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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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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鹿绫》作者:偷眼霜禽

一,花一贯(一)

  时值元茂十三年十月,地生寒气,金风如刀,街上店铺有大半是关了的,行人也是零零散散。临安城是出了名的繁华富庶、风物秀美,此时也全是一幅凄凄惨惨的秋景。
  临安府衙里,一众公吏聚在左司理院中,正自议论不休:
  "依下官愚见,从这女子颈上勒痕、腿上血荫来看,虽有些离奇之处,但自缢而亡是确然无疑的了。"
  "不然,既是自缢,为何会有三道勒痕?这三道勒痕两红一白,白痕自然是死后移尸所致,便算是无辜之人畏官移尸,但红痕为何会有两道?难道此女自缢两次不成?"
  "或许第一次时候绳子断了,也是有的。"
  "刘大人你错了,看这两道红痕一深一浅,一宽一窄,想来一道是柔软织物,另一道是麻绳之属。死尸周围并无断裂织物,身上汗巾也好好系着,那么这道浅痕是从何而来?内中大有蹊跷啊。"
  "那么依章大人看来,此案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右司理参军王元朗听众属官议论纷纷,各执一词,不禁深深皱了皱眉,摸摸寸许长的黑须,向左司理参军道:"李大人,此事你看如何?"
  左司理参军叫做李无袖,年纪颇轻,不过二十五六岁,靠了父亲在朝中为官,三月之前才恩荫做了临安府左司理参军,王元朗一向不大瞧得起他。他正笑嘻嘻地端着茶听众人议论,此时听同僚问起,应道:"王大人,你我属官都是积年老手,目下争执不休,难有定论,此案看来非同一般。不过我属下有一名新进的推司,年纪虽轻,验尸断案却颇有独到之处,不如叫他也来议一议。王大人意下如何?"
  王元朗点了点头,道:"能够集思广益,总是好的。李大人便请这位小推司过来吧。"
  李无袖放下茶盏,挠挠头发道:"小花今日出门去了,不知回来没有。"一面向身后仆从道,"去看花推司回来没有,若是回来了,就叫他过来。"

  那仆从去了片刻,便有一名身着公服的青年大步走进来,约莫二十岁出头年纪,皮肤白净,一张圆脸,腮颊上红扑扑的,笑起来眼睛便是半月形状,模样生得甚是讨喜。他在堂前站定了,团团作了个揖,笑道:"下官左司理院推司花一贯,花钱的花,一贯钱的一贯,见过诸位大人。"又向李无袖行了个礼,道,"大人唤下官来,不知有何差遣?"
  李无袖道:"昨夜新出了一起案子,小花,你来听一听。"一面向一名吏人颔首示意。
  那吏人拱手应命,上前一步道:"城南丰财坊张员外家中婢女陈万儿,昨夜被人发现吊死在自家门前,死状眼合唇开,舌出齿间三分,面色紫涨。颈上共有三道勒痕,一道淡红,宽两指,一道紫红,宽一指,一道青白,宽一指。绕颈前,颈后皆如八字状,两不相交,止于发际。体无殴击痕迹,无利器伤,腿有血荫,色暗紫,脚尖下垂。随身首饰并无短少。"
  那吏人清了清嗓子,又道:"此尸勒痕不相交,腿有血荫,确是自缢无疑了。颈上这道青白痕迹,当是身死之后,被人移尸所致。有人撞见西巷坊打更人夜半时候扛了袋子鬼祟经过,拘拿审问之下,此人果然招认移尸,坚称此女缢死在自家门前,畏惧官府查问故而移尸,并不曾杀人。"

  那花一贯听完了,低头仔细想了一想,道:"勒痕不相交,确是自缢居多,却也有勒死后挂起的。此案疑点诸多,眼见为实,下官想亲眼见一见尸体。"
  王元朗点了点头,道:"说得在理。尸体仍在西巷坊母家门前,只解了下来,未曾移动。来人,批给复检公文,带他前去。"
  李无袖起身道:"验尸理应由司理参军亲至,初检劳动王大人辛苦,这次我带小花去验尸便是。"

  出了府衙大门,花一贯便不如方才那般恭谨,向李无袖笑道:"喂,无袖,你怎地忽然殷勤起来了?只管舒舒服服地跷脚喝茶,等我回来便是,莫不是午饭吃多了要消食?"
  李无袖笑嘻嘻地道:"你没瞧见么,王大人左瞧右瞧总是瞧我不顺眼,面子上的功夫总要做给他看一看。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省得麻烦。"又道,"小花,你看这婢女到底是自缢还是被人害死的?"
  花一贯摸着下巴道:"什么都没见到,我也不知究竟如何。不过若要我说,多半是给人害死的。纵是自缢,单看这三道勒痕,内中也必定大有隐情。"

  两人边走边聊,不久便到了西巷坊,果然见到两名官差守在尸体一旁。那两名官差识得李无袖与花一贯,当下拱手作礼。花一贯走近过去,还未细看,便轻轻皱了一下眉,道:"无袖,你瞧,她的手是伸开的。"
  李无袖奇道:"是伸开的,那又如何?"
  花一贯说道:"不对。"
  李无袖道:"有什么不对?"
  花一贯却不回答,蹲在尸体旁从头到脚专心检验。李无袖在旁看着,却也瞧不出什么特异之处,他观察了一会儿女尸面目,道:"这人颜色青紫可怖,面目扭曲,死前定然十分痛苦。小花,我也觉得此人死因可疑。"
  花一贯伸手扯扯他衣裳,李无袖蹲下身,兴奋道:"你又瞧出什么了?"
  花一贯压低了声音,慢慢道:"李无袖大人,缢死之人,不论自愿与否,死前必定是痛苦非常的。"
  李无袖咳了一声,摸摸鼻子站起身来,道:"很是,很是!小花你说得对!"

  又候了半刻,花一贯验过尸体,除下她脚上一双绣鞋,将鞋底泥土刮下来,沉甸甸地包在手帕中放到袖里,又沉思半晌,问那差人道:"这一户便是死者母家?"
  那官差道:"正是。此处向来只有死者母亲一人居住,老妇人今日清早开门时见了女儿尸体,受惊过度,被死者之妹接过去照料,现今内中无人。"
  花一贯点了点头,迈步进去,却见内中残破不堪,家徒四壁。他四处搜寻一番,道:"无袖,那打更人住在何处?咱们过去瞧瞧。"


一,花一贯(二)

  西巷坊打更人名唤侯大,如今正拘押在临安府牢之中。李无袖向那两名官差问了路途,同花一贯一道过去。侯大所居的小巷十分荒凉,两人走到侯家门前,也没遇到一个行人。花一贯上前叩了叩门,隔了半晌,才听一个男子口音粗声大气地道:"是谁?"
  李无袖嘀咕道:"奇了,侯大家中不是只有妻子一人么?"随即扬声喝道,"临安府查案的,快快开门!"
  那扇简陋之极的木门随即打开了,一男一女双双跪在地上叩头,道:"见过老爷!"那男的生得甚是粗壮,虎背熊腰,面色黝黑;女的脸带泪痕,犹自轻声抽泣,虽是布裙荆钗,倒颇有三分风韵。
  李无袖扫了他二人一眼,道:"你二人姓谁名谁,报上来。"
  那粗壮男子道:"禀老爷,小人名叫侯二,是侯大的亲弟弟。这是我嫂子宋氏。"那宋氏默默地又磕了个头,并不开口。那侯二又开口道:"老爷,我大哥……"
  李无袖挥手止住了他,道:"宋氏,你丈夫如何将那女尸移走,详细你可知道?"
  宋氏擦擦眼泪,道:"小妇人知道。昨夜二更时候,小妇人刚刚睡下,当家的忽然慌慌张张地开门进来,说道有人吊在咱家门前,解下来已是死的了。小妇人没甚主张,便说报官。当家的怕官府查问,想要将尸体扔到别处,却又不敢。这么犹豫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才下了狠心,将尸体吊到她家门前去了。老爷明鉴,当家的移尸是真,情愿受责罚,他却没杀那陈家姑娘!"
  她一面说,花一贯已经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此时搬了一只条凳来,踩着细细看了门前横梁,道:"那陈万儿不是在这里吊死的。"
  侯二与宋氏连连叩头,道:"老爷明鉴!老爷明鉴!我们不曾杀人!"
  花一贯摆了摆手,道:"我只说陈万儿不是死在这里,她是否自缢,凶手是谁,侯老大是否有干系,都未有定数。"
  宋氏重重磕了两个头,道:"老爷心如明镜,一定能够还当家的一个清白!"

  如今只余下张员外家未曾查看,丰财坊距西巷坊并不太远,侯二恰好便住在那处,识得张员外家,便替两人带路过去,指着不远处青瓦白墙的那户人家道:"两位官老爷请看,那一户便是张员外家了。"
  张员外家修缮得墙瓦整齐,两扇红漆大门,门环擦得锃亮,瞧上去确是殷实富足人家。两人叩开张家大门,一名老仆开门出来,问两人姓名。李无袖拿出公文让那老仆看了,依他的意思,便要令那老仆通报主人迎接,花一贯摇了摇头,吩咐那老仆不要声张,带他二人到陈万儿生前居住的房间查看。
  婢女居处是在内院,老仆带着两人过去时,不巧遇到一名艳妆少妇带了两名侍女经过,厉色喝问道:"张贵,你是越老越没规矩了,竟敢带了男子到内院来!来人,传管家来将他打死了!"
  那老仆忙忙打躬作礼不迭,道:"少夫人,少夫人,这两位是来查案的官老爷。"
  那少妇啐了一口,道:"那小贱人死便死了,有什么好追查?死了便罢,她若不死,我倒要将她勒死吊出去,教全城人都来瞧瞧这没廉耻的贱人!"
  李无袖听这妇人言辞蛮横,不由得哼了一声,少爷脾气待要发作,忽听花一贯笑吟吟地接口道:"少夫人不必动怒。少夫人生得花容月貌,张少爷眼中必定再也瞧不见别人哦,又何必同一名小小婢女置气?"
  大凡女子,没一个不爱听旁人夸赞自己美貌,那少妇瞥了花一贯几眼,见他生得温柔和气,面色不由得也缓和几分,向李花二人略略蹲了蹲身,道:"两位大人前来公干,本该侍奉在侧,不巧今日少爷不在,妇道人家不便相陪。小红,命管家来服侍两位老爷办案子。"说完便即去了。
  两人不耐烦等管家过来,仍叫那老仆带路。陈万儿独居一间房室,内中家什摆设无甚特异之处,不过是寻常的针线等物。花一贯仔仔细细地一样样翻看,将一件丝物收入袖里,又拿了两只凳子叠在一起,爬上去查看房梁。
  李无袖忙道:"小花,你当心些。"
  花一贯笑道:"不妨,你帮我扶一扶。"探头往梁上看了一眼,轻轻"咦"了一声,声音里颇有惊喜之意。
  李无袖喜道:"小花,上面有什么?"
  便在此时,一名绸衫老者推门进来,打躬道:"两位老爷,小人是张府管家张有财,不知老爷们有什么吩咐?"
  花一贯从凳子上跳下来,拍拍手上灰尘,冷着脸道:"陈万儿死因不明,本官疑心是奸杀,你传话下去,两日之后在此剖尸检验,张家大小人等,不许一个不到!"

  出得张家,已是天黑时候,秋风更是凛冽,呼啸生寒。花一贯见一名老妇瑟瑟缩缩地坐在路边卖鸭梨,便上前买了两个,递了一个给李无袖,边啃边道:"这陈万儿怀了身孕,大约有四个月了。"
  李无袖接过来咬了一口,赞道:"好甜。"又问,"四个月的身子摸得出来么?"
  花一贯晃了晃手中拳头大小的鸭梨,道:"差不多这般大小,仔细些便摸得出。"
  李无袖望着手中咬了一口的鸭梨,顿时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花一贯浑然不觉,捧着那鸭梨啃得津津有味,一面舔舔嘴边的梨汁,道:"她若受人强迫,早该服药堕胎。既已怀妊四月有余,必定是两两有情,想要生下来了。"
  李无袖恍然道:"原来你说要剖尸,是想逼那与她相好之人露面!若是那负心汉不敢出头,那该如何是好?"
  花一贯笑嘻嘻地道:"那也不妨,线索多得很,这三道勒痕,咱们一道一道地看过来,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一,花一贯(三)

  天气寒冷,两人裹紧了衣裳,却不着急,慢悠悠地走回司理院去,花一贯并无家室,便住在司理院中,李无袖不愿受老父拘束,也常常宿在府衙里。走到小院门前时,李无袖搓了搓手,笑道:"天好冷!小花,你别忙着回房,过来喝几口酒暖暖身子。"花一贯欣然点头,李无袖便唤仆从烫了一壶酒,又吩咐他备一只锅子、切几斤羊肉来。
  不久诸物备齐,李无袖将锅子架在房中火盆上,丢了羊肉进去煮,倒了一杯酒递给花一贯,殷勤道:"小花小花,今日的案子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给我听一听。"
  花一贯点点头,抿一口酒,思索了一会儿,道:"我验尸所见,与中午时候吴推司所言并无大异,只有些小小出入:缢死之人都是手握半拳,将拇指圈住,陈万儿的手却是笔直伸开的,指甲里有血迹。颈后发际处也有些浅浅血迹,染在头发上,不大容易瞧得出。"
  李无袖道:"这是为何?"
  花一贯再抿一口酒,酒盅轻轻叩击桌面,道:"我猜想,她是被人吊起来勒死的,故此死状与自缢无异。"
  李无袖恍然道:"你是说,有人在高处拴了绳子将她套起来,还抓住了她的手,叫她逃脱不得,故此她的手是伸开的?"边说边伸筷拨了拨锅底半熟的羊肉。
  花一贯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况且缢死之前,死者透不过气,自然会痛苦挣扎,绳索所悬之处若有灰尘,痕迹往往十分杂乱。方才我看过了,陈家与侯家门前横梁上的尘土中,痕迹只有一两道,必定不是陈万儿身死之处。"
  李无袖咦了一声,道:"侯家门前也是移尸?为何勒痕却不是青白色?"花一贯思索道:"这倒要慢慢推详。但张家的房梁上,那尘迹却乱得很。"
  李无袖道:"如此说来,她是在自己房里吊死的?"
  花一贯却摇了摇头,道:"看那痕迹宽窄,正是她颈上那道浅红勒痕,致她死命的,却是另一道紫红勒痕。"一面从袖中取出一条翠绿汗巾来,道,"你瞧,这是我从她针线筐里找到的。"
  李无袖拿起来细看,见这汗巾是一长一短两截,系在一起打了个结,断处像是利器所为,中段沾了不少尘土。他全然被绕糊涂了,连羊肉煮熟的香气也没闻到,道:"这……这是被人救下来了,没死成么?小花,我当真是想不明白了。她究竟是死在哪里?"
  花一贯将那汗巾收了,笑道:"想不明白,那便暂且不想。我也有些地方不明白,今儿琢磨得够多了。"一面捞起一块煮熟的羊肉送进嘴里,挽起了袖子,笑道,"无袖,咱们来划两拳,输了的喝酒!"

  一时酒足饭饱,花一贯坐在一旁,磨了墨写复检呈文。李无袖瞧着他一笔清秀窈窕的飞白体,叹道:"小花,你年纪不大,验尸办案却比积年故吏还老到些,这本事是跟谁学来的?"
  花一贯笑道:"自然是跟师父学来的。"
  李无袖好奇道:"你师父是什么人?"
  花一贯低头写字,笑道:"师父就是师父。"
  李无袖正要追问,那名贴身仆从忽然叩门进来,道:"少爷,外面有人求见,说是张少爷派来的。"
  李无袖与花一贯对视一眼,喝道:"传进来!"

  不久一名着了青衣小帽的伶俐厮仆踏进门来,跪地道:"见过两位老爷,小人张元宝,是服侍张少爷……"
  他话没说完,花一贯脸色一沉,啪的一声将手中竹笔丢在案上,道:"张家好大的架子!事涉命案,私下见官已是不小的罪名,竟然不过指派一名小厮前来,无礼之极,还将临安府衙放在眼里么!来人!"
  那张元宝万万料不到这生得一团和气的青年官吏变起脸来竟然快过翻书,他正伸手入怀掏摸什么,此时吓得顿住了,磕磕绊绊地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小人……少爷……少爷他……"说了半晌也不成句子。
  李无袖同他相处大半年,从没见过他这般装腔作势的模样,此时饶有兴致地在旁看着。
  花一贯冷森森地看着他,道:"你家少爷如何骗奸了陈万儿?"
  张元宝腾地抬起头来,张大了嘴看着花一贯,道:"老……老爷……"
  花一贯断喝道:"讲!若有一句不尽不实,立即打死!"
  张元宝趴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道:"是!是!老爷料事如神!回禀老爷,万儿姐她、她平日在书房里侍候茶水,脾性温顺,模样长得也好,日子一长,少爷便瞧中了她,两个人就这么……就这么好上了。"
  李无袖听到这句"模样长得也好",想起那面目可怖的女尸,笑着摇了摇头。花一贯冲他眨了眨眼,又喝问道:"陈万儿为何要悬梁自尽?"
  张元宝道:"这个小人当真不知!只晓得她寻死时候,恰好被服侍老夫人的绿云瞧见了,当时便剪断了汗巾子救她下来,并没死成,谁想……谁想还是吊死了。"
  花一贯点了点头,口气缓和了一些,道:"你家少爷派你来有何事?"
  他既不再逼问,张元宝便松了口气,道:"求大人瞧在我家员外爷几代都算是临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留几分颜面,莫要当众剖尸了。老爷说道宁愿多给陈家银子。这点小小心意,是孝敬老爷们的。"一面从怀里捧出一包银子来。那银子本是包在桑皮纸里,张元宝方才被花一贯吓住了,一只手在怀里将纸抓得稀烂,此时往外一掏,银锭子登时滚了满地,银光灿灿,煞是好看。
  李无袖板起了脸,道:"尸体若不细细检验,你家张员外的脸面倒是保住了,可办不下案子,我李参军的脸面又往哪里搁?滚!"
  花一贯说道:"李大人所言极是!李端,撵他出去!"
  那李无袖的仆役李端应声进来,张元宝狼狈收拾了满地银锭,匆匆溜了。

  张元宝前脚刚刚踏出门去,李无袖便急切道:"小花,你怎知道与陈万儿相好之人是张家少爷?"
  花一贯挪开脚,俯身捡起一锭方才被他踩在脚下的银子,一面沉吟着拿在手里把玩,一面答道:"你倒是想想,若你是大户人家的使女,同仆役私通有孕,那该如何是好?"
  李无袖想了一想,道:"生米既然已成熟饭,那也只好嫁了他。"
  花一贯说道:"若是同少爷混在一起呢?"
  李无袖道:"做妾!"
  花一贯笑道:"若是少夫人万万容不得呢?"
  李无袖恍然道:"……因此陈万儿寻了死?"
  花一贯点了点头,道:"原本我也没十分把握,不过方才张少爷派了这张元宝来,我便断定这相好必定是他了。细说起来,陈万儿是张家婢女,并不是张家人,当众剖尸于张家何碍?张少爷不过是碍着旧情,不忍她地下不安。"
  李无袖拍桌道:"那么勒死陈万儿的必定那个嚣张之极的张家少奶奶了!陈万儿死时头上银钗、手上镯子都好好的,不是劫财,定是仇杀!明日我便派人将她捉了,看她如何在公堂上蛮横!"
  花一贯摩挲着下巴道:"现下看来,张少奶奶确有三分嫌疑,不过也难下定论。明日再去探查一番便是。"忽然又轻轻皱了皱眉。


一,花一贯(四)

  次日清晨,李无袖早早便醒了,他惦记着昨日的案子,换了一件敝旧些的便服,伸个懒腰大步出门去,想要悄悄到张员外家左近打探些消息。
  他到了丰财坊,在张府后门附近转悠了半晌,时不时瞄几眼那扇紧闭的黑漆小门。忽听花一贯的声音低低笑道:"李大人,你穿得这般整齐,头脸也不晓得遮盖些,怕别人认不出你李参军李老爷么?"
  李无袖吃了一惊,扭头去看,见一人站在自己身后,穿了件毫不起眼的灰短衫,肩上挑了一副担子,挂着两只空筐,那人头戴一顶大大的草帽,只瞧得见嘴巴,只见他将帽沿儿抬了抬,露出一张笑眯眯的团脸来,果然是花一贯。
  李无袖惊喜道:"小花!你怎打扮成这模样?"
  花一贯笑道:"给张府送白菜哪。"
  李无袖道:"打探到什么没有?"
  花一贯摘了草帽,连同担子一起还给街角一名老农,笑嘻嘻着那老农道了谢,一面同李无袖道:"这一趟当真没白跑。我着意打听了张家这位少奶奶,她醋劲儿着实不小,自己不生儿女,也不许张少爷纳妾。听闻前年时候,张员外替儿子娶了一房侧室,洞房时候,张少奶奶带了许多丫鬟仆妇,将那小妾赤条条地抓着头发拖出来,狠打一顿丢出门去。自她嫁到张家,撵出门的使女也有十几个。"
  李无袖奇道:"这般蛮横凶狠,张少爷为何不休了她?"
  花一贯摇了摇头,笑嘻嘻地道:"张家已是空壳子,吃的穿的用的,店铺里周转的银钱,都是这位少奶奶带过来的嫁妆,连管家都是她娘家人。只有少奶奶休了少爷,决没有少爷休了少奶奶。"
  李无袖拍了拍胸口,道:"还好我家中有些积蓄,不需女方嫁妆养活,若我也娶了这么一位夫人,不如抹了脖子爽快。"忽见花一贯的灰衣襟里露出一抹嫣红,十分醒目,奇道,"小花,你怀里藏了什么?"
  花一贯嘿嘿一乐,将那物拽了出来,却是一条丝帕,笑道:"是一个小丫鬟送我的。"
  李无袖哈的一声笑,道:"这一趟你果然是所获颇丰。"
  花一贯摇了摇头,道:"却没见到我最想要找的东西。"
  李无袖道:"是什么?"
  花一贯微微一笑,道:"一只手。"

