——他确实没想过私通外域么!
  "你还敢狡辩!"那龙横眉怒目。
  "我私通外域有什么好处?"方卓反问。
  那龙冷笑:"谁知道外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龙神都抛弃了!"
  方卓哑然了一会,半天后试图说服对方:"我去圣迹森林只是想找点东西——就算我想私通外域,我拿什么私通?我只是一个孩子。"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方卓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这句肉麻的话显然效果不错,只见原本负责审讯的龙和另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龙对视一眼,再看向方卓,两者神色都隐约和缓。还是审讯的龙开口:
  "你去圣迹森林找什么东西?"
  一句话说出,方卓和另一个没说话的龙俱都精神一振。
  没说话的龙有精神是因为审讯有了突破。而方卓有精神,也是因为审讯有所突破——虽然他确实想做什么,可他现在毕竟还什么都没做,只要能把话圆了……
  想到这里,方卓拿出十二分和善态度来配合:
  "是去圣迹森林外围找一种草药。我和一位幻术师住在一起。那位幻术师在做药剂研究,用以配合幻术。研究中需要一种叫冰云草的草药,只在圣迹森林有,所以我想去看看……"
  不等方卓说完,就有龙嗤笑出声,不过不是刚才那个审讯的龙,而是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龙:"为了一个不知道做什么的研究,你就肯冒生命危险穿过龙界大营再摸到外域的眼皮底下——只为了找一个叫冰云草的东西?"
  方卓看了那个面露嘲讽的龙一眼:"我的那位朋友幻术很好。"
  说话的龙有些不耐烦。
  方卓继续往下说:"他足够喜爱幻术,也下了很多的功夫——他喜欢,也想要尝试,所以我觉得值得。"
  或许是因为方卓说得太过认真,那本来满脸轻慢的龙一时倒没有再说。审讯的龙也皱着眉没有再问问题。片刻寂静之后,两龙对看一眼,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方卓带着手铐,等在营帐里。
  身上的手铐是禁环,能够封锁能量,方卓在带上的那一刻就已经悄悄试过了,体内能量确实被封锁了大部分,但还有大约半成,如果要弄坏手上的禁环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对根本的问题没有丝毫帮助,他还是出不去这座大营。
  只能等他们主动放人了……方卓这么想着。他倒不担心自己会出不去,毕竟他什么都没有做,龙界辅王的风评也一向很好。现在的问题只是他什么时候能离开,他在出来之前可只和风冽说一天的。
  方卓暗暗叫苦,一时甚至有心把外头的龙叫进来在继续审讯了。
  当然,这只是他的期望而已。
  还有那几个小树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巨树人有没有天敌?要是被龙发现了……方卓胡思乱想着。
  还有之前见到的那个辅王,他……
  帐子呼一声被掀起来了。
  方卓反射性抬头,就见审讯的龙又换了一个,似乎是更高职位的,也更为冷漠。
  这个脸上有一条疤的龙一进来就问:
  "你有什么目的?"
  方卓吸一口气,他开始重复第四遍:"我只是去圣迹森林——"
  "啪!"狠狠一声,是皮鞭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方卓的声音停住了,他看着对方,就见对方神情冰冷狠厉:
  "我不想听你说废话——你有什么目的?"
  方卓稍微挺直了背脊,这个情景其实也不算太陌生,他开口说:
  "我只是去圣迹森——"
  "砰!"鞭子抽碎了方卓面前桌子上的杯子,碎片擦着方卓脸颊飞过去。
  "你有什么目的?"第三次同样的问句。
  方卓神色平静,第三次回答:"我只是去圣迹森林——"
  "呼"一声,黝黑的鞭梢裹挟劲风,直直朝方卓抽去!
  方卓瞳孔轻轻缩了一下,已经准备好闪躲,然而也是这个时候,帐子再一次被掀开,有身影走进来,是——
  眼角的余光瞥见进来的龙,方卓动作一滞,就觉得劲风扑面而来,登时醒悟过来,却再来不及闪躲,只得匆匆举起胳膊挡着脸颊面前,却还是慢了一步——黝黑的鞭子大半抽到了方卓手臂上,但鞭子的尾巴尖却还是扫到了方卓脸上,登时就有一道红痕浮现,自眼角往下,横过脸颊。
  剧痛和另一种更为复杂莫名的感觉同时袭上心头,方卓骤然捂住面孔,甚至没有听见营帐内那一声惊讶的叫唤:
  "辅王阁下?"
  同一时间,希尔。
  百无聊赖坐在椅子上等着方卓,但又不想承认自己在等方卓的风花叶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惊讶得直起了身:"幻术被牵动?怎么会?"
  这么自语着,风花叶皱眉感应一阵,在确定自己施加在方卓身上的幻术没有被进一步触动之后,才微微松开眉心:"他去干了什么会让脸受伤……"
  有些不满地自语着,风花叶回想一下方卓之前说的话'把小巨树人带出去'、'一天之后回来'……把小巨树人带出去是为了找安排它们的地方,一天时间……圣迹森林?
  风花叶突然一怔。
  圣迹森林要穿过龙界大营,方卓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穿过龙界大营。那么最有可能的是——他被当成奸细抓住了?
  龙界的殿下,在龙界大营里,被当成奸细抓住了,还伤了脸。
  风花叶脸都绿了。

  章一零八 无巧不成书

  最开头的惊讶过后,那拿着鞭子的龙忙向帝堂绝行礼:"辅王阁下,您怎么来了?"
  帝堂绝没有回答,只是看向着面前小龙。
  面前小龙还坐在椅子上,正低垂着头,一只手遮住脸颊,不能看见他的神色,只能从那按在椅柄上,手背青筋突起,指关节用力到泛白的手上看出一些东西来。
  而那小龙甚至还在喃喃着:"没事……我没事……"
  他是在对谁说话?帝堂绝不由想到这个问题。
  方卓的呼吸渐渐平稳了。其实那一鞭并不算重,被直接打到的手臂也不怎么疼,何况只是被劲风扫了一下的脸颊……只是,很奇怪,一下子的剧痛不是从外部而来的,反而像是从内里传来,还有一种更莫名其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被打到的不止是脸,还有存在于脸上的……什么东西?
  方卓一时茫然。
  而此时,帝堂绝已经让那拿鞭子的龙出去了。他坐下来,目光掠过面前小龙手臂上破损的衣衫和衣衫里头迅速泛红,并很快肿起来的鞭痕。
  但这个小龙并没有在意这些……方才那一鞭伤到他眼睛了?帝堂绝这么想着,紧接着就发现自己对对方似乎过于注意了。
  他不觉微微皱眉,片刻后出声:"琉尔?"
  这是他对外的名字,因为风花叶说自己本来的名字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并证明给他看了,所以他理解并愿意换一个名字,像当初一样。
  "嗯。"方卓应道,他慢慢松开了手,重新坐直身子。
  帝堂绝就看见面前小龙的脸——并没有什么事,只擦出了一道红痕,在眼角之下,横过脸颊,像一道泪痕似的。
  "和一个叫迪达的龙在一起?"帝堂绝继续问。
  "嗯。"方卓还是以单音回答——关于风花叶的名字,他亲耳听见对方昨天说了一个名字明天再说另一个名字,对同一个龙。
  这样的不谨慎……唯一的解释,大概是能力太强大和自信自己的幻术万无一失之后的毛病了吧。会不会出事不好说,方卓只知道自己从来没记得过风花叶的名字,他相信风花叶也不会记得自己的名字——实在太多太没有规律了。
  "去圣迹森林的目的?"帝堂绝往下问。
  方卓张了张嘴吧:"我只是去那里看看……"
  "冰云草?"帝堂绝轻轻嗤笑,面上有不耐也有疲惫,"我要听实话。说了你就可以离开。"
  方卓一下子沉默了,一半因为对方的话,一半因为对方面上流露出来的情绪。
  帝堂绝揉着额角,他稍稍闭目,将心中翻腾的各种情绪压下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着这个小龙总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的失措感……是因为对方的举动太过出龙意料?
  "我……去圣迹森林确实只是想察看一下。"方卓略微迟疑地出声说。
  "去找草药?"帝堂绝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稳。
  方卓没有说话。
  "是去圣迹森林外围?"帝堂绝继续问。
  "我只打算去外围。"方卓低声回答。
  "见得到你想见的?"帝堂绝似乎有些不经心。
  方卓略一迟疑。
  帝堂绝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
  "你是去见外域生物。"这一句不是疑问。
  方卓面色骤变:"跟他没有关系!"
  帝堂绝笑了笑:"迪达?从资料上看,确实没有关系。不过资料也没有说你会处心积虑地去见外域生物。"
  "我只是……"方卓想分辨。
  "只是什么?"帝堂绝给面前小龙机会。
  方卓却反而说不出来——不是不能撒谎,只是面对着面前的龙,不知道怎么的,方卓始终无法堂而皇之的欺瞒甚至回避。
  这样的感觉……像是在背叛。
  而要说实话的话——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那没有问题,不论有什么结果也是他自己乐意,认了就是。可是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风冽。
  所以方卓只能沉默。
  很消极的沉默,无法解决任何事情地沉默。
  或许,他始终要做一个选择,并且这个选择很快就要来临。
  "你不想说……"帝堂绝说着,目光掠过面前小龙的手臂。面前小龙手臂上肿起来的鞭痕已经开始泛紫了,还有血丝渗出,面前小龙有些烦躁又不注意地挥了一下手臂,伤口就碰到桌面,蹭下一块皮来,而主人还无知无觉地继续将手臂压在桌角……帝堂绝都替他疼。
  替他疼?
  帝堂绝觉得自己真的疼起来了,不是受伤了的胸口,是脑袋。他定了神,重复道:"你不想说……"
  话又卡住了。因为帝堂绝发现,自己似乎又为对方脸上的痕迹走了神。
  面前小龙似乎也觉得了什么不对,他抬起头来,目光很亮很清澈,和另一双银色的瞳孔一样漂亮;他开了口,声音清朗,和另一把嗓子也是一样。他说着:
  "阁下?"
  ……和另一个,也是一样。
  帝堂绝没有让任何东西看见自己这一瞬间的惨然。他站起来转身离去,步伐依旧平稳,背脊依旧直挺。
  "阁下,关于问讯……"之前挥鞭子的龙上前询问。
  帝堂绝并不停留:"照例。"
  那龙答应一声,留在原地目送帝堂绝走远了,方才转回身,再提着鞭子走进营帐。
  大营内,曼迪在等帝堂绝。见帝堂绝进来了,他上前一步:"阁下……"
  帝堂绝打断曼迪的话:"有没有他的消息?"
  这是帝堂绝第一次开口迫不及待似询问,曼迪沉默一会,低声说:"还没有。我很抱歉,阁下。"
  帝堂绝没有说话,他坐到椅子上,闭目了两三分钟,继而再开口,已经是询问其他正事了。
  这就是帝堂绝的任性。
  仅有的任性,仅有的软弱。
  曼迪答应着,按计划先说了一些重要的军情,将迫切的和帝堂绝一一商讨完毕后,才说到今天闯进来的小龙:"已经查证了。时间有些紧,可能还有些没有挖出来,但基本上看,那个小龙没有说谎——他们已经在希尔住了三年了,叫迪达的平常不怎么和周围的龙来往,但有节庆的时候会出来弄些幻术增加气氛。至于这个琉尔,几乎全部都认为他是个十分友好的小龙。"
  "友好到想去圣迹森林找外域生物?"帝堂绝问。
  曼迪一顿:"我很抱歉,阁下。"
  帝堂绝摇摇头示意不必:"总有理由。再去查。"
  曼迪答应,很快便退了出去。
  距离他进去已经有两个小时了。曼迪一出来就看见有龙在外头等候,像是想通报什么。
  他皱眉道:"怎么了?"
  那龙看见曼迪,连忙行礼:"曼迪先生,是关于之前那个闯进来的龙的。"
  "出了什么事?"曼迪问。
  "那个小龙不肯说话。"来龙有些为难,"我们一些常规的东西都用上了。"
  "他现在很虚弱?"曼迪问。
  那龙一愣:"这倒不会,看上去还有力气。"
  "那就继续。"说完之后,曼迪就准备离开。
  那龙却还有些犹豫:"曼迪先生,您看是不是告诉辅王阁下一声?"他似乎有些重视那个小龙。最后一句,那龙咽回了喉咙。
  曼迪没有停步:"关于这个,之后我会同辅王阁下商量。"
  那龙还张了张嘴,可是曼迪已经离去。
  旁边的护卫看他怏怏的,好心建议:"要不要我进去通报一声?"
  那龙想了一会,还是没下定决心:"算了,既然曼迪先生这样决定,那应该就是辅王阁下的态度了。"说着,他笑着谢了建议的护卫,转身回去。
  曼迪已经回到自己的营帐。
  通讯器无声的闪烁着,提醒他有龙寻找。
  曼迪的目光在桌面上如山的资料和闪烁的通讯器中来回移动片刻,走到了通讯器旁边:"凯西,什么事。"
  "曼迪老师,你还好吗?"凯西大大的笑脸出现在曼迪面前。
  曼迪不做声,伸手去关通讯器。
  凯西忙叫道:"等等,等等,老师,我还什么事都没说呢!"
  曼迪出声,手却不停,已经触摸到关闭通讯器的按钮了:"你想说什么?"
  "我和伊迪特在一起!——"凯西大声叫道。
  曼迪总算停下了:"伊迪特?替我问候他。"
  "当然。"凯西嬉皮笑脸,"伊迪特待会就来,老师。还有,你知道吗?我们今天碰见了一个有趣的邻居。"
  "你们在希尔?"曼迪突然想起来。
  "是啊,我之前同你说过了。"凯西有一点不满。
  曼迪思索着是不是让凯西注意一下:"你方才是说什么邻居?"
  "巨石巷十三号的邻居。"凯西习惯地给出了准确答案。
  曼迪一怔:"巨石巷十三号……叫琉尔和迪达的?"
  凯西也是一愣:"有琉尔和迪达吗?我记得主人是叫方卓和风冽,可能还住着其他龙?"凯西有点不确定。
  "……你说什么?"曼迪有一瞬没听清楚。
  "我说那里住的龙叫方卓和风冽,房子里头龙留下的便签这么写着的,老师,怎么了?老师?你别走啊?哎,等等,伊迪特马上就来了!老师——"
  痛,很痛。
  全身各处都有疼痛传来,火辣辣的刺疼,以及更难受的麻木无知觉……不过,也不是无法忍受。
  方卓趴在床上,拉了拉有些破碎的衣服,脑海里转悠的还是怎么出去的问题——有没有可能,自己装作受不了,把口供改一改圆一圆,说服他们相信?
  确实有可能。方卓这么确定着。只要那个辅王不再过来——他一过来,自己说谎的时候就会迟疑,一旦迟疑……他苦笑一下。
  那就真是什么都白搭了。
  外头突然有了骚动,似乎是几道声音再喊着什么。方卓没有兴趣,他趴在床上尽力恢复自己的体力,等下应该还有有龙进来。至少如果是他在对方立场,就会再次进来。
  刚这么想着,方卓就听见帐帘被重重掀起来的声音,同时还有急促脚步声骤然响起。
  这么着急?方卓只奇怪了一下,就被一双手给一下扶了起来。
  方卓顿时呻吟一声。
  扶着方卓肩膀的手似乎重重颤抖了一下,暗哑的声音随之响起:"你……"
  方卓这才看清面前的龙,居然是帝堂绝去而复返。
  不想什么偏来什么?一刹那间,方卓脑海里只有这么个念头。
  "你……你叫方卓?"帝堂绝吸一口气平静自己,像是想握住什么似的不觉加重了力道。
  方卓的身子随之颤了颤,但很快就稳定下来,更多的还是惊异对方的话。
  但帝堂绝却感觉到了,他一下子松开手,又懊恼地皱起眉,开始用治愈能力治疗方卓身上的伤口:"你叫方卓。"
  这是一句平静的叙述,随之平静的,似乎还有帝堂绝的神情及情绪。
  方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跟着的龙叫风冽。"帝堂绝继续往下说,他看着方卓身上的伤口——深深浅浅,大多藏在衣服底下,但甚至不用从露出来的部分细辨,就能知道面前人身上一定布满了层叠的伤痕。
  帝堂绝握紧拳头。
  方卓还是想做垂死挣扎。他的目光从帝堂绝脸上往下移移到他手上,又从他手上往上移移到他脸上,几次之后,方卓低声开口:"那个,我没事……"
  帝堂绝看着面前小龙。
  青色的头发,青色的眼睛,容貌身高也完全不一样了,可是……
  方卓呐呐着:"也不太疼。我的意思是,这样没关系……就算有关系,也不是你的责任。"方卓几乎挫败了,"我知道我的意思,不对,我不知道我的意思……该死,不对,我的意思只是,我没事,完全没事——你看,我还有力气跟你说话,我还能分辨我在说胡话,我——"
  "对不起。"帝堂绝突然轻声说。
  "啊?"方卓一时茫然。
  帝堂绝环住了方卓,他单膝跪下,将头埋入对方肩膀。
  有含糊的声音在微冷的空气中传递。
  "对不起,幸好……"
  对不起,我没有马上认出你。
  对不起,我没有好好保护你。
  对不起,我最终这样伤害你。
  幸好,我还能再见到你,再发现你,也最终能再抱住你。
  方卓怔怔的。颈边微重,能感觉到人体特有的温热。他看不见帝堂绝的神情,但顺着这个角度,他能看见对方披散下来的柔顺银发和自然垂下的双肩,像是紧绷到了极点后被突然告知可以松懈,于是一下子所有坚强都消失,所有疲惫都浮现——似乎整个都柔软了下来。
  方卓想起了风冽。
  可是他最终环住了面前的龙。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

