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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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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自飘零水自流》作者:王朝(已出版)

第一卷  第一章"相聚"〈1〉


今天是2005年10月5号,算一算,我跟柳仲有一年零八个月没有见面了,我还记得我们上一次见面是文文在上海首办签售会的时候,是2004年春节过后。那时,柳仲来上海呆了俩礼拜,文文还带着她跟南京旅了两回游,如今,这文文的第三张专辑都要上货架了,这么想想,时间真是飞快,一个不经意就是一年半载,催人老啊!

我看着邮箱里平摊着的电子邮件,看着柳仲写给我的字,一边乐,一边想着这些。

柳仲的信写得挺长,语文学得不好吧还学着别人跟信里边耍贫嘴,写得啰啰嗦嗦,错别字还特多。想看她的信你可真得有点耐心,你不光得用眼睛还得动脑,你得一边看一边译,不容易啊!

要不是我有一定的语言基础,把它译好,估计她写的那篇字你跟文言文里边儿都没见过,更别说认得了。

柳仲的信大致是这样写的:"亲爱的你最近可好,不用说,你肯定过得挺好,整天吃喝拉撒睡,经营着小工厂,生活得跟陶渊明一样悠哉悠哉,不像我整天挥舞着剪刀穿行在千奇百怪的脑袋瓜子上,忙得大小便都得憋着一块儿解决,但你丫也别幸灾乐祸,估计照你这么懒惰下去,一准儿便秘!别说我诅咒你哈,你也真是够懒,我不给你写信,你就不给我回信,你吴小阳是不是个东西啊你?切,真不是个东西!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听我师兄说上海月底有几位美发界的名师坐堂讲课,借此机会,我准备去上海看望一下你这个东西!还有一个事儿就是我打算辞职不干了!我已经成功地从大连的东边转移到了大连的西边,历经两年之久,跳槽二十几家发廊,吸取了众多名师魂魄,目前我已经达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技术,我就是闭着眼睛都能给人做头,绝不含糊!怎么,你不信?你不信你可以试试,包你满意!

下一步呢,我准备自己干,你们都跑上海,我也心痒痒,我想这次过去到处走走到处看看,理想的话先找个发廊干几个月,具体了解一下上海那边儿美发界的风行,就算是自我提高提高,打好了基础,也好将来大展拳脚!怎么样,我计划不错吧?——脸皮薄,别夸哈!

我这个计划其实想很久了,我老爸老妈还有我老姐在精神上都挺大力支持的,至于财力嘛,我们家"小斑马儿"说了,(柳仲的男朋友,因为姓马,得一昵称小斑马儿),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帮我,实在不行的话,他十分愿意去动物园接受游客们的参观,如果挣钱,如果有人参观的话。

还有一个事儿我不得不说,你也不得不听──那就是你的好朋友,那个温柔、善良、体贴、美丽、善解人意,外加讲文明懂礼貌的仲仲我受伤了。给自行车撞的。不过现在已经痊愈,既没留下伤疤也没伤及大雅,只是她好心痛,因为她的那些好朋友在她受伤期间竟然没有一个人问候过。苍天啊,上帝啊,让那些不惦记我、不发短信给我、不打电话给我的小妖蛾子手机统统掉进马桶里吧!阿门~!(这什么女的,够狠了!)

你们也别怪我狠,跟你们比起来我算得上仁慈,还有那个大明星的小蚊子(文文的昵称),如果有机会请把我受伤的这个"喜讯"传达给她,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估计她都忘了我是男是女了吧?

唉,世态炎凉、见异思迁、见钱眼开、狼狈为奸,有异性没人性,说的就是你们,看什么看,都给我跪下!

——妈呀,有点冷了,就写这么多吧,等见面再收拾你们!"(瞅瞅,这么能贫,一准儿没撞伤。)

我坐在办公室里听着楼下试车的引擎隆响,读着信,我都能想象到柳仲昨天晚上坐在电脑前面裹着小毯儿敲着键盘噼里啪啦的样子,肯定特不耐烦。尽管这信里错字百出,但以柳仲驾驭文字的能力来看,她在写它的时候肯定心力交瘁,肯定是抓着头发,抓得跟烟花烫似的!我太了解她!

关上电脑,我给文文打电话。文文最近在夏威夷拍摄专辑MV,据说相当地辛苦,上海这面日头还老高呐,估计她们那里早已吹灯,没什么奇怪,有时差的嘛!

──电话等待很久,文文才梦呓般地"喂"了一声,那声音就像让一百人揍了一样,特虚弱。她跟我说夏威夷太热,她生病了,这么一来拍摄的进程比预期要迟些,最早也得月底才能回来。我听文文那病恹恹的声音可不是装的,赶紧叮嘱她按时吃药,别硬撑,别丢了小命儿。我刚想告诉她柳仲给我写信的事,还没来得及说,文文反倒先说,她说柳仲下午的时候给她打电话。柳仲说自己叫车给撞了,不过好在没什么大碍,还认得1234,否则没为之捏上一把土,后悔死吧!文文说到这儿,开始紧张地问我知不知道具体情况,问我柳仲伤得严不严重。

我他妈就特佩服柳仲那张嘴,隔着千山万水也得把自个儿给自行车撞了那么丁点儿小事传播传播,跟念书的时候一样,一惊一乍,半点儿都没变!我和文文说不用担心,柳仲擅长大惊小怪又不是不了解她,月底她会来上海,到时候肯定活蹦乱跳,跟撞得那个不是她一样。文文听着笑,笑声都是有气无力,真是病得不轻。我说挂了吧!让她赶紧睡下,赶紧回来,养精蓄锐好跟我和柳仲贫!

第一卷  第一章"相聚"〈2〉


柳仲这祸害祸国殃民啊!哪儿去哪儿遭殃!好端端的大晴天,她一来愣是下雨了。我跟文文走在去机场的路上,文文的小宝马里放着徐小凤的"如果没有你",听得我鸡皮疙瘩像窗外雨点儿似的朝地上砸──事实上心里也正百般滋味呢!

机场是什么地方?那家伙,你飞我降,人多着去了,不过我和文文还是远远就看见柳仲从通道口走出来,她一只手推着大箱小箱的行李,一只手拎着外套和挎包,头上戴着顶帽子还遮了半只眼睛,走在人流里东张西望地找我们,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她那个样子你想看不见她都不行。

这快两年不见,还那么邋里邋遢,弄得这么狼狈出来,估计又是在飞机上睡觉了。上一次,柳仲来上海的时候在飞机上睡过去,好几个空姐硬是没叫起来,谁叫骂谁,就是在家懒床懒习惯了。结果,那班机最后一个乘客是她,接客的是我,直到人去机空她才出来。

我看柳仲那被帽子遮住的眼睛肯定是找不到我们,我开始叫着她的名字朝她挥着手。柳仲看见我特激动,她也腾不出手来挥,就扯嗓子喊我和文文,也不管行李车是不是磕伤了前面人的脚后跟,窜来窜去,下了狠心猛挤,边挤还边假装无辜地喊"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呀?你们别挤我!让开让开..."

整个儿通道口顿时混乱一片,所有人都被柳仲挤得歪歪扭扭,人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她的身上,所有人都看见她一把把我抱住,然后又跑去抱文文的经过。就这样不到十秒,我们三个人就被形形色色的人围了个结实,这下子倒好,文文精心的装扮全都白费,那些小姑娘就像土匪似的抢着要文文签名,文文的嘴唇都给抓伤了。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毫无退路,幸亏机场有保安及时赶到,他们维持着秩序,把我们从疏散通道秘密送出去──这才结束虚惊一场!

路上,雨一直在下,柳仲仍然兴致不减,一道跟文文俩说这个地儿说那个地儿,特贫!我说,柳仲你还有脸贫呀,刚才文文没给你害死,你这个祸害搁哪儿哪儿遭殃,上午太阳还挂老高,看你来,天都哭呢!

柳仲咣咣砸我肩膀两下,挺悔恨地说,这事儿吧,都怨我爸和我妈!都怪我妈把我生得这么沉鱼落雁,连累了你们,可谁叫咱铁呢?我也没想到我现在这么呼风唤雨、鲜花簇拥、搁哪儿哪儿骚动,但你和文文今天看见的这个还只是小场面。我本来也不想,可那些小姑娘都说我长得好看,追着要我签名,我不承认吧,她们就拿砖头砸我,说我美得都拖网速,还假谦虚,简直就是侧面讽刺她们。那我承认了,她们又拿砖头砸我,说我美成这样还给自个儿脸上贴金,耍牛B。这怎么办,我只好头顶扣屎盆愣充哑巴,不管她们怎么追问我也不吭气,结果她们还是拿砖头砸我,说我美得跩成这样,欠揍!没招儿,党都认同了!──就上个月吧,街道领导找到我,说我美得已经惊动了市政府,拿着一块儿"倾城美女"的牌匾非要给我,说是市长颁下来的。我妈一听,赶紧买盒钉子回家,把那牌匾钉我们家客厅墙上,天天乐此不倦看上两遍。本来,我打算今天把它拿给你俩看看来着,你俩看看,免得说我吹牛儿,说我信口开河,可惜吧,昨天晚上让几个老外给砸了,他们破门而入,我开始还以为是杀手呢,一个个都高大威猛戴着墨镜,那凶神恶煞,那神气啊──结果你俩猜怎么着?结果他们拿出一皮包钱来!他妈让我去整容,说我长得跟阿佳妮太像,怕我抢她风头抢她戏,扔五百万做莫文蔚去!这不,为了上海的治安着想,我今天还特意找了身儿朴素的衣裳穿,可你们也看见,根本没用!在飞机上照样被认出来,他们都夸我,说我是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三顾倾家荡产!还有说我是古往今来、群鸟兽散、静若淑女、动若仙女、千杯不醉、刀枪不入...说我是那个嫦娥下凡,花木兰转世,慈禧太后……

柳仲噼里啪啦,跟绕口令似的,文文越是笑得直不起腰,她越说得没边没影。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柳仲就这样,一贫起来根本管不住那张嘴,我不得不粗暴地打断她,我说,你丫别发个梯子就豁上命爬好不好?你看文文都不能开车了,这一车三命,你想死,我还没活够呢!

当天,文文本来想邀请我们去她崭新的别墅玩儿,没去机场之前,文文就已经通知了叶雨带着天天晚上去她那儿,还特意在饭店订了桌为柳仲接风。柳仲大概在机场被文文那些歌迷吓怕了,一听这么安排,直摆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这样她们就去了我那儿,应柳仲要求我们买了菜在家里做吃的。做饭是叶雨的强项,用柳仲的话说,就是孩他*人了,你不进厨房谁进厨房!

叶雨在厨房里炒得腾云驾雾,文文哄着小天天在打游戏机,柳仲跟小地主似的,就等着吃现成。我把柳仲的行李搬到卧室,我问她这趟来怎么打算,是玩玩儿就走啊?还是准备长期留在上海?柳仲朝我肩膀咣咣又是两下,跟打着不是肉似的。忘了交代,这丫以前练过跆拳,打人已经成为她打招呼的方式,别指望她改!

我拿眼珠子横柳仲,我说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打算,我也好实行相应的对策,你要玩玩儿就走,我就放放手里活儿,竭尽全力陪你玩儿。那你要是打算长期呆,我们就把好玩儿的地儿慢慢玩儿,是不是?你总得告儿我,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吧?

柳仲听我这么说,乐了,甭提有多得意的那样,边乐边说,小样儿,这屁股还没坐热乎呐,就撵着走,你们上海又不是没米,准备个大粑粑啊!

柳仲嘴上说的"大粑粑"可不是某饼类食物,"大粑粑"是她的口头禅,"粑"字读三声,请原谅"尸"头的三声字无法输入。多用于小儿语,屎和粪便的意思。

柳仲接着说,我这趟过来准备大展拳脚,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多牛B,我就是闭着眼都能给人做头发...

得得得。我说,可拉倒吧!这都自家人,你吹什么吹,不知道你呀,闭着眼能找着头在哪儿吗?

文文和天天坐在电视前面的地板上,文文回个头说,能找着头,差点给人薅成秃子。

柳仲不让文文说下去,扔靠垫砸她。

柳仲刚学美发那会儿简直是洋相百出,那时候动不动就打电话跟我喊辛苦,说她多累多累,多笨多笨,昨天又挨师傅一顿训,还老打退堂鼓。那时候她们学习班在大街上免费为人理发,柳仲那张嘴可想而知,就跟抹了蜜一样见着谁忽悠谁,这样有位大婶就坐她椅子上,说要盘头,柳仲就给她盘,折腾半天把人薅得跟杀猪似的直叫唤,但不管歪正好赖是盘上了,结果刚摘围布来了一阵小风儿,一下全倒!柳仲赶紧说对不住,手足无措地道歉愿意再给大婶盘上。大婶这回精神头儿大长,连连跟柳仲说,不用不用,我总共没几根头发,你都薅一地了...

要说这两年简单的吹剪漂染柳仲肯定有一定的掌握,可说闭着眼睛做头──那是扯淡!

我说,先别讲没边没影的,贱人你好不容易来,想去哪儿玩儿吧,舍命陪你!

柳仲使劲拍沙发,指着我说,你丫别把我专往歪道上拉好不好?事业为重嘛!明天先去找个美发店赚钱,赚足钱自个儿干,往大街上一站我也是二十好几的人,玩儿不玩儿的,以后再说吧!

我本来特吃惊,说的多好呀,头头是道,真没想到柳仲会说出这么振奋人心的话。结果,她又整了下半段,"要不,就带我去动物园吧,妹妹你一片孝心我也不好不领情,听说上海的水族馆里边要什么都有,海星、海龙、鳄鱼什么的,还有北极熊,你再带我去趟水族馆,顺便带我逛逛街,就当是熟悉上海地形,去明珠电视塔上转转,滑滑雪什么的..."

说的有些地儿,他妈我还没去呢,我就迷糊,到底谁让谁吃惊啊!

叶雨速度地做了一桌子菜,绝大部分还都是东北菜,叫人亲切,我就觉得叶雨有些地方挺像我*,传统、善良,做什么像什么,特会照顾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文文把酒都买回来了,一人面前一只容器,跟梁山结义似的。

大家兴致都挺高,柳仲端着饭碗吃了一口叶雨炖的鱼,吧唧吧唧说,哎哟,孩儿他妈就是孩儿他妈呀,难怪天天这么胖,这么好吃,吃不胖才怪!一说桌上人全笑,天天也傻乎乎跟着笑,边笑边说,你们知道飞机为什么撞不到星星吗?

大家大眼瞪小眼。

天天捧着饮料瓶,无比骄傲说,笨蛋,因为星星会闪呀!

柳仲戳天天脑门,说,你个小人精!那你告诉我,你怎么这么胖呢?

天天盘腿大坐,他用好听的童声说,我胖,我们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没有我胖,他们都喜欢我,都亲我,于娜娜还要跟我结婚呐!

这家伙,结婚俩字儿还不会写呢,就嚷嚷着要结婚,天天童言天真,把柳仲又给逗乐了。

我们吃啊喝啊,一顿饭吃了好几个小时,席间扯东扯西地讲话,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说到柳仲跟"小斑马儿"喜酒的时候,柳仲说他们十一去登记了,以前两个人虽然天天都见面,可是,当拿到小红本儿的时候心里还是格外一番滋味。

柳仲说,我们俩登记那天碰见刘星了,本来我他妈就特高兴,终于把那匹马勒稳,正好又截着刘星,那简直就是考验我的承受能力,刘星喊我时候我差点没兴奋得抽过去。我跟我们家马忠良说,咱俩幸亏选在今天登记,要不可就碰不上刘星了,那多可惜啊,马忠良没吭声,光拿眼珠子横我。

呵呵,刘星要是知道咱搁这儿聚着,没带她玩儿,丫没准儿把眼珠子横出来。

嗯,可不是怎么,这饭局就缺她,还有季晏……

叶雨干咳一声,柳仲赶紧把没说完的话吞回去,她那个样子就像给什么噎着,甭提多难受的表情。

饭桌上,大家突然都不说话也不笑了,安静得默契。文文没夹几口菜,一个劲喝酒。我望着叶雨悄无声息地端着饭碗,我心想主动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天天拿着咸蛋超人跑过来,他抱着我的腿说,小姨,我困。

叶雨和天天走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文文想送他们,叶雨没让。文文有点喝大了。

在楼下等车的时候,天天在我怀里睡着,我看了叶雨两眼,但她不看我。

我说,姐,你怎么了?

叶雨眼圈有些红,迟迟说,小阳,姐不是故意的,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我说我知道,我没多想。

那天,后来文文和柳仲都有点喝大,文文答应柳仲带她去玩儿,前前后后把上海的旅游景点说了个遍,柳仲本来酒精过敏,结果乐过头,半瓶啤酒一口气全闷。

我把她俩摁床上,自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了。我梦见在一个豪华的大宴会厅里,有我,有季晏,还有很多男人女人,来自各国各界,大家都在跳着舞,穿着华丽的衣服。那个地方,就像罗马帝国的宫殿一样,高贵典雅,头顶有几十盏大灯搭成的大吊灯,把整个大厅照得金碧辉煌,四周的墙壁镶嵌着很多珠宝和皇饰,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有那片枣红色的地毯,牙白色半裸体希腊女神,半人半鱼的海神之女塑像,数不清的雕刻巧手的大柱子…

人们就在这儿跳着交际舞,就是那种在旧上海的电影里最常见的舞,跳得累了,交换舞伴,也有人到餐桌去吃东西,食物是丰盛的,水果、点心、佳肴美酒,都应有尽有。那绝对是一张望不见尽头的餐桌,地毯有多长,它便多长!

就在这样隆重的舞会上,我见到季晏,我们跳着那雍容华贵的交际舞,一曲一曲,看上去特别悠然的模样,那些同在舞池的男女全都投来艳羡的目光,他们很少说话,互相致注目礼,显得很有教养,很有风度,让人觉着那么地舒服……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1〉


似梦非梦的镜花水月里,感觉每颦每笑都是无比真切的,我一边享受地释放着压抑已久的思绪,一边担心着自己会醒来。我是在做梦,虽然是睡着的,但我知道。

这样遥不可及的梦境,在最近一年里已经很难看见。以前我想做梦,就自己给自己编造内容,整天活在梦的大街小巷里,乐此不倦。后来,我形聚神散地醒过来,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见镜中那个长得好像是自己的人,她像一张被揉烂的纸,她已经失去生而为人最起码的骄傲和坚强,皱皱巴巴,满眼无边空洞。

我跟自己说,不许再做梦,没什么事情再值得去把眼睛哭红。可现在,现在我在梦里,我真的在做梦,我梦见了她,我们跳着舞,跳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还有那些艳羡的目光让我感觉特骄傲,我就觉得自个儿长这么大都没那样骄傲过,跟真格儿一样。

当我真的在梦里见到她的时候,我还是难受了。我听到那钢琴曲,那熟悉的旋律,就感觉那么亦真亦幻,好像昭示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我分辨不清梦的内容虚实,心乱想哭,不过梦的本身不就是虚假,瞎编乱造的吗?但即使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如果骗也骗得很开心的话,我高兴这样,我高兴跟她这么在舞池里荡,一辈子都醒不过来才好呢!那才叫一个痛快呐!可就在我荡得特畅快的时候,这值得搭上一辈子的梦还是结束,结束在两个女人相继夺门离去的一声闷响里,毫无预兆的。

我看着文文放在我手边儿的字条写着,我们去看北极熊,你早点起来,刷牙洗脸哈——末了,还画着一个小鬼脸。我心想俩什么女的呀,有把叫人起床的话写在纸上吗,难不成白纸会喊我起床么?死脑瓜!

我胳膊腿儿几乎麻木到脱离的地步,先后分步骤才从沙发上爬起来──好丫头,最近好像一直长肉呢,上礼拜买的鞋这礼拜也有些挤脚。掰手指算算,从洛杉矶奥运会那年头──摸爬打滚──拖泥带水──时至今天,随便一算那也是二十三年啊!竟然还长脚?

这鞋店的小丫头我认识,昨天去接柳仲之前我就提着鞋去换码。

我说,你鞋码是不是小呀?

她说,姐姐,是不是你脚长啦?

我说,扯淡,才几天就长一码?

她说,你这几天都吃什么,你没一日三餐猛啃饲料吧?

我说,去你!

她说,那怎么回事儿呀?

我说,世道慌乱发育得晚。

她说,那也不能呀,多大工夫就38变39啦,是不是鞋和鞋盒装错啦──末了说,别的地方没长吧?

我戳她头。

突然就想到谁说过的一句话,大致意思就是说,没遭受磨砺的人不会知道原来安定的生活本身已经提供了很好的营养。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么说的。

我在上海的房子比较小,我这么说并不是我在什么地方还有大房子──就算我有大房子也是自己睡,资源浪费!

有的时候叶雨带着天天过来玩儿,天天今年四岁,他是地地道道闲不住的调皮鬼,叶雨无意中说他那皮法儿像我小时候,这小鬼头竟然牢牢记下了。打那以后,只要惹祸就把屎盆扣给我,跟他妈说,不是我啊,是小姨教我的。

天天特别喜欢跟我睡,家里的床似乎也只能容得下我们两个人姿势随意。所以在我打算收拾房间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眼前万状的准备,我以为自己可以想象到两个发育良好的女人挤在一张单人床的模样,可当我围着毛巾站在卧室门口的时候,我还是怔住了。就看见那些本来放在冰箱的东西全都堆在床上,床上的被也没叠,瓜果皮核易拉罐什么的满那儿都是。总之俩字儿──特乱!

我想昨天晚上柳仲和文文明明是睡着了,怎么她俩装醉吗?怎么把屋里吃成这样了!

我惊讶之余又觉得好笑,心想,大家还是没变啊,感情还是那么瓷实,一点也不生分,好像吃我的东西比吃自个儿的还理所当然,招呼都懒得打。以前,在"尼姑庵"念书时候就是这样,晚上睡不着觉常常爬起来吃东西,大家把零食放在一块儿,一边吃一边讲话,吃到天亮,然后蒙上头睡觉。

那个时候,我们还都是毛毛躁躁的小丫头,整天横冲直撞,生怕日子过得不闹腾,动不动就三五成群地逃课出去玩,然后把老师气得一张脸跟茄子似的,我们就觉得特高兴,特过瘾。

时间总在一天天过去,这个时候我们会埋怨它的拖泥带水,可一旦回头去看、去想,心里就震撼,震撼光阴似箭。

柳仲结婚了,听着柳仲说她跟马忠良去登记,我高兴,但也同时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难过从心底最深一层涌出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天生忧伤,这中间差点治愈,但旧病复发,结果变得更顽固。

收拾好房间,我出门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了。今天上海的天气不热,因为昨天的那场雨导致太阳目前还没有充沛的力量冲散云层,只能透过云层的罅隙露出绵软的亮光,这对十一月的上海来讲算得上天高气爽,至少这会儿好像北方的秋天一样,凉快得叫人意想不到。

本来,我是有专车的,很大个儿,引擎如同性急野兽的吼声,尽管它是一台二手摩托车,而且外壳被之前的主人涂鸦成片,但我也没亏待它,换最好的机油,还按月拿去保养,我容易吗我,也不知道是哪个丧心病狂的王八蛋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它偷走了,光丢东西我也能接受,谁都不丢东西小偷怎么生活,是不是?小偷要都从良,那还要警察干什么?小偷和警察绝对是食物链道理成立的有力证据。

所以,丢东西我能接受,让我接受不了的是原来放摩托车的位置竟然用砖头压着一张纸条,字体丑陋,七扭八歪地写着两句话。

"回收一块废电池,维护一方净土。3000双一次性筷子等于一棵20年的大树!"

爆血管!

叶雨说是好事儿,上海人多车乱,丢了也安全,怎么办,也只能这么安慰自个儿了。

我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座位看着街上过往的人,看别人开着摩托车我就想起我心爱的摩托车,其间还想了想早上做的那个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身边就坐了一个男人,他手拿电话说着一口普通话,嬉皮笑脸,怎么看怎么像个小学生。我看他一眼,他也看了我一眼,然后我继续看街上来往的人,他继续拿着电话,笑嘻嘻地讲。

公车绕进市区的主干路车里的乘客越来越多,我不经意看到此时身边坐着一位孕妇,看那肚子七八个月大的样子,坐着都已经很费劲了。这时孕妇也扭头看我,而且面带即将攀谈的微笑。我心想,又不认识她,怎么她认识我吗?我有点莫名其妙,结果她又跟我说话,说,你男朋友人真好,对你特好吧?这么一说,我就更纳闷。孕妇看着我一脸困惑,便指着一个紧握扶手的男人说,那个,那个小伙子不是你男朋友吗?我看见孕妇指的男人就是刚才坐在我旁边的"小学生",他站在公车的过道上手里握着一个吊手环,整个身子随着公车摇呀晃的,站不稳。我对孕妇摇摇头,我说,不是。这时候男人似乎听到什么,他扭着头看看孕妇又看看我,把眼睛瞪得老大滴溜溜转,特摸不清头绪的表情。孕妇不好意思,赶紧跟我和他说对不起,说,你们刚才坐在一块,所以我就以为你们是了,真对不起!孕妇把男人说得一愣一愣,他肯定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耸着眉毛,表情特滑稽。

这样走过几站,孕妇下车,孕妇下车的时候还特意把男人叫回座位,说一声谢谢。

男人坐下不久,我电话就响了,我打开背包找着电话,一边找一边猜着会是谁打的。这个时候,男人也把包拽到腿上翻,像在找着什么,一边找一边自言自语,哪儿呢?哪儿去呢?

当我把电话接起来,我看见男人终于找着自己沉默在衣兜中的手机,他如释重负,但看看我,马上又显得有一点儿尴尬,总之挺傻的。

我接通,像前几回那样电话里很安静,我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信号微弱的声音,就像调频不稳定的老式收音机,吱吱地响。我迷糊两秒,但没挂。

事实上,这电话已经打来很多次了。我不知道对方是谁,那号码显示不出,我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总打给我却不讲话,尽管我问,他始终沉默。然后忘记从什么时候起,我和对方慢慢流露出默契,我们都不说话,我也不去问到底是谁,每次就拿着电话耗,耗到一方先挂断。那种感觉既神秘又虚幻,有的时候,我会因为这样一通电话觉得心里特空洞,也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儿。

我把电话从耳朵上拿下来,继续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旁边男人突然就问我说,想什么呢?

我有点儿受惊,扭头看他,这是我第一眼好好看他,他对着我笑,笑得比天天都纯真,特像个小学生,而且还是低年级的小学生。他把自己手机在我眼前晃晃,坚信不疑地说,你的是不是没电了,我这个借你用,拿去。说着,他摊开手把手机向我面前送,还呶两下嘴,示意"快"的动作。

我说,不用,谢谢你。

他继续摊着手,说,没关系的。

我说,谢谢,我电话有电。

他一怔,迟迟说,你不喜欢在电话里说话吗?怎么你都不说话的?

我短短一笑了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么一个陌生人,就感觉他这个人真是傻得够可以的,先把座位让给别人,又逼着别人用自个儿电话,这么一车人,谁都不认识谁,他以为他是雷峰吗?我心想林子大,真是什么鸟都有,那几个坐在孕妇专用座位上的老爷们儿肯定恨死他了,那叫一个殷勤!

我正想得畅快呢,男人指指我的包说,你电话在响。

我打开包一看,果然电话在响。

我横着眼看男人,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秋日的私语嘛,我也是这铃声,我的没响,那就你的喽…快听快听,响很久了。

电话是老豆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头发火,老大声音问我为什么这么晚都没到修配厂,知不知道北京时间现在几点?

老豆平常可是一个很和蔼的老头儿,没什么脾气,喜欢买彩票,喜欢喝点酒,估计今天会这样是真被我给惹火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几点呀?还能不能来啦?三联单和票根儿都在你哪儿,这一上午有多少人过来取车你知道吗?不是我又说你,咱们做买卖得讲信用讲原则!只要答应顾客,就不吃不喝熬夜都得给人干完,你昨天去接柳仲时候是怎么跟我说的,结果呢?

老豆,您别生气,我现在在公交车上,估计再有十分钟就能到,您去楼上看一下我姐在不在,我抽屉钥匙她手里有一套。

小雨回乡下了,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说她妈要她回去一趟,好像是她妈老毛病又犯了吧!

大妈病了?那,那姐她怎么没打电话跟我说呢?

你手机关得死死的,家里电话也打不通,你姐就想告儿你,也找不着你啊!

不对呀,昨天晚上我姐跟我们在一块儿,她从我那儿走的时候都十点多了,她也没说今天要回乡下啊。老豆,我姐昨晚什么时候给您打的电话?

挺晚的,大概有一点多吧!我都睡下了,是我那侄子接的电话。

您侄子不在国外念书吗?

他都回来好几天了,我没跟你说?行,今个儿介绍你们认识,他一会儿就过来。

噢。

行,挂了,送外卖的来了。

啊。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2〉


老豆东北人,姓蒋,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成家立业在上海,他也跟着过来。我跟老豆第一次见面是四年前,我们约在徐家汇的一间茶馆里,当时他在威海路有一套门市部出售,通过电话联系,我们以买卖关系见了面。

像所有的卖家一样,老豆先是跟我讲了他的店面的优越条件,讲地脚便利的交通和周边汽修厂稳赚的例子,让人感觉卖家那么有诚意,忍痛割爱的。我一直听着并不说话,之前也遇到几个卖家,把自个儿店面说得要多好有多好,比搞推销那帮人还专业,特能掰!就像柳仲常说的,"佛曰,不坑你,坑谁?"他们这些卖家说得天花乱坠还不就为了让买方甘心情愿地掏钱?我都看透了!

我说,价钱能不能商量?

老豆豪爽地说,行啊!你要是需要汽修工我也可以帮你找,都是以前我用过的老手,手艺你放心。

我不干汽修。

那你想做什么买卖?

我想卖玩具,开玩具店。

老豆一听,哈哈大笑。他说,看来你是外行,以前没做过生意吧?威海路的商铺主要都经营汽修,干别的不行,你父母会同意你在哪儿干玩具店吗?

我没有父母,都死了。

哦,对不起。

没关系。

那你是孤儿?

我妈前年过世,我爸在坐牢,不过我当他已经死了,老早死了。

老豆按按脸上刚才笑起来的皱纹,显得有些慌乱,他说咱们不说这个,说点别的吧!说说为什么不能在威海路开玩具店,好不好?呐,我给你打一个比方,比方你车抛锚了,你得修车,去哪儿修?上海最好的汽修厂全都聚集在威海路,你肯定更愿意去那里维修你的车,因为在那里你可以有更多的选择呀,这家贵了,去别家,总会有合适的,对不对?那些要买玩具的人想法也是一样,到处走走,看看,顺便再逛逛街,谁花钱买东西不想称心如意啊,所以我劝你要开玩具店还是到别处去看看商铺,我的店面地角实在不合适。

老豆扼着手腕推心置腹地说。

以前见面的卖家可不是这么说话的,他们都是怎么没谱儿怎么说,附和着你,小心翼翼。我顿时觉得老豆这个人跟他们挺不一样,他分析他想法的时候似乎都忘了跟我见面的目的,难道他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打消买方购买的欲望吗?市场那些卖菜的都会说自己的菜是绿色食品,没打农药,怎么怎么健康,怎么还会有卖家说自己的东西不好吗?怪!

威海路的店面是您的吗?

不是我的,是我哥哥的。我侄子一直在国外留学,去年他们家也移民去了,当时签证下来突然,店面跟一些汽修设备都来不及卖。其实甭管是谁的,我也不能坑你,你在我面前还是孩子,估计你都没我姑娘大吧?

我19。

我姑娘也19,属鼠是吧?

唔。

我那姑娘整天神出鬼没,她要是回家一准儿是没钱花了,不像你这么有出息,自个儿知道赚钱养活自个儿,你爸妈真是养了一个好孩子啊!

您别这么说,其实都一样,如果我妈还在的话,我也不用...

老豆慈眉善目地望了我一会儿,他怜惜地说,孩子,你别难过,你要不嫌弃,就把我当成亲人吧!以后在上海有什么难事儿你就找我,我没什么大能耐,给人修了一辈子车,你不嫌弃,就好了。

当时,我眼泪两行直通下巴颏,什么都没说,不知说什么好。

2002年火伞高张的上海,我跟老豆就这样认识。在这个繁华得充满了肮脏充满了尔诈我虞的城市,人与人之间都是利益和阴险,我不知道老豆为什么会对我好,他帮我管理汽修厂,任劳任怨地帮着我省下每一毛钱。为了把成本降下来,老豆直接跑去厂家进货。无意中听说我早上懒得做饭,第二天早上他就煮俩鸡蛋揣来给我吃。我吃那两个鸡蛋的时候特想哭了,我就觉得我自个儿的那个爸都没这样关心过我,我跟老豆非亲非故,他却拿我当自个儿孩子一样对待,真情实意,心细如发的。

我问老豆,我说,老豆,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我和老豆坐在后院露天的车棚里,刷车的女工围着一台北京吉普里里外外收拾着,上海冬天的阳光脆弱地落在老豆的破工作服上,照着他脸上敦厚慈祥的皱纹,照得那么纹路清晰。

我的问题笑得老豆直咳嗽,他说,瞧我这闺女,咋的啦?高烧啦?

我不吭气,眼眶湿润。

老豆不再笑,他把手重重放在我腿上,他平心静气地说,孩子,我就想有生之年能帮帮你,让你像别的有爸有*孩子一样,创业成家,生儿育女。老豆不知道会遇到你这么好的孩子,要知道话年轻时候应该再生一儿子,等我死以后,还有他照顾你。你知道吗小阳,我觉得你真像我的孩子,能吃苦,知道节省,会过日子,不像现在的小姑娘花钱跟扔废纸似的,想都不想,还怎么怪怎么打扮,穿得露腰露背,好好的头发硬是烫得山路十八弯,顶眼!老豆看不上她们,要有来生,就要你当孩子,本本分分,多懂事儿啊!

老豆这么说的时候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幸亏造型车间一个师傅把老豆叫走了,要不是的话,我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曈曈闪烁的目光,我就觉得他喜欢的人不是我,表扬的人也不是我,我听之有愧!老豆会说我像他的孩子是因为他不认识从前的我,如果他知道我曾经也是一个花钱就像扔废纸的孩子,他还会表扬我吗?如果他知道我曾经和一个女人约定三生,是一个叛逆的孩子,他还会喜欢我吗?他不会!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3〉


我的家乡在大连,那里四季分明,春夏秋冬年复一年,让人感觉井井有条的,不像上海没日没夜地下雨,天气变得比股票跌价都快,特没安全感。我有时候就想,估计跟上海卖雨具那帮人挺赚钱吧,就像四川那边卖辣椒面的,天时地利,想不赚都难!

我在一个提倡晚婚晚育的年代出生,我爸是搞基建的开发商,妈妈是一名妇产科的大夫,家庭状况基本上属于中资范畴。八十年代的时候,独生子女的父母异常光荣,听说我妈当时自愿放弃了二胎指标,就为这个委上给我们家发了一双大红毯子,街道的计划生育办还把我*照片贴在展示栏里给群众妇女做榜样。那照片上,我妈穿着盘扣小棉袄,胸前戴朵大红花,笑得就跟得着奥斯卡终身成就奖一样。

我爸和我妈比,他重男轻女,我妈怀我的时候,我爸特笃定,前前后后准备好多男婴名字,什么军,什么武的,每个都特暴力,我也不知道好歹,那么扯嗓子一哭,把他一番冀望全给辜负了。

据说,我妈生下我之后,我爸生了一场病,接着整个儿人都变了,一般不回家,一回到家横眉冷眼,就跟家里人和他有仇似的。

我不知道生男生女在这个年代还有什么不一样,但我觉得我爸和我*感情之所以会变得那么淡漠,就是因为我是个女的!因为我是女的,我爸恨我,然后更恨我妈,真不知道这算什么逻辑。

从小到大,我爸都不怎么看我,他总喜欢把我当成男孩子养,他不让我跟邻居家小丫头一块儿玩娃娃,我到现在还记得他拽着我回家指着我鼻子发火,他说我没出息!

事隔多年,把我玩大的那堆玩具都是些飞机坦克模型,弹弓,喷水枪什么的。搜索记忆,我*高跟鞋有年夏天我偷偷穿过,在我们家沙发前面拖拉拖拉走过两圈,可邻居小丫头的公主白裙,我只有眼巴巴看的份儿,从来就没人给我买过裙子,那个时候,也许裙子太贵吧!

我六岁读小学,比正常的学龄小一岁。晚上放学,学校门口站着很多爸爸妈妈接自己宝贝,我就一个人玩着悠悠球一蹦一跳地往家走。有一回,走在半路看见我们老师了。老师问我说,"你爸爸妈妈怎么没有来接你吗?"我说,"我妈今晚加班。"老师说,"那你爸爸呢,他为什么没有来接你?"老师握着我的小手,等待着我回答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师说,一着急就哭了。打那以后,老师还以为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动不动就用一种特怜悯的眼神儿看我,看得我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反正不喜欢。

我觉得自己就是在老师那种怜悯的眼神儿里脱胎换骨的,我开始跟个小男生一样整天在学校横冲直撞,甚至比他们还要横,还要撒野,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造反心理"谢绝同情,从而让人知道我并不软弱──我竟如此地憎恨软弱。

事实上,我真的不是弱者,我最初的"造反心理"后来一发不可收拾,等到了像高年级同学听着流行歌曲,不再一蹦一跳走路的时候,我已经完全遗失作为女孩应有的温文尔雅的性情。我不知不觉开始打口哨、说脏话,看着谁不顺眼了就踹谁,我们学校好多柔心弱骨的小姑娘都追影儿一样粘着我,她们把我当成"靠山",有点儿什么事全找我出头儿。

五年级,有一回上体育课,跟我们同时上体育课的还有另外一个班级,那个班的男生把我们班女生惹哭了,我们班女生找到我,她拖着已经断掉的皮筋鼻涕一把泪一把。

我说,怎么,谁把你皮筋弄断了?女生指着闹事者,说,就是他,就他,呜呜呜...我顺着方向望去,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小子,他正嚣张地冲着我们耍鬼脸,挺挑衅的那种。我说,你哪个班的?想没事儿,赶紧赔不是,要么揍你!那小子听着跟没事儿一样,贫嘴说,赔什么不是?我没布!我一听就火了,把手里篮球一扔指着他说,你别跑哈!谁跑谁是王八!

结果我就追着那小子撒欢儿跑了半节体育课,跑到后来腮帮子都跳,但并不松懈,下了狠心要为姐妹出口恶气──"仗义"这俩字不是"造反心理"的生产物,那是我与生俱来的唯一优点。

那小子一见我是来真的,而自己已经跑不动只好一头钻进男生厕所,钻进去之后在里头唱歌,觉着躲在男生厕所我就拿他没辙了大概,我猜他当时肯定特得意。不过,事儿肯定没完,区区一个男生厕所哪能难得倒我,我大步流星就把那小子给薅出来了...我还记得那小子当时脸都吓黑了,他肯定没想到我会冲进男生厕所,他规规矩矩给我们班女生赔了不是,打那往后看见我就跟看见他姥姥似的,那叫一个毕恭毕敬啊!

十二岁,升入初中,读初中的时候我才重新意识到男女有别,偶尔同学们再提到当年勇闯男生厕所的事儿,我会觉得不好意思──也确实怪丢人现眼的。

某段时间里,我看着班上一对对情侣,听着那些找我当"电话"传达甜言蜜语的男生们的情话,我就想为什么没有人跟我说呢,我就挺着急的。然后一直到初二还是没有人跟我说,这个时候我悄悄注意上一个男生,他比我大一级,长得高瘦棱俊,不是很爱说话,总喜欢穿件白衬衫放了学在操场上打篮球,给人冷冰冰的感觉。

老对儿告诉我说,这人家里挺有银子,算是出身豪门,所以善于装酷,属于那种什么都穷讲究的纨绔子弟,还说学校里有点儿姿色的女的全是他的人,劝我雷池不可越。老对儿是我们年级的情场高手,她在初中的三年那怀里的帅哥总是一把又一把,用她的话说就是你姐妹儿我太辛苦,我们家那门槛都给男的踩平了,要不是我聪明地给身后插了根扫把,说不准早给人践踏成什么样呢!我跟老对儿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那个男生,只是觉得他冷,沉默寡言的,特像我爸,所以挺想认识他。老对儿哈哈大笑,说我思想有病,还把事情告儿刘星,让刘星给我端正思想。刘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听着这事儿就跟老对儿来火了,还以为老对儿在背后说我坏话呢,叫人家有多远闪多远,别让她再看见!

其实人在未成年的时候总容易把异性朋友往自己父母身上想,男孩想着将来找个像妈妈一样的女孩,女孩想着将来找个像爸爸一样的男孩,他们光是想,并不会考虑那样的异性是不是真的合适自己。这种现象并不奇怪,就像小天天才四岁半,他会对我说幼儿园里没有妈妈一样好看的女孩,正是因为在我们心里父母的形象异常鲜明,所以在懵懵懂懂的时候容易把男人和女人用自己的父母作为代表,然而这代表往往在成长后不澌自灭。

虽然我爸不喜欢我,但我并不讨厌我爸,因为一直以来我妈都把我爸的形象塑造得那么好,直到有一天我跟几个女生打起来了,我们打成一团,耳光扇得咣咣响,什么解恨骂什么...

我一口气跑回家,拦着我妈呼哧呼哧问,"她们都说我爸从不回家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他在外面抱窝,扫大街的都知道,说你是活寡妇,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我还记得我妈那张脸当时"唰"一下全白了,她使劲抡了我一巴掌浑身打颤地说,"住嘴!不许你这么说你爸!"

在这之前,我妈一直撒谎骗我,就像《麦兜的故事》里面麦太太骗小麦兜那样,她告诉我,我爸在外头赚钱特别辛苦,虽然他不能回家可他很想念我们,有时候我妈还会买些学习上的用品骗我说是我爸大老远寄回来的,我总信以为真。但那天我并没被一巴掌打住嘴,我刨根究底问我妈,直到把我妈问得嚎声大哭,我才知道问题的尖锐性。

叶雨告诉我,爷爷和外公在世的时候,两家全是做生意的,为了生意上的往来,他们就私下把我爸和我*婚事定了。后来,我爸不愿意,他跟爷爷说自己已经有女朋友,还把那个女的带回家,郑重其事地要求明媒正娶,不过根本没用,老爷子一诺千金,我爸不得不被迫跟我妈结婚。叶雨说,这事儿不怪我爸,要怪只能怪当时那个年代,那个年代淹没了太多这样的故事,不光他们俩,随便拨个台,电视剧都拍了一堆。

我听着摇头,突然就发现一觉醒来,即使可以再度进入睡眠,也无法继续刚才的梦。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4〉


初升高,我考了一百分──"满分"。

我妈四处走动,贿赂政府,最后全额自费念了高中。

我在高中只呆了一年半,在那一年半里我几乎没有摸过书本,也没写过作业,用老师的话说就是破罐子破摔了,完蛋!

我开始疯狂地喜欢乐器,跟着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在校园里组成一支乐队,我们每天像别人一样穿梭在操场的彩色石砖上,背着个琴,看着周围老师和同学异样的眼光,还屁颠屁颠地挺高兴。

我们乐队的头儿是一个快要毕业的人,她离开学校的时候把自己的吉他送给我。那是一把很旧的廉价吉他,不过保养的很好,她跟我说一百个玩儿音乐的人有九十九个是功不成名不就,她不想再玩儿。头儿走了不久,乐队的成员相继都离开了学校,她们都是老师眼里的坏学生,她们念不念满高中对于老师来说毫不重要,甚至说早走早好。这样,我收着头儿的吉他,后来招兵买马也当了头儿,我也不管他们对音乐是信仰还是消遣,总之符合身高的我看着顺眼的就会留下,这些人几乎都是又高又瘦眉清目秀,没有一个肉多的。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是怎么回事儿,一看见像潘长江那样浓缩的人就感觉油腻,死烦死烦,我拒绝他们做我乐队里的搭档,即使他们有玩儿音乐的天赋在我这里也得不到重用,说白了不管是骡子是马我遛都不遛,只要长得不中意一概不收!

结果,我组织的这支乐队就解散得挺彻底,在一个冷风足以冻伤人嘴唇的冬天,她们跟我说,没有意思,玩儿够了。那一天,我把头儿的吉他拿出来,我抱着它站在我们家阳台上,闭着眼睛狠狠地弹噪音,然后我就好像疯狗一样冲进地下室到处乱翻,偷了我爸一条烟。那是我第一回抽烟,我点的是烟,抽得却是苦涩,是一场乘风破浪的执着过后那些暴露无遗的落寞。

叶雨跟我说,"长不高就是给心眼儿拽住了。"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叶雨生气说的,我觉得我会讨厌肉乎乎的人,会感觉他们油腻腻的不待人看,都是因为我把叶雨的话当成了真事儿。

叶雨不是我亲姐,但我一直把她当成亲人,她出生不久叶大伯和叶大妈就离婚了,叶大伯跟我爸算得上是忘年之交,他再婚的女人容不下叶雨,就这样叶雨被寄养在我们家。

叶雨比我大六岁,可以说我是她一手哄大的,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吃饭睡觉,整整一起生活了十四年。我每次想起叶雨就会想起她牵着我的小手在大街小巷的路上走,然后老远来个车她也把我藏在身后,我累了,她就背着我,她的手拍着我露在开裆裤外面的小腚蛋,一边走一边给我唱歌,唱小燕子穿花衣,春天真美丽,什么什么...

很小的时候,我拎着一袋饼干跟邻居家的小胖墩出去玩,我们手牵着手跑到离家不远的菜市场,吃着饼干津津有味地蹲在大水槽子前面看鱼游看蟹爬。记忆里,那几只大水槽子就是我童年里神秘的博物馆,我每次都是目光虔诚地蹲下来看啊看啊,乐得流连忘返,可小胖墩不是,她吃光手里的饼干就会舔手指头,舔得哧溜哧溜响,舔干净又扯扯我衣角,然后我立马得打开塑料袋让她抓上两把。到后来,她吃饼干的速度总是在我站起来蹲下去的一瞬间,那么折腾几个来回我已经无心观赏大尾巴鱼了。我看着她吸着手指,那个可怜巴巴的模样就跟从来没吃过饼干似的,于是我用小手抓着饼干装满小胖墩全身上下所有口袋,本来以为这下可以安稳看鱼了,没想她那粘着口水的手还会时不时地打扰我,一直到我把饼干袋都给了她,终于作罢。

那天晚上,叶雨背着我回家,路上她吓唬我,说以后再也不买好吃的给你,买给你,你也不吃,都被人家骗去了,你看我不把这事儿告诉婶子,再让你傻!

我听叶雨要告诉我妈赶紧嚷嚷着解释,我说,姐,小胖墩就吃了两块儿,都我自己吃的。

叶雨停下来,用手把我掂在后背上又继续走,她大口喘着气,说你小孩儿不点儿还会撒谎,那么一大袋饼干你自己吃了?卖菜大婶跟我说,你给小胖墩的兜儿装得鼓鼓囊囊,你告诉姐是不是撒谎了?

我趴在叶雨背上心里特害怕,咩咩说,姐,你别告诉我妈,我以后不撒谎,别告诉好不好?

叶雨听着似乎消了气儿,背着我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老人都说长不高是被心眼儿给拽住了,人家小胖墩个不高,你看人那心眼儿,你说你傻成这样,怎么也没见你长树那么高呢?

打叶雨说这句话起,我再就没敢跟骗我饼干吃的小胖墩一起玩儿,我开始每天盼望,盼望自个儿会长成树那么高。没想等到念中学的时候,我的身高果然超过同龄的小丫头,转头想想叶雨的话,就更加深信不疑。──直到乐队解散,这才知道叶雨那套只不过是老人家的俗话,一代传一代的顺口溜而已。当我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么多年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生活中的社会贤达多半都是小胖墩,那些希望工程什么的,有好多都是这些肉乎乎的人在鼎立资助,再去看他们就感觉特亲切特忠厚,一点也不草莽,看到他们反倒还觉得自个儿长得待人恨呢!

高二下半年,我开始流浪,因为我太想玩儿音乐,太想轰轰烈烈地搞个乐队。我妈为这个捶了我好几回,她说搞音乐是不务正业是歪门邪道,我要不听话,不好好念书,就不是她闺女!就滚出去!我一口气就真的滚出来,临走我跟我妈说,妈你等着,等我将来红了,我肯定回来带你走!我肯定听你话,好好孝顺你,再也不让别人欺负你!

扬言完后,我背着吉他在我们家楼下转了两圈,心想:往哪儿走呢?光靠脚走?

我望着我妈追出来的背影,她按照自己的想法朝我之前排练的出租屋追去。我灵机一动,赶紧折回家,把压岁钱的存折和储存罐里的钢板统统装进小包,还装了两套衣服、一双布鞋,我满哪儿找车钥匙,结果翻遍之前放钥匙的地方全都没有,就在这时候叶雨回来了。叶雨说,你怎么回事?你想气死你妈呀?要走走哇!翻什么?你今天从家里拿一毛钱你就不是好汉!

我说,谁告诉我是好汉?我不拿钱怎么办?上哪儿吃饭?你知不知道车钥匙放哪儿了?

叶雨说,你还真胆大!你有本儿吗?

我说,不用本儿,我会开就行!

叶雨说,你会开不是也会走吗?你那两条腿不是谁都管不住吗!

我说,走累,有车又快又省劲,把钥匙给我!

叶雨说,腿长在你腰底下,你爱往哪儿走,往哪儿走去,车是家里的,你不听家里话就别指靠家!

叶雨边说边走到电话跟前,我一看她要打电话立马拎着包逃跑,我听见叶雨撂下电话追出来,她站在楼梯口大喊,她说,你回来!你给我回来!你跑也没用!早晚肯定还得回家不可!

就这样,我高中念了一半开始玩音乐,那个时候,我一心想着赚钱想着大红大紫,我的初衷尽管是离开学校好好搞个乐队,但最重要还是为了赚钱。自从知道我爸和我*秘密,我就一直劝我妈跟我爸离婚,我希望自己赚很多很多钱让我妈可以随便花随便享受,比跟着我爸还享受,让我妈知道离开我爸照样可以生活,甚至生活得更好,完后毫不犹豫就着道离婚!

结果我妈没着道,我着了道了。叶雨不是说我早晚还得回家吗──我跑出去一年,当我把身上钱花干净的时候人在沈阳了,我们一共四个人,其中有一个人,也就是我们头儿,她是高中送我吉他的那个学姐的好朋友,我当初不撞南墙不回头全是奔着她去的,她对我也真够讲究,哪怕有一碗饭,都端我面前让我先吃。后来有一天她就问我,她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对你好吗?我说当然知道啊,你看在学姐的面子上还能对我不好呀?她摇头说不是!她靠着我肩膀说,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喜欢你,你一点也没感觉到吗?我赶紧说感觉得到,感觉得到。她属于那份妖蛾子女生,一高跳地上老大声问我说,你感觉到了,你怎么不追我呀?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不想跟我在一起呀?我头皮发麻,我说你看这不在一起吗,我现在离你还不到一米呢!她说,那好,今晚不去唱歌了,今晚你到我那儿睡,怎么样?敢吗?我咧嘴一笑,然后当天傍晚我就收拾东西偷偷溜了,因为我心里头害怕,也说不清楚害怕什么。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落了一个包忘记带出来,我思来想去决定不回去取,但突然想到那包里还有一件重要物品,那是一根打出生那天起我妈就挂在我脖子上的黄金项链,那吊坠上面还刻着长命百岁呢!我不得不转过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着怎么跟她说自己要退出队伍,可想了一道也没想出个好理由,好在她们都在道口小摊上吃油条喝豆浆,于是我偷偷把包拿上,重新开溜。

我再路过道口的时候,豆浆油条的小摊围了一大帮人,我心想是不是又有顾客从豆浆里喝出沙豆呀,上回一个人喝出俩沙豆就问老板要钱,老板不给,结果打成一团,瓢朝天碗朝地,最后派出所的警察都来了。我正寻思着,就看见我们乐队的一个小姑娘从人堆里弹出来,她把人堆挤开一个大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当时真是有点傻眼,但我还是马上飞奔过去,这个时候,我看见人堆里混战一片,我们乐队的两个小姑娘和五六个丫头片子正在扇嘴巴子呢,人家六个人,那当然是她们扇我们,我哪能袖手旁观呀,我撂下东西就冲进去了...

警察说,叫什么名?

我说,吴小阳。

警察说,家住哪儿?

我说,大连。

警察说,还是外地人呀,那通知你们家属来吧!

我说,我的事儿,你找我家属干吗?

警察说,你现在未成年,不找你家属找谁?

我说,那我未成年,是不是杀人也不枪毙,枪毙家属呀?

警察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打人犯法知不知道?──你未成年,考虑到对方也不是伤得太重,现在予以从轻处分,首先是罚款这一块儿,还有伤者的治疗费用...

我说,我身上没钱。

警察说,这不让通知你们家里人吗,家里有没有电话,号码多少?

我说,你把电话打到我家准备怎么说?

警察说,你怎么,还想教教我怎么说呀?你们斗殴打群架都被抓这儿来了,你还想不承认呀?大街上那么多人,我怎么不抓别人偏抓你,你自个儿怎么回事自个儿不知道?赶紧地,电话多少?

我说,我可告儿你,我妈心脏不好,你要一个电话让我妈抽过去了,我记着你警号,我肯定回来报复你!

警察嘿嘿乐,他说你报复我?你怎么报复我呀?照这么说抓你回来错不在你,还是我错了?好,电话在你跟前,你自己拨,把事情跟家里说清楚,让你们家来个人,这样总行吧?

我横着警察,然后横电话,横了半天,满键区开按。

第二天,叶雨从大连赶到沈阳,她说没敢把这事儿告诉我妈,我妈要知道非气死不可!自从我跑出来,我妈整个人像被霜打了一样,每次打电话回去,定不可挪,老太太都得哭一场。

叶雨说,你到底为什么跟人打架?

我说我也不知道,就随便帮帮忙,就给逮起来了。

叶雨戳我头,她说,你可真行啊你,你不知道原因就敢帮着打架,你们乐队那仨都是什么人呀,一个个脑袋跟鸡毛毽儿似的,把唾沫吐人家鞋上,还搬板凳砸人家,你说你,找朋友也不找个为人处事稳稳当当的!

我说,不是吧?你讲的怎么跟我看见的不一样?

叶雨说,怎么不一样?民警的口供笔录能不能假?你看你才出来几天,连是非对错都分不开了!

我杵着无话可说。

叶雨说,还不快走!没准儿再过几天让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我说,去哪儿?

叶雨反问且肯定地说,去哪儿?回家!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5〉


我老老实实地在家吃喝拉撒睡的那几个月正好是春节前后。

女儿迷途知返,而且变得又乖又听话,我妈不晓得事情原委自然是特别欢喜,欢喜之余,2000年春节已经过去。有一天,我妈回家跟我说,你也不能老呆在家里吧,这都开春了,万物都复苏呢,你是不是也该醒醒,自个儿为自个儿打算打算呀?──我今天去给你找了几个学校,其中有一个学校我觉得不错,人家是所女子学校,全封闭式管理,可以寄宿,离咱们家也不算远,你说你是愿意学建筑预算呀,还是愿意学电脑绘画呀?──你看你,今年才十七,就再怎么不爱念书也得呆在学校里,哪怕不爱学,也得在学校里长长岁数么!──你看人家刘星多听话,你跑出去这一年光景人家都念半年大学了,比比,还有脸见同学吗?

怎么没脸见!我绕着圈说,刘星今天还给我打电话来着,她们一号开学,她明天就得回北京。──你没看见这个寒假她粘我粘得多紧,天天找我出去玩儿,还怕她会瞧不起我怎么的,放心,你会瞧不起我,她都不会瞧不起我!

我妈说,那你自个儿好意思吗?就这么天天在家干呆着呀?

我说,我想出去,你不是不让吗?我想出去的时候你说我不是你闺女,让我滚!结果我滚回来,你又怨我在家干呆着,那你说,你说怎么办吧?

我妈说,你要是我闺女就念书去,我说的那两个专业你喜欢哪个念哪个,反正得念一个,你这么天天溜溜达达,你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呀?

我说,那行!就那电脑那个吧!

我妈说,什么叫电脑那个,那个专业叫电脑绘画,你要学还是学预算吧,等学会了兴许帮得上你爸。

得得。我直摆手,我说,还是别了!刚刚还说喜欢哪个念哪个,说话到底算数吗?

我妈叹口气,说,你自己挑的肯定就能学好是不是?丑话说前面,这回再半道闹妖儿,咱娘俩你可别怪我心狠,我肯定不认你!让叶雨也不认你!让你哭都没人看!

我说,妈你真了解我,我哭的时候最讨厌别人问长问短了。

正经点儿!

挺正经的,捧本经书,马上小尼姑,如假包换!

我妈从头到脚横我一遍,接茬说,就为你念高中,你看没看见你妈下了多大工夫啊,我为什么下工夫,我那是知道你们这代人初中文化相当于文盲,那将来到了社会上肯定是吃大便都没人乐意拉,你要清楚社会形势,要珍惜机会,好好把专业学好,俗话说身揣万两金,不如一技之长嘛!

我听老太太话有破绽,就问她说,妈,你说我又不是没长屁眼儿,那没人乐意拉,我不会自己拉呀?

结果我妈一句话差点没把我噎死,她说,样儿吧你,你那时候都没得吃了还能拉得出来?公共厕所还收费两毛呢!

我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心想这老太太最近五年肯定没去过公共厕所,还两毛钱,早都五毛钱不找三毛了。

我妈见我不吭声,以为我是被镇住了,总结性地说,那就这么定下吧!看你造化等通知吧!

我听着一头雾水,我说,等通知?谁的通知?

我妈不着急,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沙发跟前,吹着热水有条不紊地说,等学校通知呗,我给你报名了,人家学校是收还是不收当然得等通知呀,你以为那是托儿所,随便谁家小孩儿都哄着睡觉,把屎把尿呀?人家学校可是挑资质的,得看你档案,犯没犯过错误,都在那儿念过书,都念过什么书,接受教育程度…你就没多少挑头儿了,从扎上红领巾就折腾过来折腾过去,翻开档案总共初中毕业那么一个本儿,也不知道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专和爹妈对着干的冤家……

我一吃惊,有点嗑巴,我说,不是吧妈,你已经报名啦?那你已经报名了还回来跟我商量,我同不同意你都报了名,你这不是侵犯人权强迫执行吗?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专业,也不知道就瞎报呀?

我妈慢腾腾喝着热水,一张嘴跟含着弹珠似的说,怎么瞎报,我报得就是你喜欢那个专业!刚才可都说好了,你自己挑的肯定好好学好,你自己说话自己记着!

我眉头一拧,"嗖"地站起来。

我妈特得意,热水喝光了又准备去放,拿着空茶杯朝我一捅说,你比妈高,妈知道,让开让开,哎哟,怎么这么渴呢!

我妈中意的那所学校,就是那所封闭性质的女校,在四天后的下午从门卫室到教学大楼挨个儿涌入我的眼底,那真叫一个横乱竖乱啊!我妈一走进大门就特兴奋,一直落我一个身位,从点名、填表、体检,直到下午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按号分寝,我妈整整兴奋了一天,而我的肩膀也架上了木枷,从此三年顿时突感遥遥无期,抱着一种死撑硬泡的心理,没精打采地抄着兜跟在我妈后面,回去数日子等待正式开学。

在操场上,我妈和两个不知谁她*中年妇女边走边搭话。我妈说,那个谁,你们孩子报得什么专业呀?两个妇女兴致高涨,预备齐说电脑绘画!然后略胖一点的妇女说,你看现在都越来越科技化,将来肯定干什么都得动电脑,这个专业好!好找工作!旁边妇女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回问我妈说,哎,大姐,你给孩子报得什么专业呀?我*选择得到了两位妈*一致认同,她那张脸立马露出高瞻远瞩的自信,朗朗说,都一样哈,看来咱们想法都一样,我们家这个分在708,你们家那个在几楼宿舍呀...我们露露分在六楼,我们家也分在六楼……

开学前,我妈开始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一天三顿恨不得我吃六顿,就好像菜市场那些鱼虾肉不要钱似的,买得两只手都拎不过来。叶雨也跟着紧张罗,把工作撂下整天陪着我逛街买衣服,买包、书本笔、乱七八糟的,差不多看见什么就买什么。叶雨开了一间花店,生意不错,要知道自从她做起这买卖,自己都没这么大摇大摆地逛街过。我说,姐,你把花店扔下陪我,我真过意不去,要么你回去,我自个儿慢慢买吧!叶雨一副"夸张了、严重了"的表情,她说,姐给你买东西那是应该的,你收下我的东西就得给我使劲念书,还过意不去呢,我怎么看不出来你过意不去,你只要别再闹妖儿,别再满那儿跑就行了,呸呸,说好洗心革面,不提过去哈!

我没敢迎上叶雨的笑脸,低下头抿着嘴,看地面。

正式住进学校那天,清早掉了几个雨点,叶雨开着我们家那辆本田吉普拉着我妈,拉着我和我的两大口袋日常用品、闲书、掌上游戏机,还有刚刚买来还没拆下商标的衣帽鞋袜什么的,风雨无阻地朝陵水开去。当然,闲书和游戏机不是我妈让带的,那是我半夜偷偷装进包里,对付死撑硬泡的武器!

陵水是那儿呢?陵水就是我即将展开死撑硬泡的那所学校坐落的土地,这块土地半城不乡,周边的大小院校指不胜屈,随便从大街上叫来十个人,一准儿九个是学生,反正活动在这一带的人不是学生就是学生家属,剩下那一个,跑不了老师!

我们学校过去可不是女子学校,估计换了过去,女子学校也根本不吃香,根本没人来。因为一所学校里除了门岗老大爷之外,一水儿都是女的,不知谁嘴巧,把这儿号称"尼姑庵"。到了我们这一茬儿,干脆直呼学校为"尼姑庵",谁问你们学校多少个人呀,直接反应就回答我们尼姑庵两千余号人,就连门卫老大爷到路口小摊买鸡蛋,摊主说你们尼姑庵下课啦,老大爷都点头说下课了下课了,他也不去纠正。──在陵水,这么叫已经成为众人对该校知根知底的程度,要谁不这么叫,别人才会好好打量他呢!

叶雨和我妈把我卸在尼姑庵门口,叶雨说,走吧,快进去吧,第一天,学校肯定有好多事儿讲,你别迟到,让老师没个好印象。

我妈惴惴不安,眼圈通红。

我长这么大也就是那个刚刚翻过去的一年离家在外,念高中那阵儿还天天跟家里睡呢,可以说,我是在我*眼皮底下长了十七岁,我知道我妈此时的心情,她看着频频回头离开的家长和陆陆续续走进学校的小姑娘,她都快哭出来了。

我说,妈,你跟我姐回去吧,又不是蹲大狱,放假就回家看你了,你这是干嘛呀你。

我妈赶紧抹一把眼,又高兴又担忧地说,那你好好照顾自己,想想,还有什么没带,我还给你带了几盒感冒药,在包里一个小塑料袋里,你呀按时吃饭,多穿点衣服,你说你要是病了怎么办...你要有什么事儿你就给家里打电话,天天想着给我打个电话,别光吃零食不吃饭,多打电话跟我通通气...阳啊,这下要好好学习呀,听老师的话,想妈就给妈打电话哈,什么时候回家你提前告诉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宿舍那床,上上下下小心点,磕着腿……

我妈一时间要说得太多,我一听,这么下去她是说不完走不了了。我把箱子拖着,能背的包全背身上,一边猛点头一边挪着脚步。叶雨适时地把我妈往车里拉,她说,婶子你放心吧,这么近随便哪个礼拜天都能回家,小阳快进去,等姐有时间就来看你!

我妈上了车,又把车玻璃放下来看我,她叫了一声"阳啊…",好像还有什么没有说完,但见我一个劲儿朝她挥手就没说。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6〉


住进学校的这天晚上,我还真是想我妈了,中午午休的时候我们娘俩通了一遍电话,可天黑下来,我又忍不住要打。我心想不知道叶雨今晚是不是陪老太太睡在家里,要是叶雨回金州花店岂不是老太太一个人在家,那没人跟她说话肯定特寂寞,搞不好外面出个什么怪声,再吓着我妈…我越想越担心,就又往家里拨了一遍电话,电话响了一下马上传来老太太的声音。我说,妈,你是和我姐在家还是自己在家呀?我妈说,我和叶雨在家呢,你怎么样,吃饭没,吃的什么,吃饱了吗?我说,啊,学校伙食挺好的,我都吃撑着了。我妈说,伙食好就好,就害怕不好你吃不饱,本来都瘦得风一吹一跟头,再生病了怎么办!然后我妈说,你是不是有事儿呀?

我说,哪有事儿,没事儿!

我妈说,那你又打电话,你是不是想妈啦?

我说,没呀,你不是让我多打电话通通气吗?

我妈说,哎呀,妈都想你了。

这时候叶雨老大声地说了句什么,但信号不好,突然传音一秒,没大听清。

我说,有什么好想的,这还不到12小时你就想我,想多是个头儿呀,赶快别想了。

我妈说,这哪由得了人。

我说,那你跟我姐早点睡吧,睡着就不想了,赶紧睡!

我妈说,你这孩子心怎么这么狠,想你还想出罪来了,好,我去睡觉!说罢电话挂死。

其实之前我真是特别担心我妈,可电话通了又说不出来,我觉得一直以来在抒发感情方面自己都是话到嘴边吞回去,好像总觉得不好意思,跟生身父母也不好意思,因为不好意思然后退缩着不说。就像我人在沈阳时候,每回和我妈通电话都显得不耐烦没有好气,其实内心有好多话想说,总是挂上电话一天郁郁寡欢。这种现象按理说不该发生在我身上,欲吐犹吐,应该是蔫了吧唧那种人的性格表现才对。但后来看过一本心理辅导书,书上说抑制感情跟性格无关,它的嫌疑是自卑自闭,是一种心理疾病。

我在水房里洗了把脸,还给刘星发了两条短信,回寝室一看,大家都开始铺行李了。我们屋算上我一共下榻了十位靓女,眼下各个埋头收拾,没人讲话,那气氛真是比太平间里头还沉闷。我爬到上铺床上,挨个儿床上扫两眼,看着一水儿的白被套,这鼻子似乎都闻到来苏水味儿了。

某个小时,我仿佛跌落谷底,那种感觉就跟常年奔跑在野外的老虎冷不丁给人关在铁笼子里差不太多。本来豁出一切想把音乐玩出名堂,结果又他妈折进学校来了。望着那些白天发到手的书,随便翻开一页,密密麻麻一片字,天呐,头疼!

我倒在床上装死,等再起来看看光剩下自己没套上学校的统一被套和床单。我继续装死,我是真想死啊,但就在即将睡死过去的时候被吵醒了。

我下铺的那位姐妹,我记得我爬上床时候她在吃着一包什么东西,可能是吃东西嘴忙,这会儿没东西吃了嘴也腾出来了,那真是滔滔不绝啊!

这位姐妹说话清清脆脆又大声,先头说些什么我意识朦胧,但之后她的话题在护肤化妆品的柜台上徘徊起来,女生凑在一块儿就爱说些穿衣戴帽打扮的事儿,顿时寝室的气氛一下子欢实升温,你一嘴我一嘴,我想不醒都不行。

我睡眼惺松地朝下铺望上一眼,结果下方聚着七八个脑袋,再前前后后望望床,就我自己躺在床上。我伏着保护栏使劲朝下铺看,可怎么也看不见说话清脆大声那姐妹的脸,她的脸被各种不同发型的脑袋遮了个严实!

这是干嘛呢?原来大家都把化妆品拿去给下铺的姐妹考证真假呢!

我听见那姐妹说,假的假的,你这是兰蔻呀?十五块钱两瓶,七块五吧?

主人特紧张,说怎么可能,我这滋润霜打完折整整三百六,假的,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那姐妹特笃定,说,三百六个大粑粑啊!它妈不是假的我连霜带瓶一块吃喽,我姐卖化妆品,什么化妆品没见过呀,离十米远,我一眼定真假!

一言道出,主人无语,大家显得更信服,纷纷递上自己的化妆品,抢着说,看看我的,看看我这个。

"袋鼠",因为经常穿件肚子部位带大兜的套头外套所以叫她袋鼠,事实上,她是我们寝室里最好看的女生。"兰蔻"的主人沮丧回床,下铺姐妹接过袋鼠的化妆品。

你这是美宝莲。

袋鼠连连说,对,对。

你这五十九,多一块钱都冤大头!

啊?我买七十!

大粑粑啊,你拿七十我再送你一支唇膏!

我看见袋鼠接回一只矮小的玻璃瓶,很是郁闷地回到床上。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十多分钟里,下铺的姐妹挨个儿打击了除我之外八名视肤如命的少女,她一句话不深不浅,呛得那些化妆品主人的脸都黑了。

大家不欢而散,下铺那姐妹首当其冲站起来,见我伏在保护栏上,便朝我肩头一拍说,妹妹,怎么你没化妆品吗?

我看她那精神劲儿就想笑,弄得跟自己是化学家似的。我摇头说,没有。

她倒机灵,拿指头弹弹自己脸蛋说,没有化妆品都皮肤好,因为皮肤好根本用不着化妆品。

坐下来又接着说,其实吧抹不抹那东西都没关系,这年头都是帅哥配恐龙,美女配青蛙,跑龙套的配跑龙套的,金童玉女别人看着好,其实貌合神离。就说姐姐我吧,我喜欢看帅哥但不敢跟那样的人处,总觉着不放心没有安全感,等到我遇见长得让人放心还不影响市容的吧,人家对我还不放心了!

呵呵,顺其自然得好。

嗯,我也这想法。感情的事儿不能操之过急,不是我的我不要,不爱我的我不爱,我们二十一世纪的小鸦片绝对得活出尊严来!反正姑奶奶我是这么想的!那个,你知道苏格拉底让柏拉图摘麦穗砍圣诞树的故事吧?那充分地说明了在爱情和婚姻面前不能拗,当然,更不能迁就,你一拗肯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你随随便便吧又太冒险,还有部分人爱较真,他妈总愿意把自己另一半想得无限完美,结果往往心里想的那一半跟自己结婚生小孩儿的人天壤之别,就说感情这个东西吧,它不是你唤骡子唤马唤什么来什么,你根本控制不了。

好家伙,满嘴跑火车啊,我听着差点抽过去,我心想,我妈要知道有这么个口若悬河的"化学家"跟自己闺女住在一块儿,动不动就贫情贫爱,还研究抹化妆品,她老人家肯定死的心都有。

呵呵,你真达观。

那是呀!妹妹多大呀?

十七。

吼吼,你还真得喊我姐,我十八!

哦。

妹妹处过对象没呀?

你处过啊?

嘿嘿,我从小就处,一直处到现在,快二十年了。

你一生下来就处对象?

啊,怎么不行啊,我们是邻居,离得近,自然认识早哇!

哦。

你去哪儿呀?

到操场走走。

等等我,一块儿,一块儿。

"尼姑庵"的床铺根本不是人睡的,人呆在上面要想活动还得毛着腰,否则稍不留意头碰屋顶,就免不了一个大包,最严重是总感觉呼吸受压迫,因为天棚距离床面实在太近。那些寄宿睡在上铺的同学,一个个怪不得驼背,估计这么下去早晚我也得驼,等我已成形,"背背佳"都白搭!

我披上外套决定出去舒展舒展胸腔,顺便熟悉熟悉环境也好,没想下铺那姐妹也跟出来了。

哎,你哪个高中呀?

说了你也不知道,带你去看又太远。你哪个高中呀?

我育明的。敢问大名?

吴小阳,叫我小阳吧!

小样儿,小绵羊儿,嗯,有点意思!

你也挺有意思。

嘿嘿,我叫柳仲,柳树的柳,管仲的仲,睡在一间宿舍,往后就是自家姐妹,有什么事儿,尽管开口!

柳仲说得很郑重,表情像个西洋武士,但她无剑可挥,就伸出手。我也把手从裤兜拔出来,我们击了一下掌。

我说,管仲是什么呀?

柳仲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她说,不是吧你,你高中怎么念的,没学过历史呀?

我说,哦,原来是历史人物,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呢!

柳仲假装翻白眼,立起大拇指进行佩服和讽刺。

我说,看来你历史学的好哇,高中成绩不错吧?

柳仲马上瘪了气说,他妈成绩好也不会跌进这里,半成品收容站!

说罢我们已经走出宿舍大楼,柳仲在楼下小卖店买了两罐加热饮料,她留一罐,扔一罐给我,我们在几根隔三岔五亮着的路灯下边喝边向操场走去。

一周前初来乍到,一上来就抽了一针管血说是体检。对整个学校的外观了解,我只看到学校门口有两棵歪脖子老树,明明是电动的伸缩门却总半路需要人工推一下,推一下才能完全打开。操场很大,铺得五花六花,但并非塑胶也非彩色砖,确切说左面是沥青,右面是水泥,当中还有红油漆和绿油漆刷成的正方形练操地,而操场周身则是交错在一起的新楼和老楼,谁知道呢,谁也不能胳膊夹着棉棒挨个儿弄清用途。柳仲说得对,只须一天下来,便可看出这里是所半成品收容站,专门收容像我和柳仲这样的半成品,要说遴选,只是形式。

我们走到石板路和沥青路的接头,马上近十个漆皮褪尽的宣传栏立在我们眼前,每个宣传栏里都用彩色腊光纸贴着"欢迎家长、欢迎新生"字样,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操场,因为体检那天这些宣传栏让我印象颇深,我知道它们的位置,只要穿过去,整个操场将尽收眼底。

柳仲一抡胳膊把饮料罐扔得老远,她指着黑咕隆咚的一栋楼问我说,你看那楼,应该是建筑系那帮小民工的教学楼吧?

我说是吧,我也不知道。

柳仲又指着一栋楼,说,那个呢?那是不是咱们白天吃饭的食堂呀?

我说,谁知道,天太黑,看不见。

柳仲说,那天黑还看个大粑粑啊,白天再摸索,回屋睡觉!

我和柳仲脚前脚后原路返回,我是真的不知道那楼是不是白天吃饭的地方,这里的图书馆、体育馆、作品展览馆、开水房、食堂澡堂、医务室以及隔壁学生家属招待所,都是在后来的封闭生活中渐渐对上号的。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7〉


在尼姑庵最初的生活了无趣味。

尼姑庵至今在我心里的印象仍是一个字──旧!就说我们教室吧,好多玻璃都碎得跟蜘蛛网一样,安全起见,靠窗的同学便买来胶带横竖粘两下,结果这个粘那个粘,慢慢竟然不透光了。还有宿舍楼,我们系的那栋宿舍楼是幢老楼,也不知哪来的潮气,走廊的墙壁动不动就长毛,有些地方白灰脱落,湿霉斑驳,真是体无完肤找不到一丁点儿好地方。提供放松的体育馆十个排球九个漏气不能玩,想去图书馆里看看书吧,找半天,终于找着一本喜欢的,管理员却说有些书是专门摆着展示,概不外借。最可笑柳仲有一回去找书,图书薄从头翻到尾,借了两本家禽饲养手册回来,分别是猪和鸭子。柳仲拿着这两本书笑得直不起腰,称赞尼姑庵广藏群书。

事实就是这样,尼姑庵虽然五脏俱全,却没有让人额手称庆之处,特别值得声明是八层高楼的宿舍,楼梯扶手竟然不足六十公分,稍微高点的人不弯腰根本够不着扶手,这真是安全隐患啊!我估计这要是市中心的建筑早给大连人民炸成废墟不可,炸完了,插个小牌儿,"影响市容,危害群众"!

我把这些情况──反映家里,我跟我妈说,你看你挑得学校,一水儿"尼姑"也罢了,你看看那环境,那到底是所学校还是难民收容站呀?稀破!

结果我妈趁便把我教训一顿,我妈说,你找谁呀,找谁自个儿不争气,嫌破考大学去,那清华北大的宿舍都跟宾馆一样,住去呀?

然后我妈还给我讲了一串逻辑思维法,她说,稀破证明学校历史悠久,历史悠久证明桃李满天下,桃李满天下证明有一定的教学经验,有一定的教学经验证明选择尼姑庵没错!

听听,听听,我妈都是这么跟我辩理儿的,我妈给我买了一瓶"海飞丝"洗发水,瓶上明明写着"有效去屑",可我洗了两回,本来没头屑竟然洗出头屑来了。我说,妈,你这洗发水哪儿买的?是不是假的呀?

我妈说,怎么啦?

我说,你看我这头,撸一把跟下雪似的,这包装上明明写着有效去屑,怎么回事呀?

我妈说,好事儿啊,这就是有效去屑的体现,让你亲眼看到,头屑都被除下来。

我张着大嘴。

我妈继续说,好多产品光牌子大,广告做得倒频,老百姓不见效,花冤枉钱。你妈哪能吃那亏呀,你妈买东西个保个全真货,全凭着效果说话,你看,你这不就感受到效果了吗?

我当时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我妈坐在楼下偏厅的沙发上,听她那么辩理一番,我真想从我们之间的那串台阶狠狠滚下去,天呐,就让我死在我妈脚边儿吧!

这趟回家是住进学校两个礼拜以后,我回家主要目的可不是向我妈检举洗发水的,当然也不是为了抱怨尼姑庵稀破,我趁我妈不备,把吉他偷偷带走了。

把吉他拿到学校开始主要还是为了解闷,没事儿时候我就背着吉他去体育馆里唱歌玩儿,后来我发现不光自己往体育馆里跑,班上有个小姑娘也常常带着吉他去体育馆边弹边写。那天我们俩撞个正面,我看她坐在地板上拿着笔在纸上划拉,就主动跟她讲话。我说,你是写歌的?她一笑说,谈不上,瞎写。然后她继续写,我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各玩各的。

第二天晚上,我去体育馆的时候没看见她,我坐在体育馆的窗台上百无聊赖就随手弹了一个BEYOND的"无悔这一生"。当时我只是弹并没唱,确切地说我是在哼哼,这时候就听见同一首曲子有另一只琴声从另一处飘过来,我扭头一看,那个小姑娘坐在后面乒乓球案上,她的吉他功底明显比我深,和声部分把我吓了一跳,我们竟然如出一辙,根本听不出是两把琴在配合。她也望望我,她对我浅浅一笑但并没停下来,我们将整曲完成,情致高昂,最后忍不住唱起来。

就这样,我认识文文。刚认识文文的时候觉得她人特怪,她没有多少面部表情,你很难看见她开怀大笑或者放声大哭,她跟柳仲俩性格完全不同,属于说句话都很费劲那份儿人。在文文身上永远有隐隐的忧伤,但她绝非柔心弱骨的女子,她伤心却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寂寞却又喜欢一个人行走,我看得出这不是故意的结果,可她一直这么做。

一支乐队的生命力最重要看默契,我觉得我和文文特别有默契。我把自己在高中的琴史和流浪史说给文文听,我说自己很想搞个乐队。文文没像柳仲那样大呼我够执著够勇敢,她从乒乓球案上跳下来,面无表情说,礼拜六这个时间学校广播室见,我有三个人,你来,我们合下试试。说罢拎着吉他往外走。她人刚走,三五成群,一大帮建筑系女生进来打排球,其中还有柳仲一个,忘了交待,柳仲最大的优点就是人缘好,跟我们系好,跟小民工她们也好,因为特别能贫,所以特别能套消息,整个尼姑庵最八卦的当属她!

柳仲看见我也不顾着玩了,神叨叨把我拉到一边说,姐姐告诉你个小道消息,学校准备搞个投票评选,从咱们这茬儿选个人专门管理咱们,头衔叫学生会主席,其实谈不上什么主席,也就是咱们这一届的头头儿,也就比班长大点儿,相当于学生会的会员吧!

我大脑急速运作,听了半天没听出跟自己有何干系。我不耐烦说选就选呗,选谁也不能选我和你,你急什么眼?

柳仲又把我往没人的地方拉了拉,她说,不对呀小阳,那你说咱俩那两票投给谁呀?

我打了个停,我说,入选人都有谁?

柳仲说,入选十个人,分别是咱们一班到十班的十个班长。

我说,那咱班班长是谁?

柳仲马上一副恨不得咬舌头的表情,她说,姐姐服你了,姐姐真服你,看看哪天月黑风高,你把我包裹包裹丢海里得了。

我说,你个贱人想死还不容易,从这儿跳下去,不死也准残,干什么非要浪费个麻袋呀?

柳仲使劲横我,她说那行,我这一票我做主儿,本来还想跟你商量商量,真是对牛弹琴!说着牛气哄哄地钻进人堆抢排球去了。我也没理她,回到宿舍我偷偷问袋鼠,我说,袋鼠你知道咱班班长是谁吗?袋鼠正在喝水,听了问题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她说,小阳你是不是发烧呀,这也不烫呀,咱班班长不就是季晏,就咱旁边707那个,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哈!

我笑两下,故意用胸有成竹的口气说,707那个,季晏是吧?怎么不知道,她是咱们班长,是个女的,说得没错吧?

袋鼠属于那种实事求是的女生,哪能容我弄虚作假马虎过关,她紧跟着就说,你既然知道,你告儿我她坐在咱班哪个位上,前后邻居都是谁?

我结巴半天,最后我说,凭什么告儿你呀?

袋鼠朝我肩膀一戳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呗,一水儿女生难不成班长会是个男生怎么,瞧你打的马虎眼,欺负我傻呀?

我又笑两下,一种极度委婉的"就欺负你傻"的奸笑。我正得意呢,袋鼠把我拖到门口,指着走廊灯下的两个背影说,你看你看,看准哈,那个,走在左面那个就是季晏,咱班班长。

我一看,倒是没认出班长,可走在右面那个不是志同道合的小姑娘──文文吗?我刚想问袋鼠,这俩人是不是都住707。袋鼠就说,走在右面那个叫什么不知道,反正跟季晏是一个寝室的,好像跟你坐在一个横排呢,她靠窗,对对,你们中间隔俩人,你可别告诉我你连她都不认识!

这下我围着袋鼠特炫耀地走了两圈,走完我说,右面那个叫文文,不知道吧?

袋鼠挺纳闷说,你怎么认识呀,你连班长都不认识别瞎蒙好不好,都不知道你一节课睡几觉,哈哈哈哈哈,那个班主任肯定认识吧?

去你!我把袋鼠推一边上。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8〉


"季晏"这俩字本来都是四声的,不过在尼姑庵里所有人都把那个"晏"字读成二声,有的叫她小晏,有的叫她晏,我也只是跟着人家那么叫并不知道笔落纸上怎么写,开始还以为是岩石的那个"岩",结果后来知道不是。

自打袋鼠让我认识班长就是小晏后,慢慢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是认识她的。我和小晏一个班,而且住着隔壁寝室,几乎每天从早晨在水房里洗漱开始,我俩就闪来闪去在彼此视线当中。有的时候赶巧挨在两个相邻的浴盆跟前刷牙,我还无意间从镜子里看过她,她那张脸算不上美,但算得上好看,她的头发黑而光亮,有几缕才刚刚接触到肩膀,两只眼睛不大不小挺有神那种,眉毛一般,没我的浓密,鼻子也一般,不过倒没像柳仲满鼻子黑头。小晏的皮肤特别白皙,在脖子和锁骨之间有小小一条淡蓝色的血管浮出来,当然了,还有一张里外牙膏沫的嘴巴,这些都是洗漱时候在镜子里看见的,把每次所见加起来,五官轮廓大致差不了多少。

从某个角度上讲小晏算是聪明人,但"聪明"这俩字也是有说道的。人吧,都有哪路精,柳仲那是个贫精,无师自通。小晏就是个文化精,倒不能说成书呆子,反正天赋不浅,没见着怎么用功,成绩却名列前茅。袋鼠说,人家窝在尼姑庵有点屈才。我问,为什么呀?袋鼠说,你高考考了多少分?我说我没考,半道儿流浪去了。袋鼠说,那还是拿我自己打比方吧,我高考考了三百整,季晏多少分知道吗?袋鼠伸出食指和中指,摆出一个经典自拍的动作。我一看顿开茅塞,连连点头示意从动作上知道小晏考了二百分。袋鼠长喘一口气,她说,你肯定以为是两百对吧?错!人家分数差不多是我两倍!

我不相信,我说她吹吧,那不考上大学了,还是相当不错的大学,干吗还投奔尼姑庵呀?

袋鼠说,人家本来就考上大学了嘛!考在四川什么大学,忘记叫什么,不过没去念。

我哈哈大笑说,别跟我扯淡,你什么都知道,就没你不知道的!

袋鼠也哈哈大笑,她说,怎么,你不信是不是,我和季晏一个高中,敢不敢跟我铆上?

我说铆就铆!

袋鼠说,打赌一百!

我嘴帮子一硬,一百就一百!

袋鼠说,爽快!打赌这次学生会遴选季晏胜出,两百敢不敢?

鸭子下锅肉烂嘴不烂,我说两百就两百!

袋鼠说,行,就这么定了,企鹅、宋宋,你俩给作证!

企鹅和宋宋坐在床上眉来眼去,迟迟摇头晃脑说,没听见,我俩啥都没听见!

我和袋鼠话说不到四十八小时,学生会的评选已经热火朝天开始了。这次评选存在着一个争议,首先入选人是我们这茬儿十个班的班长,而给十个班班长投票的是我们十个班的学生,中国人都他妈各顾各的,结果可想而知,随便哪个班长的小票箱一准儿装着所在班级全部人员的选票。这么一来,有三个班长因为班级人数相同就得到了相同的票数——三位胜出。

我们校长是位年近花甲的老太太,但穿戴时髦红光满面很难看出年过半百。第一轮三位胜出的结果老校长肯定万万想不到,她和教导主任交头接耳一阵儿,又在办公室翻了一阵儿履历和档案,直到次日上午,我们这届学生会的主席终于花落我们班,如袋鼠所愿正是小晏。袋鼠那个乐啊,光宗耀祖都没那么乐!

袋鼠手拿着四张五十块洋洋得意地扇风,全寝人围着她让买东西请客,她故意扭胯走到我床边,把钱朝我腿上一扔说,拿去,不知者不罪,赶明儿中午打份小鸡炖蘑菇吃吃,这钱,本宫不是那份儿爱钱人!

我把钱一张张收起来,特虚心请教地趴在床上,柳仲特困惑,她说,妹妹告儿姐姐,你跟季晏真格儿一高中念书的?

袋鼠嗑着瓜子,仰着脖子说,那是,千真万确!

我赶紧问,你咋就知道季晏会被选上呢?

袋鼠往柳仲对面床铺一坐,指着我说,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我不知根知底敢跟你往钱上铆?一个屁主席有什么可叫嚣的,尼姑庵俩系六个主席,他妈学校不正规,主席倒不老少。咱说实在的,就这屁主席人家季晏当之无愧,在高中时候季晏那可是我们团支部书记,我们校广播部全她说着算,口才一流,没人能比!

柳仲抱着瓜子袋嘿嘿乐,跟袋鼠说,妹妹你真能扯,那么厉害怎么会沦落尼姑庵呀?咱们这儿师资能力差,教育管理差,吃差住差,满哪儿都是乌烟瘴气!他妈老师专门讲闽南语,你想好好听讲你也听不懂,完全沟通不了,然后教室里干什么的都有,整个一大托儿所,成人托儿所——就说咱们来此修身养性,一个修不好就会像白素珍那样仙不仙妖不妖,天地不容,但咱们没办法呀,清华北大不收容咱们呀,说白了半成品在尼姑庵里修成正果名叫王八,撂在清华北大顶多也就换成文化名叫鳖而已,他妈还是王八,一个味儿!那个季晏那么厉害,照你说那可是高材生呀,人家高材生还能屈才往这旮旯窝,充当群众演员吗,扮演半成品?我靠!鬼信!

柳仲越说越起劲儿,掐着腰站在我俩床头。

袋鼠也站起来掐着腰,她说,柳仲你不信拉倒,小阳我就问你,你到底信不信我?

我望望袋鼠,望望柳仲,她俩有点铆上了,我这个时候不管说信还是不信都必将伤害一方。我说,你俩别动不动就摆出跳脚骂街的姿势好不好,我说蒋介石跟孙中山同父异母哥俩好,你俩信不?没谱吗!这个这个,这个袋鼠讲得有可能是百分之一,个别人脑袋短路,放着大学不念跑尼姑庵窝着,咱们今天不去讨论这个可能性,咱们话起这次遴选,就季晏当选我认为她是不光彩的,明明是投票评选,明明第一轮胜出仨人,干什么又看档案论英雄呀?成绩好就面面俱到吗?就可以承包了学校上下大官小将吗?那样人,我实在是不很恭维啊!

柳仲掐着腰挑衅袋鼠,涎皮赖脸说,怎么样,小阳都不恭维她!

袋鼠也涎着脸,挤兑说,小阳没说不信我!

屋里人对即将展开的斗嘴大战翘首以待。

柳仲跟袋鼠就爱这么玩儿,这一分钟争得脸红脖粗,没准儿下一分钟挤着一个被窝睡觉呢,她俩永远一会儿吵一会儿好,大家也都习惯,谁也不插言,任其自然发展。

袋鼠说,柳仲你还别不信,要不是各顾各的班长,第一轮季晏就能被选上,翻档案没什么不光彩的,充分地证明了有一定的资质!

柳仲说,呸!我要知道她跟你一个学校打死我也不投她票!鱼找鱼、虾找虾,你们学校有你这块臭肉,一锅臭汤,不用尝!

袋鼠说,我没说自个儿好,我有自知之明,我再怎么不识456,但还分得出好赖,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季晏跟我们学校从老师到学生没有说她短的!

柳仲说,呸!大粑粑!

袋鼠说,你才大粑粑!

柳仲说,你不是大粑粑,马屁拍得可真响!

袋鼠说,谁拍马屁,我和季晏根本不熟识!

柳仲说,对啊,使劲拍那"鸡眼"马屁,想套套近乎是吧?嘿嘿,我就不让你得逞!

袋鼠两只眼睛瞪得跟螃蟹似的,一手心瓜子打柳仲身上,指鼻子骂,好哇你,原来是你呀,我他妈早就觉得不对劲呢,咱班明明37个人,按理第一轮应该37票,结果36票,原来是你让我虚惊一场呀,你说,你把票投在几班了?

柳仲气得腮帮子直跳,顿时全寝室人都看她,都问她说,是你吗姐姐,你怎么能把票投给别人呢,好歹季晏也是咱班班长,她人其实真挺不错,你真把票装进别人小箱了吗…

我看柳仲那委屈模样都快蹦高了,我赶紧用眼神示意企鹅她们不要问下去。

我从上铺拉柳仲,我说,你俩别闹好不好,翻翻闲书都翻不清闲!

柳仲甩开我的手,老大声说,你小孩儿不点儿知道什么,姐姐气着呢,滚一边儿去!

袋鼠说,切,我还气着呢!

我说,你看你俩,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罗家英不是说了吗,生气会犯了嗔戒,周星驰...

我还没把整句话说完,柳仲和袋鼠就一人抓起一把瓜子扔向我的床……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9〉


尼姑庵的宿舍楼每层都有一间圆弧形的大屋,窗开门敞,通风良好,方便寄宿生晾衣服用,我们管它叫晾衣房。其实说是晾衣房也算不上,大部件像被子褥子校内有专门地方提供暴晒,小部件像袜子裤头一般就晒在寝室窗外的伸缩架上,这中间不大不小的部件才晾在圆弧大屋,也可以说,只要不是集体洗衣服,只要伸缩架有地方挂,大家通常不会把自己衣服晾在圆弧大屋里。这其中的原因可想而知,全靠通风干燥一条牛仔裤起码得三到五天,太慢,而且还有一股难闻的死味儿。柳仲有回忘了一双旅游鞋在那里,等想起来去看看结果才半干,因为见不着阳光,始终潮湿着,那鞋帮子泛着黑点,都长毛了。

我说起这个地方并不是想说它多么地不尽人意,尼姑庵不尽人意的地方多着呢,岂能说得完。在夜里十点后,宿舍楼实行分区供电办法以节约用电,首当其冲是寝室断电,然后是水房、晾衣房、厕所、走廊,走廊和厕所分别有主次电源,通常拉下主电闸,剩下几盏壁灯隔靴抓痒一般地亮着。我们系的宿舍楼一共八层,我们一年级住在7、8两层,不管兴致多么高昂,当寝室里停止一切照明,大家必须躺回自己的床上睡觉或者假装睡觉,一直等到新任的主席带领各个班级的班长查寝完毕,一直等到走廊里悄无声息听不见脚步声,大家才敢爬起来摸着黑该干嘛接着干嘛。我和柳仲就是这个时候钻进晾衣房的,这间设计缺乏思考性的晾衣房在尼姑庵的夜里成了聊心说闲、秘密晤谈,开阔视野和排解烦闷的一个重要场所。我俩举着窗沿俯瞰眼下的双行大道,那是一条对向两车横着跑都绰绰有余的荒凉公路,对过坐落着两所私立学校,两所学校中间夹着屈不胜数的小吃部、小超市、饭店旅店、修自行车的和修理大货车的破平房,一水儿全是比尼姑庵还要稀破的建筑。在这样半城不乡以学校居多的地方,他们的客源主要就是我们学生,还有平时路经此地的那些庞然大物的货车司机,除外,再无旁人。因为这绝对是一条荒凉的公路,荒凉到可有可无的地步,即使有私家车停那么一下,也跑不了家长探视子女,没等尾气管凉透,很快扬长而去。

我和柳仲隐藏在门到窗口最深层悬晾的衣物中,窗外是夜色,是泛黄的路灯穿透黑暗叫人发冷的颜色。柳仲说,小阳,我觉得这儿真该用至尊宝的话来形容。

我说怎么形容?

柳仲勒细声音,故弄玄虚迟迟说,就是那句虽说不上山明水秀,可是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说,嗯嗯,挺适合窝藏罪犯。

柳仲说,也不能那么讲,跟闹市区比比,多好的地儿啊,没有车来车往,不会撞死人,多清静,跟度假村似的。

我说,你可真会自我安慰,佩服,佩服啊。

柳仲说,少来那些虚的,咱俩自家人,想哪儿说哪儿,告儿姐姐,37变36,怎么掰着数都差一个,是不是你干的呀?

我没否认,坦白承认。

柳仲说,为什么呀,就因为你跟袋鼠打赌,你怕输?你怎么这么先小人后小人呀?

我说,拜托,那叫先小人后君子好不好?

柳仲急了,她说,你害姐姐背黑锅还来教训姐姐,不管怎么的,你也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把票投给别人,你他妈也太大粑粑了。

我说,谁大粑粑,我就是不服,凭什么啊!

柳仲听着困惑,她说,你什么意思,讲讲,讲讲。

我不吭声。

柳仲使劲朝楼下吐了两口唾沫,她说,操!你跟姐姐卖关子呢?烟烟,拿根烟抽抽!

我把烟掏给柳仲。我说,也不是卖关子,你我心知肚明尼姑庵里哪有高材生呀,我妈都说了,咱们都是垃圾,将来走到社会上吃大便都没人乐意拉,就算袋鼠她讲得是真的,我相信季晏是高材生,我心服口服她是尼姑庵里成绩最牛B的一个,可是柳仲,你觉得学习牛B就牛B吗?都是一茬儿学生,都是初来乍到,他妈谁是谁名字跟模样还没对上号呢,光凭学习成绩遴选这个干部那个干部,哪章哪条规定干部必须成绩好呀,我怎么不知道呀,我他妈就记得在幼儿园的时候,我眼看一个认识拼音字母比我多的小姑娘把一个蔫了吧叽的小姑娘给欺负了,把人的画撕了,还把人的蜡笔踩在脚下碾,我小时候属狗,上去就给丫咬了一串手链,本来以为除强助弱老师该好好表扬表扬了,他妈倒好,老师光听那丫的片面之词,一个大巴掌抡圆了,吧唧一声掴在我后脑勺上,让我赔礼道歉,还让我买盒蜡笔赔那个小窝囊废,我他妈明明是见义勇为,结果呢,结果就因为我学习不好,没有小丫头认识字母多,不问青红皂白把我揍了,我冤不冤呀?

柳仲笑,被烟呛得一口接着一口咳嗽,豁然大悟地说,你个大粑粑,原来有这么一冲呢?怪不得,怪不得不服呢!

我撩起衣襟擦擦困眼,我说你怎么还能笑出来呀?还以为咱俩心有灵犀,我左脸挨了巴掌你绝对不会右脸疼,结果你他妈哪儿都没疼!就随随便便把票投出去,你说你投谁不好,非投"鸡眼"小箱里,等着瞧吧,准又一个撕画的,上帝保佑你,接下来挨巴掌的就是你!

柳仲仍然沉浸在幸灾乐祸当中,边笑边拿出火机给我点烟,边点边说,你们老师真是的,快别生气了,消消火,消消火哈。

我拂开柳仲,我说,滚蛋,你个贱人,良心让狗吃了。

柳仲连劝带哄地搂着我肩膀,她说,你看你,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吧?大家都说那个"鸡眼"挺好,再说仨瓜俩枣的屁事儿,怎么好像表姐妹似的,动不动就来火,咱俩什么关系,那绝对一个*产品,那个亲啊,如假包换啊!就说姐姐人格你不知道?你姐姐我经过了十八年的正常运转,绝对本质优良,绝对与人为善,绝对地火眼金睛好赖明镜儿,绝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绝对三个两个小兔崽子放不倒啊……姐姐干过体育你忘了吗?什么铅球标枪我没扔过,什么刀枪剑棍我没耍过,我这人就是太谦虚,随随便便不说着显摆就是了!

切,呸!

知不知道讲文明懂礼貌呀?吞回去吞回去!

我装听不见,翻白眼。

柳仲马上特紧张,她说,咳,你姐姐好歹也在体校呆过,你什么意思呀,不相信咋的?

我说,相信,怎么不相信,你没去吹萨克斯真是白瞎这张嘴了。

柳仲有点心虚,容易受惊,她说,你想说姐姐在吹牛B吗?牛B可不是吹的,打听打听,在体校谁不认识我啊,那真叫实力运动员,十项全能!

说着上下嘴唇一碰,奖状都成山!