  两人走回临安府衙去,路过西巷坊时,特意绕了个路走过侯家门前,恰巧见到侯二提了一只食盒正在叩门,他背对着街巷,一时并未瞧见花李二人。两人走得近了,李无袖瞧见他手中的红漆食盒十分精致,当即起了疑心,喝道:"侯二,将盒子打开了。"
  侯二冷不防听到人声,吓得一抖,转过身来,认出了李无袖与花一贯,急忙打躬道:"老爷恕罪!小人一时没瞧……"
  李无袖不耐烦道:"罢了,打开盒子。"
  侯二迟疑一下,伸手将食盒盖子掀开了。盒子里别无他物,不过六盘菜肴,样样都做得十分精细,香气扑鼻,除此之外,并无可疑之物。
  临安城中的酒肆,李无袖熟悉之极,识得这是高乐楼的碗碟,都是特意订制的汝窑瓷。这几样菜都是高乐楼的招牌,少不了半钱银子,侯二不过是个打更的,一月也不过半吊钱,怎舍得去买这样的菜肴来吃?当下疑心大作,喝道:"这些花了多少银钱?"
  侯二支吾几声,忽地丢下食盒,扭头就跑。花一贯一步纵上前去,拿住他手腕,顺势一掌击在他肩膀上。李无袖想不到花一贯居然也通武艺,只觉得他这一招好看得很。谁想好看虽好看,却没什么用处,侯二奋力挣脱开来,回手将花一贯推倒在地,急急向前逃窜。
  陈万儿之案发生之时,临安府早派了两名官差潜藏在侯家左近监视,李无袖一面喝令官差捉人,一面将花一贯扶起来,关切道:"小花,你怎样?"
  花一贯站起身来,拍拍衣上灰尘,苦笑道:"不妨事,从前练过几招,一时情急,忘了手上没力气。"

  那侯二逃了不过二十丈便被官差捉了回来,押在花李二人面前,李无袖喝问道:"侯二,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侯二惊惶道:"禀……禀老爷,小人的钱是……是……从赌场里赢来的。"
  李无袖道:"哪家赌场?"
  侯二道:"便是……便是邻街的聚宝会馆。"
  李无袖指了指一名官差,道:"你去那里问一问。"
  那官差不久带了一名聚宝会馆的伙计来,那伙计上前道:"启禀两位大人,侯二今日在咱们场子里输了两贯铜钱,并不曾赢得一文。他输了钱,还喧闹生事,打伤了小人。"一面伸出一只裹着白纱的右手来。
  李无袖瞟了一眼不住发抖的侯二,厉声道:"来人,带回去大刑伺候!"
  侯二扑通跪倒在地,叫道:"老爷饶命!饶命!小人实招了,银子是……是前夜打更时候,在街上捡来的!"
  李无袖冷笑道:"怎地这般巧法,偏偏给你捡到了?"
  侯二连连磕头,哀声道:"小人句句是真,再不敢欺瞒老爷,当真是捡来的。一共捡了两锭,一……一锭在聚宝会馆换了五贯铜钱,另一锭尚且藏在小人家中。"
  李无袖命那官差又押着侯二取了那锭银子来,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当即勃然大怒道:"侯二!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杀人不算,竟敢偷盗官银!来人,将他收押!"

  李无袖瞧着官差将侯二押走了,转头向花一贯说道:"小花,如此看来,那个醋坛子少奶奶倒与此案无干了。"此时侯家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宋氏探出头来,道:"怎地如此喧……"话未说完,看清了眼前之人,急忙低头,屈膝作礼道:"不知是两位老爷……"她穿了一身青布衣裙,薄施脂粉,头戴一根银簪,一见便知价值不菲。不知为何,眼角似有泪痕。
  李无袖上下打量她几眼,哼了一声,也懒得说话,抬腿走了。


一,花一贯(五)

  李无袖顺手将那银锭递给花一贯查看,皱眉道:"小花,这案子越来越大了,怎会扯到官银上来?可又不曾听说府衙里官银丢失,难道是新近盗的?咱们快回去查看!"
  花一贯轻快道:"不必,你瞧。"
  李无袖抬眼去看,只见花一贯手心里放着两只小银锭,大小一模一样,成色也十分相似,奇道:"另一锭是……"猛地醒悟过来,道,"张家派人送来的!怎会也是官银!"
  花□:"前些日子府衙里同张家商铺有些生意往来,付给他们的便是官银。张家收了银子,本该重铸或者剪碎了来用,想是尚未来得及。"
  李无袖一击掌,道:"如此案子便清楚了!张家醋坛子嫉恨丈夫与陈万儿私通,出钱买了侯二杀人,付给他的便是张家刚刚收到的官银!"
  花一贯笑而不语,一面摇了摇头。走着走着,他忽地顿住步子,道,"我去别处看看,无袖,你先回去。"
  李无袖忙道:"你去哪里?我陪你。"
  花一贯摆了摆手,道:"我一个人便够了,人多反而不便。"说罢转身走了。

  花一贯回了府衙时候,已是黄昏时候。他不知在外探得了什么消息,一时颇有些得意洋洋,哼着小调踏进房来,李无袖早已在等着他了,百无聊赖地喝茶。地上跪了一个穿着绸袍的青年公子,却不知是谁。
  花一贯回身关了房门,奇道:"无袖,这是什么人?"
  那青年公子道:"小人张公奕,见过花大人。"
  花一贯嗯了一声,道:"你便是陈万儿一案的张家公子?请起。"
  张公奕却跪着不肯动,道:"求大人开恩,莫要剖尸检验!不敢相瞒大人,我与万儿私下有情,实在不忍心见她死后凄惨,求大人垂怜!"
  花一贯在李无袖对面坐下了,摸着下巴故作沉吟之状,道:"我问你几句话,若你如实回答,审明了案子,这尸体嘛,倒是不是非剖不可。"
  张公奕忙道:"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花一贯点了点头,道:"陈万儿如何在房中自缢不成,你且说来。"
  张公奕道:"是。万儿有了四个月的身孕,眼看便要瞒不住了,近些日子一直催着我将她收房做妾。我早就有这个心思,但拙荆善妒,决不能容她,我无法可施,一时急火攻心,便同万儿吵了几句。她一时想不开,竟然上了吊,幸好被人救了下来。我自然好言抚慰,要她暂且回家住几日。谁想……谁想第二日便得知她……"
  花□:"她回家时候,你给了她多少银子?"
  张公奕张大了嘴,道:"三……三十两,共是六锭银子。大人怎会知道此事?"
  花一贯不答,道:"你同陈万儿在外私会,是在何处见面?"
  张公奕更是惊异,道:"在聚宝会馆。家中耳目众多,我怕拙荆得知,便命元宝在那里买下了一个房间。"
  花一贯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验不验尸,且容我思量思量。"
  张公奕不敢多说,道:"是,小人告辞。"起身走了。

  李无袖盯着张公奕的背影,肃然道:"小花,真凶定是此人!"
  花一贯喝口茶润了润嗓子,道:"为何?"
  李无袖道:"他怕□败露,给醋坛子知道,一怒之下将他休了,将银子带走。比起银子来,相好的算什么?因此命那张元宝勒死了陈万儿!"
  花一贯微笑道:"那么究竟是少爷命家仆勒死了那婢女,还是少奶奶买凶所为?"
  李无袖思索半晌,道:"或许是夫妻俩不谋而合,各自害了陈万儿?"
  花一贯哈哈一笑,道:"无袖啊无袖,你这脑筋倒真是有趣!好啦,这案子明日便能结了,今晚好好儿睡一觉。"
  李无袖奇道:"那究竟如何?我可当真想不明白了。"
  花一贯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布包,笑道:"你关严了门窗,我同你说。"

  临安府中,下设有左右司理院,主管刑狱审讼,主事之人便是司理参军。李无袖上任三月有余,升堂问案还是头一遭。只见他头戴黑纱长翅帽,身穿一领锦绣官服,倒也威仪十足,只是花一贯今日恰巧轮休,不在一旁站着,心里不免略有些没底气。
  两旁差人喊过堂威,李无袖上堂坐了,眯起眼瞧着堂前跪着的黑压压一片男女人等,道:"谁是侯大?"
  一名身戴镣铐枷锁的粗壮汉子磕了个头,道:"小人便是。"
  李无袖道:"侯大,你还不肯招认勒杀了陈万儿么?"
  那侯大大声道:"启禀老爷,小人畏惧官府盘查,确实将尸体挪走了,却不曾杀人!"
  李无袖一拍惊堂木,皱眉道:"别吵!看见侯大移尸的,是谁?"
  聚宝会馆那伙计跪上前一步,道:"是小人。"
  李无袖道:"你将看到的情形细细说来。"
  那伙计道:"是!那日场子里生意太好,小人直到半夜才回家去,走过西巷坊时候,瞧见侯大扛了一只布袋匆匆路过,神色十分惊惶。小人觉得可疑,当即躲了起来,幸好那时天黑,四下里没灯火,并没被他瞧见。事后听说了陈万儿一事,才想起那便是陈万儿的尸首。小人便报了官。"
  李无袖忽地眯了眯眼,道:"本官问你,你的手为何包了起来?"
  那伙计道:"是被侯二打了。"
  李无袖笑微微地道:"拆下来。"
  那伙计略一迟疑,李无袖重重一拍惊堂木,道:"拆了!"那伙计惊得全身一抖,乖乖将布纱拆了,手背上却是三道长长的抓痕。
  李无袖冷笑一声,道:"侯二,你可曾抓伤他的手?"
  侯二连连摇头,道:"不曾,小人一拳都不曾挨到他身上。"
  李无袖阴森森地瞧着那伙计,道:"你瞧见侯大时候,既是天黑,四下无灯,你怎看出他面色惊惶?"
  那伙计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一时满额冷汗。
  李无袖望向堂下,温言道:"侯宋氏,你将昨日同花押司所言之事再说一遍。"
  宋氏叩了个头,含泪道:"是。这伙计刘贵平日便时常向小妇人风言风语,幸好当家的时时在家看着,他也不能怎样。前几日当家被关押起来,他便来威逼小妇人顺从于他,说道自己认得官府之人,小妇人若是从了,一切都好,不然便要毒死当家的……"
  一旁侯大听得目眦尽裂,胸中气满,当下怒吼一声,挥起镣铐向刘贵重重砸过来。两旁差人急忙将他按住。那刘贵吓得连滚带爬缩到一旁,大声叫道:"老爷,你空口无凭,怎能便定我的罪?"
  李无袖微笑道:"嗯,要证据。本官这便给你人证。张元宝,你如何勾结刘贵害死了陈万儿?从实招来。"


一,花一贯(六)

  张元宝一时愣住,结结巴巴地道:"老、老爷,小人……不……不……不……"
  他说得艰难,李无袖也懒得费力去听,道:"张公奕,本官问你,陈万儿自尽未遂之后,你与她三十两银子,当场便给了她么?"
  张公奕瞧着张元宝,也怔住了,此时听李无袖问起,道:"回……回禀大人,三十两银子分量不轻,小人并未随身携带,是回房取了命张元宝交与她的。"一面揪住张元宝衣襟,怒道:"你……是你害死了万儿与我的孩儿?"
  张元宝脸色灰白,躲躲闪闪地说不出话。此时一名官差大步走上堂来,抱拳道:"大人,物证寻到,请大人过目。"一面捧上两只小小布包,各包了两锭银子,共是二十两,与张府的官银果然一模一样。刘贵与张元宝看到布包,均是面如死灰。
  李无袖冷笑道:"你二人身为厮仆,月钱连一钱银子也无,何来这十两官银?张元宝,还不速速招供,等着本官赏你夹棍么!"
  张元宝抖抖索索地道:"是……是……小人招了……那天夜里少爷给了小人三十两银子,命小人送与万儿姐,那几日小人手边紧,便落下一锭银子,给了她二十五两。万儿姐说道少爷许了她三十两,定是小人贪下了,嚷着要告诉少爷。小人急忙将那五两银子还了她,越想越不甘心,便去赌钱喝酒,同刘贵说起了此事。这时万儿姐也到了会馆里收拾东西,刘贵说要替小人出气,小人喝高了,同他尾随万儿姐到了无人处,便……便……事后小人吓昏了头,刘贵说道自有法子处理尸体,便扛着尸体走了。之后小人便不知道了。"
  李无袖森然道:"刘贵,你有何话要说?"
  刘贵瘫软在地,早已说不出话来。
  李无袖喝道:"来人,将刘贵、张元宝押入死牢,待本官禀告府尹大人,再行判决。其余涉案人等,一概放了!"一甩袍袖,已起身退堂而去。

  三日之后,一纸判书下来:刘贵杀人劫财,更嫁祸无辜之人,殊为可恶,判斩刑;张元宝杀人劫财,判绞刑。秋后决刑。
  李无袖将结案呈文送在临安府尹马覃案上,笑道:"陈万儿之案结了,大人请过目。"
  马覃早已知晓案情,此时拿起来大略翻阅一遍,捻须点头,微笑道:"不错。"
  王元朗立在一旁,也不禁心下暗服,道:"李大人年纪虽少,办案却如此精明干练,真教人佩服。"
  李无袖忙道:"府尹大人、王大人谬赞,下官不敢当。此案是花推司从中出力,下官并没做什么。"
  王元朗道:"李大人不必过谦。只不知是如何发现了真凶端倪?"
  李无袖道:"此事说来也巧,那日我与花推司为这案子路过西巷坊,看见侯二可疑,查问之下,他自承案发当夜捡到了两锭银子。恰好与张家送来贿赂我等的银子一模一样,都是官银。王大人请想,案发之时,西巷坊的街道上有两锭银子,恰恰是张家的银子,这不是杀人劫财是什么?张公子给了陈万儿三十两,当夜她便横死,不过短短两个时辰,谁能知道她有这些银子?决不是打更人侯二。张家仆婢多是那醋……少奶奶的耳目,如此一来,张公子的贴身仆役便脱不了干系。这么顺藤摸瓜查下去,也便水落石出了。"
  王元朗点头,又道:"那三道勒痕作何解释?"
  李无袖笑道:"花推司已审查明白,刘张二人杀人之后,刘贵对侯宋氏垂涎已久,便将尸体挂在侯家门前,那时陈万儿刚死不久,两处相距又近,虽有移动,却只有那一道深紫勒痕。待到侯大移尸时候,尸体僵冷已久,便有一道青白痕迹了。那浅红的,自然便是当天陈万儿自缢不成的勒痕了。刘贵杀人时,被陈万儿在手背上抓出了血,他又去勒人,血便蹭到了陈万儿的头发上,花推司便是据此断定此案决非自缢。"
  马覃听得出了一会儿神,道:"此案当真出奇,这花推司应该重赏才是。"
  李无袖喜道:"是!下官代小花先行谢过!"

  傍晚时候,花一贯同李无袖在一家小酒肆里温酒闲谈,李无袖笑嘻嘻地道:"小花,这回你得了不少赏银,平日的月俸也没见你花用多少,想来攒下许多。我帮你讨一房媳妇如何?包管煮得一手好饭,做得一手好针线,模样也美,脾性也好,儿子也生得出。"
  花一贯自斟一杯酒饮了,悠然道:"煮饭缝衣都是其次,我挑媳妇,只要割得一手好宣纸。"一面伸出手掌来在李无袖眼前晃了晃,笑道:"这么四指高的宣纸,一刀下去,要从头到尾、不偏不倚、齐齐割断。"
  李无袖奇道:"我可当真不懂了,娶媳妇要的是持家过日子,你要她割宣纸做什么?"
  花一贯微笑道:"人各有所爱。若有这样的人,我给他做媳妇那也是心甘情愿。"
  李无袖想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道:"我倒是想起来了,一次路过城西一条偏僻小巷时候,恰好瞧见一家书斋的老板正在割宣纸,巴掌厚的一叠纸,他轻轻巧巧一刀划下去,果真是从头到尾、不偏不倚、齐齐割断。"却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是个男的。看他年纪不小,只怕自家有媳妇,用不到你。"
  花一贯手微微一抖道:"那老板……他有媳妇了?"
  李无袖挠挠头,道:"想当然耳。"
  花一贯瞧着手中酒杯,忽地默然不语。
  李无袖却没察觉,自顾自地喝酒,笑道:"小花,马大人和王大人都说你名字奇怪。"
  花□:"我原本不叫花一贯。"
  李无袖好奇心起,伸出勾住他肩膀,道:"那叫做什么?"
  花一贯将他胳膊摔下去,嬉笑道:"叫做花万两、花金山!"一面站起身来,道,"今日我有事,先走一步。酒钱你来结了。"
  李无袖叫道:"小花,自从我识得你,每月十五你都有事,到底是去做什么?"
  花一贯脚下不停,头也不回,一面向后扬了扬手,早已去得远了。

  他走到城西一道小巷子前,慢慢站定了,脸色微有些苍白,口中喃喃说道:"我……我叫花戕。"


二,钱不缺(一)

  城西灯心巷是个偏僻所在,内中有一家书斋,叫做孔方斋,店面不大,名字更是俗气到了极处,在左近却小有名气。这书斋中各色货品十分齐全,单说这纸,劣等的如楚中粉笺、松江粉笺,寻常的凝光纸、六合笺、绿桃花笺之类,便是极上等的观音纸、鄱阳白,那也无不齐备。就是市面上常见的白鹿笺,用槐黄水煎了留下些淡痕,也比别处的雅致几分。
  店里也不请伙计,只老板一人打理,那老板三十岁刚过的模样,生得温雅俊美,嘴边时常带笑。平时拿了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验尸刀切宣纸,手起刀落,利落之极。他的手十分好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指甲素来乏血色,早春的白梅花瓣一般的颜色,指尖总带着淡淡的宣纸味儿。

  李无袖同花一贯一起围着炉子涮了几次羊肉,不知不觉已是春暖花开,想来西湖上必定是春风无限。这一勺西湖水素有"销金窝子"之称,李无袖掰着指头数数自己的月俸,自忖没花一贯那般定力,是以一步也不往城外去。公务有暇,只信步在城西清静处走走。
  一日他又出来闲逛,恰好走到孔方斋前,忽然记了起来,心道:"便是这家店主切宣纸切得利落,不知有没有妹子许给小花?"不由停下来多看了几眼,那店门口种了一株蔷薇、一株酴釄,花期未至,叶子倒繁茂得很。
  李无袖踏进店里随意看了几眼,那老板倚在窗下一张藤椅上晒太阳,也不起身,含笑招呼道:"客官请随意看看。"
  李无袖望他一眼,道:"老板尊姓大名?"
  那老板笑道:"敝姓钱,求个好彩头,叫做钱不缺。"
  李无袖哈哈一笑,道:"果然好名字!"心中道:"假的,怎会有人叫这种怪名字?"
  钱老板微笑道:"客官夸奖,不知客官要买些什么?"
  李无袖挠挠头发,道:"纸。"
  钱老板道:"不知是写字还是作画?"
  李无袖想了一想,道:"我不懂画,便是写字吧。"
  钱老板起身从架上取下几卷纸来,道:"若是吟诗作词,露桃红、天水碧这两样倒很是适宜。颜色素净,内里潜印花竹,不失风雅,价钱也不高。"
  李无袖翻看几眼,果然很是喜爱,他素日最头疼写诗做文章,此时也不禁来了几分兴致。又道:"有什么有趣的砚台没有?"
  钱老板看了看李无袖捡定的天水碧笺,略一沉吟,道:"这方砚台不坏。"取出一方玲珑可爱的砚台来放在柜上,那砚石颜色青绿,碧如春波,与那淡青笺纸果然十分相宜。又听那钱老板续道:"这砚台是取了活水下的净泥,拿两重细绢细细淘洗烧制的,十分细滑,着墨也好。客官拿回去一试便知。"
  李无袖点头道:"好,就是它了。"一面掏钱,又道:"钱老板,这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在忙么?"
  钱老板取了几张毛纸替他包货品,微笑道:"从前有个徒弟,嫌我给的工钱少,走啦。"
  李无袖笑道:"那么他现在的工钱是多少?没回头求你收留么?"
  钱老板摇了摇头,笑道:"别处给他一两银子。"
  李无袖感叹道:"不知是哪里的活计,一两银子赚得这般轻易。我们衙门里的推司一月也才一两。不知老板娶妻没有?"
  钱老板眼中波光一闪,微微一笑,道:"刚刚定下一门亲事。"
  李无袖对他成不成亲倒不如何在意,只顺着话头道:"钱老板可有妹子?"
  钱老板微微诧异,道:"没有,客官为何有此一问?"
  李无袖大是惋惜,道:"没什么,随意问问罢了。"一面抱了纸砚告辞离去。