  章一零九 答案

  风花叶坐在自己的家里——姑且这么称呼一次吧,应该很快就不是了——等到天亮。
  风花叶所在的位置正对着落地窗户,他支着下颚,看天边云翳由暗而明,直至被万千灿金挣破切割,不成形状。
  天亮了。风花叶想。
  大意了。风花叶还想。
  继续的话,也不是不可能。风花叶又想。
  但目的其实差不多达到了。风花叶再接着想。
  他最后笑了。
  既然如此,继续什么?
  同一时间,龙族大营。
  方卓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睁着眼发呆——这当然不是他之前呆的囚禁人用的帐篷,而是一个更宽敞的,至少比这整个大营里绝大多数帐篷都宽敞漂亮许多的帐篷。
  能够呆在安全舒适的地方当然很好,只是方卓更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辅王在知道他名字之后,会一下子转变这么多。
  他似乎是以前就认得他的。方卓暗自想着。可是如果他真的以前就认得他,那么在希尔的那一次,风冽他……
  方卓抿了唇。
  ……在骗他?
  "好点了没有?"帝堂绝的声音突然传来。
  方卓蓦然直起身,这才发觉帝堂绝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进来。
  "我之前出声了,你大概没有听见。"帝堂绝淡淡说。
  方卓应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半天才记得先让龙坐下。
  帝堂绝没有依言坐下,而是走到方卓身旁,伸手按着他的额头,再对他脸上那消不去的红痕皱眉:"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没事。"方卓摇头,"都治好了。"话音刚落,方卓就知道自己又说了一句多余的话——帝堂绝的神色又沉了下来。
  为什么自己在对方面前甚至不能把话好好说完?方卓简直苦大仇深了,他极力试图挽回:"我的意思是早就不痛了——昨天晚上就不痛了,其实本来就没怎么样。"
  "没怎么样的!"方卓一气说完,好歹有些理智没说出'我习惯'三个字,只说,"而且都过去了,加上说起来也是我自己晕了头……"
  确实是他晕了头。说道这里方卓倒暗自想着,如果不是晕了头他怎么也不会什么准备都没有就摸进来,也就不可能见到帝堂绝,更不可能被关起来打一顿,也就不会……不会认识到,风冽可能骗他?
  "你有点发热。"一句话打断了方卓的沉思。
  方卓这回真的错愣了:"……我自己都没感觉。"他说着,忍不住伸手想要摸摸额头。
  帝堂绝握住了方卓的手。
  温热的感觉顿时顺着接触的皮肤传来,方卓没防备手一抖,差点把龙甩开。
  帝堂绝发现了。他略一沉默,继而就松了手:"我让龙进来给你看看。"
  说着,帝堂绝也不等方卓回答,转身便出去叫龙。
  而方卓,自然只能坐在原位,等着龙进来,顺便慢慢体会刚才两者接触的奇怪感觉——有点别扭,有点……安心?
  他想起来小树人跑出来的那一夜。其实也只是前天而已。他那时候拒绝了风冽,一方面是接受不了那么随便的发生关系,一方面是觉得不对——对方似乎不是自己想要的。
  但自己想要的是谁?
  ……帝堂绝吗?
  风冽他……
  方卓沉默着,他看着一个一个龙上来给自己检查,心里明白这些龙并不是真在治疗他什么伤口,而是看他的脸,询问他的记忆。
  这次,方卓都照实回答了。
  事情似乎已经很清楚了。种种迹象串联起来,都在指证着一个事实,那就是风冽在欺骗他,他曾经的怀疑是真的,他后来的相信,反而是错的。
  那么,该有什么反应呢?愤怒吗?
  方卓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因为正常人都会愤怒。可是事实上,他现在只是茫然,很茫然。
  几个月的时间并不算长,可是昨晚之前,他一直以为,以为他们就算不是家人,也能算是好朋友。
  真正地朋友。
  "阁下,我们很抱歉。"这是最后一个精通心灵记忆魔法的大魔法师向帝堂绝致歉。
  帝堂绝缄默无言。
  一旁的曼迪便上前一步,代为送魔法师离去后,再转回来,就见帝堂绝依旧坐在原位,甚至连姿势都不曾变动。
  曼迪低声说:"阁下。"
  "嗯。"帝堂绝应了,片刻后伸手按着额际,"我没事。"
  说着,便转身走进方卓所在的帐篷。
  这一次,方卓看见帝堂绝了,他打破沉默:"我们……之前认识?"
  "你是我的孩子。"帝堂绝如此回答。
  如果帝堂绝再年长一点,如果昨夜他没有那样子对着他说'对不起',甚至如果再有点铺垫,方卓都不会有太多的不适应,但现在什么都没有,方卓只是问,帝堂绝也只是回答,所以方卓一下子就看见了雷电闪耀。
  他里焦外嫩了:
  "你,你的……孩子!?"
  "……"帝堂绝沉默,然后他忽然莞尔了,"就算到了现在,你也是这么没有常识。"
  方卓保持着惊悚看向帝堂绝。
  帝堂绝摇摇头:"你是圣树的孩子,我只能算抚养你。"
  这个答案似乎更为容易接受一点,不过圣树……他是由一棵树生的?方卓保持表面镇静看向帝堂绝:"为什么会到现在这样?"
  帝堂绝看着面前的龙,他突然问:"你现在和风花叶在一起?"
  方卓点点头:"我和风冽在一起。"
  帝堂绝注意到对方的语气,没有愤怒,只有疑惑。还有风冽这个称呼……
  他目光沉郁,转而说:"你去圣迹森林,是要把小巨树人送给外域那边的巨树一族?"
  方卓真正惊讶了。
  帝堂绝神情里却没有喜悦或者得意,他只是说:"你之前没有把这件事做完。"
  方卓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忍不住问:"我……到底怎么会失去记忆,怎么会……跟风冽在一起?"
  "我说了,你会信吗?"帝堂绝反问。
  方卓一时顿住。
  "你想亲自回去问他。"帝堂绝说出了方卓的心思。
  "……是,我想亲自问他。"方卓没有回避。
  帝堂绝伸手抚了对方的头发。他看见自己面前小龙的不适应,当然也看得见对方眼底那似有似无的不知所措和茫然。可是没有排斥。
  就算是现在这样,他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
  帝堂绝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只是最终把人环住了,久久的,然后告诉对方:
  "好。"
  ——既然你想自己找真相,那就去找。我等你。
  ——等你找到真相。

  章一一零 没酒了

  夜静悄悄的,繁星满缀天穹,闪烁着注视大地。
  方卓独自一人驾着角马车走过熟悉的街道,和路上零星几个熟识的龙微笑打招呼,熟门熟路地回到自己的房子前,然后运起能量打开上了魔法锁的门……
  "风冽,你做了什么!?"他不可置信地吼道。
  风花叶很清醒,看到进来的方卓,他甚至还只让自己惊讶了一瞬:"你回来了?"
  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疑问怀疑句。不过方卓现在没心力跟对方纠缠这个,他瞪着风花叶,以一种全然不可思议的口吻说:"你喝了整个酒柜的酒?几十瓶混酒?一天?"
  风花叶皱起眉:"先关门。"
  方卓直接用脚关了门,他走到堆满空瓶子的桌上,将瓶子一个一个拿起来:"你到底怎么喝下这么多酒的?"其实他更想问你到底怎么能不醉的,"我留了各种东西给力,甜的咸的还做了饭,你——"他咬牙切齿,"就用酒来灌饱自己?"
  风花叶显得有些懒散,他半天才嗯了一声:"方便。"
  方卓气笑了,他动手收拾屋子边说:"你怎么不懒死!何况开个瓶盖和开个包装袋是一样的力气吧?你喝酒不过想喝醉而已,又喝不醉,喝那么多做什么!"
  话一出口,方卓自己倒是一怔——他一直在想风冽不喜欢喝酒为什么老是喝酒,习惯或许能解释,可未免牵强了,而酒的功用,除了上瘾就是买醉吧?……之前风冽不管喝多少就都很清醒这一点让他一直没忘这方面想,可是这样凶的喝法,除了想喝醉,还有什么?……
  风花叶笑起来,也没有反驳,只是懒洋洋说:"可惜醉不了。"
  方卓不知道说什么,他皱皱眉,踢了风花叶坐的地方一脚:"你吃东西了没有?没有我去弄。"
  风花叶用下巴指指桌上,示意自己喝了那么多酒。
  方卓直接无视:"那就是什么都没吃了。"他说着,转身就向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想酗酒之后吃什么东西好点——虽然按照风花叶那样的喝法,吃什么东西都没有用。对了还有,关于龙的胃和人的胃到底一不一样这个研究性课题……呃,还是往后交给有研究精神的人研究吧=
=
  "方卓。"风花叶出声了。
  "什么?"方卓已经在厨房里准备东西了。
  "不用麻烦了。"风花叶眯着眼。
  "哦,不麻烦,顺带而已。我也还没吃。"方卓漫不经心地回答,说的是实话,他确实也还没吃东西。
  风花叶笑了一声,悠悠扬扬地,听起来有些轻飘飘,却又能直直钻到人心底,叫人想忘也忘不掉。
  方卓一直觉得风花叶的声音很漂亮。这种漂亮不能用低沉,清朗或者磁性这种单调的形容词来形容,风花叶的声音已经脱离了普通能够想象出来的范畴,而属于更高级别的……或者是独立于这个世界外的?
  太漂亮了,反而不真实。
  "咔。"轻轻一声,是菜刀躲在案板上的声音。方卓觉得手指上有点刺痛,他垂眸瞄了一眼,就看见自己的食指破了口,渗出血来。是银色的,还带着清甜的味道。
  方卓冷静地抹了食指伤口,把伤口给抹没了,随后又冷静地抖抖身子,把一身争先恐后冒出来的鸡皮疙瘩给全抖落在地上,才对客厅里的风花叶说:
  "风冽。"
  "什么?"风花叶回应。
  "我们是朋友吧?"方卓把所有材料都扫进了煲里,他决定煲粥——其实他没好意思承认自己做的利索的只有这个。
  风花叶的声音没有响起。
  "风冽?"方卓转回头去,看见风花叶在笑,不是微笑不是嘲笑,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他只是在笑。
  只是笑。
  "什么时候可以吃东西?"风花叶问。
  方卓回过神来:"很快。"
  "那些小巨树人呢?"风花叶开始随意聊着。
  "我把它们放在外头森林里了。刚刚回来的时候本来想把它们也带进来,但它们表示在外头比在这里更舒服,"方卓对于自己能跟树沟通这一点已经很淡定了,"我就把它们放在外头了。"说到这里,方卓到底有点不放心,又问,"它们生活在野外没有危险吧?如果有,我还是再出去把它们带回来。"
  "没有。"风花叶肯定地回答。
  方卓顿时松了一口气:"那就……"
  "就算有也是物竞天择。"风花叶语气平稳。
  方卓就生生把最后那个'好'字给咽了回去。
  客厅一阵静默。
  风花叶看一眼时间:"粥好了。"
  "……哦。"方卓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走进厨房就将熬好的粥装了端出来。
  风花叶给自己勺了半碗放着冷,然后看着方卓吃了大半,才慢腾腾说:"你去了龙族大营?"
  "嗯。"方卓没抬头。
  "被抓到了?"风花叶再问。
  "没。"方卓依旧没抬头,他一口一口地吃着自己煮的东西,"那里防御太严密,我在那边呆了整整一天也没找到进去的机会。"
  风花叶唇边噙着微笑:"进去了恐怕就出不来了。"
  方卓似乎应了一声。
  一人一龙再无余话。安静地吃完东西之后,方卓就上楼休息,把剩下的事情丢给风花叶。
  风花叶也不在意,反正这些事情很简单,一个风水混合魔法就完全解决了。
  他只是坐在原来的位置,慢慢地喝着已经凉下来的粥,然后计算时间——剩下的时间。
  会有多久呢?风花叶想着。
  一天,两天?三天,五天?不对……他闭着眼,半晌笑了。
  半个月吧!半个月,应该是这个时间了。
  半个月到底长不长?问不同的龙会有不同的回答,但可以归纳出,如果某些龙没有期待,每天都过着相同的生活,那半个月也只是一转眼;相反,如果某些龙有什么期待,并恰好就是半个月的时间,那个这半个月无疑就显得漫长而难熬了。
  方卓正是处于后一种状态的。他很难受,这样的难受自然出于风冽——他回来是来找答案的,也必须找到答案。而这个答案,现在看起来几乎可以肯定,是绝对不会让他有哪怕一丁点高兴的东西……而且,风冽到底会不会说实话?如果不说实话,他又要去找谁?
  ……帝堂绝吗?
  现在,帝堂绝又在等他吗?……
  方卓一翻身坐了起来。看着落地窗外的弯月一月,他下床走出房间,想去客厅找点水喝。却发现客厅里早坐了一个龙,正是风花叶。
  方卓脚步停下。他看着对方被月辉照亮的侧脸,也看着对方手里的酒瓶,片刻后说:"没睡?"
  "嗯。"风花叶应了,又吞咽下一口琥珀液体,有淡色的残酒留在他唇上,晕出微微的湿漉。
  "我下来喝一杯水。"方卓说道。
  "嗯。"风花叶再应了一声。
  方卓便转身向厨房走去。
  风花叶还在喝酒。
  方卓数着走到了第三步,就发现自己再迈不出脚步,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好像隔了一层什么:"风冽。"
  "嗯?"微扬的语调。
  "我一直把你当朋友。"方卓听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嗯。"是平静的一声。
  "……"
  谁都没有说话。冷月的光辉从窗户照进来,洒了一地,霜白霜白的,尤显凄清。
  方卓终于开口了。他说:"这一次,不要骗我,好不好?"
  不要骗我?风花叶听着,他再扬起瓶子,再开口准备吞咽液体。他笑起来,也听见了自己的笑声和嗓音:
  "好啊,我不骗你。"
  他这么说着,说完了才讶异自己原来能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便侧头看了手中酒瓶。
  透明的瓶子折射月光,刺得龙眼睛发疼。
  哦,原来没酒了。

