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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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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恣慰》作者:viburnum(腹黑攻,别扭受)

《恣慰》TXT下载(全本)作者:viburnum(股黑攻+别扭受~强强~温馨甜蜜~推荐啦~晋江5.11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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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1

  恣慰

  "人生就是一根儿JB,我们每个人都在自 慰。"
  ——燕然语录之一

  ~story.1-同学会~

  所有的好事儿,坏事儿,意料到的和未曾意料到的事儿,都是从那次遭瘟的高中同学聚会开始的。
  那是一场原本出自戏言的约定,年届三十的那个初秋,突然有几个学生时代混得不错的哥们儿打电话来说,哎,要不咱们聚聚吧。然后,睡眼惺忪,光着膀子顶着鸡窝头,穿着三角裤衩儿和趿拉板儿的燕然,在电话这头想都没想就说了声"嗯"。
  他确实是没睡醒,于是他扔下电话就回去接着跟周公滚床单去了,直到突然让噩梦惊醒大汗淋漓之中从沙发床上骨碌下来,磕疼了也磕醒了那充满智慧和流氓念头的脑袋,他才在皱着眉愣了好一会儿之后一个翻身爬起来,直接赶奔放着电话的写字台。
  来电显示上明确摆着个陌生号码,当他完全出自条件反射的拨回去,确认着"刚才你是不是说要同学聚会来着"时,对方在一串嘲弄与崇拜交织的笑声之后告诉他,"是,大哥你来不来吧。"
  燕然茫然了。
  虽然他挺大义凛然的说了什么"去啊!能不去嘛!哎大爽,听说你丫结婚啦?"
  "我儿子都上幼儿园了。"对方幸福感之中有几分无奈,"要说你可真不够意思,QQ也不上,人人校内豆瓣儿全都瞅不见你,就这么一破直拨电话还老没人接,你是不是跟高科技时代脱钩了我的军体委员。"
  "谁说的,我头阵儿还跟开心网上种地来着呢……"燕然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又是几句大男人之间多年不见的假客气之后,他第二次挂了电话。这次他清醒了,啊,原来自己无意间答应了一个聚会的邀请,一个又令人期待又令人无奈的邀请。
  高中同学,这都多少年没联系了?当初刚上大学那会儿还信誓旦旦哥们儿弟兄义薄云天不给亲妈打电话也得彼此常联络,可到最后呢?还不是就这么相互疏远了。
  其实他并非不仗义,应该说当年在高中文科2班这个男女比例基本六比一的,丫头片子成群大老爷们儿稀缺,基本上谈不到仗义二字的班集体里,他燕然算是最仗义的一个了。
  好些同学都一致认为,燕然这孙子天生来就长着一张仗义的脸。有点儿像评书联播里那些高来高去低来低去的侠客,两道剑眉,鼻如悬胆目若朗星,美术老师当年都说过他是全班同学里最好画的,因为脸部线条明朗,严格符合黄金分割定律。弟兄们私底下笑得呱呱的,问燕然,你爸妈是怎么把你设计成这样儿的?太精准了吧也。女生们私底下也爱拿眼瞟他,准确来说甚至有些胆儿大的姑娘都喜欢暗暗拿眼"嫖"他,有人嫖他的脸,有人嫖他的肩,有人嫖他的腿,有人嫖他的两腿之间。
  燕然习惯了。
  看一眼又死不了,谁让我这么耐看呢。他面无表情跟哥们儿这么说的时候,男生群儿里就会爆出一阵萦绕浸透着羡慕嫉妒恨的哄笑。
  他确实是班里最有男人味儿的一个了。有人说只可惜他家里没钱,也不像那个三脚踹不出一个痛快屁来,一爆发却能把人活活踹死的公子哥儿——穆少安那么酷,另外他也确实黑了点儿,作为"体特生"入校的他,曾被戏称为是所有体育队里的"包青天"当中最"包青天"的前三甲。不过他不介意,黑点儿怎么了,我燕然一不是黄花儿大姑娘,二不是妖娆小男人,我不是鸭子不是鸡,我就是一北京近郊老平房大杂院儿里长大的土孩子,从小顶着大太阳骑着破自行车满城跑,不黑那也太没天理了不是嘛。
  于是,燕然恪守着他的包青天的肤色,带着他与生俱来的男人味儿,还有那NO.1的大高个儿,从刚入学的第一天开始,就成了军体委员,成了众人眼光的焦点。
  那三年,他过得挺好。
  首先他成绩不错,不是特让老师发愁的那类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类型,其次他人缘儿不错,不小气不做作不记仇不见事儿就躲,再次他威信不错,在班里,不管是怕他的拳头比较硬还是怕他的脾气比较梗,总之没有谁敢成心找他的碴儿。而最关键的一点是,他仗义,他是诸多流氓假仗义的混蛋当中真的货真价实的仗义的那种人。"弟兄的事儿,再小也是大事儿",这句从电影里学来的台词,每次在有人夸他的时候,他都会或面无表情,或言辞恳切的说出口。
  燕然同学,是班里的英雄。
  不,应该说是侠客。
  侠客,不像英雄那么高大全,不那么装逼闷骚,带着点儿杀手的冷酷和隐者的淡然,行走在高中,这个微缩的邪恶的错综复杂而且多少有点儿物欲横流的小社会里,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嘲弄着自己着偶尔的颓废与落寞,燕然同学就是这么个人。
  然后,这个在整个高中时代爽够了也风光够了的军体委员,自从大三那年,瞬息间,一落千丈。
  他疏远了所有称得上是哥们儿的哥们儿,甚至疏远了自己的父母家人,他成了个独自流浪的落魄文人,一个谁都以为会去搞体育事业或者至少是学理科,却最终进了中文系,出了中文系,而后就一直在跟中文打交道的,地地道道的落魄文人。
  他落魄了好些年,直到已经年届三十那一年的秋天。
  一个说是要搞搞同学聚会的电话,把他重新拉进了诡异的支离破碎的回忆,以及明亮到刺眼的现实之中。
  手撑着洗脸池子,对着镜子看了半天,皱着眉抄起他老爹都不会用了的老式剃刀,熟练的刮掉了胡渣,熟练的留下了伤痕,熟练的贴上了某编辑部一个一直爱慕他爱慕到要疯了的小女生送给他的草莓熊卡通创可贴……
  "操,太帅了我。"燕然用手拢了一把乱糟糟但是漆黑的头发。
  而后,便是对自己一个肯定与讥讽的笑。
  他跑去理发了,弄了个不那么落魄的发型,坐在椅子里昏昏欲睡,被那个娘儿们一样的美发师用言语调戏时,他多少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其实,同学会真是可去可不去的,干吗非得去呢……
  可是……
  他还是答应了,既然答应了,就非去不可,要不就算八百年见不着一面儿,可弟兄们会如何评价他的食言?一想到恶评的随时降临,向来仗义惯了的燕然无奈的叹了口气。
  还是去吧……
  再说,兴许能见到他呢。
  苏继澜。
  提起这三个字儿,他打了个冷战。
  得有多少年没见了?从大三,到奔三。从刚踩上廿年的门槛,到眼瞅着就掀开了而立的门帘,整整十年了吧。
  也不知道那小子怎么样了,当年他说他回老家,回江南水乡去了,也没问问他是不是还回来……
  兴许这次他不会参加这个突如其来的同学聚会吧,毕竟他当年就是班里唯一一个南方来的转学生,他跟这帮满嘴京片子的老土们压根儿就不是混得特亲近……
  可,谁知道呢。
  "先生,您发质真好哎~就是有点儿分叉了,怪可惜的,用不用我给您做个特殊护理?"美发师一双九阴白骨爪搭在了他肩头。
  燕然一哆嗦,脑袋摇晃得好像波浪鼓。
  "千万别!"他用一如既往的大嗓门儿当即否决了什么所谓的"特殊护理","我就爱分叉儿的头发,最好是每一根儿毛都分叉了才好呢!你弄完了没有?弄完了我交钱,三十对吧?来,给你,回见!"
  燕然扔下钱,跑了。
  他逃回了家,洗了个消毒的澡。
  从那天开始,等待就成了纠缠他的绳索,他等了一个多礼拜,然后在聚会的前一天彻底失眠。
  第二天,他提早到了自从毕业就没再回去过几次的母校,那比当年破旧,却增添了好多高科技设备的老高中。
  他见到了好些或者发了福或者发了财的高中同学,那帮王八蛋还真是挺人模狗样的,甭管是装的还是真的,反正一个个身上穿得整齐利索,脸上也都是亢奋的笑容。
  "哎呦喂——!!谁呀谁呀谁呀这是?!"一个略带沙哑的大嗓门儿响起,紧跟着就是个小眼睛的西装革履的胖子跑了过来。
  "……李爽?我靠,大爽,是你嘛?"燕然看着跟前儿的家伙,"当初你可是一把骨头,现在怎么跟气儿吹的似的了。"
  "嗨!男人结了婚,当了爹,遇上一好媳妇儿,见天儿做山珍海味给你,孙子才胖不起来呢!"还是那种骄傲的幸福,胖子边说边一把拍在了燕然的后背上,"我说大哥,我的大哥哎~你怎么也不见长肉啊?"
  "多废话呀,你有人疼,我没人疼呗。"燕然说着,并不傻的傻笑了两声。
  然后,就在他的笑声还没落幕之前,从楼道的明亮的大窗户往外看时,一辆稳稳当当开进了学校,停在了操场上,在众多中低档车之中显得格外打眼的香槟金大雷克萨斯,就那么硬生生闯进了他的视线。
  "操,不是吧,雷克萨斯,这车我记得可得六十多万呢。这谁呀这是,咱这里头还有发横财的主儿呐……"李爽凑过来,一块儿往下看,一块儿不可思议。
  但燕然的不可思议要远大于其他人。
  那个打开车门,优雅从容下了车,又轻轻甩手关上车门,而后按了电子锁的,清瘦白皙的男人……
  正是让燕然连脉搏都风中凌乱了的,他这些年来不敢说不敢想不敢提起的,苏继澜。
  像是感觉到了注视着自己的视线,清瘦的男人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玻璃窗。
  视线相对时,那所有的优雅和从容,都瞬时尽数僵在了原地。

story.2


  好些时候,我们都想幽生活一默,可到最后,到头来,还是让生活把我们给幽默了一把。
  忒讽刺了。
  燕然站在楼道里往下看,看见从那辆金色的大雷克萨斯GS里走下来的苏继澜时,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哎,大哥你怎么都没点儿重逢的喜悦啊。"胖子李爽在看见燕然脸上不自在的表情时从后头捅了他一下儿,"你们俩当初不是挺好的嘛。"
  "谁们俩?"燕然回头。
  "你们俩啊,你们俩不是'同桌的他'嘛,你忘了你还替他……"
  "替他什么。"
  "……得,人家可过来了啊,我先撤了。"不知该怎么应对燕然的诡异态度和正从楼梯走上来的没表情的苏继澜,李爽拍了拍身边儿这家伙的肩膀,便转身去跟别人攀谈了。
  然后,燕然就那么靠着窗台儿,等着那个白净清瘦一如既往的男人一直走到他面前。
  先伸出手来的,是苏继澜。
  先开口说话的,是燕然。
  "好久不见了啊。"
  "嗯,好久不见了。"那声音还没变,清澈的,明朗的,燕然曾经在心里头很是骚包的暗暗形容过,那是一种一如早春倒映着柳枝嫩绿的泉水一般的声音,晚冬的清冷尚未完全退却,初夏的火热却已经隐约藏在尾稍和下一次开口之间。
  这是个让人回味无穷的声音,这是个可以让你尽情遐想的声音,这个声音带着遮挡不住的丝丝缕缕江南味道,不需太尖锐,便可直接钻到你心坎儿里头去。
  操,别装孙子了,其实那就是个普通话不标准,没有京片子的垮气,一听就知道是南边儿来的声音罢了,嗯,倒是挺好听的,是挺好听的。
  一直就那么好听来着。
  "我以为见不着你呢。"燕然在心里头百转千回了一通之后表情沉静的开口。
  "啊,估计都这么想的。"苏继澜微微笑着,抬头看了一眼对方,便又错开眼睛。
  "你高中毕业之前,不就说要回老家嘛。"
  "嗯,可还是没回去。"
  "是。"
  沉默了,两个人都沉默了,燕然并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可他确实是有了些心事。
  当初这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转学生,回老家高考之前留下的话是,兴许就不会再回来了。可最后他没有"不再回来",他回来了,他考上了一所挺牛逼的大学,中文系,97届1班,入学分数是班里前十名。
  燕然很清楚,因为他们俩在同一个班。
  又是同一个班。
  "那,怎么着,你这回……"燕然皱了眉头,突然扑过来的好多回忆碎片闪烁着玻璃渣的光亮,又刺眼又恐怖,赶紧拿别的话岔开了注意力,他做了个不明显的深呼吸,"你这是,打苏州赶过来的?是苏州吧,我记得你是苏州人。"
  苏州人苏继澜笑了,笑得有点儿神秘,然后,他摇头。
  "是苏州人,可不是从苏州赶过来的。"伸手指了指那辆晃眼的雷克萨斯,他在燕然明显看见车牌号上打头的一个"京"字儿时流露出讶异的表情之后轻声做着解释,"我是从东直门赶过来的,公司在那儿。"
  燕然半天没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口吻表达。心跳加速了,到最后他只是怪异的笑了一声,而后问:
  "你没回苏州?大三那年你不是说你要……"
  "我回去了。"打断了后头即将说出来的内容,苏继澜稍稍低下头,"然后,又回来了。"
  "哪年回来的?"
  "……非典那年。"
  "03年?"
  "嗯。"
  "你怎么也不……"
  他卡壳了。
  你怎么也不打个电话知会一声儿?你怎么也不来找我?你怎么过了好几年才在同学会上让我知道这些?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咱俩当初可是……可是……
  他严重卡壳了。
  自己一贯是那么牛逼的语言表达力此刻变得格外苍白。这话该怎么说?用讨伐的口气?不行,他做不到,他没有讨伐眼前这个人的心力,那么,用血泪控诉的口气?用被抛弃的小媳妇儿或者街坊小寡妇那种可怜兮兮的口气?用祈使句?疑问句?反问句?设问句?
  "其实,我最初没想过会呆这么久,我是想,也许半年就回去了……"像是让燕然的态度弄得有些窘迫起来了,苏继澜试图解释出什么来,可越是想解释,就越是解释不清。最终救了他,也救了他们俩的,是突然从教室里传出来的一声"回班回班~!点名儿了啊~!"。
  那是昔日的大班长。曾经一个娇羞文弱的姑娘,如今带着孩儿他娘的水桶腰和大嗓门儿重新抄起了点名册,招呼着一群孩儿他娘和少许孩儿他爹进了班,坐在了已经极端陌生也觉得极端狭窄的椅子上,然后,开始点名。
  让燕然惊讶的是,这次聚会他们高三文科2班的出勤率还是很高的,只有两个人没有到,一个是高二就退学走人的欧阳明健,另一个,是跟欧阳一个宿舍,或者该说欧阳非得挤进人家宿舍去的,富家公子穆少安。
  "够极端的啊,最好的跟最次的都没来。"下头开始有人嘀嘀咕咕,燕然心里一阵儿诡笑。
  "哎我说,欧阳不是退学了嘛,谁联系的他啊,怎么联系上的?"有人冷不丁问了一句。
  "我联系的穆少安,他说他能找着欧阳……"
  "这俩人还有联络?"
  "那谁知道去……"
  燕然始终没有参与这场短暂的议论或者说嚼舌头根子,他只是想,哼,这俩人还真够般配的,当初上学的时候就一宿舍泡着,直到欧阳那混蛋退学……
  "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儿了。"旁边突然响起苏继澜的声音,侧脸去看,那像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挺认真。
  "卷毛儿,小眼睛,没我黑……"燕然觉得自己似乎被那种情绪感染了似的,边回忆边唠叨着,他在听见对方低笑出来时住了口。
  "嗯,你是'包青天'啊。"那不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很温暖,很怀念。
  燕然心里一声叹。
  聚会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很长,一群家长似的"学生"老老实实听了老校长致辞,和曾经教过自己夸过自己骂过自己的老师们谈天说地,在学校食堂拼桌吃了一顿久违的仍旧难吃得经典无比的大锅饭,相互敬酒布菜你推我让,一直折腾到都有些精疲力竭了,才总算在班长的总结性发言和"大家以后常联系"的可实现程度很低的倡议之后,乱乱哄哄,作鸟兽散。
  燕然本不想一走了之的,他就是想再多跟苏继澜说几句话,他在看到几个人围着苏继澜时准备带着自虐的轻微伤感转身走掉,然后又在刚出了教学楼之后,就被一串脚步声追了上来。
  "你急着回家?"刹那间,那赤金色夕阳里的脸就好像还是十多年前的模样。
  "其实……不急。"燕然没有拒绝那邀请。
  他钻进了苏继澜的大雷克萨斯,看着透亮的前风挡玻璃外那被太阳光照得更加像是镀金了的车身,不自在的挪了挪屁股。
  "座椅可以往后调调。"苏继澜指着那柔软的真皮座椅旁边的电动按钮。燕然摇了摇头表示无所谓,委屈着那双长腿团在有点儿狭窄的副驾驶座上,他叹了口气。
  "你发大财了吧……这回来的车里头,你是这份儿的。"
  "公司要求而已,便宜的车……让外商看了寒酸呐。"看着燕然挑起来的大拇哥,苏继澜摇了摇头,一声浅笑,"其实我喜欢中低档的车,开着没负担。"
  "是,开好车划一道子能心疼半天哈。"
  "半个月吧。"
  两个人都发出一阵笑声来,然后,燕然再度叹息。
  "真没想到啊……"
  "什么没想到?"
  "你啊。你当初就是一特沉默特普通的转学生,人缘儿也一般,就是成绩好点儿。怎么这一转眼儿,就成了大老板了。还挨东直门开公司,东直门……寸土寸金……"燕然似乎喝醉了,眼神虚无缥缈起来。
  "长安街两边儿才是寸土寸金呢。"苏继澜保持着那种轻缓的笑,时而看着对方那张比记忆中带了些许沧桑,却更显得男人味儿了的脸。
  "哎~你刚才这儿化音真地道哎。"燕然突然转了话锋,就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两边儿'、'两边儿'~原来你死也不跟我说儿化音,你还记得嘛。"
  "你老是给我纠错,我当然不想说了。"
  "谁让你离我近呐,我逮不着别人可不就得拿你下手呗。"
  "可这么些年,我还是好多地方不标准吧。"苏继澜完全侧过脸来看着燕然,"我自己觉得出来,别人还是一下就能听出来我是南方人。"
  "你缺乏语言环境,再说也没人强迫你非得发音多标准。"燕然能感觉到那种注视着自己的视线,可他一直没对那视线做出什么回应,"再说了,你看长相也不像北方人,白白净净的,细皮嫩肉的……"
  "你别说了行嘛。"那家伙显然是把他弄得不好意思了,窘迫的笑了出来,苏继澜也被传染了似的一声叹,"就算长得像,根本上也不是啊,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拿出身份证来,还是320开头的……"
  "身份证不能说明问题。"终于肯扭过脸看着对方了,燕然在诡异的挺长一阵子的沉默之后鬼使神差的又接着上一个话题开了口,眼神朦胧,语调迷茫,"……我记得,高二你刚转来的时候,没现在好看,真的,白是白啊,可没现在好看。头发那么细,脸上有痘儿,还有雀斑……我们一个个儿的五大三粗,就你,那么……那什么。唉……你是不知道啊,那时候,咱哥们儿看你,甭管怎么看,就是打心眼儿里觉着你真是特可人疼……真的。"

story.3


  "你喝多了。"这是苏继澜给燕然那句话的评定。
  "横是。"这是燕然对那句评定的回应,他点了点头,而后说,"可你没听人说'酒后吐真言'嘛。"
  "那我就当你是在表扬我吧。"苏继澜轻轻笑,接着把话题转向了比较敏感的地方,"燕然,其实……我不是不想联系你。"
  "嗯。"
  "大三那年我回苏州,确实没想到还会回来。"
  "哦。"
  "然后,回来了,也没想……"
  "也没想一呆就是这么多年。"接去了话尾,燕然用喝了好几瓶啤酒之后虽说还有焦点,可多少有点儿焦点模糊的眼看着他,看着他点头,看着他沉默,然后发出一声傻笑,左手突然拍在了苏继澜的大腿上,"嗨!你甭多心,我那是刚见着你,心里头慌,我没怪你吧,啊?我没说我怪你来着吧。"
  "可你看着……"欲言又止,那在自己腿上按着的掌心从力道到温度都有些让他紧张起来。
  "那都是表象,同学,懂嘛,表象。"
  "表象说明本质。"
  "这谁放的屁。"
  "老班主任呐,这是她口头禅,忘了?"
  "忘了……"燕然终于收回了那只手,他把手心贴在脑门儿上,而后一点点往下滑,做了个缓慢的干洗脸,"十来年前的事儿,谁还老记那么清楚。"
  苏继澜没有点头,没有回答。
  那天,他俩最终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燕然回了自己的狗窝,苏继澜回了自己那珠江帝景的大宅子,泡在浴缸里逐个听完了自己离开这一天电话里十好几条的留言,他给秘书打了个电话,说是今儿不用等他了,他不回公司了。秘书高高兴兴答应了,苏继澜知道那是因为老板不在员工可以光明正大不再加班做样子。随它去了,就放他们一天吧……
  头靠在浴缸沿儿上,他想着白天聚会的情景,想着燕然说他那标准的儿化音,想着自己刚刚挺流利挺自然说的那个"今儿"。
  "今儿、明儿……昨儿……后、儿……前儿……"抬头看着浴室的天花板,一个个或流畅或卡壳的说着同事和下属们往往能很快速说出来的词汇,他突然笑了。
  我进步大多了,他想。刚转学到北京的那年,他说这些词的时候别扭的要疯,可偏偏有个"同桌的他"非纠正他不可。
  那个让他疯上加疯的"他",便是燕然。
  那个大嗓门儿的体委。
  "你领校服了嘛?"
  "领了,可上衣拉链有问题,去换了。"
  "拉链儿。"
  "……啊?"从书本里抬起头来,苏继澜看向旁边。
  "拉链儿,链儿,或者叫拉锁儿也成。"燕然说着,捏着自己的拉链拽到头儿又拉到底。
  "必须儿化么?"
  "倒也未必。"
  "那就好。"
  "……哎你说一个我听听。"
  "说什么?"
  "拉链儿啊。"
  燕然笑得有点儿欠揍,苏继澜皱眉瞪着他,然后继续埋头于书本了。
  燕然当初确实是有些成心逗他,特成心,不只是儿化音的问题,他还会想出种种办法来随时随地纠正苏继澜前后鼻音的错误。
  是稍等,不是稍den。是英明,不是英min,是澄清,不是澄qin,是汉语拼音,拼音,知道嘛,来,你说一个。
  苏继澜定了定神,跟自己赌气似的说了出来,然后带着坏笑的否定很快就追杀过来了。
  "错了吧又~~是拼音,不是拼ying。"
  拼音不拼音的放一边儿,反正现在苏继澜想跟燕然拼了倒是真的。
  "我就是分不清前后鼻音,有罪吗?!"啪的一声把笔拍在课桌上,他红着脸瞪着燕然。
  三秒钟后,被瞪着的人妥协了。
  "你瞅你瞅你瞅你还生气了……"酸溜溜的说着,装着委屈和退缩,燕然那平时很是男人味儿的脸,此刻充满了虚假的惊惧和明显的狡黠,"你没罪,我有罪,行了吧。我罪大恶极,罪不容赦,罪该万死……哎还有什么'罪'打头儿的成语来着?"
  "罪恶滔天!"苏继澜忍了好几次,才忍住了嘴角的笑。
  啊……那混球曾经那么活跃来着,拿普通话乃至京片子考验他,为难他,折磨他,然后在他发火发怒发飙时装出一副"我也是为你好啊"的表情来。
  每次私下里想到这些都会忍俊不禁,乃至考试时偶然见了平时被"恶意纠正"过的词汇出现在注音题里,苏继澜都会在监考老师莫名其妙而且疑惑不解的目光中笑得好像捡了金子。
  好吧,就算你是为我好吧。
  你这个人呐,虽说贫了点,坏了点,有时候甚至暴力了点,可毕竟确实是对我称得上一个"好"字的。
  你对我好的那几年,确实……是真的很好的。
  可为什么后来又分开了呢?
  有些事儿啊,就是不禁想,一旦想了,就会难受,可越是难受,就越是不可遏止的非想下去不可了……
  蜷起腿,往下滑了一截,把整个肩膀都泡在热水里,苏继澜悠悠叹了口气。
  沉浸在混乱愉快又隐约有点儿伤感的回忆之中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燕然传染了那动辄叹上一声的毛病,也并不知道那动辄叹上一声的燕然此刻正在跟他一样玩儿了命的在回忆着。
  不过这位前体育委员的回忆比较动感。
  他在翻照片。
  自己已经好几百年没照相了似的,那些诸如毕业合影一类的旧照片都扔哪儿去了呢?当初还信誓旦旦得好好保存,可怎么保存保存着,就给保存丢了呢?
  "喂?妈,我,然子。哎妈我问您个事儿啊,您还记得我高中毕业照哪儿去了嘛?啊?我就放一牛皮纸袋儿里了,跟什么毕业证、大学录取通知之类的放一块儿了。您看见了嘛?……哎呦不是,让我爸锁起来的那是我大学毕业证,我说的是高中……啊?没有啊,我找了,我把我这儿都翻一底儿朝天了……妈您帮我找找,帮我找找,啊~哎,成我等您电话,得嘞。嘿嘿……您真是我亲妈。"
  一边儿翻腾一边儿跟自己老娘通着电话,燕然终于在得到母亲大人首肯之后放弃了翻箱倒柜。他坐在自己的破烂儿堆里,坐在一大摞捆起来准备卖废品的旧杂志上,用沾满了灰尘的手撑住了额头,揉了揉太阳穴。
  到底哪儿去了呢……
  那"失去了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拥有"的记忆,那青葱时代最后的留念。燕然猛然间惊觉自己竟然都没跟苏继澜有过一张真真正正的合影。
  怎么会这样儿呢……
  啊,他想起来了。
  那小子不爱照相。
  他总是不喜欢把自己暴露在镜头前,总是不喜欢对着那小小的取景器摆姿势做表情。他觉得那样假,那不是真的笑,不是自然的姿态。
  "又没让你拍□。"站在学校大厅的落地镜前整理着那套丧服一样的黑色校服,燕然那眼角瞟了一下旁边的苏继澜,然后在遭到白眼之前紧接着又开口,"待会儿你可乐着点儿啊,别绷着个脸。"
  "我觉得喊'茄子'挺傻的。"半天,苏继澜才边扣扣子边出了声。
  "那你自己个儿喊'田七'。"
  "那更傻。"
  "那你喊'游戏机'!"
  "傻上加傻。"
  "那我没辙了,要不你喊'燕然大帅哥我爱你'吧。"
  "……那还不如喊'田七'呢。"挑高了一边眉梢,苏继澜拽了拽衣襟,"要不你给我讲个笑话吧,逗逗我。"
  "不会,你让我调戏调戏你,我倒是拿手……哎得得我讲我讲!"看对方举起了拳头,燕然赶紧往旁边撤了半步,脸上的傻笑还没收起来,嘴里已经开始念叨着"讲个什么笑话"了。
  那回,燕然讲了个大饼跟包子的笑话。
  大饼和包子交情甚好,有一天包子哭着来找大饼,说,饼哥,我让面条儿欺负了,丫打我,打得我满地掉馅儿。大饼一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说,老弟,别怕,我给你报仇!
  大饼去找面条儿算账,路遇方便面,大饼二话没说就扑上去揍了方便面一顿。方便面极委屈,问,我怎么了你就打我?!大饼义愤填膺,少他妈装孙子!你以为你烫个头我就认不出来你了?!
  大饼打了方便面,给包子"报了仇",燕然讲了大饼和包子的故事,逗乐了苏继澜。
  晚春,四月底,高三文科2班拍了毕业照。
  杨柳吐绿,燕子双飞。
  照片上,第二排站着回味着那个笑话的苏继澜,他身后,是笑话的讲述者燕然。
  两个十七八的大小伙子,和那个笑话,和那笑容,被永久定格在那一刻。
  一个月之后,要回老家高考的苏继澜跟着父母离开了北京,那时,用谈笑风生遮盖怅然若失情绪的燕然,并没有敢奢求,更不曾想过,他们会在那个煎熬的黑色七月和漫长的暑假结束之后,再次见面。

story.4


  燕然枕着自己的胳膊,叼着烟,躺在床上,靠着三个枕头。
  他在想自己老妈到底何时能给他找到那个装着高中毕业照的牛皮纸袋,他突然很想念十七岁半时候的自己。
  还有那时候的苏继澜。
  正如他说的那样,苏继澜并不是个标准意义上的美男子,如果非按照帅或者有男人味儿来评价,这个江南小才子够不上边儿,他得算是漂亮的那一类。可漂亮也不是太漂亮,应该说更多的是一种风情。我的妈呀,风情,这难道不是形容女子的言辞?可燕然不顾上了,在他看来,苏继澜就是有种叫做风情的东西,通过那虽然总是那么得体,却从未曾显得矫揉造作的行为中表现出来。
  苏继澜不算很高,但是足够瘦,不算很俊,但是足够白,不算聪明绝顶,但是没有严重偏科,不算一等一的优等生,但是从没打班级前十名里掉下去过。
  他是个多少有那么点儿亮眼,但是不晃眼不刺眼的人。
  燕然喜欢偷偷看他,上课的时候看,下课的时候也看,他给自己找了个完美的借口,没辙啊,谁让你就坐我旁边儿呢,我不看你,看谁?看老师?算了吧,我怕我看多了上厕所会撒不出尿来。
  苏继澜有一双清澈的眼,每当他用这双眼瞪燕然的时候,那孙子就像是打了兴奋剂与鸡血的混合物,不,他根本就是通了电,两手还捏着心脏起搏器。
  "你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你有善解人意的心灵,如果你愿意,请让我靠近,你的心事我愿意听……"
  "我不愿意,你别靠近,我也不想跟你说心事。"一一堵住了燕然那刺耳的调戏,苏继澜别过脸去,"还有你别唱了行么,你五音不全。"
  "人无完人!"燕然站起来了,那十五岁半那年就窜到了一米八二,转过年来又继续进步到一米八六的大高个儿晃里晃当凑到苏继澜跟前儿,"你看我能文能武,又红又专,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就没有我不会的~!这是为了老天爷不让我遭太多人嫉妒,才把我的音乐细胞都给没收了,懂嘛。"
  苏继澜手里挺灵活的转了两下那根圆珠笔,而后斜着眼嗤笑出来。
  "'神仙老虎狗'?你先学个最后那种给我看看~"
  燕然只愣了一秒钟,然后那张本来应该严肃认真充满正义感的黑脸上,刹那间出现了非流氓二字不能形容的表情。紧跟着,他弯了腰,低了头,直凑到苏继澜耳边,用只有他们俩听得见的音量开了口。
  "你想让我学狗啊~?成啊,那先让我舔你两口,是耳朵还是脖子?随你挑~"
  苏继澜就想了,要是他现在手里有一把AK-47该多好呢。
  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羞臊到耳根都红了起来的人条件反射往旁边儿一侧身,接着抬起手来就给了燕然一下子。
  那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嘴巴,那是阻挡狗先生进一步靠近时纯粹胡乱的一挥,不过这一挥打得挺准,手背连带腕子整拍在燕然腮帮子上,一声吃痛的低叫,侵略者往后退了大半步,正好撞在自己的桌子角上,小小的课桌一颤,桌角上的书本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燕然没来得及表示惊讶或者郁闷,因为上课铃很快就打响了,那个没有两分钟预备铃的年月里,巨大的铃声瞬间贯穿整个楼道,从门窗每一点敞开的地方冲进教室,再刺进每个人的耳膜。
  一阵皮鞋响,再抬头,班主任出现在门口。
  不再怕老师的高中生们还是尽可能快的回位子坐下了,教室里只有捡书的燕然还蹲在过道儿里蠕动。地上的东西捡起了大半,手脚极为麻利的家伙在苏继澜想要帮他时推开了那只和自己形成强烈反差的白皙的爪子。
  "你甭管。"简单拒绝着,他捡起最后两本儿书。
  "哟,燕然,嫌书山太高,直接推倒啦。"班主任轻笑着看着他。
  "啊,可不儿嘛,学海无边回头是岸呗。"小声儿嘀咕着,他用在校篮球队儿练习时磨出了茧子的大手几下把那摞书整理好。
  "行了,收拾好了准备上课吧。"班主任没有理会下头的低声哄笑,看见数学老师胳膊下头夹着大三角板走进教室时向对方点了个头,而后退出了教室。
  燕然看了苏继澜一眼。
  苏继澜也正看着他。
  "你没事儿吧。"用极低的音量问了一句,打了人的人有点儿过意不去。
  "你也没事儿吧。"同样用极低的音量反问着,燕然一手摸了摸那还真有点儿火辣辣的右脸,另一手指了指对方明显泛红的手背和腕关节。
  看了看自己的手,苏继澜轻轻点头。
  "啊?有事儿?腕子扭啦?"稍稍瞪大了眼,燕然略微抬高了的声音终于钻进了老师的耳朵里。
  "干嘛呢。"戴着厚眼镜的大叔敲了敲讲台桌。
  "哦没事儿,老师,我把窗户关上成嘛,有点儿冷。"燕然反应倒是快,得到首肯之后立刻站起来关了窗户,他坐下的同时趁着眼镜大叔扶着三角板开始往黑板上画图的机会又追问了一句。
  "疼啦?"
  苏继澜没辙的摇了摇头,然后用口型给了他一个"没事"的答复。
  右脸上的火辣辣的感觉,没多久就消失了,但苏继澜皮肤上的红印子,却好半天才渐渐退去。
  这小子……真是细皮嫩肉的……
  燕然在心里头这么嘀咕着。
  那堂课他没上踏实,因为他总是偷偷去看手背上带着红痕的苏继澜,他担心那红痕消散的太慢,却又奇怪的在真的消散了之后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那感觉像极了他现在的处境,有点儿无聊,有点儿躁动,有点儿不知所措。
  烟灰已经掉在身上了,没有被烫着,可还是感到了一丝灼热,赶紧扑撸到地上,不想点着了被子的燕然还是坐了起来。
  他打了个哈欠,扭头看,外头已经是黑下来的天。
  有点儿饿了,晃荡到厨房翻冰箱,只翻出了上个礼拜囤积的方便面,泡了一碗又不想吃,光喝了两口汤,燕然回身往沙发缝隙里摸索,想找到电视遥控。
  遥控找到之前,电话先响了起来,放下筷子跑去接电话,抓起听筒,对面传来母亲的声音。
  "然子,找着了啊~。"
  "……哟真的?!"突然间来了精神头儿,燕然捏紧了电话,"您太伟大了,挨哪儿找着的?!"
  "书架儿上头,你爸好些年没翻过的那一大堆机械制图当间儿。"
  "是嘛,谁给我塞那儿了。"
  "除了你自己没别人。"老妈给了他一句讽刺,"见天儿弄得自己跟住得狗窝里一样,什么东西都瞎放,三十了也不找对象……"
  "妈妈妈妈妈妈——!!"燕然受不了的嚷嚷了一串儿,而后赶紧转移话题,"您赶紧帮我看看那袋儿里还有别的没有。"
  "哦,没什么了,就一毕业证,一录取通知,哦,还有你高考成绩单儿……"母亲说着说着,突然低声笑了,而后向燕然转告着他父亲的话,"你爸说了,瞅瞅你高中时候那德性。"
  "我德性怎么了我。"
  "黑呗。"
  "卷子纸白,馒头白,您让馒头管您叫'妈'得了。"用牢骚的方式跟母亲撒着娇,燕然本想问问还有什么别的没有,可自己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打断了要说的话。
  "哎,这相片儿后头还有字儿呢。"
  "什么字儿……"
  "等我戴上花镜看看啊……"略微停顿了片刻,电话那头再次传来母亲的声音,可话的内容,却完全让燕然屏住了呼吸,"是一地址。江苏省,苏州市……这是……颜家巷。颜家巷多少号啊,这几个字儿给抹了,不清楚。哎老燕,你眼神儿好你给看看来。"
  "……妈,不用叫我爸看了,我想起来了。"一下子心慌起来,燕然攥着电话的手有点儿出汗了,"没事儿,妈,那就是我一同学的地址,不用看了。"
  "哦,外地生?苏州的?"
  "啊。"没有再做进一步解释,燕然甚至都没进行一丁点儿过度,就直接说了句,"我这就过去拿照片儿去,妈,您给我留口吃的啊,我是真饿得都不行了……"
  撂下电话,抓起手机,确认了牛仔裤口袋儿里有钱包跟钥匙,燕然在出门前毅然决然端起了那令他有点儿作呕的泡面,想都没想就倒了汤水,而后咣当一声扔进了垃圾桶。
  扣上垃圾桶的盖子,他扭回身大步出了门。

story.5


  他是打车到父母家的,下了车,给了钱,一口气跑上楼,气喘如狗站在老妈面前时,燕然先是嘿嘿嘿的几声傻笑,然后伸出了手。
  "干吗,要压岁钱呐。"斜了那傻儿子一眼,燕然的母亲在他爪子上打了一巴掌,"又不是说拿相片儿相亲,瞅把你给急的。"
  "哎哟我的亲妈吔——这不要是相亲就不急了嘛。"一边儿夸张的揉着手背,一边儿大步走进了屋,冲着正挨沙发上看电视的老头儿喊了一声"爸"。
  老爷子似乎不高兴,只是嗯了一声就没再说别的。
  "我爸怎么了。"小声儿问了一句,母亲没辙的摇了摇头。
  "就刚才,单位来一电话,又要把他叫回去。"
  "干嘛呀,不头年儿就退了嘛。"
  "退了是退了,人家单位缺人,让你回去,你怎么着!"老爷子挺大声儿牢骚着。
  "那您就是不回去,看他们这帮王八犊子还能装什么蛋玩儿。"燕然来了句直白的,老爸斜了他一眼。
  "还'文人'呢,满嘴炉灰渣子,你平时写东西也这样儿?"
  "我说父亲大人,我这可是向着您说话呢,您怎么冲我来了……"
  "傻了吧,马屁拍马腿上了吧。"老妈从后头轻轻推了他一下儿,指了指桌上的牛皮纸袋,"赶紧收起来,别回头吃完饭一走又忘了拿了。"
  "哎。"点了点头,燕然走过去把袋子拿在手里,虽然不想夸张,可伸手去里头掏那张照片儿的时候,他确实有点儿心跳过速。
  照片撤出来了,他看见了,那塑封的,硬邦邦的一张大照片,上头挤着四十来人,三十几个是学生,还有第一排的老师。
  翻过来看,照片背面是对应着每一个人位置的名字,他看见他的名字,和苏继澜三个字,近得犹如挨上了一般。
  真是……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其实曾经这么近过。可后来,就一下子变得那么远了。
  这变化让他感慨,也让他不快,然后,当他把目光集中在上头留白处的,一个用圆珠笔写上去,又擦掉了一点的地址时,那感觉就不仅仅是不快了。
  他知道那个被擦掉的地方是怎么回事儿,他拿到这照片的那一刻起,突然就像是触摸到了记忆的总开关似的,看着照片上彼此"年轻时"甚至可谓是"年少时"的脸,还有那傻傻的校服和傻傻的笑,一些早已远去许久的镜头就突然在他脑子里闪回了。
  不知是谁提议在照片背后写上好友的联络方式,一下子就成了他们这一届的流行做法,于是,不管是铁哥们儿好姐妹儿,还是信誓旦旦不分手或从此天涯各西东的小情人们,都带着种种复杂的情感在照片背后相互留了地址和电话。
  他还记得,那年月他们都还没有手机,甚至有的同学家里都没装电话,燕然深信这班上有"大哥大"这种高科技设备的人如果只有一个,也应该是穆少安那小子,可他用那鹤立鸡群的身高拿眼角余光扫过忙着让别人留地址和忙着给别人留地址的同学时,却发现那家伙始终连照片都没拿出来。
  他心里头有事儿,燕然想,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头,也有事儿。
  苏继澜就要回老家去了。
  他身边儿也许再不会有个总是分不清前后鼻音,总是不爱说儿化音,也常常搞不懂zi ci si和zhi chi shi区别的美好存在了。
  你走了,我往后给谁当老师去呢?
  "给我留个地址吧。"
  "……"苏继澜抬头看着他,语调像是犹豫或踌躇,"我回老家之后,这边的地址就作废了……"
  "那就给我留你老家的地址吧。"燕然笑得挺大度,"我以后找你玩儿去。"
  "你以后能想起来我叫什么,我就已经很高兴了。"浅浅的,回应一样的笑着,苏继澜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照片,随手拿起笔,在背面写上了自己的地址。
  "江苏省……苏州市……哎,你说你将来万一成名了,成一大名人,那这照片可值钱了啊,这可是你手迹。"单手撑着桌沿儿,燕然大大咧咧说着,"然后这地址呢,就是你故居。"
  "人死了才叫故居呢。"苏继澜都没有抬头,只是带点儿无力的说着反驳和嘲笑的话。
  "逗你玩儿的还不成嘛。"燕然吐了吐舌头,专心看着那清朗的字迹被一笔一划落实在苍白的照片背面,"哎,再给我写句话吧。赠言什么的。"
  "……没地方写了吧。"苏继澜皱了皱眉,"写完地址就满了。"
  "唉,早知道让你顶天儿写就好了,我还想让你给我添上两句什么……类似于'小心存放,青春的记忆,贴心收藏,青春的剪影'之类的话呢。"
  "这个字也太多了吧。"苏继澜没辙的看着他,"你哪里来的这两句话?临时灵机一动?"
  "哪儿啊,我从李爽那本儿同学录上看来的。"
  "你记性还真好。"
  "那是,我是谁呀我。"燕然继续着十七岁半的傻乎乎的骄傲,而后像是为了缓和总也摆脱不掉的心里最深处的不快乐一样,抬高音量开了口,"哎对了,你瞅见过大爽那同学录了嘛,好么,一老爷们儿,用一粉的同学录,皮儿上还有花儿。我靠我真替丫担心,丫不会有'变'的趋势吧……"
  苏继澜都没来得及笑出声来,已经听见了燕然那大嗓门儿的李爽就扑了过来。
  "大哥你说谁呐?!"瘦皮猴儿窜到跟前儿,推了燕然一把。
  "说你呢你怎么着!"燕然来劲了,他干脆一把扣住李爽的腕子,而后轻轻一翻,就把对方弄得差点儿卧倒在地。
  "我靠得嘞!大哥你手轻点儿嘿!"
  "少废话,谁让你丫推我的,你再推一试试,我借你俩胆儿,你推~!"
  "我这他妈还怎么推啊!哎哎哎!断了!断了!"被掰疼了的家伙终于投降了,哎哟着,他试图求饶,"哥哥,我错了成嘛?!我错了!劳驾您撒手嘿!"
  "知道错了?晚啦同学!"燕然借力使力,顺着李爽发软的方向把他按得半蹲在了地上,"蹲下!唱国歌!"
  蹲下,唱国歌。
  这是他们那时候特流行的扁人方式。
  国歌第一句是"起来",只要你敢唱,就会有更多的拳头落在你身上,同时加上一句"靠!你丫还敢'起来'?!不让你丫蹲着么!"。这种玩儿法无伤大雅,不外乎就是哥们儿弟兄之间恶趣味的玩笑罢了,之后的学弟学妹们一遍遍的拷贝复制着这种玩笑,于是这不知从谁那儿流行起来的"游戏"至今还在流行着。
  李爽是燕然的哥们儿,他当然清楚国歌唱不得。
  "大哥,大哥,国歌我唱不好,我真唱不好。那什么,我唱一《我的中国心》成嘛?"
  旁边儿起哄的人热闹起来了,有人说,让丫唱姥姥的澎湖湾!有人说,丫唱这首歌回回听着都跟二人转似的!还有人说,那干脆让丫唱二人转得了!
  "转什么转!"燕然喊了一嗓子,而后挑起了嘴角,"成,国歌不唱了,唱国际歌。"
  "啊——?!"李爽欲哭无泪,"大哥你别玩儿我了成嘛,国际歌第一句不还是那个嘛!"
  "还是哪个?"
  "没有,没有。那什么……我不会唱国际歌,真不会!"
  "放屁!你丫入团的时候没学过?"
  "大哥,我什么时候入团了?从头批发展团员就没我份儿,到现在……"
  "少来劲啊你,不是团员没事儿,你给我唱队歌!"
  "我初二就退队了,队歌早忘了!哥,叔儿,大爷,我说老爷,您饶了我就不成啊?"
  李爽故作痛苦反复求饶,燕然故作强硬一再镇压,但有时候个儿小就是占便宜,不知怎么就逮着了一个空当儿,那小子像条鱼似的呲溜一下子就从燕然手底下脱逃了。但重心偏低的时间太长,腿脚有几分发麻的李爽一时间没站稳,为了保持平衡而伸手扶了一把苏继澜的桌子。
  慌乱中,他压住的是那张还没写完地址的照片。
  慌乱中,苏继澜去按那照片,却因为打滑没有完全按住,食指压在了刚写上去的最后几个字上,然后在照片被李爽弄得滑了出去时,一下子抹乱了那蓝色的号码。
  燕然目睹这情景。
  他火了。
  可他没有跟李爽急。
  他跟他自己急了。
  干脆黑着脸把那照片赌气似的塞进了位子,他开始了随时可能会爆发的沉默。
  然后,他觉得自己看八成儿是要在沉默里死亡了。
  李爽自觉不妙,溜到一边儿,偷偷瞧了一眼同样沉默着的苏继澜。
  但对方没有抬头,就只是看了看自己指尖那一抹微蓝,而后侧脸去找燕然的视线。
  "不要紧,擦了重新写就行。"看着不知为何瞬间就郁闷的不正常的家伙,他想要缓和气氛。可他失败了,虽然对方带着宽慰似的眼神跟他说没事儿,算了吧,不写了,反正我也未必真去得了苏州。可苏继澜总觉得,那完全就是自我排斥的闹别扭的言辞。
  "也对。"心里叹了一声,点了点头,他沉默下去了。
  "嗯。"心里叹了好几百声,点了点头,燕然也沉默下去了。
  他那时很伤感,真的很伤感,他想自己就是真的有朝一日追去苏州,去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找他,兴许这家伙已经搬走了吧。人生莫测,分分合合还不就是旦夕间的事儿么。
  所以就这样吧,就给我个模糊的地址,让我仅仅记得你在这个地方停留着或者停留过,便足够了。
  欠抽的伤感着的燕然,那一刻确实不像个体育委员了,他后来想,兴许就是苏继澜身上那抹不去的江南水乡的淡淡忧愁把他给传染了,要不他原本稀薄的语文细胞怎么就在一两年之内如同癌细胞一样的繁殖开来了呢?要不他怎么可能上中文系呢?要不他怎么可能晃荡着国家二级运动员的大高个儿在一个个编辑部里头钻来钻去,做个长着大男人脸的小小自由撰稿人呢……?
  原来万事皆有因果。
  看着那模糊的地址,草草应和着厨房里母亲喊他吃饭的召唤,燕然抿着嘴唇,最终还是把照片塞了回去。
  "妈,我不吃饭了。"突然开了口,他在父母莫名其妙的视线里笑得有点儿落魄,"我刚想起来,有件急事儿得办,有一人……我……非得现在跟他联系不可。"

story.6


  燕然给苏继澜打电话的时候,前两次,没有拨通。
  占线。
  您所拨叫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那个机械化的声音总是在重复着这一句,燕然有点儿狂躁了。
  "靠你妈。占线就直接'嘀嘀嘀'不成嘛,瞎鸡 巴贫什么贫……"莫名其妙冲着自己手机发邪火儿,他干脆赌气拨了第三回。
  谢天谢地,这回通了。
  菩萨佛爷真主上帝圣母玛利亚……
  "喂?"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才出声。
  "我。"有些急切的说了一句,又发觉这实在是不够礼貌,燕然赶紧补充,"那什么,是我,燕然。那个……你正忙呢吧,你要是忙就算了,没事儿我回头再打,天儿也不早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带着点儿笑音的疑问追了过来,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有什么事就说吧。"
  "你在公司呢?"
  "……没,在家。"
  "哦……"
  "……"
  "那个……"
  "……"
  "……"
  "……"
  "喂?"
  "我在。"
  "在你不出声儿……"
  "你也没出声儿啊。"
  "……嘿……"
  "笑什么。"
  "没事儿,你刚那儿化音真标准,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你要是没什么正经事我挂了啊。"
  "哎别别别!"赶紧拦住了对方,燕然决定终止这有点儿可笑有点儿傻的对话方式,"其实,我是想……嗯,我刚才看咱们高中毕业照,挺感慨。"
  "高中毕业照?你还留着?"那声音有点惊讶。
  "啊,留着呢。"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不是说你挺感慨嘛,然后呢?"
  "然后,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看来……白天的时候跟你交换手机号是对的。"
  "就是,省的我想感慨的时候找不着倾诉对象哈。"
  对过儿传来了低低的笑声,只有气息的那种笑,燕然听着,心里仍旧还是感慨,可感慨的中心却变了。
  这小子,笑起来还是那么好听,真是……
  "那,你感慨什么来着?"
  "感慨咱俩那会儿年轻呗。"
  "现在也不老啊。"
  "你不老,你还是高中刚转来时候那样儿,我老了。"
  "别拿我开心了,你白天还说我变了呢。"
  "是,我那不是说你变好看了嘛。"
  "其实没有……"
  "其实绝对有。"
  "……你说点有用的好不好?"无奈的低笑持续了片刻,燕然听着,沉默着,叹着,而后终于把话题引入正轨。
  他说,"我想跟你碰个头儿。"
  然后,轮到苏继澜开玩笑了。
  他说,"是'周一碰头会'那种嘛?"
  燕然捏着电话的手一哆嗦。
  "你要是跟我说金融方面的事儿,我就带一枕头找你去,你说你的,我睡我的。你说完了叫我。"
  "你睡吧,我不叫你了。"
  "哎呦我的苏大爷……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同学,说白了吧,哥现在想找你聊聊天儿,你乐意见哥嘛?"
  苏继澜那头安静了几秒钟,然后是深呼吸的声音,再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好吧。"
  好,这就好了~
  燕然没拿着电话的那只手一攥拳头。
  "你在家?还是在外面?"
  "家。"
  "那好,我去找你,给我具体地址。"
  "不用了,还是我找你吧,你们家好找,不就珠江帝景嘛,我打的过去,用不了多会儿。"燕然边说边摸口袋,单手撤出钱包,确认着里头的钱还够不够从他的住处到目的地。
  "还是……我找你吧。"
  迟疑的声音,让翻钱包的人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家里有人?哎,你小子不会正陪女朋友……"
  "没有!"突然抬高了音量的一声否认吓了燕然一跳,也似乎吓了苏继澜自己一跳,并不是十分爱皱眉的他摸了摸让这家伙弄得开始神经质的眉心,而后试图缓和气氛的开了口,"天都黑了,你就别跑出来了……"
  "你是心疼我,怕我着凉呢,还是心疼我的钱,不想让我打车呢。"厚脸皮的玩笑从话筒钻了出来。
  "……你不是近视嘛。"停顿了片刻,苏继澜终于出了声,"你不是……一到天黑,就受不了光反差么……我没记错吧。"
  他没记错。
  燕然这个能文能武,又红又专的天才,在拥有了一张大帅哥的脸,一个古代小说里所谓七尺男儿的身高,一副体特生的运动员身材,一套独具特色的语言表达能力,以及一个基本还算是讨人喜欢的人格之后……
  终究,还是有了三个弱点。
  第一,他黑,他黑死了。李爽曾冒着生命危险嘲笑他,扔到非洲去都不是最白的。燕然的回答是"蹲下!唱国歌!"。好吧其实他也不算是非洲人那种黑,他应该算是更接近印度人的那种透着太阳热度的古铜色皮肤。当然,对于平均水平的大多数人来说,他,还是黑。
  第二,他五音不全。除了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和"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不跑调之外,一般的歌他多少都有点儿驾驭困难,上学时音乐老师是唯一一个对他恨铁不成钢的。是,这不算什么,但多少女生憧憬的,他可以抱着吉他,用那修长的指头弹奏,而后唱着很忧郁的情歌的镜头,确实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实现了。
  第三,也就是苏继澜没说错没记错的这一条。
  他近视。
  度数不高,也就一百五左右,而且只有左眼。可他有个和近视同时存在的问题,怕光。白天不要紧,他怕的,是黑暗中的光,路灯和台灯的黄光都还能接受,对他来说,最噩梦的,便是马路上的车灯,还有屋子里电脑显示屏的光。这些太过强烈的光线会让他睁不开眼,会让他短时间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反方向的夜盲,相对于对黑暗适应慢,对弱光感知差的夜盲症患者来说,他是严重的对强光适应慢,甚至会因此眼底酸疼。
  其实这影响并不算大,可还是令他多少有点别扭,高三上半学期还专门挂眼科专家门诊,请假半天儿去医院回来后,苏继澜问他究竟哪里不舒服时,他懊丧的说了这些。
  他没哪儿不舒服,他是浑身都不舒服。
  "这以后我怎么开车呀,我万一要是发大财了,买辆劳斯莱斯幻影,或者迈巴赫什么的,晚上都没法儿开上马路……忒糟心了吧。"
  "放心,你真发财到那个地步,就会有专车司机了。"苏继澜打趣他认真的烦恼。
  "那万一我考不上大学找不着工作,好不容易学了个车本儿开出租,晚上都没法儿干活儿,那也怪惨的吧。"
  "你除了发大财,就是当司机,能不能不这么极端?"
  "这不是凡事儿往最好了想,再往最坏了想,都想到头儿,就平衡了嘛。"
  "那你平衡了?"
  "……还成吧。"
  "嗯,那你告诉我,医生都跟你说什么了。"
  "人家说,我什么微量元素都不缺,我什么毛病都没有,轻度假性近视也不用配眼镜儿。我身体倍儿棒吃嘛儿嘛儿香……小伙子,你多做做眼保健操,别用眼过度,保持良好心态,注意休息……然后,晚上少出来。"
  "没了?"忍着那忍不住的笑,苏继澜看着一脸没辙的燕然。
  "没了。"
  "嗯……其实……"
  "什么其实。"
  "我就是想,老天是公平的。"没有讽刺的意思,苏继澜轻轻笑着看着对方,"总不能让你太完美了吧。"
  "你那意思是,多少都得挂点儿残。"燕然挺认真的琢磨着,然后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我一下儿就又淡定又释然了。难怪穆少安有人格缺陷……"
  "你提他干吗……"又想笑有怕让被议论的人听见,苏继澜推了燕然一把,让他马上住嘴。
  而事实证明,这世上有一件事儿是不大可能的,那就是管住燕然的嘴。
  他极少祸从口出,但是满口的流氓理论从来戒不掉,他嘴欠,但是不惹事儿,他爱玩笑,可一阵阵儿的又让人觉得特真诚。
  这个见了鬼的满嘴京片子的混球……
  苏继澜有时候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他不懂什么叫怯场,再大的场合也从不拘束,他嗓音洪亮,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支配力和调动力,他有幽默感,他分得清前后鼻音,他可以连着说七个带儿化音的字而不会咬了舌头,他个儿高,他帅,他受欢迎,他……他……
  他……现在就正在电话里说,想要两个人碰个头,见个面。
  苏继澜按住了加了速的心脏。
  "还是我去找你吧,正好,让我参观参观你家。"
  "哎哟我的大苏苏……"燕然突然爆出来这么一句,"贵足踏贱地,你让我如何承受得起啊……您住的可是珠江帝景,我住的是五一年苏联老大哥式的破楼,我估计我这耗子窝从里到外建筑面积还没您家厨房宽敞呢……再说……我都一礼拜没扫除了,被窝也没收拾……"
  "我又不是找你相亲,都是男人谁能比谁整齐多少……"似乎是急着让燕然停止夸张的自我否定,苏继澜多少有些嘴上失控。微微红了脸,他干脆直接谈判,"给我地址,要不我不去了,你也别来找我。"
  燕然那头安静了片刻,然后是一声叹,他投降了。
  "得……您来吧,我待会儿先叠被子去……"
  交代了地址,挂了电话,燕然直接冲向了卧室。
  把有碍观瞻的地方都收拾了一遍,钻进浴室洗了把脸,他对着镜子,看着水滴从脸颊侧面滑落。
  他紧张了。
  他觉得自己从没这么胆小不如鼠过。
  他觉得自己从没如此怯场,从没如此拘束,从没如此不知如何是好,失去了淡定与从容,失去了刚才拨电话时候义无反顾的勇猛,失去了所有天生来的大气……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甚至开始觉得这已经是一张老脸连帅都不再帅了。
  小媳妇见情郎一样的莫名其妙的慌乱着,燕然跟自己发着火,用力抓了抓头发,继而皱着眉,长长吁了口气。

story.7


  等待是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等让你紧张或是亢奋的人。
  燕然坐在客厅里抽烟,开着窗户,让秋夜的凉风贯穿整间屋子。他不想留下太浓的烟味儿在屋里,印象中,自己高二就已经习惯了抽烟的日子,习惯了尼古丁的包围,可苏继澜是不抽烟的,也似乎并不喜欢烟的味道。
  这小子应该还是那样儿吧,跟个圣人似的,烟酒不沾,个人卫生搞得极好,体育课活动量那么大都不见他怎么流汗,走路没声音,说话都不曾音量过高,开心了,就浅浅的笑,生气了,就微微皱眉,难过了,就干脆一直一直沉默着直到忍过去。
  如果说燕然是大太阳地儿的一株向日葵,那苏继澜就是绿色池塘里的睡莲,白色的,单瓣的,每一片花瓣儿都透明如玻璃种翡翠的那类睡莲。
  班上男生荷尔蒙爆发的每学期一度的美女评比活动中,有过"冰美人"这一栏,要求,白、气质好、瘦、文静、漂亮。燕然想过,苏继澜其实符合这些要求,虽然他有时候也会挥拳头,但从来没真的落下来过,而且,他只对着自己旁边儿这个嘴欠的军体委员才会挥拳头。于是,尽管苏继澜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很一般或者说至少远不能称得上完美,但燕然心里,他这个大苏苏最起码能打九十分以上。
  苏继澜是九二五的纯银,未必有玛瑙花哨,未必有钻石耀眼,未必有水晶透彻,未必有珍珠润泽,但,他就是有那么一种纯粹的味道,一种柔软与坚韧糅合在一起的特质,一种燕然心中的,甚至可以说是带了异域风情的特别。
  太纯了,太特别了,你可以说这是北方人粗枝大叶惯了之后,就是看着南方人的细腻有接近欲和探究欲,你也可以说这是一个骨子里潜在的文人发骚的意
淫,你还可以说这是让女生追烦了追怕了的他为了逃避异性而选择将目光更多集中在同性中容貌姣好小群体之上。但总之,燕然的眼,始终是追着苏继澜的,就像猫追着鱼,狗追着骨头,奥特曼追着小怪兽……
  言归正传,总之,燕然不知不觉中,早已经把太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苏继澜身上,他跟个追星族似的探寻着对方每一点信息。
  从姓名开始。
  "你名字挺特别哎,有什么特殊含义嘛?"某一次,他若无其事的开口问。
  "……哦,因为我爷爷叫苏庆澜。"
  "然后呢。"
  "然后,我爸希望我将来继承他的衣钵,就给我起名字叫'继'澜。"
  "你爷爷干嘛的?"
  "搞历史研究的。"
  "行啊,历史学家?"
  "就算是吧。"
  "那你将来打算考历史系?"
  "……不知道。"说到这儿,苏继澜摇了摇头,"其实我对历史兴趣不是很大,我想学中文。"
  "中文有什么意思,见天儿说的都是中国话,还用学?"
  "对你来说语言就是容易啊,你从小就说普通话。可我不一样,普通话对我来说好多地方值得研究。"
  "错了吧错了吧。"燕然托着下巴笑,"我打小儿说的是北京土语懂嘛,普通话其实就是不好好儿说话,儿化音得少了小一半儿吧,好些字还发音特诡异……嗨,反正就是阶级统治工具呗。"
  "我倒是挺感谢普通话推广的。"苏继澜也托着下巴笑,"要不我和你怎么交流?吴方言你听得懂?"
  "你宰了我吧。"燕然哼哼了两声。
  "所以说。"
  "其实,就算听得懂也未必学得会。你不会儿化音可以学会,可以习惯,我本来就会儿化音你要是不让我用,我非死了不可。这就跟什么似的呢……嗯,就好像学会了骑自行车就通常不会骑三轮儿了。"
  燕然说得挺认真,苏继澜听得挺开心。
  "你比喻这么生动,应该学中文。"他说。
  "那我这个国家二级运动员的硬件儿设施不是糟践了嘛。"燕然指了指自己。
  "那,你可以做记者,战地记者……"说了一半儿已经想笑了,苏继澜稍微扭过脸去。
  "你是说真要是打起来,我没准儿能跑得快点儿?"燕然表情倒是还算淡定。
  "对啊,生还几率大啊。"
  "我跑再快也没枪子儿快吧。"
  "所以说你还要多加练习啊。"
  "……"燕然沉默了半秒,而后低头看表,而后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我靠!光顾了跟你聊了!我运动队儿训练都快迟到了~!妈呦,体育老师非罚我跑一千五不可,我赶紧走了啊!明儿见~!"
  一阵风似的,燕然抓起书包就从座位上冲出了教室。
  苏继澜都没来得及应和着说声不够熟练的"明儿见"。
  那是某天放学后,没有回宿舍的他,和等着体育队儿训练的燕然,在教室里的聊天内容。
  那是个晴朗的初夏的傍晚,红色的太阳光透过楼道窗子照进来,老式课桌椅姜黄的面儿和军绿的腿儿,都被那光线照得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那天,燕然没被罚跑一千五,他赶上了体育老师的点名,换了运动短裤,上头套着校服,从敞开的前襟就能看见里头和运动裤配套的跨栏背心。准备活动结束,三两下脱掉了校服之后,那结实的手臂,颇具半大男人气息的肌肉轮廓,就都被紧绷绷的运动装出卖了。
  燕然个儿高,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那两条长腿,从小学高年级开始就在校队里练中长跑和篮球,那紧绷绷的腿部肌肉,黝黑的光洁的皮肤不知道让多少女生荡漾过暗暗尖叫过。甚至还有的姑娘偷偷幻想过没有腿毛的他两腿之间小腹之下的草丛是否也比较稀薄,然后,在偶然经过或是刻意停留在操场周围的,思春期未满的丫头们一眼又一眼盯着他,"嫖"他的过程中,燕然逐渐学会了无视周围人的目光,他只是和同一个校队儿的弟兄们瞎聊着芝加哥公牛或底特律活塞,聊着跟腱与半月板,聊着胡萝卜炒豆儿到底有没有增高疗效,聊着活血化瘀的镇痛膏是同仁堂的好还是云南白药的好,聊着仙剑奇侠传里头到底是赵灵儿好看还是李月如好看……
  那年,仙剑刚出第一版,那年,格斗天皇的风靡劲头儿远胜过现在的山口山,那年,像绝大多同龄的大男孩儿一样习惯了偷着溜出学校去抽烟或是打台球的燕然,在操场上用很帅气的姿势做准备活动以及真的跑起来时,并不曾意识到,就在远处,在那些桃红色的思春少女的目光之外,还有一个冷静的,带着疑惑与矛盾的视线会偶尔纠结在他身上。
  苏继澜会在没人的教室里探头到窗外,远远的看上他一两眼,或是在端着饭盒往食堂走的路上经过操场,似是若无其事的注目片刻。
  他想过,如若有人问起,他会讲,自己在看着一个有点喜欢的女生,如若有人追问是谁,他决定打死也不说。
  他和燕然的接触,每天都会终结在运动队开始训练的时候,燕然不是住校生,他家近,入学那年宿舍紧张,校方让家近的学生尽可能的走读。于是,他就会在周一到周五的早晨骑着那辆山地车,背着单肩背包出现在校门口,然后,晚上训练结束,又同样背着单肩背包,骑着山地车离开学校。他跟苏继澜,每天的最近距离时段,就是从早读,到下午最后一节课的这段时间。
  其实挺长,其实,也挺短。
  掐灭了烟,吁了口气,燕然靠在沙发上一点点往下出溜,出溜到颈椎已经有压迫感之前,轻轻的,有礼貌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仍旧有着高中时代那一阵风似的动作,他跑去开门,外头,借着昏黄的楼道灯光,他隔着防盗门的纱网,看见苏继澜就站在那儿。
  "还真快……"拉开门,燕然一侧身让开门口,"来来,快进来。"
  "……这就是你所谓的'耗子窝'嘛?"苏继澜轻轻笑着,边走进门边把车钥匙塞进上衣口袋,"挺整齐啊,还是说你刚打扫了?"
  "皇上圣明。你比狄仁杰还狄仁杰。"燕然随手关上门,指了指自己刚刚还在上头蹭来蹭去的沙发,"坐吧,我给你沏茶。"
  "不麻烦了,白开水就行。"苏继澜并没有坐下,而是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套房子的布置。
  "别啊,那不更显得我寒酸了嘛……"一脸"凄苦"的说着,燕然从茶几下头抓过茶叶罐,发觉对方正在巡视,他再次开口自我调侃,"怎么样啊陛下,头回到贫下中农的一亩三分地儿视察,心潮起伏了没有?"
  "嗯,起伏了。"保持着轻浅的笑,苏继澜最终将目光集中在里屋那张大写字台上,他抬手指了指那堆满了各类书籍跟纸张,几乎把电脑显示屏都淹没了的案子,"这就是燕先生工作和战斗的地方?"
  "嗯,是工作的地方,战斗嘛……谈不上。"燕然撇嘴,"我就一落魄文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顶多了跟一稿子较较劲'搏斗'一番而已。"
  "哎,可别乱谦虚。"苏继澜挑起眉梢看着那家伙,"再落魄,也是文人呐,总比我这个商人清高。"
  "哪儿啊,'清'我不敢当,'高'倒是高了点儿,可也比不上乔丹。问题是,清高它不能当饭吃啊……"
  "至少,活得光明磊落吧。"
  "嗯哼,那倒是,我磊落得快连门上都不用挂锁了。"
  茶,沏好了,燕然在苏继澜最终还是坐在了沙发上之后,小心给他倒了一杯,听着那声温和低沉的"谢谢",他看着那杯子里的茶叶缓缓降到杯底。那就像沉淀多年的某种情绪,沉淀再久也是暂时的,只等着某一刻,在一点波澜涌动中再次翻卷漂浮起来。

story.8


  "你都在什么地方投稿?"短时间的沉默过后,苏继澜把视线从那堆稿纸上收回来,轻声开口,打开了话题。
  "……不一定吧,有报纸有杂志。"燕然吁了口气,"唯独没有书。"
  "你没想过写书?就是那种中短篇小说或者散文集什么的。"
  "不喜欢。"燕然撇嘴,"小说不是我专长,散文……你看我像是那么风雅的人嘛?"
  "散文未必风雅啊。"
  "那你是说让我写政论散文?毙了我吧干脆。"
  "有什么不行的。"苏继澜突然想逗逗这家伙,"你们北京人就是喜欢谈政治,随便聊两句,就成了文章了。"
  "哎你少一打击一大片啊。我可压根儿对政治没兴趣。"燕然来了精神头儿,似乎只有被刺激两下儿才能引燃的斗志烧起来了,"再说了,我们不谈政治行嘛?你挨政治中心呆着呢,不懂政治不谈政治,指不定哪天倒霉事儿就都砸你脑袋上来了。这是从大明朝留下来的病根儿,那会儿厂卫制盛行,不懂政治,说错一句话就拖出去乱棍打死了。罪大恶极的还得把脑袋挂宣武门城门洞上头。到了近代还是不太平,三天两头儿改朝换代,今儿个王大帅当政,明儿个张大帅掌权,天天儿脑门儿上挂着个炸弹过活,你敢不懂政治?要是太平盛世海不扬波大伙儿都过那种小国寡民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日子,兔崽子才乐意谈政治呢,你当政治好玩儿啊……太往前的事儿就不说了,你就说六六年到七六年……或者干脆咱就说八九年,八九年北京闹成什么样儿你总在新闻联播里见过吧?那会儿你家里闹成那样儿了嘛?我爸可是带着我亲自上天
安门广场给大学生送过饭,亲眼瞅见……那会儿……嗨,算了,放这屁干嘛……反正你也不爱听。"
  我没有不爱听,不,应该说我确实不爱听政治,我确实不爱听那些纷乱的大是大非,可我爱听你的声音,爱听你的口气,爱看你唠唠叨叨说这些话时候的表情。
  真鲜活哎……
  "我不爱听,你也还是说了一大堆啊。"忍着笑,苏继澜看着坐在他对面儿的家伙,"我懂,一个人说的话,跟见过的东西有密切联系,在一个环境里呆久了,肯定说的都是这个圈子里的生存之道。"
  燕然沉默了两秒钟。
  然后突然笑了。
  "乖。我就是喜欢你这么善解人意。"
  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的苏继澜虽没呛着,却实实在在吞咽了一根细小的茶梗。
  那茶梗擦过他的喉头,又微痒的排斥感,可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说正经的。"稳了稳心神,苏继澜放下杯子,脸上在泛红,但是语气很平和,"你到底都在什么地方投稿啊。"
  "在有人看得懂我写的东西的地方。"
  "……算了不问了。"
  "哎哎哎,别生气啊~~"嬉皮笑脸的家伙凑过来了,"逗你玩儿呢。其实,也没什么说的必要,等我什么时候有本事在人民日报上发东西了再告诉你也不迟。"
  "你可以先在北京日报上发东西。"苏继澜笑出了声,"努力吧,我会天天早晨在上头找你的名字的。"
  "寻人启事还是征婚广告?"
  "你当我傻啊,北京日报哪有这两栏?"
  "哟,这么说你还看这报纸呐?"
  "……我桌上每天四份报纸。"犹豫了一下,感觉到自己说出来也不会被嗤笑,他简单开口,"北京日报、人民日报、财经、参考消息。"
  "我靠得嘞……"燕然一低头,一抹脸,"你真牛,你快赶上党支部书记了,这么跟你说吧,我看的报纸除了法制晚报就只有精品购物指南了。"
  "你看法制晚报干吗?"
  "看看哪儿又发生灭门惨案了,我好等着那儿的房价下跌的时候买二手房去。"说的时候表情很淡定,说完之后便再也忍不住了,燕然在苏继澜鄙视的目光中笑得又狡猾又傻气,然后摇了摇头,喝了口茶,"开玩笑开玩笑,我是觉得就法制晚报上头的东西还多少有点儿意思而已。哎对了,你一大商人,见天儿看党报党刊的……怎么着你还想参政啊?"
  "就跟你说的那样,在北京,不懂政治动向,怎么做大事业。"苏继澜说得简单,而后话语里带了一丝笑意,"而且,我是真喜欢人民日报那种微微发黄的纸张……"
  话音落下,两个人同时笑了出来,这笑声持续了一阵子,而后是苏继澜的一声叹息。
  "你……真是,跟当初不一样了。谈吐啊,举止什么的……都不一样了。"
  "嗯,感谢首都的熏陶。"
  "行了别逗了你……"燕然放下茶杯,再度莫名其妙窜上来的烟瘾让他不自觉的伸手去摸烟盒,很自然很熟练的撤出一根儿红塔山,叼在嘴里,想要去找那个总是让他忘了放在哪个口袋的破打火机,却再度发现自己又一次弄丢了它。正在想着干脆放弃,对面伸过来一只手,一个银光闪闪的Zippo在被那骨感白皙的指头清脆的掀开了盖子之后,点燃了鲜红的火星。
  燕然眯起了眼。
  凑过去,他对着那火星吸了一口,烟,点着了。
  苏继澜看着那家伙流畅的动作,吞了吞口水。
  男人,尤其是一个成功的男人,有三件事最为尴尬,推汽车、摇手表、甩钢笔。在苏继澜看来,还有第四点,就是想抽烟时却找不着打火机。
  可燕然不同,苏继澜不知怎的,就是觉得这个也许确实算不上成功,但绝对是个大男人的男人,做上述那几件事的时候,都一定一定会格外的……性感?
  就比如现在,燕然叉着那两条长腿坐在他面前,看不见丝毫肥肉的身体包裹在多少有点紧身的衣服里,古铜色的皮肤,漆黑的头发,凑过来借火的时候,那稍稍侧着头,微微皱着眉,眯起眼的姿态,以及隔着从轻轻启开的双唇中吐出的轻飘飘的烟雾,向他投来深邃的,亦或是带点儿帅,亦或是带点儿颓的目光……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苏继澜手指尖酥麻起来。错开眼,收起打火机,他半天没说话。
  "你抽什么烟?"到最后,先开口的,是燕然。
  "啊?"苏继澜愣了一下,"哦,中华。"
  "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
  "不是,我还以为你得抽……淡点儿的,或者,凉烟?"
  "你是说薄荷烟嘛?"
  "嗯,像什么绿万呐,肯特什么的。"
  "不习惯那种薄荷味。"
  "哦。"燕然点了点头,"其实也好,听说抽凉烟儿灭精。"
  "什么?"
  "真的,我记得上高中那会儿就听人说来着。"
  "有科学根据吗?"
  "没细追究过……怎么着你还真抽过?"
  "没有啊。"
  "那不就得了。"诡异的笑了两声,燕然用夹着烟的手小指和无名指轻轻勾过茶几上的烟灰缸,而后把烟灰在里头磕了磕,"其实,你要说你不抽烟,我更相信一点儿。"
  "可,生意场上,有时候非抽不可。"
  "那倒是。"
  "对了,你到底有没有出书的打算?我是说,比如你真的写了书的话,想不想出。"
  突然又重新回到起点上的话题让燕然都有些不适应了,他想了想才在摇头的同时说了个"不想"。
  "为什么?现在不是出书热嘛。"
  "对,就因为是出书热我才不出书呢。随大流儿没好处,再说了,书商百分之九十是狗娘养的,瞅见能下蛆的蛋就不要命往上撞,半点儿社会责任感都没有,脑子里就他妈认得钱。想发财都想得瞎了心了,事儿出得裉结儿上亲爹都能倒腾着卖了。放心,我宁可不分成儿也不能让钱都给这帮孙子赚了。你瞅瞅现在社会上流通的那都是什么货色啊……你想看色
情书刊,想看垃圾文学一胡噜一片,去年我想买一套原版正品精装本儿的北京地方志,跑了仨新华书店才弄着。什么世道儿……"
  愤青儿着,牢骚着,燕然抽着烟沉默下去了,倒是苏继澜,耳朵听着这家伙的声音,脑子却已经开始走神。
  "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呐。"他说。
  确实,燕然还是那个燕然,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也许面临人生提供的诸多选项,他不懂得去选择最容易让他飞黄腾达或是最能让他显露自身才华的条目,可他看着周围不如他的人做了所谓的聪明抉择后飞黄腾达时,却从不曾后悔自己的决定。他靠他的尊严活着,即使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尊严,这磊落,这本性中的骄傲,远不能带领他走向更完美的人生。
  钱,他并非不想要,谁跟钱有仇呢?他只是做不到为了人性本来有之的贪欲得以实现,就去逢迎世俗。他为他自己活着,为他在乎和在乎他的人们活着,这一点,确实是从未改变过。
  同样没变的,是他那张能剥掉你一层皮的嘴,需要刻薄时,他刻薄到残忍,需要幽默时,他幽默到过分,需要激昂时,他激昂到让你不由自主跟着一道激昂起来,需要嘲讽时,他那大胆包天任意胡为的言语,能要了被嘲讽者的命。
  于是,苏继澜始终爱听燕然说话,爱听那亮堂的,颇具磁性的嗓音,说出各种各样的语言。
  记忆里,燕然最让他崩溃的一次长篇大论,是在大学第一年。
  因为成绩优秀被学长们拽到了学习部的苏继澜,在第一次学生会新干部推荐会上,听见了那番了不起的,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言辞。
  "各位同学,前辈们,会长、副会长,大家好。我叫燕然,燕京啤酒的燕,纯天然的然。我呢,是被人推进来的,您各位听好了啊,首先这是个被动形态,其次,这是'推',而不是'请',也就是说,我不是自愿的。不过呢,既然每个在座的人都得说两句,那我也别例外。刚才谈到了加入学生会能使人生目标更明确,能对未来的发展起到好作用……我表示赞同,真的。"略微停顿了一下,燕然在所有人注目中继续开口,"我常想,人生,就是一根儿JB,有的人长一点儿,有的人短一点儿,有的人很蓬勃,有的人很饥渴,有的人勉勉强强,有的人生来就是阳
痿。不过,为了努力制造几次□,我们每个人都在自 慰。这个自
慰的过程,就是我们向所谓的人生理想拼搏的过程。它需要技巧和胆识,以及坚信一定可以达到顶峰的信念。我这个人吧……是个缺乏人生目标的人,但是我又不想让人说我阳
痿,所以我加入学生会,就是为了学习更好的,更有效的自 慰方式。完了。谢谢大家。"
  燕然说完,没有坐下,他直接一转身儿走出去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傻了,都惊了,"推荐"他进学生会的学长坐在原地,一脸想要咬舌自尽的表情。底下有人开始议论纷纷这孙子到底是他妈谁呀,这是嘴嘛,丫吃什么长大的啊……
  唯一一个,唯一一个在震惊过后再也忍不住的笑了出来的,是苏继澜。
  这个就知道那家伙带着阴损毒辣的浅笑站起来发言,就不可能说出什么柔软温和词句的,对这个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混账玩意儿有长达两年了解的人,苏继澜,一直压抑着,控制着,却还是低着头,扶着太阳穴,笑得脸颊发红,笑得呼吸急促,笑得连眼角都湿润起来……