  李无袖在外乱逛时候,花一贯闲在府衙里,他睡了个午觉,舒舒服服地喝了半杯茶,忽然嘴馋起来,出来买了些鹌鹑蛋,添了花椒八角等作料烧煮。快要煮熟时候,花一贯听得房门一响,抬眼便见瞧见李无袖循着香气钻过来,笑道:"无袖,你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些。"再一眼瞧见李无袖手中之物,怔了一怔,道,"你……你去买纸了?给我瞧瞧。"
  李无袖点点头,将纸砚递给他,一面道:"上次你不是说想要找个会切宣纸的媳妇么?我想那老板的妹子或许也懂这个,便去问了一问。"边说边往前凑了凑,眼巴巴地瞧着还在锅里的鹌鹑蛋,笑道,"你猜猜看,他有妹子没有?"
  花一贯拆开外面的毛纸,想也懒得想,道:"没有。"
  李无袖道:"正是!咦,你怎会知道?"
  花一贯不知在想什么,定定看着那春水颜色的砚石发怔,一面伸手温柔之极地触抚,半晌道:"他……他还说什么了?"
  李无袖道:"也没什么,同我讲了几句纸和砚台。哦,对了,这老板的名字奇怪得很,叫做钱不缺,你说有趣不?"
  花一贯怔怔地道:"他不叫这名字。"
  李无袖奇道:"那叫什么?你识得他?"
  花一贯低声道:"钱琳宫。"
  李无袖摸摸脑袋,道:"比钱不缺像名字些。"
  花一贯仍在出神,又道:"他还同你说什么了?"
  李无袖想了想,道:"他要成亲了。"
  花一贯浑身一颤,抬头盯住李无袖,一张团脸上血色褪尽,眼中闪过一丝狰狞之色,随即却又转成绝望。道:"他……他……要……成亲?"
  李无袖被他这神情吓住了,道:"他是这么说的,怎么了?"
  花一贯腾地站起身来,道:"我有事出去一趟。"
  李无袖茫然瞧着他的背影,摇头道:"钱老板要成亲又怎样?又不是他妹子成亲,何必急成这样?"这时鹌鹑蛋也煮好了,李无袖伸筷子夹起一只来,仔细吹了吹,剥去皮塞进嘴里。花一贯的手艺颇说得过去,作料下得不轻不重,入味三分,不掩其香,十分清淡可口。李无袖舔舔嘴唇,将锅子端下来,一面慢慢吃一面等花一贯回来。
  直等到月上中天,却也没见到花一贯的人影。李无袖将鹌鹑蛋吃得一只不剩,拍了拍肚皮,心满意足地回房歇息。


二,钱不缺(二)

  夜里睡得迟,第二日到司理院时候便比平时晚了些。不过这左司理院中,李无袖一人说了算,自然也无人敢指摘他。李无袖捂着嘴打个呵欠,问一名差人道:"花推司到了没有?"
  那差人道:"到了,花大人正在房里办公务。"
  李无袖点了点头,迈步过去,果然看见花一贯正在房里,从书架上取了一叠公文走回桌旁。走路时候姿势却有些怪异,两腿不甚灵便。
  李无袖奇道:"小花,你的腿怎么了?"
  花一贯摇了摇头,脸色略有些苍白,道:"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跤。"
  李无袖关切道:"要不要紧?找大夫看过没有?"
  花□:"擦过药了,没事。"
  李无袖点了点头,又道:"今儿有什么大事没有?"
  花一贯翻了翻案上一叠纸,道:"也没什么,几日前泰和坊的锦绣布庄遭抢,丢了十几贯钱,命差人们缉拿强盗便是了。"一面扶着膝盖坐下。
  李无袖也在一旁坐了,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水,道:"小花,昨晚的蛋都给我吃掉了。"
  花一贯点点头,道:"你爱吃就好。"
  李无袖又道:"你昨晚做什么去了?"
  花一贯顿了一顿,笔管抵在下巴上,抬头看着李无袖微笑道:"我想起手纸用完了,去买手纸了。"
  李无袖跳了起来,道:"这话骗谁?买手纸买了一晚上?"
  花一贯微笑道:"买好手纸,我忽然肚痛起来,蹲坑蹲了一晚上。"
  李无袖将信将疑地道:"那你又怎会摔跤?"
  花一贯偏了偏头,圆脸上现出两个笑涡,笑道:"我蹲了一晚上,腿麻得毫无知觉,若是不摔跤,那才是说不过去。"
  李无袖道:"少装傻!你……"
  此时一名差人迈进门来,拱手道:"李大人,府尹大人有请。"
  李无袖道:"知道了,这就过去。"边走边扭头道,"小花,你等我回头审你。"
  花一贯笑道:"下官恭候参军大人。"看他走出门去不见了,这才低头去揉自己膝盖,满眼都是苦涩之意。

  过不多久,李无袖大步跨进门来,皱眉道:"泰和坊杏子巷有一名女子遭人奸杀,小花,咱们去瞧瞧。"
  花一贯应声道:"好。"起身唤了两名差人,带齐了验尸所需之物,随李无袖出门。

  杏子巷是一处极其偏僻的所在,房屋凋敝破旧,住户极少,几年来从未报过抢劫,倒是出过几次命案。花李二人到时,巷子里喧嚷不堪,许多好事之人被挡在巷口议论纷纷,探头探脑地往里瞧,另有三四名男女被官差拦在六尺之外,正自哀泣不止。二人快步走近前去,果然见到地上躺了一具□女尸,一柄短刀刺在她胸口,地上胡乱抛了几件衣裳,都是撕得不成模样。
  花一贯也不多说,蹲下去将这女尸从头到脚地细细验看。李无袖粗粗看了几眼,见尸身上有几处青紫伤痕,多半是她不肯顺从,被犯人殴击所致,并无特异之处,便命官差唤来这女子家人,自去询问案情。
  约莫过了两刻,李无袖将案发前后情形问明白了,回头见花一贯对着那女尸沉吟不语,道:"小花,验完了么?"
  花一贯仍在思索,答道:"验完了。"
  李无袖道:"你报,我来给你记。"
  花一贯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看着那女尸沉声道:"顶心、囟门全,额全,两额角全,两太阳全,两眼、两眉、两耳并全,两腮有指痕,色青,两嘴角有血出,两肩全,前胸心口处他物伤,长两寸三分,脐腹全,产门中血并精出。两髀、腰、膝、两臁肕、两脚面、十指爪并全。左上臂殴击伤,色紫赤,约四寸见方,左肘、腕并指甲全,左肋全,左胁殴击伤,色紫赤,约四寸见方,左腰、胯及左腿、脚并全。右肋并胁全,右腰、胯及右脚全,右腿膝上两寸殴击伤,色紫赤,状如球,径三寸。脑后、乘枕全,两耳后发际连项全,左背后心处他物伤,长一寸一分,当为凶器透出之处,右背胛并两脊全,两腰眼、两臀并□全,两腿、两后、两腿肚、两脚跟、两脚心并全。"
  他一面说,李无袖下笔如飞,不多一会儿便录完了,又命官差取一领草席将女尸遮盖了,同花一贯回府衙去。
  花一贯一面走,问道:"无袖,案情如何?"
  李无袖道:"这女子是泰和坊三合巷李家的女儿,昨日傍晚出门找女伴玩耍,就此一去不归。夜深时候家人着急起来,四处寻找未果,天明有人在杏子巷发现这女尸,便报了官,众人在此围观哄传,李家人听到消息,前来认尸,果然是自家女儿。报官之人我问过了,是左近住户,没见到什么可疑之处。也并无人求娶不得。我已派差人乔装打扮,查问近日三合巷有无可疑人等出入。你验出什么蹊跷没有?"
  花一贯摇摇头,道:"看尸体情状,确是奸杀无疑。"
  李无袖道:"那便简单了,命差人着力缉拿人犯便是。"
  花一贯嗯了一声,默然不语地走了一段路,忽然皱起眉来,道:"无袖,有一处我觉得很是奇怪。"
  李无袖道:"什么?"
  花一贯捏着自己下巴,慢慢地道:"她的衣裳。"
  李无袖奇道:"撕得七零八落,哪里奇怪了?"
  花一贯不自觉地拿手指轻轻刮擦脸侧,喃喃道:"就是七零八落,我才觉得奇怪……"


二,钱不缺(三)

  推司之职本是主管狱讼,不管拿人,花一贯刚进府衙没几年,加上左司理院中原本便有三名推司,平日他倒是负责验尸多些,捉拿犯人更与他无干。花一贯乐得清闲,平日里忙了整整公文,闲了便喝茶,甚是逍遥自在。
  如此两日过去,李无袖愁眉苦脸地过来诉苦,说道连人犯的头发丝也没摸到。李无袖便是家住泰和坊,他自小最爱顽皮胡闹,从前同街上的意气少年颇有些来往,做官之后也时常聚在一起喝一杯,却也打探到没半分消息。
  花一贯从井里拎出一篮水果来,在小院里摆了两把竹椅,一面拈起一颗樱桃,微笑道:"别急,慢慢地找,总能捉到此人。"
  李无袖长长叹了口气,瞧着那篮子,没半分心思动口,道:"我当真摸不到半点头绪,小花,你来帮我可好?"
  花□:"不是我不肯,我只懂验尸,不懂拿人,只怕帮不了你,反倒碍手碍脚。"
  李无袖道:"怎会?陈万儿的案子多亏有你。"
  花一贯将嘴里的樱桃核吐了,摇头道:"那三道勒痕太过出奇,线索太多,叫人想要装作看不到都不成。但说到捉拿人犯,并不是我所长。"
  李无袖道:"李家姑娘的伤痕不出奇?"
  花一贯摇头道:"可说是没半分出奇之处。她的致命处在心口,短刀透背而出,当场毙命。脸有指痕,口角流血,是被打了耳光,左臂、右胁的痕迹是拳头打过留下的,右腿上的伤,多半是犯人用膝盖踢过,双手手腕上是被紧紧握过的淤青。各处伤痕十分明白,尸身并无异常。"
  李无袖思索道:"那么那一日你说奇怪,究竟有什么奇怪之处?"
  花一贯望着他道:"不是尸身,是衣裳。若你是那犯人,耐烦一件一件地撕李姑娘的衣服么?径自掀她裙子岂不省事?"
  李无袖恍然道:"不错!正是如此!"却又摸了摸脑袋,道,"虽然奇怪,可是算不得线索,无法据此追查啊。"
  花一贯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究竟为何如此,只好问犯人了。"
  李无袖一伸手,死死拉住花一贯的袖子,眼巴巴地瞧着他道:"小花!那我究竟如何是好?若不能如期破案……"

  花一贯将自己袖子扯出来,手上不闲着,吃完了樱桃,又开始剥石榴,嘴里道:"我没法子,不过有法子的人,想来还是有的。"
  李无袖浑身一震,顿时跳了起来,道:"是谁!你怎不早说!"
  花一贯叹了口气,往嘴里塞了一把石榴,道:"我师父。"
  李无袖惊喜道:"你师父在哪里?还不快去请老人家出山!喂喂小花,我素日待你不薄,你可要给我说几句好话,求你师父也收下我!要不,我先叫你一声师兄?"
  花一贯抬起头来瞧着李无袖,幽幽道:"我师父若是知道你是我这头白眼狼的朋友,多半看都不愿多看你一眼。"
  李无袖登时来了精神,袖子一挽,指着花□:"孽徒!你做下什么忤逆师尊丧尽天良的恶事!且看我李无袖替师父他老人家出气!"
  花一贯慢吞吞吃完了一颗石榴,拍了拍手上碎屑,道:"无袖,话我讲在前头,虽说我不听师父的话,惹得他动怒将我踢出门来,但若是别人对我如何,师父他是不答应的。"
  李无袖立时换上一副笑脸,从篮子里拿起一个莲蓬递给花一贯,讨好道:"师兄,你吃。"
  花一贯接过莲蓬,顺手在李无袖头上敲了一下,一面仰回竹椅上,道:"我师父这条路,咱们是想也不要想了,他若肯相助,当初也不会赶我出门。"
  李无袖呆了一下,道:"当真万万不肯?"
  花一贯拿着莲蓬无意识地轻轻拍打自己下巴,道:"要不,我去跪门?"
  李无袖道:"那也成,你快去,跪到他肯出山!来去多久?"
  花一贯笑道:"一来一去,倒是用不了多久,一刻便够了。"又奇道,"案子办不下来,至多不过给府尹大人训斥几句,你为何如此心急?"
  李无袖张了张嘴,却又没说出什么来,只道:"已经过去三日,小花,不论如何,七日之内,一定要帮我将案子破了!"
  花一贯叹一口气,道:"你既然信得过我,我便试试看。"
  李无袖喜道:"信得过信得过!小花你心细,有你在,一定能成!"

  第二日清晨,李无袖兴冲冲地来约花一贯外出探案,谁想却扑了个空,卧房里不见人影,公事厅里的差人也说并没见到花大人。
  李无袖皱起了眉,喃喃道:"那是到哪里去了?唉,小花小花,这案子破不了,受苦的可不单是我一个人……"

  午后阳光实在温软得出奇,城西灯心巷里安静得很,偶有人远远地从巷子口前路过,似有似无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更显宁谧之意。一只白底黑花的猫儿趴在墙头打瞌睡,钱老板钱琳宫在自家店铺门前一张竹椅上坐着,笑眯眯地瞧着眼前跪得笔直的青年,道:"花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折了草民的寿那是其次,耽误了生意可大大不妙。"
  花一贯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恭恭敬敬地道:"师父,徒弟看望您老人家来了。"
  钱琳宫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微笑道:"花大人,你叫错了,叫我老钱便是。若要客气些呢,叫声钱老板也就是了。"
  花一贯直起腰来跪着不动,也不说话。
  钱琳宫向前倾了倾身子,瞧着他的眼睛,诚诚恳恳地道:"花大人,草民求你发发慈悲,日后别再来了。若是一定要来,也请千万避开端午、中秋、年关这三天。原本能够多卖些纸笔,多赚几分银子,你这么一跪,谁还敢上门来?往日你每月来一趟,那也就罢了,今儿已是本月第三趟了,小店本小利薄,糊口都艰难,万万禁不起你这般三番两次地折腾。"
  花□:"是,徒弟知道了,以后再来叩安,必定挑选人少清静时候。"
  钱琳宫刷的一声打开手边折扇摇了摇,笑眯眯地道:"如此甚好,多谢花大人垂怜。"一面安安稳稳地仰在竹椅里,过不多久,鼻息渐起,竟似是睡着了。花一贯不言不动地跪着,只是抬起头来瞧着钱琳宫的面容,眼神里恋慕无限,却又有几分悲苦。


二,钱不缺(四)

  李无袖督促差役们加紧缉拿凶手,自己也在城里四处走访打探,直忙到日落黄昏。正要回府衙里睡个天昏地暗时,一抬头,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走到灯心巷前,他想起那孔方斋里颇有些有趣的玩意儿,便迈步过去。
  才踏进巷口,便遥遥瞧见一人跪在路边,李无袖心道:"有趣!不知是做什么的?哪家的男人被媳妇喝令跪搓板么?不对,跪搓板也该在家里跪,怎会跪到路旁来?"越向前走越是觉得那人眼熟,待到了近前,看清跪在孔方斋前的赫然便是花一贯。李无袖不由得呆住了,揉了揉眼睛,道:"……小花?你,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花一贯微微苦笑,道:"无袖,这就是我师父。"
  钱琳宫已从竹椅上起身,微笑道:"花大人玩笑了,我一介小民,怎做得你的师父?"
  李无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钱琳宫的话上,他想起花一贯想要寻一个惯切宣纸的媳妇、甚或自己给那人做媳妇的话,不由盯住了花一贯,喃喃道:"小花……你……你是想给你师父做媳妇?"
  他此话出口,花一贯的脸登时煞白一片,嘴唇抖动几下,却说不出话声来。钱琳宫眯了眯眼,浑没开口的意思。李无袖看花一贯神情,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急急道:"我什么都没说!没说!"话音未落,扭头就跑。
  花一贯心头一片冰冷,恨不得一头撞死,脑子里早已搅成浆糊,他不敢去看钱琳宫的脸色,伸出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抓紧了他的衣角,耳中却听钱琳宫淡淡地说了一句"放开"。若在平日,便是单手挂在一根绳子上、下面是刀山火海,他也必定会放手,可眼下这境况,叫人如何放得开手?
  他不肯放,钱琳宫倒也不说什么,坐回椅上,任他攥着自己衣裳。忽然有人道:"老钱,拿两块墨来!"
  钱琳宫微笑应道:"就来。"轻描淡写地将衣角从花一贯手里抽回来。

  花一贯回来时候,已是半夜。李无袖坐在他房门前候着,见他进来,喜道:"小花!你回来了!"一面小心翼翼地瞧瞧他脸色,道,"小花……"
  花一贯立在当地,弯腰在膝上捶了几下,笑道:"我没什么。"
  李无袖看他走路时候不甚灵便,膝盖又不舒服,这才明白他每月十五都是去孔方斋前跪着,心中又是疼惜又是愧疚。犹豫道:"你师父他……"
  花一贯笑嘻嘻地挥了挥手,道:"没事没事,师父早将我赶出门来不肯认了,如今也不过是更加不肯认罢了。左右是不肯认,有什么差别?没几个时辰便要天亮了,你回去睡吧,我也睡了。"一面进房去。
  李无袖站在当地不动,仔细想来,他同花一贯相识两年,花一贯虽绝少提起"钱琳宫"这三个字,但此时回想起来,却觉得他有许多话都是在说那钱老板,一字一句都是深情。如今这情境,他怎会不伤心?
  李无袖叹一口气,正要迈步回去,却隐隐听得花一贯房里传来一声哽咽。

  次日清早,李无袖还在睡梦中时候,朦胧觉得有人叫他。他含糊不清地嘀咕一句,扯了被子蒙住头翻身向里,却听花一贯的声音道:"无袖,起来!"
  李无袖吃了一惊,一激灵翻身坐起,揉揉眼仔细看去,面前之人果然是花一贯。他想不到花一贯会来找他,喜道:"小花!你起得好早。"
  花一贯点了点头,道:"方才我去杏子巷问过,当晚并未有人听到异常声响。"
  他头一句话便是案子,李无袖只醒了一半,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他捶捶脑袋想了一会儿,半晌才道:"但看地上血迹,并非杀人后移尸杏子巷。"
  花□:"因此我推想,犯案的不止一人。"
  李无袖奋力思索道:"为何?"
  花□:"那女尸手腕上一圈均是青紫,双手是被分别抓住的,若是一人所为,尽可以将她手腕一并擒住。若不然,要抓她两手,要堵住她的嘴,又要撕她衣裳,总有顾不到的地方,不至一声不闻。我想这案子多半是两个人一起做下的。"
  李无袖道:"有理!"
  花□:"这案子我有些眉目了,今日便去查访。"起身便要离去。
  李无袖忙叫道:"小花,你等我一起!"
  花一贯挥挥手,道:"这不必急,你穿好衣裳,到杏子巷找我便是。"说完便走了。

  花一贯才出门,李无袖便匆匆掀了被子穿衣,脸也顾不得洗,边系衣带边大步往外走。临出府衙时候惊觉忘穿中衣,又急忙回去穿上,再出去时遇到右司理参军王元朗,他问起案情,少不得又费一番口舌。如此折腾一番,到了杏子巷时候,已经不见花一贯的人影。如今天气炎热,尸体也已勘验分明,早已交还家人掩埋。李无袖在杏子巷里来回踱了两趟,只得带了两名差人自去搜寻线索。
  中午时候,李无袖买了小鸡元鱼羹和三和花桃骨回府衙歇晌,还没进门,便看到花一贯匆匆从里面出来,叫道:"小花,你吃午饭没有?"
  花一贯擦肩走过去,回头笑道:"顾不得了,跟晚饭一并吃了就是。"
  李无袖看着花一贯的背影,他方才还对着手里鲜香四溢的鱼羹淌口水,此刻早已没了胃口。花一贯向来饿一顿便要叫半日饿,便是刚验过尸也吃得下熘肝尖、炒腰花之类,此时茶饭不思,定然是为了那钱老板了。李无袖想到自己昨日叫破他心事,心中更是愧悔,匆匆填了肚子,便去查案。


二,钱不缺(五)

  这一日却又是无功而返,李无袖喝了几口汤水当是晚饭,左等右等,却没等到花一贯的影子。他思来想去,又往城西灯心巷去,花一贯却并没在那里。
  李无袖立在孔方斋前想了想,踏进门去,招呼道:"钱老板。"
  钱琳宫正拿了鸡毛掸子清扫货架上的灰尘,回身微笑道:"客官。"
  李无袖在他面前站定了,郑重其事地道:"钱老板,我姓李,叫做李无袖,是小花的好友,在临安府衙里任左司理参军。"
  钱琳宫道:"哦,李大人。"
  李无袖听他这不咸不淡的语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摸了摸脑袋,道:"我……我来买纸。"
  钱琳宫道:"李大人要哪一种?"
  李无袖指着货架,道:"那个,那个,还有那个。"他一面忖度该如何开口,一面对着货架胡乱指点,好半晌才思量明白,道,"就是这些了。"
  钱琳宫噼啪打了一会儿算盘,眉眼带笑,将一只修长的手掌摊在李无袖身前,道:"共是二钱银子零十八文。零头抹了,两钱银子,下回还请照顾小店生意。"
  李无袖也不心疼银子,将手伸进衣袋里掏钱,边掏边轻快道:"钱老板,听说小花他是你养大的,这话是真是假?"
  钱琳宫笑眯眯地道:"花大人幼年坎坷,略有小小不顺,曾赏光在敝处住过几年。"
  李无袖将两钱银子放在他手掌上,就势向前凑了凑,道:"钱老板,上次小花他说想要寻一个切宣纸切得好的媳妇。"
  钱琳宫微笑道:"我没有妹子许给他,也没有女儿。"
  李无袖斟酌一下词句,道:"你看,小花模样长得颇不坏,脾气也挺好,月俸也不算太少,煮蛋很是好吃,想来烧菜也不差。那个、你……那个……娶了他当媳妇好不好?"
  钱琳宫上下打量李无袖几眼,断然摇头,含笑道:"我出不起聘礼。"
  李无袖商量道:"不要聘礼呢?贴给你一大笔嫁妆!"
  钱琳宫仍旧摇头,道:"不敢高攀。"
  李无袖深深叹一口气,低着头看自己鞋尖,忧愁道:"我不知你们师徒两个是怎么一回事,小花也从没说起过。只不过自从昨日由你这里离开,他便茶饭不思,辗转难眠,查案子也没精打采。这么短短一日,已经掉了两斤肉。"
  钱琳宫微笑道:"这事说来也简单。我不许他做一件事,他却一定要做。既然徒弟大了,管不了了,那便只好不管,我也没法子。"
  李无袖忙道:"是什么事?若是小花改过,你便肯认他?"心中猜测:"难道钱老板要小花一起睡,小花不肯?不对,只怕小花乐意得很。"
  钱琳宫淡然道:"不错,他若不做临安府衙的官儿,我便重新认他做徒弟。"
  李无袖顿时呆住,将方才的矫情装扮都抛在脑后,急切道:"这是为什么?钱老板,你觉得官无好官是么?可凡事不可一概而论,小花他在临安府两年,从没做过不好的事,我也不是贪官墨吏。"
  钱琳宫微笑道:"我一介小民,不敢觉得官爷们如何,只不过对官府有点儿小小的成见,不太喜欢自己徒弟掺和进去。他不肯听我的话,那便只好不做我的徒弟。"
  李无袖无法可施,道:"那、那你当做没到没听到昨日我说的那句话,成不成?"
  钱琳宫掏掏耳朵,微笑道:"李大人昨日说了什么?我没听到,再说一遍可好?"
  李无袖喜道:"你答应了?那再好不过!"一面拿了纸卷欢欢喜喜地走出去,踏出门来,一阵冷风吹上头面,却又不由得替花一贯难过。

  花一贯回来时已是深夜,李无袖在他房里等着,道:"小花,你去哪里了?这时辰才回来,我还道你被贼人捉去了。"
  花一贯打个呵欠,笑道:"明日再同你细说,今儿可累死我了。"
  李无袖道:"也好,你好生歇息。"他本想说说钱老板之事,想一想又咽了回去,难道能同花一贯说"小花你放心,你师父说没听见我说你喜欢他"么?