  章一一一 真相大白

  方卓打开了魔法灯。
  柔和的光亮驱散室内的晦暗,方卓看见风花叶坐在椅子上,姿态闲适,目光却晦暗难明。
  风花叶冲方卓微笑:"好,我不骗你。你要问什么?"
  方卓坐下来,他低头沉思一会:"你骗过我吗?"
  "骗过。"风花叶简单回答。
  "那么,你说我一直跟你在一起……"方卓问。
  "是假的。"风花叶回答。
  方卓略略沉默:"你也认识帝堂绝?"
  "认识。"风花叶弯唇笑了,"认识得清楚。"
  "那之前那一次……"方卓目光闪动了一下。
  "我在骗你。"风花叶依旧干脆。
  方卓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其实有什么好说呢?风花叶骗他的事,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他再回来一趟问一遍,是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又或者是想要验证什么?
  方卓微有些怔然,片刻问了:"为什么?"
  "记得我教你的小把戏吗?"风花叶不答反问。
  方卓皱了一下眉:"你说那个?"他看一眼周围,发现旁边的圆桌上恰好有一盆枯了的枝叶,就随手抚了一下,登时那枯得烂了根的植物就重新挺立,并长出新芽。
  "真是漂亮。"风花叶微笑地赞扬,还轻轻鼓了掌。
  方卓沉着脸,等风花叶继续解释。
  风花叶也没有卖关子,紧接着就站起身,推开窗子看向外头说:"记得你最开头来的时候,龙界是什么样吗?不,不用那么久,就是外域和龙界爆发战争之前,还记得吗?"
  "不记得。"方卓的声音有些僵硬。
  背对着方卓的风花叶似乎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开口,轻描淡写:"嗯,我忘记了……那么,你过来看。"
  方卓依言起身,来到风花叶身旁:"看什么?"
  "天上。"风花叶说,"看得见多少东西?"
  "月亮……星星?"方卓皱了皱眉,暗想星星这么少,连他前世在干净一点地方看到的都比这里多,是因为不同世界么?……
  "月亮,星星?很特别的名字。"风花叶笑了一声。
  方卓一愣之后才醒悟过来自己居然说了前世的称号。
  今晚到底怎么了?方卓暗自呻吟一声,正准备补救,就听风花叶说:"艾图少了很多。"
  艾图在龙界语言里,是希望的意思。
  "所以?"方卓问。
  "你在龙族大营的时候,有没有朝圣迹森林的方向看过一眼?"风花叶问。
  方卓注意到,对方说的不是'去',而是'在'。他沉默一会:"看过。"
  "感觉?"风花叶问。
  "有战争的痕迹。"方卓想了想,如此回答。他记得自己看见的是到处有火烧冰冻痕迹的森林,并连树木都少了好大一块,应该是两方对战时候被破坏的。
  "龙界和外域的战争持续半年了。"风花叶说道。
  "嗯?"方卓不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风花叶笑了笑:"知道龙族一株三人环抱的树生长周期是多久吗?"
  "多久?"方卓问的同时顺便回想了一下当初自己看到的那些树……好像也是三四人环抱粗细。
  "三个月。"风花叶回答。
  "三……三个月!?"方卓瞠目,"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风花叶有趣地笑着问。
  怎么不可能?方卓呆了半晌,一指旁边的盆栽:"我也养了小半年了!"
  风花叶回头看了一眼,很镇定问:"你用盆子养它,然后期望它长成三人环抱那样粗大的树木?"
  方卓哑然。
  风花叶继续往下:"龙族营地前的那一批树应该重新长出来一遍了。"他眼神沉郁,"但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方卓皱眉打断对方。
  风花叶也哑然失笑——说这么多做什么?并没有任何意义。他稍一停顿,再开口时已经已经直指主题:"你就一点都不好奇自己为什么能够治疗树木?"
  方卓有一瞬的闪神。
  风花叶注意到了,他笑起来:"帝堂绝跟你说过你是龙树的孩子,是不是?"
  方卓默认。
  "他还有没有说过,龙界所有的能量,都是由龙树提供?"风花叶再说。
  方卓一怔:"等等,由龙树提供?全部?"
  "是。"风花叶回答。
  方卓没有吭声,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风花叶要说什么,不过那也……太荒谬了吧?心里不含任何激荡悲壮的感情,方卓一时只能把脸摆成囧状,囧囧有神地看着风花叶。
  风花叶瞅了明显没体会到事情严肃的方卓,然后转过脸哼笑一声:"我今天这么说,你今天这么听。但假使有一日,龙界真的支持不下去——你会怎么选择?"
  "我觉得那时候不一定轮得到我选择。"方卓实话实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世界肯定已经一片混乱了,到时候他活着没活着还是两说呢。
  风花叶却想到了另一个层面上,他微微眯眼,片刻之后对方卓说:"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方卓在想着自己要怎么回应,是表示莫名其妙还是表示愤怒,是揍对方一拳还是打对方一顿?
  风花叶就站在方卓面前,似乎在等待方卓接下去的反应。
  而方卓最后唯一的反应,就是平平淡淡地一声:"哦。",然后转身向门的地方走去,准备离开,一边走还一边想:事情解决了,该先去帝堂绝那里一趟,然后问一问他到底是怎么失忆的……对了,风冽知道不知道?
  方卓刚刚在想这个问题,就听风花叶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不问是谁封了你的记忆?"
  方卓霍然转身:"封?"
  "帝堂绝没有告诉你?"风花叶一挑眉,然后走到方卓身旁,将手放在对方额上,笑了笑,"也好,我告诉你。"
  方卓没有动弹,只是直直地看着风花叶。
  风花叶也就看见自己手底下的一双青碧色眼睛,很明亮,很清澈。他忍不住盖上了这双眼睛,目光也不再停留在面前小龙身上,而是转过脸去,看向窗外夜空中中隐隐约约的星点。
  "你……"
  方卓听见对方声音有些奇怪。
  "在知道我从一开始就骗你之后,就从来都没有想过……"
  方卓心中有隐隐的不安,他动了动身子:"风……"冽?
  "是我做的?"
  伴随着这一声轻语,方卓只听见自己脑海里轻轻地嗡了一声,某一个看不见的锁一下被打开了,然后就是无数画面呼啸着席卷着扑面而来,以及随之升起,无处可循又来势汹汹的剧痛。
  不止是脑海里的疼痛,还有身体的,还有面孔的。仿佛肌肤被无数钢刀划过,又像是连骨骼都被生生拉拔开来,种种疼痛之中,方卓一下子睁大眼睛,眼角有血珠迸出。
  他看见,自己对帝堂绝说,他会回去,会告诉他。
  他还看见,风花叶就站在他面前,对他举起手来,说道……
  方卓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风……"
  风花叶听见有声音,却没有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他转回了头,就看见一抹亮色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并着一声发自肺腑的憎恨:
  "风花叶!——"
  "呼——"冰凉的晚风一下子刮进房屋,将敞开的门吹得吱呀移动了一声。
  风花叶还站在原地,方卓却早已经走了。
  只有一柄剑,擦着风花叶的脖颈射到他身后的墙上,连根没入。
  又是一阵寒到骨子里的冷风,站着的风花叶终于抬起了手,他摸着自己冰凉的脖颈,不意外地摸出了一抹猩红。
  居然只是这样。风花叶对着自己笑了笑,然后转向酒柜。
  可惜酒柜已经没有酒了。
  风花叶有些不悦,正准备离去,却看见酒柜台面上有一个大大的蓝色按钮,是方卓弄的,就在几个月前……嗯,对了,他还嘲笑这东西丑过。
  风花叶想着,转身坐到椅子上。就看见面前茶几上摆了果盘,盘里还有新鲜的水果。
  风花叶看了一会,又站起来,转身上楼,只是刚刚走到扶梯,就看见扶梯上的小雕刻——还是他弄的吧?什么时候?
  风花叶倚着扶梯,在心里想着,却没有再往上走,因为他记起来,楼上的房间,他的房间,似乎也被一一改造过了,为了让东西用得更顺手。
  这是家。
  很漂亮很舒服的家。
  不是他的。
  风花叶呼出了一口气,他随手招了几个火球,像四处射去,只听沉闷地几声响动,火光就一下自四面蹿了起来,炙热又耀眼。
  风花叶还倚着楼梯扶手。他静静看着周围,片刻自语:"卡迦迪亚,你说过,生命的完美在于至少有一个,你这一生中,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不起它……你的期望我替你实现。那么我的生命……"
  ……完美了吗?
  你说我总有一天会找到继续往下的意义,然而为什么,直至今日,我依旧并不期待明日的天空?
  火舌已经席卷到风花叶所在的扶手了,风花叶依旧没有动作,他只是看着周围被火焰包裹的房屋,看里头的东西一个一个湮灭于烈火,成为灰烬,再不复存在后,才转身离去。
  一切都结束了。

  章一一二 史上最悲剧CP

  为什么这个夜晚还没有过去?
  希尔镇镇外的森林里,方卓坐在水边的石头上,看着夜空,这么想到。
  他在这里坐多久了?方卓又想。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不知名虫子的鸣叫依旧和开头一样干哑难听,每一声都要间隔好久,像是在用尽自己最后力气呐喊一般。可惜最后的力气也终究只有这么一丁点。
  ……
  为什么不杀了风花叶?方卓终于问自己,也或许他早在潜意识里质问过自己无数次了。
  为什么不杀了风花叶?
  他这样对你。
  怎么能不杀了风花叶?
  他这样对你!——
  "沙。"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坐在石头上的方卓一下子握紧拳头,声音有些紧绷,听得出来是刻意克制过的:"不是让你们去玩吗?别过到这边来,会打扰我抓鱼……"
  "抓鱼?"不高不低的声音自方卓背后响起。
  方卓霍然起身,转头瞠目,看向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里出现的龙:
  "阁……阁下!?"
  帝堂绝站在距离方卓三四步的地方。依旧一袭戎装笔挺,银色的长发披散而下,炫目得似乎在泛着点点银光——或者帝堂绝本身,就存在有光芒?
  "记起来了。"帝堂绝这么说了一声,露出一点笑意,"很意外看见我?不高兴?"
  意外吗?当然意外。
  高兴吗?当然高兴。
  方卓露出愉快的笑容:"很高兴,就是太意外了,我以为阁下会在军营中,没想到……"
  方卓的声音渐渐歇下去,因为帝堂绝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
  片刻静默,方卓动了动嘴唇:"阁下,我很抱歉。"
  "嗯。"帝堂绝应了一声,"为什么抱歉?"
  "之前在希尔,如果我再注意一些……"就不会这样了。方卓眼神有些黯淡。
  "还有吗?"帝堂绝没有表示。
  方卓一怔,随即醒悟过来:"风花叶!——"
  "还有呢?"帝堂绝也没有表示。
  还有什么?方卓刚顺着帝堂绝的话往下想,就觉身体一热,已经被龙环在了怀里。
  有淡淡的叹息自方卓耳旁传来:
  "不想笑为什么要笑?"
  所有的话都被噎在了喉咙中,方卓呆立半晌,抬起手,犹豫一下,还是没忍住,小心地回抱了对方。
  帝堂绝的身子有些微的僵硬。
  方卓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把脸埋在对方脖颈之间,声音有些沉闷:"这样至少别人不会难受。"
  不经意间,方卓又说出了前世独有的称呼。
  不过帝堂绝此刻却也没有心思注意这个,他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简短地说:"我不介意陪你难受。"
  "嗯。"方卓低应了一声。片刻之后又闷闷道,"我介意。"
  帝堂绝哑然。
  这么说完之后,方卓的心情倒是好了一些。他揉揉脸,打起精神说:"其实也没什么。都过去了。"
  帝堂绝轻嗯一声,随后说:"我已经派龙去追捕风花叶了。"
  方卓皱了一下眉,是因为风花叶,但不是因为帝堂绝说的追捕:"追捕的话……阁下你不去,没关系吗?"
  "你希望我杀了他?"帝堂绝不答反问,连抓都没说就直接用了杀字,可见两者之间的仇怨有多深。
  方卓摇摇头:"说不上希望,你高兴就好。"
  "就算我要你去杀了风花叶?"帝堂绝问。
  方卓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头,认真思索了好一会,才冲着帝堂绝点点头:"没关系。"——要我去杀了他,也行。
  这并不算预想之中的答复。帝堂绝心情一时复杂,半是高兴,半是心疼。
  "为什么这次不杀了他?"帝堂绝问。
  一说起这个,方卓就觉得自己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他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我拿着剑的时候真的想杀了他……然后,第一剑刺偏了。"
  "……"这个答案,帝堂绝真的没有想到。
  方卓则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肩膀的骨头:"剑离手了,我想的就多了……有你,有风花叶抹消我记忆的一幕,还有后来我们生活在一起……"他停住,忍不住看了一眼帝堂绝,画蛇添足补充道,"我们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帝堂绝的神色高深莫测。
  "真的没干什么!"方卓只差没指天立誓。
  帝堂绝便忍不住弯起唇角:"这次是意外,没什么。"
  没什么?方卓瞅了一眼帝堂绝,发现对方真的一丁点都不在意之后,忽然有了恍然——帝堂绝看重的只是心。他需要的是一个确确实实整个心里都装着自己的龙。至于其他,样貌也好能力也好,甚至某些时候身体上的一丁点意外,他都并不多么在意。
  ……是因为这些东西,他都早已拥有?
  月色下,帝堂绝的神情偏为冷淡,侧颜却足够完美。或许正是因为完美,让他甚至在柔和了神情之后,看起来也不显得那么与人接近——因为完美,所以遥远;因为遥远,所以……
  ……让人想上前把他抓住?
  方卓悄悄晃了脑袋,不再多想,继续往下说:"剑离手之后,插|进了墙壁。那时候种种念头又都升起来了,我在走过去拔|出剑再开始砍龙和马上离开,眼不见为净之间,一时冲动……"他抿了抿唇,"就选择了后者。"
  帝堂绝没忍住勾起了唇角:"如果再来一次呢?"
  方卓沉声说:"那我在离开之前会先把风花叶揍成猪头。"说完之后,他再问,"阁下,之前负责陪我回军营的两个龙……"
  帝堂绝知道方卓想要说什么:"没有事。其中叫诺德的还在希尔镇盘桓了好一段时间。你应该有碰见过。"
  方卓微微点了头。事实上如果不是在失去记忆其间碰到了诺德,之前他说不定真的会跑去再把射偏了的长剑□砍龙。
  "这不是风花叶的惯常做法。"帝堂绝又说了一句。
  方卓觉得这一句话似乎有些奇怪,正想深想,就听帝堂绝继续往下:"既然已经没事了,就回去吧。"
  刚要点头答应,方卓忽然记起另一件事:"那些小巨树人……带着可以吗?"
  "这种事你决定就好。"帝堂绝温言说道。
  方卓没有像之前一样露出笑意,但一双眼睛却似乎亮了起来,灿银的颜色在夜晚里尤为醒目——如同他在许久许久以前,见过的最漂亮最璀璨的珠宝。
  心头轻轻浮动一下,帝堂绝没忍住抬了手,抚上那一双眼睛。
  方卓眨眨眼,站在原地没有动。
  帝堂绝便放任自己的手停留在那微微的颤动和温热之上,这样的触觉会让他升起一种面前小龙终于完全属于自己,像自己需要他一样,需要着自己的错觉。
  帝堂绝的手顺着方卓的眼睑往下滑。他抚过那张熟悉的面孔,看着这张还显得年轻而青涩的脸上升起一点绯红……帝堂绝没有克制住,倾了身碰触那一片柔软。
  方卓的身子真的僵住了。
  他们现在在荒野,周围没有人……好吧,是没有龙。可是就算这样,在这个地方,也未免那个,太开放了吧?
  稍微想了一想接下去大概要发生的。轰的一声,方卓本来只有有点绯红的脸颊变得通红,从脖子到耳朵,没有一处幸免于难。
  流连够了,也并没有真正加深这个吻,帝堂绝重新直起身,就听见方卓遮遮掩掩尴尴尬尬地看着他。
  误以为对方是不好意思,帝堂绝抬起手,正准备安抚,就听见方卓游移着目光说:"那个……阁下,我之前说过有话要和你说……"
  "没错。"只以为方卓想打破旖旎,帝堂绝也不多想,只顺着方卓的话往下说。
  方卓脸色有点红:"之前在希尔镇底下能量中枢那里,我跟阁下说过,不过那时候通讯似乎不太好……"
  那一次确实没有听见方卓在说什么,帝堂绝也就耐心等着方卓往下说。
  方卓深吸一口气:"阁下,我喜欢你。"
  一句话说出,之前的种种忐忑尴尬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刹那就消失不见了。方卓只觉得自己心头一阵轻松,像是放下了什么重要的惦记一般。他脸上不由露出了一点笑意,语气也飞扬起来:"我想,我很喜欢你,阁下。"说到这里,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应该在更好的情况下说的,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先说清楚这个再进行其他……"
  "其他?"帝堂绝的声音低下去,他看着方卓,"什么其他?"
  "呃?"方卓睁大眼睛,无辜地回看帝堂绝,然后——
  "我误会了!?"他惨嚎一声。
  兴许是方卓的反应太过有趣,帝堂绝难得地笑出了声,随手伸出手,将人拉到自己怀里,若有所指:"你如果无所谓的话……这里其实也不差。"
  "……"方卓很想说自己有所谓,但是他发觉,自己其实,大概,可能……也有一点期待吧?
  "我当你同意了。"没有得到方卓的回答,帝堂绝轻声说。
  方卓脸蛋微红,片刻后尴尬低声:"嗯……其实我有点期待。"
  帝堂绝没有回答。此时的他,已经低了头,在方卓眼睑上轻轻烙下了一吻。
  这是一个如蝴蝶振翅一般轻柔美好的碰触。
  方卓本来急促跳动,说不清楚是激动犹豫还是抗拒的心突然安稳下来,他静静地体会这一份美好,须臾抬起头,主动印上帝堂绝形状姣美的唇角。
  帝堂绝的唇是带着点冰凉的。但不冷,相反的……像是在吃冰淇淋那么舒服?
  方卓被自己的比喻给雷倒了,他略一闪神,就觉身上一凉,垂眸一瞄,却是外套被脱下来丢在了地上。
  "真的在这里啊……"心里早已接受,方卓也只是嘴上这么一说。
  帝堂绝却真的停下了动作:"你不习惯我们就回去。"他顿了一下,"没有关系。"
  "不,没有关系。"方卓摇摇头,没好意思把最后那个'因为是你'给说出来。
  认真看了方卓一眼,确认对方并不是在说违心话之后,帝堂绝低头亲了方卓唇角一下,便伸手解开对方的里衣。
  方卓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烫——他觉得自己今天晚上脸红的次数基本可以跟前面几十年相比了。微微吸一口气,他同样抬起手开,开始接帝堂绝的衣服,只是手刚升到帝堂绝领口,幽寂的森林就忽然响起了塞莱斯特慌张愤怒的声音:
  "帝堂绝!"
  骤然被吓到,方卓手一抖,差点没扯下帝堂绝衣服上的宝石纽扣。
  已经亲|吻到方卓锁骨,霍然抬起头的帝堂绝更是连脸都青了,他一把扯下腰间的通讯器,就往旁边的水里丢——而那在半空中做抛物线的通讯器里,还传出塞莱斯特焦急又慌乱的声音:
  "马上回来!帝堂绝!马上回来!——龙树枯萎了!"
  噗通一声,通讯器的声音被夜色下的黑水吞没,森林重新恢复先前安静,立于水边的一人一龙却都没有再动。
  许久许久,方卓迟疑的声音在森林里慢慢响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在森林冰凉潮湿的空气里打滚,也就同样显得冰凉而迟缓了:
  "龙树……枯萎了?"