story.9


  苏继澜开始边回忆边忍不住笑起来的时候,燕然略微有点儿发毛。
  "你乐什么呢。"
  "没有,其实……"再次笑了出来,苏继澜尽力收敛了一些,而后稳了稳心神,"突然想起来,上大学的时候,你在学生会上的发言。"
  "啊……?"燕然一脸疑惑不解,随后紧跟着就是恍然大悟,"哦你说那个啊!哈哈哈……就我那自
慰人生的理论吧,靠,这都多少年了你还记着?我自己都差点儿没想起来。"
  "肯定忘不了啊,那个太有传奇色彩了。"
  "是哈,后来有一阵儿好些人见着我都指指点点的。"
  "嗯,他们都说'这人就是那自 慰神人'。"
  "哎呦喂……真怀念哎,我还那么风光过呢。"
  "这也算是风光?"
  "那当然了,多牛逼啊,现在一想我后来就再也没那么牛过了。看来是老了,越来越面了如今。"燕然笑得有几分无奈,苏继澜看得有几分感慨。
  他确实不再是当年那个愣头小子了,他从有男人味儿的孩子终于成长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男人,这种变化……这种变化……
  为什么自己大学时代不曾预料到呢?如若他不曾离开,如若他始终近距离目睹着完整的变化过程,那该是多么刺激的一件事儿?
  这些年的空白……难道只有在重逢了之后才意识到真的是一个空白么?
  燕然仍旧爱笑,笑的时候仍旧那么爽朗,这家伙牙仍旧那么白,那么整齐,除了右边第二颗下门牙上还留着当初咬酒瓶子盖儿留下的硬伤……
  苏继澜低头喝了一口茶。
  "你的牙……还疼嘛?"
  "嗯?"熄灭了烟蒂,燕然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你是说这小豁口儿?"
  "嗯。"
  "早就不疼了。不是,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啊。"奇怪的笑了一声,燕然看着面前突然有点儿脸红的人,"看来是久别重逢太激动了。"
  苏继澜没说话,就只是微微挑着嘴角,可他不想笑,那细微如小米粒儿大小的,特别不明显的豁口,对他来说存在感太过强烈,强烈到无法忽视。
  那是高二的暑假,闷热到令人窒息的七月里,为了等父亲在北京的工作告一段落在一起回苏州,同时不想在家被老妈拽着给所有亲戚四处转悠买北京土产,苏继澜在学校里多住了大约一个礼拜。就是这躲清静的一个礼拜,他经历了一次不寻常的体验。
  宿舍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冷清的屋子冷清的楼道都让他轻微不爽,跟暑假作业搏斗完了之后,他就会溜达到操场,去看体育队儿训练。
  他不会看很久,每次都是随便呆上一会儿就走,本来想跃跃欲试的和那些人高马大的体特生们一块儿打打篮球,可头一回刚进了篮球场,就让燕然给轰出来了。
  "你不成!绝对不成!说不成就是不成!"胳膊下头夹着从对方手里没收的篮球,燕然皱眉,"他们这帮牲口打球儿跟打仗一样,让他们撞一下儿你非摔坏了不可!这大暑假的校医又不在,不成不成不成。"
  "哎!然子!你丫让人家跟着一块儿玩儿会儿怎么啦?!"比燕然还个儿高的理科1班那个体特生嚷嚷了一嗓子。
  "少他妈废话!就你丫最爱拿胳膊肘撞人!"回头回敬了对方一句,燕然重新面对着苏继澜,"那什么,真不成,要不回出了事儿体育老师肯定活活儿捏死我们……"
  "嗯,我知道了。"虽然有些失望,可并不反感,想着算了,这家伙也是为我好,苏继澜双手□短裤的口袋,说了声"那我走了",便转身往回走。
  燕然看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突然喊住了他。
  "哎!"他站在那儿,有点儿局促,"你要真想玩儿,回头……集训散了,我跟你打。"
  "……你不撞我嘛?"苏继澜回过身来。
  "肯定不会,你随便撞我,我都没意见。"
  "我撞不动你吧。"看着那家伙黑乎乎的脸和满脸傻乎乎的笑,苏继澜觉得心里比七月中旬的太阳还要滚烫起来。
  从那天开始,每天集训结束之后,燕然都会如约叫上苏继澜一块儿玩儿一会儿篮球。他站在他身后,轻轻抬着他的胳膊,纠正他投篮的动作,告诉他如何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青春的活力四射的抛物线来,苏继澜感受着那个结实的身体贴在自己背上的热度和血脉涌动的力量,额角微微渗出汗来。
  其实苏继澜并不矮,他大概到燕然的耳根那么高,量化一下儿大约一米七二,按照粗俗而且搞笑的说法,这个高度绝对"够用了",至少不会找不着媳妇儿。可对于光着脚量都一米八六的燕然来说,他这个大苏苏还是很秀气的。
  "哎我才发现,你正好儿到我耳垂儿哎。"很欠打的伸手去测量彼此的身高差,燕然亢奋起来,"夫妻个儿夫妻个儿~"
  "嗯。'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苏继澜相当淡定的拿冯骥才的经典作品往他们身上套,这做法很快惹来了燕然的不满,"高女人"伸了爪子,弄乱了对方柔软的头发。
  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这对儿"同桌的他",就这么度过了一个礼拜。
  然后,到了某一天,结束了集训的燕然找不到苏继澜,从学校里骑着山地车出来,正看见他站在校门口对面的小卖部前头买冷饮。
  燕然叫了他一声,苏继澜回过头来,提着手里的袋子往马路对面走来,然后,就在那一刹那,一辆从旁边巷子里歪歪扭扭冲出来的小摩托车突然紧贴着苏继澜身边飞驰而过。
  手里的袋子被剐掉了,那摩托车后头一左一右挂着的两个金属丝编成的篓子成了凶器,尖锐的接头处刀子似的沿着苏继澜的膝头划过,左腿白皙的皮肤上立刻见了殷红的血痕。
  燕然那一刻完全傻了,他的弟兄们也都愣在了原处,紧跟着,发现那辆肇事车迟疑了一下,车上的人减缓了速度回头看,而后准备逃跑时,燕然只觉得自己开始血往上涌。
  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大爷!!!",然后在骑车人眼看着就要逃走之前扔下了自己的山地车,从路边抄起半块儿红砖就用力扔了出去。
  砖头并没有打中肇事者那没扣着安全帽的脑袋,但是正砍在那辆车的左车把上,被突如其来的惊吓和左手上的剧痛弄得慌了阵脚,一个侧歪就摔在了地上的家伙还没爬起来,就听见身后砍他砖头的人红了眼的喊声。
  "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
  一群如狼似虎的牲口体特生,围住了势单力孤的祸头。
  哭都没用了。
  N比一的凌虐持续时间并不长,拳头足够硬的崽子们把一个成年人一顿暴揍,打得对方喊出来的声儿比鬼都难听。
  虽说是"打死了算我的",可豪言壮语之后,行动毕竟要有分寸,确信那挨揍的倒霉鬼半个月之内怕是再也驾驭不了任何形式的交通工具了,一群痛痛快快发泄了个够的崽子扔下抱着脑袋鼻青脸肿的被"执刑"者,点上烟,聊着天,兴高采烈心满意足勾肩搭背的走了。
  燕然最后给了那孙子一脚,而后拉着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如此阵势的苏继澜,让他坐在自己车后架上。
  "走,我带你上医院。"
  "不用了,没那么严重。"苏继澜低头看了看还在渗血的伤口,尽量忍着疼站稳当。
  "你少糊弄我,我从小就是体育队儿的,什么样儿的伤没见过?!让你上来你就上来,快点儿,夏天太容易感染!"
  "真不用了,我回去洗洗就行……再说,那医院也太远了,折腾来折腾去的,还不如我自己处理处理。"一想到可能要被大夫那没轻没重的手碰触自己的伤,苏继澜就从尾椎骨升起一股恶寒来。
  "那……你总得消消毒吧!体育老师走了,要不他那屋还有酒精……"眉头紧紧皱着,燕然迈腿上车,"你先回宿舍等着,我上药店给你买瓶酒精,这就回来。"
  燕然想去,可苏继澜还是拉住了他。
  "不用了,拿这个消毒也可以吧。"
  他说的,是自己手里刚捡起来的那个竟然没有完全坏掉的袋子,袋子里头,是幸存的一瓶六十五度牛栏山二锅头。
  "不是吧你……"燕然不知是想气还是想笑,又或者纯粹是不敢相信这热辣辣的东西会出现在这个江南小才子身上。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反对那提议。烈性酒在某些时候完全可以充当消毒用品,跟着那死也不肯坐在他车后架子上的苏继澜回了宿舍,燕然抄起那瓶二锅头,管对方要起子。
  "我没有。"苏继澜摇头。
  本来就是急脾气的家伙更加焦躁起来,干脆开口用牙去咬那瓶子盖儿,咔啪一声,盖子开了,那整齐的牙齿上,也被硌掉了小小的一块儿,留了个不明显的豁口。
  被告知忍一下疼别乱动时,苏继澜脑子里想的并非自己的伤,而是燕然的牙龈是否在出血。
  简单的消毒工作完成了,幸好伤口不算太深,斜着贴了两个邦迪,差不多可以自由活动的苏继澜吁了口气,说了声多谢。
  "行了你就别损我了……"燕然脱力的坐在对面那张空着的床铺上,抬手捏了捏眉心,"要不是我叫你,你也不至于让车刮着。"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有些无奈,有些感动,苏继澜抬手指了指对方的嘴,"那,你的牙,是不是硌掉了一点?"
  "嗯,没事儿,看不出来。"燕然倒是挺无所谓,"你先告诉我你买二锅头干吗。"
  "哦,是我爷爷要的。"苏继澜一声轻笑,"上次我爸给他带了一瓶,他觉得好,这次说多带两瓶过去。"
  "苏州没有?"
  "好像是,我姨夫说有红星的,可没见到有这个……"
  "牛栏山。"
  "啊对。"
  "嘿……"放松下来的燕然发出一声傻笑,"我刚还以为是你喝的呢。"
  "得了,我喝醪糟都脸红的。"苏继澜一声不爽的咕哝。
  喝醪糟会脸红的苏继澜,膝盖上贴着邦迪的苏继澜,因为偶然事件让燕然和他那帮牲口同党当了一回英雄的苏继澜,身上带着残留的血的味道和六十五度二锅头的酒香的苏继澜……
  两天之后,跟着父母回了苏州。
  那个暑假,燕然过得索然无味。
  "想什么呢。"对面的人叫了他一声,苏继澜恍然,而后遮掩似的笑。
  "啊,我看你墙上那个书法艺术呢。"稍一抬眼,就看见墙上挂着的画框,里头是白底黑字两句话——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龙飞凤舞的大字,潇洒苍劲,铁画银钩。
  "看着不像写的……"
  "哦。"也回头看了一眼,燕然嘿嘿起来,"那是绣的,十字绣。"
  "你买的?"
  "哪儿有卖纯黑白十字绣的啊……这是我自己做的。"
  "真的假的?"
  "蒙你的是孙子。"
  "你……还真有闲情雅致啊……"不可思议的感觉还没完全退去,想笑的冲动就又涌上来了,苏继澜看了看那两句话,又看了看总觉得和这两句话颇有几分相配的燕大侠,笑意就再也忍不住了,"没想到,国家二级运动员,其实也会女红……"
  "那是……我多牛逼啊我……"不大清楚自己是被笑话还是被表扬了,燕然带着那大男人的小别扭,轻轻哼了一声,而后扭过头,红了脸。

story.10


  燕然其实并不喜欢十字绣,而且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能踏实下来做十字绣,他只是把十字绣当做一种稳定情绪的途径,写东西写到快要崩溃时,或者干脆半个字儿都写不出来时,他就会干脆关了电视电脑和所有制造杂音的东西,强迫自己坐在沙发上绣上一个钟头,直到自己被N次扎了手,发誓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想再摸针线。
  放下绣了一半的作品,他会发觉干什么都是那么美好。
  "也就是说,你用这个做调剂?"苏继澜看着那字幅,暗暗感叹自己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耐力做出来这东西。
  "嗯,差不多吧。"干笑了两声,燕然给他蓄满热茶,"其实也是闲的。"
  "不过确实有成效。"
  "也确实挺让人咬牙切齿的,这玩意儿真不是大老粗干的活儿啊……"
  "然后你每次咬牙切齿时候,都有一种'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感觉吧。"苏继澜笑他,而后在他那自嘲的笑声里再次开口,"其实,你不能算是大老粗,真的。"
  "嗯,那得看跟谁比了。"燕然撇嘴,"要跟工人阶级比,我多少还真就算是一文人,可跟……你这样儿的比,我就只能说是粗人了。"
  "跟我比?我不过就是个做生意的……"苏继澜有点儿惊讶,也有点儿窘迫起来,"哦我知道了,你是说外表吧,其实你只是黑了一点,别的……"
  "你紧张什么呀。"燕然突然觉得自己对面坐着个相亲中的大姑娘,想给自己的话打圆场,却怎么都说不到点子上,"甭管是长相儿,还是本质,咱俩都有强烈反差你不觉得嘛?"
  绝对是强烈的反差,由内而外,从现象到本质。
  我与你的差别,就像是北国与南方,胡同与水巷,劲风与梅雨,粗放与细腻。那是光着膀子叼着烟站在烟摊儿旁边大声谈笑,与整洁得体斯文儒雅在酒会上低语的差别;那是二手的,不到一百块钱买来的,掉了铃铛盖儿的破二八,与全新的,不算购置税都要六十多万的,金色的雷克萨斯GS的差别;那是近郊房龄六十年的老楼房与城里两百多平米的珠江帝景豪宅的差别……就像……庶民与贵族,隔着一道鸿沟,遥遥相望。
  "你别这么说。"苏继澜略微皱了眉头,"其实,你并非没有实力。"
  "什么实力?你是说北京户口嘛?"燕然装傻打岔。
  "我是说,你其实远可以过上比我好的日子,只不过你不奢求那些而已,因为对你来说那些东西都是……"
  "浮云?"
  "对,浮云。"一下子笑了出来,让那网络流行语逗乐了的苏继澜向后靠在了沙发背上,"再说,你这套房子虽然小,可是很有情调啊。"
  "阿弥陀佛,我还真得谢谢您没说'情趣'。"
  "你又来了……"持续着轻轻的笑,苏继澜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你从来用自嘲当'谢谢'。"
  "北京人都这揍性。"干巴巴的哼哼了两声,燕然端着茶杯喝了好几口,"我们不说'您好''谢谢''对不起'。"
  "……瞎说,我周围没有不会说这些话的。"
  "是,会说是会说,可不爱说啊,说着多别扭啊……"燕然抓了抓头发,而后继续解答,"你看要是俩老北京对话,绝对是几乎没有这仨词儿。我们不说您好,我们说'吃了嘛您?今儿天儿不错哈',不说谢谢,说'添麻烦添麻烦',不说'对不起',说'哟哟哟!怪我怪我您没事儿吧?!得,我给您赔不是了,您别见怪别见怪'。"
  苏继澜听着,笑着,笑了半天。
  "你是说,京味儿文化,就是一个字变成一句话,一句话变成一百句话么?"
  "错了吧,京味儿文化其实就是不好好说话。"
  "跟你在一起我大概会很快起皱纹吧。"始终忍不住笑,苏继澜干脆放下杯子免得拿不住,"那也就是说,我刚才说你有情调,你本应该回答'添麻烦'?"
  "不,场合不一样了。人家夸你,你就得说'哪儿啊,我这算什么情调啊'诸如此类。"
  苏继澜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开口出声。
  他突然想,自己好像很久没这么密集的笑过了,也好像很久没在短时间内被那么多的回忆片段包围过了。重新见到燕然,过去的,就忽而变得竟然如此之近,好像就在昨天,好像就在上一秒,不然,那些记忆就不可能如此清晰,如此鲜活。
  "对了,你家里人都挺好的?"就好像为了缓和突然间有点儿怪异起来的气氛,燕然开口问。
  "啊,挺好,爸妈都退休了,在家安安静静的……挺好。"
  "哦,你爷爷他老人家……"
  苏继澜叹了口气。
  "去世好几年了。"
  "哟……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
  "你肯定不知道啊。"苏继澜笑了笑,"就在我回北京之前去世的。"
  "那还好,幸好见到最后一面了吧。"
  "嗯。"点了点头,苏继澜没有多说话,他略微低垂了眼,像是在掩盖心里的某些东西,这掩盖燕然发现了,但是他没有追问,没有戳穿。
  "改天……等你有空的时候,上我们家吃顿饭去吧。"
  "啊?"这提议显然是让苏继澜有些意外,"你是说,你父母家?"
  "嗯,去吧。那天我说我要同学聚会了,我爸妈还说把过去关系好的叫家去吃顿饭热闹热闹呢。"
  "看来你父母平时过得很安静啊。"
  "是……"说到这里,轮到燕然低落了,"可惜,我忒不是玩意儿,我妈就盼着抱孙子,我到现在还一人儿耍单儿呢。"
  "你没结婚?"这疑问有些试探的意思,苏继澜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何试探的成分那么重,"也没交女朋友?"
  "哪儿来的女朋友啊我,你瞅我这屋里像是有女的嘛,我妈还说呢,挺大的人了,一天到晚呼噜悠似的,也不为自己将来考虑考虑,连个正经职业都没有。"燕然与其说是在牢骚,不如说是在忏悔,确实,自己欠爹妈的太多,可若是让他为了父母的意愿而走上另外一条人生路……他是真的不想。他也恨自己怪自己的混账做法,可他真的做不到改变。
  "父母上了岁数,终归会希望儿女早日成家立业吧,很正常的。"
  "嗯。"燕然叹气,继而抬头问他,"那你呢?"
  "我怎么了?"
  "你现在是二人世界还是三口之家啊?"
  "什么呀……我是单宿单飞才对。"
  "那咱俩还真是,嘿嘿。"燕然笑得又诡异又弱智,他在苏继澜问他有什么可笑的之前就干脆先换了话题,"对了,先说你哪天上我爸妈那儿吃顿饭。"
  "哟,这可不一定了,得看公司的安排。"
  "哦我知道了,你们都得讲究日程哈,是不是秘书手里老有一小本儿的那种?"
  "没有,我不喜欢让别人帮着安排事项。"
  "那您大老板就自己拿小本儿记东西?"
  "我都记手机里,比较方便。"
  "那甭问了,肯定是高端手机是吧?"
  "……iPhone。"
  "我就知道!刚我还想说呢,最次也得是诺基亚N97,差不多吧。"
  "其实我是无所谓,这个手机是别人送的。"
  "我现在更觉得咱俩天上一个地上一个了。"燕然揉着脑门儿装痛苦,"你跟我,就像是iPhone跟诺基亚5220……"
  "你又来了!"忍不住笑出了声,苏继澜满脸无奈。
  那天,他们在十点之前道了别。燕然送他到楼下,看着他上了车,看着那辆车开出了自己的视线。
  他们最终也没有约好去燕然父母家吃饭的时间。
  苏继澜开着车,从辅路上拐进了南四环。
  南城的夜多少有些冷清,开了车窗,秋天的风就钻了进来。果然是北京的风啊……硬得像是撞在脸上一般,苏继澜忽而有些想念家乡夜风的温软。
  燕然,还是老样子,这话他心里想了多少遍了,虽说已经年届三十,可那家伙还和当初一样时刻释放着天生来的明朗,那么容易看懂,容易看穿。
  燕然有点儿傻,像传说中那样,傻的可爱。
  这个黑乎乎的傻子和自己同学四年半呢。
  他老是那么快乐那么积极,偶尔混账劲儿上来,还会有诸如"自 慰神人"那样的疯狂举动出现。
  燕然是光明远大于阴暗的那类人,至少在苏继澜记忆力,他只有那么一两次真的阴暗过。
  第一次见他萎靡,是在高三那年,上半学期,作为唯一一个面临高考还未曾退出体育队的毕业生,他极为惨痛的失去了最后一次参加市级运动会的机会。
  因为在一次校内的预赛练习中,他让一个串道的高一学生绊倒了,那个还没有几所学校拥有塑胶跑道的年月,他在摔出去的同时,被沙石地面磨破了膝盖和小腿。
  更为惨痛的是,他伤了左脚的跟腱。
  没让别人搀扶,他硬撑着一个人走下了赛场,然后,他在医务室里闷了大半天。
  校医和体育老师嘀咕了很长时间,燕然听着两个人一起告诉他要静养,要忍痛割爱放弃这最后一次参赛权,他在沉默中听完,然后在沉默中离开。
  弟兄们和班上同学都以为会请假回家的他,晃荡着那个大高个儿,带着满腿的伤,带着红药水和酒精味道走进了教室的燕然,就那么表情平静的回到自己座位上,安安静静坐下了。
  班主任想找他谈话,他拒绝了,他说,只要歇一会儿就好了。
  铁哥们儿想找他聊聊,他拒绝了,他说,睡一觉就没事儿了。
  他用那平静的表情说着无所谓的时候,说着一次小小的市运会参加与否得不得金牌都没什么紧要的时候,坐在旁边的苏继澜心疼了。
  他不是体育队的,可他知道对于一个体育队的成员,而且还是其中佼佼者的成员来说,因为意外事故丧失了最后的,最后的一次机会,那是比死都痛心疾首的事情。
  他在小时候曾见过自己那参加游泳队的大哥因为骨折无法比赛,把自己关在屋里掉泪;他在电视上不止一次看见国际比赛里被外伤折磨的运动员走下赛场那一刻的悲怆。
  他心疼了。
  他无法想象从来没拿过银牌,更何况铜牌,从来都是高高站在第一名的领奖台上,弯着腰让校领导,区领导,市领导将金牌挂在脖子上,而后兴高采烈傻笑着,再把那块金牌啃上一口的燕然,遇到这样的情况时,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都说大悲无声。看来是真的。
  燕然平静到难以想象,平静到让周围的人觉得恐怖。
  那天,课堂上,苏继澜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纸条。纸条上无非就是劝他振作一点的话。燕然看了之后,一语不发,只是伏在了桌子上。
  苏继澜有点儿后悔,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看来这次是真的戳在他软肋上了。
  别扭的一直熬到下课,他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你……好点了没?"
  燕然默默抬起头,给他的回答是,"还疼……"
  苏继澜有些焦躁,他说,我问的是你的心情。燕然说,还行啊。苏继澜说,那,总之哭出来就好些了吧。燕然很茫然,他说,谁哭了?苏继澜开始火大,他说,你啊,还能有谁?你不是刚才趴在桌子上……你看你现在眼还是红的。
  燕然笑了。
  他说,趴桌子是因为我困了,眼睛红是因为我砂眼。
  苏继澜不只是火大了,他干脆扭头骂了那混账东西一句,就不再开腔。但燕然却乐得呱呱的,他嬉皮笑脸凑过来,一把拉住苏继澜的手。
  他说,"哥的大苏苏哎~哥没事儿,啊~哥会振作滴,你让哥猥.亵一下儿哥就能振作了。来,小屁屁给哥摸一把~~"
  苏继澜的回答是"滚你的吧!!",和一记未曾真的落在燕然脸上的天马彗星拳。
  忘记了开车走神的危险性,苏继澜笑得像个孩子似的。
  他好半天才从那让他笑又让他叹的回忆里挣脱出来,感慨着时间不饶人,感慨着现在他们也许本质没变,却再也不可能是当年十六七岁初次见面时的彼此,终于在淡淡的哀伤涌起时收住了笑意。
  过往,是否可以重来?
  快要开到家时,他这样轻轻问自己。

story.11


  这进展会不会太快了?
  燕然站在淋浴喷头下面的时候这么问自己。
  重逢,然后从尴尬的别扭的对白,发展到时方才喝着茶聊着天谈着十字绣?
  太快了……
  似乎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推动着彼此接近的进程,让两个迟疑着惶惑着的而立男人像是怕挨打却又经不住糖果诱惑的孩子,最终还是伸出手去碰触也许本不该碰触的东西。
  不,这比喻太童话太闷骚了,应该说,或者至少是燕然自己,就像是火中取栗的猴子,嘴馋到了一定程度,就顾不得烫爪儿了?
  那么,他到底馋的是什么呢……
  在车里,他管苏继澜要手机号,对方给他的是一张名片,下车后,他问对方要不要他的号码,得到的回答是一个莫测的浅笑,和一句"你打给我,我就知道你的号了。"
  靠。
  燕然手撑着苍白的瓷砖,热水砸到背上,热流滑下去,轻寒钻上来。
  这话深了去了!也就是说,如果燕然不给他打电话,那他就根本连联系方式都不想知道。这是拒绝还是保全万一的策略?苏继澜,你到底是在盼,还是在怕?
  也许是盼吧。不然,不然……你怎么会在接到我电话之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呢?
  带着微红的脸颊,带着还残留着水汽的头发……你莫不是刚从浴缸里爬出来就跑过来了?依照你的家底儿,应该是有浴缸的吧,而且还是豪华的,能制造泡沫和水浪的那种,也许,是双人的?也许,是只有从网上才见过的百合花形状的那种……
  苏继澜先生,你光溜溜泡在里头的时候,你苍白的皮肤和湿淋淋的柔软的头发,你弥散着水雾的眼神,是否都和当年一样?
  不……不一样,不可能一样。当年你没有浴缸可泡,当年你跟我是同一个级别的,咱俩一块儿在学校的浴池洗澡,头顶是剥落了墙皮的天花板,四周是灰色的水泥墙,那种带脚踏板的老式淋浴装置水压足够大,踩在踏板上,噼哩吧啦砸下来的水流打得肩膀一阵阵发疼。
  那是大学时代,那时候,从高三那场参加不了的市运会之后,就已经完全放弃了体育的燕然,成了个普通又不大普通的中文系本科生。他像学长们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过着颓废的大学生活,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叼着烟,穿着大背心和邋遢的短裤,脚下一双人字拖,不带书包,只是把当天要上的课程所用的书本夹在胳膊下头,几支笔碍眼的塞在短裤的屁股口袋里……
  燕然这么横穿着校园,小声儿哼哼着总也对不上调儿的歌,肆无忌惮招摇着他的大高个儿和男人脸,在中文系,这个男女比例比他高中文科班还要邪乎的环境中大大咧咧走过。
  高年级的,低年级的,同年级的女生都在打听他,那个挺黑挺高挺帅的男生到底是谁啊?哪个?就是上课从来坐最后一排,爱听了就听,不爱听了就睡的那个;就是两条长腿,腿上还有几个挺明显的疤,穿着拖鞋都能大灌篮的那个;就是97届六个班当中最老爷们儿的那个!
  行了,说到这儿不会有人不知道了。哦就是他啊,谁?自 慰神人呗!
  他叫燕然。燕京啤酒的燕,纯天然的然。
  你想追他?算了吧,死了心吧,他不会拿眼皮儿夹你的。
  和燕然这路人,做朋友,做哥们儿姐们儿,可以,更进一步?你没有那个魄力就最好别尝试。因为你稍微试图再更亲近他一丁点儿,他就会立刻下逐客令,以后你想再多看他一眼都休想。
  没有人不去猜测这小子是不是在外头有个甜甜蜜蜜的小情人儿,他这类大男人似的家伙应该是守身如玉三贞九烈的吧,可他从不像别的男生那样吹嘘自己女朋友长得多好看胸脯多柔软,他只字不提自己心仪的对象。
  又或者,他根本没有心仪的对象。
  又或者……他心仪的对象根本就不是女的。
  大学是个流氓的小社会,尤其是在中文系这种狼多肉少的女性主导团体里,男生往往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意
淫遐想的对象。女生从来不惮于对男生"兴趣爱好"的大胆猜测,在她们心里,"性别——广泛,爱好——男"这样的事儿是天经地义,同宿舍的哥们儿哭丧着脸抱怨自己女朋友竟然问他跟没跟男生一被窝睡过觉时,燕然想,这帮小丫头片子都他妈疯了吧,她们不打算嫁出去了是怎么着?她们脑子里一天到晚都琢磨什么呢……
  疑惑的燕然没有时间始终疑惑下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得做。
  他得念书,他得应付一个又一个无聊的考试,他还得跟隔壁宿舍那个有小雀斑的大苏苏近乎着,热乎着。
  苏继澜跟他住隔壁,那是真真正正的隔壁,因为他们的床铺就隔着一堵墙,一堵特别薄特别没意义的墙。劣质的大学宿舍楼,楼上说话楼下听得见,这屋说话那屋听得见,燕然曾经半夜听见呼噜响,却发现根本不是来自同屋的弟兄们而是旁边那间屋的时候真是由衷的郁闷了一把。他安静的生存环境彻底消亡了,他的小卧室,他的加长版的单人床,都成了周末才能拥抱一下的美好存在。大学里,他住的是六个人的宿舍,睡的是上下铺钢管床,床铺不够大不够长,被子也一样,每当夜里不留神踢在梯子上,或是脚心发凉的时候,他就会格外郁闷起来。
  自己干嘛非要长这么高呢,跟个骆驼似的有什么好处呢……
  郁闷之余无法入睡,燕然就干脆无聊至极的用手指关节轻轻敲墙,他去过隔壁宿舍,他发现苏继澜的床不仅只跟他一墙之隔,而且连枕头摆放的方位都一样。于是,半夜醒来的燕然就会睁着眼看着四周的黑暗,幻想着如果没有这道墙,他跟苏继澜就等于睡在一张双人床上。
  这个格外不要脸格外搞笑的想法让他亢奋起来,敲墙的节奏也就明显起来。他乐此不疲,声音时高时低,频率时松时密,他一直敲,一直敲,直到墙那头的人被他吵醒,干脆咣咣咣的回敬他一顿。
  每当这时,心满意足的变态敲墙狂就会带着诡异的淫 笑,拉着不够长的被子裹住自己,枕着一双手臂重新跟周公打麻将去了。
  苏继澜并非没针对这件事儿讨伐过他,他曾经瞪着燕然,瞪着那一大清早就只穿着内裤串到他这屋来,靠着梯子瞧着他的家伙,带着睡眠不足的表情问他是不是有毛病。燕然每次都嬉皮笑脸的坦率承认自己有病,病的不轻,病得很重,然后伸手管他要药。
  苏继澜一脚就踹了过去。
  其实,让他闹腾得又疲惫又快乐的苏继澜并非没有想过干脆换换宿舍,搬到同一间屋住,至少不用隔三差五就半夜敲墙了。可到最后,他还是没有,因为,怎么说呢?人言可畏吧。
  "你不觉得班里女生看咱们的眼神不对么。"去往食堂的路上,他终于开口问了出来。
  "嗯,她们闲的。"燕然倒是足够坦然,"她们说咱俩有一腿。"
  "什么?"
  "不对,是不只一腿。"
  "你就是有病……"
  "是啊,不早就跟你说了我病的不轻嘛。"
  "……你正经点行不行?"
  "这个不正经的世界里,正经了会成为异类的。"
  "……懒得理你。"
  "嘿……"燕然傻笑,而后呼吸着清晨的空气,一声慵懒的叹息。
  "对了,'魏晋风骨'的论文你写了没有?"
  "写了。"
  "什么时候写的?"
  "昨儿下午,挨选修课上写的。"
  "一节课就写出来了?"
  "一节半课。"
  "……你果然适合学文。"
  "怎么着苏苏,哥天才吧。"
  "你能别再这么叫我了么。"
  "我都叫惯了。"
  "改改。"
  "改不了了。"
  "让别人听见我都没法解释……"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们屋昨天有人也开始这么叫我了……弄得我特尴尬。"
  "谁?"大型犬警觉起来,继而焦躁起来,"靠,侵犯我专利权,找揍呢吧……"
  "专利个屁啊!"苏继澜颇有种举头望天欲哭无泪的感觉。
  这,是清晨的欢乐。
  和夜里的欢乐一样,特别欢乐。
  然后,到了下午,吃过饭,提着壶打了热水,看着日头偏西偏西再偏西之后,就到了更欢乐的淋浴时间。
  当然,这个欢乐是对燕然来说的。
  两个人趿拉着拖鞋,溜溜达达走到学生浴池,交了洗澡票,进了浴室,在水汽朦胧中脱得一件不剩,而后站在水温总也不稳定的水流下,感受着那有如spa里打背设施一般的冲击力时,诡异的气氛就会愈加诡异起来。
  燕然喜欢看苏继澜的背影,那小子苍白的皮肤会被水温很快弄得敏感起来,浮现出颇为煽情的一抹浅粉,虽说不是体育爱好者,但皮肤却丝毫不见松弛,也许是因为瘦削,更不曾见过赘肉。明显的肩胛轮廓笼上一层水幕之后让人总也遏制不住想轻轻触摸的冲动,肩胛之间是线条流畅的脊背,顺着脊椎一路向下,再向下……
  不能再向下了。
  奇怪的发现自己视线向下的过程中,某些东西却要反其道而行之的开始"向上",燕然带点儿懊恼的错开眼睛,抓起洗发水,扭过身去胡乱的揉在头发上。
  水流冲掉了一些脖颈处的泡沫,闭着眼潜意识里念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空即是色的燕然,并不知道这短暂的时间里,旁边也会有人偷偷看他。
  苏继澜总也错不开自己的眼。
  这混球果然是个典型的北方人,大骨架,宽肩膀,古铜的皮肤,结实的肌肉轮廓……他有着让思春少女尖叫的身材,这紧绷绷的十九岁的躯体,这高自己多半头的海拔,这时而正派时而侠义时而流氓时而混账的个性,全都让他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他想从他身上探究的东西,想获知的秘密,都太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见减少,反而日益繁复起来。
  这种做了贼似的感觉让苏继澜不快,却又总也抹杀不去。
  好在他还是比燕然更有理性的,他可以灵巧的在那家伙冲干净头上的泡沫,回过头来之前收敛自己的视线。相比较之下,燕然就笨拙的多,他甚至有一次在苏继澜已经发现了那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滑腻腻热辣辣的目光时都没来得及完全错开眼睛。
  "……怎么了。"突然红了脸的苏继澜皱着眉问。
  所以说,燕然这混账就是有着流氓的应变能力。
  "哦,没事儿,哎苏苏,我瞅你这儿有颗痣。"
  "哪儿?"
  "屁股上。"
  "!!……你有病啊你?!"苏继澜抄起香皂砍了过去。
  "真的!真有!不信你自己照镜子~!"反应极其灵敏的一把接住那滑溜溜的"凶器",他开始放肆的坏笑。
  "我才不照呢!!"
  "那我帮你指指?就这儿……"
  "你敢!!"
  "我不摸你。我就给你指指~~"
  "那也不行!!"
  "哎我说你怎么这么抠门儿啊……"
  "这根本就不是抠门儿不抠门儿的问题!!"
  "哟哟哟~同学,你刚才这儿化音真标准,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去死吧你!!"
  如此这般。
  记忆里,洗澡确实是一段欢乐时光,虽然有时候有点儿变态,但那同样是变态的欢乐。
  那时候,他们那么年轻,那时候,他们是那么容易快乐。
  关掉喷头,燕然撑着浴室的墙,低着头,沉默了挺长时间。浴室里安静到极点,只有从喷头滴落的水落在地上,发出带着细微回声的极轻的声音。

story.12


  那是个前半段失眠,后半段睡死过去的夜。
  燕然先是窝在沙发床上,看着苏继澜那张名片发愣,继而是在凌乱的回忆中从失眠一下子掉入睡死的深渊,他顶着还有些湿漉漉的头发,临睡前满脑子都是苏继澜和他之间的对话。
  缺乏顺序,缺乏条理,但是不缺乏内容,他似乎在梦里都在琢磨那越来越漂亮的小子每一句话里的内容和深意,然后他终于似睡非睡中得出了朦胧的结论,苏继澜,你欲迎还拒。
  绝对的,要不他就不会在所谓的"交换"号码时只给燕然一张名片。这叫哪门子的交换?说是敷衍或者施舍还差不多?同样的,他让燕然一个电话就给叫来,大晚上的不管不顾的跑来,却只聊一些无足轻重的话题,然后未曾定下再次见面的时间便逃走……这时远时近的距离太折磨人了你说呢?就像当初,在大二结束之后的那个燥热的盛夏里,你说让我给你一个假期的时间来考虑,可直到再次开学,你都没再给我答案,对吧。
  追着你接近你的是我,你给我的又是什么?是默认时的大胆,还是躲避时的怆然?
  在已经几乎碰到那个临界点时,你跑了,我当那是拒绝,在已经几乎可以淡忘年少轻狂时愚蠢举动的时候,你又回来了,我该当这是什么?这场重逢就算是天定的,就像是天定的,在天定的命运面前,你与我都无力到了极点。
  你走,我不能怪你,你回来,我也不能怪命运,那我总该怪个谁吧?我自己?算了,我没有自虐的嗜好。那干脆我们就谁也不怪吧,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就如同崔健他老人家说的那样,"我们看谁能够一直坚持到底"。
  浑浑噩噩中,燕然想了很多,他其实挺佩服彼此的定力,当年的一切都好像不复存在了似的,两个人从零开始了,从头开始了,但是这次,不再年少,也不再轻狂的他们,到底还能走多远呢?
  大三的第一个学期,苏继澜退学了,回了苏州老家。
  原因,又或者理由是,他那历史学家的爷爷,给他留的苏大历史系的名额,不能再等了。
  "我爷爷说,必须回去。他说……有生之年,必须看见我接他的班……"
  "哦,那毕业之后呢?"
  "……有个研究生的名额……等着我。"
  "哦,那你念完研究生,就没必要再研究回来不回来的问题了吧。"燕然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冷酷,表情有点残忍。他可以确定自己确实是足够残忍了的,因为对方肩膀一颤,红了眼圈。
  "燕然……"
  "你什么时候走?"
  苏继澜被问得一愣,他抬头看着他,看着那咬着牙盯着他的男人。
  "……后天。"
  "嗯,你家里有车,不用我送你了对吧。"
  "你……"
  "甭说了,甭跟我费电了。"燕然打断了对方还没说出口来的话,又像是突然觉得自己语气太过有刺伤性,最终带着颤音叹了口气,他把音调变得平缓了一些,"没事儿,你走吧,家里也是为你好。他们能容忍你在北京呆了两年多,已经够意思了。"
  "那你……"
  "我不要紧的,放心,我真不要紧的。"
  "……这个给你。"迟疑了好一会儿,苏继澜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燕然接过,打开,看见上头写着一个清晰的地址,还有一个0512开头的电话号码。
  "这你家里电话?"燕然抬起眼皮。
  "嗯。"又迟疑了片刻,苏继澜强忍着言语之中的颤抖开了口,"有时间……你……给我写信,打电话,都可以。"
  燕然皱着眉头,最终把那张纸折好,塞进了牛仔裤口袋。看着那平稳的动作,苏继澜有一种得救了的表情,他露出一个艰难的笑来,然后问对方,你,能不能把你家里的地址给我。
  燕然没有答应。
  可能这王八蛋真的足够残忍的,他是个万事常做到极端的典型,想要的,就伸手去拿,去抢,当发觉自己恐怕无力挽回时,就干脆宁可打碎了放手了抛在脑后了,也不想再碰触。
  这不是坚强,这不是歌儿里头唱的"是谁太勇敢,说喜欢离别",这是胆怯,要了命的胆怯。这也不是绝情,这是近乎于愚蠢的多情。
  直到最后,燕然也没给苏继澜自己的地址和电话,他就只是说,反正我还没毕业,你知道学校的地址电话,有事儿就找我吧。
  他很清楚自己的轻描淡写有多伤人,至少他伤着面前这个要走的人了。可他恶狠狠的让自己轻描淡写着,反正你也要走了不是嘛?你都要走了还给我留个鸡
巴的希望?!你先回去念四年历史系,然后再念三年研究生,七年光阴你让我怎么等?况且,你也根本没说让我等啊,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告诉我呢!我问你咱俩怎么办,你是怎么想的,你放假之前就说会给我答案,可到现在你都要退学了不是还没赏给我一个字儿嘛!!
  我燕然不是王宝钏,我没那么执着,你现在不给我,那我就还是干脆识相一点儿,做个聪明人,放你走了吧。
  跑出去吧!给你自由!哈哈哈哈。
  燕然在心里头笑自己,笑对方,笑这世道儿。都说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失恋,可这还没到毕业,他就已经失恋了。
  不对,不对……他还没有恋呢,失个屁啊,他跟那个江南水乡来的眉宇间总是泛着迷雾般的小子根本就不曾恋过。他俩,只是一时冲动有了那些事儿,他俩,只是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太亲近了,才会不留神发生那些过往……他俩,其实本就不该在一块儿的。
  那个借酒装疯的夜不曾存在过,那种生涩一如少年般的亲吻不曾胶合过,那些看着对方的眼睛时察觉到的激情和饥渴也都只是幻觉。
  都是梦。
  是燕然的梦,也是苏继澜的梦。
  这个温柔乡里来的小子,让那强劲生硬的风吹打着长大的北京爷们儿带进了一场过于刺激的梦,这样的幻境他从没想过,那些幻境之中胆大包天的事儿,他也从没遇到过。
  大二的下半年,日渐燥热起来的天气里,他们迎来了校庆日,既然是校庆,自然是每一个学生的庆典,作为大二学生,他们没有新生的新鲜感,也没有毕业生的漠然,他们无所谓。
  但乐子总归还是要找一些来的,借着校庆日宿舍楼错后两个小时才熄灯的机会,一群哥们儿弟兄凑到一起,在外头痛痛快快玩儿了一顿。
  大学生没有太广泛的社交圈儿,也没有太邪行的折腾方式,玩儿一顿对他们来说无外乎就是吃一顿喝一顿。穷学生们喝着啤酒,嗑着毛豆,聊着大天儿,晃悠到十一点。
  能保证一瓶二锅头灌进去不胡言乱语的燕然,跟喝醪糟都会脸红的苏继澜是绝配,经不住劝到底还是喝了一扎啤酒之后,觉得脑袋有点儿晕乎乎的他终于决定还是退出这场闹剧。
  "别走啊别走啊~~"同屋的哥们儿拉住他,"还不到熄灯点儿呢,着什么急。"
  "你不会醉了吧?这刚一扎,你瞅我们几个谁不是三五瓶儿的灌呐。"另一人刚要帮着拽住苏继澜,脑门儿上就被砍了一毛豆。
  燕然晃荡着站了起来。
  "你们乐意喝就喝到熄灯,啊,人家喝不了酒,懂吗。"他打开那两只阻拦的手,而后把苏继澜拽到自己身后。
  "我操,燕大侠,你丫忒装蛋玩儿了吧,哪儿那么护着他呀,他是你什么人呀。"
  "反正比跟你们近乎,你们这帮臭丫挺的喝多了打楼顶儿往下跳我都不拦着,他不成,知道嘛,他要是跳,我得跟着一块儿跳。"燕然看来也醉了,平时就算再抽疯,他也没在别人面前说过这种话,今天说出口却如此坦然。
  这些流氓言辞没能完全激起那帮醉鬼的想象力,倒是让一旁的苏继澜听得面红耳赤起来,都赌气的想干脆不走了接着陪这帮疯子疯下去好了,可燕然已经拉着他的腕子往学校的方向走了回去。
  身后是迷迷糊糊的嘀嘀咕咕。
  "燕然跟他特好哈。"
  "那是,人家高中就是铁瓷。"
  "我看苏继澜也确实不能喝,你看他脸红的。"
  "嗯,南方人呗。"
  "放屁,我也是南方人,我可不比燕然喝得少。"
  "哎你丫不是河南人嘛?"
  "谁跟你讲的我是河南人,我广西人……"
  那些乱七八糟的对话逐渐弱下去了,燕然只顾拉着苏继澜,朝朦胧的学校门口的方向走。他确实有点儿晕乎,苏继澜也同样,几乎从没有酒精摄入练习的他现在耳朵都开始嗡嗡作响,于是,他就干脆不管不顾的任凭燕然攥着他的手,任凭两个人好像弱智儿童似的肩并肩走在便道上。
  不知道从何时起,燕然开始哼哼跑调儿的歌,苏继澜就一时兴起的给他纠正里头唱错的字音,燕然说你别纠正我多打击我积极性的时候,苏继澜就反驳说你不是也没完没了纠正我普通话发音嘛,来而不往,非为礼也……
  燕然发出咕咕咕的奇怪的笑声来了。
  他说,来而不往我不懂,我就知道什么是非礼。苏苏,宝贝儿,让哥非礼一把,赶紧的~~
  苏继澜难得一见发出爽朗的笑声来,然后突然甩开燕然的手就大步朝前走去。
  "我得洗个澡,现在我呼吸都觉得自己变成个酒坛子了……"
  燕然跟在后头,并没有加快脚步,只是传递着格外亮堂的声音。
  "你得了吧!瞅你瘦的,你顶多是一酒瓶子,酒坛子轮不上你!"
  那天,和熄灯时间一样错后了的浴池关闭时间满足了苏继澜洗个澡的想法,燕然念叨着他得跟着得跟着,要不你滑一跟头,摔坏了怎么办?苏继澜瞪他,说自己又不是玻璃又不是琉璃,怎么可能摔得坏?
  "你不是琉璃我确定,可你确定你不是玻璃?"燕然臭来劲的在他身上腻歪,"你是不是的……反正哥我是快让你弄成玻璃了……"
  这话的暗示意味等于零,这简直就是赤
裸裸的进军了,醉酒中的苏继澜听懂了几分?同样醉酒的燕然无法推测,但当两个人一语不发光溜溜的进了空无一人的浴池,站在格外冲的水流下头,被那蒸腾的热度包围了之后……
  所谓酒劲儿,可就是真的拦也拦不住的窜上来了。


story.13


  被那家伙两只手撑着墙,整个圈在极为狭窄的活动范围之内时,苏继澜竟然没有觉得慌张。他只是有些怕,有些期待。他想那一定是酒精的功效才让他变得如此那般……下流。
  不然,怎么会被那古铜色的胸膛带着滚烫的温度贴上后背时,他就轻易的允许那热流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腔,而后一路流向了小腹以下呢?
  "苏苏……"耳后有个低沉的声音带着平日里不见的性感沙哑环绕在那儿,苏继澜一丁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他试图略微躲开那灼热,而后在被那胸膛紧追不舍再度逼近时突然放弃了所有逃跑的念头。
  他回过头来了,他像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一般回转了身,皱着眉,带着迷惑,带着不知是浴池里的还是他从江南带来的眼里的水汽,用试探的、引诱的、忙乱的,乃至渗透了绝望的甜美的眼光看着面前的燕然。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野兽的眼,他觉得那一瞬间自己也被那野兽同化了,不然,他怎么可能会在第一个慌不择路的所谓亲吻压下来时,半点都没有反抗呢……
  那其实不能算是吻的,完全就是急不可耐的碰触和焦躁的吮吸,那是霸道的掠夺,是强硬的索取。
  燕然没有留给他一丝一毫的余地,他反复肆虐那薄而温润的嘴唇,学着电影里法兰西热吻的样子和怀抱里这个苍白的男人纠缠着舌尖。凌乱的喘息声从唇角溢出,在空荡荡的浴池里回旋,最终消散在水汽里。
  被那亲吻进一步攻占了颈侧时,苏继澜喊了他的名字。
  被那只手一把握住股 间时,苏继澜带着像是要哭出来的低吟,抛掉了所有的尊严和自制,伸出手去,抱住了面前的男人。
  感觉到那只手攥着两个人同样昂扬坚 挺的物件上下搓弄时,苏继澜咬紧牙关,却还是不曾关住喉咙中的颤音。
  眼眶始终是红的,那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无措?每一处被碰过的地方都泛了浅粉,那是因为水流,还是因为情热?他失控的大胆的抱紧对方,紧紧闭着眼,在快感中放纵自己凑过去啃咬对方的耳垂,而后在听见燕然吃痛的声音撞进耳廓时全身一阵痉挛的颤抖。
  两个人的高 潮是先后到来的,站在喷头下面,任凭水流浇在彼此头顶,然后顺着肩头和胸膛滑落,终于渐渐洗去了刚刚释放出来的粘稠,苏继澜好半天,好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那时他想问的是——"怎么办"。
  发生了这些,怎么办……和一个那么熟悉,却绝对是异乡人的人发生了这些,怎么办……老家催促他回去的期限迫在眉睫了,真的迫在眉睫了,怎么办……
  所有这些都本不该发生的,可是它就真的已经切实发生了!
  怎么办……
  猛的一个翻身,从脊背发凉的梦境里惊醒,苏继澜感受着周围的寂寞与冷清,惊魂未定听着自己慌乱的心跳。
  自己就那么跟他做过那些事儿了……隔了那么多年,还是犹如昨夜一样的清晰具体,燕然那时手掌心的触感,还留在他身上,燕然那时野性十足的眼神,还留在他记忆深处,燕然那时滚烫的呼吸,还留在他耳畔……
  这些,又该怎么办呢……
  他们又见面了,那么平常似的又见面了,那么自然而然的交谈,却把沉积了许多年的情感一股脑掀了起来。他本不想这样的,本不想让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无法遏止的陷入不得超脱的境地的,他本来想要平心静气上演这一幕重逢和重逢之后的所有的。
  可那些本来想要避免却无力避免的种种还是发生了,那些,又到底该怎么办呢……
  苏继澜掀开被子,坐起身,他在黑暗里微微发抖,在微凉的空气里反复低语,然后便再也无法入眠。
  那一夜,他是在沙发上熬过去的,他躺在宽大到奢侈的真皮沙发上,靠着扶手,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没有开灯,渗进来的是月光,惨白的冷光照着落地窗边那棵高大的巴西木,把斑驳的修长的影子落在他脚边。
  他点了烟,却不想抽一口,原本平时就不是嗜烟的人,现在更是不想借助尼古丁的功效让自己心情平静下去。燕然曾经带着那不知是地方特色还是本性体现的痞子相儿说过什么,烟这玩意儿,你困了,它能让你醒,你不困,它能让你睡。可现在,醒也不是,睡也不是的苏继澜,只觉得尼古丁完全就是废物,除了减损他的寿命,再无更新鲜的招数了。
  刚才那个太过真切的梦吓了他一身的冷汗,自己和燕然在空无一人的浴室里纠纠缠缠,两个男人,做了两个男人不该做的勾当。那绝对就是勾当了,那下贱的,龌龊的,违背天理人伦的行为他究竟是怎么蛊惑自己去大胆尝试的?难道说他骨子里可以淫
乱到一点酒精刺激便可以忘却性别的限制去……恣意泄 欲?
  他是个体面人,他的家在苏州算是望族,也许还够不上名门之后,可终究是书香世家。祖父是历史学者,父亲是书画家,母亲是中医,大哥是经济学教授……天呐,什么样的家庭能有如此的阵容?他从小受的是"天道酬勤"的教育,听的是诗书礼乐,摸的是笔墨纸砚,他有着与生俱来的聪颖,他知道何时该进退,何时该收放,他懂得在这样的家庭或者说家族之中所谓的自由,就是在长辈已经给你安排好的人生路上带着伪装的积极走下去,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成了长辈,再继续把限定设计好的路途像个枷锁一般套在自己的儿孙身上。
  这些,他未必不曾挣扎过,父亲在北京的教学和交流工作结束之后,原本应该老老实实回苏州,走进那早已给他留好了名额的历史系继续当苏家又一位高材生的他,凭着不知何处捡来的勇气,义无反顾考回了北京。那时候,在父母的责备和大哥"北京到底有什么好?!"的质问声中,他收拾东西,带着录取通知书上了火车。
  他觉得自己得去,必须去,可是他不敢问自己如此义无反顾的根本原因。
  然后,大学就那么过了两年,家里催他回去的口气越来越像命令,终于从电话里听见父亲"让你在北京玩两年已经是莫大的宽容了,别忘了你名字里'继澜'两个字的含义!"这样的言辞时,血都凉了一半的苏继澜,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没有了违抗谁的力气。
  然后,就在他迟疑着离开前该说些什么时,校庆到了,醉酒的夜,到了,不期而至,突如其来。
  人的勇气可能真的有限,瞬间释放出来之后,便是空荡荡的恐惧。苏继澜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这是不行的,然后用"给我点时间考虑"当缓和,用家里的安排当借口,在大三开学时,办了退学手续。
  他回苏州去了。
  坐在火车上时,他想过好多,他想燕然肯定记恨他了吧,不然怎么就连个地址电话也不给他留呢。他想自己一定是无药可救了,不然怎么会对那一夜疯狂的举动又恨又悔之后,还有种难以名状的贪念呢。他想他们一定是不会再见了吧……因为在他控制不住流露出不知是抱歉还是期待的表情递给燕然那张写着地址的字条时,对方的反应,冷静到让他害怕。
  99年,所有人都充满希望和世纪末伤感的那一年,他离开了北京,离开了这座本来就不是家或者归宿的城。
  2003年,所有人都惊惧不安自身难保的那一年,他从苏州回来了,他是逃回来的。
  又是五年之后,他重新见到了燕然,此时已是而立的他,在彼此重逢之前经历的所有苦乐悲欢,燕然不曾知道。
  苏继澜并不打算说,并不打算讲述什么,他想,也许就这么平静下去是最好的结果吧,只要再见见他,跟他像是老朋友那般说说话就比什么都好了。别发生不该发生的事儿,别抱有不该抱有的念想。
  他一开始确实是这样计划的,只是他从没想过,也许早就忘了,计划,永远都赶不上变化,而变化,早已是天注定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游戏时间:南方的小盆友们,请尝试一下story.13的标题发音,能清楚读出萦乱,而不是淫 乱的请举手。


story.14


  第二天,苏继澜是铁青着脸,黑着眼圈皱着眉去公司的,秘书看着他一个劲儿的发冷,说话办事都格外小心翼翼。整个上午,公司里回荡着一股压抑的气氛。"大当家的"今儿个不爽,所有员工都没了说笑逗趣的勇气。
  情况直到下午才有所好转,跟外商谈判,自然没有下层员工的事儿,大伙儿就只顾各自手头的工作,直到秘书满脸是汗从楼上的会议室爬出来。
  "我的个妈吔,今儿苏总怎么了这是,嘴咬得倍儿死,半点儿余地都不给留,那话说的,都绝了。"
  "怎么着?他把外商说得一愣一愣的了?"
  "没有,他把翻译说得一愣一愣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婉转点儿跟外国人解释。"
  "靠,咱苏老大改变人生态度了?"
  "横是。"
  "哎别说了别说了,他们下来了……"
  脸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把外商送下楼,让司机平稳驾驶将贵客送回酒店,苏继澜暗暗吁了口气,而后回了自己的大办公室。
  揉了揉眼睛,他无心再办公,失眠之后的疲惫几乎要了他的命,体力上没什么跟不上劲儿的,可精神上的不协调已经明显起来,刚才强制性的让自己集中了全部精力完成了那该死的谈判,现在完全放松下来,他只想靠在柔软的大办公椅里,透过玻璃墙,看着外头还算明朗的天。
  北京的,秋日里的天。
  那是一种孤高而又凄清的灰蓝。
  北京的天空四季分明,春天的昏黄,冬天的苍白,夏天的湛青,秋天的灰蓝。你很少能见到格外透亮的天气,却也同样见不到梅雨季节那种长时间的阴郁,唯有四季里都同样强劲的风或者带着尘埃或者带着暴雨席卷整座城。
  果然,是异乡。
  苏继澜曾经开着车经过铺满银杏叶的景山东街,看着满目落叶的金黄与宫墙的殷红,想着苏州鹅黄嫩绿的早春;他曾经在一夜大雪之后望着满城的冰白,想着苏州盛夏碧蓝如洗的苍穹和炙烤的太阳;他曾经在霎时间的黑云翻墨和在巽风中掀翻了会所每一把遮阳伞的冰冷暴雨过后,看着突然又亮起来热起来的天,想着苏州那温吞的均匀的淋漓绵延的冬雨。
  他想,也许自己和燕然的差别,就像这苏州与北京的天气。柔和与暴烈,平缓与急切,内敛与狂放,灵巧的折中,与自负的毫不妥协。
  燕然便是如此。
  他是个做人做事,都不给自己留余地的典范。他好像从来不怕得罪人,或者把事儿办砸,在他眼里,只要不违背所谓的江湖道义,不撞破他的原则和底线,那么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在一个圈子里,在一种氛围中,他会自然而然成为主导,成为中心,他有一种狮子的霸气,并非不可以温柔,但是温柔绝对要在实施强权之后。
  苏继澜还记得自己到北京的第一个月。那是一段难熬的时日,干燥的空气硬质的水和吃不惯的京鲁菜系,让他很快额头上见了痘儿;转校之后那环绕在周围的时而滑溜溜时而硬邦邦而且抑扬顿挫声调高低都过于明显的京片子刺激着他听惯了吴侬软语的耳膜;连老师们都不能好好说普通话么?数学老师满嘴的"三角儿",语文老师满嘴的"作文儿",历史老师满嘴的"小日本儿",连体育老师都会在课上扯着嗓子喊"把跑道让出来!都给我边儿去!靠边儿!没听见呐?靠边儿点儿!"
  苏继澜想,那真是他人生颇为"有价值"的一课,他终于领会了北京话根本不是普通话,北京土著根本不屑于说普通话,他们从来乐于操着灌满了儿化音的,语序自由混乱,用词诡异,隐语颇多,象声词必不可少,还习惯性吞字,说起来又黏糊又脆生的北京土语。
  这语言他从没如此大规模的被迫接受过……他想那一定是自己有生以来说话最少的时期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简直是太讨厌京片子了,太讨厌北京人了,太讨厌北京城了……那么多那么繁复那么无孔不入的翘舌音,这是什么鬼地方,这是什么鬼方言,这些人的舌头究竟是不是人舌头?
  那段又气又烦又心乱如麻到觉得可笑的时间里,第一个接触他,打破了他的沉闷的人,就是燕然。
  带着那股子霸道劲儿,说着那死不悔改的语速特快的土话,晃荡着一米八六的大高个儿,黑乎乎的脸上挂着傻乎乎的格外灿烂又格外抹不掉痞气的笑,他接近了苏继澜,接近了,靠近了,撞进了他的视线。
  该说是对方太主动,还是自己根本无法忽视掉那个色彩过于强烈的存在?
  "哎你姓苏哈?"旁边的家伙托着下巴看着他。
  "嗯。"十六岁半的,脸上带着痘儿和雀斑的苏继澜点了点头。
  "你是苏州人?"
  "嗯。"
  "苏州、哪儿啊?"
  "……苏州……在江苏省……"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家伙面前理解能力都变凌乱了,苏继澜轻轻皱眉,揣测着对方的意思含糊的回答。
  "不是不是,我是问你,苏州具体什么地儿,哦对了,苏州哪个区,我是这意思。"
  "哦,平江区。"
  "平江算市中心吧。"
  "就算是吧……你知道平江?"
  "不知道。"大大咧咧的咧着嘴笑了,燕然摇头,而后朝苏继澜抬了抬下巴,"我看你挺洋气的,肯定是市里头的人。"
  没有夸张,那时候,被说是"洋气"的"市里头的人",脸红了。
  "哎对了,苏州是古城哈,那谁来着……夫差?你们俩算老乡了吧。"
  "啊……差不多吧。"苏继澜已经忍不住想笑了,老乡?这是什么定义?这是什么奇怪的提问方式?
  "那夫差墓到底找着了没有?"更突然更奇怪的问题来了,"我头两天看电视瞅见说夫差墓的事儿来着,没看全,到底找着没有啊?"
  "这……说法不一,缺乏定论,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了……"觉得自己只有招架之功的苏继澜带着茫然,试图用最完善的方式回答,可他还没说完,对方就已经做了个"精辟"的总结。
  "哦,就是说还没找着。"燕然点头,表情挺深沉,"嗯,也是,两千多年了,哪儿那么好找去。"
  "嗯。"
  "哎对了,苏州话跟上海话一样嘛?"
  "……多少有点差别,很像。"
  "明白了,就跟北京城里头的人跟平谷人说话有差别似的。"
  "平谷人?"
  "远郊。那儿人有时候一声二声颠倒,你要听一平谷人说'鲜鸡蛋',那肯定是'咸鸡蛋',咱班主任就是平谷人,你没发现她管宿舍楼门口那片小竹林儿从来都叫'朱林儿'嘛。"
  "没注意过……"
  "时间长了你就发现了,特逗。"燕然脸上,那种单纯的坏劲儿浮上来了。苏继澜看了一眼,便别过脸去。
  这个自来熟的老北……
  "你们南方人都这么秀气吧,小骨头架子。"自来熟的老北还不依不饶的话痨着。
  "……你是说我矮么?"多少有些气闷的苏继澜微微挑起嘴角。
  "没有没有,绝对没这意思啊!"燕然连连摆手,"你一点儿都不矮,真的,我就是说你秀气,骨头架子小穿衣裳好看。"
  再次被大大咧咧表扬了的人再次脸红了。
  "我一直觉得肩宽才穿衣服好看呢……"
  "得了吧,这绝对是瞎掰,我回回礼拜一升旗穿那身儿黑不溜秋的制服都觉得自己跟披着个炕单子似的,上头这儿裹着,倍儿紧,下头逛荡……"
  燕然的话没说完,坐在他右前方的一个多少有点獐头鼠目的瘦子就回过头来开了口。
  "哥,那是因为你丫有胸……"
  "我靠姓李的,你想死吧你!"燕然瞪眼。
  "我还没说完呐,我是说你有胸肌。"
  "胸你妈的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燕然站起来了,然后扑过去了,"蹲下!唱国歌!"
  这是高二文科2班隔三岔五就必须上演的经典节目。
  坐在苏继澜前头的女班长小声说,你要不知道谁是李爽谁是燕然,就站高二文2班门口等着,什么时候听见里头有人喊蹲下唱国歌了,你就进来看,蹲着唱国歌的就是李爽,那监唱的,就是燕然。
  青春的放纵,青春的不羁,青春的可笑,青春的愚蠢,那呼之欲出的嚣张,那不加掩饰的嬉笑,那单纯的年轻兽类之间的摸爬滚打……
  活了十六个半年头的苏继澜,头一回觉得自己之前简直都太正经太正派太斯文了。至少,跟眼前这家伙比起来是这样。
  然后,现在,燕然变了。隔了许多年之后,他变了。他变得安静了很多很多,还是会嬉笑,却不再有十七岁时的张狂,还是能感觉到他的霸道,却再不曾像当年那般恣意释放。
  人生不只如初见呐……
  其实不仅是他,自己也变了,在这个城市生活了那么久之后,自己像是也感染了某些登幽州台歌一般的慷慨激昂,也偶尔会有燕赵之地慷慨悲歌之士的爆发的冲动。处处汹涌的人潮,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激烈竞争,无时无刻的嘈杂喧嚣,过大的压力之中,苏继澜终于有了想在劲风里呼喊的念头。
  他想用呼喊压制心里的和周围的纷乱,可在他这么做之前,更纷乱的记忆就在重新接触到那个人之后率先一步将他压倒了。他无法不去想,无法不让自己去想……
  他还记得头一回看见燕然发火,那是高二的一节月考前的自习课上,班里乱哄哄的躁动让他有些烦闷,他看不下去书,写不踏实作业,可就在他快要对这躁动投降时,旁边的大高个儿却突然啪的一声将手里的书摔在了桌子上。
  "瞎鸡 巴贫什么贫?!都他妈给我闭嘴!!"
  班里霎时间安静了,刚才一直维持纪律失败的班长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他却在爆发之后小声嘀咕着"靠,看到哪儿了我都给忘了……",从新抄起让他摔得特响亮的漫画,晃晃悠悠坐了回去。
  胆儿大的和跟他铁的兄弟姐妹们开始笑,他也最终没忍住的笑了出来。
  "得了得了,该干嘛干嘛,别出声儿就成啊。要不后果自负。"说着不够强硬的威胁,燕然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闲书上。
  班里真的安静了,没人乐意"后果自负",终于能踏踏实实看书了的苏继澜在偷偷看向旁边时,正迎上对方投过来的目光。
  燕然冲他一眨眼,一挑嘴角,那口型像是说了句"这回安静了吧",而后,他便收回了视线,只顾看漫画了。
  苏继澜心里一激灵。
  难道这家伙是为了他才爆发了那么一下的?
  他问自己,但是没敢断定,直到后来上了大学,在那个纵情的放荡到让人害怕的夜,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学生浴池里,燕然抱着他,在他耳根说着"你还记得高二我头一回跟全班嚷嚷嘛?他们都说我是为了班长,还传我跟她有一腿,其实……我那是为你。"时,他才全身颤抖的证实了自己当初的猜测。
  那言语如此简单平实,却热烈到令人恐慌。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你的,那后来为何你却要突然放手呢……
  手肘撑在膝盖上,苏继澜重重的抹了把脸,他在叹息之后站起身,在宽大的玻璃墙边来回踱步,继而像是终于做了什么严重到要人命的决定似的,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手机。
  他从来电记录里翻到那个不敢存更不敢删的号码,而后咬着牙按了拨通键。
  他听见对方很快接了电话,他听见那声挺有力度的"喂?",他回应一样的说了声"是我",接着终于尽力平和的开了口。
  "今天,有时间嘛?不麻烦的话……我想见你。"

story.15


  苏继澜给燕然打电话的时候,其实没想过对方会答应的那么痛快。
  "行啊,没问题,我什么时候都有工夫,怎么着,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还是我去找你吧。"
  "嗯,成。"燕然同意,而后突发奇想,"对了!你上我爸妈那儿去得了,不上回就说了让你跟我们吃顿饭嘛。"
  "啊?不好吧,这么突然……"
  "嗨,没那么些规矩,我爸妈就喜欢家里来人。得,就这么定了,我把地址告诉你。"
  苏继澜都没来得及说不。
  他慌里慌张的找纸笔记下了那个让他总觉得紧张的地址,而后等到真的开车过去,可就不止是紧张了。
  坐在车里,他把额头顶在方向盘上好半天。
  见了燕然的爹妈该说什么,该怎么说,是该赞美一句阿姨您真年轻,还是该问候一句叔叔您身体可好?
  不行,这都太恶心了……
  或者可以说……呃……或者又可以……
  他像个头一次见岳父岳母的姑爷一样,暗暗在心里头排练了好多遍,才总算略微镇定了些。拔出车钥匙,从副驾驶座上抓起带给燕然父母的东西,苏继澜终于在做了个深呼吸之后下了车。
  面前是一栋看样子有些年头儿了的楼房,朱红色,六层,没电梯,但楼梯还算干净,一步步走到三层,站在正对着楼梯口的那扇门前,他迟疑了有一阵子,才终于敲响了门。
  屋里传出一声爽快的"来喽~!",而后就是拖鞋噼哩吧啦的声响,门被刷的一下子拽开,里头站着正在啃黄瓜的燕然。
  "来来来,赶紧进来~!"让开了门口,燕然拉着拘谨的走进来的苏继澜带到父母面前,"妈,爸,这就是我跟您俩说的那个大苏苏,苏继澜。"
  像个小孩子似的微微欠身算是施礼,苏继澜叫了声叔叔阿姨。他心里直骂自己,怎么到了这个地步还是紧张的要死了似的呢,这对老夫妻跟自己的父母又有什么区别,同样的五六十岁,同样的两鬓斑白,同样的用看着小孩子的眼光看着他……
  "哟,你就是小苏啊,长得真俊哎,白白净净油光水滑儿的大小伙子……"燕然的妈带着那北京老太太不知深浅的热情拉住了苏继澜的手腕,然后斜楞了自己儿子一眼,"我们家然子跟你一比,就得扔了。"
  "妈!不带这样儿的啊!我当年上高中的时候好些女生追我来着,哎,不信您问他。"燕然从后头轻轻拍了一下苏继澜的后背,这倒像是叫醒了梦中人了。
  "啊对,阿姨您不知道,当初他可受欢迎了。"赶紧露出一个笑来,苏继澜红着脸抽回手。
  "受欢迎管什么用啊,也没个正经工作,都三十了还光棍儿一条呢。"燕然妈哼了一声,而后突然问苏继澜,"哎,小苏,你结婚了没有?"
  "我说我的母亲大人,刚我跟您说的话您都忘了是吧。"燕然颇为不爽了,"不跟您说了别逮什么问什么嘛。"
  "我这叫逮什么问什么啊,我就问问人家结婚了没有,有没有对象,犯法啦?"
  "得,得,您随意。"燕然故作退却,摆了摆手任凭自己老妈窥探别人隐私。倒是刚才一直没说话的老爷子开了口。
  "你妈职业病又犯了。"
  "去一边儿去没你事儿。"老太太白了那偷偷乐的老头儿一眼,然后继续等着苏继澜回答。
  "阿姨,我顾不上结婚,工作太忙。"终于还算正常的回答出来,他觉得松了口气。
  "工作越忙越得找个人顾家呀,要不累了一天了,回家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燕然妈语重心长,拉着苏继澜坐到沙发上,刚想问一句"用不用大妈给你介绍一个",就让自己儿子杀过来拦住了。
  "妈,您赶紧回您那工作岗位去,啊,厨房在召唤,来我送您去。"
  "躲开,你少人来疯。"
  "咱俩谁人来疯啊我的皇太后!"燕然哭笑不得,废了挺大劲儿才把自己老妈重新请回了厨房,他如释重负坐在沙发上。
  "来,小苏,喝口水,吃个橘子。"总算有了发言权的老爷子开口了,"我听然子说,你挨北京开公司?"
  "啊,是。"苏继澜赶紧点头。
  "了不起,这么年轻就是大老板了?"
  "没有,叔叔您别听他吹……"
  "谦虚就是骄傲啊。"燕然从他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父母都还在苏州?"没搭理儿子的贫嘴,老爷子继续问。
  "嗯,都在苏州。"
  "那你在北京,他们有人照顾吗?"
  "有,我大哥和我爸妈一起住。"
  "哦,你还有个大哥?亲生的?"
  "嗯。"
  "挺好,多个兄弟就是多个照应。"说着,燕然的父亲抬手指了指儿子,"我跟他妈,就他有一个,七九年,正好赶上独生子女政策。那会儿管得要多严有多严,是真不敢生第二个啊……"
  "行了爸,您不还说光我一个就都养不起了嘛。"
  "瞅见了吧,独生子女就这德行。"
  "我说,我还是您亲儿子嘛……"
  撒娇一样的说着闹别扭的话,在父母面前无论何时都只是个顽童的燕然跟自己老爸耍赖。苏继澜看着,突然觉得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他在想他的父亲母亲。
  那是远隔一千一百六十三公里的血缘,那是走出巷子口就可以看到小桥流水卧柳残阳的,他的家。
  珠江帝景的豪宅只是个窝,只是个临时的居所,最终他惦念的,还是那他总试图摆脱,却又最深切思念的江南老宅。嗅着北方干燥空气的时候,他就格外想再看一眼老家门前石阶上毛茸茸的嫩绿的青苔。
  小时候在上面滑倒过,膝头的疼痛他始终记得,可现在想来,那疼痛,那滑溜溜的触感,却都可望而不可及了。就如同儿时看着雨季里雪白的院墙上浅黑的霉斑时,对着那不规则的点点块块尽情发挥着想象力的日子,早就成了格外遥远的所在。
  他现在另一个城市,过着另一种生活,至少,是他父母也许仍旧不愿意他过的生活。
  "小苏,洗洗手吃饭了啊~"燕然的老妈从厨房走了出来,吸油烟机的声音停下了,电视的动静就明显起来,发觉自己确实走神了,苏继澜有些尴尬,赶紧答应了一声,他跟着燕然往洗手间走去。
  "我妈话多,跟居委会老太太似的,她要再瞎问你乱七八糟的,你就装傻。"洗手的时候,燕然偷偷告诉苏继澜。
  "没什么可装的,我妈其实也差不多这样。"
  "别逗了,你玛麻不是大家闺秀嘛,我印象里江南女子不都是得这样儿走道儿,这样儿说话嘛……"燕然开始抽疯了,他先是踮着脚尖学着那娇羞的生莲妙步,而后又捏着兰花指模仿唱昆曲的姿态。
  苏继澜伸手就弹了那混球一脸的水。
  "你正常点好不好。"他冲他皱眉,"我妈也是喜欢问别人结婚了没有的那类,而且还特别认真的给人家介绍……"
  "不可思议哎……"燕然抹掉脸上的水滴,擦干了手,总算听话的正常起来了,"走,入席,吃饭。"
  饭桌上,气氛是相对轻松愉悦的,聊的话题也都比较无足轻重,苏继澜渐渐放下了拘谨,吃着特意为他来而少放了油盐的菜,听着那对老北京老夫妻说相声一样"精彩"的对白,余光打量着这套虽小,却很有家庭气息的房子,他暗暗有了几分感慨。
  他果真是混进了别人家里了,而且还偷偷窃取着这美妙的家庭气氛,他幻想这就是他的家 ,那就是他的父母,这里是他家的老宅,他听到的正是纯粹的吴侬软语……
  幻想让两个家庭两组家人重叠起来,可这飘飘然的美好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视线只是稍稍一偏,他就瞥见了坐在他旁边的燕然。
  啊……这个人果然还是无法和别人重叠的。
  不能是兄长,不能是亲朋,这个人,和他有过好多纠葛缠绕,还有好多话不曾说清,好多事没有讲明。
  他来,本就是想见他的,可为何真的来了,真的见了,却又不敢看那直盯着他的,热度颇高的眼神呢?
  苏继澜突然觉得最不能理解也无法控制的,竟然就是他自己。
  饭,吃完了,原本就是一桌简单可口的家常菜而已,不需耗费太多时间和流程,饭后又聊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决定起身告辞。
  "阿姨,化妆品什么的,我不敢乱买,问了问秘书,听说这个牌子不错,中老年人用挺滋养的,您试试效果好不好吧。"
  "叔叔,这是我上半年从德国带回来的小烟斗,就是个小玩意儿,您别嫌弃。"
  苏继澜尽量客气又不显得太过客套的,把计划好要送的东西交到了燕然父母手上,然后溜走又像是逃走一般的,被那个一直说他太见外了太见外了的家伙送下了楼。
  天公作美,外头在下小雨。
  "哟,掉点儿了嘿。"燕然咋舌,"刚在屋里没注意。这黑灯瞎火的还掉点儿,真是……哎你脚底下留神啊。"
  "嗯……"苏继澜站在楼门口,看着对面小路边自己已经完全淋湿的车,又回头看着身后的男人,"你回去吧,天凉了。"
  "靠,我三九天儿都穿着裤衩儿背心儿跑步……"燕然笑着抓了抓头发,想要说点什么道别的话,可怎么也没说出来。
  "你回去吧。"苏继澜再次提醒他。
  "……我看你走了就回去。"犹豫了一下,他双手插兜,抬了抬下巴,"你赶紧走吧,雨天路滑。"
  "小雨,不要紧。"低头说着,苏继澜在片刻沉默后微微挪了一下脚步。
  他走不动,他觉得自己还根本就没达到来这儿的目的呢。是,见那家伙一面是见着了,可难道仅仅见着了就完事儿了么?不应该那么简单吧?
  在对方看不出是想逐客还是想挽留的眼神里,苏继澜终于点了点头,想着也许还真的不是时候,也许还真的无法开口,他自暴自弃的转过身,迈开步子。
  然后,就在他还没走出三五米远时,一个声音就突然叫住了他。
  "哎。"
  特别简短,特别简单,就是一个"哎",可就这么一个字,便已经把他牢牢拴在原地了。
  他僵硬的回过头看,燕然正从楼门口走过来,一直走到他面前。
  "怎么了?"
  "……我问你。"停顿了一下,和刚才在家里的顽童模样完全相反的,那大男人的表情展露出来了,燕然用平缓的声音开口,"……你说想见我,就光是为了吃顿饭聊聊天儿嘛?"
  苏继澜肩头一颤。
  他在沉默后摇了摇头。
  "其实还有话要跟我说对吧。"
  这次是点头。
  "现在能说么?"
  又是沉默了。
  沉默之后,苏继澜抬起眼,他看着似是沉稳又似是在等待审判的男人,给了他一个带点放弃意味的浅浅的苦笑。
  "有什么话……上车之后,我再跟你说吧。"