  一觉醒来,已是案发第六日,花一贯早早起床,拿冷水洗了脸,一面思量案中疑点。李无袖忽然大步推门进来,咬牙切齿道:"小花!快跟我走,泰和坊又有一起奸杀案!"
  花一贯吃了一惊,匆匆束了头发,道:"走!"
  这具女尸依旧是在杏子巷被瞧见的,死者是天井坊卖豆花的王二家媳妇,住处距泰和坊并不太远。与李家女儿一样,死时不着寸缕,两腿间精血流出,撕破的衣裳凌乱丢在一旁。心口处一道极深的伤痕,透背而出,血流满地,却并没见到凶器。双手手腕一周青紫,身上一样有殴击伤痕,只不过是在两肩、两肋、小腹,小腹上痕迹尤重。
  花一贯验过尸身,自行记录了,一面道:"心口锐器伤的长短同李姑娘一样。"
  李无袖气恨道:"果然是同一人作为!"
  花一贯顿了一顿,道:"是不是同一人,现下难以断定,但同样的短刀有两把或是更多,却是确凿无疑。"
  李无袖道:"那……那又如何?"
  花一贯将写好的验尸呈文折好了塞进袖里,道:"昨日我拿着那柄短刀问遍了全城的铁匠铺,一名老师傅认得是沧州精铁,锻造精良,一把刀少说也要八钱银子,临安城里没这种样式。两把刀一两六钱,不是轻易拿得出手的,只怕来者不善。"
  李无袖思索道:"如此说来,那便是江洋大盗之类了?这可奇了,近日城里没什么出格的抢案,却有两起奸杀案。他们不抢钱财,偏偏来祸害临安的女人,这是什么道理?"
  花一贯点头道:"正是如此。"一面微微叹一口气,道:"并非我不敬死者,只不过这两人姿色平庸,亡命之徒想来不缺黑心银子,为何不去青楼买笑?"

  两人回了府衙,李无袖拿过那把短刀反复把玩琢磨,忽然想起一事,道:"既是江洋大盗作为,这把刀须得给张缉捕瞧瞧。"
  花一贯拍桌道:"说得是!我疏忽了,咱们去找他。"
  临安城共分左右四厢,这八厢各置一名缉捕使臣,主管捉拿盗贼之事。张缉捕张驷是右二厢的缉捕使臣,并不负责左一北厢泰和坊、天井坊之事,但他在临安府衙中任职数十年,资历极深,于诸般刀剑凶器更是熟稔,何样伤痕是何等凶器所为,往往一眼便知。
  两人穿过小半个临安城,寻到正在右二厢带人巡街的张驷,互相寒暄毕了,便将那短刀拿给他看。张驷仔细看了几眼,道:"这刀不太像杀人越货的家什,若非女强盗用的,便是盗贼们作案失手时候拿来行凶。"
  李无袖叹气道:"女强盗决不会奸杀女人。那我可真不懂了,强盗们犯下这些案子倒也勉强说得通,为何盗贼不偷钱财,反倒来干这个?"
  花一贯皱眉不语,也点了点头。
  张驷道:"这便是泰和坊那两桩案子的凶器么?果然奇怪。"
  花□:"张大人,据你看,这凶犯有什么图谋?"
  张驷沉吟道:"不知死者是什么身份?"
  李无袖道:"我叫人查得明白,那李家开着一家从食店,王家是卖豆花的,都是小门小户,世代在临安居住,已有几十年。这两家平日里做些小本生意,所得也仅能糊口,哪有什么贵重之物给人觊觎?"
  张驷道:"这……这倒叫人想不明白了,但下官愚见,这并非寻常的奸杀案。"

二,钱不缺(六)

  花一贯与张驷想在一处,认定这案子背后别有玄机,但究竟是什么玄机,却实在想不出。李家与王家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布衣百姓,好好地怎会惹上这等凶徒?李无袖与左一北厢的缉捕使臣商议过,加派人手在泰和坊日夜巡视,却也没发现什么外来的可疑之人。
  这般没头苍蝇似的忙乱了几日,不知不觉已是第十日了。李无袖前几日坐立不安,言谈举止都焦躁得很,此时反倒漫不在乎起来,向拿了纸笔正在写写画画的花□:"小花,咱们出去逛逛。"
  花一贯眉头不开,苦笑道:"你倒有闲心。案子没半点头绪,我哪里有心思逛。"
  李无袖嬉笑道:"你没听说书的故事里讲么,查案子的时候,若有什么疑难不解之处,只要在外闲逛一圈,便能想明白了。走吧走吧。"一面过来拉花一贯的手臂。
  花一贯本不想去,拗不过李无袖执意相邀,只得随他出门去。

  两人在外面乱走了两三个时辰,疑难不解之处却仍在脑子里,并没逛出什么结果,只得回府衙去。才进大门,便有差人上前道:"李大人,花大人,府尹大人传见。"
  李无袖道:"知道了。"
  花一贯奇道:"府尹大人要见我们做什么?"
  李无袖叹一口气,道:"小花,你跟我来。"一面大步往府尹治事的东厅走去。花一贯茫然不解,心头浮起不妙之感,但府尹点了名要见他,却不能不去。
  李无袖上得堂去,当即撩衣跪倒,道:"下官见过府尹大人"
  花一贯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郑重其事地行大礼,但上司既然跪了,他断无仍旧站着的道理,也便一同跪下,道:"花一贯见过府尹大人。"
  马覃也不多言,沉声道:"打!"
  四名差人应声上前,按倒花李二人,举起黑漆板子,重重打下去。
  花一贯万万料不到竟是这般情形,挣扎叫道:"府尹大人,这却是为何?"
  马覃怒道:"花一贯,当日案发之时,李无袖一力担保十日之内你二人能将凶犯缉拿归案,如今十日已到,非但没捉到人,反而又出一案,临安城内人心惶惶,你不该打么?!"一甩袍袖,离座而去。
  花一贯这才明白事情原委,却分辩不得,只得咬牙苦忍。
  五十杖打完,花一贯咬紧牙关爬起身来,疼得倒吸一口气,道:"李无袖!你、你……"
  李无袖呲牙咧嘴地道:"小花,我、我对不起你,我也想不到这案子竟然如此难办。"
  花□:"若再有十日仍不能结案,那又如何?"
  李无袖不敢看他,低头嗫嚅道:"又、又是五十杖……打死为止。"
  花一贯长长叹一口气,道:"与其被这么打死,我不如抹脖子算了。"
  李无袖苦笑道:"抹脖子不着急,先回去上药。"
  花一贯本待答应,忽又摇了摇头,道:"今日是十五,我有事。"
  李无袖叫道:"你还要去跪?要命不要?"
  花一贯不答,抿紧了嘴唇,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钱琳宫不许他碍着自己做生意,花一贯便晚上过来。他挣扎走到灯心巷时候,孔方斋早已打烊,两扇木门紧紧闭着。花一贯悄无声息地门前跪下,举袖擦擦额上汗水。他刚受了刑杖,伤处没来得及料理,鲜血淌下去渗出衣裳来,微微地洇在青石板上,夜色浓重,却也看不分明。
  花一贯跪了半个时辰,双腿便麻木起来,膝盖更是针扎一般疼痛。若是平时,倒也尽自受得住,但今日臀上杖伤火烧火燎地作痛,有时便忍不住低低闷哼一声,额上冷汗更是不住滴落。忽听店门一响,他抬头去看,便见一件外裳兜头盖脸丢了出来,随即听到钱琳宫的声音硬梆梆地道:"滚。"
  花一贯望着那重又紧紧关上的门,低头一笑,将那衣裳捡起来裹在身上,仍是跪着不动。

  天色将明,花一贯将那衣裳脱了下来,整整齐齐折好了放在店门前,艰难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青石板上留了一滩血迹,在昏昧的晨光里黯淡之极。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孔方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钱琳宫披着外衣出来开门,看到地上的衣裳,冷哼一声,弯腰捡了起来。一转头间看到地上的血迹,不由得微微怔住了。

  那日花一贯回了府衙,请了郎中上过药,哪里也去不得,只好趴在床上养伤,看闲书看不进,想那案子却又想不明白。这么一日过去,忽有一名差人叩门进来,道:"花大人,今日有人来衙门找你。"
  花□:"是谁?"
  那差人道:"他托小人传一句话,若花大人公事已毕,请到城西孔方斋去一趟。"
  花一贯一颗心猛地一跳,道:"多谢!"当即翻身坐起,却忘了臀上有伤,顿时疼得直吸气。他也管不了这许多,一边小声叫痛一边匆匆穿衣穿鞋,大步往城西走去,伤处疼得厉害,也不知裂开没有。
  临到孔方斋门前,花一贯反倒犹豫起来,他在门外立着,胡思乱想了足足半刻,方才忐忑不安地踏进店门来,跪下道:"师父,你……你找我?"
  钱琳宫"嗯"了一声,道:"我找你。"
  花一贯万万料不到还会有听到他应自己叫师父的一日,一颗心怦怦乱跳,抬起头来,却见钱琳宫神情冷淡,正将一根鸡毛掸子拿在手里。花一贯少时胡闹,被钱琳宫拿鸡毛掸子着实教训了一顿,便是后来大了,见到此物也不由得心里一跳。此时又见到钱琳宫拿着那鸡毛掸子,当真是心有余悸,他不知钱琳宫为何要责罚他,也不多言,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双手撑着地上。
  随即便听得十分利落的"啪"的一声,臀上火烙般的一痛,花一贯只觉得全身一紧,头皮都麻了。这一下比前日挨的板子不知疼多少倍,他不由得打了个颤,眼泪几乎都要疼出来,当下咬了咬牙,手指抠住砖缝。便在此时,忽觉身后一凉,裤子竟然被钱琳宫扯了下来。花一贯呆了呆,不由自主地双手护住了屁股。
  钱琳宫冷淡淡地道:"你挨了刑杖?"
  花一贯呆呆地点了点头。
  钱琳宫道:"去将这份差事辞了。"
  花一贯低下头去,慢慢摇了摇头,他正要开口,不想光溜溜的屁股上又挨了重重一记鸡毛掸子,这次当真是疼得掉下泪来,随即却被钱琳宫抱了起来。花一贯抬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只觉得身在云里雾中,连痛也不觉得了,只盼时光就此停下,就这么被钱琳宫抱着。他呆怔怔地被钱琳宫放在床上,直到清凉的药膏涂在伤处,这才回过神来。试探道:"师父,你……你不生我的气了……?"
  钱琳宫冷哼一声,道:"我不是你师父。说吧,案子是怎么一回事。"
  花一贯心中百般滋味,又是委屈又是欢喜,抓紧了钱琳宫的衣袖,呜咽几声,却说不出话来。


三,红鹿绫(一)

  三,红鹿绫
  自从花一贯到灯心巷去,已是三天不见人影,李无袖着急起来,派人去孔方斋打听,钱琳宫一口咬定并未见到花推司。李无袖早已叮嘱过不可动粗,差役们不敢搜检,只得上复花大人不在那处。

  到了第四日上,李无袖正在花一贯房里团团转,忽听房门一响,花一贯迈步走进来,只见他嘴角带笑,满面春风,就连眉毛都是笑的。
  李无袖叫道:"小花!你到哪里去了?还有六天便又到十日期限了,你……你……咱们又要遭罪了。"
  花一贯笑道:"你只管放心,六日之内,这案子一定能够办下来。"看自己桌上被李无袖弄得乱成一团,便走过去收拾,走路时姿势却仍有些怪异。
  李无袖奇道:"小花,你怎么了?走路怎地还是不利索。"
  花一贯整理手下纸张,不知正在想什么,微笑道:"没什么,伤还没好。"
  李无袖道:"什么伤?那些差人们认得我,下手倒不太重,你怎地还没痊愈?要不要再叫大夫来瞧瞧?罢了,先让我看看。"
  花一贯吓了一跳,推辞道:"没事没事,再涂几天药便好了。"
  李无袖不肯,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让我看看,不然我心里不安,总是我拖累了你。"边说边靠近过去。
  他靠近一步,花一贯便退一步,一面道:"没什么,过一两日便好了,无袖,你……你不必看了……"
  李无袖执意要看,花一贯坚决不肯,一个逼得紧,一个退得快。花一贯再退一步,却不慎被凳子绊了一下,跌到床上去。李无袖合身扑上去将花一贯压住,硬是将他裤子扯下来,只见臀上杖痕确是淡淡的,只两道细细的伤痕十分显眼,并未肿起,皮肉却是紫黑的,也不知多久才能消退。他当下大怒,叫道:"这些黑心玩意儿,我宰了他们给你报仇!"
  花一贯忙道:"不关他们的事,是我师父打的。"
  李无袖呆了一下,半晌长叹一声,抬头瞧着房顶道:"爹,我从前怪你打我时候下手太狠,还说你不是我亲爹,如今我明白了,我确是你的亲生儿子!"
  忽听有人在门外接口道:"他若不打你,那才不是你的亲爹。"语声颇有几分熟悉。
  李无袖抬头去看,见门外站着一人,青衫广袖,面目俊雅,只一双眉毛如同刀裁,眉角斜飞,颇带几分锋锐之色,果真是孔方斋老板钱琳宫。不由惊喜道:"钱老板?你怎会到这里来?你来帮小花办这起案子么?"
  花一贯听到钱琳宫说话时便急急将李无袖推开,跳起身来慌慌张张地系裤子,满脸的惶然无措,全然是一副被捉奸在床的模样。
  钱琳宫踏进门来,含笑道:"李大人,你好。"双眼似笑非笑地往花一贯身上打量一番,却也不说什么。
  李无袖正要说话,一名差人忽然大步入内,急切道:"大人!吴山坊内又有凶案!"
  吴山坊是在泰和坊对面,只隔了一条街。这泰和坊、天井坊、吴山坊三处挨得极近,与临安府衙隔得也不算太远。
  李无袖气急败坏道:"反了反了!哪里来的贼人,三番两次在我眼皮子底下犯案!等抓到他们,老子要他们一个个屁股开花!"
  钱琳宫微微一笑,道:"又有一桩案子,这算是给我的见面礼么?"
  李无袖拍桌道:"正是,也太嚣张!钱老板,小花,走!咱们去瞧瞧!"

  李无袖怒气冲冲地当先走出府衙大门,钱琳宫在旁道:"前几日的两桩案子,花戕都同我说了,这案子内中大有玄机。"
  李无袖头一次听到"花戕"这名字,好奇之极,强忍住没问出来,只道:"不知钱老板有何高见?"
  钱琳宫道:"我只想问一件事,前些日子,左近的店铺里出过什么案子没有?"
  李无袖思索道:"这个……小花,我隐约记得的确有一起抢案?"
  花□:"不错,大约半月之前,泰和坊一家布庄被抢了十七贯钱去。"
  李无袖道:"贼人抓到没有?"
  花一贯顿了一顿,道:"这个……我不知道。"一面偷偷看了钱琳宫一眼。
  钱琳宫慢慢地道:"那些人在找东西。"
  李无袖道:"我们也曾想过,只是他们在找什么?"
  钱琳宫微笑道:"这就要问一问,布庄里面有什么?"
  李无袖喃喃道:"布庄里面有什么?布啊?"

  吴山坊不久便到了,那尸体又是在一个偏僻小巷里,同之前两具没什么差别,仍是一刀穿胸毙命。这女子是吴山坊棉花匠的媳妇,家中还有一双年幼儿女,不料竟然横遭惨祸。花一贯看着尸身皱眉不语,李无袖道:"她身上的殴击伤痕比另外两人多。咦,小花,你瞧见没有?她们身上的伤一个比一个多。"
  钱琳宫站在尸身之前,还未验看,先问道:"花戕,先前两具尸体是你亲自验看的,还是由仵作下手?"
  花□:"是徒弟自己查看的。"
  钱琳宫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自去验看尸身。李无袖在旁看他动作,也不觉得有何出奇,看着看着,担心起期限一到又要挨板子,不由得发愁出神。过了半晌,只见钱琳宫站起身来,道:"左面肋骨全数断了。"一面看了花一贯一眼,花一贯会意,同一旁看守尸体的官差说了几句话,从那官差处取了酒糟与白梅酱混在一处压实了,点火烤得极热,又将一张藤连纸衬在尸体左侧胸腹处,将烤热的白梅糟放上去敷着。
  李无袖猛地回神,摸着脑袋道:"全断了?为何下这等狠手?"
  钱琳宫袖手道:"东西找不到,那些人越来越是心急,下手自然也越来越重。若不然,"一面伸手指着那尸体,道,"她们并非都是室女,为何个个会出血?"
  李无袖道:"想来那些凶犯……呃,不够怜香惜玉。"
  钱琳宫微微一笑,道:"李大人,你可曾查看过子肠之内?"
  李无袖脸上一红,道:"没有。"
  钱琳宫道:"花戕,你看了没有?"
  花一贯怕他责骂自己不够仔细,低头道:"没有。"
  钱琳宫淡然道:"李大人,我年长你十几岁,多嘴说几句,你莫责怪。验女子尸身,子肠之内定要细细查看,这等奸杀案不说,多有毒药塞在子肠深处致死的,若不仔细检验,往往便成冤案。这尸体子肠之内并无精水,倒有几处划伤痕迹,乃是钝器有意为之。"
  李无袖吃惊道:"前两次明明有的,我和小花都亲眼瞧见了。"
  钱琳宫道:"前几日寻物并不十分急迫,他们尚有闲心取乐,或许也是有的。如今看来拖延不得了。"
  李无袖苦着脸道:"我这里也拖延不得了。"
  此时花一贯将衬纸等物揭了,三人定睛一看,不由齐齐咦了一声,那女子胸胁处宛然印着一个掌印,肋骨显是被一掌齐齐打断的。
  李无袖呆了一呆,道:"这……这人好大的力气!"
  花□:"是江湖高手所为?"
  钱琳宫却道:"那家布庄在哪里?"