  章一一三 我知道轻重

  "……等等,我还是没有听懂,你可不可以再说一遍?"龙族大营里,西迪斯按着额头,对面前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的方卓说。
  方卓缄默一会,没好意思真把自己丢人的经历说出来:"因为一点意外,我失去一部分记忆,在外头呆了一段时间。"
  "现在又因为某种意外,记忆回来了,所以龙也回来了?"西迪斯瞅着方卓看。
  这么说也没错。方卓点点头。
  "然后又因为某种关系,现在就要和辅王一起回龙宫?"西迪斯再问。
  虽然也没错……可是好像有点不对味,方卓咳了两声,又点点头。
  西迪斯愤怒摔桌了:"你是来这里旅游的么!"
  ……好像自己来了确实什么都没做到。方卓不由苦笑。
  "算了,回来就好……不过你真的要回去啊?"发泄完了,西迪斯重新坐下来,皱眉问。
  "嗯。"方卓应了,在昨夜听见'龙树枯萎'这几个字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不管怎么样,大抵都必须回去一趟了。
  西迪斯没松开眉心:"知不知道回去为了什么?"
  "不清楚。"方卓摇摇头。
  西迪斯犹豫一下:"……是不是辅王阁下要带你回去的?"
  这点没办法再用不知道的借口,也可以说,方卓就回了:"不是。"
  西迪斯曲起手指敲敲椅背,沉默好一会之后,才说道:"可能有点草木皆兵了,不过这次回去你还是小心一点好……这样子,不合常规。"
  方卓答应了。
  一人一龙俱是沉默。就在西迪斯觉得气氛有些奇怪,想要说什么缓和缓和的当口,方卓忽然说话了:
  "西迪斯,你相不相信救世主?"
  "不相信。"正想事情的西迪斯回答得特别顺口。回答完了才醒悟过来,"你没事说这个做什么?"
  "突然就想到了。"方卓笑笑。
  西迪斯有些狐疑地看了看方卓,才接下去说;"救世主什么的,都是软弱的龙给自己找的理由。"他不以为然,"将性命安全交到别的龙手上?真是没种——况且别的龙凭什么救你?又真的就救得了你了?"
  方卓听得连连点头:"说得不错。"随即放低声音对自己嘟囔,"所以我一直没有真实感……"
  "你在说什么?"西迪斯没听清楚。
  "没说什么。"方卓笑着,看了看时间,觉得差不多的他站起身来,"我也该去准备了。"
  西迪斯哼了一声:"你还要准备什么?一走小半年,东西都该全换了——何况你们这次走传送阵,一晃眼也就到了。"
  方卓好脾气:"那我也该去见见阁下。"
  西迪斯撇了嘴:"同样分开这么久,怎么没见你这么着紧我?"
  方卓哑然,片刻之后没好气地看着对方:"你要我怎么着紧你?"
  "这个么……"西迪斯一抬头,就看见对方站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近得似乎一抬头,就可以碰到。
  西迪斯微微动了身子。
  "怎么了?"方卓觉得对方的动作有点奇怪,不由奇道。
  "……嗯,没什么,你要去就去吧。"西迪斯一下站了起来,让就站在他面前的方卓不由退后一步。
  "我先走了。"方卓打个招呼。
  西迪斯笑起来,伸出手只拍了对方肩膀:"去吧,小心一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如果那个龙不是帝堂绝……
  ……
  可惜那个龙就是帝堂绝。
  方卓来到帝堂绝营帐的时候,帝堂绝正微有疲惫地靠着椅子闭目休息。
  站定一会,方卓正犹豫要不要打扰对方,就看见本来休息的人已经睁开了眼:"来了?"
  "嗯。"方卓答应。
  帝堂绝说接下去的计划:"一会之后我们直接通过传送阵回去,因为距离很长,估计会有些不适……"他沉吟片刻,带着难得的迟疑不决,"不然,你之后慢慢过来……"
  "一起走吧。"方卓摇摇头,没什么犹豫地回答道。
  帝堂绝也不再说话。
  "阁下,什么时候走?"方卓没话找话。
  "半个小时。"帝堂绝回答。
  随后,一人一龙都不知道再说什么。
  又过片刻,坐在沙发上的方卓忽觉自己身躯一紧,已经被龙揽在了怀里。
  "阁下?"方卓微微抬头。
  "只是回去看一看。"帝堂绝低声回答,仿佛在承诺什么。
  方卓动了动嘴唇,其实有些想说的话,不过感觉着环着自己肩膀那微微发紧的力道,各种回答在他嘴边转了一圈,终于都没有说出来,只简单地回了一声"嗯。"
  又过一会,方卓忽然问:"阁下,昨晚我和风花叶之间的对话,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帝堂绝没有否认:"我安排龙注意了。"
  "风花叶说的是真的?"方卓问道。
  "……"帝堂绝没有回答,只是脸上忽然升起阴霾来,让看见的人不由自主的心情沉重。
  事实上,看见的方卓不止心情沉重,还满心愧疚了:"我就是问一问……我老觉得,"他挠挠脸颊,"老觉得不太真实……"
  "你确实是龙树的孩子。"帝堂绝只轻声回了这么一句。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如果龙树真的开始枯萎,那与它有最直接联系的你……
  "辅王阁下,时间到了。"外头几声轻轻地响动后,传来了曼迪的声音。
  方卓准备站起来,帝堂绝却没有放手。
  "阁下?"方卓看着帝堂绝。
  帝堂绝微微摇头,片刻之后将额际抵在了对方肩膀。
  方卓的脸腾一下红了,尴尬片刻之后,他还是没忍住,小心地伸手回环了对方,然后瞅着对方没空注意,一丁点一丁点地拉近两者之间的距离,再然后——
  "方卓。"忽然的一声,差点没让意图不轨的方卓小心脏停摆,他脸色一阵青白——吓得,磕磕绊绊开口说:
  "怎,怎么了?"
  帝堂绝没有说话。顷刻,他直起身,就又是一身气派孤峻,满面肃然冷漠:"走吧。"
  方卓自然点头,他站起身,犹豫一下,忽然上前握住了帝堂绝的手。
  帝堂绝微有惊讶。
  方卓耳根有些飘红,却没有放手,相反,还用力地握了握对方的手,直至他们来到营帐帐帘之时,才悄悄松开。
  帝堂绝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柔软。
  龙界中廷,龙宫。
  只一个晚上没睡,眼睛就熬到刺红的塞莱斯特脸色铁青地揉着额角:"去看看,帝堂绝出发了没有——问清楚他到底什么时候到!"
  旁边侍从应是,出去片刻之后又回来:"回禀王……"
  塞莱斯特挥手就砸碎了一个杯子:"直接说!"
  那侍从吓了一跳,连忙道:"辅王阁下已经带着方卓殿下回来了,现在方卓殿下正在和阿法尔殿下他们交谈,似乎想举办一个宴会……辅王阁下则去了后园。"
  塞莱斯特的脸色终于和缓下来——这个时候去后园,只可能是去看龙树了。
  他呼出一口气:"等他出来了,你让他来我这里……算了,我过去吧。"塞莱斯特有些疲惫。
  那侍从答应一声,片刻后小心询问:"王,您还好么?要不要请圣者来看看……"
  塞莱斯特微微摇头:"不必。不必……一些事情而已。"
  侍从再不说话。
  而此刻,帝堂绝也已经来到了龙树面前。
  只一眼,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见本来葱郁的树叶已经开始飘黄,褐色粗壮的躯干上则出现了腐蚀,周围原本浓郁的灵气虽还是浓郁,却开始浮动不安,并隐隐有狂躁地趋向——这些都还不止,最关键的是,龙树的枯萎是可以看得见的。
  ——龙树,是在以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枯萎着的。
  "很可怕吧。"塞莱斯特的声音自帝堂绝身后传来。
  帝堂绝没有说什么,只对对方说了一句:"回去再说。",就率先向外走去。
  塞莱斯特停留原地,等着帝堂绝出去之后,才转过身往回走,并小心地把脸上地那一丝苦涩黯然掩去——为面前这株伴随他出生成长,郁郁繁茂;及至他成年立业,又似乎即将枯萎衰败的巨树。
  "你……你真是个混蛋。"龙宫内,方卓和阿法尔艾瑞亚坐在一起,一人两龙都喝得有些多了,阿法尔抱着酒坛子对方卓皱眉,"走的时候不说,回来了又不说,我……我真想揍你一顿,艾瑞亚那么关心你……"
  还保持清醒的艾瑞亚脸都青了。
  方卓也有些晕了,他晃晃脑袋对着艾瑞亚说:"嗯……对不起,唔,对不起……"
  艾瑞亚脸色由青转黑。看着一大早就烂醉酩酊的一人一龙,他没忍住拿就被砸了阿法尔一下,拖着哇哇大叫的龙往外走,顺便还记得吩咐在方卓这里服侍的侍从照顾方卓一下。
  侍从当然应是,准备好各种醒酒工具进去之后,却发现室内空荡荡的,除了一桌子残羹剩菜,哪里还有什么龙的踪影?
  帝堂绝和塞莱斯特默契地来到了塞莱斯特的宫殿之中——或许也不算什么默契,只不过此刻两人都想走的远一些,说得慢一些。
  可是再远的路也有尽头。
  来到宫殿里,屏退所有侍从后,塞莱斯特沉默半晌,终于率先开口:"大概半年前左右,我感觉到前线的方向爆发出一股力量,和龙树很接近……是方卓?"
  帝堂绝没有否认。
  "幸好。"塞莱斯特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说了这两个字,他又揉揉抽疼的额角,"明天……或者过两天,带他去龙树那里看看吧。"
  帝堂绝一皱眉:"其他方法都试过了?"
  塞莱斯特看一眼帝堂绝:"没有全部试过。"
  "那就等其他方法试过再说。"帝堂绝道。
  "怎么试?"塞莱斯特平平淡淡,"龙树只有一株。龙树枯萎也只有一次,你让我拿什么找其他全部方法?"
  帝堂绝没有说话。
  塞莱斯特觉得自己火气大了些,他呼一口气,按捺下来:"他是最接近龙树的存在,带他去看看,不管出于什么,都算必要。"
  帝堂绝皱起眉心。
  塞莱斯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底烧灼,他再吸两口气,压下心头火焰:"帝堂绝,我们每一个,每一个龙,都是依靠龙树才活在这里的,里面的东西,是我们每一个责无旁贷的责任……如果今天是我,或者是你是龙树的孩子,你会怎么选择?"
  帝堂绝终于出声,声音冰寒到了极点:"王想要说什么?"
  "我想要说……"塞莱斯特笑了笑,也终于没忍住自己心底的怒火,"为什么他就不一样!?"
  "为什么他就不一样?——帝堂绝,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想独占我就让你独占,你想分开我也就让你分开,因为不管怎么样,作为辅王,没有龙比你更合格——现在呢?龙树枯萎这么大的事情,你还宝贝你的东西到甚至不舍的让他过去看看让他试试能不能行?"
  "塞莱斯特。"帝堂绝突然开口。
  "怎么?"怒火宣泄出来,塞莱斯特稍稍冷静。
  "我们为什么分开……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帝堂绝弯了唇角,目光却一片森寒,"因为你一直觉得你在容忍我。"
  "既然如此,"他站起身,声音平静不含情感,"我不需要。"
  塞莱斯特哑然无言。
  "还有这次的事。"帝堂绝已经准备离开,"我……"
  他闭了闭眼,不着痕迹地支持一下椅柄:
  "我知道轻重。"

  章一一四 喜欢是什么?

  龙宫,后园。
  "这位殿下,请您止步。"守护龙树传送阵的护卫将方卓拦了下来。
  脑袋还有些晕,方卓站定一会,才醒悟过来目前自己身在何处。他微笑地冲对方摆摆手:"我只是进去看看罢了。"
  "请出示手谕。"那护卫沉着脸说。
  方卓眨眨眼睛,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一些:"阁下带我来过这里。"
  "请出示手谕。"护卫一板一眼。
  方卓皱了眉,他有些困扰地说:"里面有人在叫我……要不然你们派个龙去问王?"
  护卫这回迟疑一下,示意周围龙把方卓看住之后,他转身走向通讯器,只听他向通讯器低声说了些什么,便开始等待,不过一会,就又转回来,示意周围龙放行。
  方卓礼貌地道了谢,顺带覆上一个漂亮的笑容,便往里走去。
  余下龙面面相觑,须臾出声:
  "怎么觉得有点奇怪……"
  "他身上有酒味。"
  "这么说……"
  "原来喝醉了?"
  答案出来了。片刻后又有声音响起:
  "喝醉了来这里干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如果方卓此刻有听见的话,他一定会认真回答对方——是因为有人在叫他。
  然而此刻,方卓已经通过传送阵,来到了龙树所在地。所以他毫不理会身后,也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环境和之前的差别,晃悠悠走到龙树旁边就倚着龙树坐下,眼睛也几乎闭上了。
  周围死一般地沉寂。
  草木兀自随风摇曳,然而风声却早已停歇。虫鸟地鸣叫一开始就不曾存在,可是现在似乎连本来有的隐约水声也停了……是因为周围死一般沉寂吗?
  方卓有些糊涂。他靠在树干上,眯着眼看正慢慢枯萎的龙树,嗅着似有若无地腐败味道,然后笑了笑,对自己说:
  "救世主……这个称呼真漂亮。"方卓嘟囔一声。
  "不过,为什么会是我呢?……"对着龙树,对着这空无一人也了无声息的地方,他开始絮絮叨叨,"我当了杀手,杀过人,甚至还不是龙族,不管出于心灵美还是身体美,都够不上标准吧?莫非人品太好?"方卓很是纠结,他曲手敲了敲树干,"如果我是你的孩子的话,打个商量,你告诉我为什么选我好不好?"
  龙树当然没有回答。
  方卓叹息一声,只觉得困倦涌上脑海,他喃喃着:"哎,说说吧,你为什么会选我呢?"
  "为什么会选一个亲手戮亲的人呢?……"
  "这是原罪吧……"
  龙树静默。
  周围也静默。没有风声,没有水声,没有虫鸟鸣叫声,什么都没有。
  方卓只好自己笑了笑,自己回答自己:"是不是报应?我杀了他们,我不信他……他们都死了。我开始学着相信,学着包容,可是……"
  方卓的眼神慢慢灰暗下去:"可是他们都死了……"
  没人劝慰,没人附和,亦没人嘲讽。
  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风花叶找寻塔洛蒂亚?
  因为害怕再弄错,因为知道有些事情错过一次就错过永远,就再无可挽回。
  然而就算如此,然而就是如此——
  ……亦无可挽回。
  方卓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
  是酒劲上脑了吗?他这么想着。
  不过既然知道酒劲上脑,那就表示他还没有喝醉吧?方卓又想到。
  但有没有喝醉又有什么关系呢?方卓最后想到,他开始自言自语:"阁下没有跟我说你的情况,他只说回来看看……可是这关系到整个龙界啊……"
  我并不想他为难。
  不为难就要死……
  他会死吗?
  不知道。
  他认识了好多龙,西迪斯,阿法尔,艾瑞亚,甚至是风花叶,甚至是塔洛蒂亚……
  这样就死了,甘愿吗?
  不甘愿。
  他还可以走很长的路,他还可以认识更多的龙,他还可以……他还想再看看,再看看帝堂绝。
  如果真的只有这样的话……帝堂绝会像他一样难过吗?会比他更难过吗?……
  方卓靠在树干上。他觉得自己真地困了。
  他低声的,用甚至自己都不一定能听见的声音和龙树讨价还价:
  "打个商量吧。如果我能救你,如果我要付出那样的代价才可以救你,如果你真的是圣树的话……"
  "我们说好了。"
  "我救你,你让阁下忘记吧……"
  "忘记了,会好一点的,是吗?"
  或许是吧,也或许不是。但他只能做到这样。
  只求对方不再伤心。
  方卓陷入了沉睡。最后,他真真切切地听见,有声音在呼唤自己。
  "还有什么事?"塞莱斯特的宫殿里,帝堂绝已经开始不耐烦。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塞莱斯特似乎有意拖着自己——可是为了什么?他们没有撕破脸,塞莱斯特也不至于真背着他将方卓带去龙树那里……
  塞莱斯特沉吟一会:"和外域之间的进展如何?"
  帝堂绝皱了眉,他站起身说:"我明天交一份详细地报告给你。"
  "先大致说说吧。"塞莱斯特建议。
  帝堂绝并不想再呆下去,可是塞莱斯特的要求并不算过分,他抬手捏了捏眉心,遮去眼底的一丝不耐烦:"战事胶着。如果没有意外,三五年后会有改变,可是……"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
  塞莱斯特心中明了。
  掠过怎么看怎么不详的句子,帝堂绝正要往下说,却觉心口紧得难受——这样怪异的感觉,帝堂绝生平真的没有体会过几次。
  他定定神,静静坐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起身:"我有些累,先回去了。"
  说着,帝堂绝只觉心口突然一阵锐痛——这样的锐痛熟悉又陌生,就像是心脏生生被什么尖锐冰冷的东西整个贯穿一样,却又分明比这样的感觉更难受无数倍,因为在这样的单纯的肉体痛楚里,还夹杂了浓烈的情绪,有畏惧,有无力,有疲惫,有茫然,还有深深的哀恸和更强烈的眷恋——对他的眷恋。
  帝堂绝脑海一阵晕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干哑又艰涩,还有几乎要溢出来的茫然无措:
  "方卓在龙树那里,他怎么会过去?……"
  "你知道,刚才的禀报……这是你留我下来的目的?"
  ……这真的是他的声音吗?帝堂绝茫然了一瞬。
  下一刻,他已经推开走过来的塞莱斯特,转身向通往龙树的传送阵跑去!
  "咚咚……"
  快一点,再快一点!
  "咚咚咚……"
  差一点,只差一点——
  ……是的,只差一点了。
  终于来到龙树前的帝堂绝看着眼前。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
  他听见有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说:
  你见到了。
  他见到了。
  他见到数根遒劲粗大的树枝从方卓身上□。
  他见到那具被洞穿的身体没有半滴血液流出。
  他见到那个人——看见那个人面容平静,呼吸停止。
  "砰!"
  "怎么了?"大统领吃了一惊,问坐在对面,一下子掉落杯子的龙。
  "他要死了。"风花叶没头没脑地说。
  "什么死了?"大统领不解。
  "方卓。"风花叶回答。
  要死了?要死了就死了吧,又怎么样?大统领的眼睛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太快了。"风花叶皱眉。
  大统领很纳闷:"快一点也没什么吧……风冽?"
  "太快了。"风花叶重复这一句。
  大统领看着风花叶:"早晚都一样的。"
  "不。"风花叶慢慢摇头,"太快了,跟我的计划不一样。"
  大统领动了动嘴唇。他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面前的龙……他明白了什么。
  "手痛不痛?"大统领问。
  风花叶疑惑地看着大统领,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居然把酒瓶子捏碎了,又好几块碎玻璃都插入掌心——而他居然还在用力。
  风花叶怔住了。
  大统领有些难受:"你喜欢他?"
  风花叶又是一怔,然后笑了:"怎么可能?"
  大统领没有再说。风花叶则主动解释:"他身上有我下的暗示,我暗示他只要接触了龙树,就全身心向龙树开放。我只是有点意外,我怎么会喜欢他?我喜欢他到让他送死?"
  风花叶好笑似地笑了起来。
  大统领没有陪着笑,相反,他的脸色很难看:"你怎么能对他下这样的暗示!你明明对他有感觉——"
  大统领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风花叶终于不悦,他冷冷道:"有什么感觉?我怎么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傻到他那种模样的,明明知道我对他不怀好意,竟然还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接近;明明能够杀了我也想杀了我,竟然连捅我一剑都不会——我喜欢他什么?他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
  风花叶闭起眼睛嘲笑道:"厄运之龙啊。龙界的幼龙都知道要躲避的存在,他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凑过来,他凑过来……"
  "风冽!"大统领低唤了一声。
  "叫什么?"
  "别用力了。"他顿一顿,"你的右手,伤得够重了。"
  风花叶又低头看了看,发现手掌中的玻璃已经扎穿手背,正有泊泊紫色液体,顺着透明玻璃流下,一滴一滴,很快就在桌上汇聚成型,并四下扩张。
  "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的心意?"这是大统领最后留下的话。
  ……为什么不承认?
  承认什么?
  承认他不想他死,承认他已经习惯他,承认他真的喜欢他?
  可是,到底什么是喜欢呢?
  ——他甚至不为他的死难过。
  他早就不会难过了。早在明白自己这辈子注定要东躲西藏,早在大统领离去,早在卡迦迪亚辞世……他早就不难过了。
  所以,什么是喜欢?