我连连点头,以求不要再说下去。

柳仲那张嘴没法儿了,太能忽悠了,不过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没用,就她那点儿破历史,认识她的人谁都知道。听说那时候代表着育明高中去市里参加秋季运动会,预赛时候胸有成竹,先是扔了个标枪,这家伙生怕没有人给她测距离,愣是那儿人多朝那儿扎,扔得倒挺远,这一枪扔出去差点给人主席台的领导送进太平间,结果自然被淘汰下来。比赛铅球时候,教练惴惴不安地跟柳仲说,你呀,不要着急也别慌,作为一名运动员最重要就是不能忘记自己的方向,有比赛就会有规则,规则是把铅球抛在指定场地里,那球必须落在指定场地里,你才能有名次,咱们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好不好?这教练的话说得多好啊!柳仲受到启发,她来到铅球比赛区域,当她拿起铅球那一刻,就看见方圆百里的看台观众统统都把衣服脱下来了,大家都用衣服蒙着头顶,光留两只眼睛出来担惊受怕,整个体育馆里三面壁放电视,有两个画面正在播放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那个场面真是激动人心啊!柳仲这时候扛着铅球心里难免发慌,她使劲向后一步,倾斜上身,然后又深深地吸足一口气,那个姿势明显是准备抛了。结果,柳仲在万众瞩目之下真的完成了抛出铅球的动作,可当所有观众和裁判都在找她刚刚拿在手里的那只铅球的时候,柳仲回身一看,手丫一指,特犯迷糊地指着地面的一只铅球说,咦,这儿咋有只铅球呢?而且越瞅越面熟,似曾相识哈,哈哈哈......

当柳仲发现身后的那只铅球的时候,她想起自己在抛球的一瞬间似乎听见什么东西沉闷落地的声响,想到这里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腕是那么地疼痛,整条手臂都麻木了。后来听说大赛上的医护人员就去了,医生看了看情况心悦诚服地跟柳仲说,大姑娘,不能再扔了,得赶紧去医院啊,你不要伤心,大家都会记住你的!

柳仲右手腕骨折,听说手掌跟食指之间还有轻微的骨裂现象,她负伤在家休养了一段时日,等到复原再回体校时候她们教练奇怪地问了她一个问题。教练说,柳仲,不知道你属什么的?柳仲笑两下,无比自豪地说,猪啊,我属猪的。教练听着顿开茅塞地点头,自言自语说,哦,原来这样啊!柳仲本来想追问详细的是什么样,结果教练接着就语重心长地跟她说,柳仲啊,你明天不用再来了,你的手伤得很重,再说你下学期还要参加高考,学习上不能分心,你就先回学校全力以赴准备考试吧!

柳仲就此稀里糊涂地离开体校,事实上她当初被选进体校也是毫无潜质。柳仲那时候胖,空有一副好体魄,我用脚丫头都能想象到一具斯琴高娃的身形装在一件肥大的运动衫里头的样子。其实柳仲也不喜欢自己穿成那样,但她更不喜欢天天捧着书本背公式,比起既紧张又枯燥的高中生活,还是扛着铅球砸来砸去悠哉多了。

有一回,我去柳仲家玩儿,柳仲她妈拿出她们家的相册翻给我看,那本相册里大量照片为我真实地展现了柳仲在体校时候心广体胖的模样,她那个时候胖得完全变形,我开始都没认出来,我就看见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靠在穿着XX体校橘黄色校服的"相扑"身边,仨人全傻呵呵地笑,照片下面还有日期和队友留念的字样。我就想怎么柳仲学校什么时候还有培养相扑这档子事呀,怎么从来都没听她说起过呢?我正使劲纳闷呐,柳仲她妈指着照片上的"相扑"跟我说,小阳你看,你看我们家仲仲那时候多健康,看她现在瘦的,就跟两个人似的,瘦得都走形了…"

我一听,相册拿不稳差点掉地上,这训练时候苦,人胖得跟相扑一样,退役了,不苦了,反倒瘦得走形,这是什么逻辑啊!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10〉


在晴朗的周六下午,我跟文文和她的三个朋友,小珊、朱楠、康健,我们聚头在尼姑庵的广播室里一拍即合。我还记得那天下午门里窗外聚满了人,也不知道那个礼拜六怎么有那么多人没回家,她们大多闻声而来,音乐一起,全跑来看玩意儿。

小珊应该属于那种特别柔弱的女孩子,容貌很清秀。朱楠话挺多的,善于耍怪,而且尤为喜欢嗲声嗲气,只须三言两语就能听得出来。康健是鼓手,她的性格也好似鼓声,刚性胜过柔,特别干脆,她穿着一件又肥又大的牛仔外套,脖子上戴着一条又粗又长好像还有点退色的铁链子,我看到她的多口袋裤跟我的应该是同一个牌子,于是多看了两眼。

我们随便合了两首歌,合得不算好,但那些来看玩意的人都预备齐地鼓掌,文文把门关上,看得出她并不欢喜这种形式上赛着热闹的掌声,她让键盘停下来,自己卸下背在肩膀的贝司,然后看着门里窗外的人慢慢散去。

康健坐在架子鼓里,两只手边玩着花式鼓棒边跟我说,那个,我们每个周末出去唱歌,去酒吧串场,你能去吗?

我坐在广播室的大扩音箱上,刚想说能,文文截过去说,你不去也行,我觉得咱们还行,要是愿意,组个团吧,你主唱。

我说好哇,你要觉得没问题我就没问题,你是队长,我今天来都是征求你认可的。

文文把贝司装进琴包,她说,谁告儿你我是队长,我们去酒吧唱歌,客人看单点歌,点着谁的,谁就唱,我们没队长,既然你乐意来,从今往后你就是队长,我觉得你嗓子特别好,吉他也不错,没问题吧?

我一笑,我说这不合适吧,我刚来,当队长?

朱楠说,有啥不合适的,让你当你就当呗,他妈我想当官儿还没兵呢!

康健说,当吧当吧甭谦虚。

小珊说,敢问队长大名?

文文背上琴,走到我旁边打了个停,语气肯定地说,她叫吴小阳,在高中时候办过乐队。那个,你有事说吗,没事我先走。

我当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特不自然地轻轻笑笑,文文大概以为这是允许离开的表情,朝我肩膀一拍说,那好,我先走了。

文文走后,朱楠紧跟着也走了,剩下小珊和康健在收拾电线,康健坐到我旁边,她说,头儿,你过去办过乐队,除了吉他,应该全套有吧?

我说,嗯,有,大家过去一块儿集资买的,后来散伙时候我就拿钱给她们,东西我留下。

康健一听,从扩音箱上一高蹦了下去,特雀跃地说,真的假的?那搬过来行吗?你看尼姑庵这破东西,这么稀破也不准儿随便碰的,我现在除了周末去酒吧摸得着鼓,平时都没鼓练,头儿,你有架子鼓吧?

我说,行,等找一天你们跟我回家搬吧!

康健说,甭找一天了,就明天好不好,怎么搬,是不是得雇个小货车呀?

我说,嗯,真得找个带斗的车。

康健仿佛火烧了眉毛,把小珊揪过来特积极地说,带斗车是吧?她家有!她家有!

小珊也不知听没听见我和康健刚刚说着什么,光下意识点头。结果第二天我们真就真枪实弹把东西搬到尼姑庵了,我们也没请人帮着搬,大家全把喝奶劲儿使出来,好在我妈不在家,一切顺利就算上点喘也值了。小珊她们家那台红塔时风的轻卡,平时都是用来拉海货的,那家伙锈的,真不是一般的影响市容。文文说害怕封车不固,让朱楠跟康健俩同她一块在车斗里时刻准备着,朱楠不干,趁不注意钻进车厢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心想,好歹自己当队长,吃苦也应当带头吃嘛,于是第一个蹲入车斗。

三月末的大连尽管寒气散尽,但小风还是冷嗖嗖的,尤其当车跑起来,我们蹲在车斗那滋味真是不好受。路上,有好多人看我们,有些司机将车减速摇下车窗边看边笑,运输乐器倒没什么新鲜,估计都是没见过那么破的时风拉着那么靓的乐器。

小珊的车技真够差劲儿,四十分钟的车程愣是减速跑了一个小时,到了尼姑庵,康健就说她,她说你到底有没票呀,一道跟老鳖似的,满大街人都看我们仨,多冷啊!

小珊说这车是偷出来的,你说我有票没,竟站着说话不腰疼,挑三挑四,你快你开啊!

我从车斗蹦下来,我说那怎么不早说,我有票,这车c票能开吧?

康健一听特钦佩,她说,哎哟头儿,没看出来呀?

朱楠说,啥时候学的,这玩意好学不?

我说,好学,好多人没票比有票开得都好,我就是,我那票是买的。

朱楠说,那得多少钱,看看,帮我也买一个呗!

我说大概三千左右吧!

朱楠说,啥,那么贵?得了,等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兜兜风,省钱!

文文把键盘和扩音箱已经搬下车了,她说,你俩挑个时间唠嗑好不好,赶紧搬呐!

正好这时候在门口碰见柳仲,又多出一双手,大家一鼓作气,三下五除二就把东西搬进了体育馆。尼姑庵的体育馆一共三层,小民工她们系也有一支乐队,队长叫于昆,整队上下都是四年级的老生,我们往上搬的时候,她们在一楼唱得正欢呢!开始,我挺担心,怕学校知道,我们未经学校同意就把乐器搬进来,撂在高中时候老师准给砸成废铁不可。后来文文说放心吧,原来文文跟我们这届头儿都说了,她说小晏跟我们学校已经申请,结果申请同意,大可放心。我听完,终于松口气,心想这尼姑庵可真是所优秀托儿所,真是惯孩子的托儿所啊!

当晚,我们乐队全体五人在尼姑庵附近的小饭店简单地庆祝了一下。开始大家想给乐队起个名,一边吃一边搜索枯肠,后来也不知是谁带头喝起了酒,慢慢都胡扯了。

喝到朱楠捂着嘴想吐时候,我打暂停去厕所,等我回来一看满桌子空酒瓶子,光剩下文文和康健继续拼酒呢,朱楠没影儿了,小珊也没了。

我使劲瞪眼,因为刚刚在洗手间里洗把脸,还算近乎直线走回包间,和文文她们比,我虽然也有点喝大,但神智尚算清醒。

我一回去,康健就用端着酒杯的手指着我笑。

我说,你笑什么笑,傻兮兮。

结果不说罢了,这么一说康健还打着饱嗝站起来了,她一嗝一嗝地走到我跟前,手一招,特神秘说,头儿,我就和你说,你别告儿别人哈,那个,那个那个,咱尼姑庵有小偷,偷东西,你信不信?真的,真有小偷,我那内衣才穿了一水,凉在晾衣房里,昨晚晾的,今早,早没影儿了……说着,举着杯跟我碰。

我望望文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下了,手伸在桌子上抓着一只空瓶子,乱发盖住脸,估计这会儿在梦里喝呢,哪还听得到康健说胡话。我心想怎么办呀,我一个人扶两个人回去,太高难度了吧,要不要打电话把柳仲叫来帮帮忙?但目前主要还是把康健先哄消停要紧一些!我把康健的酒杯夺下来,我说,放下,你喝醉了,放下放下。

康健跟我抢酒杯,赖嘟嘟地说,他妈谁说我喝醉了呀,他妈谁偷了我内衣赶紧给我送回来,不送,不送我告儿老师去,我告儿班长,班长呢?班长哪儿去了?康健一边呼吼一边没头没脸去推文文,老大声喊,班长起来,班长我问你,我内衣丢了你管不管?啊?

我拉着康健,她真是喝醉了,跟抽风似的,根本拉不动,没办法我从后面抱住她,我说,康健别闹腾哈,你看这哪是季晏,撒手撒手,这不文文吗!

文文醉眼惺忪,眯细眼睛望着我和康健,老半天说一句,刚才,你俩谁揪我头发呀?

康健也眯细了眼看文文,老半天说,你呀?怎么是你呀?那个,我就和你讲,你别告儿别人哈,咱们尼姑庵有个小偷,我那内衣第一次洗,昨晚晾的,今早没,没找着,让人偷了。

文文顿时精神起来,又拿起杯开喝。

康健也精神头儿大长,坐在文文旁边,还给文文倒酒。

结果,她俩越喝越精神,扯东扯西,一场拼酒重新进行,光是一盘沙蚬子炒鸡蛋就热了三遍。

期间,康健老舍不得她那套内衣,絮絮叨叨地说着她那套内衣,我那个时候也有点喝大了,听得头疼。我跟文文说,哎,你跟零零届的主席,咱班班长,你们不是一个寝室吗,回头告儿她,咱们康健内衣让小偷偷了,让她帮着找找呗!

文文把杯不小心打破,这会儿直接嘴对瓶子吹呢。她说,东西都丢了,找,哪儿找呀?

康健喝得睁不开眼,但越喝越开窍。她说,也是,人家季晏那么大官儿,肯定忙,肯定不可开交,算了算了,我不找了,找着了,更他妈来气!

我酒醉吐真言。我说,找啊,怎么不找,谁他妈偷的把丫手指头剁下来,脚趾头也别忘记剁,从逻辑上讲,那是走着去偷的。那个,文文,你跟那季晏,你俩挺好是不是,丫真能装,不就成绩牛B吗,还当主席,大屁丫的主席,让她帮康健找内衣去,她都主席了,能耐大着呢,找不着,找不着除非她是那小偷!

文文正在为我倒酒,听我这么说文文站起来把半瓶啤酒一口气全闷了,喝完一抹嘴指着我说,她要小偷,你拿把刀来,我文文把手脚剁给你俩,我告儿你小阳,你这么说季晏就相当于说我呢,你知道吗?

我没回答,把面前那杯酒喝光。康健见文文站了起来赶紧把她摁下去,康健打圆场似的举着杯说,来,来来来,把酒言欢,把酒言欢哈!

我点到为止和文文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撂下酒杯,文文说,那个,小阳你也别往心里去,我跟季晏初中时候就是同学,我念高中时候好多事儿她都帮过我,我这个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可能季晏刚来尼姑庵就当这干部当那干部,枪打出头鸟,不少人都妒忌她,都在嘀咕她是不是仗着什么势力呀?我告儿你,季晏他们家我最清楚,她爸不是经理,她妈也不是董事长,她靠实力不是势力!她不怕枪打!

康健又端起酒杯,连连说,靠实力靠实力,季晏人真是不错,不像有些人,给个干部帽子戴,马上特牛B,他妈东南西北分不清,来来来,喝,咱们把酒言欢!

文文也端起酒杯,喝酒之前,她拢着头发望着我说,小阳,你别多想,我这个人性格不好,你没来时候大家都让我来当这个队长,我深知自己性格上有欠缺,我很惭愧,真的。你能愿意干,我真的很感谢你,来,我敬你一杯。

我怎么听得了这种话,我说,文文你别这么说,其实我也有欠缺,乐队接纳我不会嫌弃我就好了,实在受谢不起。

康健端着杯都端累了,她说,你俩干什么,到底喝不喝,赶紧地,憋着尿呢!

文文终于出声地笑了一阵。我们仨又干了一杯。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11〉


我一直觉得文文有非比寻常的经历,她总是给我一种很朦胧哀伤的阴影,我们一起练歌的时候,唱起特别伤感的情歌,康健她们可以边唱边耍怪,但文文太投入,她甚至哭出来。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我们在体育馆练了一下午,天快黑时候,不知谁无聊插了范晓萱的一张CD,放"我要我们在一起"。我扭头一看,康健跟朱楠有模有样跳芭蕾呢,当时柳仲也在,我俩笑得前俯后仰直拍大腿,再看文文,她坐在架子鼓的矮脚凳上不能自制地抖脚,使劲低着头,那个眼泪就像自来水似的,一串接着一串朝鼓上砸。当时还是柳仲最先看到,柳仲捅捅我,我把音乐关了。

那一段,我和文文经常在学校附近的一家烧烤店喝酒,柳仲动不动也跟着去喝,但她只能喝饮料,她酒精过敏,滴酒不沾,也不会抽烟,偶尔点一根拿在手里冒烟玩儿,所以从某个角度上讲还算名媛淑女。

文文跟我一样,高中念得半途而废,之前我并不知道,是偶然一次醉酒,她无意中告诉我和柳仲的。其实文文很少跟我们说起她的私事,那天饭桌上,大家随便想到什么唠什么,大多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有点论闲充当下酒菜的意思。

柳仲说她爸和她妈最近忙得晕头转向,正在为她姐置办结婚呢。我也讲我爸和我妈,把他们那个荒唐且真实的故事讲出来凑数。我说我爷爷和外公都是做生意的,他们的关系就像船不能没帆、帆不能离船,为了彼此好好利用,为了门当户对,我爸和我妈就成了牺牲品,也不知道他俩干吗那么听话,指哪儿走哪儿,挣扎都不挣扎一下。柳仲叹口粗气,文文本来刚摁灭烟,结果听完又点燃一根烟,她喝得满脸红彤彤,迟迟自言自语地说,人悲哀,人之所以悲哀,因为规矩,规矩太多了。

我和柳仲脸对脸,不明白文文为何突然说出这么一通,文文说句话不轻易,她真的很少跟我们接茬儿。我和柳仲猜她肯定多少喝高了,文文果然就喝高了,她一口气说出一筐故事,家里父母,她自己,她的朋友,还有她喜欢的一个人,但每件事情她都不能从头说到尾,每个对象,总说到声情并茂的时候就噎住,然后就自制不住地拍着满桌上喝空的啤酒瓶子号啕大哭,一直哭到笑出来。

因为文文从没完整地告诉我,所以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常常落落寡欢,她高中念了半截,跟我一样是为了梦想吗?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玩音乐的人十个有九个都寂寞、感性、喜怒无常,万一当痛苦降临在他们身上,症状就会表现得更加明显。音乐,是天堂亦是地狱,它能让人愈快乐愈飞翔,也能让人愈痛苦愈脆弱,文文热爱音乐,她听得懂它,所以她会愈得不能自制。尽管这样,可我还是觉得她很坚强,她和那些无病呻吟的人不一样,文文只是过分压抑的短暂发泄,而那些害怕失去,但潜意识里又渴望一场撕心裂肺的痛苦来昭示存在的人,他们不一定真正寂寞,他们就是喜欢伤春悲秋罢了。

我这么说,因为我和文文一样,有口难言,说不出来到底为什么寡欢,又每天都被忧伤无形地笼罩着。有时候,跟着乐队一块去酒吧唱歌,我的单目全是那种粗犷的歌曲,文文相反,她的声音既慵懒又干净利落,还有一点点无边寂寥的感觉,特别适合唱莫文蔚的歌,我们俩一刚一柔,客人们总体反应还算不错。但文文一直希望我改变音乐风格,虽然我把BEYOND粗犷豪放的曲风已经在酒吧唱出了招牌,可文文说酒吧这种地方,其实每个人都是来找气氛的,不是来听你唱得好不好,而是想要你唱出一个感觉充当背景音乐,以提供他们沉醉美好亦或者沉沦痛苦。

我试图改变,从气息开始,但我根本柔不下来,结果可想而知。

柳仲听我说要换风格,一枕头拍在我脑袋上。她说,小阳你这不是东施效颦吗,你他妈唱莫文蔚,你干脆唱邓丽君得了,想吓死人怎么?医院床位多紧张呀?捣乱呢!

我悄悄不放声,我觉得柳仲说的是,我不能跟文文比,一直以来,从高一第一次拿起吉他起,我的曲风始终都是带着一种冲破囚牢的冲劲,只有在这种"冲破"的情绪里才能做到刚柔并济。柳仲说这跟成长背景有关,那背景无形地影响着我,在心理上、思想上,乃至取爱,做人。

在我和小晏还没有正面地接触以前,我在尼姑庵的生活用四个词形容再恰当不过,那就是逍遥、快活、寂寞、郁闷,这四个词语乍一听来有点矛盾,逍遥怎么会寂寞呢?快活又怎么会郁闷呢?但事实上就是这样,这其中的原因请原谅我说不清道不明。

那个时候,我和乐队四个人经常出去玩儿,我们打台球、打篮球、打游戏机,用这些游戏比赛决定谁请吃饭谁安排接下来的娱乐节目也是常事儿。我们抽烟喝酒,泡吧闲逛,常常穿着邋遢奇怪的衣服在大街小巷面无表情地走,麻木、盲目、无所事事,永远看上去显得道骨仙风却又轻易被感动,永远是既快活又忧伤,只要稍稍留意,我就能听得见寂寞,它在流淌咆哮,那真是震耳欲聋的声响。

如果总体看,我还算比较达观的一个人,至少在别人面前我的表现是比较开朗的,其实开朗也分许多种,我就属于既朗直又不失庄重那份人,所以再怎么捣乱再怎么坏得出水儿,在尼姑庵同学们的眼里我并不是个讨人嫌的家伙,甚至算得上尤物,这主要因为我不像大多数女生那么掂斤播两吹毛求疵乐于嚼舌头,我这样一个不欠缺热情却漠视热闹的人,在一水儿女生,特别容易勾心斗角的尼姑庵自然倍受喜欢,那种喜欢好像还有那么一点仰慕欣赏的意思。

自从乐队在学校的一次活动中抛头露脸以后,我明显发现有好多自己不认识的小姑娘身前身后地观察我,她们就像发现了传说中的长脖子怪兽,一看见我就很吃惊,一副又想看又装不看的模样,让人感觉特别惺惺作态。最直接最明显的表现是结帮合伙地围上来,可能人多勇气增吧,有一回我到五楼一个寝室帮柳仲拿东西,我们宿舍楼五六两层都是系里二年级的学生,很少来,可以说五楼很少有我认识的人,可当我拿回东西路过她们水房时候,我就看见一个躲在门边只露出半张脸的小姑娘朝里面说"赶快,回来了回来了",紧接着我就听见一阵拖鞋拖拉声飞快传来,顿时一片骚动,有人不小心把谁的脸盆碰掉在地上,好像还有谁崴了脚,总之争先恐后,纷纷探出头看我。我看见那么老多头,不下十个,就跟串冰糖葫芦似的。我哪知道这是想要干吗呀,我只好视而不见,该怎么走赶紧走,我听见身后谁说"真好,真有性格",然后唧唧喳喳,唧唧起来……

很快,我就有了很多外号,例如"吴大侠"、"木头人"、"帅仔"、"708那个"、"光辉岁月那个"…但她们最统一最惯用的还有一个"阳哥",多离谱啊,我听着就感觉那么像壮阳药的名儿!不过更离谱是,没多久她们竟然当着面直接这么称呼我,我到体育馆练歌也不得清静了,那些女生一看见我和文文她们来,一个个放着排球不玩都跑上来乱喊名儿。我心想,怎么不喊我唱得好,要喊我唱得好,我肯定特乐!事实上看得出,她们本身就不是奔着听歌来的!

我想,也许都是在尼姑庵里憋久了,太寂寞,逮着谁起起哄,没乐找找乐。

尼姑庵的生活真的很没趣儿,一大群女生被关在一起,除了周末两天,我们的吃喝拉撒睡都被铃声限制着,就像坐牢,死气沉沉。

我曾经问一个学姐,我说,你马上要去实习,目前为止有什么感慨?那学姐是柳仲家的远房亲戚,我们入校那一年学姐已经毕业了,我的问题她似乎早有准备,她说,屁感慨,现在感慨赶快拿介绍信走人!拿到介绍信就感慨还是尼姑庵好!其实人都一样,永远在现在式里缅怀过去式。

这个学姐在四月初终于如愿以偿地分配了,那一天,她到学校拿介绍信,离开前还特意买了些好吃的东西到我们寝室与柳仲道别。

我们就像观赏大熊猫一样把学姐围起来,大家都觉得她运气好,分配的单位工资又高待遇又好,特羡慕她。

学姐也特高兴,她说考核时候自己成绩一般,这次拿到介绍信,而且分进这么一个好单位,全得感谢包老师。柳仲一听赶紧问是哪个包老师。学姐说,包丽平呀,就是教你们平面设计那个女的,你别看她平时总板着脸,叫人感觉冷冰冰的,可比起那些爱富嫌贫的老师,她好多了。

柳仲皱着眉说,不是吧,你说那个"包黑子"吗?那女人口臭,满嘴闽南语,她哪儿好?大粑粑!

学姐说,口臭怎么了,我还狐臭呢,谁还没有点生而为人的小缺欠,她年轻时候留过洋,在外国呆久了,声母、韵母、字调,就有点抖,你不会仔细听呀?

柳仲说,我怎么没好好听,不光我一个人听不懂,我们班都听不懂,不信你问,小阳,你能听懂吗?

我心想,干吗一有那种两面不是人的问题就来问我啊?我横了柳仲两眼,我说你个贱人听不懂,谁能听得懂!

柳仲仿佛认为这是夸奖她的话,得意呀,脸都快笑裂了,就跟花椒似的.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12〉


这里,我具体介绍一下这个姓包的老师,我对她真是没有什么好印象,整天板张脸就跟谁欠她粮票似的,谁见着谁烦。因为肤色过黑,同学们全叫她"包黑子"。包黑子顶多四十岁,但从穿衣戴帽方面看上去并不比老校长年轻多少,她很朴素,一春天穿着两件纯色线衫,平均一周换一次,就她那身行头连班上的贫困生都看得乏味了,不过据说可不是个穷主儿,去过她家的小姑娘回来说,那家堆金积玉啊,两层小洋楼,养得都是洋狗!

包黑子特别苗条,我曾经用自己帮她量过身高,我173,我觉得她至少有176,穿个高跟鞋可以扣篮了都,可就是不知道她找不找得到篮筐,一双眼近视近千度,万一摔倒了,估计没眼镜都爬不起来,好在她妈为她做了准备,生出两只又肥又大的招风耳,除非倒立,那眼镜从来都是纹丝不动的。

柳仲说的"口臭和闽南语"的确是包黑子挺大的毛病,因为普通话烂,满嘴生臭,深深地影响了她在学生心目中的形象,大家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笑,无论课上课下失去了起码的敬畏和尊重。不过,我上她课的时候从来都是恭恭敬敬,不敢怠慢,因为得罪过她,我怕她会变着法儿地报复我。

那次事情是这样的。

师生彼此之间的行礼完毕,老包像往常一样独自沉醉开始讲课,她一张嘴整个教室里全是臭味,只见前两排同学已将大本的教程书悄然竖起,摆在自己面前形成了一道宽厚的高墙,尽量挡住那股怪味儿,可我还是看到很多唾沫腥子四处飞溅,那些讲台附近的课桌上像是刚刚下过毛毛雨一样,星星点点,落了一层。

"把书打开79页"。这句话在老包嘴里是这么说的,"把俗打开气死舅爷"。老包说话就是这样,我们多少也习惯了。大家翻着书,教室里顿时一阵纸张磨擦的声响。

这堂课,老包结合书本知识主要讲了一些平面设计的小窍门。她说,我们同学的作业没有重点,没有鲜明对比,原因是我们同学在基色和光线处理上没有强调结构层次,体现不出来做得什么,白做!老包拍着讲桌上一摞作业本,显得很泄劲,她说,这样吧,一会儿把作业发下去,没有成绩的同学都不合格,大家都好好看看,我不想再重复了,这个问题我不止讲过一次。还有光线那块儿,你们自己说说我讲了多少回?什么地方补光,什么地方避光,你们笔记都是怎么做的?你们见过一束光还会拐着弯照下来吗?这是作业,不是涂鸦漫画!

老包就这么在上面讲,吐沫腥子就满哪儿飞,坐在下面的同学蹙紧眉头、不理不睬、抄歌词的、编手链的、缝十字绣,反正干什么的都有!

我从上课开始就在着急下课,我把手表装在笔袋里放在眼前好方便看,心里老惦记放在柳仲茶缸的那只青蛙,也不知道憋死没。一想到柳仲一口水喷得老远吓得面如土色,我甭提多兴奋!也别说我狠,谁叫今天愚人节!一大早,柳仲那个贱人骗我说泻停封是钙片给我吞了一手心药,我本来想修理她,结果她说句什么愚人节快乐,我就没理由再生气了,我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也别说谁恨!

正这么想着呢,就听见同学们一阵哄笑,有的人还一边大笑一边拍桌子,拍得一咣当的。老包也没发威,杵在讲台上摸不清头脑地看着我们,脸色有点挂不住的样子。我和老包一样摸不清头脑,心想都怎么笑成这形啦?所以等到安静下来,我就用双手扳住桌沿,把椅子向后倒,整个人半仰下去问后座姐妹刚才笑什么。姐妹小声说等等,接着马上塞张纸条给我。上面写道,老包犯老病,你没听见,听见非乐歪歪不可,她说"筐里屎再臭也没我臭哇",她臭,她臭,哈哈哈,巨经典...

我一个憋不住笑出来,把唾沫都喷在前面同学后脑勺上了,此时恢复安静的教室,所有人都望向我的座位,柳仲和文文她们都在用眼神问我怎么了。老包转过头,那是一种极度不能容忍的表情。

吴小阳同学,你作业最差知道吗,乱得就跟道士画的符一样,还在这里笑得欢,你笑什么呀?

老包这么一说,同学们都强掩笑意朝我看齐,那个齐啊!我知道她们都想借我的嘴说心里话。我站起来,没敢吭声,我承认我不聪明,不过我还没笨到让几十号人利用的地步。

老包这会儿已经从讲台上走下来了,她拍着手里的粉尘站在我的课桌旁边,她说,我看今天这课没法儿讲了,你笑吧!你怎么不笑了?我想问问你们班长,你们班主任的课她也敢这么放肆吗?她敢吗?──我告诉你,今天,你要不笑,这课我也不讲了!

小晏坐在前面第二排,老包问她时候她也站了起来,我们之间隔着一条过道,她下意识稍稍扭头,但我知道她并没看见我。只有很短暂的那么一瞥,接着小晏就跟老包说,包老师,您看,您别生气,我们跟您开玩笑呐!

小晏这么说,边说边笑,还故意回过头跟我笑,特自然那种,她的眼里透着很清亮的神采,让人觉得心清气爽。

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一个个眨巴着眼皮面面相觑,老包的表情在那当时简直就是受到过多刺激,完全处在疑虑状态,她抻长脖子看看小晏再看看我,都蒙了。其实别说老包蒙,连我当时都有点找不着北了。

小晏冲老包笑两下,她的笑给人一种真相大白的感觉,她用很平常的语气说,包老师,今天愚人节,您知道愚人节就是戏谑玩笑的日子,可能弄巧成拙,您千万别生气,其实我们就想跟您开个玩笑,祝您愚人节快乐,我代表我们三班全体祝您快乐。

小晏这些临场发挥肯定是假的,这祝福灵耳人一听就知道是横给我和老包的一串台阶,可当时她这番话说得确实以假乱真挺叫人感动的,文文第一个鼓掌,接着我就听见骤然一阵掌声争先恐后地响起来,听得我都感觉手有点疼。老包也真上了当,学生这么说,即使明知掺假,好像也只能着道。她回到讲台,手足无措,低着头,多少惭愧,半天迟迟说,谢谢同学们,我没有时间观念,不知是愚人节,都坐下吧,都坐下…

就在所有人为我扼腕叹息的时候,小晏那么几句恰到好处的话救了我一条小命,虽然大家伙一致认为我应该感激她,甚至需要买点好吃或好看的东西向她道谢,可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怂恿并没有起到提醒的结果,反倒让我十分地讨厌,我讨厌康健她们说我好运气,说些例如不能忘记别人雪中送炭的话,听到这种话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心想,这小姑娘挺会做人呀,我不就血盆大口笑了两下吗,顶多老包到我们班主任面前告状有了,天高地厚,把我开除才漂亮呢,要你多管闲事,抢风头!

我问柳仲说,贱人,让文文把她叫出来,我骂她一顿好不好?

柳仲使劲瞅我一眼,她说,你觉得文文跟她那么好能帮着你吗?人家小妮子现在是红人,惹怒了没你什么好日子过,你吧,想得开也别怪人家,就毛主席当年打小日本,刚开始中国势单力薄,拿把大刀上前线,日本人兵强马壮,那飞机坦克多的去了。毛主席靠什么,胜利的关键在哪儿你知道吗?你个大粑粑,关键在人心!老百姓!人家季晏可比你聪明,博取老师重视,同学拥戴,不惜一切,处心积虑。就你笨,跟青蛙似的光会蹦着走道儿,你现在找她有什么用,让大家知道反倒以为你恩将仇报无理取闹了,去去去,一边呆着,丢人现眼的东西!

滚!你才丢人现眼呢!看见你就想打人!贱人!

我嘴上骂柳仲,其实心里挺服的,柳仲说的对,事已至此,我已经给人助梯成愿,就算明知被利用,又能怎么样呢,跟老包一样,只能着道。

我和柳仲站在晾衣房的窗口望着夜色深渊,我骂她,她骂我,跟狼狗咬仗似的咬了一会儿。期间,我俩还一人点了一根烟,直到感觉冷了,柳仲说,回屋睡觉好不好?

我拿脚将烟头碾灭,寂寞得说不出话。

柳仲适时地揽住我的脖子,拨开晾衣房里高一层低一层悬晾的衣物,就好像怡红院风韵犹存的老妈妈桑,搂着她最心爱的"女儿"躲开一拨一拨臭男人,朝着集体大闺房径直而去。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13〉


进入四月,尼姑庵也不知道抽哪股风,现学现卖,基础知识日有小考,月有大考,考得这帮人蔫头耷脑,仰天呼喊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我捧着成绩单沿着密密麻麻的人名一路向下,找了半天找着了,他妈倒数第一,我他妈早知道倒数第一从后向前找呀,倒霉玩意儿,累死我眼了。

我们班主任姓史,破姓!我们都叫她老史婆子,有的也叫史嬷嬷,这主要受《还珠格格》影响,两千年的时候《还珠格格》正在热播中,那里头容嬷嬷多抢眼,感觉比紫薇小燕子都抢眼!

老史婆子三十五六岁,平时特别赶时髦爱打扮,一张小脸没有碗口大,抹得就跟小鬼似的。跟老包比,她可厉害多了,打眼一看,就不是惯孩子的人。

我把成绩单握巴握巴塞桌洞里,一抬头史嬷嬷就在我头顶,她的手好像弹钢琴,在我的课桌上弹了两小节"傲慢的上校",然后跟我说,这次,第一次月考,往后每个月都考一回,你现在是咱班成绩最差一个,为什么差,自个儿总结总结。

我低着头看桌面,坚持沉默是金。

老史婆子接着说,都这么大了,也不是学前班小孩儿,我不想拿教小孩儿的方法教你怎么做。赶紧把成绩给我撵上去,下次月考还这样我就找你妈过来,你听见没?

我连连点头,在点头的同时我也做好了下次拿到成绩单从后向前看的准备。

史嬷嬷见我那么有把握地点头,扭着小蛮腰转身走了。

其实说起来,我们学校真挺像幼儿园的,哄着我们不哭不闹不到处乱跑,尽管老校长总说要提高教学质量提高学生知识水平,纸上谈兵,全是扯淡!像老包那样学生都听不懂她讲些什么的老师也没见学校怎么提高她。我算看透了,什么大考小考,只不过是形式,只要我们规规矩矩跟学校里呆着,不惹事生非给学校找麻烦,学校才不会管你提没提高呢,至于老校长那面永举不倒的提高旗,那就是给家长的安慰罢了,要么谁会交学费!

说到找麻烦,最近尼姑庵还真有件麻烦事儿。这不,上礼拜天小民工那边有个外地寄宿生出去上网,一走就是三天,学校都不知道,后来听说她给几个男的强奸了,还让人把身上的一百多块钱给抢跑了。事情发生以后,小民工的父母领着大连法制台的记者找到了我们校长,质问学校是怎么安排学生度过节假日的,为什么自己的孩子走失了三天校方都不知道,小民工的父母认为,既然学校是封闭性质,发生这样的事儿学校应该负完全责任,希望校方能给个说法儿。就这样,一条题目为"封闭女校强奸案"的故事在大连五套节目里反复地播来播去,其中三套节目法制台还专门请了一个心理专家来剖析封闭学校的学生心理。心理专家说,"封闭学校始终强调着管理学生们的时间,一般情况下,一周里除了周六周日学校都不允许学生们外出,甚至周六周日也会限制返校时间,这样就造成了一种现象,就是学生会在周六周日的两天里格外放纵自己,而且会对学校的生活感到厌倦、乏味,一回到学校情绪就很差。建议各大封闭学校在校园里多办一些有意义有趣味的活动,不要让学生产生一种在学校里除了学习就是学习的疲惫心理..."

可能这位心理专家的话给我们校长听见了,很快,尼姑庵就搞了一场乒乓球的比赛,事隔不久,又请来两个女教练,在体育馆的三楼办起一个跆拳班,那两个女的打眼看上去长得笨手笨脚,特笑人,不过据说是从一家跆拳俱乐部请的,看来老校长也真是费尽心思啊!

因为统一服装需要自己掏钱买,所以实际上这个跆拳班是采取自愿参加的形式办起来的,不过宣传单一发,舍得花钱玩这东西的人还真不少,光我们班就有十四个人报名了,这其中也有我一个,我主要是觉得那身衣服挺好看,几百块,就算半途而废买身衣服穿也值了,反正当时并没去想跆拳是一个什么东西,迷迷糊糊报了名。

后来,学过来一段时间发现特别有挑战性,看那俩教练,长得那么笨重,竟然功夫了得,都能把整只脚放在头顶上,我就觉得挺了不起的,与此同时,也迫切希望自己能达到一定的程度,晚上做梦都在压腿,都走火入魔了。

我妈得知我参加了学校的跆拳班,明显不高兴,她说也不是什么正规的培训,怕我伤到,怕我耽误了学习。柳仲开始也不同意我去,她说衣服太贵,有那钱还不如跟台球吧办张会员卡,斯诺克打十台赠两台,打十六色更合算,会员价一小时才五块钱,喝东西都跟着打折呢!

柳仲这么一说,寝室人鸡一嘴鸭一嘴全来说我,她们说,学那东西有什么用,有钱咱集体到歌厅Happy去,别说Hi,果盘都随便吃,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那么舍得钱,你要一年半载遇不上个打劫的岂不亏死啦?

我差点晕过去,这帮人什么逻辑思维啊!

只有文文支持我,文文说有人教的东西就是有用的东西,要不是自己必须去酒吧唱歌赚钱,她也参加。

其实,我一直想问文文,她到酒吧唱歌难道是为了赚钱吗?真的是这样吗?

我一直都很奇怪,文文家里不在中资范畴,那也算得上小资,她根本不缺钱,我很少见她花钱,更没见她攒什么钱,她到酒吧唱一场最少也能赚一百,她的钱都哪儿去了,总是很困难的样子,感冒咳嗽,嗓子疼得喝水都不敢喝,还坚持到酒吧去赚钱,至不至于啊?

不懂!

我参加跆拳班以后,文文依旧每个周末都到酒吧去,剩下柳仲自己没人玩儿了,她就像小孤儿一样,无依无靠地在学校和回家的路上荡。她妈问她最近怎么总是回去?她说,我们学校开办了一个跆拳班,不参加的同学礼拜六礼拜天不准留在学校(撒谎),我又没钱参加,不回家去哪儿?。

她妈一听,赶紧跟柳仲说,那我给钱,你去参加吧!德智体全面发展才是好青年么?再说,你回家我还得给你做饭吃,我都两个礼拜没去打麻将了,我好不容易休息两天,你还跑回来添乱,说吧,多少钱,五十够不够?一百总够了吧!

──不知道柳仲当时有没有摔死在她妈面前的冲动。

大连的四月,已经开始回温了,尼姑庵门口的歪脖子老树又逢一春,夜里常有野猫在树杈子上叫,路灯罩下,突然出现一批看不清头脑身躯的小飞虫,像往年它们的先驱一样,它们前赴后继,在那几乎已经透不出光的灯罩上继续拉屎拉尿。

我和柳仲一天之内打死两只苍蝇,我一只她一只,都是在体育馆的玻璃窗上消灭的,本来一共三只,但没抓住,但也许只有两只,长得一样,飞来飞去。

跆拳班的两个教练一个姓方一个姓于,姓于的那个比姓方的那个好说话一些,她是我们的陪教,所以我们的相处时间相对比较多,也可能因为这样就觉得容易亲近。

在跆拳班随便散漫,在老史婆子课上可不敢掉以轻心,这会儿别说飞来一只苍蝇,这会儿就是游来一群食人鱼,没把老史婆子吃掉之前,我也得板板正正坐好,并且时不时地还要让眉心聚起显得一本正经的皱纹。

最近,老史婆子盯我盯得特紧,这不提问我了吗,这个问题就在嘴边,我正犯怵想起两个答案不知道说哪个好的时候,前座小姑娘拿手比划了比划,原来是第三个答案,好在我特别聪明一点就开,老史婆子眼珠子骨碌两下,让我坐下了。

翻书之余,我大面积地扫了扫,旁边人似乎都听得很投入,还有柳仲,她端正的坐姿要让老包看见准被气死不可!谁软欺负谁,一屋子小地主!我正想得畅快呢,柳仲突然就把头转过来,她飞快地朝我一笑,一个小纸球横空出世。那个小纸球以每秒千米的速度越过长发越过肩膀,奔着我的位置疾驰而来,不等我回过神,已经落在桌脚跟前了。也就在同一时间,老史婆子捏着粉笔回了身,我当时心一沉,真是没想到柳仲连这样的空子都敢钻,手劲那个大呀,佩服佩服!

小纸球握得结结实实,我打开一看,几行臭字七歪八扭,白纸彩笔写道,"亲亲滴帅帅小棉羊儿,一会儿帮忙打凉食,他来看我,目前人在楼低下,庆况紧急,你滴命白??"

贱人,贱人啊!这么短短几十余字竟然错得飞檐走壁,就不管谁来了也不必这般激动吧?

我偷偷笑柳仲是个傻瓜,然后借机邀功地写上一段,"小贱人,李嘉诚吗,非见不可?食堂不许插队,不许一个人同时打两份饭你不知道呀?这么的,打水叠被洗衣服,一个星期包干,否则,没得商量!"

我握着小纸球,边握边贼眉鼠眼地瞄着老史婆子的一举一动,趁着老史婆子转过身,我迅速将小纸球抛向柳仲,怎料,怎料,那老史婆子猛地回头,结果,逮了个现形!

老史婆子把手里粉笔一扔,一条美丽的抛物线当空划下,她大步流星走到柳仲桌边,上手就把柳仲给拖出来了。顿时,全班同学都把目光聚集在柳仲身上,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都知道有好戏看了。

老史婆子那是有名的史嬷嬷,修理学生那真是独有一套,她在柳仲桌前椅后开找,一口一句,"我课上传纸条,胆子肥了"!

我心想,这回可倒霉了,万一老史婆子找着那个纸球,看到一个饭桶的花痴和一个趁火打劫的小人,明目张胆地在她的课堂之上交流协商,那她不怒发冲冠了才怪!

此时此刻,老史婆子正在四下寻找赃物,她命令柳仲座位附近的同学全帮着找,看来一心想人赃并获啊!

我也特急切地在找,我抡直了胳膊把东西扔到哪儿去了呢,我稍一歪头就看见了,那个明明整张的大白纸被握得还没有瓶盖大,就在柳仲前面的前面,就在小晏脚边。我的大脑直接反应出六个字──完了!──完了完了!

老史婆子把柳仲晾在一边站着,让附近同学继续帮着找,然后她扭着小蛮腰走到我这儿,她说,赶紧吧,你给柳仲传纸条,写着什么学习方法呀?

我站起来,低着头。

老史婆子一下就火了,她说,你个小鬼儿你!小鬼儿赶庙会你胆子肥了!在我课上传纸条,有精神头,考倒第一,你写什么给柳仲,你说!

我的肩膀被老史婆子戳来戳去,她那个样儿,是跟我铆上了,要不是念在师恩重如山的份儿,我真想抽她俩嘴巴,他妈老戳右面,就不能换个地儿啊!

老史婆子戳上了瘾,根本不打停,我心想,这么下去我肩膀不疼她手也疼,还是瞎编个什么让她顺顺气,为了这么点小事儿,尽量避免伤残吧!

我小心翼翼说,是扔了张纸,那是张废纸,什么没写,不是故意扔给柳仲的。

老史婆子朝我脑门一戳,使劲一瞪眼说,废纸?你撒谎也给我撒圆喽!你不说不是吗?好!这节课就找你这张废纸,找不到中午别吃饭了,什么时候找着了,什么时候下课,找!──还不信我治不了你了!

就在这时候,小晏义愤填膺地交出一个小纸球,老史婆子把纸球拿到我跟前,特得势地说,你什么都没写不是吗?这个是不是你扔的?

我知道已经躲不过去了,我心想,她怎么这么贱呀,就这么一个巴结老师的贱人怎么能让她当班长,现在坐在这儿的这帮大傻的,还有柳仲那个大傻的,我早说了,把票投给"鸡眼"这块大害病,就清等挨巴掌吧!──如今人赃并获,多想无用,柳仲啊柳仲,别怪妹妹我不仗义,证据都被找到了我也只能招了,你要实在生气,就找一天月黑风高,把脸蒙上,把小丫头弄残弄死,解解恨吧!

我抬起头,我说,是我扔的。

老史婆子听了只字没多说,毫无犹豫就把纸球打开了。那几秒里,我已经做好了接受暴力和准备向某某施暴的心理,我面不改色心不慌,就等着老史婆子雷霆大发地让找我妈来了。但不知为什么,老史婆子看过那团纸并没露出我想象中的表情,她好好望了望我的脸,特困惑地说,你弄张废纸满哪儿扔什么扔?你知不知道这是在上课,就因为你耽误了所有同学的听课时间,什么意思?害群之马!

老史婆子把已经展开的纸团胡乱一握,丢在我笔袋旁边,她边朝讲台走边不耐烦地说,大家上课时候应该注意力集中,不能我说到做笔记你们还在找笔,一定要跟得上思路,好了我们继续讲,吴小阳你坐下吧!柳仲回位儿!

我猜柳仲当时肯定比我还要紧张,我找我妈来,老史婆子顶多说我上课时候跟同学传纸条,考试倒数第一。把柳仲她妈找来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那个"他"肯定得曝光,尽管后来我知道那个"他"跟柳仲打小青梅竹马,双方父母都是心知肚明的,但也得挨骂呀,再怎么开明的家长也不会允许女儿上课时候心飘在"楼下"吧?

我看见柳仲两条腿都打晃了,她特发蒙地望了望我,我那会儿也犯嘀咕呢,迷迷糊糊坐下去,屁股一着木板,赶紧打开纸团看,当我打开那团纸的时候,我突然联想到"狸猫换太子",那张纸里里外外竟然没有一撇一捺,那张纸除了皱纹真的一个字都没有!

我这才明白原来小晏跟老史婆子玩了一招"狸猫换太子",这招真是够巧妙啊!聪明!聪明啊!

我不禁钦佩地好好看了看这个一直以来下眼皮对待的一班之长,别说,急中生智,临危不乱,也蛮有领导能力嘛!

可她好像并没接受我的领会,她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14〉


柳仲说,妹妹,咱俩是不是错怪人家季晏了,你看今天多险,天老爷啊!心都跳出来了!

我说,滚!怨谁?就怨你!

柳仲说,怨姐姐,都怨姐姐,小阳啊,咱俩真得好好谢谢人家,咱俩以前太小人心度君子腹了,我吧,全是受了你影响,那个叫什么呀,以化传化,对对!以化传化!

我看柳仲那个认真肯定的表情就想笑,我说,你还没站稳呢,先别奔着跑好不好?那叫以讹传讹,拆字玩儿呢?

柳仲说,你管我怎么玩,我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反正你都能听懂不是吗,这就叫作朦胧,现在不是特时兴朦胧美吗?

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我没说话。

柳仲接着说,反正我做人不像你,死要面子,什么事儿都穷讲究,我虽说不是什么女中豪杰,但我柳仲绝对是有意识有见解的,知错能改,好赖分得清,季晏这次帮了我,从这么一件事上就能看出来,当初袋鼠没说错,人家确实屈才,确实从上到下说不出短,不是大粑粑,真不是大粑粑!脑筋急转弯啊!

我继续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柳仲又说,看看,看看找个什么机会我得表表谢意,我这个人担不起人情,欠着谁,老过意不去,不行,赶紧地,要晚上睡不好觉,心亏!

呸!我说,得了吧你,我怎么看不出来呀,我饭卡你都吃了几顿了,你过意不去了吗?切,点的餐比我的都丰盛!

柳仲嘿嘿乐,她说,熊样儿,姐姐不就吃你几顿饭吗,那姐姐饭卡不是丢了吗,补办没下来,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饿死吧?其实吧,姐姐知道你,你这个人爱朋友比爱钱多,你说我要非给你钱那不是打你脸吗,所以说姐姐不能给你钱,不给你钱因为姐姐不想打你哈…

我真想把柳仲从晾衣房扔到楼下去,天呐,什么叫脑筋急转弯?贫人说理就是脑筋急转弯啊!

这时候,一辆救护车从东面驶近,应该是从东面的一所大学一直哼呀哼呀叫唤过来的,柳仲望着那辆救护车特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她说,念书累挂了,完了,一准儿没有救了,你听,救护车什么声,救护车说完啦完啦完啦,唉,一条生命就这么完啦!

那是统一鸣音好不好?

说的是什么,就不应该搞这么个声音,多不吉利,应该用"光辉岁月",再没有救的患者,一听,哪还舍得死啊!

"光辉岁月"给救护车当开路曲?真是哭笑不得!

我说,贱人那么喜欢"光辉岁月",你知道这首歌表达了一个怎样的思想感情吗?

柳仲挠挠头,她说,光辉岁月光辉岁月,最牛B的一段时光呗!

我当时正端着手心在嗑瓜子,我一呛着,一颗瓜子连皮带肉吞下去了。

──老天,我活不明白了!

也就是在柳仲坚持向小晏表表谢意的那个礼拜,应该是礼拜三,因为那天是我们第一堂人体素描课,所以记得特别清。之前画圆画棱画三角,老对着一些模型,终于轮到画活人了,大家都特别兴奋。

那堂课的模特顶多二十四五岁,看上去貌不惊人,可她修长的胴体却有着一份华美的气质,就是叫人敏感的那种,还有她的眼睛,那样一束忧郁深长思考深刻的眼神,在沉默中流露着不符年龄的复杂情绪,我画她的时候脑子里不断地闪过两个字,诗人喜爱的两个字,就是凄凉,特凄凉!

此时,画室一片安静,铅在专用画纸上磨擦出悦心的声响,同学们时而看着模特凝思,时而埋头作画,没有一个走神儿的。

小晏的画架就在我后面,她的位置与我的肩膀大概有四十五度角,她朝我肩膀拍了拍,很轻很轻,生怕打草惊蛇的感觉。

我也小心翼翼扭过头,当时我们老师正从前到后挨个儿看"功夫"呢!

有事吗?我压着声音问。

小晏拿下咬在嘴里的铅笔短暂地笑一下,看上去笑得不是很从心,但却很甜美。她说,你挡着我了。

我说,怎么会?不挡啊!

她说,…… …… ……

这时候,我们老师正好走到小晏那个地方,我听见她跟小晏说,你干什么?

紧接着,我又听见老师说,怎么回事,怎么不画?我黑板上写得那几个关键点,你都懂了?

老师说,讲话呀,你有什么问题吗?

小晏迟迟说出两个字,没有。

老师说,你下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说完背着手又走到我跟前,也没停留,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带着一种以观后效的警告。

下了课,大家陆陆续续离开。柳仲说,小阳走,陪我去五楼送点东西。

我说,你自己没长腿呀,自己去,我这还没收拾完呢!

柳仲白了我一眼,骂了句老鳖,然后背着画夹走了,在她身后,少说也有四个人,她们边走边小声嘀咕着,好像是针对女模特的一番评头论足。

我性子慢,等我慢腾腾把画具收拾好的时候,画室里已经没人了,刚想走呢,一看小晏竟然还在,她那些东西没有一点收拾过的迹象,她那个坐姿似乎也根本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奇怪,满画室就剩下我和她了,她难道等我?她会等我吗?

我说,季晏你怎么不走?

小晏一脸严肃,劈头盖脸就问我说,你近视吗?是不是散光?

我挺纳闷儿,干什么问我视力呀?还有免费眼镜便宜我吗?不是吧?

我想了一通,没想通。我说,我视力正常呀,跟雾灯一般亮,怎么了?

小晏本来是坐在位上的,听我这么说她站了起来,她说,你既然正常,那你干吗老抻着脖子盯人女模特?

我莫名其妙,我说不是,你真有意思,管得也太宽了吧?

小晏有点无奈,眉宇之间马上露出无计可施的皱纹,她把视线从我这里转移到黑板,她看了看黑板上残留的粉笔线条,眼神在几秒时间里呆了呆。然后她说,你就是觉得你自己对呗?你怎么就不懂尊重一下别人呢?你那样多伤人自尊心啊?

我笑,我心想这都什么年代了,什么思想啊!弄得好像自个儿多纯情似的,真能装!不过考虑到之前欠她一份人情,我还是比较心平气和,我说,有点言重吧,模特的工作不就是给人看的吗,她想让人尊重就别干这招眼的活儿嘛,再说了,她是模特,我是画家,不看她,她哪儿挣钱去?

小晏这会儿跟刘胡兰似的,一脸革命的怒火,她说,你算个狗屁画家呀?连最起码的礼貌都不懂!你在画画吗?思想在画上吗?呵呵,两眼都直了!

人的忍耐有限度,更何况在耐心上我没什么天赋,撂给柳仲估计早就暴跳如雷地抽丫嘴巴了,这话换了谁听,谁都得恼。我说,你丫想找事儿是吧?我两眼就直了,你能怎么着吧?跟我讲礼貌,切,尊重值几个钱?

根本不是钱的问题!

我从来没听到小晏那么大声地跟人讲话,这分明就是从她嘴里喊出来的,她的唾沫腥子溅在我脸上,我被她的愤怒吓了一大跳,我本能地看她,那毫不示弱一脸的倔强,那样子就像个较真的小孩儿。

我把画夹摔在椅子上,我说,季晏你够了吧?大大前天礼拜天,你是不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忘了回去了?你吼什么吼,人体素描是基础课,必修的,专业人士哪个没学它?要你在这儿指手画脚的装大蒜!

小晏看着我笑,笑得特鄙视,她说,吴小阳你真能狡辩,死盯着人家赤裸裸的身子,还硬说是修炼艺术?你可真够厚脸皮的你啊!

神经病!滚一边去!

我背起画夹,推了小晏一把,这么一推小晏更来劲了,她把我拦住,就像在荒山野岭拦车那样横着手臂,那个坚持啊,看来是下定决心要把批斗进行到底,把过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黄历全翻出来一次性叫嚣了!

你别没理就跑!你怎么那么缺德呀?吃软怕硬,谁软欺负谁,跟老包有精神,跟老史就熊了,你和柳仲,你俩就是害群之马!老史真是一点没说错!你说你那么死盯着人家,要是谁逮着你那么死瞅着,你心里什么滋味儿?从来没缺过钱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做模特多不容易,有几个像说得那样,为什么艺术献身,还不是生活迫使,不得不干这个!你拿钱衡量尊严,你把她们当人吗?你们家不就是有点臭钱吗?

小晏说这些的时候眼里有一些我看不明的东西,我看不明也不想看明,因为她那样气急败坏的表情已经让我有了从心的得意。

我说,我们家就有钱,哼哼,我花的钱搬来都能砸死你,你信不信?我告儿你季晏,我就看那模特了也犯不着你管,她身上有的姑奶奶我都有!不过新苗儿没怎么发育好,所以他妈我就爱看别人,就爱看!怎么着,用你发贱呀?我他妈又没看你!

小晏好像听出来我是故意气她,她笑眯眯地扬起眉毛,神气活现地说,哦,早这么说我不就知道了吗,派出所张榜要找那女流氓原来是你啊?瞧平常穿得四平八稳,没看出来呀?

你,你...

你什么你?你真叫人瞧不起!知道为什么瞧不起你吗?因为你肤浅!别仗着你们家有点臭钱就觉得自个儿多了不得,像你这样有钱人家的寄生虫我见着多了,还不是吃家里的,用家里的,拿着家里钱出来耀武扬威?切,根本没什么思想,也就甭提什么理想了,就知道玩儿,满哪儿找娄子捅,好叫人知道你姓甚名谁!然后花钱,使劲花钱,花土鳖钱好让别人都崇拜你有钱!怎么?瞪什么眼?说不对了?有钱人就了不起?我呸!像你这种人还赶不上模特呢,起码人家自个儿赚钱养活自个儿,值得尊敬!

我气得眼蓝,都快白内障了,但我不发火,仍然跟没事儿似的装轻松说,对呀,你说的可真对!我是寄生虫又怎么样呢?我爸有钱啊,有得是钱,随便我花,哪天要日头儿高雇你去我们家房顶晾晾钱哈,风吹丢,算我的。怎么?不乐意?是不是我有钱,你嫉妒呀?

小晏气得不行,比我还眼蓝儿,她那样儿简直都要咬舌头了,憋得一喘一喘地说,呵,像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我本来想反驳小晏来着,我就想问她谁活在世上有意思,结果她说完就胡乱地收拾了画具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个速度动如脱兔,就跟电影里的凌波微步一样。

至此,我和小晏不再说话,即使迎面看见了也装作看不见对方,视而不见!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15〉


临近五月,风和日丽,一年一度的校庆文艺晚会紧锣密鼓地在尼姑庵里筹备起来,我们乐队盼着能在晚会上露露脸儿,也加紧了排练。

那天,我和文文她们从体育馆出来,正在回寝室的道上,柳仲拎着一包零食把我拽住了,柳仲贼眉鼠眼地等着文文她们走远了,把我拉到一边问,妹妹,你跟季晏还僵着呐?

我说,是呀,怎么了?

柳仲叹口气,她说,小阳,你哪能拧得过季晏呀,人家好歹也是咱们这茬儿学生会主席,知趣的讨她欢喜还来不及呐!你说你傻不傻,偏偏跟她对着干,丫心里不恨死你才怪!

我说,怕她不是吴小阳!随便!

柳仲推我一跟头,她说,你这青蛙怎么那么不知松紧,霸犟眼呢?就知道你光会蹦着走,姐姐都替你着急!你看,现在马上要校庆了,校庆在尼姑庵那也算是盛况,人家于昆乐队组建早,大场面参加得又比你们多,万一季晏再给你们摆上一道,唉!──不光凶多吉少,肯定全是凶没什么吉了!

我笑两下,我说你思想怎么那么复杂,一会说人家怎么怎么坏,一会又说人家怎么怎么好,一会是鸡一会是鸭,现在又是什么?小天鹅?你什么也别说了,让我巴结她?我还活不活了我?

柳仲说,你看你,赔个不是还能掉块肉怎么了?到时候你赢了机会,她赢了面子,各取所需嘛!这根本就不是我复不复杂,是你做人太死板,我问你,这次校庆你们乐队没打算露露脸?

我说,废话!不光想露脸,我们做主不做次,还想把这场晚会的伴奏包了呢!

柳仲说,那不得了,那你就得动动脑子,赶紧地,赔个不是去!

我踢着路上小石头,我说,怎么可能,错又不在我。

柳仲朝自己脑门特无奈地拍了两下,她说,小阳,姐姐真是拿你没法儿没法儿了,你按姐姐的办法办一准儿没错就是了!姐姐跟你什么关系?跟那小鸡崽又是什么关系?你说姐姐可能害你吗?

我说,你不害我,那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柳仲说,你怎么想的其实姐姐知道,你想要个脸儿赌口气,但你这口气不能不分轻重地赌,不就是赔礼道歉嘛,是我妹妹就能屈能伸,等校庆那天你往台上一站,尼姑庵的小姑子全给你鼓掌,那才叫要了脸呢!

我把吉他换个肩膀背,光听,没说什么。

柳仲继续出谋划策,她说,小阳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怎么就这么不分松紧不知轻重呀你?跆拳道白学了?忍辱负重的意志全白学啦?明天赶紧地,去买个什么小东西啦小礼物啦,给小鸡崽赔个不是,好好跟她说说,估计一准儿成!

柳仲贫,但我不得不承认她比我老成持重,所谓能屈能伸方可成就也,做人应该有起码的忍辱负重的精神,确实应该!不过,跆拳道教过巴结人这种事儿吗?好像没教吧?

遵照柳仲的教导,那天,我起了大早到银行取了五百块钱,我心想,不打算花钱就不要送人东西,既然要送人东西就不能舍不得钱。

周末的街市人山人海,我揣着五百块钱逛完沃尔玛逛麦凯乐,给自己买了三双袜子两瓶洗发水,还在胜利吃了顿饭。当已经花光一百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出来逛街的目的,我站在沸反盈天的胜利地下给柳仲打去了电话,我想毕竟柳仲爱美之心比我强烈,选礼物也肯定比较时尚一些。

我打电话给柳仲的时候,这丫头正在电视房里看天龙八部,她挺不耐烦地接了电话,喂了一声,我听见电话那头有武打场面里耍刀耍枪的声响。我说,我在胜利了,走了很多地方,实在不知道买什么好,你不要看了,过来帮着参谋参谋。

柳仲半天没有反应,我以为是哪里出了故障还检查了手机,我正纳闷呢,突然她就说话了。她说,呀,哪来的长毛大傻屌,百变金刚,他妈捅不死的,小阳你小心过马路,最好老老实实跟门口待着,姐姐我等这和尚死了就来哈!

天呐!金庸迷!

大概十点钟的样子,我跟柳仲终于碰上头,她穿件粉色小夹克从对面马路甩着膀子走过来,她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丫选古董,挑年份呐?又不是给我的,随便买个什么不就结了!

说得也对!我干吗这么兴师动众,我这个人就是太讲究,虽然是另有企图,但总觉得不能太随便,太要面子了。

柳仲舍命陪君子,陪着我开始了溜东逛西的11路,可这期间遇到的东西不是看中了价钱贵,就是价钱便宜得看不中,反正都不合适。

后来,都下午了,我们去了一家叫"小丑礼品屋"的店,柳仲说不能再挑三拣四了,再挑下去估计晚上做梦都是围绕动物园展开的。她指着货架上的一只熊说,就要它吧!赶紧地!我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赶快掏钱,买完吃饭去!

我一看,价签上写着¥299,再看看那只熊,那家伙大概有一米高,遍身是灰乎乎的毛,还夸张地穿着一条牛仔背带裤,长得特壮实,一脸的居心叵测。

我说,送熊?不太好吧,那不是转弯抹角骂人吗?

柳仲说,拉倒吧,现在不兴讲究。我和我男朋友热乎那会儿,我送了他一只特别可爱的小猪,难不成你能说我诅咒他是猪?大粑粑!

不是吧?你真有个对象呀?常打电话的那个,那"李嘉诚"?

滚!什么李嘉诚,还陈水扁呢!

柳仲边说边掏出小钱包,冲钱包里头的照片一指说,人家姓马,马忠良。忠心的忠,良心的良,开车的,怎么样?长得不赖吧?

马忠良,好名儿啊!他妈一定是希望儿子能对自个儿尽忠尽孝。我拿过钱包看了看小伙儿,照片上是一个笑得露出整排牙齿的男生,长得浓眉大眼挺有志气的模样。

我说,嗯,不赖,真不赖,他给你回礼物了吗?

柳仲把钱包放回口袋,特崭样地说,那当然了,他给我买了一只小狗,是狐狸狗,好几百呐!

活的?

对呀,我送他一只储蓄罐的小猪,他就买了一只狗给我。

柳仲一副陶醉的样子,美滋滋地问我说,怎么样,甜蜜吧?

切,真是猪狗不如!

我一顺口,吐了句荤。好在柳仲没听见,柳仲还不由自主连连点头呢!

回学校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公车上,我思来想去,思来想去,但还是下不了决心赔礼道歉去,我总感觉自己宁死不屈的品质就要给只熊毁了,那种不清不白委屈求全的滋味特难受。我就自问了,这算不算是向恶势力低头呢?

柳仲百无聊赖,两腿横着大纸壳盒子坐在我旁边,她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风景,也不管我爱不爱听,特陶醉地说着那个马忠良,那真叫一个甜蜜蜜。柳仲告诉我,他们原来是邻居,打小在一起感情像亲兄妹一样,所有人都说自己不淑女不像个女的,就连她爸她妈也动不动拿自己跟文静的姐姐比,只有马忠良喜欢她这样。马忠良说,他就喜欢柳仲横冲直撞,不会装相儿,跟她在一块儿感觉特单纯,根本不用去附和这个粉墨社会的虚情假意,仿佛自个儿永远都是五岁半的小男生儿,长也长不大。柳仲告诉我,马忠良家里有一辆红色的小夏利,当时天下着雨,他俩就坐在车里避雨,他那么评价她,她特高兴,但不知怎么就是想哭,特想哭。她弯腰假装掉了东西,找东西,找了一会儿,就听马忠良说,想哭你就哭呗!我都说了你不会装,装了也不像那码事儿,哭是哭,说好可不许流鼻涕,雕牌肥皂多贵啊!

马忠良这么一说,柳仲就撒欢儿地哭,也算不清那是哭花了人家第几身西装了。

柳仲说,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够淑女,可是与生俱来的性格根本就改不掉,她曾经试着想从着装上慢慢改一改,于是狠下心买了一双踹死人不偿命的高跟鞋,尽管走十步崴五下脚,但还是坚持穿着那鞋赴马忠良的约。上了公交车,两个老大爷要给她让座,老大爷说,姑娘,你还没我站得稳呢,你坐吧!

后来,那鞋被马忠良填垃圾桶了,因为当柳仲去到约会的那个地点的时候已经完全瘸了,她是一瘸一拐走到马忠良面前的。柳仲说,当时马忠良都呆了,刚缓过神儿,上去就把那两只鞋的小尖跟给敲下来了,然后还不解恨,干脆丢垃圾桶里,他把柳仲塞进车,一个油门踩到胜利,一双布鞋,一双旅游鞋,两双鞋花了二百五,那个闹妖啊!

柳仲一直讲到公交到站,我和柳仲下了车,因为尼姑庵没有站,我们只能就近下车,11路步行回去。

可能之前说起马忠良,这会儿柳仲心情特好,她把装熊的大纸壳盒子塞给我,甩着手臂说,早该物归原主了,这一级保护动物就是待遇好,大体格死沉死沉,累死姑奶奶。说罢,柳仲飞快走出几步,走在了我的前头,她在道旁高大的梧桐树下踩着笔直的盲人路欢蹦乱跳,那个笨重的模样活像一只四条腿生了锈的大蛤蟆。

一路上,柳仲频频冲人打招呼,不对,应该说有人主动跟柳仲说话。一些周末返校的学姐坐小轿车的骑摩托车的,看见柳仲都会停下来聊一通。她们穿戴时尚,说起话两只眼球眉飞色舞的,她们总豪放地亮出身上的玉石珠宝让柳仲估价,然后又婉约地说两圈麻将而已,并不值钱。柳仲始终柔软地笑,她一再谢绝搭便车,应付了事就继续陪着我走,跟我讲这些学姐家庭背景,讲她们的大款男人和关于她们的一些风流韵事。柳仲说得兴致大起,她的嘴就像一杆机关枪,沿路上,不停地更迭目标。

说到谁丰满谁骨感的话题时候,柳仲突然调转"枪口"朝我贱歪歪地说,小阳啊,其实你吧也挺骨头的,不过你丫不会打扮,大粑粑,我要有你这么手长腿长,我准不会像你这么打扮!我横柳仲一眼,横完又不自觉地看了一下今天的行头,灰格子上衣、牛仔裤、李宁牌旅游鞋,有什么不好的,都挺好啊!我心想,柳仲长得多少有点胖,可能十分羡慕手长腿长那种人,天长日久,结果变成嫉妒吧!这么想想,我就觉得逗,我说,得,那你教教我怎么打扮符合大众口味吧?柳仲把头发一撩,故作出一副颠覆日月星球的威风来,接着指指点点说,首先,你瞧你这衣服,灰拉吧唧的,多土啊?这裤子,这裤子你得把它废两个窟窿,你们玩音乐的不都那样嘛?还有你那腰,好好儿的麻秆腰干吗非系件外套?这么一系显得邋里邋遢的,现在天儿都越来越暖和了,像你这样的身形都盼着望着过夏天,好把自个儿的长手长腿显摆显摆,多条儿呀!多骨头啊!柳仲一边说一边扯着我系在腰上的外套,我恍然大悟,原来这贱人挑理这外套啊!其实使用这种方式多穿一件衣服出门是我的一个小习惯,尤其是春、夏、秋三个季节几乎都是这么穿的,有的时候碰上老天爷突然抽风下雨也不至于焦头烂额,不过我好像天生喜欢里三层外三层地多穿衣服,甚至因为可以多穿一些衣服而偏爱寒冷的冬天。柳仲可能还不知道我这毛病,一心想把那件外套给解下来,我赶紧打她手,我说,贱人你得了,我这四肢百骸的几块骨头,我怕招狗!你零件坚实,你显摆去吧!

柳仲"切"一声,迟迟说,狗见着咱俩,一准儿先咬你。

我迷糊问,为什么呀?

柳仲嘿嘿笑,得逞地说,骨头多呗!

我给梯子便爬,我说,那倒是,不像你,咬第一口没见骨头,第二口咬下去没骨头了,哈,肉厚骨薄!

去你的!我现在多瘦啊,这是标准身形。

嗯嗯,就稍稍超标一点儿,就一点点儿,不伤大雅,不伤大雅哈。

滚!怪不得季晏骂你,骂你轻了。

原归正传,柳仲啊,你说季晏为什么就跟我过不去呢?我也没惹她,我惹她了吗?

知不知道姐姐最恨什么样人?

应该特恨苗条的那种吧?

大粑粑,他妈怎么说你能听懂呢。这么说吧,其实我也特恨有钱人,尤其女的,有钱都端架子,看见谁都懒得搭理儿,你跟她说句话,他妈蔫了吧唧的,好像谁上赶子投奔她一样,还特能装,为了讲一口最标准的普通话累得牙呲眼瞪,结果一段话讲到后半段不知不觉就变味儿,又他妈一嘴海蛎子味儿!你看前面那女的,典型的钱妞,走哪儿都拿面巾纸捂着鼻子嫌脏,你说就算穿一条镶钻石的貂皮裤衩又有什么了不得呀,他妈尿憋急了,还不一样跑公共厕所挨个儿?我操,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爱扮古玩!

我听着头晕,我说柳仲你什么意思你呀?

柳仲眼球滴溜溜地转了两圈,连连说,没没没。瞧你,姐姐就是随便这么一说,绝对没有一杆子打倒一船有钱人的嫌疑,也不是全部有钱人都那样,但那样人大多数都有钱哈!

我笑两下,我说,我应该不算吧?

柳仲瞟我,她说,你算!你当然算!你要算穷人,那我不成三级贫农啦?但你不是钱妞,更别说你是典型钱妞,你他妈根本就不像个妞啊!

好好说话!

怎么?我说的都是实话!

滚!

我使劲给了柳仲一巴掌。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16〉


我和柳仲你损我,我损你,一路说闲。

我时不时调整携带盒子姿势,这盒子确实死沉死沉,拽得人两只胳膊又酸又麻地疼,我龇牙咧嘴,难免烦躁。

柳仲一身轻松,幸灾乐祸,大概我刚才那一巴掌把她给打疼了,这会儿开始找茬儿。来挖苦我,说我愁眉不展,一脸阶级斗争的皱纹儿,就这样根本没人敢收这盒子,怕举报受贿!

我本来烦躁呢,听柳仲这话就火大,我说,你个贱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背上这盒子翻两座山路,你要不哭我给你丫舔脚趾头。我听见柳仲"啊"地叫了一声,那叫声短暂而压抑,就跟冷不丁给人拿弹弓崩了似的。我心想,只不过随便说说,她干吗这么惊讶,不就是舔个脚趾头吗?又没让她舔!我用鄙视大惊小怪的眼神横了柳仲一眼,然后我看见小晏,她穿着件天蓝色的外套,身上背了一个抗日时期的粗布包,站在离我们不远的道边,一只手还扶着一辆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破自行车。我看见她的同时,她也回头在看我们,我听见她喊,东西沉吗?要不要帮忙?听上去好像挺有诚意,似乎之前的争吵没发生过。

我没吭气,该怎么走继续走。柳仲十分热情,那真叫一个眉开眼笑。她说,季晏你今天回家啦?我看你骑着车子没好意思叫你,没想你还下来了,不赶时间吧,一块儿走走看看风景怎么样?小晏偷偷地瞥我一眼,笑着说好。然后推着车子走在柳仲的左手边,柳仲狗改不了吃屎,马上开贫,这一道上,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得知小晏周末回了家就顺藤摸瓜问家住哪儿,家里几口人,父母做什么,寻根究底,那功夫绝对不亚于一名敬业的记者,那无孔不入的模样,换了我是小晏,非抽丫不可,不知消停,多闹得慌,但小晏似乎并不介意这样的盘查追问,她推着自行车慢条斯理迭一作答,说到自己跟柳仲同岁的时候甚至还挺激动。

从头到尾,柳仲这个贱人就像当初跟我介绍自己那样一一提到了她爸她妈和她家的狗崽子。虽然在我听来柳仲八卦的嘴叫人无法忍受,但小晏却有问必答,配合得恰到好处。这让不怕风吹雨打、刻苦挖掘鲜为人知的世间万象、略带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的狗仔队成员——柳仲,轻而易举地获取了校园名人的独家报道以及无人知晓的小道消息。

快要走到学校了,柳仲可以说出口的问题也几乎问尽,她终于想起身旁的我,这才兴味索然地问了句,沉不沉啊?我白她一眼,换了姿势继续向前走。小晏顺着柳仲目光望了望我,我们四目相接又快速闷下头。

柳仲也有点不自然,皮笑肉不笑,那声音就像吃饱了打嗝,抑扬顿挫。她说,季晏,你看,咱俩平时见得多聊得少,都是听人说你为人好,今天这一路上我算见识了,你这个人真是不错,就不像有些干部大粑粑,牛气哄哄的。柳仲手抄着裤兜边说边笑,两面三刀,仿佛先前损人那个不是她一样。小晏没接话,礼尚往来地还了一个笑脸,她看看柳仲又看我,看看地面又看我,最后没忍住,她说,你那东西沉吗,东西沉夹在车上,我帮你推着吧!小晏这么一说,柳仲赶紧拽我一把,还挤眉弄眼地示意当前的大好时机,我没搭理,我说不用了,然后换了手臂抱着盒子继续走。小晏满脸通红,迟迟说道,那个,那天你别放在心上,我话说重了,我向你道歉,咱俩一个系一个班,宿舍都在一个楼层,咱俩总不能一直不讲话吧,其实我早想找机会跟你说对不起,确实我不对,你能不能不生气?

小晏说得还算诚恳,柳仲马上从中斡旋。她说,不生气,不生气,要讲话是吧?季晏你放心,我们家小阳最会讲话了,我妈就特喜欢听她讲话,每趟到我们家老太太都舍不得她走。为此我早有打算跟小阳歃血为盟,义结金兰,你知道我很孝顺的,就是不知道小阳她妈喜不喜欢我,应该喜欢吧!

柳仲挠着头皮,一副费心琢磨的死相。

我们仨各持己思走进尼姑庵,柳仲那个贱人遇到跆拳班的熟人,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剩下我和小晏,她把车子存好,走在图书馆时候我看见我们高中同学,我的同学过来找她的同学借书,我们闲唠几句,聊天时间大概在十分钟左右。同学诚意邀请我去参加五一假期安排的校友会,她不仅告诉我具体时间还说了很多抬举话儿。例如:你是鱿鱼丝,你是开心果,你人不参加简直就是大煞风景之类夸张的话。同学前前后后提到很多当初要好的兄弟姐妹来吸引我,还说了很多打算光顾的娱乐场所来诱惑我,我感到盛情难以推却只好欣然接受。同学十分欢喜,恍然又好像想起什么,她张着大嘴冲我一指说,呀,吴小阳,你朋友呢?

我本来以为小晏已经回宿舍了,我心想这人真是的,走也不说一声,但我并没为此生气,因为我们之间毕竟没什么交情,我们在这之前甚至都没有一起走过校门到宿舍的这段路,那么,人家着急回去不等你不告诉你也很正常嘛!我这么去想,可提起大纸壳盒子刚刚迈步,也不知道小晏从哪儿冒了出来,她劈头盖脸说,你看没看到展示栏?真好看,你平常又高又瘦跟电线杆子似的,挺上镜嘛!文文照得也不错,等回去好好赞美赞美她。小晏甩着手走得兴高采烈,接着说,我妈给屋里那伙狼做些吃的,全是熟食,不能放在饭盒太久,咱俩快点走,估计她们早望眼欲穿了!小晏大步流星走出几步,回头看我不着急她又回来抓我手,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她抓上我的手就跑。我迷迷糊糊,就听她呼哧呼哧说,你不知道,我妈做得东西很有名儿,可惜这次没你份儿,我答应她们,宁死保饭,人回饭到,下次吧!你喜欢吃什么呢?小晏的声音整个儿颤颤悠悠,我当时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我望着院里的同学投来的目光,听着小晏跟她们飞快地打招呼,我都蒙了。

就这样,一直跑到宿舍楼下,我抱着大纸壳盒子站在楼梯口喘,我抬杠说,人回饭到,宁死保饭,是不是答应了就算那么厚道呀?这么看来你是说到做到的人啦?

小晏也大口喘气,她弓着背两只手撑着膝盖算做个小小的休息,她在身体处于标准直角的状态下哈哈大笑,摸着粗布包特惶恐地说,你要抢饭,你不是吧?

宿舍楼在白天不开灯的情况下特别昏暗,我们虽然体力透支很大但爬楼梯的时候并没想象中那么没精打采。小晏走在我前面,欢蹦乱跳,神气活现的,她摘下粗布包用手拎着,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楼层蹦台阶玩,她很大声笑,嘴里一直在说寝室那帮狼的饥饿程度,说到好笑的细节就手舞足蹈学给我看,还模仿文文生气时候的表情,学得真就特别像。

我始终没说话,因为小晏当时的洒脱让我真是很难把她跟那个印象里一向文静的学生会骨干联系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有这样一面,这个老师器重同学拥戴的人不是只会哗众取宠永远都是温文尔雅的吗?她在柳仲的眼里曾经是鸡是鸭是坏天鹅,可柳仲永远不会知道她还是个疯子。我恨自己没带相机不能把她的疯狂给拍下来,我知道没有真凭实据就是说烂了嘴,谁也不会相信我所看到的这些。

乐队每逢周末都出去打工,我跟小晏走上楼,文文一干人等也回来了,今天天津街一家商场搞活动,看得出来,这一场累得她们筋疲力尽。文文看见小晏第一句话就是饿死我了,说完伸手拎走那只粗布包,头也不回进了屋。

我和小晏站在寝室门口,我把大纸壳盒子立在脚边,小晏这会儿心情完全不是跟我道歉那会儿了,她淘气地朝盒子砸两下,问我是不是吉他。我摇头,然后把盒子推过去,我说这是买给你的东西,你拿回屋吧!小晏听说大纸壳盒子是买给她的明显吃惊,她疑惑地"啊"了一声,又直截了当问我。她说,你干吗买东西给我呀?

这时候柳仲不在身边,只有我和小晏俩,我的某种心理也就比较轻松。

我说,那天,那天不该动手推你,那个,对不起哈。

小晏扑哧一笑,神采奕奕说,没事儿呀,虽然你们跆拳班都挺厉害,可我也不是纸糊的小人儿。你这东西,我得先拿回屋看看能不能要,如果太贵重我不能拿,但你心意我收下,谢谢你。

小晏话说得开诚相见,我一时听得激动,本来想拜托的事儿,也忘在脑后了。

老地方,楼层晾衣房里。

柳仲板着个脸问我,你把东西给人了?

给了。我回答。

给人赔不是了?

嗯,说了。

校庆伴奏选哪个乐队问了吗?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17〉


窗外月色冰凉,我跟柳仲互相抱怨了一顿,我蔫头耷脑,她斜腰拉胯,我们无心再呆下去,一前一后准备回寝室睡觉。

时间是十点钟,这个时候大部分宿舍人都团圆了,负责检查夜不归寝的小组正在挨个房间展开行动,小晏是该小组的头头儿,她收齐名单表便让一起的几个同学回屋睡觉了。我从晾衣房出来,撞了个正着。

我俩站在水房和厕所中间的水泥地上,因为整条走廊里只有那个位置的夜灯最为明亮,喜爱光明的飞虫爬满了那只灯罩,它们在光线下不停地盘旋飞舞,展露躯姿,偶尔落到我身上的都是短命的,我会毫不留情地将其揉死。

小晏把几张纸装进一个夹子里,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她跟我说,小阳,你的礼物太贵重,盒子里的金色卡片我可以收下,但那只大熊我不能要,价钱一定不便宜,咱俩互相道了歉就够了,我凭什么拿你东西呀!

我一听,人家要退礼物,心想事儿还没办成呢,可不能半途而废。赶紧说,季晏你这是什么话,咱们同学之间就不兴送个纪念品啊?再说,那狗熊它又不是什么金银珠宝,根本不值钱,只要你不嫌弃就好了。

小晏抱着夹子开始犹豫。我趁热打铁,我说,你是不是还生气?你那样可就不对了,我都道了歉了,你还小肚鸡肠。

小晏赶紧解释,她说,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没理由拿你东西,你别又多想了,我,我收下就是了。不过,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小晏看看手表,她说,你困不困?要么你回去睡吧,我们改天再说。

不困不困,你说吧。

嗯,你觉得没有模特就不能做素描吗?

小晏一说出来,我就笑出来。我说,你今天要是不提,我也就不打算再提这码事儿了,那天画室那么多人,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逮住我过不去吗?小晏也跟着笑,她说,哪有呀,当时你离我近,你一举一动,我坐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难不成棍打三里地呀?

呵呵,其实,我觉得你思想和这个专业有很大冲突,你不觉得吗?

是吗?小晏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地面,又说,也许吧!可我不觉得会有大影响,没有模特我倒可以做出更养眼的素描,我试过。

你试过?

对啊!小晏靠过来与我并肩背对着墙壁,她说,再美的人都不是完美的结构,其实对于我们来说女人轮廓是很清晰的,你有没有试过凭自己意念为一张脸搭配合适的五官,那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更喜欢那种方式,而不是在画室里围着一个笑得发僵的女人。小晏这么说,这个时候她的眼里突然露出不可思议的幽情,那种感情仿佛一位一把年纪的军人回忆起革命时期的生活所特有的阶段性的沉默。在我还没有觉得难受的时候小晏又接着说了,这一次她不是自言自语,她有些忧愤地跟我说,模特也是人,是人就有尊严,听说画一次咱们学校才给两百,我实在不能接受这种交易,你呢?你认为她们的身体同商品一样,只要付钱,就理所应当是那样吗?

这个啊,这个怎么说呢?我不知道如何圆滑回答小晏的问题,心里偷偷想,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么一嘴矛盾道理的女的,绝对史前生物!

这不好说了,我觉得你首先不应该把它看成是交易,咱们学校多少年头了,专业课一直这么传授,就像素描的基础学习总是从画石膏的几何体开始,多少人画过来了,这种模式到了我们这里已经成了规矩了你知道吗?不是说因为你感觉不舒服不能接受可以改变它的。

嗯。小晏勉强同意了我的话,然后充满惋惜地笑了一下,说,是啊,改变不了,我知道,人们都在说路是靠人走的,原本没有路,可事实上每一条新路的开辟者最初都会遭受旧人的轻侮,似乎只有到了路况平坦的时候,他们才会心悦诚服地跟着走上来。

咳,这是人之共性么!聊点别的!

我做了一个相对比较舒服的站姿揉着手里的小飞虫,装出漫不经心,问小晏说,哎,咱们那校庆定在几号啊?

28号校庆,不过每年都是29号庆祝,然后放假,听说,今年五一放十天假。

啊,那么,你知道学校方面在晚会上用哪支乐队吗?

乐队呀?早着呢,好像还没定下来,怎么了?

没事儿没事儿,就随便问问你呗!嘿嘿,季晏啊,我们乐队想做晚会的整场伴奏?你能不能帮帮忙?

我?呵,我说不算的。

别谦虚了,咱们学校上上下下你最门儿清,你就帮帮忙呗,你跟文文不是最要好吗,你就当是帮帮文文,我们乐队对这次晚会特在乎,尤其文文,你看一年就这么一次,你就帮帮我们吧!我代表我们全体五个胸怀大志的小女子给你敬礼、给你哈达、再给你记一头等功。

哈哈,别闹腾了,我尽力好不好,我只能说我会尽力,行吗?

行,行啊,谢谢你哈。

呵呵,不用谢。

啊,对了,我听说来年咱们还有男子素描课,你试过给男的画五官没?是不是男的轮廓,你也挺清晰呀?

小晏白我一眼,特不好意思。

她说,你别闹了,没正经!

我装迷糊。偷笑。

我跟小晏的矛盾冰消瓦解之后,我的心情明显好转,校庆稳操胜券的把握,让我整个人神采奕奕,精神头大长。我每时每刻都处于兴奋当中,即使在老包讲"闽南语"的时候也毫无困意。

在体育馆,排练成了那段时间大家最上心的事儿,为了胜任晚会的伴奏乐队,当年大部分流传于口的花哨歌曲都是练习的重点。

随着校庆日日推进,我似乎已经看到了我跟我的乐队在舞台上一鸣惊人扬眉吐气的璀璨光辉。

那天,我在宿舍里看乐谱,柳仲一头栽了进来,那真叫一个气咻咻。我说,你怎么了?柳仲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完了完了完了,你丫这下可赔了!

我对柳仲往日的无风起浪、大惊小怪,动不动神经兮兮制作紧张气氛的毛病太知道了,所以我没理她。

柳仲一屁股坐在我腿上,她说,姐姐舍不得你折腾得那么累!姐姐的小心肝啊,你没事儿就睡会儿吧你!

我把柳仲推下去,我说,你让开好不好,没工夫跟你嚼嘴磨牙,滚!

柳仲从裤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破纸,她说大粑粑,谁要跟你嚼嘴磨牙了,你看看,这是从小民工那边儿搞来的小道传真,这是于昆亲手给我的,这白纸黑字,板上钉钉的事,看见没,伴奏乐队是人家于昆的"六样年华",你们光占了个表演名额,还是最后一个上场的,你说你还跟这儿傻,你多傻啊!

我夺过那页破纸,那是一张校庆的表演次序表,它轻如毛发,但此时在我手里它沉重得犹如砖瓦!

这张破纸是柳仲"忍辱负重"方案的无效证明,我怎么说呢,我当时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当时真是恨死柳仲恨死小晏了,可我总不能掐死柳仲吧?我总不能把小晏揪出来问她为何收下东西不办人事儿吧?那个叫什么,那真是哑巴吃黄连,门牙掉下来也只能面带微笑往肚子里吞!

康健倒看得开,撸着一头油亮的小毛春跟我说,知足吧!咱们半斤八两的,能给排个节目就不错了,还真想当主角呀?

朱楠说,其实我早知道会用于昆她们,据了解,去年校庆也是她们,头儿你想开点,烤乳猪想飞天,期望大,失望更大!

文文横了朱楠两眼,特有士气地说,你俩不要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好不好?是主是次无所谓,只要是金子,怎么都发光。

文文这么一说,康健马上来了精神头儿,小珊也臭美起来,小珊说,头儿,我想我们应该买队服了,如果要在一首歌的时间里引起关注必须买队服,整整齐齐的,一走上台就醒目。康健连连说,对对,赶紧买,其实早都该买了,看看咱几个像什么?像临时搭伙的!怎么看怎么不像正当八经的乐队!

文文不说话,怏怏不乐。朱楠过来搂我脖子,嗲声嗲气地说,头儿你别板着脸好不好?沉默,沉默代表同意了呗?康健,来来来,小珊来,凑钱凑钱!

文文把小珊拽住,老大声说,你们别闹了好不好?买什么买!

我把朱楠的手拂开,我说,你们买我不管,我就不买了,今天不练了,都回去吧!

大家都没说话,然后我也没等着一块走,自己先走了。其实我也没走,我背着琴一出门就走不动了,就坐在楼梯上喘粗气呢。我听见她们为了买队服在争吵,吵着要买各自中意的款式,她们似乎并没有感到失欢,反而听起来还很激动很兴奋,除了我和文文,文文用自信安慰自己,而我,我只有沮丧,在这件事情上,我知道大局已定,买什么衣服,买也没用!

晚会最后一次彩排学校定在29号的下午,由于台子还没有完全搭建起来,形式上大家只是聚在食堂的大厅里走走场,排排序号而已。可即使是这样的场地,一些特别兴奋的同学还是十分入戏,她们不厌其烦地化妆补妆,还大呼小叫埋怨口红的颜色不够红,那些花俏的打扮笑得康健几个人死去活来的。

我们乐队的表演是整台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我毫无意兴地跟文文坐在食堂旁边的走廊里,那走廊里原来有个小卖店,后来不知怎么黄了,走廊也就荒凉了。

我俩一人握着一瓶酒,嘴对瓶口吹。眼前整个校园一改往日时间节制的紧张气氛,同学们拎着大包小裹的零食络绎不绝,进进出出,一个个喜气洋洋的模样跟筹备结婚似的。

我不愿受感染,频频与文文碰瓶,我们忧心忡忡地喝着闷酒,偶尔提起有趣的事两个人就互相逞强地大笑。忘记说了什么,让文文笑得那么持久,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她的眼里已经满是泪水摇摇欲滴了。我们不约而同地短暂沉默,在食堂的半条走廊的一张长木椅上,我完全没有感到任何预兆发生,文文突然喃喃自语说,有个男生,我爱他,谁也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爱,去年,他得了癔病,就在今天给车碾断了腿,就在这个时间,一瞬间…

文文闭上眼,把头使劲向后仰,过了将近一分钟,她眼圈中的眼泪慢慢沉下去,她说,小阳你说爱情是什么?尊卑贵贱是什么?我妈嫌他穷,说他精神有病,说就算让我死也不让我们在一起,结果他父母为了赌这口气,下跪都不准我进他们家门儿。我天天跟没事儿一样,骑车从家出来,所有人都以为我上学去了,其实,我哪还学得进去!

那你去哪儿了?

我在他家楼下,我每天都去看他,他白天时候经常坐在阳台上。.

住几楼?你看得清吗?

看不清。

整条走廊里,只有我和文文两个人,破旧的木制长椅因为承受不住两具身体的重量发出那种特别艰难的声响。文文始终靠着椅背仰着头,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哭过,我甚至不能从她的脸上看到一点伤心欲绝的疼痛,她一动不动地望着走廊棚顶的破花灯,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这回忆勾起了太多的往事,她近乎呆滞的眼睛告诉我,太多凌乱的碎片正在棚顶这盏大花灯里帧帧浮现,就好像天上的云朵,再美也无法触摸。

那,他现在怎么样,你们现在还联系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文文被我突然的提问惊扰了思绪,她没有生气居然还对着我笑,她慌忙啜了一口啤酒,毫无哀伤地说,两条腿,都是高位截肢,怎么样,能怎么样呢,我也很久没去看他了。

多久,为什么呀?

我总去,怎么可能瞒得住我妈,家里人后来都知道我逃课,不过没用,那时候都一个月没去学校了,高中念不了了,怎么办?就来尼姑庵喽!然后认识你吴小阳啦!

文文,你是不是寄钱给他?

唔,你怎么知道?——不过最近几次都被退回来,可能搬家了吧!

文文说话的语气很轻盈,听上去似乎之前那一眼眶子泪花的人是她一孪生姐妹,绝不是她!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面对脆弱的朋友自己该说点什么,可文文好像也不需要我说什么,她握着酒瓶示意跟我碰,我觉得有些时候安慰只会叫人更疼痛,干脆什么都不说。

很快,我俩就把瓶装的啤酒喝光了,文文问我要不要再去买,我说,买呀,怎么不买,今天最好喝醉,免得看晚会,看见于昆她们心里还堵得慌。

文文说,那你坐这等我,再买买易拉罐的,要么瓶没地方扔。

扭头又说,今天不是时候,改天,改天陪你醉。

我说,那买双吧,买单别打起来。

不一会儿,文文拎着四罐酒回来了,我俩还是坐在长椅上,不过我故意绕开了之前的话题,故意扯东扯西,其实多多少少喝得也是有点多。

文文喝得比我还多,说她们寝室那个谁前两天过生日,大家集资买东西,这个那个,后来就说到小晏,说到小晏时候文文把她俩之间的深情厚谊前前后后吐了一番。

我听文文就差说上刀山下油锅赴汤蹈火了,我好不容易坚持听完,主观警告。我说,文文,你最好少跟季晏勾三搭四,她那个人坑蒙拐骗的,本来都说好帮咱,结果呢?真阴!

文文定定看我,特无奈地说,什么什么?你不会也是癔病吧?什么坑蒙拐骗?谁和谁勾三搭四?你怎么跟柳仲似的,词不达意呀?

谁有病?你才病了呢!我他妈就是生气!窝火!出尔反尔,骗子!

还以为什么事儿了,你以为季晏是校长吗,用谁不用谁那是校长金口玉牙,季晏那个主席头衔还是校长选的呢!哎,今晚主持有季晏一个,总共两个主持人,一个系一个……

别说了,头疼!

文文说到半道被噎了一下,再想说什么,想一会儿,又没说。她站起来走到门口,背对我。

——朋友之间,尤其很上心的那种好朋友,都会特别希望自己喜欢的一切能够得到对方的赞同关注,借此衡量互相之间的感情薄厚似乎也是人的共性。我意识到尖锐性,也走到门口,这时候,食堂里不堪忍受挤来挤去踩伤鞋帮子的小姑娘全聚在操场上,三五一群,七八成撮,来往的熟人都跟我和文文打招呼,因为食堂东面出口和门岗只有一条走廊之隔,所以我俩的位置就是进出校门的必经之路,跟安检差不多,要遇见特熟的同学买了好吃东西,还抓点。

文文冷不丁向操场一指,她说,小阳快看,你快看啊,扫马路的阿姨也来凑热闹了,那个那个,包头巾那个,看见没?

我不怎么信,可顺着文文指出的方向我果真看见一个身穿黄马褂包着红头巾的清洁工,那人故作优美地站在人群里,肩膀上还扛着一根扫帚,尽管那姿势显得风韵犹存,但她佝偻的背影起码有五十开外的弧度。

我拂下文文的手,我说,什么阿姨,都咱爸*岁数了,叫大婶还差不多。

文文定眼看了看,没反驳我。我俩打开最后两罐啤酒又接着喝,这时候小晏来了,她捋着袖子满头汗珠,没个好脸儿,一进来就跟文文说,你在这儿干什么?晚会再有三个钟头都要开始了,你们乐队打算表演醉拳是不是?

调转枪口马上又冲着我来了,边捋着落下的袖子边冲我说,还有你,你这个队长怎么当的,你们五个人,那三个呢?满院子找你们,你知不知道?

拿来!小晏一把夺去我的酒罐,然后也不知道是找我们累的还是被我和文文气的,她站在那里拢着头发喘了个够!

我和文文都没吭声,小晏再也没理我们,她就那么一只手拿着酒罐一只手捏着一页纸,朝着人群喊,30号,注意了,30号预算系的,表演小品"新版钟点工"的纪菲菲和李津红在那儿?纪菲菲,纪菲菲李津红在不在?马上就临到你们彩排了,请两位同学去登记签到,做好彩排准备。

小晏刚喊,还没喊完呢,我跟文文差点栽倒在地,只见那位阿姨,不对,应该是大婶,她操着一把稀破的扫帚从人堆里挤出来,疾步上前跟小晏说,在,在,我是纪菲菲,我在这儿了,满哪儿找你呐季晏,想问问你,能不能申请正式表演的时候给我们小品加个假景呀?最好是房子那份儿假景,什么样都行,有几张山水画也行。小晏边听边点头,特慎重的那种点头,然后拿出一张纸写了一行什么东西,她把它交给"大婶",又嘱咐说拿到广播室去找赵长颖这个人。

"大婶"接过小晏的"批条"乐得不行,胡乱谢了一通,赶紧扛着扫帚朝广播室疾步,望着她那紧紧叨叨的背影,一准儿是找那"招苍蝇"去了。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18〉


夜幕徐徐降临,随着一串激昂的架子鼓开场秀,晚会开始了。

我们乐队的节目是整个晚会的最后一张牌,我们都懒着楼上楼下搬椅子,也就没到楼下看热闹。

我站在窗口俯瞰,临时搭起来的破台子在灯光的映照中还算像样,"六样年华"的六个小民工可见特别之兴奋,她们统一着装,都穿着露膝盖的乞丐裤,其中一个妖蛾子顶着满头的爆炸发,都大晚上了还挺傻地戴副黑墨镜,把康健乐得捧腹不已,朱楠那丫更夸张,她说她笑得想尿尿,这话不多不少,够狠!

晚会在一片欢声笑语的掌声中有序进行着,我们乐够了就打扑克,开始本来在桌上打,文文她们屋里一共三把椅子,四个人玩儿有一个人就必须站着,然后不管是谁站着都打赖,居高临下,什么牌都看得一清二楚,不赖才怪了!

没有办法就在地上玩儿,我找来一个小布垫坐在腚底下,朱楠找不到东西坐,到处乱翻,把下铺几张床翻得牛咬狗啃,最后终于惹火了文文,原因是朱楠不知从谁枕头底下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她想拿那信封垫腚。

文文趴在窗台看晚会,没跟我们一块玩儿,她扭头跟朱楠说,你放回去,你们就不能不玩呀?一个信封垫不垫有什么作用,赶紧放回去!

小珊也说,你拿人家信干什么,还以为你偷看人家信了,那么不懂礼貌。

朱楠掂着那个信封,她说,你们懂礼貌,你们倒是让出个垫子给我呀!

康健说,赶紧地,让你放回去你就放回去,你以为是在咱们寝室随便你闹,给,我的给你,我蹲着吧!

朱楠特得意,一个不小心信封口朝下,一张金色的卡片从信封滑落在地。文文横了朱楠一眼,露出无可救药的表情。我本来正在洗牌,这时候赶快站起来,抢着把东西装好。

朱楠说,哇,头儿你干吗,学习雷锋呢,够勤快哈。

我当时鼻不鼻脸不脸,我说,把你抖擞地!

朱楠一怔,挨个看看,她说,怎么了头儿,别火别火,我那个,都怎么啦?

文文面朝窗外,没吭气,康健和小珊也愣了,都特傻眼地看我。

我把信封放回枕头底下,心想,原来这张床是小晏的。

这个时候康健缓过神来,她说,时间早着呢,朱楠赶快点,上把还没进贡呢!

说着,把朱楠拖走。

我们又继续玩,文文始终趴在窗口,偶尔谁去方便她会帮忙抓手牌,抓完了接茬儿看晚会。

小珊说,一块儿玩吧!

文文说,你们玩吧!

朱楠偷偷问小珊,她说,今晚怎么这么怪?文文是怎么啦?

康健抿着牌,小声告诉朱楠,扭头看见我也在犯嘀咕,就用扇形的一手牌遮住嘴,凑近我耳边说,小民工那个主持人把季晏风头都抢光了,肯定经常在外面玩儿,你听,讲个话满嗓子喊,估计是卡拉OK吼出来的,肺活量一流!

我望着文文后背,原来她不是在关注这场晚会,因为小晏是主持之一,时不时地到台讲些烘托气氛的话,亦为节目之间起到承上引下的作用,文文始终趴在窗口,就等着听小晏讲话呢!