三,红鹿绫(二)

  遭抢的锦绣布庄是在泰和坊内,距三处案发之地都不远。当日花一贯说道有抢案时候,李无袖派人知会了本厢的缉捕使臣,就此抛在脑后,丝毫没放在心上,更没想到一家小小布庄竟同这三起命案有干系。
  花一贯打听了路途,一行三人不久便到了锦绣布庄之前。钱琳宫抬头看了看黑漆招牌,沉吟道:"锦绣布庄,这倒巧。"
  李无袖奇道:"巧什么?"
  钱琳宫摇摇头,再想一想,嘴角忽然慢慢浮起一丝笑意来。
  三人踏进店里,花一贯亮明自己身份,问那两名伙计道:"案发时候是怎么个情形,你们细细说来。"
  其中一名伙计道:"禀官爷,那日老板同小邓哥出城收新丝去了,只有小人独自在店里。那几日天气刚刚暖和不久,家家户户都忙着扯布料、裁春装,店里忙得要命,小人一个人忙得团团转,掌灯时候才没了客人。又候了一刻,小人要关门时,忽然又进来一名客人,小人迎上去还没开口,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掌柜的已回来了,点了点钱财布匹,总共丢了十七贯钱,布匹倒没少。"
  花□:"那人长什么模样,你看清楚了么?"
  那伙计摇头道:"只看见是个女客,面目没瞧见。"
  花□:"那一日除了那女贼,还有什么形迹可疑的客人上门来?"
  那伙计想了想,道:"有个男人来过,咱们布庄一向做的是女人生意,来来往往全是女客,便是男人要穿衣,也是家里媳妇来买布,一向没男客上门,因此小人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记得清楚。"
  李无袖精神一振,道:"如此说来,这人的模样你是记得的了?"
  那伙计犹豫道:"回官爷,记、记得……"
  李无袖大喜,道:"快将他容貌细细说来,若捉到凶犯,必有赏银给你!"
  那伙计抬头看看李无袖,再看看花一贯,终于咬了咬牙,道:"就是……就是他!"手一伸,指着的正是钱琳宫。
  李无袖顿起疑心,再看看花一贯,又将疑心打下一半,道:"钱老板,你……你来布庄做什么?"
  钱琳宫笑眯眯地道:"自然是来买布。我一个人过日子,没媳妇替我扯衣料,自己不来,穿坏了旧衣便只好光着了。"
  李无袖不肯罢休,道:"灯心巷左近难道没有布庄?隔了小半个临安城,你为何定要到泰和坊来买?"
  钱琳宫微笑道:"这里的料子结实。"
  那伙计凑趣道:"这位客官说得对极了,咱们布庄的料子……"
  李无袖喝道:"闭嘴!"上下打量了钱琳宫几眼,将信将疑道,"罢了,看你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想来不会是凶犯。"
  花一贯眼角抽动几下,却没说什么。
  钱琳宫笑而不语,深深看了李无袖一眼,转头问那伙计道:"你们的账册丢了没有?"
  那伙计张大了嘴,道:"对对对!那日账册也一起丢了。"
  钱琳宫微微皱一皱眉,道:"如此说来,那日的账目也一齐丢了。"
  那伙计从柜台上拿过一本新账册,道:"那日掌柜的不在,小人识字不多,生怕记得不整齐,写坏了账簿子,所以另外找了一张纸来记,没客人时候重抄上去。那纸没给抢走,账目倒是在的。"
  李无袖复又大喜道:"好极了!待破了此案,本大人重重赏你!"抢着拿起那账簿翻看,却不由得失望之极,道,"怎地没名没姓,只有布料尺寸和价钱?"
  花□:"若是有名有姓,那便只有一起命案了。"
  钱琳宫微笑点头,神色里大有孺子可教之意,又问伙计道:"这半月里被害的三名女子,她们当日买了什么衣料,你还记得么?"
  那伙计死命思索半晌,迟疑道:"王家媳妇和李姑娘同客官你一样,买了五尺天青色棉布,聂家媳妇买的是三尺碎花布。大概如此,那日人太多,小人记不大分明。"
  钱琳宫一双眼骤然幽深,道:"再借问一句,近些日子可有人来买红绫汗巾?"
  那伙计道:"有!说来也奇,半月来日日有人来买红绫汗巾子,有多少都包了,连带价钱也涨了,原来二十五文一条,现价已是一百文了。"
  钱琳宫挑挑眉梢,微笑道:"多谢小哥。"转身出店。

  李无袖急急跟出去,道:"钱老板,你瞧出什么来了?"
  钱琳宫笑眯眯地道:"你先说说,这三名女子有什么共同之处?"
  李无袖道:"都是女人。"
  花一贯思索道:"她们都是家中做些小买卖,并无多少余钱,贼人寻找的必定是一样貌似常见之物。"
  李无袖赞道:"小花你真聪明!"
  钱琳宫微笑道:"在我看来,她们的相通之处便是家中都有男子。"
  李无袖道:"那又有什么稀奇?哪一家没男人没女人?"
  钱琳宫摇头道:"我家中没女人。"
  李无袖苦苦思索他这句"她们的相通之处便是家中都有男子"的深意,顺口道:"一时罢了,早晚自然也会有。"忽然猛地合身向前一扑,好不容易才站稳了,扭头道,"小花!你干什么踢我?!"
  花一贯偏了偏头,圆脸上现出两个笑涡,笑道:"对不住,步子大了些。"

  李无袖深通打狗也须看主人之理,也不多作计较,揉揉自己大腿,迷惑不解道:"钱老板,我瞧了那账册,买了那青布共有四个人,两个已经死了,另外一个是你,那么第四个人是谁?这青布买不得?"
  钱琳宫皱眉不语,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
  花一贯叹一口气,道:"第四个自然是那伙贼人了,他们在布料里夹了一条红色汗巾子,多半是用作信物的,不知怎么给师父拿去了。昨夜他们寻到聂氏,准拟必定能拿回汗巾,没想到仍旧扑了个空,因此恼羞成怒,一掌将她打得肋骨尽断。"
  李无袖张大了嘴,重重拍打自己前额,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可钱老板,这汗巾怎会在你手里?"
  钱琳宫微微一笑,悠然道:"不巧那一日我另有些事情,买了衣料便寄放在布庄里,隔了半个时辰才取走。回去之后便发现内中多了一条红绫汗巾子,只是当时也没在意。"
  李无袖瞪大了眼,道:"他们要找的人,原来是你?"
  钱琳宫微笑道:"不错,我倒要多加小心了。"
  李无袖道:"这条汗巾子现在何处?"
  钱琳宫笑眯眯地道:"我带你们去看。"


三,红鹿绫(三)

  花李二人跟着钱琳宫过去,李无袖想不到不过半日功夫,这案子便已云开月朗,大是欢欣,脚步也比往日轻快几分。三人走到灯心巷里,钱琳宫却没进孔方斋,又向前走过几户人家,敲了敲两扇木门。
  不久一名少女轻轻将门打开一道缝儿,见了钱琳宫,便将手边半扇门开了,倚门脸带羞红,低声温柔道:"钱大哥,有什么事?"只见她穿了一身杏子红泻地衫裙,面容玲珑姣美,发髻鸦黑,不戴簪钗,鬓边只插一朵小小的白山茶花,天然一种秀丽娇俏。
  钱琳宫微笑道:"连姑娘,半月前我送你的那条汗巾还在么?"
  汗巾是贴身之物,男女之间相互赠受,那是极亲近的意思。花一贯盯着那娇滴滴的少女,眼睛都要红了,李无袖在旁看他神色,只觉得他就要扑上去将那少女撕了,暗里伸手扯一下花一贯的袖子。
  那少女低头揉着手帕道:"钱大哥……前几日堂妹来同我玩耍,她说那汗巾好看,硬从我这里抢了过去……"
  钱琳宫柔声道:"我不是想讨回去,你照样子做一条给我好么?"
  那少女抬眼看他,颊上梨涡浅浅,道:"好,我煮好午饭便去买绫子。"
  钱琳宫温言道:"你别去,晚些时候我拿来给你。"
  他说完了便即转身离开,花一贯重重将脚边一颗石子踢远了,一面紧紧跟上。李无袖自然也跟着,他猛地想起一事,道:"钱老板,你的好日子是什么时候?"
  钱琳宫不解,道:"什么好日子?"
  李无袖道:"前些时候,你说要成亲了。"
  钱琳宫哈哈一笑,道:"那时一定请你喝喜酒就是了。"又吩咐道,"花戕,你去锦绣布庄买二尺红绫来。"
  花一贯怒道:"我不去!"
  钱琳宫停下来转身看他,道:"你不去?"他语调之极平和,半分威吓之意也没。
  花一贯委委屈屈低下头去,道:"我去。"
  李无袖摸摸被他踢过的大腿,笑嘻嘻地道:"小花,你别委屈,我同府尹大人说一说,这钱算咱们府衙出了便是。"
  花一贯脸色不变,抬腿在李无袖屁股上狠狠再踹一脚。

  说话间已到了孔方斋前,钱琳宫道:"我要准备几样东西,晚些时候咱们再见面。"一面开了店门进去。
  李无袖不放心,跟进店里道:"你一个人在这里么?要不要我派几名差役来守着?"
  钱琳宫微笑道:"不必,我应付得来。"曲起食指在一旁小几上轻轻一扣,只见那桌角嗒的一声掉了下来。
  李无袖奇道:"这桌子怎么了?"一面将那桌角拾起来,只见断面整整齐齐,如同被利器削下来一般,他呆了片刻,道,"钱老板,你……你好身手,那我便放心了。"
  钱琳宫笑道:"不送。"

  花李二人自回府衙去,路上随意寻一家小店叫了酒菜,不久菜色上齐,李无袖仍拿着那桌角翻来覆去地看,道:"小花,你也会这个?"
  花一贯夹一筷香螺脍,道:"从前会的,现下不会了。"
  李无袖叹道:"那当真可惜。"想起一事,又道,"小花,钱老板叫的是你的本名么?"
  花一贯点点头,蘸着酒水在桌子上写了"花戕"二字。
  李无袖道:"这名字……好不吉利。"
  花□:"是。"
  李无袖道:"钱老板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
  花一贯想了一想,喝一杯酒,道:"我不是临安人氏。"
  李无袖好奇道:"那是哪里人?"
  花一贯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九岁时候,我正在一棵树下玩耍,被人抱起来放进一辆马车里带走了。那人将我带到临安来,想将我卖了,一时却没找到合适的买家。他日日指使我做这做那,稍不如意便拳打脚踢。一日那人要我劈柴,喝了酒又来打我,我忍耐不住,拿起手里的斧子砍他,想来他没防备我一个小小孩童竟会行凶,又喝醉了,竟然给我得了手。一斧砍在心口,当场便死了。"
  李无袖愣了一愣,道:"原来还有这等事,这人该死。报官没有?"
  花一贯摇头道:"那时我很是害怕,忽然一个人穿了白衣裳走了过来,他脸上笑眯眯的,瞧瞧地上的尸体,再瞧瞧我,说道'这一斧砍得挺准,难得,将来必定有出息。给我做徒弟如何?'我心里慌得很,只听懂这人是想带我走,当即答应了。他又看了看那尸体,笑着说'这血迹好看得很,像一朵蔷薇花,也罢,你就叫花戕便是'。"
  李无袖笑道:"咦,这么个凶神恶煞的名字,竟然是蔷薇花的意思?"
  花一贯被他说得一怔,看着眼前饭菜不知在想什么。
  李无袖却大有听故事的兴致,追问道:"那具尸体怎生处置的?偷偷埋了?"
  花一贯脸上颇有痛苦之色,道:"埋了倒好。师父说道他家传一门验尸的手艺,我既然做了他的徒弟,自然也要传给我。当即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半尺长的窄刀来,将那尸体剖给我看。我看到肚肠便吓糊涂了,发起烧来,足足半个月才病愈。"
  李无袖想象当时情形,不由得浑身寒毛直竖,当下对花一贯大是同情,道:"看不出钱老板他一副读书人的模样,竟然如此……如此……"他斟酌词句,觉得说钱琳宫"衣冠禽兽"固然不妥,但除了这个,却寻不出别的词句了。再看看桌上的三色肚丝、脂蒸腰子,再也没了胃口,长叹一声搁下筷子。
  花一贯脸现温柔之色,道:"那也不是。师父手艺很好,烧家常菜也好吃得很,我生病时候,他便做点心给我吃。从前同他住在一起,我最盼着生病。"
  李无袖叹气道:"他切菜同切人的,是不是同一把刀?"又道,"他那么轻轻一敲,桌子角便掉了,这是不是武功?"
  花一贯点头,道:"不错。"
  李无袖道:"没传你么?"
  花一贯慢慢叹一口气,道:"我学过的,本来也有小成。只不过我因为幼年之事,想要投身公门,捕尽天下不法之徒,师父却不答应。两年前执意我要来临安府做小吏,师父发起火来,说不许我用从他那里学到的本事给官府做事,将我的武功废了。"
  李无袖呆了一呆,道:"你还学了验尸,他没砍你的手,那也算是手下留情。"
  花一贯再叹一口气,道:"原本是要砍的,刀都拿出了来,师父忽然说单单砍手不够,眼睛也要挖掉,最好连耳朵也刺聋了,可这么一来也太不成模样,就此将我踢了出来。"
  李无袖发怔半晌,抖抖索索地道:"小花,你等着,明天我便向老张讨些毒药来,毒死了他,救你出苦海。"
  花一贯倒一杯酒自己喝了,笑嘻嘻地看着李无袖,道:"你要毒死他,不如我先毒死你。包管神不知鬼不觉,无人知道是我下手。"


三,红鹿绫(四)

  吃罢午饭,照例是李无袖会钞。花一贯说道要去锦绣布庄买红绫,半途便走了,他按钱琳宫的吩咐买了二尺红绫,愤愤塞进怀里往城西去。走到灯心巷时候,忽然瞧见孔方斋前那株蔷薇开了花,一朵朵犹如丹霞锦缎,掩映在浓碧枝叶下,更显鲜艳非常。
  花一贯站住脚看了一会儿,回想起与钱琳宫初见那日,忽然想起一事,心道:"师父那天为什么穿白?他最不爱穿白,说道容易脏,洗起来麻烦。"
  他想不明白,也不再多想,踏进店里,只见钱琳宫又躺在那藤椅上睡觉。花一贯轻手轻脚地将红绫放在柜上,跪在一旁瞧着他的睡容,半晌才轻声道:"师父。"
  钱琳宫睁开眼来,懒洋洋地看了花一贯一会儿,忽然伸手捏住他的左脸扯了扯。花一贯茫然瞧着他,内心深处却隐隐有欢喜之意,迟疑道:"师父?"
  钱琳宫厌烦道:"整日跪来跪去,你要拜佛,到东面祥符寺去。滚起来。"
  花一贯乖乖起身,道:"师父,红绫买来了。"
  钱琳宫嗯了一声,道:"用不着了。连姑娘将那块汗巾还我了。"
  花一贯奇道:"不是给她堂妹拿走了么?"话一出口,顿时醒悟,那连姑娘显是对钱琳宫有意,初时以为他来讨还汗巾,故此编谎话说道给堂妹拿了。钱琳宫既说明了并非讨还,连姑娘自个儿在家中想了想,便给他送了过来,只怕说定了日后必定归还,到时少不了又是一番来往。
  花一贯脑中想着,一口牙几乎咬碎。钱琳宫只作不知,从袖中抽出一条红色汗巾抛给他。花一贯接在手里,看那汗巾,不过是寻常的红绫子所制,迎光细看,只见上下边缘处都用同色丝线细细绣了连绵不绝的鹿纹,除此之外,也并无甚特异之处。
  钱琳宫欠起身来倒了一杯热茶,边吹气边道:"瞧出什么来了?"
  花一贯一张口,说出的却是:"你为什么送汗巾子给那个连姑娘?"
  钱琳宫抿一口茶,似笑非笑地道:"花大人,这个你也管?"
  花一贯倔强道:"我就是要管!"他说得响亮干脆,心里却着实没底气。那日李无袖说道钱琳宫就要成亲,他怨气冲顶,当即出门到孔方斋来,那时瞧着钱琳宫冷淡淡的颜色,话也没有问出口,只在门前跪了一夜。这几日看多了钱琳宫和颜悦色的模样,虽然胆气略壮,却又拿什么管他的婚娶之事?
  钱琳宫却只笑了一笑,道:"我请她裁衣裳,自然要送些谢礼。"
  花一贯想不到他会解释此事,心中好一阵惊喜,却仍旧不情不愿地道:"那、那也不必送汗巾子,看在别人眼里,心中不免多有猜疑。"
  钱琳宫思索道:"你说得也是,既然如此,这汗巾子也不必还给连姑娘了,"他瞧着花一贯十二分欢喜的面容,微微笑道,"改送根金簪与她插钗如何?"
  "插钗"乃是相亲时候中意之举,钱琳宫当真有意如此,还怕那连姑娘不乖乖地偏过髻子来给他插?花一贯气极,一把将他手里的茶碗抢了下来,钱琳宫也不生气,拂了拂溅到袖子上的茶水,微笑道:"你做什么?"
  花□:"我、我、我不让你喝!"
  钱琳宫哈哈一笑,向后仰在那藤椅上,道:"茶叶没了,你去买些来。"

  花一贯再是心意难平,终究乖乖出去买茶。临安产的是龙井茶,钱琳宫在这里活了三十一年,早喝惯了这滋味。花一贯买了茶叶,想着近日天气燥热,又买了半斤薄荷切做茶点心。回了孔方斋时,钱琳宫却并不在店里,他沏了两杯茶,听得后院微有响动,便端着茶盘往后院走,一边道:"师父,我端茶来了。"
  却听李无袖的声音道:"小花快过来!"
  花一贯怔了一下,踏进后院,果然见李无袖笑嘻嘻地坐在钱琳宫身边,手里玩弄着那块红绫汗巾,一旁的小几上摆了几样时令水果。钱琳宫半躺在一张竹椅里,左腿翘起来叠在右膝上,一只黑布鞋挂在脚尖上晃来晃去。他捻了一颗碧澄澄的葡萄在手里,正往嘴里送,一边同李无袖说笑。
  花一贯将一碗茶放在钱琳宫手边,另一碗给了李无袖。他不爱喝茶,拿了一只石榴坐在一旁,道:"无袖你怎会过来?"
  李无袖笑道:"自然是来向钱老板请教的。"
  花一贯摊开一只手掌,道:"岂能白白教你?学费拿来。"
  李无袖假意思索道:"不如我交了束脩,就此向钱老板拜师学艺,也好过三番五次地付学费?"作势便要撩衣跪倒。
  花一贯不动声色,手指一弹,一粒石榴籽弹到李无袖脸上去,道:"师弟,你若敢拜到我师父门下,就不要怪师兄今后三番五次地找你的不痛快。"
  钱琳宫摆了摆手,道:"说正事。这块汗巾被我拿了,虽是巧合,却也巧合的玄机,那便是放汗巾的人同取汗巾的人因故不可见面。"
  李无袖一击掌,道:"正是!如此说来,是有两伙贼人正在做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这块汗巾便是信物,一伙人放了这汗巾在店里,去取的是另一伙人。现下汗巾子给钱老板你错拿了,贼人没了信物,焦急起来,一面装扮成生意人高价收取红汗巾,一面抢了锦绣布庄的账册,得知另有三人同样买了五尺青布,便一个个地寻人追索那汗巾子,怕人知晓,弄成是奸杀模样。依我看来,应当先将那诈称收汗巾子的贼人抓了,拷问他们老巢所在!"
  花一贯摇头道:"那人要抓,但抓得早了,便是打草惊蛇。那收汗巾之人未必便是贼人,或许不过是贼人付钱要他做事而已。若果然是贼人,假设他嘴硬不肯招供,贼人们不见他归来,必然警觉,甚或逃离临安。总要大致摸清他们底细才好下手。"
  李无袖发愁道:"这底细又从何摸起?"
  钱琳宫道:"李大人,你做这左司理参军有多久了?"
  李无袖摸摸头,道:"不足半年。我……我自知资历太浅……"
  钱琳宫摇摇头,道:"不是这样说。你可曾听闻距临安不远,在江南东路有一伙江洋大盗?这群人自号照夜乌,横行已久,声势颇大,常有小贼前去投奔。照夜乌常常便摆下题目来,若做到了时,他们便将一样物品藏在某处,要投奔之人取了,凭此入伙。"
  李无袖睁大了眼,道:"这事我也隐约听说过,这汗巾子便是照夜乌的信物么?"
  钱琳宫道:"我猜想如此。正午时候我到丝帛所问了一问,这绫子光洁细密,像是江南东路广德府所出,丝线也是一样。"
  李无袖怔了怔,道:"大内丝帛所?钱老板你认识宫里的人?"

三,红鹿绫(五)

  钱琳宫微微一笑,道:"往日的旧相识罢了。"
  花□:"贼人的刀是沧州所产,如此说来,他们是南下投靠那照夜乌来了?"
  钱琳宫靠在竹椅上,冷冷说道:"若是七十年前,发几道公文询问有无匪帮作案后向南流窜而来也就是了,如今江北已是金贼天下,又能有什么法子?"
  李无袖抓抓头发,道:"也只好细细排查近一月余外来之人了。"
  钱琳宫拿起花一贯适才端来的茶碗尝了一口,微微点头,道:"李大人,我粗通验查尸体而已,此后捉贼缉捕之事,便无可效力之处了。"
  李无袖张大了嘴,想不到他不过一日就要抽身,半晌道:"今日收益良多,多谢钱老板相助。我、我告辞了。小花,咱们回府衙去。"
  钱琳宫却道:"花戕,你留下。"
  花一贯笑道:"无袖,我送你出门。"

  两人走到孔方斋门前,李无袖站住了脚,奇道:"小花,钱老板认得大内之人么?"
  花□:"我不知道,他从没说起过。"他自小同钱琳宫住在这孔方斋里,从来都是这样,也从未想过一个店老板通晓这许多不寻常的技艺是极其稀奇之事,此时细细思量,也觉得钱琳宫的身份甚是奇异。
  李无袖思索道:"小花,你不觉得奇怪么?钱老板他认识宫里的人,懂得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脾气也有些古里古怪的……"忽然想到什么,压低了声音道,"他是不是太监?"
  花一贯瞪他一眼,道:"怎会!"
  李无袖摸摸鼻子,道:"你别生气嘛,我说说罢了。那个……他、他那里,你……你见过没有?"
  花一贯脸上泛红,道:"……没有。"
  李无袖道:"你找个机会,呃,看看?或许当真是太……"眼见花一贯就要恼羞成怒,忙道:"我走了,小花你明日到府衙来,可别迟了!"