  章一一五 贼老天!

  眼前的情景实在太过骇人,跟着帝堂绝进来的塞莱斯特倒吸了一口冷气后,才记得上前查看。可惜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甚至没忍住晃了一下身子,几乎跌倒——没有变化,什么变化都没有,哪怕是稍微的一丁点的好转!
  龙树依旧在枯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着。
  "可以通知外域了。"帝堂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靠在龙树上的方卓身边,背对塞莱斯特说。
  塞莱斯特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帝堂绝,就算没有心情,还是勉强自己问道:"你没事吧?"
  "我自然没事。"帝堂绝目光不转地看着面前的小龙。面前的小龙姿势悠闲地靠在树身上,神情平静安宁,像是只陷入了沉睡,微微皱着的眉心,也没有多少痛苦的意思,只像是对什么不满,带一点儿抱怨。
  帝堂绝看了很久。他以为,他几乎以为,这样安静地、表情生动、体温温热的小龙,下一刻就会张开眼,笑着对他抱怨,抱怨怎么这么久才过来。
  可是,心脏被洞穿的龙……
  ……要怎么醒来?
  但他怎么能不醒来!?
  他对他说过,是只回来看看!
  他只对他说过,回来看看——只是看看!
  "……帝堂,帝堂?"忽然有声音远远响起。帝堂绝茫然地辨认了好一会,才醒悟到那是塞莱斯特的声音。周围不知何时浮起的灰雾开始逐渐消褪,帝堂绝慢慢清醒过来,他弯下腰去,准备把人包起来,同时记起自己刚才未尽的话:
  "可以叫外域的过来了,龙树一旦崩溃,只会从最混乱的外域开始崩溃。"
  "帝堂绝,"塞莱斯特叫帝堂绝的名字,"你的手受伤了。"他的目光看向帝堂绝已经被血染红了的右手——血是从指缝里和掌背处留下来的,像是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将帝堂绝整个手掌都给贯穿了。
  塞莱斯特再往下说:"我叫龙进来把他……"搬走。他的话没有说完,他看见,帝堂绝眼中带着嫌恶地看了一眼自己右手,随即脱下外套将手掌给裹住了,这才再次弯下腰把靠在树上的小龙抱起来,向外走去。
  塞莱斯特再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在想,方才帝堂绝脱下外套裹住手掌,到底是为了止血,还是仅仅……仅仅为了让血不沾染他怀里的小龙身上?
  "辅王阁下,我们很抱歉,小殿下他并没有留存丝毫生命气息……"
  "嗯。"
  "不过有一点,我们发现小殿下生前……之前,似乎被什么龙下了暗示。"
  "什么暗示?"
  "具体并不清楚,但似乎与圣树有关。"
  "时间?"
  "大概几个月前。"
  "……"
  "阁下?"
  "我知道了。"
  风龙历七月十四下午三点,这是一个所有龙族,乃至所有外域生物在未来一百乃至一千年间,都不会忘记的时间。
  这是龙界和外域共同发表停战申明的时间——是龙界有史以来的,规模最大,立场最鲜明,也结束得最快最莫名其妙的战争。
  几乎在这个申明在龙界所有城市包含外域所有地方同步出现的那一刻,龙界上的所有种族,一半掉了下巴,一半咬了舌头,然后这些家伙不约而同地愤怒起来,挥舞着身边的各种武器就走上街头,开始游行示威,表示对莫名其妙的龙界统治者和同样莫名其妙的外域统治者深切的愤怒和鄙视。
  当然,龙界统治者和外域统治者对于这些都并不知晓,也没兴趣知晓,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更重要许多的事情,要商讨切磋。
  地点是在龙宫,塞莱斯特,帝堂绝,大统领,包括风花叶,一齐齐聚龙树跟前。
  仅仅只是十天的时间,支撑龙界千百万年,作为所有龙族精神支柱的龙树就已经散发出陈腐的气味了。
  立于这样即将倾颓的苍天支柱之前,不论是悍然发起战争的大统领还是对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半分期待的风花叶,都无法不做动容。
  帝堂绝的声音有些冷漠:"大统领也看见了。按现在这种情况发展下去,最多三个月,龙树就会崩溃。而失去龙树的龙界……崩溃需不需要一天工夫?"
  他笑了一下,可惜没龙附和。塞莱斯特就继续往下说:"龙树供给的能量是维持龙界平衡的关键。一旦缺乏足够能量,最先崩溃的一定是能量混乱的外域这一点……我想并不需要多做解释。"
  "龙王的意思是?"大统领出声。
  "战争没有必要继续下去。"是帝堂绝回答了大统领的话,"另外,在龙界的四方,埋藏了能量。"
  "什么能量?"大统领紧跟着追问。
  "供给龙树的能量。"显然知道大统领心头转悠着什么念头,塞莱斯特冷冰冰地打消了对方的期望,"那些能量只能供给给龙树使用。"
  大统领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地失望,看得塞莱斯特额上青筋跳动:"这些能量能支撑多久?"
  帝堂绝和塞莱斯特都没有说话。
  "能支撑多久?"大统领皱起眉,再问一遍。
  "或许一百年,或许两百年。"塞莱斯特最后说。
  "……!"大统领这一次真的惊讶了,他忍不住转脸看向旁边的风花叶,却见对方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龙树。
  "一百年两百年之后,怎么办?"大统领问塞莱斯特。
  "有时间就还能找办法。"塞莱斯特简单回答。
  "这几个东西的地方……"大统领沉吟道。
  "分别存放在龙界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我们三龙一龙一个地方。"塞莱斯特说,"至于最后一个,就看谁先找到其他……"
  "最后一个地方交给我吧。"风花叶漫不经心地开口,目光还停留在面前龙树身上。
  塞莱斯特的第一个反应是扭头去看帝堂绝。
  可是帝堂绝面色平静,目光清寒,并无半分情绪波动。
  塞莱斯特反而更不安心了,他顿了一下:"就不必麻烦……"
  "交给他吧。"帝堂绝开口。
  塞莱斯特吃了一惊:"帝堂?"
  "交给他吧。"帝堂绝重复一遍。
  "风花叶是我的朋友,"大统领要笑不笑,"就本身的名气而言,也配得上这次的任务吧?"
  塞莱斯特沉默片刻:"既然如此,我们四个,一龙一个地方。"
  帝堂绝和大统领都没有再出声,只有风花叶又看了一眼龙树,转回头说:"那个叫方卓的小龙,没有用吗?"
  一句话说出,三个龙里头两个龙都变色了。
  多少也知道最后检验结果的塞莱斯特是恨不得抽出兵器给对面的龙来上那么一下,甚至大统领,都觉得风花叶在这个时候说这件事有些过分——毕竟,是他一手导致的。
  唯独帝堂绝,面色依旧不变,只说:"你也关心这个?"复又道,"要不要去看看他?"
  "好。"风花叶的回答很干脆。
  帝堂绝也不多话,对塞莱斯特点点头之后,就带着龙走了。
  余下的塞莱斯特已经难掩忧心,至于一旁当了布景板的大统领,也开始感觉担忧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这到底……打算怎么样!?
  方卓是被安放在帝堂绝寝宫的,并且正躺在帝堂绝的床上。
  他依旧神情安宁平静,眉心微皱,手脚温暖,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只单纯地陷入沉睡,除了位于心口处的那流不出一滴血的洞穿。
  风花叶站在床前看了一会,然后评价:"死得不太漂亮。"
  帝堂绝没有说话,只坐在床沿握住了方卓的手。
  那还是一只温暖的手。
  风花叶就笑了:"我等你。"
  帝堂绝这才看了风花叶一眼,点头说:"不会太久。"
  风花叶最后看了床上的方卓一眼,转身离去,一边走一边弯起唇角。
  居然如此,原来如此……事情原来是这样,并没有脱离计划,那么……
  他闭起眼睛,没看见自己面上的笑容。
  谁都没有看见。
  喂!
  我们说好了啊……
  如果我能治好你,如果我要付出那样的代价才能治好你,而如果你真的是圣树的话,你一定……
  ……一定让阁下忘了我。
  这样,会好些的,是吗?
  呼——
  躺在床上的龙一下子直起身,接着又以更快的速度翻身趴下,剧烈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胃里一阵一阵的翻腾,脑袋凑热闹似跟着一阵一阵晕眩,手脚甚至身体,都虚弱到仿佛没有力气抬起来的地步,方卓趴在床沿,搜肝抖肺地咳嗽着,咳到极致,就只差再因喘不过气来而晕过去了。
  只是喝了一点酒在龙树旁边发了一阵酒疯,不至于……不至于这样吧?方卓眼前发黑地想着,好容易咳嗽稍停,他伸手抹了抹冰凉的唇角,再按住抽疼地胃部,刚想叫龙,就觉周围似乎有那么点……不对了?
  哪里不对了呢?
  方卓直愣愣地看着这沙石地板,再看着自己趴着的木板床和身上盖着的破被子,暗想着就算自己耍酒疯擅闯了龙树所在地,也不至于一觉醒来就被打入地牢了吧……何况他记得自己之前还跟龙王塞莱斯特打了招呼……
  塞莱斯特临时反悔了?他在睡梦中被掳走了?方卓很茫然,他抬起手,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发烧,就看见一只苍白的,瘦小的,像……鸡爪一样的,属于十二三岁孩子的小手。
  十二三岁孩子啊……
  方卓深吸了一口气,他慢慢直起身,念动咒语,施展了一个无论大小还是效果都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语的镜像术,然后凑上前去看自己的脸,再然后……
  "我操|你个贼老天!——"

  章一一六 龙形雷达

  已经是醒来的第三天了——或者说还魂的第三天更恰当?
  方卓坐在这间屋子唯一能够坐的地方,床板上,端着一个缺了口的杯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水。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现在这具身体的主龙做龙太失败,三天来居然没有任何一个龙过来串门,尤其是在这个龙还快死了的前提下——别问方卓为什么知道。要知道,他在穿越过来的第一天是躺在床上度过的,第二天终于可以起身给自己倒一杯说了,而第三天,也就是今天,才终于能够给已经痉挛到没有感觉的胃部一点食物……虽然有了食物之后,胃部更痛了。
  不过也说不定是穿越后遗症呢?方卓自嘲想到,虽然上次穿了没感觉,不代表这次没有,不代表下次……下次还是免了吧。
  黑着脸,方卓喝干了杯中的水,开始做接下去的打算。
  回到龙宫找帝堂绝当然是第一选择,可是就算他现在这样回去,龙树也还是持续枯萎吧?……之前他的身体或者是死了,可是龙树并没有被治好……他知道。那么,如果不回去呢?不回去,就留在希尔?
  方卓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当初和风花叶呆过一段时间的希尔,也就是在龙界大营以及圣迹森林旁边。
  如果只是巧合就算了,可是假使,万一……他一次又一次地复生有什么他不清楚的意义呢?他跟风花叶去过一处不知名的没有能量的地方,他的治愈能力连植物都能治愈,甚至龙树的状态,他醒来之后也多少能够感觉……
  那么,假使,他来到这个地方,复生到这个身体上,真的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呢?
  只是到底会有什么含义?方卓纠结得心都扭曲了,只想着如果能把现实模式切换成游戏的RPG角色扮演模式,然后他回头找线索……那该有多好啊T T
  总之先留下吧。方卓叹了一口气,决定出去到处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不过在那之前,如果可以的话,能先跟阁下通个信息就好了……可惜不要说远距离传音魔法,就算一个简单的通讯器,他也找不出来——通讯器是不对普通民众开放的东西。
  这么看来的话,他以前倒是一直在过高干生活。方卓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就推开门,毫无目的地到处溜达。
  黑龙的戒严令终于取消了,可是在街上,再也难以看到黑龙和其他龙谈天说笑的场面——至少希尔这个地方里,是这样的。
  怀着某些说不出的心情,方卓走走停停,等再回过神来时候,才发觉自己居然在不只不觉间走到了原来的'家',和风花叶住过一段的地方。
  这里……方卓抬起头看着面前。他看见的是一栋被火烧毁得完完全全的房子。房子的屋顶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坍塌了还是被烧光了。至于底下四面本来雪白的墙上,早涂满了焦黑痕迹,东一块西一块地缺失着,能够看清里头的模样——当然也是什么都没有了。
  家具,某些小巧摆设,一楼到二楼的木质楼梯,甚至二楼的房门和墙上的挂件,所有的所有,尽皆付之一炬。
  方卓仰着脸看面前和周围格格不入的房屋一会,正打算离开,却见同样被烧毁得一根草不剩的庭院里原来坐着一个龙。
  方卓只看了那个龙两眼。第一眼时,方卓奇怪;第二眼后,他已经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的转身要走了。
  可惜此时,含着笑的声音已经在方卓面前响起来了。
  声音对他说:
  "你的演技还是这么糟糕。"
  正在往前走的方卓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只继续往前走。
  声音里添了明显的不以为然,它直接叫破方卓的身份:"方卓。"
  方卓终于停下了,不是因为自己的名字被叫出来,不过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僵硬。他慢慢转头——其实也不用转头,因为那本来坐在院子里的龙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坐着的龙还是坐着。只是由花园里的石凳变成了路旁的阶梯。这是一个合该平凡随意到了极点的举动,甚至这张龙的脸,也确实平凡到了极点,可是……
  ……可是,为什么会有一种光华自生的感觉呢?
  就像当初第一次见面一样。
  可是距离那时,早就已经很久、很久了。
  久到他都快忘记了。
  方卓略略低了头,随后再抬起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风花叶笑了笑:"你真的忘记了我的身份?厄运之龙,唯一被龙神诅咒的,能够预测的龙。"
  方卓一抿唇:"有没有通讯器?"
  风花叶挑挑眉,也没说什么,就把东西拿出来递给方卓。
  方卓接过了就开始试图连通帝堂绝的通讯器。
  风花叶就看着。
  一遍,两遍,三遍……等到第五遍的时候,方卓瞪着手中的通讯器,忍了好久才把胸中破坏的欲望给压下去。
  风花叶露出嘲讽脸:"你还真以为像帝堂绝这种身份的龙的通讯器是随便都可以接上的?"
  "……"方卓泪流满面,真的好想照着对方的脸把通讯器砸过去。
  当然最后的情况是风花叶从方卓手中接过通讯器,随手就在半空画出了一个魔法阵。
  方卓眼睁睁地看着风花叶随意掰下魔法阵中的符号重新拼凑——真的是把魔法咒符具体化,然后随意掰下随意拼凑!……这到底是神马样的能力?方卓在心底悄悄地捂了自己的小心肝。
  "滋。"魔法阵重新排列好了,极轻地一声响动过后,帝堂绝特有的音质自通讯器中传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方卓的错觉,他只觉得对方的声音较之往常,更冷漠了许多。
  "风花叶?"
  方卓激动地就要开口,却听帝堂绝的声音继续传来:"我会去找你。"
  然后……
  然后呢?!!!
  方卓瞪着已经中断了的通讯器,几乎不可置信。
  风花叶毫不意外,但尽管毫不意外,他还是向方卓摊摊手,表示自己的无辜。
  方卓说不出话来。
  风花叶提醒:"你可以再试一试。"
  "……阁下会直接挂断吧?"尽管嘴巴这么说着,方卓还是不死心地再联系了一次。
  风花叶只能遗憾地把到了嘴边的称赞重新咽回去。
  片刻后。
  方卓没脾气地看着干脆联系都联系不上的通讯器:"阁下把通讯器关了?"
  "如你所见。"风花叶说。
  方卓犹豫一下:"你们……是不是在做什么?"
  "猜的出来?"风花叶有点意外。
  "阁下就算再讨厌你,也不会没事关通讯器。你们刚才的对话也有点奇怪。"方卓简单解释之后,把通讯器重新交给风花叶,留下了一句"谢谢"之后,转身便要离去。
  风花叶没有接方卓递过来的通讯器,他看着方卓:"不好奇发生什么?"
  方卓拿着东西一会,笑了笑,蹲下身把东西放在地上,转身就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背后的声音还在继续:"不好奇你为什么会不自觉地就去找龙树?"
  方卓的脚步顿了顿。
  声音还在往下:"不好奇……我和帝堂绝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方卓转回了身。
  风花叶还坐在原地。他噙着笑,带点温柔和更多的漫不经心……一如初见。
  一如初见。
  可是人事早非。
  方卓静默一会:"风花叶,你是不是想说我会喝醉了酒跑到龙树那里去,是你对我下了什么暗示?"
  风花叶还没有说话。方卓就笑了:"其实我刚才在想,就算你说是其实是你在我喝醉的时候杀了我,我也不会奇怪。"
  风花叶把准备说的话在口中含了片刻,静静咽下。
  方卓垂眸一会:"你再来找我做什么?我只是想不明白,我身上还有什么你想要的,还是……你还没有玩够?"
  风花叶没有回答。
  方卓笑了笑:"那就是还没有玩够?"他慢慢摇头,"可是……"
  "……我已经不想陪你玩了,风冽。"
  方卓再次转身。
  风花叶并未再拦。
  只是这次,还没有走出两步的方卓却毫无征兆地生生停了脚步。
  风花叶正自奇怪,就忽的一怔——他感觉到……
  似乎过了很久,也似乎只是一瞬。
  方卓还沉浸在方才地动山摇似地震动中,不曾回过神来:"……刚才,那个是什么?你有没有感觉到,它似乎,似乎……"
  风花叶皱了皱眉,站起身来:"有什么能量爆发了,很奇怪。"
  方卓终于醒来,他第一时间就去看周围——周围一片平静,别说什么地动山摇似地的混乱了,看树下那积了一堆的落叶,甚至没有大一点的风吹过。
  那么……
  方卓手指微抖,目光却倏然明亮:"我感觉得到——刚才那种能量和龙树有关!"
  风花叶蓦地看向方卓!