突然觉得文文特别爱护小晏,就像我姐爱护我。小的时候学校组织旅游,我兴奋得睡不着,叶雨也睡不着,她生怕不跟在我身后我一个人不行。想起叶雨,真是有点想念她,我随便抽出一张牌扔下去,这下子可好,嗖嗖嗖,仨人全分了!

预算系那个主持人,没见过,不过正如康健所说,她讲话满嗓门喊,只要被她拿到话筒,我们头顶的日光灯就会缺电压,以至于我们后来根本无法"作业",灯都跳呀跳的,恐怕再坚持玩儿下去,一准儿眼睛散光。真怀疑这小民工练过气功,一口气说一串好听的,没有逗号。其实嗓门大也没什么,谁都有生而为人的缺陷,但让人不堪忍受的是她没有自知之明,只要拿到话筒就不愿意放下,又是颂词,又是背诗,话太多!

康健忍无可忍,摔了一手垃圾牌。她说,赶快把这女的换下去吧,季晏哪儿去了,真要命!吵死!

文文一向善解人意,她可不是那种喜欢谁就帮谁说话的人,我有时候都怀疑文文是天平座的,特公道,不过她是双鱼座。

文文说,原谅她吧,都快毕业的人了,想表现自己而已。

她叫什么名儿?我问。

考玉敏,也算预算系的名人了,不认识她?

烤玉米?不认识!

敏,考玉敏。文文横我一眼,她说,怎么你饿啦?

嗯,有点饿。

那回来再吃吧,马上到咱们了。小珊把扑克收拾收拾,朱楠呢?——你把那床给我叠好!

这场晚会在我们出门的时候即将落下帷幕,这个表演对我而言是应付了事是毫无意义的,我没像康健那样特意去梳洗打扮,没像小珊那样紧张不安,也就更没有文文蓄势待发的神采。我的那身衣服粘在身上快俩礼拜了,也没换,背上吉他,我就像小时候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吊儿郎当,东张西望。

我们下去的时候,那位大婶和她的扫帚正在舞台表演,她搞笑的地方话掀起浪浪掌声,大家的眼球就像看见了飞起来的鸵鸟那么地聚精会神。当掌声雷动起来,我这才发现场面之大,观看晚会的除了在校的领导们小尼姑们,还有好几个连的"父老乡亲",这其中至少有一个连的成员是附近的学生,有大姑娘有小伙儿,小伙儿都是身手敏捷,我们尼姑庵的那道墙头成了他们观看晚会的有利地势。放眼望去,只见庵外的那条马路全是黑压压的脑袋,对面烧烤店的老板把孩子架在脖子上,还有旅店的老板和老板娘都站在大门外,一些旅店房客不堪忍受挨挤,干脆留在房间里打开窗户踮脚翘首,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不禁使我的表现欲望得到了一定的升温,我开始兴奋了。

柳仲是第一个发现我们的人,她那两条腿像患了类风湿,她在整齐的坐队里踉踉跄跄挤出来,一站稳就冲我赫然而怒,说看见我真想自刎,还说怕医院困难,劝我最好不要跑上去制造恐慌。柳仲说这些的时候尽管味道不好但语气还算温和,我也就考虑原谅她了。

这时候,平日一个鼻孔出气的小尼姑都从坐队相继走出来,她们怏怏站在我旁边,实行一套无声胜有声的方案任我领会。

我说,怎么啦?

柳仲捋着袖子,两眼冒火,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气焰,我都没见过她那么英勇。

我说,贱人,你这是准备跟谁豁出去呀?

柳仲掐着腰,她说,你在上面没听见吗?咱们系的节目都给那六朵小花搞砸了,简直都不在调上,根本就是故意的!本来还指望你和她们叫嚣呢,你就不能像个人样儿,你看你这身行头,大粑粑,刚从煤矿爬出来似的,没戏!

我也掐着腰,我说,贱人,你跟我吼个什么劲儿,楼上太高,哪能听清楚音准,再说我们打牌呢,也没留意听啊!

仲仲说的是真的,她们确实过分,而且校委会一直不哼不哈,不知道真是聋了还是存心偏向小民工。

听说上届晚会她们也是这么玩儿,结果都把咱们学姐气哭了。

还为这个打起来了呢,真窝囊!

嗯,不是每届都有一个最佳节目的奖项吗,我听说去年颁奖给小民工的时候台下一片嘘声,不过没用,校长她耳背,全当掌声听了。

估计今年也一样,咱们系也捞不到什么,顶多就是口头表扬,奖状什么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愤愤不平。

我问柳仲,那个最佳节目奖到底是个什么奖。

柳仲咬牙切齿,感觉她都想把我给咬死。还是文文告诉我,文文说她听小晏讲的,最佳节目奖是校庆晚会最高的荣誉,得到这个奖,就代表你的节目对校庆有一定的意义,或者说充分体现了你对学校的热爱。因为此奖只有一个,俗话说独一无二,注定明争暗夺。

我把文文拉到一边,我说那怎么办?

文文说,怎么,你想要啊?

我把康健她们全拉过来,我说,不是想要那个奖,想要这口气,都怎么想的,都说说。

文文摁着眉头深思熟虑,她说,我们是最后一个节目吧?这样,让柳仲回去把BEYOND的伴奏光盘拿下来,我现在就去跟季晏打招呼,让她把节目表改过来,今天全给你,如果效果好,就加唱,怎么样?

康健一拍大腿,她说,好,好法子!毕竟老黄他们家音乐煽动气氛,我就不信那个老东西耳朵聋眼睛也瞎!

朱楠也说,好,就这么定了,头儿你就一直唱下去,我还不信了,谁敢上台撵,反正咱们是最后一张牌!

这时候,只有小珊咬着嘴唇力不从心的模样。

珊,有什么你就说!

嗯,我说两句。其实把握上问题不大,BEYOND
是咱们在酒吧的招牌,我相信头儿没有问题。但酒吧是酒吧,现在这是操场,多空旷,而且台上那些破设备,那破扩音器,我看还是算了,咱们别逞强,一旦搞砸...

不行,我们得搏一回,牛B不是靠吹的,火车不是靠推的,咱们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拼一拼?就算砸了总比试都不试得强!康健说。

小珊听康健这么说完,又望望我,她说,那行,大家都豁出去了,我也豁了!

一组健美操结束就轮到我们节目,这个时候小晏出来报幕。.

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关系,这天晚上她那么漂亮,她读着文文刚刚通知的表演曲目,还为我们乐队作了小小的介绍,我突然觉得看见这个人的时候自己心清气爽,那种感觉似乎之前也有过,就像那次她拖着我的手在这里跑,她在台阶上像小兔子一样蹦,死死抱着饭盒说人回饭到...

是小时候的小烙印酿成误会吗?慢慢积累,然后打成死结,到底是我太坚持己见太固执了?

那她为什么会讨厌我?她说她瞧不起我,说我是寄生虫,我是不是真的是寄生虫?

文文说这场晚会用谁不用谁,校长金口玉牙。她真的没有报复我吗?

看到小晏的那一刻,这天晚上的那一刻,我在心里偷偷把之前跟她发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小动作,包括几次她从我旁边走过,全部想了一遍,从我的内心深处就有一种喜悦感油然而生,也不是高兴,那是一种特别微妙特别奇怪的心情。

朱楠站在我旁边嗲声嗲气,就是吴孟达演喜剧电影里一贯擅长的怪声音。发言之前朱楠还摸我肩膀,她说,你看见没,现在台上那个就是让男的无法抗拒的女的,女的都为之心动,季晏太美了,简直就是年轻的苏菲玛索,是芳芳,怎么看怎么纯情,于是在黑灯瞎火的晚上,在巴黎街头的巴士上,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子,让亚历拔足狂奔,她砸开那面玻璃墙,穿破爱的隔阻,他们深情拥吻,那么地长久,不是一般地缠绵…

朱楠特投入,我倒一句没听懂。我说,什么东西?

朱楠往我身上一靠,说,什么什么东西?电影《芳芳》呀!

我用胳膊肘把她拐开,我说,你是不是软骨病,你是吴孟达,我可不是周星驰,就不能好好说话啊?

这么一拐,朱楠清醒不少,她挠着头赖嘟嘟地说,操!你懂不懂艺术?你倒是看过苏菲玛索演的芳芳没?你没看过《芳芳》根本不会知道,哎呀,那真叫一个好看,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哎呀,季晏太像芳芳了,季晏头发短罢了。

我白了朱楠一眼,光听过李春波的"小芳",谁是索菲玛索呀,什么《芳芳》真就没看过!

我望了望小晏,她刚刚介绍完我,正在介绍文文呢!

我本来以为朱楠已经嗲完了,哪知道她还没嗲完,又靠我身上,说什么她梦中的法国,有巴黎浪漫的风情,有艾菲尔的铁塔,塞纳河的流动,那些都是美得令人惊奇的,在心灵上唤起瞻望的,什么什么的…问我都知不知道。

朱楠经常这么嗲,动不动就靠你身上跟得了软骨病一样。我又拐了她两下,我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你别吵好不好,你听,介绍你了!

可能我的劲儿太大,朱楠恼羞成怒,她说,我操!你不知道你拐我干嘛!

朱楠简直是疯了,跑到我面前如此大胆地透露对法国多了解,我要把这件事告诉柳仲,柳仲一准给她上爱国政治课。柳仲那可是我们系里出了名的"爱国",上回看见我穿了件Adidas,愣是让我听了一晚上的八国联军,什么不平等条约,4亿5千万两白银什么的,弄得我他妈都衣服穿了。

我准备把朱楠痴迷法国的消息也告儿柳仲,到时候就轮到我质问了,问她知道不知道当初八国联军侵华的时候法国也有股份在里面,我操!不知道吧?不知道我就拐你!呸!能怎么着吧!

我正想着,文文过来扯我一把,她说,做梦呐?到咱们啦!说完昂首挺胸,我看见康健走在最前面,那家伙,雄赳赳的!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19〉


当我们意气轩昂地朝舞台进军的时候,我强烈感受到我们绘画系所有小尼姑都把目光投了过来,她们的掌声是不遗余力的,我听着那持久密集的掌声,看着擦肩而过的"六样年华",我看到这六个民工各种的高视阔步和各式的轻蔑眼光,总体来说,就是属于那份打了胜仗捉了生俘凯旋而归的盛气凌人。看得出来,她们此时稳操胜券的心情就宛如常人的尿道一样畅通无阻。

从下面到台上至少也有十米远,不知为什么感觉是那么短短的几步。

——当我真的站在那块破地毯的中央,当我看见台下一片黑压压的时候,我的心不免一阵紧张。摆稳三脚架,大家各自就位,文文把已经调好的吉他传过来,我伸手去接,余光恰巧看到小晏,她端坐在主持席上正望着我,她的脸上有一种不露痕迹的微笑,她的拳头悄无声息地窝在胸口,食指与上身成为九十度指向我,当确定这个动作被我看到,她又收回了食指,立起了大拇指。

这个手势我怎么可能看不明白,但她在台下,我在台上,我无法做出回复。

兴许因为在上台之前没有得到谁的肯定,所以当我看到小晏这样感情含蓄的手势真是特别感动,内心的恐慌也随即转化成激动,涌上更多的是压抑已久的发泄和势如破竹的兴奋,也真该轮到我们叫叫嚣了!

在这场晚会上,我们默契的配合一直到今天我都记忆犹新,那个场面任何形容词都有些牵强附会。本来,文文报给小晏的曲目是"光辉岁月",这是我在酒吧最最拿手的一首歌,结果证明在尼姑庵也很有震撼力,台下的小尼姑们全被我震住了。开始,我们不是说好效果好就死皮赖脸接着唱吗?谁知道根本不用死皮赖脸,"光辉岁月"曲还没毕,台下齐声一片,于是,我们从开场的第一首歌"光辉岁月"到后来的"无悔这一生"、"冷雨夜"、"午夜怨曲"、"真的爱你",我们在尼姑庵小尼姑热烈的齐声下先后一共唱了五首BEYOND的歌曲,其间,文文还跟我对唱了一首张国荣的"当爱已成往事",不光小尼姑们掌声热烈,就连门外的大人们也齐声鼓掌了。

在春交夏的时候夜里有些风,话筒在露天操场上聚音的效果不是很理想,但BEYOND的作品都是浑厚粗犷的风格,兴许就是因为之前太多娇声柔气的歌曲跟花不棱登的服饰看得小尼姑们有点厌恶了,所以当唱起BEYOND的时候大家的反应分外热情,她们摇着装有沙粒的矿泉水瓶释放热情,有些小尼姑甚至用瓶在自己的大腿上拍打,每一首歌唱到曲毕,她们就马上从整齐的坐队里站起来,摇着瓶子齐声喊我和文文的名字,开始我们系的小尼姑喊得欢,到后来预算系的小民工也跟着喊,坐在墙头上的小伙更有意思,他们大概不知道喊点什么,干脆喊再唱一个。

那个场面真是叫人大喜过望啊!我也记不清楚是文文还是朱楠,在我唱"午夜怨曲"的时候,间奏时候她俩谁说了两句搞气氛的话,好像是朱楠说的,她说,把手都聚起来,想继续的把手都聚起来!

我就听见突如其来的一阵尖叫声,就像是挣命的那种声音。我在毫无先知的情况下被吓了一跳,吓得我一连忘了三句歌词。

当小晏跑上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走到文文跟前说了一句什么,我猜是校长让来撵我们的,果不其然,校委会传达谕旨,告诉我们不要再无止境地应同小尼姑们的热情,希望我们唱一首收尾性的歌曲,就算结束晚会的一个谢幕。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文文接到通知并没露给我,她跟没跟小晏打招呼,我也不知道,当即就对着三脚架的麦克风说,最后一首歌,我们乐队邀请了我们晚会的主持人季晏,让她和我们小阳一起唱首歌,大家说好不好啊?

台下一片疯狂,乱声"啊——"的欢呼一片沸腾。我还发蒙呢,就听文文说,谢谢大家,把这首"真的爱你"献给我们老师和校园。

这么一说,校委会的坐席上也传来阵阵掌声,但音乐一起,马上就被淹没。

我望望文文,文文根本不看我,就跟没她事儿一样。望望小晏,小晏没蒙,但她好像不太会唱这首粤语歌,正望着我,等我起头呢!

那我就起头吧,没想我一起头小晏唱得还不错,尽管粤语不很标准,多少还有点走调,不过这个时候谁还听她唱啊,台下的小尼姑都随着音乐一块唱呢,她们一个赛着一个,把我和小晏的声音全淹没了。我不禁在心里感慨,人多倒是力量大,两只麦克风也不顶用!

间奏时候,小晏把我手握住,在她的引导下,我俩一起向台下的老尼姑和小尼姑行了一个礼,然后曲毕的时候又是深深一躬。或许,正是这俩礼,把明争暗夺的那个什么最佳节目奖,揽进了我们乐队五个人的怀中。

那天晚上的这个奖是校长亲自颁的,她在此起彼伏的掌声里跟我们五个人一一握手,然后把一个证书模样的小红本小心翼翼发给了我们,同时还给我们乐队成员一人发了一台步步高的复读机。当时,文文站在我的左手边,她拿着复读机面无表情地目视着前方,我看到在主持人宣布晚会结束的时候康健和朱楠都出现不同程度的红眼圈,小珊她甚至哭了出来。其实,我们在酒吧闯荡了那么久,用音乐换红红绿绿的钞票,一场最少也没能赚一百块钱,这台破复读机真就没放在眼里,小珊为何那么激动地哭了,我不知道,我光知道当我接过那个小红本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自己在家里阳台上抽烟的样子,突然发现自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接过荣誉呢!

校庆结束以后,小尼姑们流动在操场上迟迟不散,拎着没吃完的零食一帮一撮地边走边聊,话题仍然沉浸在晚会的喜庆当中。我们乐队的经过招引了这些人钦佩的目光,尤其热情的是我们绘画系的姐妹,她们前呼后拥,各路包抄,甚至有放下手里椅子就地畅谈的兴致。那个经常跑到体育馆带头喊我阳哥的女生,柳仲说她叫陈娟娟,她拿个照相机也不管你受不受得了,冲上来一顿狂拍,然后搂着你脖子摆Poss,一边告诉照相的小尼姑再来一张,一边告诉你马上就好,那真是热情的沙漠啊!

走到教学楼时候,我看见了"六样年华"跟两位主持人,这其中有气功底子很深厚的"烤玉米",也有小晏,六个民工都特殷勤,帮着俩主持人搬运椅子,她们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十分亲密的样子,我本想上前跟小晏招呼一声的,但看到这种情况还是知趣地退了回来。

我和文文她们被小尼姑缠得越走越散,我们每个人身后都是引以为荣的熟人和系里的愤青,她们把于昆的暗地破坏视为道德低下,从而把我们意外获奖"分析"得可谓意义重大,总之说得极其离谱且毫无根据。我听着这些对自己赞不绝口的话,看着小晏越走越远,我的心里没有高兴也没有失落,我就一直盯着帮小晏搬椅子的于昆的后脑勺,心想,她会不会也在极其离谱地说我坏话呢?

晚会尽管结束了,可我们系的宿舍楼里闹得却像生意兴隆的菜市场,意犹未尽的小尼姑们似乎势必要通宵达旦才能得到尽兴,明天就是五一长假的第一天,天一亮就可以打包回家了,大家都精神奕奕,大喊大叫,整个楼层里都是半导体跟卡带的声音,就连水房里那些洗脚的都在唱歌,这种情形当我上到七楼的时候看到得格外明显。我们楼层出现前所未有的喜庆场面,一大帮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在集体喝酒,她们很大声说话,吃着晚会上还没来得及下肚的食物。有一个长得挺胖挺胖的女生站在评比文明寝室的黑板前面手里拿着根黄瓜唱张惠妹的歌,她大手一挥,所有人就都是她的姐妹都是她的孩子(Baby)了,更搞乐是,边唱还边吃着那根黄瓜,没等唱完,吃光了。

企鹅第一个跑出来接我,她喜形于色地站在宿舍门口,跟来往的小尼姑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丫左手拿着香蕉,右手拿着苹果,满嘴香蕉苹果的渣汁剩肉,看到我就一口吞下去,应该是想说点什么吧,但被噎得没说出来。

屋里头,袋鼠正在上铺为五一长假收拾行囊,装得无非是租来的小说和平日必备的胭脂湿粉什么的。我一进门,我们宿舍唯一的家具——一张破书桌上的一袋水果撞入眼帘。这时候,文文正好经过,我把她招进来,揪了一根香蕉扔给她,自己随便抓起一个苹果,朝它红艳艳的一面使劲咬下去。我的这口苹果还没等吞,就听见柳仲嗖一声窜进来,她望着我和文文的嘴,表情喜怒交替。文文问,你怎么啦?柳仲也不说话,她大步流星走到桌子跟前翻着塑料袋,查验完毕,回个头说,嘿嘿,还以为你俩没给我留呢!

这谁买的呀?柳仲一边挑着大个儿的香蕉,一边眉开眼笑问袋鼠。

不是买的,季晏送过来的,说是校庆剩的,一共两大包呢,还有矿泉水。

是吗?哎呀,那文文你别吃我们的,你快回你们屋吧!看看把矿泉水给我倒点过来。说着,柳仲真就把茶缸拿出来了,她那个德行不知道还以为她们家旱灾呢!

我跟文文同时鄙视两眼,都没搭理她。柳仲倒是识相,自己拎着茶缸屁颠屁颠往隔壁走,临走不忘警告我俩不准吃她的香蕉,估计这是讨水去了。

文文笑,她说,你看,今天晚上人都疯了,咱们赢了这口气,真痛快,小阳你现在什么心情?还生气?还恨季晏吗?

我恨她?我没捞着人恨啦?我只是觉得她那个人难交,都答应我帮忙,还给她买东西了呢,花了好几百,结果倒好,胳膊肘往外拐,让我空欢喜一场。哎,文文你今天干嘛让我俩唱歌呀?你胆子真大,万一她不唱,那不砸啦?

她不会唱歌倒是真的,不过那首歌我听季晏经常哼哼,我只能以邀请的说法让她唱首歌,要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学校让她撵我们来了,再说,不是没砸吗,你别得了便宜又卖乖!还有,你买的东西都不是我说你,你还觉得挺体面,那个狗不狗熊不熊的丑死多少人啊!我今天下午不是都跟你说了吗?用不用谁是校长的权力,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刚才跟你唱歌应该不是一胳膊肘吧?告儿你小阳,有劲儿跟厉害人卯去,别欺负季晏!

谁谁谁欺负她,行了,都过去吧!

就知道你不是那种唧唧歪歪的女的,那我回去了!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20〉


文文走后,我趴在袋鼠床上翻着《当代歌坛》的杂志,看些八卦新闻,手边随便一管笔就把书上人的脸画得面目全非,跟蜂窝煤一样。——我在那些被我糟踏的脸上写"季晏"两个字。

袋鼠开始在床上用自己的随身听听歌,后来企鹅把我得的那个步步高的复读机打开了,插上一本小燕子的带,就是当时挺流行的那个《有一个姑娘》。企鹅说,这歌儿喜庆!说着边放边唱,袋鼠也跟着唱,唱得倒挺欢,没一句是味儿的!

柳仲在床上头不抬眼不睁大开吃戒,这个校庆学校还没开始筹备的时候柳仲都已经准备好肚皮了。柳仲念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出去旅游,她妈买的东西不够她吃,她就把数学语文那些相对比较厚一点的书拿去卖废纸,反正什么能忘不能忘了吃,就为这个,我都佩服她!

柳仲哧溜溜地喝着隔壁讨来的矿泉水,她跟我说那矿泉水不是普通的矿泉水,是喜水,还说如果不是小晏她们屋里人多,自己还想再去要一茶缸拿回家给她妈喝。说着,柳仲起身关门,这个时候,突然迎面撞进几个小尼姑把她吓得一哆嗦。我躺在袋鼠床上朝门口瞥了一眼,因为袋鼠在上铺,我一眼就看清了来者是谁,她们都是预算系的小民工,一行四人,走在前面那个看似见多识广的美女是柳仲的"话友",名叫尹美丽,柳仲亲切地管她叫美丽,但跟我并不熟络,不过此人经常跑来我们寝室妖言惑众,而且每次临走的时候都不忘揣上点花生瓜子什么的,来得多了,也就脸儿熟。

柳仲的朋友几乎都会介绍我认识,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大部分是一些容易相处的人,我也没有抵触。但这个美丽可不一样,这个人可不是一般道行的蛾子,说话有影没影的,一张嘴抹蜜似的特能掰,每次上我们屋来都是雷打不动地成晚上掰,还爱吹牛皮。她总喜欢把自个儿说的不是一般人,她们家的亲戚把全中国各个省市的官儿全都包了,就连内蒙古大草原都是她们家种的,她们家有的是钱,有的是关系,她从小到大吃不愁穿不愁,裤头都是美津浓的,说得死而复生。

——我呸吧!就这样的达官贵人还跑我们寝室又吃又拿,见着什么都是好的,傻B信她!我不止一次告诉柳仲宿舍人讨厌她,让柳仲别领她回来,柳仲却说就爱听她胡诌,诌得山南地北的,比看故事会解闷。

柳仲喜欢跟这个美丽瞎掰着玩,或许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柳仲她天生碎嘴巴,我们系谁给谁东西偷了,谁把谁男朋友抢了,谁用肚子给大款生儿子挣了两万五,柳仲就像地下情报员一样什么事都是第一手消息,只要是她说得消息保准生动,保准你听得就跟亲眼看见了一样,但你可千万别信,添油加醋那可是她的长处啊!

柳仲招呼几个小民工坐在自己床铺上,她坐对面。我就纳闷了,今天那个美丽怎么不掰呢,还有她领的那三个女生,都特安静,这光剩下柳仲自己拍着大腿扯东扯西的,往常可不是这样,往常那个美丽古今中外,嗓门可大了。

我偷偷往柳仲床上望了两眼,袋鼠也心领神会地跟着望,只见柳仲床上的四个小民工一副饥不择食的样子,正在比赛吃柳仲那些零食呢,那几根先前被柳仲选中的大个儿香蕉早已无实剩皮,这下子柳仲消停了,换成她们头不抬眼不睁大开吃戒了。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跟袋鼠相对一笑继续看杂志,与此同时,我看见坐在我俩对面的企鹅连接打了三个哈欠,她索然无味地咽着唾沫,扑腾一声仰在床上,不动了。

等到我们宿舍另外几个丫头回来的时候,那塑料袋里的水果已被粉碎的精光,剩下最后一个苹果,竟然没有桔子大,好在她们兴致高涨并没追究,她们一窝蜂地拥抱我向我道贺,宋宋还向我献了俩飞吻,等我想飞她的时候,人早匆匆不见了踪影,估计都是欢蹦乱跳哪儿热闹哪儿去了。

当我再次捧起杂志,我听见下面一个小民工叫道我的名字,就是像看见了长脖子怪兽的那种声音,惊讶且喜悦!此时,这个小民工站在袋鼠床边,她说,哎呀,要不是你们寝室回来人,要不是听见你声音,还没不知道你在屋呢!说着,她开始介绍自己,并为迟晚地发现躺在上铺的我感到遗憾,她语焉不详,特别激动。

这个小民工正是美丽领来的朋友之一,这从一进门就一门心思地只顾着吃了,别说看不见我了,就是真有个怪兽,也不一定看得见!我听她口音不是当地人,嗑嗑巴巴,怎么感觉那么熟悉呀,好像在哪儿见过,长得也挺面熟,然后袋鼠一笑,我就想起来了。那次,就是上个月,叶雨买了一些东西过来看我,由于当天不是指定的探亲时间,于是门岗的老大爷废话会比较多,那天不就是这个人慌慌张张地跑到食堂里,气吁吁地通知我说,那个,岗门(肛门)有人找你,开了辆自行(hang)车",结果搞得我们一桌子小尼姑同时喷饭的女的吗?!

是她,叫门岗不叫门岗,叫岗门,就是她!

我认出她,想笑又不好意思,这时候美丽和另外两个小民工也都转移过来,她们跟我面对面地坐在企鹅的下铺。美丽先是掏出一盒没开封的520,扔给我,我没要,然后她把爱喜烟拿出来,自己点了一根,又一根一根地分给她的姐妹,吃完水果来根烟,真是会享受哈!我看着那些细长的烟夹在她们涂满指甲油的指尖上,她们的嘴在促使烟丝燃烧的速度,当那些轻淡的烟草迅速地弥漫了整间寝室,我明白了原来抽烟对于她们来说只不过是为了表露姿态,为了给别人看的。

尹美丽不是第一回在我们寝室抽烟了,她跟柳仲说她家玉溪中华熊猫什么的,有的是,成山!管够儿抽!前两天就拿了一盒烟给柳仲,说是挺贵的!柳仲也不会抽烟,看烟盒上有只熊猫,以为是熊猫烟了,还当回事儿似的跟我说,换了旁人她不给,给我都挺心疼的。结果我一看,是盼盼烟,两块钱!我也没放声,后来让朱楠康健她们填垃圾桶了。

尹美丽名副其实得"人美丽",她美丽地坐在对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张嘴跟烟筒子似的,也不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把我床上的吉他拿了下来,美丽把它横怀里,露出颇有研究笑容。她说,我上小学的时候就玩儿这个,到了初中我就拆着玩儿,我往柜台一站,哪把琴值钱一眼就看出来了,真的!甭存侥幸想蒙我!那些卖琴的见了我就跟见了瘟神一样,后来都不卖我了!

尹美丽一边声情并茂地说着一边扭着琴头上面的弦钮,跟扭麻花似的,特上瘾!那仨民工也跟着摸摸索索,都嘿嘿乐。我心里不愿意嘴上也不好说什么,就那么看着吉他在她们手里被胡乱折腾,又心疼!又恨柳仲!这个时候,那个"自行(hang)车"讲话了,她问美丽说,姐姐,这把琴是不是坏了呀?怎么都不出声儿?美丽眼珠子骨碌骨碌,她尝试拨了拨弦,跟拨着铁丝子一样,果然声音像蚊子叫似的,几近无声。我冲吉他的电源线指了指,我刚想告诉她这是一把电吉他,结果还没来得及说,那个美丽就把吉他撂床上了,她说,我没动,不是我弄的,谁动的?你们谁给弄坏了?这么一说,三个小民工的脸立马全都红了。

柳仲本来热忱得很,这会儿她也蒙,她挺惊奇地看了看坐在袋鼠上铺的我,跟美丽她们说,没事儿,小阳会玩儿就会修,没事儿,让我看看,是不是弦儿太紧啦?柳仲拿起撂在床上的吉他,端量了端量,终于发现了那根电线,她扯着电线恍然大悟,跟美丽说,妹妹你看,这是小阳的那把电吉他,咱们没给它通电,这铁货儿用电才能出声儿,不用怕,没坏!

听柳仲这么说,美丽上手又把吉他夺了回去,她丢掉手里的烟头,脸色马上就多云转晴了。她说,难怪玩不明白,原来这是把电吉他呀,电吉他安全性能不好,我一般都不玩这种的,听我香港的朋友说,他们那边老鼻子搞音乐的就是给这玩意过死的,真冤!

企鹅那丫头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爬起来,她趴在上铺的护栏边上毫不留情地跟美丽说,哎,你那香港朋友写小说吧?专门瞎编乱造那些鬼故事什么的吧?他是不是还跟你说迪克牛仔那一头卷儿全是给电过的,不容易,让你多买他几本专辑,多听他的"你这个我不爱的人",是吧?

企鹅面折人过,这一通话说得所有人都笑,柳仲那丫头跟往常一样有点什么乐子就笑得最欢,没心没肺。我看见美丽面红耳赤地坐在床沿上,她明显不好意思了,她挺恼火地横着"自行(hang)车",说,咱们不说迪克牛仔那小子,咱们今个儿来又不是为了他,看看你们乐得跟自个儿是西施似的,有什么乐的,没正经!

尹美丽边说边矜持看我,完后又看看柳仲,眼神多少有心照不宣的成分,柳仲迎上美丽的眼神似乎想到什么,她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跟我说,小阳呀,美丽她们今晚来就是想好好认识认识你,平时你也不跟屋里头,美丽都不知道你这个人,美丽说你唱歌太厉害了,真想认识一下,还来问我,问我你是哪个班哪个寝的。你说咱姊妹俩,我能讲,你能唱的,能不在一块儿吗?柳仲把最后一个苹果剥去卫生膜丢给我,继续说道,美丽她们脸皮儿薄,开始还不好意思来,我说没事儿,小阳那是我亲妹妹,我是白素珍,她就是小青,你们又不是法海,有什么不好意思啊!

说完冲我一呶嘴,把两只前蹄鼓得咣咣响,硬要我给美丽她们说几句获奖感言,她那个模样就跟问我讨狗粮似的,这不禁让我想起她们家有一条名字叫"三儿"的小狗。那是一条狐狸狗,长得还没猫大,动不动就围在主人身边撒娇撒痴。柳仲第一次带它出来溜街的时候,我就猜到它是"小夏利"送的那只狗崽子。因为柳仲对它总是格外爱护,她抱着它又摸又亲,却把更幼小的狗用铁链子牵着,柳仲还给它买强生牌的沐浴露洗澡,给它吃好的穿暖的,晚上搂着它睡觉,就连名字都是按辈分取的。这不,她姐老大,丫老二,畜生叫三儿。咳!爱屋及乌的心理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柳仲既然开了口,我满心不乐意也不好落落穆穆给她丢了面子,我咬了一口苹果,一边吃一边客气表示跟美丽她们熟络。我说,美丽你常来,柳仲也经常跟我提起你,柳仲说你们这帮朋友在一块儿处得要多铁有多铁,感情特瓷实,咱们都是朋友,不分家,你不用不好意思,以后有空就过来坐坐,我们有空也过去坐。

我这么说的时候看见柳仲笑得那叫一个引以为荣,或多或少还有点贼,估计她之前还跟心里担忧我会没有好脸色看,怕会热脸蛋贴了冷屁股,听我这么一说踏实了。尹美丽也挺欢喜,就不像之前那样跟我面前装矜持。她跟柳仲说,哎哟姐姐,小阳可真豪爽,就不像有些女的唧唧歪歪的,怎么踹都没个屁!

柳仲特崭样,那嘴乐得都合不拢了,连连说,那是,那是,我妹嘛!

我本来以为熟络的话说了,也认识了,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结果我这么一配合,尹美丽还来劲了,迎头问我一大堆问题,先是问我多大的时候开始玩琴,喜欢什么风格的音乐,还算贴谱,我也就笑呵呵地回答了。但后来她问我家住在哪儿,家里几口人,爹是干什么的,妈是干什么的,抹什么化妆品,喜欢什么样男生,处没处过对象……那些面北眉南的问题特白痴,弄得像人犯了什么案子似的。我突然想起之前柳仲也这样问过小晏,当初小晏面对柳仲的疾速提问回答得宠辱不惊,我就觉得她真是好脾气,真是佩服!

尹美丽把我问烦了,到后来袋鼠也不大高兴,她使劲拿眼横柳仲,把脸一阴说,你那苹果洗了没就给小阳吃,苹果上面有农药,你们脏不脏呀?

柳仲听袋鼠这么说翻了翻白眼,还真就费心去想的样子,她在某些时候的迟钝反应绝对跟她的生肖脱不了干系——猪!

袋鼠扭头又跟我说,别吃了,到水房洗洗去!

我赶快从上铺爬下来,穿了鞋,然后我手拿半掰苹果偷偷向袋鼠抛媚眼,以示谢意。关门之前,我听见尹美丽跟柳仲说,姐姐,你们屋真讲究卫生!

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21〉


走廊里跟马戏团一样热闹,人人都在兴头上。我一出门,就听见隔壁寝室热火朝天在唱《相亲相爱》,唱她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有福就该同享,有难必然同当什么来着。我隔着一块玻璃看到小晏,她跟文文俩站在她们屋的那张破书桌上光着脚丫的,文文怀里抱把吉他使劲甩头,屋里一帮女生一水挥舞着大手爪子,特兴奋的样子,康健她们也在里面。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小晏的叫喊声,她拿只吃饭用的勺子说看不见谁谁谁的手,就是大嗓门挺粗鲁的那种声音,挺不像她的。

晾衣房里没有灯,以前我和柳仲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经常来这里猫着说话。柳仲人贱,她把潮湿的衣服东拿到西,西拿到东,等到第二天主人来取的时候就得费点劲,她就是太闷了,闲不住。我点燃一根烟,我现在也闷,明天要放假了,天一亮整个校园里就会慢慢地冷清下来,因为明天都要离开,所以这个平时人人需要的大屋里今晚会没有一件衣物。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空空如也的晾衣房里抽烟的时候我心里会难受。

我站在平时柳仲喜欢的那个窗口,看得见楼下的学校院墙和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对面的饭馆生意很好,白天榨干我们的油晚上又喝司机们的血,尤其是那些外地来的大货车司机,那些门牌上写着宾至如归的饭馆全靠他们养活。那天,我跟柳仲她们正在吃饭,进来几个风尘仆仆的司机,他们一张嘴说话就知道不是本地人,说得都是地方话。老板笑呵呵地从柜台里面拿出一本菜谱,这本菜谱是蓝色皮的手写册子,这跟之前我们用的那本不一样,我开始注意了。

司机们你翻我翻,前前后后要了酒水叫了四道菜,四道菜分别是"母子情深"、"嫩滑鱼丝"、"谈笑风生"和"大雪降火山"。这每道菜的名字听起来都叫人食欲大增,我心里正后悔没拿那本菜谱点菜的时候,司机那桌的菜已经陆续上来了,一盘一盘做得倒挺养眼。我仔细一看,差点没把饭喷出来,要不是文文跟柳仲她们极力反对,我肯定打电话把眼前这一切报告给有关部门,真是太气人了!

回尼姑庵的路上,柳仲告诉我说,这片的旅馆饭馆都是这样的,他们没有老顾客,挣得就是进出市区的长途货车司机的钱,因为外地人即使明知自己被黑了也不敢怎么样,所以饭馆会为他们准备自制的菜谱。就像今天晚上,"母子情深"是大豆炒豆芽,"嫩滑鱼丝"是豆腐和粉条,白糖拌西红柿也就跟着改名了,叫什么"大雪降火山"。文文说这还不算什么,有一回她跟康健她们去吃饭,一个司机要了一份"孪生兄妹",菜上来一看竟然是绿辣椒炒红辣椒,司机一声没吭就直接结帐了。文文说完,柳仲又继续说,她说姐姐为你好,你以后出门少管闲事,敢干这种买卖的都不是好惹的,你知不知道那些外地司机即使不动筷子,只要菜上了桌子就不能不给钱,好在今天晚上他们还是有的吃的,如果姐姐我没记错的话,那盘"谈笑风生"的菜应该是猪嘴条炒猪耳朵,纯肉的。

柳仲说,这里的旅馆可不是市井小民能开的,都是道上人,他们特会宰人了,随便挂张外国老头的照片就叫"总统套房",三百块钱一晚上,黑得厉害!不过就算把这个报告给有关部门也没用,因为他们上头有关系,仗势欺人,都是挂钩的。

这个世界真叫人无奈!我望着那些小平房正无奈的时候,小晏来了,她穿着拖鞋仍然光着脚,她也没说话就趴到我旁边的窗口,也不知是为什么,我们突然都很客气地彼此微笑,然后大家好像约好一样,谁都没有解释之前的误会,也没有提及晚会上"六样年华"做了伴奏乐队的事,似乎所有的积怨都随晚会的结束烟消云散了。我俩就像刚刚懂事的小孩挺新奇地趴在窗台上,很长时间,谁都没说话。

我记得后来是我没有忍住,我说,这个五一,你去哪儿呀?

小晏说,我想回老家,你呢?

我没回答小晏,我说,你老家在哪儿了?

丹东农村。

回去干什么?

去看看爷爷奶奶,快种地了,回去帮帮忙。

你会种地?

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的。

哦。我听说你考上大学了,为什么不去念?

小晏没有马上回答我,她望了望楼下,迟迟说,我考得不是名牌大学,不是数一数二的大学,我妈说念也是白搭钱,也得自己找单位,她觉得念那种不是数一数二的大学还不如早点参加工作,像邻居家姐姐那样学门手艺早点挣钱。

不是吧?你妈什么思想?

我妈说得也对,我不怪她,你知道我们家的条件不能跟你们家比,你爸是开发商,有钱,你怎么样都行,但我不行,我要念完大学四年父母的那点工资就没了。我们家是从外地搬过来的,我爸我妈不容易,我现在只想早点毕业,希望学校能给分配个好点的单位,就知足了。

季晏,你说得不对。我举着窗台,望着月亮,也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对她说,我爸有钱,可那不代表我怎么样都行。先说我想钱包里有张一家三口人的照片就不行!我想我爸和我妈带着我逛逛街呀看看风景呀也不行!我想像柳仲那样吊着她*脖子钻她爸的被窝,也不行!你不会懂!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开心,不愿意回家,那个家什么都有,但没有起码的欢乐,你看,天上月亮一年还圆一回呐,我们家从我懂事的时候就没圆过,从来就没有结结实实的亲情味儿,你根本就不会懂,别人炫耀家庭炫耀父母的时候,我都无地自容,我真怕谁问我,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个老鼻子钱的人。

他打人吗?是不是总打你?小晏小心翼翼地看看我,又说,你要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别不开心。

我笑笑,我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你把我们家想成家庭暴力啦?我们家那事儿比家庭暴力复杂,复杂多了。我爸练过凌波,从来都是神出鬼没的,他打不打人我上哪儿知道呀,他一般在外地很少回来,跟家里面也很少说话,偶尔回家耷拉着张脸,就像谁欠他似的,更别说动手打我了,他嫌累!

小晏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她说,我想我明白了,主要是钱太多,一个地儿呆不住,那你妈呢,她是干什么工作的?对你好吗?

提到我妈我就无比自豪。马上说,她是妇产院的大夫,就是接生小孩儿的。可能职业病吧,别说我了,我妈只要是孩子她都喜欢,就是跟孩子有缘份。前年,她们院有一个女婴被父母扔了,那小孩儿长得很讨人喜欢,可惜命不好,她的父母见是个女的就把她丢在便池里,差点没把孩子活活冻死。我妈一听这事儿,急了,给人家孩子抱我们家去了,又是奶粉又是营养品养了七个多月,白天上班就抱去医院哄,晚上再带回家,那时候我妈还天天搂着她睡觉呢,特上心!

后来呢?

后来,医院出面给孩子找到了她爹她妈,那俩没良心的东西把孩子接走的时候,我妈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她担心孩子遭罪,怕他们重男轻女再把她扔到什么地方。我妈那个人就是心肠太软,她在妇产院工作了将近二十年,类似的事儿前前后后有好几回呐,不过去年提前退休了,身体不好。

很严重吗?

怎么说呢,我妈这辈子多灾多难的,糖尿病,高血脂,去年患了癌,后来手术了,就再没上班。但偶尔有难产的孕妇,医院会请些有接生经验的老大夫去帮忙,她偶尔也去,发挥余热,还挺乐。

你妈那么好,那么有爱心,身体肯定会好,我觉得这世上总归好人多,好人都有好报,都会平安的。

嗯,我也这么想的。我妈真的是好人,她给这个世上带来那么多生命,带来我,我要不是我*孩子说不定也给人抛弃了。我刚生下来的时候我爸就想给我扔了来着,就因为我是女的,就因为我是女的他从来都没正眼看过我,要不是我妈死活留着我,我早不知道在那儿了。其实我们家的生活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有的时候我真想带我妈离开这儿,我觉得人有没有钱不重要,就算穷,就算吃苦,就像你们家那样至少家庭是温暖的,精神是快乐的,多好啊!

这么想多难过,其实妈妈都是比爸爸心疼孩子的,我们家也一样,你的名字是你妈取的吧?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么?

有,不过我妈倒没盼着我光宗耀祖济世达人,就做个好人,光明磊落就行。你呢,谁给你取的名字?

我妈。我小时候老爱生病,我妈希望我一年四季日日平安,就叫季晏。

这样啊!

我知道你跟柳仲她们在背后叫我什么什么的,挺顺嘴是吧?你要再那么叫我,我也给你起外号,像文文那样叫你小绵羊儿,让全系里都知道你叫小绵羊儿。

小晏这么说,我就跟着笑了,我说,别,你别那么叫,我以后再不跟柳仲瞎说了,别那么叫我哈。

小晏露出一种满盘胜利的笑容,但不久反而更沉默了,她摊开手臂跟我并肩趴在窗台上,她说下面这么些话的时候,声音是孤零零的,还有一点往事不堪回首的忧伤,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绝不会相信它们出自小晏的口,就正如上次她拎着粗布包在楼里欢蹦乱跳,要是别人告诉我,我不会信。

小晏对着我笑,从温柔到凄凉的那种笑容。她用自言自语的缓慢跟我说,原来每个人都不是真的开心,原来你也不开心。其实,我以前挺反感你这样家里有钱的子女,仗着父母有钱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什么事父母都会为你们打算,没有思想,也没有理想,整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根本就是寄生虫,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苦恼,什么是生活,特可悲,但即使是可悲,至少你们不会有失望啊!——一直以来,我都想念大学,那时候心想只要自己考上大学即使半工半读也要念下来,我考上了,但念不起。我妈眼巴巴商量了我一天一夜,我妈说我爸下岗了,往后的养老保险就得自己掏钱交,家里不一定什么时候还要动迁,动迁再买房子还得用钱,钱都给我上大学了,吃饭怎么办?万一大学毕业又找不到工作,怎么办?我妈说求求我了,委屈我了,然后她就哭了,我也哭了。我答应我妈,再也不提上大学的事儿,我偷偷把那张录取通知书压在枕头底下,那是我想了多久的东西,你知道我看着它就那么变成一团废纸真是哭死的心都有了!

小晏说到这儿的时候真的哭了,借着月光,我看见她激动得下巴上的肉都搐搦了,她的眼泪一流两行砸在窗台上,我不禁吃惊,吓得大气都没敢喘。

小晏见我不吭声,赶紧马马虎虎地擦眼泪,她大概觉得我沉默是在偷偷笑话她,其实不是那样,我当时真的很吃惊,受到很大震撼,我想安慰她,但我不知道对她这种情况说点什么算是安慰。

半天我说,你为什么想念大学?

小晏看上去显得平静许多,她说,学好文化,想回我们老家当老师。

你们那里的老师工资是不是相对比较高啊?一个月挣多少钱?

我们那里早些年很穷的,饭都吃不上,哪还重视什么教育。

不挣钱你回去干吗?

挣不挣钱不要紧,反正在乡下有钱也没处花。

我不解地望着小晏,她也用一种"我的心思你永远不会懂"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她说,小时候,以为全世界就只有那一个地方,以为全世界就只有那么几个人,总之以为那个小山沟就是全世界,那儿很穷,有很多小孩上不起学,他们的童年在麦田稻地里度过,有的才几岁大,就要挑起家庭沉重的担子,和这儿的孩子相比,他们没有玩具没有图书没有零用钱没有新衣服,有的甚至连饭都吃不饱,那种挨穷的生活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生活在大山里的人都靠土地吃饭,因为山里进不去车,每家每户只能住着稻草房,你知道什么是稻草吗?漏雨的!

漏雨?

嗯,在我们村里只有一间学校,那间学校也是用稻草搭的,四周都用黄泥垒的,学校没有什么年级的区分,也没有更多的座位,大孩子小孩子都搬着自家的板凳坐在一块,条件可想而知,哪会有人愿意去那种穷乡僻壤的小山沟教书啊?你不知道,有时候学校挺长一段时间都没老师!

小晏说的这所学校,就感觉那么有印象,我突然想起念高中的时候学校组织看电影,看过《一个都不能少》那部电影,特逗儿。我记得当时我和刘星俩坐在一块,看那些小孩一个个灰头土面的搬砖头把我俩乐得都岔气。后来老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班上爱耍宝的男生都跟女生面前掐着腰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什么的,可谓风行一时!在那个当时我特崇拜那部电影的导演,我觉得他挺搞乐儿,就像我妈说的小铅笔头的故事,说她们小时候有些小孩吃野菜吃得大便不出来,说什么十粒米一条命,我就感觉他们岁数大的人跟孩子面前特能瞎编乱造,特没谱儿!可是当小晏跟我这么说,她说的她老家的那个贫困山区,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一点都不觉得可笑,我的心甚至被她的哪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特疼!

我问小晏说,那你也在那草房里上学吗?

小晏说,在山里,我爷爷家还算比较富裕的人家了。我七岁那年,到了上学的岁数,我爸就把我接到城里上学,这可把全村的小孩都羡慕坏了,他们一起送我,一直把我送出村里的山路,他们让我记得回去看他们,大家都哭了。那天的情景我一直没有忘,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有了最初的梦想,梦想自己可以站在村里的讲台上当老师,让山里的孩子也可以走出来脱离穷困的生活。但现在,我却呆在这儿,每天规规矩矩上这个课那个课,被表扬过来表扬过去的,我似乎永远都是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可我却永远不会是学生心目中的好老师。

从头到尾,我都在想,要是自己考上大学,我妈那老太太肯定砸锅卖铁也会供我念,我想到小晏她妈眼巴巴地求她放弃,然后再想到我妈眼巴巴地求我努力,我趴在窗台上,真是有很大的震撼。

那天晚上,我和小晏聊了很多很多,我跟她说了我小时候的事情,说到刘星也提到叶雨,有一些甚至是我从来都没告诉别人的秘密。就像叶雨的身世,她的父母各自再婚,她被寄养在我们家整整生活了十四年,这些连柳仲都不知道的事情,当我瓮声瓮气说给小晏听的时候,我也在问自己是怎么了。我突然有一种相见恨晚的心情,恨不得把心里话全说出来给眼前这个人知道,生怕还有什么忘记了说,那种奇怪的感觉从未有过。

小晏也跟我说她的小时候,说她的老家,我一直没怎么去过农村的地儿,听着挺受吸引的。小晏告诉我,他们家祖祖辈辈都在偏远的乡下成家立业,他们自给自足,依靠土地的农作物过活,大多数村民往往从生到死都没走出那个山沟子。而且乡下的农活总是很多很多,人们忙活起来甚至顾不上吃饭,特别是春秋两季播种收割必须要及时完成,一家老小都得去地里干,即时再累也得赶在连雨季之前干完地里的活儿。小晏说,有一年,雨水多,一连几天雨都不停地下,眼看一年的辛苦就要烂在地里了,我那个时候还小,爷爷奶奶急着去收地,就用一条粗布绳把握栓在窗栏杆上。因为刚刚学会走路,爷爷奶奶怕我走丢只能那么办。就这样,我被锁在家里,后来天都黑了爷爷奶奶也没回来。打那儿起,每回下雨打雷我就心发慌,尤其晚上的闪电像天裂开了一样。还记得那天爷爷奶奶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哭得哭不出声音了……

你刚才不是说,你爷爷家在村里还算比较富裕的人家吗?

嗯,但那个时候还是要靠地吃饭的,实际上,我爷爷含冤了大半辈子,他过去是军人。

原来,小晏的爷爷是一名文化兵,抗日战争解放以后被安排在城里做播音工作,这件事传到村里算得上光宗耀祖,因为在那个年代小广播如同现在的电视机一样,老百姓都是通过它了解外界动态和局势的。后来文化大革命,有一天小晏的爷爷正在广播站上班,突然就冲进来一群人把他抓走,接下来又是游街又是批斗,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事儿。就这样,这位老爷爷稀里糊涂地丢了工作,用小晏的话说那本来也是一段稀里糊涂的岁月。

七六年文革终于结束,老爷爷得到平反的时候哭得老泪纵横,党虽然还给他清白,可是他的青春已经在冤屈之中耗尽了,他不可能再回到当年的岗位去。那个年代有一个政策就是子替父班,于是小晏的父亲作为长子理所当然地进城接班,但他对播音的工作一无所知,最后也只是被安排在安东的某个国营企业。小晏就出生在安东,不过这个地方老早以前,早在他们家还没有搬来大连以前就改名叫丹东了。小晏说,由于当时的条件所致,她出生不久便被父母送回老家,当年老家的那个穷山沟想通一封信都难,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一家三口才能见上一面。

小晏大部分的童年就是跟着爷爷奶奶在山沟里度过的,她砍过柴,种过地,放牛做饭更是游刃有余。她告诉我乡下有土的地方几乎都会种上农作物,每户农家就会有很多地很多农活,所以他们那里最近的邻居也隔着很远,路被一片片田地纵横的蜿蜒曲折,本来直线一百米的路程被交错之后就远远不止了。小晏说,乡下人都是规规矩矩的农民,他们有着最憨厚的面容最真实的笑,让人觉得特安全特温暖,就跟自己家里人一样。说得那么动情,我仿佛真的看见一个满脸褶子的老爹笑意盈盈地叼着烟袋锅,他黝黑的额头深凹的嘴巴一副朴实的神情,跟梁岩的美术作品挺像。小晏还给我介绍了他们那里的风景,她说乡下与钢筋水泥的大城市相比自然环境更胜一筹,爷爷家的天空总是明净明净的,空气特别清新,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山上的溪水就会潺潺流下来,满山遍野的花什么样都有,像野鸡野兔子什么的随处都能看到,多着去呢!小晏说,在他们村有天然的温泉眼,那里冒出的水不但能洗澡还治百病,她小时候经常偷偷跑去玩,有的时候衣服湿了,怕挨骂,她就坐在爷爷家粮仓的梯子上,等衣服干了再进屋。农村天上的星星成片且异常明亮,让她眼花缭乱,远处邻舍家忽悠悠的灯,还有池塘里青蛙欢快的叫声,那些田地里泥土散发出的香味是一种不关乎任何因素的绝对安生。

这天晚上,在小晏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很高兴,也很感动,在我内心深处有一种激烈的感情破茧而出,我不知道它算不算同情,总之再看小晏的时候,真想抱抱她,就觉得处在某个角度上很舍不得她。

我们离开晾衣房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但走廊里还有一撮小尼姑在闹。我们走到二区的那排寝室,就是我们寝室的那个区,每个屋都是灯光通明,有的宿舍门外放着大旅行箱,各式各样的手提包塑胶袋什么的,看来就等天亮回家了。

我跟小晏站在我们俩的寝室门口,就像上回送她熊的时候那样面对面地站着,我刚想说点什么,康健突然从小晏她们屋里钻出来,康健望着我好像也想说点什么,结果话倒没说,吐了一地,她边吐边踉踉跄跄往厕所里走,撞了走廊里的小尼姑,还拿双眼横人家,一瞅就是喝大的德行。

第二第一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22〉


我们屋只有柳仲一个人,企鹅和袋鼠也不知去向了,光剩下横在床上的旅行袋。柳仲挺舒服地坐在桌子上,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拿根棉棒,看见我回来,她把那根沾满黄色碎状物的棉棒,从耳朵里捞出来,跟扔标枪似的扔给我,算是打了招呼。

我把门关好,我说你也真是调皮呀,我叫你不要乱扔东西,不要乱扔东西,乱扔东西是不对的!

柳仲用手捂住话筒咯咯笑,她说,大粑粑,你丫爱上罗家英了咋的?我可不是至尊宝,我是他姥姥!说完继续电话熬粥,看她那样不用问都知道电话那头是谁,什么忠心良心的小夏利,没跑儿!我拿出旅行袋开始收拾,主要还是挑几件比较干净的衣服,好回家炫耀一下自立能力,跟老太太叫叫嚣。

柳仲讲到200卡警告没钱,只好跟男朋友挂断电话,她说,真幸亏了马忠良,要不美丽她们不能走,她们追根究底,还让我找你去,真要命!

我说,你那都是自找的,该!

柳仲从桌子上蹦下来,她挺正经地说,姐姐今天真高兴,打香港回归就没这么高兴过,听小美丽她们上赶子讨你欢喜,姐姐觉得特体面,特光彩,那心情就跟住进五星大宾馆一样,特牛B!

我从上铺居高临下地望着柳仲,她坐在床上也在收拾回家的东西,她不知道我正在看她,接着继续说,古时候母以子为贵,宫里头哪个妃子先生了小子就是皇后,那家伙立马前呼后拥的,特假!你这一晚上火大了,谁都来围围你,姐姐我以前说,跟你一个妈生的,现在你乐意还是一个妈生的,你给人前呼后拥的时候咱俩是姐妹,假如哪天你四面楚歌了,你跟街上要饭了,你转头看看旁边端小盆那人肯定也是我!真的,有粮食一块要呗!

柳仲说的这些情意我信她,柳仲就是太贫了,好话没有好说,但心地不坏,她要认定稻草是宝,你就是拿根金条她都不会稀罕看,像什么恭维好听的话你也别指望她说,她可没那本字典。上回,朋友送了我两张体育馆的球赛票,因为球赛时间在周末,而我那个周末已经有了安排,于是票就便宜了柳仲和文文。那场比赛是大连和天津的一场友谊赛,柳仲热血澎湃,全场90分钟都在呐喊助威,结果大连队主场作战输了。一出体育馆,好几个记者在采访观众,主要就问看到大连输掉比赛有什么感想?希望大连队往后如何发展?全是一些上报纸上电视的体面问题,挺白痴的那种。被采访的观众大部分都说大连队势力是有的,关键是球员进攻的时候过于急躁了,应该稳住情绪,不能急于进球疏忽了防守,总之说得也是不疼不痒够体面。后来记者就采访到柳仲,柳仲的字典里头可没有逢场作戏的内容,她平时都是逮什么说什么,对着摄像机也照样不会装假。她捋起袖子就说,大连这些男的真完蛋,都跟没吃饭似的还抖擞踢球,我也干过体育,我要上去没准儿都能踹进去,真是白瞎他们还训练过来训练过去呢,什么玩意儿,大粑粑!

文文回来跟我说,当时柳仲说完那个记者的脸都黑了,估计是给吓的。

柳仲昌言无忌,她就是直来直去想什么说什么,没有心眼儿,但她特重感情,这一点,我俩挺像一个妈生的。前两天,柳仲买了一部新手机,我逛街的时候买东西找零,摊主没零钱,就给了一个手机链,我看挺一般,便随手扔在桌上,柳仲无意中看到,说挺好的。我说你喜欢那你留着用。她倒不客气,拿去了。

后来,我跟柳仲去逛街,柳仲问我那个手机链在哪买的,说想再买个一模一样的。当时,我也不知道她想干嘛,我也没问她,结果找了一圈没找到,最后柳仲花了20块钱买了那阵子特别流行的来电显示手机链。但第二天,我看见那个来电显示的手机链挂在袋鼠的手机上,我就问柳仲怎么回事。柳仲说,袋鼠看中她的手机链,问她要,都是一个屋的小姑子,几块钱的东西,要是自己买的就给了,但那是我送给她的,她只能再去找一样的买给袋鼠。

我说,那你花了20块钱,也不是几块钱啊,你就把那个给她,你要喜欢再去买呗!

柳仲特正经,她说,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就算东西一样情意也不一样,你送给我的是姐妹情谊,再便宜是宝,我送袋鼠的是朋友情谊,再好也就是个礼物,两码事儿!

一直觉得柳仲特别粗糙,大大咧咧的什么也不放在眼里,随便看到哪个小尼姑都喊妹妹,那些妹妹倒也见着她喊姐姐,就说今晚那个尹美丽,那姐姐喊得亲啊,不知道还以为是同父同母失散多年了呢!

我探头一看,柳仲正在摆弄那个找零送的破手机链,我说贱人,咱俩这辈子都是一个妈生的,你放心,以后我要饭一准给你打电话,两个人还能做个伴。

柳仲嘁嘁笑,她说,不敢保,搞不好你要饭的时候我也困难,没有电话拿,怎么办?

我说,那不怕,要到钱了就去寻人启事呗,大街小巷都给贴上,现在咨询事业这么发达,不怕找不到你丫的。

柳仲呸呸两口,她说,今天这么高兴别说要不要饭好不好,大粑粑,说点好话,畅想一下美好的将来。

我说畅想将来那敢情好,将来你结婚的时候我跟文文她们都去吃饭,吃了这顿吃那顿,把马忠良的小夏利也给吃了,最起码也得把红包钱吃回来。

柳仲说,你怎么这么赶尽杀绝呀?

我说,没那么严重,到时候看看你管我要多少钱,我得看你要的礼钱决定具体在你们家吃几天。

柳仲一拍腿说,行!你舍得肚皮我就舍得大米,你丫敞开肚皮吃吧,我给你开小灶,到时候你也别给什么礼钱了,有什么项链啊,首饰啊,金银珠宝月光宝盒什么的,随便送几样就行!

柳仲说得爽利,我真是开始相信她是至尊宝他姥姥了。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23〉


五一假期的第一天我睡得死去活来,到了第二天就睡不着了,去过厕所,发现家里空空如也,老太太的字条告诉我,她和友人听一个佛学讲说去了。这老太太最近特信佛,整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都不知道有多虔诚!结果该发生的事情还不是照样发生,也没见那个无所不能的佛主帮助了什么!所以啊,信他们都是扯淡,不如信自己,就像我现在饿了,还不是得自己想办法?靠!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吃着煮好的方便面,吃得半饱的时候门铃响了,我一打开门就看叶雨挎一小挎包,那左手抱着一包右手拎着一袋的,全是吃的。叶雨在金州有一家连锁花店,为了生意年初她从我们家搬了出去,一个人吃住在外面。我本来以为这个五一她不会回来了,因为我知道她们逢年过节的时候最赚钱,没想不但回来还带些吃的来,挺意外!

我端着方便面跟叶雨坐在我房里,我说,姐,你真好,还以为你忙不能来了,都没敢给你打电话。叶雨咕隆咕隆喝水,她说,今个儿还行,不怎么忙,姐怕你想我,主动送来给你看看,你想姐没?

叶雨放下水杯开始给我叠被,边叠边讲花店的情况,说最近生意不错,说前两天我妈去看她,正好她出去了,俩人没见到面,问我老太太是不是有事儿。

刘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厨房吃着叶雨买给我的汉堡看她洗碗呐,我听见手机响,等接起来刘星已经挂了,只好又给她拨回去。

小样儿,你找寡人呐?

我都给挤死了,你还跟我贫!

急什么呀你?不是说跟学校里头过五一更热闹吗?

我回来了!我是说在车上给挤死了!

东西多?

不怎么多,就俩箱子跟几个口袋,都是一些冬天衣服,我看着热就给搬回来了,等冷了我再给搬回去。

不带你这么玩儿的吧?说你是学生票半价那东西也受不住这么折腾啊!你们老师都是这么教育你们搬来搬去的?什么人啊这是!我说星儿,你下车的时候可留意了,别落了东西,落了可就没得往回搬了,尤其是钱包手机什么的,那些值钱东西丢了难找!

刘星电话里头有电台调频的杂音,她说,我已经下车了,不过又上面的了,现在正在去你家路上,你等我到了再跟你贫哈!

我说好啊,会怕你?我贫不过你还有我姐,我姐贫不过你还有我妈。你直接让出租车开进来,今天的门卫我熟识。

我刚下楼,就看见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开进来,刘星探出脑袋大老远地向我挥手,特迫不及待的样子。刘星还是那么稚气可爱,一张地道的瓜子脸血盆大口地冲我笑,我站在原地看着车轮滚滚而来,看见刘星的长发飘在窗外,就像是劲风中一面飘出棱角的旗。

刘星撞上车门就把我抱住,我俩也真是好久没见,以前我们两家住得近,经常在一块儿玩儿,后来我家搬走了,紧接着刘星去了北京,春节时候见了一面,这一晃都小半年了。

我问刘星是怎么过的门卫那一关,因为我知道出租车是不准进入小区的。刘星松开我脖子立马挺来气地说,丫个倒霉男的,非不让我进来,好话都说尽了,就是不行!你们有钱人都爱住这深宅大院,我觉得不好,每天出去几趟全在人眼皮底下,跟坐牢差不多。

我说,你没提起我吗?你告诉他是我朋友他准能让你进来。

刘星说,我提了,我怎么没提,我就差没给他跪下了我!我说大兄弟,我朋友家住在B栋9楼,她叫吴小阳,其实吧我也是咱们大连人,只不过在北京读书很久没回来而已,车上装了不少行李,你看让进去一趟呗,马上就好!

刘星说到这儿更来气,她说本来以为门卫多少会给首都点面子,哪知道门卫阴下了脸,声音跟畜牲似的说,你朋友家电话多少号,我们需要跟她核实一下才能放你进去。刘星说,我当时一听就火了,怎么深宅大院的门卫就牛B呀?我都向他表明了来历还是不相信,我一美女犯得着央求一畜生吗?我跟司机吼,我说,送不到不付钱,你踩紧了油门给我冲,那司机听说不给他钱就急了,轰一油门把小王八羔吓得嗖嗖抬脚,跟抽筋儿似的。

刘星娓娓道来。

我说,你丫真是傻B,今天那个门卫才二十几岁,你管人家叫大兄弟太酸了点吧?换了你,你也不会晴着脸。

刘星跟我跺脚,她说,你以为我乐意那么叫他呀?好像我多老似的,我还不是为了跟他套近乎,说白了还不是为了见你?我坐车多辛苦呀!我坐车多危险呀!我坐车多贵呀!我家都没回就跑来看你,我多不孝呀!你竟然还不领情,你个小没良心儿!刘星拎着手袋气嘟嘟地往楼里头走,但我知道她并没生气,她就是愿意跟我面前耍耍赖,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会不知道她?小的时候跟我玩这招儿,每次一赖我就得把玩具让给她先玩儿,她的小聪明多着呢!这样一来,她的行李都得我一个人运电梯里。

电梯门一开,刘星身轻如燕地奔门铃去了,我跟后面像非洲难民似的给她拖箱子,我记得小的时候我动不动就咬她,她没有现在这么霸道,顶多就是捂着牙印儿哭两声,哭完立马忘了还跟我玩儿。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我面前变得特横,手丫的一指这个那个的,跟地主婆一样。

叶雨把门打开把刘星迎进屋里,她给刘星拿拖鞋拿水果,问她过来了给没给家里打电话,问她最近学习的怎么样,吃得好不好,想没想家什么的。叶雨跟刘星说这些的时候我觉得自个儿就像是站在民生街的老房子里,周围的邻居都是为人厚道的大叔大婶,特热情,特亲切,才不会像小区里这些有钱人,一个个见了面跟仇人一样绷着个脸,生怕谁会抢他们点儿什么似的。我有的时候真是特别想念老房子,我想我和刘星还有一大帮小孩儿总是满大楼里乱窜,我们吃了这家的,拿那家的,每天放了学都能跟楼底下看到老头儿的手在楚河汉界的棋盘上杀来杀去,杀得特玄乎儿。那时候,我还和刘星一块儿参加了一个语文辅导班,刘星的语文成绩其实比我好,她参加辅导班主要是因为她不会写作文。当时学校里流行写好人好事的题材,刘星写了一篇《我的好同学》交了作业。作文的内容大致就是说有一个同学每天为她补习功课,有一天下着大雨,她本来以为同学不会来了,可同学还是冒着大雨来了,她很感动,结果第二天这个同学就发高烧死了,她永远怀念这位好同学...那个时候,写作文要求真情实感,要求字数达标,一般字数不够,老师看都不看,直接划不及格,刘星为了写上一篇两百字的作文,这样写道,今天,我和妈妈去市场买菜,妈妈问小贩子白菜多少钱,小贩子说五毛钱,妈妈说,你的白菜真便宜呀真便宜,真便宜呀真便宜,真便宜呀真便宜,真便宜呀真……那回的作文是老对儿互相检查字数,字数够了老师才会收上去批改,刘星的老对儿把她的这篇"真便宜"数了一遍,一共是一百九十四个字,按照要求的两百字还少六个字,于是刘星又补上一句"真是太便宜了",凑够两百字。结果就是刘星她妈又被老师给传唤去了,她老太太实在没辙,最后只好给刘星报了辅导班。

我和刘星参加辅导班的时候几乎成天到晚在一块儿,我们白天一起上学,放了学一起去辅导班,晚上刘星动不动就在我们家里睡,有时候整个儿星期都跟我们家里吃喝拉撒的,撵都撵不走。那时候刘星每次来家里叶雨都会给她拿拖鞋拿水果,问她吃没吃饭,给没给她妈打招呼什么的。就像刘星说的,她喜欢叶雨,因为叶雨有一张比我们成熟的脸,总给人很老练的感觉,比起我们,她深谋远虑。

刘星又这么说的时候,叶雨忙活在厨房里给我们做午饭呐,刘星板正地坐在饭桌前面,用根筷子敲着饭碗,边敲边说,小雨姐,你做的饭味儿我在大学里头可想了,比我妈那个老家庭妇女做的都好吃,你就是我偶像,真羡慕你什么活儿都会干,特成熟,特有深度,谁要娶了你,他们家真是祖宗十八代积了德了。刘星跟叶雨说完,望望我,又挺肯定地跟我说,真的!谁要娶了咱们小雨姐一准儿是上辈子救活木乃了,这辈子有福气,娶一好老婆!

我笑两下,没说话,我看见叶雨在厨房里也笑了,被逗的。

刘星经常这么逗叶雨,没大没小。刘星总说喜欢叶雨成熟的脸,说羡慕叶雨什么都会干,但刘星不会知道叶雨那张年轻的脸上不该有的沧桑是怎么造成的,因为她不是叶雨,即使她知道再多也无从感受,所以刘星会说她喜欢叶雨羡慕叶雨,可如果让她变成叶雨,她会干吗?

叶雨还不会走路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原因是叶大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叶雨被判给叶大伯,因为法律上认为男方更有抚养能力。后来,叶大妈回上海老家和别人结婚,叶大伯就跟那个拆人家庭的风骚舞女同居了,住在南京。这样叶雨变成多余的,她被送到我们家里,她在我们家念满小学,念初中高中,然后大学毕业,一晃就是十四年,可这十四年在叶雨心里也是一晃过去的吗?是吗?

叶雨大学读得是法律,她跟我说法律这一行讲究口才,说白了就是靠嘴吃饭,不适合自己。大学毕业以后,叶雨没有参加实习,她的同学都忙着拍马屁走后门的时候,她毅然放弃了分配的机会,让我和我妈百思不得其解。

开花店之前,大半年的时间里叶雨都在别人的花店里打工,学些插花的手艺,总结花艺方面的经验。开始的时候,叶雨花店的生意并不景气,偶尔有顾客打几束花,也有限,根本没什么利润,但自从加盟了深圳一家花艺公司,整个变了样。花店逐渐发展到网络上,可以提供二十四小时速递鲜花和礼品的便利,这样的服务迅速地覆盖了整个金州,那个时候鲜花便利店屈指可数,特吃香儿!一时之间什么人都会跟网上买花了,好像那么送花多体面似的,屁大远也花钱速递,为得就是耍阔。叶雨每天往那几盘电话跟前一坐,钱就来了,我就特佩服她,干什么像什么,不像我,怎么烹调也不是盘菜。我妈说的对,叶雨就是比我强,自个儿创业,自个儿管理,头头是道,跟老企业家似的。不过尽管这样,我妈心里还是不踏实,我妈总给叶雨做思想工作,希望她能去看看叶大伯。叶雨说前两天我妈去花店找她,我估计又是说服这事儿去了,好在叶雨不在!

其实我妈就是徒乱人意,叶雨怎么可能再回去见叶大伯呢?难道再让她回去给人羞辱给人打吗?我都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想的。

我妈给叶雨做思想工作不是一天了,叶雨从来到我们家之后一直不肯见叶大伯,每次我妈提起叶大伯,劝她回去南京的家里看看,逢年过节的时候孝敬孝敬老爷子,她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翻脸比翻书都快。她跟我妈说她的家就在这里,应该孝敬的人也在这里,她不知道南京在那儿,就算旅游都不会选择去南京那个地方玩儿。叶雨孝敬我妈,比我这个亲生的都听我*话,但在这件事情上她的态度一直很拗,每次我妈说到节骨眼儿上,她就头不抬眼不睁,跟听不见一样。

今年春节前后,有一天叶雨竟然主动问起了叶大伯,她问我妈叶大伯在南京的地址和电话,说过春节想回去看看。我妈听了喜出望外,我妈激动地说,就是,就是呀,老早就该回家看看你爸,你说你这孩子,你可算是想通了,这是谁跟谁呀,跟自个儿爸哪有过不去的事儿,婶子这就给你找去!

我妈眼泪含眼圈跑书房去找电话本儿,再出来的时候一双眼红得跟红眼病似的。我猜我妈一准儿哭了,她虽然总劝叶雨回去南京见叶大伯,可叶雨真的要回去我知道她还是会心疼的。我妈和我说过叶大伯跟"黑猫警长"那个风骚女人的近况,叶大伯是南京公路发展集团的党委书记,就在那一年又荣升了南京市交通局的副局长,可谓官运亨通。不过,更让叶大伯高兴的事儿还是"黑猫"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老来得子,谁不乐。不过我妈一直没敢把这事儿透给叶雨知道。我妈说,像我和叶雨这样家庭背景的小孩儿都自卑孤僻,心理都不正常,能瞒就瞒着,怕叶雨知道心里不是滋味儿,更加记恨叶大伯。依我*,我也跟着保守秘密,我清楚叶雨的性格,她要知道了不会怎么样,但她肯定会偷偷地难受。这换了谁,谁都不会好受,自个儿家给别人住得其乐融融,自个儿却有家不能回,说什么老当益壮,生一儿子,都那么大岁数了,也不知道那个是不是叶大伯的种儿,"黑猫"那个女人太狡诈了!("黑猫"这名儿是我取的,叶大伯跟那女人结婚的时候我还是看"黑猫警长"的岁数,小得根本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和平和正义,光整天嘴里念叨着黑猫警长黑猫警长,就顺嘴张冠李戴了。)

叶雨拨叶大伯的电话,这十四年里叶雨第一次心甘情愿给叶大伯拨了一个电话。我看见叶雨在接通等待的时候低着头,她拿电话的手颤颤抖抖,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很紧张,就像我在高中时候,第一次当着几千号人的面唱歌的心情,即激动又紧张的心情,是一样的。

叶雨去南京前一天,我和我妈陪着她逛了整个上午的商场百货,我妈买了一些大连特产的海参带给叶大伯,还买了几盒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就收的那个礼,还有人参鹿茸什么的,大部分都是补品。那时候正流行一种补血的药品,叫什么红桃K还是红桃尖儿,我也记不住了,我们走在那个专柜看见一大帮人都在买它,叶雨听说那东西给产后的妇女补血效果好,也要了两个大礼盒。付钱时候,叶雨把钱包掏出来,她跟我妈说她不知道给"黑猫警长"买什么好,这个她拿钱。我妈愣一下,叶雨已经结完帐。

买好了东西,叶雨说她得回金州店里交待些手头上的事儿,让我们先回家,她晚些回来。叶雨走后,我和我妈没再多逛,我踩了几个油门就到了家。一路上我妈没怎么讲话,也不像往常坐在旁边一惊一乍怨我开车不稳了。我就挺纳闷,我说妈,您怎么啦?我妈看了我半天,问我"黑猫"生儿子的事儿是不是跟叶雨说了。我说我没说。我妈不信,象征性地举起了她的大手,她说,你这孩嘴怎么那么碎,你没说我没说,小雨怎么会买那个补血剂?你好好说,到底说没说?我看我妈那个样儿就屈得慌,我说老太太您不信我没关系,您自个儿问问小雨呗!要是我说的我给您递上菜刀,您把我剁剥儿剁剥儿,清蒸水煮,随您喜欢!我妈横我一眼,这才把高举的大手悻悻放下。

第二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24〉


晚上,叶雨回来了。

叶雨回来那时候我在洗澡,我不知道我妈和叶雨说了什么,我本来想偷摸地去叶雨房里问问她是怎么知道的,结果我轻手轻脚钻进去一看屋里头根本没人。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想我妈和叶雨一准儿是谈砸了,叶雨跑了。我说,妈呀,不好了,姐跑了。我一边喊一边往我*房里跑,结果我拖鞋都跑掉了打开我妈房间的门一看,我妈跟叶雨一左一右在床上躺着呢!

后来我妈告诉我,其实"黑猫"生小孩儿的事儿叶雨老早就知道了,知道的比我们都早。叶大伯只想到叮嘱我妈别跟叶雨透风儿,他怎么也想不到"黑猫"会给叶雨打电话。其实这已经不是"黑猫"第一次给叶雨打电话了,不过这一次的电话还是让叶雨吃了一惊。"黑猫"在电话里告诉叶雨说她生了儿子,她给叶家留了传宗接代的根,有功!叶大伯向她保证了,他会通过法律把财产全写给她们母子,还说叶大伯能荣升是她们母子带来的福气,叶雨除了花钱就是花钱,从来不照面,从来没为家里做过一点点小事儿,别打算现在爸长爸短就能跟着沾光,没门!这一番话说得是没边没影,听得叶雨蒙头盖脑。

"黑猫"会这么说,主要是她紧张,因为叶大伯荣升了,她怕叶雨跟她儿子争宠、争家产,我觉得有的时候女人特有的敏感反而会造成别人有机可乘的空子,明明很称心如意的事真的就变得跟自己想得那么糟糕,特灵。叶雨突然一改过去的态度提起回南京的家过年,我本来以为叶雨会好好利用这个空子报十四年有家不能归的仇,至少也要像"黑猫"教的那样爸长爸短地吓唬吓唬她,我知道要是我的话,我肯定会那么干。要是我的话,我爸跟别的女人给我多出个弟,我真的会闹出人命,搞不好还会把自个儿的命都搭上。

叶雨春节回了家,叶大伯自然是欣喜若狂,但在女儿面前他的兴奋却因为他的老来子更多地表现出不知所措,他很尴尬。叶雨什么也不说,她抱过那个叫"晨晨"的孩子,她说自己抱他的时候看见他笑了,感觉就好像是去别人家串门抱着别人的小孩儿,心里并没有什么难受的。叶雨在南京一共呆了六天,这六天对叶雨来说有些漫长,"黑猫"也不好过,她天天演戏,在叶大伯面前装得是扬帆渡船,对叶雨好的不得了,就差没把自个儿奶头拽出来给叶雨吃奶水了。总之好好一个春节,三个人都是戏里戏外,特别夹生。

那六天,"黑猫"过得像是过关,她主要是摸不清叶雨怎么突然就回去了,所以提心吊胆。她趁叶大伯出去应酬的时候跟叶雨干脆摊牌,她问叶雨怎么想起回家了,是不是准备再就不走了。还得意洋洋地说,自个儿现在什么也不怕,家里就是花一毛钱也得经过自个儿的手,想回来过穿金戴银的生活不可能,让叶雨不要痴心妄想,趁早回大连卖自个儿花吧!

我不知道叶雨怎么想的,所谓的穿金戴银的生活她看淡我能理解,但叶雨竟然交给叶大伯一笔钱,这笔钱就完全不在我的想法范畴之内了。我不明白叶雨为什么要给他们钱,她有没有想过这样做那个女人会更得意忘形,难道她已经忘了那个女人当初是怎么打骂自己,逼得自己背井离乡,寄居千里之外了吗?——我不能懂!

也许叶雨在南京那个地方就是注定要给人打来打去的,躲都躲不过,那个女人似乎就是她的克星,叶雨把家给了她,把爸爸给了她,今时今日还要受着她的欺辱,而这一切却似乎理所当然,好像从一开始叶雨就输了,只是这次以后她再也不肯赌了。

叶雨到处找围巾,那是一条蓝色格子的围巾,是我买给她的礼物,千禧年的新年礼物。当时,叶大伯已经准备好车子送叶雨去机场,叶雨也就不再找了,但就在叶雨穿好外套要走的时候,"黑猫"养的那只宠物狗跑了出来,叶雨看到她的围巾有模有样地围在狗的身上,还系着蝴蝶结,一看就知道是谁费了心思系的。这条狗是"黑猫"的宝,狗跑在前面,黑猫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啧啧,啧啧"地唤着,跟狗贩子一样。

叶雨看着那条摇尾乞怜的小狗,看着系在狗身上的围巾,叶雨说她当时特生气,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她不觉得难受。

你干的?叶雨指着小狗问"黑猫"。

你的呀?我不知道呀!"黑猫"一脸无辜地看着叶大伯,跟叶大伯说,早上佣人说狗不爱吃东西了,可能是感冒了...我也不知道这个是小雨的呀,还以为是咱们家晨晨的尿布了。"黑猫"蹲在小狗跟前慢条斯理地把围巾解下来,接着说,看这事儿弄得多不好,叫小雨还寻思我是故意的,生我气呢,小雨你可别往那上想哈,那可就冤枉你姨我了。

怎么会呢!叶大伯拿过"黑猫"手里的围巾象征性地用自己的袖子掸了掸,跟"黑猫"说,你就是爱瞎想,你又不知道是小雨的,小雨怎么会生气,小雨要生气就是她的不对了。

叶大伯笑呵呵把围巾叠成长条,跟没事儿一样说,来,天儿冷,爸给你系上,系上了,看你姨她还能瞎想!

叶雨没让叶大伯系围巾,她把围巾接过去没吭声。她后来跟我说其实"黑猫"怎么对她怎么和她过不去,她都不觉得什么,因为那个女人跟自个儿没有关系,犯不着难受,可是当叶大伯掸着那条围巾,说着那些话的时候,她心里头特难过,就觉得有一股气流压在自己的心口窝上,压得结结实实密不透风的,特憋得慌。

叶雨没让叶大伯系围巾,叶大伯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左右为难,这时候"黑猫"又开始装腔作势了,她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跟叶雨说,天也冷,哎呀,这晨晨也扔不下,你这一趟回来姨也没带你出去逛逛,这五百块钱你拿着喜欢什么就去买点什么吧!要不,再去买一条围巾,买条好的!"黑猫"的钱叠得板板正正,应该是事前就已经准备好的,她把钱塞给叶雨,叶雨没要。叶雨心平气和说,不用了,要买我有钱,你自己留着花吧!

这下子"黑猫"算是卯上了,她拿着钱像之前唤狗一样"啧啧"两声,一副要多犯愁有多犯愁地说,唉!我这个人在你们家真没法儿当啊!就这点事,这要自己亲妈肯定当成乐子乐上好几天,换成了后妈就不行了,生气了不是?我给钱不要,这么看来翅膀硬了吗!好!从今往后别跟你爸再要钱!我倒要看看你硬成什么样……"黑猫"越说越大声,多委屈似的,叶大伯从中斡旋也被她推开了。

叶大伯在这只猫面前根本就不是个男的,给老婆煨热的服服帖帖。但现在,他也不好说叶雨什么,这一趟女儿能回来,他还是心存感激的。叶雨就那么看着他爸为难的模样,这个家很明显已经容不下自己,这早在十四年前就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在"黑猫"眼里,叶雨就是一粒沙,变着法儿怎么也得除了,要么她难受!叶雨说其实她也知道他们容不下自己,自己也没想呆下,春节回去,她就是回去送钱的,算还债也好,算孝敬也好,反正把钱给叶大伯心里好受,仿佛痊愈了长久以来的一场大病,松快!

叶雨告诉我,她不恨叶大伯,也不恨"黑猫",就算恨过也是小时候,现在不恨。只是,他们把自己一生的轨迹都给改变了。因为他们,小时候自卑,不敢说话,每当别人炫耀自己的父母,她就偷偷躲开。现在长大了,越大越严重,害怕受伤害,害怕谈恋爱,拒绝所有人,也不关乎什么蹑手蹑脚,那是从心的一种抵触,不是当事人,谁也不能懂。

离开时候,叶雨把支票掏出来,她跟叶大伯说不用送了,她把支票放在茶几上。就那么一张便笺大小的纸条,整整二十万!

叶大伯还没来得及说不要,"黑猫"已经拿过支票,她将信将疑,看看,摸摸,就像杂货店的小老板辨认假钞那样。然后挑衅说,哎呦,二十万呐,看来咱们小雨真是年轻啊,岁数好,倒就赚钱快,就不知道都是怎么赚的哈!

这话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叶雨也听得出来,叶雨说,您放心,我没您年轻时候那么有办法,这钱光明正大,没腥味儿。

"黑猫"气得嗑嗑巴巴,指着叶雨说,你,你个臭丫头,老叶,这个臭丫头刚才说什么,你听没听见?你听没听见你?

"黑猫"推着叶大伯两条胳膊,叶大伯当时腮帮子乱跳,他打了叶雨一记耳光,一边安抚"黑猫"一边骂道,滚!给我滚!

叶雨只感到脸上突然一阵灼热,她没哭,也没再说下去,她悄无声息地离开南京,离开了那个连旅游都不想去的地儿。

我觉得叶雨话虽尖锐,但事实上那只猫年轻的时候确实是小鸡一只,况且又是她挑衅在先,我就不明白叶大伯为什么打叶雨,难道他的手不疼?——有后娘就有后爹,这句话是谁说的?怎么说得这么对呐?!

第二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25〉


刘星端着饭碗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盘酸辣黄瓜,头不抬眼不睁,就像谁会跟她抢似的。我说,你慢点吃,别噎着。她嘴里全是饭,含糊不清地跟我说什么吃慢了会发胖,她这么苗条都是这么速度吃出来的!经验!我就纳闷,估计那些相扑运动员一顿饭得吃上俩礼拜吧,要不怎么会"猪圆玉润",那么胖呢?

柳仲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撂下饭碗,电话是叶雨接的,我就听叶雨说了句,"柳仲吧?我是小阳她姐,不是她妈,你找小阳吗?"我把电话拿过来,我说,你别逮着谁都喊妈行不?不分辈了咋的?柳仲嘿嘿乐,她说,我和文文在外面溜达,想去你家认认门儿,你们家怎么坐车?坐几路呀?柳仲这么问完又小声不点儿地说,那个,文文跟"鸡眼"在一起,你不反对带她去吧?我听得出柳仲后面这句话是捂着电话讲的,估计小晏就在她旁边。当时,我心里激动了一下。我说,你看你,别叫人外号好不好?怎么那么不懂礼貌!

柳仲特生气,使劲呸了两口。她说,你丫真能装!你不知道叫得多顺溜呐,还扣我屎盆,说我不懂礼貌,姐姐我懂礼貌时候,你还在尿炕玩儿呢!我操,没准儿一边尿还一边和泥呐!大粑粑!

柳仲骂完,告诉我她们走在百盛,让我开车去接。我心想,她也就比我大那么一岁,那我尿炕时候她也没懂礼貌呀,顶多就在学着走路,还不是嘴张得跟澡盆那么大嗷嗷待哺?估计咿呀咿呀还围着小饭兜随时擦口涎呢!我靠!牛B什么!

放下电话,洗头,然后找衣服出来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发现之前觉得好看的衣服都不好看了。我翻着从学校拿回来的旅行袋,那里面的衣服几乎都是脏的,根本没法儿穿。我问刘星,我说,天呐,我怎么这么懒,攒了这么多脏衣服,弄得没有衣服穿了。刘星端着一碗汤,嘴贴着碗边直哧溜,她说,你还知道懒呀?你还知道脏呀?你还知道穿衣戴帽梳洗打扮呀?你知道不知道...

我赶紧打住刘星,我说,得得,慢慢喝你的汤吧,这就带个人回来跟你贫,你丫别走哈!

在去百盛的路上,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买了一件衣服,付钱时候,人家服务员问我,说你穿走还是打包?我被问得不好意思,本来想直接穿在身上的,但没说出口,我说打包吧!然后,我把衣服拿到车里面,慌慌张张换上了,还特意把换下的衣服藏在后备箱里,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好像小偷似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衣服,自问并不喜欢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以前我妈就为这个说过我,她老人家有点洁癖,老想把我邋里邋遢的毛病改过来,我猜我妈肯定是处女座,结果真的就是处女座。——我望着后视镜,还从来没这么特意打扮过自个儿呢!这一身板正,我妈看了,不知道会有多乐!——正在想着,电话突然响起来,吓得我一哆嗦……

百盛门口人山人海,我把车停在路边给柳仲那个催命鬼打电话。

我说,已经到了,你们在哪儿?

柳仲大声吼吼,她说,怎么这么晚才来,大粑粑,还以为你丫出事故了呢!

柳仲狗嘴吐不出象牙,好像我出事故她能捞着点什么似的。

撞上车门,我站在比较入眼的角度,不一会儿,柳仲出来了,柳仲走路从来都不拐弯,给几个购物出来的妇女挤得东倒西歪,她倒好,雄赳赳的。

我迎上去,我说,你看你,都把人家东西挤掉了。

柳仲砍我一掌,反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到,这一掌力道还蛮大,估计这阵子练跆拳练的。

我横她两眼,看到文文和小晏也出来了。

小晏走在文文身后,见我咧开嘴笑了一下,她说,你去哪儿啦,再不打电话,柳仲都要报警了。

我挠头,不知道怎么回答。文文说,赶紧走,这里不让停车,回车上审你!

小晏看着文文飞快地走向对面马路的车子,她说,快过来,你衣服上有东西。说着,把我拉过去,踮起脚后跟儿,两只手在我的脖子那里撕扯着什么东西。

在百盛那种大型的商场门口,周围都是进进出出的顾客,还有一些出租车和摩托车的司机等待着生意,我和小晏就那样面对面站在台阶上,她的手圈在我肩膀上,她边撕边说着什么,我当时都蒙了,心怦怦跳,杵得规规矩矩,就跟一雕像似的,我就觉着自己活了那么大好像都没那么规矩过。

好了好了,还真坚实!小晏晃动着手里的价码牌儿,打趣说,喔唷,这么帅的女生么,就卖两百块钱?这要给文文看到真得审你了!

我看着小晏手上的那个小纸壳牌儿都快羞死了,我一点都没想到她之前摘得是那个东西。当时要有个洞,我非钻进去不可,真是没脸见人!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我听见自己说了句,"去买衣服了,来晚了。"——天呐,这不废话吗?

小晏笑笑,她说,你怎么脸都红了,我不告儿文文就是了,谁说谁小狗,赶紧走吧,快,过来俩警察。

小晏那个紧张样就好像停车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柳仲一共买了四瓶绿茶,我们一人一瓶,我喝两口便驾轻就熟打道回府。柳仲哧溜哧溜,恨不得插根吸管才享受。她坐在副驾驶座上,也不管方向盘关乎人命,朝我肩膀一推,牛气哄哄说,哎哎,刚才怎么事儿,怎么那么半天才过来?

我从后视镜望望小晏,也不知道小晏看没看见我,反正,她及时把话茬接过去。她说,柳仲你别动手动脚,开车呢,刚才车坏了,修理耽误了,是吧小阳?

柳仲翻着碟片包,抬头朝我问,是吗?那现在好了吧?边说边打量车内四下,就跟她能看出点什么门道一样。

我就藤应付,连连说,没事,修好了已经,修好了。我说的时候用余光扫了小晏两眼,看见她和文文在偷笑。

柳仲倒是一点没怀疑,她根本一点也想不到我迟到是因为挑衣服耽误了,修车这个借口自然是比挑衣服相对符合思维逻辑,于是信以为真,转说无聊话题。

小阳,你这吉普,这车是丰田吧?柳仲说。

本田的,本田吧小阳?文文说。

笑话,绝对丰田的,这车不是丰田我把轱辘吃了,大粑粑。柳仲说。

…… …… ……

我看见小晏挨个儿望着柳仲和文文的脸,一副"你们谁知道反正我不知道"的表情,一直到我说,是日本本田的,丫才靠回座背,终于耳根清静的笑笑。

柳仲扔下大话,结果不是丰田,而且她也不可能弓着身去吞轱辘,窝火地丢出一句,切,本田本田,本钱都填进去了,丰田车多好,大丰收!

文文说,你丫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个臭嘴,没一句好听的,自个儿扔话吞轱辘,倒是吞呀?你舍得肚皮,小阳还舍不得车呢!本田不好,本田不好小夏利好!

柳仲被文文堵得一脸灰,喝口绿茶说,眼花,谁让本田和丰田俩长得像!我吧,最近老眼花,记忆力也大不如以前了。上个月,申请个破邮箱,带密码保护的,我设的问题是"我是谁"。结果现在邮箱丢了,怎么回答都不对,真他奶奶气人,也不知道当初我是怎么回答的!

我扑哧笑出来,回头看看,小晏跟文文笑得更是前俯后仰,柳仲自个儿也笑。

那天晚上,叶雨都下厨开火了我妈才回家,是我给老太太开的门,我接过老太太的小包儿,煞有介事地把老太太往客厅里迎。我妈好像挺高兴,估计这一趟又见着哪个庙德高望重的高僧了,还带回来几本念佛的书,一本一本,挺老厚。我说,妈,刘星在客厅呢。我妈一听,三步并两步朝客厅冲,就跟刘星是什么大腕,那么喜上眉头。

刘星和柳仲她们都坐在沙发上,刘星这下子有人贫了,天南地北,这一下午,她那张嘴就没闲过。我妈以前见过柳仲,是我们分配宿舍的时候,是在学校,估计这会儿是想不起来了。我说,妈,这是文文,我们乐队的才女,那是柳仲,跟我一个寝...我妈倒是一点通,立马想起柳仲是睡在我下铺的。我妈说,这闺女我认识,哎呀,你们睡上下铺,她妈妈是中心医院的,是吧闺女?我妈一叫闺女把柳仲激动得一口一个妈,喊得甭提多顺溜儿,就跟真格一样,特亲!我妈也有点激动,她坐在柳仲和文文的中间,揉着她们一人一只手,美滋滋地说,这一家子要真有这么多闺女可是福分呀,全是贴心儿的小棉袄儿,一准儿暖和,那敢情是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喽。这一说,柳仲和文文都跟着乐,刘星笑得最欢,快撒手人寰了都。——我看到我妈揉着柳仲和文文的手,把她俩的手摞在自己手心里,感觉就像人家怎么着,她从中斡旋似的。这个我妈好干,以前在老房子的时候,谁家婆媳吵架,谁家夫妻闹矛盾,那一片的街坊邻居谁有个大事小情都找我妈主持公道,我妈凭着好人员和三寸之舌的功夫,也总有法子给人家讲和。但令人费解的是,她自己家的事她就束手无策了,也许我爸就是我*克星吧,俗话说尔贤吾捺,大概我妈命中注定要被我爸捺住,要么她怎么就这么甘之如饴毫无反抗呢?

叶雨在厨房炒得腾云驾雾,做饭是她的强项,加上今天又有小晏给打下手,就更麻利了。我做介绍的时候,小晏在洗花菜,我说,季晏,这是我妈。

小晏端着滴水的手,她说,你好阿姨。

我妈特不好意思,她黑着脸横我,说你这孩子,怎么欺负同学自己做饭吃呐!季晏别挑理,我们阳阳太实在了,快出去玩吧,姨来洗!

小晏抢不过我妈,就跟我妈一块洗着那盆花菜,她说,阿姨别客气,我在家里也做饭,真的,没事儿。我妈一听,特欢喜,扭头跟正在偷吃的刘星说,瞧,我这又多一能做饭的闺女,敢情真是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喽!刘星啃着鸡瓜子嘿嘿乐,小晏肯定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眨双大眼睛挺无辜地看我,那么蠢的小样儿。

吃饭了,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一圈,柳仲妈长妈短地给我*饭碗里夹满了菜,她那个样儿就像我妈去她家做客,她是主人似的,腻死!我琢磨这丫脸皮也真够厚,这桌上的菜她都没帮忙摘过个菜叶,结果她自己吃得动作矫健也罢了,还吆五喝六地给别人夹菜,那叫一个殷勤啊!不过我妈好像挺喜欢,我妈看着柳仲那张鼓鼓囊囊的嘴,看着她的筷子迅如惊雷地穿梭在菜盘子里,脸上的笑容那么慈祥,好像个四世同堂的小老太太。老太太细嚼慢咽吃着柳仲夹的菜,她说,季晏,爱吃什么自己夹,文文可别装假,吃一口是吃,吃一碗也是吃,第一次来家里玩,你们千万吃饱了。季晏和文文连连点头,我妈接着又说,对,别客气,你们以后放假就跟阳阳来家玩儿,咱们人多热闹,也爱吃饭,我自己在家吃什么都没味儿,将就过来,将就过去,做一顿饭能吃上好几天。

我妈这么说,叶雨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得我特心虚,我机械地空口嚼着米饭,没接言也没敢抬头。其实我都知道,我知道我妈寂寞,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可我还是想方设法跟她捉迷藏,我去酒吧唱歌,去打台球看通宵电影,去柳仲的家看望柳仲的妈妈。总之去哪儿都好,就是不想回家,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害怕回来,我害怕呼吸那股冰冷寂寞的空气。当叶雨用几近责备的眼神望向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对不起我妈,但同时我也下不了决心,因为这个家真的叫我感到窒息,每次回来都烦燥得不行,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全部重现大脑,好难受!我真的不想难受,我不想看我妈,一看她,我就会想哭!

这顿饭,后来我没夹几口菜,小晏一直偷偷看我,但柳仲和文文并无反常,饭后,文文掌握着遥控器,刘星和柳仲继续扯东扯西。收拾碗筷的时候,小晏本来想帮忙,不过死活被我妈拦下了,于是轮到我给叶雨打下手。

在厨房里,我跟叶雨说,是不是再去找保姆,一天三顿做做饭,而且家里多个人,我妈还能解闷。

叶雨头不抬眼不睁,没头没脸冲我说,找保姆还要你干什么!

我被噎在那里,半天才缓过来,压着声音说,保姆也有好的,再找就找个好的。

其实,家里原来请过一个保姆,二十多岁,刚开始的时候特勤快,一点都不偷懒耍滑。我妈那老太太心善向佛,哪是那种光背着手什么事儿都使唤小保姆伺候的人,随便谁会享受,就她不会,结果一个月下来把小保姆给惯坏了,不但偷懒耍滑,还偷偷拿家里的电话拨长途和她同学成个小时地聊天。我和叶雨都生气,我妈却说,不就打个长途电话吗,你俩就从来不打电话跟同学聊天?她和你们半大半小,你们这茬儿孩子哪个不这样呀?人家兴许还是说要紧事儿呢!

我*善良,让小保姆越来越忘却主仆关系,越来越猖狂,慢慢地,都把我们家当成自个儿家了,带些人回来吃喝玩乐,弄得到处瓜果皮核也不收拾。那天叶雨一进门傻着眼,可能小保姆不稀罕我那些邋遢衣服,她一身上下穿的都是叶雨的衣服,正跟她的同学炫耀呢!叶雨站在客厅里转圈扫了一遍,客厅乱得像猪窝一样,把她气得不行,当即把小保姆给撵出去了。

想到这些,我又跟叶雨说,姐,再找保姆咱们找个岁数大的,岁数大的妇女都懂规矩,跟咱们家老太太还会有共同语言,没事时候陪老太太唠唠嗑什么的,你说好不好?

叶雨不说话。

我趁热打铁。我说,姐,要不干脆你再搬回来住得了。

叶雨看都不看我一眼,又是没头没脸一句,你多久没回家,你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我没敢吭声,好像一只瘪气的皮球杵着不动,叶雨也再没追问,有条不紊地往洗碗机里放着盘盘碗碗,有条不紊地扳动了菜单上"清洗消毒"的旋转扭,冷不丁地就说,我以后每个礼拜都回来,再忙都回来,你自个儿看着办,没有课晚上多回来睡,听见没?

我"唔"一声算是听见,叶雨不说多余的话,转过身子,继续忙活儿。

跟厨房比,客厅的气氛好一些。

我再回客厅的时候,文文也成了话篓子,跟着刘星贫呢,小晏和我妈坐在一块儿,俩人端着一本辞海那么厚的佛书看得津津有味。我妈指着书上的繁体字解释着,解释得万紫千红,听不懂,反正我没听懂。但小晏好像挺上路,洗耳恭听的表情,讲到什么地藏经的时候,我妈兴致勃勃。她说,佛曰:修心不修口,心里只要有佛念佛,多行善事,蓄发的佛家子弟在吃的方面并不需要刻意吃斋,佛学提倡净化人们的心灵,吃不吃斋的自己随便,所以你们这样的半大孩子也可以学佛,不亏嘴,不会影响正常的成长发育。我妈说完望望坐在对面的柳仲和刘星,可能在等着她们说点什么吧,结果人家刘星理都不理她,和文文侃得枪林弹雨,快打起来了都。柳仲倒实在,跟老太太说,妈,看电视呢,您小点声!——我靠,这妈给她喊得越来越顺溜!真够腻啊!不过我妈就吃这腻,马上就改,连连说,你看你看,小点儿声,我小点儿声哈。

没有人附和,我妈只好继续向小晏下手,讲些观音呀如来呀普渡众生啊什么什么,那叫一个亦真亦幻,妙语如珠啊!我妈逮着谁就这么滔滔不绝,主要也是平常没人听她,我和叶雨都不信佛,尤其我,什么助人为乐慈悲为怀,都什么世道了,现在吃斋念佛的人有几个心口如一的。走私运毒、杀人放火、好像都是那些恶贯满盈的坏蛋信佛拜关爷呢!——信佛,不过是寻求灵魂上的宽慰罢了,谁当真呀?望着小晏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知道她是真懂还是装懂,反正附和的挺到位,我妈这逮着个活人说经念佛,那张嘴都乐歪了。

小晏她们走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我本来想开车挨个儿送她们回家,柳仲没让,她说不放心我的小本儿,白天阳光明媚的都迟到了,这黑灯瞎火的她不想死。我和叶雨送她们下楼打车,我俩四只手拖着刘星的箱箱包包们,结果都拖不动,还得小晏帮忙,刘星那个臭丫头倒好,袅袅婷婷走在最前面,跟文文接茬儿贫呐!