  花一贯送走了李无袖,重回到院子里,道:"师父。"
  钱琳宫嗯了一声,道:"明早你不必去府衙了。"
  花一贯一怔,道:"案子……"
  钱琳宫拈了一块薄荷切送进嘴里,道:"这案子太烫手,都是些杀人越货的凶徒,你一定要去,等案子结了再去。"
  花一贯忙道:"越是如此,这案子越是难办,我越该回去。"
  钱琳宫微笑道:"那些与我何干。"
  花一贯叫道:"师父!"他心中急切,恍惚之间,如同回到当年同钱琳宫争执之时,那时他拼着一口气,说什么也要去临安府任职,心中隐隐笃定了师父决不会抛下自己不要。可两年过去,孔方斋前的青石板几乎被他跪穿,这口气是再也拼不来了。
  钱琳宫轻描淡写地道:"你就在这里,踏出孔方斋一步,腿打断。"
  花一贯急得说不出话,钱琳宫忽然叹一口气,悠悠道:"当年我怎就没想出这么个好主意?"一面起身,袖着手进房去了。

  花一贯原本的房间被钱琳宫用作了堆货物的仓房,前几日花一贯在这里养伤,这才重又收拾出来。夜里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从挨了刑杖到现今,前三日只顾着欢喜,今日又只顾着案子,此时脑子才空闲下来,花一贯想起前些时候李无袖说破了自己对钱琳宫的心意,心中不由得惶惶,却又想:"师父他知道了,可对我还是同从前一样,是不是也……"却不敢再想下去。
  这么胡思乱想着睡过去,第二日清晨时候,花一贯听着窗外的晨鸟啼鸣,正似睡非睡间,忽然闻到香气扑鼻,随即便听钱琳宫的声音道:"花戕,起来吃早饭。"
  花一贯眼睛还未睁开,忙应声道:"来了!"他匆匆穿衣起来,洗了脸,便见钱琳宫已在院子里一棵梨树下摆了一张小几,小几上两三样素点心,两碗豆浆。点心是邻街王记从食店买来的,绵软可口,豆浆却是钱琳宫早早起来亲手磨的,一小把芝麻炒香了,裹在布包里同生豆浆一起煮,煮沸了时候掀开锅盖,香气扑鼻而来,说不出地引人垂涎。
  花一贯喝了一口,便知道这豆浆费了钱琳宫不少功夫,他瞧瞧钱琳宫额上微微的汗水,再想想自己旧日所作所为,心中抱愧,慢慢低下了头去。
  钱琳宫看他神色,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微微一笑,道:"吃饭。"一面夹了一枚豆沙团子给他。
  吃过早饭,花一贯洗了碗筷,拧了一块凉帕子给钱琳宫擦汗,一面道:"师父,店里还不开门么?"
  钱琳宫在那竹椅上躺了,随意将那帕子擦擦额头脖颈,道:"等案子结了再开。"
  花一贯知道钱琳宫是铁了心要将自己圈起来,心中一半欢喜,却又有一半担忧。钱琳宫不肯放他,若李无袖上门来该如何是好?他搬了一只藤凳坐在钱琳宫身边,脑子里乐陶陶又晕陶陶地,本想仔细理一理案情,一双眼睛却黏在了钱琳宫脸上。
  钱琳宫被他盯久了,抬眼道:"怎么?"
  花一贯急忙扭过头去,道:"没什么。"
  钱琳宫不再说话,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来。
  这样过了一日,李无袖却并没来找花一贯。

  傍晚依旧是钱琳宫下厨,天气炎热,他懒得起火,也不爱吃热的,只拌了两个凉菜,菜蔬在冰凉的井水里镇过,醋多放了一些,滴了几滴香油,入口又凉又脆,可口极了。花一贯许久不吃他做的东西,几乎将自己的舌头一起咽下去。


三,红鹿绫(六)

  半夜里忽然下起一场急雨,花一贯在枕上睡得真沉,被这雨惊醒了,翻身起来,看了看钱琳宫房里的窗子好好地关着,便重又睡下。他躺在床上,一时却睡不着,又起身向钱琳宫房里望了一会儿,笑嘻嘻地在床上打了个滚,这才安安稳稳地睡了。
  第二日起来,师徒二人正吃早饭时候,忽听李无袖的声音道:"小花?小花你在不在?"一面拍门。
  花一贯一惊,想要出声答应,却又不敢,只默默咽了一口小米粥,伸筷去夹酸酿笋片。那厢李无袖却不肯罢休,提高了声音道:"小花!花一贯!钱老板,我不劳动你大驾,你把小花还给我啊!"手下也加重了几分力气,将那扇木门拍得咚咚山响。
  花一贯渐渐坐不住,偷偷去瞄钱琳宫的脸色,只见他面容平淡,丝毫神情也无,全当没看见自家后门几乎要被拍掉,专心嚼那一块甘露饼。花一贯心知肚明,自己若是过去开门,钱琳宫必定不会阻拦,但日后孔方斋前,只怕连给他跪的地方也没了。
  李无袖敲了足足半刻钟的门,始终听不到内中有何响动,痛骂了几句"小花你这没良心的小兔崽子",这才无奈走了。

  花一贯食不知味地将这顿饭吃完了,收拾了桌子,正要洗碗,钱琳宫忽道:"昨晚下了场雨,我觉得有些凉,全身粘腻腻的,你陪我去泡一泡温汤。"
  花一贯闻言不由得睁大了眼,温汤是热的,夏季本来便已够热,怎会有人要去泡温汤?便是昨夜刚刚下过雨,那也是凉到恰好处,决不至冷得要去泡汤。若是觉得汗湿粘腻,汲水冲洗一下就是了。但钱琳宫既然开了口,花一贯也便乖乖听从,理了理衣裳陪他出门。
  城外倒是有几处温汤池,暮春时候便关了门,等着入秋再重新开张。只一家是官府经营的,虽然门前寥落,只见行人过,不见有人入内,却也开着,一个老头儿昏昏欲睡地在坐着大门内的桌案旁打瞌睡。
  钱琳宫将十几文铜钱放在案上,轻轻在那老头儿肩上拍了两下,道:"老丈,池子里的水几日没换了?"
  那老头儿揉揉眼,笑呵呵地将铜钱塞进口袋里,道:"不瞒客官说,自打入了夏,这水就没换过。客官您进门往左手边拐,那片儿平时是专门伺候官爷们的,西面有个太湖石砌的池子,里头是活水。"
  钱琳宫笑笑道谢,同花一贯一道走过去,果然见到有个活水汤池,天然风致,一旁植了一棵樱桃树,樱桃虽然没了,叶子却繁茂,将池子遮住一半。钱琳宫点点头,很是合意,两人便去房里脱衣服。花一贯一面解衣,想到要与钱琳宫裎裸相对,忽然觉得不自在,拿了一条擦身的毛巾围在腰间遮挡。
  他出来时候,钱琳宫已经泡在池子里,十分自在,漆黑的头发散下来,脸容比平时柔和几分。花一贯瞧他寸缕不着,想到李无袖说过钱琳宫是不是太监的话,眼睛不由得往下瞟了瞟,当即舒了口气,心道:"不是。"

  刚刚下过雨,城里四处凉丝丝的,天色也阴阴沉沉。泡在温热的水里,倒也不觉得如何难受,花一贯只怕自己失态,不敢多看钱琳宫,也不敢挨近他,在池子里来回游了几遭,又搓洗了几下头发,一抬眼间,见钱琳宫笑眯眯地瞧着自己,又是一阵不自在,扭过脸去不看他,问道:"师父,为什么偏要这时候来泡汤?"
  钱琳宫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笑来,道:"人少。"
  花一贯仍旧不解,道:"人少?"
  钱琳宫笑了一笑,也不答话,道:"过来给我擦背。"
  花一贯微微一震,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心中也不知是愿意还是不愿。他解下腰间毛巾在钱琳宫背上搓洗,一面悄悄吐了口气,光明正大地偷看。钱琳宫自小习武,身材匀称好看得很,宽肩窄腰,肌肤紧致。花一贯忍住了没有贴上去亲几口,却有意无意地拿手触碰,半晌才道:"好了。"
  钱琳宫嗯了一声,道:"你转过去。"
  花一贯只道他也要给自己擦背,依言背转了身子,但随之落在脊背上的并不是毛巾,却是钱琳宫的手。花一贯觉得自己肌肤被他温柔地轻轻抚摸,脑子里轰的一声,心中只道:"师父他……他……他……"再也想不成别的。
  钱琳宫搂住花一贯的腰,将他抱在自己怀里,一面低低笑了一声。花一贯同他肌肤相贴,浑身猛地一抖,抬眼看看四周,脑子里忽然晕了,心道:"这是怎么了?我不是陪着师父来泡温汤么,怎地忽然睡过去了,还做了这样一个梦?"一面摸了摸钱琳宫的胳膊,心中又道:"这个梦简直像是真的,要是……要是不醒过来,那就好了。"
  他正魂游天外,忽觉钱琳宫的手在自己大腿内侧触碰一下,随即滑上去握住了关键之处。花一贯猝不及防,低叫了一声,这才觉出不是梦境,一时间牙齿不住轻轻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钱琳宫道:"你冷?"手下轻轻滑动一下。
  花一贯浑身绷得紧紧的,抖得更加厉害。
  钱琳宫柔声道:"还冷?要我抱紧一些么?"
  花一贯喃喃道:"不,不冷。"他自从知晓情爱二字以来,一颗心便牢牢拴在了钱琳宫身上,碍着师徒名分,从不敢泄露半点,后来去了临安府,更是看惯了钱琳宫的冷脸,此刻猛然间得偿心愿,一时如坠梦里。他脑子里乱了,身体却骤然热起来,被钱琳宫略微挑逗几下,□便颤颤地竖了起来。花一贯喘一口气,抱紧了钱琳宫的手臂,神色迷离地恳求道,"师父,你同我说,这不是做梦。"
  钱琳宫笑道:"小花戕,你在做梦。"温热的手掌和水流一起包裹住花一贯的□,觉得那物在自己手里越来越是硬热,不多一会儿便似到了极限。
  花一贯呢喃道:"不是,不是梦。"腰身忽地向前一挺,已泄了出来。
  钱琳宫松了手,揽住他软下来的身体,低声笑道:"怎么这样忍不住?"
  花一贯靠在他臂弯里不说话,脸上略有疲态,眼睛却亮亮地,一眨不眨地瞧着他。钱琳宫伸手在他□处轻轻揉按,花一贯乖乖地任他摆布,神色温驯极了,一双眼睛只是不肯离开钱琳宫半分。
  钱琳宫却收回手来,叹气道:"罢了,我真怕你欢喜傻了。"将花一贯从水里捞出来,擦干净了,套上衣衫带回家去。


三,红鹿绫(七)

  路上花一贯亦步亦趋地跟着钱琳宫后面,一个字也不说,钱琳宫每次回头,都瞧得见他弯得月牙一般的眼睛和浅浅的笑涡。回了院里,钱琳宫烧了饭菜唤花一贯来吃,花一贯捏着筷子,也不下手,仍是一张欢喜非常的脸,钱琳宫看得好笑,轻轻拍他头顶,道:"花戕,你傻了么?"
  吃罢午饭,钱琳宫自去午睡,花一贯在自己房里躺着,笑眯眯地睁着眼只是睡不着,他笑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竟也不觉得脸酸。这么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饿了,花一贯这才从一片喜乐迷离的云雾里清醒了三分,翻身下床去找吃的。但天气热,东西存不住,钱琳宫烧菜只烧足够一餐吃的,厨房里并没留下什么能拿来填肚子。
  花一贯早饭便吃得少,此时直饿得百爪挠心,两手发抖,心道:"我出门一趟,买些吃的便回来。师父还在睡觉,一定不会知道。"他在左近转了一转,不爱吃热食,便买了一只西瓜回来,痛快淋漓地吃了大半个,抹抹嘴将瓜皮悄悄丢了,重又倒回床上傻笑,耳边听着窗外悠长的蝉鸣,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傍晚仍是闷热,钱琳宫依旧做了几样凉菜,唤做梦都在笑的花一贯起床吃了,从井里拎起一只罐子,揭开盖子,寒气丝丝冒出来,竟然是一罐冰。
  花一贯从竹椅上坐起身来,奇道:"冰!这时节怎么有冰?"
  钱琳宫拎着那罐冰坐在他身旁,却不答话,笑眯眯地替他擦了鼻尖汗水,道:"热么?我替你擦一擦。"伸手从罐子里运劲抓出一道冰条,一面解开花一贯衣襟,从他锁骨下方轻轻横着划过去,又提起那冰,从花一贯左肩膀上缓缓拖下去,有意无意地在他□上略停了一停,直划到胁下,又如法在右面划了一道。
  花一贯轻轻颤抖一下,心道:"他……他是在写字,写我的名字。"
  钱琳宫柔声道:"凉快么?"他捏那冰块久了,觉得不舒服,随手丢回罐子里,拿冰凉的手指轻轻拨弄花一贯竖起来的□,又低头轻轻舔了一下。
  花一贯禁不起他撩拨,含糊不清地低低呻吟一声,难为情道:"下面。"
  钱琳宫假作不懂,凑近去若即若离地亲他脖颈,道:"什么下面?"
  花一贯忍耐不住,将身子侧到一旁,伸手想要自行抚摸。钱琳宫将他捉回来,两手压到头顶上去,在他耳旁温柔威胁道:"再敢乱动,我就绑了你。"边说边将他衣裳又扯开了些,慢条斯理地亲吻抚摸,头发挨擦着花一贯□的肌肤,痒痒的越发煎熬。
  花一贯哪里受得了他这样折磨,两腿不住相互磨蹭,呜咽道:"师父,别……别这样。"
  钱琳宫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不喜欢,那就算了。"一面放开了手。
  花一贯急道:"不是!"见他要走,挣起来紧紧抱住了他。
  钱琳宫微微一笑,重又将花一贯推倒在那竹椅上,两手撑在他头侧,引诱道:"你要我怎么样?"
  花一贯仰着头,看到他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眼里去,喃喃道:"亲亲我。"
  钱琳宫柔声道:"好。"轻轻托起他下巴,嘴唇在花一贯唇角极尽温柔触碰一下,舌头随即缠绵地顶开他牙关,同他口舌纠缠,许久才放开。花一贯喘几口气,哽咽道:"师父,我、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
  钱琳宫俯下去同他额头相抵,隔着衣裤揉按他臀瓣中间,一面温柔应道:"我也是。"边说边将他身子翻过去,低笑道,"张嘴。"
  花一贯乖乖张开了嘴,钱琳宫将三根手指伸到他嘴里,轻轻笑道:"花戕,这时辰邻家都还没睡,又是在院子里,你不准出声,听到了么?"
  花一贯含着他的手指,说不出话来,只得眼带泪光地点了点头。
  钱琳宫低笑道:"乖。"一面将他裤子解了,扯到膝弯处,正要做些温柔细致功夫,忽听花一贯肚腹里鸣响几声,微微一怔,道:"你吃什么了?"
  花一贯也呆了一下,隔了一会儿才道:"……一时贪嘴,吃了大半个西瓜。"一时羞愧至极,恨不得就此装死。
  钱琳宫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亲,道:"明天不许再吃。"
  花一贯小声道:"我知道了。"
  钱琳宫微微一笑,道:"今日就罢了。"指尖在他铃口不轻不重地揉按一下,作势要放手,另一只手仍旧搭在花一贯腰上。
  花一贯抓住钱琳宫的手腕不肯放,低着头,却抬起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软软地瞧着他。钱琳宫搂着他腰的手顿时一紧,低声道:"小混账,你吃什么西瓜?"话虽如此,仍旧将他抱起来放在腿上,细心揉搓半晌,帮他泄了。
  花一贯一日之内被他接连弄了两次,疲倦极了,靠在他怀里就要睡。隐约听得钱琳宫在自己耳边悄声笑道:"你就这么睡了?我怎么办?"
  这句话花一贯七零八落地听了一半,他强打精神,隔着两层衣服在钱琳宫肩膀上亲了亲,头一歪,竟然就此睡了过去。钱琳宫一时失笑,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存货用完了……为了避免烂尾,我就慢慢码字码到差不多完结再贴了,不然一边写一边贴一边被催然后一急就烂尾了。此文不会坑的,请相信鸟的坑品以及鸟对师徒养成年上的爱!等我回来会双日更的!


四,蜻蜓帮(一)

  次日晨光熹微时候,花一贯舒舒服服地翻个身,就此醒了过来,他一抬眼,不提防钱琳宫的睡容闯入眼来,一时怔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到了钱琳宫床上来,想起昨日之事,心头欢喜无限,凑过去在钱琳宫嘴上偷偷亲一下,见钱琳宫仍然不醒,又在他腮上啃了一口。这一下亲得颇重,他怕扰了钱琳宫歇息,急忙抬头去看,钱琳宫却丝毫也没睁眼的意思,睫毛也没颤一颤。
  花一贯重重往他身上一扑,道:"师父,你醒了是不是?"
  钱琳宫仍不张眼,嘴角却勾了起来,一手在花一贯屁股上揉捏几下,微笑道:"早饭想吃什么?"
  花一贯想了想,道:"小米粥,凉拌绿豆芽,加点儿舂碎的花椒叶子。"
  钱琳宫微笑道:"嘴刁。"
  花一贯在他脖颈上磨蹭几下,道:"好吃。"
  钱琳宫将花一贯从身上扒下来,道:"我去买菜,你再睡一会儿。"一面穿衣出门。

  早市就在灯心巷南的斜桥左近,菜蔬犹自沾着晨露,鲜嫩极了,价钱也便宜得很。不过十七文钱便买了满满一篮子菜,钱琳宫将剩下的三文钱塞回钱袋里,一时心情大好,沿路慢悠悠地回去。走到自己后院门前,忽听得院里传出几声异响,像是有人在内翻箱倒柜。
  钱琳宫心中警惕,侧耳听了一会儿,缓缓推门,那门刚推开半尺,便被人一把扯了进来,随即一柄雪亮的刀逼到眼前。他容色不变,扫了一眼四周,便见花一贯穿着内衫站在院子里,与不知为何在此的李无袖一起给人拿刀架在了颈子上,脸上清清楚楚印着一个掌印,肿起半寸多高。
  钱琳宫一挑眉角,随即敛了颜色,含笑看着这三个粗布蒙脸的凶徒,道:"三位壮士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便见眼前之人晃了晃手中利刃,喝道:"少啰嗦,汗巾子拿来!"
  钱琳宫更不答话,干干脆脆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红绫子给他。
  那人一把抢在手里,仔细看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狞笑道:"统统宰了!"
  钱琳宫极快道:"我出钱买命!"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狡猾之色,道:"你出多少?"
  钱琳宫伸手指向花李二人,李无袖眼巴巴地望着他的手,心中大喜,还未说话,却听钱琳宫道:"我赎那个圆脸的。"
  李无袖悲愤道:"钱老板!你不能这样!"
  那人不耐烦道:"拿银子出来!"
  钱琳宫慢吞吞地弯腰将菜篮放到地上,伸手入怀掏摸半晌,摊开手掌来,只见掌心里赫然摆着两枚铜钱。
  那人一怔之下,大怒道:"直娘贼!你消遣老子来着!"
  钱琳宫忙道:"还有还有!"一面说,又伸手在衣袋内摸索,神情显是肉痛之极。李无袖睁大了眼瞧着,却见他指缝里夹着的又是一枚铜钱。
  那凶徒已是气得说不出话,大声怒喝道:"先将那两个小兔崽子宰了!"
  钱琳宫诚恳道:"真的不够?"
  这三人都是大怒,其中一人喝道:"连你一起杀了!"一边说话,手中短刀边转了半个圈子。钱琳宫瞅准他的刀离了花一贯脖子的空当,指尖一弹,三枚铜钱追星赶月般飞出去,一枚打在眼前之人嘴里,两枚打在另外两人手腕上,只见三四枚牙齿同两把短刀一齐滚落在地。花一贯见机极快,一脚将地上的短刀踢远了。
  那人想不到这斯文书生模样的人竟然有这一手功夫,心中微一慌乱,正要挥刀,钱琳宫早解下束腰的绦子,手臂一挥,那人只觉得眼睛剧痛,还未来得及捂眼,膝上喀喀两声响,当即摔到在地。
  其余两人还未回神,钱琳宫脚步一错,不知怎么便到了眼前来,手轻描淡写地一抬,已挨到其中一人脸上去。他姿势潇洒飘逸得很,但李无袖在旁听着那声脆响,也不由自主地一捂脸。钱琳宫笑眯眯地道:"对不住,尊驾打我徒弟,这笔账不能抹。"那人刚要张嘴,他反手又是一掌,依旧笑眯眯地:"这是利钱。"
  李无袖捂着自己两颊,道:"钱老板,你怎么知道是他打的?"
  钱琳宫简洁道:"手印。"他将那三人挨个绑起来堵住嘴丢到院子角落里,回过身眯起了眼,冷飕飕地道,"李大人,是你引着他们到这里来的?"
  李无袖赔笑道:"哪里哪里,我是顺路,顺路。"
  花一贯奇道:"无袖,那条汗巾子不是早已给你带回去了么,为何到这里来找?"
  李无袖转了转眼珠,道:"这话说得是!钱老板,不知怎地又有一条红绫汗巾?"
  花一贯疑心顿起,道:"师父,是那个连姑娘做给你的?"
  钱琳宫不答,微笑道:"你十四岁时候,我瞧连家丫头是个美人胚子,便想替你定下这门亲事,连家虽说女儿还小,却也着实有意。现下你觉着如何?"
  李无袖咂咂嘴,道:"小花,你媳妇要变你师娘了。"
  花一贯横眉瞪他,李无袖忙道:"钱老板,我觉着那连家小姐挺好!"
  花□:"那就请参军大人娶了她!"
  李无袖终于等到话头,长长叹一口气,道:"小花,不是我不肯,若我被府尹大人打死了,这连姑娘必定要嫁你们其中一人了。"
  钱琳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若想寻花戕回府衙,我替他答你,自今往后,他再也不回去了。"
  李无袖呆了一呆,转向花□:"小花,是真的?"
  花一贯犹豫一下,道:"无袖,你先回去,我……我同师父说几句话。"
  李无袖知道他是想向钱琳宫求情,当即点头道:"我就在巷口等你!"说罢开了院门,唤官差来将那三名凶徒押走,不忘回身将门关了。