  章一一七 真相(一)

  "感觉到和龙树有关的?"风花叶慢慢说完这一句话,然后他突然问,"你确定?"
  "只是这么感觉而已。"方卓摇摇头。
  风花叶目光闪动,片刻后问:"之前呢,有没有感觉?"
  方卓再摇摇头,表示没有过。
  "这样……"风花叶自语了一声。
  换了一具更虚弱的身体,反而能够感觉到龙树的情况。一方面自然是证实两者之间必有联系,另一方面,是可以看做……龙树需要的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强大的躯体吗?
  风花叶垂下眼。他隐隐约约,抓到了什么。
  只是不管风花叶现在想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方卓都没有兴趣知道了。当风花叶再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凭着感觉走出了好几步——如果不是感觉这种东西很模糊的话,他早已走出了风花叶的视线范围。
  抬眼就看见人走了的风花叶也不急,只好整以暇地问了一句:"你就这样去?"
  方卓集中心神找路,闷不吭声地,显然不想作答。
  可惜风花叶的嘲讽脸显然不会因为目标不回答就停止:"这具身体能不能完整使出一个中型魔法或者中级武技?……你现在过去,是去送菜?"
  方卓觉得自己的耐心脾气在和风花叶的相处中真的得到了长足的进步——或者说他干脆麻木了——他居然不觉得生气,只想着风花叶接下去还要说什么。
  风花叶的话果然还没有完:"我和你一起去。"
  这不是一句疑问句。
  "一起去?"方卓扭过头看背后的龙,承认自己确实吃惊了。
  风花叶唇边带着笑,语气与其说是忧心,不如说是在期待:"这个龙界完了,我也不好过。"
  "……"方卓看着龙。
  "不信?"风花叶挑眉。
  "……"方卓在想自己真的表现得那么明显么?
  "你可以自己去。"风花叶说得极为淡定。
  方卓花了半分钟的时间思考,旋即点头:"我指路。"——龙界真的完了,风花叶也不会好过。至少这一句是真的,何况现在的话,他也没有其他选择……就算只是迟个一天半天,有了变化怎么办?风花叶应该不会拿这件事来开玩笑。
  ……应该不会吧?
  方卓心里其实并不是多有底,甚至还有了一丁点的后悔——虽然他很快就把这一丁点的后悔给掐灭在萌芽状态了。
  "不知道地点?"达成了共识,风花叶问方卓。
  方卓稍微琢磨一下,把自己的状态给形容出来:"不,知道地点,不知道怎么去。"
  风花叶了然地点点头:"形容。"
  "开阔,平地……城外?"最后一点,方卓有些不确定。
  "方向和大概距离。"风花叶继续问。
  "朝这里。"方卓指了方向,至于后一个问题,"我感觉得不是很清楚。"
  "到了地头能知道吗?"风花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可以。"方卓给了肯定地回答。
  "很好。"一句话说完,风花叶的传送魔法已经准备完毕,一人一龙当即消失在街道!
  没开防护罩进行不稳定地短距离传送是什么感觉?
  如果是三天前,方卓会给出的回答是有点头晕。
  然而现在是三天后,所以传送一完成,方卓就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回答——他一下软倒在地,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得见自己心脏疯狂地跳动声和感觉到自己胃部翻江倒海似的痉挛抽疼。
  "……真的不行?"风花叶的声音难得的有些迟疑。
  眼睛渐渐能看清楚东西了,方卓忍住了没骂出声——其实是没力气骂出声。
  "站得起来?"风花叶瞅着就软倒在自己身旁的小龙,看着对方惨青的脸色,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吐出血来。
  ……事实上,跪坐在地上,慢慢缓过来的方卓咳了两声,还真地吐出一口血来。
  是银色的,灿银灿银的,仿佛悬浮有光点似的。
  方卓一眼看见,也没顾得上担忧什么的了,只觉得惊悚万分,忙甩甩手把手中的液体甩掉在草地上——然后只是一瞬,那被甩到了液体的一块草地上本来一个指节长短的小草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几个呼吸之内,疯长到半人高度。
  方卓和风花叶不约而同地盯着那块草地。
  然后方卓结结巴巴地问了身旁唯一一个龙:"……怎么,怎么回事?"
  原来一开始弄错了……风花叶这么想着,然后回答:"就这么回事。"言罢不再多说,只问,"是这里吗?"
  既然穿越再穿越都出现了,那血也多了什么其他的功能……好像也不是不能够理解。这么安慰着自己,方卓强自把精力集中在正事上,片刻后对风花叶说:"不是。"
  一开始就找到目的地确实不太可能。风花叶点点头,也不多话,顷刻之间再次画出短距离传送魔法。
  晕眩在毫无防备之下又一次袭来,眼前更是一片景象扭曲色彩斑斓,转眼就明白过来的方卓在这一次,终于能够留下半截声音了:
  "干!——"
  只有几个呼吸的传送在这一刻,仿佛有十几分钟那么漫长。只是好歹有了准备,这一次方卓脸色虽然跟鬼一样,但到底没有再跌倒到地上。
  "是不是这里?"风花叶问。
  "……不是!"方卓在喉咙中挤出了两个字。
  风花叶点点头,再次用开始短距离传送。
  如此又过四次之后,风花叶和前面六次一样,再开口询问:"是不是这里?"
  "不……是?"从脸色白到唇色,神情满是痛苦的方卓一怔。
  风花叶目光落在方卓身上:"是还是不是?"
  "是。"方卓肯定回答。
  风花叶微微眯眼:"这么肯定?"
  "感觉越来越明显了。"方卓随口回答。
  "从什么时候?"风花叶问。
  "你开始频繁短距离传送之后……"方卓一愣,不由看向风花叶,"你想说什么?"
  风花叶轻哼一声:"没什么。倒是这里,"他说,"你不觉得有点熟悉?"
  这一点,不用风花叶说,方卓也已经发现了。
  其实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并不是什么开阔的平原,而是繁茂幽深的森林,并且就在距离龙族大营不愿,距离圣迹森林也并不太远的森林——就是上次风花叶和大统领商量希尔事情的地方。
  "是这里……"方卓的声音有些迟疑,是想起了上次自己和风花叶两人经历的那一处没有能量又处处透着奇异的地方。
  "是啊,是这里。"风花叶的语气淡淡的,似乎没什么情绪,"下不下去?"
  怎么可能不下去?方卓也没回答,就开始顺着感觉最强烈的地方找路。
  这里不是,这里也不是,这里……
  这里?……方卓刚刚踏足自己判断的第四个地方,就觉眼前一阵晃动,却是半边身子都毫无障碍地陷入地面。
  电光石火之间,风花叶的声音倏忽传来:"等等!",紧接着就是牢牢地自手上传来的力道:
  "抓住我!"
  抓住吗?……听见这句话的方卓只觉得这道声音里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情绪,只是还没等他花心思去分辨,他就觉眼前一暗一亮,脚下一阵钝痛,已经落入了另一个空间。
  这是一个十分空旷的地方。天空是灰蒙蒙的太阳,周围一片岩石沙砾,他们背对的地方,甚至还能看出什么建筑残留……
  方卓有些迟疑,他试着点了一个火球,就听嗤地一声,一个不过婴儿手掌大小的火球浮现在半空中。
  已经放开方卓手的风花叶毫不留情地露出了嘲讽脸。
  方卓没有理会,只说正事:"这里有能量。可是我觉得,这里就像是……"
  "我们上次来过的地方?"风花叶接了话。
  方卓不做声,只点点头。
  "和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风花叶看了看周围,"有什么改变……或者,有什么其他龙,进来过?"
  改变自然毋庸置疑,可是这样的改变,到底是因为他们上次出去的时候有了什么变故,还是真的因为有什么其他龙进来过?如果是前者自然好,但如果是后者——有龙蓄意破坏龙树?哪怕是最疯狂的恐怖分子也不至于吧?龙树一旦完蛋,整个龙界都要崩溃,大家也都得完蛋。
  而且这里跟龙树有关,那上次他们进来时毫无能量……又跟龙树有什么关系?
  方卓理不出头绪。
  风花叶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往前吧。"
  只能这样了。方卓皱眉答应一声,一边思考就和对方一起向前,只是在举步向前之时,他突然瞄到自己左手上泛青的印子——显然是刚才被风花叶抓握之时留下的。
  方卓这才想起来,方才自己的手确实被风花叶握得生疼——那样大的力道,就像是在……
  誓不罢休地拽住什么?
  或者急切惶恐地……挽留什么?

  章一一八 真相(二)

  这一段相伴而行的路并无人说话。
  或许仅仅只是无话可说。
  一人一龙各自想着事情沉默向前,大概半小时之后,风花叶率先停下:"走到这里,有没有想起什么?"
  关于这一点,其实不用风花叶说,方卓就已经注意到了。他看着面前的幽碧的水潭说:"这里真是我们上次来过的地方。"
  风花叶弯下身,用手勺了水捧到眼前看。
  方卓嘴唇动了动,本想告诉对方小心点,但转念却又觉得风花叶活了这么多年,不至于连这点防备心也没有,索性就闭嘴了,免得再招惹出对方的嘲讽脸。
  迥异于上次地底似的毫无光源,这一次,风花叶和方卓一抬头就能看见天空——虽然灰蒙蒙的天空一点都不漂亮,但至少好过再压抑不过的绝对黑暗。
  就在这样能够让人心生阴霾的光线下,风花叶从面前幽碧水潭捧出来的一勺水在手掌上是呈现蓝绿色——一种显然不会让人心生愉悦的颜色。
  方卓和风花叶对视一眼。
  风花叶抖落掌心潭水,说了一句:"你觉得待会会不会再蹿出一条蛇来?"
  话音方落,一道黑影裹挟腥臭气息,扑面而来!
  电光石火之间,方卓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只循着本能稍稍退开,却没想到那道本来冲着她和风花叶中间的黑影一下子转了方向,直直向他射来!
  这一次,方卓终于看清了,那道黑影真的是一条蛇——一条已经腐烂了的蛇!
  忽然出现的黑蛇是穿水而出的,但并没有全部出水,看样子,显然还有大半的身体留在水中。而出水的部分……方卓只看一眼那些烂了的生着白蛆,散发恶臭的腐肉,就不愿意再看第二眼了——事实上他也没有那个时间看第二眼了!
  "轰隆"一声巨响,是蛇身撞在石头地面的响动,方卓堪堪向旁边避过去后,只觉脚下一阵颤动,差点站立不稳。
  该死,风花叶这个乌鸦嘴!——
  一边艰难地接连闪避着,方卓一边诅咒风花叶预言能力,也没多余时间去注意风花叶到底在做什么,方卓只能凭着自己刚才的印象,尽量避过风花叶所在的位置,把巨蛇向外引去。
  "砰!——"蛇身再一次撞到石壁上,细碎的石头簌簌落下,正在闪避的方卓突然有了些不对的感觉。
  ——是不是少了点什么?巨蛇出水声,撞击石壁的声音,地面震动,碎石落下的声音,然后……蛇不会发出其他什么声音了吗?
  这么一个分神,方卓脚下一拐,负荷到了极致的新身体不负"蛇"望地跌倒在地上。
  刚刚敲击进石壁的巨蛇顿时拔出身子,狠狠向跌落在地上的方卓扑去!
  方卓睁大了眼睛,不是因为即将临头的厄运,而是因为他看见——他终于注意到,面前巨蛇的蛇头上有一个贯穿整个蛇头的伤痕,而巨蛇的两只眼睛,也早已失去,只剩两个黑洞洞地窟窿正对着他……这是他上一次杀掉的那一条巨蛇!?
  ……那这一条巨蛇,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方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自己心底直冲冲地往上冒,不由自主地就打了个寒颤——而此时,巨蛇那腐烂得能见到森森白骨的蛇唇,已经临近方卓的面孔了!
  撑在石砾地面的手一下子握紧成拳,方卓瞳孔紧缩,一半是因为裂开的大口——那大张的嘴巴里,除了无处不在的白蛆之外,就只剩下白骨和些许腐肉了,某些地方甚至因为肉腐烂光了或者干脆被白蛆吃掉了,而洞穿以致能看见外头……
  方卓只觉得胃部一阵翻涌。他吸一口气,绷紧身子,正待等巨蛇再靠近一些就按计划用入口处的窄缝卡住蛇身,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风花叶的身影,而在风花叶忽然出现的身影背后,还有飞快扫过去的巨蛇尾巴。
  方卓脸色都变了!
  是按计划施行还是先提醒风花叶?他来不及思考,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想过这么一回事,只在这个一毫一秒的时间差都足以让结果翻天覆地的时刻遵循本能,对风花叶大吼:
  "你背后——"
  方卓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在方才那一瞬,风花叶早就准备好的短距离传送魔法已经准确地打到了方卓身上。
  而骤然失去猎物的巨蛇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扭头就冲一旁发出响动的风花叶袭去!
  依旧站在原地不动,风花叶随意挥了挥手,三次重叠的束缚魔法就加到了巨蛇身上。
  巨蛇前进速度一滞,却也已经足够了——只消再有三个呼吸,它就能扑倒风花叶所占的位置。
  可惜风花叶需要的魔法只要两个呼吸,就足以准备完毕。因而最后,施放完光明系魔法的风花叶冲着只距离自己三五厘米、蛇口长得足有半人高的巨蛇笑了笑,慢悠悠地对着巨蛇说了一句"禁忌魔法?"后,就用飓风卷着蛇身,直接将巨蛇再投入水中。
  幽碧的深潭一阵翻涌,风花叶很快就注意到,潭水里头翻涌出某些杂质,看起来很短、很小、白色模样的……联想到方才巨蛇身上看见的东西,再想起自己伸手捞水的动作,风花叶脸色顿时一青,刹那间几乎有招来天陨然后把这整个深潭都轰掉的冲动。
  不过冲动毕竟是冲动——事实上主要是因为,在这个地方风花叶真不确定自己招不招得来天陨,所以他只甩了几个爆炎火球到水潭里头,炸光足足半潭的池水之后,才退后几步,准备传送魔法,把自己传送到水潭的另一边——对于已经来过的地方,风花叶就算是闭着眼睛,也不会传送错误。而如果真的传送错误了……风花叶显然会考虑,是不是需要把所有见证过的龙全部灭口。
  不过就他的身份,有什么龙能见证呢?
  除了那个笨蛋吧?
  被他折腾了这么久,最后的潜意识反应,居然是叫他小心……
  风花叶走出了传送魔法。他看着面前,发现这里相较上次他和方卓来的时候,倒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一边森林一边平原,一边山洞一边临海,尤为奇异,但似乎并不让龙觉得有多少怪异。
  风花叶在原地站了一会,试了试发现可以使用魔法之后,沉吟片刻,就举步向上次转盘出现的地方走去。
  满是落叶的森林充斥迟暮的寂寥。
  风花叶听着自己踩在落叶上的沙沙脚步声,觉得眼下的森林未免太大了一些——上次来的时候,有这么大么?
  风花叶百无聊赖地继续向前,在耐心即将告罄的时候,终于看见了森林中心的空地,和正屹立在空地上的三个转盘。
  目光一凝,本来满是不耐烦的风花叶终于认真了些。他脚下步伐加快,向着空地上转盘就走过去,只是当他到了转盘旁边,还没有伸出手碰触转盘,一道细微的雷电噼啪声就在风花叶的耳边响了起来,同时似乎有什么看不见但沉重的东西,重新覆盖了下来。
  风花叶的动作停住,他抬头看着面前,看见一个身影缓缓自林间走出。
  风花叶突然笑了,笑容里并无惊疑,只有嘲讽:"塔洛蒂亚。"
  自林间走出的塔洛蒂亚来到了风花叶面前。
  许久不见,塔洛蒂亚和之前最后一次出现在风花叶及方卓面前又有不同,他的瞳孔已经变成了暗红色,沉沉地没有一丝光彩,像是干涸了的血液一般。至于周身的气息,也由先前隐隐的狂暴变成了陈腐——带着土腥味的陈腐,和之前那条黑蛇的感觉,一模一样。
  塔洛蒂亚就站在风花叶身前两步,触手可及。
  可惜这触手可及的距离里,还隔着一条电流屏障。而现下……
  风花叶不动声色地试了试魔法,发现果然再也不能调动分毫能量了。
  "看起来你不奇怪在这里遇见我。"塔洛蒂亚暗红的眼睛盯着风花叶。
  风花叶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和鄙夷:"我为什么要奇怪?"
  塔洛蒂亚似乎并不在意风花叶的态度,他只是说:"我以为他会来,帝堂绝会来,塞莱斯特会来,甚至大统领也会来……可是唯独你不会来。"
  "因为什么?"风花叶笑起来。
  塔洛蒂亚没有笑,他的神情平静近乎木然:"因为你和我都明白,命运如何可憎。"
  风花叶哼笑一声:"所以你打算毁灭龙界?"
  "……"塔洛蒂亚静默片刻,然后笑了,可惜笑容里并未有任何欢欣之意,"是啊,我打算毁灭龙界。"
  说罢,塔洛蒂亚不等风花叶出声,就再次开口了:
  "帝堂绝已经取得了南方的能量。"
  风花叶挑挑眉。
  塔洛蒂亚继续说:"他已经过来这里了。"
  "然后?"风花叶漫不经心。
  "然后?"塔洛蒂亚重复一遍,然后他对着风花叶说,"或许我们可以打个赌,赌他是会自己一个龙来,还是带着帝堂绝进来。"
  风花叶看着站在面前的塔洛蒂亚一会,继而笑了:"你的期望是什么?"
  "自然是带着帝堂绝进来。"塔洛蒂亚回答。
  "是么。"风花叶应了,随后说,"看来我们赌注无法进行了。我们的期望……"
  他敛下眼,缓缓出声:
  "恰巧一致。"

  章一一九 真相(三)