文文说,你这么晚回家,怎么和你妈交代,你总不能说搁小阳家贫得这么晚吧?

刘星眼珠子一骨碌,说,当然不能交代,找死啊!我妈她稀罕那种大家闺秀的类型,死烦话多人,实话实说准把我掐个好好赖赖不可,才没那么傻!放心吧,我都编好了,就告儿我妈回来的时候火车坏了,等修好了,开火车那人又病了,心脏病,赶紧送医院,好不容易救活了吧,完后这一道上都得人工呼吸,还遇到土匪了,抢劫,反正怎么惊心动魄怎么说,我妈肯定觉得自个儿是失而复得,特宝贝她这闺女,问长问短还来不及呢,哪还舍得掐。

柳仲哈哈大笑,她说,刘星你可真能瞎诌,你妈又不傻,要让她拆穿了,还不拿俩爆竹把你那张嘴炸歪歪呀,大粑粑!

刘星直摆手,连连说穿不了帮。

面对刘星的笃定,文文甩出来一句,估计你妈没坐过火车吧?这估计往后她也怕坐火车了!

大家一阵狂笑。

送走了刘星她们,我开车送叶雨回去,这个时候已经很难等到回金州的小巴了。路上,叶雨坐在副驾驶座上没怎么讲话,我猜她大概是还在生气,于是主动跟她讲话。

我说,姐,告诉你一个事儿,我们学校上个月办了一个跆拳班,周六周日上课,一、三、五的晚上也有两个小时,特刺激,那柳仲她妈说德智体全面发展才算好青年,痛痛快快掏钱让柳仲去参加,不知道说得多远见卓识,那真叫一个高瞻远瞩。柳仲正为有这样的老妈感到骄傲的时候,结果她妈跟她说,你看你,放假回来还得给你做饭吃,我都好几个礼拜没去打麻将了,说吧多少钱,五十够不够?一百总够了吧?

车里放着张信哲的《爱如潮水》,哗哗的。我扭着方向盘一边说一边笑,叶雨不吭气,特安静,她一心望着那些跟我们背道而驰的车辆,眼里全是忧伤。

我也再没多讲,老老实实地开车,车开到金州二站的时候,叶雨跟我说,太晚了,就送到这儿吧!

我说,怎么还能给你撂在半道儿,怎么得也得把你送到花店呀!

叶雨把小包挎在肩膀上,她说,你靠边儿停,我有话问你。

我把车停在二站附近的体育馆外面,叶雨伸手把CD闭了,整个车里瞬间悄无声息。我不自然地换了一下坐姿,驾驶座椅的皮子也跟着发出富有弹性的声响,就是惹人痒痒的那种,不知怎么,我竟然一阵心虚,心里抽搐了一下。

车那么停在路边好久,叶雨都没说话,她定定地看了我两眼,极为复杂的眼神。我本来以为接下来会问些什么,但她没问,她把车门打开了,迈出了一只脚,她说,回去吧,路上小心,然后就叫计程车走了。

那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白天的事儿,回想自己慌慌张张地在车里换衣服,提心吊胆。想着小晏在大庭广众的商场门口摘那个小价签牌儿。想着刘星的贫和我妈那些冰冷寂寞的话。还有叶雨满眼的忧伤,复杂的忧伤,她究竟要跟我说些什么呢?不敢想象!

我开着电视,胡乱按着遥控,长期不在家里住,那些频道的序号都忘了,这让我感到一定程度的难过,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会忘记吉他,忘记五线谱,忘记现在的梦想和做过的事,然后一无所获。其实做人什么都好,就是脑袋太小了,不知不觉,就把曾经反复备份的东西挤了出去,然后还没有意识到。

突然发现这是一个无比忧伤的夜晚,原来忧伤这玩意儿也会传染的。从金州回来之后,我的心一直忐忑不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胆战心惊,就感觉自己挺对不起我*,对不起叶雨,对不起柳仲她们,好像每一个人我都对不起。我恍惚感到她们似乎知道了一些什么,可是她们知道了什么呢?我做过什么怕她们知道的事情吗?

黑暗里,荧屏那么刺眼,让我突然想到别人说的一句话,说现实当中的路就像电视频道的选择一样,换频道的时候会有一些舍不得,但又忍不住想要找到更精彩的节目,也许会失望,也许是欣忭,尽管无法确定却愿意冒险尝试,并且义无反顾。

——人好像都这样。

这一夜异常烦躁,因为想得太多了。我缩在小毯儿里,就跟匍匐前进似的趴在床上,脚在床头,头在床尾,光露两只眼珠子看电视。过去我回到家里也会烦躁,因为我一回家就会觉得清冷,就会想起我爸,想起他做的那些小儿不宜的事情,他对我*昧心,对我的冷漠,对这个家的不闻不问。永远耷拉着一张臭脸,神出鬼没,永远是一副沮丧失望的模样,好像我和我妈都欠他的,这辈子都欠他的!

我有时候真替我妈感到委屈,嫁谁不好,非要嫁给这张臭脸,这样不回家的人,弄得自己心神憔悴,还给亲朋好友说长论短。上回,我和我妈去菜市场买菜,遇到以前住在老房子的一个邻居,小菲她妈,俩人嘘寒问暖了一会儿,人家握着我*手特怜恤地说,阳阳她妈呀,你们家老吴还跟外面不回家吧?你看你老的,这才一年没见面差点认不出你来了。我妈整张脸"唰"地一下全红了,我妈嗑嗑巴巴说,是呀,我们家老吴现在在南京干活儿,挺大的一个项目,建桥,估计明年才能完工呢,哪有时间回来啊!

当时,大概菜市场里头人太多了,空气不流通,我妈热得都出汗了,满脸汗珠。

我爸的确是在南京建一座大桥,也确实得明年才能竣工,但他神出鬼没又不是一年两年了,打从我记事那天起,他就没在家里呆上一个礼拜,呆最长一回是8、9、72小时,也不过三、四天,就好像跟这个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似的,回来了也住不下。我妈跟人家小菲她妈那么说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妈特可怜。外公过世早,要是他还在的话,看到我妈现在过得生活,肯定会后悔当初对这桩婚事的坚持,没准儿,他老人家就是因为这桩婚事后悔死的,要不怎么死那么早,我都没见过。

这些年,我爸在南京能牛掰全靠叶大伯,修铁路,建大桥,全是利润可观的稳当项目。叶大伯升了之后,我爸跟南京搞土建就更站得住脚,一幢一幢的居民小区,大型商厦,叶大伯总有办法让我爸轻而易举地中标,毫不费力地赚钱。估计我爸要是能分身,有孙悟空那样拔把毛就能变些猴子猴孙的能耐,那南京的大小建筑都给他一人包了,那真叫一个营私舞弊,朋比为奸!

我妈说,我爸根本没资质干桥梁公路的活,就像普通司机跟开出租车的,出租车司机除了要考驾驶证还得有从业资格证,从业资格证是乘客安全的考核保证,我爸的水平只能搞普通土建项目,建桥修路的活儿,国家对人员方面是有专门要求的,他根本胜任不了。这往小的说,叶大伯那是营私舞弊,往大的说就是犯法,蹲大狱。叶大伯跟我爸这么多年来一直要好,不是的话,他也不能把叶雨寄养在我们家里,可国家的钱岂能用来巩固这些私人感情。我妈说他们这么下去早晚出事儿,出大事儿。我妈每次一说起这些马上就愁眉不展,我总听得心不在焉,我跟我爸整个儿俩陌生人,我才不会管他出什么事呢!只要我妈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管他们谁死谁活,都他妈跟我没关系!
第二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26〉


上学那天也下雨了,大连这边五一一过就算是夏天,一直到九月份,天会越来越热,跟小蒸笼一样。

走出小区,我叫了一台出租车,我说,去尼姑庵,说完感到不对劲,扭头看看司机,那司机正上下打量我呢!我赶紧纠正,说去陵水××学院。司机从头到脚又扫了我十秒,看到我身上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这才娴熟地把档挂上。

车开到我们学校的时候雨越下越大,我心想刚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情深深雨朦朦呢,下得那叫一个诗意,我妈给我伞我都没拿,还感慨此情此景胜过江南闬闬烟雨,怎么这会儿就雄壮了,他妈天也欺负人!

我望着窗外的倾盆大雨,打怵被淋,可我总不能窝出租车里不出去吧,司机也不会让呀!人家司机还要接着挣钱呐!只好豁上了,我拿出一百米冲刺的速度朝着学校大门抱头飞奔,不过我飞雨也飞,根本躲不过!这个时候,小晏也从存车棚里跑出来,她说,你洗澡呐,怎么不带伞,你@#~々∮~感冒了怎么办?(雨太大,没听清楚)然后小晏把雨衣分了给我,我们一起披着跑,等跑到楼里衣服还是湿透,而且还溅得满裤管的雨水和烂泥,鞋上都是。

楼梯口有几个同学在整理雨具,小晏把雨衣抖搂了抖搂,搭在胳膊上,我这才留意到那件雨衣的年代。那雨衣是黑色的,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妈也有那么一件,下雨了我妈去接我,我就坐在自行车后面钻进去,任凭风雨再大都淋不到,因为它挺老肥。

那种雨衣已经过时很久,估计只有八十年代的电影里才看得到。小晏拢着湿漉漉的头发,她说,你怎么不拿伞呀,怎么来的?

我说我打车,从家里走的时候没下这么大就没拿,然后我问她是怎么来的,小晏把雨衣装进一个大塑料袋,她说,骑自行车来的呗,笨!

我们上楼梯,楼梯上也全是烂泥和雨水。我帮小晏拎着雨衣的大塑料袋,一前一后往宿舍走。期间,小晏说这次放假没能去看爷爷奶奶,准备找个周末回去,还说到我妈,说老太太真亲切。

我说,我还没去过农村呢!你哪个周末去?可不可以带上我呀?

小晏朝我脚上的白色球鞋一指,她说,农村可不是市区,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牛粪,你没去过不知道,去了可别嚷嚷着要跑哈!

我说,你看你这个人,你上次把农村形容得那么美,现在又这么说,就是不想带我去呗?小晏笑,她说,那行,这礼拜就去,今天礼拜二,礼拜六早上七点,你在学校门口等我。进屋之前,她又补充说,想好了,别到时候临阵逃跑哈!

去年的那场流浪,我呆过很多地方,可以说大连周边的小城几乎走了个遍,最后扎营沈阳,本想在辽宁的省会大展拳脚,没想结果被逮进了派出所。其实丹东我也去过,还在鸭绿江大桥拍过相片呢!但我从不知道在这边界城市里还有小晏爷爷家那么美丽的地方,一大片错落有致的梯田,一山山的牛羊花儿,白墙斑驳的稻草房,整齐的篱笆墙,那些飞禽走兽和叫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它们使我强烈地感到安宁!

我撑开双臂望着天,眼前的一切使我情不自禁地陶醉了。

小晏说,看把你美的,今天来的时间不好,要等到七八月山上的花草树木都油绿油绿的,那才漂亮呢!

我和小晏一前一后走进这个安详的村庄,呼吸着这里清新得犹如净土般的空气,路上遇见几个包着头巾的妇女,还有老人小孩,他们亲切地叫小晏的名字,跟她打招呼,看来小晏是经常回来的。

我们这么走了一段泥路,我真的踩到了牛粪,小晏让我在石头上蹭了蹭,她幸灾乐祸地笑,她说,忍忍,就要到了。

叩响柴门,一个穿着盘扣大褂的老太太走出来,老太太见了小晏满面笑容,都合不拢嘴了。她接过我们手里的东西,把我们往里屋迎,那是年长的老人所特有的亲切。

农村所谓的里屋,就是灶墙里面的屋子。小晏让我脱鞋上炕,我没上,就坐在竹子席上望着小晏和老太太的脸,听她们讲话。小晏拿出带来的麦片跟老太太说,奶奶,这是买给您和爷爷的,早上懒着做饭,就喝这个,您别舍不得喝,等我来再给您们买。老太太始终握着小晏的一只手,她管小晏叫晏儿,连连说,舍得喝,舍得喝啊,我孙女给我买的,我孙女给我买的。老太太揉着小晏的手背,特疼爱的样子,她说,今个儿,让你爷爷去集市上买点肉,奶奶包饺子给你俩吃,你爷爷在地里打农药呐,我去喊他,让买去!老太太边说边端详着我,偷偷乐。小晏这才想起忘了向奶奶介绍我这个不速之客,她说,奶奶,她叫小阳,我的朋友。老太太向我慈祥点头,连连说,好孩子,好孩子。被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叫着好孩子,我真是打心眼里高兴。结果老太太扭头又跟小晏说,这是男朋友吧?——我晕!我心想今天还特意打扮了打扮呢,亏我穿着一件红衣服还这么问小晏,要不估计问都不问,老太太干脆就笃定了。

中午,真的包饺子吃,开始是爷爷擀面,小晏和奶奶俩包,我围着屋里唯一的家具——两口大木柜,看着镶在墙上的旧照片,大部分照片都是黑白的,都泛黄了。后来爷爷不知道去哪儿忙活什么,小晏就让我帮着擀面,我说我不会,她说她教我,我就替补上岗了。小晏教我擀了几个,我看她擀得那么麻利,好像挺简单,我说我会了,但擀面杖拿在手里就不会用了,擀得什么畸形都有,弄得满身都是面粉,把奶奶笑得够呛。

吃完饭,已是下午。小晏说想去村里的学校看看,我也挺好奇,一直想知道那个学校究竟是什么样的,会让小晏那么惦记那么记忆犹新,还因为它梦想着当老师,于是就跟着一起去。

学校在奶奶家后面,在一个小半坡的空地上,很远的一段路,我们步行。路上小晏指着一块儿一块儿的田地跟我说着都是谁家谁家的,那些刚刚露出脑袋的小菜苗都叫什么什么名儿,她还告诉我哪个山头的蘑菇多,什么样的能吃,什么样的有毒……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我们要长久留在这里一样,所以迫切介绍一切。

小晏说,农村家的院子里都愿意栽一种夹桃花,把花瓣碾碎,能染指甲,不过现在这个气候还没开,再热一热,你再来,非把你脚趾甲染成樱桃不可!

我说,那好,你以后要来告儿我一声,把我带上,你要不带,我就拿奶奶家那长条板儿砸死你!

小晏作迷糊状,她说,死就死吧!不过砸死我之前,我得教你,那叫扁担,不叫长条板儿。

我随便捡半截竹竿拎着玩,我说,今天来,应该给奶奶买些水果的,估计你们这里没水果店吧?买些能放得住的水果,等我们走以后留着他们慢慢吃。

小晏望望我,我正踢着小石头。她说,你不是说你花的钱加起来可以砸死我吗?你把你平时乱花的那些钱都攒着吧!多攒点,一下致命,别砸得半残半死,难受!

我嘿嘿乐,我说,不是吧?还记着呢?我当时那不生气嘛,你可不能往心里去哈!

小晏也乐,她说,没啊,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儿,我知道你当时生气,还知道钱不能买的东西特别多,而特别多的东西里面就有你最想要的部分。小晏停顿了又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放得住的水果都硬,他们牙口不行,再来再说吧!

我点点头。

老远,就听见河水涌流的那种声音,没有金属入耳,但有节拍。小晏开始加速,马上拉着我冲过去。

那真是一条大河!说它大是因为我没有望见尽头,而且两岸很宽阔。事实上,那河水并不像大河一般湍急,水清且浅,流速如溪,我们老远听见的声音原来是前面的斜坡井,那是一口田地灌溉井,这河的水源源直下地飞流进去,传出撞击的巨响。

小晏不走桥,拎着一双鞋在河里欢蹦乱跳,一边玩水一边跟我说她小时候在这儿捉鱼捉蝌蚪什么的,说着冲我泼水,也不管自己的裤管已经湿透。我开始是站在岸边反击她,岸边都是玉米地和树,结果屡屡中招,后来干脆也脱了鞋跑进去,反正身上都湿了,不如彻底点痛快。

我们在河里玩得一身水,最后的结果是以小晏求饶告终。小晏用袜子擦擦脚,光着脚丫湿漉漉地穿上鞋。她让我照做,完后,我看见她把我的袜子使劲拧干,两只套成个球状,揣进裤兜里。

我们是从桥上过的河,大石头、磨轱辘、一立一步的那种桥,有明显的绿苔长出来。

大约又走了十分钟吧,我和小晏终于走到学校,之前玩得那么开心,但眼下,我愣住了。

那间大小跟活动小吃部似的稻草房,竟然真的是用黄泥垒的,过去听小晏说的时候,也没觉得怎么接受不了,虽然心里也会难受。可当我站在那里,当我看到那块钉在窗户上的塑料布,当我听着它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的时候,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心想这什么鬼学校呀,那破塑料布,收破烂的都不一定要!我说,能不能进去看看?小晏看一眼手表,她说,算了吧,免得难过,还没放学呢,别吓着他们。然后小晏咬着嘴唇走,我跟在后面,隐约听见一阵朗读声,不知不觉眼泪就掉下来。

我们在学校不远的一堆稻草上坐着,我第一次那么坐在稻草上,感觉比想象得要柔软,风特别暖,吹着已经半干的衣襟。

我问小晏说,学校,为什么没有旗杆呢,不升旗吗?升旗怎么办?小晏倒在稻草上,望着天空,她说,升什么,哪有旗升。我作疑惑状,小晏勉强笑笑,她说,去年筛新稻草好多了,过去这里你都不知道,晴天漏沙阴天漏雨的,根本没人管。听他们说有人要把这里开发成风景区,因为我们这里有天然的温泉,一年四季,那泉眼都能煮熟鸡蛋,那人答应给村上盖座像样的学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真是那样的话就好了,以后这里的小孩儿就能少遭点罪。

我没说话,也像小晏一样大字形的躺在稻草上,望着明净的天空,数着云朵,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却觉得隐隐忧伤。我侧着脸看小晏,看见她也在看我,我嗑巴说,你,你还觉得我把穷人视如草芥,是个没有思想,是个没有思想的寄生虫吗?

小晏伸手摸摸我头,眼里有无限宽容。她说,不了,你有思想,有理想,不是寄生虫,是我看走眼。其实,你心里比谁都脆弱呢,只是不露在外面,不过这样不好,容易出事,以后你要难受,你就告诉我,就我知道,给你保密,好不好?

我说,好。

我听见自己说这个字的时候带着哭腔,声音特小,大概小晏都没听见,她胡乱抓了抓我的头发,一句话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就像小时候我妈抱我那样把我的脸深深拢进怀里。

我们在稻草上躺了半个下午,晒着太阳,暖洋洋的,说着各自的心事。小晏说她喜欢这里,将来结婚就回来,盖间房子,不走了,怕就怕没人愿意陪她呆在这样穷乡僻壤的地方。她问我喜欢哪里。我说,不知道,但不管去哪儿都不想结婚。小晏怔怔地看我,她说,为什么呀?你疯啦?我望着天空,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小晏容易理解一些,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了,不想结婚,不想结婚!也许我妈说得对,像我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心里都自卑孤僻,都主观,跟正常人两路。

小晏见我不吭声,又重复问,你是不是疯了?

我说我没疯,就是不想结婚,我不想像我妈那样为了父母的意愿牺牲自己,我不允许任何人摆布我,包括我自己。

小晏转过身,迟迟说,你喜欢就好,去做吧,别让自己活得太累,你要累了就告诉我,我给你治。末了又费心琢磨地说,我怎么治你呢?究竟谁是罪魁祸首啊?

我看着小晏那个认真的小样就想笑。我笑了,她也笑了。

后来,我们又说了很多,还说到文文和柳仲她们俩,不知不觉,那些小学生放学了,三五成群,追逐打闹,我和小晏也跟在他们身后往家走。小晏握着我的手,我们比肩并起,边走边学那些小孩撞屁股玩儿,一直撞回家。

奶奶这个时候都开始做饭了,农村的锅挺老大,老太太围着大布兜,烧着柴火。小晏搬个小板凳帮着奶奶烧,我就蹲在旁边看那个风匣子,一推一拉,感觉特好玩。我说,这个东西多少钱?哪儿买的?小晏说,自己做的,不值钱,你没见过吗?风匣子就相当于咱们的引风机一样,助燃烧的。我说我帮你拉,你别累着。小晏横我一眼,她说,你是觉得新奇想玩玩吧?还怕我累着,怕我累着怎么不帮我烧柴火非要拉风匣呀?我也横小晏,我说不用拉倒,都你自个儿干了吧!

天渐渐黑下来,农村天上的星星特别多,小晏没骗我,真是大片且异常明亮。我端着饭碗站在门口看,结果奶奶出来了,奶奶摸着我的后背,她说,好孩子,回屋吃饭去,吃完饭再出来看,听话。

小晏的奶奶很慈祥,眼里似乎永远有着一抹慈爱,不论对谁,和蔼可亲。她让我想起自己的奶奶,我记得小时候都没怎么见过她,因为她不喜欢我,甚至嫌弃我。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有着很严重的封建思想,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重男轻女的思想,什么香火不香火的,特迂腐。我爷爷据说是位足智多谋的老头儿,是当时叱咤风云的远洋贸易家,前后娶了四个老婆,一共有九个孩子,我爸是最小的,也是唯一的香火。所以等到了我这里事情就变得很严峻了,结果,众所周知。

我和小晏被安排睡在里屋,里屋没有门,只和爷爷奶奶的房间隔着一块大布,有点儿像幔子的意思。爷爷从大木柜里抱出几双棉花被,把它们一双一双地铺好,他跟我说,这火炕硬,板身子,乡下地方,你别嫌弃。说得我不好意思,连连说,没事,没关系。

其实我并非是那种娇气的人,如果心情是快乐的,其实不管在哪儿都是一种享受,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我随遇而安。

小晏玩弄着细细的灯线,她说,小阳,没见过这种开关吧?我小时候就是玩儿这个东西长大的,小时候就想为什么一扯这个小绳儿灯会亮呢?就反复扯它,扯断多少条灯线都算不清,好几回站在炕上扯着灯线打滴漏,看这个痰盂,这个是铁的,灯线一断,我就一屁股坐痰盂里了,摔疼了哇哇哭,不过哭够了照样这么玩儿,特犟!

小晏说的痰盂放在墙和炕垂直的旮旯,是那种很老式很笨重的铁制容器,不小心碰上都得疼,可想而知她摔下去的情况,肯定是闭着眼睛哇哇哭,不哭才怪呐!小晏说她玩灯线的倔犟让我也想起自己小时候,小时候偶尔去在世的奶奶家里住,奶奶不喜欢我,她喜欢姑姑家的哥哥和弟弟们,她把一些糕点藏在很高的碗柜上留给他们吃,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其实我并不喜欢奶奶藏起来的那些食品,那些东西只是奶奶一厢情愿的美食罢了,事实上,那些东西就连哥哥们长久以来也已经吃腻。

趁着奶奶午睡,我把椅子费劲地搬到厨房,我攀着小板凳再踩着椅子就可以够得着奶奶藏得糕点,我挨个儿咬,挨个儿糟蹋,边嚼边吐,弄得到处都是。好多次摔破膝盖,被奶奶打,但不管奶奶把东西藏到什么地方,不管藏得多高,我还是会找到。——我现在讨厌面食,大概就是小时候糟蹋得多了吧!

奶奶打我,我妈并不知道,因为奶奶从来不告诉她真相,我妈问我怎么会伤?奶奶疼爱地抚摸着我,她说是和哥哥们调皮疯的,我听多了奶奶的谎话也学会了撒谎,每次我妈追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顺着奶奶的谎话说下去,因为我不想我妈难过。

现在回想一下,小时候真够挺犟的,好像找到奶奶藏起来的那些糕点可以证明什么,证明什么呢?我还记得奶奶去世的那年我十四岁,她从生病到去世将近一年的时间都是我妈照顾的,我*妇产院离中心医院很远,我妈每天去给她接屎接尿给她擦身喂饭,除了我们母女没有第三个亲人过来看望她,包括我爸。还有奶奶力所能及的时候最疼爱的外甥们,他们和他们的父母没有来过,他们怎么会来呢?那个时候他们正在为瓜分老太太的老宅子打得头破血流呐!

奶奶到后来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用眼神把我叫到身边,她握着我的手,嘴唇蠕动着但没有声音。我马上就忍不住眼泪,我这个人心特软,见不得任何人因为任何事情痛苦受难的样子,当我看见包围着奶奶的那些仪器全部停止运作的时候,终于坚持不住,我躲在医院的厕所里,把小时候和奶奶之间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特别享受地想了一遍,虽无感恩但也没有记恨了,突然发现自己恨不起来,心太软了,不会记仇。

我妈说心软也是一种品德。奶奶生前两面三刀,就因为我不是香火,明明心里对我妈恨如头醋,表面上却和气得扬帆渡船,我爸在外面撒欢儿她也不管,还支持我爸跟我妈离婚,她干得那些坏事指不胜屈,估计全部抖搂出来都能写本《西游记》那么厚的"名著",我可不想因为那老太太冒跑题的危险,我只是想说我妈,我妈绝对是一个好妈妈好妻子好媳妇的好女人,当这四个"好"字同时具备在一个女人身上,注意,我说的是"同时"。如果你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千万不要去想象,因为那宽容那善良肯定比你想象到的程度要多得多,要感人得多。如果你好福气有这样的女人,无论她是你的母亲、妻子、媳妇,还是随便亲人朋友什么的,我想跟你说,记得珍惜她。

小晏翻个身,她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想我妈呢。

…… …… ……

拉下灯线,二十五瓦的小电灯泡瞬间就灭了。放下大幔子,窗外是皎皎的月光,我望着篱笆墙的影子,这个恬静的村庄的夜晚让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内心安宁。

我说好喜欢这里。

小晏摸着黑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她说,是不是太闷?连电视都看不到?

我不知道小晏为什么总喜欢那么摸我头发,但我知道那是一种源自内心的疼爱和挑逗,记得在幼儿园的时候,我们老师还有一些阿姨都是这么摸着小朋友的头发说着真漂亮真可爱之类的话,如今,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跟我说这些了。

我听见爷爷在隔壁炕沿上敲着大烟袋锅,噔,嘡嘡嘡,沉闷且厚重的声响,我迷迷糊糊地感到小晏的呼吸慢慢匀称起来。

第二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27〉


柳仲说,校长找吴小阳去办公室。我不信,心想自个儿也没干什么坏事儿呀,不会重名吧?柳仲隔三岔五地捉弄人,讲话从来都是真一半假一半,捏造消息,迷惑群众,那是她惯用的伎俩。我这么想,然后该干嘛干嘛去了。

食堂里人挺多,我大面积地扫了一眼,绘画系指定就餐区的桌椅板凳都被占满了,黑压压的,也找不到柳仲和文文她们坐在那儿。突然有人喊,吴小阳,坐过来。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尹美丽,她跟一桌子小尼姑在餐盘里头拣肥肉呐!我指着悬在天棚写着"预算系就餐区"的小牌儿,笑着说过不去哈!那个"自行车"也在桌上,她说,没事儿,你不说我们不说谁知道你是哪个系的,快坐过来。我正犹豫去不去呢,尹美丽一阵风似的把我拽过去了。她说,什么没事儿,吴小阳可不是凡人,谁不知道她的歌声呀,你们又不是没听见,她一张嘴,迷死多少人呀,方圆百里没一个喘气的!

尹美丽挺大嗓门,真不知道这是夸奖人还是骂人,好像她们预算系的人嗓门都挺大,估计都练过气功,震耳欲聋啊!

今天食堂吃的又是白菜豆腐,小灶也不过是辣椒炒鸡蛋,我对那个做饭的大婶真是没招没招了,翻来覆去总这么些东西。我吃了一口鸡蛋,还没吃出什么味儿,小晏来了,她说,你怎么还在吃饭呐?你没去办公室呀?

校长办公室到底是校长办公室,又是书柜,又是盆栽,豪华的实木办公桌上还摆放着一方玛瑙貔犰,那叫一个气派。校长笑意盈盈地坐在大转椅上,穿着一套蓝色西服,打着领带,跟老男人一样,她指指沙发让我坐过去,自己也跟着坐了过来,估计这么和颜悦色的不会是什么坏事儿,我踏实不少。

校长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她望着我的脸说,吴小阳,今天中午找你来是想争取一下你的意见。跆拳班的方老师最近比较忙,她在市里的一家体育馆也担任跆拳教练,有的时候时间窜不开,就只剩下于老师一个人教你们,难免吃力。前两天我找她谈了,她说我们同学领悟慢,再加上一批批后来报名的同学使整个进度特别为难,眼前很需要一个人把大家的水平拉近,帮帮差的同学。她向我提到你,说你领悟能力很强,到课的次数相对又比较多,感觉你也是挺爱好。我们学校往后在德智体全面教育上将会一如既往地开设跆拳班,磨练同学们的意志,陶冶同学们的情操,让同学们在校园里生活的更愉快更充实。所以学校想送你去方老师的体育馆上课,随到随学,费用由学校方面承担。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学校考虑到你素质不错,而且现在在读一年级,将来留校的时间还长,才选择你去。说到这儿,老校长递给我一杯水,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那个温柔啊,眼巴巴的,但却没有商量的口气,好像特有把握把我吃定了似的。

我今天找你来主要就是想跟你说这些,你这个小姑娘不错,琴弹得好,歌也唱得好,平常看你像个小男生儿似的,肯定也很喜欢体育吧?

我点头。

校长笑,笑得挺阴险,有得逞的味道。她说,那好,你回去考虑考虑吧!

呸!还考虑什么,我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她也就是说,学校很穷,想多找几个教练却没有钱,可需要的那个人又很需要,于是瞄准了我,因为我念一年级,离毕业还早着呢,相比之下更有利用的价值。所以我要无条件的被学校利用,而学校完全感觉是理所当然的,反倒我还必须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捧着一张笑脸说谢谢领导的器重。她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不是吗?真是惠而不费呀,弄得好像多栽培这帮人似的,知识分子都是满腹城府,他妈比千年狐狸精都狡猾!但我还是答应了,利不利用的不重要,我喜爱跆拳,我快乐就够了。

我说,不用考虑,我愿意去。

校长一听特高兴,她赏识地拍着我肩膀,乐得眼睛都成一道缝儿。

一出办公室,撞上小晏,她鬼鬼祟祟站在门口不吭气。我说,你干吗呐,吓死我了。小晏小心翼翼把我拉到一边上,她说,我还吓着了呢,校长找你干吗?不是什么坏事儿吧?我把办公室里的谈话全盘告知,我说,校长让我到方老师的体育馆去上课,学完回来辅助于老师,平日随到随学,周六周日必须去,去晚了都不行!小晏开始有点紧张,听我这么说,激动地蹦呀蹦的,摇着我两条手臂老大声问,真的吗?真的吗?你要当老师了?吴小阳要当老师啦?

校长办公室在教学楼的一楼,小晏那么激动的时候吃完饭的同学已经从食堂回来准备下午的学习了,大家都看她,就像看到长脖子怪兽一样眼光惊讶。她们眼里那个一贯文质彬彬的季晏,言行举止一贯是文文绉绉的,突然变成这样,她们有点儿接受不了。

方老师任教的体育馆在繁华的市中心,在一幢大楼的三层,是一家集团下设的娱乐场所,不算大型。但去之前我并不知道这栋楼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体育馆在三层。推开弹簧门,我吃了一惊,还以为校长的地址给错了呢,这里竟然是家水吧,竹桌竹凳的,零星几个客人,生意似乎很冷清。我询问了一下,得知二楼是酒吧,体育馆在三楼,我就上去了。

市中心到底和偏僻的郊区不一样,看人家这楼里头的光线多充足,金煌煌,跟染料似的,我踩着楼梯上和和气气的阳光,这么想着。走到二楼的时候,一帮男人迎面而下,一个个横眉竖眼很不好惹的架势。其中一个男的还带着一个女的,我仔细一看,又吓一跳,我倒不是被那男的吓着,而是他旁边那个女的。

美丽?我试着叫她,因为我不敢断定她就是美丽的尹美丽,尽管她长得比尹美丽还像尹美丽,但这个人穿得花里胡哨,还化着浓妆,就跟小姐似的,应该不会吧?

结果我一叫她,她特别激动,拽着我胳膊说,哎呀,小阳,你怎么在这儿呢,要去酒吧玩儿呀...尹美丽挺大嗓门,就跟平常一样。

我不禁震撼,心想她真的是尹美丽吗?我认识的那个美丽也就吹吹牛B,怎么可能是小姐呐!我赶紧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小孩不点儿怎么思想这么复杂呀,也许那个男人是她一表哥,或者别的什么亲属,干吗非往龌龊的地方想呢,该打!

结果我打完自己就后悔,那个男人真是美丽的服务对象,美丽主动给我们介绍,她笑着说,这是我同学,吴小阳。这位是我的一位客人,也算半个男朋友,高业。

我看了男人两眼,浓眉深目的,满眼透着智慧,冷峻的脸上有些沉郁,有些瘦。男人也看我,他冲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他跟美丽说,聊吗?不聊走吧!

美丽倒是听话,袅袅婷婷地跟在男人的身后。当时,我真想拦住她,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没那么做,我安慰自己说,等回去告儿柳仲,让柳仲开导开导她,尽管是亡羊补牢,但该补的也得照补。

体育馆里横七竖八地放着健身器械,光是跑步机就摆了一排,几个肌肉紧绷的男人卖力锻炼,他们好像在比赛,比赛谁的器械叫得更响一些。

要健身吗?一个围着毛巾的男人友好地问。

不,我来找人的。

你找谁?男人拿下脖子上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打量着我。

找一位你们这里的老师,她叫方华。

哦,你找方教练,等着,我给你喊去。男人从一排衣柜其中的一个洞里飞快抽出一件运动服,边穿边朝着里面走去。

一会儿,方华出来了,她今天穿身合体的便衣,不过看上去还是那么地笨重。她带着我穿过一条走廊,把我领进一间办公室。然后她说,刚才那位是这里的跆拳教练,以后你跟他。他的班在001教室,每周周六的上午和周日的下午重复上课,也就是说教的都是一样的,随你选择时间。方华翻着办公桌上的一摞纸,接着说,不过,像今天这样礼拜六,你就应该上午来,现在都下午了.…..你看,我的班都是蓝带以上的学员,你也去不了,所以往后一定要掌握好时间,上午七点半,下午一点,别忘了。

我刚想说是我们校长没告诉分明的时候,帮我找方华那个男人拿着一个档案袋进来了,我突然想起来方华说以后我是他教的,我就挺礼貌地站了起来。方华说,这位是窦俊伟,窦教练,她就是吴小阳,你们认识认识,我去换衣服上课。

男人跟方华俩点点头,然后主动跟我握了握手,感觉还算平易近人。

他从档案袋里拿出一张小名签,他说,这个会员卡,每次过来上课都把它带着,免得上头儿检查,麻烦。

我接过来,小名签印着"中正健身俱乐部跆拳道会员卡,编号0523"。

我说,谢谢。

他显得不好意思,连连说不要客气。我这才正眼看了看他,有些黑,鼻梁高挺,眉毛浓密,大眼睛水汪汪的,大姑娘都没他水汪,顶多三十岁左右。

我说,今天来晚了,方老师跟我说了,我明天下午来,您忙吧!

他笑,笑声明朗,然后他把手里的档案袋给了我,挠着头说,真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回去把表格填了,明天带来,明天是下午一点上课,别迟到哈。

纳闷,明明是我把上课时间弄错了,我都没不好意思,教练反倒还不好意思,这个教练真是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哈!

第二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28〉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诅咒尼姑庵,诅咒我们校长,好端端一个礼拜六什么没干,来来回回坐车玩了,这不坑人吗!我给柳仲打电话,电话接通,我问她回没回家,人在哪儿。我说我看见尹美丽,还领着客人,以前就觉得她挺能掰的,没想丫是小姐,打扮得那叫一个花枝招展。

估计柳仲也被吓着了,半晌没出声,我刚想骂她装什么不好非要装哑巴那么忧郁深沉,还没等骂,柳仲说话了。她说,小阳,我和季晏在海边,文文昨晚吞安眠药了,好在吞得少,发现得及时,否则.…..

我当时脑里空白一秒,但我并没信,我说你丫玩笑开大了吧?你干脆说文文是个挺有道行的吸血鬼,一夜之间学校里血流成河,遍地白骨,幸亏你发现得早,蹿房越脊才获一幸免,这么说多惊心动魄啊!我心想柳仲真是的,捏造消息,迷惑群众,也给点逻辑思维好不好,文文无缘无故怎么可能吞安眠药呢?

柳仲在电话那头长叹一声,她哽咽着说,我以后再也不闹了,真的狼来了,没人信我。文文现在在水里泡着呢,她需要留院观察,可谁说她都不听,如果我说半点假,我他妈大粑粑!说完柳仲把电话挂了。

我赶到海边的时候天突然下起毛毛雨,我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被雨淋得总之衣服湿透。大老远,就看到柳仲光着脚蹲在沙滩上,小晏站在她旁边,挽着裤管,一直挽到大腿。等我走近了,还看见小晏手里拿着一个XX附属医院的大塑料袋,袋里装着一张黑乎乎的大片子,好像是脑片子。

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呀?人呢?

柳仲哭丧着脸,指向海,她说,哪了。

我顺着方向望去,看到文文茕茕孑立的背影,被风吹得披头散发,穿着一件蓝色格子的衣服,就是医院里那些病号统一穿的衣服,下半身全埋在海里呐!

我当时就火了,跟柳仲和小晏大发脾气,我说,你们怎么不拦着她?想她死呀?

小晏低头不语。柳仲见我火了她也火了,她说,怎么没拦,根本拦不住!

我鞋都没脱就朝海里跑,我说,绑也把她绑上来!

我听见柳仲在后面嘶哑地喊着,全去死吧!死吧!预备齐死吧!

我也没回头,一扑哧往海里跑,摔倒还喝了口海水,腥歪歪的味儿。我当时气火攻心,血管都快爆了,真想抽文文,我抽死她得了,再让她吞安眠药,好端端的吞安眠药学人家自杀玩儿,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去死,难道死就可以解决一切吗?真的话,我也死,全世界人估计都会去死。我像疯狗似的踏着海水,我迫不及待想问文文是不是真的活够了,要活够了告诉我,我抽死她,省了买安眠药的钱。可是,当我面对面跟文文站在海里,当我看见她苍白得像宣纸一样的脸,她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搐搦,眼睛漠视一切却又那么姽婳美好的样子,我看着她那个模样心还是软下来,我给她拢头发,我说,背你,咱们上岸吧!文文看着我笑,她说,别傻了,你背不动我,我重,他都背不动我,他都背不动我,背不动我...文文边说边趔趔趄趄地朝深处走,但没走几步就摔倒了,大概站得太久,她的腿已经麻痹了。

我们打车把文文送回医院,路上文文一直瞪着大眼睛,也不说话,面无多情。我问小晏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事这么想不开。柳仲递了一个眼色,示意我不要问。

负责文文病房的主治大夫找病人找翻了天,她把小晏臭骂了一顿,说万一出什么差错,谁负得起责任。我这才知道原来是小晏带文文去的海边,小晏跟医生赔礼道歉,她说,大夫,是我不对,您一定要把她治好,求您了。那个医生正在气头上,挥着手说,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休息,你们再不出去,我也没有办法了。

我们并排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我说,到底出什么事了?文文是不是疯啦?

柳仲豁地窜了起来,她说,你才疯了呐!你不疯你会以为我拿文文的命开玩笑?你不疯了,你在车上当着文文的面问她为什么想不开?你怎么不吞安眠药,死了得了,都死了得了!柳仲气呼呼地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柳仲走后,我也生气,就觉得心里特堵得慌,难受,特难受!

大夫说给文文打了镇静剂,让我们先回去,明天再来。小晏趴在观察室的玻璃上望着文文,半天她说,小阳,我想去海边儿。

再从医院出去的时候天已放晴,就跟刚才下雨不是这片天似的,大概只是云彩带了点雨,云彩走了,雨也停了,一时阴霾而已。

我和小晏走在海边,海面上那些海鸥飞呀叫呀,紧迫地捕捉着潮水退后遗留下的小鱼虾。,这一片海刚才还是波涛汹涌,转眼之间就成了一片沼泽地,跟变魔术一样。

我说,退得可真快,要知道这个时候退潮,就让文文这个时候来,也不会站在水里,浑身发抖。

小晏有些感慨,她说,这世上的事不都是一瞬间的吗?好像越是大事越是发生在一瞬间,让你先知道了,还叫生活吗?

我沉默。

小晏又说,人活在世,三灾八难、五劳七伤,都难避免,文文男朋友死了,今天出殡,他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幽明相隔,再也见不到。

我想起文文过去跟我说过那个男人,他家里穷,好像精神也不是很好,文文他们家不同意他们在一起,说他是个残废人,怕女儿吃苦。可他怎么会突然死了呢,是病死的吗?我问小晏,我说,你知道文文的男朋友是怎么死的吗?小晏坐在沙滩上,两只手抱着膝盖。她说,知道,跳楼死的。当时就断气了,也别怪文文想不开,换了谁,谁都一样!

小晏说,其实文文一直觉得在不在一起都不重要,只要他能活着,就够了,就很高兴了。那个时候,文文家里闹得风起云涌,文文差点被她爸赶出去,但文文也没放弃,常常去护理他,常常让他发脾气。直到男方父母找文文谈话,他们说自己儿子什么病大家也知道,而且又没了腿,根本配不上文文,见到她只会让他自卑,如果真的为他好,想让他活下去,就离开他。

我说,哦,其实我也多少知道些。

小晏把头埋进腿里,她自言自语说,文文离开了,可到头来,人还是没活下来。

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怎么得了那种病呐?

小晏抬起头,她说,每个自杀的人都有冤屈,都有莫大的委屈。他家里困难,跟我一样想念大学,但复读了两年也没考上,周围人都瞧不起他,旁敲侧击的……之前,应该是个很老实很要强的人。

我说不出话。突然就感到很沉重,这个人间总有着一些无法改变的无奈,把人分得三六九等,尊卑贵贱,要真能分得清楚也好,但又分清楚。那些有权有钱的人就是尊贵,即使是德薄能鲜也是尊贵,而那些捧着书本窝在稻草房里听着风吹着塑料呼啦呼啦响的穷人,他们考不上大学别人瞧不起,考上又没钱念,即使秉赋得天独厚也是卑贱,注定了卑贱。想到这儿,我就觉得自己挺丢脸的,从小到大,一直仗着家里耀武扬威到现在,我不就是那个"尊贵"的前者吗?我赶紧低下头,不忍想下去,我怕见到这赤裸裸的惨烈人生,我不想忧伤!

黄昏,天渐渐朦胧起来,海上的晚霞却红得发紫,小晏望着退去的海水,很伤感的模样,她说,小阳,你喜欢大海吗?

我点头,说喜欢。

小晏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她说,真羡慕那些海边别墅的主人们,每天可以看到海,看到这么美的黄昏,他们的心灵肯定都特豁达特宽阔,就像这片大海一样,包容万象。以前,文文经常和他来这儿,他们憧憬着安逸的生活,平淡的生活,永远都不分开的生活,那个时候谁也没想过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

我点头,我说,是啊,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

小晏抬起头,她眼里有泪,她说,小阳,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这海上漂着,可以停靠的码头是隐秘有限的,幸运的人找到码头开始一段幸福,不幸的人找不到码头一直痛苦,痛苦的人要夺走幸福的人的码头,三者不幸。有些人,他们不去计划寻找码头,他们随着浪头无止境地漂游,观赏着一路的风景,收集阳光和心情,幸运是邂逅跟自己一样漂游的码头,于是紧紧地抓住彼此,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一起漂一起沉,乘风破浪地生活。

是不是沉了就会死?

会死。小晏看了看我又看向大海,她的声音有些失真,她说,真心相爱的人渴望生死与共的永恒,并不是不珍惜生命,而是他们清楚再也不会有幸福,人活在世上奔波劳苦,目的不就是为了争取幸福吗?当一件事情没有了目的,谁还会去做。

文文的事儿,你也这么看?

我把文文当成自己姐姐一样,我知道她现在很痛苦,可我也想她能活下来,好好活着,好好吃饭睡觉,就当为了他也要好好地吃饭睡觉。如果真有灵魂的话,等再见面的时候,告诉他,自己帮他吃了很多饭,睡了很多觉,做了很多事情,其实这也是一种幸福,他会高兴。

那这事儿,学校知道吗?

不知道。小晏突然瞪着眼睛雪亮地看我,她说,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呀,文文会被开除的。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会跟老师请假就说文文生病了,请几个礼拜,让她整理一下心情。你要帮着保守秘密,守口如瓶,打死也别跟别人说,一定不能说。

我点头,我保证自己肯定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谁说谁是小狗,小晏这才放心。

在我们准备离开海边的时候,柳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看见是柳仲的号码还以为她又要骂我了,打怵地接起来,假装不知道是谁喂了一声。柳仲说,小阳,是我呀,今天我不对,我就是不舍得文文然后心里头难受,你别生气,你要实在生气就抽我吧!随便你抽!

我了解柳仲,别看她平常总是没心没肺,其实她那心肠子比谁都软,看个什么悲点儿的电视剧,她也能淌眼抹泪,腻死!

我说姐姐你别扯了,有那么小气吗我?

柳仲说,你不小气怎么都不回宿舍。我等你一下午,还帮你洗了衣服,你快回来,天快黑了。


第二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29〉


文文在医院住了半月,出院那天下午,大家都挺高兴,我掏钱吃了一顿饭,在狮子楼火锅城,在中山区伍伍路附近。我们是出了医院直接去的,医院里一些日常用品还在手里拿的,大包小包,好几个塑料袋。

大概看到客人的东西很多,怕没处放,服务员把我们安排坐在一个有六把椅子的包间里,然后拿来食谱,站在一边恭候点菜。文文这段时间病得面黄肌瘦,都不像是个年轻人了,我把食谱推她眼前,我说,美女,吃啥自个儿叫,吃啥别吃亏,这顿妹妹我请!文文有气无力地笑笑,她说,别太油了,再都行,柳仲最会点菜,让柳仲点吧!柳仲真就不客气,把食谱接过去,不一会噼里啪啦点六七个菜,还要了一个鸳鸯锅,末了,跟小服员说,先叫这些,吃完喊你去。把小服务员说得屁颠屁颠,估计没遇见过这么爽快的客人,点菜麻利得就跟不要钱一样。

吃饭期间,小服务员站在包间里,一会儿给我们倒饮料,一会儿给我们换餐盘,没有活干,就规规矩矩站在一边上,毕恭毕敬看着我们吃饭。小晏夹着一筷子菜算是放不进嘴里了,看得出来,她是不好意思小服务员站在旁边。实在忍不下去,她跟小服务员说,那个,坐过来一起吃吧!小服务员一怔,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我们店里有规定,不可以跟客人一起进餐,你们慢用,我站到外面去。说完走出去,倒是一去不回,一直到结账时候都没见着人影儿。

我们继续吃饭,小晏时不时给文文夹菜,我也给文文讲学校最近发生的事儿。我说我去方华俱乐部了,教我的那个教练叫窦俊伟,像大闺女似的,特腼腆。班上女生都说他教课浮皮潦草,因为他从来不好意思给女生手把手指点,倒是有耐心,一遍一遍放慢动作,弄得这帮女生反倒不耐烦了。上个礼拜,我们班一个女生急了,跟他说,教练,您是不是重男轻女呀?为什么男同学您就下手纠正错误,我们就不行,我们不是人怎么着?说得他一张脸红得跟番茄似的,不过照样那么教。

柳仲哈哈大笑,她说,真的假的,有这样男的?比我们家马忠良都老实?现在这世道真是难得啊,有机会会会他。

我正笑呢,扭头看见文文低着头,她用那只被点滴针扎得淤青淤青的手拿着筷子愣在那儿,茫然若失的样子。小晏从桌底下踩我一脚,突然想起小晏跟我说过文文的男朋友也是个老实人,我心想自个儿真是笨呀,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来想逗文文开心,结果却说到她的痛处上了。

小晏看看文文,又看了看我和柳仲,她说,你们不知道,我前两天在别人手机上看到一条短信,特逗。说,郑喜定的老婆早上起床不见了丈夫,于是去公公家里找丈夫,一进门看见公公在洗脸,她就问公公说,"爹,喜定呢?"公公没吭声,媳妇又问,"爹,我问您喜定呐?"公公火冒三丈,狠狠说,"呸,呸,洗脸呐!"——小晏咯咯笑,我知道她想哄文文开心,因为她边讲边望着文文的脸,特期盼的眼神。文文也真的笑了,我也笑了,只有柳仲不明究竟,还跟小晏抬杠。她说,你那算什么呀,都过世了,现在流行得更逗,比你的逗。就说有一次,计划生育部部长去农村搞普及讲座,讲到近亲结婚的问题就问群众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近亲不能结婚,大家都不知道,只有一个老农把手举起来了,工作人员就把麦克风递给他,说,您老知道,您给大夥儿说说呗!老农接过话筒憨厚地笑,他说,亲戚嘛,呵呵,呵呵呵,太熟,不好下手哈。——柳仲笑得前俯后仰,快撒手人寰了都,她放下筷子说自个儿还有更逗的信息,说两个女的在澡堂里洗澡,蚊子和螳螂躲在角落...我学着小晏的办法在桌底下踩了柳仲一脚,她挺识相,闭嘴了。柳仲就这样,不贫拉倒,一贫起来饭都顾不得吃,估计我不给她点小动作,这满桌子的菜她都忘在脑后了。

去结账的时候看到美丽,像我在俱乐部见到她那次一样,一张脸抹得跟潘金莲似的,要多浓妆艳裹就有多浓妆艳裹,她怀里拐的那个男人站在我旁边,也在巴台结账,但这个男人可不是上回那个,这个有点胖,像个大痞子,让人感觉挺轻浮的。

美丽看到柳仲特欢喜,她说,你丫的,怎么在这儿碰上你啦?吃好没?没吃好让我男朋友请。柳仲也特高兴,望着男人说,你男朋友真帅,跟洪金宝似的,这大块块儿,壮实!美丽听着崭样,她说可不是怎么,今天给我买了条裙子,看看,好看不?说着把小挎包摘下来,两只手扯着穿在身上的裙子好一顿地显摆。柳仲连连说好看,说这么好看,得好几百吧?美丽漫不经心把小挎包又挎肩膀上,她说,不贵,才八千,我还没怎么看中呐!我看中的那条裙子两万八,我男朋友答应我明天去买。柳仲说,哎呀,那得赶紧买呀,看中了不买买买提,买晚,人家卖没了,多后悔!柳仲依依不舍跟美丽道了别,还让她有时间到我们寝室去玩,我就觉得柳仲有的时候也挺会逢场作戏的,明明知道美丽说得是鬼话,但却像温暖的春风一样跟着附和。

出了饭店路灯都亮了。

路上,我问柳仲,我说,真吓人,抹得跟小鬼儿似的,丫是小姐,你知道吗?柳仲鹅行鸭步,她说,美丽不是小姐,她才不是呢!人家小姐有指定价钱,有选择顾客权利,天一亮,互不相欠,没风险。美丽不是,她天生就是一个东食西宿的人,贪婪逞强这俩词儿是给她造的,总想沾便宜,想着傍大款,结果往往刀头舔蜜,得不偿失。

我没怎么听懂柳仲的意思,我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是男人女人,男欢女爱?

柳仲摇着头,她说,那是你从来没去学校的浴池洗过,你没见过她的身子。那天,就我一个人在浴池冲凉,她端着脸盆畏畏缩缩进来了,开始吧我也没看见,光顾着凉快顾着舒坦了。后来穿衣服,她背对着我,那背上全是鞭痕,牙印子,血乌血乌的新伤旧伤。我吓一跳,我说美丽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出血啦?她赶紧说没事儿,她说,我都习惯了,最近认识个有钱的,他说带我出国,会养我。然后她把身体慢慢转过来,我一看,那个胸上全是牙印还有烟头烫得燎泡,密密麻麻,就跟算盘珠似的。你说说,小姐会那么作贱自个儿吗?小姐不会豁上命去挣虐待狂的钱吧?美丽清高,还爱逞强,但她真就没人小姐那两下子,她连小姐都不如!大粑粑!

我一听,赶紧跟柳仲说以后别再跟美丽来往,美丽那么坏,免得被带坏。

柳仲笑,她说我就知道告儿你,你会这么说,会瞧不起美丽。其实不管是谁都好,谁一生每件事都见得了光,就算有,那人也一定不快乐。说什么好人坏人,秉性不坏的就是好人,她靠身体赚钱怎么了?我们靠父母生活光彩?谁都高尚不到哪儿去的。

柳仲拦下一台出租车,把走在前面的小晏和文文叫住,她跟我说,饭你买单,姐姐请客坐车,上来吧!然后她把医院拿回来的几个口袋扔进车里。

我突然觉得柳仲是一个特别有深度的人,她看起来没有文文那么多愁善感,也没有明显的内涵,整天贫,肢体语言大幅且夸张,讲话从来不兜圈,嗓子永远是清清脆脆的,很少会面有忧容,但这些只是她快乐生活的一种方式,她不肤浅,她有同龄人没有的认知。

坐车的路上大家安安静静地听着车上的电台广播,都没怎么说话。走到南关岭的时候广播里一男一女主持的一个旅游节目挺热闹,男的说,"暑假期间去哪儿玩儿",女的说,"大连景点绕一圈儿",就跟对口相声似的,还挺押韵。接着男的激情澎湃地说,临近暑假,今天的节目给青少年朋友们介绍一下我们大连老虎滩海洋公园,紧张的学习是不是已经疲惫了你的大脑呢,是的话就来虎滩轻松一下吧!然后女的又说,大连老虎滩海洋公园,大连人都知道,鸟语林,珊瑚馆,绿树奇石,山水融融,今年的虎滩又兴建了蹦极、攀岩、速降等,一些极限的运动项目,相信这些会让活力四射的你精神抖擞吧,一起来,挑战自己吧!

这段时间让文文折腾得晨昏颠倒,她住了半个月医院,我跟小晏和柳仲也提心吊胆了半个月,要不是听到这段广播,我们都忘记暑假这码事了。我捅了柳仲一把,我说,今天几号?柳仲笑嘻嘻的,她说,妹妹你过傻啦?今天,今天是,司机大哥呀,今天几号呀?司机握着方向盘,说5号。柳仲说,我就知道5号嘛,昨天4号,今天5号,明天6号呗!司机扑哧一声笑了,小晏和文文也笑。柳仲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她扭过头说,小阳,你快过生日了,想怎么过呀?是请客吃饭呀还是请客观光呀?我听着有点蒙,我说你个贱人怎么跟巫婆似的,我跟你说过我生日吗?你怎么知道?柳仲笑得哼哼哈哈,她说,当然了,你也不看看我多么地神通广大,神出鬼没,多么地四通八达,四海为家,多么地……我干咳两下,因为我看见那个司机挂不上档了,柳仲也看到危险了大概,她跟司机说,哥哥,不着急,您甭着急哈!扭头又跟我说,什么巫婆,你才巫婆呐!上回在你们家,季晏和你姐在厨房里头做饭,你姐说的。要不我也想不住,咱俩巧,我6月14号,你7月24号,他妈想不记住都难!说完,柳仲千娇百媚地冲司机笑,笑得司机蒙头盖脑。

我姐都说什么了?我问小晏。

小晏坐在我旁边,她旁边坐着文文。她说,都是我问的,不老少,问得你姐都把菜炒煳了。

你都问什么了?

小晏望望前面的司机,确定了他正跟柳仲侃得两耳不闻别人声,这才放心跟我说,你小时候老爱尿床吧,都上小学了,还把家里的褥子尿得跟地图一样,丢不丢人啊!你姐说,你小时候不爱讲话,玩具都是枪枪炮炮,喜欢深蓝色,喜欢吃土豆,最讨厌的是面制食物,经常闹妖满哪跑。有一次,看动画片家里突然停电了,还哭了一晚上!嗳,你为什么喜欢深蓝色呀?

我也不知道,觉得深刻吧,又不像黑色那么隆重。你呢,喜欢什么颜色?

天蓝。

为什么呀?

喜欢它干净呀!

那你怎么不喜欢白色?

不喜欢白色,虚伪。但我喜欢雪,喜欢冬天。你也喜欢冬天吧?

嗯,我姐告儿你的?

那是!还有老多呢!有些比较隐私,就不方便这里透露啦!要知如何,且等下回分说吧!这几句话,小晏的声音明显增大,看得出,她很得意。

柳仲本来正跟司机侃得不亦乐乎,一听小晏这么说,赶紧打停,她跟司机说,嘿嘿,哥哥您稍等哈!然后立马扭头过来追问小晏都知道什么隐私,小晏和文文一块敲她头,异口同声说,忙你的吧!

柳仲倒听话,真就继续侃归回位。小晏笑笑,接着又和文文谈心,讲她前几天在街上看见谁谁了,谁谁又说起谁谁了,无非是同学相隔太久无意碰见闲聊的那些,大多都是不咸不淡的话,告诉文文大概是文文也认识那个人,她想勾起文文过去生活的一点气息吧!

小晏跟文文欢天喜地说着那些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叶雨,我现在已经可以猜到叶雨那晚欲说未说的话是什么了,还有她眼里那些背道而驰的车辆,那些无边无际的忧伤,她让我把车停在路边,她把音乐关了,然后却一个人走了。

第二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30〉


我们学校从七月十五号开始放假。我们班主任,就是骂我胆子肥了那个老史婆子,当她站在讲台上笑逐颜开地说,希望同学们度过一个愉快的暑假的时候,下面一片欢呼,沸反盈天,坐在我旁边的小胖墩激动得活蹦乱跳,把眼镜都蹦跶地上了。

大连七月的天气,那真叫一个热,火伞高张。不过后来等我去了上海,见识了上海的天气,我才知道大连是一个多么适合人生存的城市。

小晏给我打电话说她准备带着文文去爷爷家住几天,让文文散散心,免得她一个人胡思乱想,竟难受,她问我想不想跟着去,想去一起。我说,我想去,但去不了,俱乐部那边还得上课呢,每周四节课,去晚了方华都拿眼横我,可想而知不去的后果。小晏说,那好,你在家好好上课,我尽早回来,等我回来给你带土豆吃。我说,好,我刚想问她我生日的时候能不能回来,电话就挂了。我突然想起小晏家里没有电话,估计这是在公用电话亭打的。

听完电话之后,心里空落落,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特烦躁。我想可能是天气太热了,就去洗了个澡,结果把我妈放在小柜儿上的马桶清洁剂当成洗发水用了,洗得那个难受啊!好在那份清洁剂不伤皮肤,否则不堪设想。长这么大,从来都没那么魂不守舍过,我坐立不安,心里像被谁掏空了一样。我在家里来来回回地走,然后又上街上走,给柳仲打电话,给刘星打电话,给叶雨打电话,打得手机都没电了后来。

尽管恨透了这个跆拳班,但又不得不去。叶雨说她今天下午会来接我下课,都六点了怎么还不来呐?她一向不迟到的。

我们俱乐部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制,因为这层楼还有一间浴池,所以全天大门都不关,即使放学了,学员也可以自由练习,没人撵着走。我看着同学们陆续离开,急得抓心挠肝,这时候窦俊伟把大教室的门推开,身子在外,光露个脑袋,他说,吴小阳,有人找。我欣喜若狂地应一声,赶紧跑出去,就看见窦俊伟满身的菜汤油渍,T恤衫上还有米粒,我正纳闷这人怎么吃饭吃成这样,看到叶雨,她站在我们教练旁边穿着一件米色的衣服,整个儿前胸全是油,鞋上都是。我说,姐,你怎么了?你摔着啦?我这么问的时候,窦俊伟不好意思,他说,都怨我,下楼去扔饭盒,撞着你姐,好几盒剩菜全洒在她身上了。叶雨也不好意思,赶紧说不怨窦俊伟,都怨自己,是自己着急,上楼没看路。两个人一家一通抢着说不怪对方,就好像抢功劳似的。

吃完饭,叶雨带我去了一家咖啡馆,叶雨说有话跟我说,还特意要了一个包间。喝着咖啡,叶雨告诉我说最近花店出事儿了,二月份时候雇了两个小姑娘,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都是外地人。她们说家乡发大水,房子塌了,母亲被砸死了,姐妹俩出来打工想挣点钱给弟弟读书。当时花店里其实并不缺人手,叶雨觉得她们可怜也没看身份证就把人留下了,不但教她们插花,每个月还给俩人发工资,六百七百的那么发。结果,上礼拜花店去了一帮警察,把两个小姑娘抓走了,也不知道是谁举报,说她们是偷渡人口。叶雨说,我开始不信,可通过警察盘问,两个人真的是偷渡人口,其中一个在国外都有孩子了。

我说,这有什么呀?她们偷渡,跟花店有什么关系?

叶雨喝一口咖啡,她说,关系大了,你小你不懂。现在派出所重视的不是她们是偷渡人口,重视的是我为什么要雇用这两个人。今天把我营业执照都拿走了,等候整顿,大概怀疑我是蛇头吧!

我一听叶雨说营业执照都给人没收了,就急了,我大声吼吼,我说,你没跟他们说不知道她俩是偷渡人口呀?他们无中生有,你怎么不骂他们,怎么警察就牛B呀?操!

我吼吼完才想起来,叶雨哪会骂人呀,从小到大就没听过她骂人,她会骂人羊都会吃肉。

我安静下来,我说,姐,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跟我妈商量商量?

叶雨说,你别一惊一乍吓到婶子,先等等看,我学法律的,法律上讲究证据,警察都是给犯人骗怕了,你说什么他们也不会信,查出来结果他们才会信。然后叶雨说,没事儿,整顿就整顿吧,我也休息休息,不说花店了,说说你吧,你跟季晏怎么回事?

我被叶雨突然这么问,问得心怦怦跳,我知道她早晚会问的,可当她真的问我的时候,我还是心慌。

叶雨把面前的咖啡杯推一边上,她语重心长说,小阳,你是一个女生,不管谁多么地希望你是一个男生,你都是一个女生,不管谁怎么说你像一个男生你还是一个女生,你将来还要结婚,生小孩儿,季晏是个好姑娘,你别害她啊!

我也把咖啡杯推一边上,我心跳得很快,我听见自己瓮声瓮气说,我不结婚。

叶雨缓了缓,然后她用一种害怕把谁吓到的声音说,你是不是喜欢季晏呀?

我没回答。

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叶雨都沉默了,我不知道叶雨她怎么想,反正当时我就在想,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不回答她呢,但又想想,这个问题我是不是也问过自己,我是怎么回答自己的呢?

又过了很久,叶雨叹口气,她摸着我放在桌子上的手,她说,姐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姐真的知道,你小时候最听姐话了,你忘了吗?你想想婶子这辈子多苦,为了成全你,再窝囊也为你保全这个家,婶子总跟我说,等你结婚就好了,等你结婚帮你带孩子,等孩子大了,她也老了,也算对你尽到责任了。

别说这些好不好!

我抽出叶雨抚摸的那只手,站起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大勇气,把埋在心里许多年的想法一股脑全吐出来了。我说,姐,我听你话,什么都听你的,但我不会结婚,我不想像我妈那样被我爸欺负,这一辈子窝窝囊囊,一直到死都挺不直背!我是女的,正因为我是女的就坚决不能轻易要小孩儿!难道你想让我的小孩儿像你一样被寄养在别人家里吗?让他像你一样,被人侮辱被人打吗?我妈她为了我甘之如饴,为什么?因为她想我活得幸福,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幸福你知道吗?这些年在这个家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在煎熬你知道吗?我已经受够了!

这些话句句都应该是感叹号,因为当时我特别激动,完全没有顾及叶雨的感受,语气又重又冲,也许这么发泄太让人痛快,我不知不觉就哭了。

叶雨也哭了,我看见她下巴上的肉痉挛般地搐搦着,她颤抖着站起来,把我抱住,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办,都是你爸害的,都是我害的,怎么把你害成这样了,怎么让你变成这样了呢!

——我和叶雨走出咖啡馆的时候接近十点,要不是我妈给我打电话,我也不知道那么晚了,哭得完全忘了时间。

我妈主要不放心我在外面待得太晚,问我跟谁在一起,什么时候回家。我说我跟叶雨在一起,她过来接我下课,我们吃完饭在喝东西呐!我把电话给叶雨,叶雨脸上的眼泪都还没干,一接过去就关心地问我妈最近身体怎么样,做没做她买的按摩机,去没去听讲座什么的,总之强颜欢笑。

大连夏天的夜晚比白天都热闹,逛街的人比肩继踵。我和叶雨看着满城的霓虹沉默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形地笼罩在我们身上,把我们裹得又大又圆,不能靠近。

我说,姐,这么晚了,跟我回家睡吧,反正明天也不用去花店。

叶雨没吭声,一直走,一直走,快走到我们家那个区的时候叶雨把挎包打开,从包里拿出个小盒。她说,我不过去,我明天想回上海看看我妈,我后爸死了,大概得去一阵子,你过生日姐没忘,但姐不能陪你过,这块表是今天迟到的原因,挑来挑去,看花眼了后来。叶雨苦笑一下,她说,现在都不时兴送表了哈,那这个不算生日礼物,等我从上海回来给你带点像样的礼物,你想要什么?我接来叶雨手里的小盒扯着叶雨的手,她的眼睛在路灯底下五光十色,她说,快回家吧,我走了。然后就叫来一辆出租车,坐上去走了。

我打开包装盒,里面是一块CASIO手表,表盘挺大,有点像男款的手表。我心想,叶雨虽然总是跟我说,"不管谁多么地希望你是一个男生你都是一个女生,不管谁怎么说你像是一个男生你还是一个女生。"但这话她只会反复跟我说,而她呢?她的潜意识里已经改变不了,就像我十七年的成长经历一样,我对家庭对人生对幸福的理解一样,五脏六腑,老早就定形了。

第二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31〉


我过生日,天下雨。柳仲说,这是我讨人嫌,天都觉得我讨人嫌,证明我真的很讨人嫌。柳仲正经时候少,妖言妖语的,我不理她,小晏和文文也不理她,让她自我觉悟一下到底是谁讨人嫌。

文文从农村回来之后人开朗多了,我就觉得农村那片纯净的天是药,精神上的药,它能安抚人骚乱的心,让人的灵魂得到宽慰,从而宽容这个人间一切悲凉凄苦的劫难,甘之如饴地活着。

文文最喜欢打台球,跟我和柳仲比起来,她属于那种技术性的,弹跳、一"箭"三雕、用球撞硬币,都是拿手好戏,不像我们,跑过来玩纯粹为了消磨时间,每次无聊没有地方去,第一方向就往球吧奔,甚至遇到什么烫手的事情都用台球比赛决定,谁输谁办。

小晏第一次参与进来,这个笨蛋竟然拿倒杆,我的天啊,我手把着手教,都把我累出汗了才教会她握杆姿势。

因为小晏正在入门期间,我们今天打得是十六色,文文和柳仲一伙,事先说好三台两胜制,输的那方要向赢的一方带微笑带动作表演儿歌"种太阳"。

结果打到第二台答案就有了分晓,先前小晏一球未进,到了赛点,多少有点紧张,猛地一杆下去,母球径直奔着球袋滚,我作打住手势赶紧说,不算不算,可柳仲还是蹦着高要我们唱"种太阳"。

这个叫"种太阳"的儿歌真是我平生以来唱得最难听的一首歌,小晏唱得也难听,还跑调,不过比起我,动作表演挺让柳仲她们满意的。

中午时候,天终于放晴,柳仲说,她还以为雨会就那么下下去,不会停了,天都帮着我省钱,哪儿也去不了。我说,现在能出去,姐姐你想去哪儿HAPPY,你说吧,我奉陪到底。柳仲挺贼地笑,她说,小阳到底是小阳,真孝顺,咱们也别跑远,就去那个老虎滩海洋公园里头转转吧,看看蹦极究竟是怎么蹦的,行不?

柳仲这丫头,我猜她是一猜一个准儿,我就知道她想去蹦极,她最迷的就是吃和玩了,座右铭都是人生自古谁无死,加快速度吃喝嫖赌,多么腐朽堕落的句子呀,I服了You!

从球吧出来,柳仲异常兴奋,一边下着楼梯一边唱着,"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又出发,啦啦啦……蒋大为的那首"敢问路在何方"叫她唱得特恐怖,绝对群鸟兽散!

我们来到老虎滩,因为上午突然下起大雨,游客无法离开,整个极地馆困满了人。

我们四个人手握着握,唯恐走丢,在铺头盖脚的玻璃走廊里,对着千奇百怪的鱼尖叫。在海兽馆,还看见好多光怪陆离的动物,它们仿佛习惯了嘈杂的环境,任凭游客戏逗,仍旧满不在乎,该干嘛干嘛!

海豚和海狮表演的时候,简直把小晏乐坏了。我和小晏坐在一块儿,人家海豚蹦她也蹦,海豚每次做出精彩的动作她就拽着我,说天呀你看呀你看呀...好像看表演的那个小时,她那手就没闲过,一直拽着我,乐得都不行。

文文也特兴奋,一个劲儿鼓掌。她说自己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了。我笑。文文也露出囫囵的笑。

大面积扫去,表演大厅座无虚席,所有观众都对这场人与动物默契的表演意犹未尽,只有柳仲怏怏不乐,她是冲着蹦极来的,她巴不得海狮海豚驯兽师们赶快下班,好去体验跳楼的感觉。

出了表演厅,一个游客说水下世界有人鱼表演。我说我们去看看吧!柳仲耷拉张脸,不吭声。文文说,好不容易来了,去吧,反正买的是套票。小晏没发表意见,她这会儿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随便一个水柜里面的鱼她都能看上半晌,都看傻了。

人鱼的几个姑娘大约也就二十来岁,全长得挺漂亮。她们借着水的浮力表演舞蹈、魔术,游客们透过特制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个小细节,特别精彩。我站在小晏后面,这下子换成我拽小晏了,我说你看你看,真不一般啊。

小晏大概以前还不知道什么是人鱼,她迷迷糊糊说,这个,这就叫人鱼呀?这工作太苦了吧,看着喜庆,多遭罪呀,这么天天泡在水里身体肯定完。

我像敲西瓜一样敲着小晏,我说你有病呀?又没让你去泡,穷担心什么!

小晏一脸思考地看着几个人鱼姑娘,她说,小阳啊,你说人鱼会不会喜欢鱼呢?

应该会吧。我说。

去攀岩的时候,柳仲精神头大长,柳仲爱冒险,看人家蹦极,把她痒痒的更不行了。小晏和文文都劝她,说太极限,还是算了吧!柳仲坚持,她说有根绳子拴着怕什么,大惊小怪,你们今天不蹦,你们别说认识我!说完屁颠屁颠地跑去问人家价钱。柳仲走后,小晏把我拉一边上,她说,你看,文文刚刚平静,今天说什么也不能玩这个呀,等柳仲回来你告诉她,她要想玩,以后我请她。小晏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文文那事,这时候柳仲回来了,气喘吁吁地问我带了多少钱,当时我要偷偷地跟柳仲说,文文肯定会猜出大概的端倪,于是我就撒谎说身上没有钱,花光了。柳仲有点扫兴,马上情绪低落,怏怏说,没钱还呆这儿干嘛,走,走,吃饭去!

我们下山的时候太阳也下山。小晏说她请我们吃晚饭,四个菜一个汤她请得起,小晏到底是小晏,柳仲一听小晏请着吃饭赶紧说她请,文文也说她请,不让小晏掏钱。到后来她们拗不过小晏干脆坐车回家,宁肯家去吃饭也不花小晏的钱。

临走时候,柳仲给我五十块钱,说是给我坐车,然后她从小包里拿出包东西,我打开,是一块施华洛奇的水晶摆件,大约有碗口那么大,估计价格不菲。我仔细一看上面还有字,"饱含诚挚的友谊,挥洒纯真的情感,写下欢乐的诗篇,吐露无悔的青春…"我说你这俗不俗呀?柳仲回个头,嬉皮笑脸地说,我和文文的俗主意,不俗怎么感动你丫?收好了,中国人民丢啥别丢俗哈!

柳仲她们走后,我和小晏没有目的地溜达,我说我饿,想吃东西,小晏说她请我,去吃焖子和蔬菜粥,还有免费的咸鱼咸菜赠送,绝对物超所值,绝对实惠。听小晏这么说我更饿了,我想起上次去农村,小晏和奶奶做的那道萝卜咸菜,还有大山上的沾酱野菜,那叫一个绿色食品,简直把我的胃都吃裂了,都堵脖儿了。

小晏说的地儿,是露天的小摊儿,几张塑料的桌子椅子,几把路边卖雪糕的避暑伞,特简陋那种。不过,这里有大连的风味小吃——焖子。这东西由上等的地瓜淀粉制作,切成小方丁,下锅四个面炒至发黄,然后盛入碗中,加芝麻酱、蒜泥水、酱油、白醋、辣椒面等佐料,即食。当然,在这次之前我还不知道焖子的制作和吃的方法,对这种路边小摊子、一块五毛钱一碗的小吃,我过去从来没有光顾它们。

小晏好像经常吃焖子,调佐的时候比人家老板都麻溜儿,把焦黄焦黄一碗东西往我面前一放,呶呶桌上的牙签瓶说,吃吧!

我心想,这不会吧,还没吃呢,就剔牙?

不一会儿,小晏又端出一碗,见我没动手,挺纳闷地说,嗳,吃呀,干嘛不吃,等我啊?

说着,拿根牙签插在我碗里一块焖子上,自己也拿根牙签,头不抬眼不睁,挑起小方丁状的焖子,一口接着一口地吃。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东西不是用筷子吃的!

上等地瓜淀粉制作的焖子味道特别香,不腻口,而且特别有弹性,尤其是那个汤,又香又辣,后来我和小晏经常光顾,我们馋嘴,每次都把焖子汤喝得精光。

焖子确实好吃,真后悔这么好吃的东西认识小晏之前一直没尝试吃过。我抹抹嘴,又要了一个蔬菜粥,路边的蔬菜粥,外送咸菜咸鱼的蔬菜粥,真想看看是什么模样。

我和小晏一人要了一碗,面对面地坐着吃,这家伙让我大开眼界,比饭店做得强百倍,我就感叹,谁他妈瞎掰,便宜就没好货?!

小晏边吃边说,怎么样,绝吧?今天咱们来晚了,人家只剩下咸鱼送了,要是早一个小时准有咸菜送,好几种咸菜,随便挑,管够儿吃。然后小晏说,以后别去吃饭店,吃不饱,以后饿,我带你出来吃东西,绝对物超所值。

我没表态,看着小晏手里拿着一片烙咸鱼,吃得嘴唇墨黑,就笑了,我说饭店的东西不比咸鱼好吃?怎么吃不饱?你是吃不惯吧?小晏用面巾纸擦着手,她点头,她说真是吃不惯,你看那天在火锅城,那个服务员,咱们坐着吃,人家站着看,你不觉得别扭?我说不觉得别扭,我用纸帮小晏擦擦脸,她吃得脸上都是,不擦干净就跟小花猫似的。小晏拿过我手里的纸巾,她说,小阳,我觉得别扭,我当时看着那个小服务员出去,我心想倒叫她一起吃饭干吗,把她逼得都不能呆在屋里,还得去门外站着。我就想起以前的帝王时代,三皇五帝官僚富商什么的,吃个饭身边陪着丫鬟,那些斟酒倒茶的画面一下子都在我脑里跃然了,不是说改革开放,不是人人平等吗?从这个看,也没平等啊?

我无可奈何地笑,我说你别傻了,人家小服务员都没觉得别扭,你别扭什么,赶紧吃,吃完回家。

小晏看看手表,哇地一声,她说,不吃不吃了,我们去麦凯乐,来不及了快走!

在麦凯乐的正版音像店,小晏给我买了一盘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CD,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呀?要买我有钱,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没钱吧?小晏粲然地笑,她说,知道你有钱,知道你富裕,可我买给你的生日礼物总不能让你掏钱吧?你总听那些粗狂的歌,听得人都跟着粗狂了,这本CD里有一首钢琴曲是我最喜欢的,叫《秋日的私语》,你回去听听,听完告诉我感受,看看咱俩感觉一样不一样。

小晏请吃饭柳仲她们都不让,大家都知道她家困难,父母下岗,没什么经济来源。所以我当时拿着CD心里特别沉重,我心想这盘CD可是一百二呀,对我不算什么,但对小晏来说估计是半月生活费了。

我和小晏在麦凯乐又逛了两圈,小晏就是那份光看不买的人,不疾不徐看半天,一瞅价签撒丫子跑,和她逛街特别旷时持久,没有跟柳仲一起血洗商场的快感。

我们走到一个儿童玩具的柜台,那些琳琅满目的毛绒娃娃摆了好几排货架子,可谓横躺竖卧,各色各样。

小晏被吸引进去,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看得特欢喜,眼里都是童真。她蹲在一只巨大的流氓兔面前,她说,小阳你快来呀,你看它,跟你一样傻里傻气的。

我把CD放在柜台上走过去,我说你知道什么,这叫憨厚可掬,跟傻有很本质的区别,别瞎点评。

小晏抓我头发,她笑着说,是啊是啊,你不傻,你憨厚,你比老农都憨厚行了吧?说完继续爱不释手地摸着那些横躺竖卧的毛绒娃娃,摸得特上瘾,把我晾在旁边理都不理,好像也忘了我在旁边,一门心思光顾着玩娃娃了。

我看着小晏痴迷专注的样子,就想起她跟我说的她的小时候,那个山沟,没有玩具没有图书没有新衣服穿的那个穷山沟,我想象着一个小女孩站在金晃晃的麦地里,她望着天,天上浮云无声,她望着地,风把麦子吹起浪层。

我大面积地看了看那些货架上的货品,有一股冲动就是把它们全部买下来,全部买,买下来铺在小晏每天走的路上,每天给小晏踩,踩烂了换新,然后接着踩,直到有一天她不再痴迷这些,不再为它们留恋止步为止。但就算我买,估计小晏也不会舍得踩,她不是那种失去的东西就要拿回来从而证明自己了不起的人,她不是!

我按捺冲动,气脉丹田地平静了平静,我说,我们走吧。小晏依依不舍地站起来,鹅行鸭步,她问我是不是不喜欢那些娃娃,所以急着走。我没吭声,也不回头。小晏明察秋毫,似乎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像是哄我又像是告诉我,她说,嗨嗨嗨,小阳你慢点走,你怎么跟狗福久一样倔脾气,真是俩熊!

我回个头,我说谁叫狗福久呀?土了吧唧的。

小晏小跑赶上我,她故意退着走,说,狗福久就是狗福久,你买的狗熊呀,你忘啦?

我说,狗熊就是狗熊,干嘛叫什么狗福久!

小晏神气活现,她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小时候在农村,邻居家的小孩不好养活,妈妈就会叫他狗剩儿,还有叫狗蛋儿的,狗福久怎么了,不比狗蛋儿好听呀?

好不好听它都是一个玩偶!

你怎么这么说呀,我没把它当玩偶!

你别告儿我,你还把它当人,还给它刷牙洗脸洗衣服!

对了,那个牛仔背带裤褪色你知不知道,洗几水下来,变灰色了。

商场的广播放着流行歌曲,来来往往的人挨肩擦膀,我走得有些气冲冲,小晏这会儿走得袅袅婷婷。她边走边说,中学时候,同学之间互相送礼物,每年过生日,都能收到几个小娃娃,但都没你买的那个大,穿着衣服跟真格一样,哎,你买那个花了多少钱呀?

我不说话。

小晏接着说,其实小时候喜欢,眼羡,看见谁拿个茶叶蛋大小的娃娃也眼羡,但那都是小时候,现在有钱要花在刀刃上,那些东西不能吃不能用的,也就随便看看。

小晏边说边望着我的脸儿,我就觉得她特聪明,特善解人意,她总可以轻而易举地洞悉我的心理,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干什么,她察言观色的本领把我整个人都解剖了,就连我肚子里有几根蛔虫,哪根一蹶不振,哪根趾高气扬,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喜怒哀乐,绝对的泾渭分明。

出了麦凯乐,小晏说她该回家了。我看看表,我说送你吧。小晏笑着摇头,她说,狗福久还是赶快回家听CD吧!

我迷糊,我说不是,你叫我狗福久?你不是说小孩不好养活,当*取个小名儿...你这不是拐弯抹角让我喊你妈吗?那我真喊,可别嫌把你喊老哈!

小晏嘿嘿乐,说,你急转弯也不慢嘛!呵,赶快回家,很晚了。

我恍惚一下,突然发现两只手竟然一直抄在裤兜里,我说,糟了,CD呢,CD,好像落在柜台上。

我呼哧呼哧又跑回玩具柜台,小晏鼻头冒着汗向服务员反应了情况,希望她能帮着找找。结果小服务员头不抬眼不睁,说她没注意,没看见。玻璃柜台一览无余,确实没有CD,我心想这一百多块钱就这么没声没响的没影了,小晏非心疼死不可,我也打心眼里难受,我从来没那么在乎过一百多块钱,前前后后连柜台下面都找遍了。我们正愁眉不展的时候,一帮男的从两排货架中间走出来,其中一个男的手里端着一盘CD,他走到我和小晏面前,脸上冷峻得狂妄,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显得格外沉郁。他眼睛很小,却有神,饱含了无边的谋略,就是叫人看了会紧张害怕的那份儿。他把CD递过来,扬扬嘴角似笑非笑地说,还你。小晏一看到CD特高兴,连连说谢谢。男人轻轻扼着手腕,他说不客气。然后他扫了我一眼,含蓄而短暂的一眼,他不看,我还没想起来,这个人不就是美丽拐着胳膊的男人吗?那个我第一次去俱乐部遇见的男人吗?我正在苦苦回忆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男人伸出手跟小晏说,我叫高业。我看见他的手掌又厚又大五指细长,小手指上还套着一枚玉尾戒,很宽,很富贵很粗豪的感觉。小晏没有和男人握手,她大概是还没想过需要握手,她说,很高兴认识你,再见。然后就抓上我的手朝出口走,走得飞快。我们一直走,一直没有回头,但我感觉得到身后有一束锋利的目光,那束目光甚至有些凶狠,就像机关枪的快速扫射无不准确地打在我和小晏脚下的路上。

第二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32〉


我一直在想高业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怎么他也会光顾儿童玩具店,怎么他走到那里身边都会带着一帮彪悍的男人,冷峻沉郁,神出鬼没的。他不会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或是私生子吧?要不他是坏蛋,狂妄自大草菅人命的坏蛋?我这个小孩不点儿怎么思想那么复杂呀,再说我这么才貌双全才高八斗财源广进恭喜发财的一个优秀小青年,老天怎么可能让我遇上坏人呢!对!达官贵人家的私生子,贵人多忘事,忘了见过我,肯定是这样!

这个暑假继续平淡无奇地过着,我每个星期在俱乐部有四节课,因为窦俊伟请假回老家了,我们班就插在方华班里给方华带着,那种感觉就跟没爹的孩儿似的,憋屈!

2000年的夏天,大连格外闷热,除了上课,我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在家里吃呀睡呀听着《秋日的私语》,始终沉醉在那悠然而凄婉的旋律里,始终感觉意犹未尽,说起来它并不是催人泪下,只是叫人沉淀太多,所以有一点故事的人都会喜欢的。其实以前经常在KFC听到它,可能当时只顾着吃汉堡喝可乐了,也没觉得这首曲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完全当作进食曲儿听了。有的时候生活中忽略的细节往往都是最值得重视的,避重就轻往往就会失去你最想要的,而你还不知道,还在千回百转地找,特邪门儿。

柳仲打电话我正在看跆拳道的光盘呢,她每天都会给我拨通电话,一天不闹腾我都不行,就连发现自己长出一根白头发的小事儿也会第一时间告诉我,动不动放东西忘了地方也抓着我问,好像我是她一电子计事本,而且还是特大号内存的。

我妈小跑把电话接了起来,柳仲在那头一口一个妈,我妈在这头一口一个闺女,这一老一少亲热的啊,没法儿没法儿了。我把电话接过来,我说你省省吧,贫也没有用,我妈管青少年女的都叫闺女,不是光冲着你。柳仲笑得哼哼哈哈的,她说,不是贫,我是真心喜欢你们家老太太,现在都时兴换男朋友换女朋友,要是带换妈玩儿的我肯定换,把我们家那个整天粘在麻将桌上的老佛爷给换下来,废了她一手遮天的权儿!我说你可得了吧!让你妈听见了非骂你个痛快!谁废谁,难说!柳仲切了一声,大概在电话那头干瞪眼儿呢,她这辈子都是鸭子下锅肉烂嘴不烂,那张嘴硬着呐!我说,得,你有话赶紧说,我下午还要上课,这阵子我是方华带的,去晚了该横我了。柳仲拿出一种随便你横,反正横的不是我柳仲的语气,不慌不忙地说,大粑粑,估计你还不知道吧,你姐谈恋爱了,不久的将来她就会亲口跟你说,你就准备好礼钱静候佳音吧!

我把眼睛从电视上摘了下来,我心想我姐去上海还没回来呐,再说她也没男朋友呀,那就算她有男朋友,柳仲是怎么知道的?柳仲再怎么四通八达,她也不可能跟上海都通达了吧?我本来是一只耳朵听光盘一只耳朵听电话的,不过事关重大我干脆两只耳朵一块儿听电话了。我揣着满腹狐疑问柳仲,我说我姐去上海了,你说她谈恋爱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仲笑得瘆兮兮,她说我亲眼看见能有假?在周水子机场所有人都看见了,你姐跟一个老实巴交的男的比肩并起地推着行李车从通道口里走出来,然后比肩并起地叫了出租车,比肩并起地装上了行李,比肩并起地朝着幸福的方向驶去了。我和我妈去机场接个亲戚,我看得那是一清二楚,那出租车的牌号我还记着呐,千真万确的事儿,半点儿瞎编乱造都没有。末了柳仲挺正经地说,你姐岁数也不小了,是该处个对象筹备结婚了,那小伙儿板板正正的不像是个流氓无产者,可得让你姐好好把握机会。云南白药膏抹腚上,尽快搞定哈!

和柳仲讲完电话我就去俱乐部上课了,我并没有完全相信柳仲的话,也不是一点都不信,我是心想事情也许根本不是柳仲所说的那样,也许那个男的只不过是叶雨的老客户老同学什么的。反正叶雨有了男朋友不会不告诉我和我妈,我妈整天催着她找对象找对象结婚生子结婚生子,俾昼作夜地絮叨,我要是叶雨的话我早精神分裂了都,有了男朋友还不赶紧领回家堵老太太的嘴啊?

换上道服,我来到方华的教室,003教室,我正奇怪今天自己是我们班第一个到课的同学的时候,方华跟我说窦俊伟回来了,让我回001教室上课。我听了那个高兴呀,撒丫子往自个儿班跑,这下终于不用再看方华那张凶巴巴的老驴脸了,估计我们班同学都乐坏了。

从方华教室一出来,窦俊伟和我撞了个正着,他穿着便衣还没换上道服,他说,吴小阳,还没到上课时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点事儿。然后窦俊伟把我领进办公室里,他从小柜里拿出一包东西递给我,挺大的包,还挺沉。我心想这是什么礼物呀,我最近收礼物都收上瘾了,叶雨送表,柳仲和文文送水晶,小晏送CD,刘星跟北京都记得我生日,又寄贺卡又寄钱包的,这家伙教练也送礼物给我,真是受宠若惊。我正琢磨着包里头装的是什么东东的时候,窦俊伟说,今天我和叶雨坐一班机回来的,她的东西落在我这儿,刚才我们通了电话,她说把东西给你带回家,你先放到更衣室里,等下课带走。窦俊伟慢条斯理地说,我都听蒙了,从办公室一出来,我就奔更衣室去了,我不是着急放东西,我是着急打电话给叶雨,我这会儿真是晕头转向了。

电话一接通,我就问叶雨,我说,姐,我们教练让我带包东西给你,挺大一个包,说是你的东西。柳仲在机场看见你跟个男人一起回来的,你们比肩并起从通道口走出来,比肩并起叫了车,比肩并起地……那个男的是不是就是我们教练?

叶雨半天没反应,估计是被几个"比肩并起"噎着了,她缓和了缓和说,小阳啊,咱晚上回家说好吗?

我妈得知叶雨晚上回来,烹调了一桌子菜,又是排骨又是鸡肉的,还煲了汤,特勤快。我就纳闷家里是不是停电啦,怎么冰箱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做了,这老太太也忒偏向了点吧,平常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可没这么犒劳过我。我正大发牢骚的时候叶雨回来了,手里提着俩生猛海鲜的口袋,说是路过市场买的,还活着呢!我妈接过口袋又进厨房了,我妈说我们一家三口很久没在一块吃饭了,今天有什么做什么,得好好吃上一顿。

趁我妈不在,我赶紧查明真相,我把叶雨摁客厅沙发上,我坐对面,然后就像审问犯人那样审她。我说,姐,你什么时候认识窦俊伟的?你们怎么会坐一班机回来的?你东西怎么会落他哪儿?他怎么会知道你叫叶雨?他怎么会知道你电话号码……

我问得那叫一个速度,我当时是满肚子疑团,要是得不到合理的答案,什么好吃的也吃不下去了。叶雨神情自若,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把所有问题都回答了,也把我给震惊了,她说,窦俊伟是我后爸的儿子。

我晕,我说不会这么巧吧?你妈是他后妈,他爸是你后爸?

叶雨点头,她说是啊,我们也是刚刚知道,不过还好,他人很好相处,安安静静的,没什么话。

叶雨说,窦俊伟和他的母亲一直生活在大连,他母亲几年前过世了,他一个人一直留在这边儿,已经十几年没回过上海,回去当天都找不到家门。大妈叫她去接他,在机场,窦俊伟笑着跟叶雨说你是吴小阳的姐姐吧,他扯着身上的T恤比划比划,叶雨这才想起自己那件被洒满菜汤的衣服,然后两个人彼此微笑。

我就知道事情不会像柳仲说得那样,什么比肩并起的,竟能扯。我说,姐,大妈看到你回去了,特高兴吧?都这么多年没见面,大妈肯定老了吧,老太太的命真是够苦的,窦俊伟他爸一死,又剩下她自己,没个伴儿。我这么说完就后悔,叶雨低着头眼泪哗哗的。我知道叶雨心软,虽然这些年因为种种无奈大妈对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但大*难处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怎么可能记恨自己的妈妈!

我看着叶雨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我也特难过,我就觉得自己特不懂事了,说话都不经过大脑,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笨死了!

我安慰叶雨,我说,姐,你快别哭了,你哭我也想哭。

叶雨的眼泪擦不干净,她抽抽搭搭地说,我妈真的老了,头发全白了,一直住在阁楼,腿还不好,我爸把我和我妈这一生都给毁了,当初为什么要把我判给我爸?为什么不是我妈呢!我妈想我想得眼睛都哭瞎了,到底是谁做错了啊!

叶雨泪汪汪地看着我,她说,小阳,我想把我妈接过来,要不我就去上海,我不能把我妈扔在哪儿,我妈现在要出个三长两短的,我这么多年都还没尽什么孝道…说到这里,叶雨哭得更厉害,这时候我妈乐颠颠地跟厨房里端盘大螃蟹出来,叶雨哭得稀里哗啦,还怎么吃饭,根本吃不了饭了。我妈摘下围裙横了我一眼,末了,把叶雨领她房里了。

那天晚上,我妈房里的灯一直没关。第二天,我听我妈说,叶雨死心塌想回上海去,她说大妈在那边生活了那么多年都习惯了,怕接过来她不适应气候,但说什么也不能再住在阁楼,阁楼里潮湿,大*风湿病受不了潮湿。叶雨的打算是把花店卖了,然后到上海买栋房子,让大妈晚年能够过得舒适一点,至于自己,怎么样都行,随便找份工作能够养活老太太就行。我妈在我面前夸叶雨是个孝顺孩子,我妈说这一点小的时候就能看出来,我小的时候放学了撒野玩儿,玩得都忘了回家,还得找回来。叶雨从不,她特别体贴人,帮着我妈摘菜洗米,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就连我玩丢了,十次有九次也是她找回来的。我妈说,因为有叶雨,她在我身上省了很多心,叶雨要真走,她真就舍不得。

我妈这么说的时候哭得眼泪两只手擦都来不及,就好像叶雨正在候机大厅准备登机了似的。但我也能够理解我*心情,她们在一块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妈老早已经把叶雨当成自个儿孩子了,就跟对我的感情一样,更甚至爱她会比爱我的多!

自从我知道叶雨和窦俊伟的关系之后,窦俊伟对我就挺好的,无论在学习上还是在俱乐部的生活上,总是有求必应。有的时候天突然下雨了,我没带雨具,他还知道找把伞给我,估计都是看着叶雨的情分吧!

窦俊伟跟叶雨的关系越来越好,他们经常见面一起吃个饭什么的,没有距离,就像亲兄妹一样。但在我看来这种兄妹关系也是越来越不明确,因为窦俊伟经常羞羞答答地让我捎些东西给叶雨,从衣服到鞋子再到化妆品,见过这么无微不至的哥哥吗?没见过!所以说,他俩的关系有待核实。

用的东西送得差不多了,有一回,窦俊伟竟然塞给我一大包水果让带给叶雨,我打开一看,又是香蕉又是橙子,还挺全面。我就想不明白了,怎么这年头水果他也送得出手,我一边想一边吃,没等走回家,都被我eat了。

窦俊伟这个人其实说不出什么短的,就是太老实,不怎么爱讲话,让人感觉很不解风情,平常在俱乐部像只小绵羊一样,从来没有教练厉言威风的劲儿,特腼腆。但叶雨好像挺喜欢他那样,叶雨说他跟我们都一样,都是受家庭影响,有时候他安安静静的什么也不说,她也猜得到。同命相怜的人,不需要太多语言,叶雨说窦俊伟经常给她打电话,但也不说什么,问问在干什么,好不好,然后就挂掉。有天晚上叶雨把钥匙锁屋里了,正在打怵怎么把锁撬开,窦俊伟给她打电话,得知叶雨被困在门外,马上急急火火赶了过来。

叶雨租的房子在五楼,又是防盗门又是实木门,大门小门一共好几个门,窦俊伟说不能撬锁,太麻烦,就从邻居家的窗口翻到叶雨睡觉的卧室,他在里面把门一层一层地打开了,然后他跟站在门口的叶雨说,幸亏我洗澡之前给你打电话,要洗完澡再打就得撬一晚上门了,这样多好,快进来吧!

叶雨把灯打开,看见窦俊伟雪白的小衬衫脏得跟矿工的工作服一样,叶雨觉得不好意思,就想给他洗洗。结果叶雨一说,窦俊伟一张脸马上红了,他一边拍着衣服一边说,不用不用,反正我回去也洗澡,洗澡一块洗,你赶紧睡,我先走了。

窦俊伟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临走他跟叶雨说,你以后,别光等着我打给你,你有难处就打给我,有时候也不知道你具体什么时候会有困难,不能每次都碰巧赶上,你撬一晚上门我也不知道,那怎么办?

叶雨轻轻一笑,窦俊伟也笑得囫囵,他把门一层一层关好,在金州午夜的街上奋力地踹着他的破摩托车。叶雨跟我说,当她在楼上看见窦俊伟魁梧的身体坐在轱辘只有小花盆大的摩托车上越走越远的时候,她不知道他需要多久才能从金州返回大连的住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特想哭,真的特别想哭!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妈对叶雨的催婚终于到头了,不过我的直觉一向不准,谁知道呢,感情本来就是一个很微妙的东西。
第二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33〉


文文情绪慢慢好起来以后,康健又找到一家新酒吧,因为之前那家她们缺场已久,人家老板已经重新找了一支驻唱乐队。

这个新场子我一直没去过,我那个时候哪还有时间去唱歌呀,除了去俱乐部上课,所有心思都在小晏身上。但事实是,我也根本不希望文文这么快就重回酒吧,以前去酒吧唱歌为了赚钱,现在那个人都不在了,何必再去,况且重新回到那种气氛中势必会让文文想起他。但小晏说,文文喜欢就让她去,总闷着也不是什么好事,整天闲着没事,更容易重蹈覆辙。康健她们也都这么说,还说再不重出江湖琴弦都快生锈了。我说不过她们,只好闭嘴,结果……

那天,小晏到我家做作业,她家没有电脑,就拿着U盘来了。小晏不说作业我都忘了这码事,还成天悠哉悠哉美得跟陶渊明一样,什么记性!我看着小晏得心应手地做着那些构思新颖的作品,我就干瞪眼儿,实话实说,电脑里面的工具箱,我还不会用呢!

我凑小晏跟前,我说,嘿嘿,你做得真好,把我的也做了呗?成不?

我那叫一个温柔呀,结果小晏头不抬眼不睁丢出来俩字儿,不成!

她说,你不会我可以教你,帮你做,那不是坑你吗!

我说,你怎么教呀?我什么不会,工具箱也不会用,你就直接帮我做得了呗!

小晏横我两眼,她说,你少赖皮,作业自己做,不会用,不会用你买台电脑干什么?

说着,把我拽到电脑面前,讲填充染料的调节搭配,讲框架集和绘图步骤什么的,又作比较又打比方,语文里头的东西都借用了。其实我知道这些都是最基本的东西,但我基础差得连这些也听不懂,上课时候流着口水跟睡美人似的,晨昏梦寐,自知活该!

大概小晏之前并没想到我会差成那样,她眼珠子骨碌骨碌有点接受不了。半天,她说,你能耐,你真能耐呀,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水平,你连最基本的东西都不知道,更别说什么实图操作了,你完了你!

望望手表,又说,这么着,今天晚了,从明天开始我来辅导你,你晚上多看看书,把黑体字的重要概念都给背下来,背不下来,多写几遍就背下来了。

我倚着电脑桌玩弄小晏的头发,那些光滑的细丝,像绸缎一样,韧性十足。我边玩边轻佻地说,得了得了,你们家离这儿多远呀,还是消停消停吧,多累呀。

小晏使劲横我,把我手从她头顶打开,用一种相信才怪的语气说,你怕我辛苦还是怕你自个儿辛苦?我明天肯定来!你赶紧把概念背熟喽!

我涎皮赖脸,我说那明天要下雨了呢?下雨怎么办?

小晏特坚定的表情,她说下石头明天也来!所以说你赶紧把概念背了!别心存侥幸,听见没?

我只好点头,但没忘记开条件。我说好啊,背就背,从今天开始你让我背什么我就背什么,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啊?我帮你辅导我还没开条件呢!你倒想狮子大开口,说吧,什么条件?

倒也没狮子那么大一张嘴,就陪我爬爬山,大黑山怎么样?

小晏咬着嘴唇笑,哭笑不得,但她还是抓抓我的头发,用疼爱的语气说,行,成交了!