story.16


  燕然坐在副驾驶座上,调整了一下座位,然后舒舒服服伸了伸腿。
  "挤吗?"苏继澜关好车门,想要按下四门落锁的按钮,却又放弃了。
  "不挤,要是连这车都挤得慌,我就只能坐卡车了。"靠在柔软的座椅里,燕然侧过脸问旁边的人,"有什么话,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太重要的。"苏继澜又开始沉默了。
  他不知道从何处开始说。
  来是来了,饭也吃了,天也聊了,礼物也留下了,现在天上下着雨,两个人坐在车里,看似安静,实则有些东西正在密布暗涌……万事具备了,苏继澜同志,你倒是开口讲话啊。
  是该说话了,可是,说什么呢?
  啊,就跟他说说自己非典那年来北京时候的事吧。那时候他可谓落魄到极点,没有带什么行李,也没有什么钱,他浑身上下就只有两千六百四十二块五,那整的两千是家里原本打算给他买上研究生之后用的书的。剩下的几百,是他自己没花完的大学生活费。
  站在北京站汹涌的人潮之中,脚边放着小小的,只有几件衣服的拉杆箱,苏继澜手里攥着那张单程硬座车票,眼睛穿过人群看着目之所及最远的地方。
  他跑出来了,逃出来了。爷爷去世后,他跪在遗像前很久,然后,他跟父母和大哥说,我要出去闯荡,研究生,我不念了,历史学家,我也不想当了,你们放我走吧。
  家里人怎么可能同意?
  于是,他逃出来了,他逃离了苏州,逃离了他的家,逃离了他原本应该一马平川不尽坦途的人生。
  他并非没有害怕过,不管停留过几年,都还是觉得陌生的城,嘈杂纷乱到让他害怕,也大到让他害怕,他真的怕自己会一头扎进这喧嚣就像是进了深海,再也没有探头出来呼吸的力气。
  苏继澜,不是深海动物,也许尚太年轻,可他是龙,他骨子里就不是能忍受在路边摆小摊儿或者在夜市卖麻辣烫的小鱼小虾,他是一条年轻的幼龙,而龙,终究是要出海的。
  他提着小拉杆箱,从北京站,徒步,一步步走到了天
安门,他站在金水桥头看着城楼上的毛主席像,连自己都想笑的说,外地人进京闯荡,好多人都会来你这里拜一拜,那我今天也愚昧流俗一次吧。我不求你保佑我,我只求你帮我带个话,要是真的有托梦这回事,麻烦你告诉一个叫燕然的人,我回来了。等我混出个人样来,等我能用平常心把他当个朋友来说说话叙叙旧的时候,我就去找他。
  他就是那么说的,那么默念的,然后,他一转身就把自己融进了人海。
  回北京的那几年里,他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从最小的公司最不起眼的小文员做起,他一步步往上攀,就像当年愣是走到金水桥头一样,他从水底,一点点向上挣扎。
  做小文员的时候,他就看着正式员工的位子,他拼力争取来跑业务的机会,然后用成绩换来摆脱文员职位的资格;做下层员工的时候,他就看着高级员工的位子,他想方设法做到最好,想方设法给老板省最多的钱牟最大的利,别人因为受到赏识沾沾自喜满足现状时,他坐在高级员工的位子上,死盯着部门经理的办公桌。他一次次跳槽,一层层往上爬,一步步向市中心迈进。终于走进现在他所在的这家公司大门时,他是西装革履,以业务精英的身份迈上第一层台阶的。
  当时的老板翻着他的履历,问他,跳槽这么多次,每一次都是在升迁之后,请问阁下到这儿来,会不会走同样的路?会不会在升职以后拍屁股走人呢?
  苏继澜带着沉稳的微笑摇头,他说,这次,他不打算走了。
  他确实不打算走了,因为这一回,他瞄准的是"大当家的"这个位置。
  不到一年,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头的人,换成了他。
  那年,他二十七岁半。
  "苏老大"在公司里是个传奇,老员工都拿他当个传奇给新人讲,新人拿他当传奇来仰望。他自己亲笔书写着这个传奇的同时,却愈加茫然自己的人生定向。
  下一步,该怎么走呢?事业有成之后,又该做些什么呢?
  当年在金水桥说过的话他兑现了多少?二分之一吧,他现在混出个人样来了,他从对商业一无所知到一手操控着这家大公司,他确实混出来了。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就该努力做准备用平常心去面对那个都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的人了?
  对,燕然不知道他的回来,不知道他这几年的奔波,更不知道刚才的家宴上,他撒了谎。
  他说他没有结婚,那是个谎言。
  他结婚了,又或者说,他结过婚了。
  他娶了个北京媳妇儿,一个时而温存时而跋扈的小家碧玉。
  但婚姻没有给他一颗平常心,更没有给他走上所谓的正途的资本。因为那场婚姻本身就是个闹剧,短暂的,仅仅维持了一年半的夫妻关系,也许本就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在大红的结婚证书仅在抽屉里摆了十八个月之后,就分道扬镳了。
  那是距离那次同学聚会仅仅半年之前的事儿。
  半年后,他通过偶然在财经刊物上见到关于他的文章而得知了他的联系方式的老同学那儿,了解到了关于这次聚会的信息。春天,刚从婚姻殿堂里被踢出来的他,秋天,走进了时隔多年未曾迈入的高中校园。
  他重新见到了燕然,那个当初曾抱着他,在水流缠绕中低声说着对他好的男人。
  结果,那一刻他才惊觉,自己说的什么平常心,什么聊聊天叙叙旧,都是屁话,都是空谈。
  就像现在,他坐在车里,和这个男人聊着天,谈着自己的经历,用真的很平常的口气做着讲述的同时,心里,却因为每一次对方把视线放在他脸上而轻颤。
  可能我真的是遇了定数,在劫难逃的吧。他想。
  "……说起来很搞笑,那时候我接连收到两封信,第一封信,是律师跟我说,我老婆要跟我离婚;第二封信,是我老婆说他要跟那个律师结婚。好玩么?我当时笑了好半天啊……"苏继澜微微调整了一下座椅的靠背,向后舒展着因为失眠和疲劳而酸痛的脊椎,喉咙里发出像是笑声的动静来。
  这动静让刚才一直听着他讲述的燕然一个皱眉,一阵抽痛。
  他心疼了。
  就跟当初苏继澜心疼伤了跟腱,要跟市运会说拜拜的他一样,这次,轮到他心疼对方了。
  人都说北京土著最在乎脸面,丢了命也不能丢了脸,可苏继澜又何尝不是这样?他不是神,他可能是个天才,但绝对不是神。他的力量有限,他的意志也有限,于是当他真的把尊严摆在中间用浓缩的凝聚的自身的东西去跟所有强于他的力量抗争时,他真的是为了这尊严付出了所有代价的。
  然后,到最后,他却惊觉自己想要用尊严维持住的所谓"天理人伦",却早就已经摇摇欲坠了。
  不然,他就不会一夜间崩裂了所有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防备,就那么跑来了的。他觉得自己这回可能是真的丢尽了脸的,他并未曾意识到脸面无论占据着多么重要的攻势,也无力抵抗真心的叫嚷。
  "家里已经很久没回去了,偶尔联系,但一直没回去。爸妈不要我的钱,可能是怕我挣的钱脏吧。其实……我真的是凭良心挣钱的,我的钱是干净的……"苏继澜轻声念叨着,语速缓慢,却让人不敢插嘴或是打断,"……再要不,就是他们还在怪我,我太让他们失望了。当初,我两年半就学完了四年的课,一方面是因为家里逼得紧,另一方面……也是我自己想早点解脱。后来,我跑了,我在北京混到今天。我当上老板了,我有钱了,我开高级车,住高级房,娶北京媳妇儿……可我还是不觉得解脱,或者扬眉吐气什么的,都没有……"
  说到一半,苏继澜停住了,他闭上眼,叹气,然后翕动了几下嘴唇才又出了声。
  "……我觉得窝囊,离开家,还是觉得没走对路,还是觉得窝囊……"
  那之后,是个格外轻,却听来格外凄惨的,自嘲的苦笑。
  燕然扶在膝盖上的手攥了拳头。他咬着嘴唇低头不语,好半天才用哄孩子般的语调轻轻开了口。
  "苏苏不哭,苏苏不哭……"
  苏继澜一下子笑出来了,他笑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叹息中睁开眼,他看着燕然,看着那直视着他的眼神,而后摇头。
  "我肯定不会哭啊。"他说,"十岁的时候,爸妈不许我哭,因为我是男孩;二十岁的时候,自己不许自己哭,因为我是男人;然后到现在,三十了,三十出头了……好像,想哭也不知道该怎么哭了,或者可能根本就不会哭了吧。"
  "……嗯,缺乏练习,业务生疏了。"燕然嘴上逗他,左手却伸了过去,慢慢包住了近在咫尺的苏继澜的右手,握着那有点冷的指尖。
  那指尖没有拒绝。
  车里的气氛突然沉默下去了,好半天,真的是过了好半天,燕然才在开口说话打破这沉闷时,惊讶于他们的异口同声。
  "你还怪我嘛?"
  "你还怪我嘛?"
  不一样的声音,不一样的语气,但真的是一样的内容。
  你还怪我嘛?
  同时愣住了之后,事情变得戏剧化起来,因为紧跟着是同时的摇头,同时的"没有……",和又愣了一下后,同时的一句"……你先说……"
  再往后,便是同时的笑出声来。
  两个人孩子似的笑,笑到脸颊跟眼眶都有些酸涩才总算停下。苏继澜投降了一样的扭过脸去,让燕然先开口,但对方并不同意。
  "你比我小,你先说。"燕然看着他。
  "女士优先,你先说。"苏继澜也看着他。
  "谁是女士啊,谁优先啊……"燕然无奈。
  "你啊。"苏继澜回答得直接,然后是微微垂下眼的解释,"不是'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嘛……"
  又是一阵笑。
  笑过了,燕然终于先开了口。
  "当初,我对你挺绝的,说的那些话,都挺伤人的,你还怪我吗?"
  "那,我当初就那么走了,回来之后也没找过你,这么多年……你还怪不怪我?"
  "……你走,是没辙,其实我当初要是追,也就真没准儿能追上,可我没追。坦白从宽啊,你给我留联系方式的那张纸,我后来给扔了,这么些年都没找过你,你真不怪我?"
  "突然要走的是我,一声不吭回来的也是我,我说是为了服从家里安排才不得已走,其实是因为心里害怕借机逃走的……这些你都不怪嘛?"
  不管怎么提问,怎么做着惊世骇俗的爆炸性"坦白交代",彼此得到的回答都是轻轻的摇头。
  燕然说,都过了那么长时间了,还怪个屁啊,大男人,没那么小心眼儿。
  苏继澜说,既然已经说开了,就证明不在乎了,也什么都没必要再怪了。
  嗯。
  有再多值得责怪的东西,也可以在这么久之后,稍稍扯平了吧?
  两个人一起点了点头,然后,燕然侧脸看着他。
  那我问你,当初在浴池里,该算是你借酒壮胆引诱热血青年呢,还是我借酒撒疯摧残祖国花朵?
  苏继澜又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揉了揉眼眶,说,都算吧,同时的。
  嗯。
  同时的。
  你就在那一霎时间决定引诱了,我就在那一霎时间决定摧残了,你情我愿,你来我往,这才是最明显的扯平。
  清脆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是燕然的手机,收敛着嘴角的笑意接了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
  "然子,这么半天你干嘛去了?在哪儿呐?"
  "妈,我跟苏苏一块儿呢,聊聊天儿,待会儿就回去,嗯,您放心。"
  挂了电话,把手机重新塞进口袋,燕然拢了一把漆黑的头发。
  "你该回去了。"苏继澜轻声提醒。
  "不急。"简单否定着,燕然握紧了那只已经热起来的手,而后带着故意的坏劲儿提问,"那,咱俩这就算是从头儿再来了?"
  "……也许吧。"苏继澜侧过泛红的脸。
  "能进行个过去跟未来的交接仪式嘛?"
  "什……"后头一个字,苏继澜没有说出来,因为旁边那个力气足够大的家伙一把就将他拽了过去,而后就是拥紧的怀抱,结实的肩头,温热的臂弯。
  燕然放火的低沉嗓音在他耳根缠绕。
  "苏苏,我现在……想亲你,怎么办呐?"
  那就亲啊!!
  觉得魂儿都被那句要求和自己心里真实大胆的喊叫吓得飞了出去,苏继澜死死闭上眼,抓紧了对方的衣服。
  然后,他在那男人的嘴唇真的试探着贴过来,真的就那么贴上来的一刻,把所有天理人伦都统统敲碎,抛到了九霄云外。

story.17


  那是个从轻浅到纠缠的吻。
  起初只是唇与唇相碰,很快就由试探变成明显的索取了,燕然也许谈不上有什么高深的技巧,可只是那纯粹的热情就已经快要了苏继澜的命。
  传递的不仅仅是唇舌的温度,还有更多的是紧密接触的身体之间的热度,这热度一点点往上翻涌,通过亲吻辗转释放出来,发泄出来。
  那绝对是一种罪过。
  苏继澜想,否则,他怎么会上瘾到这个程度呢?
  那种粘腻,那种柔软,每一次相碰的时候他全身都如同通了电流,舌尖那彼此不同的烟草味道一点点混合在一起,纠葛缠绕,终于难以分清。
  燕然的指头在他背后游走,勾带出一阵自下而上的酥麻感,那滚烫的掌心滑到他颈后,在发界处流连,而后又挪移到耳根。被那指头捏住耳垂轻轻揉搓时,苏继澜打了个冷战,他抓着那家伙的衣襟想要躲开,却没想到又被凑过来堵住了嘴。
  也许,燕然比他的上瘾程度要深很多。不然,那亲吻就不会停不下来。
  耳垂上制造麻烦的指头挪开了,可等着他的是在此之后的更多麻烦。犯坏的手掌滑到了身后,钻进上衣的下摆,拽出整整齐齐被腰带和裤子束缚住的衬衣,然后,那明显高于被动者的体温就贴上了那白皙的皮肤。
  "嗯……等……"缠绕在亲吻中快要无法脱身的困窘让苏继澜多少有些无力应对眼前的状况,但当那只手开始顺着腰带往下钻时,他是真的慌起来了。
  不行,还不行……
  一把攥住那只惹祸的爪子,苏继澜带着一半不得已一半不舍得的情绪终止了这个快要让他没了所有自制力的亲吻,有点气喘吁吁的把那只手拽了出来,他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在车里的气氛不那么充满□味道时开了口。
  "不行……真的,现在还……"
  这话不好说出口,确实。明明是他先开始的,却要在关键时刻停止?
  但燕然似乎并不难接受到他的心思。
  "嗯,咱慢慢儿来。"点了点头,那混球开始突然坏笑,"幸好……"
  "啊?"忙着收拾好自己凌乱的衣襟的苏继澜有些茫然。
  "幸好啊,我这小哥们儿还没站起来。"燕然往自己两腿之间看了下去,"要不'他'要是一下儿'东方睡狮睁了眼',估计我可就真停不住了,就算停了,也下不了车,就算下得了车,也上不了楼,就算上得了楼,也没法儿见我爸妈……"
  "你……有完没完?!"红透了脸甩了他一句,苏继澜扣好都不知何时被解开的两颗衬衣扣子。
  "得~不逗你了~"心满意足笑着,燕然帮他扣上上衣,而后凑过去,轻轻的,安抚一样的,亲了亲那瘦削的脸颊。
  这次,是个耍赖的亲吻,线条坚实的下巴在他脸侧轻轻蹭着,略微带着点点胡渣的触感蹭的苏继澜有些发痒,敏感的皮肤也很快红了起来。
  "……行了。"受不了的浅浅笑着,他推开撒娇的大型犬,低着头想了想,而后抬起眼,"那,我先回去了。"
  "成。"燕然点头,继而向后错了错身,"那今儿就先这么着。"
  "……嗯。"
  "下回……"
  "下回,什么时候……再见面,那个,反正你知道我电话。"用和外商谈判时相反的磕磕巴巴的语气说完,苏继澜轻轻吁了口气。
  "行,你要是到家之后又后悔放我走了,就给我打电话,我随传随到。"气氛刚缓和下来就开始厚颜无耻了,燕然在苏继澜收敛了许多的怒目而视中傻笑了两声,继而说了声"开车留神",便下了决心似的转身开门,下了车。
  他关好车门,看着苏继澜发动了车,看着那十有八九还在害羞自己大胆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儿的男人半天才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而后轻轻挥了一下手,看着对方终于慢慢开着车往小区门口的方向驶去。当车尾也在拐了个弯儿之后消失在视线里,燕然终于忍不住的笑出了声。
  秋天的冷雨打在肩上,很快便让人起了寒意,可在那刚刚热过一把的家伙看来,这正是最好的镇定剂。
  他低头看着自己还算给面子没有失控的"小哥们儿",点了点头之后扭身迈步往楼门口走去。
  "行,这回先就这么着,下回见面儿再说的。下回……我可保不齐我这二兄弟变身不变身了啊~~~"
  燕然回去了。
  老妈看见他的时候一皱眉,然后问他,你捡着钱啦?瞅瞅乐的这瘆得慌劲儿的……
  其实我是捡了一大钻石。燕然说。
  那天晚上,他没回自己的窝,他在父母家蹭了一宿。
  "你小子怎么了今儿,怎么又想起来跟爹妈这儿赖着了?"老爸一边把被子塞给他一边审问。
  "外头不是下雨呢嘛。"燕然随便找了个还算合理的借口给糊弄过去了。实际上,等到夜深人静,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睡不着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留下是个特明智的事儿。要不,真要是回了家,能摸着电脑,他非把这事儿写博客上去不可,或者说,要是能躺在自己被窝里,他非抱着毕业照,看着苏继澜那十七岁半的小俏脸儿好好DIY几次不可。
  那是不行的,那样分明就等于"意"那什么加"手"那什么,人家说了,手那什么多了,伤身体。他得忍着,他得等着,他得等到那小子扔下所有的矜持自己脱
光了钻到他被窝里来。
  啊,说到脱 光了……那小子身材真是好啊,瘦,但是瘦得舒服,不是那种干巴巴的小搓板儿。而且,他的身体比例好,个儿虽说不是那么高吧,可是腿长,腿长的人穿衣裳好看,当然了,不穿衣裳更好看。还有,他白,他真是挺白的,还记得当初班里最白的是穆少安,可是穆少安白的不好看,穆少安那种白,是"气死馒头"的惨白,缺乏血色,但苏继澜不一样,他是那种玉一样温润的白,白里透粉,粉里透红,要是红色继续加深颜色,那就证明他在紧张或是不好意思。要说,这小子不好意思的时候,还真是让人想扑上去让他更加的不好意思……
  一边儿幻想一边儿回忆,满脑子都是上大学时一起洗澡场景的燕然,蒙在被子里,脸贴着枕头,发出更诡异的笑声来。
  这个亢奋到睡不着的家伙并未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比"意"那什么,和"手"那什么还猥琐的事儿,他沉浸在自己的亢奋中,而后很快夜有所思,就夜有所梦了。
  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回到了高中时代,那个每天上操周一升旗的时代,那一去不复返的时代。
  这时代在他梦里重现了。
  他梦见自己穿着一身北京市统一的那种黑不溜秋的制服,上装三个扣子敞开着两个半,硬得磨脖子的白衬衣让他解开了领口,领带邪门歪吊的挂在脖子上。那是个睡眠不足的周一清晨,睡眠不足,还食欲不振,昨天打了大半天儿的篮球,好像现在眼前还有那个橘红色的球体在蹦跳,手上还在有节律的拍着那触感绝佳的球皮。燕然闭上眼甩了甩头发,低头把扣子弄好,而后眯起眼看着跟前这两对人马。
  两个排头,都是女生,到了高三已经严重男女比例失衡的阶段,班主任为了便于调度,干脆让女生站前头,男生都集中在班队尾,那寥寥无几的几个男同胞缩在数量可观的裙子帮后头,看着着实可怜。
  燕然三两下整好了队,然后往队尾走。升旗仪式不是上操,军体委员要站在班尾,他溜溜达达走到最后一排,却突然发现刚才还看得清清楚楚的几个男生,现在只剩了苏继澜一个。
  带着疑惑,可又像是理所当然的一样,他就那么站在那儿了,接着,他在看了前头这个矮他多半头的小子一会儿后,朝前挪移了半步。
  两个人就贴在一起了,后背贴着前胸。
  苏继澜下意识的也往前躲,燕然就继续贴,躲着贴着,贴着躲着,终于受不了的人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
  "你别挤我……"
  "啊?"
  "我让你别挤我!"
  "嘘嘘嘘,别嚷别嚷~~"燕然冲他挤眼儿,接着凑到他耳边念叨,"别躲,躲什么呀~~老老实实让哥哥猥亵猥亵你~~"
  苏继澜很快连耳根都红了起来,手肘用力往后一顶,他回过头大声说了句:
  "你别猥亵我!你还是自 慰去吧!!"
  燕然一声闷哼,裹着被子从沙发床上翻了下来。
  他像是一袋化肥或者富强粉,带着挺大的分量和动静摔在了地砖上,爪子磕到了茶几的脚,挺疼。
  吸着气哎哟着从地上爬起来,茫然的往窗外看时,他才恍然刚才的都是梦,才发现外头已经是半亮的天。
  连滚带爬重新披着被子回到沙发床上,揉了揉酸溜溜的颈椎,他愣了好一会儿,总算想起了该做什么。一把抄起茶几上自己的手机,都忘了看看表就拨通了苏继澜的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有人接了,一声带点疑惑的"喂?"。
  "起来了么?"燕然问。
  "……起来了,怎么了?"
  "嘿……"傻笑了几声,燕然开口,"我就是想跟你确认一下儿,昨儿个……你是来我爸妈这儿吃饭来着吧。"
  "……是啊。"沉默之后,对方表示肯定。
  "那,你是跟我真情告白来着吧?"
  "……"更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是个带着更多疑惑的反问,"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那,昨儿晚上是下雨来着吧?"
  "是啊……等等,你到底……"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燕然突然间抬高了音量,继而用特别傻可是特别让人脸红的低沉口吻慢慢念叨,"……我就是怕,一觉醒过来,才知道昨儿个的,都是一场梦……"
  对方好长时间没有回应,又过了好长时间,终于带着别扭的腔调传过来一声:"……哪有那么丢人的梦……"
  燕然乐了,乐得开了花儿,乐得跟花儿似的。

story.18


  "大早清儿的,傻乐什么呢。"听见儿子傻乎乎的笑声,燕然的母亲从里屋走了出来。
  "哦,没事儿,接个电话。"赶紧应着,却没有急着挂掉电话,燕然的回答极其坦然,"妈,您昨儿半夜偷着用苏苏拿来的那润肤霜了吧,瞅您,一夜之间年轻十来岁哎~~"
  "去一边儿去!你小子少寒碜你老妈啊!"老太太斜了自己的傻儿子一眼,而后伸手把垂在沙发床边上的被子拽了拽,"躲开,被子都掉地上了。"
  燕然没搭理被子的事儿,他继续找抽。
  "真的,妈,您看您这脸皮儿细乎的,您看您白了多少~~"
  "少来劲!我还没洗脸呢!天不亮你就闹腾,昨儿就不该让你住这儿。"老太太忍不住笑,语调却还是严厉的"训斥",把那衣衫不整的家伙从沙发上推起来,燕然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准备使唤使唤这嘴欠的儿子了,"去,穿上衣裳买早点去,反正你也起来了,赶紧的。"
  "哎~哎哎哎~妈,您别推我,别推我,万一我摔躺下了弄一半身不遂明儿将来谁伺候您……"
  "少废话,赶紧的!"
  老妈发了威,儿子不敢不听,电话那头,听着那母子间的对话忍不住笑了半天的苏继澜终于在那对话暂时缓解时有了插嘴的余地。
  "要不,你先去买早点吧,先挂了。"
  "哦,没事儿没事儿。"燕然晃荡着往洗手间走,随手关上门之后掀开马桶盖子,"我就是跟我妈闹着玩儿呢,其实那润肤霜她没用,我们老太太特抠儿,好东西从来舍不得用。"
  "嗨……也不是什么太好的,随便用用呗。"翻了个身,睡意已经没了的苏继澜干脆从床上爬了起来,下地,赤脚踩着柔软的长毛地毯,他一直走到落地窗前。伸手拉开厚重的茶色窗帘。
  "那不成啊,老太太省惯了,你让她潇洒,她潇洒不起来啊……"电话那头燕然的声音有些变化,像是正在用别扭的姿势说话似的,苏继澜有点儿纳闷。
  "……你干嘛呢?"
  "啊?"一声条件反射的疑问词之后,是几声带点儿坏劲儿的笑,"我解决生理问题呢。"
  "什么?"
  "我上厕所呢,怎么着你听见水声儿啦?哟你耳朵够灵的啊~~"
  "没有……不是,我就是听你说话好像……"
  "别扭哈,我拿肩膀夹着手机呢,没辙,我不太习惯单手操作,你也知道男人上厕所对准的能力特弱,我得控制好了,要不弄得外头还得……"
  "行了行了不用说了!"苏继澜实在受不了那细致的讲解了,当机立断止住了后头唠唠叨叨的内容,他看着楼下偶尔有遛狗人走过的花园,没辙的叹了口气,"那,你先忙你的吧,我挂了。"
  "等会儿等会儿。"燕然阻止了对方想挂掉电话的意图,解决完了"生理问题"的他在水龙头底下冲了冲手,重新拿好手机,想了想,他开口问,"哎,苏苏,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俩再见个面儿成嘛?"
  "……不是昨天刚见过了。"既非拒绝,又非同意,苏继澜的声音带着几分窘迫,而事实上他也确实窘迫了一下儿。昨天那丢脸的"真情道白",那热辣辣的亲吻,那拥抱,那触摸……还都太过新鲜。要是马上又见面,他岂不是会在一看见对方时就脸红的像猴子屁股?
  "昨儿不算。"燕然看来不打算考虑他会不会脸红,"昨儿那是转折点,咱现在重新开始了,得从今天算起。"
  "你这是什么逻辑……"皱着眉,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脸红起来的苏继澜轻度郁闷着,重新拉好窗帘。
  "你就说行不行吧~~"
  "……倒是没什么不行。"
  "那就是答应啦?"
  "……嗯。"
  "得嘞~时间地点你来定,哎,跟你说啊,可不能超出三天范围,要不我可上你公司堵你去。"燕然又像是耍赖又像是讨价还价的说着,对方暗自想着"那还不如让你来定",沉默片刻后才开口。
  "那……就后天吧,后天没安排会议什么的……我能早走一点。"凭着一贯很好的记性想了想之后几天的安排,苏继澜给了个时间,"后天,下午……四五点钟,行么?"
  "行啊,反正我什么时候都闲。"
  "嗯,那就这样。"
  "在哪儿见?"
  "……"苏继澜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几个可参考的地方,最终还是确定了答案,"你要是不介意,就来我家吧。"
  话是那么说的,事儿也是那么做的。
  燕然同志在隔天的下午四点钟,准时出现在珠江帝景的门口。
  他两手插兜,看着眼前那凡尔赛宫似的建筑群。
  "我靠……这帮有钱人。"燕然低声感叹,他仔细端详了一阵子那广场中央的巨型雕塑。硕大的八匹金色独角兽,后头是阿波罗战车,周围是可以跳下去游泳的喷泉。喷泉和雕塑的后头是帝景豪生酒店,酒店门口是一排奔驰宝马……
  "我靠……这帮有钱人。"
  他又感叹了一遍。
  手机在裤子口袋里震动起来,赶紧掏出来看,是苏继澜打来的电话。
  "喂?怎么着?下班儿啦?"问了,却发觉问得不合适,下班?什么叫下班?他们这类有钱人没有下班这一说,这应该叫……忙完业务了,或者叫……挣够今天的钱了。
  但苏继澜没有挑他话里的毛病。
  "嗯。我正从公司往外走,你在哪儿?"
  "在一辆'京N'打头儿的珠光白敞篷小奥迪附近徘徊。"
  "干吗,你要偷车?"电话里传来轻轻的笑声。
  让那笑声弄得心里有些痒痒的燕然抓了抓头发,而后撇了撇嘴。
  "要偷也是偷你那雷克萨斯啊,我不喜欢白车,也对奥迪没兴趣。"
  又是几声无奈的浅笑。
  "我很快就到家了,你别急,或者,我告诉你我住哪栋楼,你直接过去?"
  "甭介。"燕然赶紧摇头,"你这儿不像我那儿,你这边儿楼忒高,地儿忒大,我走丢了怎么办?"
  "走丢了就去找警察叔叔啊……"干脆打趣了那家伙一句,苏继澜走进地下车库时结束了通话。找到自己的车位,上了车,如以往那样朝家的方向开了过去,但这次的心情却完全不同于以往。
  那儿有个人在等着他呢。
  这种感觉真的很微妙,有人等你,而且还是个……在意的人。
  那个黑乎乎的"骆驼"。
  前天在那场家宴上,燕然的母亲提到自己不争气的傻儿子的身高时说了句特经典的话。
  "个儿高管个屁用?跟个骆驼似的。"
  燕然当时的回答是,妈,您瞅您说的,哪儿有我这么漂亮的骆驼。
  "再好看也是骆驼。"老太太拿筷子轻轻指他。
  "嘁……您说点儿好听就不成啊,我上大学的时候,班上女生最起码还说过我是'北方的狼'呢。"
  "就你?狼?别逗了。"老妈嗤之以鼻,老爸接去了话茬。
  "你要是狼,你妈不就成狼外婆了么。"
  那淡定的腔调,那沉稳的语气,不紧不慢的说话速度,还有偷偷忍着坏笑的表情。燕然的父亲是个典型的北京老头儿,时而话多时而话少,话多的时候是热情的贫,话少的时候是典型的冷幽默。
  苏继澜在饭桌上领略了那冷幽默的威力。
  坐在车里忍不住笑出了声,听见后头有人按喇叭才发现红灯已经变绿了。赶紧松了刹车继续前行,他开始轻度郁闷自己会不会早晚因为走神从三环路高架上开到下头去。
  从二环上三环,顺着东三环一路往南开,再从广渠路向西转,就到了珠江帝景的区域。
  其实苏继澜挺感慨,在北京上学的那些年,他始终分不清东南西北,也始终不明白为何北京人非得用东南西北表示路途方向,前后左右的说法难道不是更清楚么?直到某一天,那个突然一本正经起来的家伙塞给他一张北京地图,让他找找左安门右安门时,他才恍然。
  左安门在地图右边,右安门在地图左边。
  "知道怎么回事儿嘛?皇帝老子登基是'面南背北',北京的左右,是按皇上的左右分的,你想再按照你的左右认方向,得先背对着午门往南看。那还不如分东南西北方便呢。再说了,北京城正南正北建成一个大火柴盒,斜街加一块儿也没几条,按东南西北分最省事儿,懂了吗宝贝儿?"
  那话唠推了推鼻梁上无形的眼镜,冲着苏继澜挑眉毛。
  "可外地人到北京,好多分不清东南西北啊……"
  "习惯了就分清了。"
  "……真麻烦。"
  那时候,苏继澜皱眉表示过反感,的确,好长一段时间之内,东南西北的区分就像儿时搞不懂二十二点就是晚上十点,他直到自己开车在大街小巷穿梭行走,才在建立起京城道路交通系统感之后突然顿悟了从前门楼子九丈九的硕大阴影下为起点的北京的交通网,已经层层叠叠方方正正交错着缠绕着,把他笼在中间了。
  学生时代,去过近在咫尺的上海,那也是一种迷失,一种迷失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的渺小感。在北京,让他迷失的,是一个格局错综复杂的四方盒子里的迷宫,你可以沿着一条路无限无限的走下去,按照格局规整端正的东南西北走下去,直到因为不知何处才是终点的恐慌把你吞没;你可以在每一个拐点走着直角的弯度踏上另一条路,直到因为太多的直角让你忘了最初的目标;你可以在这层层嵌套的环线上恣意奔走,直到不知不觉间又回到起
点……你当然也可以往外冲,应着那些拼了命往中间拥挤的人群往外冲,而后发现,即使见了荒地,过了河,进了山,脚底下踩着的泥土,还是北京。
  这些年,他在名为北京的盒子迷宫里穿梭,然后终于把自己也变成了熟知这盒子的构造,却再也没心思去想什么迷失与否的"盒居者"之一了。
  值得骄傲?还是有点儿可悲?
  金色的雷克萨斯,停在了金色的阿波罗战车与独角兽喷泉旁边,降下车窗,那古铜色的家伙就站在近前。
  "还真快嘿~~"扶着车窗,燕然冲他笑。
  "嗯,我从三环过来,往南走,没怎么堵车。"熟练的解释着路线,苏继澜开了四门落锁的开关,"上来吧。"
  燕然应声拉开门上了车,坐稳当之后,车子开了起来,从大门拐进了内部,又前行了一小段路,便到了终点。
  跟着苏继澜下车,上楼,两个人在电梯里沉默着,而后终于进了门,燕然便再没有沉默的心情了。
  那真的是一套漂亮透顶的大房子。
  茶室,客厅,空中花园,开放式厨房,餐厅,还有那架打眼的三角钢琴……
  "我奋斗三辈子,兴许能买这么一套房。"开心的自嘲着,燕然在脚垫上蹭了蹭鞋底,"拖鞋挨哪儿呢?我换上。"
  "不用了,没那么多讲究。"笑了笑,让那家伙随便就好,苏继澜关好门,然后在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轻轻一转门把手下面的防盗锁扣,便牢牢锁住了家门。

story.19


  燕然在这套大房子里转了一圈儿。
  最大的感觉就是宽敞,实在宽敞的很。开放式厨房和大餐厅连在一起,茶室和空中花园连在一起,卧室和书房连在一起。
  还有那大约相当于自家客厅大小的浴室。
  那就是传说中的玻璃墙浴室,那就是他想象中的按摩浴缸。
  果真是双人的!!
  燕然邪恶的哼哼了两声。
  浴缸旁边有一株硕大的滴水观音,鲜艳欲滴的绿反射着直射进来的阳光。
  "你……老看着浴室干什么。"苏继澜从后头叫他。
  "我刚突然想起来一动画片儿。"
  "啊?"
  "樱桃小丸子。"
  "……樱桃小丸子怎么了?"
  "'原来我的房间,对于花轮同学来说,只是一间厕所的大小'……"燕然挺恶心的学着那卡通腔,还像模像样的叹着气。
  苏继澜没辙的干脆拽了他一把。
  "行了,先说吃什么吧。"
  "哦,我都成。"扭回身来走回客厅,迈上两级小跃层的台阶,靠在铁艺栏杆上,他看着正在翻冰箱的苏继澜,"要说,开放式厨房是好,可油烟子怎么办呐?你把钢琴就放这旁边儿,不怕到时候擦不掉?"
  "其实,我很少在家吃。"发现确实没什么东西可填肚子,苏继澜有点儿后悔昨天没去超市买些食材回来,关上那宽大却未能物尽其用的双开门冰箱,他看着燕然,"要不……出去吃?"
  "我都来你家了,你还要带我出去吃啊。"燕然两手交叉抱在胸前,"那也成,客随主便,你说上哪儿?"
  "呃……你爱吃什么类的?湘菜?国贸那边有个湘汇,还不错。或者……吃点特别的。外国菜?'卡斯契纳'的意大利菜?那个……'花开'的日本料理?还有我想想……索菲特酒店六层有个'Le
Pré Len?tre',法国菜,上次有个朋友推荐过,我还没去……哦对了,或者去茶马古道吧,再要不……京尊烤鸭……"
  苏继澜不说话了,因为他发现燕然始终没开口,就只是看着他笑。
  "怎么了?"
  "没怎么。"从栏杆上离开站直身体,燕然摇了摇头,"说实话不怕你笑话我啊,这些地儿,除了茶马古道我知道,别的都听也没听说过。"
  "……其实,也是因为应酬,我才去过这些地方。"感觉到气氛的微妙,苏继澜稍稍低垂下眼。
  "不是,我是说啊,我们家那块儿,连个上档次的饭馆儿都没有,倒是路东边儿一个肯德基西边儿一个麦当劳中间儿还一永和豆浆。"燕然笑了两声,干脆走过来,绕过那大钢琴,进了厨房,靠在吧台上,他想了想之后开口,"这么着吧,既来之则安之,咱也甭出去吃了。"
  "那……"抬头看着对方,只见那家伙眼里射出狡猾的光。
  "我给你做。"
  燕然说到做到了。
  冰箱里仅存的能拿来吃的东西,就只有几个西红柿,半打鸡蛋,整整齐齐包着保鲜膜的"超市葱"、"超市姜"、"超市蒜",和完整的一瓶芥末油了。
  "你家里有米吗?"燕然扶着冰箱门儿回头问。
  苏继澜一脸茫然的摇头,然后指了指一旁的储物柜。
  "就只有一袋面。"
  "哦,面啊……"弯腰打开柜门,燕然在看见那纸皮小包装的,能托在掌心的"500g精选优质面粉"时一声无奈的哼哼。
  "能用吧,这是上次……超市买东西超过三百就送一包面粉。我都忘了是哪天的了。"
  "哦,没事儿,这东西只要没生虫儿就成。"燕然看了看日期,确认没问题之后打开包装封口,"我说,你要没意见,我就做面条儿了啊,目前看来就那点儿材料,做个鸡蛋西红柿打卤面还凑合。"
  "你会做面条?"苏继澜有点惊讶。
  "同学,就我这饭量,要不会自己做饭见天儿外头吃,一礼拜就能把自己个儿吃得上街要饭去。"带着浅浅的笑音在水龙头下洗干净手,又翻出一个深一点的不锈钢小盆,倒面,接水,搅拌,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对方,"劳驾,有围裙嘛?我这黑衣裳,蹭上面忒明显。"
  "啊?啊有,有,稍等。"恍然的走过去,从旁边墙上把那个加起来也没用过几次的围裙摘下来,苏继澜递了过去,"给。"
  "麻烦您帮我系上成嘛,我手占着呢。"
  "哦,行……"答应,是答应了,可做起来,这事儿就暧昧到受不了。燕然微微抬着胳膊,苏继澜两手绕过去帮他将围裙系在腰间,而后轻轻打了个活结在身后,这种过于近距离的接触很快让太久没体验过如此……"居家"氛围的他,脸颊开始轻微充血。
  "得嘞,你甭管了,去看电视等着去吧,做好了我叫你。"那黑子倒是很坦然,卷着袖口的胳膊展示着完美的肌肉线条,那线条沿着紧绷绷的古铜色皮肤延伸,到手腕,到手背,到沾着面粉的指尖。
  苏继澜看不下去了。
  "嗯。别让我饿死啊……"低声说着,他转身往客厅走。
  "放心,不就做个面条儿嘛,这还不快。哎等会儿,你是吃宽条儿啊,还是吃窄点儿的?"
  "都行。"
  苏继澜逃了。
  他在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就团在沙发上,心不在焉的看电视。
  厨房那边传来擀面棍儿的动静了……
  啊,然后是切东西的声音,到底,他切的是宽条还是窄一点的呢……
  ……西红柿鸡蛋的味道传过来了……
  好香。
  肚子里一阵咕噜噜响,回忆着自己中午究竟吃了还是没吃的苏继澜好像已经一百年没有过这种特别想吃某一种东西的感觉了似的。
  "煮上了,是开锅儿就捞啊,还是多等会儿?"洗干净了手的燕然从厨房走了过来,下那两层台阶的同时把手背到身后,拽开小小的活结,解下了那条茶色格子的围裙。
  "不用多等吧,我不爱吃太软的东西。"总觉得那样子的那家伙简直性感到不行,心里抽了自己两下的苏继澜别开脸,看似淡定的重新把视线放在完全不知所云的电视节目上。
  "还是稍微多煮会儿吧,好消化。"燕然将围裙暂时搭在那铁艺栏杆上,而后走过来,直接坐在了他旁边,"你们这帮有钱人呐,其实整天忙着挣钱,都把自己个儿身体给毁了,也不正经吃饭,要不就是应酬,吃了半天都记不住吃的是什么。"
  "得了,我都记得住。"苏继澜反驳,心里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那个'卡斯契纳'里他号称是最喜欢的甜点叫什么鬼名字。
  "成~你记得住~~"不跟那个别扭的家伙较真儿,燕然靠在舒适的真皮沙发上,大大咧咧叉着腿,吁了口气,"你要真记得住,下回可想着冰箱里不能那么空啊~好么,百分之九十五空间闲置,把隔板儿撤了里头都能挂半扇儿猪了。"
  "你别影响我食欲行么。"苏继澜斜他,"我家又不是屠宰场。"
  "我就说啊,怪可惜的,这么大一厨房,设备这么全,你都不好好利用。"
  "哪有时间天天在家吃饭啊……"
  "你啊,你还是有钱。"笑着拍了一把苏继澜的大腿,燕然感觉到对方轻微的颤栗时转换了话题,"哎对了,你会弹钢琴啊?"
  "……不会。"
  "那你摆一大三角儿跟那儿,不会就是为了看吧。"
  "哦,那个不是给我自己买的。"说着,苏继澜扭头看了看那漆黑锃亮的琴盖。
  "……懂了。"撇了撇嘴,燕然一点头,"懂了,前妻,是吧。"
  "嗯。"
  "哦……不好意思啊,不是故意的。"
  "没什么,都过去那么久了。"苏继澜摇了摇头,"当初她想要,我就买了,想都没想。她说想换车,我就给她买新车,说想要新衣服,我就给她钱让她随便花……可到最后,她还是跑了。你知道她最后跟我说什么嘛?她说,我没拿她当过老婆……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行了你甭说了。"燕然苦笑着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要不说呢,你就是太有钱了。女人,懂嘛,相处不易,宰杀不得。你得拿她当猫养着,你得宠着她。猫,懂嘛,不能放养不能豢养,你看得太紧,她就神经质了,太放松,她又跑了。你啊,你就是太放松了……"
  "行了你也别说了。"苏继澜一下子笑了出来,他看着那家伙,"你是在对症下药教我怎么对别的女人好是嘛?"
  那黑子愣了一会儿,抬手象征性的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而后在苏继澜忍不住的笑声里,念叨着"让你瞎说八道,让你没把门儿的",站起身重新往厨房走去了。

story.20


  那天,晚饭是一顿极其劳苦大众的,西红柿打卤面。
  不宽不窄的面条,加上咸淡适中的卤,软硬恰好的口感,关键是那种热气腾腾的家的感觉,苏继澜突然觉得,这,才叫饭呢。
  好吧也许不是江南的极品美食,也许不是松鼠鳜鱼莲心羹,不是玫瑰糕不是大闸蟹……这只是一顿极为普通的西红柿面,一顿现在的孩子都懒得吃的再俗气再低廉不过的西红柿面……
  却让他觉得远比什么湘滇野味或是法式大餐意式风情日式料理,都热口热心得多。
  "你最近没有截稿日?"放下筷子,看着眼前那正在报销第二碗的家伙,苏继澜问。
  "唔?"声音含糊的质疑,赶紧咽下嘴里的东西,燕然开口,"没有啊,我又不写长篇小说。"
  "哦,其实,写写也可以吧。"
  "不写。"燕然摇头,而后撇嘴"长篇难写,而且费力不讨好,你只要拍着良心写东西,写得再认真也不可能应和大众审美。更关键的是什么知道嘛。"
  "什么?"
  "中国文学界更新换代的频率太低。"燕然说完一句,几下扒拉干净最后几口面,吁了口气之后继续唠叨,"大腕儿占着神坛死也不下来,你怎么可能后来居上?中国十好几亿人呢,哪儿就轮得上你了?再说,那么多层'把关'的等着你。你说实话吧,人家说你有尖锐攻击的倾向,你说瞎话吧,人家说你愚民,玩弄大众。靠,到底是我玩弄大众啊还是你们玩弄我啊?你要是干脆写个俗的迎合一下儿大众,更坏了,人家说你制造精神污染,说你下流!我的苍天内,某位院长级别的'文学家',写一女的挨厕所里头DIY,写一鸡在高干膝盖上'尖叫着扭曲的达到高
潮',唉你还别笑,这可是原文儿,《十月》上的原文儿连载啊同学!人家带着病句的文章就敢往中学课本儿里头放啊!我问问,到底谁下流?到底谁精神污染呐?嘁……这年头儿,你不留神成为大师可以为所欲为满嘴喷粪之前,就得一直'流着汗水默默辛苦的工作'同时还得留神着别让'有关部门儿'盯上你。容易嘛?不容易啊……"
  燕然长篇大论着,总算说完之后摇着头悲哀的叹了口气,然后舔了舔筷子尖,做了个总结。
  "综上所述,我不写小说。"
  "费不起那个心思?"苏继澜尽量忍着笑问他。
  "也丢不起那个人。"站起来,摸了摸填饱了的肚子,燕然端起两人的碗往厨房走,"我可不想哪天跟街边儿买烤白薯的时候,发现包白薯的是我的文章,上回我路过一废品回收点儿,就瞅见《骆驼祥子》让人当废纸卖呢,多恐怖啊……"
  "那,你就一直写短的?"苏继澜跟在后头进了厨房,看着那家伙格外自然的把碗筷放进池子。
  "嗯,不触及我雷区的东西我都能写。"
  "你还有雷区?"笑着,在对方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时,很自然的帮忙倒上洗洁精,苏继澜轻轻问。
  "肯定有呗,要不我这么暴的脾气呢。"燕然吁了口气,继而格外轻松的说着让人脸红的话,"其实,你也算我雷区,别人招惹你,我的雷就炸了。"
  苏继澜半天没说出话来。
  也不知该笑笑,还是该故作淡定面无表情,最终一句话没讲,就是抿着嘴唇看着燕然洗碗,关好水龙头,他才在对方问了他一句"吃饱了没有"时点了点头。
  "不难吃吧。"
  "难吃就吃不饱了。"
  "硬塞倒也没准儿能饱。"傻乐了两声,燕然在突然沉默下来的怪异气氛里看着面前渐渐在脸红的男人。
  怎么了?饱了,暖了,所以思那啥了?
  不,哪儿能那么说啊,这么纯洁的小孩儿……
  他只是在害羞,对,害羞而已。他只是被这种近乎于二人世界的家庭气氛弄得有些醺醺然了,那么……
  干脆让这醺醺然加个更字儿,加个醉字儿吧。
  "那个,苏苏。"他叫他,而后低头示意,"劳您驾,帮我把围裙解下来成嘛,手湿着呢……"
  苏继澜脸红加速了。
  他看着他腰间那刚刚回去捞面时系上就一直没解下来的围裙,看着那被围裙包裹着的下半身,想象着曾经见过多少次的,那紧绷绷的牛仔裤里头的内容现在的样子……
  "……哦。"吞了吞口水,最终,苏继澜还是没能受得了潜意识里的蛊惑,在那家伙稍稍抬起手臂时凑了过去,伸了手到他背后,拽开那个活结,然后终于在那个结似开似连时,被对方抱了个满怀。
  还沾着水的爪子揽着略窄的肩膀,燕然任凭那围裙落在脚边。
  "掉地上了……"苏继澜心慌意乱想要挣脱,但束缚着自己的力道却显然不准。
  "抱一会儿,就一会儿……"耳语缭绕在颈侧,气息绞缠着发梢,燕然闭上眼,呼吸着这个"要人命的大苏苏"那天然的诱惑味道,终于长长的一声叹,"你饱了,我可没有啊……"
  "不会吧,你饭量……"
  "我是说,除了食欲之外的那个'欲',可还饿着呢。"古铜色的家伙开始诡笑了,"乖~你打算饿我多长时间呐?"
  苏继澜脸上烫的可以摊鸡蛋了。
  "饿死之前我会考虑的。"红着耳根轻轻推开抱着自己腻歪的家伙,他拽了拽被弄乱的衣襟,弯腰捡起围裙放在台面上,而后转身往客厅走,"……上星期新买了DVD,你看不看?"
  "……哦,什么片儿啊?"有些失望,可逗弄的心思一涌上来又开始开心了的燕然跟在后头,"28禁以上的我才看呢啊~~你有吗??"
  "没有,我只有蓝皮鼠和大脸猫……"心里狠狠的咬了那流氓一口,苏继澜走到电视墙旁边的DVD架子前,抽出最近买的几张碟递过去。
  "你有舒克和贝塔嘛?"坏笑着,看着手里几张不错的电影碟,燕然重新交回到苏继澜手上,"随意吧,你决定,看什么都行,客随主便嘛。"
  说是看DVD,其实两个人都不够专心。
  喝着清爽的柠檬茶,味道总也比不上啤酒,但身边是苏继澜,又好像连柠檬茶都属于酒精饮料了似的。燕然稀里糊涂看完一套片子,在字幕出现时才发觉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两个小时了。
  "天都黑了……"苏继澜看了看窗外的灯火。
  "哟,是哈,都没注意,快九点了已经。"燕然确实有那么点儿诧异,不知不觉后是欲言又止,"那什么……你明儿还上班呢吧,那要不我先……"
  苏继澜沉默着去收拾DVD,关掉机器之后,蓝屏的电视显得格外符合彼此的心境。又像是空白,又像是早已经塞满了呼之欲出的东西。
  "明天是公休。"把收进盒子的碟片放回架子上,按了一下遥控器的转换键,重新回到频道状态的电视发出纷乱的声响,稍稍将音量调小了一些,苏继澜下意识的略微皱眉看着对方。
  "哦,公休啊,你瞅我都过糊涂了。"摸了摸头顶,燕然傻笑,随后,在短时间的沉默,和皱着眉红着脸,呼吸微微不稳当的苏继澜总算开口说话时完全没了傻笑的心思。
  "或者……"他停顿了一下,而后抬起头,"……你就别走了。"
  话是说出来了,可究竟该怎么实际操作呢?
  燕然看着苏继澜,看了挺长时间。
  "要我的亲命了……"他抹了把脸,而后捏了捏眉心,"你这不是……那什么我嘛。"
  哪什么?勾引?对吧,这不是勾引又是什么?我正难耐的时候你又往前推我?
  吃了你……非吃了你不可……吃了你我连骨头都不吐……
  燕然心里恶狠狠的念叨着,可理智还是让他最终管住了自己。
  摇了摇头,他问,你让我住下,我睡哪儿?你有客房?
  苏继澜红着脸也摇头,说,没有了,客房让我改成书房了。
  燕然又说,那,我睡沙发?就你客厅里这大沙发?
  苏继澜想了想,说,沙发……倒是可以,但是,没那么软,厚皮子的,夜里凉……
  燕然说,那我只能睡厨房了,我睡案子上,看着是像待宰的或者刚宰完的,不过……
  苏继澜皱眉,你别闹了。
  燕然不再闹了,他朝前走了一步,说,苏苏,要不我睡浴室吧,我看那浴缸真是挺宽敞的。
  苏继澜红着脸笑了几声,然后低着头开口。
  "你……就跟我挤一张床吧。"
  "当真的?"燕然挑眉毛。
  "嗯。"指尖已经开始微微发抖的人点了点头,下一刻,就在他还想说些什么之前,就已经让那家伙迈进一步靠了过来,继而一把拽进怀里去了。


story.21

  他们俩在胸口贴着胸口的那一刻,都有了一种灵犀的预感,这一晚,将是段"今夜无人入睡"的时光。
  笑话随时可以说,但真的做起来,总有些局促不安。两个人从拥抱到接吻,从接吻到爱抚,从站在客厅里,到不约而同开始往卧室的方向挪。这个过程似乎很是漫长,又似乎一刹那间就完成了似的。谁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被动的一方尤其抖得厉害。燕然凑到他耳边,问他是准备在钢琴上实际操作还是老老实实去那张kingsize的床上,苏继澜全身一阵颤栗,而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浴室。
  "懂了。"燕然心领神会。
  男人,就像内衣,上身之前,要先下水。
  那么,两个男人就更是要如此了吧。
  挑着嘴角坏笑,他拉着苏继澜直奔那宽敞的沐浴空间走了过去。
  "真没想到啊,当天就能享受你这个超大号儿的浴缸了。"进门之前,他这么说。
  "有按摩功能吧?"进门之后,他这么问。
  苏继澜点了点头,而后被他一个滚烫的吻在脖子上烙下一个暗红的印痕。
  "其实用不着。"燕然眯着眼舔了舔嘴唇,"按摩这事儿,我拿手……"
  他说的是实话,在运动队里的时候,学来的缓解肌肉酸痛的按摩术从来作用显著,只是他自己也没想过,这学了就没忘过的技能,会用在调情这档子事儿上。
  水流温热与否,没人在意,也没人乐于在意。彼此纠缠着泡在清澈的水里,苏继澜也好,燕然也罢,就都只剩了盯着对方的身体不放的力气。
  柔白,或是黝黑,自己从不在意的肤色看在对方眼里,就都成了催情的媚药,苏继澜觉得快要不行了,浴室的灯没有开,仅有的光亮是从客厅照进来的,再有,便是窗外的灯火阑珊了。半明半暗之中,那个靠坐在浴缸里的家伙揽着他的腰胯,霸道的指头在他周身抚摸,霸道的亲吻在他唇角徘徊,霸道的视线盯着他,霸占着他,让他紧张到呼吸困难。
  "苏苏……"嗓音略带沙哑的,那声音一点点顺着皮肤上的水流滑下,然后停留在胸前。微痛的感觉,是牙齿轻轻的啃咬,紧跟着便是更加煽情的吮吸。当舌尖开始轻轻逗弄已经从粉红变成桃红色的地方时,苏继澜再也没能忍住自己的低吟。
  "嗯……别、别闹了……"他想拽开那家伙,可越是推那结实的肩膀,越是被挑逗得更加嚣张。
  "谁跟你闹了,这么严肃的事儿。"说着严肃,却笑了出来,燕然腾出揉捏另一侧粉红的手,沿着光滑的脊椎一路游走,终于停在了那从没这么大胆直接碰触过的地方。
  啊……嗯哼。
  传说中的柔软。
  也许不可能像女人那么柔软,但是却弹性十足,而且形状极好。这小子不是搞体育的,却长着运动员的……屁股……
  诡异的哼哼了两声,燕然带着嘴角的邪恶笑容,试图将苏继澜翻个身背对着他。
  "……干嘛……"意识到对方的意图,被动者开始慌乱。
  "没什么,我想看看你那颗痣……"
  目的说出来,便容易让人有所防备,苏继澜很快挣扎起来,但在浴缸里就算再宽敞,也终究是个狭窄空间,挣扎又不得要领,最终还是几下就让那浑身蛮力的家伙翻了个身,他慌乱中赶紧伸手扶住了浴缸的边沿。
  那只手摸过来了。
  沿着肋侧,滑到那右边朱红的一点小痣上,跟着,便是犯坏的按压,再跟着,滚烫湿滑的,是舌尖。
  一种真想干脆逃跑的念头笼罩了全部神经,苏继澜强忍着不呻吟出来,事到临头却还是从压抑中发出阵阵暗哑的喘息,他想去拽开按着自己腰胯的手,可刚碰到对方的指尖,就反过来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细小的朱砂痣,比普通的黑痣更让人觉得醒目,尤其是在白皙的皮肤上看。苏继澜并不知道燕然用如何野兽的眼神看着他这几乎已经成了敏感带的朱红,他只知道被□这里时,自己从脑后升起的一股麻酥感是如此的真真切切。
  也许这做法有些变态,舔别人屁股上的小红痣……可这做法确实是出自最原始的本能的。终于碰到了,终于到手了,不仅仅是这里,这小子整个人都别想再跑……
  我管你是什么苏州名门望族还是北京的老板财主,此时此刻,在你家里,在这浴缸里,你只是一条鲜活的等待被生吞活剥的白鱼……
  或者,美人鱼?男的,美人鱼?
  燕然笑出声来,而后拉着不明所以的苏继澜面对着他,并堵住了那为了忍耐声音而咬出了轻微牙印的嘴唇。
  舌尖纠缠翻转时,那只手一把握住了那股间昂扬的物件,苏继澜一下子呻吟出来,然后无处发泄的紧紧抱住了对方厚实的肩头。
  被上下搓弄的感觉太舒服了……即使跪在浴缸里,跨在那家伙身上,可膝盖的轻微疼痛都已经可以忽略。
  男人果真是下半身动物啊……
  正经的,严肃的,禁欲一如他苏继澜,都无法否认那神经中枢被反复揉捏时的强烈感官刺激。那是种重大情感体验,那是种比喝醉了醉死了还要眩晕的奇异感受,那是一种罪过,甜美的,绝望的,不可原谅,却又不可不触犯的罪过。
  他是真的犯了罪了……
  □的东西,一半露出水面,一半浸泡在水里,被抚弄的时候,那种温度的差别就减弱了下去,好像完全就是滚烫的热,完全就是不叫出声来不为快的激越感。
  所有的罪恶的愉悦,都在器官的膨胀达到极点时攀上了顶峰,苏继澜在最后一刻急促喘息着,全身发抖,没了半点自控的力气,就只是瘫软在那家伙怀里,然后任凭白
浊的罪证在热水里慢慢散开。
  他半天都没有动,就那么抱着对方的肩膀,嘴唇贴着那古铜色的皮肤,难耐的轻轻磨蹭。燕然也抱着他,轻轻抚摸他光 裸的脊背,而后终于忍不住在他耳边低语出声。
  "乖……帮哥解决一下儿行嘛……哥受不了了……"
  苏继澜本来已经红透的脸连抬都不敢抬起来了,可低着头,又会在那家伙故意抬腰时一眼看见他那根彪悍的凶器……明明告诉自己都是男人没什么可躲的,明明提醒着自己过去还经常一起洗澡来着,现在,却都无法平息急剧的心跳。
  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苏继澜没救了……
  难道是浴室里的热气弄昏了他的头脑?不然为何他竟会大胆到在吞了吞口水之后,就真的伸出手去,轻颤着,犹疑着,还是握住了对方的器官呢。
  好热……
  好硬……
  而且,这个尺寸……
  这东西难道真的要……进、进到他身体里去?
  天呐……
  那苏继澜不是未谙世事的少年,他已经是年届而立的岁数了,这个岁数还能有什么不懂的?还能有什么没听说过或是不知道的?
  于是,知道男人和男人会做什么,会怎么做的他,是真的有点儿让那东西吓了一跳的。
  燕然也不是未谙世事的少年,或者说天生来就流氓而且流氓的光明正大的他,更清楚自己即将肆虐这个温暖而且生涩的身体。
  有点儿舍不得,有点儿担心,可当那双骨感的手细致一如江南的热雨,制造着密布的,绵延的快感时,他觉得此刻什么都可以做,唯独不能停下来临阵脱逃。
  没等到自己高 潮,他拉开对方的手,而后在那疑惑的目光中站起身,迈出了浴缸。
  他朝苏继澜伸了手过去,继而大大方方又阴险毒辣的笑着,问了句"站得起来吗~?"
  废话。
  这算什么……
  心里愤愤着,苏继澜撑着浴缸边沿站起身,而后也小心迈了出来。跟着,他就让那家伙霸道的拉着手腕,往卧室里那张豪华的大床走去了。
  "……我其实想抱着你上床的,知道吧,王子对公主的那种~"把那通体泛着浅粉的男人压在身下时,燕然啃咬他的耳垂,"可后来又觉得,王子对王子,抱着上床恐怕不合适~~~"
  这种时候还控制不住的想笑,实在是不知算是调情还是煞风景了,又是一连串的湿热亲吻过后,当那探索的指头钻到身后,苏继澜突然没了笑的心思。
  不是刺痛,不是钝痛,不是痒,更不是快乐,那是一种恐惧感,一种恐惧了痛了痒了之后,又隐约浮现出几分快乐来的复杂感受。
  燕然灼热的呼吸压过来了。
  "苏苏……你这儿,有KY嘛?"
  "……什、么?"喘息中茫然的看着对方,他皱眉。
  "看来是没有了。"燕然撇嘴,"那有没有任何能当润滑剂的东西?"
  "润……我、我……"又想思考又想骂人,苏继澜脑子一锅粥的转了几下,而后干脆豁出去了似的闭着眼指了指床头柜的抽屉。
  古铜色的家伙爬过去伸手拉开,看见里头除了电蚊香和几节电池,只有一盒特效润肤油。
  那是苏继澜为了克服手部皮肤永远无法安全度过的北方严冬而准备的,预防干裂的,让人专门从俄罗斯带回来的,特效润肤油。
  那是绝对的好东西。
  燕然看了看上头明显就全是俄文的透明小瓶子。
  嗯,真是绝对的好东西啊……
  泛着淡淡的异域风情的香气,柔润粘稠的状态,还有冰蓝的色泽。
  实在是太催情了,这玩意儿……
  尤其是真的被当做润滑剂来用的时候。
  手指从一根到两根,借助那粘腻的润滑,只要慢慢来便并不算太费力,从两根到三根,就显得有几分拥挤了,狭窄柔软的穴道热得让人无法忍耐,燕然还算耐心的开拓,而后终于在苏继澜为了忘却羞耻而一再主动的索吻和沙哑的低吟声中消耗掉了最后一点理智。
  已经硬到极限的物件,顶在了柔软了一些的入口,跟着,便是凑到耳根的一句"我可进去啦~",和一个都没给人半点缓和与准备的挺进。
  苏继澜紧紧闭了眼。
  "呜嗯!……啊……啊……燕然、燕然!……"
  那是一种让人想哭的疼痛,那是一种深入脏腑的恐慌,可是,为何明明想哭,明明害怕,却还是揽着他的脖子,没完没了的,无力的,颤抖的去亲吻他的嘴角呢。
  苏继澜不懂,他也没心思去想明白什么,他就只知道,那最终借着润滑顶到他深处的物件,在短暂的停留之后,就开始了急切的,让他无法呼吸的掠夺……
  那确实是个"今夜无人入睡"的晚上。
  起初是忙着做"坏事儿",没工夫睡,后来,便是在太过亢奋和疲惫之后,完全没了睡意了。
  两个人的高 潮并非同时,燕然先一步忍耐不住那种紧缩和火热,释放了烫人的罪证,而后跟着,便是被那罪证烫了的苏继澜,第二次达到了顶峰。
  床铺被褥,一塌糊涂。
  屋子里满是淫 靡的气息,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瘫软在一起,好半天才慢慢平静下来。
  燕然轻轻抽出那让人又爱又恨的物件,而后拉过被子,裹住彼此仍旧有些汗湿的赤 裸裸的身体。
  他在他耳边轻声低哄,在他背后缓缓摩挲,他伸过胳膊给他枕着,而后意犹未尽吻了吻那已经让他亲得加深了颜色的嘴唇。
  "苏苏……其实我一直想说,那个……"
  "……什么?"
  "你吧……你有运动员的屁股。"
  "你说什么?"
  "夸你呢,我夸你呢,特紧绷特好看哎……"
  "你、你怎么还不去死!……"
  "没病没灾的干嘛死啊~"耍赖的坏笑着,燕然抱紧了想逃脱的男人,"其实,坦白说啊,我过去就爱从背后看你……尤其是你穿牛仔裤的时候~"
  "闭嘴!"觉得自己骂人都没力气了的苏继澜干脆扭过头不搭理那混账了,心里暗暗念着"你以为就你爱从背后看人么",他带着轻度的自我厌恶和极大的满足感,沉浸在酥软的却也愉悦的疲惫之中,缓缓闭上了眼。


story.22


  苏继澜一直不喜欢夜。
  夜晚让他有一种缺乏安全感的紧张,尤其是孤身一人创业闯荡的日子里,夜晚,是病态的劝自己不要想家却愈发想到不可收拾的时间。
  他不想让自己那么懦弱。
  他喜欢黎明,黎明是一种全新的希望,一种期待在昼夜交叠间就已经得到了神明的口头同意了似的感觉。
  不过,他这次既不想回忆那有点凌乱惨痛的夜,更不想面对这有点不得安宁的黎明。
  以往的公休日,他是要么泡在家里看电视,要么去健身房流汗发泄的。燕然说他有运动员的屁股,废话,难道这混球眼里就只有屁股么……他明明全身都……
  不,不能说全身都很紧绷很结实,他只是消耗掉积压的情绪而已,他没有那家伙先天的条件,他怎么折腾也锻炼不出那样的肌肉,更诡异的是,他竟然连晒黑一点都做不到。
  这是天生的,和燕然天生的黑一样,他天生的粉白。北京夏日里撒哈拉一样干烈炙烤的太阳并没有毁掉他的粉白,只会让他被晒得脸红起来,而后发痒,而后起痘儿。
  真是可悲的敏感……
  思维凌乱的到处跑,再集中起来时,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从客厅的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疑惑着去摸床头灯旁边的眼药水,准备让睁不开的眼清凉一下就爬起来去看看情况,可他第一个摸到的,却是那瓶"好东西",那昨晚得到了充分利用的俄罗斯的润肤油。
  脸腾地红了,睡意也瞬间消失,郁闷着干脆放弃了找什么眼药,直接掀被子下床,还没坐起身,一阵难以描述的酸痛感就让他一个虚软险些又躺了回去。
  客厅里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在继续,不想喊那家伙,也没力气直接杀过去看,苏继澜只有小心坐起身,而后一边诅咒着自己竟然那么勇敢引诱那混账,一边诅咒着那混账竟然那么玩儿了命的折腾他大半个晚上,慢腾腾摇晃晃的往浴室走。
  他只走出去两三步,就突然被一阵异样的感觉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东西溢出来的感觉。
  温热的液体正顺着大腿内侧往下蔓延,恐慌中低头去看,发现的不仅是皮肤上暗红的吻痕,还有那流过那些吻痕的白 浊的残留物。
  真想那把枪干脆毙了那混账……
  苏继澜站在原地别扭了片刻,最终还是在受不了这感觉的怪异时干脆一狠心迈步进了浴室的门。
  他把自己关在里头半个小时。
  他拿苏州话骂了那家伙半天,又拿普通话骂了自己半天,脸红的像昨天拌面的西红柿,苏继澜直到确认不会再有奇怪的东西流出来,也确认自己已经洗干净了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后,才从衣柜里拿了干净衣服,换好,走出了卧室。
  钢琴声已经没有了,倒是餐桌上正摆着碗筷。
  "来~正好儿~吃饭了。"燕然看到他出来,放下电视遥控器,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你做饭了?"拢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他有些怨恨自己那因为呻吟和喘息而有点沙哑的嗓音。
  "嗯,其实都不叫饭,就是拿剩下的鸡蛋卧了碗片儿汤。来,凑合吃点儿先,等你歇够了,咱俩就上你说的那些个高级地方吃正经大餐去,我请客。"
  那家伙看起来心情不错,唠唠叨叨说着,他帮苏继澜把椅子往外拉了一点。
  闻到片儿汤的香味了,那是香油的味道,还有淡淡的酸辣味,应该是放了少许胡椒。低头看,碗里的鸡蛋黄是黄白是白,格外整齐漂亮,片儿汤也切得匀称。
  苏继澜确实觉得饿了,昨晚的面条恐怕早就被"体力活"消耗了,现在看见早饭,他只想赶快拿起筷子。
  "对了。我刚才听见……是你么?弹钢琴的。"吃饭的间隙,他开口问。
  "哦,你听见啦?"燕然笑了,"是我。"
  "你会弹钢琴?"
  "就会一首。"
  "等等,你不是……五音不全么。"
  "哦,嗨,你不知道,头两年我爸妈参加老年歌友会,唱《天仙配》得有个伴奏的,我是被逼无奈上阵,跟着我一表妹学了一礼拜钢琴,死记硬背愣是把这曲子的按键都给记下来了。那日子……可真要了我的命了。"
  "那,你的记忆力可真好。"忍不住笑了出来,苏继澜端起碗,稍稍喝了一口汤。
  "行了你就别损我了。"傻乐着,燕然沉默了片刻后看着苏继澜开口,"哎,苏苏……"
  "嗯?"
  "那什么。你……不那么疼了吧,啊?"
  "……"再次窘迫起来了,苏继澜只顾低头吃东西,半天才似有似无的点了点头,"嗯。"
  "哦,那就好那就好。"燕然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他托着下巴看着对方认真消灭那小碗片儿汤,看了好长时间,然后终于再次出了声,他说,"哎,苏苏,我觉得吧……我可能是真的,打上高中的时候起……就特别特别喜欢你了。"
  苏继澜停顿了一下,然后稍稍抬起头来看着燕然,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嗯。"
  "什么叫'嗯'啊~!"被害羞的敷衍了的人不满了。
  "你还指望我说什么。"
  "说你也从高中时代就爱上我了呗~"那欠打的不要脸劲儿窜上来了,燕然兴致勃勃凑过去,"哎,是吧,你是从那会儿就特喜欢我吧?"
  "美死你。"苏继澜喝了一口汤,清了清嗓子而后开口,"最多……是从大学时候吧。"
  "……哦。"应了一声,燕然暗暗琢磨着彼此认定的喜欢的起
点究竟相差了多少年,而后轻轻咋舌,"虽说还是差了两三年,不过,也算我没白提前等着你,成,没亏本儿就成。"
  "你当这是做买卖么。"苏继澜低声嘲讽,同时暗暗发誓死也不能说出来自己其实远比大学时代早就已经开始在意那混账的事实。
  早饭之后是温存粘腻的时间,燕然抱着昨儿晚上显然还没抱够的他的大苏苏,在换了床单的柔软大床上滚动。没完没了的亲吻落在已经留着不少吻痕的脖颈,怕痒的人忍不住笑着轻轻推他。
  "行了……"苏继澜表情严肃,"你想让我明天没法回公司么?"
  "啊?"燕然有点茫然,"明儿个不礼拜天嘛?"
  "是啊,有个会。"
  "会?什么会?能逃嘛?"
  "哪有那么容易啊。"苏继澜笑他,"是公司的重要会议,几个股东都要来。"
  "哟,我还以为这公司全都是你的呢。"
  "嗯,公司是我的,本钱不可能都是我的,说实话,就算再一本万利的生意,独挑大梁的事,我也不想干,太危险。"
  "那,既然有别人的股份,挣钱也就没法儿都落你腰包了吧。"
  "我应得的一分钱不能落在别人腰包里才是真理。"简简单单说着让燕然有些诧异的霸道话,苏继澜轻轻笑,"怎么了?突然觉得我是个奸商?"
  "没有……"燕然摇头,"我突然觉得后半生有指望了。"
  "你、你说什么啊。"
  "真的真的,哎,你包养我吧~我多好养活啊,养着我省电,我给你说单口相声,另外还能给你当保镖,天儿冷了我给你暖被窝,多好~"
  "滚你的吧。"苏继澜推他,"你饭量太大了,我养不起!"
  "哎哎,两碗面条儿就算饭量大了?我还没足劲儿吃呐!"
  "所以就更不行了~~"
  "那你帮我出书?你帮我登上神坛怎么样?"
  "不管,你自己奋斗。"
  "我说,咱别这么绝情成不成?"
  "谁跟你有'情'了?"
  "你啊~!"
  "我不承认。"
  "哦你说不承认就不承认啦?昨儿晚上谁抱着我一个劲儿的泪眼朦胧说'还要还要'来着?"
  "!你……我没说过这种话!"
  "你确定?"
  "……确定!"
  "那成,你是没说过,我逗你玩儿呢。"
  "燕然!"
  "到~!"
  "……算了懒得理你。"
  苏继澜突然觉得,和这个贫嘴到基本相当于特异功能的男人捣乱,绝对就是在费电。翻了个身,他不说话了。可是那家伙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凑上来了。
  "哎,生气了?"
  "嗯。"
  "嘿……你还是当年那小脾气哎~~"
  "躲开。"
  "不躲开。"燕然恶心巴拉的抱住他,"你说咱俩没'情',没情就没情吧,其实也对,咱俩是没情,可是有'□',有'私情',或者拿个有点儿文化的词儿来说,咱俩这叫有'染'……"
  "滚你的有染……"
  "你怎么老让我滚呐,我又不是足球又不是篮球,我连个土豆儿都不是,不会滚~"
  "烦死你了……"
  "喜欢死你了~~~"
  绝对无意义的对白持续了一会儿,持续不下去了,补充了营养之后,再度袭来的睡意让苏继澜有些坚持不住。
  果然昨天太要命了吧……
  让那家伙随便看电视或者出去溜达,告诉他自己要再睡一觉,苏继澜拉过被子侧身合上了眼。
  燕然没去看电视,也没随便溜达,他看着那让人不忍打扰的侧脸,轻轻舒叹着,贴着苏继澜躺下了。
  回笼觉,是天底下除了疲倦透了之后的安眠外,最舒服的事情。
  两个人真的是一直睡到太阳晒屁股的,然后终于在中午时分爬了起来。
  他们去昨天提到的中高档餐厅之中唯一一个燕然知道的"茶马古道"吃饭了。
  没有开车,两个人溜溜达达沿着街一直走,过了通惠河,西岸便是现代城。
  "茶马古道这儿还有个分店呐,我都不知道~"燕然撇了撇嘴。
  "嗯,上次去木桶三国的时候偶然看见的。"
  "我说,你别老给我灌输我根本没听说过的东西成嘛。哪儿啊就又来了个木桶三国……"
  "好~好,当我没说~"偷偷笑着,苏继澜轻轻拽了那家伙一把,"快点,我饿了。"
  "刚吃过又饿了?"
  "那是早饭。"
  "得~得~"故意哀叹着,燕然紧走了两步,而后,就在两个人还没走进餐厅所在的大楼之前,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喊住了他们。
  "哟,然子哥?是你啊~~"
  回头看,是个干净利落的茶色头发的女孩儿,有点"爱美不穿棉"的短裙,一看就是瑞丽杂志上的那类短外套,还有那低龄的发卡和硕大的手包……
  "……你……"燕然一愣。
  "怎么着,打扮打扮就不认识我啦。""瑞丽女郎"很亢奋的笑,"我是编辑部的,记得吗?我还送过你草莓熊的创可贴呐~~"