  "砰!"
  "砰!"
  "砰!"
  "该死!"方卓低咒一声,气急败坏地把手中的石块丢掉。他现在正在另一个空间的入口处,也就是龙族大营前方不远处的森林——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他现在找不到再进入那个地方的办法了!
  混蛋,他一开始是怎么进去的?方卓有些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
  第一次是受了伤,刚才则是直接被拉进去……代表了什么?代表有什么东西在关注他,然后【主动】地决定他的进出问题!?
  方卓很想找个什么东西狠狠发泄一下,还想试一试受了伤是不是真的能再进去——可是受了伤再进去还有什么用?
  或者说,依照他现在这个身体的能力,就算再进去,又有什么作用?
  "真TM……"无可奈何地低骂一声,方卓最后用力踩踩地面,在确实无法可想之后,只得朝希尔的方向回去,希望能在准备足够东西之后,再过来找找办法,看能不能重新下去。
  短时间的话,依照风花叶的能力,应该没有问题吧?说不定不用等他,对方就自己出来了,毕竟他如果真的要回去的话……
  方卓算了算时间:
  一来一回光算路程,至少要两天,还是以赶路的速度前进。而中途的休息以及到了希尔的购买制作装备时间……
  方卓脸都绿了。
  ——三五天功夫,黄花菜也凉了!
  "如果能碰见什么人……"方卓忍不住自语。
  可惜回应他的只有风过树叶的沙沙声。
  如果去龙族大营里头找西迪斯呢?方卓迟疑着,真正开始思考这个可能性。
  不知道能不能见到西迪斯……不过只要见到了,只要见到了……方卓忽然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在龙界史上,借尸还魂的龙不是没有,只是这些龙,无一例外的都是使用了禁忌魔法。不过禁忌魔法既然叫禁忌魔法了,那使用这些魔法的龙,最后的结果,当然也都是被打杀了事了。
  方卓想着想着,脸色又有转绿的趋势了。
  如果真的被打杀……不对,不管怎么样先过去吧。到时候看情况形式。
  方卓这么琢磨着,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就举步向龙族大营的方向走去。只是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想着,如果能见到帝堂绝的话……
  如果能见到帝堂绝的话……
  游荡的风蜷了身子,裹着气流停在了方卓身旁,看看前方,看看方卓,歪头凉丝丝地笑起来。
  方卓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他也看着前面,看着那个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仅仅只是几日未见,身影当然是一如记忆之中的挺拔修长,孤峻坚定。可是也仅仅几日未见,方卓却在这突如其来的重新见面的时刻,从自己心头涌出的排山倒海的喜悦之中,发现了自己到底有多么期待重新见到帝堂绝——多么不舍得离开帝堂绝。
  如果之前他真的死了……
  方卓生生打了一个寒噤,他有些忍不住的,也有些急迫的,还带点想要证实地朝着心目中的身影出声道:"阁下……"
  自林间走出的龙果然把目光投在了方卓身上。
  方卓却只觉在数九寒冬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尾,什么热情激动都消褪了——帝堂绝的目光却是落在他身上,可是那样冷淡而带有疑惑的目光是在注视一个初见了的陌生龙,而不是"方卓"。
  帝堂绝走近方卓,他微微皱起眉,打量还不够自己胸口的小黑龙:"你方才叫我什么?"
  方卓彻底冷静下来了。
  从帝堂绝走过来到问话,也就只是一两分钟的事情,可是一两分钟已经足够方卓想起很多了。
  他想起来,帝堂绝确实说过来找风花叶。
  他也想起来,禁忌魔法是受整个龙族所抵制,任何使用禁忌魔法甚至只是和禁忌魔法使用者有关的龙,都会遭到抹杀。
  他还想起来,自己其实真的不是什么帝堂绝的孩子,他甚至不是龙……他只是一个倒霉的因为一张面巾纸穿越了的龙。
  方卓在短短时间里想了很多。但其实这些都无关紧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想这么多东西而不是立时上去告诉帝堂绝他的身份——或许是因为他害怕看见那张自己熟悉了喜欢了不想再离开了的脸上会浮现惊异防备这样的情绪?
  哪怕只是一瞬,哪怕只是一丁点。
  帝堂绝还在等着方卓回答。
  方卓定定神:"阁下……辅王阁下,我……我认识你,我曾经见到过您。"
  帝堂绝看着面前微微垂下脸的龙半晌,方才嗯了一声,然后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方卓反射性地开口。
  帝堂绝银色的瞳孔一片幽深。
  "方……法尔。"方卓生生把音节给转了。
  "法尔?"帝堂绝念了这两个音节,似乎没有注意到前后音节上的小毛病。
  方卓心情复杂,只分辨得出自己觉得没有高兴的感觉……那么松一口气呢?有没有?
  ……好像也没有吧。在心底这么苦笑地想着,方卓语气有些低落地回答:"是,法尔。"
  "法尔。"帝堂绝再念一遍,"你在这里做什么?"
  有一句话是说只要人们撒下了第一个慌,就必将再用无数个谎话去圆这个慌。方卓正在实际体会这句话:"我是来……来这里逛逛的。"
  "逛逛?"帝堂绝面上什么都没有。
  方卓磕巴一下,继续圆谎:"我看见有龙过来,有点好奇,就跟过来了。"
  这么说着,方卓暗想如果帝堂绝问他看见了什么龙又怎么样过来……他又要怎么回答呢?
  撒了一个谎,就必将再用无数个谎话去圆……方卓真的觉得自己化身成了方桌,桌面上摆满无数杯具。
  尚幸天无绝人之路,帝堂绝居然没问方卓是看见了什么龙又怎么过来的,他只是问:"你是希尔的龙?"
  这次真的松了一口气,方桌重新转变成方卓:"是,希尔来的。"
  "打算回去?"帝堂绝继续问。
  方卓犹豫了两秒,就肯定地点点头——他现在呆在这里并没有任何意义:"是。"
  "从这里到希尔大概要一天时间。"帝堂绝说。
  方卓正自纳闷帝堂绝的意思,就听对方再道:
  "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方卓一呆:"阁下!?"
  帝堂绝看了方卓一眼:"你打算从这里走回希尔,走上整整一天?"
  方卓没好意思告诉对方,依着自己现在的身体,一天恐怕真的回不去。不过帝堂绝刚才的眼神,他没有看错的话……是轻蔑么?
  ……他其实真的看错了吧……
  "想好了没有?"帝堂绝再问。
  方卓左右想想,觉得自己其实没有多大选择。何况能够和帝堂绝在一起,哪怕多一分钟,也好吧?这么想罢,方卓点点头,带着最后一点犹豫:"不麻烦阁……辅王阁下吗?阁下是不是有事情要做?"
  帝堂绝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小龙。
  黑色的头发,平凡的五官,孱弱的身体……
  他带着自己自己知道的心酸,伸手抚了抚面前小龙的头发,看着小龙抬起头来,再望着自己……
  帝堂绝悄悄吸了一口气,他回答:
  "不麻烦。"
  事实上也确实不麻烦。
  帝堂绝把方卓带回龙族大营之后,直接要了一辆飞马车飞向希尔,包括步行到龙族大营,交代一些事物,取得飞马车,乘坐飞马车来到希尔,全部过程不超过半个小时。
  等到了希尔,帝堂绝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被自己牵住的小龙:"你住的地方在哪里?"
  方卓正在纠结。他纠结着帝堂绝和自己——一个刚见面的小黑龙——的动作好像过于亲密了,然而要命的是,他巴不得能够亲密亲密再亲密一点……所以当听到帝堂绝的问话时,还沉浸纠结之中的方卓没多思量,随手就给帝堂绝指路了。
  帝堂绝牵着方卓向黑龙街区走去。
  一路是各种怪异的目光,伴随着目光的,还有从各个角落传来的窃窃私语——对于这些,方卓没有注意,帝堂绝则是毫不在意。他只在牵着手中的小龙,来到对方指着的一间显然不怎么牢固还分外破旧的房子面前,皱了皱眉。
  刚刚回过神来的方卓恰巧注意到了这一幕,他顺着帝堂绝的目光看去,本来生活了三天除了感觉有点不方便外从来没多想什么的方卓顿时觉得脸上一热,再一联系方才坐着过来的马车,刹那深刻体会到了叫做贫富差距什么又是等级差别。
  脑中尽是不太靠谱的念头,方卓准备着帝堂绝离开,可是却只看见帝堂绝站在原地,好像在等待……他邀他进去?
  方卓有些不确定地想着,然后有些不确定地出声:"阁下,进来坐坐?"
  帝堂绝微微点头。
  居然真的答应了?方卓表示茫然,继而再茫然地把龙带进屋子里,然后又悲剧地发现了屋子里居然没有一个正常的能供龙坐下的椅子!
  方卓在心底呻吟一声,手忙脚乱地想至少弄出一杯水来——可是缺了口的杯子和明显能看到浑浊的壶子里的水让方卓真的没有勇气端到帝堂绝面前去。
  还是站着的帝堂绝出声:"不用麻烦了。"
  方卓怔了怔,果然停下脚步,他一时觉得心头有些沉重,只低声应了一声:"嗯。"
  "我很快就走了。"帝堂绝这么说。
  方卓找不到话,只能又应了一声。
  帝堂绝看着面前的小龙:"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一个和辅王刚见面的小黑龙能和对方有什么话说?方卓又摇了摇头。
  帝堂绝静默片刻,然后转身离去。
  合不拢的木门吱呀地打开,又吱呀地掩上,掩去了那一道孤峻身影,当然也掩去了这室内唯一的光华。
  方卓一个人呆在毫无生气的房屋之内。他看着还微微颤动的木门,忽然就觉得后悔了——这后悔凭空而生又势不可挡,气势汹汹得几乎将人没顶。
  ——为什么不直接对帝堂绝说?因为害怕帝堂绝看另类的眼光?
  ——为什么会以为帝堂绝会用看另类的眼光看着他?因为不够了解对方,因为不够确定对方的喜欢?
  可是,他既然喜欢,既然想相信,那为什么——为什么甚至连选择的机会,都不肯给帝堂绝?
  他这样自私,这样软弱——
  方卓不再思索,骤然冲出房屋!

  章一二零 表白

  "阁下,等——"等……?冲出屋子的方卓呆呆地看着就站在门外几步处,并未离去的帝堂绝。
  就站在这栋屋子小庭院里的帝堂绝收回目光看向跑出来的方卓,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是陌生和冷淡,而换上了另一种复杂地目光——或许,从方才开始,他就是用这种复杂的目光看着方卓的。
  "怎么?"帝堂绝在等方卓说话。
  方卓则显然因为就站在门口的龙吃惊到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如此安静片刻后,是帝堂绝先叹了一口气,率先俯下身,将龙环住:"其实我刚才在想……"
  接话比说话容易多了,听见帝堂绝出声,方卓连忙接口:"想什么?"
  帝堂绝静默一会。
  "阁下?"方卓有些疑惑。
  "我刚才在想,就算你不愿意说,我来叫破也是一样……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呢?"帝堂绝的声音在方卓耳边响起,语调平缓,依然让人觉得有些冷淡。但只要有人处在方卓现在的位置,就一定不会觉得帝堂绝心情依旧平缓,口气依旧冷淡——方卓觉得有些疼,被面前龙环得有些疼。这样的疼痛当然并不剧烈,只是却并不止从身上传来,还从胸口传来,从心脏的位置。
  "阁下……"方卓想说什么。
  帝堂绝微微摇头,和方卓重新回到屋里之后,才出声说:"你不说出来,我可以理解。"他顿了一下,"可是无法接受。"
  方卓终于找到了话:"阁下,你什么时候发现了?全都变样了。"
  "嗯。"帝堂绝先应了一声才微笑,"眼睛没变。"
  眼睛?方卓纳闷地想找镜子看自己的眼睛。
  帝堂绝却先一步将自己的手掌覆盖上对方的眼睛。
  有温热及微微的颤动自掌心处传来。
  一点一点,一下一下,像蝴蝶振翅似的,异乎寻常的轻缓柔顺。
  "阁下?"方卓纳闷地微微抬脸。
  有疑惑,但没有任何抗拒……从开头,一直到现在。帝堂绝心头升起了一抹复杂的情绪,其实并不能算太舒服,但就算如此,依旧想要抓住,依旧想要挽留,依旧不愿丝毫松手。
  帝堂绝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稍稍加了力道盖住方卓的眼睑。
  "你一定没有注意过,自己看着我的眼神……那样的眼神很漂亮。只专注于一件事务,亮晶晶的,好像整个龙界都只剩下眼前的东西……这样的眼神让龙非常愉悦。"
  帝堂绝低笑了一声:"从记事起直到现在,我只在一个龙身上看过这样的眼神,恰巧,我也喜欢这个龙,所以我很高兴,很高兴,并且不愿意在第二个龙身上再看见,也确定不会在第二个龙身上再看见。"
  "并且,还有那个'方'音……你觉得,我会听不见么?"
  被盖住眼睛的方卓哑口无言。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不过在说什么之前……帝堂绝要把他的眼睛盖到什么时候?
  方卓表示纳闷。就听对方再往下说:
  "确定了之后,我第一时间确实感觉到愤怒。可是随后就明白了。这样的事情确实不好接受,何况还有禁忌魔法的阴影,是不是?"
  方卓很想重重点头表示肯定,可是帝堂绝手心的温度好像也很舒服……左右犹豫之后,方卓像小猫一样地用脸颊蹭了蹭帝堂绝的手,小小地吃了对方一点豆腐后,就连忙正襟危站,表现出一副严肃模样。
  帝堂绝当然注意到方卓的小动作了。这样的小动作或许不够火热不够情|趣,但显然足以让龙觉得熨帖——至少能够让帝堂绝觉得熨帖,以致整颗心都因之而变得柔软。
  帝堂绝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摩擦方卓的眉骨额角:"我确实明白,可是也确实恼怒……我想着,既然你犹豫,那干脆给你时间好好犹豫算了,看你什么时候能真正想明白——直到出去之前,我还在这么想。"
  "可是离开之后,我突然想,如果你钻了牛角尖不出来了怎么办?甚至哪怕只是思考个十天半个月……不,其实三五天也够呛了。"
  "阁下!"方卓忍不住出声。
  "听我说完。"帝堂绝这么说罢后,又道,"我一直犹豫这些事情要不要告诉你……你看我的眼神真的很漂亮,让我几乎怀疑我是这整个龙界最棒的了……几乎不好意思在你面前说这些东西。"
  帝堂绝轻声道。
  方卓握了握拳,没有再动,但却朝着帝堂绝的方向伸出了手,显然想要抓住对方的手。
  帝堂绝握住了那只显得颇为瘦弱粗糙的左手。
  "我想完这些之后,又想着既然我看出来了,既然你有顾忌,那为什么我不能直接打消你的顾忌?为什么非要等你乱七八糟的一圈东西都想完了,辗转犹豫之后,才对你说这些东西其实都没有必要?……"
  方卓动了动手,反手握住帝堂绝:"是我太软弱。"
  帝堂绝缄默片刻:"我不这样觉得。"
  "软弱的或者是我。我走出去就后悔了,想再进来,却犹豫会不会让你失望……我还想到,或者你一早就对我失望过?"
  "我总是没有办法,好好保护……"
  最后一个'你'字,湮没于帝堂绝的喉咙——方卓已经一下子挣脱帝堂绝覆盖眼睛的手,狠狠撞进对方怀里,再用力地抱住了面前的龙!
  "阁下……"
  "嗯?"
  "我永远没想过会对你失望,我只是一直在担心你会不会失望……"
  "……嗯。"
  "阁下。"
  "?"
  "我们……一直在一起?"
  "嗯。"
  当然一直。
  一直在一起。
  "走吧。"帝堂绝出声。
  方卓表示疑问。
  "回去,你还想留在这里?"帝堂绝有些好笑。
  方卓很想表示只要跟阁下在一起哪里都没有关系……不过好像太小姑娘了。于是他咳嗽几声:"阁下不是来找风花叶的?……"
  "是。"帝堂绝微微皱眉,问,"你怎么知道?"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方卓简单地把自己碰到风花叶的事情和之后各种情况一一告诉帝堂绝,顺便还着重说了关于龙树的事情。
  帝堂绝听罢,神色罕见地沉了一些。
  方卓其实也正在犹豫。
  一时之间,气氛便冷了下来。
  片刻之后,还是帝堂绝先行出声:"你的打算?"
  方卓犹豫一下,不答反问:"龙族大营之外的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阁下知不知道?"
  "没有意外的话,应当是能量所在。"帝堂绝回答,接着便简单对方卓讲了龙树和龙界是个地方埋藏能量的事情。末了又说:
  "如果按照你所说的,是有龙蓄意破坏……"他顿了一顿,眸中凛冽杀机乍然而现。
  方卓低头沉思片刻:"阁下,或许这个要求很过分,可是我希望能够再去那里一趟。"
  帝堂绝看向方卓。
  "我想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方卓说,"还有……风花叶救了我一次。"
  "他伤了你那么多次。"帝堂绝声音冰冷。
  "我知道,发生过的事情我不会忘记,只是……他救了我一次,我希望还给他。"方卓回答。
  帝堂绝目光幽深:"如果照你所说,那里正在发生的事情足以颠覆龙界……你要我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让你进去?去见一个敌龙?"
  "不是我一个进去。"方卓低声说,"我只是希望能够先进去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是看看风花叶死了没有,"帝堂绝问方卓,"还是告诉风花叶我来了,打算杀他?"
  方卓没有出声。
  帝堂绝也随之安静,须臾,他问:"我说让你去呢?"
  "……"方卓没回答。
  "方卓。"帝堂绝不让方卓逃避。
  方卓吸一口气:"如果阁下这样说,那我就不去。"他摇摇头,"是我太任性了。"
  一人一龙都没有在说话。
  方卓暗自捏了捏拳头,提醒自己不要摆脸色,想了想主动问:"阁下有什么打算?"
  帝堂绝没有回答。
  方卓想着这种机密不说也正常,搔搔脸颊,又说:"那时候我是在这里等,还是跟着下去?或者回龙宫也成。"
  方卓这么说着,虽然私心里确实希望能够跟去看看,不过也明白依自己此时的能力,跟去了也只有拖后腿的份,如此想罢之后,倒是安心等待安排了。
  不过帝堂绝依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突然开口:"他伤害了你那么多次。"
  方卓一愣,想了想,然后再次回答:"他救了我一次。"
  帝堂绝不再说法。
  方卓也没太纠结这个,而是开始找地方让帝堂绝坐下——毕竟风花叶虽然救了他一次,但到底伤害了他那么多次……他只是救了他一次而已。
  方卓正有些心烦,就听帝堂绝说道:"一个半小时。"
  嗯?方卓转头看帝堂绝,就见帝堂绝冷着面孔:
  "一个半小时,不能更多,必须完全遵照我的吩咐,才可以下去。"