我正在心里得意呢,家里门铃响了,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妈回来了,不过我妈会按门铃她也不可能那么敲门呀,那门敲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秧歌团里敲大鼓的来了。我把门打开,是康健,满头大汗,衣服也脏了,喘得胸脯一起一伏,那样子就像是遇着劫匪似的。我说你这怎么啦,跟人打架啦?康健点头,她说小阳你什么都别问了,你快跟我走,快走吧!我说我跟你去哪儿呀?你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怎么了?到底跟谁打架啦?

这时候小晏也从房里出来看究竟,康健抱着小晏哭,哇哇哭,她说,我们在酒吧出事了,文文打电话给柳仲,本来想打给你们,结果电话被几个臭痞子摔得稀烂,他们让文文陪着睡觉,文文,她,她都挨打了...

我等不及康健说完,衣服没换,鞋也没换,当时也顾不得了。

我冲上楼,冲进卧室把去年出门流浪时候买的蒙古大刀别腰上,小晏拦着我,她说,你干嘛呀你,快把刀放下,你快把刀放下,听到没?

我把她推一边,拿上车钥匙径直出门。

小晏追过来,她说,吴小阳,你赶紧把刀给我,听康健把话说完好不好?你别着急,你怎么这么急性子!站住!

我回个头,我说季晏,忘了告儿你,我早产的,跟我妈肚子里头就这样,现在出事那个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他妈不急,我不急谁急啊!

小晏在后面直跺脚,她说,那也是我朋友!是朋友也不能这样呀,你怎么这么犟!

我把康健摁车里边,小晏没办法,只能跟着上车。小晏说慢点儿,慢点儿开好吗?你把那刀拿下来,拿下来我帮你拿着还不行吗?你这么开车太不安全,我帮你拿着。

小晏边说边伸手过来,我拂开她的手,往死里踩油门,康健在后面也不吭声,光哭。我指着丫骂,我说你他妈再哭把你门牙敲下来,说!好好把事情说一遍!

康健看看小晏又看看我,惶恐不安地丢出来一句,小阳,你说你穿拖鞋开车被警察抓住会不会扣分呀?

我操!当时就是在开车,要不是的话康健那俩门牙真就被我敲下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不祥之感,从康健呼通呼通擂门那一刻起,我就已经闻到血雨腥风的味道。

小晏坐在副驾驶座上,她说小阳你别着急,你慢点开,康健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呀?

康健这会儿不像之前那么哭了,她平静下来说,今天晚上酒吧来四个男的,要文文唱歌。开始,点邓丽君的歌,文文说,邓丽君的歌不在歌谱范围之内,唱不了,他们又点两首歌,叫什么名我也想不起来了,反正我都没听过有那样的歌名。他们说,如果文文不会唱就陪他们喝喝酒,喝一杯给一百,喝一瓶给五百,不喝陪着睡睡觉也行,然后他们其中一个男的从兜里摔出一沓钱。当时音响都被他们关了,很多客人都被赶走了,文文本来想找老板出来撑撑腰,哪知道老板也怕他们。文文看情况不好,就给柳仲打电话,柳仲说她马上到,等给你们打得时候电话就被摔了,掏钱出来的男人还扇文文一嘴巴,揪着文文头发让她陪着睡觉。

我和小晏听着康健这么把事情按照自己的逻辑方式说了一遍,我们不知道现在酒吧是什么状况,也不知道柳仲现在赶去了没,心里那叫七上八下呀,反正当时,我是急蒙了,恨不得拔刀狂砍。

小晏说,电话,把电话给我,先打个电话给柳仲,看她去了没。

还是小晏临危不乱!不过,这柳仲的手机竟然是她妈接的,小晏向老太太问个好,什么都没敢说,就挂了。

我的车在西安路附近停下,康健慌慌张张地指着栋大楼,连连说,就是这里,就在这里了,人,人都在二楼呢。

我从车窗望望大楼,这才知道文文她们唱歌的酒吧原来就是中正俱乐部二楼的酒吧,那个我每天上课踩在脚下踩了小半年的酒吧,都说无巧不成书,也忒巧了点吧!

我们上去的时候酒吧里一切正常,刺眼的灯光,闹心的DJ,一些人摇头的摇头,拼酒的拼酒,打情骂俏的打情骂俏,根本看不出来这里之前有男人打女人这样人知皆指的事情发生。小晏叫住一个端着托盘从包厢走过来的小服务生,她跟他说了一些什么,然后她把我电话拿过去飞快地按了一串数字,不一会儿,酒吧的老板出来了。老板指着康健说,你这丫头,我还以为你报警去了,走吧,跟我走,都在我办公室呢。

老板的办公室从酒吧进去需要走一条走廊,就像俱乐部的健身大厅跟教室之间有条走廊一样,这栋大楼的格局都差不多,拐东拐西的。

我说,那个,我的朋友要不要紧?没事吧?老板回个头,他说,你的朋友能有什么事?一个能讲,一个能打,能有什么事呀?那个姓柳的小姑娘把人家脖子都砍坏了,在谈私下和解赔偿医疗费呐!没事儿,拿了钱就没事儿了。

我跟小晏吃惊地互相望望脸儿,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反正当时我心里就在想,钱算什么,柳仲那贱人真是重感情,为了朋友把人都砍了,够义气,这种义气可比钱感动我!

我摸摸T恤衫盖住的蒙古刀,我问老板那人被砍了几刀,老板不可思议地瞪着我看,他说,用什么刀呀,用手砍的,小姑娘学过武术,一进来就看出来了。

我一听,差点摔倒。

老板再无多话,带着我们七拐八扭终于停下来,不用他说,眼前这个门应该就是他的办公室,因为我看见朱楠和小珊站在门口,我也顾不得去问她俩伤没伤着,直接就奔办公室里去。在那个当时我最担心的就是文文,她的心情刚刚平复,刚刚重新开始接受生活,偏偏又碰上这种倒霉事。康健说,文文被人扇了一巴掌的时候,我的心都揪起来了,张学友不是唱了一个"心如刀割"吗?我当时就是心如刀割!

办公室里乌烟瘴气,四个男的坐在靠墙边的沙发上,脚边都是烟头,一言不发。其中一个长毛捂着脖子,满脸痛苦的样子。我和小晏站在门口,一个男人手指夹着烟背对着我们,和他面对面坐着的人是叶雨,叶雨一左一右站着文文和柳仲,他们中间隔着一张偌大的办公桌,好像在谈所谓的和解,气氛很僵持。

我也没心思去知道叶雨怎么会在,看到文文那衰样儿,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把刀一扬,指着文文大喊一声,谁他妈让你陪着睡觉,有种出来!

那老板站在前面,吓得脸都黑了,接连后退,直摆手说,没,没,误会,误会哈。

我把刀架老板脖上,老板吓得腮帮子直跳,他说,不管我的事儿,是他们,不是,是误会是误会啊!

不管你事儿?怎么没你事儿,在你场子出事儿怎么不管你事儿,他妈第一个就该剁你!

这时候小晏小珊她们都抱住我,也是这个时候,刚刚还在和叶雨谈和解的男人张眉努眼地朝我们走过来,他冲拉着我的小晏伸出一只珠光宝气的手,他沉着声说,又见面了,那钢琴曲好听吗?

我看见小晏恍惚了几秒,我看见所有人全都犯愣,只有男人神情自若,他的眼里有一种势焰熏天的霸气,他山羊胡子的嘴薄得诡秘——这个人,就是高业。

小晏认识高业的事,柳仲一直追问我。柳仲说高业不是简单人,那天酒吧闹事的几个男人都是他的手下,他赶到酒吧挨个儿甩嘴巴,甩得咣咣响,就没谁敢吭声的。

柳仲跟我说,那天到后来她跟兔子似的,蹦来蹦去,那些男人全是村野匹夫,特有劲,一个对一个都吃不消,何况一个对四个,再他妈女中豪杰,都是细皮嫩肉小胳膊小腿一女的,不桌前桌后机灵点,肯定让人把嘴掌歪歪了,当时心余力绌,特后悔在学校时候跆拳班上课动不动就逃出去玩了,心想要是好好学着,在这大庭广众面前是不是还能显摆显摆,当时还在心里把尼姑庵那老不死的骂了一通,心想公费到俱乐部修炼那个为什么不是自己呢,如果是自己,他妈满哪蹦的就是这四个东西了,而满哪追着打的,也就是武功盖世的柳仲女侠,多威风啊!

高业来的时候,把吓她一跳,还以为又多一个呐!没想他是头头儿,把四个男的扇得规规矩矩。柳仲说,开始她觉得高业特正义,对手下教导有方,对事公道不偏袒,原来他们这伙也不是个个都横行霸道。但她错了,她不知道高业为什么甩了他们一顿耳光,不过绝对不是气不忿儿,绝对不是生而为人的正义感,因为高业张嘴就开出三万块钱的医药费,他说不包他三万块钱就报警解决。当时叶雨思前想后跟高业坐下来商量,叶雨不是害怕报警,怕是事情闹大传到学校柳仲和文文她们会被记过甚至开除,高业似乎也笃定了叶雨不会报警,三万块钱少一毛他都不退步,直到最后见到小晏。

柳仲说高业那么威风,可以把四个男人扇得老老实实的他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让我告诉小晏以后少和他来往,别到时候给人卖了,还不知道,还吧唧吧唧给人数钱,那可真成了大粑粑。

我跟柳仲说不能,我说小晏和高业没有来往,加上这一次在酒吧见面,他们才见了两次。然后我问柳仲那天叶雨怎么知道的消息,是谁给她打的电话。柳仲说,叶雨跟我一块儿去的。我上街去买200卡,没拿包也没拿手机,碰巧遇上叶雨,就聊了一会儿。当时天都蒙蒙黑了,我们正想分手,叶雨手机响了,开始她还不想接,说电话号码不认识,我一瞅,这不是文文电话吗!原来文文不知道你姐尊姓大名是叫叶雨,你过去拿你姐手机给她打过,她就把号码存在你名下了,关键时候没想还真救命,歪打正着哈!

原来是这样。我又问柳仲文文最近过得好不好。上次在酒吧,高业看到小晏之后便没再提起医疗费的事,反倒还拿出一沓钱给文文赔礼道歉。结果文文把钱砸高业脸上转身就跑,谁也叫不住,等我和小晏追出去的时候,人早没影了。

柳仲唉声叹气,她说,文文今年可能走霉运吧!倒霉事一箩筐一箩筐,过得好才怪,换了心眼小的,他妈早见斯大林了。

柳仲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惆怅,我把文文前前后后的伤痛想了一遍,把这个火伞高张的暑假想了一遍,就感觉有一种不可言状的阴霾一直悄无声息地笼罩着我们,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总是接连不断地发生事情,不疼不痒的,好像什么天塌地陷的灾难来临之前的炫耀和预兆,就像鬼,先吓你,再咬你。

我和柳仲说这些的时候,我们正走在我家小区的公园里,公园有亭子,有喷泉,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偶尔几片鲜绿的树叶被无情的风刮下来,它们等不到秋天,就已经结束了一闪而过的青春,可却似乎比深秋时节那些一夜之间落寞的黄叶要幸运一些,反正我觉得幸运一些。

柳仲说,我今天来是不是耽误你了?

我说,什么,耽误什么?

柳仲说,要不是的话,季晏应该过来给你上课了吧?

我说,上个屁,我哪是那块料呀,她讲我也听不进去,而且这两天心里头老不安静,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柳仲在公园树林的草坪上坐下,她望着天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有很多事情根本没有为什么,你多跟姐姐学习,找一对象谈恋爱,有了爱情心里就舒坦了。

我笑,我说爱情是什么。

柳仲把上半身靠在树干上,嘲弄地瞪我,她说,妹妹,你真能开,爱情,爱情就是爱情呗!大粑粑,你情不自禁爱上的人,同时也关心你在乎你的人,你们之间的感情就叫爱情。就像我和马忠良这样互相尊重对方,理解对方,接受并喜欢对方的优点缺点,甚至喜欢对方喜欢的东西。他难过的时候我比他更难过,我痛苦的时候他比我更痛苦,一天不见都魂不守舍,这就彻头彻尾属于爱情,而且爱得已经到了情根驻胎的程度,羡慕吧?

我说,嗯,是挺好的。

柳仲紧跟着又问,那懂了吧?

我躺在柳仲旁边望着天,我说,嗯,懂。

柳仲特惊讶地盯着我看,她说,小阳,你不会是杀进爱情里了吧?这么快就懂,你是不是爱上谁啦?

我闭上眼,说,嗯,季晏。

柳仲笑,但笑两声就笑不下去了。她说,我早该猜到,狗福久嘛,季晏带着狗福久跑出几百里地看风匣,还给狗福久买CD,帮狗福久补课,风雨无阻的。我应该比你察觉得早,但我怕误导你,就没敢露。其实季晏老早就跟文文说过,她说后悔自己刚认识你的时候跟你闹别扭,你不是一个骄矜自负的人,不但没有骄矜和优越感,反倒还自卑。

季晏这么说?

嗯。季晏说,你是狮子座的,本质是阳刚、专制、具有太阳般宽容的星座,别看你发火的时候特能说狠话,其实一点不记仇,但也有顽固、傲慢、独裁的另一面。季晏跟文文说,其实你本来应该拥有狮子人幽默风趣的性格,喜欢豪华,喜欢被人围绕和赞美,特别霸道,也特别有热力,有金属一样闪闪发光的个性。但你几乎没有,你更像丛林的麋鹿,因为你爸你妈还有叶雨,受她们影响,你童年率直本真的一面还来不及蜕变就已经多愁伤感起来,不过看似阴冷,内心还算细腻精致,因为总找不到安定的理由,独处时侯,寂寞就无边声色。评价是,从狮子王变成食草动物,一个受了太多家庭影响的人。

等等,等等,这是文文跟你讲的?

什么文文讲的,文文不是有本星座书吗,那天我在她屋看我的双子,季晏就这么说。

那应该是说你吧?

什么说我?说你!怎么,你说她说的不准啊?切,特准!我当时就在想,季晏怎么把你看得那么透呢?

哦。

你哦什么哦?小阳,实话告诉我,你确定自己爱季晏吗?还是跟她在一起是因为你恨男的?

我摇头,我说,什么啊,不是那样,我跟季晏在一起什么都不为,她让我觉得安宁,就像这片天,蓝得特心安,跟男人女人没关系。

柳仲紧跟着又问一遍,她说,真的不是因为你爸,因为恨男人吗?

我说,这要怎么说,得承认受家庭影响对男的有一定偏见,但并不是一竿子打翻一船男人的偏见。我不恨男的,也不爱女的,就不由自主爱上的人,碰巧是女人,应该这么说吧!

柳仲重新望望头顶的天空,意味深长,她有点激动地说,小阳,我能明白,我真能明白,感情这东西由不得人。不过你和季晏我不会赞同,这辈子都不赞同,但也不想反对,我不想文文站在海里的那一幕变成你或者变成季晏,我不想再哭了你知道吗,我这个人,他妈眼软,见不得悲欢离合,我就希望我们能在一起,永远这么在一起,我甚至想过我们要活在大宅门那个年代多好,都嫁过去,都住在一扇门里,一辈子都不分开,但我也知道这个想法有多傻B。

柳仲说这些的时候一气呵成,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却不失措。夏天五六点的阳光和和气气地落在她的脸上,把她整个人照得一身金色,把她的眼睛照得五光徘徊十色陆离特别漂亮。突然觉得,我和柳仲真是命中注定的朋友,在她面前我总可以原原本本地说出想说的话,也不会嗫嚅,不会压抑,就不像和叶雨那样心虚嘴软。我想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我是真的把叶雨当成亲人了,我潜意识里是默许她约束我管我的,从我还穿着开裆裤趴在她背上的时候,这种默许就已形成,如今,老早已经根深蒂固。

第二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34〉


暑假的最后一天,我睡到中午才起来,我睡眼惺忪地看见饭桌上盘盘碗碗地摆了一片,鸡鱼虾肉样样有,我正在发蒙,我妈拿把小炒铲从厨房里探出头,冲我一指说,杵着找打呀,麻溜儿洗洗去,吃饭,菜都快凉了。说完,继续炒着锅里的什么,炒得特娴熟。

我和我妈面对面坐着,我妈小围裙还围在身上,她一筷子一筷子地给我夹菜,给我剥虾皮,自己也不吃,就眼巴巴地看着我吃。怎么就觉得我妈今天这么怪呀,老看我,老看我,看得我都不习惯,竟然还跟我商量以后礼拜天能不能回家吃饭。之前可不是这样的,我倒不是说之前我妈不帮我剥虾皮,我也说不出来她跟之前有什么不一样,但就是觉得不一样。而且我妈还商量我礼拜天回来吃饭,以前读高中时候也寄宿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放假回家,我妈第一天倒是满心欢喜,第二天张罗做好吃的,到了第三天我妈肯定问我"你什么时候上学呀,你在家闹得我都头疼"。那时候,我一回家就上网,我妈气得眼蓝,从没坚持过三天必定撵我走,我就纳闷,今天怎么回事呀?

我说,妈,您别剥了,您今天怎么了,赶紧吃饭啊!

我妈有点不自然,她说,什么怎么了,我不饿,你吃你吃,你们食堂吃不好,在家多吃点,储备储备。

看来我妈是把我当成骆驼了,好像我背上有俩驼峰,海吃一顿,就能多少顿不饿似的。

我把筷子架小饭碗上,我说,妈,下不去了都。

我妈横我一眼,然后把我饭碗里的剩饭端过去,这才把小围裙摘了开始吃饭。

等我洗了澡,换了衣服,下楼一看,我妈还慢腾腾地没吃完,看见我穿得一身便利,她问,你去哪儿呀?

我说,我跟柳仲文文还有季晏她们去爬山,今天不爬,明天就开学了。

我妈夹了一筷子菜没夹起来,她蹙着眉头说,你这孩子怎么天天玩儿玩儿玩儿的,你怎么就不往学习上想?人家文文也好,柳仲也好,都像你这么睁着眼玩闭着眼玩,一问成绩就闷脑袋?

我穿着鞋带,我说,您不知道,她们还赶不上我呢,她们都挂科,柳仲挂了三科,我没挂。

我妈特无奈,她说,那你怎么不跟季晏比比,你看人家那孩子成绩多好,多懂事儿,从来都是文绉绉的,就像你这样成天到晚睡了吃吃了玩呀?没吧?人家天天大老远跑过来给你补课,心细如发的,你要成绩再上不去,就去找个搋子把脸搋上,羞死吧!

我胡乱地系上鞋带,我说,妈,吃饭的时候不好讲话,您慢慢吃,我走了。

我妈乜斜我一眼,没吭气。

在电梯里,我又重新把鞋带系好,想到马上就要爬山去,心情分外美丽,还照着电梯的白钢门好一顿地整理发型。我家这栋小区没什么好的,也就这电梯叫人享受,每层一梯两户,还有老幼的安全扶手和孕妇的方便椅。我坐在方便椅上,翘着二郎腿,这会儿真要上来个孕妇我都不能让她,结果我都还没坐够他妈就下来了,那个速度,嗖嗖的。

电梯门一打开,我电话就响,我一看是柳仲的号码,与此同时我看见一楼玻璃门外瓢泼大雨,风吹树摇。我把电话接起来,我说知道你丫想说什么,算了,今天跪安,明个儿早朝见吧!

柳仲说,放屁,明天开学,别以为我去尼姑庵是为了见你!然后又补充说,那个,文文已经通了电话,你知道季晏家电话吗,你给她打一个,放人鸽子多不好!

我说,她家没有电话,下这么大雨兴许也没出来,就算出来也早淋回去了。

挂断电话,电梯无声地又冲回九楼。我心想,什么时候下雨不好非今天下啊!这半个暑假被小晏管手管脚的,学东西的动力全都来源于爬山的这一天,结果约好时间约好人,兴致高涨的,老天却泼凉水,这不扫兴么!

回到家一看,我妈得意洋洋坐在饭桌上等着我进门呐,老太太明明知道外头下雨,明明知道大雨天的不可能去爬山,她还是吹毛求疵地把我教育了一顿,真阴啊!我把鞋放小鞋架上,我说,妈,你都知道下雨了也不给我把伞,你想淋死我呀?

我妈板板正正坐得跟召开人大常委会似的,估计是等了我好一会儿了,她反问我说,你都知道我想淋死你还跑回来,你想气死我呀?你倒顶风冒雨爬山去呀?说完横我一眼,把脸一阴,那乌云比外头的那片都大。

我说,得,就知道老太太你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我就没有让你满意的地方,天天夸奖别人,别人什么都好,什么都比我强,恨不得把我掐死才解恨呐!

我妈眼珠子一瞪,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小畜牲!你见谁家妈把孩子好处天天挂嘴边上,那还不膨胀你们呀?那一准儿是后妈!

我说,得了吧!反正你就是看我不顺眼,从来没听到一句表扬,从来都是这个错那个错,还想让雨把我淋死,多狠!后妈没这么狠!你就实话实说吧,我到底是你在妇产院哪个厕所洞捡的?

我妈把右手的筷子换到左手,好像潜意识要就近抽我,不过最后没抽,最后收拾碗筷去了。

我回到房间,明天开学也得收拾收拾东西,我边听着CD边装着电脑桌上的碟片,放假时候从尼姑庵背回家,开学再从家背到尼姑庵去!

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我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那个小笔记本,倒不是电脑笔记本,这是小晏第一天给我补课的时候带来的一个硬皮本子,她针对每天讲的东西把重要概念和操作步骤写在上面,我闲着就看,现在已经倒背如流了。我把笔记本重新拿在手里翻了一遍,看着这个暑假日复一日努力学习留下的记号,看着小晏秀丽工整的字。这段时间,小晏每天都来给我补课,从她家到我家需要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程,我们一起看书、作图、吃饭,一起睡午觉、到楼下公园散步,偶尔她也陪我听听歌,看跆拳光盘,总之,每天都在一起过。中途有一段,我学腻了,趁小晏不注意,我就偷偷开始打游戏,但常在河边走终究要湿鞋,有一天就被逮了个正着,结果就是,我的那些家当全被小晏拿走了。

没有光盘,我只好打联网游戏,但小晏已经加紧警惕,她老在我身前椅后转,不把她支开怎么玩啊!我装腔跟小晏说,你看你看,你看看我这袜子都脏成什么样了,我真想洗洗。这时候小晏就会说,那你就洗洗呗!然后我马上拿出一心怎能二用的表情说,我也想洗,但哪有时间,这图还没做完呢!于是,小晏就会主动说,脱了,我给你洗吧!

周星驰是怎么笑的我就是怎么笑的,哈——哈——哈——哈。

这个办法开始进行得无比顺利,今天洗袜子,明天可以洗裤子,当小晏吭哧吭哧地晾好一条质地坚实的牛仔裤,我刚好结束了一台斯诺克,那叫一个见缝插针啊!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聪明绝顶,结果第三天倒好,我刚把宽带连上,小晏就把洗衣盆端进来了,她坐在地板上边洗边望着我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她得逞地说,还有什么洗呀,拿来,全拿出来,别不好意思……

想到这些我都忍不住想笑,我看着小晏记载在小本上的二十几个日期,就这样好玩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二十几天吗?怎么就感觉是一转眼的功夫呢?就一转眼,我们的暑假都要结束了。

我拉开窗帘,望着窗外的雨,不是瓢泼大雨,已经很小了。我这个人不是很喜欢下雨天,尤其稀稀拉拉下得不干脆的雨天,很多人总在这种天气里做些很浪漫的事,但我不喜欢,反而感觉心情受到悲凉的压迫,甚至不为什么就忧伤。我正想忧伤的时候,我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特大号的保温饭盒,我妈这会儿不动声色,大概气也消了。她把饭盒放在电脑桌上,把摊在床上的被子叠好,又着手帮我往旅行袋里整理衣服,但就是不跟我讲话。

其实很多次我把我妈惹火了,我心里都特难受,我想主动跟她服软,想哄哄她,或者做些什么承认错误的表现出来,但我只是这么想并做不到,可能我天生就是一个不会亲昵的人。

我坐在书桌前,辗转在转不转身跟我妈讲话的思想斗争里,斗争了五分钟开外,我终于听见自己说,妈,您这饭盒装着什么呀?

我妈觑着眼,扔出一句,你看你个巴望样儿,黄鼠狼都你这德行!

我真就没见过黄鼠狼!我说,妈,您这是让我带着吗?要带也放冰箱里明天一早装,现在装好,明天该酸了。

我妈说,谁让你带啦?你赶紧收拾收拾把饭给小雨送过去,估计她这会儿还没吃午饭呢!

啊?送金州去呀?

不送金州你想送哪儿?

妈呀,现在外面下雨呢,您怎么想起送饭啦?

这不又做苜蓿肉吗,小雨最爱吃。

妈,那以后叶雨不在家,您就别做什么苜蓿肉了,我又不爱吃,您做一回,我就得送一回。

我妈整理衣服的手马上停下,她说,不许你这么说,小雨是你姐,你和她以后要好好相处,不管将来到了哪儿,都是个伴儿。

我完全听不明白。我说,妈,你今天怎么啦,我俩也没打起来,什么叫以后好好相处呀?

我妈没说话,她继续整理衣服,见我昂着头等着回答呢,她故意敞开声音说,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去送!

去,去,怎么不去,我开车去。

行,那要小雨爱动弹,你晚上把她接回来。

唔。

我拿上饭盒,出门的时候雨差不多已经停了,但天还是沉沉的,估计还有戏。我觉得我妈真是特别疼爱叶雨,比疼我的多,做点什么好吃的都惦记着她,这样雨淋淋的天也大老远地送给她吃,生怕她会吃亏。

一个十字路口,红灯,我停下来,顺手按开CD,手指敲着方向盘,两眼穷极无聊地望着窗外,望着湿漉漉的马路。这个时候,我车前的人行道马上活跃起来,因为天气的关系,人们的脚步异常匆促,也就在那三十秒,我看到小晏走了过去,我之所以在好多行人中能确定小晏,是因为她的脚步相对比较慢,而且她穿着那件给了我深刻印象的老式黑雨衣,在花花绿绿的雨扇之中那雨衣真是特别扎眼。

我摇开车窗想喊,但这时候小晏已穿过人行横道,正准备上天桥,我赶紧把手刹拉了,下了车。马上,身后响起一片争先恐后的喇叭声,这喇叭可比我嗓子好使,它让小晏看到了我,她挽着裤管儿,肥大的雨衣裹得只露一头一脚,正捂着耳朵朝我笑呢。

打开暖风,我把车停在路边。小晏坐在副驾驶座上抱着手臂,她兴高采烈说,就知道你会来,没白等,柳仲和文文她们呢?不来吗?我戳着小晏脑袋,我说,你怎么那么笨,你宁死保饭的精神也太不圆滑了吧?下这么大雨,谁会来呀!小晏咯咯笑,她说,我出门的时候没下,看样子不好就带了雨衣,幸亏带了,要么就死定了,哎,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呀?

我把暖风尽量开大,我说,那你等不到我,干吗不回家?小晏拢拢头发,她的头发被淋的一缕一缕,好像刚刚耕作过的土地。她说,不是答应你去爬山吗,就算去不了,也得跟你说一声吧,要我回家了,你到处找我,怎么办?

我把外套披在小晏身上,她的手冰冰凉,我说,那怎么现在要回家啦?

小晏没吭气,失落地玩着手指头,玩了两下说,这不给你打电码吗,你妈说你去金州了。

小晏那个模样特叫人心疼,我握住她玩着的手,把她抱住,她的身上又潮湿又暖,还有一点宝宝霜的香味,就是瓶盖是蘑菇形状的那种。我记得小时候,我妈给我搽过,淡淡的,好像苞米花的味道。

雨又下起来,挡风玻璃上响着吧嗒吧嗒的雨点,我和小晏默默地在车里拥抱,我们都不说话,都不想打破这一刻心里的那一份安宁,其实我们心知肚明对方在想什么,但谁也不敢想象先迈一步的结果,反正我当时就是这么觉得,有些话直截了当地说,万一连朋友也做不成了怎么办?

小晏用脸磨撮着我的肩膀,她好像一只软体动物在找更舒服的姿势,我们这样拥抱了很久,久得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已经睡了过去,果不其然,这时候我听见小晏声音暗哑地说,你困不困,我有点困了。

说着,她绵软地坐起来,用一种心怀鬼胎的表情望着我说,狗福久的肩膀真热,估计心肠也热吧?就近送我到407车站应该没问题吧?怎么样,没问题吧?

我笑两下,我说干脆送你回家吧!

那天,我没把小晏送到家,因为她执意让我送她到附近的407车站,她担心雨会越下越大,怕我去金州不安全。

在下车的时候,小晏重新穿上那件黑色的老土雨衣,嘱咐说,你路上小心,慢点开。

我看着她重新被裹得只露一头一脚,就说,你看你,跟粽子似的,难看。

小晏神气活现,用一种"你知道个屁"的语气说,难看也有难看的好处,不难看,你今天哪能一眼就看到我呀?

说着,一手抓我头发,一手撞上车门,同时从车窗探个头,又把"注意安全"说了三遍。

我望着她格格不入地穿过人行横道,飞快地钻进刚刚停稳的公交车里,突然想,为什么不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金州呢,那样,是不是还能跟她多一些时间独处。看着空副驾驶座,还有脚毯上的两只水痕脚印,我在心里骂自己,真是够笨的!


第三第二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35〉


叶雨花店的门把手上系着一串风铃,小钢管的那种,我一推门,悦耳地一阵响。叶雨站在花架子上擦着零星几个花瓶,店里满地都是腐枝枯叶破箱子什么的,没有顾客,也没有服务员,冷清得很。我把饭盒随手撂在桌上,桌上有些许灰,一张八开大小的纸上印刷着"此店外兑"的字样,桌上还有几条撕好的两面胶带,我正看着这些,叶雨一边脱着胶皮手套一边走了过来。

我满墙找了一遍营业执照,结果我看见营业执照放在叶雨的大转椅上,叶雨走到我旁边跟好人似的说,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拿什么好东西呢?

我也没有心思跟她介绍饭盒里我*手艺了,我说,姐,是不是上次偷渡客的事还没结呀?你好端端的干吗要把店兑出去,你也不商量家里,家里都不知道什么景儿,我妈还让我送饭过来,到底怎么回事呀?

叶雨打开饭盒慢腾腾吃着,她指着椅子让我坐,完后挺平静地跟我说,小阳,姐不想干了,不是因为那件事,那件事情派出所已经查清楚了,我上个礼拜过去把营业执照领了,完后,从上个礼拜开始我就在花店清仓返厂的货品,昨天匹配车已经全部拉走,剩下这些花瓶花框什么的,也不是值钱的东西,看看柳仲文文她们,你的那些同学们,谁要喜欢谁拿走吧!

叶雨嚼着一口肉,边吃边说,对了,听婶子说季晏最近给你作辅导是吗,怎么今天没去吗?

我摇摇头,我说,明天就开学了,今天就没来。

叶雨用嘴呶呶货架上的工艺品,嚼着米饭说,让季晏也来看看,看看有没有她喜欢的。这些东西厂家不实行三包,退不了,库里还有不少,找一天,你把你的同学都带过来吧!

我没跟叶雨接话,眼前这个一片狼藉的店面太让我诧异了,这里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叶雨总把它打理得亮亮堂堂,顾客只要走进来就会很有购买的欲望,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我隔着玻璃门望着街上花花绿绿的伞,人们的脚步匆忙得仓猝,叶雨也站了过来,她像是解释又像是告诉我,她说,小阳,我和窦俊伟好了。

我一听,立马扭头看叶雨。

叶雨笑笑,她好像早就猜到我会吃惊,不慌不忙接着说,没有,只是感觉除了他,没谁更适合我这样一个人。你不知道吧,窦俊伟在俱乐部任职教练的合同12月份到期,他说,愿意陪我回上海照顾我妈。昨天,来花店找我了,一进来,就杵在这儿,我说,你有事儿吗?他闷哧闷哧,半天说,我攒了点钱,也不知道够不够把妈从阁楼里接出来,听说现在上海的房子挺贵的,都好几百万,我只有九万,不知道够不够?窦俊伟说这些的时候特诚恳的样子,好像我只能回答他够还是不够,不能拒绝,他似乎也认定了我不会拒绝,我也不知道自己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人为什么没有拒绝,我说够!窦俊伟听了二话没说,从裤兜掏出一张九万块钱的存折,又从衬衫上兜掏出皱巴巴的七百钱,一并扔在桌上。我当时吓一跳,我说,你这干什么呀?你快拿回去!窦俊伟不拿,腰板笔直,他说,我知道你着急买房子,你别兑花店了,要是钱不够,我再想办法。我当时看他那个憨样儿,就觉得眼前唰得一片模糊,眼泪怎么都眨不住。窦俊伟看我哭了,手足无措,边给我擦眼泪边往自己衬衫上搓,好好的衬衫搓得全是褶子。我干脆抱着他哭,我真是很久没那么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以前都是自己窝起来哭,生怕别人看到难为情,原来哭的时候也需要有个人在旁边壮胆的,我趴在他身上把这些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统统想了一遍,哭得特舒坦。

姐呀,你兑店面就是为了给大妈买房子吗?

叶雨点点头,她说,今天兑出去,明天就买,明天兑出去,后天就买,反正兑了马上就买,我不能再让我妈住阁楼了。

我那个时候还不了解上海的物价,疑惑地问,怎么,难道这几年你攒得钱加上窦俊伟的钱,买栋房子还不够吗?

叶雨叹口气,她说,够不够也得把花店兑出去,我不光想给我妈买房子,还想留在上海陪她终老,所以花店肯定得兑出去。我当时哭完跟窦俊伟就是这么说的,我说不兑不行!窦俊伟大概被我传染了,他也红了眼圈,连连说,听你的,听你的,你别哭,我不是不让你兑花店,我是怕你着急买房子迫不得已把花店兑了,怕你不舍得。

姐,窦俊伟真是对你挺好的,什么事都为你想到了。

嗯,我知道,他当时这么一说,我突然发现一直以来他都在默默照顾我,天天电话跟着我,问我在干什么,好不好。他说如果100个电话里有1个电话碰巧我正有难处需要他,电话费就没白花。有天中午,他在电话里问我吃饭没,我当时在花店忙得不可开交,我说没吃,只能凑到晚上一块吃。他说,这样呀,我在金石滩参加朋友的喜宴,等结束了,我给你送饭去。——窦俊伟有的时候细腻得有点腻,也可能我对男人有群体性的抵触,越殷勤,我越感觉心怀鬼胎。我说,不用你送,已经叫了外卖了。后来,他真就没来,但第二天一直到晚上他也没给我打电话,我心想还能是生气了?就主动给他打,结果电话响半天他才接起来。我说,你这今天是不是特忙?他说,忙什么忙,我今天请假了,昨天喜宴特丰盛,我看那帮人猛吃猛吃,心想你还没吃饭呢,肯定特饿,我也猛吃猛吃,一边吃一边念叨你,把你的那份也给带出来了,大概吃得太急,今天一天在家拉肚子呢!

姐,你肯定哭了吧?

哭倒没哭,就觉得挺感动的,感觉老天爷对我还行,没把我赶尽杀绝了。

那昨天后来怎么样?

我不是哭了吗,后来窦俊伟也哭了,他说,叶雨,咱俩结婚吧,你等等我,等我俱乐部的合同一到期,我就陪你回上海,你说去哪儿咱俩就去哪儿,只要你不嫌弃我,你说去哪儿都行!

然后呢,你怎么说的?

后来匹配车就来了,进来俩装卸工搬货,我也不好说什么,他干脆帮着人家搬货去了,搬了两个钟头,人家装卸工都没他麻利。

姐,你觉得你爱窦俊伟吗?

我也在想,不知道那种感觉算不算是爱,反正就觉得他很可怜,每次看到他落落寡欢的眼神就很心疼他,觉得他没爸没*什么都没有,永远一副敦厚温情的模样,永远都是老实巴交的,就很抱抱他。

那你真要跟窦俊伟结婚吗?

嗯,我想跟他结婚,或许是同命相怜的体恤,他给我的那种安全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给的,他让我觉得安稳,特安稳。

姐,你跟窦俊伟在一起是不是觉得心里特平静特踏实的那种。

差不多吧!

那我就懂了。

小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没去插手你和季晏的事吗?因为我不相信你是认真的,我不相信你们能长久下去,你在我面前长这么大就没认真地干过什么,怎么,我说的不对?——你小时候,要什么玩具没第二句,但给你买了,玩了,你喜欢够了就丢一边上,连个全尸都不是。初中时候学吉他,全琴行最贵的吉他,背俩礼拜,不要了,两千多的吉他,你跟同学换个四五十块钱的篮球回来。后来又写歌词,写的时候倒热血沸腾,结果扔满大街都是,扫大街的大婶边追边骂那人是不是你?就去年吧,好端端的高中不念,往沈阳跑,那闹妖啊,结果,结果逮派出所里了,我从派出所接的那个是不是你?是你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犟!变化无方!你说什么事到你身上还不是三分钟热血呀,就你玩的那些电脑游戏,每次蹦着高买光盘,但哪张没玩腻呀?那光盘让你祸害了多少,自行车那辐条上一茬儿接一茬儿换!

姐,你说这些都是小时候,我现在对季晏是认真的!

小阳,我宁愿你长不大,宁愿你永远都像小时候那么闹妖,我也不能让你闹这出你知道吗?你趁早给我靠谱儿,别把事情传开了,逼着我不认你。

姐——

别喊我,回去吧!

叶雨依然站在玻璃门前,依然站在我旁边,她说这一句的时候不是发火的语气,却是硬生生没有感情的。她说完这一句之后随手扯下把手上的风铃,把它丢进桌脚的纸壳箱里,没有多看我一眼就戴上手套继续打扫去了。

我深知多说无用,拿上饭盒,也扭头就走。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36〉


开学那天,天气不错,大雨过后终于重见太阳。上午大家都在寝室里收拾各自的东西,洗洗行李什么的,柳仲听说夏天床垫子容易生一种咬人的蚂蚁,还特意买了两包蚂蚁药,把我和她的床垫好一顿地预防屠杀,戴着小口罩,就跟专业人员似的。

下午,学校组织集体大扫除,我们班靠近三楼画展的放映大厅,估计有四五百平方米的面积,桌椅板凳,地面墙壁,门窗玻璃,这里光亮如新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被分给了我们班。我们班主任掐着老蛮腰阴着脸整个儿一容嬷嬷,这儿站站,哪儿站站,她也不动手,就指挥我们这个那个的,还安排我和柳仲俩抬水,我和柳仲在她面前就是受气的小燕子和紫薇,我们这种成绩差劲且不安分的学生就是她的肉中刺眼中钉,恨不得把我们累死才好呐,反正恨之入骨。

柳仲拎着胶皮桶走得三摇两晃,说实在的,我也是筋疲力尽,打扫那么个大厅光我们两个人提供水,不停地打水倒水,武松都会累!

柳仲把桶子放进水槽里,水柱泛着花地流进去,柳仲鞠着腰说,这都第14桶了,这桶水再倒掉就28桶了,他妈有完没完呀?我说,你不是吧?还数着?眼睛懒汉手好汉,你给我精神点儿!柳仲喘着粗气,关上水龙头准备运输这第28桶水,这个时候小晏进来,手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字典盒,小晏不是领着我们半个班的小尼姑一直在班里打扫卫生吗,她怎么溜达这面来了呢?开始,柳仲还跟她打趣,说,季晏,你用不用得着带礼物,你能来就很感激了,不用送礼物,不用送也让给你抬哈,喏,你跟小阳俩慢慢抬吧!小晏把水房里打水的小尼姑挨个儿看遍,她根本没心思跟柳仲贫的样子,心事重重,特神秘把我扯到一边上,特紧张地说,小阳啊,隔壁有个叫尹美丽的,这人刚刚来找我了,她说这是高业让她送给我的,还没等我搞清楚,她把东西塞过来调头就走,我没敢打开,你看看。

我接过小晏手上那个包装精美的字典盒,说它是字典盒是因为它大小薄厚全符字典。我正端量着,柳仲也凑过来,柳仲小心掂着盒子,她跟小晏说,指不定,这里面装了什么火药炸弹呢,这小美丽也真是不知好歹,高业那种人渣她也傍,还是趁早丢掉,如果你不想见到斯大林的话。

我把柳仲挤一边上,并没盲目反驳她,但我知道这盒子里绝不是她瞎猜的那类东西,因为高业是不会伤害小晏的,这点我比谁都看得清楚。在酒吧的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小晏在,高业说不准要敲诈多少医疗费,搞不好事情要闹到什么地步呢!那天晚上,高业一见到小晏立马720度大转变,医药费也不提了,装腔作势地询问事情经过,把四个男人骂得悻悻而去,那简直就是义愤填膺的正义使者。而且,他反倒还掏出一沓钱,也没点数,从厚度上看,估计足有五千开外。高业把这沓钱向文文双手奉上,高业说这钱就算他向文文道歉的诚意,文文那个时候哪会接钱,把那钱全摔在高业脸上了。当时,气氛特尴尬,我本来以为肯定又要火拼,没想到高业一脸气纳山河的大度,望着小晏还笑呢!那种半虚半真的笑声带着心怀鬼胎的味道,我无法确定是不是还有一些柔情在里面,但我可以确定一点,就是高业对小晏的兴趣,他对她很有兴趣。

字典盒发出悦耳动听的铃响,确切地说是盒子里面的手机在响。在两千年的时候,手机还没像现在这么普及到人手一部,两千年的时候手机都是很厚很憨的黑色表壳,没有小巧玲珑的外观,也没什么动人心弦的铃音,两千年的手机只是简单的沟通工具,远远没有发展得像今天这般人性化的尊贵。但高业送给小晏的手机有些特别,在两千年的大连,我还没发现谁手里拿着这样的电话,精致轻巧,铃音炫耳,翻盖式的银亮外壳搭配着彩条键盘,那么新潮时尚的模样,这在各大商场的货柜里也找不到,就算有谁使用也是为数不多的,纯英文的说明书,估计是外国货。

小晏看看我,那种征求意见的眼神,然后她在崭新的手机上摁下接听键。

…… …… ……

谢谢,我的朋友很好。

…… …… ……

不用道歉了,我们不会去。

…… …… ……

我凭什么要你东西,我们又不熟。

…… …… ……

不管怎么样我也不能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呀。

…… …… ……

喂,喂…

挂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这周末中午他在富丽华定了地方,要请咱们去吃饭,算是为酒吧的事情赔礼道歉,还说,如果我是真心想把手机还给他,见了面可以还给他,如果不去怎么还给他,如果不去就是不想还给他。

小晏平铺直叙地说。然后她问我说,狗福久,咱们去吗?

小晏征求的语气有一些依从的意思,好像我说不去她就不去,我说去,即使烽火连天她也陪同奔赴,好像我变成了事情的中心,一切由我去左右决定。

我看到小晏把手机小心翼翼放回盒子,就开玩笑说,你去过富丽华吗?富丽华大门朝哪儿开还不知道吧?这么个好机会,不去白不去!

小晏拍我一巴掌,她说你怎么那么没有正经,怎么着我也在大连长了这么大,会不知道富丽华,不是,哪个是富丽华呀?

小晏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柳仲,柳仲笑得哼哼哈哈,似乎想说富丽华在人民路,但因为声音笑得已经完全变形,只好连连摆手。

我横柳仲两眼,因为柳仲笑到最后分明就是嘲笑了,柳仲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过分,脸上的笑纹慌不择路,赶紧招来一小姑子抬着满满当当的一桶水逃之夭夭。

富丽华在大连人民路一带,好像也同样遍布在全国各地,这个富丽堂皇的名字是东北地区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庞大的五星级酒店,说它某种角度上代表着一个城市的繁荣富强,似乎并不穿凿。

高业定的包间在富丽华的花都西餐厅,这个西餐厅也叫"玫瑰扒房"。我们路过大厅指引方向牌的时候,文文随口嘟囔了一句,柳仲不可思议地竟然听成了谐音,她偷偷问我说,妹妹,怎么这里叫"没被扒光"吗?不会吃个饭还得扒光了吃吧?我真是拿柳仲没有办法了,我指着路标牌一字一板地读给她听,我说,贱人,玫——瑰——扒——房,好不好?什么没被扒光!亏你想得出!柳仲贱歪歪地笑,她说,太高,呵呵,没看清哈!

五星级酒店到底是五星级酒店,连服务人员都是五星级的素质,走出电梯,一个小服务员满面恭敬地把我们从走廊一路引领向西餐厅,那真叫一个毕恭毕敬。其实富丽华我不是第一次来,我有两个生日都在这儿过的,我妈不久前还带我过来参加了一个亲友的婚礼,于是相比之下我可以走得轻车熟路一些。文文也挺轻车熟路,之前某化妆品店面开张大吉,我们乐队被雇用在店面门口做宣传表演,那次,那家老板请客就在富丽华,不过那天是在宴会厅摆了十桌,是在22楼的中餐厅。

西餐厅在2楼,我和小晏走在一起,柳仲和文文走在一起,柳仲东张西望,文文漫不经心。文文本来不想来的,上次在酒吧的事,她一直耿耿于怀,她恨高业恨得咬牙切齿,这次能来全赖小晏的关系,文文不放心小晏单刀赴会。

小服务员一直把我们领到包间门口,她程序化地敲了敲门,把门推开,她说,先生,您的朋友到了,现在上菜吗?

包间只有高业一个人,酒吧里那些被他扇得规规矩矩的彪悍男人一个都不在。我和小晏率先走进去,小晏拿出手机、手机盒、精美的包装纸,一并放在高业眼前铮铮亮的转盘玻璃上。高业显然吃了一惊,他大概是没想到小晏一进门就会把手机还给他,我也没想到小晏的动作会那么快,好像逗留多余一秒都是浪费时间的感觉。高业吃惊归吃惊,但从肢体上没人看得出他受惊了,他并没有手足无措,他语气轻盈地跟小晏说,不急,我要了菜,我是赔礼道歉请诸位吃饭的,我这个人做错事情不道歉总会心里不安,不会不赏脸吧?

说着,高业冲小服务员很绅士地点点头,小服务员马上为我们挨个儿提椅坐好。

我们都坐下了,小服务员就站在旁边一边不动地等待陪侍。

高业说,行,现在上菜吧!

小服务员大幅度点头示意遵从,但在转身要走的时候高业又叫住她,用即客气又命令的语气说,麻烦你,请把门带上,没喊你,请不要进来。

小服务员怎么说怎么听,行礼,离开。

在没上菜之前,高业一直解释着那晚在酒吧里自己很惭愧,不过高业没有用惭愧这个字眼儿,他也没有显得怎么惭愧。他说没想到柳仲和文文是小晏的朋友,如果事前知道就不会出现索要医药费的事情,全是误会,全是意外。高业的那种赔礼道歉也可以这样理解,就是之所以没有敲诈医药费完全是因为小晏,小晏应该感激他,换了别人医药费必须得给,而且他收下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不得不承认高业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他眼里的谋略超出我的想象。尽管他没有一张容光焕发的脸,甚至那张脸冷峻阴郁到让人感到狡诈,但他却始终笑得琴瑟和谐,很沉稳,很镇静,举手投足都有着一份君临天下的自信。我看见高业就想到高中的时候一起玩琴的小姑娘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如果有哪个男人敢说没有鸟飞过的天空,他飞过,她就跟他。我开始不能理解这句话所形容的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原来真的有这样的男人,自信多得狂妄且不轻浮,高业让我见识了这种男人难以捉摸的程度。

整个儿吃饭的时间,任凭高业怎么热情招待,怎么竭尽全力地讲话,小晏一直落落穆穆的样子。文文不可能有表情,有表情也是横眉冷眼的表情。柳仲因为所有的菜都是西餐风格,她病态的爱国主义思想又受不了了,当初如何劝说我脱下那件Adidas,饭桌上就是怎么劝高业的。柳仲笨拙地切着一盘牛排,她说,好好一个中国人吃什么西餐呀?吃西餐的人潜意识里肯定不爱国,长期吃西餐就是长期不爱国,长期不爱国的人可想而知,走私运毒,抢男霸女,什么扰乱祖国安宁的事儿干不出来呀?那些蹲进去的有几个把祖国装在心里的,都是挂在嘴上,他妈还有嘴上都不挂的!挨千刀的劣民!

柳仲贫也不是一天两天,一贫起来就大粑粑,吃个西餐跟走私运毒都扯上了,真要命!也不知道高业是从来没听过"贫人说理"还是怎么了,他的脸色特别难看,但他极力掩饰,依然装得热情洋溢。我觉得高业最大的优点就是沉得住气,比起在酒吧见到的彪悍男人,高业虽然消瘦一些,但高业可不像他们那样咋咋呼呼,他剑戟森森的,可不是一般地精明。

我和高业坐对脸,我发现他并非是一个健谈的人,他讲话简明扼要没有多余,其实这老早从第一次在俱乐部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那天,他跟尹美丽只说了六个字"聊吗,不聊走吧。"而仅仅这六个字从疑问到结果都是他一个人决定的,他讲话总让人有一种没有回旋余地的感觉。

看得出来,高业一直想把气氛搞起来,吃吃停停,努力攀谈。席间,他跟小晏说,真的很希望她能收下那部手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今天我们能赏脸吃他这顿便饭,让他有赔礼道歉的机会,他很感谢小晏,如果说之前关系不熟,现在也熟了.…..

高业面带笑容,把装有手机的字典盒推向小晏。小晏第一个放下刀叉,估计大概是不大会使用,好像除了先前切好的几块牛排勉强下肚之外,桌上其他的东西都没怎么动过。小晏把字典盒推回去,她说,高业,我们今天来主要就是还你手机的,东西太贵重,请收回去。

高业笑两下,他用手指节奏性地敲着那个被推辞回去的字典盒,使劲舒张着眉眼,作出一副"你这样可就不太讲究"的表情。接着,他娴熟地割着盘中的牛排,啜着枣色的红酒,他并没喝醉却醉眼惺忪地望着小晏,让人有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半天,高业迟迟说,那好,我这个人最讨厌勉强别人,那样我会睡不好觉的,我的父亲跟我说过,强人所难也是一种侮辱。说着,高业把字典盒用胳膊搪到一边上,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他一饮而尽的同时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很轻蔑很叫嚣的那种。

我就觉得高业这个人很神经质,很善于作态,他的真实想法和打算被他剑戟森森地掩藏起来,没有人可以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下一步会干什么,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我没躲开高业,我以为他仰头饮尽的时候只是自然而然地看过来,我以为即使是柳仲和文文坐在我的位置高业也是这种眼神,但结果不是!

高业把高脚杯放回桌面,他问我说,吴小阳是季晏的好朋友吧?很好吧?!

高业问得猝不及防,眼里有一种莫名的快感隐约可见。他讲话总这么没有回旋余地,他好像很喜欢控制别人的思想,喜欢别人臣服他的决定并曲意逢迎地执行他的决定,可能这些也是高业无比自信无比狂妄的人性一角吧!

小晏马上特紧张,望着我,又望望文文和柳仲。

一直以来畏首畏尾,如果这个时候再顺着高业的藤违背真心,我肯定恨死我自己。但我也深知,如果我大胆说明,整个儿饭局的气氛肯定变得更加紧张,柳仲也好,文文也好,尽管大家一直心照不宣,但我和小晏,我们两个当事人始终并没有当着她们的面把关系挑明,甚至,严格地说,我和小晏私底下还没确定呢!

高业笑得特别柔软,他说,怎么了,那天你扬着刀要剁那老板,真觉得你特别勇敢。

我笑笑,我说,是吗,谢谢哈,我和季晏算不了朋友,我们俩...

干吗跟他讲!文文霍地站起来,她用舌头顶着腮上的肉,很不屑地瞪着高业,要多跩有多跩。她说,你算个屁呀,吴小阳跟季晏是朋友是仇人管你什么事儿,别以为这顿饭谁会领情,我告儿你,谁他妈都不领情!

高业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神情自若得好像个宽容众生的佛儿,他大概想说点什么向文文解释,不过小晏没给他机会。小晏也站起来,她说,文文别吵,咱们走吧。说着,小晏把来时装手机盒的粗布包背好,她跟高业说,谢谢你请我们吃饭,再见。

文文手抄着裤兜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小晏挨着我走在中间,柳仲好像也没走在我们后面,因为我在走出包间的时候回头没有找到柳仲。我回头看见高业依然君临天下地坐在那儿,依然是笑得柔软无声,他目送着我们,他的一只手缓慢地旋转着另一只手上的玉尾戒。在门即将合上的时候,我看到了高业眼里稳操胜券的狂妄,他脸上的肌肉痉挛地抽搐着,大概是笑的吧!笑了一顿饭的时间,怎么可能不抽筋!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37〉


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就是高业和尹美丽的关系。我第一次在俱乐部见到尹美丽拐着这个男人的时候,尹美丽无比甜蜜地介绍说他是她的客人,半个男朋友,如果是这样的话,尹美丽怎么会愿意帮高业送手机给小晏呢?她怎么会帮着自己的男人追别的女人呢?她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锈着啦?

从富丽华出来文文说她想回家,然后头也不回地叫了出租车,不过出租车跑的好像不是文文家的方向,估计那司机是个宰道的。

自从上次在酒吧出事,文文就沉默寡言的,她大部分时间在发呆,整天郁郁不乐,点个头都让人觉得分外金贵。昨天礼拜六,我上午在俱乐部上课,下午在学校的跆拳班义务帮工,吃饭的时候我就问柳仲,我说小晏跟文文俩哪儿去了,怎么没见着踪影。柳仲嚼着米饭,她说,她们又没参加跆拳班,大概早一拨儿吃饭,已经回去了吧!然后柳仲速度吃完,也跟着熟人跑了,剩下我自己,吃得特没劲,吃得都想吐!

我们宿舍楼里的光线差得超出想象,夏天六点钟不开灯就黑天摸地的,我上楼的时候管理员正在走廊开灯照明,我和文文一上一下正好撞上,文文闷着头,头发蓬乱,如果不是管理员开了灯我都认不出她了。文文也没看到我,撞了我还头不抬眼不睁继续走,跟撞着空气似的没有知觉。我把她叫住,我们之间有四个台阶的距离。我说,这么晚了,你去哪呀?文文回个头,她说,我去吃饭,季晏叫我去吃点饭,有什么事么?——我一看表都他妈六点十分了,我说,你现在到哪儿吃呀?食堂关门,大门都要关了,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吃饭?——文文停住脚步想了三秒,然后调过头又往回走,她的脸被走廊昏黄的壁灯照得分外憔悴,像个女精神病患者,或者女乞丐什么的,反正不像一个花样年华的小姑娘。我当时吓一跳,我苦苦想着文文上次微笑的时间,究竟上次她是怎么笑的呢?一点也没想起来!

文文走后,柳仲问我和小晏准备去哪儿。小晏说,想去给文文买点吃的,文文最爱吃榴莲,顺便去药房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合的药。柳仲说,那我先回学校,就不陪你俩了。达成一致,柳仲站在原地等公交车,我和小晏去了家乐福。

我和小晏是走着去家乐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坐车,好像我没说坐车,她也没说,一直都走到家乐福才想起来是走着过去的。路上,小晏在成大方圆药房给文文买了一盒叫"解郁安神颗粒"的药,卖药的服务员说这个药很适合文文的症状,这个药舒肝解郁安神定志用于情志不舒肝郁气滞等精神刺激所致的心烦,焦虑,失眠,健忘,什么,什么什么的,讲了一大串,简直是神了。小晏一听,二话没说,掏钱要了一盒,我本来想拿钱,她没让,只要了一块钱零钱去。

从药房出来,小晏把药放进粗布包里,她说你知道文文去哪吗?

我说不是回家了吗!

小晏说,没有,文文是去看他,今天他烧百日。

我愣一下,不敢想象一百天过得如此飞快。我说,那文文去看他有什么不能说的,谁也不会阻止她,干吗要撒谎自己回家呀?多不吉利!

小晏叹气,意味深长,她说,文文也没撒谎,在她看来那里就是他俩的家,她经常回家看他,不住在一起罢了。说完,扯住我的手很伤感的样子,我也再没说什么,我们一路沉默,一直走到家乐福。

在家乐福,小晏给文文买了榴莲和樱桃,结帐的时候人家送了一张进步电影院的电影票,我们不详细当天是家乐福什么有意义的日子,反正买满50元送的就是电影票。

我说,季晏,咱俩去看电影好不好?

小晏晃着印得五花六花的电影票,她说,算了,只有一张票,我去看你怎么办?你去看,我怎么办?你让我在电影院门口等你呀?我不干!

我把电影票劈手抢过来,挥动着它拦住将将动起来的公交车,公交车里很多人,我和小晏站在走道上,小晏揪着我肚皮上的衣服站稳。她说,真去看电影呀?

不知道在家乐福买满50元的人当天是不是都杀到进步电影院了。家乐福送的票是大厅座位,我想另外买一张大厅的票,结果售票口的大婶告知大厅已经爆满。没有办法,我只好瞒着小晏买了两张豪华厅的套票,50一张,两张100块,加上爆米花和饮料一共140块钱。我刚付完钱,小晏也回来了,她说在富丽华没吃饱,在小摊上拎回两个刚出锅的烤面包,这家伙边吃边走,挺不淑女的。

我们在豪华厅对号入座,豪华厅的漂亮墙壁在荧幕忽强忽弱的光线里熠熠生辉,小晏看着陌生,她问我说,这是进步吗?这里什么时候装修啦?

我佯装没听见,没敢告诉她这地方一张票五十。

当天,放映的是一部《The
Grinch》的好莱坞影片,港译名叫"圣诞怪杰",据说这部电影是改编自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小晏喜欢这样童趣的故事,看得特开心。

坐在我旁边的一男一女一直就没消停过,好像在吵架,又像在打情骂俏,叽里咕噜叽里咕噜的。男人似乎注意到我的贼眉鼠眼,他对女的说不要闹了,女的看过来,很泼辣的样子。她凶巴巴地说,你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呀?我仔细一看,吓死人了,刚想骂她丑八怪,小晏抓着一大把苞米花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们继续看着电影,小晏继续吃着面包,她的嘴慢腾腾地嚼着烤得焦黄焦黄的面包,看得我都有点馋。我说,不是买了两个吗,给我一个呗,我也饿。

小晏吧唧吧唧半天把嘴里的残渣吞下去,她笑着说,那个,那个在我肚里呐,哎,你不是不爱吃面食吗?

我劈手抢过来咬了两口,我说,废话,饿了不是吗!

小晏瘪着嘴,一副"你还真能诌道理"的表情说,切,平常老在饭店吃,怎么饭店也有吃不饱的时候吗?

我笑,我说今天是个别情况。

小晏听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若有所思地往嘴里塞了两粒苞米花,最后没忍住,问我说,刚才,刚才在富丽华你有话没讲完,你不准备把它讲出来啦?——现在讲好不好?

小晏歪着上身望着我,我们两张脸之间离得很近很近,我可以看清小晏脸上的激动在她眉头嘴角飞檐走壁的痕迹,她曈曈闪烁的目光和黑暗中想把我看仔细的眨眼频率,甚至,我可以感受到小晏那双乌黑修长的眼睫毛扇动着空气扑面而来地撞击在我的感觉器官上,我真想把富丽华没有讲完的话讲完,但一时半会儿我又不想讲出来,我更想这么近距离地看看面前的女孩,看看她,记住她的模样。我一直都很后悔自己的决定,因为这个决定错过了我跟小晏说"我爱你"的时间,我们在一起的那个千禧年,我竟然没有跟她说过一次"我爱你",但这三个字却是每时每刻地在我心底狂窜,我真恨自己没有把它说出来。不久,当我失去一向拥有却浑无知觉的幸福生活,当我再也不能这么面对面地看着她的时候,当我站在上海熙熙攘攘的街头明知无用却赖以奇迹地寻找她的时候,我多么想再回到这里,让我把没有讲完的话讲完,让我说"我爱你"。

——我爱你。我知道你想说这个,我也想说。

小晏轻轻地靠在我肩上,很轻很轻,她怀里抱着爆米花生怕把我的衣服弄油了那样,只是把头,不对,应该是头发,小晏只是把头发靠在我的肩上。她在我的肩上说她好困,我感到她的头颅慢慢沉重起来,她的呼吸越来越均匀,我小心翼翼地拿开爆米花,小心翼翼地把头靠在她的头顶上,然后慢慢闭眼。我那个时候刚刚过完17岁生日,那个年纪的女孩我不知道是什么样,但我当时对爱和被爱都是一无所知的,即使知道也是从别人身上看到的,自己并无经历,所以当小晏靠在我的肩膀上睡觉,当她大胆砸开我们之间的那道墙,把一直心照不宣的话勇敢地说了出来,我马上感动得眼眶湿润,突然就觉得自己长大了。

从进步出来天已经蒙蒙黑,那些路灯车灯霓虹灯争先恐后地亮满了大连城,照在刚刚下过毛毛雨的马路上,倒出一条一条彩色的长影。我把扎在腰上的长袖衬衫解下来给小晏穿,一般出门的时候我都会使用这种方法另外多带出来一件衣服,以抵御突然的天气变化。

小晏看看穿在自己身上又大又长的大格子衬衫,看着衣摆临膝的腿,然后朝我恍然大悟地说了一句,怎么我这么矮吗?说完好好端量端量我,自己也笑。

我帮小晏把罩住她手的袖管挽上去,小晏终于看见手表,她说,现在是六点,我们得快一点走到广场去坐公交,估计六点四十五可以回到学校,快,走慢就来不及了。

我伸手叫车,我说,干脆坐车直接回学校得了,走到广场,走到广场你想累死我呀?

小晏拂下我伸出叫车的手,把那两张豪华厅的票根从裤兜里掏出来,她说,你今天都花了一百了,你今天挣了多钱?也不挣钱竟乱花钱!

我忘记把票根毁尸灭迹,只好露出求和的笑跟小晏讨价还价。我说你看这样好不好,走到广场太累,我们打车去广场,然后我们坐公交车回学校,这样总行吧?

小晏爽快说好,她把装榴莲的塑料袋分给我拿,我接过来,心里得意洋洋。结果小晏拽上我的手就跑,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得逞地大笑,她说怎么样呀,11路快吧?比出租车快吧?

我听见小晏身上的粗布包打得她的胯骨响得沉闷,我说,小样儿,你以为我跑不过你呀?来,来,比比来。

我跑在小晏的前面挑衅她,始终不让她追上,始终遥遥领先,我们这样狠狠地踩着柏油马路,踩得过瘾,路灯一盏一盏地背道而去,还有小晏乌黑光滑的头发,她长长的头发推开空气轻盈地舞动着,特劲道的模样。我跑一段就涎着脸回头戏谑她,像唤猫猫狗狗那种跟她说,来,来,啧啧,啧啧,涎皮赖脸地逗她。小晏怎么都追不上我,她喘息吁吁地猛跑几步又停下来,停下来又不甘落后地猛跑几步,她佯装生气,大声喊,臭福久,你别给我逮到,逮到你,我有你好受的,我,我跑不动了!

小晏鞠着腰站在原地,看来她是真的跑不动了,这个11路把她折腾得筋疲力尽,连粗布包都背不住了,她的脸上有凌乱的几缕头发,嘴里也有。我走过去,亲吻她,把她抱得很紧,紧得她都直哼哼。突然传来烟火绽放的声响,我抬起头,看到在小晏身后的天空上正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火花,各色各样的,整片天都被殷红了。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38〉


十一过后,尼姑庵的跆拳班又多了一批新姑子,我周末几乎不能回家,要到俱乐部上课,还要在体育馆义务帮工,但我并没有不情愿。那天,文文找到我,她说她想跟我讲讲话。当时,文文是在体育馆三楼找到我的,那个时间,跆拳班刚刚下课,我衣服也没换,特迫不及待想听文文讲什么。其实不管文文讲什么我都欢喜,她最近老是独来独往,突然主动找我,怎么不叫我欢喜。

体育馆的地板上堆着一摞海绵垫子,道具护具满哪儿都是,文文坐在那摞垫子上,她说,小阳,告诉你一件事,我今天去了一家酒吧,在中山区那面,老板是个女的,挺好讲话的,我跟她商量,一首歌不是50块钱吗,酒吧抽20,剩下30归乐队,从下个礼拜开始,咱们又有大票挣了,乐吧?

我偷偷望了望文文的脸,她苍白的脸上挂着很真实的笑容,她笑起来很美,但却让我觉得很疼痛。

文文朝我肩膀一拍,她说,放心吧,我以后肯定开开心心的,我不想再难过了,因为我知道我难过的时候大家都不开心,你,季晏,柳仲,还有他,他最不喜欢我哭了。

我闷着头,始终没接话。

前些日子,我去看他,他说他过得很好,问我干什么不开心,是不是被人家欺负了。他说,希望我能坚强一点,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唱歌,说我唱歌那么好听,将来肯定会变成大歌星...

文文走到窗口,她向窗外张望着,半天扭过身跟我说,小阳呀,就让过去的都过去吧!

我一笑,从垫子堆上跳下来。我说,文文你记住你跟我说过这句话,你要再闹妖,我就抽你!

文文说,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闹妖,我也抽你,跟季晏到底怎么回事?

自从上次和叶雨为这个问题闹僵以后,我就发誓再也不跟谁解释我和小晏的事情,我觉得这件事情除了我和小晏跟谁都没关系,我不需要谁来赞同谁的反对,真的特别不想浪费唇舌。

文文掏出一盒希尔顿,她好像完全忘了自己站在那儿,也不在乎随时有人闯进来,火机一掀,点上了。就在这时候,我看见尼姑庵门口横着一台黑色轿车,看不清是什么牌子的,因为居高临下,而且距离很远。但我认得出小晏,她从车上走下来,接着,副驾驶座的玻璃就摇下来了,坐在里面的什么人跟小晏讲着什么,后来干脆走下车跟小晏面对面讲,我定眼一看,竟然是高业。

文文也看到了,她推着我肩膀说,是不是出什么事儿啦,快出去看看!

我穿着一身道服,跑到操场才想起来这么被逮住是要挨骂的,跆拳道的服装是不允许穿出训练场地以外的,但来不及回去换。

小晏这个时候挎着粗布包袅袅婷婷走在操场中央,高业和高业的黑色轿车不知去向,看到我和文文一前一后,小晏笑着小跑过来,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事,反倒异常高兴,笑得跟朵花似的。

我调头就往体育馆走,小晏追上来,她说,哎,你等等我呀!

回到体育馆,小晏躺在海面垫子上打滚玩,还歪歪扭扭做了仨仰卧起坐,边做边说自己体育达标上打×比打√多,将来恐怕难毕业,还让我帮她压着脚。

我哪还有闲心给她压脚,我气冲冲地问,你自行车哪去啦?

小晏好像没听见似的,她说,哎,你刚才和文文在一块都说什么了?

我当时打开更衣箱正准备换衣服,小晏绕开话题我一下没忍住,又把箱门摔上了,那更衣箱是铁的,顿时咣地一声。

我听见小晏在外面用询问的语气说,小阳,你没事吧?怎么啦?

我不说话,没有好气地把裤子套上了。

小晏说,你怎么啦,是不是生气我回来晚啦?我车子坏了,还是坐大巴回来的呢,好在下车碰见那个高业,他和他的朋友把我送到门口,要么这会儿还走不到呐!

我仍不说话。

小晏见我始终没声,干脆钻更衣室里了,她说,到底怎么了嘛?

我扭个头,命令性地说,以后跟高业保持距离!

小晏捂着嘴笑,边笑边特美地说,原来我们狗福久这是在吃醋啊!

说着,从后面抱我,把她在家做的好菜好饭介绍了一遍,急着让我赶快穿好衣服,出去尝手艺。

我把头套进外套,我说,你抱着我,我怎么穿,把你也穿进去呀?

小晏咯咯笑,她说,好啊,看看这衣服能有多肥。说着,发疯地抓我痒痒,把我先前的惝怳气愤统统抓得无影无踪,我也胳肢她,直到她倒在海绵垫子上笑得直冒眼泪。

我吃着小晏带回来的东西,有炸肉条和鱿鱼圈,还有一盒炒菜。我说,嗯,挺好吃的,找个周末,我们去大黑山好不好,再不去都快冬天了。

小晏手托下巴看着我吃,好像我吃饭多么值得欣赏似的,也不说话,就眼巴巴地看着。我说问你话呐!发什么愣呀?小晏如梦初醒,她说,好啊,好,随便,你定时间吧!说完,继续享受地看我吃东西。我就觉得小晏那么享受的眼神特别像我妈,看到我吧唧吧唧地吃点什么比她们自己吃了都痛快,都香,特把我当回事儿。但我刚才却跟她发脾气,我知道自己刚才有点过分却又怕道歉难为情,我他妈总这样,和我妈这样,和小晏也这样。

其实,我站在窗口看到高业的时候,我真是挺生气的,怎么说呐,我不是不喜欢小晏和男的礼尚往来,还没偏激到一竿子打翻一船男人的地步,窦俊伟,马忠良,他们都是男的,我对他们印象都挺好的。但高业不行,我每次看到他心里就揣揣不安,甚至怕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高业这个人阴森森的,他的笑太柔软,太虚伪。我不想高业接近小晏,他不适合单纯似水的小晏,即使小晏将来要交男朋友要结婚生小孩,只要对方不是高业这种剑戟森森的人,我都会额手称庆的。

当晚在晾衣房里,柳仲告诉我说尹美丽吸毒。

我让柳仲帮我去试探尹美丽跟高业的关系,因为我一直摸不透尹美丽的想法,不管高业是她的客人还是男朋友,她都没理由帮着高业追求小晏呀,不合乎逻辑吗!柳仲说尹美丽吸毒,我真是特吃惊,这种事发生在身边,几率跟畜牲被雷劈死差不多。

柳仲一副"大风大浪过了千千万"的表情说,哎呀,小美丽完了,都上瘾了呢,她寝室的小姑娘告儿我,吸了快五个月了,那小姑娘跟她不错,她还跟小姑娘面前吹牛B,说料子有得是,想试试问她要。你听听,这都吸出专业术语了!没看出来,真是没看出来啊,听说傍的大款特有钱,供着她吃喝穿戴,还供着毒品,也不知道这款爷是谁,他妈真土鳖!

从吹嘘到小姐,再到沾上毒品,天哪,这不变魔术吗!

其实在我心里一直觉得尹美丽是个挺单纯的小姑娘,平常吹吹嘘嘘,吹得那么欲盖弥彰,根本不像个有秘密有隐藏的小姑娘,美得倾国倾城,她的美貌怎么也无法叫人联想到万恶的毒品。但即使她再怎么变下去,都没我什么事儿,我关心的可不是美丽的尹美丽!

我问柳仲有没有打听到关于高业的消息。柳仲拿眼横我,她阴着脸说,你既然敢在高业面前挑明你和季晏的关系,怎么还怕他会影响你们俩吗?

我说,那也是迫不得已,高业的鬼胎你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柳仲说,既然你让我告诉你,我就告诉你,我告诉你小阳,你和季晏怎么回事自己心里有数,你俩想好,偷偷好,这帮人谁他妈都不知道,他妈知道也装着不知道,你要明目张胆,吃亏的是你!

是我就是我!我们俩碍着谁了!

不是你这么说的,人这张嘴能捧你也能摔你,就像小美丽吸毒吸得竟然开始促销毒品了,早晚有一天在尼姑庵传得沸沸扬扬,别说姐姐没告诉你,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不需要一万年,一百年就够了,谁嘴闲,谁就说吧,我们不碍着他们,他们也碍不着我们。

哎,你这爪子怎么弄的?

染的呗!

你还越来越女人哈,染指甲油。

这不是指甲油,这是季晏奶奶家的夹桃花。

什么时候又去农村啦?

十一啊。

抖擞的,文文今天找你没?

找了。

问没问你俩的事儿?

问了,但我不知道怎么说。

害怕?

有点。

你不是谁都不怕吗?

柳仲,其实我真的不怕谁,我和季晏好,我觉得真就没什么了不得,不怕谁说三道四,也不觉得丢人现眼,但我在乎文文,在乎你,更在乎我姐和我妈,我一想到我妈,心里就打颤,特惶恐不安。

柳仲点点头,她说,姐姐明白,姐姐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跟马忠良刚刚交往的时候,我爸我妈都不知道,我们搞地下工作,天天偷偷摸摸出去玩,时间久了,心里自然有压力,害怕家里发现,害怕分开。可能就是压力太大,有一阵儿,我天天晚上做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被一个好像是我妈又长得不像我*老太太拿着菜刀撵得到处跑,我连滚带爬,无处藏身,她却像小鬼儿似的脚不沾地紧紧跟着我,我快她也快,我慢吧,她也慢,反正她是不能让我有片刻休息。这样,我每天醒过来都累得不行,浑身无力,茶饭不思,根本没心思出去玩了。——但恐惧和勇敢是相生相克的,当一种恐惧反复发生在你身上的时候,你的承受能力就会越来越强,就如同你刚开始的时候很怕看鬼片,但当你日复一日老看同一部鬼片,你对它的恐惧便会慢慢减退,甚至看到打瞌睡,烦了,腻了。——我后来就是又腻又烦,终于在某一天的梦里气急败坏地回过头,对着拿菜刀的她大骂,我说你他*神经病呀?你老追我吓我你想干吗?——其实我不敢确定骂完的情况是糟是妙,我真的想过自己可能会被乱刀砍死,但我还是骂了出来,因为我想自己能够勇敢地面对她,即使真的被她乱刀砍死,也总比被她追一辈子强。结果,你猜怎么着,她掐着腰也挺累的,她说,你他妈才有病呢,你以为我爱追你呀,他妈我早累了!——说完,拎着菜刀再也没出现。

我想说的就是恐惧都是心理作祟,你会惶恐不安那是因为你不敢面对眼前的情况,你害怕有人破坏你喜欢的生活,你怕输不起吗?为什么不能像我那样骂出来,只要你勇敢面对,就算没有留住现在,就算输得鸡飞蛋打,也总比这么惶恐不安地干等着有骨气吧?

来,骂,骂你他*神经病呀?使劲骂!

真骂呀?

让你骂你就骂!

那我骂谁呀?

干吗非得有谁让你骂呀?

那总不能骂空气吧?

你看你,就是毛病多,看见对面那根路灯杆了吗?

看见了。

就骂它!预备齐——

我和柳仲站在晾衣房的窗口,柳仲用双手拢着嘴巴,气脉丹田地朝着灯火阑珊的马路大声喊叫,我也跟着叫。十月中旬的凌晨凉飕飕的,我们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之中传得很远很远。柳仲骂,你他*神经病呀?我就骂,你他*才有病呐!这么骂了一会儿又换过来骂,开始是骂那根路灯杆,后来也没有什么指定的目标,等柳仲说她感觉喉咙充血的时候,我也感到喉咙破了,但从心里说真是特别松快。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40>
我会晕都是累的,打个葡萄糖立马生龙活虎。小晏不行,大夫说她的两根趾骨断了,需要养,最严重的是左脚胫骨裂纹,以后不能再承受剧烈运动,蹦蹦跳跳的时候都得小心注意,如果伤着,伤加伤恐怕就会影响走路。

我们住的医院是金州北乐医院,我开始不知道,还以为回到市里了,柳仲说救护车都是送病人去就近的医院,小晏当时的情况也只能就近住院,就住北乐了。柳仲的眼泪咣咣砸下来,之前一门心思地只想着要走出树林,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绷的,现在走出来,终于精力崩溃,泪流满面。柳仲一张嘴,眼泪马上流进了嘴里,她说,我对不起季晏,对不起你和文文,我这人死犟死犟的怎么这样啊!怎么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怎么这么肠肥脑满、妙手回春啊...

危险来得太突然,这让存于柳仲内心的恐惧只能留在事后反刍咀嚼,她话不说清楚,不过她那些词不达意的成语在这会儿谁听着也乐不出来。柳仲哭文文也哭,文文好像一直都在哭,一直没停过,这场同黑暗拼命的较量把她吓得够戗,直到我醒过来她才想起自己穿着衬裤,才把抻得变形的牛仔裤穿好。

小晏的父母是非常慈和的长辈,我打电话通知他们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下午,我把情况跟他们说了一遍,安慰他们说季晏没什么事儿,大夫说她的脚养养就好,顶多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我是把电话打到小晏她妈单位的,电话号码是小晏告诉我的,小晏睡了十个小时,她醒的时候柳仲和文文都走了。小晏躺在病床上,小晏她妈拿出三百块钱,她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我,让我把钱收下,衣服破了,去买件衣服。我死活不要,我知道那三百钱就是小晏一个月的生活费。小晏她爸还以为我嫌钱少了,跟我拗着让我无论如何把钱收下。小晏吊着脚躺在床上咯咯地笑,她说,爸,妈,你们别这样好不好,弄得人多不好意思呀!

我确实是不好意思,我当时肯定脸红了。小晏她妈把钱收起来,她说,小阳,等晏儿出院了,你来家里,阿姨做顿饭给你吃吧!我看见小晏花着一张脸笑得跟小奸细似的,我说,行!吃饭我一定去。

小晏在医院一共住了14天,小晏说从她住院的第3天开始高业每天都去送花,我和柳仲文文就觉得奇怪,高业是怎么知道小晏住院的事儿,哪家医院哪间病房这家伙轻车熟路的。

那天,礼拜天,柳仲和文文都在,高业捧着一大束香水百合进来了,他看见我们也不惊讶,他跟小晏说,今天好没好点儿?然后他有条不紊地把包装纸拆了把花插进床头的花瓶里。小晏绷着脸,她跟高业说,怎么你很闲吗?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再来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爸妈总问我花是谁买的,他们看见你怎么以为啊?请你考虑别人的感受,不要再来好不好?高业插着花,处之泰然,他说,是吗?可你爸妈现在不是不在吗?这花这么美,你不喜欢?小晏瞪着高业,挺火地说,你是不是很有钱?你凭什么买花给我?我凭什么喜欢你买的花?你再不走我叫大夫了!高业不屑地笑,他的笑声让人感觉毛骨悚然,他撑着床栏杆说,我就喜欢这样有性格的,敢跟我呼天喊地,敢跟我俩火儿,季晏,你和别人不一样,不过,我一定把你变得一样。高业用拇指狠狠地擦着嘴角,就像他的嘴角有什么黏稠的液体需要费力才能擦去似的,这个动作把他整个儿脸扭曲得青面獠牙,很凶恶,很恐怖的样子。我看见小晏干瞪着眼,已经气得发抖了,我跟高业说,请你出去。高业把视线转移过来,他没有生气,反而客气地说,对了,我开车过来的,你们要走吗?可以送你们回学校,顺路。柳仲终于忍不住,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扔床上,气不打一处来地说,谁告诉你我们要回学校?谁跟你顺路?柳仲手里拿着水果刀,满眼愤懑,开始还翘着二郎腿儿,现在腰板挺得笔直。高业神情自若,他不急不愠挨个儿看了我们一遍,然后神经兮兮地跟小晏说,秋意阑珊,天儿冷,明儿再来看你,明儿见。我看着高业立起黑色的风衣高领从容离去,我隐约看见他后脑勺儿的头发竟然花白了,我就纳闷,这个人说话真是奇怪,怎么"秋意阑珊"和"明天见"中间有什么关系吗?

不过天气冷了倒是真的,大连十一月的天气需要穿些保暖的衣服了。小晏出院那天风很大,飘了一阵雪花,小晏喜欢雪,欢天喜地的好像雪是专门为她下似的。小晏她妈说要请我跟柳仲和文文去他们家吃饭,菜都买好了。小晏家住在智仁街的一栋旧楼,我不清楚那栋楼究竟是哪一年建的,楼道里头没有灯,楼梯陡峭,原本狭窄的楼梯口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杂物,窗户上的插销也不知道都哪儿去了,玻璃支离破碎,有的窗户用麻绳子替代插销固定住,有的干脆把窗户摘了堆在楼道里,一大片潮湿的墙壁班驳不堪的样子,突然走进去鼻腔里一股陈旧腐败的怪气味。

小晏家住在四楼,一进门是一条紧巴巴的走廊,这条紧巴巴的走廊被一些简单的旧家具挤得水泄不通,我们一个人一个人地走进去,小心翼翼的。小晏她妈有些不好意思,她指着里屋的床跟我说,小阳快进去坐,家里太乱了,我们这里马上就要动迁了,也就没收拾,不要见笑哈。柳仲和文文坐在饭桌旁边的塑料凳上,柳仲跟小晏她妈说,阿姨,你们这栋楼有年头了吧?动迁的话,政府会给几万块吧?小晏走过来敲着柳仲的头,骂她见钱眼花,一天到晚钱,钱,钱的,光认识钱。小晏的脚恢复得不错,都是飞过来敲柳仲的,敲完又飞厨房摘菜去了,那就一个麻利。小晏她妈把小晏推出来,她让小晏陪我们说说话,然后她跟柳仲说,动迁的话,政府是按平方米给钱,我们家这房子估计也就十万左右,多也多不到哪去。柳仲听说十万块钱瞳孔都放大了,扒拉着桌上的筷子数呀数的,就跟十万块归她似的,结果被文文狠敲了一顿,老实了。

小晏的房间没有门,光有一串门帘,是用纸自己串的,好像是那种质地坚实的挂历纸。我拨开门帘走进去,房间很简陋,很小,放着一张双人床,"狗福久"沉重的身子站在床头,居心叵测地对着我笑,我也一笑,坐下来,我看到小晏房间像所有少男少女一样贴着明星海报,不过这些海报全过时了。两千年的时候人家都贴还珠格格,贴F4,谁还会贴着赵雅芝和潘美辰这样老成持重的角儿呀?我看着泛黄的海报,然后我看见有我的照片。我弹着琴站在我们校庆晚会的舞台上,张着嘴,面容激动,激动得都出皱纹了。我把小晏叫过来,我说,你这照片估计是本人最丑陋最狰狞的一张照片,你要贴也贴张养眼的,哪天你们家来个心脏脆弱点的人,还不给吓过去呀?小晏咯咯笑,她说,这是咱们系陈娟娟拍的,拍得也不赖嘛,我要的时候人家还舍不得给呐!不好吗?挺好的!

陈娟娟,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咱们系的呀?

啊,就那个经常带头在体育馆里喊你阳哥哥那个,吴大侠,让我说你是大虾还差不多!

壮阳药,那女的外号叫壮阳药儿。

吼吼,据说暗恋你哈。

得了吧,她那人脑袋缺根筋。

你什么意思,你就是说我脑袋缺根筋呗?

对号入座,跟我没关系哈。

臭福久,你能耐你别跑,别跑!

快救命,这从疯人院跑出来的,快,谁帮忙拨个电话...

我边跑边朝柳仲大喊,结果柳仲问都不问跟着小晏一块来围攻我,最后柳仲那个贱人捋起袖口特正义凛然地指着我说,你,大粑粑,残疾人你也欺负,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会知道什么是见义勇为,姐姐我今个儿就教教你,什么叫乘人之危,什么叫巾帼英雄…这话还没说完,我就看见柳仲被胳肢的缩成一团,小晏和文文俩一边胳肢她一边齐声问道,谁是残疾人,谁是残疾人,你说谁是残疾人?你这张狗嘴吐不出象牙,你才是残疾人!

小晏把家里的相册拿出来看,我跟柳仲翻着那些黑白和彩色的照片,翻得异常激昂,柳仲跟我一样是第一次来小晏家,第一次看见小晏小时候照片。有一张照片,小晏站在某公园的草坪上,扎俩小辫,穿着裙子,掐着腰,大概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小晏笑得那个灿烂啊,可惜不知谁家的孩子正在旁边拉屎,白花花的屁股,油条色的屎,照得清清楚楚的。柳仲抓着这张照片不放了,笑得都咳嗽了,文文大概老早就看过这些照片,她见怪不怪地重新把柳仲敲老实了。

小晏小时候特可爱,头发比现在长,粉嘟嘟的脸蛋像故意打扮得一样,不过我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她每张照片都会掐着腰,她骑着她爸的脖子也掐着腰,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喜欢掐腰的姿势,总是一副目视前方精神抖擞的样子。我本来想找一张小晏的单人照片偷偷留下,可是没找到合适的,整个儿相册里都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要么是跟她妈照的,要么是跟她爸照的,小晏的单人照片根本没有几张。

午饭吃得比较像晚饭,因为天灰蒙蒙的下着雪,小晏她妈干脆把灯打开了,小晏她爸在一家厨具公司做装卸工,我们吃了一半他也回来了。小晏给他爸解着凝结在头发上的雪,他爸低着头乖乖地给她解,顺便查看女儿脚上的伤,俩人配合得恰到好处,一举两得。我机械地嚼着米饭听着他们父女柔声细语的对话,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鼻子发酸。在小晏家的短暂的几个小时里,我见识了一家人温馨的亲情,结结实实的,坚不可摧的,其实都是一些很小很小的细节,不过这些小小的细节却让我热泪盈眶羡慕不已。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41〉


柳仲和文文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供暖,地热,一个月500块钱,一人分摊250。我们学校的宿舍到了冬天根本没法儿住人,暖气4楼以下是热的,5楼温乎,7楼完全是凉的,听学姐说每年冬天5楼到7楼的学生就遭罪了,学校还不让用电暖气电褥子之类的电取暖品,害怕引起火灾造成事故,于是大家只好攒三聚五地出去租房子过冬,学校没有补助,多少钱都得自个儿掏,可是掏多少钱都得掏呀!总不能冻死在尼姑庵吧!

尼姑庵附近的房租每年冬天的时候就会涨价,托尼姑庵的福啊!

我和小晏帮着柳仲和文文搬家到那套两室一厅的新窝,文文的东西特多,光卡带就两纸壳箱子,好在地方不远,我们骑着自行车,一趟就搬完了。

房子还算不错,70多平,朝阳,有床,有沙发,最好的是有电视看。我也不管都有什么活儿需要帮忙,一进门就把电视捅开了,我听见小晏嘟嘟囔囔地说,就这里呀?是挺暖和,可是500块钱也太贵了吧?他们夏天的时候租才200,翻了一倍多,太贵了!柳仲一边往柜里放着衣服一边笑,她说,季晏你别傻了,500不贵,再过几天600块钱都租不到这样的,等学校的大部队都跑出来租房子的时候,只怕有钱也租不到过冬的地儿。然后柳仲跟我说,小阳,咱们住在一栋楼里怎么样?五楼,就是我们楼上,有家一室一厅出租,大约50几平方。我和文文之前去看了,挺不错的,有床,有电视,那房子的角度还可以看到对面观海别墅的那片海。一个月350,也不贵,反正你得找地儿过冬,我们要是能住在一栋楼里多好啊!怎么样?上去看看?柳仲说了一大串都没吸引我,不过柳仲说可以看到海我挺受吸引的,我把电视关掉,跟着柳仲上去了。

柳仲说的房子户门紧锁,防盗门上贴着一张纸写着,"此房出租,五十余平方米,供暖地热,价格面议,联系电话138XXXX0408。"我把电话拨通,一个听不出年龄的女人接了电话,她说自己现在不在大连,大概要下午一点左右才能回来。她告诉我自己已经从房子里搬出去了,我想租的话,随到随住,一个月350,水电费归我,供暖归她,另外需要交押金300。她一一交代,完后问我能不能接受。我说,你这房子可以看到观海别墅的那片海是真的吗?她说,对,看得绝对比观海别墅清楚,当初买它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个,怎么你也喜欢海吗?我说,行,那我租了,你回来请给我打一个电话,我交钱。女人在电话里头笑,大概是没有想到成交的这么痛快吧,她说,那好,呆会儿见。

下楼的时候,我告诉柳仲回去不许跟小晏说房租的价钱,如果想我们可以住在一栋楼里头就不能实话实交代。柳仲挺贼地笑,爽快答应。

柳仲说,现在九点,房东一点才能回来,去戳两杆去?

我说,算了吧,老长时间没打,腰疼。

柳仲撅着嘴,作出一副信你都是王八蛋的表情,她说,什么腰疼,你是怕季晏骂你没正经吧?这么的,我们屋有副麻将,我们回去打麻将,嬴中午饭,怎么样?我说,行,垒呗,怕你不是吴小阳,怕只怕你不会糊牌。柳仲横我一眼,大言不惭地说,知道姐姐麻将桌上的外号叫什么吗?胡兵!横扫千军万马的神兵,不会糊?大粑粑,糊了大牌你别哭!

柳仲确实挺厉害,把把我都没上庭她就糊了,乐得咋咋呼呼,赢了一摞扑克牌。说是赢中午饭,不过谁会真掏钱,文文不怎么会打,小晏干脆不认识牌,我们也就是消磨时间玩玩罢了。柳仲常胜将军,一直稳赢,横扫了整桌的扑克牌,灵了她的嘴。最后一把牌的时候,我发狠要下了柳仲的庄家,这家伙坐了一上午的庄,确实有两下子。

文文打出一张九万,我欣喜若狂,我说,九万杠,我推出三张九万在牌尾抠了一张。小晏一副蒙头盖脑的样子,她说,狗福久,你怎么冲这儿抓呀?什么是杠呀?杠大吗?文文半瓶醋,她跟小晏说,杠就是麻将里面的一种花样儿,凑齐四张一样的牌就叫杠,你有三张,如果别人把另外一张打出来叫明杠,如果四张牌都是你自己抓着的叫暗杠,不管明杠暗杠都要从牌尾抠张牌,明白了?小晏如坐春风地点头,连连说明白!

小晏说自己明白了,我也就没多解释,我把牌尾抠回来的一张红中毫不犹豫地打出去,因为我看见红中已经打出去三张了,柳仲正在庭牌,她怎么都不可能糊红中,打红中最安全。结果,小晏看到这张红中乐得手舞足蹈,把左面几张牌狠狠一推说,杠,东西南北中...

我和柳仲傻着,文文大眼珠子滴溜溜转,也是傻了,只见小晏推倒的四张牌分别是东风、西风、南风和北风,她指的杠就是加上我的红中。看着我们瞠目结舌的样子,小晏挺高兴的,她一边伸手冲牌尾抠牌一边美滋滋地说了一句,五张牌的,大吧?

大约12点左右,房东女人给我打来电话。

房东女人模样挺俊,估计也就二十五、六岁,长得很清秀,穿得特考究。她说自己在市里卖衣服,她在市里有住的地方,所以陵水这边的房子就想出租出去。房东女人重新把房子的各种费用跟我说了一遍,房租,押金,水电费什么的,好像在钱方面是非常掂斤播两的一个人,可能商人都是这样的吧!我站在卧室里,卧室很大,几乎占据了整栋房子的一半面积,跟柳仲说的一样有床有电视还有简单的家具,还算充满生活气息。我拉开白色的落地窗帘,打开阳台的门,冬天下午的太阳和和气气地落下来,把观海别墅的那片海照得一闪一闪,波光粼粼,把整个儿卧室照得暖融融的,白色落地的丝棉窗帘被风吹得左卷右卷,一度时间甚至掠过我的面颊,我两只手撑着阳台的栏杆,我看见海面上好像是着了火一样,有细碎的火光泛泛起起,我的眼帘里有温暖的纹路悄无声息地移过来,移过来,移过来。

交了押金,交了两个月房租,房东女人把钥匙给我,她说,我姓王,你贵姓?我说我姓吴,我叫吴小阳。她"哦"一声,然后挺怀疑地问我说,你外面的三个朋友都要住在这里吗?房东女人说的外面朋友是小晏她们,小晏和文文在参观厨房,柳仲在比较袖珍的客厅里玩四连珠棋,房东女人大概以为我们四个要住在一起,担心她的房子被挤破了吧!我赶紧解释,我说,我们只住两个人,另外两个人已经另外租了房子。我告诉房东女人不要跟小晏说房租的价钱,以后需要交房租了,请她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儿也直接找我。房东女人欢喜答应,挎着小挎包走了。

当天晚上在这间租来的小屋里,我,小晏,文文,柳仲,四个人喝了两瓶2.25升的大可乐。我们是三点回学校搬家的,收拾回来四点半,小晏和文文留在小屋铺床擦地板归拢衣服,我和柳仲去购物。柳仲买了一箱方便面,另外给文文捎买了一支牙刷,我买的就多了,牙膏、牙刷、毛巾、手纸、饼干、方便面、卫生巾、可口可乐,还有一些熟食,很多日常用品都是一样两份。我和柳仲整整在超市里转悠了一个小时,后来去结账的时候路过一个展销床上用品的小花车,有床单床套什么的,各式各样。我拿起一盒2.2米×1.8米的床单扔进推车里,柳仲揣摩地看着我,她说,小阳,你怎么跟家庭妇女似的?什么都买,买上瘾啦?我不理她,推着车子去结账。那是我平生以来第一次自己买床单,挺普通的一个床单,天蓝色的,忘了多少钱了。

回到小屋,大约七点,我和柳仲哈着大团大团的白色雾气冷得要命,还以为小晏和文文会做点热乎东西吃,哪知道屋里没人。我把一大瓶可乐倒进暖瓶里,然后插上热得快。柳仲说小晏肯定是跟文文出去了,正想给文文打电话的时候俩人上来了,穿得保保暖暖,拎着几个泡沫饭盒。小晏看见堆在地板上大包小包的超市塑料袋吃了一惊,不过没说什么。我们太太平平地坐下来吃饭,喝着烫手的可乐,我和柳仲一边看电视一边对电视上的人评头论足。我们看的是一档娱乐栏目,当那个由于一部特白痴的矫情爱情剧而迅速走红的某某某出现在荧屏上的时候,文文一口米饭好不容易吞下去,她恍然大悟地说,成天听康健念叨着什么寺什么寺的,我还以为这人是和尚了,原来不是和尚啊!文文这么一说,柳仲接连干了三大碗可乐,我笑得腰都疼,因为那个"和尚"是柳仲疯狂痴迷的一偶像。

后来又看体育节目又看连续剧,我和柳仲就那么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一边看着电视,一顿饭吃了半个晚上,文文和小晏开始坐在床上玩四连珠,玩得兴致高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俩人都睡床上了。柳仲望望手表,望望文文,跟我把已经彻底凉掉的可乐分着喝光,然后把睡眼惺忪的文文叫走了。

小晏睡得跟死掉一样,她的头发柔软地盖着脸庞,有一些还含在嘴里,我轻手轻脚地把棋盒收拾起来,把被子给她盖好,她全无知觉。

我把电视关掉,把荧光灯关掉,站在床头的台灯下看着横躺在床上的小晏,小晏是半趴着躺在床上的,身体微曲,衣服没脱,一只拖鞋还穿在脚上摇摇欲坠。昏黄的灯光里,我可以听见小晏舒缓呼吸的频率,我看到她粉红色的嘴唇和那些乌黑的头发混在一起,那么安详,那么姽婳美好的样子。我这么痴痴地看了几分钟,然后我开始想自己要怎么睡,也横着睡吗?也只能横着睡了。我把枕头拿过来,把小晏枕在手臂上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掀起来,我本来是想给她枕好枕头,随她一块儿横着睡觉的,结果却把小晏弄醒了。小晏睁着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她声音喑哑地说,狗福久,你怎么不睡觉呀?我抱着枕头蹙眉头,我诌媚地说,怎么睡?横着睡呀?小晏把头发拢拢,这才发现自己是横着睡在床上。她说,把你笨的,你不会叫我呀?然后她坐起来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忽然"扑哧"一声,我们两个都笑了。

我笑是因为小晏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好像漫画里的芭比娃娃,小晏笑得什么呀?我又不像芭比娃娃!不过这么一笑,小晏倒是清醒了不少,她把枕头重新放回床头,把被子重新竖过来,然后她跟我说,你还没泡脚吧?是不是忘了呀?我看着自己穿着袜子的双脚,上次在大黑山走得全是血泡,血泡好了,脚掌脱了一层茧皮,露出粉嘟嘟的嫩肉,大夫给开了两瓶药水,告诉勤洗脚,勤换袜子,现在已经好多了。我看钟十二点,我说,今天不泡了,困了。小晏把刚刚煮可乐的暖瓶拎厨房水龙头去涮,然后装上清水回来用热得快烧,她这么忙活着也没看我,光说,一会儿就好,马上就好,你困了你睡,我给你泡脚。

我其实真是挺困的,可是却睡不着,一直到水烧好了,小晏把一小盆水端到床边,她把我的脚缓慢地放进水里,她坐在地板上仰着脸问,烫吗?我摇头说不烫。我的困倦在这个时候已经悄然澌灭,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我妈给我洗脚的情景,我也这么懒散地坐在床沿用手撑着床面,我*手也是这么温柔地这么慢条斯理地磨撮着我的脚,她始终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脸,可是我感受得到那种不为什么不求什么的疼爱,那种疼爱就好像是理所当然地一样并不期盼谁去知道。我看着小晏头心的纹路,我想跟她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好,我翘首以待她能抬头,结果她抬头了,抬头笑嘻嘻地跟我说,好了,擦擦吧!然后就端着小盆倒水去了。

我和小晏躺在宽大的床上,这张床因为我们躺在上面显得格外宽大,我们紧紧地挨在床的中间,估计两边还可以躺俩膗点儿的人。小晏把脚踩在我的脚背上玩儿,她之前睡足了大概,我想关台灯,她说,我们说说话吧!她望着我说,小阳,想一想,你真很勇敢,你为什么比其他女孩看上去要勇敢呢?你背着我黑灯瞎火的一点都不怕?

小晏这么问,让我又想起那个难忘的夜晚,我整整走了一宿的夜晚,我背着像尸体一样的她在满山死静的黑暗里时不时地栽跟头的夜晚。其实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挺害怕的,可是当时没有心思害怕,当时一门心思地只想离开那里,当时只想尽快带着小晏去看大夫,看看她到底伤得什么样了,会不会再醒不过来了。

也许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当你爱的人需要你的时候,你就会感到无比带劲儿,那股劲儿刺激得你激动不已,使你变得前所未有地勇敢自信,甚至有飞檐走壁所向披靡的力量突然爆发出来,连自己都被自己吓上一跳。

我跟小晏说我没怕黑,不过挺害怕她会死的,害怕背回去一看,背了一道是一尸体。

小晏蜷曲在床上,就像婴儿蜷缩一团在子宫里的姿势。她说,你胆子真大,我可怕黑,但你背着我的时候我没怕,你背上像暖气片似的,很多骨头突出来,硌人,不过挺暖和,特暖和,每次趴在你身上心里就觉得塌实,就想睡觉,就忘了害怕了。小阳啊,你真的很勇敢,我越想想越觉得你勇敢,我一想到你穿着衬裤背着我满山找路我就想哭,那时候,你肯定哼哧哼哧满脸是汗...