story.23

  燕然,茫然之后恍然了一下儿。
  "靠不会吧,你怎么这样儿了?!"他拼命在记忆里搜寻着某个真真正正干干净净的女子,一个总是素面朝天还其本来面目的大眼睛的小丫头片子,却总也无法跟眼前这个画着黑眼线的时髦女重合,"你是想不开了还是彻底想开了?那什么……陈……郁可,对吧?"
  "哟,然子哥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呐,真受宠若惊哎~!"小丫头更加亢奋,那戴着美瞳的,快要放出蓝色闪电来的眼睛让燕然下意识往后撤了半步。
  "啊,我记性好呗。"他干笑着,想着该怎么赶紧跑掉,但眼尖的姑娘早已经盯上了斜后方站着的苏继澜。
  "然子哥,这谁呀?"
  "啊?"燕然一回头,苏继澜正在微微皱眉。
  他来了劲。
  "哦,这个啊,这是你嫂子。"
  "……真哒?"
  小丫头的美瞳之瞳是真的放出蓝色闪电来了。
  苏继澜打了个冷战,刚想说一句否定的话,燕然就已经抢先泼冷水了。他脸色从坏笑瞬间变成了一张扑克牌。
  "假的。逗你玩儿呢。这就我一同学。"
  "……真是的,不带这么逗的啊!"小姑娘略为不满,燕然准备忽视。
  "那什么,我们俩先吃饭去了啊,扛不住了。"
  "哦。"点了下头,瑞丽小姐没再继续纠缠,"那,有机会再见吧~"
  "嗯。"
  "对了,别忘了接着投稿给我们~。"
  "哎。"燕然应着,看着那姑娘转身走掉,心里暗暗想着那家编辑部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投稿了,他扭脸看向苏继澜,"走,吃饭。"
  "……草莓熊的……创可贴?"那眼神里生意人的小狡猾释放出来了,燕然一哆嗦。
  "怎么了,吃醋啦?"他斜眼看对方。
  "我没那么无聊。"对方也斜眼看他,"就是觉着你一点不像'草莓熊',你啊……更像'灰太狼'才对。"
  "靠!不是吧!你还看动画片儿呐?"燕然故意避开灰太狼这一敏感话题,跟领位小姐说了句"两个人,找个安静点儿的地儿",他迈步走在前头。
  "这个就算不看动画片也不该没听说过没见过啊。你先别逃避问题,灰太狼,像不像?"苏继澜难得一见的像个欺负其他小朋友的坏小孩儿,跟在后头,他直到两人落座才渐渐收住笑容。
  "我有那么寒碜嘛?"燕然坐稳当,让服务生沏茶,然后冲着苏继澜挑眉毛,"就算我黑了点儿,也得是个正面角色你说呢。"
  "哦,那好,那你是'沸羊羊'。"这次更想笑了,苏继澜低着头看菜单,然后听见对面传来郁闷的干笑。
  "嗯哼,多谢您还真给我安排了一正面角色。好么……'沸羊羊'……哎就那棕色儿的吧,倒还成,总比狼好看,最起码我脸上没那一道子疤。行,我惹不起你,'沸羊羊'就'沸羊羊'吧……"棕色的"沸羊羊"唠叨着,念叨着,没辙的浅笑着,抄起另一本菜单,准备点餐。
  "先生要不要尝尝我们这儿的烤罗非鱼?"瘦骨嶙峋的服务生终于插了个空儿开了口。
  "哦,不用了,那是辣的,他吃不了辣的。"指了指对面的苏继澜,燕然简略解释。
  "你不用管我,只要别全是辣菜就行了。"
  "不成,你甭管,我请客你就得听我的,懂么。"
  "行,听你的就听你的。"无奈笑了笑,苏继澜不再搭理那家伙,随便他点了几个清淡可口便于消化的菜,又加了杯米酒,便准备等饭菜上桌了。
  "米酒是给你点的啊。"燕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你不怕我醉了打人么?"苏继澜微微皱眉看着他。
  "就你那花拳绣腿,打也打不坏,随便来~~"欠打的家伙确实欠打,于是很快就真的被从桌子下头温柔的踢了一下脚踝。心满意足了的混球被这一下弄得来了精神,更加得寸进尺的找茬,"我就说你花拳绣腿吧,这叫踢人吗?这分明就是爱抚~你把桌踢翻了那才叫踢呢。"
  "我是守公德的人。"苏继澜暗念着"见你个鬼的爱抚",侧过脸去不搭理他。
  上菜的过程还是很快的,小小的餐桌让那些白瓷盘碗占满了,两个人吃了一顿挺滋润的午饭。
  席间的闲谈起初没什么特别,直到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那瑞丽女孩身上才微妙起来。
  "你说那小孩叫什么来着?"苏继澜放下筷子,端起茶杯。
  "哦,陈郁可,怎么了?"
  "没怎么,觉得名字挺特别。"
  "特别……容易让人醋,是嘛?"
  嘿嘿嘿着的家伙那嘴脸果然还是更像灰太狼一些,苏继澜吁了口气,然后扔给他一句"你想象力不要太丰富。"
  "这是创作的源泉懂么。"燕然仍旧很来劲。
  "那,她是编辑部的?"
  "嗯,编辑部。"
  "你投过稿?"
  "嗯。"燕然点头,然后边故作分散注意力的揉眼睛,边似有似无的问,"你是不是想问那个创可贴是怎么回事儿啊。"
  "……和我没关系。"脸红的人低下头去了。
  "别'没关系'啊,你'没关系'我听着多寒心呐~"揭穿了对方的小心思,燕然暗暗给了自己一大串赞美之词,他从裤子口袋里掏烟出来,抽出一根儿,点上,吸了两口之后才开始简单讲述,"那时候我上编辑部交稿,是散页的,我说借个订书器钉上,结果那订书器坏了,不留神把我手给扎了一下儿。正好她在,就给了我俩创可贴。倍儿幼稚的那种,你见过吧。"
  "没留意过。"苏继澜摇了摇头,"不过倒是知道有这种创可贴,儿童型的……好像是。"
  "不是不是。"燕然连连摆手,"哪儿是儿童型的呀,是那种年轻小姑娘特爱用的,特薄的卡通创可贴,上头乱七八糟什么花儿都有。"
  "那你不怕用着太不搭调嘛?"苏继澜轻轻笑了出来,一想到那黑乎乎的体特生手指头上缠着个可爱小女生类型的创可贴,就觉得比什么都搞笑。
  "爱搭调不搭调,我是不想把我那劳动成果弄上血,又不是杨白劳按手印儿。"燕然说着,从桌子角上抓过烟灰缸,往里头弹了弹烟灰。
  "嗯……哎对了,你现在还用手写稿?不是应该交电子稿嘛?"苏继澜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
  "我喜欢手写。"燕然喝了一大口茶,"我老觉着电脑打出来的东西根本不叫个玩意儿,对着电脑我什么都写不出来。"
  "那手写多累啊。"
  "还成,习惯了。"
  "也就是说,你就像个大文豪那样,面前摆着一摞稿纸,左手夹着烟,右手拿着笔,桌子上摆着一杯浓茶……"说着说着就笑了出来,苏继澜一边比划着想象中燕然的动作一边继续描述,"然后……就写一段,抽一口烟,再写一段,喝一口茶,如此循环?"
  "您这是损我呢吧。"燕然夹着烟苦笑,"这么跟你说吧,你就那一摞稿纸猜对了,我写东西是又没烟又没茶,分心,知道吧,我是特容易分心的那类。"
  "那你写稿的过程岂不是成了……苦行僧的修行一样了?"
  "不至于啊,灵感堆在脑子里,熬它一个晚上,一口气儿就写完了。"
  "果然像你的脾气。"苏继澜没辙的带着笑摇了摇头。
  确实,这绝对是燕然的脾气,平时按兵不动,然后一旦出手就雷霆万钧之力了,这不是瞎说,燕然写的东西都可以算是落笔分量十足的类型。没有轻飘飘的词句,没有不落在点子上的言语,尖锐时,他能直戳到时人或时政的死穴,激昂时,他能让人觉得天下早已是盛世龙腾一片繁华景象了,煽情时,他赚你的眼泪,戏谑时,他引你的笑声。这个最终没搞体育搞了文学的体特生,似乎生来就该走上这条路。直到最后他自己都觉得,倘若没走这条路,才是真的对不起自己了呢。
  "对了,你既然写手稿,那最后是不是还要有人帮你录入?"
  "嗯,那我就不管了。"
  "编辑部什么的,没管你要电子稿?"
  "要了,没有,不给。"
  "……他们也拿你没辄吧。"
  "还成~"
  "那,只写手稿,你的电脑不成了摆设?"
  "不能够。"燕然掐灭了烟,看着那个一直在问他问题的白皙的男人,看着那脸颊上因为米酒而泛起的淡淡绯红,"我可以挂QQ,可以打僵尸,可以种菜,有的是事儿可干呐。"
  "你还玩开心网?"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沉吟了一下,苏继澜还是忍着笑开了口,"其实,也像是你的风格,一个会做十字绣的男人,泡在开心网上种菜也很合理。"
  "你看你看,你又损我~~!"燕然故意"不干",而后便是咧着嘴露着那一口整齐白牙的傻笑。
  "没有啊,不过开心网确实耗时间,我已经让公司网管把开心网屏蔽了。"
  "靠,你真残忍。"
  "对啊,我是奸商啊,时间就是金钱,我要压榨员工的每一滴血啊~"
  "他们肯定特心甘情愿让你压榨的对吧。"燕然说着,凑了过去,眼角的坏劲儿传递出来,"就跟昨儿晚上你压榨我似的……我就特心甘情愿。"
  "……谁压榨你了?!"苏继澜反应过来对方话里意思时一下子红了耳根。
  "你啊。或者说,拆开分析,压你的是我,榨我的是你,对,这么说更合理。"
  "你闭嘴!"压低音量骂了他一句,苏继澜干脆故作起身,"吃完了没有,吃完了回去了!"
  "哎哎哎~~!你看你怎么又急啦~~?"燕然拉住对方骨感的腕子,把原本就还没打算走的大苏苏稳住,他带着诡笑看着对方,"要说啊,你真是,可爱的都没边儿~话没说开时候拘谨的跟什么似的,话一说开了,立马就原形毕露了~"
  "谁……"
  "得得~~惹不起你惹不起你~~哎~~!小姐~结账~!"
  苏继澜坐在原处,看着对面那家伙叫来服务小姐,看着他给了钱,又看着他把发票很随便的塞进了裤子口袋。
  "发票收好。"他说。
  "啊?干嘛你有用啊。"
  "哪天你揭不开锅了,我给你报销。"站起身,偷偷笑着,苏继澜准备往外走。
  "费那个劲干吗,你直接包养我多好……"嘀嘀咕咕跟着站起来,燕然在对方回过头来瞪他之前就走到前头开路去了。


story.24

  那天晚上,燕然再次留在了苏继澜家。
  可惜,该说是可惜吗?或者至少对某人来说是可惜的,他们没有做什么。没有一起泡在浴缸里进行爱的洗礼,也没有一起滚进床单做坏事儿。他们就只是睡在一起了,在细致的亲吻过后,在滚烫的拥抱过后,睡在一起了。
  燕然穿着苏继澜的睡裤,还好,不算太短,只是露着脚踝罢了,至于睡衣……毕竟是肩宽不同确实会很紧,终于放弃了只是光着膀子钻了被窝,他一把抱过了旁边的人。
  "苏苏。"他凑到他耳根。
  "嗯?"
  "你说咱俩这样儿,是不是发展太快了?"他故意这么说着,然后很快感觉到来自旁边的气息变化。
  "……是,确实快了。"苏继澜试探的随声附和着,他在等那家伙后头的内容。
  "不过,也特快乐吧。"好极了,诡异的笑声出来了。
  解除了警报的苏继澜心里暗暗吁了口气,随后哼了一声。
  "快乐跟堕落成正比吧。"他说。
  "谁堕落了,堕落哪儿去了?"燕然装傻。
  "……我本想去买两本书的。"随便编来的借口听着还是很可信的,苏继澜颇具真实感的遗憾让燕然起初当了真。
  "哦,那等于说,因为我你这书就没买成?"
  "嗯。"
  "哦……"
  "……"
  沉默是最好的拆穿骗局的方式,终于没忍住笑的苏继澜,被光着膀子的家伙一翻身压在了下头。
  "那为了赎罪,我再陪客官快活一夜吧~!"
  "你!……下去!"
  "下哪儿去啊?我还没'上'呐~~"
  "别闹了!我困了!"
  如此这般,打打闹闹,骂骂笑笑,两个人上演着少儿不宜却足够低龄的剧情,然后在燕然终于被苏老大用传奇的精英的严肃眼神瞪着做了最后通牒时才算罢休。
  于是,那是个相当平和的晚上,彼此只是安眠。
  应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安眠了吧,没有了大学时代那隔在彼此之间的一堵墙,不必再枕着对对方的幻想做着以为不可能实现的梦,不再有无趣的矜持和自我厌恶或是否定。
  这才叫安眠呢,那是一种完全,或者至少是现在踏实了的感觉。
  然后,这种踏实,在一觉睡到天亮时,多少变了些味道。
  苏继澜一睁开眼,惊觉他们俩的姿势竟然是一个完全在另一个怀里。
  燕然,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手臂揽着他的腰,像是抱着个大枕头似的抱着他,这该算是谁在谁的怀里?总之,至少那家伙把脑袋钻到他怀里去了。
  不仅如此,那混球的嘴唇竟然就贴在他胸前,灼热的呼吸吹在被逗弄揉捏的感觉仍旧很清晰的地方,明显意识到自己新被开发出来的敏感带很快开始敏感起来时,苏继澜脸颊的绯红立刻超过了昨天米酒造成的效果。
  可到最后,他也没舍得推开燕然。
  他手动了动,却最终竟只是抬起来,摸上了那漆黑的短发。
  不是板寸,不是美国大兵那样刻意做出来的根根直竖的发型,而是因为短,因为发质较硬而显得翘的头发。他一定是黑色素格外生机勃勃的类型,不然怎么头发就像是用过廉价的"一洗黑"似的,黑成这个样子呢?晨光透进来,照在彼此发梢,颜色的差异就更加明显,一个是柔和的深棕,一个,是绝对到没有余地的乌黑……
  这厮应该去做洗发水广告才对。
  暗暗想着,苏继澜轻轻拨弄那因为睡了一夜而多少有些凌乱的头发,然后在对方条件反射般皱眉时立刻挪开指尖。
  "……别趁我睡觉实施骚扰啊……"燕然眯着眼,声音含糊的念叨,而后像是在贪婪汲取对方味道一样突然收紧了手臂,在那略显单薄的胸膛上如同大型犬撒娇般的蹭着。
  到底是谁骚扰谁呐。
  "该起来了,天都亮了。"低声说着,苏继澜试图逃离那让连皮肤带心里都格外痒痒的行为。
  "等天黑了再叫我……"燕然再度闭上眼。
  "那我的会议怎么办?"没有生气,就知道这家伙在耍赖,苏继澜只是像哄个孩子一样的拍了拍对方头顶。
  "……真没劲。"揉着眼角坐起来,三十而立一米八几的"孩子"打了个哈欠,而后呆呆看着没了束缚,翻身下床去的苏继澜,"上午就开会啊……"
  "嗯,上午开会,中午就散了,下午至少还可以休息一下。"
  "哦,要不连着就是礼拜一,忒累哈。"
  "差不多吧。"说着,苏继澜往洗手间走去,简单洗漱干净,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水,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有镜子下方的玻璃搁板上,昨天帮那家伙准备出来的新牙刷。
  和自己的牙刷摆在同一个牙刷架上,不同的颜色,但是同样的样式。
  这实在是有点儿……
  脸不知怎的就红了起来,稍稍把那支牙刷和自己的摆远了一点,跟自己轻微别扭着的苏继澜走回卧室。
  燕然正晃悠悠爬起来,脸上还带着睡意下了床,穿好衣服,他抓了抓头发,伸了个懒腰,便往洗手间溜达了过去。苏继澜则走到衣柜前翻找今天要穿的衣服。最终选定了一套深烟灰色的西装和略带米色的衬衣,刚穿好,身后的洗手间门就被拉开了。
  燕然靠在门上看着他。
  "说实话啊,我觉着你不该穿这色儿的衬衫,太素。"
  "……那你说我穿什么颜色的?"笑着回过头,苏继澜看着那刚洗了脸,鬓角还带着水汽的男人。
  "嗯,我看看啊……"燕然几步走过来,从背后搂住瘦削的大宝贝,像是带着沉思似的用筛选的眼光看着面前通体式大衣柜里那一大排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衬衣。最终把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件上,伸手摘下来,比在苏继澜身上时,对方只剩了无奈的力气。
  "不会吧你……"
  那是一件浅粉色的衬衫,尖尖的领子,时尚的暗纹,贴身的剪裁方式,连每一颗纽扣都是独一无二的鹿角扣。
  "这个好看~穿这个~" 燕然对自己的审美似乎格外满意,他微微挑起嘴角看着那和深烟灰色格外搭配的嫩粉。
  "真好看啊?"苏继澜没辙的问。
  "那当然。你本来就白,一穿这个更显得又白又嫩了~"边说边伸了色爪子,拿指尖轻轻戳了戳那滑溜溜的脸颊,燕然跟着开始解苏继澜已经穿上的那件衬衣的领扣,"来来,听哥的话,换上~"
  赶紧一抬手抓住自己的领子,苏继澜打开那犯坏的手,然后把那件粉嫩的衬衣塞回了衣柜。
  "这个不行。这是去年为了参加新年酒会买的,现在又不是过年过节,怎么穿呐……"
  "谁定的规矩啊非得过年过节才穿粉的?再说这也不是深粉呀,这么浅,跟白的也没什么太大区别~~"燕然重新把衬衣拿出来,取下衣架之后搭在自己手臂上,然后都没等对方再度驳回他的要求,就一个低头突然堵住了那张嘴。
  用自己的嘴,堵住对方的嘴。
  好像这历来是对付难对付的固执狂的最佳方式。
  被带着薄荷漱口水清爽味道的舌尖沿着嘴唇舔过时,苏继澜所有的固执都软了下去。
  上衣被脱掉了,衬衣也被脱掉了,亲吻结束时已经光裸着上半身的苏继澜都不知道自己这样子有多让人把持不住。
  性感的锁骨和胸前都还带着吻痕,那些或深或浅的地盘炫示标记散落在柔软的白皮肤上……
  那完全就是一个最高级别的君子……不,是圣人检测关卡。
  燕然算是个圣人,他过关了,虽然有点儿难。
  "来,乖~穿上。"吞了吞口水,扫掉脑子里重口味浓色调的邪恶念头,燕然把那件粉色衬衣塞给苏继澜,"穿上啊,不穿今儿你就别想下床出屋。"
  无奈的看了那家伙几秒钟,明显感觉到危险气息的苏继澜最终还是决定听他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会不能耽搁,至于这只穿过一次的粉嫩衬衣……
  算了就再穿一次吧,谁怕谁。
  扣好扣子,再套上西装外套,抬起头,对方正冲他满意的微笑。
  "很好~"燕然帮他关上衣柜的推拉门,然后转身往外走,"你等着,我给你买早点去~"
  苏继澜没让他去。因为珠江帝景这种高档社区周围连个煎饼摊子都见不着。
  苏继澜也没让他做,因为冰箱里这回确实是半点儿能当饭吃的东西都没有了。
  苏继澜问他是想继续赖在他家里等会议结束呢,还是有别的打算。
  燕然想了想,嘿嘿一笑,说,我回我家吧,你散会之后好好休息休息,等下回再有时间,我再来骚扰你。
  苏继澜没有阻止,他站在玄关,低头迟疑着,而后在对方先主动凑过来的拥抱中舒舒服服做了个深呼吸,终于决定还是先放这个男人走。
  他需要一点点时间和空间来冷静与沉淀,来好好考虑一下以后该怎么办。
  突如其来的快乐,太过突然,太过快乐,会让人头脑发热。他并不是轻浮的人,他想对得起自己之前若干年的迂回曲折和不着边际的念与想。他不想像那么多虎头蛇尾的情侣一样走不出几步就各奔东西,他想,眼前这条路,得好好走下去。
  所以他需要一点时间来认真计划一下,就好像他当年计划自己的人生进程一样。
  他跟燕然的过往太多,未来太远,假如所有的故事都写在了一张盘上,那么他俩的这张盘现在需要reboot,需要整理磁盘碎片了。
  这是为了让所有事都进行得更顺畅。
  嗯。
  锁门下楼时,他暗暗这么想。


作者有话要说:sorry大家,我没有一一回帖,但是每个人的帖子我都认真看了,最近很忙,单位的事情堆积了太多,于是就只能写完了贴上就跑。
这个文在小粉红也有连载,那边我比较容易顾及,因为回帖什么的都方便很多,于是想热闹的同学就去粉红连载文库找我吧。地址在专栏首页的告示栏有~

再次感谢大家给我书评,谢谢谢谢!!!


story.25

  欲望这东西,就像闸笼里的猛兽,从来都是只能放纵不能囚禁的。
  而且一旦放出来,想要再捉回去,那可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苏继澜体会到了这一点。
  在公司开会的时候,他刚进会议室就被正在沏茶的秘书盯着看,问原因,被告之今天的气色显得格外的好。
  "啊,也许是休息好吧。"随便糊弄着,苏继澜小心隐藏着自己所有的异样表情,但秘书似乎不打算放过他。
  "真的特好,苏总,您是不是去什么男士俱乐部做美容啦~?我听说东泰的老板就常去这些地方……"
  "你沏完茶没有?"干脆皱着眉打断了秘书的话,他坐在宽大的皮椅里,"去把我桌子上那文件夹拿来,还有,叫小赵把会议室投影给我打开。"
  "哦……"秘书意识到自己似乎正一脚趟在了苏老大的雷区上,放下水壶,赶紧去忙正经事了。
  其实那天苏继澜的雷区被趟了不止一回,秘书是第一个吃螃蟹的,而后紧跟着就来了一群吃螃蟹的人。
  "哟~今儿小苏这脸色儿怎么瞅着这么好啊~?"
  "嗯,倍儿粉嫩哈,你上哪儿做美容去啦?还是说吃什么好东西啦?赶紧给我们这帮老家伙推荐推荐。"
  "周董你别逗了,你有钱都花你那小媳妇儿身上了,还顾得上自己个儿?人家小苏肯定是遇上什么喜事儿了,是吧?"
  苏继澜想掀桌。
  "……没有,就是昨天休息的好而已。"用糊弄秘书的话又糊弄了一遍这群不着调的老财主,他决定直接切入正题开始会议。否则再聊下去,再作为话题中心聊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天的会进行很成功,而且挺短,不知该说是他的观点或是提议讨了股东们的欢心,还是那容光焕发的粉嫩发挥了异乎寻常的作用。
  总之,不到中午,完事儿,散会。
  从应酬性的聚餐上回来,苏继澜多少有点儿疲惫的进了家门,接着一头扎进了柔软的床心。
  那上头还留着那家伙的味道。
  淡淡的烟味,还有一种一贯有之的太阳气息。
  半日之短的分离,他已经开始想念了。这会不会不太正常?
  可是,就算不正常,他却控制不住,他觉得自己工作中那种可以操控一切的力量,到了感情之事上,就立刻软弱无力了。他觉得自己开始进入一种没有时总想有,得到了还盼望的境地。确实是太快了,这所有都太快了……
  可是,也很快乐吧?
  那个低沉却亮堂的大男人的声音突然从耳边响了起来。
  苏继澜把脸埋在枕头里笑出了声。
  是啊,很快乐,简直就是太快乐了。久别重逢,又看见那张让他惦记了太长时间在意了太长时间的脸,又听见那始终未能从他记忆里消散的声音,又进入了那种只有他们两个的微妙氛围,所有这些都太让他快乐到失魂落魄了。承认与否放在一边,但那种愉悦感乃至是激越感是真的。
  这种感觉之前不曾有过,难道是男人也有所谓的虎狼之年?而立的关卡上,猛然惊觉自己的年龄已经要以"三"开头,而且眼看着就可以说是"奔四"的岁数,这种危机感,这种患得患失的窘迫,莫非都是致使他如此……贪求更多快乐不计得失的罪魁?他总觉得潜意识里有一种情绪在控制着他,告诉他不能放手,告诉他甚至连错开视线的时间都不能太长。
  这应该就是贪婪了吧。
  说好听一点,是贪恋?
  也许。
  又想起那个激情翻卷的夜来了,自己竟然那么胆大包天的把那家伙留下来还带上床了!这是何等的任性妄为?何等的……
  不行,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但那一夜所有的东西都还格外清晰,抚触、拥抱、亲吻、指尖、臂弯、嘴唇。痛苦跟愉悦交缠在一起,硬生生的开拓,甜腻腻的摸索,甚至那种被深入脏腑的恐惧和期待都还太过新鲜好像就发生在前一秒似的。
  这到底该怎么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么明显的犯罪的狂喜,在回忆时忽然猛烈泛起的激流翻涌,只是闻着枕头上两个人难以分辨的烟草味道和洗发水的清香,就会脸红气躁,就会心动过速,就会……有了反应。
  这些难道不是罪过?
  这些难道不该用道德伦常做最刻薄的鄙夷和最严苛的鞭挞?
  也许吧,可是……该有的反应终究还是不能抹杀掉的,当纯粹的欲念冲动唤醒了禁锢太久的身体本能,什么道德什么伦常……都去它的吧。
  指头在腰间徘徊,蜷着身体,一点点解开腰带,又一点点拉下拉链,听着那腰带扣的金属碰撞声和拉链被一格格打开的猥琐声响,苏继澜闭上了眼。
  他始终没敢睁开眼,他始终就当作现在不是白天,不是大太阳悬在当空的午后时分,现在是深夜,是一片黑暗之中可以为所欲为抛下所有尽情狂欢的深夜,那钻进最后的屏障,恣意抚摸着股
间的灼热物件的,也并非他的手,那是那个抱着他就好像要把他揉进骨头里去的男人的指掌……而至于那喘息……
  对,只有那喘息是他自己的,只有这个是他肯承认的部分,其它一概是那个男人的。床单是他滚烫的古铜色肌肤,枕头是他极具包容性的怀抱,柔软的是他的耳语,凌乱的是他的发梢,他抱着他,啮噬他的理智,偷取他的矜持,带他一起坠入深罅,而后生了双翼一般旋而冲刺到高
潮之上的最高 潮。
  咬紧牙关把所有羞耻的呻吟都吞咽了下去,苏继澜不敢去听空荡荡的大屋子里自己焦躁的呼吸。
  他竟然那么做了。
  他竟然做了他本应该不齿的事。
  愣愣的坐起身,在极端安静的环境中,看着自己指尖的粘腻,他有一种如同末日降临的感觉。
  完了,自己完了……真的完了。
  那白 浊的东西弄脏了这套新西装,弄脏了床单,弄脏了那件衬衣的袖口。
  粉嫩的色调,那家伙亲自选出来还硬逼着他穿上的衬衣,就这么给弄脏了。
  苏继澜突然觉得自己有几分可悲。
  叹息着,带着红透的脸色,还有对自己的责怪,他翻身下床,把身上的衣服都脱掉,塞进了洗衣袋。
  换了睡衣,换了床单,却不敢再躺那张床了,懊恼着踱步到客厅,从没那么散漫的躺在沙发上,他开了电视,而后点上烟。
  抽了几口,情绪终于渐渐平缓下来,苏继澜看着灰白的烟雾在飘到天花板之前散于无形,听着电视里纷乱却不能引开他全部注意力的声音,审视着心里莫名的自暴自弃、不安、贪求乃至还有一丝诡异的欣喜的复杂感受,他终究还是熄灭抽了半截的烟,而后枕着手臂,强迫自己尽力清空头脑的同时缓缓闭上有些发胀的眼。
  和他的境遇不同,燕然那头儿的情况虽然略微复杂,却还算轻松愉快。
  首先就是,他没回自己家,他又跑到爹妈那儿赖着去了。
  "你小子有问题。"老妈边剁白菜边念叨,"有什么话赶紧坦白啊,别等我跟你爸审你。"
  "瞅您说的,我能有什么问题啊。"燕然傻笑,而后把和好的面团啪的一声扣在案板上。
  "嗯……你从来没跟家里这么赖过。"一语道破问题所在,老太太无奈的叹气,"说吧,是跟外头闯了祸呐,还是手头儿紧得揭不开锅了?"
  "妈,照您这么说我也忒没用了吧。"燕然从架子上抽出切面的刀,把面团切成宽窄适度的几条,"再说了,我这么大人了,还能闯什么祸啊,我在外头可是守法好公民,就算对政
府有什么不满也顶多就是挨心里头义愤填膺一下儿,可从来没说出来过。"
  "行了吧你。"燕然妈斜了儿子一眼,"我瞅你最近上蹿下跳的就不正常,你小子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偷着跟外头搞对象了。"
  都说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绝对没错儿,儿子再精再鬼,在老妈眼睛里头也就是个长不大的傻小子,就算这傻小子已经是年届三十穿上鞋一米八八跟个电线杆子似的"骆驼"了。
  "妈……"燕然没辙的边揉面边打岔,"您怎么这么俗呢……什么叫'搞对象'啊,都二十一世纪了您怎么还用旧社会的词儿呢……"
  "少来劲,旧社会叫'搞对象'啊?旧社会那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懂吗,哼,我一阵阵儿的倒希望是旧社会呢,这要在那会儿,我孙子都能开始张罗着娶媳妇儿了。哪儿还能容你三十了还满世界晃荡……"
  "我说我那亲爱的妈。"燕然边听着老妈唠叨边抄起擀面杖,准备擀饺子皮儿,"经您这么一番教导吧,我就更觉得新社会它就是好了。您放心,我不是白眼儿狼,等再过两年我混出个样儿来,给您买套房,再给您买条狗,然后上太阳村给您领一孙子回来。到时候让我爸给您当司机,您一下车,这边儿牵着孙子这边儿牵着狗,那才叫范儿呢……"
  "我抽死你个贫嘴呱舌的!早知道生下来就该掐死你!"老太太"怒了",从儿子手里头夺过擀面杖就要打人,燕然嚷嚷着"您现在动手也来得及~~",故作紧张哎呦喂呀着躲来躲去。
  伟大母亲对没用儿子的"教育工作"并没持续太久,毕竟是厨房里,刀枪剑戟太多,比较危险,更何况老爷子终于听不下去从客厅里跑来发了话。
  "我说,娘儿俩收收吧啊,咱赶紧做饭成嘛,我这儿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嘿~"
  "嫌慢你也帮着包来。"老太太说着,把和好的饺子馅儿端给老爷子,而后从筷子笼里抽出两个小勺,"走走,客厅里包去,别都跟这小厨房里头挤着。"
  老夫妻俩出去了,燕然把擀好的那部份饺子皮儿放在拍子上,而后边说着"等将来我给您买大房子,给您弄个大厨房",边端着拍子,捏着擀面杖也跟了出来。
  "不指望你,赶紧接着擀皮儿去。"老太太接过拍子,又把儿子轰进了厨房。
  燕然带着笑叹气,而后一边继续擀皮儿,一边再也忍不住的笑出了声。

story.26

  从他俩的头一次所谓约会,到第二次所谓碰头,间隔了一个星期。
  这期间苏继澜想了很多,真的很多,从无端的幻想,到飘渺的臆想,到斑斓的遐想,最终到了理性的设想。
  他觉得,有条路他非得走下去不可,就像当初他义无反顾从家里逃出来那样。
  有时候苏继澜会笑自己是个最会自讨苦吃的受虐狂,放着书香门第的二少爷不当,非得做个满手铜臭的生意人,放着苏州的柳绿花红不享受,非得到北京来吹冷风吃沙子,放着稳稳当当的大好前途不要,非得选择最没把握,乃至没有法律保护的路走。
  他太傻了,太勇猛了,或者说,这根本就是疯狂吧。
  那,这疯狂又是为了谁?这傻是什么造成的?这勇猛又是来自何方呢?
  从作为一个男人,让另一个男人紧紧抱着反复贯穿的那一夜过后,他觉得有些事儿想通了,有些事儿却更加迷惑。
  可能我确实是傻了吧。
  苏继澜懊恼的这么想。
  又到了周五,明天后天是公休,没有会议安排,没有应酬交际。
  掏出手机来,又揣回口袋里,折腾了好几次,觉得每一个指尖都开始发麻时,他的懊恼升了级。最后一次干脆准备一鼓作气再傻一回时,还没打开手机通讯录,铃声却突然先响了起来。
  苏继澜吓了一跳,手一哆嗦,按了接听键。
  看都没看是什么号码,他就按了接听键。而后,从话筒那头,传来一个他格外熟悉的声音。
  不是燕然。
  是他大哥,苏继琛。
  "继澜,是我。"
  "哦,大哥。"浑身上下的冷汗下去了,他吁了口气,"怎么了?什么事儿?"
  "你啊……跟我打电话讲什么普通话?"
  被这么突然的一问,苏继澜刚下去的冷汗又有点复生,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他想开口说家乡话,却觉得猛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被生硬的通用语言限制约束了太久,仿佛再想一瞬间回复到原来的柔软状态都有了几分障碍。
  抬手揉了揉眉心,沉默了片刻,他才终于出了声。
  "没,习惯了而已……呃,你找我什么事?家里人还好吧。"
  "蛮好,我就是跟你讲,明天我就要到北京去。"
  "……啊?什么?"这消息绝对有些突然了,苏继澜觉得自己似乎没反应过来。
  "有个经济学研讨会要参加,明天一早就要出发。"
  "哦,从哪里出发?上海还是从无锡?"
  "上海。"
  "虹桥还是浦东机场?"
  "虹桥。"
  "那,何时到?我去接你。"
  "不要了,有研讨会工作人员来接机。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然后,晚点有空闲时我们碰个头。"
  "哦,这样啊……"心里一激灵,苏继澜刚平缓下去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一边是大哥,许久不见,难得来北京开会才有个见面机会。一边……是那黑子……五天之前刚刚抱过摸过亲过睡过……可是……
  "这点面子总要给吧?苏总?"带点笑意又带点疑惑的询问追了过来,苏继澜赶快回魂。
  "呃,好。要么,礼拜天来?……我正好礼拜天没安排,来么?"
  "礼拜天啊,那么就是后天……应该可以的,正式会议是礼拜一,前两天只是小型筹备会。"
  "那么讲好了,礼拜天,我去接你!"不知不觉加重了语气,苏继澜最后强调了一下见面时间,便匆匆"再会",匆匆挂了电话。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大哥要来,从苏州,到北京,从虹桥机场,到首都机场,然后,就要从筹备会预备会还是什么滥七八糟的正式会的空闲里赶过来和他见面。
  一种突然涌起的,类似于做贼心虚的状态让苏继澜很是不舒服。
  他没必要心虚的,一是事情刚刚发生,大哥还什么都不知道,二是他也压根没打算露出半点蛛丝马迹来让大哥或是其他家庭成员发觉。三么……他其实从根本上,从藏在与伦常搏斗的矛盾心理后面的真心来看,他一点都不想心虚。
  心虚什么?他喜欢谁就是谁,喜欢什么就是什么……
  小声嘀咕着阿Q的台词,苏继澜叹了口气,然后,就好像老天成心故意让他连续吓一跳似的,刚挂了的电话又突然响了起来。
  这次,是短信。
  【猜猜我是谁~?】
  五个字,欠打的五个字。
  还有已经被加入特殊联系人名单,并且置于榜首的"燕然"二字在发信人一栏上。
  苏继澜皱眉,红了脸的同时轻轻按着触摸屏回复这突如其来的短消息。
  【不猜。】
  发送,等回信。这个过程很短,对方很快就回了他一条可怜兮兮的【你真冷酷……】
  这次是真的笑出声来了,苏继澜很快投入到这场小小的低龄游戏之中,浑然不觉自己简直就像个恋着单纯的爱的高中生。
  【我一贯冷酷。】他回复。
  【……我要是撒泼打滚表示不满,你会同情我嘛?】
  【你多大了?】暗暗念着这个小屁孩似的家伙,他按了发送,而后,稍稍长了一些的等待之后,让他立刻面红耳赤的回复就钻过来了。
  【多大?你问的是直径还是长度?是平方面积还是立方体积?是通常状态下还是勃.起中?不过其实你都应该清楚吧,不管怎么说你实地感受过~~所以,大苏苏,你这算是欲擒故纵嘛?】
  欲擒故纵?纵你个鬼!!
  红着耳根,咬着嘴唇干脆不搭理那混账了,苏继澜一拉抽屉,把那烫手的通讯工具扔了进去。
  但对方显然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因为追击的短信很快就又来了。
  不知是想骂人还是想骂自己,脸上带着苦笑和轻微愠怒,犹豫了一下还是再次拿起了手机,按了短信接收,看见那句话时,苏继澜就突然没了笑的心思。
  【我要是说,现在我正在你公司的接待室里,坐在靠窗第二张沙发上喝茶。苏老大同志,您会赏个脸,百忙之中抽出那么一丁点儿时间来接见接见我嘛~~?】
  这个短信的威力实在是不小,它让苏继澜吓了一跳,绝对是吓了一跳的,他竟然就在他公司里?!接待室里?沙发上坐着,还喝、喝茶?!
  放下手机,抓起电话,直接用内部号拨到了接待室,电话响了两声,有人接听,但不是燕然。
  "喂?您好~哪位?"
  "……贾媛?你在接待室干嘛呢?"用带着奇妙的,复杂的语调,和大老板的威严质问了一句,发现接电话的竟然是自己的秘书,苏继澜莫名的不爽起来。
  "啊,苏总!"秘书也听出了他的声音,赶紧慌乱的解释,"我拿文件去复印,结果我常用的那台复印机坏了,我就下楼找别的机子印来着,正赶上有人问我您办公室在哪儿,我就把人家先带到这儿来,正说给倒杯茶……"
  "倒茶的事交给接待员,不用你。复印机坏了就让总务买台新的!"那大老板的威严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泛滥,成功的把秘书弄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之后,他略微镇定了一下,才总算说到了正题,"……燕先生在接待室吧?让他上楼来找我。"
  这话说完,他扔下电话听筒,而后无力的靠在椅子背上。
  这个天杀的燕黑子……
  还有这个不务正业的秘书……
  秘书秋后算账,现在当务之急是得先好好捶打捶打这个黑子。
  正烦闷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便是敲门的动静。干脆没搭理那声音,他就那么坐在椅子上等着,直到那家伙偷偷摸摸推开了门探进头来,才慢慢眯起了眼。
  "……你怎么自己跑过来了。"他审他。
  "想你了呗~~"挺大声的一句话,说得苏继澜差点儿站起来扑过去。这混球就不会关好门再说话么?!
  "你怎么也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郁闷的看着对方进屋,关门,看着那家伙一直走到自己宽大的办公桌对面,苏继澜终于无奈的叹息,然后指了指会客用的皮椅,"坐吧。"
  "你就让我坐这儿?"燕然显然是不答应的,晃荡着那个大高个儿绕过办公桌,他直走到苏继澜那第一把交椅旁,"来来,让我跟你挤挤,让我也尝尝统治世界的滋味儿~~"
  "你……别闹!"眼看着对方就要凑过来往自己身上贴,苏继澜这回是真站起来了,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发现防盗锁的开关已经被扣上才稍稍放了心。然后,就在他还没来得及完全放心下来之前,就被燕然一把拽过去了。
  燕然坐在他的椅子里,他坐在燕然的腿上。
  这是什么鬼姿势?!
  "别动别动,让哥抱抱~~"故意说着酸溜溜的对白,燕然搂着那略微细瘦了一些的腰,抱紧了怀里的男人。
  啊……很好,就是这个味道。
  一种干净的,清爽的,又略带着几分忧郁的气息。不是古龙水,不是定型喷雾,就是这个骨子里透着江南诱惑的家伙与生俱来的甜腻味道。
  蒸汽化的鸦片也没有这个让人上瘾……
  "你……"感觉到那条狼也好大型犬也好,总之是猛兽的生物眼里开始放出光来,苏继澜暗叫不好,可他没能脱逃,因为那猛兽很快就把他抱得更紧了。
  用奇怪的姿势纠缠在一起,被一只手绕到脖颈后压低了身子,而后紧接着,便是一个霸道的亲吻。
  亲吻持续时间不是很长,可进展却足够快,耳垂被轻轻揉捏,继而又慢慢啃咬,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这兽类总是喜欢咬他,那滚烫的嘴唇就带着滚烫的碰触滑到他锁骨上去了。
  "燕然……"想要拒绝,但是更想他继续,反复矛盾中时间被一再耽搁,等到他觉得自己可以说出反对这种做法的第一条理由时,领带已经被扯了下来,衬衣的扣子也已经完全被解开……
  这之后就不必多说了。
  几天前的感觉刺激再度复苏,呼吸开始灼热,眼神开始迷蒙,声音开始颤抖,羞耻感被快感一次次打败,全身都轻微战栗起来时,苏继澜只觉得自己在道德边缘又百尺竿头更进一了步,却没想到燕然从走进这间奢华的办公室,从反手扣上门锁的那一刻起,就是打算好了要拽着他一块儿跳进深渊的。
  野兽,喂过一次,便永远不可能再乖乖挨饿。
  已经尝到了荤腥,尝到了血的甜美芬馥,狮子就不会再做家猫,鲨鱼就不会再做锦鲤,鹰隼就不会再做白鸽,欲念缠身的匪类,就不会再做吃斋念佛的活菩萨。
  燕然给了他惊慌失措的自由,却没给他逃出生天的机会。
  几下扯开那Valentino的腰带,那被誉为是"永恒的优雅"的束缚物在燕然眼里只是多余的障碍。而当更多的障碍被拆除之后,那色.欲中的兽类的目的,便明显起来。
  扶着对方的腰,让他靠着办公桌站稳,略微低下头凑过去的时候,燕然的举动几乎让那个书香世家走出来的小公子吓得没了心跳。
  只是几下简单的搓弄,紧跟着,灼热湿滑的舌尖便贴在了顶端。
  "!!呜……"没有挣扎的可能,就只好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苏继澜另一手抓着那家伙的头发,不停颤抖的指尖很快弄乱了那黑亮的发丝。
  有点疼,但燕然自主性的忽视了那些,他很小心的□那已经硬起来的粉嫩物件,尝试着一点点吞咽到口腔深处,尝试着挑逗每一处可以激发更多颤抖和难耐喘息的方寸。
  苏继澜觉得自己快哭了,这不是因为难受,更不是因为羞耻,好吧就算羞耻是一种催化剂,但更多的原因还是从没体会过的异常可怕的愉悦。
  和手不一样……原来真的和手不一样……
  皮肤与皮肤的接触,跟粘膜与皮肤的接触怎么可能一样?
  这太过刺激,它是一种罪恶到五雷轰顶在所不辞的狂喜,是所有邪.淫意念的集体教唆,是人性根源最赤.裸最野蛮的沉渣的召唤,是……是……
  是什么呢?
  是快乐。
  是快乐。莫大的快乐。
  有着莫大的阴暗面的莫大的快乐,终究还是打败了所有羸弱不堪的理性防备,苏继澜没能逃脱自己最诚实的渴望。
  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和越来越压不下去的低吟随着快感升腾一步一步纠缠着跃上最高点。
  而后,是那熟悉的强光,和再之后无尽的绵延与坠落。


story.27


  苏继澜觉得,如果说有什么事儿是极其丢人的,那大概就是刚才那件。
  让一个男人□自己胯.下的物件,这真是一种莫大的情感冲击。
  而如果说有什么事儿比这还要丢人,那大概就是现在这件了。
  那混账把他射出来的东西咽了下去。
  出我之"口",入你之口?
  我的苍天呐……
  红着脸,红着眼,无力的靠在桌子上,苏继澜只觉得自己现在连穿裤子的心情都没了。
  "怎么啦?这就不行了?"混账还在继续混账着,燕然拉着那还有点颤抖的手,把已经没闲心反抗或是挣扎一下儿的人拽回到自己腿上坐着,灼热的耳语就在对方唇角徘徊。
  一想到那是刚刚舔过自己的嘴唇,罪恶感和羞耻心就占了上风,一把推开那家伙的脸,苏继澜终于想到了应该逃开。
  不过,他没能得逞,因为他只是稍一错身,就感觉到了顶在自己大腿上的硬度。
  "你、你……"不仅仅是硬度了,还有更多的是热度,那物件隔着彼此薄薄的裤子传递着情 欲骚动的滚烫,那物件在昂扬着想要侵略到更加滚烫的销魂之处去。
  "我什么我,我没反应那才叫不正常呢吧。"燕然臭来劲,坏笑着拉着快哭出来的男人给了他一个略显温柔的安慰的轻吻之后,他拉着对方的指尖,而后用那霸道的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股.间。
  苏继澜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混账……
  受不了他的霸道,却又每次都被那种霸道俘获,这都不止是堕落了吧。这头野兽,这条大型犬科动物,这……这头狼。黑色的,高大的土狼……
  不知是下意识的为了分散注意力,还是思维本身就是密切结合又漫无边际的,突然想到了当年在历史系课堂上唯一还算感兴趣的古埃及史选修课。从开始讲多神崇拜中的冥神起,他就特别在意那有着土狼脑袋的Anubis。
  黑色的,高大的土狼,会做木乃伊的土狼,有着结实的男性的身躯的土狼,□着上半身,在撒哈拉炙烤的太阳下泛着乌金色光芒的土狼……
  他可以找出一万条词汇来形容描述这个不存在的神祗,却不敢哪怕只是在心里最深处偷偷对自己说一句对那个切实存在的男人的惦念。
  那是学生时代的愚蠢。
  然后现在,这个贫嘴的市井化了乡土化了的Anubis就那么大大咧咧入侵了他的公司,入侵了他的办公室,坐在他的椅子里,抱着他,想要更加贴近他的身体。
  作为被侵略者,苏继澜萌生了一点点江南温柔的小邪恶。
  总是被动不是个事儿,绝对的,所以他要邪恶一回。
  手伸过去了,解开那家伙的裤子拉链,然后隔着和那古铜肤色形成刺眼反差的纯白内裤,一寸寸抚摸已是箭在弦上的东西。
  那勃.起的形状……应该算是很好看吧,嗯,至少很有男人味儿,从不敢看自己亢奋模样,却难得并不反感看对方的,苏继澜一点点挪动指头,从昂扬的顶端,一直摸索到略微叉开的两腿间。
  而后,他捏了他一把。
  该怎么说这种行为呢……曾经看过的少年漫画上有一招极其阴损的所谓"功夫",叫做"捉凤偷龙",一是男,一是女,一是上,一是下,一是抓胸,一是……总之就是在敏感度跟那根硬棍子也差不多的软袋子上来上那么一把。
  可怜的Anubis。
  燕然一声闷哼,一声哎哟,咬着牙吸了几口气。
  "你想让我当太监啊!"一把抓住犯坏的小爪子,燕然在苏继澜指头上咬了一口,"我就是一前体育队儿里头练中长跑的,没学过金钟罩铁裤衩儿!"
  "那是铁布衫。"苏继澜轻轻笑,努力笑得不那么阴谋得逞。
  "我看我需要一铁裤衩儿了!你小子下手怎么那么重啊,啊?"
  "不是故意的……"
  "少给我装无辜!"故意皱着眉恐吓着,燕然低头检查自己虽说疼了,却还没萎缩下去的宝贝,然后在对方忍着笑的表情里恶狠狠的将之拉近,堵上一个啃咬似的吻。
  气喘吁吁分开彼此的嘴唇时,那黑不溜秋的土狼眯起了眼。让疼痛刺激得反而更加高涨起来的兽.欲翻卷着在心里和脑海中叫嚣,燕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牙膏似的一管东西,掀开盖子,把透明的微凉的胶质挤在自己指头上。
  "可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是你先招我的!"皱着眉头钳制住意识到情况不妙的男人,侵略者一边盯着对方已经有几分惊惶起来的眼神,一边将手探向了即将肆虐的穴口。火热的,柔软的,紧张的,狭窄的,和前头那一根同样颜色偏浅的粉嫩的穴口……
  没有足够本事挣脱那头野兽的蛮力,苏继澜比刚才更加被动的跨坐在那家伙腿上,被那其实还是留了几分情面的指尖一个深入钻了进去时,他差点叫出声来。好奇怪的感觉……那滑溜溜的冰凉的胶质带出放.荡的水音,毫不委婉的钻进他耳朵里,让他再也没了萌生什么邪恶念头的心思。
  又玩火自焚了……
  被增加到两根的指头反复抽.送开拓时,苏继澜欲哭无泪的这么想。
  他已然忘干净了这里是他的办公室,他只是觉得这种奇怪的,背德的做.爱方式实在有点恐怖,燕然扶着他的腰,把那微颤的顶端抵住侵略中心时,苏继澜的恐怖感升级了。
  然后期待也好,慌乱也罢,都跟着升了级。
  难怪有人看恐怖片的时候会勃.起,原来害怕的情绪和强烈的刺激真的会让男人这不争气却又诚实又厚道的"二兄弟"恍如吞了兴奋剂。
  紧密的结合感之后,是比起上次来减轻了一些的短暂疼痛,而疼痛过后,便是根本无法描述,更无法遏止的情.欲狂潮了。
  那就是"澜",那就是涌动的,排山倒海的"澜"。
  醒醒吧你这个江南公子,你的名字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温润绵软的水乡柔情,你的名字是惊涛骇浪,是潜藏在柔情外表之下更甚于干燥的初春那卷带着漫天黄沙的大风的惊狂。
  耳朵里像是有个声音反复这么告诉自己,苏继澜死死闭上眼想要忽视,他确实做到了,那声音在逐渐弱化,但使之弱化的,并非自己头脑中的意志,而是下
半身越来越强烈的激越感。
  体位奇怪与否,地点合适与否,时间恰当与否,他全都忘了。他能记得的,就只有一遍遍撞击到他深处的动作,带给他、或者说是他们,何等销魂啮骨的欢愉。
  谁说人的高贵在于灵魂?谁说肉体只是情感的容器?谁说精神的快乐在才是至上之事?
  紧密到呼吸困难的拥抱,湿热亲吻中流泻出来的低吟声,整个最为原始却至真至纯的过程里,苏继澜忽而顿悟惊觉,原来,灵魂也好,精神也好,情感也好,这些虚无的东西所具备的感知的叫做欢愉的存在,竟然在某些时刻要全盘建立在肉体的交.合之上。
  原来这不是堕落,这才是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最诚实最具体的渴求与享受。
  被一层层带上享受的至高点时,苏继澜不管不顾主动吻上了那刚才他还想要躲避的嘴唇。
  被一步步诱向绞缠的最深渊时,燕然在深吻之后再次于那白皙胸膛上留下宣告独占的印痕。
  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喘息声许久才渐渐平息。那之后,便是更长时间的一段无言的静寂。
  一声细小的蜂鸣率先打破了这种异样的安静,那是手机电量不足传来的警报声。
  "哟,没电了~~"燕然傻笑,而后没搭理在激情过程中已经从裤子口袋里被摔到地上去的手机,只是凑过去亲了一口那总令人意犹未尽的嘴唇,"你怎么样,还有几格儿?"
  "……什么?"苏继澜完全没反应过来,他就只是靠在对方肩膀上,抱着他,感受最后的一点余韵。
  "电呐~你还有几格电?"
  一语惊醒梦中人,突然明白了那说的是情情爱爱之事,苏继澜猛的往后错了一下上半身,接着红透了脸想要离开那家伙。
  "嗳~别急别急。"扶着上半身勉强算是衣着齐全,下半身却已经是赤
条条的男人,燕然小心一点点撤出自己软下来的物件。他想问问纸巾什么的在哪儿,想帮对方清理一下"搏斗"的痕迹,可还没说出话来之前,那从情
欲朦胧里惊醒之后,立刻连头顶都要冒了烟的苏二公子,便已经扭过脸不理他,只是沉默着,用别扭而且虚软的步子,朝办公室一角的独立卫生间走过去了。
  燕然觉得此时笑出来已经很过分,于是他忍了,整理好衣裳,收好手机,又把苏继澜滑到地上的裤子捡起来弄平整,他耐心坐在那张确实能给人统治世界感觉的皮椅里,抽着烟,等着那害羞的人自己走出来。
  那扇实木框的磨砂玻璃门里传出水流的声响,像是淋浴,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又是一阵安静,而后,门被拉开了一道缝,从里头传出一声迟疑的"命令"。
  "……把裤子给我。"
  "哦。"下意识答应着,抓起裤子却又突然想到应该戏弄戏弄他,燕然只是欠了一下身,却没有站起来,"你自己出来穿不就行了嘛,要不弄湿了怎么办?哎~~?你穿的这内裤什么牌儿的?我说,你怎么不穿CK的呀?……苏苏,你腰真细哎~~你看你这小裤裤这么窄的腰围……"
  门后头的人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怒气冲冲跑出来了。
  看见那变态正捏着他那条浅灰色小内裤摆弄,就像是个偷女生内衣的猥琐男,苏继澜觉得自己现在需要一挺机关枪。
  他要突突了这混球,必须的!
  "给我!"一把抢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又勒令那变态扭过脸去不许看,他尽快穿好下半身的衣服,而后推了燕然的肩膀一把,"起来!别坐我的椅子!"
  "我说你是属猫的吧,刚喂饱就挠人~?"又开始说欠打的话,燕然晃晃悠悠站起来,然后拽着自己的衣襟显摆似的给对方看,"你说这个怎么办呐?啊?"
  那是洇湿的白 浊,是苏继澜刚刚射出来的好东西。
  "!我……赔你衣服总行了吧!"已经快要到崩溃边缘了,眼看着就要伸手从钱包里掏钱的苏继澜大概是被羞怯心烧坏了脑子。燕然伸手按住他的动作,然后冲着他笑。
  "没事儿~你弄湿我外头,我弄湿你里头,一样的~~"
  "……你还是去死吧。"都已经完全不想跟他逗闷子了,苏继澜皱着眉头,一边告诉自己不要回忆刚才在洗手间里做清理工作时的尴尬和恼羞成怒,一边绕过燕然坐在椅子里。
  "抱歉抱歉,其实本来我带着呢,结果刚才一激动就给忘了~"燕然靠在桌子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个连在一起的,有着锯齿边包装的小方片儿。
  啊哈,好极了,杰士邦。套子,过程中必须的好东西。
  "收回去。"他扭头不看。
  "干吗,你看着别扭啊还是没见过啊?不应该吧,你可是结过婚的人嘿~"
  "你少得寸进尺!"
  "我没有啊没有啊~"燕然持续着蒙混过关的傻笑,他收起套子,又抓过那管扔在桌子上的传说中的KY,塞进口袋里,然后凑过去亲了亲对方还在泛红的脸颊,"放心,下次绝对忘不了~要不天打雷劈。"
  "如果起誓有效你怎么可能活到今天……"小声念叨着,苏继澜只顾低头整理自己的领带,没再跟那土狼斗嘴。
  沉默片刻,燕然先开了口。
  "苏苏,今儿晚上你有事儿嘛?"
  "……干吗。"
  "你要是没事儿,上我家吧。"
  "你哪个家?"
  "我自己的呗。"
  "……"
  "成不成?"
  "……晚饭呢?"
  "我给你做啊~这还不简单。"
  "……"
  "去不去?苏总~麻烦您给个痛快话儿嘿~~"
  苏继澜听着那流氓兮兮的腔调,想着那做西红柿面的手艺,迟疑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story.28

  当晚,苏继澜去了燕然家。
  当晚,又是一场鏖战。
  战后爬起来打扫战场的是燕然,苏继澜只剩了缩在被窝里边回想刚才的战况边脸红气闷的力气。
  该清理的都清理了之后,燕然重新滚上那张有点儿狭窄的沙发床,掀开被子却迟迟没钻进被窝。
  "……你干嘛呢。"苏继澜莫名其妙回头看他。
  "清点战利品。"嘿嘿的笑着,那流氓心满意足看着自己在对方身上留下的一个个吻痕。
  他很高兴,就战争而言,关键是要避免入不敷出,战争消耗和战利品获得之间至少是要有个正数的差额才行。回忆着自己刚才清理了几个用过的套子,以及KY的剩余量,做了一番简单比对之后,燕然知道自己确实是发了一笔战争财。
  至于那些在战争中"光荣"掉了的"蝌蚪小兵"……
  去他的吧,一将成名万骨枯,有奋斗就会有牺牲,这都是必然的。
  "放下,我冷。"红着脸从那家伙手里拽回被子,苏继澜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那咱俩再活动活动?"厚着脸皮钻进被窝,拉过那想逃的男人抱进怀里,燕然舒舒服服吁了口气,"……哎,苏苏。"
  "嗯?"
  "跟你说一事儿。"
  "说。"
  "……就是吧,陈郁可那丫头,还记得吗?"
  "记得……草莓熊创可贴。"
  "啊,就是她。"傻呵呵的笑了两声,燕然停顿了一下之后接着开口,"她今儿个给我打电话来着。"
  "哦,怎么了?"简单应着,小心听着,苏继澜等着后面的话。
  "嗨,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她说现在他们那编辑部想开一个专栏,就是那种小型的评论性专栏,知道吧?"
  "知道……类似《北京日报》'理论周刊'的那种?"渐渐听出来话里的主旨了,苏继澜翻身趴在床上,侧脸看着对方,"怎么,想让你来写东西?"
  "嗯。"
  "那是好事啊~是连载的嘛?"开始有点为那家伙高兴了,苏继澜想了想,直接切入正题,"你答应了嘛?"
  "没有……"
  "为什么。"
  "……怎么说呢,这个专栏吧……社会性太强。你也知道我这暴脾气,我措辞一贯特生猛,评论性的东西本身就容易惹事儿,可你想让我昧着良心说瞎话讴歌太平盛世……我又做不到。"
  "明白了。"苏继澜点头,低头想了想之后问他,"那你就直接回绝了?"
  "没有,我说我得考虑考虑再说。"
  "那,你这是在和我商量?"
  "不敢。"总算又开始流露坏人表情了,燕然摸了摸对方的脸颊,然后挑起嘴角,"我就是跟领导汇报汇报,然后让领导帮我拿个主意。"
  "谁是你领导啊。"苏继澜笑了出来,拨开那只手,随后开口,"你想写就答应,不想写就别答应不就好了。"
  "关键是现在我想不好到底写不写。"燕然没辙的摇头,"写吧,风险大,麻烦事儿多。不写吧……那可是连载,而且还是专栏连载……"
  "有诱惑□?"
  "就说是呢。"
  "那能不能做那种短期的协定?比如一个月试连载什么的。"
  "应该有,我回头再详细问问。"
  "嗯。"点了下头,苏继澜沉默片刻再度开口,"对了,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大哥要来北京了。"
  "啊?"这可超出燕然的意料,他稍稍坐了起来,靠着枕头,边从旁边的矮桌上抓过烟盒边问,"什么时候来?干嘛来啊,找你?"
  "明天到,他是搞经济学的,北京有个全国大学经济……什么的研讨会,我没记清名字,但总之挺重要规模也挺大的。"
  "哦,挨哪儿开啊?"
  "我没具体问他,总之礼拜天我们俩碰个头,到时候再说吧。"
  "……礼拜天呐。"燕然随意重复着,而后撇了撇嘴,"你哥不会住你那儿吧,那我要是想上你那儿赖着泡泡那大浴缸可就不方便了。"
  "放心,他住酒店。"无奈的笑着轻轻白了那家伙一眼,苏继澜重新翻身躺好。
  "哦对,公家给报销哈。"点上烟,抽了两口,燕然再次忍不住臭贫,"哎我说,用我过去跟咱大哥见个礼嘛?"
  "……那是'我'大哥。"苏继澜强调着关系所属性。
  "嗨~谁的还不是一样啊~~"掐灭了刚抽了没几口的烟,燕然赖了吧唧的凑过去把他的大苏苏抓进怀里,然后搂着对方闭上了眼,"睡吧,好好养养精神,别回头让咱大哥说你精神头儿不好,那可就成了我的责任了~"
  苏继澜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笑着享受那怀抱的温暖。
  那天夜里他们睡得很踏实,沙发床虽说窄了些,但是舒适度并不低。安宁平静的气氛在夜幕里慢慢弥散,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而后骤然被一连串响个没完的电话铃声打破。
  燕然早就已经习惯晚睡晚起的生活了,一向最烦大清早让电话吵醒的他皱着眉翻了个身,没动弹。
  "电话,不接吗?"苏继澜倒是完全清醒了,坐起来,带着满身的红印子,他准备干脆穿衣下床。
  "不成……起不来……"还在枕头里埋着脸耍赖的家伙依旧准备横尸,同样的,电话铃也依旧响个没完。
  "接一下吧,也许是急事。"苏继澜戳了那黑子一下。
  "……你帮我接……"
  依旧埋在枕头里说话的声音感觉很欠打,苏继澜摇了摇头,没辙的往电话的方向走,想着要是有人问,就干脆编个瞎话一蒙到底,他终于拿起了听筒。
  "喂?"
  这是燕然听见的唯一一个声音,而后是一段诡异的沉默,再然后,就是带了几分急切的一声低喊。
  "快过来!是你家里!"
  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燕然也没了赖床的心思,赶紧爬起来,趿拉着鞋跑过去,他从苏继澜手里接过电话。
  而后,他听见了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
  果然是坏事儿了。
  母亲说,然子你快来吧,你爸他……你爸他摔着了!摔得挺严重,现在已经动不了了!我想打120他还不让!你赶紧过来咱俩送他去医院,我一人儿弄不了!
  燕然扔下电话,三两下穿好衣裳,抄起钱包就跑出去了。
  跟他一块儿去的,是苏继澜。
  不,应该说,带他去的是苏继澜。开着那辆雷克萨斯疾速行驶在礼拜六清晨的马路上,两个人一路都没什么言语。燕然完全缓不过劲儿来,苏继澜则是根本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直到终于到了父母家,看见困难的靠坐在沙发上的老爷子,燕然才终于嚷嚷了一嗓子。
  "您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而后,他跟老太太嚷了第二嗓子。
  "妈!快打120!!"
  有了儿子撑腰,燕然妈放心的去打电话了,燕然则拉着父亲的手询问情况。
  老爷子说,我没事儿,我就是早晨遛弯儿,瞅见咱楼道里的灯不亮了,我一看,是灯泡烧了,我就想拿咱家一灯泡先换上,要不咱届比儿赵大爷肯定摔着,他八十多了,摔一下儿不得要了命呐。可谁知到这两天一变天,腿不太好使,结果椅子没留神蹬翻了……
  燕然听得太阳穴冒火七窍生烟。
  他急了。
  他说,爸您图什么许的啊!您学雷锋也不带这样儿学的吧?!您说要就他妈为那一破逼灯摔坏了得够多不值当的?!您就不能瞅楼道里没灯就干脆别出门儿?!您还有劲儿管街坊?您摔着了街坊管了吗?!
  老爷子说,你别这么说啊……今儿礼拜六,大早清儿的,街坊都还没起呢……
  燕然又急了,他气得干脆闭了嘴不再跟老爸理论,终于暂时安静下来的环境里,老爷子,和从里屋打了电话走出来的老太太,才突然发觉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苏继澜。
  "哟……小苏也来啦。"老太太先开了口。
  "阿姨。"略带窘迫的打了个招呼,苏继澜点了点头。
  "刚才是你接的电话吧?"
  "啊,是。"这次更加窘迫了,"昨天我们俩……出去吃饭,太晚了,我就在他家住来着。"
  "妈,120什么时候到?"也感觉到窘迫的燕然赶紧转移话题。
  "说是一刻钟之内。"
  "那,要不,坐我的车去医院?"苏继澜跟着接了话茬,却被燕然否定了。
  "不用不用,120车上有担架,人家比咱专业,等会儿吧还是。"
  言之有理,没人再说设么别的,等了十来分钟,楼道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赶紧开了门,把急救人员叫进屋,燕然直到大夫说了句"不要紧,骨头应该没事,看样子像是半月板的问题",才终于略微松了口气。
  跟几个医护人员一起把老爷子抬下楼,小心送上车,燕然告诉老妈放心在家等着,他办好住院手续就回来,而后,他转脸看向一旁的苏继澜。
  "那个……你、你要不先回家?等这儿没事儿了我给你打电话。"
  苏继澜沉默之后摇了摇头。"我也跟着去吧。"他说,"我在空军总院认识个骨科大夫,要是你家这边的医院治疗有困难,就立刻转院,免得耽误了。"
  燕然愣了三秒钟,重重点了个头。
  "这样儿,你先在家陪我妈待会儿,我去医院,要是没什么事儿你也省的跟着折腾一趟了,要是有事儿我再叫你,反正也不远,成吧。就这么着了,我先跟着过去。妈,让苏苏跟您在家等信儿,您哪儿都别去啊。"
  看着老太太点头答应,听着苏继澜嘱咐他别太着急,燕然一转身,跟着上了救护车。
  那之后,是一连串的折腾。
  送到医院,拍片子,做检查,等结果,燕然听见大夫说"半月板的问题还不算太严重,表皮擦伤也不成问题,但是左手手腕骨裂必须赶紧打石膏"时,那熟悉的太阳穴冒火的感觉就又出现了。
  "我说老爷子,您怎么刚才不说手腕子疼啊!"他没辙没辙的冲躺在临时病床上的老爸埋怨。
  "也没多疼,我以为就是戳了一下儿呢……"老爷子露出一个完全遗传给自己这个傻儿子的笑来。
  燕然真想以头触墙。
  "您……您就瞎逞能吧,瞅我怎么跟我妈告您的状的。"他无力的一屁股坐在楼道长椅上。
  再之后,是忙着办住院手续,燕然楼上楼下一通跑,等到安排好了病房,安顿好了老爸,他才总算想起来家里还有人等着他的电话。
  掏出手机,他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喂?妈,您放心我爸没什么事儿,嗯,我刚办完住院手续,现在踏实了。您还过来吗?要不甭过来了,我跟这儿待会儿,然后就回家收拾住院要用的东西什么的。那个……您让苏苏也放心回家吧……啊?……哦。哦。那也成,嗯。行,我等您。……三楼,楼道靠北边儿,七病房。嗯,成,等您来了再说吧。嗯。"
  "你妈要过来?"老爷子在儿子挂了电话之后问。
  "那是肯定啊。"燕然吁了口气。
  "那赶紧让小苏回家吧,大清早的就跟着折腾。"
  "说是这么说,他也得答应啊。您不知道南方人其实一阵阵儿的脾气更倔嘛。"说到这儿总算忍不住露了个无奈的笑,燕然再次叹息之后站起身来,"爸,您先歇会儿,我问问大夫您这半月板怎么治。您可别乱动啊。"
  看着老爸点头答应,燕然转身出了病房。和大夫仔细谈了谈情况,心里略微有了底之后,他迈步往回走,刚一抬头,正看见从楼道另一头的电梯里走出来的两人。
  前头的是自己老妈,后头跟着的,是苏继澜。
  赶紧上前招呼了一声,燕然指了指病房的门,看着急匆匆的老太太三步并作两步赶进去,他才扭头轻轻拉住了也想跟进去的男人。
  "怎么了?"苏继澜问他,"你爸不要紧吧,需要手术么?"
  "这都待会儿再说。"燕然缓了口气,低垂着眼想了片刻,再次开口时,破天荒的竟然在脸颊上显出一点点红来,"那什么……大早起来就把你搅和进我们家这点儿事儿里头来了……真是,对不住了。"
  苏继澜像是让那句话弄得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好一会儿才一样红了脸说了声"你怎么这么见外……"
  "那个,反正……"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燕然抬手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总算是傻笑了几声,"反正,谢谢啊。"
  "客气什么。"看着那疲惫的傻笑,苏继澜带着脸上的红晕轻轻别过头去,而后跟着那家伙迈步走进了病房。