四,蜻蜓帮(二)

  花一贯看着他关门走了,犹犹豫豫地转回身来。钱琳宫早如没事人一般,拎起菜篮往厨房去,一面道:"花戕,摘几片花椒叶子来。"
  花一贯从小院角落的花椒树上胡乱扯下几片叶子,洗净了拿过去,低声道:"师父……"
  钱琳宫舀了水洗菜,微笑道:"还想吃什么?"
  花一贯低头道:"我……我想回去。"
  钱琳宫停了手,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你要去府衙?"
  花一贯不敢看他,双膝一曲跪了下去,道:"师父,我……"
  钱琳宫也不待他说完,冷冷地道:"这话我从前问过一次,现下再问你一遍:花戕,你是铁了心要走?"
  花一贯跪在地上,想到这几日钱琳宫待自己的温柔情意,那是从前梦也梦不到的,更何况昨日缱绻未尽,今夜正要补足,这一去都付流水,他自然是一万个不愿。但若是不回去,李无袖那里不好交代倒也罢了,他不过二十出头,正当意气风发的年纪,虽没有做一番大事业的壮志雄心,却也不愿碌碌度日,教他一世守在这小小的纸笔店里,如何能甘愿?一时心中好生难以决断。
  钱琳宫见他迟疑,蹲下身来,轻轻抚摸他头发,缓和了口气道:"乖孩子,你听师父的话,别去。"
  花一贯抬起头来,抓住了他的衣角哀求道:"师父,你就让我帮无袖这一回。"
  钱琳宫看着他的眼睛,温言道:"这案子结了,你就回来?"
  花一贯低头不答,他半晌不见钱琳宫开口,抬头看去,只见钱琳宫的眸子一点点冷下去,花一贯心里着慌,攥紧了他的衣裳,正要开口,却见钱琳宫薄唇一动,冷淡淡地道:"滚。"将衣角从花一贯手里重重抽出来,抬腿走了。

  李无袖在巷口守着,此时日头早已毒辣辣地升上东天来,晒得人浑身冒油。他掀起衣衫下摆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忽听院门一响,随即便见花一贯走近来,惊喜道:"小花!你师父放人啦?"又道,"钱老板呢?他怎么没一起来?"
  花一贯摇摇头,黯然道:"他不肯。"
  李无袖摸摸头,道:"你……你是被赶出来的?"
  花一贯苦笑道:"罢了,不说这个。那三个人押回去了?"
  李无袖道:"正是。咱们快回去,今儿撬不开他们的嘴,贼窝里提防起来,那便不好办了。唉,小花,今日已是第七日了。"
  花□:"要将那什么照夜乌一起抓了么?这事不易。"
  李无袖叹气道:"那倒不必,前两日我本想一并捉了的,请了张缉捕相助,谁想到打草惊蛇,张缉捕反倒受了些轻伤。府尹大人也知道了,只说捉了这起害了人命的凶徒也就是了。这群人素来凶狠霸道,只怕不会轻易张口"
  花一贯踢了踢道旁一颗石子,道:"上刑!"又道,"话说起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李无袖嘻嘻笑道:"说来也巧,今日我正在外查这案子,走到僻静处,忽然被人拿刀架住了,逼我交出那汗巾子来,不然就是一刀。我想喊人来救那是来不及了,不如带到你这里来,钱老板的功夫想来应付得了,若是运道好,还能顺便将你拐回去。"
  花一贯叹一口气,道:"好个一石二鸟的主意。"
  李无袖赔笑道:"小花,你别生气,待这案子结了,我同你来向钱老板赔罪。"

  路上李无袖将这两日之事说给花一贯听。原来花一贯被圈起来的那日,右二厢缉捕使臣张驷带人巡夜,发觉糍团巷有几人行迹可疑,往一间破屋中去,瞧起来功夫不弱。他猜想与李无袖手里的案子或许有些关联,两人一合计,当即决定带人前去搜捕。谁想对手功夫太硬,张缉捕已算是临安府衙数得着的一把刀,虽然捉住一名贼人,却也受了些轻伤。从那人身上搜出一柄短刀,与陈家女儿尸身上的那把一模一样。那贼人被关在牢里重重拷问了两日,却什么也不肯说。
  两人回了府衙,李无袖陪着花一贯到牢房中看了那名贼人,只见浑身上下都被打得血肉模糊,神志也不清楚,眼见是不行了。炎天暑日,牢中又是潮湿臭秽,竟然招了绿头蝇子,果然不能再拷打了。李无袖烦躁地叹一口气,吩咐好生医治。
  花李二人回了厅里,商议了半晌,却也没商议出什么法子来。花一贯坐在一旁独自思量,眉头一时开,一时皱。傍晚时候,一名官差踏进来禀告道:"李大人,花大人,外面一人说是抓了奸杀案的同伙扭送过来。"
  李无袖吃了一惊,道:"快叫他进来。"
  不久脚步声响,花一贯怔了一怔,急急立起身来,进来的果然是钱琳宫。他手中抓着一人,此时对准了膝弯向前踢一脚,微笑道:"本以为料理了那三人就罢了,想不到还有人前来啰嗦不休。"
  花一贯本以为今后再也见不到他,谁想不过片刻,钱琳宫竟然又站在自己面前,脸上神色笑微微地很是温和。他想不到会是如此,却也顾不得想太多,上去抓着钱琳宫的袖子不放,低声道:"师父!你……你别走……"
  李无袖也在旁附和道:"小花说得是,钱老板你倒想想,今后时时有小贼来同你讨要汗巾子,吃饭睡觉也不得安宁,岂不恼人。不如我们一起将那群贼人抓了,大家都方便。"
  钱琳宫微微一笑,瞧了花一贯一眼,道:"也好。"
  花一贯喜不自胜,道:"那好极了!"
  李无袖大是兴奋,道:"既然如此,我去请张缉捕来,咱们好生计议一番!"


四,蜻蜓帮(三)

  不久张驷随着李无袖踏进门来,刚向花一贯打了个招呼,一转眼睛瞧见布衣打扮的钱琳宫,奇道:"李大人,这位是……"
  钱琳宫拱一拱手,含笑道:"敝姓钱,名不缺,是灯心巷孔方斋的掌柜。见过张大人,日后若需纸笔等物,务请照顾小店。"
  张驷一呆,李无袖忙道:"钱老板是小花的师父。"
  张驷又是一呆,道:"花推司的师父,我道是故吏老手,原来是寻常百姓?"随即顾虑道:"李大人,钱老板毕竟不是公门中人,一同查案,若有什么闪失,那便是我们失职了。府尹大人知道了查问起来,也不好应对。"
  李无袖笑道:"无妨无妨,这群凶徒在临安城里残害妇人,搅得人心惶惶,钱老板看不惯贼人的嚣张气焰,义愤之下仗义相助,府尹大人知道了,也只有夸奖赏赐。钱老板练过功夫,轻易也不会伤到。"张驷也便无话。
  李无袖令仆役送上茶水,四人各自落座。李无袖却又立起身来团团一揖,正容道:"小可轻狂无知,在府尹大人面前应下了这案子,连累花推司一起受罚,张大人助我拿人,也受了刀伤,如今又劳动钱老板辛苦,小可心中着实惭愧。"一面深深行下礼去,花张二人急忙扶起还礼。钱琳宫也微笑道:"李大人客气。"
  李无袖直起身来,又道:"眼下之事,还要请三位大力相助才好。"
  当下张驷便将前夜之事又同钱琳宫说了一遍,一面道:"那群贼人功夫着实高强,交手下来,其中三四人似乎是咱们江南的武功路子,另外几人却不是了,招数刚猛,像是北人。临安左近的不法帮派,倒也有限。不知钱老板有什么高见?"
  钱琳宫道:"我原本觉得同照夜乌有些干系,现下听张大人讲,更认定了三分。"
  张驷一拍大腿,道:"我也是这样想!以常理推断,这群凶徒自北面流窜而来,若是避祸,不该到临安这等大城来,既然来了,多半就是投奔照夜乌来了。"又诧异道,"市井之中果然藏着高人,钱老板经营书斋,怎会知道这些事情?"
  钱琳宫微微一笑,道:"先人也算是张大人的同行。"
  李无袖奇道:"不知是哪位大人?"
  花一贯头一次听他说起自己家事,不由得也竖起了耳朵。
  钱琳宫摆摆手,道:"不肖子孙,怎有脸面提起父祖姓名,罢了,罢了。"
  张驷并不多言,只道:"既然如此,咱们一面拷问犯人,一面留神照夜乌的动作便是了。"
  钱琳宫指尖轻轻扣着桌面,沉吟道:"我有两处不解,一是听张大人适才所言,前夜那群贼人中有三四个当是照夜乌之人,未见信物先见面,不是他们行事习性;二是他们从不白白收留投奔之人,李大人曾说过近日临安府里并无大案,那么不知这伙贼人拿了什么当做投诚礼物?"

  便在此时,一名官差进门禀告道:"大人,犯人还不肯招供!"
  张驷皱眉道:"我去瞧瞧!"说着便去了。
  钱琳宫看着他出了门,悠然道:"我倒有个主意,不如将犯人绑了,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来,丢在水边给蚊子咬一夜,明日准备些粗盐辣椒,慢慢料理他。"
  李无袖撑不住,一口茶水喷了满地,边笑边咳嗽个不住。花一贯也忍不住笑,向钱琳宫望去,却见他双眸含笑,正看着自己,宛然是"你再不乖,我便如此收拾你"的意思,一时不由得脸上发热。
  钱琳宫却不再看他,起身道:"咱们也去瞧瞧。"

  四人前后进了牢中,新捉到的四人已吊起来抽了几十鞭子,却连叫痛也没叫一声。张驷知道又是四个硬骨头,只怕拷打成先前那人一般也无用,心中烦恼得很。正思量时候,忽听对面牢房中呻吟声响,众人一齐转头去看,只见先前那人不知为何满地翻滚,一面呻吟叫痛。钱琳宫怔了一怔,当即大步走过去,捉住那囚犯两手牢牢摁在地上,伸手在他肚腹上四处按,那人被他折腾得更加痛楚不堪,两眼翻白,就要昏死过去。
  钱琳宫一只手按在他右腹上,冷森森地一笑,道:"李大人,张大人,这人若是死了,要不要紧?"
  张驷道:"现下又捉到四个,想来并无……"
  他话未说完,钱琳宫轻轻巧巧探出手去,在那人咽喉处一捏,只听喀的一声,喉骨碎裂,那人当即气绝。李无袖呆了一下,道:"钱……"便见钱琳宫手腕一翻,手上多了一柄约莫六七寸长的窄刀,寒气凛然侵肤,他持刀在那尸身右腹处一划,衣裳皮肉应手而裂。钱琳宫伸手进去,探囊取物一般摸出一枚玉扳指来,一面微笑道:"竟没噎死他,倒也难得。咱们回去仔细看一看。"
  花一贯呆呆地道:"师父,虽说他原本也快要死了,这样……这样……"
  钱琳宫淡淡一笑,道:"报个暴病而亡也就是了,不明不白死了的人有多少,有他不多,没他不少。"
  李无袖瞧着一滴血从那扳指上滴落下来,终于明白钱琳宫切纸的本事从哪里得来,脸色不由得有点儿发白。张驷却是心下暗服,他在公门待了十几年,剖肠破肚也见过几次,却没一个人做得如他这般俏生生的利落。

  那扳指是上等羊脂白玉所制,晶莹丰润,十分好看。钱琳宫反复把玩许久,皱眉道:"内侧刻了字,是金国文字,我不认得。"
  花一贯接过来看了看,道:"我也不认得。"
  李无袖道:"让我瞧瞧!我认得!"
  花一贯奇道:"无袖你怎会认得?"一面将扳指递过去。
  李无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得意道:"我爹在鸿胪寺做过三年官,我也颇识得几个外邦文字。"拿在手里来回看了几遍,道,"这是,嗯……什么王府。赵王?瑞王?福王?"
  花□:"这群贼偷了金国王府的东西?"
  钱琳宫摩挲着下巴道:"还是给金贼做信使来了?"
  张驷道:"不论是哪一种,果然有些斤两,怪不得如此嚣张大胆,只为寻一条汗巾子,便连连残杀人命。"
  钱琳宫瞧了李无袖一眼,笑道:"这群贼人连官府之人都敢挟持,杀几个寻常女子,他们自然不当作一回事了。"
  李无袖发愁道:"便是得了这个扳指,那又如何?时候不多了。钱老板,我再挨一顿板子倒没什么,你舍得小花受苦么?"
  钱琳宫似笑非笑地道:"这混小子眼里越来越没我这个师父,我有心教训他一顿,又懒得动手,有人代劳,那是最好不过了。"一面端正了颜色,道,"我有个法子,李大人,张大人,你们看使得使不得?"


四,蜻蜓帮(四)

  吃过晚饭,钱琳宫同李无袖又到牢里去。李无袖喝令狱卒将那四人重鞭一顿,逼问同伙所在,那几人被打得半昏迷过去,仍旧不肯开口。李无袖站得久了,活动一下腿脚,道:"钱老板,咱们到外面歇一歇,待会儿再来拷问。"
  两人在丈余外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歇息,狱卒端了两碗茶送上来,李无袖润润喉咙,道:"还剩三日,这案子能结么?若是不能……"
  钱琳宫道:"这案子可大可小,现下结了也容易,要追查下去,却要三年五载。"
  李无袖道:"这话怎么说?"
  钱琳宫道:"李大人你瞧,现下犯人、凶器都已在案,叫他们画了押,拟一个斩刑,结案送交大理寺、刑部复勘,不日刑部便会下令将他们砍头安抚民心。若是细查,照夜乌是一条线,那金国扳指是一条线,这群贼人的来历又是一条线,这三条线追究起来都须大费周折,三日之内断然探访不得。依我看,不如就此结案,一来免得李大人受苦,二来人确是他们杀的,也不冤枉。"
  李无袖犹豫一会儿,道:"说得也是,可杀了他们之后,城里再出人命却怎么办?"
  钱琳宫道:"不会,今日他们挟持你,便是知晓那汗巾子已落到官府手里,并不在民间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这群贼人接连折损人手,照夜乌听到风声,也要留心自保。这条汗巾子,今后再也无人惦记,这四个人,也大可以放心斩了。"
  李无袖佩服道:"钱老板,你主意真多,若是做官,只怕二十年后便能拜相了。"
  钱琳宫微笑道:"哪里,些许小聪明罢了,不值一提。"
  两人计议定了,李无袖说道案件复勘也须几日功夫,为了屁股少受苦楚,今夜便速速结案就是。当下取笔墨写了供状,命那四人画押招供,承认奸杀三命。其中三人有意无意地瞟向另一人,顿了一顿,便各自画押。

  一出戏唱完,已近深夜时候,钱琳宫便要回店里去。李无袖看出花一贯一千一万个舍不得,连忙道:"钱老板,不如今夜你住在这里就是,若是那几名贼人又生出什么新花样,也好及时应对。"
  钱琳宫微笑道:"府衙里多少办惯了案子的人,哪里就用得着我?"
  花□:"师父,现下夜深了,只怕那些贼人盯住了你,还是住一夜吧。"
  李无袖笑嘻嘻地道:"就是就是,小花,快带你师父去歇息。"一面说着走了。

  花一贯带着钱琳宫到了自己房中,服侍他洗漱了躺下,自己也睡在他旁边。这案子越来越清楚,他仔细回想一遍,却道:"师父,有一处我不明白。"
  钱琳宫道:"什么?"语声里已带了些懒懒的睡意。
  花□:"那群贼人要找那汗巾子,搜身逼问也就是了,何必要杀人?那岂不是闹大了么?"
  钱琳宫道:"嗯,依你所说,应该如何逼问?"
  花一贯顿了一顿,道:"自然是问布料中有没有夹带了一条红汗巾子了。"
  钱琳宫微笑道:"那么答说没有,又搜不到东西,便放人回去么?若是那女子报了官,说出'红汗巾子'四字,况且又是藏在布料里,积年故吏一听便知内有花样,追查起来,难保不露了马脚,哪里比得上一刀杀了干脆省事?若不是那条汗巾子恰好被我拿了,我也不知他们究竟在弄什么玄虚。"
  花一贯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钱琳宫便不再说话。
  若没李无袖搅合,今夜便是他二人鸳鸯交颈之时,虽折腾了一通,现下终究还是睡在一张床上。花一贯意有所待,只是睡不着,却不肯翻身,脸儿一直朝着钱琳宫。半晌钱琳宫动了一动,花一贯忽觉一只手搂在自己腰上,一颗心猛地一跳,脸上热得几乎冒烟。又等了半晌,却听得钱琳宫鼻息渐渐低沉绵长,竟然睡着了。
  花一贯不知他是不是有意戏耍自己,心里恨恨的,咬住他肩头的衣裳磨牙。

  此时李无袖也躺在了床上,回想起钱琳宫破腹取物的情形,白日里不觉得如何,此时遍体生寒,再也睡不着,爬起来寻到张驷暂住的房前,轻声道:"张大人,你睡了没有?"
  便听房内应道:"没有。李大人请进。"
  李无袖推门进来,道:"深夜打扰,真是惭愧。"
  张驷衣裳穿得整整齐齐,似乎并无睡意,道:"李大人还在担心案子的事?"
  李无袖不好意思直说自己吓得睡不着,只道:"期限只剩三日,案子却只抓到些许端倪,不由人不焦心。"
  张驷道:"那钱老板的法子倒巧妙得很,应当能够奏效。不过李大人,这位钱老板究竟是什么来历?看他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下手却那般利索,寻常仵作十几年也没这等功夫。"
  李无袖挠挠头,道:"我只知道他是小花的师父,见也只见过三四次,别的就一概不知了。只不过钱老板似乎同大内有些牵扯,我曾怀疑他是太监出身,不过今日仔细看了看,他口唇周围却是有胡茬的。"
  张驷道:"他是纸笔店老板,怎教出一个惯会验尸的徒弟来?"
  李无袖挠挠头,道:"我也觉得奇怪,虽说他家同大理寺离得近,也不能偷了犯人尸体随意切割。别处哪里还有死人、又能随意处置?"心头忽地打了个突,道,"他……当真是大内出来的?"
  张驷道:"可……他又不是太监。"
  李无袖思索道:"难道太监认的干儿子?因此性子也比常人古怪些……"
  张驷道:"这,这倒颇有几分道理。"
  李无袖脸上惨然变色,道:"果然如此!小花跟着他,只怕日后有得受了!"