我打断小晏,我说你当时是不是已经神志不清啦,谁穿着衬裤,我穿的是牛仔裤好不好,只不过裤裆抻破了罢了,柳仲也穿着牛仔裤,也就文文那傻子穿着衬裤满山头哭,跟摔着那个是她似的。

小晏不吭声,台灯下的她显得异常安静,她的刘海儿软扑扑地垂在一边上,她的视线随意落在天蓝色的床单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这么躺着的小晏心里会觉得忧伤,我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说,你想知道我怎么会比别的女的勇敢吗?小的时候,我家住在民生街的老房子里,那里的人都是勤劳朴实的人,那里的人可不像小区,关上门各过各,冷冰冰的。我们逢年过节的时候都在楼下的大院放鞭炮,每家每户都把鞭炮拿到大院里,男的点,女的捂着耳朵站在一边上看热闹。我五岁那年,过春节,我爸从大院回来闷闷不乐地抽烟,我妈问他说,你怎么了?他把烟摁灰缸里头,他说,我们老吴家撂我这儿绝后了,连个点鞭的人都没有了。然后他把我妈站在面前的身子拂开,出去一晚上都没回来,打那以后他就很少回家。

然后呢?

我保护着我妈,不管去逛街去买菜还是夏天的时候去楼下纳凉,我都站在我妈后边儿,随时随地准备保护她。我从来不在我妈面前掉眼泪,也从来没忘记我爸对着我妈落落穆穆说的那两句话,那两句话言简意赅留在我耳朵里,我开始在大院里像男的一样对着鞭炮眉间聚满显得很有兴趣的皱纹,我还记得第一回点得是一串浏阳落地红,当时,我心里头很怕,很紧张,但还是做到了。鞭响得热闹,心跳得也热闹,呵呵,那时候我小,十岁左右吧,估计是太怕了,都尿裤子了。后来就厉害了,不知不觉开始喜欢那些噼里啪啦的东西,而且越来越胆大,二踢脚都拿着点,现在过春节要不给我准备鞭炮,我肯定吃不好年夜饭,上瘾了都。

小阳,是不是活得不开心?

没啊,我也挺开心的,真的,我像邻居家的儿子一样接替爸爸去做男人做的事,其实并不是逞强,我只是不想让我爸失望,我不想因为我是女的影响我爸我妈感情,我是女的怎么了,我是女的照样可以做男人做的事儿,甚至可以比他们做得更好!比他们更勇敢!

其实这些话都不是什么刺激神经的话,这些想法存在我的脑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不是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可当我平心静气说给小晏听的时候,我的眼却无法平静,我控制住了声音但控制不住眼泪。我说,我要让我爸喜欢我,让他好好儿地把我当成一回事地看看我的时候,我的声音也不能平静,这两句话几乎是忿詈地骂出来的。小晏一只手从我身下钻过来,和另一只手会合,她的下巴顶在我的头顶,她哽咽说,小阳,不喜欢你这样,不喜欢你这种勇敢,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我爱你,跟你勇不勇敢是男是女没关系,你叫吴小阳,你叫狗福久,就够了,真的够了。小晏抚摩着我的头发,她的手像是摸着什么柔软的不堪一击的豆腐脑儿,她的手轻得小心翼翼,这让我感到抽搐的心脏得到缓解,让我的神经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这一夜,我就像小晏的孩子一样,半睡半醒之间,犹记喊过妈妈。我窝在小晏的胸前好像幼儿园的小孩儿扎在妈妈怀里一般安稳睡去,没有忧虑,没有烦躁,这样高质量的睡眠在我们住在一起的那个冬天里持续不久,但尽管不久,却因为前所未有令我永生难忘。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42〉


高业究竟是怎么知道小晏住院的事情我还没有弄清楚,高业已经站在小屋的门口按门铃了。

那天的事情是这样的,之前的随堂测验和月底测验我常常不及格,小晏就给我补课,那段时间,我们每天回到小屋有两件事,第一吃饭,第二看书作图。我们如果不上晚自习的话是四点十分放学,大约不用五点就可以从菜市场拎着新鲜的蔬菜回到小屋,小晏会把平时在家下厨的手艺统统拿出来,煎炸蒸煮,每天变着花样儿地做吃的,保证六点之前我已经揉着鼓囊囊的肚皮打完嗝了。然后一起学习,直到十一点左右,小晏会需要我压住她的双脚龇牙咧嘴地做好二十个仰卧起坐,目的不是减肥,目的是上体育课的时候可以顺利达标,以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口号。接着就洗澡,接着就睡觉。

我把白天从学校带回来的笔记本电脑放到靠床的书桌上,桌面上有CD机,小音响,玻璃灯罩的单炮台灯,书和笔记本,包括铅笔,橡皮,水杯,烟缸,还有长长的一排CD唱片和大黑山柳仲给我跟小晏拍的那张照片的相框。小晏不让我抽烟,她说女孩子抽烟不雅观,抽烟等于慢性吸毒,影响身体健康,现在我已经很少抽了,偶尔晚上作图的时候会抽一根半根找找灵感,这种偶尔的次数也是少之又少的。我把烟缸推到桌面的旮旯,这是一张普通的木头书桌,桌上有木头清晰的节痕纹路,很厚实,很有年头的样子。我把电视机打开,电视里无印良品煽情地唱着"身边",那个MTV挺逗的,那个歌儿唱的那种男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出生过,跟菲律宾佣人一样体贴入微,一辈子只对一个女人体贴入微,有吗?我怀疑。我听见小晏把什么东西欻拉一声倒进了油锅里,厨房热气腾腾的葱花香气一阵阵地飘进卧室,扑鼻而来,小晏唱着电视机播放的"身边"炒得带劲儿,小铲儿翻着锅哗啦哗啦响。其实说她是在唱歌倒不如说她是在哼哼,她好像不会唱什么歌,唱歌跑调,有时候唱这首歌都跑哪首歌上去了,那叫一个牛唇不对马嘴,不折不扣!

厨房的热锅吱啦吱啦地响,估计小晏听不清电视机,要不她怎么不唱了呢?我把房东遗弃的收音机拿厨房里,调出一个放歌的兆频,好像是大连交通台,说着司机朋友们什么什么的,肯定是交通台了。我把收音机细长的天线拉出来,把它搭在厨房窗台的豆瓣儿酱桶上,这样收听能更清楚一些,这招儿是小晏教我的。

电台的主持人说一会儿话放一会儿歌,再插俩广告,广告绝对娓娓动听,不过绝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医院的主治大夫妙手回春,什么门诊的秘方药到病除,说得都没有治不好的病了,那么医术高超怎么还有人死呢?哪天也没少死人啊!我叨咕着这个很现实的想法看着小晏关了打火盘盛出一盘辣鱼粉皮,她一手端着辣鱼粉皮一手端着角瓜炒肉朝着卧室走,边走边笑。我端着两碗米饭跟在后面,我说,本来就是嘛,听广告都没有死人了,什么病都能治得好,都长生不老,殡仪馆该关门了。小晏笑着看钟,她说,吃饭吧!去拿筷子,今儿晚抓点紧,你看你今天早上都叫不醒,今天晚上早点睡觉,十点睡觉。小晏说这些的时候我站起来往厨房走,去拿筷子,门铃响,我还以为是柳仲了,柳仲经常跑上来蹭饭吃,我打开门想骂她饭桶来着,结果门外站着高业,一身黑衣,他的身体仿佛凝结在黑色里一样,没有曲线轮廓。我就纳闷儿,这楼道的感应灯它怎么就没感应了呢?

我当时一愣,是高业先说话的,他说,季晏在吗?他声音很低,不过很有磁性,小晏大概是听见了,她从卧室里走过来,头发披散,穿着夏天露脚丫的那种拖鞋,做饭时候捋着的衣袖还没放下来,很不庄重。

高业看见小晏扼起双手,微微笑了笑,他说,你还好吗?出院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不给过你电话号儿吗?我去你们学校找过你,你们门卫不让进,你还好吧?我发现高业说话时候嘴张得很小,他扼着手腕说话的样子显得很有教养,很绅士,他的眼睛炯炯有神,透着智慧,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见他的眼睛就会联想到"阴谋"这个词儿,其实"智慧"跟"阴谋"意义完全不同,可我却无法分辨高业眼里的深邃到底偏重于哪个更多一些。

小晏看见高业估计也吃惊了,她跟我一样肯定也在想高业是怎么知道小屋地址的,小屋地址只有柳仲和文文知道,即使柳仲和文文会对身边的同学无意说起,也不会跟高业说呀!他怎么会来呢?小晏想不明白,她干脆直截了当问他。

高业始终扼着手腕,他戴着黑色牛皮手套,低头看了看防盗门的门槛并没有回答小晏,反倒厚着脸皮说,我们可以进屋聊吗?高业不请自进,不等小晏拒绝与否他已经走了进来。我当时坐在卧室地板上吃饭,不过眼睛一直都望着门的方向,留听着他们的对话,高业扫了厨房两眼,然后朝卧室方向从容不迫地走过来,小晏开始愣在门口,不动弹,不吭声,可能高业重如千钧的脚步让她清醒了,她大步流星赶上并拽住了他的黑色大衣,他们停止在厨房和卧室中间短短的走道上。

高业不急不愠看着小晏,小晏瞪着他,她的语气不是怒冲冲的却果断坚定,她说,请你出去——请你马上出去,如果想让我保留对你仅有的一点儿尊重,请你马上出去!高业横迈一脚,他锃亮的两只皮鞋之间大概有40公分的距离,他重新扼上手腕深情地望着小晏,他说,季晏,你真美,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是这么美,在商场那次,你还记得吗?高业这么说完看了看已经无心吃饭靠在卧室门框抽烟的我,然后又继续含情脉脉地凝视小晏,他戴着牛皮手套的手伸向小晏垂下的鬓发,小晏把他的手没好气地拂开。她对他说,高业,我一再保留着对你的尊重,对一个人起码的尊重,你知道吗?我弄不清你是怎么想的,但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请你不要打扰我的生活,请你不要再到学校找我,也不要再来这里,我尊重你,同样希望你可以尊重我,我不想再见到你——现在,请你马上离开。小晏端着手臂冲门的方向指着,她的话很坚定,很急促,好像决意要高业这一秒立马消失掉。高业什么没说,极为涵养地笑了笑,不过高业可绝不是被泼了冷水就畏缩不前的男人,他的眼里有竭力自持的怒色若隐若现,他松开扼着的手,走出了那扇从他进来就一直开着的防盗门。

我倚着卧室门框看着小晏把防盗门关好,我说,尹美丽吸毒你知道吗?高业跟尹美丽之间不寻常,高业这个人惹不起躲不起,以后自己在家,小心点儿,千万不要放他进来。

小晏坐着地板吃饭,听我这么说她好像没心思吃了,她机械地空口嚼着米饭,说,应该不会再来了,人都有自尊心,高业挺固执的,可能经过这一回就想开了,没事儿,他不像是个坏人。

我摇头,我说,高业是什么样人可不好说,我第一回去俱乐部的时候见过他,那时候尹美丽拐着他,告儿他们是一半客服关系一半情人关系,可是后来尹美丽却替高业送你手机,你不觉得莫名其妙吗?现在尹美丽吸毒,她一个学生上哪儿弄钱买毒?柳仲之前说尹美丽认识一个虐待狂,一个有钱的大款,那就算她傍上大款捞着钱了,那她怎么知道谁手上有毒品卖呢?还有,你上次自行车坏了,你说你在学校前面的公交站遇见了高业,高业顺路去办事儿把你送回学校,高业他怎么可能跑到陵水这个一片学校的地方办事儿?办什么事儿?他总不会也是个学生吧?

小阳,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高业挺怪的。你看,自从那次文文在酒吧出事儿,自从高业知道你叫季晏,你的一举一动好像一直都在他的视线里。他知道你在哪个系哪个寝,大张旗鼓送你手机。你住院了,哪家医院哪间病房,他轻车熟路,现在连这里的地址他也掌握了,从容不迫的,你不觉得奇怪啊?

你是说他跟踪我们?

不,是有人告诉他的,是尹美丽告诉他的。

尹美丽?你不是说尹美丽和高业是客服和情人关系吗?他们既然是情人,尹美丽怎么会...对了,小阳呀,什么是客服呀?

小晏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这个问题,我涎着脸,我说,你怎么那么笨呀?什么是客服都不知道?还是不是地球人?亏你还给狗福久当妈呢,白活了你!

小晏想想,真是使劲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我说,那个,是,是妓女吗?

我听着小晏笨拙地说着"妓女"两个字把我笑得不行,小晏被我笑得不好意思,她把我摁在床上,她红着脸用筷子狠狠打我的屁股,边打边嘟囔着,打狗福久的不良思想,打狗福久的涎皮赖脸,打你笑话我,还笑?还笑不笑话我了...

我赶紧投降,跟小晏保证再不笑话她。小晏气吁吁地挨着我倒在床上,手里握着筷子挺得逞的样子,她不说话,时不时地转头看看我是不是还在笑,一张脸红得跟熟透的番茄似的。

高业四通八达的程度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不过尹美丽是最值得怀疑的,尹美丽和高业究竟是什么关系暂且不说,他们肯定认识这是没有争议的事儿,她挽着他在俱乐部亲密的样子,她亲自把他的手机送到小晏手里,她跟高业肯定是暧昧的,可是上次柳仲为什么没有打听到尹美丽和高业的消息呢?尹美丽连吸毒这等极度隐私的事儿都能说给她的朋友知道,滥交这等社会现象在她心里还能构得上是秘密吗?究竟是柳仲打听的人没有泄露尹美丽和高业的关系,还是另外有其他原因?

我想不开这些匪夷所思的问题,我想主动找尹美丽谈谈,问问她高业到底是干什么的,她吸毒的钱是不是高业供的,高业是不是就是那个供她吃穿的虐待狂,如果他们真是情侣关系,尹美丽不会对情人沾花惹草的事儿不闻不管吧?反倒帮助高业追求小晏?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丫的,脑袋进水啦?

小晏摇着头,她不让我去找尹美丽,她说,小阳,你记住,每个人对自己的生活都有选择的权利,我们可以排斥别人走的路,但是绝对不能歧视别人脚下的路,因为即使你看见了那条路上的荆棘和苦难也是选择它的人去尝受,跟你无关。尹美丽吸不吸毒,谁供她吸毒,她跟高业是什么关系,都是他们的事儿。不管高业从今往后是选择纠缠下去还是就此罢手,那是他的选择,他左右不了我们,我和你分开还是在一起都是我们自己决定的。就像那个赵高指鹿为马,只要自己知道那是鹿不是马就行了,犯不着脸红脖粗地争,别去干涉别人,同样的,你觉得对就去做,也用不着理别人。

说完,小晏用根皮筋把披散的头发随便扎起来,然后开始收拾碗筷。我心不在焉地把电脑打开准备着学习的软件和U盘,我就觉得高业这人真是不简单,我回想了他一直以来的见缝插针,他今天来到小屋的言行举止,一身黑衣,那么神秘的样子,明明已经被气得怒发冲冠了却始终扼住手腕自持着情绪,从容,镇静,那种不寻常的沉稳总是让我感觉阴森森的。高业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跟尹美丽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我始终想着这些,却始终没有想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来解释正在发生的这一切。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44〉


女人决定爱情的时候理由总会很简单,看一个笑容,感受一个温暖眼神,往往不为什么就相信拥抱的是全世界。小晏和我,文文和他,柳仲和马忠良,叶雨和窦俊伟,谁都不是为了什么的。

窦俊伟这个木讷寡言的男人,他的脸上总是有着礼貌而温和的笑容,自从我知道了他跟叶雨的求婚表白,那样直接地笨拙地求婚表白,我就觉得窦俊伟这个人挺真诚的,虽然他并不健谈,甚至不解风情,但是他只要张嘴说出的话都让人感觉可以信任,都是善意诚恳的。

文文最近过得挺好,自从上次在跆拳班里跟我说要继续唱歌就真的重出江湖了,在中山区的一家酒吧,康健、朱楠、小珊,还是原班人马,据说她们的音乐影响不错,一晚上都好几百那么爆挣,当然酒吧的老板也不少扒皮儿,人家老板吃剩下的渣才是乐队的真正收入。其实客人去酒吧听歌哪个不点吃的叫喝的,酒吧挣着这些钱,还在乐队身上扒层皮儿,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说理,就是这么地叫人无奈。不过文文挺高兴的,在酒吧唱得深情投入。文文说她现在去酒吧的目的不是挣钱,她只是想唱歌,让更多的人听她的歌,知道她的名字。文文说,小阳,我会成为一名歌星你信不信?你肯定不信!你等着,我会证明给你看,总有一天我会成功的,因为我答应过他,我答应他的事儿就一定会做到!文文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满眼所向披靡的牛气,我不知道那个入土安息的他都跟她"说"了什么,分量那么大,让她可以重新振作起来,甚至比过去更坚强了几分。但是我确定是他的作用,因为只有他,只有爱情才有如此大的力量,是他们超越生死的爱情让曾经一度时间里麻木不仁眼如大灯的她如此勇敢地面对生活展望未来。爱情啊,爱情真伟大啊!

文文说,小阳,每个人都可能结婚,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拥有爱情,婚姻跟爱情是两个东西,很少有幸运的人能同时得到它们,我现在心里有爱情,不想结婚了。文文这么说柳仲拿枕头砸她,砸完了继续跟她家小夏利熬电话粥,我不知道柳仲砸文文是觉得她说得不对还是嫌她吵着自己讲电话了。其实文文将来到底会不会结婚谁都不知道,谁都没能耐飞到几年后的时光里去看个究竟,不过婚姻跟爱情是两个东西文文说得很对,每一个人都可能结婚,可是每一场婚姻的两个人都彼此相爱吗?是吗?

2000年的圣诞节前夕,大连的气温一降再降,我们班戴眼镜的同学早晨一进教室眼镜上总是蒙着一层雾水,我和小晏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照样鼻尖冻得通红。小晏给我打了一件马海毛的毛衣,她说马海毛暖和。我不服,我说,这年头哪还有自个儿打毛衣穿的,都什么年代了,一针一线地打出来多费劲,满大街的旗舰专卖店,买什么样的没有?小晏飞快地横了我一眼,继续忙着手里将要成形的针织。她说,百货店的衣服不一定暖和,你的那些毛衣倒全是名牌的了,受看不受用,跟网包似的,光是名牌就好呀?牌子比脸盆都大把你装在里头冻得直哆嗦有用啊?我就发现小晏越来越像我妈了,有的时候一句话顶得我半天没有话说。

圣诞节将至,我们学校的同学这个送卡片那个送卡片,还有送圣诞老人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圣诞节的喜庆已经在整个校园里蔓延开了。23号那天,礼拜六,一大早我就跟小晏说,我们今天去逛街吧!小晏睡眼惺忪地看了看钟,她把脸趴在我的背上说,你今天不去俱乐部上课吗?你想吃什么做给你吃,吃完上课去!我翻过身玩着小晏的头发,我说,今天我们去玩儿吧!明天去上课,反正这堂课不重要,不去也行。小晏亲吻我,她说,乖啦,快去上课吧!你都快考带了,别磨蹭了,赶紧上课去。然后小晏开始穿衣服,准备做早饭。我见没有商量余地只好露出求和的笑,我说,要不这样好不好,你中午出来,我在俱乐部等你,都老长时间没出门串游串游了,都缺氧了。小晏咯咯地笑,她说,非今天去呀?今天好好儿上课,明天不上课,明天去不行呀?我从小晏背后抱着她,我说,实话跟你交待了吧,我们明天考带,明天可能一整天都得呆在俱乐部呐...我还没说完,小晏就把我摁趴下了,她拍着我屁股就像妈妈教训小孩子那样一边打一边说,破孩子,刚才不是说明天不去也行吗?撒谎,又撒谎,臭福久,死福久...我闪,我躲,我作痛苦状垂死挣扎两下,完后装死绵羊,死前还仰天吐血,吐得满哪都是吐沫腥子。

那天在俱乐部,窦俊伟给我们学员统一买了饭盒,吃完午饭,又看了一套往届考带现场的录像光盘才想起来给我们下课,这么投入都是为了第二天的考带,我们教室的学员大部分都是绿带考蓝带,只有一个人是黄带考绿带的,不过不是我哈。

大家面向着国际跆拳道联盟旗敬礼,然后安静地离开教室去更衣室换衣服。窦俊伟背着手站在门口,他说,你明天应该过得去,明天别迟到哈!我笑笑,我小声说,你跟我姐还好吧?就这么一句话窦俊伟的脸立马红了,他吭哧吭哧半天说了一个字,好。我一看那张脸红得都跟农村晒的红辣椒似的,我也没再多问,我说了明天见,就走了。

开始,本来想跟小晏去看电影,小晏说,不如我们去海边吧,怎么样?小晏穿着一件半大式的外套,戴着毛线勾织可以遮住耳朵甚至两侧的线球一直垂到肩膀的那种娃娃帽,她在俱乐部的楼下等了我一个多小时,鼻头和两颊冻得通红,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蹦跶蹦跶正在跺脚取暖呢!我说为什么不去看电影呀?舍不得钱啊?小晏把脖子缩进衣领里,她握着我的手说,快走啦,去海边,我还真没在冬天的时候看过海呢!电车来了,快找零钱!

我就知道这丫头不会同意再去看电影,在大连,看海跟看电影比起来省钱多了,她那点儿小心思,我会不知道?

其实,我和小晏不是第一回去看海了,天没冷的时候,我们动不动就会跑去星海广场的那片海一坐一下午。小晏说过,如果有一天,阴差阳错,我找不到她不用沮丧,去星海广场,她肯定在那里。我点头表示记下,我说我也一样,万一你把我弄丢,你就来星海广场把我找回去。

冬天的大海很壮阔,很安静,我和小晏坐在星海广场的水泥栏杆上,我们的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海水,天蓝海更蓝,看不出波动的海平线近在眼前亦遥远无法触及。大连真是一个适合人生存的城市啊!即使是寒风凛凛的严冬阳光也很温暖,一处一景都是一方迤人的景致,放风筝的孩子们穿着厚实的棉衣哈着大团的雾气拔足奔跑在广袤无垠的星海广场上,这里有着举国闻名的汉白玉华表,其中一根是为喜迎香港回归而建成的,它比天安门广场上的龙凤柱还要高出许多,不过在星海广场它并不显得怎么屹立高耸,反倒好像一根根插进大地的银针,因为整个广场实在是太大了,这些雕刻精工的柱子实在是不足感慨。小晏望着大海一副闲情美好的样子,她说,小阳,我们走走吧!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掌扯着我的手踩着黄铜铸就的一百双脚印,这里每一双脚印的主人都是为大连建设做出贡献的劳动模范、岗位标兵、先进生产者、三好学生等等,还有新生的婴儿和百岁老人,他们都是大连的市民,他们见证了大连走过历史的沧桑翻开未来新一页的百年变迁。小晏扶着我的胳膊走得趔趔趄趄,因为城雕的百双脚印走到后来越来越小,大概都是小学生的脚印了,小晏的脚踩不进去,她调皮地说,鞋好大呀!我戳她脑袋,我说,什么鞋好大,是你脚很大好不好?小晏看看旁边也在走城雕的游客又看看我,她小声说,你看你,大嗓门,被人家听见还以为我长了多大的一双脚呢!你脚小,你脚小你上来走啊!我心血来潮,我说走就走,大不了把鞋脱了。我慢条斯理地解着鞋带,我就知道小晏她不会让我光着脚丫子走这玩意儿,果不其然,小晏赶紧拽住我准备脱鞋的手,她说,你疯啦?冷!说完把鞋带给我重新系好,把我的衣帽也顺便整理了一番。

大连是座广场之城,星海广场是全大连百余广场规模最大建设最具华夏代表性的。大型的宫灯,光华璀璨。天真的儿童雕像,祖国蒸蒸日上的寄托。还有那面向蓝天大海敞开的巨大书文,无疑不是彰显着大连开放向上的胸怀。精致,古韵,底蕴丰富多彩,星海广场充分体现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巧妙结合。

在广场的四周安放着9只造型各异的大鼎,每鼎一字,组成"中华民族大团结万岁",寓意一言九鼎。广场的中心是天坛一般的圜丘,由四川的红理石铺成,理石上雕刻着天干地支,24节气和12生肖,特庄重气派。我和小晏有点傻,徒劳无功地边走边数着大理石的数量,数到最后都眼花了,我大面积地扫了一眼,我说,500。小晏咯咯地笑,她说,竟能瞎诌,一共是999,保准儿999,打赌?你输的话我们就走回家,不许讨价还价。我确实是瞎诌的,我心虚嘴软不敢跟小晏打赌,不过挺纳闷她会数得那么准的,我说,行!你告儿我是怎么数出来的,要真是999今晚我就陪你走回家,省下坐车的钱买菜做饭吃,怎么样?小晏得逞地笑,她说,不许反悔哈,反悔小狗,讨价还价小狗!然后小晏前俯后仰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说,呵,呵呵——大连新闻报的,999块,绝对准!我真是笨啊!我手一指追着小晏满广场跑,我说,好哇你,早有预谋,耍我!

大街上,一张张喜气饱满的脸,一些小孩子背着书包攥着糖葫芦一人一顶圣诞小红帽,应该是刚刚放了学准备回家的。这个时候,霓虹没有覆盖全城,不过很多通宵营业的便利店、酒吧、药房、练歌城,还有一些闭店休息的滚动灯箱都已经争先恐后地亮了起来,落地的玻璃窗上用喷彩写着"圣诞快乐",画着红衣服白胡子的圣诞老人,门把手上用彩带系着彩花、气球、荧光棒、塑料魔力盒,许多许多喜庆的东西,每个店面都是这样的。这还没到圣诞节呢,亮着各色各样小灯泡的圣诞树短短一条街就指不胜屈了,有一家酒吧更厉害,在门口铺着红地毯,光这红地毯的门口就摆了三大盆的圣诞树,枝繁叶茂,五光十色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洋节已经被华人接受并乐此不疲了,从情人节、愚人节、万圣节,再到西方最为隆重的圣诞节,人们将西方习俗与中国文化结合起来就形成中国特色的洋节。毫无疑问,这些节日为美丽的大连增添了色彩,为热情的大连人民制造了更多纵情欢乐的理由。

暮色正沉,我和小晏不疾不徐地走着,不牵手,不说话,一直走,一直走。我们都不想打破这一刻心里荡漾的幸福,这幸福是我们共同拥有的经历,人和人之间的恩情全是靠共同的经历积累的,说什么一见钟情,多少有些荒唐。从前的我怎么也不会从沙河口走着回陵水的,走哪儿都得打车,挤公车的次数都少,嫌吵。可现在我能这么享受地支配双腿,这么面容骄傲地走在小晏身边,天寒地冻,心里却燃烧着干柴一般的篝火,好像并非是一见钟情心血来潮吧?

从前我不知道上进,从前的我怎么也不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把好片子好游戏放在一边上,每晚看书作图,兴致勃勃,精神抖擞。从前的我其实是一个严重自卑的人,无端地烦躁难安,无端地落落寡欢,是小晏陪着我亦明白我,让我找到最初,就仿佛重新学走路学做人,重生了一遍。小晏曾经拿我手机给文文她们发过一则短信,她说,"现在开展我认识吴小阳我骄傲,我认识吴小阳我自豪活动,每天起床大喊吴小阳棒极了100遍,即有机会与偶像吴小阳共进晚餐,机会不容错过,多喊多得,还犹豫什么呢?快快喊破喉咙吧!"其实这只不过是小晏编出来逗乐儿的一则信息,听起来有些俗不可耐,可就是这样的信息却感动得我热泪盈眶,尽管我是这么地衣食无忧这么地朋友成群但也无法抵御内心的孤独。那些从我出生以来一直笼罩着我,那些笼罩了我17年叫自卑的东西,统统被小晏欣赏的眼光扼杀澌灭。小晏还原了我生而为人最起码的骄傲和自信,她让我的身心感到无比地光明磊落,这些对于我来讲是无比大的恩惠,胜过一切的恩惠。

我看小晏慢腾腾地走着,她的眼神游移在路面上,若有所思的那样,我说,你在想什么?

想你呢。

想我什么?

想你那脚会不会累呀,答应陪我走回家,脚累了也没脸跟我打折儿,然后又把脚弄些血泡,到时候还得花钱买药。

好哇你,你到底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钱?估计要走一晚上才能走回家呢,你冷不冷啊?

不冷,一点儿都不冷,你冷吗?

不冷。

今年冬天应该温暖,如果我们冷,肯定就是我们不够大胆。

嗯。

要是下雪就好了。狗福久,你陪我过冬,我真开心。

哎哟哎哟,想刺激死我啊?嘿嘿,你要能天天跟我这么说就好了。

破孩子,你怎么那么没正经的,要真天天说,你就不爱听了。

也是,估计要天天说,你肯定发烧,要么那人肯定不是你。

狗福久,你说,你说我是不是不大会说话不大会哄你,你有时候希望我哄你希望我说点儿什么,我也没说。

这个嘛,也许,可能,偶尔有那么一回吧!

你正经点儿好不好?到底有没有么?

呵,瞧把你认真的。没啊!你还不会哄我?跟人精似的!就过生日那回,本来气得脑盖儿都炸了,不知是谁曰曰曰,一边哭一边曰曰曰曰曰,说些什么听不清楚,哈哈哈哈...哈哈,然后把我哄得都跟着哭。

你觉着我当时是哄你哭的?我可不是哄你才哭!

哎,你给我过来!我一直想问你呐,那天,你在柳仲和文文面前装得乐呀!跟没事儿似的,然后等人家一走,立马哭得话也说不清楚,曰曰曰曰,你装个什么劲啊你?

这个,怎么讲能让你明白呢,这么讲吧,咱俩以后在一起日子还长,我希望能这么一直一直,可能能,可能不能,但我想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儿。你这人,你上来一阵脾气真叫人抗不了,一根血管冲得好像都能去杀人玩儿命干狠事,跟山上那胡子差不多,我倒没关系,我能担负你,你也不用为我去改什么。不过你别冲别人,就说那天柳仲和文文吓成那样,你说我惹你人家还惹你了吗?咱俩吵架是咱俩事儿,关上门,拉上窗,随便吵,你骂我,就算你打我,就算把房子拆了都行!可不能在别人面前那么干,来人了,你哪怕再生气也得表面上看得过去,是不是?就像咱俩好,在家的时候咱俩爱怎么好怎么好,没必要像有些人那样跟大街上又牵手又揽着腰的非要别人知道不可,别人知道没用,到底好不好只有自个儿才知道,其实这都是一码事儿。你清楚我要你答应我什么吗?应该听懂了吧?

唔。

嗯。那以后对你妈也好点儿,你不是一直都说你妈不容易吗?少跟她来火,多哄哄她,你这个人平时俏皮话一筐一筐的,好像一到正经时候就不会说,都不知道怎么教你好。

谁跟你说我跟我妈来火了?我对我妈好着呢,也就你,看准儿了你没我不行,闲着没事儿推一把骂两句,娱乐娱乐。

拉倒吧你!第一回上你们家叶雨就告诉我你脾气不好,上来哪根筋不通通,对你妈都大呼小叫捶胸顿足。你说,那样对吗你?你妈多不容易,连我都舍不得她,你就舍得那么干啊?

唔。

你唔什么唔,你舍得啊?

不是,我意思是以后不了。

你,是不是特别恨你爸?

嗯。

就因为他对你不好,不像别的爸爸那样喜欢自己女儿,对你妈也不好,这样吗?

不是。其实,我也没恨他对我不好。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恨他在我妈心目中的位置吧,他那么对待我妈,我妈还对他好,特别恨那个反差。有时候跟我妈来火,跟她怄气,也因为这个,觉得我妈特没骨气,替她难受。

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妈为了你多不容易,她都没怨你,你还怨她?

我讨厌每次我妈说她都是为了我!我想她可以为她自己活!我希望有一天,我妈能狠狠抽他俩嘴巴,然后心平气和地告儿他,咱俩离婚!

你干吗非要你妈跟你爸离婚呢?他们,有他们的相处方式,也许你妈习惯这种方式呢,你作为孩子,你这不是干预他们感情吗?

感情?他们哪来感情啊?我爸一年比一年回家次数少,我妈一年一年见不着他人影儿,还有什么感情?

那,你爸现在人在哪儿?

在南京。

南京,唔,我妈老家在南京,我舅舅家也住在哪儿。小阳,你有没有跟你爸好好儿坐下来谈过?你们应该好好儿谈谈,了解一下你爸的想法,作为你,还是以这样的方式为你妈做点什么比较合适,离婚两字儿,轮不到你说。

我和他没什么好谈的。哎呀,咱们干吗说他呀?我以后肯定不跟我妈来火,多跟我妈唠嗑,多哄哄我妈,咱们别说那人,行吗?

看来你和你爸的矛盾我根本说不开!

哼,你以为你是香港那边的谈判专家呀?别说你,你就是把我爷爷把我外公给挖出来,照样没用!

不撞南墙不回头!

啊?什么意思呀?

犟呗!

哦。

算了,快走吧,我们到对面路口坐公车回家,今天也没买菜,做蛋炒饭给你吃好不好?

你饿啦?不是说,不是说要走回家吗?愿赌服输,我可真心陪你走的。

走你个头!走回家累得半半昏,你明天还要考带呢!傻绵羊!

我和小晏站在人行横道的马路崖上等待红灯熄灭,一撮人都傻呼呼地站在那里像是给人点了穴位似的,站牌近在眼前,几个妇女翘首以待着轰隆隆的公交汽车,我们之间隔着宽阔的柏油马路,我们要绿灯亮起才可以走过去。

我背着手说,那个,那个如果明天我考过了,我们去看电影怎么样?小晏瞪我一眼,她说,怎么你成天都想着花钱?在家看电视!在家多好呀,随便坐着躺着不比电影院舒坦啊?

我拧紧眉头,我说,在家多没意思,明天平安夜,不去看电影也行,那你说我们干点儿什么好呢?小晏闷着头,似乎在想,想着想着,突然偷笑。她凑过来说,明天,我想去给你买件胸衣,你那片飞机场穿件胸衣可能会有效果。我把小晏的头戳得直晃荡,我说,嗨嗨,说谁呐?那叫小巧玲珑好不好?不像你那玩意儿,掉地上一只手都拾不起来。小晏惶恐地看看四周,红着脸拿眼横我,跟窦俊伟差不多,一张脸红到耳朵根儿,脖颈也红了,这多大一红辣椒啊!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45〉


考带比我预想的要顺利,上午十点左右就结束了,距离中午下课还有一个半钟头,窦俊伟把我们带回俱乐部也没讲课,就随便我们上上力量压压腿什么的,自由锻炼。

蓝带到手,估计从下个礼拜开始就要去方华他们班上课了,这大半年都是窦俊伟带着,一想到要离开他手底下心里竟然有点舍不得。一个老师姐跟我一样,她来俱乐部比我早,可能岁数偏大吧,接受能力差,加上这次考试都考了三回蓝带了。师姐说之前特着急捆上蓝带,成天做梦都想着自己能去方华他们班跟些跆拳道高手一起上课,想来就觉得美滋滋的,多牛啊!可是现在美梦成真了却高兴不起来,舍不得离开这个教室,舍不得这么好的教练员。是啊,多好的教练啊!从来对学员都是和颜悦色的,耐心,负责,就不像某些人整天绷着张脸凶巴巴的。如果不是暑假的时候在方华班里呆了几堂课都不知道,方华在俱乐部特牛气哄哄了,什么动作她也不管难度大小,讲两遍下来你要是还做不规范立马火大了,恼皮丧脸的,就好像这帮人天生该会该懂,不过就算这帮人该会该懂,让她一顿臭训臭骂也蒙头盖脑了,更何况不懂,他*要是谁都懂了她还哪儿挣钱去呀?靠!

想到方华那张凶巴巴的老驴脸就叫人打怵,我跟学姐一边压着腿一边窃窃私语地说着对方华的看法。大概是我们说得太投入了始终压着一条腿,窦俊伟走过来问,他说,怎么总压一条腿?注意精神,双手抱脚,对,压下去。我和学姐照做,窦俊伟又说,吴小阳,你下课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压着腿听得晕乎乎的,我说,哦。我心想,去办公室干吗呀?不会是叶雨又把什么东西落他哪儿了吧?

窦俊伟的办公室就是我第一次去俱乐部方华带我去的那间屋子,不是很大,有沙发和两张办公桌,两张办公桌是靠在一起的,窦俊伟坐左面,方华坐右面,对着脸的那种。

我敲门进去,窦俊伟正在收拾桌子,他衣服没有换,还是穿着道服,那身道服给他穿得那叫一个精神。窦俊伟看到我特亲切,他扔下手里的一沓A4纸,从抽屉里拿出四张类似机票大小的卡片。笑呵呵地说,嗬,我以前教过的一个学员在文化俱乐部工作,他们哪儿今天晚上有场音乐会,喏,给你两张,拿着!窦俊伟把四张票抿出两张递过来给我,我接过来看了看,是季米特里?奥尔洛夫指挥的俄罗斯莫斯科国家交响乐团的门票,时间是晚上七点,地点是大连人民文化俱乐部。我没想到窦俊伟会给我音乐会的票,有点意外,站着不动弹,窦俊伟则坐下来继续收拾桌子,他把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往一个大象牌的旅行箱里头塞,把箱子塞得满满当当,然后费劲地拉着拉链,干拉也拉不上。我赶紧帮忙,结果我不帮罢了,我这么一帮窦俊伟一个大力水手拉链干脆豁开了,窦俊伟无可奈何地笑,他自言自语说,糟了,拖不回上海了,买的时候服务员保证可以装下30公斤东西,这也没装上啊?这连30斤都没装上嘛!

窦俊翻箱倒柜,找出两根尼龙绳开始捆箱子,五花大绑,跟民工打包行李似的,那真要拖出去非笑死三个两个不可,换了平时我肯定得忍不住笑出来,但这会儿我哪还笑得出来。我跟沙发上坐下,明知故问地问,教练,你要走啦?

窦俊伟把箱子从桌面搬到墙角,他短暂地笑笑,挺高兴地说,对,合同到期了,要走了,叶雨急着回上海去,花店已经兑出去了,你不知道吗?

我六神无主地点头,我说,知道,她打电话跟我说了,但也没说这么快就要走哇!

窦俊伟望着我瘪起嘴笑,他掸掸裤子坐到我旁边,说,瞧你,别不开心,我知道你跟你姐之间的感情,你从小是你姐带大的吧?叶雨和我说过,她说你小时侯特粘着她了,每次一说起你,她都特神气,话特多。其实我今天就是收拾收拾东西,还有好多手续得办,你别不愁眉苦脸了,我们大概要七八号才能走呐!

真的假的?那是不是元旦的时候还在大连?

嗯,我骗你干吗,叶雨说了,她这段时间想好好陪陪你母亲,叶雨说你母亲对她有恩,你也对她有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大恩。小阳,我也得谢谢你和你母亲,谢谢你们家收留叶雨。

窦俊伟边说边搓着手,我还是第一次听他一次性讲了这么多话,他平时不擅长讲话,我能感受到他的真心和害羞,这让我感动。

窦俊伟站起来拿起桌上的两张票,他说,对了,叶雨说过,你的朋友特多,给你两张票够吗?喏,都拿去吧!

我连连摆手,我说,够了,不用了,你和我姐不去吗?窦俊伟用两张票拍打着自己的手掌,他腼腆地笑着说,不知道哈,不知道叶雨喜不喜欢听音乐会,一会儿打电话问问她,呵呵,她不大爱热闹,我怕她嫌吵得慌。——啊,你们这么大的孩子今天这样的日子都有小节目,快走吧,回去吧,不耽误你了。

我冲窦俊伟礼貌地微笑,临走我说,教练,元旦请到我们家吃饭吧!

窦俊伟乐津津地点点头,他说,行!一定去!

我其实犹豫了很长时间想用其他称呼邀请窦俊伟去我们家的,想到他会不好意思,再一脸红辣椒的颜色,就没敢叫。

走出俱乐部,我站在公交站急不可待地张望着大巴士,难得阳光温煦的一天,难得在阳光温煦的一天迎接即将来到的平安夜,大街上的人都悠闲得不行。这一站的乘客不是很多,我坐到大巴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想着小晏,想着可以快些回去小屋。冬天的阳光柔软地从玻璃窗落进来,我隔三岔五地发发短信,隔三岔五地望望外面的车水马龙,然后再隔三岔五地闭一会眼睛,气定神闲的,心情还算好。

其实叶雨跟着窦俊伟我高兴,我知道窦俊伟会对叶雨好,我只是不舍得叶雨离开这儿,可回到上海是她的心愿,她想给大妈买房子给老人家一个幸福的晚年,只有大妈幸福了叶雨才能安心,才能尘埃落定。这么想想,我也就舍得了,我想着其乐融融的一家老小,虽然当时还不知道叶雨和窦俊伟什么时候结婚,还不知道他们的小孩儿就是一个叫"天天"的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但在我脑里已经可以勾勒出他们的幸福生活。两个从小吃尽家庭风霜的人,当组建自己的家庭时候一定能够互相宽容互相搀扶的,苦尽甘来,也该是他们幸福的时候了。

普通的居民楼跟小区比起来就是差劲,因为没有物业管理,楼里没有品德的住户把垃圾装在塑料袋里丢得满哪儿都是,有些劣民把塑料袋干脆从窗口直接丢下来,要不是对小屋一见如心,要不是小屋坐位向海,我才不会每个月掏三百五租这里的房子住。——我靠,这密码门都坏了俩礼拜了,这可是关系着整栋楼人身财产的大事儿啊!还不修?真不讲究!我肝肠气短地爬着楼梯,心想,秃顶跟和尚比头发茂密,秃顶赢,我们家电梯直接入户的小区跟这里比舒服,我们家赢,不过我怎么会喜欢小屋比喜欢我们家多呢?我这么边想着边爬着楼梯。

小晏不在家,卫生间里有半盆用洗衣粉泡着的衣服,洗了几件,大部分的没洗,肥皂,搓衣板,放在一边上,我摸了摸,洗衣盆里的水还是热的。我猜小晏大概是去柳仲她们家了吧!我打电话给柳仲,我说,贱人,季晏在楼下吗?柳仲好像跟马忠良在一块儿,她说她不在家,跟"马可波罗"在外头烛光午餐呐!找人打110,生活不能自理打120,口腔上火打119,繁忙稍候,就这样。

柳仲这家伙就知道吃喝玩乐,一句都不和我多讲,就像我能从电话里头钻过去抢她的烛光午餐似的,小心眼儿。

我把大衣脱了,把毛衣也脱了,我心想小晏肯定不会走远,可能是去小卖店买东西,要么就是在楼下跟文文唠嗑,我赶紧把衣服洗完,等她回来了我们就吃饭,吃完饭了睡一觉,睡醒了去听演唱会,哦不,是音乐会,还真没听过音乐会呐!

我以前不会洗衣服,洗也是绝对速度,一件衣服两分钟就解决了,一分钟搽肥皂,一分钟搓揉摁压,有点儿类似搋面的那种,左搋搋,右搋搋,半盆衣服不过半个钟头就洗完了。后来小晏教我,她说洗上衣主要洗领口袖口和前怀,洗裤子主要洗裤腰裤管还有兜口,这些地方必须单独找出来先搓干净,牛仔裤洗反面不褪色,晾得时候所有衣服都要翻过来晾...

我挨件衣服翻好,挨个儿晾到阳台,然后我看到小晏打的那件马海毛毛衣已经完工,小晏把它叠得板正放在床头的枕头上,还有一个花里胡哨的塑料袋,一件还没摘下商标的胸罩放在里面,我拿起来比量了比量,最后干脆拉上窗帘以身试穿,好像有些紧啊,不过质地是棉纤维的,倒是特别舒服,我自己欣赏了自己一番,还在床上打了几个滚。

那件毛衣整体是深蓝色的,袖口领口和下摆用天蓝色的毛线衬着一道花边,手艺不错,还真挺好看。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往身上套,照着镜子一顿臭美又跑阳台上臭美。把卧室里房东留下的木头摇椅搬到阳台,站得累了坐着臭美,小晏把我买的那八百块钱的毛绒宠物摆在小屋的电视上、书桌上、床头上,还有一些用挂钩挂在墙上。我就好像三级贫农头一回穿上没补丁的衣裳似的,在满屋子大娃娃面前昂首挺胸地走,把它们当成芸芸众生在它们面前展露显摆,想一想都觉得好笑。

我也忘了自己到底这么臭美了多长时间,直到我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响,直到我饿了才想起小晏还没有回来,我给文文打了两拨电话,一遍告知关机,一遍说是无法接通,我干脆下楼敲门去了,我心想小晏肯定在文文她们家,可是为什么我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声呢?我穿着毛衣穿着拖鞋站在四楼走廊的窗口思来想去,这时候我看见一辆出租车在楼底停下来,小晏走出来,她把车门撞上就往单元楼口里头跑,跑得动作矫健。我好奇地望着窗外,这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呀,这厮怎么打车回来了?原来这厮也有懒得挤公交的时候啊?我边想着边笑着往楼下走,我刚迈俩台阶就听见小晏扑噔扑噔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声沉重且迅速,在空空的楼道中有很大的回响,她飞快地交换着双腿跑上来,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气喘如牛。我手抄着裤兜,我说,你去哪儿啦?你把衣服洗了一半...小晏不等我说完这一句已经扑了过来,一瞬间泪如泉涌的把我吓坏了,我紧张地问她怎么了,她话说不清楚,光是握着楼梯扶手揪着我的衣服支撑着棉软的身体,瑟瑟发抖的身体。

我给小晏倒了开水,我看着坐在床上的她眼泪大粒大粒地砸出来,我注意到她毛衣领子上的木花纽扣掉了,那个位置的毛线破了一个窟窿,应该是纽扣被硬生生地揪下来同时毛线也被扯破了。那件毛衣是小晏最喜欢的衣服,暖色,高领,领子上有木头雕纹的装饰纽扣,很漂亮,很适合她。当我看见它破了的时候,我就不想再追问小晏去哪儿了,我已经可以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不管结果是怎样,我都不想小晏说出来,因为她说的同时难免伤心落泪。

我坐到床沿上,我呶着阳台嬉皮笑脸地说,你看,衣服都帮你洗好了,洗得可干净了,怎么奖励我呀?

小晏不抬头,不看阳台,她双手握着水杯,哭的惯性还在脸上。

我把水杯拿开,我说,做饭给你吃吧!做蛋炒饭怎么样?你教的手艺,你看看是不是半瓶醋。

小晏赶紧抱着我肩膀,她嚷嚷着说,小阳,你别走,你别走啊小阳。

我拍着小晏,我说,好,好,你快别哭了,别哭了,啊。

我不说罢了,我这么一说小晏反倒哭了,她平铺直叙且语无伦次地说,我洗衣服,我洗了一半,去市场买菜,买菜然后,我也不知道那个高业从哪儿冒出来,他有车,他让我上车,他说想请我吃饭,想跟我说说话,说完了保证再永远不缠我。然后我上去,他就把车开得嗖嗖的,他从驾驶座把所有车门都锁上了,我怎么拽都拽不开。我大声骂,高,高业他也不说话,他把车开得东一下西一下,特吓人,后来他停下来,停的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他之前说的那个饭店,他把我摁在车里撕我衣服,我用力地砸玻璃,用车里的香水瓶砸玻璃,怎么砸那玻璃也不破,玻璃不破。我当时特害怕了,也不知道是谁在外面敲车门,高业抬起头去看,我大声喊,我把香水瓶乱砸,把高业的头砸开了,他捂头闭着眼,我赶紧爬过去解车锁,我一直跑一直跑,我始终感觉身后有高业的车和警察的车在追我,小阳,我能不能把高业砸死啦?啊?他要死了,我是不是就犯法了?怎么办,小阳,咱们怎么办啊?

不能,不能,哪那么容易就被你砸死,你这叫自卫,就算他死了你也不算犯法,快别哭!

真的吗,你说真的吗?

真的,我不骗你,现在主动权在于你,你可以报警,高业他肯定不会报警,他报警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对不对?

好啦好啦,没事儿,别害怕了,啊。我拍着小晏的背,我的眼在小晏背后怒火中烧,我当时就觉得想杀人,特想杀人,杀谁都行,我心里堵得慌,丧心病狂了都。

我安慰自己安静下来,安静下来...我想有一个好的心情可以哄哄小晏,她有的时候比我还像孩子,其实我们是不一样的孩子,我是情绪像,喜怒无常,变化无方,一会儿一个念头,特情绪化的那种,而小晏她是思想像,一旦受一个念头所累,就会一直困惑下去,她比我更容易一蹶不振。

我把屁股兜里两张音乐会的门票掏出来,我装出很开心的样子挺滑稽地"奏乐",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你看,音乐会的门票,怎么样,今天晚上的,平安夜听音乐会,浪漫吧!

小晏把票拿在手里看,看了足足十秒,边擦着脸边问我说,花了多少钱?

我说,这不是我买的,是别人给的。

小晏这会不哭了,这会是叹气,特失望的表情,她说,你怎么老跟我撒谎,不让你花钱看电影,你反倒买这个,你怎么就不能省着点用钱呢?

我赶紧解释,我说,这个真是别人给的,我怎么没省钱,我今天都是坐公车回来的。

小晏两眼湿湿的,她把音乐会的票摔在一边上,她冲我发火说,你看你,老是跟我撒谎,每次乱花钱,每次原谅你,你反复这样谁信啊?

我也发火,我说,告儿你不是买的不是买的,你不信,你不信拉倒!对!我老跟你撒谎,我老乱花钱,我花的又不是你的钱,你少管我!你心里难受就跟我发脾气,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心里难受他*找谁去?我找谁去啊?

我光着脚丫在地板上来回走,来回摔东西,所到之处的那些毛绒宠物被我摔得满地都是,好像下一秒这里就不过了似的。其实我不想发火的,我知道小晏心情不好,可是我没忍住脾气,我当时青筋凸张,跟抽风一样。

小晏对我激烈的反应有些意料之外,她扫了一眼地板上的娃娃什么的,她说,你干吗发那么大的火?我说的不对吗?

对,你说的都对!你干什么都是对的行了吧!高业随便画个圈儿够你三年跑的,让你上车你就上车,信他,他骗你你也信他,你不信我?啊?你不信我!

我跟你说这两张票的事儿,跟高业有什么关系呀?我怎么不相信你,要不是你总乱花钱,总来骗我,我怎么不相信你啊!你说票是别人给你的我也没不信,我就是觉得这种票特贵了,我想不到会有谁给你这么贵的票,我不就是问问吗?

你根本就是不信我!你从小到大都是穷惯了,成天攒钱攒钱攒钱的,强迫我也跟着做,你知不知道让我攒钱就跟让你花钱一样地费劲。我长这么大从不愁没钱花,我习惯了你知道吗?我总错,总是错,总是不能如你所愿,你应该知道跟我在一块儿本身就是错。不想错,你不想错你跟我分开啊,跟我分开随便去找个男的,随便找哪个男的,高业他肯定不敢这么欺负你!

你说什么?

我说咱俩分开!让你走!

你让我上哪儿?

上哪儿都行,反正别跟我在一块儿!

你再说一遍?

我就觉得我和小晏总是为钱的问题争论不休,我们闹别扭的原因多数都是因为钱引起的。后来偶然一次我看星座书,书里说射手座事实上是很难把钱留在荷包里的,他们出了名地爱自由,喜欢随心所欲,对"节省"两个字没什么概念,所以常常花起钱来没有节制性...我觉得小晏本来也应该这样,可她受过难,那段童年的乡下生活把她影响了,让她对金钱的根本看法和态度烙下了永不能改变的偏颇。

那天下午,我偷偷地看着小晏从床上爬起来,她径直地走出卧室把鞋穿上,然后打开小屋的门离开。其实当我说到分开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我怎么离得开小晏呢?我吃她做的饭,穿她洗的衣服,我的身体都是她的味道,倘若现在我一个人走在别的地方心里想得一定是那里距离小屋有多远,距离小晏有多远。小晏生活上的节省,学习上的方法,精神上的坚强不屈,为人处事的真挚诚信,包括洗衣服、做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她教会了我太多作为一个人一些最为基本的生存技能。尽管这些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益处,也并没有马上立见功效地改变表面上依赖成性邋遢成惯的我,但后来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那段穷途末路的日子,还有我一个人在上海能够正常的活下来,很大程度上都是来源于这个冬天小晏的言传身教和我对这个冬天的心驰神往。

跟小晏住在小屋的这个冬天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对人、对爱情、对家庭、对生活的理解和感受,对过去放纵自己放纵生命的态度改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端正了我过去扭曲的身心,是我迈向成年人的成熟心态至关重要的一个台阶。曾经内心自卑外表自负的我疲惫不堪,在小晏的面前我终于作回自己,我可以高兴了就笑难受了就哭,淋漓尽致,随便怎么想就怎么表现出来。那种情绪变化不是在任何人面前都能痛快发泄的,包括我姐、我妈,——那个在我心里永远那么美丽那么热爱的老太太,照样无法给我任性眼泪的自由。

每次,我和小晏面对面地躺在一起的时候都特想她抱着我,她一抱,我就能情不自禁地把一天里的高兴和难过用微笑和眼泪释放出来,就像一个孩子在妈妈怀里说着幼儿园的一天都学了什么拼音字母,都跟哪个小朋友斗嘴吵架了是一样的。我觉得我和小晏在精神感情上根本没有把对方当成爱人当成情侣什么的,每次我从俱乐部回小屋,小晏总会习惯性地说句"回来啦""今天这么早呀""今天怎么这么晚呀"诸如此类的话,说完赶紧冲进厨房拧开打火盘把已经切好的菜料下锅开炒。我耍赖的时候,小晏会打我屁股。她吃我吃剩下的菜汤泡饭,记得我说谎会结巴,生气会不说话,记得我不喜欢吃面食不喜欢洗澡。她笨,学不会上网聊天,也不会打游戏机,每次和我玩四连珠都输得干瞪眼儿。每次朦胧睡醒之间轻轻唤我名字,给我留便条会画一个妈妈领着小朋友的图案当作签名。她害羞,却比我勇敢,她亲吻我跟我说"我爱你"的时候从未犹豫过,什么事情都会跟我商量,把我当成亲人当成依靠地爱着。其实跟小晏一起生活的日子,有很多简单的细节让我感动,她给我洗脚,给我洗澡,给我把每天穿的袜子放在枕头底下,我会想起小时候我妈这样心细如发的照顾。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把小晏跟我妈想到一块儿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躺在小晏的怀里会喊她妈妈,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轻轻地说,妈妈。小晏半睡半醒地搂紧我,她说——嗯——狗福久快睡。这些每次想来心里那么地踏实。

小晏一直以来叫我狗福久想一想有点像先兆,小晏说农村那边的孩子不好养活妈妈就会给他们取个小名叫"狗蛋儿"、"狗剩儿",诸如此类的名字。"狗福久"本来是小晏叫那个大狗熊的称呼,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也这么叫我了呢?我究竟是因为什么跟小晏火冒三丈?我手丫的一指决意让她走究竟是因为什么?好像很多事情我都已经找不到最初的原因了。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46〉


小晏走后,我把自己大字形地摆在床上,我这个人死犟死犟的也不知道是像谁了,明明知道错了,明明心想说些认错道歉的话可是嘴上就是说不出来,就是嘴硬!我把和小晏在小屋生活的这段日子虎头蛇尾地想了一遍,我们每天一起买菜做饭,一起看书学习,一起洗澡睡觉,好像唇齿相依的那么和谐快乐,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小晏会去哪儿?小晏会不会一气之下跑回家,然后再也不回来再也不管我了,那么我怎么办?我去她家找她?万一她没回家呢?万一给冒冒失失的我开门的是小晏的爸爸妈妈,我怎么说呢?

我躺不住了,真不知道窦俊伟干吗要给我两张音乐会的票,真不知道高业干吗要死乞白赖地纠缠着小晏,真不知道我干吗要跟小晏发那么大的火,好端端的一个节日本来兴致高昂的,怎么说着说着弄得分手这么闹心呀?!

我坐立不安,在地板上阳台上走来走去,心不在焉地抽烟,心不在焉地胡乱按着电视遥控,只要听见楼梯口有点儿动静就赶紧去看看猫眼儿,看看是不是小晏回来了。这个时候的我已经理智多了,我把地上横躺竖卧的娃娃一个一个地重新摆好挂好,我前后想想小晏肯定不会走远,我们明天还要上学呢,她外套没穿书包没带怎么可能跑回家呐!她迟早回来,说不准这会儿正走上来呐!我就这么安慰自己一直到夕阳西下也等不到小晏,这中间大概有两个钟头的时间,这两个钟头异常漫长,把我折磨得坐立不安心惊肉跳,我并不是害怕小晏从今往后不再和我一起生活,我是害怕这一分钟小晏再一次跟高业狭路相逢,高业之前被小晏打得气急败坏,如果给高业逮住他会怎么对她,我可想而知。

我几番穿好衣服想去找小晏,几番都退了回来。我心想一旦小晏回到小屋看我不见了肯定以为我是生气跑了,一旦她再跑出去找我怎么办?天就要黑下来,有细小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我撑着栏杆站在阳台,站在一个可以看到进入这里必经之路的角落翘首以待,这个时候的我心急火燎,焦躁地喘着粗气,焦躁地捶打着晾在阳台上冻得棒棒硬的衣服,等到整个房间黑咕隆咚,我终于等不下去了。我把阳台的门关好,把台灯打开,然后坐在书桌上给小晏写纸条,写纸条的时候,我突然鼻子一酸哭了,我的眼泪大粒大粒地砸在笔下的纸上并且迅速洇浸散开,我在昏黄的台灯底下麻利地写下,"妈妈,如果你回来不要出去找我,我找不到你自然会回来。——四点四十五分。——狗福久。"我留言的语气有服软的态度同时也十分坚信小晏只是一时生气,她肯定能回来能看到纸条,临走之前,我还写下一个时间段让她可以安心等我,我说,"最晚七点之前回来,放心"。当时,我天真地想,我和小晏七点的时候肯定就跟什么事儿没发生一样,没准俩人激动地坐在音乐会的现场享受着平安夜无比圣洁的天籁之音呢!

我把纸条用烟灰缸压在书桌上,完后穿衣服穿鞋准备出门,想一想书桌上那么多书书本本好像纸条难以显眼,我又折回卧室把纸条用相框压在床上,一张大床上一幅相框的效果比较醒目,我端量满意决定即刻出门。出门之前把烟灰缸里的烟蒂拿进厨房倒掉,这么多烟蒂被小晏发现是会挨骂的。正在毁尸灭迹的时候,小屋的门铃响了,我当时听到门铃响,估计心跳至少停顿了五秒,确定了不是幻觉,我从厨房飞到门口,铆足大劲地去开门,就生怕一下拉不开,小晏她等不及。——那一刻突然觉得真是不能没有小晏,这段感情对我实在太重要,只要能和小晏在一起,即使真的要我节衣缩食我也乐意,因为有她,我就不会孤独,我吃路边摊也很快活,这快活任凭谁来扇阴风点鬼火我都绝不拱手相让!

但,门外的不是小晏。

在我拽开防盗门的那一瞬间立刻冲下楼梯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好办法,只是当时那一瞬间我做的准备是抱住面前的幸福,我是准备抱住小晏跟她表白离不开她的,所以当看见高业和一帮男的站在门外的时候,我欣喜的笑容来不及收去,我激动的心情全部僵滞在脸上。

楼道里昏暗的感应灯把高业的脸照得异常阴郁,门一开,他霍然抬头,站盈盈的头发上粘着些许雪花,他左面额头的皮肤隆着一个血紫色的大包,这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是明显可见的。高业用一只手撑住门率先走进来,紧接着有四个村野匹夫的男人都跟进来,我对他们并不陌生,他们是在酒吧闹事的全部阵容。

高业,你今儿晚上来不是邀请我去吃饭的吧?

哼哼,行啊,季晏呢?

怎么,邀请我们俩一块去?去砸你车玻璃?

吴小阳,我不瞒你,我这人挺坏的,别说我没告儿你,到时候怪我手黑。

嗬,你吓我啊?

你觉得我是吓你吗?

高业穿着一件黑色皮大衣,他说这一句的时候把脸狠狠地逼过来,他的呼吸中有雪茄烟浓重的气味,我完全闻得到。在我和高业站在门口言词锋利的短暂交谈里,小屋已经灯火通明,四个男人其中三个已经把小屋四下走遍,另外一个手抄着裤兜原地不动,一头烫发跟电话线似的,好像一个长毛大傻屌。他喊高业叫哥,他接到查无收获的消息然后向高业悄声说,哥,那女的不在。这个男人特别的发型我记忆犹新,他就是当天在酒吧里被柳仲砍得捂着脖子直吭哧的家伙。

高业失望地挨个儿看了看他的兄弟们,看完了问我说,季晏在哪儿?高业的眼中有不耐烦的焦急,过去他可不是这样的,过去的他总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不凡沉稳,现在看来他已经搓手顿脚沉不住气了。

我问你季晏在哪儿?

高业,你怎么那么好笑,你知不知道这是我家?你带着一杆子人马闯进来,你也无视了什么吧?

无视什么?

请你马上离开这儿,否则我马上报警。

哼,哼哼,好啊,既然这儿不妥,那到我哪儿去吧!

高业带的四个男人开始并没一块儿动手,他们太小瞧我,先是俩男的上来拧我胳膊,他俩都长得老高,特粗鲁,我那会儿突然想到三十六计跑为上计那句话,我一边明知故问地说,想干嘛?你们想干嘛?一边发力一推,绊趴下一个。我欲箭步夺门而去,这个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你拳我脚,一拥过来。

这四个人,那都是坚实魁梧的好体格,比起高业深不可测的大脑,他们更擅长打架。我当时特害怕,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我听见那个长毛大傻屌牛气哄哄地说,呦,还练过呐!然后,仨手下全都轻藐大笑。我跟心里想,不能害怕,信心,信心决定命运,我他妈都跆拳道蓝带了,我怕谁,全当实战演习呗。我使劲回想平日窦俊伟给我们放的那些实战演习的光盘,结果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长毛站在哪儿逗我玩儿,伸根手指头示意我放马过去,我转头望望门口,俩男的正在扭头晃脑做些故弄玄虚的战前松弛,高业跟没事儿似的,倚着门若无其事抽雪茄呢。

我心想:他妈要"放马",也冲逃命的门放啊,我再一次箭步而上,这时长毛一拳头抡过来,他那一拳,估计都能打死我三回,我本能闪开,特别顺利地就拽住了他的胳膊,接着,我的右膝盖结结实实撞在他胸口上,这一点炮得手使我立马精神大振,不那么害怕了,也不再死记硬背去想光盘里的影像,下手则随机应变。

我猜,长毛之前大概没瞧得起眼前这个光有高没有宽的单薄女子,所以他们开始并没想打我,他们就是想抓住我,带我走而已,是我一个点炮惹怒了他,他眉来眼去,跟仨手下一直把我逼进卧室。

我一步一步退到床的死角,终于再无退路。开始拧我胳膊那俩男的一跃上床将我堵住,另一个满脸粉刺的家伙就站在床尾,他们拳脚夹击,都赛着狠的。长毛这会儿那叫一个青筋凸现,他站在书桌前面指着我说:"你*,今个儿让你好好儿死!让她死,你们把她给我弄死喽,弄死她!"长毛这么边喊边朝我砸书,砸台灯、笔筒、茶杯,他把我那台笔记本电脑就像扔破烂似的朝墙上砸,那部件残骸散落一地。往后来,就根本不为砸我了,乱砸!想来是出来混没被女的打过,心有怨气需发泄吧!我也无暇心疼东西,那仨男人根本不能硬搏,拼来搏去,结果又让他们重新堵进床角儿。眼下,为了闪开床尾的磨石蛋脸和砸红眼的长毛,我只能越床,那床平常看似宽,但在这关键时刻,几乎右脚上左脚下,步大得超出身体能力。我一跃而落,对着桌前男人的头部果断一腿,但对方个子高,我的脚背刚刚勾着他的脖子,不过这下子也是够受的,那人痛苦一叫,仰倒在床,头枕碎相框的玻璃,愣是没站不起来。我当时一心朝着卧室的门口跑,长毛这会儿也不砸了,另外俩男的都拦在门口,他们又愤怒又傻眼地瞪着我。我那时候真是打红了眼,把椅子一推将他们挤散开,也不管面前是谁,上前就是一脚推踢,那人被踹得趔趔趄趄,受力后退站不稳,我摆出实战姿势紧跟一个下劈,这一脚从对方的左肩落下,正劈在他的胸部,就听见那人"啊"一声,一头栽在了地板上。不栽才怪呢,平时压腿压得那么辛苦日复一日的加到一起我疼得可比你多!我这么边想着边朝外面跑,朝防盗门跑,可中途,我的脚不听使唤,只觉得晕晕乎乎,眼前的东西全都蒙上面纱了,看不清楚。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有黏稠的液体沿着头皮流下眼帘,我用手摸一把,就看见高业站在哪儿,他倚着厨房隔栏的小拉门手里拿着一个烟灰缸正笑嘻嘻与我对视呢。他妈都说明人不做暗事,这背后打黑枪,可真阴险!我骂的同时身体硬生生地掼下去,我摔得那叫一个疼啊!高业浅浅一笑,把那凶器的烟灰缸扔地上了,顿时透明的碎片跳着高地四处炸开,我隐约还看见那里面有高业刚点进去的烟灰,这男的真不是东西,这帮人打架他却悠闲地抽烟,算他讲文明懂礼貌还知道把烟灰点在烟灰缸里,可现在撒一地也是他干得好事儿,这王八蛋是不是故意气我呀?我在最后清醒的时候想得问题就是,怎么玻璃沾着血的样子这么好看?不过好看归好看,这么多血得喝多少猪肝汤才能补回来!好饿,今天中午晚上都还没吃饭呐!——今天早上小晏做的什么吃呀?哎呀,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47〉


我长这么大没碰到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儿,高中的时候玩琴出去流浪过,不过有家里做后盾,也都有惊无险,包括上次在大黑山因为迷路走了一夜,虽然筋疲力尽虽然艰难险阻可在内心从未放弃过,也就并不觉得怎么惊心动魄。记忆犹新的事儿还算是小时候那回,那回我坐在菜市场的墙外吃雪糕,看着几个热心群众帮着一头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追小偷,他们边追边喊着,"站住!站住!快来抓小偷哇!"光喊肯定没用,小偷怎么可能原地不动束手就擒,小偷又不是傻子!我当时顶多六七岁,我舔着雪糕悠闲地伸出一只脚,我其实是无意的,谁知道那小偷会绊上去接连栽了仨跟头,后来警车来了,大伙儿你摁胳膊我摁腿的将其逮进警车里。一个胖墩墩的民警听完群众反映经过特欣赏地看我,他给我买了一根雪糕,他说,小朋友,脚会不会痛呀?来,和叔叔再见。这件事情在我懵然无知的年纪里谈不上惊心动魄,但现在回想一下多少还是有点儿风险,万一小偷爬起来捅我一刀呢?万一小偷爬起来挟持我当人质呢?我的小命儿可能就要戏剧化了,很可能再就没什么机会吃雪糕了。那样的话,我十七岁的这场劫难,这场终生难忘摄人心魄的劫难,不知道上帝会安排谁去经历。

我是被高业他们怎么从小屋带走的,带到的这个地方是怎么七拐八扭的路线,我都不知道,这一回不是懵然无知,这一回是毫无知觉。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大片锦上添花的地毯,在我的正前方是一面壁式的酒柜,酒柜的旁边有供堂,供着关二爷那张好像充气的红皮球的大红脸,焚香缭绕可见。酒柜的外廓有实木质地的包围性吧台,吧台上摆放着一尊巨大的纳财金蟾,全身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珠石,嘴里衔着铜钱,彰显得整个房间十分地富贵气派,彰显着神秘不凡。

我想,这里应该是家带星的酒店的房间吧,有电视,有沙发,有鱼缸,有小型实用的家具和我的位置根本望不到的诸多套房,即使不是酒店,也肯定是那种豪华别墅,豪华公寓什么的。这里的设施跟我们家比起来好像更有档次一些,不过光线不好,我头顶的这盏大华灯的光线过分柔和,它照得我很困,很想闭眼睡觉。我下意识地活动着身体,这才发现自己被捆着动不了,除了五花大绑之外嘴巴也被封住了。

长毛从我视线不及的地方走出来,走下大厅里波浪形的两步缓解台阶,看见我正在挣扎着捆绑的身体,长毛不急不徐地站在我面前用舌头顶着腮上的肉玩儿。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下贱的妓女,他劈头盖脸地甩了我一个耳光,挑衅地骂道,瞪什么眼,老子最恨你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倒霉女的,你再瞪给我看看,我操你*...长毛再次扬起巴掌的时候高业出来了,高业穿件中山领口的白色衬衫,剪裁合体的裤线一路笔直,他手托高脚杯喝着红酒,头一歪,潜意识好像是叫长毛让开的意思,自己就处之泰然地站在哪儿,神经质地打量我。

怎么,醒啦?

睡得好吗?

站着睡,没试过站着吧?

我听说你爸爸很有钱,你,应该没吃过什么苦,呵,看得出来,没吃过苦。人,最怕什么?最怕习惯。习惯了就改不掉!从我这儿出去,你兴许会喜欢上这么站着睡,我过去,站着睡,后来躺着睡不着。

你知道我说什么吗?

你想骂我?

人呐,来这世上从生到死都得适应日子,不断尝试新鲜,不断出现新鲜,哪天真要没了新鲜玩意儿,人也就不存在了。我这么说,你该能明白吧?

高业端着半杯红酒来回踱步,他的举止既轻松又沉重,那是一副叫人捉摸不透的神情,好似气定神闲,又好似脆而不坚。高业说话我从来都听不太懂,他总是一本正经地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听得我晕头盖脑,估计高业自己也晕,他把酒杯送到我面前特真诚地说,喝呀,我敬你的,我知道你清楚季晏在哪儿,你只是不想告诉我,你恨我,就不告诉我对吗?喝了,喝了别恨我。

我瞪圆眼睛地瞪着高业,他封住我的嘴却那么真诚地邀我喝酒,他还不如像长毛那样扇我一记耳光我能接受,我在心里怎么恶毒怎么骂,恨不得把眼前这个诡谲的男人五马分尸,分成包饺子的肉末才解恨呐!不过我哪里有力气,我连在心里骂脏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右侧的眼皮因为血液凝固重得睁不开,如果不是给五花大绑我猜自己早瘫下去了。

高业啜一口红酒,得逞地对着我笑,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铃声慢慢渐强地响起来。我看见高业的嘴角扬起一下,他把酒杯放下,他边掏着我的口袋边问我说,你猜,会是谁?那种语气里有询问有嚣张,就好像笃定了我会输不起,特得意。我知道此时自己满目的愤怒看得高业特开心,他看着鸣声不止的手机又看看我,然后接起来。

真的是你。

我。

高业。

不用紧张,我们在一起呐!

可不在一起吗,我琢磨着中午我招呼不周,你都没有吃好,现在过来?

不信你过来看看,看看我骗你了没。

这话怎么说?我让她告诉你。

高业走向我,他撕开封住我嘴巴的胶带,我听见自己深深地呼吸,然后我像泼妇似的骂道,操你*高业,我操你祖宗,你躲在暗处打黑枪,算什么本事,你千万弄死我,弄不死我就弄死你...

我这么一喊长毛他们都从里面出来了,那个被我劈得一头栽倒的男人用手狠狠地掐着我的腮帮子,他的手劲把我的声音扭曲变形,我无法张开嘴无法骂下去,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反正哭了。长毛把男人撇一边上,他把我的嘴重新封好,他将高业之前放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好像很不痛快的样子。

我听不见电话那头小晏跟高业说什么,光能听见高业的话。高业站在一幅大约一米高的油画底下,一只手拿着电话一只手玩着汽车模型,那些模型比玩具店的款式还要多,大小不一,各色各样的。高业乐此不倦地抚摸着它们,他的眼里竟然会有童真,那种纯劲儿我熟悉,小晏每天在小屋摆弄着我给她买的那些娃娃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没想怎样,你多想了。

那当然。

季晏,你真是一个聪明女人,我没看错。

哼哼,一定啊,都是朋友嘛!

忘了告诉你,我之所以喜欢聪明女人,因为我是一个聪明男人,不要侮辱我的智慧,不要让我失望,好吗?

嗯,嗯,我去接你。

高业挂了电话,拿起一小盒类似清凉油的东西用拇指沾着挨个儿鼻孔摁了摁,接着继续玩着汽车模型,他不动声色,一只手不停地搓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这样过了好一会儿,足足有吸完一根烟的时间,高业不急不躁地跟长毛说,明子,你,和管风,你们去把人接回来,在星海广场。

长毛不动弹,他望了望高业好像提醒地说,哥,咱们马上就能出去了,咱们值不值得为个女的冒险,你刚才可没跟我这么说啊!刚才说敲这丫头一笔咱们就走人的,现在改主意了?星海广场那么空,一旦要轰出一帮警察怎么办?那个女的一旦报警,怎么办?哥,咱们下个礼拜就能走,咱们费了多大劲儿,到今天栽,划得来吗?

高业点上一支雪茄烟,他旋转着小指上的玉指环,缓慢且耐心,好像是习惯性的动作。长毛继续说,让这疯丫头给家里打电话,让她家里拿钱,至于季晏那女人,她有什么好的,她有陈小雪好看吗?有梁蓉蓉浪吗?有尹美丽那么兜客儿那么能卖毒赚钱吗?我就搞不明白她算个什么东西...

长毛语音未落,高业霍然转过身来把烟使劲摔地上,顿时火花四溅,他好似一头发了疯的雄狮子,指着手下四人愤怒吼道,都他*滚!她跟她们不一样,我要带她走,谁他妈敢拦我!

长毛吓得颤栗,委屈得都快咬舌头了。那个叫管风的男人看了看怒不可遏的高业,跟长毛说,走哇,走啦,快走啦!

长毛他们走了以后,高业郁郁不快地喝了两杯酒。我虽然不能说话不能动可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我之前的猜测没有错,高业就是那个提供尹美丽毒品的人,他给她毒品,她给他欲望。如果像尹美丽说的那样,他们是一半客服关系一半情人关系,现在的情况就变得更为复杂了,现在高业是在利用毒品控制尹美丽吗?他利用她卖淫?卖毒品?那么长毛说的陈小雪和梁蓉蓉是谁?她们也是高业赚钱的工具吗?我想着这些,然后我飞快地回想着近半年的时间里高业始终神出鬼没地潜存在小晏的身边,小晏可能有预感但是无法躲闪,终于,在今天,情况一下子变得岌岌可危,而我们却毫无准备。

高业转头望望我,没有多余的停顿,他让剩下的两个男人监视我,自己则去洗澡。

我说高业去洗澡只是我这么以为的,我不知道这里的浴室在哪儿,甚至都不知道长毛他们究竟是去抓小晏了,还是悻悻地呆在其他房间。这栋套房实在太大,我的视线里看不见的地方实在太多,我根本就看不见也不知道这里的大门在哪儿,我之所以说高业洗澡去了,是因为他再次出现的时候穿着一身浴袍。高业穿着浴袍头发吹得蓬松,他可能是听见两个男人对我动手动脚大声打骂,所以一过来就严厉地警告他们说,想不想走?啊?不想走了是不是?我让看着她,没让你俩动她,她要死了谁也别想活!

两个男人规规矩矩地低着头,高业看着他们规规矩矩的模样好像又舍不得了,他声音低下来说,行了,都收拾去吧,电话通了,礼拜二交货,交了货,咱们礼拜三就走。

两个男人欲动不动,心事重重地望着大理石的地面不发一声。高业不再理会他们,他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脸,我看得出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他们的情义,绝对不单单是男人的义气。我不知道高业从一开始到现在强调的要走了是要去什么地方,不过我能感觉到这次行动对于他们来讲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说到这个话题就像生死颠覆了一样,几条善谋善武的汉子立马就会一脸揣揣不安,可见这是一件严重刺激他们大脑的事情。

我使劲儿地抬头,努力地望着高业。我刚才听见高业跟长毛吼,他说要带小晏走,我能不能求求他别那么做。其实当时这个问题在我心里还不是最紧迫需要解决的,我当时想得更多得是这个晚上怎么办,这个平安夜的晚上一旦小晏给长毛抓过来,高业会怎么对她,会不会伤害她,想着这些使我原本瘫软的身体异常无力,我忍受不住瑟瑟地发抖。

我所能见到的空间里只有我和高业两个人,他把手机放回我的口袋,上下嘴唇一碰说,谢谢。然后他用擦过脸的毛巾给我擦沿着头发淌下来的血,力度十分地强硬。

听你刚才提到我母亲,哼,你让我想起她,你说你多坏啊!

其实你骂人、骂我祖宗、都没用,事情到了现在谁也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你。

我实话告诉你,你不能离开这里。

怎么?想讲话?喘不过气?

你还不能死。答应我安静,你要知道你喊破喉管也没用,如果你安静,我撕开它。

好啊,人不可以没有信用,既然你点头,你也一定要做到,有话请讲。

我闷得呼吸不了,我几乎是胶带一开就应声说出这些的:高业,高业我答应你,我不乱喊,我知道你想要钱,要多少你说,你放过季晏,你放了她你要多少钱你告诉我,我家里有钱的,我让我妈都给你,啊?我求你不要伤害她,求你了。

哼,哼哈,吴小阳,你小瞧我了,我高业要的都是无价之宝,无价之宝你知道吗?我虽然是个商人,不过有些东西无法买卖。钱,我要,人我也要,你母亲会老实把钱给我的,不过不是买季晏,是买你,如果我卖就皆大欢喜,如果我不卖就对不起了,你得留下,懂吗?

高业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经犯法了,你放了我们吧!我答应你,我肯定不去报警,季晏也不会报警,这一切全当没发生过,全是误会,好不好?

吴小阳,其实我很欣赏你,你这人真是没话说了,给人开了瓢也能当作是误会,难怪,难怪连女人都会喜欢你。

我保证不报警,我说话算数,高业,你放了我放了季晏吧高业!你要是着急用钱,我钱包里有两张卡,密码是831201,全都给你,全都给你好不好?不够的话,我可以回家再拿给你,你就放了我们吧,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我说这些的时候带着哭腔,我当时语无伦次,面对高业这个捉摸不透究竟的男人,我甚至吓得尿了裤子。

高业走到硕大的鱼缸面前,他向泵着氧气的鱼缸里投食,然后看着那些大型的热带鱼争食抢斗,他享受地笑。他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也不用高脚杯了,直接嘴对瓶口,喝了几口。我想高业可能是个酒鬼吧,从我清醒到现在他一闲下来就会去喝酒,一个人喝,却也没完没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高业穿着白色的浴袍趿拉着拖鞋的样子会感觉他有几分失意,他趴在酒柜的桌台上背对着我,很安静,那种安静里有孤独有寂寞,有茕茕孑立的落拓和忧伤。我无法解释高业当时给我的感觉,他怎么会显得失意呢?一切的决定权都在他的手上,他应该得意才对,应该笑得暗无天地才对,我想我是失血过多瞳孔涣散导致眼花吧?

大哥,明子回来了。那个一张脸粉刺多得好像磨石蛋子的男人掀开窗帘一角跟高业说。

这句话突然传来,尽管短暂却摄我心魄,我本来酥麻无力的身体在这一刻剧烈地挣扎,我大声地喊着,季晏,季晏,你别来,你别来啊...事实上,我喊的时候小晏还没下车呐,长毛只是在外面刚刚把车停稳而已。高业递个眼神,他手下的男人立马把我的嘴重新封住,男人拍拍我脸蛋儿,好似警告我应该乖乖的。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48〉


在小晏走进这里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进入这里的大门在我视线的范围之外,我所在的位置可能只是一个客厅而已,兴许只是一个提供高业纵情喝酒的地方。当长毛的皮鞋落在理石地面上渐渐失去回响,渐渐由远变近,我的神经一下子聚集起来,我努力地朝着传来回响的走廊望去,同时有寒冷和恐惧穿过我的躯壳,我的心狂跳不已。

小晏跟随长毛走下两步式波浪台阶,她穿着厚实的外套,围着围巾,她的头发和鞋子上有慢慢化开的雪水,两头的肩膀还有围巾的缝隙里都是凝结变硬的那种冰雪渣子。我猜小晏应该是回过小屋的,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小晏下午离开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衣着,她也没戴围巾。

事实是,那天跟我争吵之后,小晏一个人跑星海广场去了,她也没穿件外套整个儿冻得直哆嗦。她在星海的栏杆上坐了半下午,看着海,想了很多事儿,等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天也黑了,望望表,当时已经接近五点,她开始转乘几路车往小屋走。我猜这个时候,我正在跟高业他们打架呢。所以,当小晏回到小屋的时候我已不在,她打开门肯定是吓一跳,她看见电脑砸了,书桌的书扔了一地,椅子仰在卧室门口,满哪儿都是玻璃渣、部件残骸...她一想,之前我当着她的面狂摔东西,就以为这些是我干的,然后脚跟还没站稳,就返回广场找我去了。

我们曾经说过,丢了谁,就去星海找,当时小晏以为我肯定跑哪儿了,但结果不是。她没有办法,转了一圈,只好打电话给我,然后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高业的那双眼永远漠视世界,仿佛整个世界都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放平视线驻足留神,他不屑一顾,但小晏例外。高业看见小晏嘴角一咧,笑了,他仍然坐在酒柜的外面,不过不再喝酒。他说,季晏,今天你能来,我真高兴。

小晏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我,面无多情,十分短暂的那种看。她心平气和地说,高业,我现在在这儿,你让吴小阳走吧!

高业听了站起来,象征性地拍了几下小晏身上的雪,边拍着边说,看你,别提醒我,好不好?

高业...

得,你先别说,听我说,今天中午答应带你去吃饭,没吃成,都怪我,我不是故意的。现在出去吃吧,我在富丽华预约好了,你先想想喜欢吃什么,我去换衣服。

我吃过饭了。

高业听了明显不高兴,他站在那里顺势地向我看过来,然后再看看小晏,他张眉努眼地想了想什么,又重新坐回酒柜前面的吧椅不慌不忙地说,季晏啊,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坏人呀?

没,我干嘛要觉得你坏?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我?因为她吗?高业用手狠狠地指着我,他突然火冒三丈狠狠地说,她是一个女的!我比不上一个女的?!

不是因为她,是尹美丽。小晏理直气壮地说,高业,你也把我看得太随便了,你跟尹美丽在一块儿还要我接受你,你以为我是什么?我是第三者吗?

尹美丽?

怎么,你不会告诉我你不认识她吧?我们全学校都知道尹美丽跟一个叫高业的男人在一起,你和尹美丽去酒吧吴小阳都看见了,她跟我说,小心上当受骗。

你以为尹美丽是我女人?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了!季晏你误会了,我跟尹美丽只是朋友关系,真的,你要不信我打电话给她,让她跟你说。

别打了,我信你。

小晏摁住高业展开电话的手,这个动作并没有因为高业放弃电话就立刻结束,而是持续下来,持续了很久。

我看得有点蒙,听得也有点蒙。高业也蒙,他的眼神马上柔情起来,他温和地说,我想带你走。

去哪儿?

知道加拿大吗?跟我走好吗?

加拿大好哇,听人说那里四季都在下雪。

你喜欢雪?

嗯,喜欢,我喜欢冬天,冬天会下雪。

那跟我走吧,加拿大的冬天每天都在下雪,我在安大略省有朋友,他可以给我们做导游...

高业边说边揉着小晏的鬓发,然后是肩膀。小晏婉转地换了一个姿势离开高业的手,她说,其实想一想总过冬天也没什么好,时间长了肯定烦。不如去英国,法国也不错呀,意大利、马来西亚,我听说马来西亚风景特好,真希望能有机会出去看看,见见世面。算命先生跟我妈说,我这个人年轻时候波折多,要心想事成怎么也得过了二十三岁,过了二十三运气也好,一准儿能找个事业有成百依百顺又有长相又有内在美的好对象,但愿那样就好了,等到结婚的时候就痛痛快快地出国玩上一把,了了愿望。

高业听着漫不经心地点头,他用指尖摸摸太阳穴,仿佛是消除头痛的预感,然后他眯细眼睛迟迟说,你,在跟我抬杠?

小晏使劲拢拢头发,开始解围巾的系结,她并不着急,可她动作缓慢得近乎不自然,她让那条略略潮湿的围巾就那么单调地沿着胸前垂下去,半天才字正腔圆的反问道,你觉得哪个女的会和好日子过不去呐?

呵,呵呵,也是哈!那,你说是不是可以实现你愿望的人你就会跟着他?

当然,我一辈子都跟着他。

如果我能实现,你能跟我吗?

能啊,为什么不能?

我最憎恨别人侮辱我的智慧,季晏,你想哄我吗?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开心,这怎么办呢?说着,高业用手抚摩着小晏的背,眼神里有启示也有暧昧。

高业,我能先洗个澡吗?

行啊,当然行,我刚洗过,要么一块儿洗?

怎么,你怕我会跑了?

我怕你?呵,好哇,我等你。

高业转过身来,他吩咐地说,管风,带季晏去浴室。明子,你去叫个人,把她捆仓库去。

高业吩咐完笑眯眯地望着小晏的脸儿,用略带解释的口吻说,没事儿,我是怕她站得累,你朋友嘛。小晏听了没吭声,甚至没看我,她乖乖地跟着管风朝着我看不见的那一头走去。

长毛和一个男的把我关在一间有宽无长的小屋里,其实我的情况根本用不着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挟持着,即使解开外围的绳子我仍然是被捆着手脚,就算松开手脚我当时也没什么力气跟人搏,我头顶的大口子开始像自来水似的流着血,现在已经没有血可以流了,流光了。

我被关进的这个小屋就在离酒柜不远的房间,房门和酒柜是并列的。长毛不说话,他们重新将我捆绑在一根暖气管道上。我看到这里有宽无长,没有装修,也没有家具和日常用品,两端堆满了大小不一的木箱子纸箱子,成山的那样。好不容易留出一则开关房门的空间来,我就被牢牢实实地摁坐在这则空间的地上,倘若我尽力舒展身体,兴许鞋子可以碰触到面前的一侧门框。这里应该没有蟑螂,很多一次性的针管倒是随地可见,它们大部分都被踩裂了,门框的墙角甚至有玻璃渣和纸屑掺杂混乱地积在一起的小土堆。我惝怳的眼还看到几个塑料瓶、烟头、被踩过的破报纸、还有一块好似汽车尾灯的碎片,反正这里是没有任何生活气息,如果扫帚算得上是日常用品的话,那么新的旧的一共有四把扫帚,估计够用一阵子了。

在长毛关灯关门之前,我本能地朝着外面张望,看不见小晏,也看不见高业,在这里的角度,我只能看见之前捆绑着我的位置,还有一口硕大的鱼缸和鱼缸里身姿优雅的热带鱼。

高业真是一个谨慎的男人,在我被关进小屋大约两分钟的时间长毛再一次进来,他手里拿着一块黑色胶带,一进来就把胶带糊我眼睛上。然后我听见他走向那堆箱子,从声音听来打开的应该是一只纸箱子,不过30秒,门再次关上。

我的精神正式被黑暗统治,人一旦没了精神就完了,没力气思考计划,没力气挣扎求生,甚至慢慢开始麻木得不能动弹。我不知道柳仲和文文她们在那个时候都在干什么,我在那个时候想她们了,我心想多好的两个丫头呀,多好的两个知心朋友呀,跟我有着共同的梦想,可以说心里话,无论是多么尖锐的话题,即使刺痛过皮肤留下的也是见证友谊的迹痕。我还想起初中的时候和刘星在大院里吵架,一吵三天没讲话,然后老对儿跟刘星说我可能有恋父情结,挺可怕的。刘星听了立马火大了,跳脚骂街地把人家臭骂了一顿,还让人家有多远闪多远,别让她再看到。我问刘星干吗反应那么激烈,我说,小样儿,你跟我吵架的时候骂我的时候好像更狠哈!刘星不吭声,装作听不见。后来刘星偷偷地告诉叶雨,她说,小阳是我的朋友,我可以随便骂她,哪怕我把她打得头破血流都是我们的事情,别人不行,别人要是欺负小阳我就受不了,还不如我头破血流兴许疼过了就忘了,所以让她有多远闪多远,三人两命的事儿,惹急了玩儿真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片黑暗的时候想起这些,过去关灯睡觉也是一片黑暗为什么不会想起这些呢?我满脑子都是以往难忘的日子,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膨胀得厉害却哭不出来,有啜泣的哭腔从鼻孔里传出来,哽咽艰难,完全是鼻音的那种。我心酸地想着我妈,在想我*时候我也想到了死亡,就在这脏兮兮的地方,就在这两面成山的破烂儿箱子中咯嘣一声地死掉。如果我死了,我妈肯定会比任何人都椎心泣血都痛不欲生,还有叶雨,我那孤苦的姐姐,她现在在哪儿呢?在家里陪老太太唠嗑吗?在给老太太做按摩?我想多半是跟窦俊伟去文化俱乐部听平安夜的音乐会去了。

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我想睡,我的头像灌了铅似的重如千斤。在我昏昏沉沉就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我看见了小屋。我的眼前是干净得可以当镜子照的地板,天棚上有拉花气球,很多好看的可爱的绒毛玩具,很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同学,我妈和叶雨竟然也在,还有小晏的爸爸妈妈,小晏的妈妈就坐在我的旁边。大家围着一张偌大的桌子频频举杯,有说有笑地吃着桌子上色彩斑斓的菜肴,每一张脸都特喜庆的模样,我和小晏还挨个儿给他们敬酒,接过酒杯的人总是一饮而尽,不过我无法听清一饮而尽的人对我说着的是什么。觥筹交错里,我看见我妈笑得最美,我姐笑得也美,她和文文抱着吉他时不时地唱歌助兴。柳仲肯定不能闲着,一边吃一边照相,好像是那种现照现出的相机,快门儿一按照片就出来了,然后大家伙就伸手去抢。我想不通怎么叶雨也会玩儿吉他吗?这在过去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可没发现,我正在吃惊的时候小屋的门铃响了,我春风满面地打开房门,看见我爸站在门外,他的手里捧着一大捧鲜花,他笑意盈盈地说,宝贝,我来晚了。

我猜我爸如果真的唤我宝贝我肯定会哭的,因为他从来没有这般疼爱地唤过我。恍惚之间,我仿佛听见了小晏的声音,小晏在大喊着我的名字,小阳,小阳啊,小阳啊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带着哭腔,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越来越真切地传来,我无法分清这是不是梦境里的呼喊。我镇静了一下,然后开始努力地挣扎,努力地舒展身体,我感觉到自己的鞋子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不过我并不知道它能否制造响应。我把呼吸的力量都用上了,尽量让腰去支撑着地面,尽量用头顶住暖气管道把双腿绷直,终于,我能听得见鞋子和某个物体的一点点微弱的摩擦声,但这声音,也许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得见。几番挣扎,筋疲力尽,围揽在脖子上的那道绳子勒着喉咙勒得喘不过气,我可以忍受又稠又粘的血液沿着头皮飞流直下的疼痛,可我难以忍受不能呼吸且不能痛快停止呼吸的那种生死徘徊的感觉,那一刻,我那么地想要活下去,我想活下去。

可是,当仅存的一点儿气力耗尽,当涟漪的兴奋迅速地被力不从心击溃得奄奄一息,我只能放弃,只能默默地听着小晏撕心裂肺的声音想象着她满脸涟洏的样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就在我筋疲力尽几乎丧失了知觉的这个时候,小晏将房门霍然拽开,她先是撕下了我眼睛上的胶带,她抱着我的头颅用激动得变形的声音叫我,她说,小阳你怎么了,醒醒...你看看我,看看我,你别老吓唬我了我害怕...这么说完,我没有反应,她就抱着我绵软的上半身开始哭,边哭边叫我名字,叫我跟她讲话...

这个,在后来我问过小晏,我说我在你那里是不是名儿太多啦?我嘴巴给胶带封着你也不看看,光撕开眼睛上胶带,光知道喊,你想我用眼睛回你话呀?小晏说,当时吓坏了,当时她看见自己抱我的手上全是血以为我挂了,她也顾不得别的,把围巾胡乱地摁在我头顶,一个劲儿地乱喊乱叫,一心想着我能出声证明这个人还是活的,还能说话。

其实人过度恐惧的时候都一样,都蒙。小晏那么激动地摇晃了我呼唤了我之后,她便撕下那条胶带,开始麻利地解着绳子,她用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解开所有的绳子,我也好不容易适应了外头折进来的光线慢慢睁开双眼。可能是失血太多吧,看见的东西都是双影儿的,尽管已经没有绳子捆了一时却也无法动弹,尤其是胳膊,背得久了,好像完全麻痹了那样。我使劲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小晏的手,我说,妈妈,声音弱小无力。小晏听了一怔,然后马上搂着我瘫软的身子涕不成声,她口齿不清,呼吸急促,嚷嚷了那么多话我大多都听不清,光听见她叫我狗福久,她说马上就没事了,让我不要怕……

当时,我趴在小晏的肩膀上,我听着小晏说这些的时候也看见了高业,看到高业的那一刻,我的视力突然恢复光明,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面前战得混乱一片,长毛被一个特别熟悉的身影一脚踢得老远,一连串跆拳中踢得艺术把几个膀大腰粗的男人放倒在地,但他们还是会爬起来继续围攻。他们从远处打到近处,凶狠且激烈,我这才看清那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窦俊伟,窦俊伟怎么会知道这里?我无法解释,小晏不问自答,她说,我通知了叶雨,教你跆拳的教练现在在外面跟他们打起来了,小阳,你还能走吗?要么我背你吧!

小晏始终面朝我,背对着门,她把眼泪一抹站起来,她应该是想拉我起来的,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楼下警笛急急,高业突然亮出一把手枪,他面目狰狞地端着手枪指向我们。当时,高业就站在关二爷的供堂旁边,他身穿着雪白的浴袍,整个儿胸膛体毛密林完全敞露在外,那额头的伤处被香灯映得青筋暴凸,满脸的肌肉都随着鸣鸣警笛痉挛般地搐搦。小晏顺着我呆掉的目光回头看,在她下意识转身去拦的时候,我就听见"嘡"的一声,也说不好是响亮还是沉闷,就像是铆足了劲快速击打的锣响,这一声让我感到自己的肩膀被震得一哆嗦。我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小晏,小晏也呆滞地看着我,她嘴里冒着血,嘴唇抖啊抖,满嘴的血都淋了出来,仅仅一秒,就掼倒在地,倒姿侧卧,鬓发遮脸,上半身在外面柔和的光线里,下半身在尚未开灯的小密室里,阴影将她劈身两段,她呼吸急而短促,左腋身底马上有血流快速地淌出来。那个时候,我早就呆掉了,我眼睛瞪得老大,嘴也张得老大,我看见一帮身穿警服的男人端着枪支冲高业喊着不许动,我看见叶雨迎面冲过来几近撕声地喊着小晏的名字。我也想喊,但喊不出,我所有的力量都在嗓子眼儿,任凭怎么努力发声,都只是一些类似哑巴、类似脑血栓患者的语障声音,那种声音不是一般地喑哑,不是一般地难听。

就这样,当俄罗斯莫斯科国家交响乐团奏响在大连圣诞音乐会的时候,当季米特里?奥尔洛夫先生用他雀跃的指挥棒兴致高昂地引领人们进入陶醉的时候,我看到我的爱人,我的妈妈,我即使是丧失了记忆都不会忘记的小晏躺在血泊之中,她急而短促地呼吸着,那么竭尽全力地呼吸着,似乎不把胸腔里的隔膜全部顶破就难以痛快。这一幕,我多么地熟悉啊,除了鲜血,除了紧张的气氛和枪口,我们曾经在坐位向海的小屋里,在天蓝色的粗布大床上,每一次徜徉地游走,每一次哑然失笑,每一次轻轻地控制着冲动的燃烧,每一次不约而同地失控,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我依稀记得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又摔下去。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49〉


第二天,圣诞节,我醒的时候对面病人的亲属正在插花,花叶肥厚娇艳地绽放在玻璃花瓶里,在素净的病房这瓶生机勃勃的鲜花尤为显眼。病人是个小女孩儿,估计她的岁数坐车都不用买票,她更喜欢卡通图案的圣诞卡片,始终展着卡片听着"铃儿响叮当"的单弦音乐,看也不看鲜花一眼。

我可能就是被小女孩儿手里那张会欢快唱歌的卡片唤醒的,我定定地看了看小女孩,红扑扑的脸蛋,两条马尾辫上还系着一跳一跳的弹簧小熊,真可爱啊。

柳仲当时背对我正在发短信,我还以为她是我姐了,张嘴叫姐的时候感觉嘴唇疼了一下,好像有很多细小的伤纹同时干裂,一直裂到嘴角。

柳仲听到我的声音立马180度大转头,我都能感到柳仲的颈椎被她生硬地扭出脆响了,她也不管它,迫不及待且欣喜若狂地说,小阳,哎哟我的天老爷啊,你可醒了,你可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头疼吗?有没有想恶心想吐的感觉?你姐在楼下呢,你等等,我打电话叫她上来哈!

我看着柳仲娴熟地按着手机键盘,病房里的病人和陪护家属都看过来,他们的眼神都很和气,好像我醒了他们也很高兴的模样。我用打着点滴的那只手的胳膊肘和另一只用得上力的手臂提了提身儿,我说,柳仲啊,我姐在楼下干嘛呀?柳仲跟我摆摆手,她拿着手机说,小阳醒了,你跟小雨姐,那个,你们上来一趟吧!然后柳仲挂了电话,她双手撑着床沿看了我几秒,虽然这几秒里她没有说话可却让我觉得那么意味深长。我说,你干嘛?柳仲咬着嘴唇,她说,小阳啊,你没事儿,打打点滴,等拆了线就好了,照样厉害,照样生龙活虎、百变金刚,你,你白害怕。

我看到柳仲的眼眶里慢慢积出一弯泪水,她自持地低下头。我重复说,你干嘛呀?柳仲终于忍不住,她的脸上聚满哭的纹路,她说,小阳啊,大夫说,大夫说季晏挺危险的,差一点造成贯穿就伤到心脏,现在手术的麻醉都过了,她也不醒。刚才,我和文文到季晏家里去了一趟,家里没人,那个,你不是知道季晏她妈单位的电话吗,是不是打个电话告儿他们家一声,万一,出个三长两短...