story.29

  当天晚上,老爷子住在了医院,说是不用陪护,但燕然还是留下了。他怕有什么万一。
  送燕然妈回家的,仍旧是苏继澜。
  之后,便是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有些失眠的夜。
  事儿发生的太突然,也许不是什么大事,但真的太突然了。
  燕然那种急躁和紧张,是苏继澜之前没有见过的,同学时,他见过他笑,见过他骂,见过他暴怒,乃至见过他强忍的痛和深藏的悲哀与绝望。
  因为跟腱那要了命的伤而痛失了最后一次荣耀的燕然,硬撑着故作着无所谓或是淡然,那时候的他让苏继澜心疼,可现在,却是比心疼还要难受的情绪。
  那是一种恐惧,他能感觉到他的恐惧,一种盈溢着歉疚的恐惧。
  这种恐惧他也有过。
  爷爷去世之前被病痛折磨的最后几天里,他始终深陷于这恐惧之中,一种拼了命的想去承认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这是在和不可抗力对峙,却还是抱有希望,还是期待事情会变好,哪怕只是变好那么一瞬间的悲怆。
  那时候,他曾经往极端的地方想过,他忽然觉得自己竟然如此不孝,竟然不能完成一个老人最后的心愿。他又想,就让他不孝吧,老天要降下什么惩罚就来吧!他真的不想为了成全谁而违背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跪在遗像前的时候,他被这两种情绪交替折磨着,终于,第二种占了上风。
  可就算他做了自己的抉择,却仍旧无法否定曾有的惊恐。
  而后,他在燕然眼中见到了那惊恐。
  也许表面上是镇定的,也许还有说笑和责怪的力气,可眼是诚实的,那个好像从不知道何谓害怕的人,这回是真的害怕了。
  "多少上岁数的人,摔了一跤,余生就都得跟床上过了,我不想我爸那样儿。"从病房出来,走在楼道里的时候,燕然两手插兜,紧皱着眉头,"他未必是条汉子,和终归算是个爷们儿,燕家的老爷们儿不能那么窝囊,不能瘫在炕上苟延残喘!他是我爸,我知道他的脾气,我也这脾气。他出事儿,照顾他我是没二话,可我真受不了看着他遭罪。"
  "你别乱想,只是半月板受损,恢复之后行动不会有障碍的。"苏继澜小心安慰他。
  "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恢复。"一声苦笑,燕然抬了抬自己的脚,"我这脚伤过去十来年了吧,到现在阴天下雨还是觉得不自在。我爸……可都是小六十的人了……"
  "放心,老年人没我们想的那么脆弱,会没事的。"抬眼看着周围没有别人,苏继澜壮着胆子拉住燕然的手,稍稍用力握了一下。
  "但愿吧。"回应般的也攥住对方的指尖,燕然稍稍缓和了一下情绪之后再次开口,"你说,刚才我不同意手术……对嘛?"
  "我觉得对。"苏继澜考虑了片刻后点头,"手术毕竟有风险,上年岁的人折腾不起的。"
  "嗯,还是静养的好吧。"
  "对。"
  "那就好……"抹了把脸,燕然叹息,"我是真怕我一时冲动做错决定啊……"
  "不会。"浅笑着摇头,苏继澜否定他的说法,"你啊,平时虽说混了点,可大是大非面前不会犯错。"
  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得燕然有些太阳穴发热。
  "是嘛。"他终于有了些想笑一笑的心思。
  "嗯。"苏继澜应着,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不是有那么句话嘛……'诸葛一生为谨慎'……"
  "'吕端大事不糊涂'?"很快接去了下半句,燕然脸上的笑意明显起来,"你是说我是吕端?"
  "嗯,脾气暴躁的黑吕端。"忍着笑,苏继澜看了那家伙一眼。
  "那你就是诸葛了呗。真的,正好,你就是步步谨慎小心的那种,哎你看这楹联儿还真配咱俩嘿~"那"黑吕端"高兴起来了,嘴上又开始欠打,"要不说咱俩天生一对儿呢,没辙,就是这么互补~~"
  "你又来了!"苏继澜冲他瞪眼,"三国人物跟北宋人物怎么凑到一起的!"
  "哎——关公战秦琼都发生了,诸葛跟吕端怎么就不能玩儿一回交错时空的爱恋呐。"
  "关……那是相声段子里的吧!"实在受不了这么不着四六的谈话内容,苏继澜说了句"懒得跟你一般见识"之后,决定还是谈正经话题,"……反正,你这边不管有什么情况,都跟我说吧,我等一下给那个空军总院的大夫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治疗或者护理方法。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大医院的专家。"
  "嗯。"燕然点头,"得,那大恩不言谢,我就不说客套话了啊,省得你还得批评我。"
  "你少贫两句岂不是更好。"苏继澜没辙的笑他,而后再次小心开口,"还有,要是万一……我是说万一,需要更高端的医护设施……钱方面,你别不好意思张口。我没有别的意思啊,我就是说,这是我给起来最方便的东西了。我知道你好面子,可治病更重要,所以……"
  "行了你就别说了。"好像再也听不下去了似的,燕然看着对方,百味杂陈,却又浓缩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他才苦笑着出了声,"真是……你说,咱俩才好了几天呐……你就这么对我,我现在觉得欠你的好像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似的……"
  苏继澜看了他一会儿,脸颊又出现了熟悉的红晕,他想装作若无其事说句"那就下辈子接着还",又怕那家伙借题发挥再乱贫一通,想认真告诉他自己不介意这些,又怕把气氛弄得太过伤感,他终于像是谨慎过了头的诸葛先生那样一筹莫展起来了。
  于是,否定了好几种策略之后,他最终只是低了头,像刚赶过来时那样,说了句"你就不能不这么见外吗"。
  他的不好意思,燕然体察到了,然后那混球开始因为这格外可爱到令人受不了的不好意思兴奋起来。
  "咱俩要是两口子呢,我也就不见外了,你说是不是?吃一碗饭睡一个枕头还能见外嘛?可问题咱俩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呐,所以我就不敢放肆,知道嘛。"说着格外令人想出拳的话,燕然腻乎乎的凑过去,"哎,要不麻烦您赏我个名分吧,'苏家大奶奶'我不敢奢求,您让我当个通房丫鬟就成。白天给您做饭,夜里陪您睡觉,哎~兹您一句话,我当牛做马……"
  "你烦死了!"苏继澜转身迈步就往前走,"苏家有个'大奶奶'了!我是二弟,你顶多算个'二奶奶'!"
  "那也成啊~~甭说二奶奶了,您让我当二奶我都没意见~~"
  "我有意见!"
  "有意见您提啊~我是长得比白马王子黑点儿,可我不寒碜呐,我是嘴上泛滥了点儿,可我不耽误正经事儿啊~您刚才不是还亲口表扬我大事不糊涂嘛……"
  "有完没完?!"
  "哟,急啦?生气啦?别介呀~~~"
  "你别跟着我!"
  "我是不想跟着您惹您烦,可我得给我爸买饭啊,往饭厅走就这一条道儿啊~~~"
  "你……你先把嘴闭上!"
  "得令~!"燕然兴高采烈答应着,继而很快又开口问,"那,苏老爷,我待会儿吃饭的时候能张嘴嘛?"
  苏继澜一丁点儿回敬他两句的心情都没有了。
  想着念着骂着这个单纯的容易不快乐更容易快乐的混球,他加快脚步,和那家伙一前一后,朝着医院饭厅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天后来的情况还算简单,买了饭,让老妈陪着老爸在屋里吃,两个人在旁边空无一人的开放式休息间里随便吃完,燕然决定还是先让苏继澜回家休息,自己留下陪护。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只是说,那,你妈也要回家是吧,我送阿姨回去。
  燕然傻乎乎的笑着,傻乎乎的说"你真好哎~"的时候,苏继澜别过脸去没搭理他。
  然后,便是按照苏继澜的意思,他开着车,送燕然妈回家。
  老太太起初是不愿意的,但燕然张口就说了句"反正又不是外人,妈您放心,您坐他开的车肯定比坐我开的车安全。"
  老太太斜楞了自己的傻儿子一眼,而后说,那是,小苏一看就踏踏实实的,哪儿像你啊,开个车就跟开个狗骑兔子似的,恨不能把人脑子都给晃荡出来。
  燕然不干了,他说什么什么什么呀,我是说他的车好,稳当,您怎么这么会借题发挥啊您……
  苏继澜听着,轻轻笑着,而后对终于上了车的老太太说了声"您坐好",便发动了车子。
  从医院,到家,距离并不长,路上只是有几句简单的交谈,下车之后,燕然妈扶着车窗跟苏继澜一个劲儿的道谢,弄得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开着车离开,直接回了自己家,苏继澜上了楼,进了门,然后直接走进了浴室。
  他不喜欢医院的味道沾染在自己身上。
  他并非有什么洁癖,而是那种身处一个来往之人皆是不快乐的地方,会让他心情跟着沉重下去。将脱下来的衣服放在洗手池下面的洗衣筐里,他放了热水,而后整个人泡了进去。
  果然,疲劳之后泡个澡,比什么都舒服。
  果然……自己当初选择这个双人浴缸简直是太正确了,有这样的浴缸,没人会厌烦洗澡这件事。那个黑子不就说过喜欢在这里泡着嘛,当然,他话里肯定还有别的意思……
  不敢接着再往下想了,因为一个礼拜之前那天晚上的初体验,会直接窜到他脑子里。抓过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水,他迟疑了一下,抓起旁边墙上的电话,拨通了燕然的手机。
  对方很快就接了电话,那个很有质感的亮堂嗓音传过来了。
  "怎么着,到家啦?"
  "嗯,到了。"
  "那就好,你赶紧歇会儿吧~~哎对了,刚才我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让我谢谢你。"
  "不至于的,举手之劳而已。"
  "那不成啊,你无所谓,我妈有所谓啊~~哎,你猜老太太跟我说什么来着?"
  "……什么。"
  "老太太说了,说回头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小苏,多好的孩子啊,多有教养啊,又踏实又热心的。"
  "我的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苏继澜靠在浴缸边上笑出了声,"这简直,太夸张了吧。"
  "绝对没有啊,我妈从来不夸张。"燕然说着,也突然笑了,"后来我说,那您要是看苏苏这么好,干脆把我扔了认他当儿子吧。我妈说,'你以为我不敢呐,等你爸病好了我就跟他商量这事儿~'。我说,妈,人家是有钱人,嫌咱家穷,要不这样儿,我就干脆上苏家当个倒插门儿的女婿得了~~我妈说,'瞅把你美的了,人家小苏要你个煤黑子干嘛使啊~~'。哎,你听听,我妈这就开始向着你说话了哎~~你给老太太下了什么迷魂咒儿了,啊?你是不是夸她瞅着少兴来着?哎你还别乐,我妈就这毛病,你说她一声年轻能够老太太美一礼拜的……"
  苏继澜边听边笑,听到最后已经不觉得泡澡是最大的享受,或者应该说,泡澡的时候听着那家伙的声音,简直就是更高一层的享受了。
  "那,你爸没什么事吧。"他等对方念叨够了,轻声问了一句。
  "嗯,没事儿,疼是肯定的,可没到疼的邪乎那份儿上呢。老爷子精神状态也挺好。"
  "那就好,那,明天……我大哥过来,等他走了,我再去看你爸。"
  "别了别了,你就好好歇着吧,再折腾你一回我就更不落忍了。"燕然拒绝着,而后突然沉默了片刻,再然后便是一阵脚步声,苏继澜正纳闷儿,就听见关门声和似乎是楼道里略带回音的声音,被那突然煽情起来的语调传递了过来,"……苏苏,那什么,说真的,谢谢你啊……你别说我见外,我是真觉得……你能回来,咱俩能凑到一块儿……真是太好了。"

story.30


  挂了电话,从浴缸里爬出来,放了水,苏继澜裹好浴巾站在镜子前头。
  他只看了自己一秒半钟就转身往外走了。
  因为他看见了那一身的吻痕。
  深深浅浅的红印子遍布身体各处,从颈侧到锁骨,从胸前到小腹,虽不能说是密集,但绝对可谓无处不在。还好他裹着浴巾,否则若是看见了自己大腿内侧也有隐约可见的标记,那岂不是真的可以去死了。
  刚才洗澡之前都没留意过,原来印子竟然如此之多,这个该死的流氓,这黑子,这市井化了的Anubis……
  又埋怨对方,又责怪自己,苏继澜郁闷着从门边挂钩上摘下睡袍穿好,而后赤着脚走回卧室。
  翻身上床,靠着柔软的枕头,他从床头柜上摸到遥控器,开了对面墙上的液晶电视。
  电视节目挺无聊,一个个换台,换了一圈仍旧觉得无聊,最后干脆把频段调到和电脑同步,从床边沙发摇椅上抓过无线键盘,他在背后又加了一个枕头,开始浏览平时常去的几个网页。
  财经,社科,文艺,时尚资讯,车友论坛,饮食保健,江苏人在北京……
  有趣的无趣的一个个翻着,搜寻着自己认为有用的信息,而后一点点整理好,保存在临时文档里。
  自己已经好几天没做这件事了,以前这是一直保持的习惯,和那家伙鬼混到一块儿之后,就像是完全忘却了恪守的步调,该做的事儿倒是都做了,可再不像从前那么先知先觉。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恋爱中的男人智商为负,那会不会他现在已经开始向负智商迈进了呢?
  真恐怖。
  可是……
  竟然不觉得反感。
  难道真的在恋爱了?
  就像传说中的那样,恋了……爱了……
  突然脸红心跳起来,苏继澜抄起遥控器,一抬手就关了液晶电视,而后把键盘放回原处,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
  真丢人,竟然还在害羞?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还有什么可害羞的?
  越是这么想,就越是不自觉的开始回忆那些所谓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事儿,郁闷的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苏继澜准备干脆空着肚子睡它一觉。
  就在因为泡澡而全身软了下去开始犯困的苏继澜逐渐往周公门前走的同时,医院里,那父子俩正边看电视边聊天。
  "爸,您喝口茶。"燕然把茶杯递给老爸。
  "不喝了,回头还得跑厕所。"老爷子表示拒绝。
  "跑就跑呗,有我呢您怕什么的。我扶着您去。"没有采纳老爸的意见,燕然直接把茶杯放在父亲手上。
  "我是想,你没事儿就回去吧,反正我就跟医院住两三天,又不是心脏病脑淤血的,不用陪住。"
  "那您万一下地什么的又磕着碰着了呢?怎么办?"
  "有护士呢……"
  "得了吧。护士能比儿子管用嘛?"
  "我是怕你累……"
  "这有什么累的,我好歹也是体育队儿出身,这都能累着我,那我也忒废物点心了。"燕然说得大大咧咧,老爷子听得皱起了眉头。
  "唉……你啊……你说你要是结婚了该多好,最起码现在有个人能给你分担点儿,或者哪怕累了烦了有个人唠叨两句也痛快点儿啊。"
  "爸您说什么呢,您'更了'吧,要不人都说这老爷们儿一快到六十就'失调'……"胡说八道着往别的地方乱扯,燕然停顿了一下儿傻乐起来,"再说我也不是没人疼啊,我想唠叨的时候也不是没人听啊~~"
  "谁?你那堆网友?"
  "……"想说句马上快要从嘴里喷出来的话,最终还是咽回去了,燕然吓了自己一跳,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阿弥陀佛,祖上有德,让他没傻到一不留神脱口而出,"苏"字开头而且还是"苏"字结尾的那个称谓在他口中翻了几个滚儿,又被顺回了肚子。于是到最后,燕然就只是楞头磕脑笑了两声,说了句"我妈呗~"
  老爷子哼了一下儿,说,得了吧啊,你妈不是还说把你扔了认人家小苏当儿子嘛。
  "成,那等您恢复了有劲儿了,您帮着我妈一块儿扔我,成了吧。来您把茶杯给我,别洒了。"燕然边顺着老爷子的话往下说,边拿过杯子放在床边小桌上。
  "……其实我还是觉得你该回去,陪陪你妈,她胆儿小,晚上一人儿睡不着。"
  "不碍的爸,小别胜新婚,再说咱家不是新换的防盗门嘛,您放心,回头睡觉前我给我妈打个电话。然后明儿早晨让我妈早点儿来。"边安抚着老爷子的不踏实,边想着这老两口子还真是恩爱了大半辈子,并且越来越火热了,燕然蹬掉脚上的鞋,翻身爬上陪护床。
  那天晚上,他没怎么睡着。
  他和苏继澜一样,都在轻度失眠,只不过他是因为不敢睡太死,而苏继澜,是心里有事儿,合不上眼。
  过去的日子,刚刚一起走过的日子,还有将来的不曾走到的日子,零碎的记忆就像零碎的绸缎布匹,五彩斑斓花里胡哨,有的轻飘飘蒙住了他的眼,有的滑溜溜蹭过他的指间。
  他过了个辗转的夜,然后迎来更加疲惫的清晨。
  冲了杯咖啡灌下肚,翻了翻冰箱却发现依旧不见长进的空空如也,苏继澜叹了口气,干脆换了衣服去跑步机上耗时间了。
  讨厌办什么会所健身房的年卡,更受不了那完全公用的洗手间跟浴室。尤其是在某一次,被持久拿不下来的一场谈判弄得心浮气躁,大晚上跑去健身房流汗发泄的他,实在不想带着汗味进家门,就干脆去那浴室冲了个澡。结果出来后,站在镜子前整理头发时,一个彪悍的老外从他身后走过,竟然对着他吹了个口哨,还说了声"Hi,babybird~"。
  苏继澜再也没进过这间健身房,他第二天就亲自去体育器材城订了跑步机和磁控健身车,而且从那之后再遇到同样住在珠江帝景的洋鬼子,他都尽量躲着走。
  这应该算是不经意间就被调戏了吧,他知道,也许在男女混杂的普通健身房里,不该有那么明显的同性之间的挑逗,再或者,也许那鬼子只是嘲讽他瘦而已,可……
  还是很令人反感,他固然瘦了些,可是并不柴啊,他不是芦柴棒那种类型的皮包骨啊,他、他其实也是有很匀称的肌肉的吧。就连燕然那家伙都说过,他有个……
  有个……运动员的……那什么。
  想到这儿,他有些思路下沉了。
  自己并不讨厌燕然对他的言语攻击,别人多看他两眼他都别扭,可惟独能接受燕然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他。比起来,如果那老外的言辞算是调戏或者逗弄,那么燕黑子的做法几乎就是直接的不加掩饰的耍流氓了,拿官方一点的话来说……这叫……猥亵?
  你连他猥亵你都可以接受,难道不能说明他对你的重要性?
  脑子里像是突然清晰了,又像是更加凌乱了,加快了跑步机的运转速度,苏继澜跟着加快了脚步。
  他没有坚持太久,并非累的受不了,而是自己还有重要的事儿得办。
  他得去接苏继琛。他的兄长。
  冲澡,换衣裳,下楼,开着车到了大哥住的商务酒店,打了电话之后,没多久,一个和他高矮胖瘦都很是接近的男人下了楼,走出了酒店大堂。
  "继澜~!"挺高兴的叫了弟弟一声,苏继琛走过来,拉开车门,上了车。
  "会开得怎么样?"没有急着出发,苏继澜先是简单询问着。
  "正式内容还没到,今天有一天的自由时间。"轻松说着,苏继琛扣好安全带,而后侧脸问道,"中饭要请我去哪里奢侈啊,苏总?"
  "大哥,你就别调侃我了。" 苏继澜无奈笑着,轻轻一转钥匙发动了车,"你准备吃什么?中餐西餐?"
  "中餐吧,这两天一直在吃西餐,胃吃不消了,还是中餐好,呃,只要不是面。"
  "面?面怎么了?"
  "呐,我来北京次数也不少了吧,没有一次觉得所谓'正宗老北京'面条味道好的。"
  大哥一脸惆怅,苏继澜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只能说,你被骗了。"
  "骗?哪个骗我?"
  "当然是面馆了。"开着车上了主干道,苏继澜简单解释,"百分之九十五的面馆都不是老北京人开的,你肯定要上当啊~而且真正正宗的东西,哪能在街面上找,都藏在寻常百姓家呢。"
  "哎哟……我哪里知道~~"大哥痛心疾首,苏继澜笑得肩膀直摇。
  "哥,你无意间已经成了'京城四大傻'之一了~"
  "什么?"
  "四大傻啊,理发要去四联,还非要带着老婆;买东西不去西单去东单,还非要去东方新天地;开车走上西直门立交桥,还非要在上下班高峰期。这最后一个,就是吃饭去挂着老北京牌匾的铺子,还非要点面条。"
  "……等一下,最后一个好说了,前边三个呢?"
  "四联理发动辄就要个几百块的,带着老婆去,老婆要烫发,你岂不是要花更多?东单的东西比西单贵,东方新天地的东西更贵。西直门桥历来堵车严重,高峰期更不用讲了。明白了吗?"挺愉快的解释着,苏继澜侧脸看了一眼应该是听懂了的大哥。
  "明白了。"苏继琛点了点头,而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带了点感叹的开口,"在北京几年,你已经成了半个京城人了啊……"
  "哪有。"苏继澜无奈的摇头,接着轻轻叹了一声,"这些……都是上大学时,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哪个朋友?你提起过么?"
  "……也许提过吧。"无奈里浅浅笑着,苏继澜稍稍踩了一脚油门,"……燕然。这个人,我和你们说到过嘛?"

story.31

  苏继澜其实并不太喜欢和大哥长时间对话。
  因为那会让他紧张。
  兄长在他印象里,一直都是温和中透着威慑力的,即便两个人可以很轻松的交谈某一话题,他仍旧会感觉到那种威慑力的存在。那是一种无形的禁锢,又或者说,那是一种从苏继琛血脉里就透出来的,对自己二弟的威慑。
  也许,那是从小时候就固有的东西了。
  苏继澜不想自以为是,可事实上他确实是家里更讨人喜欢的那个,爷爷给他这个次子定名"继澜",却没有让长子长孙得到这个名字,从根本上讲就是苏继琛的心理阴影。
  "琛",来自他们的父亲的名字,那个书画家父亲,当年大哥出生时,一见到那孩子脚上的胎记,爷爷就皱了眉头。
  脚上有胎记,这孩子迟早是要走出苏家门槛的,反正也留不住他,就随便叫他什么吧。
  爷爷用沉稳厚重的声音这么说着,每个字都让他的儿子惶惶不安。
  那之后,这个原本被寄予了深厚期待,可以继承那历史学家衣钵的苏家长子长孙,在懂得人间世事之前,就被否定了所有走上历史学者路的可能。
  三年之后,次子出生,那是个干干净净的婴儿,闪着一双纯净的大眼,看着环绕在周围的长辈们。他,被定名"继澜"。
  可能天就是爱跟人开玩笑的,长大之后的兄弟俩竟然完全和当初长辈的期待反其道而行之,继"琛",对书画兴致缺缺,唯独喜欢历史,继"澜"对历史不愿理睬,却偏爱人文。
  这还不是最让苏家大人们苦恼的,懂事之后,越来越发觉名字里玄机的苏继琛,终于做出了反叛的决定。他放弃了美术学院的录取资格,放弃了自己想学却不被认为有本事去学的历史,他直接学了和这个书香世家似乎毫无关联的经济。
  那时候,脚上有个抹不掉的印痕的苏继琛,是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家的。
  弟弟是被爷爷选中当继承人的那一个,弟弟是被父亲带到北京上学的那一个,弟弟是总被赞扬听话乖巧懂事聪明的那一个……永远都是他苏继澜更出色,更有希望……
  苏继琛心里的怨念没人听到,因为他半个字都没有说出来过,他忍下了所有不平衡,以一个兄长的姿态面对着强于他的二弟。可能就是那时起,他对于苏继澜的威慑释放出来了,一种明知对方的无辜,却还是压抑不住爱恨交加亲情与仇视矛盾纠葛的情感。
  这情感并非一直持续着,它在苏继澜硬是违背了家里意愿,考回了北京时,得到了第一次缓解,至于第二次缓解,当然是放弃了当历史学家,再度离开家的二弟踏出家门的时候。苏继琛亲眼目睹着父母的悲哀与慌乱,他为他们悲哀着,却无法遏制的有一种快乐涌上心来。
  苏家长房两个儿子,竟然没有一个乖乖遵循家族安排的!苏家在苏州城里开枝展叶,仅是家谱上记着的那多少代里,还从没出现过他们这代的情况。该说是年月再也回不到当初,还是整个苏家都在面临着一场重大的转折?
  可能人的决定,真的改变不了上天的戏弄吧。
  那之后,他没再有过什么极端的想法,他不再对这个了不起的二弟耿耿于怀。还能怎样?他们弟兄二人已经把苏家世世代代温良恭谦的传统给彻底毁了,所以,不会再有更可怕的事儿发生了吧。
  应该是的。
  "再向前,就是央视的那栋楼了。"苏继澜轻声开口,而后稍稍指了一下右前方。
  "哦,那个M型的对吧。"苏继琛集中了一下精神,笑了笑,"之前出差若干次,都没走过那附近。对了,听说北京人叫它……"
  经济学教授有点说不出口,旁边的大老板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个他从燕然博客里曾经亲眼见到的"可爱"的词汇,和与之相关的一大套言论,都让他忍俊不禁。
  那家伙说:
  北京,其实是个很"私房"的城市,他被我们伟大的中央建设成了一个温馨而且和谐的,功能齐全的家。我们有"鸟巢"这个漂亮而且容量奇大无比的马桶,有国家大剧院这口透亮的倒扣在平静水面上的玻璃炒勺,我们可以吃完了就去拉,二环路到五环路,柔软的环绕着我们的卫生纸就在眼前。你不必担心纸不够用,相信只要"家长们"高兴,七环八环也迟早会动工,不管会不会修到天津去,也不管天津市民是否乐意。这个家里不缺衣食,央视大楼这条美丽的大裤衩儿颇具后现代风情,天热时,首都机场的T3航站楼也可以被当做诱人的比基尼穿在身上。而不管你是外来人口还是本地土著,都可以轻松并且忙碌,痛并快乐着的,住在这个家里。不要去问"家长"们到底打算让这个家更现代还是更传统,更肮脏还是更干净,更杂乱还是更规整。你要做的只是穿着比基尼,套着大裤衩儿,以那昂贵的炒勺,华丽的马桶和用不完的手纸为荣。然后自豪的说一声,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啊!北京。
  苏继澜想,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真正意义上的"损",这种损不伤自尊,却让你思考,让你叹,让你笑,让你感觉到他对你的疼爱、责怪、失望、希望,让你觉得他是真的期待你好。
  这些够损的文字让苏继澜真切体会到了,北京人真想骂人的时候,是不带脏字儿的,北京人真的开始不带脏字儿的骂人的时候,他骂了你,还能让你又气,又笑出声儿。
  于是他琢磨,可能这燕黑子果然是个血统纯正的"老北",这个老北很辛辣,很傻,很坏,很欠,很多情。
  "哥,慢点吃完饭回去,我告诉你一个博客地址,你去那里看,什么内容都有,不只是对央视楼的'爱称'。"苏继澜轻轻挑着嘴角说着。
  "……是你说的那个燕然的博客么?"
  "嗯。"
  "你说他是自由撰稿人?"
  "对。"
  "……很不稳定的一个职业啊……"
  兄长的轻叹让苏继澜更想笑了。
  "哥,他这个人啊,稳定了反倒可疑。"
  "本性自由?"
  "其实该说是活得随性才对吧。"
  "你不是一样活得随性?"
  "不一样。"苏继澜轻轻摇头,而后打了右灯开始往外侧车道并线,"做生意,其实不是我的最大喜好,但写东西,可是他的最佳生活方式啊~哎,到了,看见吗?呐,央视楼,就是那个~"
  远远的,那北京人的大裤衩儿出现在视野里,它的出现打断了弟兄间的话题。苏继澜乐于被打断,因为他不想跟哥哥谈太多关于燕然的事儿,话多了,错也就会钻出来。亲兄弟血脉相连,不管时隔多久,都还是可以发现对方的变化。
  这是个潜在的危险,不喜欢危险境况的苏继澜决定尽可能的避免它出现。
  那天,和大哥的相处时间并不是很长,为了准备第二天的会议发言稿,午饭过后就回了饭店的苏继琛是自己坐出租车直接从他们吃饭的地方离开的。于是,又成了只身一人的苏继澜决定去医院看看。
  坐在车里,拨通了燕然的手机,响了两声,对方就接了电话。
  "怎么啦?想我啦?"一上来就说着嘴欠的话,那黑子格外兴高采烈。
  "……你爸怎么样了?"突然从和大哥用了挺长时间的乡音里跳出来,竟然觉得普通话还有了几分亲切感,苏继澜笑自己的神经过敏,而后切入正题,"我现在过去的话,方便么?"
  "哎我说,你是想我了,还是想我爸了?可不带这样儿的啊,我妈她老人家还健在呢,你不能这么早就惦记着……"
  "你正常点好不好?!"太阳穴发胀的给了那家伙一句硬的,苏继澜边扣好安全带边尽量保持着冷静,"我大哥回去了,下午没安排……"
  "你甭来了。"那回绝很干脆,燕然随后简单解释,"我妈今儿陪住,中午吃完饭我就走了,现在我在家呢。"
  "……在哪个家?"
  "我自己家啊。"
  "哦。"
  "怎么了?有事儿?"
  "没有。"苏继澜笑了笑,"对了,上次,你不是把你的博客告诉我了么。"
  "嗯,然后呢?"
  "然后我刚才告诉我大哥了。"
  "啊?!"那惊讶体现的相当夸张,燕然干巴巴笑了两声,而后开口,"那多不好意思的呀,让咱大哥看我写的那点儿反动言论……"
  "写都写了,还怕人看么。"拆穿那恶心巴拉的娇羞,苏继澜稍稍迟疑了片刻,"……那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好好休息吧。"
  "哦。那你呢?"
  "我?我也没什么事啊,我就是想问问情况如何。"
  "不是,我是说,让我休息,你打算干嘛去。"
  这问题问得正在紧要处,苏继澜开始轻度膈肌紧张,用与生俱来的镇定压下去之后,他开口:"我也回家了。"
  "回家啊……那你现在挨外头?"
  "嗯,刚和大哥吃过饭。"
  "哦~~~"一波三颤的声音明显就是开始冒坏水儿了,"那也就是说,上午有咱大哥陪你,下午你没人陪了是吧??"
  "我原本也不需要人陪。"皱着眉头回了一句,苏继澜开始后悔给这混球打电话。
  "是嘛,可我想让人陪着,怎么办哪。"突然又沉下去的语调好像在煽情,又好像在撒娇,慢条斯理说着,燕然在对方有所答复之前就接着补充,"苏苏,你陪陪我来吧,我空虚寂寞而且好冷。"
  苏继澜真想扔给他一句"冷死活该",可燕然似乎根本不打算给他说这话的机会,因为很快那家伙就又变了很是柔和的声音告诉他说,我想见再你一面,有点儿事儿想跟你聊聊,实在……是等不到下个礼拜五了。
  苏继澜听着,疑惑起来,甚至有了些许不安,但到最后,他也还是没能拒绝那请求。

story.32


  礼拜天下午,苏继澜在家等着燕然过来。
  那家伙动作还是挺快的,没有多久就按响了门铃,开门,将他迎进屋,苏继澜看着那脸上带着疲惫的男人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进去。
  "累坏了吧。"给他倒了杯水,苏继澜坐在对面。
  "还成。"燕然接过杯子连灌了几口,而后放下水杯,揉了揉眉心。
  "那,你爸哪天出院?"被对方的状态弄得也有点不舒服了,苏继澜赶紧转移话题。
  "后天,要是消肿快,也能提前走。"
  "还是别了吧,多住一天踏实点。"
  "我也是这意思,可我爸说能早走就早走。"
  "是怕……花钱太多吧。"
  "也是怕花钱多,也是怕我跟我妈累着。"燕然拢了一把头发,然后叹了口气,"我爸这人,从来瞎逞能……"
  苏继澜听着那"抱怨",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遗传。"他说。
  "啊?"燕然好像没反应过来,"谁遗传谁?"
  "当然是你爸遗传给你了。你当初,伤了脚踝的时候,就是不让别人扶你,非要自己走下来。明明心里难受死了,还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那戳穿的语调很轻,很缓和,就像说着别人的事儿,燕然听着,也浅浅苦笑出来。
  "那还真是遗传基因作祟了哈。"
  "对啊。"
  两个人说着说着,忽然都有一段时间的空白,谁都没有出声,这微妙的沉默气氛持续了片刻,苏继澜先打破了它。
  "你刚才说,有事要告诉我?"
  "啊,哦对。是有事儿。"恍然的应着,燕然抹了把脸,而后整个人靠进了柔软的沙发背,"我是想告诉你,那个专栏,我决定写了。"
  这确实有些让人惊讶,苏继澜还真以为这个一贯自由随性任意胡为的人不可能答应写这种很有可能让他憋一肚子火气的东西,可谁知道……
  "昨儿晚上我想了挺长时间,然后今儿上午就给陈郁可打了个电话,跟她说我答应了。"燕然语速有点儿慢,像是每说半句话都能感觉到阻力,"试连载是一个月,她们这是周刊,也就是先写四期,以后的……再说。这四期稿费固定,往后看行市好坏,好了就多,坏了就少。我琢磨着……嗨,干不好还干不坏嘛,写呗……"
  苏继澜有点听不下去了。
  他感觉到了,他很明显的感觉到这个人是在对他倾吐心里的不适,或者说憋闷,而找上他的原因,想来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些话,你爸妈都不知道吧。"站起身,走过去坐在燕然旁边,他侧脸看着他,"你没跟他们讲过?"
  "没有。其实……说倒是随时可以说,就是……"犹豫了一下,那一贯有种侠士豪爽的男人头一次像是泄了气,"张不开这个嘴啊……"
  "怕他们发觉你是违心的?"
  一语道破。
  "唉……你啊你,你真牛,你说你怎么一眼就能把我给看穿了呢?"燕然笑了出来,脸上却还有那种无奈与不愿,这让后头紧跟着的玩笑都没那么精神了,"你是不是偷着跟我妈学的?我们家老太太就这么牛。"
  "我是个奸商啊,谈判什么的,当然要随时察言观色行事了。"拿自己调侃着,苏继澜伸手过去,拍了拍燕然的膝盖,"那,或者你干脆退出吧,趁着还没开始。"
  "……不成。"燕然摇头,而后抓住苏继澜的指尖,"已经答应了,就不能说了不算呐。而且……归根结底,我是为了在一个地方站住脚。游击战不能打一辈子,自由是自由了,可确实不踏实啊……我爸这回住院,我突然有了好些想法儿。他们俩岁数越来越大,这将来,要是有个万一……我总得让他们俩过得更舒服点儿吧。或者就算他们用不着我……掏钱,我自己过得像那么回事儿,他们俩也看着高兴呐。"
  苏继澜听到最后,觉得心里有点儿跟着难受了。
  他明白,燕然并非在诉苦,也不是来寻求安慰,更不是装可怜借钱。他只是想对他说说自己心里头的话而已,他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最真实的心理状况罢了。
  他想要的不是赠与或施舍,也不是安慰跟支撑,这个骨子里硬的宁折不弯的大男人,此时此刻,要的只是一种了解。
  都不必做到理解他,只要听听他的话,相信他是认真说着真实想法的,就足够了。
  他想要的,真的不多。
  而且给起来是那么简单。
  "我明白了。"苏继澜轻轻抽回手,而后凑过去跟他肩挨着肩靠在一起,"……沸羊羊强硬的棕色外表下,其实有颗透明的玻璃心。"
  话音落下,沉默持续了两秒钟。
  宽敞到显得空阔的大客厅里,突然响起一阵交叠的笑声。
  两个年届三十的大男人,笑成了一堆,笑成了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燕然让那可爱到不行的家伙激起了灰太狼的心,凑过去在那未加防备的嘴唇上亲了一口,他抬手搂住苏继澜那窄于他,却完全有着男人轮廓的肩膀。
  "苏苏,怎么办呐。"
  "什么怎么办?"
  "你这么温柔贤惠,比琼瑶大妈故事里的姑娘们都善解人意,我对你越陷越深,可怎么办呐~~?"
  "'温柔'我就暂且承认了,后面的东西你还是收回吧。"微红着脸,苏继澜没有抓开那搂着他的狼爪,他感受着那掌心的温热,而后很快被那热度传染到周身上下。
  "都收回?"那表情像是在明知故问,又像是恶意的勾引,"连我对你越陷越深都不成?"
  "不行……"说着拒绝的话,眼神却朦胧起来,那样子是对于勾引的回应,还是更强有力的反击?
  "是xing,不是xin。"又来劲了,"重操旧业"的普通话辅导班老师趁着自己这许久没有被指出过发音错误的学生轻微恼羞的空当,又偷了对方一个浅吻,然后就挂着得意的笑把他抱了个满怀,"苏苏……苏苏……"
  "你干嘛啊……"让那蹭在脸颊和耳根的硬质发丝弄得痒痒起来,敏感的皮肤很快浮现出更明显的粉红,苏继澜不露痕迹推着那家伙,却在那低沉的耳语开始缭绕时停住了所有动作。
  "我喜欢你,真的,上高中的时候就喜欢你……我早就该跟你说清楚,当初也不该放你走……"
  "你……突然说这些干吗。"像个被告白的懵懂少年似的紧张起来,苏继澜把脸埋在对方肩窝,感受着那结实的身体,嗅着那总也无法忽略的太阳味道,他缓缓一声舒叹,"再说……现在,也不晚啊。"
  "你是说亡羊补牢嘛?"燕然轻轻笑,而后带着些许舍不得松开了手臂。
  他看着他,挺仔细的看着他,那也许不能说是多么漂亮,却格外有某种风情的脸,清晰的微挑的眉梢,柔软的睫毛,温和的眼。那眸子好像带着些许琥珀色泽,和自己深邃的漆黑形成鲜明对比。至于温润里有着几分凌厉的嘴唇,和给整体那俊朗谦和中透出英气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孩子般可爱和稚嫩的小雀斑……
  "看什么……"被盯得别扭起来,苏继澜想要躲开,却被捏住了下巴。
  "看星星~"坏笑着,燕然在那生着细小斑点的鼻梁和脸颊轻轻亲吻。
  "你怎么、揭我的短!"一直在意自己脸上的那些"缺陷",再被提起就更是窘迫得很,苏继澜想低下头或是别开脸,但对方根本不许。
  "多可爱啊~"燕然持续着挺猥琐的笑,"你看人家外国人,拿雀斑为荣,有雀斑更性感,懂吗。"
  "那是外国,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就不能有雀斑啦?嘁~你这才叫生在福中不知福呢,本身男的长雀斑就特别少,你这种颜色特浅的就更稀有了~不凑这么近看都看不清楚,离远了干脆看不见了,而且数量还这么有限……我数数啊,一、二、三、四……"
  "你、你有病么?!"简直快要抄家伙打人了,苏继澜一把推开那在自己脸上故意轻轻磨蹭的指头,而后干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突然觉得刚才对这家伙的安慰什么的,就是多余!这混球根本不需要安慰,他的心理调节能力简直比癌细胞复制速率还强大,刚才还一个劲儿的玩儿大男人的伤感,现在就又回到二百五状态了!
  "冤枉啊~我可没病~"二百五更加来劲,"我身心健康,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不随地吐痰,上车给老幼病残孕让座儿~~我连汗脚灰指甲都没有,你说,这么完美一男人,哪儿来的病啊~~?"
  "脸皮厚不算是病么?"苏继澜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抿着嘴唇看着那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的家伙。
  "宝贝儿,这年头儿不怕不要命,就怕不要脸~~脸皮厚是优点,是长处,懂吗。"燕然继续发扬着那优点或是长处,苏继澜皱着眉头打量他,而后告诉他,你这个不是优点长处,你已经接近于特异功能了。
  那黑子发出诡异的咕咕咕的笑声来了,继而朝他伸出手。
  魔障似的,苏继澜回应了那邀请,而至于被一把拽过去,并且鬼使神差的竟然就那么顺着对方的引导,用让人羞耻的姿态跨坐在那家伙大腿上……
  "明天我还要去公司呢。"扶着燕然的肩膀,略低着头,他不敢和那视线交缠。
  "我知道。"凑过去轻轻啃咬柔软的耳垂,燕然安抚似的低语,"放心,我没打算乱来,又不是牲口……"
  不是牲口,是禽兽,野兽,魔……兽?总之是头兽类,这兽类把苏继澜安宁平和的心境早就搅和成了一锅热腾腾的酒酿,让他醉,让他乱,让他从还在隐忍的一张张翻着纸牌的状态一头扎进了山口山的汪洋。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啊……
  "放心,放心,别紧张,我就是想抱抱你~~"哄小孩一样说着,燕然收紧了手臂,而后堵住了那张还想质疑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


story.33

  该怎么说?那是一个极尽湿热缠绵的亲吻。
  燕然抱着他,品尝他嘴唇的温软,而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的霸道掠夺。舌尖沿着齿龈舔过,喉咙里不自觉发出细小呜咽一般的鸣响,快要窒息之前总算略微停顿了一下的纠缠,在仅仅给了他片刻获取氧气机会之后,又更猛烈的迎了上来。
  这家伙,果然是野兽……
  这么想着,感受着那灼热的手掌就在自己背后游走,沿着脊椎轻轻摩挲,苏继澜还没来得及因为那掌心终于挪到了腰际而颤栗,另一只手就已经扯开了他的腰带。
  "你、你不是说……"你不是说会控制吗,你不是说只是想抱抱而已嘛……"燕然……嗯啊……"
  开口说话时,便再忍不住因挑逗而起的低吟了,燕然拉下他已经老实的撑起了小帐篷的内裤,而后低头看着那勃 起的形状露出满意的表情。
  "我还没怎么着呢,你就硬了?"燕然冲他坏笑,嘴里说着怎么听都像是八流电影里的台词,"大苏苏其实是小色魔啊……小色魔,坏小孩儿……"
  "你不觉得恶心么!……"霎时连耳根都红了起来,苏继澜想干脆推开那流氓然后把他踢出自己的宅邸,但很快就蔓延到关键处的爱抚却让他没了推开什么的力气。
  谈不上多么巧妙,却绝对热情,指尖滑过细腻的皮肤,柔软的毛发,终于一把握住了膨胀的欲望中心。
  苏继澜全身开始颤抖。
  一直过着禁欲的日子,一直处在禁欲的状态,一直表现得像个禁欲的圣人,平日里完美到让人嫉恨的他,原来在只有两个人的爱欲缠绵里,竟然可以如此饥渴,如此无暇顾及其它。
  "苏苏……"开始透着野生动物气息的嗓音传递过来了,燕然啃咬他的脖颈,留下新的吻痕,舌尖沿着颈动脉□,给他一种像是要被吸血鬼一口咬下去的幻觉。
  这幻觉格外令人情绪高涨起来,决定不管此时此刻在幻觉中做了什么都不准备负责任的苏继澜,咬着嘴唇伸过手去,拉开了对方的裤子拉链。
  被牛仔裤限制了有一阵子的凶器得到了解放,那大家伙跟它的主人一样有着相当阳刚的轮廓,干脆不管不顾的伸了手,攥住了那滚烫的物件,苏继澜闭上眼,用空闲的另一只手紧紧搂住了对方的脖子。
  这只是简单的"协作动手"活动而已,却远不等同于一个人夜半三更藏在被窝里的自
慰,接触着熟悉又陌生的皮肤,感受着和自己同样的热度,呼吸纠缠在一起,亲吻纠缠在一起,身体纠缠在一起,这已经大大超出了自己动手的局限,也带来无法描述的快乐。
  燕然在他耳边犯坏,说着让他打死都想不到的话。他说他好硬,好烫,说他溢出来的东西已经弄湿了他的手,他问他知不知道这东西叫做前列腺液,问他知不知道这东西是检测男、性、生、殖、健康的参照物。他告诉他那弄湿了手的粘稠是什么颜色什么味道,而后说,苏苏,你看来健康得很哎~~而且,你这儿也真柔顺哎……你用护发素了?
  苏继澜完全不知道那家伙说的是什么,清朝翻涌之中眯着眼,带着凌乱的喘息回了一句"……啊?"他刚看到对方眼中火辣辣的邪气,就被一股从颈椎升腾起来的激越感逼上了顶峰。
  他们俩的高 潮并非同时,但是十分接近,强忍着让呻吟化作那亲吻间隙吐出的呜咽,苏继澜软绵绵靠在了对方身上。
  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沾粘的是什么,好一会儿才在那混球无比爱怜又无比故意的擦着他小腹上的精 液时,一点点反应过来刚才那所谓的"用没用护发素"是什么意思。
  眉头拧到一块儿了,抓开那狼爪子,苏继澜别扭的从他身上翻下来,带点狼狈的暂时整理好自己的裤子,他透着激情后的余味和根本释放不出强烈气焰的愠怒看着那得逞般笑着的男人。
  "你以后再说那种话……"有点说不出来了,怎样?再说那种话,你就干脆掰断了他?不,应该是"它"?
  对,都是"它",不管那野兽,还是那野兽两腿之间的东西。
  "怎么了?我说什么啦?"装着无辜,燕然也收拾好自己的胯 下是非,而后在苏继澜绝对惊诧的目光里抬起手来,舔了舔指尖残留的一点点粘稠。
  "!!你!……"
  苏继澜觉得,他是真的要打人了。
  但那把他变得越来越有潜在暴力因子的罪魁,却是一脸的泰然。
  "急个毛,上回在你办公室里,我咽下去的可比这个多多了吧~~"
  半个字都没说出口来,恼羞成怒到眼眶都开始发红,苏继澜边发誓赌咒下次一定要随身带着胶布封上这流氓的嘴,边干脆转过身,迈开步,逃进了洗手间。
  听着那怒气冲冲却明显全是害羞的脚步声,还有那撒气摔上门的动静,燕然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被弄湿了的衣襟,再也没能忍住的傻笑了出来。
  他没让苏继澜一个人安安静静洗澡,紧随其后进了那宽敞的浴室,他拉着失措中想赶他出去的苏继澜,直接进了隔着半透明冰蓝色磨砂玻璃的淋浴间。
  热水从头顶浇下来,有的溅在玻璃上,有的则很快弄湿了两个人的全身。
  苏继澜没心思去想什么自己是不是又被那混账毁了一套昂贵的衣裳,他只是看着那近在寸尺间的胸膛隔着湿透后变得有了隐约的透视效果的布料,将绝对的雄性动物的热烈传递过来。
  他不知道自己柔软的头发,白皙的脸颊,和从半敞开的领口里露出来的锁骨有多让人恨不能一直欺负到他哭着求饶,他就只是窘迫着,迷茫着站在水流下,而后在和那男人对视时忽然有了似曾相识的决绝。
  闭上眼做了个简短的深呼吸,苏继澜抬起手,开始一点点脱下对方的衣服。
  那是一种魔性的鼓动,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
  燕然眯起眼看着他,问他明天到底还想不想上班时,他半个字都没言语。而后,他在对方也终于忍着沉默的煎熬,脱掉他身上最后一件遮蔽物后,忽然以一种走上绝路般的甜美的温存伸出手去,抱紧了那眼看着就到了欲念边缘的野兽。
  颤抖的,蕴含着拼了命鼓起的那么一点勇气的嘴唇,贴在燕然耳边,带着身为男人抛不掉的大尊严和小羞怯,混合着水汽与尾音开了口。
  他说,随便你吧,我已经无可救药了,所以,就都随便你吧……
  燕然皱着眉,仔细和他视线相对,不可思议又似乎理所当然的看着他眼里需求与矛盾纠缠的复杂情绪。他看了他半天,忽然低头夺去了他一个"恶狠狠"的吻,而后更加令人惊异到失言的,就那么一低身跪了下去。
  他跪在他面前,抬头看着他,像看着个君主,从远古而来,赤 裸的,有着人的欲望和神的圣光,缭绕着冰蓝色水雾的君主,温和却又顽强,优雅却又放荡的君主。
  他伸出手,让指掌从骨感的脚踝开始,沿着光滑的结实的小腿一点点向上,逆着水流向上游走,每向上一寸,都会有种在亵
渎神明或是忤逆圣君的罪恶的狂喜。苏继澜在水流下颤抖着,低着头,看着那仰视着自己的男人,看着自己再度因为简单的触摸和要了命的煽情气氛而膨胀起来的器官。
  太无耻了……难道不是吗?
  男人果然是无耻的生物,他们甚至不能称之为生灵,只是"物",一切都建立在肉
欲之上,以之为起点的"物"。生为男人,莫不是该觉得悲哀?风光无限的外表,吞吐山河的气魄,披坚执锐的勇敢下面,隐藏着永远藏不住的兽性。
  那些可耻的,可悲的,却从不能磨灭的原始火焰。
  水深,然后火热。
  苏继澜觉得自己完全的,彻底的,是真真正正的,无药可救了。
  不过,燕然不这么觉得。
  他就是想看他那样,喜欢他那样。那江南的细腻幻化而成的火焰,其实远比劲风翻卷呼啸的北国之火更加狂野。狂野,而且魅惑,魅惑到几乎带了凄美的意味。都不忍看到自己烈焰焚心处境的书香世家的苏二公子,一贯完美给别人看也完美给自己看的苏二公子,在让火苗烧毁了温和谦逊的面具之后,简直让人崩裂,让人沸腾,让人甚至在某一刻甘愿为他奋不顾身。
  水汽滚热的包裹着躯体,舌尖滚热的贴上分 身,苏继澜把指头滑进那漆黑的短发,燕然把那贲张的器官一直吞入喉间。
  那之后,是谁都拦不住的一场自虐般的纠缠。
  撑着光滑的墙砖,承受着激烈的撞击,那水声掩盖不住的粗重喘息和低吟来自彼此唇齿间,苏继澜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弄脏了淋浴间的墙的,他到最后只是看着那顺着水流的漩涡,一丝丝一缕缕流进渗水孔的白色污迹完全消散,而后在极端满足的疲惫叹息中闭上眼。
  色 欲是洪水猛兽,如果你无法奔逃,那么你最好乖乖沦陷。
  苏继澜也好,燕然也罢,都做了第二种选择。
  他们因彼此而沦陷。
  沉沦,深陷,不见天日,不能自拔。

  从淋浴间里出来,在没了水声之后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里擦干身体,吹干头发,套上柔软的米白色毛巾绒浴袍,两个人一直无言。
  有意犹未尽的浅吻和轻拥,却始终没有言语。
  回到卧室,爬上床,缩在舒适的被窝里,燕然抱着他,而后终于先开了口。
  "……疼了吧。"他语调有几分不舍,"前天刚折腾完今儿又折腾,刚才还那么卖命似的……"
  苏继澜绯红着脸,点了点头,露出一个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很是甜腻的苦笑。
  "自作孽,不可活……"
  "……你是说我嘛?"
  "我是说我自己。"
  "哦……可我喜欢你那样儿,真的。"在热水里冲了那么久还是不见肤色变浅的黑子傻笑出来,"你弄得我都快疯了,神形俱灭,万劫不复的那种……"
  "这么说,是我的责任?"苏继澜有点无力的笑了出来。
  "那当然~~所以你得对我负责~~"二皮脸的说着,燕然在对方直挺的窄鼻梁上亲了一下,"苏老大,我燕某人连灵魂带肉体可就都交给你了,你收好了,不许临阵脱逃,要将负责进行到底……"


作者有话要说:


story.34

作者有话要说: 【附录】
关于炒疙瘩。

一种俺从小就爱吃的乡土主食。百度百科上的解释挺详细,地址如下:
http://baike.baidu.com/view/104174.htm?fr=ala0_1_1

那上面的图就是手工揪出来的"疙瘩",如果是黑子那种比较装B【喂- -】的做法,那么出来之后效果就是下面这样的:

[img]story34_1.jpg[/img]

总之很好吃就是了≡ω≡,而且是只有自己家里才能做得最好的,不要去餐馆,你会上当。

  从下午腻在一起睡着,到天近黄昏才辗转醒来,苏继澜睁开眼,觉得自己闻见了饭菜的浓香。
  饿了,与其说是饿醒的,不如说是馋醒的。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他边猜测着那家伙在厨房里做什么美食,边试图下床。
  下床,并非难事,清理干净的内部也不必担心有什么粘糊糊的东西再溢出来,可从腰间到脊背的酸疼不是假的。告诫着自己下次决不能这么不散架不罢休,他系好睡衣的带子,赤着脚往客厅走。
  那背对着他的家庭主男听见他的动静,刚一回过头来就开始唠叨了。
  "我说,你不怕着凉啊。不穿个拖鞋就跑出来。"
  "哦,不冷。"摇了摇头,苏继澜踩着一尘不染的实木地板走过去,"晚上吃什么?"
  "炒疙瘩。"
  "……啊?"
  "没吃过?"
  "没……"疑惑着凑上前,看着那已经基本做完的陌生的食品,苏继澜低声念叨,"看着好像鸡丁……"
  "看着像哈,我是刀切的面,不是手揪的。"燕然边说边把锅里颜色鲜艳、规格一致的一堆细小丁状物小心转移到盘子里,"其实正宗的应该是手揪,可那样儿做出来看着就不是特好看了知道吧,我觉着你们南方人做饭都特细致,不像老北吃饱了就得,不管好看难看~~"
  "我对外观没什么要求。"轻轻笑着开口,苏继澜凑近看了看那盘看似很童趣的东西,"你……又把我冰箱里的东西都用上了?"
  "我说老大,您冰箱里那叫'有东西'啊,胡萝卜黄瓜葱姜蒜,我本来还说给里头翘点儿肉什么的呢,结果半点儿荤腥都没瞅见。"
  "……我买了也不会做……"说起来多少有几分尴尬,苏继澜确实不会做饭,他是泡方便面都不大会把握火候的那类人,这个江南小才子有着一间豪华现代的大厨房,有着一个双开门的进口大冰箱,却基本连用都很少用。他的厨房是偶尔用来洗洗水果,然后一边慢慢吃一边坐在吧台抱着笔记本上网用的,他的冰箱是到了夏天存放冰镇矿泉水和酸奶用的。说到酸奶就更加令他羞于启齿,喝得起几千一瓶的路易十三,却只钟情于那胡同巷子里的蜂蜜酸奶的苏总,每到夏天都会没完没了的买来那装在浅灰绿色,矮墩墩的小陶罐里的蜂蜜酸奶,存在冰箱里,拿它当水喝。
  那东西不知为何能有幸成为他的宠爱之物,但总之,对什么光明三元蒙牛伊利都没兴趣的他,唯独放不下对这种乡土玩意儿的痴迷。他了解过这种酸奶的历史,已经在老北京人生活里出现过几十年的老吃食,就那么装在粗糙的小罐子里,蒙着一张薄薄的封口纸,勒着一根细细的皮筋儿,用那极为乡土的造型跟口感霸占了他的味觉。
  他还记得自己当小公司业务员,顶着炎炎烈日在街上穿梭时,头一回偶然在一条不起眼的胡同口喝到了这东西时候的情景。当时拿着瓶子就要走的他,被小卖部的老大妈叫住了,大妈带着浓重的土著口音告诉他,这玩意儿可不能带走啊~喝完了得退瓶儿,回头人家厂家还回收呢~~您要非得拿走,就得把瓶儿钱一块儿给了,这不就亏了嘛。反正这么一瓶儿酸奶也没多少,您要不至于耽误事儿,就喝完了再走吧,就当是歇会儿了。这大热的天儿……
  苏继澜听着那跟燕然一模一样的口音,脸上浮起一个浅笑,而后说,大妈,那我给您瓶子钱吧。
  他交了钱,把罐子拿走了。
  那是他收集的第一个酸奶罐儿。
  从那之后,他不管走到哪儿,都不曾中断对这东西的收集。搬家到珠江帝景来的时候,搬运工小心翼翼端着那写着小心易碎请勿倒置轻拿轻放的厚纸箱,还以为里头有什么景德镇的青花瓷,却猜不出被一个个洗刷干净,晾干之后封存在箱子里的,会是扔在大街上都没人捡的酸奶罐子。
  苏继澜只有这么一个奇怪的癖好。
  他不觉得在那豪华大冰箱里放满这些罐子有什么不搭调,这种宛若在五星级大酒店里看见街边摊子上的臭豆腐干的做法,他至今还很乐于享受。
  只是……这事儿不能让这黑子知道。
  太幼稚了,乃至有点儿病态不是吗?
  燕然知道了一定会笑他的,就算没恶意,也最好守住这个秘密,所以,厨房外头那个小阳台上的几个纸箱子,决不能让这家伙看见……
  "别愣着了,赶紧的,准备战斗。"刚刚被苏继澜暗暗屏蔽了一下的燕然把盘子端上桌,而后翻出两个小碗,用盛汤用的大勺子把一盘子炒疙瘩分成两份。
  "还真是饿了……"没有经受住那香味的诱惑,苏继澜走到桌边坐下,看着面前白瓷碗里的橘红翠绿金黄,"……好像……还有豌豆?"
  "啊,放了点儿。"
  "我没记得我买豌豆了啊。"
  "我从你冰箱冷冻室里翻出来的,一袋儿冻豌豆,还在保质期之内,就化开了点儿给用了。"
  "我都忘了什么时候买的了……"苏继澜皱了皱眉,而后恍然,"哦,对,那是前阵子换季时候,有点脾胃不和,大夫说让我食疗。"
  "食疗,吃冻豌豆?"
  "不是,说是让我熬粥或者煮煮吃。"
  "管用吗?"
  "我没用……那时候忙得很,买回来就忘了。"
  苏继澜说得轻松,燕然听得惊诧。
  "你早晚得把自己累死知道嘛。"皱着眉看着对面的精英人士,燕然把勺子递过去,"赶紧吃。真是……这么大人了,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自己个儿。老跟外头吃,外头饭再贵再好能有家里的可口儿?嘁……我瞅你早晚得把自己饿死。你瞅瞅你,现在你就够瘦的了……"
  苏继澜听着,沉默着,而后像个让悍妻唠叨的丈夫似的,小声用苏州话嘀咕了一句"用你多管闲事……"。
  "啊?"燕然意识到自己听见的似乎是一句"外语",而且是表示不爽的句子,"哎我说这位同学,咱现在可提倡普通话交流啊。"
  "你也没对我讲普通话吧。"反过来戳穿对方,苏继澜低头尝了一口碗里的庶民的美味。
  确实好吃。
  "我那是锻炼你的听力,懂嘛。我是锻炼你密切联系群众的本事呢~~"
  胡萝卜软硬适度,黄瓜也没有炒得过火。
  "再说了,我这是不忘本,是不是呢。你说要是连自己的乡音都不会说了,那还活个什么大劲儿呐。"
  小小的面丁炒得金黄,口感好极了,搭配豌豆吃着更香……
  "而且你让我说普通话我别扭啊,我一说普通话语速就慢了少一半儿。是,就说北京土话吃字儿吧,可它是真说着滑溜儿啊。哎,我说,苏总,我这儿费半天电了您倒是着耳朵听了没有啊~?"
  苏继澜放下勺子,而后抬起头来看着他。
  "下次你能做点别的面食嘛?我没吃过的,就像这样的。"
  "……我哪儿知道您什么吃过什么没吃过啊。"燕然眨了眨眼睛,发觉到自己刚才的话再度被主动无视了,用"都怪我这炒疙瘩太好吃他才没心思听"做借口让自己心理上得到了平衡,他想了想之后开口,"要不,下回别做面食了,你说你一南方人,怎么老跟面较劲呐。咱米饭炒菜成不成?"
  "没兴趣。"拒绝来得格外简单。
  "就对面有兴趣?"
  "嗯,不然我买那袋新的干什么。"
  "老吃面可容易胖啊~~"
  "又不是女的,哪个在乎。"苏继澜故意开着轻玩笑,"而且,当老总,有个啤酒肚才威风吧?"
  "我真怀疑你有没有吃成那样儿的能耐。"鼻孔里哼了一声,燕然不再多说了。
  晚饭时间是轻松愉悦的,两个人的战斗力照样没什么可比性,苏继澜看着那家伙轻轻松松干掉他也许会撑到胃疼的分量时,由衷的觉得自己吃饭是真的像在喂鸟一般了。
  他都把饭吃到哪儿去了呢……怎么丝毫体现不出来呢?
  难道这混球有直接将食物转换成肌肉跟语言表达能力?再要不,就只能猜测他胃里有个异次元空间了。
  觉得重新相处的这段时间,潜伏的想象力都跟着复活起来,苏继澜轻轻笑着自己,而后在饭后帮他刷碗。
  "对了,你爸出院的时候,我去接一下吧。"沉默中,他突然想起了已经暗自琢磨过的正经事。
  "不用。"燕然当即否决,"打个车就成,就那么几步路的事儿~你就别跟着折腾了。"
  "可,打车的话,不是还要站在路边等嘛。"
  "放心,医院门口儿出租车多着呢。"
  "哦。"点了点头,没有再强求什么,苏继澜转移了话题,"还有,那天,我听你妈说,你会开车?"
  "啊,学过一个本儿,大四那年学的。"
  "你有车?"
  "有过。"
  "后来呢?"
  "卖了。"
  "怎么卖了,有辆车,多少方便点。"
  "嗨,你不知道。当时其实我都没打算学本儿,后来我妈说,家里有个人会开车,遇上点儿急事儿什么的,能当时开起来就走。我一想也是,就学了。后来一毕业,我最开始是在一普通的机关上班儿,挺远的,挨人大附中那头儿呢。我爸妈就说给我买辆车,可我老觉着吧……让爹妈养了二十来年,好容易上班挣钱了,还剥削他俩,忒不是玩意儿。就没答应。到上班第二年,有了点儿钱了呢,我就自己买了一二手捷达。起先开着挺好,后来发现不成。就我这脾气,就北京这交通状况,得了吧,我着不起那个急。再后来我把工作一辞,挨家蹲着写东西,就更用不着车了。就干脆给卖了。"
  "哦……那,合算吗?"苏继澜忍不住帮他算着账。
  "合算呐,买的时候就不是新车,就特便宜,开了几年,再卖,价儿也没怎么太低,捷达掉价儿没那么快。"燕然关掉水龙头,把刷干净的碗筷一一回归原位,"其实我还是不开车好,我妈说我开车太生猛,早晚出事儿。"
  "啊,对,我记得。"突然笑了出来,苏继澜仔细回想那天燕然母亲的话,"你妈说,你开车就像那个……什么来着?"
  "狗骑兔子。"
  "对对,这是什么东西啊?"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就是那种小型的农用三轮儿车,特小的那种。深蓝色的。这几年不常见了。"
  "这算是北京土语的叫法嘛?"
  "好像还真不是哎……好像是天津那头儿先这么叫来着。"
  "可为什么叫狗骑兔子呢。"
  "……老大,您别拿我当百度使唤成嘛。"被那一连串的疑问终于逼到了死角,燕然投降的笑着摇了摇头,"您要不找一天津人好好问问得了。"
  苏继澜跟着笑了出来,不再多问,他擦了擦手之后轻轻叹息。
  "总之,这礼拜我找个时间过去看看你爸,没问题吧?"
  "女婿看老丈杆子,理所当然啊~~"燕然说得淡定从容,而后低头亲了一口那刚想瞪他一眼的人,"只不过,你是'儿婿'。"
  "你又来了……""鄙视"的看着对方,苏继澜终于主动反击,"黑成那个样子,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要你……"
  "唷,闹了半天您嫌弃我黑啊。"燕然受了打击一样瞪大了眼,"可黑能防止皮肤癌吧,再说我一老爷们儿弄那么白干嘛?还是说您压根儿就更喜欢白的?……就跟那谁,就跟穆少安似的那样儿气死馒头的?要真是,那我可就没辙了,我都黑了三十年了,我爸妈也都不白,这叫遗传基因,属于不可抗力的一种知道嘛~~"
  "你贫死了~!"骂着他贫,却爱听那种"讨厌"的贫,苏继澜心里,对自己的无药可救更加肯定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附录】
关于炒疙瘩。

一种俺从小就爱吃的乡土主食。百度百科上的解释挺详细,地址如下:
http://baike.baidu.com/view/104174.htm?fr=ala0_1_1

那上面的图就是手工揪出来的"疙瘩",如果是黑子那种比较装B【喂- -】的做法,那么出来之后效果就是下面这样的:

[img]story34_1.jpg[/img]

总之很好吃就是了≡ω≡,而且是只有自己家里才能做得最好的,不要去餐馆,你会上当。


story.35

  当天晚上,燕然住在苏继澜家了。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就只是在那张原本不必挤着的大床上,紧紧挤着睡了一夜。
  然后第二天各奔西东。
  苏继澜去公司,燕然直接去了医院。走在楼道里,正好看见去给老爸买饭回来的母亲。
  "哟,你这么早就来啦。"燕然妈招呼了一声。
  "啊,起来得早,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就过来呗。"帮着把门推开,燕然跟着进屋,叫了一声"爸"。
  "哎,你儿子长出息了啊,知道早起了。"老太太打趣着,把热乎乎的早点放在小炕桌上。
  "上了几个闹钟啊?"老爷子没急着动筷子,只是瞧着不知为何精神头儿特好的傻儿子轻轻笑。
  "六个。"燕然干脆跟着胡乱搭腔,"一分钟响一个,最后一个还会喷水,我得在喷水之前爬起来,这么一来就非起不可了。"
  "得了吧你,哪儿有喷水的闹钟啊。"老妈瞪他,然后把洗干净的勺子递给老爷子。
  "真的,真有。这邪性年头儿什么邪性事儿不存在啊。剽窃剽出来的文坛大腕儿、抖骚抖出来的影视巨星满大街跑,男的背女包,女的用刮胡刀……您想想,北京申奥都成功了,我有一会喷水的闹钟还算新鲜呐?"
  "小兔崽子你就贫吧!"老妈给了儿子一下子。
  "遗传的好呗~"
  "去一边儿去!"斜了那小子一眼,老太太把封装好的一杯热豆浆塞给他,"赶紧跟着吃两口,我买着你的份儿呢。"
  "哟,还有我的呐,您怎么知道我没吃早点啊?"兴高采烈说着,燕然从塑料袋里翻出吸管,插在豆浆封口里,喝了一口之后咋么了一下嘴,"要不说呢,还是我亲妈疼我~~"
  "甭哄我,你小子能这点儿爬起来就是奇迹,还能有功夫吃饭?那还真是西边儿出来个绿太阳了。"
  "您瞅您瞅您又寒碜我。爸,您瞅见没有啊,我妈又寒碜我。"故意委屈着,燕然从袋子里抓出个素馅包子,啃了一大口。
  早点很快就吃完了,收拾了东西,歇了一会儿,娘儿俩扶着老爷子小心翼翼在楼道里走了几步活动了一下之后,燕然妈准备回家去了。
  "那你跟这儿陪你爸待会儿,我先回去了啊。"
  "哎,您道儿上慢点儿啊,到家了给我来一电话。"
  "嗯,行了你赶紧回去吧。"
  挥了挥手让儿子进屋去,老太太转身离开了。
  燕然晃荡回来,关好门,走到床边坐下。
  "爸,我给您削一苹果吧。"
  "不用,刚吃完饭,没地儿。"老爷子拒绝了,而后在片刻沉默后开了口,"对了,然子,跟你说个事儿。"
  "哎,您说。"
  "等我病好了,能自由活动了……你把小苏再叫家里来吃顿饭吧。"
  "啊?"
  "你说这回我住院,还让人家跟着忙活,怎么着也得意思意思不是。"
  "……爸。"燕然抓了抓头发,"实话跟您说,他不在意这个,您弄那么客气他倒觉着别扭了。"
  "这有什么别扭的,就当是串个门儿呗。还是说他嫌咱家地方忒小?"
  "哎呀不会,您看他像那样儿人嘛。"
  "所以说啊,你把他叫来,哪怕就吃碗面呢。"
  "面?"燕然突然乐了,"那您更甭麻烦了,要吃面我给他做就成了。"
  "这能一样嘛。"老爷子皱眉,"反正我就是这意思,你妈也同意。"
  "那您俩都密谋好了还跟我商量个什么劲儿啊。"
  "谁跟你商量了,我就是跟你打一招呼。"拿出了一点父亲大人的威严,燕然爸开口,"我知道小苏有钱,可咱家该谢谢人家还是得谢谢人家,可不能忘恩负义。"
  "您还说得真严重……"燕然无奈的苦笑,"那我要是告诉您,他昨儿还说要接您出院呢,您还不得美死啊。"
  "昨儿?昨儿你在他那儿呐?"
  老爷子当即发现了问题,燕然当即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哦,没有,电话里说的。"庆幸着自己反应足够快,随便糊弄了个借口,差点儿说漏嘴的家伙决定先把话题收个尾,"那什么,您这意思我懂了,不就叫他来吃顿饭嘛,成,我记着了。"
  "嗯。"父亲点了点头,似乎放下心来,燕然没敢再多说别的,抓了个洗好的苹果,开始一点点削皮。
  时间过得不快不慢,老爷子出院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燕然照自己说的那样,叫了出租车,把父亲送回了家。
  之后,就在那个礼拜五,苏继澜被叫到了燕家吃了一顿饭。
  不是什么人间至尊美味,却让人吃得很是舒心,饭桌上还算轻松愉悦,饭后,苏继澜借着聊天聊到关于半月板损伤恢复的话题顺势说自己还带了两瓶药呢。
  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两个略有些扁扁的药瓶,他将之递到老爷子手上。
  "这是我一个朋友去加拿大的时候带回来的,那边药品特便宜,正好有段时间我受了点运动拉伤,就给我带了几瓶对复原有好处的药。效果还不错,您要是不介意我打开过瓶子盖,就留着吃吧。这两瓶……应该能吃一个半月左右。"
  老爷子严重过意不去了。收也不是,不收更不是,看着药瓶上那通篇的英文,燕然爸犯了难。
  最后打了圆场的还是那黑子。
  念叨着您就麻利儿的赶紧收起来呗!苏苏又不是外人,您放心吃,他要是说好那就肯定是好。燕然把那两瓶药从父亲手里拿过一瓶,看了看上头的说明,又打开盖子瞧了瞧里头的白色胶囊。
  苏继澜一把就将那瓶子抓回去了。
  "不是给你的。"
  话是那么说,可在他重新扭回脸去的刹那,燕然还是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没有当时立刻追问,他一直等到散了席,两人到了楼下,上了车之后,才总算忍不住开了口。
  "我说,苏苏。"
  "嗯?"
  "我问你,你给我爸的那个药,其实特贵吧。"
  "啊?"苏继澜眉梢轻轻动了动,"没有啊,药瓶上有定价你应该看见了吧,折合成人民币也没多少钱。"
  "行了你,你要是拿我当竞争对手那么蒙一蒙,说不定我还能上个当。"燕然看见那细微的表情变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药瓶上那英文缩写跟胶囊上印的根本不一样,哎我可告诉你,我虽说这只眼有点儿近视,可我不是瞎子啊~~"
  苏继澜只沉默了片刻就笑了出来。
  "近视眼你还开车?"他说,"你不是还受不了强光刺激嘛,晚上开车不会出事么?"
  "我晚上不开……不是,等会儿,你别转移话题。"燕然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儿苏继澜的脸颊,"给我从实招来,你是不是把里头的药给换了,嗯?"
  被审问的人这次没了再装下去的借口。
  他确实把药给换了。
  他利用空闲时间找了一趟那个空军总院的大夫,详细说了燕老爷子受伤的来龙去脉,而后被告知有种加拿大的药是目前为止性质最温和,但是疗效最好的。现在国内都在市面儿上见不着,一般都是留着给"某些人"用的,你要是想要,并非不行,可就得花钱买了。
  苏继澜二话没说就点了头。
  他没去算计自己花了多少钱,他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怎么蒙混过关上。
  那黑子是懂英文的,不能让他看见这种药瓶,否则万一他上网去查价格就全露馅了。那么,就换个瓶子吧。想来想去,自己还有两三个放他说的那种自己吃过的便宜药的瓶子可用,几下倒空了那几个大小差不多的瓶子,他小心玩儿了一次偷梁换柱的把戏。
  可他没想到,燕然竟会眼尖到这个程度。
  真是的,这家伙怎么该装瞎子的时候反倒眼神如电起来……
  别扭着不爽自己没有完美"得逞",苏继澜叹了口气,然后没辙的看着对方。
  "你放心,我不会拿你爸健康开玩笑……这个药确实是目前最好的了。真的。"
  "哎哟……谁跟你说这个啦。"燕然抬手摸了摸脑门儿,"我还能不知道你肯定不会乱来嘛。关键是,你说你……你的钱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不都说了不许太破费了嘛。"
  "这哪里算破费。"
  "怎么不是。"
  "我觉得不是就不是。"
  "可我觉得是啊!"
  "……不予采纳。"干脆忍着无奈的笑,不再搭理那多事的男人,苏继澜把车钥匙插好,接着轻轻一转,发动了车。
  苏继澜再次把燕然带回了家。
  那应该算是引狼入室的,他知道。
  不过他最终还是与狼共舞了。
  男人果然是简单的生物,不会克制或是隐藏最原始的渴望。同样是隔着一个星期,这次和前两次相比,简直是胆大妄更上一层楼了。并非他们闹得太久,也并非他们尝试了什么诡异的体位,而是……
  他尝了他那胯 下之物的味道。
  这对于苏继澜来说,绝对是道德底线的突破。他不是生殖崇拜的原始人,他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胆量张开嘴去侍候谁的子孙根。对,他是觉得燕然那刺眼的男人味是一种纯天然的引诱和鼓动,可说到□那跟自己尺寸有差异但毕竟构造完全相同的玩意儿……
  他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了。
  在床上,在被窝里,用那种可能第二天想起来都会恨不能拿太阳穴去撞桌角的姿势,反方向伏在那家伙身上,看着面前那么近,近到都能碰着自己脸颊的东西,而后哆嗦着嘴唇降下身子,继而慢慢探出舌尖……
  侍弄与被侍弄,是同时的。
  直到他快要受不了呼之欲出的本能的叫嚣。
  顶进来的时候,燕然堵住了他的嘴唇,苏继澜想要挣扎,可最终没有。还有什么矜持的必要呢?你舔了他的,他也舔了你的,彼此彼此吧。
  于是,湿热的亲吻依旧湿热,直到激烈喘息跟压抑的低吟平静下去,那嘴唇相碰的温度都不曾降低。
  我真是动物……
  苏继澜软绵绵躺在床心,看着天花板的时候那么想。
  和这混球一样了,原来我还以为自己是个一本正经的人,没想到,果然还是成了动物。
  这是传染的结果,还是可怕的本质?
  苏继澜皱着眉纠结的那些想法,燕然并不知道,他就只顾傻乎乎享受那个身体的温暖与诱惑,而后心满意足开始设想下次还有哪些地方要改进,还有哪些邪恶的小把戏要实行。
  屋里是深沉的黑暗,窗外是斑斓的灯火,燕然伸过胳膊给他枕着,问他过程中是快乐大于痛苦,还是痛苦大于快乐。
  "……你试一次不就知道了。"红着脸沉默了半天,苏继澜给了他一个不大像是答案的答案。
  那流氓欣欣然起来。
  "成啊~~我是没意见呐。"
  "真的?"
  "蒙你是孙子~~"信誓旦旦着,燕然傻笑个没完,"哪天您想了,只要言语一声儿,我立马洗干净了自己滚炕上来摆好姿势等着您,您是喜欢我平躺还是趴着?或者您爱玩儿点儿刺激的,直接在那大浴缸里把我推倒我都绝没二话~~~"
  "你闭嘴吧!"苏继澜听不下去了,他努力忍着笑捅了那家伙肋侧一下儿,然后翻了个身,调整好舒服的姿势准备先好好睡一觉再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story.36