四,蜻蜓帮(五)

  此后隔了一日,刑部果然快快地下了批文,命临安府即刻将四名杀人凶犯处斩。这案子在临安城里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当日清早贴出行刑告示来,正午还没到,刑场四周便早被众人挤得水泄不通,四名囚犯被押在刑场中跪着,众人叫骂的也有,嘲笑的也有,更有投掷石块等物的,却被差役们拦住了。
  一众围观之人吵吵嚷嚷地候了片刻,日头升到中天,便听得轰隆隆一通鼓响,众人晓得时辰已到,各自眼巴巴地盯着刑场中央。便见那监斩官立起身来,念了些什么,众人只等着看行刑,一个字也没听在耳中,见那监斩官拿起签子往地上一掷,都大声欢呼起来。
  一名赤着上身的刽子手早等在一旁,此时将一把雪亮亮的鬼头刀映着日头高高扬起,一刀剁下去,一颗人头便骨碌碌地滚在地上,鲜血从腔子里直直射出来,溅了满地。这一刀着实利落,众人都觉着大快于心,围在一旁大声鼓噪叫好。
  这般连斩两人,忽有一人走到那刽子手身旁,向他说了些什么,那刽子手便随他走了。向来行刑之时,为防有甚意外,刽子手不止一人,今日候在一旁当是那刽子手的学徒,此时接过了那鬼头刀来行刑。他手下功夫显然不够利落,一刀砍下去,鲜血滴滴答答淌了一地,人却惨嚎不止,那刽子手学徒有些着慌,又尽力连砍了数刀,那人犯才断气,脑袋却仍然软垂垂地挂在脖颈上。
  第四名凶犯便是前夜画押之时,被其余三人注目之人。他原本不惧一死,但眼睁睁地见两名同伴人头落地,本已有些胆寒,又见方才那同伴竟然死也不得干脆,受尽了折磨,料想自己也是这般下场,不由得心下惨恻。他抬起头来,知道无人相救,仍不禁惶惶然举目四顾。忽见一人立在距两丈开外之处,戴着一顶黑帽,帽子一侧绣着银色乌鸦,正是照夜乌的标识。那人向他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他心头狂喜未及涌起,只觉后颈猛然剧痛,当即人事不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人醒过来,还未睁眼,先闻到一股强烈之极的血腥气,心道:"这便是阴曹地府了么?"随即又觉得脖颈处疼痛之极,听到耳边蝉鸣悠悠,他愣了一愣,擦擦糊在眼上的血,勉强辨认出自己是在一处乱坟岗上,天光微淡,却不知是何时辰。他想起前事,心中顿时狂喜,"是了,我明白了,照夜乌买通了刽子手,将我救了下来!"
  他捡了一条命回来,后颈又疼得厉害,脑子里昏昏沉沉,也不及多想,当下挣扎起身,向偏僻少人处艰难走去,辗转来到城郊一所院落前,手法长短有致地敲开了门,开门之人惊异道:"老六!怎会是你!"
  那人带着伤远路过来,喘了几口气才勉强道:"照夜乌救了我。"
  开门之人忙道:"快快进来,没被人瞧见吧?"一面关门,那门将掩未掩时,忽道,"不好!若是照夜乌救了你,怎会任你这般四处乱走!"
  此时便听得门外一声长笑:"自然是因为留下他这条命的,并非照夜乌!都给我拿下!"
  话声一落,院门随即被人一脚踢开,只见火光耀眼处,一群公人将这院落团团围住,一支支利箭架在弓弩上,箭头映着火光,凛凛生寒,直直对准了院中之人。

  临安府衙里,花一贯在厅上转来转去,时不时抬眼去看阴沉沉的天色,道:"无袖,张大人他们也该回来了吧?那名贼人这时候若还没醒过来,只怕已经死了。"
  李无袖摸着下巴道:"那不会,这刽子手是张大人的老相识,手下功夫不比钱老板切纸的功夫差。要人死,一刀头断落地;要人活,砍成什么吓人模样也不会断气。"
  花一贯听他提起钱琳宫,顿了一顿,低声道:"师父也该回来了。"
  李无袖挠挠头,道:"这倒是,若是没寻到照夜乌的踪迹,钱老板早该回来,现下看来,他多半是追下去了。"
  花一贯忧心忡忡道:"他一个人……"话未说完,忽听得前头喧嚷声起,花一贯心中一喜,叫道,"师父!"一步跨出门去,却见张驷神采飞扬地走近来,道:"李大人,花大人,人犯全都捉住了!"
  李无袖大喜,道:"果真?!今晚我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张驷笑道:"待案子结了,不如上禀府尹大人,请钱老板到衙门里来做事,花大人师徒也能日日亲近。"一面回身招了招手,喝道,"抬上来!"
  李无袖原本以为抬来的是人犯,却见两名差役抬上一只大大的黑漆箱子来,其中一人开了箱盖,猛然间宝气璨然盈了满室,光华流动,映人生辉,逼得这阴暗的天色也生生明媚了几分。花李二人吃了一惊,往箱中看去,只见珍珠流光,珊瑚夺艳,玉有五色,各各精纯,琬琰璧玦交错杂堆,件件都是精巧绝伦、贵重无比,不由人不眼花缭乱。李无袖呵了一声,看着满满一箱子珠宝玉器,道:"我今日开了眼了,前几日那玉扳指也颇值些银钱,跟这一箱子宝贝比起来,那就不算什么了。"
  花一贯却无心理会这些,问道:"张大人,我师父还没有回来么?"
  张驷怔了一下,道:"昨天早晨钱老板说道要去刑场寻觅照夜乌的踪迹,那时之后便没再见过他。我也派了人留心此事,只不过除了咱们派人假扮的那个,并没见到与照夜乌相干之人。难道钱老板还没回来么?"
  花一贯再也忍耐不住,咬牙道:"我去看看。"
  李无袖道:"小花!你去哪里看?过去这么久,钱老板他……"
  花一贯摇了摇头,抬头看看天色晦暗欲雨,心中无端端焦急起来,也不待李无袖说完,人已踏出门去。


四,蜻蜓帮(六)

  花一贯刚刚走到府衙正门,雨点便飘飘洒洒地落下来,这雨下得不大不小,与昏沉沉的天色一起将这青石街道染得暗暗淡淡,正是暮雨潇潇,引人断肠。花一贯心头猛地涌上一股愁绪,举步走进雨中,却不知该去哪里寻人。
  忽然一柄素纸伞自身后将他罩住了,随即便听那熟悉之极的声音道:"花戕。"
  花一贯浑身一震,急急旋身,果然看见钱琳宫撑着一把纸伞立在那里,笑微微地瞧着自己。他仍是穿着一身青衫,修长细瘦的右手执了伞柄,左肩上落了几滴雨水,深深浅浅地洇在这雨霁天青的颜色里,比三月时候城外的西湖烟雨还要温柔。
  花一贯呆怔怔地看着他,钱琳宫也不说话,就这么笑吟吟地站着。半晌花一贯回过神来,一伸手抓紧了钱琳宫的袖子,叫道:"师父!"
  钱琳宫笑着应了一声,抬手摸摸花一贯的头发,道:"乖徒弟。"
  花一贯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将手里的衣料攥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好一会儿才道:"下雨天凉,我去给师父泡一杯茶来。"
  两人并肩进了府衙,花一贯将钱琳宫带到自己住处,帮他脱了微湿的衣衫,果然沏了一杯热茶来。他的房间不甚大,钱琳宫便在床边坐下来。
  花一贯在他身旁也坐了,低声道:"师父,我、我很是担心你……"
  钱琳宫接过茶喝了一口,将花一贯拉进怀里,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亲,柔声道:"你一去两年,却教我日日这般担心。"
  花一贯心里一颤,涌起无限欢喜,想要抬头看他,钱琳宫却伸手将他眼睛盖住了,又收回手去,嘴唇在他眼皮上轻轻碰了碰,在他耳边道:"花戕,跟我回去。"
  花一贯浑身微微战栗,一时间意乱情迷,就要开口答应时,却听李无袖的声音兴冲冲地道:"小花,钱老板,你们在么?"

  钱琳宫放开了手,轻轻将花一贯推到一旁的椅子里坐下,道:"李大人请进。"
  他话音落处,李无袖已推门进来,道:"钱老板,你回来了!方才小花等你等得心焦,坐也坐不住。"
  钱琳宫微微一笑,道:"是么。"
  李无袖正要说话,眼尖瞧见钱琳宫暗白的内衫袖子上些微染了些暗色痕迹,吃惊道:"钱老板,你受伤了?袖子上是不是血?"
  花一贯也吃了一惊,道:"伤在哪里?"拉过他手臂,果然见袖口处染了些血,花一贯急忙将他袖子卷起来细细查看,却没见到伤痕。
  钱琳宫道:"不是我的血。"拿过外衣,从袖中取出那把窄刀来,只见刀锋上沾了些血痕,道,"那时我在刑场看着,觉得一人很是可疑,跟着他走到城外,没想到却被发觉了,便同他们打了一架,倒没吃亏。"
  李无袖"啊"了一声,道:"照夜乌果然也在!"
  花一贯担忧道:"师父,你的脸给他们看到了,日后他们会不会找上你报仇?"
  李无袖应声道:"这个难说,钱老板,不如来衙门吃皇粮?"
  钱琳宫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李无袖摸摸鼻子,也不再劝说,好奇道:"钱老板,你那把刀给我看看成么?"
  钱琳宫自然点头,李无袖将那刀接在手里,只觉一股寒意直透骨髓,见刀柄上镌着"红月杏花"四字,啧啧道:"这名字倒是风流得很,只是寒气太重。钱老板,这刀在你们家传了许多代了吧?"
  钱琳宫微笑道:"那倒没有,这刀是我爹留下的。刀上不是寒气,是阴气,这刀时常见血,死人血居多。只可惜自从跟了我,便只好拿来割纸。"
  李无袖抖了一抖,忙不迭把那刀交还给花一贯,花一贯接过来,看看自己的指甲略微长了些,顺手修了一修。钱琳宫也不在意,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无袖只觉得自己满口的牙都要酸倒,道:"钱老板,你从前待小花是怎样?"
  钱琳宫微笑不语,花一贯接口道:"师父待我很好。"
  李无袖奇道:"既然如此,钱老板你为什么要废了小花的武功?似乎……似乎略略有那么一点儿狠心。"
  钱琳宫笑了一笑,道:"花戕,你觉得我不该如此,是么?"
  花一贯委屈道:"那是自然。若是日后有什么事,打斗起来,我也能替你挡一刀。"
  钱琳宫笑了一声,拍拍花一贯的头,道:"你替我挡刀。"转头向李无袖道,"倒不是我狠心,花戕他不是练武的材料,跟我学了几年,功夫一直是不上不下,寻常庸手倒是能应付几个,若遇到绝顶高手,那就决计讨不到便宜。江湖水深,那时候花戕他执意要到临安府衙来,难保不遇到高人,若没了武功,他还知道躲着些。"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夜色渐深,李无袖便告辞离去。钱琳宫与花戕洗漱睡下,钱琳宫一时却不闭眼,伸手慢慢抚摸花一贯的头发。花一贯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答应离开临安府衙,但被李无袖这么一搅,已不是方才神魂颠倒的情状,心中仍有不舍。他犹豫来犹豫去,不知不觉窝在钱琳宫怀里睡着了。

  犯人既已尽数捉住,第二日府尹马覃便亲自升堂审案。当日李无袖来催花一贯一同到堂前陪侍,花一贯一面换衣,一面问钱琳宫愿不愿到堂外观看。钱琳宫倚在床上,随手从花一贯桌上抓了一本册子翻看,道:"有什么好看,不过是贼盗之罪论斩刑罢了。"
  花一贯同李无袖匆匆赶到前面堂上去,候了片刻,便见府尹马覃穿戴整齐迈步过来,被一众帖司簇拥着居中就座。喊过堂威,众差役便将那贼人头领提到堂上,其余七名贼人按在堂下跪着。
  马覃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大胆贼人,你们在临安城中胡作非为,奸杀三名,所为何来,还不速速招供!"
  那头领重枷在颈,仍然扬了扬头,道:"人都已经杀了,左右都是个死字,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有什么好说的?"
  李无袖在旁侍立,此时欠身说道:"大人,这群贼人不但罪大恶极,如今更是藐视王法,应当重打五十。"花一贯知道他是故意报仇,一时忍俊不禁。
  马覃点了点头,依言下令。掌刑差役对这贼人也是厌恶得很,下手并不容情,一时间公堂上血肉横飞。那贼人头目情知不免一死,吃了皮肉苦头,也不再逞强,当下便招了供。
  原来这群人有个名号叫做蜻蜓帮,原本在金国做些偷盗富户的没本买卖,杀人却并不多。三月前在中都盗了福王第九房小妾的私藏珠宝,本以为那小妾发觉也不过哭闹一场,不想金廷却大肆搜捕贼人。蜻蜓帮不敢大意,带了财物匆匆南下,过了长江却也没能甩开追捕之人,便想求得照夜乌收留。
  蜻蜓帮带来无数钱财,照夜乌也不免心动,略略探查,讲定了珠宝分成,便将入伙信物许给他们,说定放在锦绣布庄买好的布料之中,要他们自行去取,谁想布料取来,却没见到信物。照夜乌得知此事,顿时翻脸,要他们将珠宝全部拿出来,蜻蜓帮自然不愿,又不敢放开照夜乌这棵大树,因此拼命在临安城中寻找这红鹿汗巾。
  这一番审问明白,当堂便结了案,上报刑部,不久果然以贼盗论斩,行刑之日,临安民众各自前去围观唾骂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v=人家的春风一杯酒出了,11月的龙马,快恭喜我!三个月后我会放出增加的两篇番外,补上去的四场H就省了……太麻烦……


五,芙蓉帐

  五,芙蓉帐
  这案子办得着实漂亮,虽说案情是钱琳宫与花戕师徒二人探明的,人是张驷抓到的,但案子毕竟是挂在李无袖名下,这一来破案立功,连番被上司嘉奖,李无袖不由得得意洋洋,一时走路都是飘的。府尹马覃知道内中详情,听闻钱琳宫无意做官,厚赠一笔银两也就罢了,对花一贯加意提携。这样过了几日,花一贯忙着处理结案后的琐碎事情,钱琳宫居然一直留在府衙陪他,并不逼迫他随自己回去。花一贯知道钱琳宫虽然不说,心中必定挂念,但他自小被人拐骗,稍大时便立志铲尽天下不法之事,如今怎甘心就此离去、守着一家小小的纸笔铺子?思来想去,没什么好法子,只得双眼一闭,过得一日算一日。

  一日傍晚,李无袖过来寻花一贯,进门笑道:"小花,待会儿咱们请你师父喝酒去。"
  花一贯正在收拾桌上的公文,听见他说话,抬起头来,笑道:"也不知师父肯不肯。"话里却没半分怀疑的意思。
  两人正说话间,钱琳宫踏进门来,他脸上带笑,却客气疏离得很,道:"案子既然办完,我便回去了。李大人,花大人,告辞。"
  李无袖呆了一呆,摸不透他为何忽然变脸,道:"钱老板……"
  花一贯早知会有这么一日,也不由得脸色发白,上前拉住了钱琳宫的袖子,道:"师父,你别生我的气,我、我……"
  钱琳宫回过身来,望着花一贯温柔道:"花戕,你若是愿意,现下便跟我回去。"
  李无袖插口道:"钱老板,小花他不愿,你何必定要逼他?"
  钱琳宫眼神一冷,再不说话,径自走了。
  花一贯扭头瞪了李无袖一眼,急道:"师父,师父!"一面追了出去。
  钱琳宫踏出府衙,往城西灯芯巷去,道:"花大人跟着我做什么?"
  花一贯跟在他身后,道:"去跪着。"
  钱琳宫微笑道:"别碍着我做生意,还差半贯钱便攒够彩礼了。"
  花一贯怔了一怔,心头又气又恨,咬牙道:"你要娶老婆,我就让你做不成生意,娶进门也没钱养她。"
  钱琳宫仍是微笑,道:"花戕,你欠打了是不是?"
  花□:"那你打死我,打死我再去娶老婆!"
  钱琳宫看他一眼,笑道:"打死你要偿命,拿什么娶老婆?"
  花一贯心中气苦,不再说话,闷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
  钱琳宫见他如此,笑了一声,却也不说什么。
  两人这般走了一路,将到灯芯巷时候,花一贯终于开口道:"师父,你、你让我再想一想,成不成?"
  钱琳宫停下步子,转回身来看他,温柔道:"自然成,你慢慢地想,想个一年半载,到时我送喜蛋给你吃。"说罢转身去了,再不回头。

  第二日一早,花一贯寻到李无袖的公事厅中,默不作声地将一张公文交给他。
  李无袖不必看纸上写了什么,只看他脸色,便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道:"小花,你当真要回那纸笔铺子里去?"
  花一贯黯然道:"不然又有什么法子。这事师父决不会松口,我一日不辞官,他便一日不肯给我好脸色看。"
  李无袖道:"你求求他呢?"
  花一贯摇头道:"我从前在店门前跪了两年,他瞧也不多瞧我一眼,如今空口求他又有什么用处?"
  李无袖挠挠头,道:"我瞧钱老板不吃这一套。"
  花一贯苦笑道:"那么你倒说说,他吃哪一套?"
  李无袖道:"他吃软的。"
  花一贯摇摇头,道:"我从前还不够软么。"
  李无袖道:"自然不够!岂止不够软,简直太硬。"一面勾了勾手指,道:"你靠近些。"
  花一贯依言贴近了些,听他附在自己耳边唧唧咕咕说了一阵,半晌迟疑道:"这……能成么?"
  李无袖道:"成不成,试了才知道。左右他现下不肯理睬你,总不能更糟。"
  花一贯思来想去,咬牙道:"我试!"

  当日傍晚时候,公事已毕,花一贯不回自己房里,却离了府衙匆匆赶到灯芯巷去。他踏进孔方斋来,欢然道:"师父。"
  钱琳宫正拨着算珠盘账,抬头见他一副欢欢喜喜的模样,道:"想明白了?"
  花一贯摸摸鼻子,道:"没有。"
  钱琳宫重又低下头看账册,道:"那你来做什么。"
  花一贯笑盈盈地道:"来陪师父吃晚饭。"
  钱琳宫手下算珠噼啪拨个不住,淡然道:"我养不起两个人。"
  花一贯忙道:"我只做饭,不吃!"也不待钱琳宫答话,直奔厨下。他从前跟着钱琳宫时候学过些厨艺,手艺不差。不久便整治出一桌饭菜来,虽是家常菜蔬,居然荤素俱全,冷热齐备,果然只摆了一副碗筷。
  钱琳宫落了座,自顾自地拿过筷子夹菜,花一贯在旁陪着,见他毫无招呼自己同吃之意,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纸包,取出两只冷包子来啃,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瞧着钱琳宫。
  钱琳宫闻这气味,知道是巷口刘记从食铺的生馅馒头,刘记在城里开了几十年,极重声名,从不卖冷食,也不知花一贯什么时候买了来有意放凉,却也不说破。
  待他吃完,花一贯也将两个冷馒头啃完了,当下收拾桌子,又将碗筷洗了,看着钱琳宫恋恋不舍地道:"师父,我回去了,你早些歇息。"
  钱琳宫淡淡应了一声,也不怎么理会。

  第二日清早,钱琳宫刚刚醒来,还未穿衣,忽听花一贯的声音在邻家道:"章伯,这梯子借我一用。"
  随即便听邻家章伯道:"小花你要回自己家,怎地不敲门,反倒要翻墙?"
  花□:"这时辰还早,师父或许没起床,我怕扰了他。"
  钱琳宫穿好衣裳出来,恰巧看见花一贯踩着梯子从墙上露出头来。花一贯想不到会这样同他碰面,愣了一下,忙招呼道:"师父,起得好早。"
  钱琳宫皱起眉来,道:"你做什么?"
  花□:"做早饭。"
  钱琳宫道:"你回去。"
  花一贯笑道:"我煮好了饭就回去。"忙爬上墙头来,他爬得急了,被自己衣裳绊了一下,一头跌下去。这墙虽不甚高,摔下来也有筋折骨断之虞,钱琳宫一晃身将他接住了,放在地上,皱眉道:"回去!"
  花一贯忽然伸手抱住了他,低声道:"我不回去。"
  钱琳宫本要将他推开,一低头看到他望着自己的软软的眼神,手下不由得顿了一顿。花一贯忽然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扭头钻进厨房去,他煮了粥,又热了钱琳宫爱吃的点心。这次却连冷馒头也不吃了,急急忙忙地道:"师父,衙门那边来不及了,我先去了。"

  这样过了十几日,花一贯日日过来两趟替钱琳宫煮饭,钱琳宫有心将他丢出门去,看着他笑盈盈的模样,却始终下不了手。临安府衙距灯芯巷颇远,几乎要横穿整个临安城,这么来回折腾,花一贯已是累得脸上瘦了一圈。

  一日晚间,花一贯将饭菜端上桌来,又要啃冷馒头时候,钱琳宫忽地丢了一双筷子给他。花一贯呆了一呆,抬头瞧着钱琳宫,道:"师父……"
  钱琳宫面上无情无绪,道:"吃饭。"
  花一贯乖乖应道:"是。"拿起筷子来吃,菜蔬嚼在嘴里是什么滋味却半分也尝不出来。
  吃罢晚饭,花一贯收拾了碗碟回来时,钱琳宫又躺在那竹椅里,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只手搁在扶手上。花一贯靠过去,想偷偷亲他一下,又怕被察觉,半晌在躺椅旁跪下,小心翼翼地俯下头去,嘴唇轻轻他指甲上碰了碰,不想那只手却缓缓抬了起来。
  花一贯心头一震,不敢乱动。那只手在他下巴上摩挲一下,随即向上轻轻抚摸他嘴唇,指尖探到他嘴里去。花一贯张口将他手指咬住了,浑身轻轻战栗。钱琳宫将手抽回去,坐起身来,托起他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花一贯抓住他袖子,喃喃道:"师父,师父。"
  钱琳宫替他理了理鬓边乱发,温言道:"花戕,你辞官回来。"
  花一贯抬头看他,哀求道:"师父,求你,别的我什么都肯做。"
  钱琳宫不语,轻轻抚摸他头发。
  花一贯知道他必不应允,心下难过之极,慢慢将下巴搁在他膝上,一滴泪水滴到钱琳宫衣衫上,洇出小小的暗色痕迹。
  钱琳宫轻轻叹一口气,道:"花戕,你告诉我,那府衙里有什么好?"
  花一贯黯然道:"师父,我从前便同你说过的。小时候我被人骗到临安来……"
  钱琳宫长长叹了一声,道:"罢了,我前世定是欠了你的。花戕,你记着,今后若有什么案子,我再不会帮你。"
  花一贯怔了半晌,知道他是允了,一时喜极,抱住他两腿放声大哭。
  钱琳宫替他擦泪,柔声道:"别哭,别哭,像是我欺负你一般。我做些让你开心的事好么?"一面将花一贯抱到自己身上。
  花一贯懂得他的意思,脸上泛红,却主动凑上去同他亲吻。钱琳宫一面吻他,一手伸进他衣内抚摸,又将他翻过身去。花一贯伏在那竹椅上,被他摸得微微战栗,不由得咬住了自己袖子,半晌忽道:"师父……"
  钱琳宫道:"什么?"
  花□:"我来……"话音未落,屁股上已着了清清脆脆的一巴掌,随即一根手指沾了软膏,试探着探进他私密之处来。
  花一贯低低呻吟一声,又道:"师父……"
  "又有什么?"
  花□:"不让我来也成……"
  "嗯?"
  "你……你不能再赶我出门……"

  晌午时候,李无袖踏进门来,笑道:"钱老板!小花一早没去府衙,是在你这里么?"
  钱琳宫披着外裳,从那藤椅上坐直了身子,微笑道:"花戕还在睡觉。来,喝酒。"取了一把酒壶、两只酒杯,将两只杯子斟满了,递给李无袖一杯,自己也陪了一杯。
  李无袖仰头饮尽,道:"好酒!"又奇道,"为什么请我喝酒?"
  钱琳宫微微一笑,道:"我不是说过么,成亲时候必定会请你喝酒。"
  一缕轻风从钱琳宫手中的酒杯上拂过去,掠过卧房窗前,窗子里面,花一贯正在枕上做一个美梦。

  ——完——

作者有话要说:案子破了,小花花也如愿以偿躺在了钱老板的床上,于是可以完结了~至于钱老板的黑暗过去……慢慢来吧,系列文总要有根线。本系列下一个故事是照夜乌如何来找麻烦的……
=v=过完年开始码猫哥哥的故事,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