柳仲说"万一"的时候眼泪应声而出,我看着她,看着她,然后脑里忽然出现小晏呆滞着我掼倒在我面前的情景,就像VCD的慢放镜头,镜头里很多警察,很多枪口,很多血从小晏的身下流淌出来。我被吓得一跃而起,柳仲赶紧抱住我,她说,小阳啊,其实不要紧,其实根本没有大夫说得那么严重,大夫他*都没边没影,他们当然往厉害地说了,要不医院哪儿挣钱去呀,是不是?那大夫还说你有脑震荡呐,你这不都没事么!所以说他们的话不能当真,你别当真哈。

柳仲这会儿讲什么我也听不进去,我也没穿鞋就下了床,把挂点滴的架子都拽倒了,柳仲从后面拉住我。她央求说,小祖宗啊,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好不好,季晏没事儿,真没事儿...我干脆撇开柳仲,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外头走。这时候病房里有好心的陪护赶紧跑过来帮忙拦我,我声嘶力竭地骂他们滚,把他们统统推开,我的头顶因为激烈的挣脱疼得好像炸开了一样。我趔趔趄趄地扶着医院走廊的墙壁,就感觉两脚插在厚厚的淤泥里那么异常难行,这样没走几步,柳仲再一次抱住我,好几个大夫和护士也都小跑过来,我听见大夫跟护士吩咐说打支镇定什么的。然后不等护士有所反应,我就被迎面而来的叶雨劈头盖脸地甩了一个耳光,她的这个巴掌把医生护士都惊得杵着不动弹,还有刚才站在病房门口的陪护亲属也都抻长了脖子看热闹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打疼了,我的眼泪马上流出来,其实那个时候我想追问叶雨的话有太多太多,但我只喊了一声"姐",我只喊了一声姐,就已经哭得不能说话了。叶雨默默地把我搂进怀里,她的肩膀不能控制地颤抖着,她紧紧抱着我,只字没说。

当天晚上,公安局就来了两个警察找我和叶雨问话。当时像白天一样,叶雨跟文文在楼下的隔离病房焦急地等待着小晏清醒过来,柳仲则陪着我,我们好像两个哑巴似的干瞪着眼没有话说,偶尔电话响了,柳仲也都出去讲。

医院腾出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就在我那间病房出门右拐,护士把我领过去的时候,叶雨已经坐在里面了。护士挺负责地跟两个警察说,病人目前不适宜用脑,现在是休息时间了,你们尽量早点结束,明天白天可以再过来。两个警察和和气气地点头,说,知道了,谢谢。

两个警察可能把我和叶雨当成受害人或者良好市民,我们也确实是受害人和良好市民,我们甚至是高业持枪伤人这个案子的重要线索和目击证人,也许正是这样,他们问话的时候态度听上去挺友好的。两个警察一胖一瘦,一个问一个做笔记,分工明确,心平气和。至少,最初是心平气和。

胖警察点了一根烟,首先表明来意,他说,我们是市局刑侦大队的,我姓李,今天过来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情况,你们有什么说什么,不要有所顾及,好不好?那么,现在咱们就开始吧!

胖警察:先说说你们俩,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叶雨:她是我妹。

胖警察:谁是你妹?

叶雨:吴小阳。

胖警察:嗯,你是怎么得知吴小阳被人绑架在中山公寓的?

叶雨:是季晏打电话给我,是她告诉我高业把吴小阳绑架了。

胖警察:你当时在哪儿,她在电话里具体怎么跟你说的?

叶雨:我当时跟我男朋友在出租车上,当时准备去听音乐会。季晏说她打电话给吴小阳是高业接的,高业马上会去星海广场接她,我们在电话里定好了一个地点,就是星海广场外面的小喷泉边儿上。我们在哪儿见了面,后来接季晏的车就开到了中山公寓。

胖警察:也就是说,你和你男朋友是跟踪过去的?

叶雨:嗯。

胖警察:当时为什么没有报警?

叶雨:当时没敢报警,害怕报警闹出人命。

胖警察:报警出人命?不及时报警才出人命呐!啊,先不说这个。那么,跟踪不可能一直跟在屁股后边儿吧,那样肯定得被发现,你们看见对方的车开进中山公寓,看见走进A栋,可对方具体藏在哪个屋的,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叶雨:接季晏的车没到星海之前,我把我的手机给了季晏,我让她不要慌,到了以后找时机往我男朋友的手机上打电话。当时,我们考虑到她可能没有机会打电话,我们随身也没有笔,后来,我把口红给了季晏,我让她沿路做记号,随便画在门上或者墙上都行,我让她不要害怕,到了以后尽量拖延时间,尽量拖住高业等着我们。

胖警察:噢,害怕报警闹出人命,然后你就怂恿受害人去中山公寓,去羊入虎口?

叶雨:不是的,我没有怂恿她,是她不主张报警,我们当时并不知道高业在中山公寓,具体情况也不知道,害怕一旦报警惊动了他们,一旦他们撕票杀人什么的,就没敢报警。

胖警察:这绑架自古都是为了钱,犯罪嫌疑人应该联系吴小阳的家里要钱才对呀,为什么却找季晏去中山公寓呢?既然犯罪嫌疑人已经向受害人透露自己把吴小阳绑了,受害人还会同意去中山公寓?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吗?不符合逻辑啊?嗯?吴小阳,你别不说话,你当时跟他们在一块儿,肯定知道更多,给我们说说。

胖警察望了望始终缄默的我,望了半天见我也不吭声,转过去又跟叶雨说,那个,让她想想,你继续说,犯罪嫌疑人跟受害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干吗冒着风险硬要接她去中山公寓啊?

叶雨:犯,其实犯罪嫌疑人一直在追求受害人,受害人一直没有接受,他绑架可能不光是为了钱,可能是想受害人主动去见他吧!

胖警察听了跟做笔记的瘦警察迅速交换了眼神,然后胖警察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是这样。

叶雨:嗯,是这样的。季晏和我妹是同学,她们学校的宿舍冷,她们就出去租房子住,高业一直追求季晏,他最初也许是去绑季晏的,结果她不在,所以绑了我妹。

胖警察:嗯,这些只是你的猜测,不要随便乱猜,我们是讲究真凭实据的。那么,当你进去公寓的时候,你都看见什么?

叶雨:啊?我是跟你们警察一块儿冲进去的呀!当时,我们确定了他们藏在A栋303之后,我男朋友让我去找那里的警卫和保安,让我去报警,他就把门踹开,跟他们打...

胖警察:也就是说,当你和中山区桂林派出所的民警赶到公寓的时候,受害人季晏已经中枪了,是不是?

叶雨:对。

胖警察:是不是可以说,犯罪嫌疑人枪伤受害人的时候,除了他的同伙,只有你男朋友、只有吴小阳他们两个人看到?

叶雨:对。

胖警察:嗯。吴小阳,你能把当时的情形说说吗?

胖警察:吴小阳?

胖警察:啊,我们听说了你的同学目前还没有脱离危险,她还那么年轻,多冤呐!作为你,同样都是受害者,你应该把知道的告诉我们,我们才能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你说对不对?你们租住的房子我们的人已经过去了解了,昨天晚上到底一共几个人跟你在哪儿发生打斗?那么,犯罪嫌疑人到底是冲着你去的还是冲着你的同学去的?吴小阳,你想一想,从他们绑你去了中山公寓一直到你见到你姐见到派出所的民警,这中间他们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没有其他的陌生人去取过什么东西?你仔细想一想,犯罪嫌疑人有没有提到毒品提到摇头丸之类的买卖?包括在电话里,有没有说起过?

叶雨听了胖警察的话吓了一跳,她霍然抬头地问,毒品?高业贩毒?

胖警察点了一根烟,他那口大黄牙估计都是玩儿命抽烟抽出来的,从我坐进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办公室,他的嘴就一直冒烟,一直冒,可怜我和叶雨无法过滤地呼吸着他的二手烟,瘦警察也可怜,被熏得时不时地咳嗽。

胖警察看看满脸惊色的叶雨又看看我,他苦口婆心地说,吴小阳,你的同学生死未卜,你不乐意再回忆昨天的事情,不乐意跟我们谈话,我们都能理解你。但是现在关系到的问题不单单是你和你的同学被绑架被枪伤,现在你坐在我们面前也不单单是一名受害人,我们从犯罪嫌疑人窝藏的中山公寓发现了大量海洛因摇头丸之类的毒品,你作为大连的市民,你必须向大连警方提供你所知道的一切。我希望你能明白!

胖警察从手包里拿出两张A4纸,先是把第一张纸递给我,见我没有接的意思,干脆塞我手里。我心不在焉地看了看,A4纸上印着高业的上半身照片,尽管是黑白照片,不过眉目轮廓反倒真切清楚。

胖警察把烟碾灭,又把第二张纸递给我,他说,刚才那张纸上的人你认识吧?那个人就是你们称之为高业的人,高业叫高万里,二十九岁,籍贯深圳,97年在广东汕头市两次贩进海洛因两万九千克,翻船之后逃逸至今。早期,他在黑龙江的北部地区呆过,去年在哈尔滨,今年春节才流窜到咱们大连,他整过容的,这张照片才是他本来的样子,这个人特别有毅力,为了逃避法律制裁,为了重操旧业,两百多斤的体格减成现在这么骨手骨脚。

叶雨O字形的嘴张巴了半天望着胖警察,然后又拿过照片直愣愣地看,我想叶雨是吓着了吧,因为当我看见高业本来的模样我也吓着了,他很胖,很膗的那种,不过眼神跟我认识的那个高业一样,一样地深邃,一样地透着智慧。

胖警察接着说,高万里的弟弟叫高千鹏,小名叫明子,他们是单亲家庭,从小吃了不少苦,因为母亲跟人跑了,父亲常年病榻不起,他们都没读过什么书,可以说都没受过教育,是文盲。

高业是文盲?高业那么精明那么剑戟森森的一个人,他是文盲?这到底是对现代文化教育的讽刺还是赞扬啊?我想这应该是家庭背景对一个人的致命影响,这值得我们反躬自问反复思量。

胖警察继续说,我们目前掌握的这些都是从广东的省公安厅那里获取的,我们现在怀疑高万里在境外有犯罪组织,我们的办案人员在中山公寓也搜出了境外的护照和旅行证,从有效日期来看应该是刚刚申办下来的。在仓库,就是吴小阳你被关禁的那间仓库,那里面存放了大量的海洛因、摇头丸、现成的注射剂,那些毒品据犯罪嫌疑人管风交待,12月26号晚上,也就是明天晚上会约地点进行交易,他只知道对方一直和高万里通过电话联系,并没有见过那个人,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们每次出货收货的时候高万里都会特别小心,从来都是和弟弟高千鹏两个人行动的。而管风和另外两名犯罪嫌疑人只不过是跟着混饭吃,他们主要的工作是带着那些受高氏兄弟控制的吸毒女子去宾馆、旅馆、歌房以及酒吧之类的娱乐场所搞色情交易,说白了,就是拉皮条的。管风现在向我们主动交待是希望政府能够给与从宽,他的话应该不会假,可是他光知道这场交易的大略,他连高万里交易使用的专门电话和买货人的电话都毫不知道,高万里的嘴也始终撬不开,高万里这小子尽管贩毒卖毒,不过却不碰毒品,他不吸毒,也不准手头的人吸毒,这小子心理素质极好,跟闷牛似的,随便你审,随便你问他,死活不承认那些毒品是自己的。目前,以我们掌握的情况,瓮中捉鳖还不够十拿九稳,但是交易的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了,吴小阳,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跟高万里在一起的几个钟头里,高万里也好,高千鹏也好,他们有没有跟人通过电话,有没有说到明天交易的时间地点或者是别的什么的?例如称呼,如何称呼对方?你仔细想想。

没。

你想想。

没有。

他们一个电话都没有听过?

没有。

好,那这个问题等你回去再想想。你先把高万里去你租住的房子绑架你,以及高万里在中山公寓向季晏开枪的整个儿过程,给我们说一说吧。

对不起,我都记不得了。

胖警员:吴小阳,你不要害怕,把经过讲出来,我们也好有证据起诉他们,高万里迟早会被押解回广东,你不希望你受伤的同学这么冤吧?她那么年轻,要不是因为你,人家也不会去什么中山公寓,人家也不会闹得现在这样昏迷不醒嘛!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们,就算是帮了你的同学了,怎么样?说说吧!

她会醒,等她醒了你们可以直接去问她,干吗非问我呀,我不知道!

胖警察再次点燃一根烟,无可奈何地看我,做笔记的瘦警察挺火的,他把钢笔帽狠狠地戴上,他说,吴小阳,你什么态度你?你应该配合我们调查,你有责任交待案发当晚的经过,必须交待!

瘦警察看上去刚刚二十出头,比起胖警察显得年轻气盛暴躁了点儿。叶雨见这情况赶紧站起来,她跟胖警察说,您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小阳她还在观察期间,医院现在还不排除脑震荡的可能性,今天不早了,你们能不能改天再来了解情况。胖警察体谅地点头,也站了起来,他说,那行!这样吧,我们明天上午再过来,你通知你男朋友,让他明天上午也过来一趟。叶雨表示同意,胖警察礼貌地跟叶雨握了握手,他说,谢谢你配合我们工作,再见。然后也没跟我握手也没跟我多说,就夹着手包离开了办公室。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50〉


第二天,病房里的病友刚刚起床,刑侦大队的警察就来了,这回来了三个人,两男一女。两个男人仍旧是一胖一瘦,胖的昨天见过,他给我介绍说那个又黑又瘦又老练的警察是他们刑侦大队的队长。此队长看起来不苟言笑,头发剪得好像齐达内曾志伟孙红雷那么短,那种脑型显得很有内容,也比较精神抖擞。胖警察说高业枪伤小晏和把我绑了的事儿都由这位队长负责,希望我向他把整个儿经过说一说,把有关情况反映反映,总之来意跟昨天一样,换汤不换药。我挨个儿望了望他们的脸儿,没有多余的表情,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就觉得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说什么又有什么用,难道把经过绘声绘色地讲一遍就能化险为夷,昨天的一切就能变成梦,小晏就能醒吗?我把经过讲了,即使他们枪毙高业,即使高业死,又有什么用呢!

叶雨比我配合警察,甚至表现得挺热情,她腾出椅子给那位队长坐,还把旁边病人的椅子借过来给胖子坐,胖子把椅子让给做笔记工作的女警察,倒是怜香惜玉。

窦俊伟来的时候,病房里的病友正在吃早饭,吃稀饭咸鸭蛋和一些简单的小菜儿,开始大家看见仨警察都有意无意地多瞟过来两眼,都是平民百姓嘛,爱看热闹,爱叽叽喳喳,时间长了,也就各干各的了。瘦警察主动跟窦俊伟握了握手,自我介绍了他是那个谁谁,然后他说,我们一早把你叫来,耽误你了不好意思,今天找你主要是想听一下24号晚上在中山公寓那案子的情况,你是第一个撞门进去的吧?

窦俊伟:对。

瘦警察:嗯,当时什么情况?

窦俊伟:当时我撞进去,他们也迎过来,他们好像知道我是救人的,也没多说,就动手了。

瘦警察:你有没有看到是谁向受害人开的枪?

窦俊伟:是高业。

瘦警察:你当时正在跟人打架,你能确定吗?

窦俊伟:我确定,是高业开枪的,是他开枪把季晏打倒的,我看见了,高业开的枪。

瘦警察:听说你是练跆拳的,练得厉害吗?

窦俊伟:啊,还行。

瘦警察:没事儿,咱们这就是个谈话,你放松点儿,有什么说什么,以后指不定还得这么找你谈几回呐,你不用紧张。

窦俊伟:嗯,我没紧张。

瘦警察:呵呵,好,那么,我们继续谈。你说你看见高业开枪将受害人打倒,你撞门进去的时候,高业和受害人都在什么位置,都在干什么?

窦俊伟:高业,高业我没注意。我跟那帮人打起来的时候,季晏在浴室里放水,她打开浴室的门跑出来,当时有个小子拦着她,让我给踹浴缸里去了。后来,高业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出来了,手里还拿着枪,他本来是想冲我开枪的,不过他没开,转过去对着季晏开了。这个,吴小阳也看见了。

瘦警察:嗯。

瘦警察望了望胖警察,然后又望望我,说,吴小阳,听我们李支队说,你不大乐意反映情况,一切都不记得了,该跟你说的我们李支队昨天都向你说过了,这一晚上,你考虑得怎么样,有没有想起什么,就没什么想说的?

没有。

胖警察:你这姑娘怎么这么犟呐?我昨天跟你说那么多,白说啦?现在不光是你的事儿,不都告儿你了吗?你再这样,把你带回局里审了啊!

胖警察有点儿恼,可能是病房里的病友都在,他不方便说海洛因说白粉之类的字眼儿,他凑过来轻声轻气地说,吴小阳,你真就没听见他们谈到那上面?你是不是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呀?那些可不是面粉能包饺子能擀面条,那些是毒品,害人,往死里害人啊!如果不是我们,如果不是你姐的男朋友,那天晚上要被毒品往死里害的就是你同学了,他们准备给她打现成的注射剂,只要打上了一辈子人就完了,你知不知道?

瘦警察:吴小阳,这一次的数量线索人是有奖励的,你有什么要求有什么顾虑,你可以说出来嘛,我们都会尽量答应你。你岁数小,你说给你抓回去弄个知情不报的罪名也不好,是不是?平常,都说爱国爱国,什么是爱国,先不说什么为国献身为国捐躯,对于你来讲,说它太远。就说咱们大连这么美的城市,咱们肯定不能容许那些搞破坏的来干龌龊的事儿,你想想,你现在如果碰了那东西,你爸你妈你们家还能过下去了吗?你把情况跟我们反映好了,我们把那些搞破坏的犯罪分子那些害人的东西一并收拾干净把案子破了,你相当于立了大功嘛,救了无数的家庭嘛,多有意义,多光荣。

瘦警察开始哄我,我听出来了,他们一硬一软,跟这儿搞瓦解工作呢!可是,我说什么呢?我本来就不知道什么交易什么时间地点吗!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人物,我在乎亲情在乎友情在乎相濡以沫的爱情,那些光荣的事儿,谁爱干谁干,天南地北,层出不穷的英雄儿女,干吗非要拖着我进去啊?!

叶雨一直勤洗热毛巾给我敷手,见我对瘦警察始终不理不睬的,着急了,大概是怕我给逮回局里吧!她跟瘦警察说,队长,你们的人昨晚走了以后,我问过小阳,到底听没听见有用的消息,她确实没听见。光是高业跟他的人说电话通了,礼拜二交货,礼拜三走,小阳根本没听见他打电话,高业那么小心的人,自己人都不信,那种电话怎么可能让外人听见呢?

瘦警察:礼拜二交货,礼拜三走?吴小阳,高万里是这么跟他的人说的?

嗯。

瘦警察:他是怎么说到这上的?突然之间就说了?

他去洗澡,洗完澡出来就说电话通了,礼拜二交货,礼拜三走。

胖警察:队长,那小子手机我们已经去移动公司查过了,没什么可疑的号码,而且中山公寓的座机在浴室也没内线,难道是,难道管风说的对,他有专门电话联系买卖?

瘦警察:老李,马上打电话给局里,叫上技术人员,我们再去一趟中山公寓,浴室里肯定有秘密的联系器械,找着它,这案子就有眉目了。吴小阳,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跟李支队说这件事情,破案是争分夺秒的,你耽误了多少时间,你知道吗?

瘦警察满面严肃地站了起来,他挨个儿看了窦俊伟看了叶雨,然后跟我说,我们还是感谢你,感谢你能提供情况,关于高万里持枪绑架伤人这案子,你们现在可以随时起诉他了,不过,即使你们不起诉,我们也会正式起诉他的。瘦警察向我伸出手,示意握手再见,看到我一只手吊着点滴一只手肿得好像个猪蹄儿就把伸过来的手放下了,续而说,好好儿养病,希望你和你的同学都能早点儿康复,早点儿回到学校去。然后胖警察走在前面,瘦警察和做笔记的女警察走在后面,雄赳赳气昂昂的,脚步豪迈,尤其是瘦警察,他好像对自己的判断非常有信心,好像已经看见了浴室里的阴谋一样,特笃定。

高业在中山公寓跟外界的秘密联系工具是一部专门用来贩卖毒品控制吸毒女子卖淫卖货的老式手机,手机用封闭严实的塑料盒装着,如瘦警察所料,真的藏在浴室里。

警察们顺利地找到了手机,可以说是找到了突破整个儿案子的重大线索,接下来排查号码,确定嫌疑人,通过手机中的交易信息以最短的讨论会决定对策,他们决定放长线钓大鱼,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要擒留活口儿。我知道,其实高业不是大鱼,通过这两天刑侦队透露的口风,高业的罪早就定了,他们之所以在高业身上刨根问底主要是想顺藤摸瓜找到境外的大鱼,把境内买毒品的那人也捎带给拿下。至于高业,他早跑不了了,哪怕没有今天这劫光他在广东翻船的事儿也够他栽了,用年轻人的俏皮话讲就是一准儿死定了!

刑侦局的便衣警察发起诱捕工作的这天傍晚,天搓棉扯絮地下着大雪,没有风,雪片近乎笔直地落到地面,新的银装把三天前残留在这个城市的那场雪的污染模样全部埋盖,埋得严实。我看着悄无声息的雪花,看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我心想如果小晏看得见该有多么欢天喜地啊!

乘坐电梯,我和叶雨来到六楼的隔离病房区。这是住进医院这几天里我第一次去看小晏,要不是柳仲和文文都回学校上课了,叶雨楼上楼下照应不开,要不是我死乞白赖地央求下床溜达溜达,保证不哭不闹不激动,估计小晏苏醒之前我都甭想见着她!

叶雨打开隔离病房的木制拉门,拉门里还有一道透明的玻璃拉门,不过我们不可以进去,我们只能站在玻璃特制的门窗外面呆一会儿,我猜三天来叶雨大概都是这么站在这里看着小晏的。小晏的病房不算小,但却不像普通病房那样多少有个脸盆毛巾,有只小柜儿有台电视什么的,这里感觉不到一点儿生活气息的味道,床头床尾都是各种作用的治疗仪器,大小不一,称呼不上。我看见一个袖珍模样的夹子就夹在小晏的拇指上,她原本娇好的脸被天棚上的那根蓝光灯管照得毫无血色,好像没有眉毛,也没有嘴唇,满面的皮肤都是苍白的。我不敢声响地望着小晏,生怕叶雨会突然撵我走,我不想走,所以不能哭。可是,当我看见小晏脸上粘着的那条固定氧气管的医用胶布,当我看见那只好像大导弹的氧气瓶子咕噜咕噜泛着水泡的时候,我就无法忍住开始无声地掉眼泪。叶雨假装漠视,她用交代的语气说,明天27号了,我问过大夫,你元旦之前差不多能拆线,元旦你得回家吃饭,婶子万一问,就说参加跆拳班不小心伤的,不许说这事儿,到时候我会让窦俊伟帮你说。还有,回到家了装也得装,不许把情绪板在脸上,大过节的,你别哭哭啼啼的不像个人样儿,要实在忍不住,看看能不能活,不能活了自个儿死去,婶子那么大岁数了,你别拖着她。叶雨一边说着这些对我的嘱咐一边也悄无声息地掉眼泪,我看着她,然后看着小晏,我心想,我过元旦的时候可以回家了,跟我妈跟叶雨和窦俊伟围着桌子其乐融融的,不管是真心还是装模作样,至少不空着板凳儿,小晏呢?小晏他们家过节没了她怎么办?什么心情?

尽管大家的嘴都像瓶塞儿似的紧,不过我不迷糊,我知道小晏现在的情况,大夫跟叶雨她们交待的是两手儿准备,大夫尽责了,生死全靠天定。我醒的第一天,我在厕所的水房里听见一个洗衣服的中年妇女和一个便后洗着手的病号在唠嗑。中年妇女说,梅大姐,明天出院了吧?病号笑着说是啊!然后又泄气地说出院了能咋的,我这病出院了也没大活头儿,也得经常回来复查,干赖钱遭罪,还不如给个干净利索省心呢!中年妇女说,别那么想,复查您怕啥呀?顶多多花俩钱呗,如果那钱要真能买命您有什么舍不得的,您没看见昨晚警车送来的小丫头儿,也就十八九吧,叫枪打得满身是血,估计都下不了手术台。像您说的,那小丫头儿倒随时会干净利落,可人的家属也没放弃希望啊,那女家属哭得快抽了都,一个劲儿地拽着大夫的手说一定要救活这条命,花多少钱没有关系。我觉得吧,大姐您就该这么想,不能舍不得钱,您说,人要是没了光留着钱有啥用哇?对不对?是这么个理儿吧?病号叹口气,一边关着热气腾腾的水龙头一边说,咳!钱哪能买命啊!我这么大岁数的人半截身子早埋泥里头去了,跟小丫头儿咋比?小丫头儿当然得救,我都老了,要把儿女的钱花光了完后再两脚一翘,儿女们还怎么过啊!对了大妹子,那小丫头儿救过来没?中年妇女两只手搓着满是肥皂沫的一双袜子,摇着头说,够呛,好像大夫都让家里准备衣裳了,也就是家里不忍心不给她治,就花钱等死呗!病号无奈地点头,连连说,是啊是啊,把屎把尿把孩子伺候大了,哪能忍心不给治,真是可怜啊!

那两天叶雨根本不让我去看小晏,就连柳仲和文文无意中在我面前提到小晏的名字她的眉头都会拧紧一下。所以当我在水房里听见这些消息的时候我不敢哭,我不想让我姐难受,不想再给她制造麻烦,她白天楼上楼下跑,晚上随便缩在哪儿就是一宿,蓬头垢面的,瘦得眼眶子都凸出来了,病房里的病友都打医院食堂的饭菜吃,她却总是三顿不忘地去饭店买饭给我吃,我和小晏的住院费用可想而知也都是她掏的,我有什么脸还嚎着嘴狼心狗肺地闹腾人!

不能在叶雨面前嚎着嘴,我只好躲厕所里头偷偷地哭,我一想两个老娘本儿说的话眼泪就会马上连着串地流出来,她们的话让我相信我的小丫头儿我的妈妈真的危在旦夕真的够呛了,她们的话曾让我在一天24小时里伤心绝望偷偷地哭了多少回。可是,我现在站在小晏附近,我看得见她,尽管情况事实上真的如人所说,尽管真的很糟糕,不过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却突然很有底。我不信小晏会就这么离开我离开她的爸爸妈妈,她肯定也在难过,她每呼吸一口氧气的时候肯定都在着急,着急清醒起来。小晏孝顺,她最爱的就是她爸妈了,她跟我说过,我记得。

小晏跟我说过的话,跟我一起做过的事情我都记得。我记得小晏帮我和柳仲藏过字条,帮我和包黑子"下台阶",我还记得小晏第一回和我吵架,在学校三楼画室的素描课上,就为了一名女模特,就为了"尊重"这么一个词儿争闹不休。我觉得小晏其实思想挺封建的,可能是在农村长大,乡下人的简单纯朴和善良正直在她的心里很早根深蒂固,使她难以接受新世纪各个方面的时尚形势,使她根本见不得不公平的事情不脚踏实地不积极向上的人,可偏偏却碰上我。我和小晏就好像两片凸状的大齿轮,每天在一起转,在一起磨,磨呀磨,终于我那片凸状的轮子给她磨平齿儿了,甚至磨得越来越像凹轮子了,而且这片凹轮子上面全是小晏的凸轮子的齿痕,除了小晏,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分毫不差地放进去,除了小晏,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带动我把我给转起来。

本来是好事儿,本来从今往后应该和和气气平平淡淡的,结果现在不是,现在是我这片轮子孤零零地转不了,就停在这里独自等待,独自一个人面对明明暗暗的回忆和寂寞的空气。

还记得,小晏第一回枕着我的肩膀睡觉,在进步电影院的那回,我们还在路灯底下追跑,抱着遍身刺儿的大榴莲,那个穿着临膝衬衫的小晏欢蹦乱跳的多开心啊!仿佛就是昨天,小晏带我去农村,看泥巴小学校,看成山的梯田和满天的星斗,去海边,去胜水寺,买挂坠保佑我,教我听细腻的钢琴曲,她用她的信任和欣赏端正了我那么古怪倔强的脾气,如果说,吴小阳这名字真是寓意一身阳光的话,也是小晏给我做到名副其实的勇气,哪怕这一切在这一分钟都变成过去,那些骄傲和自信光明和磊落也都成为我一生的风景。我特别感激小晏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回忆,特别感激小晏和我一起生活,感激她给我洗头洗脚洗衣服做饭,乘胜追击地帮助我辅导功课,夜夜陪伴入眠。我特别感激小晏听我多愁善感地讲我的那个家,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叶雨,我感激她陪我伤心,陪我流泪,抚摸我,安慰我。我特别感激小晏用奶奶家大柴木门外头的夹桃花给我染指甲,用深蓝色的毛线给我打毛衣,每天早晨叫我起床,骑着破烂儿的自行车载着睡在背上的我穿越严冬的那些寒冷,包括她随便地牵牵我的手,抓抓我的头发,我也感激,我都感激!

我泪流满面地站在隔离病房的两道拉门之间,这一年来跟小晏一起的日子飞快地在眼前跃然,她的每颦每笑,每天睡前龇牙咧嘴地做仰卧起坐,就好像昨天似的生动鲜明,就好像她此时此刻也在做呐!这些回忆和幻觉仿佛让我重新看到了希望,我相信她一定会醒!我不动声色地望了望站在旁边的叶雨,我想问问她这两天文文去小晏家找小晏她妈找着了没,我想告诉她如果小晏她妈还不知道这件事,暂时不要让她知道,等小晏醒了再通知她是不是更好一些,不过没等我说出口文文和柳仲就来了。文文看见我没说话,她跟叶雨说,小雨姐,你出来一下我有点儿事儿跟你说,然后叶雨就出去了,柳仲紧跟着也出去了。我不清楚文文要和叶雨说什么怕我知道的事儿,我也不想去知道。那个时候的我真是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了,一门心思看着小晏,一双眼里满脑子里都是小晏,所以当小晏睁开眼,当小晏隔着玻璃眨巴眨巴地望着我的时候,我反倒因为过度的全神贯注没能及时地反应过来,还是一个小护士恰好进来然后没好气地问我是哪个病房的,我才抓着人家的白大褂绊嘴缠舌地说,大夫,大夫,你,你看看,这病人醒了大夫,一边说着还一边直跺脚。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51〉


小晏醒的第二天早晨转到了高危病房,尽管大夫仍然不允许接近看望,尽管那些治疗仪器看上去没少一样,不过小晏能醒过来,无论是大夫还是我和叶雨还是文文柳仲都大喜过望。柳仲说当时小晏送到医院的时候,大夫摇着头,她一看大夫那个表情就知道人肯定得交待了,是叶雨拽着大夫的手要求死活都要治到底,要不是叶雨始终坚持,医院干脆就放弃了。柳仲说,小阳,季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不用担心,只要醒过来慢慢就会好了。现在,我有一个事儿跟你说,其实文文不让我说,可是我憋不住,我告儿你,你也有个心理准备,不过你千万别动气哈。昨天,我和文文回学校一看,你和季晏的事儿全学校人没有不知道的,本来我们还打算编筐窝篓地给你和季晏请段时间假,结果大粑粑,尹美丽让警察抓了,警察审她当小姐捎道卖毒的事儿,把你和季晏的事儿也给审出来了,光昨天中午食堂开饭那阵儿,咱们校长就接待了两拨警察,我估计现在连校长都知道了吧。小阳,你跟季晏这事儿尼姑庵已经沸了锅,这事儿闹得这么大,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没吭声,柳仲看我没吭声又安慰说,小阳,你白害怕,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就算天大的事儿都没关系,只要季晏赶紧好了,你赶紧好了,谁也没规定你们这样人不准你们念书啊,是不是?大后天你就拆线了,按理说季晏大后天也能转进普通病房了,到时候,你们还跟没事儿一样,照样儿天天见面,天天在一块儿。所以你白害怕,白这么死沉沉不说话,笑一笑,这脸都神经坏死了都。

柳仲用手朝我脸上一撇,就像逗小孩那种,然后她主动抱住一言不发的我从抽抽搭搭到疼痛失声地哭了个囫囵,弄到后来我又反过去哄她,我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不难受,你别难受了,别哭。

其实我真是一点儿也没难受一点儿也没害怕,真的,我要是难受害怕我他*是棒槌,从小晏醒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儿再值得我去难受害怕了。

就像柳仲预期的那样,四天后,12月31号,我拆了线,小晏也特别幸运地从高危转进了普三,比我还提前了一天。不过,那个时候的她由于治疗影响整个儿虚胖得不行,两条腿都肿了,用手轻轻一摁就会出现一个"小酒窝"。我拆完线的那天早晨,叶雨拿出一套特意新买的衣服给我换上,然后她说,小阳,今天你就回家,我明天一早也回去。我们不能一块儿,一块儿婶子非起疑心不可!再说季晏晚上离不开人,你听我的,先回家,你爸兴许今天也在家呐!

我穿着干净的衣服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叶雨一边说一边收拾叠被收拾床单,叶雨怎么说我就怎么点头,全都默默答应下来。因为这场劫难,我对叶雨打心眼儿里感激,不光是感激,还有敬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敬佩我姐,我的神经会情不自禁地信赖她遵从她,看见她,我就踏实!那种可以依靠可以抱头痛哭的感觉跟在柳仲面前不一样,跟在文文面前也不一样,尽管叶雨在平常日子里远远没有柳仲和文文显得亲密无间和重要,甚至我们都很少见面。

我帮叶雨把被子枕头摞好,半征求半决定地说,姐,我想去看看季晏,看完,看完了我就回家。叶雨望着我,站在床尾长叹一声,这一声,大有一种"事到如今,同君退进"的感觉,她绷着脸,半天说,那还愣着?走吧!

小晏的普三是个大病房,跟我的病房一样一共六张病床,我和叶雨过去的时候病房里的病友和家属们正在不咸不淡地说些家常话,因为那天是礼拜天,护士管得松,有的病人胆子大,留了好几个陪护家属在病房里,倒是挺热闹的。

柳仲和文文也胆大地两个人都在病房,她俩坐在床的两侧,一个削苹果,一个干坐着,小晏的身上披着文文的一件羽绒服,可能是躺得久了腿肿眼花,大夫让她在室内随便走走,活动活动。小晏就扶着床栏杆从柳仲这边走到文文那边,从文文这边再走到柳仲那边,一面走还一面跟旁边床上的病人家属说话,人家说:"季晏好多了,多出院呀?"小晏笑着说:"嗯,快了,我也着急呐!"说完继续走,这一扭头看见了我,我站在床尾也看着她,她的脸还是特别苍白,那口干舌燥的嘴唇上皱得起皮,好像谁在控制她喝水,皮肤都跟着变坏了。

小晏挺不起背,她松开栏杆泪眼濛濛地走到我这儿,微微伸出了双手,好像是传递着跨越死亡平安无事,传递着语言,传递着快过来,快让妈妈抱着你的一个动作。那一刻,我什么也说不出,在叶雨,在柳仲文文她们面前,在病房里所有人不约而同痴目的注视下,我只能抱住小晏嚎啕大哭,把这一场的恐慌和不安这一段的焦急和孤单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我当时的委屈相就跟小时候第一天去托儿所里嚎着嘴巴要回家那次一模一样。小晏直拍我,她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安慰说,别哭,别哭,啊,听话,你看这不都好了嘛!这么说着她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掉下来,这时屋里的病人和亲属们也明白了大概,都安慰说:"季晏没事儿,不用哭,不用害怕,明儿就能出院呐!"你一句,我一句,说够了又继续各干各的。我心想,你们知道什么呀?季晏有事儿的时候,害怕季晏有事儿的人,可不是你们!我这么一想眼泪就更汹涌了,那叫一个泪如泉涌。小晏抱着我,轻拍着我的背,她用耳语悄悄地说,狗福久,你看妈妈这不都好了嘛,快别哭,好多人看呐!小晏扳开我揪着她衣服的手,她把我拉到床沿坐下,这时,一直偷偷抹眼泪的柳仲和文文也赶紧把小晏扶到床上躺下来,然后叶雨说,咱们人太多,一会儿万一查房不好看,我们先出去,有事儿喊一声,说完柳仲和文文都跟着出去了。

她们刚出去,小护士就推着小车查房打点滴来了,我闪到原来文文坐的那张椅子上,看着小护士把尖细的长针刺进小晏手背的血管里。小晏说,我知道你今天拆线,我正着急去看你呐!我想见你都想疯了,今天终于能下床,你没看见刚才我走得多好...

我想起之前我打点滴的时候我姐总会给我洗条热毛巾敷手,我就给小晏也洗了一条,我说,谁让你下床走的,你随便下床万一动了伤口怎么办?

小晏说,小心点,没事儿,我老躺,躺时间长了腿都肿了,都没知觉,大夫让活动活动,肯定有好处。

我把手伸进棉被里摸了摸小晏的腿,我鼻子一酸,眼圈立马红了。

小晏握着我手,她说,你没事儿,我就没事儿了,我这是没根儿的病,等好了还和从前一样,等我好了,你再跟我比11路,你没准儿还追不上我呐!这些营养药可不是白打的!

上午这个时间小护士总会推着小车给有药剂的病人挨个儿吊上针,我在医院的这几天已经摸透了,只要针一吊上,一袋接着一袋地输液,一小天没别的节目。

病房里的电视正放着一部获奖枪战片,枪林弹雨的,打得火热。小晏说,小阳你看,电影里面那些人临死的时候,总会留口气说想说的话,弄得观众就感觉生离死别,特被感动。这回我可知道了,原来人要死的时候根本说不出来话,我当时使劲喊你,让你快跑快跑,我那么使劲都喊不出来,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喊不出来。小晏轻轻地把我的头发撇开一条纹路,她说,看你这头,就知道一准儿得缝针,现在还疼吗?

我说,不疼了。我给小晏重新洗了洗毛巾,然后给她揉腿、揉脚,我当时特想为小晏多做点什么,就感觉失而复得,心里那么感动,那么激动,兴奋得都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了。

小晏被我按摩得好像挺舒服,她说,小阳啊,你回小屋么?你回去的话给我找一套衬衣衬裤,我想换换衣服,把我棉袄也拿来,下床时候好穿。

我赶紧点头,我说,明天元旦,我明天中午在家吃了饭就到小屋给你拿衣服去,还有什么想要的,我一块儿拿来。我解开小晏的病人服纽扣,想确定一下她穿着哪套衬衣,我回小屋去应该给她拿哪套衬衣,结果看见她整个儿胸脯都缠着绷带,那些绷带从她的肩膀绕过来,散发着一股碘酒的味道。我当时吓一跳,我说,怎么她们没告儿我,你到底都伤着哪儿?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伤着了,啊?小晏拽着我衣服向上提了提身子,她说,没啊!看你那脸,全白了,我这不是后背的药敷不住吗?这么绕过来固定一下,都好多了,前两天都不敢平躺呢!

我松口气,我说,你可吓死我了。

小晏笑,她说,好哇你,羞不羞啊?

我明白小晏话的意思,我说,你羞不羞呀?你往哪儿想,你现在就是少胳膊少腿就是成了老妖精我也要你,我是怕你伤着。

病房里很安静,我们说这些的时候几乎是耳语,小晏横我一眼,作出一副信你都是王八蛋的表情。完后突然特正经地说,小阳啊,你明天给我妈打个电话吧!咱们这一场叶雨肯定花了不少钱,叶雨天天照顾我都累垮了。开始,我怕我妈害怕,现在我好多了,你明天把我妈带过来,反正早晚也得知道,总不能出院了不回家吧?

我点头,我说,那咱们怎么跟她说?不能实话实说吧?

小晏叹气,她说,先瞒着,先编个谎儿行不行?

我看小晏那样好像也想不出来什么好办法了,我说,那怎么可能瞒得住,还是先别通知,你出院了先回小屋养,等好利索再回家吧!

小晏不吭声,半天说,你决定吧,我听你的。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52〉


那天,一直到小晏动撵,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医院,往家走。

我不知道,在我回家的这天中午,小晏的妈妈,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和我们校长都去了医院。高业唆使尹美丽卖淫卖毒,高业枪伤小晏以及小晏和我的爱情在我们校长嘴里成了一环扣一环的因果过程,这过程有警察们作证,有高业和尹美丽作证。小晏的妈妈闻讯之后,在校长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惭颜痛哭,她随我们校长一块儿来到医院,当时正是午餐时间,病房里病人们都去吃饭了。小晏也在吃饭,她和柳仲文文说说笑笑地正在吃叶雨从饭店买回来的小灶,当她看见我们校长,看见她眼红着的妈妈愤怒到发抖,手一软,焦黄的鸡蛋糕撒了一床。

小晏也不知道,在我回到家的这天中午,我家里发生的一些厉害事情,这事情把我妈击倒了,把我那原本残破不堪的家庭彻底摧毁了,还有我人生的轨迹,我赖以生存的环境,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发生改变,全部改变。

我回到家大概11点左右,我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一看,客厅里坐着一男一女,俩人都是四十来岁,正在看电视,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的小孩儿在喂奶水。我挺蒙的,我说,你们是谁?

男人把膝盖的军大衣搭沙发上,然后站起来,他说,你,你是?

看得出这俩人也蒙,看见我这么一个摘下帽子头顶贴着纱布的丫头他们也蒙了。

我打量这男人,黝黑的皮肤,穿着一件过时的开襟羊毛衫,领口袖口和下摆都磨得起球了。我心想这又是哪个沟里来的远房亲戚呀!我妈经常招待远房亲戚我知道,一般农村的亲戚过来置办婚事、生儿育女,我妈都会留他们住上几天,不过这一男一女怎么这么面生啊!

我刚想问他们来着,男人朝女人嘀咕一句,接着女人说,你是苗大夫的女儿吧?

我迷糊点头,我说,是啊,你们是谁啊?

女人马上亲和地笑,她说,我是苗大夫接生的,我是大龄产妇,多亏了你母亲孩子才生下来。我们今天本来是准备回岫岩的,我们也找不着车站,后来你母亲把我们送到车站,结果上午的车都开走了...

我"唔""唔"地点头,真不知道这老太太傻了是怎么,随随便便就敢留陌生人在家,可真胆大。我问女人说,那,我妈呢?

女人放下衣服,换出另一面乳房给怀中的婴儿吸吮。她挺不好意思地说,你妈买菜去了,你妈真是好心人,非要做饭给我们吃,怕我们不吃饭,下午坐车晕车,真不好意思,给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心想我妈当然是好心人,我妈一年到头都这么古道热肠,你们谁也没给她添麻烦,你们只要没在心里面骂她精神病就行!我望一眼那个男的,闷着头,一看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人,还有女人怀里的婴儿,大概像他爸,哭都不敢扯着嗓门儿哭。

我把钥匙包放在茶几上,我说,没关系,现在又不是二两粮挨饿的时候,吃个饭有什么麻不麻烦的,就算你们不来我们也得做饭吃。

我凑过去逗了逗那个孩子,新生的婴儿长久以来蜷曲在子宫里的四肢百骸都还没有完全伸展开,火腿肠色的皮肤真是没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我逗他的时候还真是满心欢喜。也许是当时的心情因为和小晏的单独见面兴奋未减,也许是这一家三口木讷的亲和的腼腆的农村人特有的老实礼貌感动了我,总之,我从心里把他们当成家里的客人。

其实我以前挺讨厌我妈在妇产院的岗位上发挥余热的,提前退休就是为了退休在家好好儿养病,结果倒好,退休之后比退休之前还要忙。后来小晏带我去农村,小晏说发挥余热也是我妈正常生活身心愉快的一种疗养方式,你让她跟个病号似的天天坐着吃躺着睡大门不出屋门不迈,没病的人都会病倒。就像爷爷奶奶成年务农累得腰弯背驼,如果把他们接到城里来,接到楼里享受清福,他们肯定会闷,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放牛种地,离开乡下,什么都干不了...小晏说,你妈受不了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家庭妇女,她想自己能活得有价值一些...如同你喜欢音乐,喜欢唱歌,我希望成为一名老师,希望为贫困山区的小孩儿捐点儿钱,而你妈就希望在妇产院的岗位上发挥余热,尽管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可她也有愿望啊,你不能非逼着她承认自个儿就是一个病号,就是一个因为有病提前退休的七十年代老党员,就应该一杯水一手心药,连自个儿都管不过来了就少管闲事儿...小晏说病人的心情好坏特别重要,我妈高兴做的事,我应该支持她,有的时候精神振奋比吃药打针更能治病...

我觉得小晏说话常常跟个小老人一样,头头是道的。是啊,如果我妈真的崇高到助人为乐就会精神振奋就会百病离身的话,我干吗不支持她呢,我又不是蛇毒心狠拦着她做好事,我的原本初衷只是怕她累着,我为人儿女也是希望她健康长寿么!

有人说,我们这一代人都特别没有人情味,没有热心和正义感,提起雷锋提起那些一腔热血洒长城的革命英雄,我们嘴里说着学习其实心里都骂他们脑子有毛病。不过也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祖国花朵祖国接班人,是不是?个别年轻人还是仍然牢记着五讲四美三热爱之类的大道理的,也心口一致地为着和平安定的祖国救救火啊堵堵黄河水什么的,当然,我不是这个别中的一个。我看电视看报纸看到那些见义勇为舍己为人结果弄得手断腿折撇儿撇母的新世纪英雄,我尽管会受到震撼可心里还是觉得他们傻,觉得他们得不偿失划不来。我一直认为电视媒体的熏陶太脱离现实,也太遥远,其实一个人的思想和观念还是受家庭背景和家长的行为影响。我妈信仰佛教,每天焚香诵经,每天听传讲座,帮助别人,对两面三刀刻薄的婆婆尽孝道,对不幸的婚姻遭遇的宽容软弱,我虽然不懂,虽然不能理解,但是我长期在这样的环境生活就导致我的思想里我的潜意识里有常人没有的善念和心软。所以当小晏带我去农村,当我看见那所指头一戳就会掉下土层的小学校时,我会难受得掉眼泪,所以小晏说她想为贫困山区的小孩儿捐点儿钱,想为孩子们做点什么事儿,我听了会感动,而不会觉得她脑子有毛病。人的道德品质和情操涵养很大一部分都来源于家庭的行动教育和周遭的环境影响,受我*影响,以及和小晏一起生活中她渗透给我的积极乐观、坚强勇气、不张扬、不奢靡,每时每刻都保留着对自己最起码的骄傲和自信才让我在接下来这个晴天霹雷的打击里没至于一蹶不振。不过这一雷把我打得原形毕露,就像《情癫大圣》里唐僧被孙悟空奋力一扔,扔进了妖精洞,我则是被此雷一击家破人亡,从此跌进繁华陌生的上海一年哭干了一生的眼泪。

那天我妈买了很多菜,看来她是准备好好儿招待那农村一家三口人。我妈刚进门不久,刚刚听我说着我头顶纱布的谎话还没听出门道来,警察们就敲门来了。当时我和那对农村夫妇都坐在沙发上,我心想不会是高业的事儿又需要我交代什么吧?我看着我妈心虚,我站起来想迎过去说点什么,然后看看几个警察都面儿生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妈见着警察也挺手足无措的样子,不过我妈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直接问他们说,你们找谁呀?警察不请自进,其中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对我妈说,我是市检查院的,请问你是吴景祥的什么人?我妈挨个儿望望大盖帽,战战兢兢地说,我是他妻子,我们老吴,他,他出什么事儿了吗?领导模样的人也挨个儿看我看看农村夫妇和襁褓的孩子,顺便在我们家房子的构造和布局上多停留了两眼,接着跟我妈介绍说,这几位都是南京市检察院的人,你是吴景祥的妻子,我们能谈谈吗?我妈连连点头,连连说,唔,唔,那,你请过来坐吧!

我妈走在前面,好似领路一样把几个一身衣服又像警察又像保安的人领进了偏厅,也就在这间偏厅,这间曾经在暑假的时候我和小晏一块儿看跆拳道光盘的偏厅里,检察院的人跟我妈说明了来意,那是我妈一直提心吊胆的事儿,那就是我爸和叶大伯建于南京竣工的桥,塌了,他们蹲进去了。在南京,一审已经正式开庭,检查院是来大连与大连检查部门调查我爸过去负责的一些建筑项目,稍道儿调查所有跟他沾亲带故的资产。

那天,检察院的人一走,我妈几乎是在人家离开的那声门响里应声哭出来的。我当时在外厅,他们的谈话只隐约听见一点儿,知道是我爸出事了,可我并不知道这个事情接下来会怎么发展,也并不知道我爸和叶大伯会被抓起来坐牢。我心想,桥塌了再给他们修修呗,谁都没拿炸药包故意把那桥炸塌的,事故么,顶多赔点钱,交通事故,撞着人了不也就赔点钱嘛,有什么了不得啊!我这么想着,根本没把这事往家破人亡的程度上想,我不知道那桥塌后会牵连出叶大伯一桩一桩营私舞弊的罪过,我也不知道那桥塌后会牵连出我爸一直以来偷工减料数十个项目的贪污行为,我就更不知道赔钱和返脏的概念了,不得不承认,我还幼稚着呢!

我安慰我妈,农村夫妇俩也安慰我妈,我妈当时可能已经预知到了事情的发展,她抓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儿地哭,她椎心泣血地说,阳阳啊,我的阳啊,咱们家的天,塌啦,天塌了!我妈那个时候特别激动,几近崩溃。我妈受不了激动,她一向身体不好,虽然之前患癌的时候手术及放化疗都转悲为喜,不过一直的隐患还是糖尿病这块儿,糖尿病不致命,但并发症致命,长期患有糖尿病的人一旦引起并发症就会导致内脏衰竭,那其实比癌症还要可怕。

我妈已经精神崩溃了,她抓着我哭一会儿,好像又想起什么,在偏厅的桌柜抽屉里满哪儿找电话本,边找边念念自语地说,赶紧,赶紧给你陈叔叔打个电话,他在南京有关系,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能找找熟人帮着想想办法,先取保候审,你爸腰不好,先让他们把人给放出来。天呐,天塌啦天塌啦...

我妈说的陈叔叔是我爸的一个朋友,老陈和叶大伯跟我爸都是穿着一条开裆裤长大的。随着检察院的深入调查,我才知道,老陈那个时候也是自身难保,他过去在南京质检站干管理、当过工人、当过普通检验员,后来牛了,官职好似文竹一样,节节高升,升到站长。个别人,官大就不洁身自爱,这老陈就着了道了,滥权谋私,他的情况其实比我爸和叶大伯还要糟糕呢。

我妈找了一气电话本没找到,又跑外厅里去找,我妈当时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一个走不好自个儿都能给自个儿绊上一跤。我拦着我妈,农村妇女不顾孩子在丈夫怀里哭得嘶声也劝着我妈,她说,大姐,大姐您别这样,您坐下来,找什么我帮您找。我妈不听,继续挨个儿抽屉翻,她的手颤颤抖抖,一使劲,电视柜的抽屉哗啦一下子摔掉在地上。我大喊,我说,妈,你到底怎么了?这种牵官司扯法律的事儿谁会帮你?你快别让叔婶儿见笑了好不好?农村妇女赶紧把抽屉和抽屉里掉出的东西捡起来,连连说,没事儿,没事儿,大姐您别激动,您别激动。我妈这时候才从抽屉落地的声响中反应过来,我妈动作僵缓地转回头看我,她说,阳啊,你爸他要判了,我也不活了,我...话说不及,人就晕了过去。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53〉


那天,多亏农村夫妇俩,他们把我妈送到医院,然后大夫说需要住院,男的听了立马楼上楼下地帮着办手续,医院的那些又乱又麻烦的程序谁都没有头绪,而且当时我蒙得找不到北,要不是有他们夫妇俩,估计光我一双脚来来去去的准不够用。

我妈做完检查的时候差五分钟一点,大夫说,谁是家属,进来一下。

我进去,办公室里迎着面有个石英钟,十二点五十五分,这个时间我一直没有忘。

大夫望望我,半天说,你们家有没有大人来?

我也定定地望着大夫,我说,没。

大夫是个男的,我看见他的喉结连续地滚动了两次,然后他说,那行,你坐,我跟你大概说一下。

大夫用圆珠笔指着荧光灯箱上的黑色照片,他说,你母亲昏迷是因为脑部有出血现象,主要由于高血压和高血脂引起,这是片子,发病位置利于手术,不会有生命危险,现在我们正在准备手术,马上就能进行。但是,还有一个结果,我需要你们家大人过来一趟,跟你讲,你也听不明白。

我把视线从灯箱移到大夫脸上,我说,我怎么听不明白,你讲我就能听明白。

大夫推了推眼镜,双手十指交叉地放在办公桌上,神情姿态显得比较郑重的样子。

我说,大夫,你讲吧,你不讲给我听,我们家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大夫推推眼镜,再没兜圈,他说,你母亲需要换肾,越早越好,她肾衰竭严重,最近你没发现她排尿困难,尿少,甚至尿血吗?必须手术,再拖下去要出人命的,按移植条件来看,现在就很危险了。

我听着蒙,我结结巴巴地问,换,换肾贵吗?要多少钱?

大夫用圆珠笔压着诊断书,他说,不一样的,肾脏移植手术必须得有肾源,肾脏器官很难遇上组织型配对与接收者完全相同的人,你如果看过相关报道就会知道,常常直接亲属都配不上,而且针对患者的情况手术成功的把握也不相同,你母亲目前的情况,手术费用大约需要二十万左右...

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到底是怎么走出来的都忘了,一直到叶雨赶到医院,那时候我妈正在手术室里接受脑出血的手术,农村夫妇正在哄着不知为何啼哭不止的婴儿。我坐在走廊的塑料交椅上,把整个儿过程还算平静地讲了一遍,叶雨一边听一边哭,从来没那么哭过。

我当时都麻木了,一个人在一个礼拜的时间里经历生死的考验、经历失去爱人、失去母亲的考验,就像《喜剧之王》里头那个导演考验跑龙套的,其实生活中根本用不着那么多回合,力道够了,一个回合就足够人死过去了。

我问叶雨说,姐,肾到底长在哪儿?

叶雨紧抹着眼泪,望望我,继续哭。

我说,姐,我是直接亲属,我的肾应该能符合条件吧?我们去问问大夫,把我的肾换给我妈得了。

叶雨边哭边摇头,连连说,不行不行,你才十七,你往后还得结婚,你这辈子往后再怎么活啊?姐有钱,姐花店的钱换肾足够了,谁有肾源,有愿意捐的,姐有钱,把钱都给他。实在不行,咱们把小区的房子卖了,就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你那么干啊,你让我再有没有脸当你姐啦,还不如一巴掌把我扇死,把我扇死得了!

我说,有钱也没用,没人捐肾光有钱有什么用!

叶雨说,那也不行,你妈就是死,她也不能让你把肾给她。

可能是提到"死"字,叶雨更哭得坚持不住了。

我抱着叶雨,手术灯熄灭之前,一直抱着她,反复想想,我妈这辈子人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多坎坷啊!

元旦那天凌晨,我妈醒了,像大夫说的那样,出血的位置不是致命的地方,只要瘀血清除就没大问题。我妈一向不是娇里娇气的人,醒过来之后连个疼字都没听见她说,虽然躺着不能动,但不像大多数病号那样看上去病病恹恹的。我和叶雨提前就商量好了,谁都知情不露,不过我妈也不问,什么也不问,只有眼泪从眼角一个劲儿地淌出来。

天亮了,我心想回家收拾拿些日常用品,顺便领农村夫妇去车站,昨天错过了车,叶雨掏钱送他们住在旅馆里,我今儿再买张票送他们回岫岩,就算为了我妈把好人做到底吧!

我刚准备穿棉袄,叶雨拿着尿盆从水房里回来了,她把尿盆放进床底下,劈头盖脸地问我妈说,多长时间了?你这到底瞒我们多长时间了?婶子,我把你当妈一样,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啊?叶雨边说边哭,我看见我妈也哭了,她闭着眼,一声不吭。

冬天的早晨特别冷,我把农村夫妇送到车站,我想买票,结果他们坚持不让,反而拿出一百钱给我,说要给我妈买点补品,那钱推来推去最后皱得不行,不过不管怎么难,我还是将其物归原主。一百块钱对于乡下靠土地生活的庄稼人来讲不容易挣,庄稼人的钱都是一把汗一把汗凝集出来的,这个小晏说过,我记得。

往家走的路上,突然很想小晏,估计她要知道我家现在的情况肯定从心眼儿里疼我,她的爱人,她的孩子,本来离开她视线的时候还抱她说要她的福久,再见面的时候却灾难临头。想到这儿,我就调头回小屋了,我准备先去给小晏送衣服,先去看看她,然后再回家收拾东西到医院照顾我妈去。

小屋被高业兄弟那架打得一团乱,我去的时候房东女人正在门口贴招租启示,看到我,她说,嗳,正想找你呢,你不是学生么?怎么搞的,把公安都招来了?话虽直截了当,不过语气相当,并无挑衅。

房东女人不比我大多少,穿着那阵儿时兴的大高领韩版羊毛衣,丁字形牛仔裤,一双翻皮靴子,鞋跟很高鞋头很尖的那种,这身一看就特考究,不愧是干服装这行的。

我走上去,我说,真不好意思,你要是有损失,我赔你,可这房子租给我还没到期,你怎么能贴招租呢?

我当时不能失去小屋,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小晏的父母去过医院了,也不知道他们已经对自己的女儿和我这个在他们家吃过一顿饭的吴小阳痛心疾首,所以我的打算是瞒一天算一天,小晏出院先回小屋养伤,等好利索了再回家去。

我跟房东女人说,我有困难,现在不能搬,你别贴这个,实在不行,我再给你加点钱,加五十成吗?

房东女人撕着两面胶纸,心平气和地说,你这不是加不加钱的事儿,就是再加五百,我也不跟你做买卖,你看这房子都快给拆了,真不能租你。

小屋经过高业兄弟和警察调查的两下折腾确实乱得一片狼藉,这个案发现场被警察封起来调查的时候玻璃碴被踩进了地板里,硌得坑坑疤疤。遍地都是四连珠的棋子、绒毛娃娃、书、钢笔帽、零碎的电脑件,那盏光线昏黄暧昧的台灯就躺在脚边,落地式的悬挂窗帘从窗框的隐性钩上掉下来,打着褶子上还有鞋印干燥的黑泥。

房东女人说,你收拾收拾今天就搬走吧!前几天公安局的人不让收拾,这几天我一直等你,你自己的东西都有数,万一少了什么多不好,所以我没给你动。今儿个你来,我帮你,咱俩一块儿收拾了吧!

我看着小屋,一片凌乱颓败的模样,虽然这里不是我的家,可是这个冬天所有美好难忘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里。我蹲下来开始整理,我觉得如果自己是房东也不会再冒险把小屋继续出租给一个招惹祸事招惹警察的人,于是我不再说话,不再死乞白赖地商量。我找出搬来时用的旅行包,把书和衣服都装进去,然后把当初花了八百块钱买的那些软绵绵的娃娃装在一个29英寸电视的纸壳箱里,剩余的东西只拿了CD机和CD机里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那盘钢琴曲,其他都没要。

收拾完,我问房东说,台灯砸了,还有什么损失你算一下,我赔你钱。

房东女人从床上拿起外套,穿好,她说,按月算,我还得找你钱呢!你刚才要加房租钱,现在又要赔钱,你不会把我当成趁火打劫的人吧?

房东女人从外套的里兜掏出三百块钱,诚意给我,她说,这押金找给你,房租就不算了,押金必须找给你。

我不要。房东女人坚持,她说,你赶紧拿着!这是你的钱,你干嘛不要!

最后,房东女人又从外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我和小晏在大黑山的山顶上照的,那张照片上我和小晏都没笑,不过两个人照得倒是挺悠闲挺自然的。我接下来,我说,谢谢你。房东女人笑笑,主动拿起旅行包,她说,走吧,我帮你搬下楼。我说,不用了。女人停顿了一下,突然挺敬佩地跟我说,让你搬走,因为这里的物业不想惹事儿,警察调查那两天,门卫老头儿都烦了。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听警察他们议论你,说你一对四,那心理素质,那股冲劲儿,真不赖,要换一般女生肯定手软脚软,人家指哪儿乖乖去哪儿了。我平常老爱看"半边天"那个节目,我特赞扬那些女强人,没想在身边就有这样的人,吴小阳,你挺牛的,真的,挺牛的!

我听得不好意思,我说,没半边天的事儿,人家半边天节目报告的都是艰苦创业、发家致富,跟我这儿扯不上,我也就是自个儿救自个儿。

临走,房东女人把我送到门口,我转身说再见的时候,我看见贴着碎花瓷砖的厨房窗台上还放着那台破旧的收音机,那条锈迹斑斑的天线还是搭在窗台的豆瓣儿酱桶上。我腾不出手,就用下巴朝厨房指了指,女人顺着望过去,然后转过来望着我犯迷糊,我笑两下,我说,那么放,听起来清楚。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54〉


天下着雪,那一年冬天的雪花大而密集是往后没有遇见过的。我提着包抱着箱子倒来倒去,前后坐了三趟公交车才坐到医院。在医院门口,在这一路上,我挖空心思地想着怎么瞒小晏,怎么跟她说最近一段时间不能来照顾她?怎么跟她说自己从小屋搬出来?我不想小晏心疼我,不能告诉她我妈得了那种病,我爸也蹲了进去,我也被房东赶出来了,她要听了,还不得跟着着急上火啊,换了谁都得急个好好赖赖的!

当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医院里的情况,我不知道小晏并不富裕的父母为了控制局面开了药剂已经把她接回家去养伤了,她老人家辞了工作,宁愿失去家里唯一稳定的经济来源,也不让柳仲和文文照顾小晏。最主要是我,不能让我再靠近小晏,她还死活要还叶雨支付的医药费,不过叶雨也死活没要。其实这些叶雨都知道,但却没有告诉我,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不接那笔钱,叶雨说,钱不能要,小阳,你欠季晏一枪,虽然整件事儿因她而起,但她商量我央求我不要报警的时候,我真的很震撼。我看见她坐进高千鹏的车,那一刻,将促使我这一辈子都记得住她,我钦佩她,她不是一般的小姑娘。

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我拿的那些东西走在医院里显得特奇怪,去普三没见着小晏,小晏的病床上躺着一个老头儿,我当时蒙了,就询问旁边病号。病号说,季晏转走了,昨天下午转的,好像去住高档病房去了。我听着纳闷儿,心想,不可能呀,叶雨昨天下午的时候已经到我那儿了,她不可能给小晏转病房,转,也不可能不告儿我么!我问病号谁给转的,转哪儿了。病号想了想,说,不知道。这时正好进来个小护士,病号就说,嗳,大夫,她来找人,你知道这床的季晏转哪去了吗?小护士眼珠子骨碌骨碌地看了看我,半天说,病人家属不让透露,不知道!

我从普三退出来,打给柳仲,柳仲不接,打给文文,文文欠费,我没敢打给叶雨,怕她骂我家里这么样了,这个当口上还来看小晏。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小晏嘱咐了叶雨柳仲和文文暂时对我隐瞒已经公开了的事实,她说就算要告诉我也要自己亲口告诉我。

我没有办法了,只能趴玻璃窗上挨个儿病房望,挨个儿找,就像个精神病的,抱着娃娃箱子,抱着衣服包,在住院部的大楼里一层一层地走。我当时已经可以感觉到有事情发生了,揣情度理,如果是叶雨给小晏转走的她不会不告诉我,小护士也不会那么谨慎地跟我说家属不让透露,前后想想,我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我给柳仲一遍一遍地打过去,下了狠心势必要攻破她的心底防线,柳仲也是下了狠心了,就是不接电话。

我从医院走出来,天还在下雪,大片大片的,仰头看就像飘棉花似的。医院门口有一个报亭,卖茶叶蛋的小锅热气腾腾地支在外头,几辆出租车预备齐地停着等客,车身有雪水结得脏泥冰渣。我拿起报亭里的公用电话,拨号前暗暗决定下来,如果柳仲还不接,就回去向叶雨问个究竟,不过正准备挂的时候柳仲还是接了。柳仲说,就知道是你没跑儿,我和文文愁得嘴都歪了,戳了两台,都是文文输,让文文跟你交待吧!

我说,你们在哪儿?季晏到底转哪儿了?是不是她妈把她转走的?她妈把她弄哪儿去啦?

我听见文文的声音,文文说,你别挣命,喊什么喊,我到老地方等你,你过来吧!

文文说的老地方就是我们经常去打台球的那家娱乐餐饮一条龙的俱乐部,我们经常打完台球就去喝饮料,谁输谁请,边喝边聊天,偶尔聚堆儿还打打扑克。

那天,文文特别挑了一个靠旮旯的桌,比较偏,也比较安静,她要了一杯彩虹酒,问我喝什么,我说不喝,她就又要了一杯彩虹酒。

我当时哪还有心情研究喝什么,我说,季晏到底转哪儿了?

文文说,她回家了,昨天她妈把她领回家了,昨天咱们校长也去了医院,季晏已经办了休学。

在没见着文文以前其实我多少都猜到了结果,可是当文文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我瞪着眼,我说,她妈怎么能这样?她还没好利索呢!回家,回家感染了怎么办?

文文说,小阳,别这样,你不能怨,刚开始的时候我对你对季晏一直抱着不赞成也不阻止的态度,因为我有切身感受,其实现在也一样,现在我心里比你都难受,真的,比你难受。但现在事情闹大了,已经不是你跟季晏可以承担的,学校、派出所,通过高业和尹美丽谁都知道了,如果说,之前季晏她妈能对你们做出让步,现在也不可能,换了你们家,结果肯定也一样。

文文看我听得眼泪婆娑,又继续说,这样也好,你看你们现在也被房东清出来了,要不季晏出院也得回家是不是,总不能跟你睡街上吧?

我眼泪流下来,我说,嗯,以后真得睡街上了。文文看看我,她说,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打比方么?我说,真的,你这比方打得赶巧,有两下,从今往后去摆摊算命吧!文文犯傻,她说,怎么?又出了什么事吗?我把眼泪抹干赶紧岔开话题,我说,对了,柳仲呢?文文喝口"彩虹",说,啊,柳仲回家了,今天不过节嘛,回去陪她爸她妈吃团圆饭,怎么你中午不回家吃饭吗?你妈肯定做了不少好吃的吧?

本来不想说,可说着说着又回到了这个话题,我的眼泪马上冲出眼眶,就像倾斜的水一样掉下来,我嗑嗑巴巴说,昨天,昨天下午,我妈她住院了。

文文把酒杯推一边上,特急切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什么病,严不严重,住在哪家医院?我把事情向文文讲明白,然后我说,文文,其实睡马路睡桥洞都没关系,我特害怕我妈有事儿,害怕季晏有事儿,她俩要有事儿我就完了你知道吗?

文文安慰我,她说,不傻吧你,季晏现在好多了,别说睡桥洞了,你就是睡窑坑,她都能觉得那是富丽堂皇青山绿水的好地方。再说也不至于,哪怕你爸判了,你还有你妈,你们娘俩把房子把车统统卖掉,你继续上学,你妈继续治病,哪会睡桥洞呀?

文文向四周看看,好像警惕性的预感,然后她悄声说,小阳,你爸,你爸他干了这么多年,没给你积德,还能没给你存笔钱?

我笑两下,我说,得了,他没给我积下罪来就不错了,还存钱呢,现在,房子,车,我们家一切财产全他名头,人一旦判,东西全得充脏返出去,反正所有跟他沾亲带故的人都得跟着倒霉。

文文说,那叶雨,你姐她昨天从医院匆匆忙忙的跑出去,是去你妈那儿了?

我说,嗯,换家医院接着照顾我妈。换汤不换药,都是这么来的!

文文叹口气,像撸短头发似的使劲拢了拢自己的披肩发,无比消沉地说,天,这阵子是怎么,按下葫芦浮起瓢,没有兆头的。

我突然想起小晏的话,于是赞同地点了点头。我说,那是啊,人活在世,三灾八难,五劳七伤,好像越大的事情越在一瞬间发生,如果先给你知道,还叫人生吗?

我把小晏的衣服包交给文文,我说,文文,季晏回家这事,她妈专门嘱咐了医院不许透露,我知道你和柳仲都挺为难的,我不求你别的,把这衣服包还有这箱子东西拿给她就行了,我们家这事你先别跟季晏说,别让她跟着愁。

文文望着窗外的雪,挺沮丧地蹦出俩字儿,知道。

我也没多说,拿起自己的衣服包,临走拍了文文肩膀,文文没转头,末了她说,再坐会儿,你先走吧!

我把那杯五彩纷呈的彩虹酒一饮入胃,边离开边擦嘴。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心情用四个字形容就是"心烦意乱",首先医院方面告诉我和叶雨做准备,他们说我*情况不能及时找到肾源就算是脑出血治好了也没有住院的必要,也就是说你有钱没有肾源一样白搭,几乎没希望了。紧跟着,我爸那案子一审已经宣判,那案子不仅仅把我们家弄得一贫如洗,还让我知道了一件特别爆血管儿的事情。之所以案发到一审小半年的时间,我和我妈才从检察院的公务员嘴里得到消息就是因为我爸在南京有妻有子,他有两张结婚证,他重婚!

原来,南京桥塌早在七月份就发生了,事发以后检察院一直调查的是登记在南京,婚龄十二载的那个家庭,并不知大连的妻女,我和我妈也就被蒙在鼓里。我爸和我妈从来都是不见面不说话甚至见了面都没有话讲,他们从来不通电话,偶尔一些传统节日我爸会回来一趟,但一年之中也只是春节才雷打不动地回来。所以,如果不是检察院的不速之客登门造访,可能就得等到全中国张灯结彩额手称庆的时候,我和我妈才会感觉到事有蹊跷,才会联系他联系叶大伯寻找他。

至于南京的女人和孩子,南京的那个建立长达十二之久的家庭,我妈知不知道我不清楚,反正我知道了以后没敢告诉我妈。当时她病入膏肓,因为第二次出血,脑袋膨胀得比常人大很多,手术有利有弊,损伤到部分神经,导致能听话却说不清话。那个时候叶雨已经去了南京,因为叶大伯不服一审判决提起上诉,其实他的情况上诉成功率很大,成功了,最少能少判五年,问题在于叶大伯和质检站的老陈在车里交手的三张总额千万的支票,这三张支票如果老陈收下了那么叶大伯就不是独吞赃款,而且可以证明这笔钱老陈也是知道数目,知道来源的,这个问题在当时是非常重要的,几乎主宰着叶大伯的量刑范围,可是现在老陈否认自己在车里收下了支票,甚至否认见过支票,他这么讲也好理解,虽然平常是好朋友铁兄弟,但关乎到自个儿命运前途关乎到折进去多吃几年牢饭的时候可能不昧心吗?不过当天在车里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是老陈家里的司机,老陈坐在副驾驶座上接下叶大伯从后座递上的支票的时候,坐在驾驶座位的司机就算看不清楚数目,也会看到这一递一接的经过,这是至关重要的经过!

事发今天,老陈他们家换了三拨司机,那个司机叶大伯只知道他姓郑,三十来岁,至于他哪儿的人,现在去了哪儿统统一概不知。不过,就算找着人了,人家会记着这件事儿吗?人家能愿意出庭作证吗?叶雨打电话给我,她说黑猫和孩子早跑没影儿,她爸如今知道好赖人了,拽着她的手,也不管警察和律师笑话他,嚎着嘴,椎心泣血地哭。叶雨说,还见到我爸了,我爸佝偻着脊背,胡子拉碴的,没有精神,整个儿人瘦了一圈。叶雨把我妈住院的事情告诉他,他没说什么,光低着头,临走的时候我爸让叶雨转告我,说他对不起我和我妈,让我们不用惦记他。

本来特别恨我爸,可是当叶雨在电话里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还是哭了,那个时候,我的家已经从一栋豪华的小区楼房变成了一间不足十平的小窝房,没有空调浴室,没有客厅厨房,甚至去趟厕所都得走出好几百米,这样的居住环境在大连市区里已经是罕见了。房主说,物以稀为贵,不算你贵,一百五一个月,不乐意就走人。我望着人家的脸儿,然后望着面前这间逼仄的小黑屋,一扇锈迹斑斑的铁窗漆皮褪尽,烧煤的铁炉子通过长长的烟筒向窗外弥散着黑烟,把糊在缝隙上的黄泥全部熏黑,还有床板,床板是高低不平的,剥落的白灰墙上留着之前房客的随笔,有暗恋对象的名字,有誓言和歌词,涂鸦一片。我放下行李,乖乖地付钱。

我开始每天走在这里到医院的路上,每天吃方便面,睡前检查炉子,睡觉不脱衣服,早晨也不洗脸。有一回,我正用小火炉煮面的时候柳仲和文文来了,她们那时候都放寒假了,文文拿出两千块钱,告诉我说是自己唱歌挣的,要我拿去给我妈买点营养品。我们推来推去,柳仲看了眼圈就红了,她说,文文诚心给你,你收下吧!我也没钱给你,我以后天天来给你送饭,反正我妈做什么我就送什么,别嫌难吃就行!说完,扭头去饭店买了两斤猪肉芹菜馅儿饺子,然后接下来每天给我送饭,有一回下雪还把脚给崴了。

时间慢慢到了春节前夕,那天,大夫主动找我,他说,你母亲很幸运,现在在重庆有一位肾脏器官捐赠者,他的组织型配对与你母亲的相同,完全符合手术条件,你考虑一下,如果错过这位两对组织型配对相同的肾源,再就没机会了。

我当时听得心花怒放,我说,那赶紧手术吧!还等什么呀?

大夫说,我还没讲完呢,你别激动,你先准备手术费用,你母亲的出血情况目前还不能马上接受肾脏移植手术,咱们都别激动,只要找到合适的肾源就不怕了,快准备去吧!

说不激动,我能不激动吗?我给叶雨打电话,在那个当时我的所有希望都在叶雨卖掉花店的款子上。电话通了,叶雨接了起来,她在那边特激动地说,小阳,你怎么打给我,我正想打给你呢!我和窦俊伟在秦怀区找着司机家了,开始,他不答应作证,他说不想捉鱼谁去趟浑水。我说,那你开个价吧!果然,这人爱钱。他说,也不是我不帮你们,救人一命也是积德么,不过风险太大,老陈万一雇人整死我怎么办,我那不是多管闲事往里搭命吗?我有儿有女的,到时候谁来养活?这么的吧,给我三十万,我出庭作证,然后搬外地去。叶雨说,三十万,不可能,我没那么多钱,你不如抢得了!那人说,我放着平平安安的日子不过惹那刺猬,少了三十万,你们找成龙去,我姓郑的可没那份热心!叶雨说,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吗?你作为人民群众,知道事实情况,有责任义务出庭作证。那人听了一边点烟一边乐,他说,你别逗了,你不出钱我凭什么去证?我要的也不多,只要你老子早点放出来,随便笔杆一歪都不止这个数。那天的事儿,我记得清清楚楚,正好我老婆小产,老陈支了我一个月工资一千六百钱,我当时还生气呢,收了一千六百万的支票光给我一千六,想多预支一点他都不给。后来他让我开车送着去他小舅子家,他每回拿到钱都用他小舅子的身份证存储取现,不用说,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叶雨听完望望窦俊伟,因为那三张支票的总额确实是一千六百万。最后,窦俊伟站起来,他说,姓郑的,三十万就三十万,把你看见的听见的一字一句说清楚,说不清楚,不光老陈,我就整死你!

就这样,叶雨他们终于拿下了这个至关重要的证人,她把经过无比雀跃地告诉我,她说,为了捞我爸,窦俊伟把自个儿的钱都搭上了,我这辈子都感激他,从来没听过窦俊伟那么跟人讲话,不狠,但有分量。

我说,嗯,我能想象到。

叶雨说,行了,别想象他了,你给姐打电话是不是有事儿呀?

显然叶雨太兴奋了,这才想起来是我主动给她打的电话。我赶紧说没事儿,岔开话题说别的。当初,大夫告诉我们我妈没有希望,短时间内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肾源,是我主张让叶雨拿钱去捞她爸,现在马上就要捞成功了,我怎么说得出口,我不想让叶雨左右为难!

叶雨听我真是没什么事儿,也没多聊,她说,那挂了吧!下个礼拜一开庭,你好好儿照顾自己,姐下个礼拜就能回去了,回去再跟你讲。

我说,好,回来讲。然后挂了电话。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55〉


我跟柳仲说,以后不要再来送饭。

柳仲说,我曾经说过,你要是要饭,你旁边端小盆儿那人儿肯定是我,我说这话,我是认真的,可是现在我也就能帮上这个。

我说,你知道吗?我妈要是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你这饭都得浪费。

柳仲说,到底需要多少钱?

我说,把你把我卖了吧!

那两天,我天天和我妈说话,我觉得很多事情不该再隐瞒她,如果她真的离我而去,我也应该让她安心。

我妈仔细听着,她头上的棉线网兜因为脑袋水肿膨胀被一格一格地撑裂,遍身肿得厉害,最明显就是四肢,肾衰竭导致她浮肿的手背都找不到一条血管来吊点滴。

我说,妈,我爸判了,我现在搬在外面住,不过你放心,我已经长大了,以后我挣钱养活你,你赶紧好起来,别这么样让我难受,等你好了,我就去找个工作,多挣些钱,好好儿孝敬你...

我妈听着有点儿激动,手紧紧地攥着床单,嘴里特迫切地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我找来一支笔让她写,她颤颤抖抖老半天写了两个字,盒子。

我妈有个小盒儿,大概也就字典那么大,那是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留下来的东西,那时候没有相册,她把一些旧照片放进去当成相册用,里面还有一个日记手册,红色皮儿的,记着很多块八角儿的帐和妇产书上的摘录。我妈曾经还拿那只小盒儿教育过我,戳着我脑门说,你不好好儿学习,你看看你妈小时候都用这样的文具盒。我心想,我妈平常就挺宝贝她的"文具盒",估计是怕我搬家给落了吧!

我说,妈,我给你收拾了,你放心,你的那些东西都原封不动,都在里头呢!

我妈欣慰一笑,点点头。

我也一笑。

经过第二回开颅手术,我*神志大不如过去,我慢慢地觉得急于解决的不是肾脏移植手术,其实脑出血更可怕,大夫说万一出血位置恰好要害,一点办法没有,也只能找华佗去了。

临近春节那阵儿,天总下雪,我坐了一班公交车,剩下一段路步行完成。白天都在医院里,每天早上都不敢给炉子加煤,晚上睡觉也不敢让炉子里留火,俗话说水火不留情,我那时候正在倒霉道儿上,所以总会处处小心。生炉子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儿,其实我也试过早晨临走之前多加一些煤块,希望晚上回来的时候可以不用再循环做这件又脏又麻烦的活儿,但是不得要领,从未成功过。

以前我不会生炉子,我甚至没用过这种火炉子取暖,可事到今天,全得靠它过冬。

我小心翼翼地掏干净煤渣,不过灰尘还是扬出来落在我的头上身上,落在一边儿的床上,我被呛得直咳嗽,一双手全是黑的。

我从编制袋里抓出一把稻草,然后撕纸壳放进炉子,然后加煤,挑小块儿的煤。这些东西都是之前房客留下来的,房主还额外收了我四十块钱呢!

看着炉子慢慢燃起来,我准备煮方便面,我刚拿出小锅儿,门敲响了,我心想柳仲真拗,下这么大雪还跑来送饭,这雪一瓢风一瓢,回去可怎么走啊!

我掀开门上那道隔寒的棉被,放下插销,打开门,我本来想骂来着,不过我没骂出来,因为门外的不是柳仲,是小晏。

那个时候,我和小晏已经半月未见,谁也没有想到再见面的时候会是这样的处境。

小晏瘦了,我看见她站在密密匝匝的雪花里,她的头发上衣服上全都是雪,她把头抵在我颈窝,然后把我抱住,没有语言,那一瞬间,我能感觉到她因为抽噎的身体在颤抖。我们一直这么抱着,不知过了多久,小晏哭出了声音,她抓着我后背的衣服,边哭边说,干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当时也哭了,我说,你怎么跑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这么大雪,谁告儿你来的?

小晏不回答,光哭。

后来,我和小晏进了屋,生了炉子,屋里已经慢慢变暖和了,我把棉袄脱了,我说,这儿密封不好,你要冷,你把被围上。小晏坐着床沿,她说,我不冷,你别过来,看见你,我就想哭。

我把床头的被给小晏围上,我说,你干嘛哭,又不是世界末日,看我一眼就少一眼,快别哭了,煮面吃好不好?

小晏抹抹眼泪,结果望望我眼泪又下来了,她说,你干什么,不是不吃面吗?还穿着反衣服?

我看看衣服,一笑,我说,这不那面脏了吗!

小晏这下更哭,她抱住我,她说,对不起,妈妈来晚了,妈妈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呆在这儿!

说完再也自持不住,在这个外面下大雪里面刮寒风的小窝房里,我们都无法控制自己,眼泪就好像自来水似的长流脸上。

那天晚上,哭累了,我和小晏的主要话题就是我的家里事儿,我把我*情况和大夫的计划说给小晏听,还有我爸和叶大伯的案子,叶雨去南京的经过和结果,不知不觉,说了半夜。后来炉子灭了,我们就抱在一起取暖,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彼此内心的温觉和激动溢于言表。

你怎么跑出来?我问小晏。

文文带我出来的。

你妈肯定恨死我。

又不是我妈跟你一辈子,怕什么?

我怕。怕你不在我旁边。怕我妈死。我不能没有我妈。

我不会让我们福久没*。

真是你能决定就好了。

小阳,你说,我重要,还是你妈重要?

干吗这么问?

你告诉我。

我妈重要。

我就知道。如果你说我重要你就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你养你,这么多年的恩情都不重要的话,谁还交得透你。

如果没有我妈,怎么会有我。没有我妈,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你不在我旁边,至少你能活下去。可我妈不行,她现在没我马上会死。

你为什么不告诉叶雨找到合适的肾了。

怎么告诉?那是她亲爸啊!如果我爸上诉,我也会拼了命救他,不管他曾经怎么对待我,我怎么恨他。这个时候,你告诉叶雨,让她怎么办?我不想她为难。

小阳,你长大了,我跟你在一起,我特别骄傲,真的,特别骄傲。

小晏边说边抱住我,把脸窝在我怀里,然后她沿着我的脖子亲到嘴唇,她说,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没*。

我一笑,当时根本没去思考这话,就尽量配合她,抚摸她。其实从第一次开始,我们做,小晏明显比我渴望比我主动,她总率先撩动我的神经,等到我迫不及待的时候她就又变得逆来顺受,任由摆布了,几乎每回都一样。

我觉得,其实这事儿上,我和小晏享受的并不是那点儿小小的燃烧和欢愉的过程,我们只不过是喜欢用这样一种方式传达对彼此的深情厚意,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绵绵疼爱是我们的目的,也是每一次激动不已停不下来的原因。

事实上,我们都不是痴迷这事儿的人,可能我们那时候太小,所以神经会比感觉器官更敏锐一些。我和小晏更在乎的是神经上的冲击,就像第一次她泪流满面地跟我说她爱我,我听见她说爱我会比看见她完美无暇的身体受到震撼,和这天晚上我摸到那一枪留下的伤疤是一样的,我控制不住眼泪,心里奔泄着无限的悲壮,无限的感动,马上,一切都那么地情不自禁。

小晏抱着我的背,她特别顺着我,她声音很小,小得叫人听起来有些忧伤的味道,反正听得我特别为之心疼,不知为什么,这份疼的知觉让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跟电影院的"长大"不同,或许应该叫做懂事,或者说承担。

我把小晏紧紧搂在怀里,我在她的头发上流下眼泪,她不知道。但也许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想多说安慰。很多时候,往往愈安慰愈难过,在最爱的人面前。

我静静地哭,我忍得住声音止不住眼泪。小晏轻轻用脸蹭了蹭我的皮肤,她只说了一句话,说完也没看我直接就把灯关了。

小晏说,再让妈妈抱抱你吧!

这天晚上,小晏抱着身心疲惫的我睡过去,自从我们家出事以来,我都没那么睡过觉。或许,睡相看上去还是那么地心事重重,但有一个依靠,踏实多了,自我感觉是睡得很香,总之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小晏好像也睡得特别沉,我醒了她都没醒,我把行李箱从床底拖出来,把一些棉袄和大一点的外套翻出来搭在被上,然后还用昨天反穿着那件毛衣小心翼翼地罩住她的头顶,因为我看到自己呼吸的白气明显可见,担心小晏会被冻醒。

小晏昨天晚上说过,今天想跟去医院看看我妈,临走之前,我给小晏写了一张字条,主要就是告诉她我去医院了,让她醒后自己过去。我心想,让小晏多睡一会儿,我虽然没有仔细询问她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但可想而知。

后来,我在医院没等到小晏,她没去。那天,我回到小屋一看,屋里很暖,水泥地拖得干干净净,被子叠了,乱糟糟的东西全部物归原位,屋里横向拉了一条用腰带连接起来的绳子,上面晾着洗好的衣服,还有鞋带和袜子,那俩装稻草和装煤块的袋子都被搬到了墙角,尽管地方本身逼仄,可这么一规矩,倒显得利索不少。我看到小晏的字条,也没写什么,就是教了我一个生炉子取暖的好办法。她写道:炉子燃烧得特别旺时,先加几个大块煤,然后用水把细末煤弄湿乎加在大块煤的上面,一次性加满炉子,这样炉子可以散热的同时又不会快速燃烧,洗得衣服袜子什么的,放在屋里自然就干了。以后,你早上出门这么把它加好,等晚上回来,用炉钩子捅开密不通风的细末煤层就行了,不用每天生它那么麻烦。

我摸摸衣服,果然衣服几近干好。其实我早就想洗衣服了,小晏以前教过我,我会洗,不过不知道往哪儿晾,而且没有热水,估计小晏这是拿炉子一小锅一小锅温的水,要么就是使凉水洗的。

我半信半疑地用炉钩子捅开那层结在一起的细末煤,看来还能坚持几个小时,因为我看到它们还没有完全干燥,我一捅开,炉火被潮湿的煤渣惹得吱啦啦地响。

小晏为什么没去医院呢?我在字条上没有找到答案,我看着落款处的签名,一个妈妈领着小朋友的图案,在60瓦的灯泡底下,我想象着白天小晏在这里留下它的模样。

第三卷 第二章抚摸灰尘〈56〉〈57〉


1月23号,2001年的春节,和往年的春节一样,大连这个尤为注重传统节日的北方城市焰火连天,鞭炮响起来的夜晚,人们沉浸在幸福团聚中的夜晚,我和叶雨一筹莫展,那个时候叶雨已经知道找到了合适的肾源,不过那个时候她手上只剩下两万多块钱,而且还是窦俊伟的钱,那点儿钱,交手术押金都不够。

这个春节在我和叶雨的印象里没有任何喜悦,反而像过关似的恐惧不安,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春节小晏他们家也同样没有过好。那时候小晏家已经动迁了,小晏他爸在他工作的厨具公司附近租了两间瓦房,他们一家等待着明年秋天原址的新居民楼盖好再搬回去,据说老居民一平方米还能便宜两百块钱呢。其实,小晏一家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了一些,不过父母都是清清白白的老百姓,年吃年用,心安理得,不像我们家大起大落,昨天还富甲荣华,今天就一贫如洗。小晏跟我的事儿,在她本分的母亲那里自然无法接受,尤其是通过派出所,通过我们尼姑庵,整件事沸沸扬扬传开的局面,实在叫这位母亲感到汗颜,甚至,她都觉得没脸再见人了。她特别后悔当初小晏考上了大学没让去念,她认为有知识有头脑的人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事情,把小晏从医院接回家的那段日子,从暴跳如雷到苦口婆心,硬的,软的,这位母亲几乎招数已尽,所作一切,目的就是不能让女儿再继续错下去。

那天,小晏从我那里回到两间瓦房的家中,小晏她妈特别生气,因为之前文文带她跑出来的时候撒了谎,这个谎在女儿一夜未归的同时已经水落石出,气急之下,小晏她妈动手打了女儿一巴掌。小晏几乎是应声跪地,她一跪不起,泪如洪流,整个话声都跟着失真了,她对她的母亲说,妈,我对不起你,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帮帮小阳吧,她家有难处,求你了妈,帮帮她,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当时,小晏家拆迁,政府按面积给了十三万块钱,这笔钱是小晏知道的数目,她从我那儿回家的路上就反复想怎么才能让她妈同意把这笔钱全额拿出来,因为她清楚我妈手术需要的费用,十三万刚刚过半,更少的话,结果一样救不了人。她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竟然一口同意了,而且还把辛苦多年攒下来的三万四千块钱的存折一并拿了出来,合计人民币十六万四,除了这笔钱,小晏他们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

那年春节,小晏一家离开了大连,在鞭炮声欢喜腾空震耳欲聋的除夕傍晚,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南京。这里,曾经是小晏母亲的故乡,现在她的舅舅还留在这儿。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小晏和她的父母一直住在舅舅家的偏房里。小晏的父亲和原来一样干着一些散工的力气活儿,小晏的母亲给有钱人家带孩子做饭,自己栽种的菜,偶尔也拿到市场去卖。

刚开始的时候,小晏在餐厅当服务员,在发廊给人家洗头,后来还在海洋馆做了一段清洁工,在外贸大棚里卖丝巾卖袜子卖冷饮,等等等等。不过,最让我感觉世事难料还是摄影模特的工作,不知道有没有人因为她的身体去脸红脖粗地争吵"尊重"这个词儿,这个振奋人心的词儿。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小晏在南京生活的第三个年头跟一个叫杨连刚的男人结识,次年元月,也就是2004年的正月,在母亲的催促下她和那个男人结婚了。那场婚礼尽管办得不是特别风光,不过因为有柳仲文文跟叶雨的参加倒是热热闹闹的。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小晏临走之前把钱转交给了文文,文文把钱转交给了叶雨,而叶雨当时没有如实地告诉我。她跟我说钱是窦俊伟回上海她妈那儿拿回来的,是她开花店的时候交给大妈保管的,叶雨这么说,也是善意的谎言,她跟小晏她妈一样,她们都屈服在世俗洞穴的眼光里。不过我还是特别感激小晏的母亲,我觉得我应该像小晏那样跪下来给她磕头,给她当牛做马,尽管那笔钱最终没能救活我那多灾多难可怜的妈妈,尽管那笔钱的慷慨绝大原因有买卖感情的嫌疑。但我不这么想,当得知真相的时候我重新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处境,柳仲也好,文文也好,她们的母亲对我的遭遇可能同情,难过,甚至掉眼泪,一边儿叹气一边儿跟她们的女儿说,小阳这孩子真可怜!但她们绝不会倾尽所有财产来帮助我,因为"倾家荡产"这个词儿实在惨烈,它的代价不是衡量同情、难过、要不要好,包括达到某种目的的。而我,我感激小晏的母亲也并不是因为那笔钱,就算小晏交到文文手里的是一块钱一毛钱,结果那是他们一家的全部财产的话,我同样震撼。

2001年3月,我妈去世了,在给我妈整理东西的时候我无意中打开了那个"文具盒",那个盒子里有我妈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还有一些跟小和尚老僧师留念的合影,我看着红色皮儿的日记手册,看着一页一页历史久远的泛黄字迹,不知不觉地,眼泪就流了。

我正想把小本儿放回盒子里的时候,一张折着四边的A4白纸从小本儿里掉出来,白纸外面纵向写着一排字,"留给我的宝贝女儿"。

我赶紧打开看,一张建设银行的存折首先撞入我的视线,接着,我浑身颤抖地读了我*这封信,那是长了那么大我妈第一次给我写信,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现在过得好吗?

妈多么想看着你结婚,帮你做饭,帮你带孩子啊!!!

今天,我去医院做检查,大夫说,我又重了,让我住院找合适的肾开刀移植,我突然想起来你让我做虾吃,我拔腿就走,回家一看,你还没睡醒呢!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不这么天天迷着玩啊!下大雨还上山玩,感冒怎么办?叶雨就快回上海了,我要突然死了就剩下你自己,万一你爸不管你,谁给你做饭洗衣服,谁来照顾你上学念书,妈真是放不下你!

大夫说,换肾得花几十万,我把钱花了,万一治不好呢?到那时候人没留下,钱也没给你留,你怎么生活?你还是个孩子啊!

我的孩子,我的阳啊,一叫你妈就想哭,妈对不起你,作为母亲,没有尽到为孩子维系家庭的责任。我走以后,你要好好活着,好好做人,这些钱不能随随便便乱花,这都是妈一百两百多少年慢慢攒下来的,要谨慎保管,留着将来结婚的时候体体面面的。

宝贝,你一定要幸福,在我心里我的宝贝是一个又聪明又孝顺特别善良勇敢刚正的孩子,尽管,我从来都在挑剔着,从来都在说着不好,那是因为天下的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更多优秀的地方,请你原谅妈,从未表扬你,但妈心里欢喜,因为有你妈感到骄傲感到欣慰,特别欣慰。

宝贝,妈妈相信你一定可以坚强地活得像样儿,活得比妈妈幸福,比妈妈强,妈妈爱你。

菩萨保佑 功德递代

这封信我看了两句就开始哭,看到后来已涕不成声,我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信虽没有日期,不过揣情度理估计是我放暑假的时候我妈写的,那个时候我还跟我妈吵,还问我妈我是妇产院里哪间厕所捡回来的弃儿,我反抗她总是怨我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怀疑她是后妈。

原来岌岌可危的一切都在我*计划之中,只是我太大意了,我颤颤抖抖地翻开存折,一边哭一边摇着头说,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妈,我要你,我要你不要这个!

我把我*这封信犹如珍宝地放在枕头底下,那个时候的我常常会睡不着觉半夜坐起来掉眼泪,反复看信,反复对着那个从我出生以来一直戴着的小金牌儿自言自语。还有小晏给我买的耗牛骨,她一声不响地就不见了叫我怎么想,我到处去找她,我的心里非常深刻且疼痛难忍地感到一种孤独的恐惧,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小晏已经离开了大连,我也不知道我妈动手术的钱是小晏一家倾尽所有拿出来的。

我问柳仲,问文文,问小晏有没有和她们联系过,她们回答的没有出入,都说没有跟小晏见过面,文文说最后一次见小晏就是把她送到我租的那间窝房门口,然后她看见小晏敲开了门,就走了,再也没联系。

按照文文的说法,我反省了一下,那晚,小晏问我她重要还是我妈重要,我回答说我妈重要,难道是因为这个她生气了吗?要么是灾祸重重嫌弃我了?为什么突然之间毫无音讯再也没有找过我?还有一种可能,是不是小晏她妈不准她出门,不准我们见面,我总觉得这个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小晏的人格人品我知道,她不是那种自私任性嫌贫爱富的人,她知书达理,面对磨砺和考验永远坚强挺拔安贫乐道,即使灾祸重重也不会有受难感,难道这一年来我看到的都是假的?她会嫌弃我吗?

我妈去世以后,叶雨回到上海,她走的时候要我跟着过去,她不放心我一个人留在无亲无故的大连。我求她,我说,姐,你别逼我,给我一点时间,就算要走,我也得告诉季晏,我不能像她那样不声不响,我需要结果。

叶雨说,做人最好不要看得太清,看太清了眼睛疲劳,你和季晏没有结果,从一开始就没有!

我当时并不清楚叶雨对我的隐瞒,只是觉得柳仲和文文身上有问题,一点都不知道原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叶雨,我还跟她说想法,我说,姐,你感觉柳仲和文文会不会骗我?她们是不是知道什么故意不告诉我?

叶雨不说话,半天她说,小阳,真正的朋友不是明知你错还站在你那边的人,真正的朋友是明知你自食其果还会为你伤心的人,姐真为你高兴,有两个那么好的朋友。你暂时不想跟我走,我也不逼你,我先回去也好,租间房子把我妈接出来,等什么都稳定了你再去,免得你烦躁。

后来叶雨给我打电话,她说窦俊伟的父亲生前是一家国营单位的半大官儿,生前为人老实本分,工作上也是兢兢业业。去世以后,单位领导挺关照家属的,今年分房决定给与特殊情况处理,争取让大妈享受待遇。不过据说名额有限,能不能批下来还得等等看,毕竟活人比死人有办法,随便一颗糖衣炮弹,那房子指不准谁住呢!

叶雨在电话里说窦俊伟在一个健身馆找了份陪教的工作,他们已经租了房子把大妈从阁楼里接出来了,如果单位的房子分下来再好不过,分不下来暂时只能先这么住着。叶雨说,小阳,你赶紧过来吧,把你一个人扔在哪儿,姐吃下饭,你要就不听话也行,那么我回去。

当初,叶雨为了让大妈从阁楼里搬出来把花店都卖了,现在,再要她为了我离开她妈从上海回到大连?我还是人吗我?我赶紧说不用。我说,姐,听你的,给我一个礼拜时间收拾收拾东西吧!

叶雨真的是不放心我一个人留在大连,不过催促我去上海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柳仲和文文已经坚持不住,她们告诉叶雨我整天追问小晏的下落,她们开始招架不了了。

是的,我寻找小晏的那颗迫切的心就要发疯,每天每夜守着电话,不敢离开小窝房,生怕小晏又来敲门我却不在,这样等了一段时间终于心烦意乱,就开始缠着柳仲和文文,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挺烦的,可没办法,可以容我死乞白赖地缠着竟然只有她们俩。白天,不管刮风下雨,我都去星海广场,像每次和小晏去星海差不多,我就面朝着海坐在会展中心的水泥栏杆上,一坐一天。有一回,我正在想小晏的时候,一个女的拍我肩膀,那一刻,我心怦怦跳,还以为是小晏了,结果回头一看不是小晏,眼泪马上流出来。那个女的拿台照相机,大概是想找个人帮着给她和她的几个朋友照张像,一看我泪流两行吓得不行,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白天等不到小晏,晚上就去找柳仲和文文,她们那个时候已经开学了,我把她们叫出来挨个儿问,每天的问题大致一样,首先问小晏有没有打电话,其次把自己找她的情况说一说,听一听柳仲和文文的"旧调重弹",找一找出入。那个时候柳仲和文文全听叶雨的,叶雨临走之前已经将其封口,尽管我的急切让她们于心不忍,但这俩东西倒是坚定不移,始终守口如瓶,有时候还装出一筹莫展的皱纹来附和我。

其实,我会上当也全赖柳仲的戏,在我觉得柳仲根本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人,她话里话外那么有板有眼的一点破绽都听不出来,所以我才会相信她和文文确实不知小晏的下落。一直以来,对我和小晏的事儿,柳仲也好,文文也好,她们从来没有横加阻拦,尽管她们从来也没有赞同,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这么干,光因为叶雨吗?很久以后柳仲跟我说了她当时的想法,她说,季晏给文文的那笔钱就是他们家的所有积蓄我和文文确实不知道,她把钱交给文文的时候也没说他们家要搬到南京去,文文把钱交给叶雨是因为当天去医院你不在,开始并没有要隐瞒你的打算,是叶雨让我们保密,她说因为高业的事儿你和季晏的关系已经传开了,有学不能上,有书不能念,继续下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指指点点,现在你们为了感情失去学业,将来还会失去事业,失去家庭,失去亲人和社会关系,如果我和文文真的是你们的朋友就应该为你们想一想,就应该帮助你们身归回位。柳仲说,那天,季晏她妈在医院里掩面痛哭的时候,我和文文也哭了,以前你们在一起没觉得有什么,可是经过高业和尹美丽的事儿,全学校议论纷纷,你知道吗?为这个我都跟小民工打起来了你知道吗?所以,当时叶雨一说,我和文文立马同意了,你恨我们也没有办法,你难受,我们比你更难受!