  平静而且愉悦的日子,在那之后,又持续了大约有一个多礼拜。
  周末照例会凑到一起度过,饭照例是燕然来做,已经基本适应了的情事照例让苏继澜会适应不了的忙着羞怯,那不知自己有多勾引人的身体照例把某个兽类的兽性会全全激发出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然后,就在"照例"会发生的事儿越来越多的同时,不愿意照例而来的突发事件,也跟着不期而至了。
  首先就是隔周的礼拜三,燕然突然接到了苏继澜的电话。
  确实足够突然,因为那时候他正和那个总用桃花四溢的眼神看着他的"草莓熊创可贴"在一块儿。
  "然子哥,电话响了。"那丫头指了指燕然的口袋。
  "嗯,听见了。"应了一声,他掏出手机,发现是苏继澜的号码时,稍稍愣了一下,而后按了接听键,"喂?"
  对方的声音大约迟疑了片刻,而后便是还算自然的一声轻问。
  "你……在外面?"
  "啊,我挨西单呢。"燕然下意识点了点头。
  "怎么,你还爱逛街嘛?"细微的笑声传过来,却不带有嘲讽的味道,苏继澜说完,像是完全不着急的等着他回答。
  "嗨,逛什么啊,你也知道我平时最烦城里头……"燕然说着,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姑娘,"我这儿跟那'草莓熊'聊天儿呢。"
  "……创可贴。"接去了后半段话,却看不到陈郁可正瞪着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瞧着燕然时,那表情里有多少哭笑不得的成分,苏继澜略微沉吟,没有立刻开口。
  燕然也稍稍停顿了几秒钟,继而终于被那诡异的气氛打败了。
  "怎么了,有事儿?有事儿你就说。还是说你怕隔墙有耳啊?不要紧的,我让她把耳朵堵上。"燕然边说边笑,然后还真的抬起手来指了指那丫头常年挂在脖子上的入耳式耳塞。
  陈郁可的哭笑不得变成欲哭无泪了,朝着燕然比划了一个卡脖子的动作,她终于还是配合的戴上了耳塞。
  "行了说吧。"
  "你真让人家塞上耳朵了?"苏继澜有点惊讶,继而笑出声来,"你这么霸道,难怪没有女朋友。"
  "哎哎哎,少揣着明白装糊涂啊。我都有你了哪儿还敢有女朋友。"
  对方没有反驳,也没有骂他或是笑他,只是轻轻舒叹了一声之后,终于在燕然快要憋不住再次追问前开了口。
  "今晚,你有安排嘛?"
  "哦,就算是没有吧。我跟陈郁可说完那连载稿子的事儿就没什么别的可干了。"
  "也不用去你爸妈那儿?"
  "不用,正好儿我给我妈打电话说是明儿晚上过去。"
  "……哦。"
  "那怎么着,我上你那儿去?"
  "……"沉默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这让燕然开始焦虑了,但对于苏继澜来说,沉默就像是必要的缓冲,因为有些话,他怕自己没法一口气就顺利说出来,"对了,你在西单对吧?"
  "啊,对啊。"
  "西单什么位置?"
  "一个……可以喝着中药汤子就着外国馅儿饼蘸白糖吃的地方。"
  "啊?"
  "咖啡跟蛋糕。我挨星巴克呢,知道吧,就街边儿那个。"
  "嗯。"好像没什么心思对燕然那个玩笑做出太多回应,他干脆直接切入了正题,"那,这样,你坐地铁来我公司行吗?一号线换二号线,到东直门下车。下车之后你就一定认识了吧。"
  "……地铁啊……"燕然拉长了尾音,然后忍不住问了出来,"苏苏,你是不是有什么特重要的事儿啊,不要紧的吧。公司有麻烦还是你自己有麻烦?心里头憋屈了?"
  "没有,不能算是麻烦,只是有点情况想和你商量。"
  那语调挺平和,不像是真的有什么大事儿,可燕然想,苏继澜这么镇定的人,就算遇上大事儿也真未必会惊慌失措。所以,他会急着给他打电话叫他过去,想来应该已经是重要到一定程度的情况了……
  "你先告诉我,不是坏事儿吧,啊?"
  "……嗯,不是坏事。"
  阿弥陀佛。燕然吁了口气。
  "那成,等我待会儿把这'创可贴'揭下来就找你去啊。"
  "好。"带了点笑音的答应,让燕然略微放心了一些。又嘱咐了两句,他挂了电话。
  抬起眼皮,对面抿着嘴唇,咬着小咖啡勺的丫头正冲他眯起眼来。
  "行了你解脱了。"燕然指了指那耳塞,陈郁可放下勺子,边叹气边摘掉了糖果色的耳塞。燕然在听见有丝丝缕缕的音乐声泄露出来时,忍不住挑起了嘴角,"成,你还真开音乐了?我还以为你得偷听呢。"
  "做人要诚信呐……"郁闷着关了mp3,陈郁可一脸不爽,"怎么着啊,给什么机要人物打电话呢,还不能让我听见?"
  "没谁,你嫂子。"扬了扬眉梢,燕然低头把手机塞了回去。
  "我哪个嫂子啊~?"
  "还能有哪个,就头一阵儿你瞅见我们俩一块儿吃饭去的那个呗。"
  "哦。"
  "……怎么啦,怎么不刨根问底儿啦?"
  "我问你说嘛?"
  "不说。"
  "还是的……"陈郁可带点儿嫉妒带点儿受挫的哼了一声,然后开始把桌上的手机和记事本往包里收,"得,既然是嫂夫人召唤你,我就不做恶人了。"
  "回去了?"
  "嗯。"
  "那成,那咱那稿子……"
  "就先这么着吧,反正手稿我拿着了,我先回去看看,然后给主编看。再有事儿我就给你打电话。"说着,将那个颜色超级刺眼的漆皮包跨在肩上,陈郁可拿起桌上封装着手稿的牛皮纸袋,又跟燕然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那个惹眼的草莓熊过了马路,走进对面的人群,燕然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落下什么东西,便也迈开步子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从西单到东直门,从无论什么时候都拥挤不堪的一号线,到同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拥挤不堪的二号线,燕然鹤立鸡群站在普遍身高不及他的男女老少中,沉默着,不安着,揣测着。
  真是,这小子……
  到底玩儿什么猫儿腻呢。
  还把我叫公司去,嗯哼,你就不怕上回那种事儿再发生?还是说你已经上瘾了,就是希望它再发生一次的?真是的,不知道写东西的人好奇心比什么都旺盛嘛,好奇心是怎么害死猫的就是怎么害死我的,懂嘛。
  这个要人命的苏二公子……
  一路带着急于知道内情的焦躁,以及控制不住的对所谓内情的揣度,燕然从东直门地铁口出来后,加快脚步朝着苏继澜的公司赶了过去。
  时间是下午三点多钟,还没到下班高峰期,天有点儿阴沉,继而转瞬间就贴着地皮起了风。燕然刚进了公司大门没多会儿,深秋的冷雨就忽而落了下来。
  差点儿挨了淋,虽说不至于后悔没带伞,但多少还是有几分庆幸。晃荡到电梯前,按了上行键,看着那红色的指示灯一点点变化着,他终于在一声清脆的警示音响起时等到了电梯门打开。
  只是他没想到,迎面走出来的,竟然会是苏继澜。
  苏继澜,和另外一个人。
  应该算是个老头儿了吧,两鬓斑白,肥头大耳,油光满面……迈出电梯的时候,燕然觉得自己似乎都能看见他肚子上的肥肉在震颤了。
  下意识往旁边错了半步,他略微低下头,准备装作没看见。
  流氓归流氓,该流氓的时候不能不流氓,不该流氓的时候就算是装的也得正经点儿。他并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他认识苏继澜,或是发现他频繁进出这家公司的大门。影响不好,至少……没什么正面作用。
  但是,他没想到,苏继澜并没打算故作不相识的与他擦肩而过。
  眼神递过来了,而后是一声很轻的,但是足够清楚的"上楼等我"。
  燕然一愣,不自觉止住了要迈进电梯的脚步,他扭回头看着边往大门口送那胖老头边彬彬有礼跟对方道别的苏继澜,霎时间有点失神,直到电梯门快要关上,他才恍然伸手挡住,而后赶紧迈了进去,按了关门按钮。
  电梯升上去了,再次停住时,正好是目的地楼层。下了电梯,燕然往那间宽大的办公室走去,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质疑。
  "您找谁?"
  回头看,正是苏继澜的秘书。
  对方也很快认出了他,穿着西服裙的清秀女子腾出抱着文件的一只手,朝燕然伸了过来。
  "您是……燕先生,对吧?苏总的朋友?"
  "啊,对,是我。"赶紧回应的握了手,燕然指了指那扇门,"他说让我等他。那我就……"
  "嗯,您进去等吧,苏总下楼送一个客户,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
  "好。"暗暗在心里点了点头,想着那老头儿果然不是这公司内部的人,他冲着秘书说了声多谢,就直接进了苏继澜的办公室。
  并不算陌生的环境,并不算陌生的布置,现代而且不失传统,低调却又透着雅致。这小子,还真是有品位啊……
  双手插兜在屋里溜达了两圈儿,他干脆坐在了那张柔软的皮椅里头。
  没多久,未曾关严的门外就传来了说话声,像是秘书在和苏继澜商量工作的事儿,简单做着指示和表决,"苏老大"打发走了秘书之后进了屋,继而反手锁上了门。
  燕然没站起来,他大大咧咧靠在椅子背儿上冲着对方笑。
  "有什么可笑的。"微微一皱眉,一低头,苏继澜不知是不是为了缓解紧张的调整了一下领带。
  "高兴呗~"那黑子继续亢奋,视线追随着走到饮水机前接水的人,而后又看着他一直走到自己跟前。
  "别笑了,真恐怖。"苏继澜把杯子放在桌上,刚想让那家伙喝口水,却被一把拉住了手腕。
  "苏苏……"燕然把那只手握在自己掌心,"到底有什么事儿啊,有什么你就说什么吧,我可都快猜出一万多种可能来了。"
  "那,都猜到什么了?"没有挣脱,没有反对,他就那么任凭对方向自己传递着温度,继而感觉到那双目光一向直截了当的眼里,犹豫不安的色彩竟然格外明显。
  他有点儿不忍心再藏着心里头的事儿了。
  "其实,是关于我大哥的。"
  "……哦,他怎么了。"燕然低声应着,开始有了些许诡异的预感。
  "他没怎样,只是,他跟我说,我爸妈……"忽然止住,而后是个缓慢的深呼吸,苏继澜定了定神,而后终于慢慢开口,"我爸妈,希望我回家住些日子。至于时间长短……他们没明确交待。但是,这周六的飞机票已经订好了。正好我大哥那个会议也在周六上午结束,所以,周六下午……我就要启程回苏州去了……"

story.37

  要说燕然完全没有想到苏继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真的未必。
  他猜到了,至少猜到了一半儿。
  那欲言又止的样子,那皱着眉叹着气的姿态,不会有什么喜事儿是应该这么说出来的。其实燕然一开始想的比这个还糟糕,他甚至有那么一刹那觉得这小子会不会说出什么自己已经跟家里挑明了,结果天下大乱了的话来呢。还好,只是回家而已,还好。
  "哦,那就回去吧。"挺淡定的点了下头,他伸手抱住仍旧眉心不能散开的苏继澜,粘糊糊的把脸贴在他身上,"我知道,你特不想走哈,特舍不得我,对吧?"
  "你自我感觉总是这么良好么。"青着脸瞪着那家伙,苏继澜略微扭过头,"其实,关键是这事让我觉得蹊跷。"
  "哪儿蹊跷了?"
  "我大哥为什么都快回去了,才突然跟我说要让我和他一起走呢。"
  "嗯。是,这事儿确实该早说,也好给你个准备时间。"
  "准备什么的,倒也未必需要,公司有公司的运转系统,不一定非要我在。"
  "那……兴许是你爸妈实在想你了,突然决定要让你回去?"
  "那位什么不亲自给我打电话?"
  "……也许只是想让你们俩一块儿走吧,或者只是习惯打你哥的电话了呗。"燕然忙着帮他分析,忙着把他从不安的深井里往外捞,"嗨,没事儿,你别瞎想。我知道,这但凡要是没我呢,你也就不乱琢磨了,现在咱俩终于有了一腿,你这朵鲜花儿终于偷偷摸摸背着家大人自作主张插在了牛粪上。生面粉终于炸成了熟油条,这时候咔嚓来这么一档子事儿,心里头虚了,对吧~?"
  "虚什么,又不是做贼。"脸颊开始泛红,想着这家伙哪儿来的那么好的心理素质,为什么竟然连紧张都不肯紧张一下儿,苏继澜叹了口气,"不过说回来,我大哥倒是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告诉我让我回家的时候,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
  "那就成了呗~~"
  "可……万一只是我没看出来呢?"
  "我说,你不觉着你有时候心细的都病态了嘛。"燕然笑他,继而拉着那白皙骨感的指头哄小孩儿似的亲了很多下,"别瞎想了,啊~~听话。据我分析,撑死了是要把你叫回去相亲,没什么太新鲜的。"
  "相……"这话说得苏继澜一愣,"我刚离婚半年,总不会这么快……"
  "哎哟喂……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你爸妈肯定不想看着你一人儿耍单儿。我估计你一回去,就得有一个加强排的江南佳丽等着你过筛子呢。信吗。"
  "不信。"苏继澜抽回手。
  "事儿都是越不信,越不想信,它就越有可能成为现实,知道嘛。"
  "……你怎么好像还挺替我高兴似的?"眯起眼看着那家伙,苏继澜的不爽翻了倍。
  "我这不是高兴~"笑了笑,燕然略微低头,吁了口气,"我就是不想表现得特不踏实而已。不过其实我也挺高兴的,最起码你把我叫来,一不是说你出了大事儿,二不是说要跟我撒由那拉,我最怕的两种结果都没发生,能不庆幸嘛。是,虽说你回家我也不乐意,可相比之下终归比前两种好多了吧。我这人知足常乐,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你该走就走吧,家里叫你回去,怎么着也不能不去。只不过就是……苏苏,你……可别忘了,但凡能早点儿回来,可就早点儿回来啊……"
  用那低沉的声音说着,燕然渐渐放慢了语速,到最后就更是思虑再三一般逐句强调着,他没有抬头,直到说完后才稍稍抬起眼皮看着对方。然后,他看见了那双清澈的,略带琥珀色的眸子里,像是有一种格外等同于感动的情绪流泻出来,难以遏制。
  苏继澜俯下身去,轻轻吻了一下对方的嘴唇。
  "就不回来,看你怎么办……"亲吻过后根本不敢看他,苏继澜干脆直接把脸埋进了燕然的肩窝。
  "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燕然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慢慢拽到自己腿上坐着,而后环住那略显细瘦的腰,"我就先直接买机票飞到苏州,然后打车到你们家……或者我坐地铁,地下交通更快。哎你家旁边儿有地铁站吧?"
  "你……你故意的么?"苏继澜脱力的看着他,"苏州既没机场又没地铁……"
  "啊?真的假的?"
  "真的。"
  "……因为水道太多没法修吧。是嘛?"
  "也许只是老城区太小,不必要而已。我记得,外城河一周才十五公里多点。"
  "哦,那是真挺小的,二环路一圈儿还三十多公里呢。那这么说是不用修地铁了。"
  "机场其实也没必要,上海和无锡都可以到北京,从苏州去这两边都很近。"
  "是嘛,我南方地理有点儿差……"
  "不过,倒是听说有修地铁的计划。好像说是2050年要建成多少条线路来着……"
  "2050年呐,那时候咱俩可都眼瞅着就要过七十大寿了哎~"
  "……等一下吧。"被那七十大寿的说法弄得有点儿窘迫了,苏继澜才猛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事实,"不是还在和你商量回家的事吗,为什么说到2050年去了?"
  燕然愣了两秒钟,而后哈哈哈的一连串笑了出来。
  "要了命了,这跑题儿跑的,忒远了,跑了好几十年~~!"
  苏继澜跟着他笑,笑到脸颊微微发红,而后,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那大男人的脸,看着那笑起来时就会流露出明媚光彩来的眼,略作沉吟,终于轻轻开了口。
  "……哎,燕然。"
  "到~"
  "……我一定回来。"苏继澜有些紧张,却终于没有再躲避对方的注视,"我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
  燕然看着他,听着他说的话,等他说完,等他终于因为自己告白一样的言语窘迫起来,扭过脸。
  "成,那我就等。你走,我等你,你回来,我接你。"抱紧了那个温暖的身体,他凑过去嗅着那淡淡的古龙水味道,"兹你别瞎想让自己过不去,我怎么着都成。"
  "我也不愿意胡思乱想啊。"苏继澜抬手摸了摸那漆黑的短发,"可我就是总觉得,这次一回去,就不是那么容易过关的……"
  "心理作用而已。"轻轻在他背后摩挲着,燕然决定换个话题来缓和一下气氛,"这样儿,你不是礼拜六走嘛。对吧?"
  "嗯。"
  "那我礼拜五晚上找你去,给你好好做顿饭,你不是爱吃面食嘛。包子饺子、烧饼馅儿饼、馒头花卷儿、片儿汤波鱼儿、猫耳朵炒疙瘩,你随便挑。让你吃一回这辈子都离不开我的手艺。这样儿我也就放心了,反正你肯定得冲破层层阻碍跑回来。"
  "为了吃跑回来么?"苏继澜终于笑了,"那我也太没出息了吧。"
  "哪儿啊~~食、色、性也~~~"臭美的说着,燕然悄悄一声叹。
  那天,他们说好了见面的时间。
  周五晚上,在苏继澜家里碰头,一起吃顿饭。至于饭后的内容,自然不必言明。
  在周五到来之前,是一天两夜的等待,在周五过去之后,是一千二百公里的距离。
  燕然心里也没底,越是急不可耐迅速展开的恋爱故事,越是鬼使神差的更加容易当真,容易上瘾,容易走到极端。
  他不想放他走。
  那不是河北,不是天津,不是五环内或是六环外。
  那是苏州。
  那是放在百年前人们可能终其一生都想不到要触及的遥远。
  可现在他俩马上就要面对这遥远了。你又让他如何不介意?
  燕然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大二那年的暑假,在烦躁焦虑和惴惴不安中守着那么一丁点儿的希望,承受着莫大的后悔的重压。
  那时候,他后悔放他走,他放走了他,老天甩给他几度春秋的寂寞当做报应。
  这次,他真的不想再放手,也不敢再放手了,他怕这第二次再松了手,老天会直接让他拿后半辈子来慢慢咀嚼后悔的滋味。
  可是……
  霸道的硬逼着他留下?
  燕然这么想过,却真的说不出口。
  他不想如此怯懦,不是怯懦在有口难言,而是怯懦在连最起码的信任都不敢交出来。
  苏继澜说了会回来的,他既然这么说了,就会做到。
  所以,给他全部的相信,给自己坚定的勇气,乖乖的,老实巴交的,无怨无悔的,像个最标准的王宝钏似的,等着他回来吧。
  "靠,我非更年期提前了不可……"当天晚上,没有去珠江帝景的燕然,躺在自己家的沙发床上,叼着烟,竭尽全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夜里,他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又总也不想爬起来,一直在被窝里赖到十点,突然响起来的手机让他吓了一跳。
  赶紧一把抓过来,看向来电号码时却多少有几分失望。
  是陈郁可。
  更让他失望或者说烦闷的,是谈话的内容。
  那丫头告诉他,那个连载的稿子,她看过了,主编也看过了。她觉得挺好,主编却皱了眉头。她问主编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主编说,先让他把口气改改再说吧。
  她问,这口气怎么了?这不是挺好的嘛。
  主编抬起头来敲了敲那摞稿纸,说,他能不能别用这种好像在讨伐谁的调调?
  草莓熊心里无名火起。
  燕然觉得自己都快要火不起来了。
  "就是说,我跟这儿瞎鸡 巴费半天劲,写出来东西人家当我放屁,是嘛。"
  "然子哥,你别急呢先,我把稿拿回来了,你这两天有空的话,咱俩再商量商量有什么修改方法。"
  "成。再说吧。"扔给对方四个字儿,他干脆一赌气挂了电话。
  知道自己幼稚,知道迁怒于一个小姑娘实在是不应该,可他控制不住。他现在的脑子已经运转失常了,时快时慢,时转时不转。刚度过一个多梦的疲劳夜,又迎来新一天的当头一棒,他开始明显感觉到潜在暴力因子在蠢蠢欲动。
  可是,到最后,到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没能把憋闷的脾气释放出来。
  当他赶到父母家,当他看见靠在床头,胳膊上打着石膏,腿上搭着薄被,连下床都需要搀扶的父亲脸上那不甘心的表情,当他目睹着母亲明明疲惫却还硬说"没什么要紧的不用老往这儿跑"时那遮掩的口吻。
  他心软了,他心疼了。
  他受不得了。
  他给陈郁可拨了电话,告诉她说,那稿子,就改吧,按人家说的改,我亲自改。人家不想看着像讨伐,那我就改成积极向上的。你跟主编说,他就是想要盛世龙腾繁华乐章,我都答应!我无条件答应。那连载,我得写,那钱,我得挣……
  我还有老爹老妈没进过孝呢……
  最后一句话,他在心里滚了几个个儿,没说出口来。那是他最碰不得的地方,不能给外人知道。
  挂了电话,他走进厨房,带着往常的傻劲儿,带着往常的贫嘴,帮老妈做饭。空隙间,母亲问他给谁打电话呢还躲得阳台上打去?
  他说,妈,这目前为止还是一秘密。反正是好事儿,您放心,我这就快小发一笔了,将来要是继续发展,我说不定还能发大财呢。您就等着吧,到时候,什么叫好房子,什么叫好车,我都给您跟我爸置办齐了。我肯定能办到,真的,我有预感我能办到。我觉得现在……好像什么难事儿,我都能办得到了……

story.38


  礼拜五,燕然去了苏继澜家。
  晚饭并不算多么丰盛,但是味道可口。
  苏继澜用勺子小心拨弄着碗里的猫耳朵面,问对面那大厨这东西的做法时,那家伙就笑得好像阴谋得逞一样。
  "谁让你刚才没好好看呐~不会了吧。"
  "谁让你动作那么快的,我看了也记不住啊。"
  "算了,你也甭学了,厨房里这点儿事儿你本来就不灵,你要是还想吃,等你回来我给你做吧。"
  "……嗯。"点了点头,苏继澜安静下去了。
  燕然陪着他安静着,而后受不了的开了口。
  "对了,我那连载,基本上就算是定下来了。"
  "真的?"有点儿惊讶,苏继澜抬起头来,"你写了?"
  "嗯,写了。"燕然轻描淡写,接着立刻又转移话题似的傻笑起来,"估计我快出名儿了,从连载开始起步,慢慢儿发展,早晚我写的东西能上《新华文摘》。"
  "不是……等等。"苏继澜截住了他的话,"我是说,你一次就通过了?不是说……那种评论性的东西,都很难通过审核嘛。"
  "一次通过有困难,可我能改啊~~"故作着轻松,燕然低头连塞了好几口面。
  "改……"苏继澜皱起眉来,"你是舍得改自己东西的人嘛?"
  "不是也得是了,不改也得改了。"燕然没有抬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嗨,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改改说话方式嘛,我不那么用词尖锐也就是了呗。"
  "那,你心里好受得了么。"
  "不好受也得受着。"随便应了一句,又觉得说得惨了点儿,燕然哼哼了两声,决定必须放弃这个话题了,"行了啊,到此为止了啊,再刺激我你可留神我现在就把你推躺下……"
  "我和你说正经事呢,你少吓唬我。"红着脸瞪了那家伙一眼,苏继澜不再多提连载的事儿了,他换了个角度,"对了,是不是你爸的情况……才让你非拿下这个连载不可?"
  好个聪明的苏老大。
  燕然叹了口气,没脾气了。
  "你啊……"干掉了最后几口自制的美食,他放下勺子,"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家的事儿,是你们家的,懂嘛。现在最让我心里不踏实的是你,我自己家的情况我自己心里有底。我是怕你这一回去,发生点儿我扭转不了的情况。你爸妈比我爸妈牛叉儿,你们家是望族对吧,更何况你还有一大哥,我可是就一人儿,你要是有了什么……我就得一个人对抗你们那一家子人。是,我是豁得出去,逼急了我也什么都敢干,可那样儿……你以后可就回不去那个家了吧。我是真不想一念之差干出点儿什么让你恨我半辈子的事儿来……哎,我说这么半天你明白了没有啊……"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已经太清清楚楚了不是嘛。
  嘴唇有点颤抖,苏继澜低垂下眼,极轻的叹了一声之后,点了点头。
  "所以说,你要真是回去相亲……相完了,可赶紧回来啊。我这人可意志不坚定,你可留神我时间长了,一空虚,就守不住空闺……我可不是苏武他老婆,你可别一牧羊去就不回来……"
  "你越说越离谱了。"不知该骂他还是该笑他,苏继澜没了食欲,稍稍推开面前的碗,他冲着对方露出一个略带戚戚然的浅笑,"你不是王宝钏么,怎么又成了苏武夫人了?"
  "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苏夫人可是守了十九年。"站起身,端着碗往厨房走,燕然似乎很随意的唠叨着,"再说了,有前头那个苏夫人做榜样,我这个当代的苏夫人也就学有目标改有方向了呗。"
  这下是真的笑出声来了,苏继澜在心里念了声"苏家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大个还这么黑糊糊的夫人",便也端着碗跟了过去。
  那天夜里,是一场计划之内的缠绵。
  燕然是温柔了的,他不敢太折腾,也不敢留下什么太明显的痕迹,只做了一次之后,这场亲吻足够多情,掠夺却分外轻缓的绯戏,偃旗息鼓了。
  一起洗了澡,一起回到床上,一起裹着被子,抱着,搂着,耳鬓厮磨着,他们睡下了。
  然后,到了夜半,苏继澜突然醒来,突然陷入了无边的失眠。
  他觉得空。
  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体,都很空很空。事到如今似乎什么矜持也好优雅也罢都可以见鬼去了,分别在即,灵与肉都刹那间诚实起来。
  他不想走,真的不想,燕然说会怕,他又何尝不是?需要最直接的面对家里那未知的召唤的是他啊!几次婉转的从大哥那儿确认叫他回去的目的都未果,他的不安在以几何数字上升,可他不想说出来,他不想在燕然本来已经够烦了的心里再蒙上更浓重的阴影了。
  他很清楚,那家伙就算看上去再淡定再释然再轻轻松松嬉笑怒骂,也遮掩不住眼里的焦虑和慌张。就算他表现得再大男人,就算他本来就是个大男人,是个爷们儿,是条汉子,也挥不去如蚊蝇在耳边吟唱的烦闷。
  所以,就还是自己默默把所有的情绪都吞下去吧,也许该往好处想,也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呢?也许,父母只是想他了,只是想让他回去看看……
  目光在浓厚的黑暗中茫然游走,而后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怎么了,睡不着?"突然从耳边响起的低沉声音吓了他一跳,紧跟着,那环绕在他腰间的手臂就收紧了。燕然抱着他,贴在他身上,嘴唇凑到他鬓边耳语,"别唉声叹气的,年纪轻轻哪儿那么些烦心事儿……"
  "你不是一样没睡?"反驳着,反问着,苏继澜享受着那体温的灼热。
  "嗯,让你传染的。"厚着脸皮说着推卸责任的话,燕然沉默片刻后突然笑了,"哎,给你讲个我小时候的事儿吧。当故事听听,听完你就困了……我特小的时候吧,其实挺胆儿小的,尤其怕黑,那时候我们家还住平房,没进行过危电改造,电压特别不稳,所以就只能在大件儿电器上加一个变压器,要不特容易烧保险丝。那会儿,我那床正对着门,夜里就能瞅见冰箱上头那变压器的亮点儿。绿的,两个小灯。我特害怕,就老盯着看,直到困得睁不开眼……这事儿我都没跟我爸妈说过,怕他们笑话我。后来,我不知不觉的就对那俩小绿灯没感觉了,不怕了,再后来几乎就忘了……搬家之后住了楼,用不着变压器了。结果有那么一阵儿,我还怪怀念的……"
  一声轻轻的笑从怀里传出来,苏继澜动了动,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裳。
  "胆小鬼……"略微有些含糊的念叨着,他在对方有点傻的笑声里轻轻开口,"我从来没觉得夜里的亮光可怕……"
  "那是,您多胆儿大啊~~"
  "……我只是怕过黑影。小时候,觉得院子里那棵桂树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很可怕。"
  "桂树啊……我好像都没怎么见过,过去我们家院儿里就只有一棵国槐,特别高,特别粗……"
  "那岂不是更可怕了么?"轻轻的笑声在继续,"不过……那棵桂树每年开花时候,真的特别香,小时候放学回家,总觉得出了学校大门,走到能闻见桂花香的地方,就离家不远了似的。"
  "是嘛……"燕然应着,在脑子里构想着那未曾见过的古城水巷,那白墙黑瓦,那青石板上挂着水珠的毛茸茸的苔,小小的苏家二公子从学校回来,也许沿着窄窄的水岸走过,也许三五步远就是一座石桥,也许天空倒映在水面,云就像水上的船……
  那是江南的景致,那是他真正的家。
  他在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长大,完全因为偶然或是意外闯进了自己的生活,完全因为命因为定数跟自己缠在了一起,然后,现在,他要回去了。暂时的,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去了。
  那就让他回去吧。
  自己没资格阻拦,而且,又有什么好阻拦的呢?他只是回家而已,何必搞得好像羊入虎口一般呢?他回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环境中该说是如鱼得水了才对吧。
  至少不会有逼着他说普通话的语言环境,不会有人成心逗弄一般的纠正他总也分不清楚的前后鼻音,不必这样不必那样……
  对,回家,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干吗弄得这么紧张兮兮的,何必呢……
  "行了,睡吧,再聊天就亮了。"念叨着,略微松了些手臂,给了对方多一点自由活动的空间,燕然闭上眼。
  他怀揣着莫名其妙的轻度失落,慢慢的,强迫自己睡着了。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
  他睡了还算踏实的一夜,而后在翌日早晨被水声弄醒。
  从浴室里传来水流落到地面的动静,半天才反应过来应该是苏继澜在洗澡,燕然揉了揉眼,一翻身坐了起来。
  太阳升得老高了,明亮的光照进宽大的落地窗,让人恍惚觉得好像都到了中午。赶紧伸手去抓床头柜上的手机,眯着眼看时,发现才上午九点而已。
  "还挺能睡……"拢了一把有点儿乱的头发,燕然愣了半天,直到听见水声停止,看见腰间裹着浴巾的人赤脚走回卧室,才觉得自己确实是醒了。
  "起来了?"苏继澜边擦头发边问。
  "嗯。"点了一下头,犯坏的心思突然窜了出来,"起来了……都起来了。"
  "什么?"以为自己没听清,苏继澜暂时放下毛巾,刚想确认,却看见那家伙正指着自己的两腿之间。
  "我,跟我这二兄弟,都起来了……"
  脸一下子就红了,都没去看被子上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个隆起的轮廓,苏继澜甩手把毛巾扔了过去,扔给他一句"管好你那没出息的玩意!",便转过身拉开衣柜门,翻找要穿的衣服了。
  燕然故作委屈,嘀嘀咕咕念叨着"诚实也是一种罪",翻身下床,经过苏继澜身后时像个标准的□狂那般伸手捏了一把那包裹在浴巾里的,长着小小朱砂痣的,运动员的屁股,然后便在对方恼羞成怒回身要打人之前,带着得逞的坏笑钻进浴室去了。

story.39

  没什么特别的,平静的早晨,是否潜藏着叫嚣个没完的杀机,他们都不敢多想。
  就像每个一起度过的周六那般,安安静静吃了早饭,安安静静刷了碗盘,安安静静坐在一起看了电视。
  然后,安静到让人急躁难耐的气氛,终于把燕然推到了临界点。
  "那什么……我要不,还是先走吧。"傻傻的笑了两声,他侧脸看了一眼苏继澜,接着像是用了挺大勇气的从沙发里站起来。
  "现在?"抬头看着他,对方像是觉得意外,又像是早已预料到了。
  "啊,这都快十一点了。"燕然抓了抓头发,"我……得回我爸妈那儿,我说我今儿过去吃饭来着。"
  "哦,那,确实该走了。"苏继澜看了一眼表,继而不露痕迹的皱了一下眉头。他站起身,躲避着对方的视线,朝前走了一步,"我送你过去吧。"
  "别别,你不是还得等你大哥过来嘛。"
  "他下午才过来,要两点多吧,大概。还有四个小时,绰绰有余了。"
  "那也别了,你好好歇会儿吧,还得坐飞机呢。收拾收拾行李什么的……"
  "……其实,没东西可带,家里都有。北京土产什么的,我哥开会间隙已经买好了。"
  "是嘛……"燕然欲言又止,他同时感受着对方更加明显的异样情绪,终于觉得再不赶快离开,就真的要出事儿了。
  抬手轻轻摸了摸那白皙的脸颊,好好端详了片刻那鼻梁上和脸颊上浅到不易被发现的小雀斑,燕然收回手,笑了笑,说了声"先走了啊",就一个转身朝门口走去。
  他起初并没有听见拦阻的声音或是追上来的脚步,他想这样是最好的,只要离开这套宽敞到显得空旷的大房子,他就解脱了。可就在他想要一鼓作气逃离时,就在他已经拧开那包铜雕花的门把手,甚至已经把门拉开了一道缝隙时,他确清清楚楚听见了一声急切的"等等!"……
  手指头像是摸了滚烫的炭火,一下子缩了回来,他猛转回身,看着快步走过来的苏继澜。
  呼吸有些紧张,眼神有些慌乱,确实是慌乱了,否则一贯温和优雅的男人就不会如此慌不择路。
  他站在他面前,脸颊泛着并非觉得窘迫与羞耻而显现的绯红,眉头锁在一起,几次翕动着嘴唇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到家之后,我给你打电话。"
  燕然听见话尾里的颤音时,觉得心里头让人狠狠攥了一把。
  "哎,好。我等着,你就是半夜才打过来,我也等着。"
  "不会……我知道家里为什么叫我回去,就马上联系你。"
  "嗯。"燕然点头,然后傻笑,"要是你让家里关小黑屋了,打个电话我就飞过去英雄救美。"
  "要是真的关了小黑屋……怕是就没有用手机的可能了吧。"苏继澜也跟着笑,接着摇了摇头,"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问题,我可以理智跟家里交涉。当然了……也很有可能根本没什么问题,可能只是我杞人忧天而已……"
  "啊,但愿吧。"燕然点头,他想躲开那看着他的,就好像他们第一次干柴烈火时那慌张却又透着挽留的眼神,但当那眼神投过来,被他接收到时,他却完全丧失了躲闪的本领。
  咬着牙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恶狠狠的,绝望了一样的咕哝,燕然再次伸出手的时候,只希望现在能有一把刀砍过来,干脆剁了他没出息的爪子。但希望只是希望而已,直到他紧紧闭着眼把对方抓进怀里,而后把怀抱收紧到几乎令人窒息的程度,他都没有受到任何阻挠的力量。
  不仅如此。
  那回应的拥抱,分明就是一种顺水推舟的激励,就像是犒赏他的一般,那主动贴上来的嘴唇,分明就是一种沾满了魅惑的引诱,就像在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这义无反顾,必须要求他用义不容辞来作答。
  昨晚的收敛原来是错的,弥天大错。
  未曾宣泄够的东西,现在都被叫醒了,光天化日之下,某些东西像是抱定了绝望的旖旎似的,不容人反抗半分的烧了起来。
  情 欲二字,果然压抑不得。
  压抑之后的狂放,汹涌恐怖一如江潮,吞没一切靠近的反作用力,而后带着不准备回头的悲怆倾泄如注。
  时间,地点,都是错的。
  也许连人也错了,也许本不该是他们,也许那场重逢的恶戏就不该上演,现在剧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又让他们如何收的回去呢?
  他们都暗笑此刻自己的傻,谈个恋爱好像争分夺秒,好像不谙世事的莽撞少年,把每一分钟都当做最后一刹来挥霍,把也许根本不值得挂怀的短暂分别当做生死相隔的分手。这莫不是一种无药可救的悲哀?莫非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是妄谈?莫非他们骨子里竟都是如此贪恋对方到可以扯断成年人本应牢固的道德防线,可以走到悬崖末路都不回头却步的情种?
  被攥着手腕,顶在墙上吻到快要窒息时,苏继澜没有反抗,没有拒绝,缺氧几乎成了一种快乐,媚药一般勾起身体深处的火。
  刚刚穿戴整齐的衣裳,很快又变得凌乱不堪,腰带被扯开之后,下半身的遮蔽顺理成章的成了失去理智的牺牲品。比昨晚强烈甚至可谓粗鲁的抚弄真实到令人惶惑又狂喜,膝盖因为那真实的激越感而颤抖到无力支撑身体时,他干脆闭了眼,拽着对方的衣领,揽着对方的肩膀,任凭彼此纠缠着倒在玄关的地板上。
  墙上的穿衣镜不会撒谎,那真真切切映出来的影像就是两个男人几乎已经谈不上柔情的姿态。苏继澜忘了留守一分的矜持去压制一下喉咙里的呻吟,燕然忘了留守一分的清醒去体现一丝过程中的温存。
  啃咬沿着脖颈滑过,手掌顺着脊椎游走,指头急不可耐扩张着对昨夜情事还不曾生疏的穴道,苏继澜不知道自己那声音是想呼喊还是想啜泣,而当那快要爆发的火热顶端抵住了狭窄的入口,然后不给半点缓和的硬顶进来时,他就真的再也压制不住带着哭腔的喘息声了。
  从没那么激烈的做过,真的从来没有过,疼到指尖都麻痹,却快乐到心都要爆裂开来,想让他抽出去,想让他停止,却又死死抓着他的手,不许他离开。
  噩梦与美梦交织在一起的狂野幻境里,苏继澜没时间去想什么自己是否无药可救,是否已经从清高趋于卑贱。卑贱的渴望,卑贱的欲念,所有这些是由他释放出来的,还是导致他坠落的罪魁?
  他想不清楚。
  他就只是承受着那种甘之如饴的痛苦,将之当做是比言语更可靠的保证,或者可以吞到肚子里永远守住的誓言。
  蜜糖一样的甜美,鞭笞一样的煎熬。反复喊着那男人的名字,也听着那男人呼唤自己的声音一直缭绕在耳边,刺穿耳膜,而后钻进头脑深处久久不散。
  急喘中弄脏了地板,苏继澜全身颤抖着连呻吟都变得无声,他感觉到那坚 挺的火热在最后一刻抽了出去,紧跟着将滚烫的粘稠尽数释放在他背后。
  解脱了的罪过,沾湿了的尊严。
  燕然抱着他,吻着他,带他到浴室,用温热的水流冲洗着所有洗的掉的和洗不掉的痕迹。而后把他严严实实包裹在柔软干爽的浴袍里,又收拾了屋中的凌乱,才终于打破了一语不发的静谧气氛。
  "……这次是真的疼了吧。"坐在沙发上,抱着他的肩膀,燕然小声问。
  他觉得自己是该死的明知故问,就像是侵略者在恣意凌虐之后还在假装着温柔,他等着对方说"是",可等到最后,他只是等来了轻轻的一个摇头。
  苏继澜摇了摇头,然后有几分百味杂陈的笑了。
  仍旧不语,他靠过去,嗅着那男人身上的太阳味道,拼尽全力要记住这味道的每一个细节。
  卑贱或是无耻什么的,就都见鬼去吧。矜持或是尊严什么的,也都不值一提了。就算回家之后什么都没发生,就算在极短的分别后便是重逢,他也要让自己记住这个味道和这男人带给他的所有疼痛。面对分别,他们的不安是一致的,这不安极其错综复杂,就像是惊弓之鸟,熬过了一次久别之后,再面临第二次,那是比什么都难以接受的境地。
  "苏苏。"燕然轻轻叫他,随即带着无奈的笑低语,"你现在要是说让我跟你一块儿回去,我打个订票电话还来得及。"
  苏继澜听完,跟着笑出了声,他摸了摸那棱角分明的大男人的脸庞轮廓,想说那家伙傻,却最终半个字都没说出口。
  并非他不想,而是一阵来自门口的响动打断了他所有要说的话,也霎时间把他拉进了五雷轰顶一样的惊恐之中。
  推开门走进来的,疑惑着为何房门虚掩的,迈着谨慎的步子穿过玄关的,西装搭在左手,右手提着包装整齐的北京土产的,看到沙发上的两个人便瞬时僵在原地的……
  是苏继琛。
  "……继澜……"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的男人,只叫了一声二弟的名字,就再也没能吐出哪怕只是半字之多的语言。


story.40

  苏继琛不是圣人。
  他不是可以亲眼见到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和另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男人卿卿我我时,还可以守住冷静与淡然的怪胎。
  他不傻,也不至于纯真到连世上存在一类只对同性发情的生物都不知道。他只是……从未想过,从未预测过,这类人当中会有他的亲弟弟!那个好像昨天还跟在他后头,用细细的稚嫩的嗓音叫他"大哥"的小继澜。
  一夜之间,旧梦转醒,眼前是年届而立的二弟,旁边是抱着他肩头的那个男人。
  苏继琛火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扔下手里的东西,两步跨过去,一把抓住苏继澜的胳膊,他在对方想要躲闪时用力将其从沙发上拽了起来。
  身体深处的钝痛,脚跟膝头的酸软,让苏继澜根本站不稳,一个摇晃,他整个人往前栽了过去。
  摔在地上之前,一双手从背后牢牢扶住了他。那是燕然的手臂。
  拉扯中,睡袍的领口被敞开,看见那白皙皮肤上刺眼的暗红色吻痕时,苏继琛只觉得天灵盖都让人掀了去。
  情事中才会有的痕迹,情事后才会有的酸软,脸颊上的潮红,瞳仁中的湿润……
  这个丢尽了苏家颜面的鬼样子,这让他身为兄长都跟着蒙羞的状态,这、这被一个男人抱着还欣然接受似的厚颜无耻!!
  "继澜!!你疯了?!"苏继琛想要伸手过去,想要把二弟从燕然手里抢夺过来,他现在恨不得手刃了这个不争气的弟弟,他还要把这个教坏了他弟弟的无赖碎尸万段!
  对,一定是这么回事儿,一定是这家伙强迫继澜就范的!一定是这样!
  "继澜,你是被迫的,对吧?"暴怒到浑身发抖,苏继琛死死拉着二弟的腕子,而后指着燕然质问,"你是哪来的,啊?!你到底对继澜干了什么?!我告诉你,不想死的话你现在就放开他!!给我滚出去!听到没有?滚!!"
  燕然咬紧牙关看着对方,沉默中反而更加收紧了手臂。
  被那无言的对峙添了火气,苏继琛干脆准备来硬的。他攥了拳头想要挥过去,可刚刚抬起手,就被苏继澜一把拉住了衣袖。
  "哥!!!"略微沙哑的嗓音,带着干脆豁出去了的意味,苏继澜挣脱开燕然扶着他的手,死死拽着大哥的衣裳,和那完全不敢相信竟然被自己亲弟弟置于对立面的兄长强硬的对视着,他在对方惊异到崩溃的眼神中开了口,"……哥,不关他的事,是我非要跟他一起的。"
  那是一句燕然听不懂的吴音。
  柔软却坚定的,绵里藏针的语调,用不想让他听懂的方言说出口来,苏继澜侧脸看了燕然一眼,见到他脸上的茫然又困扰表情,竟有了几分想笑的冲动。
  不过,被他那一句直白而且不容妥协的话震撼到完全愣住的苏继琛现在只觉得自己连哭都找不着坟头。
  亲耳听见二弟叛变的言语,做兄长的人,是真的急了。
  "继澜!你……你这是同……你、你和一个男的搞在一起,你究竟有没有道德观念啊?!!"
  刚才没有笑出来的情绪,现在笑出来了。
  苏继澜知道自己笑得很凄惨,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大哥被逼上绝路了,传统的,正经的,唯一一次叛逆只是对自己的人生路做了任性选择的大哥,那堂堂的学者,那经济学教授,那了不起的苏继琛先生,就这么被逼上绝路了。似乎已经在怒火中眩晕到忘了乡音为何物,又或者这话是故意说给燕然听的,苏继琛那句讨伐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也许在本性特质上,他这个兄长,其实并不是弟弟的对手。
  平日里应对自如有着压迫性威慑力的苏继琛,在面临混乱境况时,会被爆裂开来的情绪烧昏了头脑,可平日里谨小慎微,总像是兔子般微微颤抖着耳朵捕捉周围每一点细小响动的苏继澜,却往往能在乱境中奇异的镇定下来。
  现在就是如此。
  也会怕,也会慌,也会乱,但他终究没有失常。苏继澜仍旧牢牢抓着大哥的袖口,收起惨然的浅笑之后,他再度用燕然听不懂的言语开了口。
  他说,哥,我知道你觉得我不要脸,或者说觉得我太让你失望,可我得说清楚,跟这个人在一起,我没有半点的不情愿。倘若追根溯源,我从大学时代,就跟他有过解不开的关系了。你不是想把罪责都推到他身上吗?那好,我告诉你吧,就是因为他,我才考回北京去的,就是因为他,我才不想继承爷爷的衣钵,我留在我可能骨子里就根本不喜欢也这辈子到死都适应不了的北京城,就是因为他,你要是想怪他,这几条罪责够用的了!可你记着,哥,别说我没有道德观念,我和他之间的事,根本与道不道德无关!至于……你说我让苏家蒙羞……也许吧,我承认要是这事宣扬出去,我会是苏家上上下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是,大哥,你想没想过自己又能比我强多少?你一样没有遵照家里的安排吧,如果我是叛徒,那你也是。你和我的差别不过就是我是按照我想走的路走下去的,可你呢?你是因为嫉恨我被安排走了你最想走的那条路,才自暴自弃学了经济!你其实是最想当历史学家的那个,对吧。你其实是最恨家族安排的那个,我从家里逃出来,心里会觉得亏欠,可你这个没有真正从家里逃出来的长男,是觉得家里欠你的!……大哥,我本不想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可你逼我,那我就没办法了。人伦天理上,你是我一奶同胞的兄长,我喊你一声哥,但要说在眼前这件事上指责我……你没这个资格。
  苏继澜想,这也许是自己这辈子最猖狂的一次了吧。
  书香门第,诗礼传家,长兄如父,旧日礼教睙兄一眼都要杖责八十,现在,他明明身处劣势,却狗急跳墙的滔滔不绝对大哥的指责与质问反唇相讥还说得理直气壮头头是道?
  也许正如苏继琛所言,他苏继澜是真的疯了。
  对峙的沉默持续了极短的片刻,而后是"啪!"的一声脆响。
  那写稿子拿粉笔的书生的指掌,甩开束缚着自己的手,凭空挥过来,重重打在苏继澜脸上。
  没有反击,没有喊疼,甚至没有觉得意外,想着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待遇,苏继澜在耳鸣之中只是一把拉住了急红了眼想要上前动手的燕然,终于用他听得懂的话说了句"打的是我,你急什么"。
  "你真傻假傻?!"燕然紧皱着眉头,看着那苍白的脸上显现出来的红掌印,而后扭脸盯着那似乎也因为那一巴掌略微清醒了些的大哥,咬牙切齿吐出一句讽刺,"行,你够本事的啊,当着外人的面儿打自己亲弟弟?你这个大哥当得,可真够威风的了~!"
  "你!!"如果说刚才苏继琛还算是有些后悔自己竟然动了手,那么在听到那句阴冷的嘲讽之后,仅存的愧疚也蒸发了,至于愤怒,更是有了绝佳的发泄通道。不知骂了一句什么言语,一步迈过去揪住了燕然的衣领,苏继琛想要把这个拉着自己弟弟往不归路上走的祸首好好赏一顿拳头。但可惜他并不知道,这个他想要干脆碎尸万段的家伙,也许没背景没地位没后台,但要说拳头,却远比他一介书生硬的多了。
  拽开拉扯自己衣裳的手,燕然再也没能忍住的,给了对方一记完美的左勾拳。
  正中眼眶。
  刹那间在白昼里见了暗夜的群星,苏继琛一个没站稳,眩晕中趔趄了两下,整个人摔在地板上。
  让一个人生中有三分之一时间泡在体育队的摇篮里,摔打惯了的家伙,用那连续灌篮都不在话下的手,攥了拳头,在眼眶上重重的灌了一下儿……
  还能趔趄几步才摔倒,已经算他厉害了。
  苏继琛没想过自己会挨揍,他一直以为道理在自己这边,于是直到眼眶上火辣辣的疼那么真实的钻进脑子里,他才明确意识到自己确实是被反咬了一口。领地意识极强的黑色土狼,早就把那个心思细密的江南小才子当成了自己的地盘,任凭你是谁的大哥谁的长男,动了他的人,侵犯了他的主权,他都是会毫不留情开口咬人的。
  一步跨过去,硬是把摔倒在地的人拽了起来,燕然死盯着那双慌乱中透出愤恨和不服的眼。
  "我说,差不多就得了,何必非得把人逼上梁山呢。你得念万幸,要不是说你是苏苏他哥,这会儿拉你的救护车已经来了。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把您老人家气成那样儿,我听不懂,可我觉着你既然算是个文化人儿,就不该动手。他是你亲弟弟,你有能耐冲我来,拿他撒什么气啊。怎么着,挨一拳头之后,就冷静多了吧?用不用再来一下儿?你现在可就已经成了酷狗了,要不我再跟你这只眼上再来一下儿,给你弄个对称的?啊?当熊猫总比酷狗好看,怎么样?意下如何啊大哥?!"
  言语里透着痞气,透着嘎杂子的沉准稳蔫坏损,燕然特别强调了一下最后那个称谓,而后在对方拼了命的挣脱中轻轻松开了手。
  苏继琛气喘吁吁,脸色惨白,眼眶上的红印子却明显在一点点加深颜色。诡异到了可笑的沉默持续了几秒钟,一旁从惊讶中缓醒过来的苏继澜终于一声叹息。
  "燕然。"他叫他,"你先回去吧。"
  "啊?"
  "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和我哥谈,你待在这儿不是办法。"抿着嘴唇,伸手握住那家伙的腕子,苏继澜稍稍用力,拉着对方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然后凑过去,极短的迟疑之后,他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在燕然脸颊上很轻很轻的亲了一下,接着,他在苏继琛几乎像是目睹了世界末日的眼神里对被那亲吻弄得也有几分意外的男人尽力平和的笑了笑,"……回去等我电话。放心,天塌下来,我也会打给你!"

story.41

  燕然,看了苏继澜片刻,又转脸狠狠盯了苏继琛一眼之后,转身迈步,离开了屋子。
  但他没有走远。
  他并非不想信苏继澜会打电话给他,应该说他是完全相信的,可他不想走远,他要等出个结果来。
  犹豫了一下,他走向旁边的楼梯间,拉开门闪身进去,燕然慢慢坐在还算干净的台阶上。掏出烟来点上一支,抽了几口,他长长吁了口气。
  自己果然干了件后悔不得的事儿,冲动里就那么揍了苏继澜的大哥,那一拳绝对够分量了,到现在他自己都觉得打人的那只手关节隐隐作痛,更何况那一介书生。
  他知道,苏继澜应该不会怪他什么,可是那冲动之下的举动确实对整件事并没有起到好作用。就算明知这过程里他们两个都有份儿,可还是控制不住在把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摊的时候,燕然眉心拧到了一块儿。
  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握在掌心反复摩挲着,他开始了要命的等待。
  而与此同时,屋里的两兄弟,情况当然要更加复杂一层。
  苏继澜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对着兄长开了口。
  "……哥。"没有直视对方,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后指了指沙发,"你先坐,我去给你找点消肿止疼的东西。"
  苏继琛忍着眼眶上灼烧一样的抽痛,一声冷笑。
  "坐在你们刚刚坐过的地方?"他极力维持着身为长男的权威感,但心里的凌乱却让平日的气势丧失了大半。
  苏继澜皱眉听着对方嘲讽的言语,最终也没有反驳什么。说了句"随你",他转身往厨房走了过去。
  苏继琛没有回头,他只是在更眩晕的感觉袭来时终于放弃了的走到沙发前,坐在边沿上,而后抬手摸了摸那已经红肿起来的眼眶。
  果然,摸不得的疼……好个只有一身蛮力的混账!……
  心里恨恨的咒骂着,他在听见苏继澜走回来时略微抬起头。看见正递过来送到他面前的冰袋。
  皱眉的时候,那牵动的疼就更加明显,于是本想拒绝的话没能说出来,一言不发默默接过那冰凉的好东西,他小心贴在灼烧感最严重的地方。
  "管用的吧。"苏继澜轻声问,虽没有得到哥哥的回答,却还是继续念叨着,"……我这儿本来没有这些东西的,可那家伙说,过日子就要闲来置、忙来用,有备才能无患。于是才有了感冒药、止疼片、冰袋……哥,我在家里当二少爷的这些年,都没人教过我这些,你是清楚的。"
  苏继琛依旧不语,依旧低着头。
  "哥,他是不该打你。"苏继澜坐在大哥对面,从茶几上抓过烟盒,抽出一支点燃,慢慢吸了一口之后轻轻叹,"可他打你,是因为你打我。你打我,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知道,你不逼急了是不会动手的。你从来斯斯文文,是我说那些话太过分,才把你惹火了。是我不该那么说……"
  "岂敢。"带着苦笑哼了一声,苏继琛咬紧了牙关。
  "哥……"被那一声笑弄得眉头更紧了,苏继澜拼命告诉自己要镇定,终于在沉默了半天后开了口,"哥,废话我不想说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无论如何,别告诉爸妈。你怎么看不起我都可以,就是……别跟家里说!从小到大,我没求过你一次,这次真的算我求你了……"
  说出了最让他抓心挠肝的那些话,苏继澜在轻度的解脱之后是翻了倍涌回来的焦躁不安,他烦乱的连续抽了好几口烟,才被短时间内太过频繁灌进肺叶的尼古丁呛得咳嗽出来。
  "……让你苏大老板求我,简直是折我的寿啊。"苍白的烟雾里,苏继琛看着因为咳嗽而脸颊微微发红的二弟,眼神里不知是心疼还是怨恨,"莫非抽烟这好习惯也是他教给你的?"
  "这种事……不用学也会了。"没有正面回答,苏继澜换了角度只是淡淡的讲述,"还在做下层员工时候,白天四处跑业务,晚上还要加班到半夜……只有咖啡是坚持不住的。"
  "这你要怪谁?还不是你自找?"苏继琛略微抬高了音量,叱责却并未因为音量的升高而增加力度。
  "是啊,是我自找……"轻轻笑了出来,苏继澜熄灭了烟蒂,继而转脸看向对方,"哥,我求你的……能答应我吗?"
  苏继琛半天没有回答,他低着头,扶着冰袋的手微微颤抖,像是在斗争,又像是仅仅因为疼痛。
  "好,我答应。"终于出了声,他在苏继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目光中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有些失语的二弟,紧跟着,后半段让人脊背发凉的话就跟了出来,"但你从今往后,不能再和他有任何接触。"
  全身震颤了一下,苏继澜瞪大眼,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无声抗争了许久,然后突然在极短时间内恢复了冷静。
  "办不到。"他说。
  "你!!"一把摔开了手里的冰袋,苏继琛再次暴躁起来,"你以为自己光荣啊?!你这是……这是……同……"
  "……同性恋。我知道。"轻轻开口,缓缓说出那个大哥接二连三难以启齿的词汇时,苏继澜不敢说自己心里没有抽痛过,他很清楚从他口中承认了这个定义等于什么。站在无法界定的道德边疆,选择不受任何保护和支持的道路走下去,也许很快就是死路一条了。可他不知为何就是突然觉得,承认了某些也许应该一辈子站在阴暗面凄凉的影子里的东西,反而会让他见了神迹一般的忽而坦坦荡荡起来。
  而他的坦荡,显然让对面那道德和正义的化身异常的不舒服了。
  "苏家究竟欠了你什么?!!爸妈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跟一个臭老北胡搞的?!!"
  再次颤栗了一下之后,觉得心里不只是被剜了一刀的苏继澜又是半天未曾言语。他忍了一次又一次,总算把快要呕出来的巨大悲哀硬生生咽了回去。而后,他揉了揉微微发红的眼,也站起身,用尽力气面对着那像是把他当做怪物来看待的眼神。
  "……说对了。哥,很不幸被你言中了。我是跟那个……老北……胡搞来着。怎么样?家法伺候?还是趁着没人护着我再给我一巴掌?!"
  从来温良恭谦的人,终于喊了出来。
  苏继澜做好了再挨一下子的思想准备,可当他总也没等到那甩在脸颊的惩戒,慢慢抬起眼看过去时,却只看见了大哥举起来,又终究放了下去的手。
  "……先去把衣服换上……别让我看见你这副鬼样子!!"狠狠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命令的言语,苏继琛转身走到宽大明亮的落地窗前,背对着苏继澜,再没多说半句话。
  看着大哥的背影,苏继澜最后还是听了那命令。
  他迈开步子,朝着卧室走过去了。
  木然的拉开衣柜门,木然的脱掉睡袍,木然的一件件扫过挂的整整齐齐的衣裳,他觉得自己有几分恍惚,恍惚之中好像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听见了那低沉的,满是色气和痞气的浪荡笑声,听见有人在背后对他说,该穿哪件不该穿哪件,而后被那声音的主人凑过来,靠过来,被那古铜色的赤
裸胸膛贴在身上。
  漫无目的的挑选没心思再进行下去了,突然涌起的酸涩让他闭上了眼,扶着衣柜的滑门忍了半天,总算把最难熬的那一阵子翻滚情绪控制住,他随便找了一身衣裳换好,便重新走向客厅。
  还站在窗前的苏继琛,正在结束手机的通话。
  边收好手机,边回头看了一眼走出来的苏继澜,红肿着一边眼眶的兄长在见到二弟脸上像是有了格外不祥的预感的表情时,瞬息间闪过一丝夹杂着悲凉的胜利感。
  "我跟家里讲了,飞机延迟,要明早才能回去。"像是很淡然的说着,苏继琛慢慢走到客厅中央,从地上抓起刚刚散落的西装上衣和包装有些松散的几盒特产,站定之后,略带沉重的吁了口气,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终于找回了平日里那压迫性气势的苏家长男,以长男的身份留下不容辩驳的语句,"现在我回酒店去改订机票,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好好想想该怎么给家里一个交代吧。"
  苏继琛走了。
  带着那肿痛的眼眶,和仅存的傲然,迈出了二弟的家门槛。
  楼梯间里,已经等到快要坐不住的燕然听见了响动,看见了苏继琛离开的身影。他立刻警觉起来,蹭的站起身,在确认那身影已经进了电梯之后,他几乎是像在等待宣判降临一样的等着手里的电话发出点响声来。
  那通讯设备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如期而至的电话铃声响起,燕然简直是感动起来的立刻按了接听键,他想问想确认的东西太多,一时间竟然只剩了沉默的本事。
  "……你到家了嘛?"那头,是苏继澜还算平缓的声音。
  "啊,正在楼道里呢。"撒了个谎,却又觉得不都是谎话,正处身楼道里的燕然笑着自己,而后总算问了出来,"怎么样了,你大哥……走了?"
  "嗯。走了。"应了一声,对方在停顿时吸了吸鼻子。
  "……他骂你了吧。"燕然阴沉下来,"还是说又打你了?苏苏,你……"
  "我不要紧。"明知道他看不见,却还是摇了摇头,苏继澜把自己团在沙发上,整个人缩进角落里,"……燕然,我明早回苏州。"
  "明儿?不是说今儿下午走嘛?不是……等会儿,都这样儿了你还回去?万一你回去了,家里……"
  急切的声音被打断了,苏继澜没等他说完。
  "家里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他从嘴角溢出一个苦笑,"我哥可能已经跟家里说了。"
  "那……那你……"捏着手机的指头有些发颤,燕然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惊醒,"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找你!"
  "不行!!"
  没想到会被如此坚决的否定,燕然愣住了,想要推开楼梯间门的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他听着电话那头细微的颤音,心疼到无以复加。
  "你别来,真的。现在我情绪不稳定,你来了……"苏继澜拢了一把头发,继而突然笑出了声,"你来了,我可不能保证做出什么冲动的决定来。"
  "……你是说,私奔?"不知为何也跟着笑了几下,不知为何也带着显而易见的酸涩,燕然捏了捏鼻梁,叹了一声,"可能你拿这个当笑话听,我可是会当真啊。哎……兹你一句话,我可真敢杀回去把你抢走。甭说你大哥,我让天王老子都再也找不着你。"
  "所以说,就更不能让你回来啊。"笑声更加明显,颤音也跟着升级,苏继澜停顿了一会儿,略微定了定心神,才接着开口,"燕然,我问你,要是我明天回去了,你真会等嘛?"
  "会。"不带半刻的犹疑,那格外肯定的答复简单直接到让人眼眶发热。
  "多久都等?"
  "……那可就不一定了。三五天一礼拜的,我熬得住,时间再长点儿,我估计……我差不多就得直接飞过去抢人了……"
  又是那带着鼻音的笑声,苏继澜在笑的尾音里轻轻开口。
  他说,燕然,其实你跟我,这段关系很奇怪的,觉得吗?突然就重新见面,又突然就在一起了。然后现在又发生这种事,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敢作敢当我了解,可你真有胆量跟我一直走下去吗?
  燕然那边,只是安静了片刻。
  然后,那黑子就来了劲头。
  流氓兮兮的腔调钻了过来,说苏继澜呐苏继澜,你这个要人命的公子哥儿,你说,你都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还敢质疑我的原动力有多强劲?什么叫奇怪呀,你说什么叫奇怪?咱俩可是有十来年感情基础的你忘啦?咱俩是建立在长期共同生活战斗基础之上萌生的伟大的革命情感,懂嘛?怎么让你一说就跟姐夫和小舅子偷鸡摸狗背着人有一腿似的。警告你啊,赶紧把那话给我收回去。要不我可备不住还拿你哥撒气,好久没揍人了,我发现他揍起来挺顺手儿的……哎,我说,苏苏,说正经的,我、我给你哥来那么一下子,你没生我气吧……
  苏继澜闭着眼,手掌心贴在额头,笑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而后,他说,其实,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生气了的,可是,一转眼,就都忘了。
  燕然傻乎乎的嘿嘿着,骄傲着自己的"胜利",同情着苏继琛的"败北",他靠在楼梯间冰冷的扶手上,想象着自己和屋子里那个不知是不是正强忍着不肯说自己有多委屈的男人之间,那几堵厚重的墙都渐渐化为烟尘,不复存在。想象着自己就站在这儿,却可以用目光碰触到对方,可以温柔的抱着他,就如同所有距离已经归零,他就在自己臂弯和怀抱里一样。

story.42

  燕然最终还是没有留下苏继澜。
  他放他走了。
  就像当初一样,任凭他回了那一千两百公里之外的鱼米乡。挥别了北京干燥的风,回到那小桥流水,柳绿花红之中去了。
  画中人又回到画中去,遥想着那画里的景致,燕然忽而发现自己又成了孑然一身。
  一个人,坐在安静到令人发指的屋子里,面前摊着稿纸,手里拿着笔。他一个字也不想写,又或者根本写不出来。可以用来吹嘘的引以为傲的灵感和爆发力,突然和心里头一样,变得空空如也。
  烟抽了一根儿又一根儿,纸团了一张又一张,燕然靠在椅子背上,让那硬邦邦的边沿硌着自己酸胀的后脖颈,直到觉得有了被砍头似的错觉才坐直了上半身。
  他扔下笔,慢慢叹了口气。
  上午,早早就爬起来等着电话响,等到九点,那该死的遭瘟的手机总算出了声,赶快接听了,他直接就问了句"你在哪儿"。
  "机场啊。"苏继澜平和的声调一如往常,昨天的颤音不见了,让人踏实下来,却又担忧这只是假装。
  "说话方便吗?"燕然确认着。
  "嗯,还好吧。"
  "……你哥在旁边儿呢吧。"
  "没有,他在办行李托运。"
  "那你呢?"
  "我在洗手间。"说着,轻轻笑了出来,苏继澜口气里带着几分自嘲,"然后我发现,首都机场的洗手间,比虹桥机场的干净。"
  "那是因为时间早,下午你再看可就……不是,等会儿吧。你还有心思注意这个?"燕然捏了捏眉心,一脸没辙。
  电话那头是一阵低笑,苏继澜略作停顿,而后开口。
  "燕然,你知道,我是躲着我哥才给你打这个电话的……所以……"
  "……你说,我听着呢。"
  "所以,也许回苏州之后,我再给你打电话就不是那么方便了。"
  "嗯,我知道。"
  "总之,我尽力。"还算平静的说着,苏继澜轻轻叹息,"你……别傻等,我有了机会,自然会联系你。"
  "我其实挺精的,可这得分是对谁,搁你跟前儿,我就傻缺了。"只有笑声显得傻了点儿,燕然原本还有几分迟疑,却在想到那个躲在洗手间争分夺秒也要和他说句话的小子,那完全没了生意场上的潇洒的苏老大狼狈的模样时,再没了迟疑的心思,掌心在膝头磨蹭着,他把一直没说过,却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苏苏,那什么,你可别说我俗啊。我从昨儿夜里就想来着,等你回来……我吧……我想,跟你一块儿住。你懂我意思吧?就是柴米油盐的那种,一个碗里吃饭,一个被窝……哎,你要是不答应可赶紧的啊,要不后头我还有更恶心的词儿没说呢。"
  "……那就说啊。"苏继澜屏住呼吸听着,不敢笑,不敢叹,乃至连嗯一声都没有的听着那土里土气,却至真至纯的言语。
  那黑子说,苏苏,我是想跟你,就像我爸妈那样儿,一天天过日子,我这人毛病是多点儿,脾气是大点儿,可我肯定对你好,成嘛。苏苏,你要是也有我这种想法,等你从家回来,咱、咱……咱俩就一块儿过吧。
  磕磕绊绊,结结巴巴,一向说话利索到讨人嫌的燕然,在说那番话时,却完全没了流畅的表达力。
  苏继澜听他说完,好半天没言语,而后突然笑出声来,他边揉着眼眶边问,这些听起来好像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人说的话,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而后在对方还没来得及郁闷之前就开了口。
  "都等我回去了,再说吧。"
  那声音不是敷衍或者推诿,那是一种肯定的答复,燕然感觉到了。
  于是,他点头答应。
  "可不许说了不算啊。"解脱了一样的做了个深呼吸,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竟然在发烫的侧脸。
  又简单互相叮嘱了两句,苏继澜挂了电话。从洗手间出来时,不远处那一排银灰色座椅的末尾,坐着自己的大哥,西装革履,稳稳当当,鼻梁上架着墨镜的苏继琛。
  稳定了一下情绪,他走了过去。
  "……你刚才去哪里了。"一眼看见二弟走近,苏继琛立刻站起身。
  "洗手间。"说着"实情",苏继澜并未看大哥一眼,只是默默坐在旁边。
  "……在洗手间里还要忙业务吗?"那微皱的眉头和镜片后头投射过来的审视眼光让人很不舒服,"我给你拨了两次电话都占线,其实你是在打给'他'吧!"
  "……知道又何必问呢。"心里一紧,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现,那淡然让被讽刺的人加倍的不爽了。
  苏继琛阴沉着脸,压低了声音,朝着二弟伸过手去。
  "拿来。"他说,"手机给我。从现在开始,只要有我在,你就休想再跟他说上半句话!"
  苏继澜看了一眼大哥那似乎是格外认真的冷酷表情,只是片刻的无言过后,就从嘴角挑起一个浅笑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慢条斯理交到对方手上。
  苏继琛接过那漂亮的iPhone,便直接去翻找通话记录。他看着上头出现频率相当高的,而且就在几分钟之前才联络过的那个名字,立刻皱起眉来。
  "你都不知道清除一下通话记录嘛?"
  苏继澜听着话语里明显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成分,只是淡淡开口,说了句"我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确实如此,如果说刚刚被自己的行为碰触到良知深处的道德底线时,他尚且还有一丝恐慌,还会刻意躲避着什么,那么事到如今,似乎反而没了隐瞒的必要。
  "在你的问题解决之前,我先替你保管。"把手机塞进随身的包里,苏继琛沉吟片刻,再次对二弟伸出手,"还有钱包,拿来。"
  仍旧是仅仅刹那的眼神变化,苏继澜一如刚才那般很快平静下来,只是更加觉得讽刺的一声轻叹,便还是平平稳稳把钱包掏了出来,交给那看来是想施行家长制的大哥。
  苏继琛捏着那纯黑色质感绝佳的钱包,拇指滑过右下角银亮的Dunhill标志,而后微微眯着眼翻开。
  还好,相片夹是空的。
  他确实已经做好了看见那黑乎乎的土狼嘴脸的思想准备了,他甚至想如果真的见到了,一定要立刻抽出来撕个粉碎。若是二弟跟那家伙的合影,就至少要把那令自己厌恶至极的一边撕个粉碎。
  满脑子微暴力念头的苏家大哥,那见到空荡荡的相片夹时,不易被察觉的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没有逃过苏继澜的眼。
  他觉得可笑非常。
  他觉得眼前这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简直已经被眼前的情况搞得低龄起来了,没收他的手机,还要没收他的钱包?这做法真是和父母听说未成年的女儿在和街头痞子鬼混,或是跟中年大叔搞援
交时的慌不择路有一拼,限制联络途经,切断经济支撑,那么接下来又是什么?查验有无身患花柳,还是干脆逼他穿上贞操带?
  "哥,要是有商务电话打进来,你确认之后,记得叫我接一下。"轻描淡写说着,苏继澜扭过脸去看向落地窗外的停机坪。
  他不想再跟大哥对视了,因为那张脸上的阴郁让他心烦,那墨镜不能完全遮挡住的青紫更是让他悲哀到想笑。
  但苏继琛似乎并不准备保持沉默。
  一声沉重到像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叹息之后,跟过来的是强压着恼火的"教导"。
  "继澜,你这些年来已经足够让家里操心了,就别再更进一步了好不好!"
  操心?是嘛……你的定义比我给自己的轻多了,我一直觉得我是让家里伤心寒心了的呢。
  更进一步?是嘛。若是你这个做大哥的不把这些事说出去,也许距离更进一步还远着呢……
  "你三十了!而立之年,事业有成的同时也要想想自己的名声!"
  名声吗?我的名声已经足够好了,也许正到了该破坏破坏的时候。而且,大哥,你是真的在担心我的名声问题嘛?还是说,你更担心你自己的?
  "家里不需要你在物质上有什么贡献,可、可你也别总做让家里丢脸的事啊!"
  好吧,这错确实在我,我能给的只是物质贡献而已,我能做的只是把钱源源不断汇进家里的账户上而已。冷漠的是我,让家人丢脸的也是我,我可以道歉,但我真的不打算奢求或是乞求什么原谅。
  "继澜……你怎么能……怎么能跟那种人混在一起!那么个只会动粗的市井野蛮人!"
  ……
  哥,你真可笑。
  我们混在一起了是不假,可你说他只会动粗?错了。他是个文人,也许落魄,但的确是个文人。他未必心思细密,但是真切而且执着如一,他能逗我笑,能让我并非出于自私的更知道心疼我自己。他有太多的东西是我这辈子都学不会买不来的,至少那种生活在炎炎烈日朗朗乾坤之下的坦荡,你,与我,就都欠缺得很吧。
  你说他市井,我不反驳你。没错,他就是在市井间长大的,大杂院,筒子楼,纷乱嘈杂拥挤,遵循着没有秩序的秩序,恪守着不像原则的原则,自由浪荡无所顾忌。我承认他市井,但我羡慕他不必像你我这般戴着所谓世家子弟道貌岸然的面具活着。
  至于,你说他野蛮……
  大哥,你是我的亲哥哥,你告诉我,跟这个都舍不得对我凝眉瞪眼的"粗鲁市井的野蛮人"比起来,你打在我脸上的那一巴掌,究竟崇高儒雅在哪里。
  我知道,也许你会用被逼无奈做借口,也许你会说是我把你逼到了那一步。好,就算是吧,是我话里太伤人,是我的过错。识大体顾大局的是你,清高正统的是你,时时处处考虑到苏家名声的是你,关键时刻敢于大义灭亲执行长兄如父的威严的,也是你。你是全天下为人兄长者的楷模和典范。可是,大哥,你我那打不断的血脉相连都不能让你暂且放下家族二字,都不能让你哪怕只是极短的片刻来从我的角度想一想,都不能让你施舍给我半点即便是虚假的有利可图的宽容跟体谅……这又都是因为什么!
  哥,你先于我来到这世上,所见所闻,你比我多,责任压力,你比我大,我不懂事,我幼稚,我任性,我这个得宠的次子理应对你敬畏三分,就算我本心视礼教如刑罚枷锁,我还是愿意出于礼教敬畏你。但你现在所说的这些话,你对我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我确实是真的不敢苟同。
  如你所言,我已是人到三十年届而立,那你应该想过吧,当初你那小小的纤细瘦弱的二弟,你那始终跟在你的背后,追着你的影子,怕你,崇拜你,仰慕你的小继澜,早就在你一回头时长大成人了。
  他有了他的活法,他不再甘愿低着头迫于谁的威严做有悖于真心的无奈抉择了。
  很悲哀,很惶惑,但这是事实,你可以不承认,但你真的无力辩驳。
  "继澜!我说话你到底听了没有!"略微抬高了一点音量,又怕让周围的人听出端倪来,苏继琛抬手碰了一下二弟的胳膊,"你必须和他断绝来往,这件事没得商量。"
  苏继澜转过脸来看着他,然后开口。
  "这件事确实没得商量。昨天我就告诉你了,我办不到。"
  牙关紧咬到太阳穴都见了绷起的血管,苏继琛强忍着没有暴跳如雷。再次压低声音却加重了语气,他仍旧试图进行规劝。
  "……继澜,他当着你的面动手打我!我是你大哥!他竟然敢那么嚣张,你就不觉得过分?!"
  沉默着,感觉着耳膜上那咬牙切齿的余音缭绕,苏继澜点了点头。
  "是很过分,他不该打你……就算,他打你,是因为看不得你打我。"
  "我!……我那是因为在乎你!我受不了你那么跟着他……堕落!"
  "是啊……他打你,也是因为他在乎我,这两件事的初衷完全一致。要说'堕落',不怕你笑话,我这个人呐,可能从根本上,要比他更堕落呢。"被逼得开始使用堕落这种书面语的大哥,在苏继澜眼里可笑可悲得无以复加,绞缠在难以名状的复杂逻辑里不能脱身的大哥,在苏继澜眼里可怜可叹到无法形容。他觉得自己都没了挑起嘴角的力气,心思烦乱的吁了口气,他闭眼捏了捏眉心,然后在听见候机厅响起登机提示的广播时,解脱了似的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哥,该登机了,咱们还是别纠缠不休玩绕口令逻辑了吧。放心,我会老老实实跟你回去的,反正迟早都要面对,我也想通了,赶早不赶晚吧……"

story.43

  一阵似乎是盘旋而过的声音在若有若无的远空出现,又瞬息消散了。
  燕然猛抬起头往天角望去,却只见到了深秋高远的灰蓝。
  "然子哥,你想什么呢,喂?"
  "啊,噢噢,听见了,刚才信号不好。"燕然回魂,磕了磕手上那不知不觉间已经烧掉了一大半的香烟,他赶紧重新回到通话内容中去,"那什么,你刚说哪儿了?"
  "我说啊,那稿子主编看过了,说好多了已经。再校对校对修饰修饰就能发了。"
  "是嘛……那就好。"应该算是好事,却完全没有听到了喜讯的快乐,燕然干脆把只剩了短短一截的烟扔到地上踩灭,然后吁了口气,"那什么时候我再找你把稿拿走?"
  "啊?干吗还要拿走啊~?"
  "你不是说还得修饰修饰嘛。"
  "哦,不用了,这事儿我来就成。"
  "……是嘛,那麻烦你了啊。"
  "嗨,客气什么。"电话那头的瑞丽女郎话说得爽朗,跟着片刻的犹疑,然后就是小心的试探,"那个,然子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啊?"
  "要不就是说话不方便?要是不方便那我回头再联系你。"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挨我爸妈这儿呢,没跟你嫂子一块儿。"
  "行了你又拿我打镲。跟我哥一毛病。"对方轻度不爽着,却不留神说漏了嘴。
  "你哥?"燕然下意识质疑。
  "啊,我堂哥。特臭贫,讨厌着呢。"那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说是撒娇了,"她净爱损我,还管我叫'陈有阿'!"
  "什么?"
  "'郁可'啊,我小时候写字儿密,他就说我写自己名字回回都看着更像'陈有阿'。"
  "哎我说,你不提我还真没注意嘿。"让这小小的笑谈改善了点心情,燕然觉得舒服了一点儿。
  "注意不注意的,你以后可不能那么叫我。"
  "成,放心,我不破坏你哥专利。"毫无意义傻笑了两声,又随便聊了几句,燕然挂掉了电话,从里屋走了出来。
  老爸老妈正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瞅见儿子进来,正在嗑瓜子儿的老太太开了腔。
  "又躲着我们俩跟谁聊呢?"
  "A女士。"干脆信口胡说着,燕然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接着一屁股坐进沙发里,也抓了一把瓜子。
  "你还少糊弄我。哎我问你,我没退休之前,有一同事跟我特好,还记得吗,上咱家来过,姓蒯,蒯阿姨?"
  "哦,记得,怎么了。"
  "头天儿她给我打电话来着,说她们家街坊的儿子……"
  "嗯?嗯嗯嗯??"燕然发着怪声打断了母亲的话,他吐出唇齿间的瓜子皮儿,瞪大眼看着老妈,"您等会儿吧,我说您是不是又想给我介绍对象呐?怎么着?同事街坊家的儿子?妈,您连我本质都看出来啦?知道我不想找女的所以给我找男的?您还真英明决断嘿。"
  "你有病啊你,我这儿还没说完呢!"老太太白了儿子一眼,接着开口,"是街坊儿子有一发小儿,那姑娘是……八二年的,比你小三岁,人家是医院护士,个儿挺高,人也挺白净。"
  "您瞅您说得这有鼻子有眼儿的,看见相片儿了是怎么着。"燕然嗤之以鼻。
  "你要想见我这就管人家要啊~~"老太太来了精神头儿,可还没萌生出什么,就让燕然给按回去了。
  "不见。您趁早死了这条心。"
  "看还没看呢就不见!万一人特好呢?"
  "那万一人特次呢?"燕然反问,然后接着唠叨起来,"万一她跟您老同事那街坊的儿子有一腿呢?男人跟女人之间哪儿有纯友情啊,您当谁家儿子都跟我似的这么圣洁呐?万一人家俩发小儿早就私定终身了您说您不是棒打鸳鸯两离分嘛~~!再说了,八二年的,属狗的吧,就冲这属相都不成。我属羊,她属狗,您是打算弄一牧羊犬回家来天天管着我嘛?我还跟您说啊,您要敢私下里安排见面儿什么的,我可离家出走,我走了可就不回来~!"
  "你趁早儿别回来!"燕然妈抬手给了那混账儿子后脑勺一巴掌,"这儿跟你商量事儿呢,就不够你臭贫的……"
  一阵笑声传过来,是坐在沙发另一头的老爷子。
  "怎么样,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他得噎得你嗝儿喽嗝儿喽的吧,你还不信。"
  "去去去,没跟你说话。"老太太一并瞪了那两父子一眼,然后还不死心的嘀咕,"要说,护士其实挺好的,多细心呐……"
  "妈——!"燕然觉得脑袋大了三圈儿,"护士在单位伺候人,在家您当她还乐意接着伺候人啊,再说当护士的未必细心吧,那打错针喂错药的不比比皆是嘛!都跟您说了别瞎操这份儿心了您就消停消停不成呐。"
  "……活该你当一辈子土光棍儿!"骂了一句,老太太沉默中郁闷去了。
  心里暗想着"您儿子早就把身心健康灵魂以及肉体都交给一叫苏继澜的大宝贝儿了",燕然偷笑着又抓了一把瓜子儿。
  他表面上藏得不错,不管再怎么心神不宁,父母面前,他还是给够了面子的。为了避免回家之后除了在安静里烦躁做不出别的,燕然决定收到好消息之前,都先赖在爹妈家里。
  图个热闹吧,他想。热闹热闹,省得心里头沁得慌……