  章一二一 完结

  风花叶依旧百无聊赖地独自坐在电流屏障里摆弄普尔——这实在是一个龙穷极无聊才会做的事,显见风花叶现在确实穷极无聊了。
  虽然事实上,在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的前提下,在一个不足四平方米大小的笼子里呆上整整一天时间,是个龙都会穷极无聊的。
  有轻微的响动自前方传来。
  风花叶并不抬头,上下抛着手中的普尔:"有事?"
  "他进来了。"塔洛蒂亚的声音自风花叶前头传来。
  风花叶依旧毫不在意:"带着帝堂绝进来?还附带着大批的龙一起进来?"
  塔洛蒂亚不曾回答。
  风花叶懒洋洋抬眼:"怎么?"
  塔洛蒂亚笑起来,带点轻微的嘲讽:"你真关心他。"
  风花叶要笑不笑:"我是关心赌注。"
  "赌注?"塔洛蒂亚回答,"那么很遗憾,你和我都输了。"他用暗沉的血瞳看着风花叶,"他是自己一个龙过来的……你有什么想法?风花叶。"
  你有什么想法?风花叶很想冷嗤对方这一句话——对于这样的行为,除了确定对方真实一个傻瓜之外,还需要有什么想法吗?
  塔洛蒂亚就在风花叶面前等风花叶的反应。
  风花叶也确实如自己所想的冷嗤了一声——可是也仅仅只是冷嗤一声。接下去的早已想好了的嘲讽,不管哪一句,风花叶都没有说出口……或许是因为,那突然涌上心头的复杂?
  塔洛蒂亚显然发现了,他低笑起来,声音暗哑:"所以说命运真是一个该死的东西,是吗?你看,你伤害玩弄了他一次又一次,分明只在最后顺手帮了他那么一下,他就在见到了帝堂绝之后,还宁愿自己一个龙冒险过来看能不能救你……而我呢?最早见到他,最早抓住他……最后,他杀了我。"
  他冷冷地笑着:"这样的命运——"
  "塔洛蒂亚。"风花叶出声打断塔洛蒂亚的话。
  塔洛蒂亚神情已经转为冷漠,他看着风花叶。
  就算到了现在的地步,风花叶的表现依旧带着许多的不经意:"我记得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想着要离开了吧?为什么突然做这些事情?"
  塔洛蒂亚嘲讽地笑了笑:"因为我见识到了命运。"
  风花叶眯眼片刻:"就是在这里吧。那个声音——他告诉了你什么?"
  这一次,塔洛蒂亚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忽然升起一面水镜,正对着风花叶。
  风花叶一挑眉,紧接着就明白了塔洛蒂亚的意思——水镜中呈现的,赫然便是方卓的身影!
  方卓显然是刚刚才进来,甚至还没有走到狭道位置,离狭道尽头的深潭就更是遥远了。
  ……不过方卓到了深潭要怎么过来呢?风花叶思索一下,随后立刻决定,如果他是游过来的话,那一定不让他靠近自己身周三米!
  "开始了。"塔洛蒂亚抱持'善意',提醒一句。
  风花叶再看向悬挂面前的水镜,就看见水镜里的石壁开始细微震动,显然有什么东西即将出现……风花叶把目光转向塔洛蒂亚:"禁忌魔法?你是什么时候能用这种魔法的。"
  "龙树的能量是最纯净的能量。就算是禁忌魔法,也是由各种能量组成。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塔洛蒂亚说完,看着水镜对风花叶道,"看起来你一点都不关心他。"
  风花叶似乎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关心他?他爱来就来,又不是我叫他来的。"
  "如果是你叫他来的,你会关心吗?"塔洛蒂亚这样问。
  风花叶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或许会?"
  塔洛蒂亚笑了笑,突而道:"受伤了。"
  风花叶向水镜中看见,就见已经来到狭道的小龙正快速向里头奔跑,一只手臂软软垂在身侧,被血浸透——确实受伤了,还伤得一点也不轻。
  "你说他会不会来到这里?"塔洛蒂亚似乎在没话找话。
  "你不是不想让他过来么?"风花叶冷淡回复。
  "是啊,我要杀了他。"塔洛蒂亚这么回答。他一直注视着水镜,水镜里,方卓又陷入了另一次危险,这次,他显然比第一次还狼狈,只是就算这样,他距离深潭也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更遑论风花叶这里了。
  "有没有酒?"风花叶突然开口。
  塔洛蒂亚看了风花叶一眼,又把目光移回水镜:"没有。"
  "什么都没有。"风花叶不满地哼了一声,随即开口,话里带着浓浓的嘲讽,"你看见命运,命运说他要杀你,所以你决定先下手为强杀了他?"
  "这难道不是正常龙的反应?"塔洛蒂亚冷冷回答,显然默认了风花叶的话。
  风花叶把目光移到水镜里,他看见水镜里的方卓已经接近深潭了,可是相对的,他身上也添了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伤痕……大片大片的银色在衣服上晕开,也一路滴落着,滴落在地上,遗留在石壁。
  风花叶真的希望现在有一瓶酒供自己消遣。可是现在没有酒,所以他只好找塔洛蒂亚说话来消遣:"塔洛蒂亚,你诅咒命运。"
  "我不该诅咒吗?"塔洛蒂亚反问,随后对风花叶说,"你说他能不能游过深潭?"
  风花叶甚至不多往水镜里看上一眼:"游不过又怎么样。"他继续说,"你诅咒命运,试图改变命运……可是又相信命运。矛盾不矛盾?"
  风花叶语带嘲弄。
  塔洛蒂亚静默片刻:"你是想说服我放过他?"他笑起来,"风花叶,被所有龙成为厄运之龙的你,也并不是多冷漠么。"
  风花叶在冷笑:"我什么时候叫你放过他了?"
  塔洛蒂亚没有回话,他定定地看着水镜,然后忽然道:"到了。"
  风花叶刚刚顺着塔洛蒂亚的声音看向水镜,就听塔洛蒂亚再次出声:"结束了。"
  风花叶至此看见,那在水镜中游动的小龙被一根骨刺穿过咽喉,动作停止,目光凝滞。
  继而涣散。
  "结束了。"塔洛蒂亚再说一遍,声音很平静,很冷漠,很茫然。
  他一直看着水镜,看着那里头的小龙反射性挣扎一下,然后失去力道,然后慢慢往下沉。他看着看着,很专注地注视着,直到心脏忽然炸出剧烈的疼痛。
  塔洛蒂亚的身躯骤然僵直,不止是心脏的疼痛,还因为骤然加身的禁锢魔法,他猛地侧过头,一眼就看见了风花叶噙着冷笑的面孔,再继而,他看见了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瘦弱粗糙,但稳定有力,不见一分迟疑,没有丝毫徘徊……塔洛蒂亚骤然踉跄。可是凭空而生的禁锢却将他牢牢地困在原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刺痛的部位开始出现滚烫和黏腻的感觉——当然有这样的感觉,被匕首生生地捅了对穿,怎么会感觉不到刺痛和血液流出的黏腻及滚烫?
  力量在流逝。塔洛蒂亚双手开始轻轻颤抖,他没有看到背后的龙,似乎也并不需要看到,因为来的,只可能是……
  "方……卓?"
  "斩下他的脑袋。"
  两句话同时响起。
  塔洛蒂亚还想说更多——他还有许多许多事情想说!
  可是伴随着刀刃抽出的声音,是刀刃割过喉管,再割断脊骨的声音。
  "噗!"声音很近,也很远。
  "咚!"是什么……落地了?
  森林一片寂静。
  风花叶看着站在面前的方卓,不意外地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片木然,片刻,风花叶笑了出来:"你这次倒是十分干脆。"
  方卓什么也没说,丢开手中的匕首就朝风花叶走去。
  风花叶也收回了自己的幻境魔法:"电流屏障,是用卷轴的。"
  方卓停了停:"你现在弄得开?"
  "魔法力没了。"风花叶说,言下之意显然是现在没办法。
  方卓听完了,也没说什么,只继续向前,然后团身就狠狠撞向电流屏障!
  只见一阵肉眼可见的淡蓝波动,方卓被反弹了出去,但困着风花叶的电流屏障也已经消失了。风花叶站在原地,半晌啧了一声:"魔法免疫?帝堂绝对你真够意思。"
  方卓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一个半小时马上就到了。"
  风花叶哼笑一声:"这么急着赶我走?我们方才才探讨了怎么杀龙……"他挑起眉,唇边带笑,"这么快就翻脸不认龙了?"
  方卓坐了起来,但没有站起身——他确实很累了。
  这一次,在帝堂绝知道种种情况之后,他由帝堂绝寻隙避过龙树和塔洛蒂亚的注意,直接来到风花叶身旁,由同样找到方法恢复了些许魔法能量的风花叶在塔洛蒂亚面前施展幻境魔法——就是水镜里的种种景象,而他则早早潜伏一旁,只等时机到达。
  时机确实到达了。
  在知道他死了之后,塔洛蒂亚确实失神得厉害……他自然也就一击奏效了。
  刺入心脏,斩落头颅。
  死得不能再死了。
  方卓没有去看就在旁边不远的尸体,他语气僵硬:"下次见面,阁下照样要杀了你。"
  风花叶面上带笑:"帝堂绝说要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呢?"
  方卓看了风花叶一眼,很奇怪的一眼,似乎在疑惑风花叶会什么会问这一句。然后他回答:"阁下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风花叶念了这几个字,"记不记得你当初对我说的话?"这么说着,风花叶的思绪也跟着回到了从前……明明不是很久,可是感觉起来,真的过了许久许久,久到……连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你说过,我们可以试试。"风花叶神使鬼差地说出了这一句话。然后他立时清醒过来,带着懊悔看向方卓,就见对方撑在地上的手握起成拳,脸上也有一掠而逝的挣扎。
  可是他回答——
  方卓回答:"最开头,塔洛蒂亚带走我的时候,对我说这是你的家。"
  有不可抑制地茫然涌上心头,方卓停了一停,才继续说:"我也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家。可是……"
  风花叶的脸色有些冷。
  方卓垂眸一会,再抬起来后,已经没有闪躲迟疑了:
  "可是,我们谁都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风花叶站在原地,他微笑起来:"这是你给我的答案?"
  "是。"方卓回答。
  "好。"风花叶轻轻答应了,忽然说,"去中间的转盘上,把鲜血涂在那个转盘里。"
  "?"
  "证实一件事情。"风花叶回答。
  方卓没多想,寻了匕首割破掌心,就上前把血涂到转盘上。
  银色的血甫一接触转盘,立刻就像是被无形的东西给吸走了,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同一时刻,在转盘旁边的风花叶和方卓只觉得身上突然一重,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压覆下来。
  "这是?……"方卓睁大眼。
  "龙树的力量。"风花叶说,"我的估计没有错,虽然这四个地方可以给龙树供给能量,但其实本身就是与龙树相连的,不然这一次也不至于闹得这么大。"
  "那我……"方卓看着自己的手。
  "你确实能够治愈龙树,不高兴吗?龙界里唯一的瑰宝。"风花叶笑道。
  "……"最宝贵的贡品,值得高兴吗?方卓瞅着自己流血的掌心。
  "为什么要过来?"风花叶忽然再换了一个话题。
  "你救了我一次。"方卓觉得这句话真的好熟悉。
  "我害了你那么多次。"风花叶说。
  "……"这句话是不是更熟悉?方卓想着,回答说,"所以下一次,阁下要杀你的话,我也一样。"
  "是这样子……"风花叶自语着,然后问,"时间到了没有?"
  方卓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风花叶是问一个半小时到了没有,他看一眼时间,发现正正好就是半个小时。恰巧这时,有脚步声自后头传来——这个时候来的,除了帝堂绝,还会有谁?
  方卓也顾不上风花叶,一脸惊喜地就扭过头去,果然看见帝堂绝的身影自森林中走来。
  "阁……"方卓刚刚说了两个字,就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美好缠绵不似人间:
  "这一次,我帮你一把吧……我会再去找你的,方卓。"
  "那一句话,你既然说得出口,就要有承担的准备。"
  什么意思?方卓心头刚刚升起了这么个疑问,就觉有一点冰凉从胸口升起,然后快速扩散到四肢,紧接着就是剧痛,牵扯每一根神经的剧痛。
  方卓的眼瞳里,倒映出帝堂绝惊骇欲绝的表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似乎不消再做多余说明了。
  方卓想苦笑说报应真快,还想出声安慰帝堂绝,更想骂风花叶这个疯子——可惜这一切的一切,方卓都没能做出来,他只能够感觉到,自己喉咙一阵冰凉,一阵刺痛。
  继而,就陷入了永远的黑暗。
  可是这永远的黑暗居然只有一瞬。
  下一刻,方卓霍然睁开眼来,入眼就是一片堂皇大气,他蓦地直起身,发现自己的手脚身体居然怎么看怎么习惯,怎么看怎么自然……又变回来了!?
  方卓终于爽快地恶狠狠诅咒了一句,也顾不得耳边响起的此起彼伏的惊喘呼叫,他一下子推开身上的被子就跳下床,快步向外走去,只为了找到帝堂绝——找到帝堂绝,告诉他,自己没有事,什么事都没有!
  然而更快的,就在方卓刚刚下床走出两步时候,外头就传来一阵明显骚动,紧接着,一道身影就随之直冲了进来!
  方卓缩成了一团的心当即松缓开来,他张开口,只是还没说出一个音节,就被冲进来的人影狠狠地抱住了。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急促的心脏跳动在方卓耳旁清晰地响起来,方卓绷紧的身子随着松开的心一起松软下来,他靠在面前人怀里,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我没事。"
  环抱身体的力量更重了。
  方卓又静了半天,才找到下一个话题:
  "风花叶是把我送回来了?"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话题,因为方卓话音落下之后,他顿时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量又加重了不止一丁点。
  方卓额上开始冒汗了,他决定挑一个好一点的话题:
  "呃……龙树怎么样了?"
  这一次,抱着自己的龙终于回答了:"风花叶还顺便把你身上关于龙树的力量剥离了,龙树也恢复健康了……高兴吗?"
  最后三个字,帝堂绝的语气十分微妙。
  方卓至此终于灵光一次,只见他表面若无其事实则掌心里掐了一把汗:"还行,没有什么事比见到阁下更让龙高兴了!"
  身上的力量松了一点:"是吗?"
  是,当然是,再是不过了!方卓点头如捣蒜。
  "风花叶救了龙树,他一直悬挂的通缉令会撤销。"帝堂绝说,紧接着又狠声说,"我下次见了他,照样要把他千刀万剐。"
  末了,问方卓:"应该吗?"
  应该,太应该了,应该得不能再应该!方卓继续点头如捣蒜。
  身上的力量再次松了。
  方卓终于觉得自己能喘口气了,就听帝堂绝忽然低声说:"不要再靠近风花叶了,我不想第二次看见同样的情景,那样……"
  那样……帝堂绝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阁下。"方卓只说了这两个字。他什么承诺都不再给,只是握住帝堂绝的手,很用力很用力,握得两只手间,再不留一丝缝隙。
  帝堂绝垂眸看了好一会,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这样就够了……
  这样就够了。
  不管风花叶再说什么,不管风花叶再做什么,他总能握住他的手,一直一直。
  直到永恒。

  写在最后的话

  唔,我缓过一口气了。
  其实这篇文写得确实挺纠结的,人物个性我想得不够深是一点,其实也是出于当初开文时候思索的时间太多……或者也有我其实不大会写西幻的问题?
  抹一把汗。
  帝堂绝的坚持,风花叶偏执,我确定写出来了,所以问题也接踵而来——依照帝堂绝对于感情的洁癖,要怎么接受自己喜欢的人不唯独喜欢自己?依照风花叶的偏执,又要怎么喜欢上一个人而看着他和仇敌卿卿我我?(风花叶这个BT,是连最后确定自己不对方卓放手了之后,也是眼不眨心不跳说捅就捅的人……咳。)
  所以这个结局,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或者不太给力,但在基于近似3P的范畴内,是我觉得最合理的结局了……于是证明了人果然不能太铁齿,就像文末尾,方卓回答的那句话:"我并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咳,扯远了。
  其实主要还是谢谢大家一直的支持……嗯,我确实挺废的,也一直觉得自己挺废,而且由着性子把风格变来变去,经历过沉稳的姬容,冷漠的叶白,再来性子绵软有点黏腻的方卓,题材也是从宫廷到武侠到西幻,三万八千里也都奔了,可是底下留言的莫无月君,iming.yuan君,恩恩君,nightjar2008君,许多许多,我记得是从凤翔以来,就一直支持我一直跟文的,真的很感谢你们,正是因为有你们,我才能坚持那么久,也是因为你们,让我很高兴我的坚持,很高兴我能一直写文——一直写下去,为我自己,也为了一直支持我的你们。
  嗯,稍稍感怀……不许鄙视><
  于是关于番外的话……处于半虚弱状态的人求时间。如果真的有番外的话,风花叶的性格会深挖一下,至于第八个字母……先前写H被锁了的人表示鸭梨森森的存在啊。
  最后的最后,新文不会那么快出来。入魔的番外会继续写,但是明天要考试,所以没意外应该是后天更文,然后大抵可以稳定日更。
  就这样。
  最后再说一声,谢谢大家><
  Ps:出番外的话,会替换这一章节,于是现在买的朋友到时候就不用多出钱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