可想而知,柳仲和文文那个时候肯定比我难受,有些谎话说的人比听的人受折磨,光说一遍还能坚持,说多了就考验意志了,我每天死乞白赖地缠着她们,确实够呛。

在我答应叶雨愿意去上海的时候,我的耐心和信心几乎已经磨平,我决定去小晏原来的家敲门找人,我一点都不知道那里已经被政府下令正式拆迁了。

四月的大连慢慢地微风树绿,几台挖掘机朝着翻斗车高一铲低一铲地卸下残砖碎石,灰头土面的拆迁工人戴着安全帽,日落的阳光里,他们的身影个个都是斜腰拉胯的。

我走到附近的一家小卖部,我说,你好,请问对面那栋楼什么时候动迁的?

店主望望我,又望望翻斗车,说,老早都搬走了,春节都没见亮灯呢。

我站在马路崖看着对面一片狼藉的景象,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傻得特别可笑的人,就算这里一如当初,就算小晏真的在家,我去敲门,我面对她的爸爸妈妈我怎么说?我要他们同意女儿跟我在一起吗?他们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57)

大概就是这样的,2001年的四月我徒劳无获地离开了大连,后来在飞机上看报纸,看到高业那个大毒枭在广东被判了死刑,我本来脆弱的神经一下子穿山越岭地难受起来,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反正没感到解恨。

当飞机从周水子机场一跃而起的时候,我看见了大连落日的苍茫,这儿是我的家乡,这儿曾经是我的小晏共同生活的地方,从地面到天上,我的脑里不停地跳动着四个字——孤魂野鬼,跳得我手脚冰凉,浑身颤抖,这才发现原来孤魂野鬼竟是如此凄惨的一个词语。

拉上窗帘,我把自己歪下来,可最后还是没忍住哭。一直以来,我憎恨脆弱,憎恨难过,但我深知,将来将有无边的脆弱难过将我铺天盖地包起来,因为将来无边的活命里没有小晏,没有小晏没有人再叫我狗福久,没有她,我叫谁妈妈,从精神的某个角度上说我就是孤魂野鬼,就是!哭!哭也没有用!

精神最差那一年,就是刚到上海的第一年,怎么形容呢,那绝对算身心俱颓了!

第二年夏天,也就是认识老豆的那一年,在老豆的帮助之下,我的修配厂开张。

往后几年,一直长大,一直难过、脆弱,也缅怀。

这五年以来,大事件当属那张毕业证书,在叶雨的监督之下,在与小晏起先共同生活的影响下,我参加了全国大学的自学考试,并且通过考试。再有就是技术,每天都在车厂,天长日久,多少也掌握了一点汽配维修方面的皮毛知识。

别的,再就没了。

我有的时候自己问自己,是不是生活太无聊,是不是见得太少,要不怎么老记着过去,睁开眼想她闭上眼也想她呢?

除了上海这个酷热潮湿散发着华丽气味的城市,我去过苏州、杭州、新疆和西藏,观光旅行,但都是闷着去闷着回,没有好感,尽管它们各有流连忘返的独特光景引人入胜,可我的心里只装着一个城市,只有那地方最美丽、最华贵、最亲切、最魂萦梦牵,不关乎什么顽固不顽固,因为我唯一激情的一段人生都停留在那儿,分分秒秒,畏惧并渴望着。


第四卷 第三章命运弄人〈1〉


我沿着后门的楼梯口上去,洗车工老曾正在往扶手上晾脚毯,他冲我一笑说,小吴,今天可来晚了哈。

我也一笑,我说,曾师傅吃饭了没?

老曾穿着胶皮制成的大兜子,那是洗车间里为了防水专门的工作服,他说,刚吃,你还没吃吧?

我说,嗯,没吃呢!

老曾说,那赶紧进去吃饭,老蒋他侄子来了,老蒋还要介绍你们认识呢!

我笑笑。

曾师傅说,啊,怎么,不想认识?

我说,没,那个,那我进去了。

老曾嘿嘿乐,凑我耳边小声说,快进去吧,小伙子长得可漂亮了。

我一蒙,可想而知这话不止一个意思。我跟老曾又聊了几句洗车间有关工作的事儿,然后五步分十步慢慢走进楼。

我们修配厂一共十二个工人,加上我和老豆一共十四个人,平时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样,不分干活儿的,管事儿的,都特亲。老豆过去跟着他哥哥干过,比较内行,他主要领着大家干活儿,我就管帐。我们爷俩分工明确,偶尔红个脸也都是为了买卖能够越来越红火,因为有老豆的帮助修配厂的名声也真是越来越响亮,还有跑来学徒的呢。

来,来,小阳,这我侄子。老豆好像刚刚吃完饭,嘴唇油亮油亮的。

我走过去,一个穿着青色外套的男人像小学生参观博物馆似的站在正在做抛光处理的车边儿看玩意儿,由于特别聚精会神,似乎没有听到老豆向我介绍他。

老豆拽男人一把,说,小子你往哪儿瞅,认识认识,这小阳,这是我侄子蒋军。

男人转过来,朝他叔叔笑,然后又朝我笑,我当时一愣,这不刚才在公交车上给孕妇让座还被误解是我男朋友那男人吗?

蒋军也愣,他指着我结结巴巴说,你,你刚才,你不是刚才坐车坐我旁边那位吗?说完咧嘴一笑,伸手过来,我们握握手,他挺开心说,我叫蒋军,怎么称呼你?显然,这家伙根本没听见老豆的那番介绍。

我说,我叫吴小阳。

蒋军听了又是一愣,望望老豆说,二叔,这就是您干女儿呀?

老豆也挺蒙的,老豆说,你们咋的,都认识啦?

我和蒋军心照不宣,互相笑两下,笑得老豆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总得来说,蒋军是一个特别单纯朗直爱笑爱闹的男人,他的率真常常让我想起五年前的自己,他都二十五了还跟念高中的大孩子一样不定性,动不动就在我办公室的转椅上转圈玩儿,喝咖啡的时候,把搅拌棒放在嘴里当磨牙胶,喜欢看"莱卡我型我秀",有点自恋好胜,热衷于类似"壁虎漫步"那种唱起来热闹却没有内容的流行歌曲,经常会听他念叨关于Avril
Lavigne 的东西,我想那应该是他爱慕的类型或者偶像吧!总之蒋军是个很正常很时尚的年轻人,他不像窦俊伟那么老实且有安全感,也不像高业那么深沉且神经质,本身的性格就是很容易相处很和蔼可亲的,加上留学多年,还有一些文质彬彬,受国外风情感染,他特别浪漫特别健谈。

蒋军自小顺顺利利,他的父亲生财有道,他出国留学衣食优秀,从来没有吃苦受难,自然性格单纯。二十五岁的蒋军像孩子一样在我面前的时候,每次我都会想起小晏,他比实际年龄显得无忧无虑,她比实际年龄显得坚强挺拔,好似如出一辙,又好似毫不相干。

听蒋军讲话还会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尼姑庵的包黑子。他俩同样留过洋,在外国一呆十几年,不过人家蒋军比她咬字清楚多了,我把包黑子的情况讲给蒋军听,他笑得淌眼泪。他说,头些年,出国留学的人少,可能是长久没有使用国语作交流,导致丧失了与生俱来的母语能力,现在不同,现在在国外中国留学生比摊煎饼的还多,经常搞些郊游聚餐的活动,几乎每天都要说国语,你就是想忘都难忘!

蒋军称呼我为"Sun",他告诉我在国外念书的时候中国学生说话常常走语,说两句英语,接着说汉语,要么英汉语一块儿说,特逗。例如:不Yes。让我Think下。Have
dinner了吗?Head有病啊!反正怎么穿帮怎么说,那叫一个千奇百怪,弄得现在变成习惯,跟谁讲话都是英汉搅拌。

我说,那肯定,习惯可不好改。

蒋军说,习惯是大事儿,有时候要命的,就我回国前几天,隔壁公寓留学生集体出去玩,那个公寓里有一个叫卢洪刚的中国学生跟我挺不错,死活拖着我,最后只好跟着去。

在巴黎最热闹的娱乐区有一家中国餐厅,餐厅不很大,但有住宿的小旅馆,可以吃地道的中国菜,还可以见识国外货缺的中国美女端着托盘走来走去的细长大腿,因为整个餐厅从老板到服务生一水儿全是中国人。

不过,卢洪刚公寓的老外们倒不是冲着这些去的,他们在一年之中经常光顾这里的原因主要为了玩,玩什么呐?玩麻将!

一次偶然的派对聚会上,卢洪刚说起麻将并且教会了那些老外怎么打,中国麻将博大精深的胡牌空间,把老外们深深地吸引进去。那天下午,他们从郊外玩完回来,各个意犹未尽,也不知是谁的提议就去了中国餐厅,在这里吃了晚饭,紧接着在小旅馆里打麻将。

因为经常光临,老板都混熟了,没什么特别情况房间都随便挑,他们也不客气,一般去就直接奔105,原因是那间房相对比较宽敞,而且在一楼,偶尔警察抓赌,老板一个电话,他们马上翻窗走人,动如脱兔的。就这样,在一年时间里,只要聚头,他们就常常在105玩至天亮,也都轻松跳窗,逃过抓赌。

当天,去到旅馆一看,一楼的房间全满了,老板跟卢洪刚说,要么你们去四楼吧,四楼还剩个大间,收你们老价钱,如何?

卢洪刚和大家商量了一下,然后把合伙开房间的钱挨个儿收齐。老板说,行,你们上去吧,不过最近查房查赌挺频的,注意哈。

蒋军说卢洪刚他们公寓一共四个人,加上自己,再加上卢洪刚和一个韩国学生带着女朋友,就是七个人了。摆上麻将之后,两个女的都坐在各自男友的身边看玩意儿,偶尔望一眼电视,偶尔吃些零食消磨时间。蒋军说,当时我正玩得上手,我爸给我打电话,幸亏我爸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天我走以后,房间的座机立马铃声大作,坐在电话旁边是个日本人,大家就听见他用英语冲听筒里说了一句"真扫兴",然后就看见他把桌子上的钱和手机胡乱地往背包里装,在谁都还没明白所以的时候,这人一边朝着窗台走一边吊郎当儿地说,警察检查,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公寓会合,我先走一步。就这样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窗台上跳下去,等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警察已经冲进来,而那个日本学生已经从四层高楼落到地面,摔得是手断脚残,差点回老家。

蒋军哈哈大笑,他用笑得变形的声音跟我说,怎么样,要不要命?有时候习惯要命啊!

我也一笑,我说,那日本人命大,万一摔死,这么丢命,真不值。

蒋军说,想想就笑,跳楼之前还跟人说他先走一步,以为还在一楼玩,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呵。

我没跟着捧腹大笑,蒋军可能不满意,他说,Sun,是不是很没趣啊?你知道,我十四岁就去了法国,所有的朋友都在哪儿,在这儿,就你一个朋友,我总烦你,不会影响你工作,你不会讨厌我吧?

我赶紧说,怎么会呐,不会。然后我尽量话语殷勤,眉目之间有洗耳恭听的热情使劲地拧出来。

蒋军信以为真,一边喝着速溶咖啡一边兴致高昂地说,真的?那再给你讲一个!我们公寓啊有个巴西学生,喜欢法学系的一个女孩,可人家不喜欢他,他也不知道从哪儿看了周润发的一部电影,拿出一张大票欧元就开始点烟,他肯定觉得自己挺酷,哪知道女孩把烧剩下半截的钱捡起来,字正腔圆地说,现在,我告你故意损坏欧元,你要再朝我吹烟,我还会告你蓄意伤害他人身体,臭黑鬼,滚开!大白天还跑出来吓唬人,黑得该死的东西!

哈哈哈,一欧元有九块半的人民币换,你说那巴西学生多傻,大傻帽儿,给他笑死。

嗯,真幼稚。

还有,还有,在法国有一个自行车公路赛,每年...

最近一段时间,蒋军天天来修配厂,看出来了,他人话多,也可以说是见多识广,跟他聊天,按理说不会产生疲惫感,不过我疲惫,常常走神儿,有时候附和的嫌疑欲盖弥彰。可能他讲的那些东西不是和我一起经历的,尽管新奇,尽管引人发笑,我却插不上嘴。

修配厂开张的时候文文买了一只水晶敞口花瓶,插满红掌摆在我桌子上,寓意生意红火,我不大喜欢养花,也不可能经常买花放进去,所以一直以来瓶子都是空的。后来参加自学考试,英语不及格,就出去补课,巧在一个私立的英语补习班看见教授养鱼,一时兴起也去买鱼养,就重新拿出那只大花瓶,省了买鱼缸的钱,不过鱼儿好像不喜欢它们的家,没几天全死光了。我本来还打算再养,养红绿灯,卖鱼的说红绿灯很好养活,而且性情温和,喜欢群居,不像我之前买的那些泰国斗鱼,性情粗暴凶猛,不论雌雄均争强好胜。

蒋军说,Sun,你这花瓶怎么不用,空摆着,当艺术品呀?

我说,没,之前养了几条鱼,后来全死了,放着也不碍事,就没收拾起来。

蒋军用两根手指头敲敲花瓶,好像鉴别古董年份那样拿起来看,然后挺好玩地问我说,Sun你喜欢什么花?郁金香,百合,还是扶郎?

我作无辜状。我说,你问我呀?谁有你那么浪漫,我没什么花特别喜欢,百合吧,名字好听。

也就一说,都没当回事。

结果第二天蒋军买了一束百合过来,接下来每天都买,他也不多说什么,好像个画匠似的一进门就奔着花瓶去插花。这么过了一个礼拜,除了百合,其它花蒋军也买,他指着一枝粉红色的月季花跟我说,Sun,知道这花象征着什么吗?它代表热烈的爱恋。每种花都有属于它们的花语,深红色的香石竹花语是一颗可怜的心,一般是含蓄的人用来送给暗恋对象的。而扶郎则代表有毅力,不会轻易打退堂鼓。

蒋军边插着花边跟我说,时而停下来偷偷观察我的表情。我完全明白蒋军的暗示,这段时间他每天过来,每天买花,约我吃饭、看电影,我也不是木头人,怎么会不明白。

我一笑,装傻说,真不愧留过洋,见多识广,对面花艺店聘人呐,你绝对有实力。

蒋军放下剪刀,特严肃地望着我,半天又一笑,无奈地说,好哇,敢糗我,这些花,你自己插哈!

第四卷 第三章命运弄人〈2〉


那天11月11号,下午蒋军刚来,叶雨也来了,叶雨最近特奇怪,动不动电话关机联系不上她,问她怎么回事,每次回答得都是牛唇不对马嘴,一会儿说电话没电,一会儿又说电话忘开了。我跟窦俊伟说,姐夫,姐跟外头一准儿是有情人,赶紧雇家侦探所调查调查,这天天还小,你就不怕我姐跟人跑啦?

我把吓唬窦俊伟的话告诉叶雨,叶雨横我一眼,然后又挺欢喜地说,那个,就是老蒋他侄子?小伙子不错嘛!刚才一进来,老蒋跟我说他侄子对你有意思,就等我给做主了。

我张着大嘴,我说老豆他疯啦?我和蒋军,我们才认识多久啊!

叶雨一笑,说,看把你吓的,时间短怎么了?之前老蒋介绍的那几个我也没感觉合意,就这蒋军不错,小伙子无论是长相还是学历都挺棒的,而且又是老蒋的侄子,也算知根知底,你不小了,现在有合适的就该处,相处一两年,二十四五岁结婚,正好!

我不吭声。

叶雨接着说,他,没约你出去吃饭?

我说,没。

那他没约你出去走走?

好像约了。

什么叫好像呀?那你没去?

去哪儿?没去!

我刚说完,蒋军就敲门进来了,看见叶雨在他显得有点吃惊,因为他刚才出去买花的时候叶雨还没来,所以大概以为屋里就我一个人。

我站起来作介绍,我说,蒋军,我姐。

蒋军朝叶雨一笑,说,你好。

叶雨也一笑,然后跟我说,小阳,你不是要去买东西么?你快去吧,我在这儿。

叶雨说着坐到我的椅子上,我就发蒙,我心想自个儿什么时候说要出去买东西呀,我怎么不记得。

蒋军说,Sun,你去哪儿买,我陪你一起去。

我看见叶雨在笑,那一瞬间我才明白过来。

我和蒋军走在大街上,开始我们谁都不说话,后来他先说,他说,Sun,去哪儿?

我东张西望,正好看见某百货商场经过的打折宣传车,车身贴着积分抽奖和活动日期的大海报,还有喇叭放着喜庆的小调儿。我说,今天几号?

蒋军扳动手腕上的手表,他说,看你,突然问得我都忘了,今天11号,11月11号,现在是三点四十,怎么样?要报秒吗?我在上海念中学的时候,我记得我们班有个女生说11月11号也是节呢,孤男寡女节,呵呵。

我听着瞪眼。我说,今天11号?糟了!跟我去邮局吧!

蒋军看看我,他说,去邮局买什么?定刊吗?

我检查着钱包里的数目,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去寄钱,在安徽,两个小孩儿等着我寄钱读书呢,昨天就该寄走,糟了糟了。

资助贫困家庭的小孩儿上学?Sun,你很了不起嘛!

蒋军你笑话我呀,也不是资助上学,就每个月寄点钱,有多有少,多少帮帮他们。

你是从哪儿知道他们需要帮助的?这么寄钱多久了?

不到一年吧。幸福杂志上看的。

Sun,你真了不起。今天,算上我一份,让我也有个机会给咱们祖国花朵施点肥,浇浇水...

蒋军掏出钱包,把两个硬币厚的一沓百元钞票全拿出来。

我望着他,我说,你干嘛?赶紧把钱收回去,你要有心,贫困地区上不起学的孩子多着呢,固定去帮一个,不过只要资助了他们,给了他们希望,你就得坚持下去,

蒋军点点头,他说,那,等把杂志给我看看吧,我也资助一个。

我一笑说,好。

从邮局出来,时至傍晚。

蒋军说,钱寄了,现在咱们去哪儿呢?

我愣一下,我说,啊,随便,去哪儿都行。

蒋军看我两眼,然后他说,Sun,你根本没有东西要买,对不对?

我闷头走,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

蒋军停下来,他说,那听我的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点头同意——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当时心里会觉得自己很虚伪。

蒋军带我去了商场,在地下音像超市里,他把架式唱碟机的耳麦递给我,笑着说,每趟回来,都跑来听歌,一起听吧,消磨消磨时间。说完,他拿起另一只耳麦自己戴好。

唱碟机里播放着文文的新专辑"命运弄人",文文投入地唱着:"……是谁向我们的爱放箭,一种一生找不到替代的怀念,说不出再见,让时光倒转,让我把你愿望在这一刻实现,在天堂,在人间,任凭风雨席卷,真情不变……"

我摘下耳麦,我说,蒋军,我想回去了。

蒋军望望我,他说,那好,我也觉得今天这歌没意思,一块儿走吧!

我和蒋军离开唱碟机,我们的身前身后是一排一排的音像品,我走在前面,蒋军叫住我,他拿起一张银色包装的CD,跟我说,Sun,等我一下。说完,他跑到收银台去付钱。

等到蒋军大步流星地走回来,他笑着跟我说,呶,买给你的。

我看着蒋军手里的那张CD,他等着我接下来。

我能感觉到我的手正在不露痕迹的颤抖,我说,谢谢。

上海的街头人来人往,我们的中间不时有人走过去。我们分开。再到一起。分开。再到一起。

蒋军说,潘伟柏新出的那个"不得不爱"挺好听,我买的这张是新歌+旧歌的大杂烩,里面还有"秋日的私语"呐,我猜你肯定喜欢,电话铃声都是它,我也特喜欢,那天在公车上,你的电话响,还以为是我的了,满那儿找,结果不是。

我一笑。

蒋军说,Sun,你小时候应该特皮吧?听二叔说,你练过跆拳,现在怎么样?看你桌上那相框,拍得好像男孩一样,站你旁边撑着手的女孩是你姐姐?不过不像啊!你跟你姐姐在一块儿住吗?

没,自己住。我姐都结婚了,我小侄儿今年都四岁呢。练跆拳需要坚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肯定不行,我已经扔下好几年了,现在有时间就去奥金做活动,我姐夫在哪儿,你要健身的话你就找我,给你办优惠卡。

好哇,怎么个优惠法儿?明天开始,我也自己住了,我爸妈临走的时候房子来不及卖,不过太久没人,估计要一番收拾。

我笑笑。

蒋军也笑,然后跟我说,这次回来大概要在上海呆到一月,一月就要回去工作了,Sun,年底跟我一块儿去法国怎么样?

我笑笑,我说,怎么可能。

蒋军的脚步慢下来,他说,Sun,我很喜欢你。

我笑笑,我说,喜欢我什么?

蒋军说,不知道。迟迟又补充说,可能你特别冷,让我总觉得很神秘。一个面对感情淡薄的人,曾经肯定是有故事的人。Sun,你跟我认识的那些女孩全都不一样。

我听着,听完我说,别傻了,你跟我不合适。

蒋军突然止步,我也跟着停下来,我说,不要听老豆的话,真的,咱们不合适。

蒋军特别严肃,他说,为什么?是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吗?还是我比你大三岁,身高差不多,你希望找高一点的,你够不着的东西让他拿?

我摇头,我说,爱跟这些无关。

蒋军望着我,他说,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躲开他的目光,我在想应该怎么跟这个从没遭受过挫折的男人讲才不会伤了他。最后,我说,蒋军,你挺棒的,不过咱们真的不合适,因为我没有感情可以给你,我不想骗你。

蒋军的喉结窜了两下,他有些失望地说,二叔告诉我,你没有男朋友,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可以直接拒绝我,你现在这样才是骗我。

我一时之间想不出来应该如何解释这个"骗"字,我开始向前走,结果蒋军拦住我,就像当年在尼姑庵的时候小晏拦着我那样,他特别激动地说,Sun你别走,我在公车上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你以为我是随随便便的人吗?你以为我是听二叔说你好才觉得你好吗?那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男人?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男人了?让你讨厌得必须撒谎骗,必须吗?

蒋军抬起头扫了一眼落日蔓延的上海街头,看上去好像是无心随意的举措,不过这明显使他激动的情绪得到了缓解,他接下来平心静气地说,Sun,没关系,从一开始,我请你吃饭、看电影、约你逛街、旅行,你总搪拖我,我就猜你可能已经有男朋友,没关系,真没关系,我才认识你几天呀,根本没法儿比嘛,是不是,和他没法儿比吧?

我眼泪流出来,我说,蒋军,你们确实没法儿比,你是男人,她是女人,你懂吗?

蒋军望着我愣一下,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到地面,转而又几分欢喜地说,这没什么,在国外,这没什么的,我的朋友当中就有,男的女的都有,不过,他们也有异性朋友呀!我认识一个英国女孩,当初为了女朋友要死不活好几回,到最后还不是循回来,现在跟她男朋友不知道有多好呢。在国外,Lesbian很多,没人介意,她们...

我听见自己用略带哭腔的声音截住蒋军的话,我说,不一样的,我跟她们不一样。为什么说Lesbian,女人喜欢女人不一定就是Lesbian,Lesbian也不一定全部都能横得下心,这儿是中国,不是巴黎,不是国外,你不会懂的。

我这么说完,不得不深呼吸舒缓情绪,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中变得天生有泪,风一吹,就飞落了。

蒋军直愣愣站着,没说话,也没动弹。我从他的身边走过去。

上海的夜晚繁华且热闹,我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小时,最后走到地铁站准备回家,当地铁慢慢停稳在我面前,所有乘客都摩肩接踵地走进去,我就坐在站口那串又宽又陡的台阶上吃冰淇淋,突然不想回家,不想规规矩矩生活。

上海,是一个没有兵,也没有马,却兵荒马乱的城市。在上海人的眼光中,我应该是那种邋里邋遢且面相无花的女子,所以还是特别感谢蒋军,他让我知道除了小晏的疼爱之外自己并非绝缘男人,只不过自己没有能力做好而已。

我含一口冰淇淋,不吞,仰着头让它自己滑进喉咙,我看见上海夜晚的天空竟然是空空如也的。又一年的11月,上海冬天的气候一如所有南方城市,又潮湿又阴冷,常逢夜雨,寒气一直冷到骨头里。我还记得大连这个时候的雪,北方的冬季尽管天寒地冻飘着大雪,但它不潮湿,那种干燥的寒冷是完全可以靠棉衣抵御的,只要穿戴厚实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满哪儿跑,就可以站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吃冰淇淋,跟夏天吃冰淇淋不一样,那种感觉还很有趣呢。

很久没这么松弛神经由着自己想了,这五年来,尤其是近三年时间里,为了不让叶雨牵肠挂肚,每天形聚神散过得极其相似,甚至说是一样。早晨,早早去修配厂,中午吃外卖,晚上下班回家,做饭,吃完饭新闻联播还没播完,偶尔跟文文一起去打壁球,沉闷的声音,沉闷的生活。

这天晚上,我坐在地铁站灯光昏暗的甬道台阶上双手护着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当那根烟借着风力迅速燃烧成茧,当我被烫得一抖才发现那盒还没吃完的冰淇淋已经被扫地大婶扫走,我仿佛突然找到一点存活在罅隙之中的莫名知觉来,那种对自由纵身扑入的决绝,它也叫作寂寞,回忆总是叫人寂寞。

第四卷 第三章命运弄人〈3〉


接下来,大概有一周的时间,蒋军没来修配厂,老豆说,小阳,你出来,你出来,你跟军子没事儿吧?

我从车底下钻出来,我岔开话题说,这车,排气漏油,底盘太低,好像不是下面活儿。

老豆"啊"地应了一声,然后拽了拽我身下的小拉车说,你出来,我看看。

我就知道老豆是肯定会问我的,没见蒋军之前,老豆前前后后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对象,干什么的都有,反正他那些亲戚朋友家里的小伙儿几乎见了个全乎,他老人家把这事儿当成心愿,俗话说皇上不急,急死太监,现在女儿不急反倒急死老爹了。我心想,既然会问我,蒋军肯定没跟老豆说那个秘密,不知道蒋军会不会瞧不起我,是因为瞧不起我,所以一个礼拜没来修配厂吗?我和蒋军尽管没有明确关系,可前一段时间我们天天在老豆的眼皮底下见面,表面上谈笑风生的,他老人家还能不顺理成章地想?万一继续追问我,我再怎么岔开?

我边想边从车底下钻出来,接着老豆屈身躺进去,他的一个徒弟在旁边伺候着工具,我也蹲在旁边,看门道儿。

这时候,外面干活儿的师傅朝我们这边喊,哎,老蒋,你侄子来了。然后我看见蒋军站在门口,他跟喊话的师傅笑笑,又跟我笑笑,好像一点儿事都没发生似的跟我说,你也会干这个呀?你穿这工作服可真好看!

我站起来,脱着棉线手套,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是好。老豆一听他侄子声音吭哧吭哧地从车底下蛹出来,一露头就问,你,你小子去哪儿了?

蒋军把手里的两个塑料袋往车的机关盖上一撂,朝大伙儿说,来,大家自己动手,今天气温下降,喝点热的。然后递一杯给老豆的徒弟,递一杯给老豆,同时跟老豆说,我收拾了两天房子,我走的时候我妈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回来打扫,看看还是您给卖了吧,老长时间没人住,都成古屋了,结蜘蛛网...

老豆说,你妈哪能舍得卖,你妈还想回来呐,来回折腾,要听我的当初就不应该走!

蒋军说,是啊,听你的,听你的...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从七手八手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杯奶茶,然后跟我说,拿着,喝完别再要哈,一人一杯,按人头买的,有数。

我接过来,我说,房子收拾得怎么样?

蒋军说,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你以为那是装修新房怎么着,就打扫卫生,擦擦玻璃擦擦地,我雇家政了,省心。

蒋军边说边用目光从喝着奶茶的每个人脸上、后背、以及手里的活儿草草扫过,然后疑问且肯定地跟老豆说,二叔,现在您没什么活儿需要小阳吧?让她陪我去理个头发,行吧?

老豆当时正在跟老曾讲彩票呢,他转过身望了望蒋军,又望了望站在一边的小徒弟,大概还以为是我让这么问的了,连连冲我点头,说,你们去,你们去吧。

我来不及找理由搪拖。蒋军特兴奋,他说,去,换衣服去,我在外头等你哈。

我想拒绝,但支吾半天没说出子午卯酉,只见蒋军已经向外头走了。

威海路的修配厂有两个门,正门和后门,后门直通二楼的办公室,蒋军刚才是从正门进来的,于是我从正门出去找他,结果找半天没找到。

原来蒋军今天骑了摩托车,他戴着头盔不知从哪儿蹿过来,然后停在我旁边,轰油门玩儿。

我打量着摩托车,重装型的,跟我昨晚看的电影"飞鹰"里杨紫琼飞越长城的那部差不太多,不过它不是赛车,而且有点旧,尽管把子两面拴着皮条带彰显气派,也仍然无法掩饰年代留下的磨痕。

蒋军摘下头盔,浅浅一笑说,怎么样,这是我爸的宝贝,本田的,日本原厂原装,现在买不到了。一边说一边用身体的重量颤悠着摩托车,好像是在向我展示摩托车的彪悍外壳。

你别不动弹好不好?我真是出来理发的,也不知道哪家好。蒋军说着脱下厚手套,对着摩托车的倒视镜动手摆弄自己的头发,半天,见我仍不吭声干脆下车站到我旁边,正经且稍不自然地说,其实,我也是为了过来看看你,那天要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承认自己不够了解你,不够了解并不代表不合适啊,不合适在一起也不代表不合适做朋友啊,我们就从朋友做起,如果你还是觉得不合适...

别说了,你,开这个保险吧?

唔,一般,怎么你会开?

之前有一台,不过给人偷了。

那,那让给你。蒋军说着把手套、头盔全都递给我,自己又从兜里掏出一只墨镜来。

我说,还是你戴头盔吧,摩托车如果发生事故后面人最危险,很容易被甩出去。

蒋军说,不用不用。说之余我已经把头盔套他脑袋上了,我隐而不扬地吓唬说,你现在是铤而走险,我可好久没开过。

怕什么,不怕!Sun,你听这引擎的声音像不像性急的野兽在发怒吼叫呀?

听什么听,坐稳啊。

我使劲一踩踏板,同时拧动提速柄,蒋军就好像个孩子一样大喊一声"出发喽",竟然还故意拖着长音。

摩托车跑起来特别带风,根本不能说话。一路上,不管蒋军说什么我都听着,但不接言。当然,这并不能影响蒋军高涨的兴致,他时而大声喊话,时而还学飞鸟,就是两臂平开,左歪右斜的那种。后来我们开出了威海路,进入主干大道,随即街上的车辆越来越多,蒋军马上识相地安静下来,他轻轻搂着我腰,轻轻把下巴放在我肩膀上,然后同我一起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恍惚之中,有两滴泪从我眼窝滑出来。

直到我看见蒋军的手,他的手跟她的手一样修长好看,但那手腕筋肉的造型却是孔武有力的。

我慌忙望了眼倒视镜,然后慌忙回过神来。我加大油门,没人看见那两滴泪滑落的经过,因为有墨镜。

蒋军是那种即使穿着休闲且邋遢的多口袋衣裤也让人觉得气宇轩昂的男子。理发店专门负责给顾客洗头的小服务员热情殷切地为他多按摩了十分钟足以证明。

开始,老板跟我讲他那台帕萨特老熄火的问题,后来看蒋军已经在理发台上坐下了,几位师傅全忙着,便让一个小服务员给我倒杯水,让我没事儿看看书,说他马上就好。我说,不急,那个是我朋友,你可别一剪刀下去让人没脸出门哈,人家明天还要结婚呐!老板赶紧笑着给自己打圆场,说,哪能啊,先不说是你朋友,就不管是谁我也得往超级女生里头做,现在你们这些女孩儿——朝镜子里一看是个男的,尴尬地接着说,嘿,没注意哈,这哥们,咱们剪短还是打薄呀?蒋军扭头望望我,哭笑不得,跟老板说,您看着办吧!

这家发廊的老板,两口子人都不错,经常去修配厂弄车,我也经常过来做头,你来我往时间长了就挺熟的。偶尔我和我姐带天天那小东西来,他们都不收钱,男的说等你长大了一块儿算,女的说别欺负娜娜妹妹哈。他们小女儿于娜娜,跟天天是一个幼儿园的,就是天天一度时间里嚷嚷着要结婚的那个。

柳仲那家伙"挑食",嫌这儿名号不响亮,我说你去看看,丫看都不看,要不是的话,就直接介绍她过来干了。

洗完头,我坐在单座沙发上跟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我问他上个月去香港那边深造的情况,他问我最近修配厂生意怎样,家长里短,无非都是些不咸不淡的寒暄问候。后来老板又跟蒋军俩乱讲一气,知道蒋军刚从法国回来,就问国外的风土人情、理发店都什么模样,还讲上海的发展变化,讲他这发廊多少多少年前曾是法租界公董局下设的办事处...

我坐着无聊,也插不上嘴,就随手翻茶几上那些造型书、杂志、画册什么的,就是一般发廊里撂一堆随便顾客看的那种,主要为了展示造型新潮流,然后遇上哪个特爱臭美的主儿点名自己要做成某名人或某模特的发型,这个时候吹烫漂染顺理成章狠狠地敲上一笔,知名度越高敲得越狠,绝对正比。不过大部分人看这东西只是为了解闷的,我就近拿起一本,是本过期的画册,装订线近乎散架,只好摊在大腿上看。

那是一本裸体或者说是半裸、朦胧裸、艺术裸的16开版本的大画册,纸张厚实光滑,其中汇集了男女素描、摄影、油画等不同风格的图片,每张图片都著有作者姓名、创作年份以及获奖作品的荣誉称号,等等等等。

我心想这什么呀?这里面的发型也有人选吗?不过翻成这样,都散架了,估计老板从中获利不少。

我抱着一种新鲜好笑的心理翻了两页,但仅仅翻了两页,就再没看下去,我整个人完全被震惊了,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让我形聚神散夜不安眠的季晏,让我思念得发了疯甚至刚刚来时还触幕动情的那个季晏,此时此地,她竟然现身在我手上。是她,真的是她,这个五年前不声不响消失灭迹的女人,这五年来我一直难忘、一直寻找,一直隐而不露地影响着我、支撑着我,那人是你,真的是你!

那画册从我站直的大腿上滑落至地,我猜当时肯定是咣当一声。但我听不见,我七窍无音,在发廊所有顾客和理发师困惑的目光下,我径直奔向大门,和一个抱着满怀毛巾正想进门的小服务员撞得你退我倒,那些已经晾干的毛巾马上掉落一地,我也没跟人家说对不起,反而头也不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动跑。这个时候,我的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热血沸腾,我并不知道这么貌似惊慌地跑出来自己是准备去哪儿,要去找叶雨,找柳仲和文文?要告诉她们并追问她们知不知道画册上的事情?她们会知道吗?

大街上本来秩序有条的人流车辆马上被我窜乱,还有蒋军,他穿着理发围的那种防水布追出来,一面追一面喊我,满大街的行人都在看他,看他剪了一半用夹子夹得站盈盈的头发。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蒋军追出来,我也听不见他喊我,直到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在我身后踩急刹,那司机探头望望我,怒声骂道,你想找死呀?这时候蒋军快步跑上来,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了师傅。等那司机悻悻把车开走,蒋军一把抱住我,他急切问我说,你怎么了,啊?你要去哪儿,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就走,刚才多危险啊?

街上车来人往,噪音很大,蒋军不得不提大嗓门,他说,Sun,到底怎么了?啊?

被这么一问,我马上热泪盈眶,我听见自己变形的声音说,蒋军...蒋军我看见妈妈...我看见她我看见她了...


第四卷 第三章命运弄人〈4〉


我给叶雨打去电话,叶雨说她在大妈那里。当时已经接近傍晚,我拿着电话说,好,你别走,我有事儿问你,马上过去。叶雨说,什么事儿呀,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等明天去修配厂再说不行吗?

我把电话合上,我没有时间听叶雨讲完,没有时间跟她周旋,直接叫车往大*阁楼奔去。

叶雨和窦俊伟结婚那年,大妈还是搬回阁楼住了。她老人家习惯清静,说哪儿都比阁楼好看,不过哪儿都没她的阁楼舒坦,住在市里吵得头疼,连觉都睡不好。叶雨也没有办法,只能经常回去看望。

路上,天慢慢灰下来。当我跟叶雨一起站在阁楼狭窄的走廊里的时候,视线的能见度已经很低了,但眼前的小巷、弄堂、古老的透气窗和跌宕伸延的青石台阶,那种给人过目不忘的几何美感,或许之前看过很多遍,所以尽管朦胧不定,也有大致的形状。

从市中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我整个人,无论情绪上还是心理上都得到了一定的缓冲,叶雨举着阁楼走廊的栏杆,她说,看看,这儿的黄昏多美。我不赞不驳,没出声。

叶雨歪着头看我,她说,怎么,你跑过来不是有事儿问我吗?你跟蒋军,你们怎么样了?

不合适。

胡说!小阳,你告诉姐,到底是蒋军不合适吗?是你自己的问题!

姐,我今天看见季晏了。

叶雨没有明显的吃惊,但她这时候已经明显没兴致再看弄堂,她转过身,半天说,在哪儿,你是在哪儿看到她的?

我陪蒋军去发廊,在一本画册上有一张摄影照片儿,那个模特就是季晏,那个照片还获了奖。

蒋军,蒋军他知道你和季晏...你告诉他了?他都知道了?

他之前就知道!

叶雨一听,马上失望起来,但她没说话。

我赶紧凑过去,我说,姐,你是不是瞒着什么,你是不是知道季晏在哪儿,她到底在哪儿,你告诉我!

叶雨不看我,她又转过身面朝着纵横交错的巷口,她的喉咙里好像有口痰,磁磁作响。她说,季晏结婚了。

其实这个结果,我怎么可能一点没想过,但闻讯,但真的有人这么告诉我,还是铺头盖脚地蒙住,明明听得真切,却又忍不住半吃惊半核实地重复问道,你说什么?

叶雨背对我,她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季晏她生活得很好,当初和你断绝联系是她妈不想她错下去,当初你们都是孩子,你们懂什么,就算有什么难忘的扶持帮助也是相处久了出于友情和义气,季晏就看得开,她结婚时候还邀请我,邀请了文文和柳仲,你不信去问柳仲。

她为什么不邀请我?她现在在哪儿?我谁都不问我就想问她!

叶雨霍然转过身,她气得语调发颤,没头没脸地骂道,问什么?问她为什么不跟你好,为什么不跟你同性恋,为什么好好的不做人非要挨人指指点点众叛亲离!你这些年,你跟我怎么说过,我以为你都明白了都好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能改?你让蒋军,让他怎么看你?疯了吗?啊?无药可救了吗?

对,我无药可救,我做错了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到底要我改什么?你说,你跟季晏一直有联系,是不是?你,柳仲,还有文文,你们跟季晏一直都联系,是不是?

是我叫她们瞒着你的,跟她们没关系。

你,你骗了我五年,我人生中最宝贵的五年,因为你们如坠五里雾中!

我知道你肯定会恨我,会恨文文和柳仲,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们,是为着好的,人都日久生情,蒋军怎么,他哪儿不好,他哪儿不合适,小阳你给我听着,你必须跟过去做一个了断,我不准你这么下去!

我瞪着叶雨,我最尊敬的姐姐,瞪着她,我突然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对她干出点什么来。这时候大妈正巧回来,提着市场买的两包青菜,我和大妈擦肩而过,我听见大妈说,嗳,嗳,这孩子去哪儿,还没吃饭呢去哪儿呀?

那天晚上,我哪儿都没去,我回家了。

一进门,钥匙掉到地上,我弯腰去捡,之前背包的拉链忘了拉好,顿时包里的所有东西噼里啪啦地掉出来,我再也忍耐不住,好像发了疯似的把地板上的笔、记事本、钱包、手机、CD、墨镜、火机、还有几袋速溶咖啡踢得一个比一个远,然后站在那儿捂着脸哭。

蒋军送的那张CD,一直放在包里,如果不是所有东西都掉出来,我几乎已经忘记它。那是一张新歌+旧歌的大杂烩,有潘伟柏的"不得不爱",周杰伦的"东风破",纪如璟"值得一辈子去爱",钢琴曲"秋日的私语",陈坤的"烟火花"...

我把CD放进机舱里,把音箱的声音调得老大,然后我坐在茶几上,面朝着电视柜放声大哭。

那天晚上,我听了很多歌,哭了很长时间,听到韩红的一首老歌"那片海"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它很适合自己当时的心情,可能因为歌词里提到了海,海曾经与我和小晏之间有非比寻常的感情,加上韩红是个女的,所以我开始总觉得那是我在唱给小晏听的,是在向她倾诉我此刻的种种困惑和无奈的决定:

……

你看那花儿都谢了,

你看那海儿都哭了,

你知道我会永远永远等你给我的回答。

让我们忘了那片海,

让我们来世再重来,

让我们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不再分开……

我按下循环播放的按钮,反反复复听着韩红的这首歌,尽管听到后来已经意识到这是一首女人唱给男人听的歌,可我还是觉得它特别适合我和小晏今天的局面:

告诉我,这个夜会不会有我,

是不是除了我你心里还有别人,

是不是他比我温柔比我能让你快乐,

我要你轻轻松松回答。

告诉我,这个夜会不会梦我,

是不是梦里的我不再让你难过,

是不是他比我坚强比我能让你幸福,

我要你明明白白回答……

韩红的嗓音一向是圆润高亢的,不过她唱这首歌的时候有隐隐忧伤的情绪在里面,这忧伤,这情绪,在当时的我听来是那么地催人泪下,那么恰似心境。

曾经的海枯石烂一转眼就上云天,

何必再想何必再说那一段尘缘。

曾经的忧伤寂寞一转眼就上云天,

何必再想何必再说那一个冬天。

…… …… ……

随便一首歌,它会遭人喜欢都是有原因的,不同的时间、情景、处境,同样的一首歌听起来感受就不一样。刘若英唱了一首"后来",大家都说好听,以至于很多人百听不厌,为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有十七岁,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着一段未完成却刻骨铭心的第一次爱慕,尽管后来下落不明,可事实上比明确的东西要记得清楚。我在韩红的声音里放声大哭,也许换作旁人就会歪着脑袋睡过去。抗日时期,中国人一听"鬼子进村"的调儿马上热血沸腾,现在谁会在乎,现在甚至把它做成DJ在迪厅里头当舞曲——不是亲身境地无法揣摩的疼痛。

我给柳仲打电话,柳仲这把小剪刀来到上海已经大半月,除了给她接风那天一起呆了一晚,然后都住在文文家里。文文家崭新宽敞的豪华别墅和我这普通居民楼比起来,柳仲自然是屁颠屁颠地往那儿跑,何况还有文文这个全上海各个层次门儿清的明星陪着她看熊。

我捡起茶几底下的手机,手机上的电池也不知道摔哪儿去了。我心想柳仲这会儿肯定是坐在富丽堂皇的豪华别墅里使唤着文文的俩佣人这个那个,端茶倒水,她肯定一点都不知道叶雨为了给个死心已经把小晏结婚的事儿告诉了我。我现在给柳仲打电话不求她别的,我只想让她说出小晏的地址,柳仲一向心虚嘴软,柳仲要是不告诉我,那叶雨和文文的嘴就更别想撬开。

我一边满哪儿找电池一边寻思着该怎么套柳仲的话,那个时候的我手足无措,那个时候,张嘴讲话肯定是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我把音箱关上,拨通电话之前,我想就算小晏已经结婚,就算她已经有了小孩儿,也不要紧,不要紧的。叶雨能骗我五年,没准儿她对小晏也有隐瞒,我只求跟小晏见上一面,如果她真是过得很好,真是自愿和我分开,那么我必须挣脱之前那段美好回忆的纠缠。万一事实不像叶雨说的那么幸福美满,万一小晏过得不好,我一定要眼见为实,我不要忘了海,不要来生重来,现在的我比起五年前更加成熟坚强,更能接受生活的磨砺和考验,我有能力照顾小晏,照顾她的父母或者她的孩子。

我这么寻思着,结果打给柳仲的电话被告知已经关机,我想都没想,又拨文文号码,响了一声,文文接起来。

文文说,收到,这么晚,什么事呀?

我说,你在哪儿?

我当时声音有点僵硬,文文感觉得到。她说,怎么,你感冒啦?

然后文文说,等等,我有电话打进来。

大概过去一分钟,文文重新恢复了与我通话,这一次她的情绪明显没有之前那么轻松,她绵着声说,小阳,你,你要骂我,我就听着,你要是想问什么,我不知道。

刚刚那是叶雨电话,对不对?

文文那边不吭声,默认。

我在这边终于忍不住骂出来,我说,文文你给我听着,就从这一秒开始,你,柳仲,叶雨,我吴小阳不认识你们!这五年来,当我白痴,我是白痴吗?我真是感激你们仨!感激涕零啊!好,你们不说,我也不问,我自个儿找去,把你们那些骗神骗鬼撒谎扯皮儿的话包起来睡吧,让你们做噩梦,遭报应,一个比一个惨,比我都惨!

我声音失真地骂完,把电话摁死,我不知道文文听我那么绝情地骂她,她心里什么滋味儿,反正我骂的时候,哭了。

第四卷 第三章命运弄人〈5〉


其实,叶雨之所以把少部分的事实真相告诉我,之所以选择告诉我小晏结婚这件事,她是有目的的,她以为我得知小晏已经结婚就不会再等下去,就不会拒绝蒋军,甚至马上跟蒋军谈情说爱,马上结婚。可叶雨错了,她的目的不但没有得逞反而适其必反,她让我的心又一次火热起来,我五年来对小晏思念和寻找的冲动在一夜之间激烈地膨胀。我去了大连,还去了丹东,故地重游,正逢北方的一场雪。

又坐回那片大海面前,那是梦里渴望了多久的事,漫天雪色,苍苍茫茫,寒风鼓胀着连衣帽,吹得雪花变线落下。我,就好像个雪人,看着时光安安静静地流,我踩着吱吱作响的雪层,在铺天盖地的雪里没有目的的走。

还记得彩虹酒吗?

我站在和文文喝彩虹酒的俱乐部门口,仿佛探访老朋友。

五年前,这里曾是我们乐队聚会的地方,我和文文柳仲常常跑过来戳两杆的,那时候,柳仲跳着高地逼迫小晏唱儿歌,就是叫"种太阳"的那个儿歌,搞得我跟小晏手舞足蹈。

雪,仍继续下,搓棉扯絮地下,天是灰的,烟灰的。在我视线落下的一刻,我看见有两个人从前面的路口跑过来,两个人扮着鬼脸,你追我赶,好开心的模样...我赶紧捋下头顶的连衣帽子,一双脚,不能自主地趔趄一步,又突然动弹不得,明明有什么想呐喊,但嘴不听使唤。我就杵在原地,死死看着两个人经过面前,她们涎皮赖脸地气对方,她们在打雪仗。

——从脆弱的精神里爬出来,想想看,好像很多电影都这么演,尤其是韩国那些麻死人不偿命的爱情片。没想到,现实生活中的想念真的可以达到眼花的程度。

那个路边的小吃摊子,冬天终于不得已搬进屋里,我要一碗焖子,摆在桌上看,然后一边吃,一边哭。油烟熏黄的墙壁上,一台小尺寸的彩色电视正在播着最近人们茶余饭后挂在嘴边的神六。

我给刘星拨去电话,在这座故乡城,我的朋友,我可以联络上的朋友也只剩下刘星了。

我和刘星在"上岛"见面,刘星一见我就抱着我跳高,嘴里不停地说,你怎么回来了呀?这什么时候回来的呀?你可算回来了,可算回来了,天呐,太高兴,太高兴啦!

刘星眼圈都红了,她太激动,声音兴奋得清脆大声,完全不顾淑女形象。

我悄悄说,大美女,坐下讲,好多人看呢。

刘星把小挎包一挎,老大声说,看他*!走,到我家去!好不容易回来,跟我走!

我拉下刘星,我说,你给我坐下吧!等我下回回来再去你家,这次不去了,我找你出来就想跟你说说话,我有地方住。

刘星小脸一阴说,住宾馆是吧?就说你丫回来能往宾馆跑,你丫眼里还有没有这帮人?啊?这帮人亲还是宾馆亲?你说吧,你这趟回来不是看我的吧?

刘星接过服务员端来的咖啡,不喝,装出生气的模样,等着我回答她。

我说,瞧你,一点没变,你欺负我这么些年,你上瘾啦?然后我说,刘星,你和我可算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我问你,你骗过我吗?

刘星本来是举着脸看桌沿的,听我这么问,她马上不自然地看了我两眼,连连说,哪有哪有,谁能骗过你个人精!

我把咖啡推一边上,我说,是吗?我够精吗?刘星,季晏她结婚的时候,叶雨、柳仲、文文,她们全都参加了婚礼,你没去?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你还睁眼说瞎话,你还瞒着我干嘛!

刘星躲开我的目光,紧张得开始咬手背,终于,她绵下声音吞吞吐吐地说,季晏结婚,我知道,但我没去,真没去,那时候我正办理出国,你也知道的,就没去。

2004年初,刘星差点去了日本半工半读,后来诸多原因,没走成,这个我确实知道。从中揣度,季晏的婚事大致也就是零四年年初办的。

我忍着心里一百个为什么,听着刘星说下去,我不能问,我一问,刘星马上就会发现我是在套她话。

刘星继续说,小阳,你跟季晏已经见着了吧?这真不知为什么,他妈好人永远没好报!对了,现在怎么样啦?我前两天给柳仲打电话也没打通,要不是为办这个出国我就跟着柳仲一块儿去呢,这签证手续真他妈耽误事儿,老太太老头儿都一茬儿接着一茬儿走人,邪了,就总轮不到我,唉,不说签证,头疼!那个,现在什么情况了,没事儿吧?

我望着刘星询问的眼神,听着发蒙,不由自主地反应了一声,啊?

刘星说,小阳,你也别怪叶雨,叶雨她肯定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她跟我说过,她特佩服季晏,其实我也挺服季晏的,先不讲今天这烂摊子,就五年前从枪眼儿底下豁上命把你给救了,就这一件事儿,我刘星就服她,我打心眼里羡慕你俩!

刘星毫不知情地继续说,当初,我猜到会有今天,我劝过叶雨,我跟叶雨说不能这样,对你、对季晏、都太不公平,就说季晏为了你,人家那可是倾家荡产啊,虽然你妈那手术最后没成功,但也不能忘了人家那恩情呀,是不是?你看看现在弄得,现在弄得你多难受,本来咱们就不是忘恩负义那种人,结果到头来跳进黄河也是忘恩负义!你说叶雨一直瞒着,一直没跟你说,靠,谁信!还有那个蒋军,柳仲都在电话里告诉我了,我跟柳仲说,你们才认识多久呀,总不能捡着筐里就当作菜吧...

等等,等等,刘星,你刚才说什么,你说谁忘恩负义?

我说你呗,就你妈那手术费,那手术费是季晏他们家动迁的钱,当初把钱都拿给你妈动手术,他们家是生活不下去才搬走的!

刘星望着我完全呆掉的表情,眨巴眨巴眼皮说,就那十六万,小阳你不知道?你怎么,你和季晏没见面呐?那,那你不知道怎么还知道季晏结婚的事儿呀?

季晏她在哪儿?她在哪儿?我隔着一张咖啡桌抓着刘星的胳膊追问,我说,刘星告诉我吧,季晏在哪儿?季晏她到底在哪儿了?

刘星也抓着我胳膊,她说,小阳,你别这样,小阳别这样好不好?你看,好多人看你呢,你别这么样,季晏,季晏她都结婚了,你现在找她,你们又能怎么样呢?她肯定不希望再见你,她现在,反正她不会乐意见你,大家都希望你能好好的,你就好好过不行吗?就不行吗?

我哭得失去理智,完全忘了身在公众场所,我涕不成声地说,不,不要这么对我,刘星,刘星我怎么办啊,我不想这么样...,也想...能...好...好好的,可我过不好,我太想她,太想...她...了,她...为我...走到那份上,我什么...还...还都...不知道,我怎么办,我...要找着她,你们让我见她一面吧!

刘星解开我抓着她胳膊的手,她的胳膊这才活动自如,她用手推着我肩膀,将我的身体慢慢靠回椅背。然后拿出一张面巾纸给我,又拿一张面巾纸边给自己擦着眼泪边跟我说,小阳,没关系,你又不是真忘恩负义,你本来就不知道嘛,别怨自个儿,季晏她也肯定不怨你,我保证她不怨你。其实,当初叶雨也为你们好,这不用我说你肯定全明白,可事到如今,你和季晏都分开这么多年,就算再见,又有什么好处呢?再说干嘛非要去找她,要你们有缘份,谁也拦不住,早晚哪天自然就见到了。现在,你非找她去,你不想想叶雨处心积虑好不容易瞒了这么久,她能告诉你吗?你让我说,我也知道你心里头苦,可,可我怎么说啊?

你什么都不用说,刘星你就告诉我季晏她现在到底在哪儿了,就告诉我这个!我就想知道这个!

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告诉你这个的,你别逼我啊小阳。

我逼你?我早该知道你跟叶雨她们一样,你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儿,你们算什么朋友,坐这儿干嘛,看我笑话?

小阳,别这么说好不好,其实我跟叶雨...

把嘴闭上!

我站起来,那时候的我流泪成河,全身都在打颤,但仍坚持着跟刘星说,我告儿你刘星,我这趟回来就是回来找季晏的,我没她不能过,要这么过下去还不如五年前一枪打死我!你们觉得自个儿都挺伟大吧?你们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有多痛苦!这五年来,我活着,我活着吗?你说,刘星你说,我让你们特丢人,特丢人现眼是不是?我错了?我不要脸吗?我就不要脸也不用你们管啊,你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干,那感情它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小阳啊...

你慢慢喝。

你去哪儿?小阳!小阳!你去哪儿呀你?小阳!

"上岛"这条街,我闭着眼都能走出去,再过一个月,这里会像五年前一样喜庆,好多拉花,好多气球、圣诞老人,还有圣诞树,你还记得这儿吗,你跟我说,要是下雪就好了,现在下雪呢,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呢?

我记得小晏跟我说过,如果将来结婚就回丹东农村盖间房子,她希望和她的爱人能在农村生活,她真的太喜欢那片明净的天。刘星说季晏为了救我妈把他们家那点钱全搭上了,他们是倾家荡产搬走的,会不会,去农村奶奶家呢?

我那个时候一心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在边儿的,没谱儿的,真是什么道儿全都想尽,于是就跑丹东去了。

结果,事情根本不是我所期望的那样,去到丹东,叫人更沉重,那个曾经让我前所未有地感到安宁的地方,曾经觉着好看的夹桃花,睡过的奶奶家,曾经满山头撒丫子跑的小村庄,五年的时过境迁,全变了。

不知何年何月,这儿被开发成了温泉度假村,这儿再也不是我记忆里那个穷乡僻壤且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好多村民都靠"温泉"致富,没人再住稻草房。但这村庄从本质上已经毫无色彩,再也没有梯田没有牛羊,从前随处可见兔子的山头被修了台阶和亭子,从前用来播种的土地几乎都被征用掉,建筑游泳馆、停车场、宾馆旅店、农家院,特色火炕,等等等等。然后那些城里人就一茬儿接着一茬儿驱车前来,来享受这百般装潢失掉味道的小村庄。

小晏她怎么可能在这儿,就连奶奶家也离开这儿了,这儿的一切,难见当初模样,只有苍凉大雪,满坑满谷。——突然就想到有个词语叫作物是人非,忘了谁说过,这是世上最狠毒的词语。

离开的时候,我徒步走到一个没有站牌却停车的三叉路口,那路口距离度假村足有五里地,如小晏所愿,这儿建了大楼,像模像样的一所学校矗在道旁,门口两块白色木匾好似对联一般挂在操场大门的左右墙上,左侧白底黑字写着"丹东市度假村临志小学",右侧写着"丹东市温泉度假村慈善募建"。我抬眼望向操场,旗杆伫立,红旗飘扬,这些一直是小晏渴望看到的。

当回连的车停稳在我背后的时候,我还是哭了,我使劲瞪眼,尽量让眼球向上翻滚,缓解情绪,以避免泪水流成两行。后来,在车上我接了蒋军一个电话,蒋军说,Sun啊,还好吗?找到她了吗?你什么时候回上海,我天天坐在办公室等你回来,你明天能回来吗,我今天买了好多花儿呢。

啊,谢谢你蒋军。

Sun,那明天你能回来吗?

嗯。

好吧,赶快回来,几点飞机,我去接你,那个监狱还有人打电话找你呢!

找我?

对呀,我听二叔说是你爸急着找你,要跟你见面。

那我姐呢,我姐这两天去了吗?

没,她没来,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他们你去哪儿的。

告诉也没关系。

你不信任我?

不是。

那明天见。

好。
第四卷 第三章命运弄人〈6〉


当初我爸是在南京被拘捕的,现在服刑也在南京。我妈去世的时候异常艰难模糊地跟我说话,她说,阳啊,你不要怨你爸爸,不要恨他……我妈努力地张着嘴,她一着急口涎就流出来,叶雨赶紧阻止她说下去,叶雨把我拉在我妈床边,我们都很清楚我妈心里在想什么,只能帮她说出来,然后答应下来。

这五年来,最初我去看过我爸两回,好像他当年对我和我妈那样,逢年过节的时候见见面,买些东西,纵使心里深仇大恨,表面上也大体过去。后来我认识老豆,我看见他的儿女陪在他身边,体贴入微地孝敬他,就觉得我爸特可怜,心就软了,每个月都去看看他,尽管我们之间的陌生和隔阂让我和他都无话可说。

所以,那天蒋军说我爸打电话找我去监狱见面,我真是挺吃惊的,因为这几年来我们每次见面他都特不情愿的那样。每次都说,别来看我,忙你自己吧,这不是什么好地儿,别沾了晦…我猜我爸对我妈去世可能心里有愧,所以见到我总是逃避。按理说,人家亲属探视本来应该恋恋不舍,可我爸却面无表情,一副即冷漠又手足无措的模样,每次说不上几句话就撵着我走。其实我看得出来,我爸是鸭子下锅肉烂嘴不烂,他知道错在自己,只是他不说而已,这一点,我挺像我爸的。

以前每次去看我爸都是文文开车送我去的,这次要怎么去呢?我左右想了想,之前骂的那些话是不是太过分呢?可从我的感觉角度上讲,也没什么了不得,但为什么她们都没打电话过来?

我这些天跑回大连是去找小晏了,这事儿我姐就是再迷糊也会想得到,就算蒋军他没说,不是还有刘星那个奸细吗?刘星在"上岛"光喊不追,那一准儿是立马往叶雨手机上顶电话,可叶雨这边儿却跟没事儿似的,自我回来根本没着面,问都不问!还有柳仲,她来上海口口声声的"大展前途",我怎么就没发现有实际表现呢?总关机,总关机,不会是文文家豪华的别墅和恭敬的佣人把她享受得忘乎所以了吧?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 事过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叶雨之所以没问我,那是她不想明知故问,而柳仲和文文她们那更是顾不上我,她们那个时候焦头烂额,可谓倾财的倾财,倾力的倾力,哪还有什么闲心管我!

只是这个时候我并不知情,前前后后想了想,还以为是那通电话的恶语中伤把她们惹气了。现在回忆一下自己当时的诅咒,好像真的不大应该,我握着电话,犹豫过来,犹豫过去,最后终于没忍住,在手机上拨出文文的电话号码,假装打错的那种。

喂。文文声音。

怎么是你?打错了!

小阳小阳你别挂断!

有话快讲!

你还好吗?

你会在乎我好不好吗?

别这么说行吗?

那你告诉我怎么说?你以为保持沉默就算是跟我认错,我就会原谅你吗?

小阳小阳,你别生气,我最近太忙,就没顾得打电话给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呀?

想借你车去南京!

你来南京干什么?干嘛来南京呀?

紧张什么!什么来南京,还"来"呢,是去好不好?怎么你在南京?

没没,我怎么会在那儿呀!小阳,你去南京有什么事吗?

废话,我去看我爸!

哦,这样啊。

不这样要么怎么样!柳仲呢?

柳仲,柳仲,噢,柳仲找工作去了。

啊。

小阳啊,我,我现在在去深圳的航班上,那个,公司临时办一个签售会,出了点状况,刚刚接到通知。

你最近怎么啦?去夏威夷拍MV生病,弄得延期,那状况这状况,怎么了你?

先这样吧,我再打给你,挂了挂了。

说完,匆匆挂断。

我悻悻收起电话,突然就想怎么文文坐飞机没关手机吗?她人在飞机上,手机竟然打得通?那她去深圳,车不去吧?以前她有事儿,她们家司机照样指哪儿开哪儿,而且我又不是没驾照,撂过去文文肯定会让我自个儿开车去看我爸的,怎么回事呢?

我这么犯了一会儿迷糊不过并没多想,买了很多日常用品和营养品就直奔南京去了。

南京监狱在南京市雨花台区的宁双路,我和我爸上一次见面是十月末的时候,也就一个月时间,他在这儿竟然瘦得已经脱相。

我把东西给他,我说,你怎么瘦了?你找我是不是有事儿呀?

我爸马上眼睛湿润,他低头使劲搓眼,然后特激动地跟我说,阳啊,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你以后不用来看我,去看看你弟弟吧,帮帮他,现在只有你能帮他,只有你能帮他了。

我真是一点也没想到我爸急着见我是因为那个孩子,我听了之后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反正特难受,二十三年来,我应得的父爱都被他夺去,我一想到我妈孤苦临终的一辈子血管都疼,我怎么可能答应!

我爸用哀伤的那种眼神儿看我,他自言自语地说,你不帮他,没人帮他,我入狱那年他妈就死了,就剩下他姥姥照顾他,老太太七十几岁,自个儿都得将就活,哪顾得上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我心凉一下,冷得身体跟着颤抖,我突然觉得自己可怜,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爸这样为我心疼过吗?

我忍着难受,我说,他在哪儿,那你想我怎么帮他。

我爸脸上的皱纹顿时全部打开,他激动地说,你,你答应了?他现在就在南京,他明年就要高考了,这孩子肯学,成绩一直特别好,不能让他因为困难半道儿下来,老太太跟我讲他想出去打工,他才十七岁,能干什么活儿啊!

你想让我供他念书是吗?

帮帮他吧,有些事儿跟他没关系,不管怎么说,他,他——也是你弟弟啊!

行,如果你只是想让我供他念书,我可以供他,就算他跟我无亲无故。

我爸一听,两行泪水"唰"地流下来,腮帮子上的肉不由自主地乱跳,激动得想说什么,但没说出。

那好,我先回去了。

我背起包要走,因为我不想看见双鬓斑白的父亲在我面前哭,尽管时至今天,他是活该。

我爸见我要走,赶紧站起来,他用夹着哭腔的声音即感激又低沉地说,阳啊,爸,爸对不起你,是我把咱们家毁了,你恨我,我不怨你,但你一定要帮帮这孩子,这孩子命苦。

我回过头,我知道我爸不会听懂但还是跟他说,你知道吗,你毁的不光是咱们家,你毁了三个家。

然后我说,你放心,我答应你会供他念书就一定供他!

恍惚之间,我的余光仿佛看到有很多疼爱在我爸望过来的眼里闪闪烁烁,我走出来,眼泪也流出来。

按照我爸说的地址,当天,我见到了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南京汽车站附近的居民房里,他和他的姥姥在家,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大半个月没去上学了。

敲门的时候,我就想,我为什么要答应我爸呢,因为看见我爸那么忧虑哀伤的眼神我心软了吗?还是因为就算无亲无故我也真的有帮?

我觉得我的人格人品在这五年里变了很多,我继承了我妈善良宽容的品格,如今的我像我妈一样善良,像小晏一样俭朴达观,这两个在我人生中最重要最珍贵的女人把她们最良好的内涵和最优秀的情操言传身教给我,受她们的影响,在突如其来的困境里,我活下来,然后我努力地活得更好,渴望等到再见面的时候让她们打心眼儿里地疼我夸我。

我在门外敲了好一会儿,屋里终于有人应声,一个捆着围裙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走出来,她两只手半开半合着大门,用警惕的目光边打量着我边问道,你,你找谁呀?

我礼貌问好。我说,这儿是吴兴达的家吗?

老太太点点头,搭在大门旁边的厦子棚把她遮住,她整个人很暗,迟迟说,是啊,你是?

我一时想不出应该怎么介绍自己,干脆说,吴景祥是我爸,我今天去看他,他让我过来的。

老太太显然吃了一惊,她慢慢把门让开,连连说,哦哦,那,快进来吧,快进来。

我走进去,这时候屋里出来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孩,理着平头,穿着一件带条纹的线衣,站在屋门口不动,神色倔强。在他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大小的婴儿,他一边有意识无意识地掂着孩子一边朝老太太说,姥姥,谁来了?

老太太佝偻着腰和我走过去,她说,你怎么把孩子抱出来,你把她冻坏了怎么办?快抱屋里去!

老太太等到男孩转身进屋,然后望着我说,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我小阳吧。

老太太指指空无人影的屋门口,边走边说,刚刚那个,就是兴达。进屋坐吧!

我说,不用不用,我今天来主要是为他上学的事儿,我爸不放心他这么早就下学打工,他现在到底多久没去学校呀?

老太太顿时愁眉不展,叹着气说,今儿算,快一个月啦!你来也好,不听我的,他哥在的时候听他哥的,听他嫂子的。这兴达能念到现在,那都是老大媳妇儿供的,我们家兴达犟啊,那个犟,没他嫂子,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前两天,把书都卖废纸啦,就死活要出去打工挣钱,这孩子那是让钱艰难着了!

我听着迷糊,我说,怎么,兴达上面还有个哥哥吗?

老太太赶紧解释,她说,哦,跟你没关系,是兴达她妈前夫的孩子。

我在脑里急转弯了一圈,然后问老太太说,那兴达听他的,咱们就去把他找来呗!

老太太抬眼望望我,马上又低下头,她又怨恨又悲怆地说,人都死了,哪儿找?那个不务正业的东西!他丧尽天良啊他!自个儿死还嫌不够,还要拉上媳妇儿孩子,我们家兴达现在都恨死他了!

我没大听懂,本来想接着问兴达为什么恨他哥哥来着,可老太太说到后来有点激动,我就没敢问下去。

老太太连着叹了两口气,然后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进了屋。

那是三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居民瓦房,灰墙砖地,乍一进去,又黑又暗。老太太让我坐在她那屋的火炕上,我刚坐下,她就朝隔着厨房的对面屋喊了一声"兴达,兴达你过来"。

兴达没有吭声,也没过来。

老太太腿脚不好,脚步迈得很小,踉踉跄跄地去对面屋看究竟,一边走一边念念自语地说,我怎么不死呀,我真是活够了……

大约过去两分钟,老太太把兴达领过来,老太太应该是已经告诉他我是谁,他显得很拘束。我本来想介绍一下自己,但此时此刻,又害怕介绍会让他觉得更加尴尬,于是,就直接奔主题。我说,兴达,你为什么死心塌地就要去打工?你觉得你现在能干什么活啊?

兴达坐在靠墙边的旧沙发椅上,不回答,光低着头,抠手指头。

我和老太太坐着火炕沿,老太太见外甥不出声,生气地教训说,你这孩子,有没有礼貌?你姐跟你讲话,你耳朵聋啦?你非要去干活儿,就走吧,我看你是不想让我活了,是想气死我啊你......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见坐在沙发的这个孩子那满脸倔强委屈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他特别像自己十七岁的模样,突然就可怜他,就想抱抱他。

其实仔细想想,他跟我一样,我爸入狱那年他才十二岁,一年当中失去父亲母亲的创伤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将永不能抚平。还有他的妈妈,她和我妈都是因为我爸的事儿突然去世的,据说也是脑出血送了命,这么想想,我就觉得我爸真是罪孽深重,不说罪该万死吧,一死,不足为惜。

我没有像老太太那么教训兴达,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不想他往后抵触我,再说家里困难,他坚持下学打工也是为了挣钱,只不过他岁数小,为人做事想法太简单,好像随随便便就能找着工作挣着钱似的。

我耐下心来,我说,兴达啊,你现在还没到为家里减轻负担的时候,你能干什么活儿呀?你明年就高考了,不想考个好大学,好好儿念下来,等将来找一个体面的工作吗?

兴达低着头,还是抠手指头,不说话,我看见一颗一颗豆大的泪水从他脸上垂下来,落在他的手背上。我趁热打铁说,你真不想念书?如果现在家里有钱了,你还去打工吗?你想不想继续念书?

兴达用线衣袖子使劲擦眼,一边擦一边使劲点头,慢慢出声地抽噎起来,老太太也哭了。

我站起来,我说,那好,明天我过来领你去买书,你还缺什么你跟我说,好不好?

兴达不说话,光哭。

我跟老太太说,那就这样吧,我明天再来,您留步。

第四卷 第三章命运弄人〈7〉


出了大门,周围是一大片高高低低面相惨败的居民房,我走在其中,心情酸楚不已,也说不清难受个什么劲儿。

我掏出电话,按了半天又不知道该给谁拨,就在这个时候手上的电话自个儿响了,屏幕上出现一个呼入图像,无法显示的号码。

我接起来,又是从不说话的那个人,电话里安静得空洞,一如从前那样刻意或无心。我停下脚步开始恍惚,真搞不明白对方出于什么心态,无独有偶,这事儿接二连三多少回了,如果说最初是谁错拨或者恶作剧,那么如今可以肯定下来,这绝对是处心积虑专门针对我的,这段以来所有的沉默电话应该也是同一个人所为。但为什么打了电话却不说话呢,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正想着,又一个等待号码拨了进来,我一看是蒋军的,就把那头儿的挂了。

蒋军说,Sun你在哪儿呢,今天心情不好,出来陪我喝酒吧!

我拿着电话听见酒吧里的那种轻音乐,我说,你在哪儿呀?怎么就心情不好了?

蒋军醉歪歪地笑,他说,你到底来不来,你别告诉我又有什么事情走不开,又跟谁已经先约好,又来骗我...

我打断蒋军,我说,那你在哪儿,你不告诉,我怎么找你去?

蒋军说,这个叫什么不知道,一会儿等你来,咱俩去徐家汇,去夜猫,我请你喝酒去!

我说,那这样,我现在在南京,怎么也得两个小时能回去,我回去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蒋军又笑,他说,狡猾,呆会儿就把手机关了是不是,好!我等你,多晚都等着你!

说完电话就挂了。

我从南京回到上海的时候天已全黑,上海灯火辉煌的夜色已经炫耀起来,跟这个城市丰富的夜生活融得情投意合,我也曾堕落其中,我很清楚,到天亮日出,这儿一片战乱。

在徐家汇车站的半跳台边儿,我给蒋军打电话,电话响了两声被挂了,不一会又打了回来。蒋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那个,没按好,不小心给挂了,呵呵,没想挂其实,眼花...

我听见有刺耳的重金属声音,不得不提高嗓门喊,你到底在哪儿呀?我过去!

蒋军有点生气,他说你看看都几点了,你有表没?我来夜猫都等你多长时间啦,不早告诉你来夜猫一块儿喝酒吗?你怎么健忘是怎么,也不姓王却健忘,不来骗的又开始装啊...

我没听蒋军说下去,合上电话就叫了车往夜猫开。

"夜猫"是酒吧和迪吧集成的大型娱乐场所,一到了晚上,人山人海的全是人,爆满!什么样找刺激的、买醉的、泡妞傍大款的,陪着客户觅乐儿的,反正各色各样的人那叫一个全乎儿。我刚来上海那年心如死灰,那时候挨个儿酒吧喝,还喝出俩酒友呢,我们一致认为夜猫属于上流社会的消遣场所,那可不是一般的贵!

蒋军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喝酒,我看到他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喝得不清醒了,身子都软了,估计风一吹一跟头。我把酒瓶从他手里夺下来,我说,你想喝死呀?你给我下来!

蒋军醉眼惺忪地望望我,嘴一咧笑了,拽着我的手,老大声说,快,快坐,你可算来了!然后他也不管我怎么瞪他,拿起另一瓶酒接茬儿喝,还说,你怎么不喝呀,你们东北人不是感情深一口闷吗?来来,碰一下。说着用自己的酒瓶碰碰我手里的半瓶酒。

我看他那样要不是有个椅背就仰下去了,我一口气把半瓶酒喝光,蒋军蒙着看我,他嘴里说了句什么,但噪音太大听不见。我把他拽过来,我说,这酒陪你喝了,现在马上给我滚回家!下来!

蒋军若无其事,他说,回家干吗?回家洗洗睡觉?Sun啊,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不好吗?我哪儿不好,你说我究竟哪儿不好你不喜欢我?我要你和我在一起,不希望你去找她,可又心甘情愿帮你瞒着,真矛盾啊!

你喝醉了蒋军!

放开!我没喝醉!蒋军用他发抖的手指指着我说,你,我知道你为什么逃避我,就因为她!那个女的!就因为我是男的!Sun喜欢女人对不对?你喜欢,我明天去变!我去变成女人不就行吗?

蒋军的脸在酒吧五光十色的灯光下明一阵暗一阵,我朝这张脸狠狠抽过去,连拖带拽,把他从高脚椅上往下拉。就在这时候旁边过来俩男的,俩人一胖一瘦,顶多三十来岁,只须三言两语就能听出是仗着酒劲儿犯荤的那份儿人。我松开蒋军,他当时已经瘫软得拉不动了,那俩男人凑我跟前,一唱一合说,呦,搬个酒鬼回去有什么意思,没准儿尿你一床,想着都恶心...来来,妹子,跟大哥走吧,去衡山酒店怎么样...什么什么,你别跟他,他还不知道自己睡哪儿呢,跟着我吧,咱去好望角,让哥试试你那好望角,哥一试便知好不好...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快吵起来了,我也不管他们,把没开瓶的酒跟吧台上退了,然后拿出钱包开始结帐。结果我刚一转头,就听见"咣当"一声,蒋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高脚椅上站了起来,不知用拳还是用腿把刚才要去衡山酒店的男人放倒了,他这一倒,那个要试我的男人马上精神头儿大长,小手包往地上一扔,就捋起袖子猛推蒋军。蒋军哪经得起推,朝后一仰,高脚椅也翻倒在地,接着就没见他动弹,任人家没头没脸围上去踹他。

那个时候我哪还顾着去接小服务员找回的零钱,我操起吧台一空酒瓶就砸过去,也不管抱头躺下去的谁,对着还在狠踹蒋军的男人就是一脚,他倒不经打,这一脚踢得他一跟头栽在了吧台上。我一看,是刚才说要试我的男人,我越过高脚椅,揪着那王八的头咣咣往吧台上磕,一面磕一面问他,头坚实吗?他吓得战战兢兢连连说坚实。我说那么坚实吗?我试试!他赶紧说不坚实。我说不坚实怎么没像西瓜一样露红秧儿呀?他说我错了,你饶了我吧,腰都让你踹折了...

蒋军这时候才撑起身子站起来,他傻着眼望望满头是血横躺在地的男人,完后又望望我,拽上我的手就朝外面跑,边跑边说,你这要弄出人命啊,你不是很久没练吗,快,保安追来了,快跑!

我跟蒋军跑出"夜猫"见车就拦,车还没停稳,我俩就钻进去,那司机好像看出点门道儿,挂上档就跑。

我们一直跑出那条街,一直到看不见"夜猫"的霓虹招牌,司机这才问,去哪儿呀二位?

我捅捅蒋军,没反应,仔细一看,人早睡了。

我跟司机说了老豆他们家地址,因为我不知道蒋军家要怎么走。

老豆的大儿子开的门,他把蒋军架进屋。老豆挺生气的,他说,这混球,是不是摔啦?怎么喝成这副德性,你们年轻轻的喝酒干什么,多伤身,你们不比我,反正也没几天喝头了,喝二两赚二两!

我说都怨我,非拖着蒋军去喝酒,不怨他,您别骂他。然后我把修配厂的钥匙交给老豆,跟他说,这两天我有事儿,去不了修配厂,钥匙您拿着,再有什么您打电话。

老豆一听特紧张,说,怎么了,是不是你爸那边儿出什么事儿啦?你跟我讲,你别不跟我讲啊!

我笑两下,我说您让我跟您讲什么呀,您别下水道坏了也要我告儿您好不好,一点自立空间都不给!快回去吧,外头冷。

老豆拍拍我后背,说那行,修配厂就放心吧,有什么事儿就给你打电话。

我说,有您我放心,等我给您买酒喝。

老豆说,买酒好哇,多买两瓶。

我说,嗯嗯,金六福,十颗星的。

那天后来又坐车,折腾了半宿,终于回到家,结果我使劲睡都睡不着,定了闹钟也睡不着,我觉得有时候爱与不爱之间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比如体谅,比如剧烈地理解,同病相怜什么的——我真的特别能体谅蒋军,即使他做再蠢的事儿说再没出息的话,我也不会瞧不起他,因为好多感情自己难以控制,那种抵抗我都有过。

天快亮的时候,我不放心蒋军就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但我尽量把话说得轻松幽默,让他也好轻松回答。我不想蒋军绞尽脑汁,不想他难为情。

"宇宙超级美男子,昨晚你让俩人海扁了一顿,因为怕你经脉已断,半夜来个撒手尘寰,我这么嘴笨,说都说不清楚,到时候你叔叔跟我要人,你爸你妈也老远回来跟我拼命,以防万一,只好送你回去挨骂,挨骂总比挨揍幸福吧?怎么样,还活着吗?"

我本来以为这条信息蒋军起码要日出三竿才看得见,没想到过了十分钟,他就给我回了,那是一条挺长挺长的连锁短信,估计是看完我的信息马上开写,足足写了十分钟。

"Sun,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很好,大家都喝醉了,都是手脚两轻,只是皮外伤,要说海扁,还是你把人家海扁一顿。Sun,今晚我肯定让你见笑了,要是时间能够倒转,真希望收回几小时前胡说的那些话,我可以接受你不爱我或者讨厌我,但我不想你瞧不起我!其实我心里知道,即使我真的变成女人你也不会爱我!你不是爱男人或者爱女人,你是只爱一个人!如果你见着哪个女的都爱她,早会有一打男的站出来追你,然后雇个漂亮女孩把你拴在他家,出门看一眼,一天气宇轩昂,哪还轮得到我在这儿琢磨..."

这条短信我看了几句就开始笑,到后来我就想蒋军这是把我当成精神妞怎么着,一环扣一环,亏他想得出。我回复说,蒋军,谢谢你用这么赞美的字句讽刺了我,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其实我特别期待有那么一天,我和你之间可以像好哥们或者好姐妹一样走在大街上,因为你真的是一个特别棒的男人,我不能做你女朋友,但我乐意做你妹妹。

我刚把信息发出去,蒋军就把电话打了过来,他张嘴就说,Sun,我可以照你说的那么做,不再难为你,但如果你结婚,新郎必须是我!

那个时候,天已大亮,我看见太阳就升在卧室的窗口,我笑着说,这么着吧,你要结婚,我当伴娘!

我听见蒋军狠狠说,你当伴娘我不要!你当伴娘那新娘肯定怎么看都丑!

我笑得出声,我说,嗯,我当伴娘那新娘肯定不嫁你!


第四卷 第三章命运弄人〈8〉


这一天就这么开始了,在我和蒋军发来发去的夸张文字里,在我们急一句慢一句、真一句假一句的对话里,这一天的开始是那么地一如从前、平淡无味,它跟昨天、前天、过去五年的每一天毫无二致,它们竟然如出一辙地相似。

一大清早,我就如约赶到南京,我带着兴达去买书,可那些教程书不是书店全能买到的。我们挨个儿书店找,从上午找到下午,走了一小天,结果还是没买全。

兴达一时脑热把书都当废纸卖了,现在买的价钱把他吓一跳,我注意到每次结账的时候他就盯着人家的打价器看,每打价一本,他都紧张地望望服务员,然后再望望我,那神情既愧疚又无辜。

路上,兴达很少跟我说话,即使说也是一问一答,我问还缺几本,他就说还缺几本几本,都叫什么名,哪个必须用,哪个可以暂时不买...我觉得兴达对我还是免不了陌生人之间的那种自我保护,他继承了我爸沉默寡言的性格,加上后天环境影响,他特别自卑自闭,比当年的我要严重得多。

我猜"兴达"这名字肯定是我爸取的,脱离革命时期军队武器的思想熏染,步入九十年代,祖国逐渐已经壮大发达起来,所以不会再像我出生的时候取些什么军什么武的名字,叫兴达,我爸大概是希望儿子飞黄腾达吧!不过"吴"这个姓真是不太好,谐音也是"无",就是没有的意思。我以前就跟小晏说过这个问题,"吴小阳"听上去一点都没有我妈期望的那种光明磊落的感觉,可能叫个单字儿,还会比较好听一些。

接连走了三家书店都走空,走到第三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半,兴达把例的书单再一次递给服务员,服务员扫了两眼说,这些书我们大多都没有,打挑儿的有几本,要吗?

我把书单拿回来,我说打挑儿的我们已经买了,你知道这些书哪儿能有卖吗?

服务员说,你这些都是教程书,恐怕书店是买不到的,反正我们没有。

我说,那书店买不到去哪儿能买到?

服务员说,你找这些书干吗用啊?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就说我弟弟他书包丢了...

服务员说,那好办,你去他学校看看,跟他们老师反应反应情况,学校不可能一套也没剩下,在学校买总比这么到处找省劲!

我一听,顿开茅塞,赶紧谢谢服务员,拉上兴达就走。

走出书店大门,我伸手叫车,兴达怏然不悦地跟在后面,他说,你去哪儿呀,今天礼拜六,学校下午全都放假。

我回个头,我说,那你也快走!

我和兴达被司机拉到就近的商场,开始,我本来是想带兴达去商场五楼吃饭的,后来路过一些卖衣服的柜台,我就想给他买几身衣服。我说,兴达,你看,你喜欢哪个颜色呀?

兴达提着一包书,他说,我不要!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我跟在后面,不经意看见他脚上的鞋已经开胶了,他穿的那些衣服都不像是自己的,裤子短,衣服肥,颜色和款式给窦俊伟穿还差不多,换了蒋军穿着都老!

在五楼的快餐厅,我要了几份炒菜两碗米饭还买了两罐热饮料,兴达和我坐对面,我说,快动筷子呀,你不饿呀?

我给兴达夹上两筷子菜,然后我们各顾各地开吃。吃饭的时候,我瞅准机会就把昨天没敢问老太太的话问了,不过不是正面问,兴达又倔又犟,好像对我也没什么好感,估计正面问肯定不能告诉我。

于是,我这么说,那些书,看来只能去你们学校找了,兴达,到了学校总不能也说你书包丢了吧?你能不能把家里事儿说给我听听,我去到学校也好跟你们老师说。

兴达三口两口就把碗里的米饭吞下大半,他也不看我,也不吭声。

我装着为难,说,要不怎么办呢?无故不去上课,连书都没了,总得有个理由吧?

兴达不用吸管,想喝饮料又烫得不能喝,他不耐烦地说,就告诉他们我哥死了!我嫂子差点也死了!我没钱上学了!就把那些书卖了!

我连连点头,表示可行,然后小心翼翼地说,你哥是怎么,是生病吗?

兴达毫不避讳,嘴唇一碰说,喝酒死的!酒精中毒!

我见答得流利,接着问,那你嫂子呢,你嫂子又是怎么回事儿?

这一问,兴达马上像只瘪气的气球,不但饭不吃了,眼泪也下来了,两只手背紧叨叨抹呢。

我也放下筷子,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就没说,安安静静等他哭完一块儿吃。

兴达哭一会儿,望望我坐着不动,他就一点一点说给我听,他说,你看见我们家那小孩儿吗?她叫妞妞,那是我哥的孩子,我嫂子就是生那孩子差点丢了命!

啊?为什么呀?

她就是太累,太多事儿让她操心,又要照顾姥姥,又要供我念书,要不是她满哪儿干活供我念书,我早就窝在家里了。

你就因为这个不去上课非要打工赚钱?

嗯,嫂子对我太好了,我想挣钱给她治病,给她买点好吃的。

那你嫂子到底得的什么病呀?

亚急性感染性心内膜炎。

什么病?严重吗?

我也说不好,就是罕见的心脏病,也叫重度感染心内膜炎,一般只有少数孕妇会得这种病。

那现在怎么样?现在没事儿吧?

嗯,嫂子人好,对谁都好,她有几个挺好的朋友,很帮我们家,自从嫂子得了这病,所有治疗费用都是她们拿的,要没她们,我嫂子得死,妞妞也得死。

去你们家怎么没见着你嫂子呢?

她还没出院,妞妞也是刚抱回来。

这么说,你哥还没看见孩子就已经去世?

别提他!我现在恨死他了!兴达瞪着大眼珠子,他那双眼睛可不像我爸,兴达的眼睛特别清澈有神,让人看上去特别有男子气概。

为什么恨他?你姥姥跟我说,你以前很听他的。

那都是以前!他对我嫂子不好我就恨他!他以前不赌钱,他赌钱我就恨他!每回输了钱就回来偷东西,还打人,他早该死了!

兴达,你穿的都是他的衣服吧?

嗯。

等礼拜一,我就送你回学校了,我想给你买身衣服,重新上学,穿着新衣服也算是重新开始,好吗?

可能是跟我说了很多话,从心里慢慢地熟悉起来,兴达抬眼看我,他说,谢谢你给我买书,我不要衣服。

我说,不用谢,你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再别抽风闹妖就行。说完,突然又觉得不对,坐对面这又不是柳仲她们,可以随便掰,跟孩子面前怎么能这么讲话呢?

见兴达不出声,我心想他大概生气了。我赶紧说,兴达,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意思是你得好好儿念书,别再惹你姥姥操心,还有你嫂子,好不容易供你念到现在,结果你说不念就不念了,你这算对你嫂子好吗?你要听话懂事儿不许再有打工的念头,你听见没?

兴达偷偷看我,点点头。

十七的兴达跟我十七的时候有很大差异,我那个时候家境富裕,整天跟文文她们一块玩琴,横冲直撞,万事钱撑腰,尽管有些自卑为什么得不到父爱,但不愁生计。兴达不同,兴达比我老实多了,残破的家庭背景和错乱的家庭关系就如同一支箭,打他出生那天起就刺着他,随着成长亦越来越深刻,即使现在拔下,也难免留下疤痕和木屑。

兴达本身并没有神童的天赋,他成绩优秀,主要是肯学,肯熬夜出力。我觉得像他这种靠出力得满分的孩子多少都有些木讷,他们懂事、倔强、心思重,他们不能变着法儿地玩,否则学习就会跟不上,万一这份儿孩子遭遇兴达那样的身世处境,那么十有八九跟他都一个样。

我给兴达买了一双旅游鞋,去试衣服的时候,我说,兴达,你把鞋也穿上,看看哪款衣服比较配这鞋。

兴达听话地把衣服和鞋都拿到试衣间里穿好,黑色牛仔裤,米色带绿条的棉杉,休闲半大式的两面服,这乍一出来,整个儿变了一个人。

我说,就买这套怎么样,你喜不喜欢?

兴达对着镜子前后看看,然后又转过来不能肯定地问我说,好看吗?

我说,嗯,真帅!

兴达一笑,没说话。

付钱的时候,卖货的女老板逗兴达,说你这小伙儿穿衣服真好看真精神,怪不得你姐爱给打扮呢!

兴达横人家一眼,拎过换下的衣服包就走,买的书也没拿,也没等我。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专卖区,我说,你怎么了,书都不要,跑这么快,不愿意听我是你姐呀?

兴达说,我没,我就是不爱听那女的讲话,她那话没准儿都跟多少人讲过呢!

我笑笑,我说,你穿这衣裳真挺好看嘛,本身人也长得帅!

兴达显得不好意思,望望鞋尖,迟迟说,真的吗?

我说,哪能哄你啊,我这话可只跟你一个人说过!

兴达低着头,偷笑。

第四卷 第三章命运弄人〈9〉


出了商场,我把兴达送回家,出租车把我们卸在巷口,司机说巷口容易调头。我掏出钱包,兴达这时左手拎着衣服包右手抱着书站在那儿等我一块儿走。

南京的冬天已经开始,巷里的老树只剩下空空的树枝,好像铅笔画一样在空中左单右调,兴达把手缩在袖子里,边走边踢着一个塑料瓶,兴达尽管早熟,相对同龄孩子显得沉稳,但怎么说还是个孩子,买了新衣服,马上就要回到学校,他的兴奋和喜悦都挂在脸上。

我跟他说,你是不是没手套呀,别忘了买手套,早晨上学,多冻手!

兴达回个头,他说,不用,我有,嫂子说了,买得都不暖!说着推开门,朝着院子喊,姥姥——姥姥我回来了!

我站在门口愣了半秒,不过倒没多想,跟着兴达屁股后面,先后进屋。

老太太蹲在靠锅台的砖地上正在给孩子洗褯子,看见外甥"一身新"地回来了,我也迈过门槛,她放下褯子迎出一步。兴达哪顾得跟他姥姥说话,那叫妞妞的小孩儿没人抱着正哇哇大哭呢,兴达一头顶精神直往西屋钻,跑着去抱。

我跟老太太把先前满哪儿找书的经过说了说,我说等礼拜一就带兴达去他们学校,把家里的情况和他们教务处的老师们反应一下,兴达学习那么好,而且不是恶性错误,老师们应该会给想办法,您放心吧!

老太太捧起围裙擦眼睛,用孤儿寡母的那种辛酸,特无助犯愁地说,那万一,要万一人家学校也没那些书,咱们兴达是不是就上不了学啦?

我说,您放心,学校肯定有,学校就是没有还可以找他们上茬儿学生借呀,实在不行就跟他们手里买,这比卖废纸划算多了。

老太太这才安心点头,她说,那全靠你了,你可帮帮兴达,这一年工夫家里出了太多事儿,其实兴达是喜欢上学的,要不是他嫂子得了大病,他也不会狠心把书全卖了,他也不想今天这么费劲啊!

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您洗吧,我去看看兴达。说着我朝西屋走去。

这间西屋比起老太太那屋要新一些,地面铺着纯色地砖,有简单的家具,衣柜镶着镜子,大方且实用,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代替了老太太那屋的火炕,还有一台闲置角落的电风扇,电视机是海尔的。

我走进来本来是想跟兴达说再见的,因为我看见外头那天又灰又暗,感觉好像是要下雪,似乎已经是下雪了,只不过雪花太小,没落在皮肤上就感觉不到。我说,兴达,你礼拜一在家等我,天不好,我先走了。兴达这时候站在床上,他把小妞妞抱在怀里轻轻掂晃,嘴里咿咿呀呀地逗着孩子,但孩子还是闭着眼拖着声哭。我看见兴达的姿势既生硬又吃力,我就笑他,我说你那么抱她对骨骼不好,孩子还不足月吧?不能那么抱,这不哭才怪呢!

兴达望望我,又看看孩子,他说,要么怎么抱?只要她不哭就行呗!

我说,这不还在哭吗?是不是饿啦?你去冲点奶粉给她喝,老哭别哭坏嗓子。

兴达两个眼珠滴溜溜转,他笨手笨脚把孩子递给我,然后拿出奶瓶,一溜烟跑去了老太太那屋。我听见他跟正在洗褯子的老太太说着地方方言,好像是问孩子喂没喂过。

这小妞妞尽管还是个没满月的婴儿,但她似乎听得懂话,我把她抱在怀里,我说,乖,妞妞乖啊,是不是饿啦?别哭,听话,马上就好!我这么一说,孩子真的就不哭了。

兴达也麻利,不一会儿就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地把奶瓶拿了过来,朝我手里一塞说,先给她喝,不够再冲。

我说,看你,你都烫得慌,那孩子怎么喝,拿着凉凉去。

这时候老太太进来了,老太太好像习惯了跟兴达说方言,两个人仿佛是金属互相摩擦,十分刺耳的对话,让人听上去如同吵架。我看得出他们对小妞妞都很上心,不过一老一少难免力不从心。

老太太舀出一盆凉水,把奶瓶放进去降温,孩子也真饿了,一给她,就闭着眼睛吭哧吭哧地吸吮着奶嘴儿。

这孩子多可怜啊!我怜惜地端详着襁褓里的孩子,小鼻子小嘴,头发虽未长齐,但你看她那眉毛多黑,她的皮肤一点也不像刚刚出生的婴儿又红又紫,闭着的小眼皮上还有两道轻轻的小横纹,估计长大肯定是个双眼皮的小美女,肯定不会像我一会儿双一会儿单,一到困的时候又一只眼睛双一只眼睛单。

我和兴达坐在床沿上看着小妞妞饥不择食般地喝着奶水,我说,兴达,你看她饿的,你嫂子什么时候出院呀?她们家就没什么人先照顾孩子一阵儿吗?

兴达说,哪有,都伺候我嫂子,谁还有工夫照顾她呀,这妞妞的名字还是我给取的呢!

那等礼拜一你回学校上课了,这孩子怎么办?你可千万不能再逃课啊!你要那样我肯定不会再管你!

我知道。兴达红着眼望望喝着奶水一脸坚决的妞妞,他说,我肯定好好上课,好好学习。

我也顺着兴达的目光去看那个孩子,那个时候,我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一点儿也没察觉到她就是小晏的孩子!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自己遍处寻找的女人竟然就是兴达嘴里那个既敬佩又苦命的嫂子,那个与自己阔别了五年的女人,她竟然一直就在上海的临城——南京,竟然一直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我们的距离一衣带水,我怎么想得到呢?

我背上包,跟兴达说,那礼拜一我来接你,你在家等着我。

兴达抱着妞妞站起来,他闷哧闷哧,闷了半天说,姐,你慢点走。说罢,低下头看别处。

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兴达叫我的时候我突然感到眼睛一热,尽管曾经心里有恨、有嫌弃排斥,可现在真的见面,还是打心眼里希望这既单纯又忧愁的孩子亲近自己,这是为什么呢?同情吗?可怜?或者都是血缘的复杂力量推着我们一人向前一步!

我突然想起过去,我跟叶雨面前发狠,说要是我爸跟别的女人给我多出个弟,我会怎么怎么样,实在难搞就把自个儿命搭里边儿,豁出去拼了!

现在一想多可笑啊!

我冲兴达笑笑,我说,嗯,礼拜一见。

老太太这会儿正在淘米呢,看见兴达送我出来老太太说,外头下雪了,你吃完饭走吧,我炒几个鸡蛋,熬点稀饭,马上就好!

我说,不用,您做给兴达吃吧,我改天再留下吃饭,今天再不走就没有回上海的车了。

我走出屋门,老太太和兴达跟在后面送我。这个时候大门开了,我看见叶雨走进来,我心想这怎么回事呀,我不会是刚才想到叶雨现在在雪里又眼花吧?我打了个停儿,然后我又看到柳仲,紧接着我就看见文文推着一辆轮椅,坐在轮椅上那人——那——那是季晏你吗?是你吗?你把头发烫了吗?——我望着眼前的小晏,她的头发烫了,看上去没有五年前那么直那么顺,可她还是那么清纯,那么地叫人觉着纯情,我就即使是失去双眼我也认得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得她!

我的脚站在那儿完全动不了,我听见兴达喜出望外地朝门口喊了一声,嫂子!喊罢,他抱着妞妞向前迎了几步。正是兴达的惊喜让叶雨她们也看见了我,她们本来有说有笑的脸上瞬间僵住。这时候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一张脸饱经了沧桑的模样是小晏的妈妈,她手拿两个鼓鼓囊囊印着大红十字的塑料袋,看到我们所有人都僵立着,她也愣住了。

曾经,我想过,就是如果可以再见到小晏我一定要在她面前放声大哭,要跟她说自己一直在找她,这五春六冬,这整整五年来一直都在想她,反正我要让她知道当初不声不响地离开是不对的,我需要宣泄,需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这一刻,我整个人都傻了,我扭头看了看兴达怀里的孩子,然后又望着小晏,小晏也望着我。我们之间大概有四五米的距离,但被雪花那么一飘却显得很远,我走过去,我也忘了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过去的,我能感觉到心跳声在加剧,哭声似乎就顶在我的喉头,我使劲忍着,之前放声大哭的想法这时候竟然全都忘了。

小晏的那张脸就好像被漂过一样白,她从轮椅上站起来,盖在腿上的夹被掉到地上她也不管,她泪如泉涌,激动得走了一步就浑身瘫软下去。叶雨她们都跟我抢着扶她,兴达也扶,兴达当时肯定特蒙,他看到他的嫂子紧紧地将我抱住,他怎么能不蒙呢?

我浑身发麻,真的是浑身发麻,我再次跌进了记忆的门,所有的往事突然一拥而上,我就即使是再蠢再笨,之前的困惑和不解,在这个时候也该不药而愈了。

再也不用担心任何事了,我要把这个女人死死抱紧,我要将她给我的爱加倍还给她,我想一字一泪地跟她说,但真是有太多要说,我的心情又有哪一句可以真正说明呢?结果,还是小晏先开的口,她摇着我肩膀,刚一张嘴眼泪马上流成两行,她说,你为什么来呀?为什么要来!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样!我害怕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你知道吗!为什么就不能把我忘了!我为什么就不能把你忘了啊——

我使劲把小晏抱住,不想让她再说下去,我觉得我们之间实在有太多要说,多得只能用眼泪倾诉,就让我们当着叶雨她们面,当着两位老人和兴达妞妞的面放声大哭吧!好好地倾诉这五年来没有对方的疼痛和遭遇,这五年来一直的思念和深情——

突然想起天天,我的小外甥,他说,你们知道飞机为什么撞不到星星吗?

笨蛋!因为星星会闪呀!

全书完


忘了问了。

不是,你是不是有病啊?先前人家跟你主动说对不起时候,你拿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你说你要当时把东西送了,我不就替你问了吗?

你闭嘴吧,你光顾着问人家、问人妈、问人喜不喜欢刘德华,就你当时那个操行跟狗仔队似的,你哪还想着我这码事儿呀?


我不是一个会亲昵的人,不会表达,其实我在心里真的特别舍不得我妈,当她说一个人吃什么都没味儿的时候,我鼻子都酸了。逃避回来,因为不想看见她过得不好。有的时候,就说我妈好端端地在我面前,我也会忍不住眼泪,都不知道眼里哪来那么多水。

估计我妈这会儿早睡了,我妈才不会像我这么热爱忧伤,半辈子的苦命糟心,把她磨得一身病痛,但在精神头上没人看得出来,因为我妈在心里织了一张大网,她把那些不为人知的委屈都包进那张网,哭也哭得小心翼翼。

看得出来,我爸和我妈这场有名无实的婚姻,我妈是认了,她在外人面前装得什么都称心如意,哪怕那株黄连一直苦到脚后跟,她也不会求亲告友把它说出来。一想到这么多年她的委曲求全,我就难受得透不过气,可我妈却说值得,她说多少大官大将都摔在儿女身上,为了我,就是再窝囊,也要保全这个家!

这五一的七天长假,就在这样漫长的一夜一夜中惆怅度过。临近夏至,天总下雨,我哪儿也不去,整天陪着我妈呆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