  苏继澜坐在飞机上,睡着了。
  从来不搭乘经济舱的苏继琛在头等舱订了两张票,一张靠窗,一张靠过道儿。拿到登机牌的时候苏继澜就发现了,自己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
  那是当然,能多一层保险就多一层保险,要不万一他等飞机一开舱就跑掉,苏继琛可没把握自己这当了多年书生,早就放弃了游泳队基础的体能,可以很快追上那个闲来无事就在跑步机上打发时间的二弟。
  于是,被冷冰冰的机舱和其实也差不多就算是冷冰冰的大哥挤在中间,苏继澜只剩了往窗外看的自由。
  起初,是首都机场宽阔的停机坪,而后,是随着飞机上了跑道而开始向反方向闪过的远景,再之后,是穿过灰暗云层之前,一点点,越来越在视线中变得模糊的整座城。
  苏继澜脑子里空空如也。除了几句歌词。
  "我在街头,你在天空,泪水各自汹涌。当飞机在某个地方降落,这份情也失去联络……"
  他想了很久才记起来,这是李玟的歌,他记得这是自己上大学时流行过的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它的名字。
  不纠结在这上头也罢。他想。
  毕竟,他和燕然就算一个在街头一个在天空,也未必泪水各自汹涌。至少他就是不想掉泪的,有什么必要呢,又不是情人分手。而至于飞机降落之后,这份情会不会失去联络?
  联络起来也许会受到一些阻力,手机让大哥拿去了,钱包也一样,仔细想着自己全身上下现如今就只有上衣右边的口袋里还有在机场买烟时找回来的十几块零钱,苏继澜有点觉得可笑了。
  他穷了。
  人家是穷得叮当响,他是穷得连响都不响了。在北京混了这些年,最明显的变化之一就是他开始适应极度缺乏硬币的生活。过去在老家随便一摸就能抓出一把一块钱大钢镚儿,现在却就算刻意去翻找,都不一定能找出来一个半个。
  这并不是因为他当了老板,发了财,信用卡取代了一切,实际上他从高中时代起就发现这一问题了。还记得那时候去超市买东西,收银员带着很歉疚的表情说"不好意思没那么多零钱找给您了,钢镚儿行吗?",苏继澜点头同意的同时着实莫名其妙了一把。
  他还记得自己在上大学后,某一天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自习室里,为了赶走困倦情绪而忽然想起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燕然那理所当然的表情,他甚至完全记得那家伙的口气。
  对啊,没错儿啊,一般北京土著都不爱要镚子,反正我就不爱要。人家给你,你得伸着手接,这跟叫花子有什么区别啊,大丈夫不能吃张手饭……小时候我跟我爸出门儿买东西,那卖东西的找他一把钢镚儿,结果老爷子当时就汆儿了,说"你打发要饭的呢!?",哗啦就给扔回去了。再说,钢镚儿分量沉你不觉得嘛,同样是一百块钱,是揣着一张纸方便还是揣着一兜子小钢饼子方便?不光如此,钢镚儿它可是会响的,一边儿走一边儿哗啦哗啦的……那才真叫穷得叮当乱响了。还有,万一掉地上了,指不定蹦哪儿去呢,丢了都不好找。这些都放一边儿不说,其实客观来讲知道最关键的是什么嘛。来,你过来点儿我悄悄儿告诉你……货币流通,得有个源头吧,源头是哪儿?就是北京。白纸坊的印钞厂昼夜不停印票子,出来之后肯定是先在北京流通吧,嘎新的票子堆积如山在那儿等着你呢。谁还哭着喊着非得要那耐磨的镚子啊。明白没有宝贝儿?
  "明白了。传统文化,地域观念,以及首都优先。"苏继澜没有表情的点头,"连普通话都是以北京话为蓝本,统治与强权是对不公平现象的最佳解释……"
  "哎哎哎哎~~~怎么说着说着就跑得敏感话题上去了。"燕然开始挠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可不就得轮流转嘛。六百年前南京是大明都城的时候,北京可就是一偏远小城市。几千年前你们家那片儿吴越争霸,夫差勾践俩人儿正打得火热的时候,北京还人烟稀少虎狼出没呢。上海现在繁华吧,中国第一大都市,那不也是近代才突飞猛进起来的嘛。你得横向结合纵向看问题知不知道,现在北京是首都,你能说一百年之后就肯定还是首都?说不定就变成乌鲁木齐了……你笑什么笑,我说正经的呢。哎,这话可就咱俩私底下说说,你可别上外头给我宣扬去,说我攻击党
中 央,污蔑大好形势啊……"
  苏继澜笑得肩膀直摇,他轻轻拢了一把柔软的头发,而后看着那似乎还真是在严肃认真说这件事儿的家伙,努力平静下来之后说,好,那这可不可以算是我抓了你的小辫子?
  燕然若有所思,继而摇头叹气。
  "我其实很想配合你一下儿来着,真的。可我没小辫儿啊……不过你要是真想抓我弱点要挟我,有个比小辫儿还当场见效的地方,就看你乐意不……"
  "我不乐意。"那混球一低头,苏继澜就知道他要说的是哪儿了,红着脸鄙视的瞧着对方,他指了指桌子上那本做满了笔记的《中古文通史》,"别聊了,看书。"
  "是喽~"故作认命似的点着头,重新把注意力往书本上集中的燕然,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让旁边的人用余光小心翼翼"浏览"着,而很快也只顾着跟知识点搏斗的苏继澜,同样没有发觉有双眼在得了空闲时,用怎样的视线滑过他的唇角眉梢。
  那是他们大一第一学期的事儿了,那是十二年前的过往。十二年一个轮回,当年的自 慰神人,现在还是老样子,那火爆的脾气犯贱的嘴,惹人厌的色气和让人嫉妒的率真……
  那个……靠笔杆子活着,却时不时就兽化一回的……野蛮人……
  想到这个定义,苏继澜忍不住笑了。他忽然觉得,大哥拿来形容燕然的这三个字,过滤了贬义成分之后,说出来竟然是那么像个打情骂俏时诸如"杀千刀"一类的词汇。
  这事儿不能让那家伙知道,不能给他臭美的余地……
  沉默着,胡思乱想着,靠在稍稍放平了一点角度的柔软椅背里,苏继澜慢慢被困倦搅得思路没了条理。
  轻轻合上眼,他睡着了。
  他睡了大约半个小时,没有戴防噪声耳塞的情况下,浅眠在手肘被碰触时忽而转醒,侧脸去看,苏继琛正把飞机上提供的餐点盒子递到他面前。
  "吃点东西。"
  "……不饿。"拒绝着,却还是接过餐点,放在撑起来的小桌板上,单手揉了揉太阳穴,苏继澜转而往窗外看。
  白到飘渺的,是茫茫云海,看不到下面的半点景致。波音747在云端平稳掠过,再次降落时,便已是身在另一座城了。回家的路走了大半,还要走下去,直到站在熟悉的水岸,直到走过玲珑的石桥,直到穿过幽深的窄巷,直到迈进故家的门槛。

story.45

  飞机飞了两个多小时,这段时间对于谁都是短暂却格外难熬的,燕然第三次下意识的往窗外看时,终于让老太太察觉到了异状。
  "然子,你看什么呐。"
  "哦,没事儿,我老听见有飞机过……"
  "瞎掰。最近的是南苑机场,还离咱家二十里地呢,你要是辣椒油吃多了老耳鸣,就赶紧瞧大夫去啊。"忙着洗衣服的老妈没工夫多问儿子究竟发的什么疯,把衣架整理出来放在凳子上,便又回去守着洗衣机了。
  燕然心里暗暗一声哭笑不得的哀叹。
  好样儿的,行,燕黑子你好样儿的,这刚几个钟头不到你丫就麻了爪儿了,那他苏继澜要是一走半个月,你就干脆找根儿绳儿上吊得了。活什么大劲啊,亏得你是一大老爷们儿,你瞅你那揍性,跟个三岁小屁孩儿有什么区别?腆着个脸你还蒙你老娘,牛逼你干脆跟她挑明了多好,你就说你准备傍大款了,你跟了一特有钱的财主,你们俩已经睡过了,只不过他是男的。没关系,妈,男的好,男的生不出来孩子,这不就省得您还得帮忙接茬儿伺候隔代人嘛。再说现在中国还不许俩男的结婚呢,我们俩不结婚,也就永远不会离婚,您就又少操了一份儿心。更何况他是一好孩子,他不可能不孝顺您,您等于凭空多了一大宝贝儿子,您说这得够多洪福齐天呐~~这一举三得的好事儿您不干?我都替您亏得慌!哦对了,妈,其实,我傍这大款吧……您还真认识,他叫苏继澜。他送您化妆品来着,送我爸烟斗来着,您还记得嘛……
  燕然在心里百转千回的念叨着,嘲讽着,胡思乱想着。他突然觉得这胡思乱想其实也不无道理。自己早晚都是要跟家里承认或者说坦白的,早晚要面对"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早晚要真的像个大男人那样,就算是明知没有硬气功,也还要闭着眼,弓着步,等着那终会到来的油锤贯顶的刹那。
  他觉得有点儿轻微的手心发凉,腿肚子发颤,脖子发梗,太阳穴发胀。
  爸妈不会接受的吧,不可能接受的吧,这是常理,就像苏继澜那个假么三道的大哥似的,抬起手来给上一巴掌。不过,他相信他若是挨打,很可能不是巴掌,很可能会是笤帚疙瘩擀面杖。或者,就正是老妈手里正在用来晾衣服的那根竿子……
  燕然一哆嗦,扭过脸去了。
  他想,自己要真是某天准备坦白交代并且不奢求有什么宽大处理的时候,前一夜他一定要偷偷把爹妈手头抓得到摸得着的所有凶器都藏起来先……
  否则若真是让逼急了的父母来一顿暴力的绝望的爱,他还真未必扛得住。就算有体育队的底子,可他终归不是变形金刚……
  "然子!你聋啦?!"突然被喊了一嗓子,燕然一激灵,赶紧答应了好几声。从沙发里窜起来跑上阳台,老妈正抱着刚洗好的被罩瞪他,"叫你三声不答应,你嘴里含着个臭苍蝇……"
  那黑子立刻傻乐。
  "没没没,我就是含着我自己个儿袜子来着。"
  "少跟我贫,过来帮我把被罩晾上。"老太太说着,把那还有些滴水的被罩塞给蠢儿子。
  "哎。"燕然接过,借着身高优势,几下就把沉甸甸的一团展开抻平,搭在了晾衣绳上,"成了,还有吗?"
  "没了,你当我跟你似的,非得攒俩礼拜才洗一回衣裳。"
  "妈吔~~我要真是您亲生的,麻烦您以后少讽刺我两句成嘛。"燕然故作愁眉苦脸,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的斜了他一眼,略做停顿,而后换了语气开了口,"然子,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儿?"
  "啊?"
  "甭装傻,到底是不是。"
  "……没有啊~妈您这话忒突然了吧。"
  "你小子少糊弄我。"解掉围裙,老太太拽了拽袖口,然后抬头看着儿子略有躲避的眼,"我是你妈,你是我生的,有什么事儿都别想蒙我。再说你也没长着那会蒙人的脑袋。"
  燕然沉默了。
  他反复咀嚼着母亲的话,反复衡量着这句话的分量和权威度,然后,他投降了。
  他说,妈,其实,我确实心里头有事儿。
  "嗯,说吧。"老妈做好了准备,耐着性子等他开口。等了半天,等来了一声轻叹。
  "妈,我都三十了,就算我再晚熟,也到了该有点儿心事儿的年龄了……跟您说实话了吧,我想……那什么。我想,去趟苏州。"
  母亲听完,略微惊讶了一瞬,继而轻声问,干吗去啊?
  燕然憋了半天,只严肃认真回答了两个字。
  "旅游。"他说。
  老太太盯着儿子,看了三秒钟。
  "旅游?"
  "啊。"
  "你说着玩儿呢吧。"
  "没有。"燕然摇头,"妈,我当真的。"
  "不是……"老太太皱着眉迟疑了片刻,想从燕然脸上看出半点欠打的玩笑意味,可到最后却失败了,"你吃多了?好么央儿的旅什么游啊?你这也忒想起一出是一出了吧!"
  "妈……"抓了抓后脑勺,燕然低头想了想,又抬起眼,语气总算不那么严肃了,"我也不蒙您,确实是刚决定的。"
  "那你总得有个原因吧?!"老妈有点儿急了,这莫名其妙的旅游念头让一贯按照常理来分析问题的老太太茫然得不行。
  "……我不是现在正写一连载嘛……"突然在刹那间来了灵感,那黑子尽量表现得像是在不大好意思的陈述事实,"连载里头有关于中国江浙一带人文历史的内容,主编让我写生动点儿,可我连江浙一带都还没去过呢,怎么写啊……"
  "你不是去过上海嘛?"
  "哎哟妈……上海是大都市,我要找的是那种小桥流水人家……"
  "那就非得体验生活去?"仍旧皱着眉看着那小子,老太太还是觉得有异样,"你不会干脆不写那稿儿了?原来你不都是说不写就不写嘛?"
  这回这句话,倒确实是给了燕然更多可以用来当借口的灵感产物了,无奈的几声干笑,他伸手从牛仔裤屁股口袋里掏出钱包来,从里头抽出一张全新的工商银行卡,拉起母亲的手,将卡放在掌心。
  "嘛呀?"老太太不解。
  "您收着,这是新办的一张卡,明儿以后我连载挣的钱,编辑部都会给我打到这张卡上,只要我还写,里头钱就不会断。这卡给您了。"
  "给我干嘛,我又不缺钱花。"莫名其妙着,燕然妈想把卡给儿子塞回去,却被立刻拒绝了。
  "妈,跟您说正经的吧,我爸这回一摔着,我想了好些,真的。我觉得我还真是得多挣点儿钱了,明儿以后您跟我爸……"
  "等会儿。"老太太拦住了后头的话,叹了口气,她把银行卡不容辩驳的重新塞给了燕然,沉吟片刻,母亲开了口,"然子。你这是昧着良心逼着自己写东西呢,对吧。"
  "妈,我没……"
  "你甭说了。我还能不知道你?我从你还没个坛子高的时候一天天儿眼瞅着你长这么大的。一个眼神儿我就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然子,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现在这活儿你其实根本不想接?"
  生身老母,想得明白看得透彻,声声珠玑字字见血,燕然只觉得自己完全没了辩解的余地或是本事了。
  他决定承认。
  "得,您说是就是吧,可我这不也是想多挣点儿嘛。我从打毕业,也没怎么管过家里,您跟我爸都没落着我的好儿,我这心里头就够不落忍的了。这连载我是不大想写,这我不蒙您,可我这不也是为了给将来打打底子嘛,这钱……"
  "你给自己打底子干吗给我钱呐。"斜楞了燕然一下儿,老太太表示不屑。
  "您先让我说完了成嘛……我是说给我开开文路,将来在这行儿站得稳当点儿。要说钱我是真用不着。"
  "我也用不着。"
  "您用不着就给我爸,让我爸爱买什么买什么呗。"
  "你爸也用不着。"
  "您都不问问就替我爸拍板呐……"
  "问了他也肯定说不要。"老妈有点儿烦了,眼前这个纠缠不休的话题弄得人怪起急的,"你光把你自己养活了就成,甭管我们俩,我们俩不缺钱花。"
  "知道您不缺钱,可多点儿总比少点儿强吧。您就当我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山崩地裂世界末日之前想尽尽孝心成不成?"
  那黑子一通狗急跳墙的话,倒确实有了些许功效,他成功的把老太太给逗乐了。
  不过只是短短几秒。
  而后,母亲渐渐收起笑容,看了他一眼。
  "然子,没人说你不孝顺。知道你是想让我跟你爸吃好点儿住好点儿,可我们俩都简简单单好几十年了,就算有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去,有大房子也住不习惯。你真不用管我们,啊~~你自己个儿挣钱也不容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跟你爸呀,一个脾气。都倔的跟骡子似的,宁可梗梗着脖子撞一头破血流,也不知道低个头弯个腰。就你这性子,现在能想着多给将来打打基础已经够可以的了。"语速不快不慢,声调不高不低,燕然妈只是说着最朴实的实话而已,可那些话,尤其是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就特别让人听着眼眶发胀,老太太说,然子,这卡,你好好儿存着吧。你逼着自己违着心挣的钱,妈舍不得花……
  燕然皱着眉头,只愣了片刻,就觉得鼻腔一阵酸涩。
  他想,自己果然是个混蛋王八蛋呐……
  你妈你爸,生你养你,把什么都给了你了,到头来却什么都不从你身上拿。你都三十的人了,没个风风光光的工作,没个漂漂亮亮的老婆,没个乖乖巧巧的孩子,你没让你爹妈享受到一天的三代同堂天伦之乐。你小子耍单儿耍了若干年,到头来跟一个"梦被埋在江南烟雨中"的苏继澜缠缠粘粘甜甜团团圆圆绵绵了。不仅如此,你还故意瞒着他俩,你还想打着为二老着想才不能说的旗号装的跟个大孝之子似的牛逼哄哄腆着个脸招摇过市。
  燕然,你丫到底还鸡 巴算不算个男人?算不算个杵天杵地拍拍胸口敢喊一嗓子问心无愧的大老爷们儿?你到底有没有勇气把本来就该你背负的罪过揽过来,扛在身上往前走的能耐?你当年打群架的胆儿呢?你当年给苏继澜出头拔冲的胆儿呢?你抬手就照着人家大哥眼眶子上给了一拳的胆儿呢?!滚蛋操吧,死去吧,上吊跳楼趴火车道去吧你个胆小不如鼠的忤逆种……
  在心里头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燕然觉得眼前稍微豁亮点儿了,脑子里稍微清晰点儿了。他沉默了片刻,回过头看了一眼客厅里还在看电视的老爸,继而转回来对着老妈开了口。用那藏不住亏欠,却也绝不打算妥协让步的语气开了口。
  他说,得了,妈,话说得这份儿上,我再蒙您,就绝对连王八蛋都不如了。跟您说实话吧,其实,我是上苏州有事儿。"
  老太太看着他,眼中是似乎已经预料到的神情。
  "什么事儿,说。"
  告诉自己要镇定,要慢慢儿来,可话到了裉结儿上,燕然心里头还是慌了,这慌乱超越了小鹿乱撞的层次,他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万兽狂奔一样的声音滚过,胸口里有猛龙过江那般的震颤翻卷。憋了半天,他才终于在兽和龙都略微消停了一些之后出了声儿。
  "我是……要去找苏继澜。"
  "……小苏?"
  "嗯。他让他大哥给带回家去了。其实,得说是给绑回去的。他不想走……反正我这么自作多情想着啊,是不想走。可他大哥还是逼着他回去了。然后,我怕他一回家,就肯定得出点儿什么事儿……他们家那情况……挺复杂,挺没法儿说的。反正……现在吧。妈,我是想,去苏州找他……我快去快回,现在机票能当天订,提前一个钟头的都能订着。我要是今儿下午飞过去,明儿上午就能把他给接回来了。您放心,我不会跟他们家的人起冲突,我大不了可以一句话不说呗,反正苏州话我本来也听不懂……"
  燕然唠唠叨叨说着,每句话吐出来都挺艰难,说了一大半之后,他偷偷看了一眼对面脸色已经在变化的母亲,后半段还没吐出来的,就都咕咚一下子咽回去了。
  母亲那时什么表情呢?
  早有预料?还是晴天霹雳?是不相信这是真的,还是在乞求儿子告诉她这确实不是真的?是轻易就判断了这是个玩笑,还是在用仅存的生为人母最脆弱的那一丝理性在逼迫自己把儿子的话当做个玩笑?
  "然子……"抓着折叠好的围裙的手,轻轻颤抖起来了,"然子,你怎么……说得就跟要追一女的似的……?"
  燕然闭上眼,已经感知到罪孽的裙摆丝绦从他发梢拂过。
  "妈。"睁开眼,他暗暗在心里头主动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罪孽那骷髅般的脚踝,苦笑了几声,他语意含糊,却又已经足够让人顿悟中确认了所有曾经的疑虑的说了句话,"……妈,他要是女的,我还真就不会这么玩儿命的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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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叫惊讶的极点便是无言,燕然的母亲,在儿子对他说了那句话之后,深切体会到了。
  平日里那完全遗传给了下一代的强大语言表达力,在那一刻,瞬间消失无踪。
  老太太就只是没了表情一般的盯着儿子看,呼吸颤抖,嘴唇翕动着,却半个字都没吐出来。于是,出声儿的,就只剩了燕然一个。
  他说,妈,我知道您肯定已经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您先听我说。我爸……腿不能动,我求您了,您先别骂我,别惊动他,别让他回头一着急再摔着,那,我这罪过可就三辈子都赎不清了。妈,您肯定吓着了,肯定接受不了,我懂,您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您就盼着我赶紧娶媳妇儿生孩子过正经日子呢。可……可我真的……我真办不到。原本,我确实不打算跟您说这些的,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与其我成天装蛋玩儿跟您说我是独身主义,还不如干脆……都挑明了。您刚才也说了,我随我爸的脾气,我最受不了什么事儿藏着掖着,既然我没做贼,那我就不想老活得那么心虚。妈……我估摸着,对您来说,对我爸来说……我这事儿……比什么都丢人现眼,比什么都下作。您要真这么想,那我没辙,我只能说我对不起您跟我爸,对不起咱家。但我和苏苏……我们俩……妈,我不怕您觉得恶心,可我们俩绝对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们俩是打算好好过日子的。……我知道,您想让我结婚,是怕将来没人给我就伴儿,实话跟您说,我自己也怕,真的。所以我才非和他在一块儿不可……苏苏您也见过了,我知道您喜欢他,最起码在我说这些之前喜欢他,对吧。他是特好一人,有时候心事儿重了点儿,脾气拧了点儿,但骨子里确实是一好人,他没那么些是非,不油腔滑调耍心眼儿,也不像我似的这么没上进心。他是有钱,可他身上没有唯利是图的毛病……我……我、我是真想,要真是"少年的夫妻老来的伴儿",那等我七老八十了……等我老得出不了门儿上不了街只能挨家等死的时候,我身边要是还能有一个守着我的……我就希望是他。妈……我不是开玩笑的,您知道,大事儿,我从来不开玩笑。您别说我疯了,别说我不正常,也别说我草率。我们俩……认识不是一天两天,我们俩从十六七就认识了,就说中间儿分开过,可天底下我最了解的,让我惦记时间最长的,除了咱家人,那就是他了。……妈……妈您别哭……您别哭……我心里也不好受,我也不想伤您,可这事儿已然这样儿了,您就让我干脆都说清楚了吧。您跟我爸养我这么大,我欠您俩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我不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不会不管您。只要苏苏乐意,我跟他……我们俩给您养老送终。就算他不答应,这事儿我也会坚持到底。我觉得他不会不答应,我爸摔着了,他还跟着忙活,还给送药过来,妈您知道嘛,他拿来的那药是进口的,为了怕我发现价格贵,怕我心里过意不去,他还偷偷给换到别的瓶儿里。您说……他能是不让我伺候自己爹妈的那种人嘛……妈……这话,我就说这份儿上吧。您也都明白了,您要觉得打我一顿能出出气,那就打吧。可您打完了,就别拦着我去苏州了,我得去找他。您也别赌气说我走了就别回来,我得回来,这是我家,您是我亲妈,我要是不回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报应长着眼呢。妈,我想说的……就这么些,这些话可能这辈子我就说这么一回,抬头三尺有神灵,我不敢昧着良心。您无论如何……别不信我。……您已经受了那么大的罪生我养我了,我再腆着脸求您迁就我一回,您就信我说的吧。要是连您都不信我……那我真是……出门儿让车撞死,都闭不上眼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燕然想,自己要说活这么大哪个时刻最痛心疾首,最无助,最无错,最无所适从,那就是这一刻了。老妈就站在自己面前,靠着阳台的墙,低着头,颤抖着肩膀,用多年操劳的粗糙指尖遮挡着那遮挡不住的眼泪。而自己,就站在母亲对面,看着年近六旬的女人再也无法漆黑亮泽的头发,再也不可能光滑细腻的脸颊,同样再也不可能如婴儿般清澈的眼泪顺着指缝滑落时,他是真觉得自己亲手把身为人母的所有美好设想,都尽数烧毁,变成了奢望,甚至连奢望都谈不上。
  他真的成了个罪人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没有装模作样看似说到了伤心处的资格。
  揉了揉酸胀的眼眶,低着头,沉重不安的叹息声过后,他伸手过去,犹疑的,试探的,握住了母亲湿润的指尖。
  被甩开手是理所当然的,他想,于是在真的被甩开时,他那种早有预感的平和心态让心里的刺痛都变得嘲讽一般。
  老太太抹掉眼角的泪痕,沉默中慢慢理了一把并未凌乱的头发,拽了拽并未弄皱的衣襟,而后终于在一声悠长的哀叹过后,带着百味杂陈的语气缓缓吐出一句话。
  "……我当初为了生你,忍了一天一宿,疼得要死要活……没想到……唉……都说养儿防老,可老了老了,他还是让你不省心呐……"
  燕然一哆嗦,连膝盖带腿肚子全都软了。
  "妈……"
  "你走吧……"母亲没让他把话说完,就只是轻轻摆了摆手,摇了摇头,"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吧,爱去找谁,就找谁吧……爱回来不回来吧……"
  仍旧没给儿子说些什么的机会,燕然妈再次叹了一声,便转身只顾去漫无目的的整理那已经挂的足够平整的被罩和衣裳了。
  燕然看着那明显就是在极端矛盾心理中带着最后一丝不舍下着逐客令的态度,站在原地好久,想走,却动弹不得,想说话,却出不了声。
  而与此同时,远隔一千两百公里以外的苏州城里,苏继澜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得了哪儿去。
  到家了,走在熟悉非常却也许久没走过的街道上,踩着儿时不知扶着栏杆望着流水中天空的倒影多少次出神发呆的石桥,穿过幽深狭窄的巷子,感受着那白墙黑瓦带来的,完全和北京那灰黄绛红的污浊的浓烈色彩完全相反的清与净,他终于迈进了自家祖宅的门槛。
  "等下见了爸妈,别阴着个脸。"大哥在进门之前这样提醒抑或是警告着。
  "……你照过镜子吗?"声调极其平和的反问着,看着兄长那才叫真正阴沉的脸色,苏继澜淡淡的笑,然后抬起手来,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眶。
  用意再明显不过了,这就是讽刺,这就是嘲笑,这就是从那个只懂得动粗的野蛮人那儿学来的!!
  苏继琛皱着眉,干脆一赌气摘掉了墨镜。
  "总之,别对爸妈顶嘴,还没轮到你理直气壮的时候!"
  "放心。我现在身无分文连通讯设备都没了,哪来的顶嘴的资本。"轻飘飘扫了一眼明明有理却屡战屡败站在崩溃边缘的可怜的大哥,苏继澜定了定心神,迈开步子进了家门。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规整干净的前庭,苍白如纸的院墙,枝干粗糙的老桂树,还有那一院子让人昏了头脑有如微醺的浓郁甜香。
  秋到浓时,正是桂花落满院子的季节,忽然想起燕然那家伙曾经偷偷咬着他的耳朵,说他身上有种馋死个人的桂花糯米藕的味道,苏继澜不禁低头轻轻笑了出来。
  你与我,就像黑夜与白昼。你是必须高高扬起头,迎着太阳才能生长的向日葵,我呢?也许就是月夜里隐忍舒缓释放着花香的桂树。你有你粗犷的单纯,我有我甜腻的忧伤,你有烈日下油亮的墨绿,我有冷光中浅淡的鹅黄。
  和我的细密心思做个比较,你简单到显得天真,我甚至可以想到,若是我把你比作向日葵,你肯定会傻笑着抓抓那和你这个人的性子一样硬硬的漆黑头发,然后说上一句"哪儿啊~~我充其量也就是墙旮旯儿一棵鬼子姜~~~"
  鬼子姜……
  说实话,认识你之前,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高中时见到学校操场外的拦网边开着一片小向日葵似的花,问了你,才晓得世上还有这么一种高大的草本植物。抗风沙,抗严寒,炕久旱,不管前一年的冬天冷到何等程度,来年三月就又从土里钻出来了。放眼望去,是一片灿烂的金色,和向日葵一样亮眼。
  确实是和你很像的植物啊……
  "听说这是咱学校已经退休的一生物老师种的,早就没人管了。等回头到时候,咱给它'收获'了~!我让我妈腌咸菜使。"
  "这个还能吃嘛?"
  "那当然,要不叫'姜'干吗,地底下一块儿一块儿的挖出来就能做菜吃。我小时候住平房,街坊家里就种这个,窜得特老高,我从院墙这头儿就能瞅见它开花儿~~"
  高大的,野生的,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在严苛环境中依然快乐生长,即便无人照看也可以凭借骨子里那杀不死的顽强活下去的植物……会开出简单明朗的花,还能成为三餐的辅佐力量。
  燕然,这真是像极了你的物种。就连那流氓兮兮的名字都像你的个性。
  只是……现在想来,我们似乎很快就忘了去"收获"那片鬼子姜,冬去春来一转眼,我们就高中毕业了,又是一转眼,我们已是经历过分分和和体验过坎坎坷坷的而立之年。
  不过所幸的是,你还有着你的单纯跟执着,至于我的细腻与忧伤……
  好像,也被那华北平原硬朗强劲的风吹干了不少吧。
  就如同风化作用似的,一旦被消磨掉,即便再回到温热潮湿之中,也无法再轻易重萌。
  说起来,我倒真想看看你这荒漠里都敢发芽的鬼子姜,到了江南烟雨里浸泡上一阵子,究竟会不会退化成墙角柔柔弱弱的蒲公英呢……
  "到底在鬼笑什么!"让二弟那飘渺中不知道神游到何处去的表情弄毛了,苏继琛铁青着脸责问了一声。
  "没。"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话,苏继澜收起刹那间就发散得有些失控的心思,略微低了头,做了个不露痕迹的深呼吸,便一步步走向了正对着他的厅堂。
  爸妈在等他。还有大嫂和侄子。没有其他庞杂的亲戚朋友,可见这是一场纯粹的私家聚会,至于潜藏着多少杀机,究竟"鸿门宴"到何等程度,就依情况而定了。也许还不至于到什么私设刑房的地步,否则大概连大嫂和侄子都不会在场。
  刚才在从上海到苏州的这一路上,苏继澜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在心里暗暗调理清楚了。他不想让自己觉得理亏,不管大哥到底有没有对家里揭露他的罪行,他都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
  尽管来吧,还能怎样。
  忽然有了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苏继澜在看见已许久未见的父母时反而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
  "爸,妈。我回来了。"

story.46

  这话,有时候真是说不得。
  燕然说要是老太太不信他的话,他就是让车撞了都闭不上眼,然后等他出了门儿下了楼,就还真的让车给撞了。
  事儿是这样的。
  见老妈完全不理自己,他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咬着牙离开了。离开之前,他留了一句话,他说,妈,最晚明儿中午我就回来,饭我做,您别忘了让我爸按时吃药,夜里下地留神别磕着碰着。
  他说完,看了一眼母亲的背影,便转身迈步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穿过里屋,穿过客厅,他跟正端着杯子喝茶的父亲打了个招呼,说了声"爸,我先走了",就直奔着大门伸出了手。
  "哦,明儿还过来吗?"低沉浑厚的声音一下子止住了他的动作,刚按上门把手的指头僵住了。
  "……肯定来。"他说。
  "嗯,那道儿上注意安全。"
  "哎。"稀里糊涂应了一声,燕然开门逃出去了。
  他不敢去想自己老妈在阳台上会不会哭出声来,不敢去想老爸得知真相后还能不能让自己再进家门一步,现在他有的只剩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忘我,只剩了"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的悲壮,只剩了"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通达与狂放。
  他豁出去了。
  他得马上飞回自己的狗窝订机票,然后收拾收拾东西就去机场,中午饭飞机上解决,下午两点要是能到上海或者无锡,出了机场就直接打车去火车站,再买票去苏州。或者干脆打车开到苏州去!大不了他可以多给司机加钱,只要在不被警车追杀扫射的前提下用最快速度到达目的地,多掏个三五百的他根本不在乎。
  至于到了苏州之后,自然是按照那小子留给他的地址找他的家。对,他还得带上那张毕业照,上头的地址不清楚也没事儿,大致的地方能找对,门牌号就好办多了。人长着嘴呢还不会问嘛?相信他那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的揍性,但凡是个知情者肯定不会舍得不告诉他。
  另外,他得带着手机,就算苏继澜说了打电话不方便,可关键时刻还是要选择这最快的途径的,至于是否冒险,冒就冒吧,他相信那阴气沉沉一脸死人表情的苏大哥同志还不至于高深到可以一怒之下用什么乾坤大法顺着电波从他手机里爬出来砍人。
  你敢爬出来,我就敢在你刚把砍刀举起来的时候连你带手机一块儿顺窗户扔出去。有本事你就来,你豁得出去死,我就豁得出去埋。反正我用一诺基亚5220,扔了也不心疼。
  脑子里成了开了锅的棒渣儿粥,咕嘟嘟咕嘟嘟的一劲儿乱翻腾,燕然噔噔噔噔顺着楼梯往下跑,然后,刚下到一楼,冲出楼门口的一刹那,他就让车撞了。
  不,其实应该说他把车撞了。
  正好是当年拆迁的时候就一块儿搬过来的老街坊,跟他父母住同一层的赵大爷。
  人家推着小三轮儿刚买菜回来,他跟个人间大炮似的就从楼门洞里头飞出来了,正好撞在车把上。
  "哟!吓我一跳,然子,你怎么啦?!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急成这样儿啊。"赵老头儿赶紧扶住车,"瞅瞅磕破了没有?"
  "没没没没,您瞅瞅您那车让我撞坏了没有吧。"三两下儿拍掉了蹭到裤子上的灰尘,燕然帮老爷子扶稳车把,然后把车推到墙边锁好。
  "然子,你爸你妈都在家呢吧?"老爷子从车上把装着菜的塑料袋摘下来,提在手里,"我还说今儿中午瞅瞅你爸去呢,给他拿瓶儿药酒,喝也成,抹也成,那是我们家老五从东北带回来的,应该管事儿。"
  "哟,您瞅您客气的……"傻笑着,想着会不会是自己的乌鸦嘴果然见效快,还是说因为老妈确实不太相信他那一堆掏心窝子的闪光的语言,才让他真的出门儿就撞了车,燕然想伸手帮着赵大爷拿东西,"来来,我帮你提上去。"
  "不用不用,你甭管,又不沉,我这也是锻炼锻炼,懂嘛。"帮助被拒绝了,推开燕然的手,老爷子让他先赶紧忙自己的事儿去,"你忙你的甭管我,就是待会儿上马路可别跑那么快了啊,汽车和比我这三轮儿结实。"
  "哎,您放心,车灯后视镜保险杠,我撞坏哪儿赔哪儿不就完了嘛。得,那我先走了啊,您上楼慢点儿。"
  燕然跑了,老爷子瞅了一眼那转脸儿就跑远了的背影,没辙的笑着叹着往楼上走。
  "这贫小子……来去一阵风儿,忙的是个什么呢,跟抢媳妇儿似的……"
  一阵风的燕然听不见赵大爷的唠叨,他直奔着小区门口跑过去打车回家了。坐在车上让司机快点儿开,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的情景,家里家外,楼上楼下,赵大爷还说要去看他爸。
  也好,老头儿过去待会儿,聊聊天儿喝盅儿酒什么的,对他家里的气氛多少也是个缓和。
  吁了口气,他沉默了一路。
  史无前例的没跟的哥臭贫穷聊,燕然回了自己家。
  然后,他半刻都没歇着,打电话订了往返票,带够了现今跟银行卡,确认手机和家门钥匙都在口袋里装着,毕业照和证件都在上衣内兜里藏着,鞋带儿和裤子拉链都没松脱现象之后,这人间大炮就又冲出了家门。
  赶往机场的路上,他想,自己真是如有神助,还真就订着票了,而且时间还特合适,今儿下午去,明儿上午回,又是从客流量很小的南苑机场出发,这就更省时间了。再加上降落地点是无锡,好好好,总比上海好,上海人太多,地儿太大,交通上万一出了问题可就太耽误事儿了。
  一路不自觉的庆幸着,不自控的亢奋着,他就那么顶着正当午的太阳出发了。这棵贫瘠环境下野生的,蓬勃而且激动着的鬼子姜,就要去江南烟雨中了。
  不过他不是去浸泡,他是去掠夺。
  赵大爷说得好,他就是去抢媳妇儿的,或者说,他这个主动要求被包养的傍大款的老北,是要去抢他那未来的精神支柱。之前都耽误那么些年了,之后,再多耽误一星半点儿,那感觉都好像"时间"二字在抽他的骨头喝他的血。
  三十了,当说着玩儿的呢?
  不年轻了,不再是十五六岁可以拿青春年少当资本招摇过市的小屁孩儿了,不再是"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的大学生了,他现在是个成年人,处在个应该界定为中青年范畴的尴尬阶段。过去在单位里混日子尚且还有人叫他"小燕",可现在挨家憋字儿写稿,他只听得见街坊家里那四年级的儿子管他叫"叔"。就连那个创可贴草莓熊都要在他的名字后头加上个"哥"。
  不行了,真的等不了了……
  再犹豫不决,怕是想追的时候都未必有体力了,真要到了那地步,又何止是闭不上眼呐,那真是要活脱儿成了冤死的游魂了吧!
  所以,他非得追上去不可,烦恼皆因自取,世事尽在人为,李宁那广告怎么说的来着?"一切皆有可能",NIKE那广告怎么说的来着?"Just do it !"。
  那就DO吧,在青春的最后一朵鬼子姜花凋零之前,他决定要把所有想DO的,该DO的,都给DO了。
  说DO就DO,DO了再说。
  燕然,杀到苏州去了,动作极其迅猛,干巴利落脆,而且没有留下半步的退路。
  一是没有,二是不想,三……是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等到让江南秋日的残留热度照在头顶,等到从苏州站随着人潮走出来,等到像个异类似的半件儿行李也没提的上了出租车,等到那南派的哥用带着明显江南风味儿的普通话问他"先生去哪里"的时候……
  他做了个深呼吸,缓和了一下快要静脉血倒流的紧张,告诉了司机那个他默念了千八百遍的地址,等到车子开起来,带着明显湿度差的温热的风透过车窗吹在脸上,燕然才真正体会到,究竟什么才叫没有退路可守。
  哥哥我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
  那凤毛麟角一般他不会唱走调儿的歌,稍微改一改放在此时此刻就合适到令人拍案叫绝。
  苏州城很小,外城河一周才十五公里多点,那是苏继澜告诉过他的。
  真的体验一次,才发现此话不假。从北京站到他家,开车需要四十分钟,从苏州站,到那个他只在照片背面,以文字形式见过的地点,似乎只是打个盹儿,喝杯茶的工夫。
  而后,当给了钱,下了车,站在繁华了几千年的这座姑苏老城的街边,他才忽然间顿悟,原来想要跨越一千多公里的客观距离,竟然会是这么容易。
  面前,就是一条窄窄的河,河面上,每隔几步就是一座小小的桥。街边是粗壮的法国梧桐,河边是袅娜的垂柳,过了桥,便是他拼了自己老命赶过来,要壮着胆子走进去的巷子口。
  总之,到了这一步,先给他打个电话吧。无论如何像个没头苍蝇似的硬闯,终归太过分。
  那么想着,燕然掏出手机,用已经有些出汗的指头拨通了苏继澜的电话号码。
  他耐心等着,屏住呼吸等着,一直等到电话铃响了第五六遍时,才终于听见了有声"喂?"从那头传过来。
  他忽然停住了原本还在溜达着往前走的脚步。
  那声音,不是苏继澜的。即使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回应声,他也可以当下确定,那绝不是他希望听见的那个的嗓音。
  苏继澜的声音,没有那么冷。

story.47

  接电话的人,是苏继琛。
  必然是他,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怔愣过后,燕然反而淡定了。
  对啊,这个了不起的封建家长制的大哥,要是不把二弟的手机私自扣押隔离审查,那才叫仁慈得不正常呢。
  为自己恼火也好,替苏继澜委屈也罢,总之种种不爽的复杂情绪糅杂在一起,倒成了想笑的冲动和激发无限京痞子超能力的催化剂。
  那黑子怪声怪调儿的哼哼了一声,来了劲。
  "哟,听这声儿……是'大哥'吧?"
  那恶意作弄的言语把重点全放在了某个亲切的称呼上,听得拿着二弟手机的苏继琛额角青筋绷了起来。
  "你还敢打电话给他?"咬牙切齿说着,他只想掐着那混账的脖子逼他把那称谓咽回去。
  "瞅您说的嘿~~我连打您的时候都没眨么眼,打个电话要都能把我吓着,那我还活个什么大劲儿呐。"
  "我警告你!讲话太猖狂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好极了,苏继琛开始急了。燕然斗志更加昂扬起来,这只是个开头儿,接下来要让你更抓狂,抓狂之后是崩溃,崩溃之后是暴跳如雷,暴跳如雷之后么……是骂街跺脚摔手机还是面向墙壁以头触之……就看你这个了不起的大学教授根性如何了。
  "大哥,您看您怎么这么说啊~~我哪儿敢怪您呐~~再说您也压根儿没对我客气过,我早就领教了,您换个词儿威胁威胁我成嘛~~?"
  "少油腔滑调!!我没找你算账已经是你的幸运了!!"
  "是是是,我也觉得我挺幸运的,我就一土著,一草民,您是名门望族诗礼传家,您有钱有势一呼百应,要找一帮正义力量跟我火并,我还真未必受得了,好汉架不住群狼。不过您要说我油腔滑调那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充其量也就是阴阳怪气儿来着,油腔滑调级别忒高,我还真够不着~~"
  "……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怕我毁了你的名声,就尽管继续!你的所作所为我随便给你放到哪里都够你受的!!"
  "哟,大哥,您还真把我给说蒙了哎~您打算给我放哪儿去啊?搜狐新浪网易?还是干脆写成英文找一外国网站贴出去?我知道这背地里写文章捅刀子骂闲街的事儿你们这帮高级知识分子最拿手,没这么两下子您也没法儿行走江湖吧?哎,对了,您可记着,要往外国网站上贴,可一定写成英文的啊,我英文不好,看不大明白也就不闹心了,千万别写俄语的,我爷爷从我小时候就教过我俄语,您就是为了占上风也决不能专门儿找我的强项跟我挑战呐对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五六秒钟。
  "……姓燕的,你以后休想再见到我弟弟一面!就你这种败类我见得多了!别以为我怕你!!"
  "我没敢这么以为啊,我真没这么以为哎~~您这么牛叉儿的人凭什么怕我啊~~可这见谁不见谁的……就还真没法儿听您的了,我是一自由人,我喜欢谁就是谁,我想见谁就见谁~~~这话听着耳熟吧,这是Q哥教我的~"
  "好啊,有本事你就试试看!!"
  "您夸奖,这么说我还真是挺有本事的,我这儿正打算上您家抢亲去呢,您等我瞅瞅地址啊……江苏省,苏州市,平江区,颜家巷,对吧?"
  "!你……你哪来的这个地址?!!"
  "哎哟我的哥哥,我跟您那宝贝弟弟可是同学了好几年呢,还能不知道您家地址?"
  "你休想威胁我!!"
  "我没有啊~~天地良心,我威胁您干嘛呀,我顶多就是按图索骥顺藤摸瓜溜过去趁着夜深人静把他给偷走,别的我还真不会干~~"
  "……行,你有胆就试试看吧。"
  "我好像刚才听您说过一句这话了,您不会说点儿别的嘛?不能来回来去就那么几句狠话吧,就说您是学经济的,也不能语言这么贫乏啊是不是?还是说您觉着苏苏这iPhone使着挺过瘾,舍不得放下了?那您可以自己买一个呀,您可是大学教授,一月能挣一万多呢吧?买不起一手机?不至于啊~~"
  "……我告诉你,你不用废话了,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了,总之你别想再见他,就凭你说的这些话,我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我不能让我亲弟弟毁在你这种无赖手里!"
  "嗯哼,您瞅您把我给美化的嘿~哦,我是无赖?那也成,我就收下这头衔儿了。不过您自己琢磨琢磨,就算苏苏不毁在我手里,也得毁在你们手里,那这么一比较好像还是毁在我手里更好吧,最起码那样儿您一家子人就可以一致对外讨伐我了,省得留下骂名说你们骨肉相残您说呢?"
  还说什么?你让他苏继琛还能说得出什么来?他说一句,燕然那儿有一百句等着呢,他理直气壮,他气壮山河,他气得太阳穴都黑了也架不住燕然这头儿根本就不跟他生气,那调笑的腔调,那酸溜溜的反讽,那绕来绕去和他打游击搞持久战耗尽了他的英雄势头的臭贫……
  他弟弟究竟是因何跟这么个下三滥混到一起去的?!!
  苏继澜啊苏继澜,你眼瞎了?你疯了还是你傻了?!你知不知道这个把你拐带走的野蛮人对你亲哥哥说了些什么?!你、你……你啊你!你不嫌丢脸,我都替你丢脸!
  "大哥~~~~?大哥你在吗~~~?你听得见我说话吗~~~?"连逗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燕然很清楚,自己胜利了。压倒性的胜利,推倒性的胜利。他很清楚对于这个看似一本正经实则完全不讲道理的秀才,必须带着自娱自乐和拿对方娱乐的心态来好好折磨一顿,否则你想跟他平心静气辩论,或是情绪激动争吵,都完全是对驴操琴,还不如直接冲杀过去抢人来得痛快。
  可是,这折磨不能没完没了,一是着实损了点儿,苏继琛人虽说目前为止是个碍眼的存在,但看得出来本质上人品不坏,要不肯定早就对他这个拐带无知青年并进行摧残毒害的臭老北下黑手了。所以,对苏家大公子的损,要见机行事,然后适可而止。二来呢,毕竟自己不想把对方闭上绝路,他很清楚自己的最终目的是拐走苏继澜,不是捎带着气死苏继琛,从动机来看,确实要分清主次的,让对方知道他不是好打发的,而且绝不准备妥协也就是了。第三,也是为了他们俩的关系着想,把他大哥逼成个脑淤血,估计出于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弟兄情,想让苏继澜再搭理他都难了,而且,真要是苏继琛一时冲动对自己亲弟弟下了黑手……这不是会直接导致他燕然立刻变身成禽兽张嘴吃人嘛。他虽然混,可还没愚蠢到喜欢触犯王法,人民警察都挺忙的,就不给人家添麻烦了。
  于是,听见苏继琛那头儿气得已经完全没了声音,燕然鸣金收兵了,他高高挂起了免战牌,然后摇身一变,从单枪匹马一路南下杀进了姑苏城找茬打架的燕国大将军,变成了胳膊底下夹着南北停战协定的谈判代表。
  他要收起花活,动真格的了。
  比谁拳头厉害,比谁舌头灵活,都没有意义,在双方僵持不下的关键时刻,软的硬的,都不如真的。
  他要说真话了。
  他要用真话吓唬人了。
  他说,大哥,你是苏苏亲兄弟,出于尊重,我也叫你一声大哥吧。我知道你肯定不爱听,其实我这么叫着也别扭,可我暂时还想不到别的称谓,所以你就忍忍,先让我把想说的说了。我清楚,我跟苏苏这事儿你接受不了,我不打算来硬的,那样肯定两败俱伤,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扛不住你们一大家子,我更不想因为我让苏苏跟你们断绝关系,不管怎么说你们是骨肉至亲,我和他再好,也是个外人。可我为什么还非得争一回不可呢,主要是因为我现在没有退路了,今儿上午,我已经和家里坦白这件事儿了,我之所以这么豁得出去,归根结底是觉得苏苏值得我这么干,你弟弟苏继澜让我觉得为了他我就是暗杀国家领导人都不是不可能。大哥,你结婚了,对吧,你想想你对你老婆什么感情,那我对苏苏就是什么感情,真的,你能摆出来一万条理由来说我们俩不能在一块儿,我就能摆出来一万零一条理由告诉你我非得跟他在一块儿不可。你想想要是有人一定要从中作梗拆散你跟你老婆,你能不能答应。现在你只不过就是从道德上接受不了我们俩的关系罢了,所以你才觉得这事儿可耻。说实话我也斗争过,我也不敢轻易拿这事儿闹着玩儿,谁吃饱了撑的拿跟一大老爷们儿双宿双飞当好玩儿啊。我们俩是衡量再三之后才走到这一步的,至于瞒着别人,只不过就是迫于社会局限,不想把已经建立起来的生存体系弄垮了而已,可不是我们自己觉得见不得人。现在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更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大哥,你听着,我不说什么爱谁喜欢谁没有谁就活不下去,那都是电视剧里头的词儿,忒肉麻,我就告诉你一句话,你弟弟苏继澜,我是要定了。这不是威胁,我没吓唬你,可也不是征求你意见问你同不同意,我就是通知你一声儿,让你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刚才跟你逗贫,气得你不轻,我在这儿赔个不是,你就当我放屁来着别跟我一般见识。得,多说无益,我给苏苏省点儿手机费,就先不废话了。可下回我再往他手机上打电话,我希望接电话的是他。你旁听我不介意,但谁的电话就该谁接,你说是吧。
  说完那一大堆话,都不带打磕绊的说完那一大堆话,燕然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认认真真说了声再见,便先对方一步按了挂断键。
  然后,他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河边儿的石头台子上。
  后背在冒虚汗,手指头在轻微颤抖,心跳得好像刚跑完一千五百米,可是,没有罪恶感。
  他觉得挺痛快,挺解脱,甚至还挺帅的,这种暗爽不已和亢奋之后的疲惫,跟就在今天上午对老妈大放厥词后的感觉完全不同,一个是说了便轻松了,一个却是更加沉重。
  看来苏继琛对他而言果然不算什么太大的威胁,看来他果然根本不怎么在意这位苏家大爷的感受,但他在意母亲的反应,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让他心惊肉跳,那种生身老母一喜一忧都能把他搅得坐立难安的重要心理地位,怕是任何人也没资格具备。这和爱情不一样,爱情是一种对等关系,亏欠的可以偿还,付出也全凭甘愿,但生养之恩却是绝对还不清的,那真是一种毫无胜算的不平等,于是,坐在河边儿擦去脑门儿上细密汗珠的燕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刚才跟苏继琛说的那番话能称得上大胆或是目无尊长或是语多放肆嚣张跋扈,那么上午跟老妈那慷慨悲歌的招认状,就真可以说是天杀的忤逆犯上人神共愤大逆不道论律当斩了。
  看来,他还真是个贼大胆儿邪大胆儿的混账东西啊……
  李鸿章都说过,发匪易灭,混混难搪,如此看来他燕然距离那个天理王法都管不了的境界也不远了。英雄都怕痞子,他燕黑子不是痞子,是个大痞子,痞子头儿,痞子头儿里的榜首。
  嗯,当个正义力量眼中战斗机级别的反派也不容易啊,毕竟他也不是什么都豁得出去的。
  逐渐平定了心思,燕然点了根儿烟,一边抽着,一边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大话说出去了,接下来又当如何呢?自己的时间并不多,要在明天上午飞回北京之前把那个白白嫩嫩清清瘦瘦干干净净温温柔柔的雀斑男青年给抢到手,他得逼着自己比一休哥还聪明,比阿童木还勇猛,比奥特曼还超能,他没有哆啦A梦的口袋,也没有工藤新一的脑袋,他有的只是一股子死不低头的执着劲儿,说好听了是百折不挠的顽强,说难听了就是死犟的驴脾气。
  那么,凭借自己仅有的东西,又怎么下手呢……
  通往苏家老宅的必经之路就在自己眼前了,强取硬攻必然适得其反,燕然在烟雾缭绕中眯着眼反复盘算衡量,而后在一根儿烟眼看着就要烧完时突如其来的让灵感撞进了头顶百会穴。
  直走撞墙,大不了可以拐弯儿啊,胡同也好巷子也罢,哪儿有一通到底的,不都得拐嘛。
  来了精神,掐灭了指间的烟蒂,燕然蹭的站了起来。
  危亡之秋,他打算曲线救国了。

story.48

  苏继澜到家之后,就一直在压抑中煎熬。
  爸妈的态度冷也不冷,热也不热。有关切有问候,但是总觉得中间别别扭扭的隔着什么。更可疑的是,他们根本没问大哥眼眶上的青紫是怎么回事儿,只是或者惊异或者皱眉,好像早已知道他的情况,只不过就是没料到如此严重罢了。唯一问了一声"爸爸你眼眶怎么了"的,就是自己的侄子,童言无忌,大风吹去,苏继琛没有因为被戳穿耿耿于怀责骂孩子多事,只说是碰的,便让太太带着儿子去里屋了。
  父母对这一幕没有任何评定,每个人都用一触即发的平稳态度勉强维持着仪态,这是苏继澜熟悉的境地,这是名门望族之后人所谓的严谨与高贵,是严肃整齐,是斋庄中正。
  他想,自己一定是如大哥所说的,让燕然给带坏了,不然怎么现在的他,比当年更加对这种看似的和谐气氛深恶痛绝了呢。
  忍了忍想笑的冲动,苏继澜低着头等父母先开口。
  最先说话的是母亲,那贤淑时温柔善良得好像活菩萨,闲来无事时也会像儿子所言那样帮亲友的子女介绍对象的女人,此刻完全就是一幅见二皇子不思进取,见天儿和男
宠声色犬马的悲情皇后模样。那眼神里的哀怨和责怪,是不露声色的淡然表情掩盖不住的。
  "路上累了吧,继澜,你先去洗个澡,换换衣服,然后回房休息一下,还是你那间屋,昨天大嫂已经帮你收拾过了……等到吃中饭,再让继琛叫你。"
  点了点头,只嗯了一声,苏继澜就站起身往里边走去了。
  行,这就算是给足了他面子了,看来是打算先让他沐浴更衣闭门思过,而真正的围攻则要在团团圆圆的饭桌上进行,多么典型的模式!多么有代表性的模式!电视里见过无数回了,那种一家之主拿筷子点指着没出息的放浪小辈儿孙,用低沉平稳却阴森恐怖的祈使句进行谆谆教诲,让你对着一桌子精雕细琢出来的美食,吃之不下,闻之不香的场景,被不厌其烦的再现于屏幕之上。到现在还有谁家在沿用这种方式?我们堂堂苏家!这活化石的大家之风,真是出离的生命力旺盛!
  嘲讽着自己的好出身,苏继澜一语不发进了浴室。
  换洗的衣裳都给他准备好了,便服,足够柔软舒适,足够居家,足够上不得台面,纯棉圆领衫、卡其布的休闲裤,还有一双整整齐齐摆在旁边的人字拖。
  他差点儿笑出声来。
  感觉到大哥走了过来,苏继澜一回身,扶着浴室门框,抢在前头开了口。
  "这是怕我跑得太快抓不住,才想的好主意嘛?"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套低端配置,苏继澜甩手关上浴室门之前扔下一句话,"放心,我连身份证和钱包都在你那儿,就是跑了也无处可去。"
  大哥是个什么表情,他没去看,只是干脆脱掉了自己那身衣裳,而后泡在那传统的木质浴缸里,洗了个纯粹就是在耗时间的热水澡。
  全身都变成粉色时,他终于受不了的爬了出来,但刚要去抓毛巾,就听见格外熟悉的一声响。
  那是来自浴室门外的电话铃声,那是自己的iPhone的铃声。
  公司的事儿,临走前都交代了,不是地震着火山洪暴发泥石流,就不会有人敢往他手机上打电话。生意伙伴倒是有可能,但现在还不到中午,那群夜来欢应该不会这么早就爬起来。再说他一贯不是爱纵情声色的类型,被拒绝了几次之后,也就没人再平白无故自讨没趣拉他去体验高消费的快感。至于应酬……最近没有拿不下来的合同或是谈判,只是在按部就班做事而已,再说应酬也该是他安排秘书给别人下帖子……
  警觉起来一一排除了其它可能性之后,他只想到了最有可能的那种可能。
  燕然。
  而后,当他放满了动作擦头发,小心听着外头的动静时,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能让他大哥这平日里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大学教授乱了阵脚失态的对着电话声色俱厉的,没有别人,就那黑子一个。
  那段通话挺长,但从对话间隔来看,似乎每次都是苏继琛说一两句,对方说一大堆,到最后大哥干脆没声儿了,又等了半天,终于发觉似乎是通话结束时,他才听到一句郁闷至极的咒骂声。
  文化人中的文化人,文明人中的文明人,用再纯粹不过的苏州本土腔调,骂了一句看样子把他难为得不轻的电话那头的家伙。
  不用想了,苏继琛恨到牙根痒痒非骂两句不可的情况已经好几年不见了,直到当前这局面突然出现。
  虽然有些担忧,也很想知道燕然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不用想都能料到大哥不会说半个字的苏继澜,只是换上了那身给他准备的衣裳,蹬上把他从一个成功商人的典范,瞬间踢入了凡人堆里的人字拖,然后拉开浴室门,走了出去。
  "……洗澡都有门卫,真是让人受宠若惊的高级待遇。"拽了拽衣襟,苏继澜看着怒气未消的大哥,"看来……不是商务电话,对吧。"
  "你这讽刺人的本事倒是跟那混账东西学来了不少啊。"一脑门子官司的苏继琛挺悲哀的看了一眼学坏了的二弟。
  "近墨者黑。倒是你,明明让他损了还非要坚持到底,真是执着。"轻描淡写说着,苏继澜有些别扭的踩着穿不惯的拖鞋迈步往外走。
  他听见大哥在后头说"你以为我怕他?",听见沉重的叹气,听见跟过来的脚步声。他没回头,就直接朝着自己从儿时就住着的那间屋子走了过去,然后在苏继琛跟进屋之前一甩手关上了房门。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苏继澜,并非只是顾着煎熬自己,他在想办法。
  离开,可能性不太大,身陷囹圄一般的境地让他现在连翻窗户逃走都困难,更何况穿着这身衣裳……如果脚上那双人字拖算是衣裳的一部分的话。
  身份证在钱包里,钱包在大哥手里,手机也在大哥手里,这下倒好,人家是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他是面包家里有的是,可除了面包倒真是一无所有了。
  而且目前看来,家里十有八九是知道他的事儿了,不然见他进门,就不会态度那么诡异。父母用不正常的眼光看着他,就像看着个不像是自己儿子的陌生人,就像见他让什么东西附体了一样。
  好吧,他就是被附体了,他让那黑子附体了,回到熟悉的,生养了他的环境中,反而觉得焦躁忧虑起来,甚至刚才在飞机上明明想好了打算据理力争的言辞,现在都似乎还不如那一记拳头来得管用。
  但和家里人,他闹不到那个程度……
  父母再严苛,也终归是父母,大嫂在这家里再久,也终归是外姓人,侄子不必说了,一个还没上学的小孩又能怎样?唯一可能会对他动武的就只有大哥,但当着一家子人,就算真的发生最无法面对的那种情况,他又怎么忍心抬起手来还击呢。
  江南秋天里的阳光从窗外渗进来,老宅沉积了百十年去不掉的潮气丝丝缕缕和阳光做着抗争,苏继澜闭上眼,轻轻摩挲着在飞机上睡着后,被不舒服的姿势弄得有几分酸胀的颈椎,准备暂时先让这难得的安静给他也许只是片刻的缓冲了。
  那真的只是片刻的缓冲,至多三五分钟后,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而后是隔着门的一声召唤。
  "继澜,电话。"
  一个翻身,苏继澜从床上下了地,带着疑惑走到门口,拉开门时,正看见大哥拿着手机递给他。
  "二叔~电话~~!"清清脆脆甘甘甜甜的小嗓音重复着大哥的话,跟在苏继琛身后的小家伙闪着好奇的眼看着苏继澜。
  那孩子总是那么对这个在他出生前就离家了的神秘的二叔充满了兴趣,很少回来的,不爱多说话的,脸色比爸爸还白,身材比爸爸还瘦,头发和眼睛都比爸爸颜色浅的二叔,每次在跟他对视时,都会对着他轻轻笑。
  孩子不会知道那笑容不仅是温和的,当中还有些许的悲哀。苏继澜每次都觉得这个苏家最小的一代,在十年后,二十年后,会再次重蹈覆辙走上被家里安排命运方向的路。也许到了那时候,曾经反抗过的苏继琛,会成为板着脸教训儿子不听话的角色,就像当年他们弟兄曾亲身经历亲自面对过的指责那样。
  若是那样,真的太可悲了,这小小的孩子还有几年的自由呢?会不会跟自己那时一样,在自以为度过了自由的学生时代之后,才恍然原来从有了不自由的知觉之前,就已经被剥夺了无数次的选择权呢。
  真是造了孽的诗礼传家啊……
  "谁打来的。"靠在门框上,苏继澜边接过电话边问。
  "一个姓贾的小姐,说是你秘书。"很是看不惯二弟那颇为成心故意的站没站相,苏继琛把手机塞到对方手里,然后打算拉着儿子离开,"有什么话讲快一点,马上要吃中饭了。"
  "你不需要旁听么?"更加成心故意说着,苏继澜在大哥皱眉瞪眼之前就一低头错开了视线,笑着摸了摸挣脱了父亲的手,跑来抬头看着他的侄子的头顶,他轻轻说了声"喂?"
  "呃……苏总?"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迟疑,好像对于这复杂的转接过程有几分尴尬。
  "是我,说吧,什么事儿。"
  "那个,刚才接电话的是您大哥?"没说正经事,倒是在继续提问,苏继澜听得有点儿烦躁。
  "啊,是我大哥。"抬眼皮扫了一下那本想走开,却又无奈儿子缠着百年不遇回家一趟的二叔不放的苏继琛,被好奇的孩子粘住的苏继澜吁了口气,"贾媛,你感冒了?怎么嗓音听着……"
  他的话,没有问完,因为对方根本就没容他问完。似乎很是急于说清楚似的,电话那头的女子又追问了一句。
  "您先告诉我,现在说话方不方便?您没开着扬声器吧?您周围的人听得见我说话吗?那什么……我这事儿可是机密,而且特紧急!"
  苏继澜愣住了。
  他现在可以确定了,这个声音,绝不是他那已经足够熟悉的贾秘书。刹那间精神紧张起来,他脸上没有半点异样表情,注意力却已经完全集中到了电话上。
  "哦,没事,你说吧,我现在不忙,还不到吃饭的时候。"
  用听不出漏洞的暗示性语言说着,他等着对方领悟之后解释清楚,而当那陌生的女子明了的松了口气再度开口时,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跳动过速的心脏了。
  "哎哟……紧张死我了。那个,苏先生,不好意思啊,冒充您秘书,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哦对了,您可能不记得我,我见过您一回,就在现代城那边儿。您跟然子哥在一块儿那次……我叫陈郁可,有印象吗?那什么,然子哥刚才给我打电话,把您手机号给我了,说让我告诉您,他现在就在苏州!明天上午九点的飞机回北京,不算从苏州到上海机场路上的时间,他会一直在苏州待到明儿早晨。然后,他在苏州人家酒店……呃,应该是苏州人家吧,说是距离您家不远。反正,他在那儿等您,您要是有法儿从家出来,就直接上那儿找他。要是出不来,他会再想别的办法。总之他那意思就是,明儿上午雷打不动的,必须得是您俩人一块儿离开苏州城!"

story.49

  苏继澜笑了。
  他笑得好像刚拿下了一笔两个亿的买卖。
  "……亏他想得出。" 舒叹着捏了捏鼻梁,他开口,"我现在回不去,爸妈,兄嫂都在,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说走就走吧。你给我拖延一下时间,就告诉他……我刚下飞机,钱包身份证就都弄丢了,要回去也只能买火车票,可你也知道火车票不是飞机票那么容易买的。你就让他等着好了,吃过中饭,我考虑考虑怎么答复再给他亲自回话。"
  那些话是说给苏继琛听的,但是在陈郁可那编辑出身的、充满了女性直觉的、智慧的思维回路里荡漾了一遍之后,就都翻译成可以转告给燕然知道的内容了。
  "你是说……家里把您给软禁了,想要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对么。"
  "嗯,就是这个意思。"
  "然后,钱包身份证什么的……不会也让家里扣下了吧……"
  "显而易见。"
  "哦……那我就跟然子哥说,您等吃完中午饭,再看准机会联络他,成嘛?"
  "别说那么肯定,别告诉他大致时间段,就说这件事其实也不是太难或者没商量,我尽量找机会抽空给他回复,对了,别让他打电话给我啊,我没法在父母面前跟他没完没了谈条件。"
  "……您等我想想啊。"紧张的尽快过了一遍脑子,陈郁可确认着,"就是说,您不是完全出不来,就是得看准一时机才成,然后安全起见别让他联系您了,对嘛?"
  "对。"点着头,苏继澜忍不住再次挑起了嘴角,"还有,告诉他千万别亲自过来,我不管他明天上午几点到上海,总之不许他顺路来找我面谈。嗯……你就说,我也有事要办,等到明天上午,我就已经出门了。"
  "……我的妈哎……这谜语打的……您那意思是,别让他上您家去,然后,您最后一句话是说明儿上午之前,肯定能从家里出来,我没猜错吧?"
  "一点不错。"
  "哎哟……真够累人的。"电话那头觉得脑子快要不够用了的陈郁可总算松了口气,"那我就这么跟他说了啊。"
  "嗯。"
  "那成,那没别的事儿我就挂了啊,要不待会儿我肯定就得忘了该怎么说了。"
  "好。多谢你。"轻轻说了声谢谢,苏继澜在对方挂断电话之后,看着屏幕上留下的那个号码,解脱了似的吁了口气。然后,他把手机重新递给大哥,脸上格外平静,心里却开始翻腾了。
  好你个燕黑子啊……
  你竟然杀到苏州来了!竟然还就躲在和我家距离如此之近的酒店里蹲守!你是打算和我私奔吗?你知不知道这行为是诱拐?你想让我偷偷从家里溜出去和你夜半相会?你在鼓动我抛掉父母兄长,或者至少是暂时的,从原则上背弃他们,和你这个老北站在同一阵营?
  似乎……
  我也许真的做得到!
  反正已然是个不孝子了,反正已然是苏家最恶劣的叛徒了,那就干脆让它加个更字吧!与其让父母指责审问,不如我就撕破这温良恭谦的面具混账一回吧。我温良恭谦太久了,一如我的好名声,也许真的是该到了破坏破坏的时候了。
  "生意上的事,也可以如此推脱嘛?"苏继琛拿回手机,皱着眉问了一句。
  "不推脱,难道把'生意'请进家门来谈?你们受得了?"这对于大哥来说没有特别的含义,但对于苏继澜自己却是一语双关,绝对的,如果把那家伙叫到家里来,那就真是引狼入室了。为了不让已经饿红了眼的狼和自己的家人两败俱伤,他决定想办法亲自深入狼窝。
  这绝对是个胆大包天的举动,就在大哥面前,借助外人的力量,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公然又隐蔽得绝佳的,和那个诱拐犯商量好了逃亡计划?!
  也许真如苏继琛所说,他苏继澜就是疯了,疯的透彻,疯的浑然不觉。
  "二叔~~爸爸说你开的车可漂亮了~~还说你的公司很大~!二叔你带我去看吧~~"小家伙拽了拽苏继澜的衣袖,仰着脸看着他,满眼都是孩子幼稚的兴奋,"二叔你去过末代皇帝住的地方嘛?那里真有九千九百间房子嘛~~?"
  苏继澜愣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有些窘迫尴尬的大哥。
  "哥,看来你跟晓光讲了不少我的事啊~"
  "……他问,我当然只好讲给他听了。"
  "嗯。"没有多说别的,苏继澜低头看着还在等答案的孩子,"那末代皇帝和故宫也是你给他讲的吧。"
  苏继琛没来得及否认,就让儿子抢了先。
  "爸爸说故宫走一天也看不完,是真的嘛~~?"
  "啊,如果你慢慢走,每一间房子都要看,那确实一天也看不完的。"苏继澜回答着,略作停顿后对着小家伙说着明显更有针对性的话,"你这些对历史的兴趣,倒真是遗传自你爸啊……要是你太爷爷还活着,一定觉得你兴许才是该叫'继澜'的那个。"
  "行了,走吧,该吃饭了。"苏继琛上前一步,拉住儿子的小手,"去帮奶奶摆筷子。"
  "二叔~吃过中饭,你给我讲故宫的事吧,爸爸不给我多讲……"
  "好,吃了饭之后再说。"苏继澜简单应着,对孩子笑了笑。他不敢答应的太肯定,因为他自己都不能确定待会儿在餐桌之上,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大哥拉着儿子走了,只剩了苏继澜自己在房里。
  他在反复琢磨着燕然传达过来的那个计划。
  说着容易,但是想从这苏家老宅里安全脱身,似乎并不简单。众目睽睽之下冠冕堂皇走出去?那么自己的目标很快就会暴露。跳窗?莫说是卧室的窗外装着防护网,就算没有,大白天翻窗户翻到巷子里去……好像这人来人往的,也不是个好办法,更何况家里的窗多数都是朝着院子开,而不是朝着巷子开……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若是当年学会了土行孙的地遁或是崂山道士的穿墙术,那岂不是轻松的多了?
  边想边笑自己的傻,苏继澜定了定神,决定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现在家里的气氛虽然异样而且危机四伏,但终归还没让他面临进门就是一顿狂轰滥炸的境地,也就是说,父母至少还留有一丝理性的底线的。至于过去就时常发生在餐桌上的说教,就先听听话锋再做其它打算吧。反正自己也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想说的不想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摆在脑子里了,伺机而动,见机行事,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也就是了。如果父母真的一怒之下撕破了书香世家的颜面声色俱厉喊出一个"滚!"字来,倒更是正中了他的下怀。那么他就可以堂而皇之走出苏家大门,直奔近在咫尺的酒店了。
  只是……他真的不想用这种方式离开家。这远比偷偷摸摸溜出去还令人觉得脸上无光。他苏继澜不是死板的自负狂,但他确实不想逼迫家里和自己的矛盾大到无法化解非断不可。那毕竟是生他养他的人,真让他猖狂至此,他于心不忍。
  留给苏继澜矛盾的时间并不多,没一会儿大哥就来叫他吃饭了,跟着去了饭厅,等父母都落了座才坐下,又等着父亲先拿起筷子,他才抬起手来。可指尖还没碰到筷子,对面的母亲就先开口了。
  "继澜,很久没吃到苏州菜了吧。"脸上有笑容,但是不明显,话语是平和的,但是暗藏着僵硬。苏继澜平稳着情绪点了点头,终于拿起了那双精致的雕花竹筷。
  "二叔~!电视上说北京烤鸭好吃,你吃了没~?"坐在母亲旁边单独加高了的椅子上的侄子突然插嘴。
  "晓光,奶奶跟二叔说话,你别添乱。"大嫂赶快小声提醒着餐桌上的长幼规矩,小家伙有几分不快的哦了一声,低下头去了。
  "烤鸭太油腻,我吃不惯。"实在不忍心看着小小年纪就被规矩套子圈住的孩子,苏继澜对那宝贝笑了笑,然后又看向父母,"北方菜多数都以咸为主,不常放糖,荤腥的东西也更油腻一点。"
  "那倒是没见你胖起来啊。"苏继琛夹了一块鱼放在二弟碗里,态度像是足够自然而然。
  "吃不惯的可以不吃,其实饮食习惯并没变。"
  "北方蔬菜种类那么少,你能吃的还剩几样?"
  "……北方蔬菜种类少,可北京该有的都有,除了隔夜就会烂掉无法运输过去的菜,其它想买到也不难。"
  "是啊,首都哈。"大哥不冷不热笑了一声,"加上运费,这边便宜的,到那边就贵了吧。不过你不会在乎,苏总。"
  "在乎确实不必要的。"话里带刺儿换来的是刺儿更尖利的反馈,苏继澜回应一样的挑起嘴角,却并未抬头,"可我一般都在饭店吃,不自己烧菜,也就不觉得贵了多少。"
  气氛开始紧张了,明显和以前每次回家后的聚餐不同,这次弟兄间不再谈笑轻松,而是看似融洽实则危机四伏。大嫂发觉到问题所在却不言语,只是帮儿子小心剔除鱼刺,不想掺和苏家这乱七八糟的内幕。
  看着两个儿子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对峙,最先不想再听下去的是苏老先生。轻轻咳嗽了一声,他用一贯满是书画家那清幽深远目光的眼看向苏继澜。
  "纠缠这些干什么,又不是女人家,你们两个自小到大,哪个到菜场挑挑拣拣过。"
  父亲一开口,小辈们立刻安静下来,沉默持续了片刻,苏夫人总算把话题引到了关键处。
  "对了,继澜……这次回来,我和你爸原本是想让你留下的。"
  "留下?"苏继澜一下子抬起头,"留在苏州?"
  "嗯,我们商量过了,想让你放掉北京的生意,回苏州来。"母亲继续说着,声音柔和中透出压迫,"我和你爸岁数一天比一天大,总让继琛照顾终归不是办法,他也要忙大学里的工作。若是你回来,就和我们同住,家里有什么事,你也好替继琛分担一下。"
  "……妈。"拿着筷子的手开始出汗了,苏继澜不自觉皱了眉,"生意岂是说放下就放下的?你们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吧,我现在是公司的……"
  "不管是什么,真想放的话,当时就可以放。"父亲发了话,眉心的纵纹也明显起来,"同样是生意,在苏州一样做。你已经在外头混了好几年了,难道想就此一去不回么?"
  "爸……"
  "其实我和你妈早就打算让你回来,你该像你大哥这样在苏州成家立业。何必非要在北京?既然说到这个地步,就告诉你好了,我们其实一直就反对你在北京结婚。既然现在已经离婚了,就该无牵无挂回来。要做事,苏州有的是机会,要再婚,至少也要找个本地人才合情合理!"

story.50

  父亲的话音不高,可是字字句句都沉稳得让人心也跟着颤栗起来,苏继澜安安静静听着,默默想着"果然如此",他尽可能不失礼节的回应。
  "爸,我在北京熬到今天这地步,已然不想再放手了。至于要不要再结婚……还是算了吧。"说完最后半句,他稍稍扭转视线看向旁边的苏继琛。
  大哥也看着他,像是有了父母做靠山,更加泰然自若了似的。
  "继澜,父母总不会坑害你,苏家哪一代都有在外面创业的,可最终都还不是要回来。至于再婚……也是必须的吧,总要有妻子儿女才算个完整的家啊,要是当初苏家先祖也是你这样的想法,那恐怕我们家这一支早就断了。"
  那帮腔的姿态也许算是诚恳,可在苏继澜眼里却是故意的刁难,怎样?想要联合爸妈拿列祖列宗压我了?以为我会像当年那样迫于无奈再次听凭家族安排?那这次是打算让我扔下北京的房子车子回来重新捡起来那个纠缠了我多少年的历史学家噩梦,还是更进一步干脆娶个清清秀秀娇娇柔柔莺声燕语白嫩纤细的苏州女子做苏家二奶奶?
  大哥啊大哥,你明知道不可能的。
  你明知道我做不到的。
  你明知道我对什么飘着长发穿着旗袍撑着伞走过寂寥雨巷的江南佳丽都没兴趣,我就算要娶,也是会娶那个黑乎乎的土狼做老婆的。他会做炒疙瘩和猫耳朵面给我吃,还会操着一口死性不改的滑溜溜脆生生的京片子逗我笑,说实话,他除了不会生孩子,其他地方都让我挺满意。最起码他不会婆婆妈妈是是非非,不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就纠缠不休,不会胆小怕事,不会顾虑在护着我向着我的同时又没有可能伤到他自己。
  哥,你知道他有多护着我,你打我一巴掌,他还给你一拳,那一巴掌带来的麻痹感很快就下去了,你眼眶上那乌青深紫的漂染,到现在还是疼到摸不得吧……
  "大哥你不用说了。"苏继澜放下筷子,轻轻吁了口气,"回苏州也好,再婚也好,我都不打算考虑的。"
  平静持续了仅有短短的十几秒。
  然后,苏老先生沉着脸看向并未察觉到异样的孙子,和明明觉得别扭非常却找不到借口离开的儿媳。
  "红菱,你先带晓光回房去吃。"
  一言既出,大嫂顿时觉得是种解脱,赶快帮儿子夹了菜在小碗里,她拉着跟苏继澜说着"二叔拜拜"的晓光离开了餐厅。
  只剩了父母和那一对兄弟,对话开始变得不必藏着掖着了。
  "继澜,你从小到大,越来越不让家里安心,什么事都要任着自己的性子来,这不行。家里给你安排出路,是为你好。你怎……"
  "爸。"知道这饭是肯定没法吃下去了,苏继澜干脆直接和父亲对视,"说自私一点,我想为我自己活着,家里对我的迁就和容忍我不敢忘,可你们让我像当初似的半途而废,我不可能答应。您当初让我退学,说是容忍我玩了两年已经很仁慈了,这话我到现在还记着。我退学了,原本该拿的中文系本科学位证,成了你们硬逼着我去拿的苏大历史系毕业证,可我真的不想学历史!后来我去北京做生意,你们一开始不接受,但为什么不干脆坚持到底呢?我都已经成功了又把我叫回来,还想让我像上学时候那样中间断了从头再来?那我这辈子到底在折腾什么啊!……"
  "继澜!!你怎么这样对你爸讲话?!"
  听不下去责骂了一声的,是苏继澜的母亲,那端庄秀丽,明明已经年过六旬,却看着比燕然的妈还年轻几岁的女人,啪的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苏老爷子,便再也压制不住的发了火。
  "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你连起码的尊重都不给他吗?!算了,既然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对你循循善诱了!继澜,坦白告诉你,我们确实就是想让继琛借着这次去北京开会,把你带回来的。当初你突然就结婚,家里没说你什么,后来又突然离婚,家里还是没为难你,可你不能太过分吧?你都三十了知不知道?就算为你自己着想,也该回来安安稳稳娶妻生子才是。哪有整日里不想着回家,只知道和一个敢动手打你亲哥哥的人鬼混的!!"
  母亲一番话,说到最后时,苏继澜只觉得,这恐怕就真的是传说中的末日了吧……
  大哥,你真的说了。你竟然真的对父母把我给彻彻底底出卖了个干净!
  好,好……你厉害,你有道理,你们都有道理,理亏的就我一个可以了吧?我错了,我错的离谱,我无药可救,我欠你们的,我欠苏家家谱上列位祖宗的!我把你们的脸面都丢尽了,我该跪在报恩寺塔前被千刀万剐才能洗刷身上的罪过!这么说你们可满意了?!
  不仅仅是指尖,连手腕和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苏继澜咬紧牙关忍耐着,沉默着,然后终于在达到临界点时瞬间放弃了所有从儿时就被熏染出来的道德仁义礼,温良恭谦让。
  他被逼到极限了。
  再忍下去,他真的会害死自己,他会被那披着温和俊雅外衣的真心活活折磨疯掉,会被本性里对渴望自由爱恨自由抉择的叫嚣与呼喊撕扯掉最后一层已奄奄一息的乐观和希冀。
  到那一步,他真的就活不成了。他会像没有Jack一把拉回来的rose,纵身从Titanic的船头向着汪洋一跃而下。
  刚才还想着不忍心和家里闹僵的苏继澜,此刻已经瞬间忘了什么礼教什么尊长什么天杀的规矩套子。
  他急了。
  一撑桌子猛的站起身,他看着面前的父母和大哥,用虽说不高,不激烈,但是却带着掷地有声的毅然决然的音调开了口。
  "爸、妈,我想大哥就会把我和谁鬼混的事都告诉你们的。没关系,我不打算恨谁,反正我也根本不打算听你们的话跟他一刀两断。他为什么打大哥,挨打的人心里最清楚,我为什么必须跟他在一块儿,你们不会理解我也就不徒劳作解释了。要是我给家里丢人了,你们可以当我是个反面教材写进家谱来警示后人。可别说要跟我断绝关系,断了关系断不了血脉,自欺欺人的事我不想做。如果苏家今后容不下我,我走,但我以后照例还会给家里寄钱,这是我的责任,我得承担。只是从今往后,要想让我再按照别人的意愿走我自己的路……是说一千道一万也绝对不可能的了!"
  一番话落,父母也好,兄长也罢,全都愣住了,呆住了。
  苏继澜嘴唇在发抖,他好像已经用了全部力气来说那些掷地有声的言辞,于是在说完之后,他只觉得自己连脚踝都酥了,软了。
  但这酥软,却在父亲用暴怒的眼神投向他的刹那变成了反其道而行之的强硬。
  "你!!……"苏老先生拍了桌子,震得面前碗筷发出细碎的响声,但暴怒中的一家之长却没能再对这胆敢反天的不孝子多说出什么,因为苏继澜在父亲继续开口责骂之前,就狠着心一转身,大步往餐厅外走去了。
  "继澜!!你给我站住!!"大哥也跟着站了起来,"爸跟你话还没讲完,你想去哪里?!"
  "厕所!"
  头也不回扔给兄长一个所谓的回答,苏继澜加快了脚步。
  他没有乱讲,他确实是直接钻进了洗手间的。心里极端的憋闷,又莫名的舒畅,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躲在个狭小阴暗的空间里狠狠的抽上几口烟,卧室的窗子太明亮,空间太宽敞,那会让他惊慌失措。
  从里头插上洗手间的门,苏继澜没有听见追过来的脚步声,想必父母和大哥都已经气到不想再追了吧。也好,就让他们仔细想想自己刚说的话吧,恨也好,骂也好,就随他们去吧。
  无力的坐在冷冰冰的马桶盖子上,苏继澜好一会儿才呼吸平稳下来,他不敢去回想自己都说了些什么,那些胆大包天的话绝对是一次性的发泄,不用说是再来一次,就是想一想都觉得可怕。更可怕的是,自己刚才有那么一恍惚间的工夫,竟然想直接往大门外走去,直接走到"苏州人家"去拉着那黑子私奔。阿弥陀佛……苦海无边,人果然会在狂乱时迷失方向。幸亏没那么做,不然恐怕两个人都要被拿个现行了。
  燕然是他逃离这种压抑环境的出口,为数不多的出口,他必须严守这个秘密的存在。
  指头总算不再哆嗦时,他吁了口气,伸手往裤子口袋里去摸烟盒。
  还好,刚到家洗澡换衣裳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他把烟盒留下了,这是他情绪翻江倒海中难得的镇静剂,但给他助一臂之力的,却并不只里面排列整齐的大中华。
  在首都机场买烟时,收款后找给他的那十几块钱,也在烟盒里塞着。虽然比起钱包里的现金跟信用卡,这点钱和没有也区别不大,但对于苏继澜来说,有这点,总比没有强,于是,他偷偷扔掉了几支烟,而后把钱折好塞了进去。
  这微不足道的物质基础,让他突然构建出海市蜃楼一般飘渺奢华的上层建筑来。
  把刚抽出来的一截过滤嘴又推回去,他皱着眉,眯着眼,再次哆嗦起来的手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然后一转脸,看向侧面墙上那幽暗的窄窗。
  那是苏家老宅屈指可数的,朝向巷子开放的窗户。
  镶嵌着双层磨砂玻璃的窄小透光口,顶多不到二尺宽的局促通路,离地倒是挺高。又看了看浴盆的高度,衡量了一下自己的重量,苏继澜捏紧了手里的烟盒,继而像做了什么天大的决定似的站起身,直奔着窗边走了过去。

story.51

  真的这么干了,真的打算这么干了,像个贼人似的跃窗而出,如此让他这个大家子弟不齿的丢脸行径,原来在逼到紧要关头时,也会是个绝佳的选项。
  仗着身子轻盈利索,苏继澜蹬了一下浴盆边沿,几下攀上了窗台,小心推开往外看,时值慵懒正午时分的窄巷很是给面子的没有闲人通过。把脚上会制造麻烦的拖鞋抓在手里,他没顾及会不会让窗棂上的尘灰蹭脏了浅色的裤子,尽可能平稳的从狭窄的开口探出身去,然后在确认了地上没有会割伤脚底的杂物时松开了扶着窗框的手。
  赤脚落地,自然没什么声响,但瘦削的脚掌承担着全身重量自高处落下,踏在不那么平整的砖石路上,终归还是会疼的。单手撑住墙壁缓和了一下,他重新穿好拖鞋,在有人看见他的异样举动之前,就拍掉裤脚和肩头的灰土,怀揣着紧张到激越的感觉,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平静姿态,快步往通向临顿路的出口走了过去。
  只要出了颜家巷,左拐经过那一排从不见有什么兴隆生意的画店瓷庄,便是苏州人家酒店了。
  确实是近在咫尺间的距离啊……逃出来,像个真正意义上的逃兵那样,像受过箭伤的惊弓之鸟那样,用自己最不愿意采取,却极为讽刺的不得不采取的方式逃出来,这原本近在咫尺的路程,却竟然显得那么长,恍若终已一生都走不到尽头。
  穿过巷子最窄的那段,走到巷子最宽的那头,一眼看见面前的人来人往,看见街边过客和街心车流时,苏继澜却没能再接着如同刚才所想的那般,左拐,进酒店,见那不可能不在等他的人。
  他迈不动步子了。
  并非不想,他是想的,他想缩地成寸一步就迈过去,他想立刻就看见那个其实刚跟他分开了连二十四小时都不到,就让他不得不承认已经想到血脉都快倒流的男人,可就在他不能控制的想象着见面那一刻会发生的种种可能时,他却猛然如兜头被泼了冷水一般僵在了原地。
  他怕了。
  他怕的不是见不到,而是见到之后,自己会失态成个什么样子。
  所有在父母家人面前佯装的狂妄和骄傲;所有从离开北京前,到重回苏州后的这段时间硬撑着做出来的冷静与漠然;所有压抑的慌张,虚假的镇定,隐藏的无措,深埋的酸痛,还有自幼小时候便成形了的倔强的自尊,那些宁死都不愿给人看的脆弱柔软,那咬破了嘴唇也不肯掉泪的顽固偏执……
  怕是全都会在对方眼角眉梢的狂喜映入视线的霎时间,化为乌有了吧……
  看见燕然,看见他笑,或者哪怕只是听见他的声音,都会让自己紧绷到快要断掉的神经线松弛下来的同时,再也把不住情绪的关卡。
  ……不行。
  真的不行。
  他仅存的意念对这种设想里的情形做了不容辩驳的否决。
  让他见到如此落魄的自己?让他同情自己心疼自己怜悯自己?
  ……不行。
  这远比跟他从此一别各西东更加难以应允……
  苏继澜恨自己毫无意义的尊严碍手碍脚,却还是让这尊严绑着腕子牵着走了。
  他需要一点冷静的时间,他需要好好静下来考虑考虑以后的事情该怎么办。
  家,不能回去了,至少是现在不能回去了。父母也好,大哥也罢,都无法面对,但至亲骨肉两离分,就算分时再决绝,终归不能坚守半生。以后又怎么在保持独立的前提下重新和家人走到一起去呢……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艰难漫长的复合,要远比瞬息即成的破裂来得折磨人啊……
  遥想着背后苏家老宅的大门能让他再次迈进去的无期之期,怀揣着眼前不敢见的男人让他苦苦压制的难忍之忍,苏继澜闭上眼,最终在一声轻浅的飘渺叹息之后,再次迈开步子,朝着临顿路边走了过去。
  站在街旁,等着第一辆立着空车灯标的出租开进视野里,他抬手挥了挥,然后在司机停下来时拉开门,上了车。
  "先生到哪里?"看他打扮怎么也不会是个外地游客,司机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问他准备前往何处。
  苏继澜低头揉了揉胀痛的眼。
  "……先往前开吧,在城里转一转……只要别过外城河……随便哪里都好。"
  这绝不是出租车司机想听到的回答,就算每天都会见到太多形形□的人,眼神疲惫的失意者还是最令人发憷的乘客。相比之下,都不如面相凶恶的彪形大汉更容易应对,至少凶神恶煞是劫匪的可能性尚且小一些,失意者那根本毫无目的性的指向却绝对不靠谱。
  司机的犹豫跟欲言又止,苏继澜当然不会察觉不到,苦笑了一下,他开了口。
  "放心,我不会不给钱的。"淡淡说完,他伸手把车窗降下了一半,"我只不过是……可能很久都不会回苏州了,走之前……想再好好看看而已。"
  司机将信将疑,挂上起步档,松开了刹车板。
  江南的太阳,十月的风,透过车窗滑过他的脸,苏继澜看着外头那些已经熟识了三十年的景致,看着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却不得不或许真的要与之久别一场的城,半天只是无言。
  苏州,还是他儿时的苏州,白墙黑瓦,寻常巷陌,娇俏的檐头,袅娜的垂柳,河中的流水,水面倒映的如洗的碧空……每一处都还是幼小直至年少记忆里的模样。
  但苏州又真的不再是他儿时的苏州了,汹涌的车流,喧嚣的人声,被湮没的鸟鸣和被吞噬的桂花香,让他想要再嗅一嗅穿着白衬衣,背着总想赶快装满高年级课本的书包的年纪里,走过桥头时就会闻到的那能让人连心都宁静下来的甜腻腻的香气,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事。
  至于自己的家……
  美好到令人心碎的回忆有很多,但再美好,那也只是个四四方方的牢笼。而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所言讲的那样,有些鸟儿,注定是不能被锁住的。
  他不想责怪谁曾试图拔去他双翼上已经长成的丰羽,因为每个人都在这座牢笼里,父亲反抗过,大哥反抗过,也许在他所不知道的几十年前的旧时故事中,年轻的苏庆澜也反抗过,只是他们都最终选择了缄默,就像关在笼中的鸟,日子久了,会催眠自己认定缄默才会给你带来最好的结果。
  如同失眠的人,数着星辰,听着钟表滴答,熬着长夜,以为在累了倦了之后,在白昼到来之前,自己就会睡着的。他们努力的投入的想要体会入梦的快乐,却不曾想过梦就是梦,即便真的成功进入梦境,也还是会在虚幻的悲喜里受着和醒时大同小异的折磨。
  苏继澜不想做辗转痛苦的失眠者,也不想麻木在虚幻里徘徊,他想要该睡的时候闭上双眼,该清醒的时候,就清清楚楚睁开眼来目睹必须由他亲自去经历的种种。
  活要活得明白一点才像是活着吧,不然还不如让上苍赐给他一道可以连自己是谁都忘掉的霹雳,干脆就此浑浑噩噩下去的好。
  车子一路向南,而后向西拐上了干将路,每一处景观都不陌生,也难怪啊,精致规整一如在大吴胜壤的古老疆域上就地取材雕琢而成的玲珑棋盘,街巷和水路纵横其中的小小苏州城,承载了自己卅年的情感与行踪,就算会离开,就算有一天连吴侬软语的清灵柔美都忘记,心里头最最惦念的,仍旧只能是这里。
  可是现在,他自己的决定,要逼着他在苏州和另一座城之间做选择了。
  北京。
  能不去吗?
  能,当然能。
  但他非去不可。
  离开苏州,是为了能展开翅膀,飞到何处是鸟的自由,未必非得是繁杂纷乱的京城不可,其实随便哪里都可以的。只是,宿命耍了他一把,让起初甚是无意的巧合,成了后来违背不得的注定。
  遇上那男人,那个傻乎乎黑乎乎的家伙,便是巧合,至于这之后究竟有没有切实注定了什么……
  恐怕早就是他费尽口舌都否认不了的了。
  "……先生,等下是从盘门那边过,还是走竹辉路?"司机心里没底的问了一句。
  "哦,不用了。麻烦从新市路上人民路,到报恩寺之前拐到拙政园那边去,然后再从狮子林绕回临顿路就好。"完全凭刻印在脑子里的记忆路线做着指引,苏继澜暗暗盘算着这一路走下来大致需要的时间。
  "你是苏州本地人吧,哪条路连着哪条这么清楚。"有几分惊讶,却也有几分肯定,司机踏实了一些似的笑着问。
  "啊,是本地人。"苏继澜点头。
  其实,何止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本地人"啊,该说是祖祖辈辈的本地人才对吧。就像那黑子是祖祖辈辈的北京土著一个道理。彼此都有太过明显的骨子里的特质了,姑苏的温和,燕京的大气,千年前小桥流水滋润至今的竹的俊秀坚韧,数百载帝宫王墙释放升腾的风的强劲暴烈,就那么皆因一刹偶然遇到一起了,撞到一起了。
  风热辣辣的抚过竹清隽的眉梢,然后就惹得彼此都丧失了自由与自然,变得言行举动乃至视线的缭绕,都有了挪不开消不掉的集中点。
  别怪我要被那股热风拐带走吧,他不停下来,我也就只好跟着飘摇了。就算这飘摇只是逃离枷锁的借口,也别想当我是半空纸扎的沙燕,这回,绑住我脚踝的那根线,我要亲手剪断它。
  坐在车里,看着外面的景物看到眼睛酸胀,苏继澜在车子停在桃花坞大街和人民路的交叉口等红灯时,暂且闭上了眼。
  心里仍旧是乱的,但已经稳定了许多,等到再拐两个弯,回到他来时的起 点,就应该可以用相对的平和表情来面对那个十有八九还在茫然焦急中等他的家伙了吧。
  应该可以的,应该能做到的。

story.52


  燕然躺在苏州人家酒店的房间里,左手掌心攥着自己那划痕无数的5220,右手慢慢揉搓着因为长期对着电脑或是伏案奋笔疾书而略微有些敏感的颈椎,紧张焦虑到吃不下睡不着。
  昨天晚上本来就没怎么睡,想来想去就是该不该追过来,再加上抽烟过度,现在连嗓子都不大舒服了。自己确实是个容易激动焦躁的人,却又总是怕激动起来便会血脉翻涌到连想都不敢想一下面临的困境。
  现在的情况究竟该怎么解释呢……出来前,对母亲说了那么多钝刀子捅肋条的话,也许不是致命伤,却真的会疼啊……更何况那是他亲妈,天高地厚养育之恩,和这绝对不是噩梦一场的真实的伤害,他都该怎么偿还呢。
  终归是要偿还的,可如果交换条件是让他放弃这个他非追上去捆起来绑回家的男人,他做不到……这……莫不就是所谓娶了媳妇忘了娘?
  脑子里一锅粥,他无心去看酒店里的设施,也无心在意大床的柔软,窗的明亮,和窗外湛蓝的天。他就只是把自己扔在床上,毫无意义用轻度近视的眼扫着远处高矮差不多的那些乌黑的房顶。
  鱼米之乡,小桥流水,颜色鲜明简单到让人惊叹,没有大红大紫,没有凄惨暗沉的赭灰和拒人千里之外的正黄。他想,自己如果真的需要写江南风物,那么到苏州来采集灵感,确实是上乘之选。不过,现在他没这个兴致,没这份闲情。
  他在等电话。
  苏继澜的电话,应该会打进来的吧。不管是从哪儿。
  若是从前台打来,那他肯定已经逃亡成功了,若是打到手机上,那也许只是iPhone被物归原主了而已,可不管是电话铃从哪儿响起,只要能听见那柔和的声音说上一句话,他也就能很大程度上放下心来。
  可一直等到现在,都不曾等着结果。
  这期间,他接过陈郁可发来的确认短信,问他事情解决了没有,只回了一个"没"字,他就又躺了回去。
  时间在不经意间跑得飞快,可到了等待时却成倍的变慢了,真是莫名的讽刺啊……
  自己就那么跑到苏州来了,争分夺秒,下午两点到无锡之后,他拿当年在运动队里的速度跑出机场,接着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起初似乎并不想去苏州的,可刚要开口,就看见那家伙皱着眉铁青着脸的凶恶模样,结果,拒载的念头瞬间化为尘烟消散,一路上几乎没有言语,只有没有停歇过的踩油门的声音。
  一直到接近了苏州市区,司机才终于试探性的问了燕然一声"您这么急着赶过来,连行李都不带,一定是要紧事吧。"
  "……啊。可不嘛。"从思维游离状态下回过神来的家伙叹了口气,"追媳妇儿。"
  "啊?夫妻……吵架?"
  "不是。"又叹了一声,燕然挺惨淡的挑起嘴角,"是大舅哥从中干涉,打算逼我当梁山伯……"
  感觉到问题复杂得很的司机不再多嘴了,同样感觉到问题不止是复杂的燕然也只是沉默,直到下了车,直到走过那座小桥,直到给苏继澜的手机打电话却成了和苏继琛之间的对抗,直到拜托陈郁可从中帮忙约定见面地点,然后就是不知会到何时才能等出个结果来的忍耐。
  时间不会改变行进速度,眼看着午后的日头一点点偏西,燕然在异样的安静里期待着随时响起来的铃声吓他一跳,而后,当真的凭空猛然间听见手机爆出铃声时,他却只是在那一刻激动了不到三秒钟的时间。
  急着忙着接了电话,张口就喊了一句"苏苏!?",他没听见苏继澜的回应,从另一头传过来的,竟然还是那好像游魂一般阴阴的缠在他们之间的苏继琛。
  暗暗骂了一句"有完没完?!你还追着我下战表是怎么着?!",燕然没有马上出声,他在等对方开口,却没有料到,苏家大爷比他还狂躁。
  "我问你,是不是你早就教唆继澜离家出走的?!"
  那绝对是不留情面的挑战了。
  但燕然没心思去想那态度是不是令人恼火,他发觉到了话里的问题。
  离家……出走?!
  "……什么?"
  "别装傻了!继澜绝不是会从家里逃出去的那类!要不是你教他,他怎么可能溜走?!"
  "他……从家里……"燕然觉得自己不知是想紧张还是想笑,"什么时候?"
  "你!……"苏继琛咬牙切齿认定了电话那头的家伙就是幕后指使者,"已经半个多小时了!我警告你,要是你知道线索不说,继澜出了什么事就全是你的责任!"
  这下,燕然没有笑的意思了。
  半个多小时?半个多小时?!从苏家出来,到酒店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啊!
  "你确定他是半小时前离开的?"
  "这还有假!"苏继琛很是抓狂,形势所逼不得已给这混账打电话已经触及底线了,而这混账竟然还在装糊涂?!
  "……大哥。"燕然沉默之后阴着脸开口,"有工夫对我大呼小叫,不如赶快去找人,苏苏一直没联系过我,你要是他亲哥哥,就别只顾着在屋里打电话。"
  燕然的话,是绝对有道理的,苏继琛再震怒再崩溃,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卡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教授大人,最终还是郁闷中干脆挂了电话。
  燕然听着里面的嘟嘟声,额角渗出汗来。
  苏继澜,从家里出来了,却没有来找他,为什么。
  半个小时了,半个小时好像都足够他开车绕城一周了吧?怎么这么久都不见人影?!难道苏州还有不止一家叫这个名字的酒店?不应该吧!
  和苏继琛那不知情的慌张不同,他完全是半知情的慌张。是,知道苏继澜是越狱了,可越狱之后不往国境线上跑,他打算撞到哪儿去??
  紧张情绪从毛孔里渗出来,燕然终究坐不住了。陈郁可那丫头说苏继澜的钱包和手机都没在他手里,那就必然是苏大爷给收走的,那,这又没钱又没交通工具和通讯设施的小子,到底能躲到哪儿去?!
  一下子从床上窜下来,他不能忍受再等下去了,现在已经等出了问题,他必须赶快想办法解决。
  燕然管不住自己的脚,他就是全凭下意识的拔腿往外走。
  他得去找那个自从重逢以后,就总是考验他定力的要人命的小子。就算自己在苏州是人生地不熟,就算苏继澜更有可能是躲在没人注意的暗处,而不会选择在大马路上晃荡,他也要试一试!
  反复告诉自己就算苏州城很小,没钱也很难跑出去,一定会找到的!燕然关门下楼,跑到酒店前台,告诉服务小姐只要有人来找他,就立刻手机联系之后,觉得嘴里都快急出燎泡来的老北冲出了酒店大厅。
  然后,就在他刚要一把抓住那辆刚刚停在门口的出租车车门,想催促里面的人赶紧滚出来,好让他上车前去寻人时,他却怎么都没想到,那个迈步下车的,那穿着圆领衫和卡其布裤子,身上隐约可见有尘灰印子,脚下还踩着一双硬底人字拖的……
  竟然会就是他快急得呕血,发誓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找出来之后就先按倒在地,照着那长着朱砂痣的半边屁股上使劲儿来那么一巴掌,声色俱厉质问怎么竟敢不过来碰头,接着再用全身力气抱进怀里,用自己的口舌堵上他的嘴,把他亲到天旋地转的窒息为止才败火的男人。
  苏继澜,他的大苏苏。这茫茫人海里头,除了他亲生爹娘外,唯一一个会出半点差池,就能把他的魂儿都紧张飞了的,他的要命星。
  两个人在完全的绝对的惊讶中,对视了短短的片刻。
  紧跟着,燕然就把那原本拉着车门的手松开,转而猛的攥住了对方那骨感的手腕。
  "你……你……"燕然拉着他,用另一只手点指着他,就好像总算抓住出走孩子的家长,他觉得自己就快要跟恶俗的连续剧里那样,死死捏着对方的肩膀用力摇,然后同时还声嘶力竭的质问"你去哪儿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嘛?!!"
  但现实生活毕竟不是连续剧,燕然毕竟不是剧中人,他没那个装逼的资质,于是,他就只是在对着苏继澜"你"了好几次之后,突然泄了气似的问了一句"你给车钱了嘛?"
  那失而复得的宝贝看着他,像在忍着嘴角的笑,又想在努力不让自己脸太红心太乱眼窝太浅,刚撞见时的惊讶和撞见后的激动,都很快平息下去,然后,苏继澜摇了摇头。
  "没,这不是等着你给呢嘛。"
  燕然多一句话也没说,就直接弯腰探身,冲着司机问了句"多少?",接着直接塞过去一张红票子,便不许苏继澜反抗的拉着他进了酒店。
  被人侧目终归是尴尬的,想要挣脱却被拉得更近,燕然瞪他,很是不爽的说着"回屋再揍你!",而后一路把他拉到了自己订的房间。
  直到开了门,进了屋,又顺手把门关好,燕然才总算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跟着,讨伐就来了。
  "我说苏老大,您哪儿去啦?啊?好么,我这儿正思而不得辗转反侧呢,你大哥电话就打过来了,说你从家跑了半天了,以为我把你给藏起来了呢!我一听魂儿都化了知道嘛!身上没钱还不说赶紧过来,你没事儿打个车满大街垮遛什么啊!我告诉你苏继澜同志,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老实告诉我你打车干嘛去,然后让我强
奸你,二是偏不说就不说玩儿一回宁死不屈,然后让我强 奸你。选哪条就看你是不是明白人了!"
  一大套急火攻心之中的胡说八道,燕然叉着腰皱着眉黑着脸审问靠在门上的苏继澜,他边发作边亲眼看着那小子低着头笑,然后在意图更加发作时,却又亲眼见到了对方笑着笑着就红了眼圈。
  本来还想继续追加一句"你是打算让我□你、□你,还是□你啊?!",却都在看见那湿润的红时戛然而止了。
  沉默着僵持着安静了两三秒,燕然朝前迈了半步,继而一把将对方抓进怀里。
  就像熊抓鱼,就像老鹰捉小鸡,就像饿狼扑羊羔,就像快窒息而死的人猛然瞧见了眼前晃动的呼吸器。那一伸手,就带着再也不敢轻易撒手的执着跟迅猛,他不能撒手,他怕丢不起。
  苏继澜没动,没挣扎,他嗅着那家伙身上熟悉的烟草味道,慢慢把脸埋进了对方肩窝。
  接着他说,我跟家里闹翻了。我在饭桌上和我爸妈顶了嘴,然后还直接出了餐厅,我在厕所里想了一下,觉得非走不可了,就从窗户翻出来。我本来确实想直接过来找你的,但我怕一看见你,心里一踏实下来,可能会表现特别丢人……所以……所以……
  "所以就坐着车满大街溜达?"燕然听着怀里那微微颤抖的声音,感觉着那声音里所有爱恨悲喜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的情绪波动,继而在对方述说不下去时,叹了口气,低沉而且无奈的接去了后半段话。
  苏继澜点了点头。
  "傻吧?"
  "嗯,傻,大个儿的。"燕然嘴上来劲,心里头却已经软的都不行了,抬起一只手拢了拢对方额前蹭乱了的柔软头发,他眉心总算舒缓了些,"那我还真是得谢谢你了,你现在这样儿我就心疼一要死要活的,你说你要是直接过来给我来一更梨花带雨的,我还不得跟着一块儿抹脖子趴铁轨啊……"
  "……你倒是该掌嘴才对。"眼睛还是朦胧的,却已经让那家伙逗笑了,苏继澜边赞扬着自己没哭出来的良好表现,边轻轻做了个深呼吸,"……有水嘛?我渴了。"
  "哦,有,等会儿啊。"松开手,燕然转身走到旁边的迷你吧跟前,从下层的小冰箱里拿出一瓶微凉的茉莉茶,"你委屈委屈喝凉的吧,我刚才实在是连热壶开水的心思都没了。"
  "不要紧。"接过瓶子,想着正好可以降降心火,苏继澜拧开盖子,然后朝着屋中心那张宽大的床走了过去。

story.54

  "我说,你也真是够可以的,都不说找个公用电话跟我联系联系……哦对了,你没钱哈,忘了,我急糊涂了。"燕然没动,他把酒店配套的电热壶从龙头接满水,放在加热器上,同时自言自语一样嘀咕着,"还说大事儿不糊涂呢,闹了半天这事儿大到一定程度,照样儿还是麻爪儿……"
  "……我其实还有点钱。"苏继澜坐在床沿,喝了几口水之后接着念叨,"钱包让我大哥收走了,身上还有十几块。"
  "那管个屁用……"燕然撇嘴。
  "是啊,起初我是想,要是等我冷静了,回来了,你不在酒店,我就干脆把手表给人家。"
  "啊?"燕然怪异的干笑了两声,走过来,伸出手,"我瞅瞅,什么表。"
  苏继澜抬起戴着表的腕子,燕然像在捧住新娘纤纤玉指似的把那虽不能算是纤细柔软,但骨感漂亮的小爪子托在掌心,低头看向那他这么长时间都没注意过一眼的手表。
  "靠。"瞅见那并不华贵,但是雕琢极其精细完美的做工,那银色的主体和贝母的内嵌表盘,那摸起来手感极佳的黑色牛皮表带,还有上头"citizen"的徽标,燕然一脸的哭笑不得,"不是吧你!西铁城的表你也敢说给人就给人?"
  "那、我基本等于身无分文,不把表给了,也没别的可给了啊……"苏继澜被那家伙夸张的表情弄得又有些想笑了,抬脸看着对方,他突然有了恶作剧的念头,"还是说……你觉得我还有'别的东西'能'兑换'成车钱?"
  "你少气我啊。"那黑子足够聪明,恶狠狠看了苏继澜一眼,他松开手,接着有几分脱力的坐在旁边,"幸亏正好让我碰见,要不但凡我早出去一分钟,这表就得便宜别人。我说,西铁城的表便宜的也得两千多吧,你可真够大方的……"
  "其实,我还怕人家以为这是假的,不肯收呢。"苏继澜拧好瓶子盖,有点酸涩的笑着,低头一声轻叹,"我都想好了,如果不收,我就告诉他,就算是当假的去卖,这样的做工也可以买个一两百,抵车钱绰绰有余了。"
  "……还得说是你苏大老板有钱呐——"拉着长声感慨着,燕然往后一仰躺在床上,"这要是我,恐怕就只能卖身了,我根本都没表。过去,体育队儿训练的时候老得戴着护腕,好像就从那时候开始吧……就懒得戴表了。"
  "嗯。"苏继澜应了一声,随后放下那瓶茉莉茶,也带着身心俱疲的无力感慢慢躺下,"可你要卖……也未必有人敢买吧。"
  "我就这么一说你看你还当真了~~。"那黑子凑过来,蹭过来,腻过来,揽住对方的肩膀,亲了亲那折腾得有几分失了血色的脸颊,继而贴在他耳根喃喃低语,"再说,我就是想卖,也不打算卖给别人……除了你苏君继澜先生,别人,我谁也不答应……"
  被那灼热的呼吸弄得耳根痒痒起来,苏继澜轻轻笑着,推开那腻歪的古铜色的家伙,然后看着白到显得空旷的天花板开口。
  "燕然……"
  "嗯?"
  "……我和家里,这下就算是真的闹翻了。"
  "嗯,我想也是。"燕然再度凑过去双手抱住他,"这里头有我的责任我知道,可要是不把你拐出来,我实在……"
  "和你没关系。"苏继澜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至少没有直接关系,我爸妈本来就想让我回苏州的。"
  "他们亲口跟你说的?"
  "嗯,饭桌上,亲口说的。"
  "是彻底回来的那种?"
  "对。"
  "就是说,让你撒手北京的生意?"
  "何止是生意。"惨淡的笑了一下,苏继澜稍微侧过身,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房子,车,朋友,还有你。"
  "主要是我吧。"
  "要是我大哥没发现咱俩的事,那也许不会主要是你。"那惨淡加了个更字了,看得人心疼起来,但苏继澜很快做了更令人接受不得的补充,"包括他那眼睛上的伤是你打的,他把这些事都对我爸妈讲了。"
  "……我就觉得会这样儿。"燕然烦躁的抹了把脸,"你大哥那人啊……坏倒是未必坏,可就是这里头吧……唉。"
  用指头指了指脑袋,后半句话变成了轻叹,顾忌着对方毕竟是亲兄弟,燕然没有多说,但苏继澜明白。
  "是,他心里多少有点过结解不开,而且,家长制厉害得很。"语气里透着无奈,但并没有太多的责怪,"还有,控制欲也很强,他比我大几岁,受家里的影响更多,更何况我高中和大学都有两年在北京,比他自由。高中那段时间爸妈跟我在一起,家里就只有他和爷爷。那段时间他很憋闷……"
  "嗯,能想到。一对一的严加管教是吧。"
  "差不多吧……虽说爷爷不管他念书,但是其他地方都不放过,其实……他到头来,是最像个独裁家长的,只不过就是爸妈还在,他那种势头不明显。"
  "还不明显?我的天儿哎……这么跟你说吧,我长这么大,爹妈一回都没打过我脸。我爸说了,大老爷们儿顶天立地,砍你的头,枪毙你,可以随他处置,可就是不能让人家扇你嘴巴。你也不能扇别人,抽嘴巴只有娘们儿打架才这么干。要不怎么你大哥打你的时候我急成那样儿啊……说真的我当时真连跟他拼了的心都有了……"抱怨着,嘟囔着,燕然在旁边传来一声笑时停了下来,"笑什么笑。"
  "我是想啊,你要真的跟我哥拼命,大概就要来年给他偿命了。"苏继澜笑到脸色发红,总算见了些血色,那白皮肤看着舒服多了。
  燕然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用低沉的嗓音问他。
  "那,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摇着头,苏继澜重新仰面躺下,"爸妈现在肯定正在气头上,大哥就成了最郁闷的那个了。又要找我,又要安抚爸妈。"
  "我要是想说句他活该,你会生我气嘛?"那黑子斜着眼看他。
  "百分之一吧。"苏继澜捏他直挺挺的大男人味儿十足的鼻梁,"然后我其实也觉得他有点自找烦恼。"
  "烦恼皆因自取,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抓住那只手,亲了一下又放开,燕然抬起脖子,把手臂枕在脑后,"那你总得告诉他们你现在没事儿吧,最起码让他们知道你好好儿的,只不过不想回去。"
  "嗯,稍微等等吧,也让他们静一静再说。"苏继澜揉了揉眼角,"现在要是打过去,大概从手机里听骂我的声音都好像免提一样。"
  "不至于吧。你又不是高中生离家出走,就算看着不像,可你实际年龄也三十了,都当爹的岁数了还有什么可值得那样儿的啊……"
  "不管多大年纪,只要长辈还健在,就没有放手不管的说法。"无奈的说着,苏继澜嘲讽似的笑了一声,"这叫世家子弟不可辱没门风,懂嘛。"
  "我看这就叫吃饱了撑的……"燕然不爽的嘀咕了一声,接着有些突然的一个翻身,将对方压在身下,"我算知道了,你这么白,都是因为打小儿老挨屋里呆着,闷的,再加上南方水汽儿大,又热,你不跟在笼屉里一样嘛,一蒸就是二十来年,不白才新鲜呢。"
  "你是说我是小笼包么?"刚窜起的无奈,就让那家伙的打趣给弄没了,苏继澜没有推开压着自己的重量,反而看着那就在眼前的透着太阳光泽的深色皮肤笑了出来,接着,他轻声用苏州话说了句,"那你是什么?烘山芋啊?"
  "啊?"那"烘山芋"毛了,"你怎么又说外国话。"
  "你怎么又把吴方言算外语。"
  "哪儿不算呐,春秋战国时期咱俩这就算跨国恋情了吧,你是吴国二皇子,我是燕国大将军……"说着有点儿恶心又有点儿甜腻腻的蠢话,燕然在凑到那线条格外流畅的颈侧去啃咬时,已经忘了去确认刚才苏继澜说他其实就是一块儿烤白薯的言辞了,"……就是这吴王千岁跟大太子殿下,怎么就那么反对你入赘大燕国呢……"
  "你想象力别太丰富了行么。"苏继澜忍不住笑,越是忍不住,那被隔夜而生的胡渣蹭在脖子上的感觉就越是刺痒起来,实在受不了时,他总算在那啃咬亲吻一点点挪到锁骨上之前挡住了那家伙下一步动作,"……等等。"
  "嗯?"
  "我还有话要问你。"
  "……什么话。"被cut了自然是有些不乐意,但燕然还是乖乖抬起头听着。
  "你跑到苏州来……和家里打招呼了么?"
  苏继澜问得挺小心,却不料正一锥子扎在对方的软肋上。
  燕然沉默着卡住了好一会儿,才在咋舌之后把脸颊无力的贴在那单薄于自己的胸口,听着平稳的心跳声,他探过手去,拉住放在自己肩头的指尖。
  "打招呼了。"他叹,"其实,何止是打招呼了……"
  "啊?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太有意思了……那就叫一个热闹哎。比连本儿大戏都刺激。"左躲右闪说着惹人怀疑的话,燕然直到实在让那疑惑的眼光看得绷不住了才投降的开口,"我也不瞒着你了,其实,出来之前,我就已经跟我妈说了咱俩的事儿了。"
  苏继澜足足愣了十秒钟以上。
  "你……"然后,他急红了脸,"你疯了?!"
  "我没有啊~~我也是真情流露水到渠成说着说着就秃噜了……这能怪我嘛,我从小儿就不会说瞎话,尤其是对我妈。"那黑子看似挺委屈的辩解,苏继澜却开始心慌气短。
  "那,你总不会是和家里……那什么,结果才跑出来……"
  "你瞅你都结巴了我的二皇子殿下。"脸上是傻笑,心里却是一番番酸甜苦辣,一番番春秋冬夏,燕然低头亲了亲那张温软的嘴,而后安抚一样的摸了摸那滑溜溜的脸,看着自己手上残存的薄茧蹭得那皮肤敏感透了的男人轻轻躲闪,他缓缓开口,"放心,我家里的事儿,怎么着都好解决,最起码我爸妈是真喜欢你……只不过就是,想要他俩认可,兴许不是那么容易。可不管怎么说,比起你这头儿的情况,还是要好得多了。另外……就算我爸妈拦着不让我来,我宁可先大不孝一回,也得立马杀过来抢你。因为我突然发现吧,要是这回再没追上你,我这根儿'JB人生',可就十有八九得走向'阳
痿'了,等真到了那一步田地,估计再怎么'自 慰',也都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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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还这么流氓……"让那痞气十足却意外甜腻火热的腔调弄得窘迫起来,苏继澜红着脸想要推开那家伙。
  "流氓也不是人人能当的~~"燕然臭美,然后轻轻吁了口气,准备回归正题,主动坦白,"其实,我真没想过要直接跟我妈说咱俩的事儿。可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突然觉着,要是不说,报应肯定就得光顾我一下儿。我实在不忍心骗老太太……"
  "可你确实吓着老太太了吧。"苏继澜皱眉,"这下,你岂不是也暂时没法回家了?你说你,何苦呢……我又不可能不回去。"
  "那我得等吧,就我这急脾气,还真等不得。"那黑子像是在说笑话,可眼神里是认真的,"再说了,我要是就让你一人儿受这份儿罪,也忒不仗义了是吧。"
  "这和仗义有什么关系啊……"简直不知道是在感动还是在哭笑不得,苏继澜没辙的,别扭着,迟疑着,调整了姿势,凑过去揽住了对方的胳膊。
  结实的,大男人的手臂。
  颜色就不必说了,跟自己太阳底下晒了一夏天之后也顶多只是会泛起一层粉来的肤色相比,这紧绷绷的古铜色简直就好像属于另一个国度。至于流畅的肌肉线条和掌心总那么火热热的大手……
  这土狼绝不是来自冥府,他分明就像是Ra在暮色中那最耀眼的血红色光芒里以Atum的形象出现时,那纯金冠冕的王权化身。不然,他就不会有这样的热度,那么让人踏实下去,又激越起来的热度。
  指头在他最怕痒的手肘内侧画着圈,苏继澜在燕然忍不住试图躲避时停止了动作,接着,他再次开口。
  "那,你打算怎么和家里谈这件事?是放一阵子冷静一下,还是直接……唉……乱死了……"
  "其实也不乱。"燕然看着那说了一半就叹着气郁闷起来的苏二公子,笑了笑,握住对方小自己一号的爪,"我打算直接谈,你也知道我爸妈的脾气跟我一样,我这直来直去就随他们……所以这事儿还真没必要磨叽,我都跟我妈说了,明天上午我回北京,中午饭得让我做。"
  "你这不等于……死缠烂打么?"
  "你真聪明。"燕然傻笑起来,"这是我长项你不觉得么。"
  "早就有体会了。"没辙的嘟囔了一句,苏继澜把额头贴在那家伙肩膀,"现在,果然还是我这头问题严重啊……"
  "嗯。你钱包手机都在你大哥哪儿呢哈。"
  "还有身份证。"
  "哟,那可是挺要命的。"燕然皱了皱眉,"没身份证就没法儿上飞机了。"
  "是啊……"
  "嗯……"
  "……"
  "那,你打算怎么办?坐火车回北京?跟你说啊,这我可有意见,火车忒不安全。"
  "什么啊,飞机就安全么?掉下来的话生还几率是零吧。"
  "哎哎哎哎~~!我可是明儿上午的机票啊,你可别咒我!我要真出事儿了可变成鬼给你托梦来。"
  "你去给我大哥托梦吓他吧。"持续着有几分苦中作乐感觉的低笑,苏继澜略作停顿,然后开口,"说到底,还是应该想办法拿到我的东西再走的。我今天果然冲动得傻子一样……"
  "得了吧啊,你偶尔冲动一回能当个调剂,我都冲动二十多年了,也没见智商低多少啊。"
  "你正经一点行不行?"总是在郁郁时被逗笑,苏继澜无奈的一声喟叹,继而松了手,坐起身,"现在看来,只有两个办法了,要么就再去管我大哥要东西,要么,就你先回去,等我买到火车票,再从苏州动身。"
  "不成不成不成不成。"当即就否定了第二种说法,燕然也跟着坐起来,"你就是现在手头儿就有明儿上午的火车票,天黑就能进北京站,我都老大的不乐意呢,更何况等你买着票再说……那得多少天了。绝对不成。"
  "那你说怎么办?我再回去谈判?"
  "估计你刚进门儿就得关小黑屋了。"
  "是啊,那还是第二种更保险不是么。证件和卡回北京之后我可以挂失补办,手机大不了可以不要了。家里再慢慢想办法磨合。你觉得呢?"
  "我觉得……"燕然低头捏了捏耳廓,又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儿,紧跟着,便突然像是真的得了什么灵感的开了口,"哎,对了,要不再让陈郁可帮一回忙?"
  "什么?这……我都出来了,她怎么帮啊。"
  "哎哟我的傻宝贝儿,就是因为你出来了,她才正好儿说什么都成呐。就让他跟你大哥说,现在公司有急事儿,必须要你回去,然后你大哥肯定说你不在对吧,过那么一两个钟头,你给你哥打电话,把他叫出来,就说是我一听说你从家跑了,急的从北京赶过来……嗯……然后接着你电话,咱俩碰头之后……决定面谈这事儿。甭管你大哥说什么,咱都先把身份证要过来,没钱都不要紧的,我带着呢。有陈郁可之前那电话垫底儿,你也就理直气壮点儿了,就说必须回去。他要是冲我来,大不了他说什么我听着呗,他要动手,但凡不打我脸,我不还手不就成了。那什么……你觉着行么?"
  苏继澜愣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反应咀嚼那一套复杂的策略和当中的冒险指数,半天,他才皱着眉摇了摇头。
  "那样倒是可以解释你为什么在苏州,可……你跟我一起见大哥,那还是等于在硬碰硬吧,他说不定真的会跟你动手的……"
  "不都说了大不了我不还手嘛。"
  "……不行。这个绝对不行。"苏继澜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闭上眼拢了一把头发,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终于睁开眼,像是毅然决然起来似的,侧脸看向对方,用虽还透着没把握,却说得坚决的声音开口,"……或者,还是什么借口办法什么的,都不考虑了吧。我觉得我逃出来这件事,大哥也不可能不好好想想,稍微晚一点的时候我给他打电话,然后把他叫出来谈。只要他还没完全气糊涂,接了电话之后,就一定会出来的……而且,事已至此,我也想学学你直来直去对待这些了。"
  话,总是说起来容易。
  可真到了做的时候,却总会发现,所谓逃避容易面对难,才是至真的道理。
  苏继澜给大哥打电话了,或者该说,他往自己的手机上,给大哥打了个电话。
  时间是下午五点,刚接通的时候,他听见了那边的人声嘈杂。
  大哥在外头,四处找他。
  "……继澜联系你了?!"都没听听对方是谁,苏继琛发现这是燕然的号码,就大声问了一句。
  "哥,是我。"苏继澜沉了沉心,轻声说。
  那头沉默了只是极短的片刻。
  跟着,从燕然那廉价的,音响效果却出奇好的5220里头,果真就爆出了不需要免提都能听得见的厉声斥责。
  苏继澜皱着眉和电话拉开了一点距离,然后冲着被那狂躁起来更加听不清又听不懂的苏州话弄得一脸茫然的黑子苦笑了一下。
  他用拇指按住手机下端小小的对话口,告诉燕然,苏继琛说,那混账果然来苏州了吧?!你果然是跟他这个外人商量好了要活活气死自家人的吧?!你这个OOO的XXX……
  "哥,你别满大街找我了,我在苏州人家,324房间,你直接来吧,我有话想和你谈。"松开指头,苏继澜尽量平静的说着,然后,他在对方咔嚓一下子就切断了通话时略作沉默,便重新把手机还给燕然,"他应该很快就会过来的。"
  "你是说让我做好心灵跟肉体都受创伤的思想建设嘛。"燕然莫名其妙的想笑,"早知道降噪耳塞跟铁裤衩儿我都一块儿带来就对了……我说,你哥嗓门儿还真不小嘿。"
  "讲课练出来的吧。"苏继澜吁了口气,一屁股坐回床上,"这下就行了,准备接受血与火的洗礼吧……"
  "嗯,我还得接茬儿听外国话,要不怎么说就算不知道怎么拿外语夸别人,也得知道外语里头什么话是骂人的呢。"燕然看似挺惆怅的抬手搭住对方肩膀,"说实话啊,你们这儿的语言我就听得出来'赤佬',哎,你哥说这个了没有?"
  "说了。"苏继澜一下子苦笑出声,"不过是说我的。"
  "那甭问了,骂我的肯定比这个难听多了。"
  "嗯,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气成这个样子。以前,他都是不管出什么事也温文尔雅的。"
  "那是,这回是他亲弟弟让一老北拐跑了,在你哥眼里我就是一禽兽诱骗犯,活活咬死我他都不解恨。"
  "放心,我不会让他咬死你的。"像是哄小孩一般的说着,苏继澜拍了拍燕然的膝头,"就算咬,我估计他也咬不动吧。"
  "他咬得动我也肯定不能让他下嘴啊。"燕然嘟嘟囔囔,站起身,整了整那松松垮垮的牛仔裤,把腰带系了系,然后对着旁边墙上的穿衣镜拢了拢头发,"大舅哥咬弟妹,这要是传出去了,让人一听成何体统。"
  "弟妹?"苏继澜微红了脸,从镜子里瞪那家伙,"这话传出去,比经济学教授开口咬人还惊悚吧。"
  惊悚与否放在一边,总而言之,两个紧张中苦苦维持着镇定,犹疑里反复默念着原则的人,两个也许真的该活活咬死的诱骗犯和主动受害者,就那么在酒店房间里一直等到苏继琛赶来。
  恼羞成怒到已经都不显得气势汹汹的苏家长男进了门。
  他是在反复确认了门牌号码没错才伸手敲门的。他怕弄错了砍杀对象。
  然后,等到他真的见到了开门的燕然,和就站在燕然身后,自己那不争气的二弟时,他却觉得自己已经连砍杀的力气都给无名火烧化了。
  "你有逃出家门的胆量,还需要躲躲闪闪藏在别人背后?"苏继琛看了一眼那被燕然下意识抬手护着的弟弟,眯起本来就有种压迫感的细长的眼。
  "哥,我是想平心静气和你谈的,麻烦你别骂我了行嘛。"克制着有点开始翻腾的情绪,苏继澜略微错开视线,"爸妈……都在家吧?"
  "你还想连爸妈都发动出来找你?"紧皱着眉头,苏继琛往屋子正中走。
  "是啊……所以这劳碌命的事,就都落在你头上了。"轻轻叹着,带着极为复杂的感觉莫名的浅笑着,苏继澜指了指床边的沙发,"哥,坐吧,我想,长痛不如短痛,该说的,我打算今天一次都说完。"
  "行,那我就听听你苏大老板能讲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克制着随时会爆发的情绪,皱着那怎么都舒缓不开的眉头,苏继琛坐在了沙发上,看着眼前两个谈判对象,"想说什么尽管说吧,我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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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谈判。
  苏继澜后来想,自己这搞经济的大哥原来竟然有如此坚定的意志和咬紧牙关不放松的本事。若是外商也好内商也罢,都有他这等坚守阵地死不让步的决绝,自己很有可能会屡屡在谈判桌上败下阵来一分钱也赚不着。
  不过,也许就是因为这是他的大哥,图的不是钱,不是利,是外在的脸面和内在的尊严,才会让整个交涉过程变得如此艰苦卓绝的。
  人原来在没有物质追求的时候会更顽强,苏继琛就像个改朝换代后,面对着强权与屠刀的前朝文官,抱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的念头,准备要留取丹心照汗青了。
  他忽然想起了燕然家里的墙上那"去留肝胆两昆仑"的十字绣。现在,他大哥虽没有横刀的豪情,但看样子,是绝对具备去留的气魄的。
  不知道那该不该算是一次失败的交流,低垂着眼,听着对面两个人的不让步,表达着自己的不让步,苏继琛在谈话进行了仅仅一刻钟左右之后抬起头来。
  "我懂了,就是说,你无论如何,明天也要飞回北京,对吧?"
  声音是冷的,像是极度深寒中燃烧的磷火。
  苏继澜点了点头。
  "好,那你回去吧。"如此简单的一句回答,如此轻松的一句回答,却让被回答者心里发颤,苏继琛一撑沙发扶手站了起来,在对面两人等着猜着他也许会说什么走了就别回来,或是留下那臭老北做人质之类的言语时,低沉的开了口,"机票再多订一张,明天早晨我和你一起回去。手机跟钱包还你,身份证我留下。明天到了北京之后,你立刻给我去公司辞职,然后收拾你所有要带走的东西,三天之内,在我的会后休假结束之前,跟我回苏州!"
  那是平静的险恶,还是宁和的刻毒?
  苏继琛说完,都没等对方再多反应一下,就在扔下二弟的手机和那撤出了身份证的钱包之后,快步走出了酒店房间。
  门被摔上了,屋里只剩了两个还在震动中怔愣的人。
  苏继澜半天才缓过神来,他慢慢坐下,抬手揉着太阳穴,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吁了口气。
  "看来……我大哥是要跟这事拼到底了。"
  "不碍的。"燕然凑过去抱着那郁闷起来的人轻轻亲了几下,"不管怎么说,明儿早晨你能拿着身份证上飞机了。"
  "那如果刚办完登记手续,他就要我把身份证再交给他呢?怎么办?"
  "没事儿,机场那么些人呢,还有警察叔叔,咱可以胡搅蛮缠软硬兼施,抱定横竖是个死的信念,说出大天儿去就是不交出来,他不也没辙嘛。"
  "胡搅蛮缠?搞七廿三?"苏继澜叹着气低头把脸埋在掌心,"我大哥绝对会说我跟着你是彻底学坏了……"
  "你学不坏我才发愁呢,还跟你说,我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特假么三道的那类正人君子,世事险恶,你啊,还是坏点儿好。"燕然很认真的贫着嘴,然后拉开对方的手,"行了别捂着了,你还想捂多白。走,去洗个澡去。"
  "我没力气了。"
  "宝贝儿你怎么消沉了,啊?这可不成啊,做人得有一种近似于缺心眼儿的乐观主义精神,懂嘛。"站起身,轻轻握住苏继澜的腕子,燕然小心得像是怕把他弄碎了似的拉着他往浴室走,"洗个澡,精神精神,清醒清醒,然后我打电话订餐,吃完了之后呢再好好睡一觉,要不明儿想跟你哥胡搅蛮缠搞什么那什么三的,都没那份儿心情。"
  "你烦死了。"皱着眉头,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苏继澜不自觉流露出他连在父母面前都没展示过的,偎灶猫一般的慵懒,他不知道自己那样子在燕然眼里有多新鲜,多让人垂涎,他甚至潜意识里都决定死也不承认这只有和面前这家伙在一起时才会有的彻底放松的反应在日益严重化,就那么带着七分真三分假的疲惫让燕然领进了浴室,他在不知怎的就被抱住轻轻亲吻时,半眯着眼,从唇边溢出细小的嘤咛。
  "要不是说这浴室太小,我倒是真想跟你一块儿洗……"燕然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咕哝声透着原始本能被局限了的不爽,凑到对方耳边,用犬牙咬了一口那薄薄的柔软的耳垂,他压制着只要抱着这个要他命的大宝贝就会产生的自然反应,拉开一点距离,然后准备离开。
  但苏继澜没让他走。
  一把拉住对方的胳膊,极短时间内因为超出自己底线的疯狂举动而红透了脸的苏继澜,抬头看着那用惊讶眼神盯着他的野兽一下,便突然又松开了手。他低下头沉默了两秒钟,继而像是豁出去了似的三两下脱掉了自己那背后还沾着翻窗时留下灰土印子的圆领衫。
  目光在闪烁,胸膛在起伏,指尖在轻度麻痹中再没有多一丝一毫的勇气去脱掉下半身的衣物。
  不过,这已经够了。
  不管对谁来说。
  这是苏继澜所能做出来的最大限度的引诱,这是燕然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的撩拨。
  连句恶俗无比的"你这是在玩火自焚!"都懒得说了,虽然被那大胆的举动弄得也红了脸,却因为黑乎乎的肤色完全看不出来,脑子里跟裤子里的小宇宙同时爆发了的燕然一把抱紧了赤
裸着粉白色上身的瘦削男人,那从来不曾改变过的霸道亲吻,也就紧跟着压了下来。
  浴室虽然小,但是容纳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淋浴间虽然小,但是挤进两个人也还是可以的。
  燕然觉得自己被这狭小的空间憋闷的有些眩晕,不然他就不会在两人都已经稀里糊涂滚进那玻璃门里头去之后,才后悔不已自己刚才竟然没在亲吻间隙抬起眼皮看看这小子那映在镜子里的脊背。
  每次抱着他,都觉得那背后的触感好得让人心都能化了似的,一直想在彻底投入到如火如荼的"战斗"中,丧失掉所有欣赏力和鉴别力之前好好把完全见不到半点遮蔽,乃至没有朦胧水汽缭绕的苏继澜尽收眼底,却总是在刚一被点燃就刹那忘了自己的信誓旦旦。
  燕然有那么点儿郁闷,但他在被那柔软的薄嘴唇主动贴上来时,就很快寻求到了心理上的平衡。
  苏继澜出乎自己意料的大胆在持续,虽说还不到胆大包天的勇猛程度,可对于他来说,这真的已经是令人羞耻到可以直接去跳外城河溺死的淫
乱了。这和被那根滚烫滚烫的子孙根顶进来时拼了命的攀着对方肩膀不同,和那次何时想来何时都脚底板发热的杀千刀的六九式也不同,那些都是被动的,或者被要求的,被引导的,但这次,他是主动勾引天雷地火的那个。
  于是,天雷就劈了他的脊椎,地火就烧了他的魂魄。
  又或者,被烧了的其实是两个人。
  那古铜色的家伙的"家伙"站起来了,一如往常的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种傻乎乎的凶猛,想到这玩意儿每次在自己身体里反复贯穿磨蹭,苏继澜就禁不住颤抖着吐出灼热的气息来。
  他想,自己看来果真是个无药可救的死同性恋啊……竟然看到同样是男人的那胯
下之物就能产生连锁反应,至于那宽宽的肩膀,结实的胸膛,平坦的小腹,还有两条极为漂亮的长腿……
  从脑后升起来的怪异愉悦感让他打了个冷战。紧紧闭上眼,苏继澜把嘴唇贴在那家伙颈侧不自控的磨蹭啃咬,他只当是被自头顶淋下来的热水将心里头的寒气驱赶出来时才会让人这样颤抖,却不知道那贪得无厌抱着他,亲吻他,触摸他,反复念他名字的男人,每一次哪怕只是眼角余光见了他的裸身,都会转眼就理性狂跌兽性疯涨,像两支截然相反的股票,从原本平衡的状态,飞速往天渊之别的差异发展开来。
  燕然受不了了。
  他用单手包裹着两人的器官,上下搓弄到彼此都压制不住喘息时被最后一丝硕果仅存的良心驱使着开了口,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缭绕着水汽钻进苏继澜耳朵里。他说,还是就这么解决一次就收兵吧,你今儿够折腾的了,明儿还得赶飞机呢……
  苏继澜睁开迷蒙的眼看着他,在被那男人味儿十足到凸显出野性来的脸和沉浸于情 欲骚动中的表情刺激得提早射出来之前,一口咬在对方锁骨上。
  硬邦邦的口感,结合着那吃痛的声音和唇齿离开时留下的明显印痕,再去看那家伙皱眉吸气的脸,竟然觉得带了几分妖娆,想着自己这个黑乎乎的"高女人"原来也是有动人一面的,苏继澜低头笑了出来,而后再次贴上嘴唇,却只是极轻极轻的在那牙印上留了个柔柔软软的亲吻。
  "我没事……"他说,"你不用顾忌我。"
  燕然愣了半刻,跟着就是一声怪异的"仰天长叹"。
  "……英雄,你放过我吧!"
  苏继澜都没来得及确认这听起来格外耳熟的话是不是来自某部十多年前风靡一时,现在仍余威不减的充满了恶搞桥段的香港电影,他在开口之前就让那野兽狠狠亲了一口,接着便在那家伙刷拉一下子拉开淋浴间的门,边念叨着"牺牲也值得!南无阿弥陀佛",边拉着他往外走时,脸上泛着潮红,身上泛着浅粉的,被拽出去了。
  没有擦去身上的水,湿着脊背,湿着头发就那么滚进床心,粘腻的亲吻压下来,和理性与切实的疲惫背道而驰再度精神起来的身体,碾压着,胶合着纠缠在一起。只是隔了一天一夜就好像已经错过数十载的激情滚烫到让人恐慌,苏继澜抱着对方的臂膀,感受着他的情热,享受着他的温存,承受着他的侵略。
  两个人虽不曾彻底癫狂,但心却有几分失控,好像所有的不愉快所有的阻碍都不存在了似的,哪怕这就只是一种甜腻到悲情的逃避,他们也想全身心投入进去。
  太阳沉入地平线之后,屋子里的淫
靡味道逐渐散去了。燕然在抱着满身吻痕,连话都懒得说一句就很快合上了眼的苏继澜睡了不到一个钟头,便小心不吵醒对方的从床上爬下来,几下穿上衣服,蹬上鞋,简单收拾了一下之后,轻手轻脚出了酒店的房间。
  睡着的人没有被关门声弄醒,他一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才被肚子里空荡荡的抗议声吵得睁开了眼。刚在茫然中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家里还是在外头,是在北京还是在苏州时,一股饭菜的香气就猛然让他被唤回了魂魄。
  屋子里挺亮堂,大灯开着,放在托盘上的食物丝丝缕缕释放着诱人味道,慢慢坐起身,他拢了一把凌乱的头发,刚想问一句那家伙何时去叫的餐点,却发现屋里根本没人。
  疑惑中翻身下床,懒散的先走到浴室冲了个简单的澡,洗去身上激情痕迹后,他裹上酒店配套的浴袍,系好腰间的带子,有点愣愣的坐到床角看着对面桌上的盘盘碗碗。
  外头响起脚步声,门跟着就被打开了,走进来的正是燕然。看见苏继澜,他"哟"了一声,问了句"起来啦?",而后关好门,走过来,把手里整整齐齐撑着衣服的两个衣架挂在衣柜里。
  "那是……我的?"发现衣架上的是自己的衣裳,苏继澜有些惊讶,"你拿去洗了?"
  "啊,刚才下去叫餐顺便让洗衣房给加急洗出来的。这明天穿上最起码舒服多了。"燕然说着,又走到床边,把手里提的一个纸袋放在地毯上,"来,瞅瞅这个合不合适。"
  "什么?"苏继澜低头去看,发现纸袋里是个鞋盒子,打开盖子,盒子里摆着一双挺简约但是看起来很舒适的帆布鞋。
  "你总不能明儿大早起来就趿拉着拖鞋满世界跑吧,那脚还不疼死了。"那家伙挺兴奋,似乎对自己的明智还算满意,"你别嫌弃啊,不是名牌儿,我本来想找一Nike专卖店,可又怕耽误时间太长,就从最近的一鞋店挑了双鞋底儿相对软点儿的。那什么……知道你平时西装革履惯了,我原本也想干脆给你买身儿能搭配皮鞋的衣裳来着,可又怕样子尺寸都不和你意,就想还是买双帆布鞋得了。哎,事先声明我可不是抠门儿啊,我是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个穿着舒服,不怕走道儿。而且……真需要咱俩极速狂奔甩掉你大哥的时候,布鞋总比皮鞋跑得快点儿。"
  唠唠叨叨的家伙蹲下身,把那双鞋在苏继澜还挂着几点水滴的脚边比了比,而后点了下头:"成,号儿大小没问题。得,先放一边儿,把饭吃了再说。"
  苏继澜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就那么愣愣的,眼神复杂的看着他,看得他发了毛。
  "嘛呀,就说我帅的跟什么似的,也不能这么拿眼嫖我吧,你再看我可收钱了啊。"
  "行,我有钱。"微红着脸说着不准备负责任的胡话,苏继澜把视线从那坏笑怎么看都像是傻笑的男人身上收回视线,接着一声喟叹,"你真是……作风有时候像个老粗,照顾别人的心思倒是比什么都细。"
  "嗯哼,我就当您是表扬我了啊。"燕然鬼笑了两下,继而凑上前去偷了个亲吻,"我知道你喜欢我'粗',我不'粗'你怎么爽啊,对吧。"
  对方脸上的绯红加深了颜色,侧过脸去用最近使用频率高起来的苏州话骂了那这种情况下即使被鄙视也欣欣然的流氓一句,苏继澜干脆不想再多费唇舌讨伐了。
  食欲战胜了一切,他是真的饿了。
  起身坐到桌边,拿起勺子,他先尝了一口摆得离自己最近的汤。
  "还成吧?"燕然问。
  "嗯,挺好。"点了点头,他把一双筷子递给对方。"别等着了,知道你比我还怕饿。"
  嘿嘿嘿的表达着快乐,燕然抬手接过套着纸包装的筷子。
  那是一顿只有两个人的晚餐,简单,安静,就像以前每次他们一起吃饭时那般,只不过,这不是在彼此的家,这是不是在北京。苏州城中,酒店客房里,带着对明天的不安和揣测,他们比平日里都少了些言语。
  但不管怎么样,明天还是会来,即使完全不能知道等着他们的变故是喜是忧,江南十月的太阳还是会在一大早就跃出夜的最后界限,把第一缕明亮的暖光铺满窗台。

story.56

  那天晚上,苏继澜睡得很踏实。
  简单吃过了饭,被那家伙勒令洗手刷牙之后马上去床上躺着,他默念着"你怎么好像幼儿园阿姨一样",慢慢往浴室走去。
  乖乖的洗手,刷牙,他听着燕然在收拾碗盘的动静,又听见开窗声,似乎是为了放放屋子里的饭菜味道。等他用毛巾擦去手上的水滴走出来,床铺已经整理好了。
  凌乱的床单变得平整,残留着某些不雅印渍的地方被一块铺开的干爽浴巾盖住,颇有成就感的吁了口气,燕然冲着苏继澜一勾手指头。
  "来,小乖,赶紧过来躺平。"
  "你不恶心么……"斜了那家伙一眼,虽说刚吃了东西,但确实很想舒舒服服躺在那浴巾毛绒绒的柔软触感上,苏继澜终于还是走了过去,翻身上床。
  燕然看他躺好,也在关了大灯之后跟着钻进被窝,但他没有马上躺下,而是攥着手机开始拨电话。
  "你给谁打?"苏继澜疑惑着,"家里?"
  "有这心我也没这胆儿啊,再说都十点多了,我爸妈肯定睡了。"燕然边拨号边说,而后把手机凑到耳边,等了片刻后再次开口,"喂您好~麻烦帮我查查明儿上午九点东航从虹桥机场起飞的那趟飞机还有票嘛?"
  苏继澜愣住了。
  这黑子,在给他大哥订票。
  "啊?没啦。哦,只有头等舱还有票哈,没事儿,那就头等舱吧,一个人,不是我本人,对……嗯,MU5103,就是这个没错儿~~一千七……嗯,机场自取,刷卡现金都成吧?嗯……"
  听着那挺流畅的订票过程,苏继澜直到那家伙挂了电话都没有言语。
  "成了,票ok了,睡吧。"好像还很轻松似的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燕然如释重负的躺了下来。
  "你真想让我大哥也跟着回去?"稍稍往他那边蹭了蹭,苏继澜小声问。
  "不想啊,孙子才想呢。可不给他订票不是显得咱们爷们儿忒局气了嘛~。"说着挺江湖的话,燕然伸手揽住旁边的人,"再说万一明儿他发现没给他订票,身份证不给你了,你不照样回不去嘛,得,我也想开了,他乐意跟着就跟着吧,你先把身份证到手了再说别的也不晚。"
  "……我确实不想大庭广众之下的,跟他发生矛盾。"
  "嗯,我懂。跌份不说,关键我也确实不想看你俩手足相残。再不济他也是你大哥啊……可就是……我现在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他自己的脸面这么穷追猛打的。"
  "都有吧。"苏继澜轻轻叹,"其实,我估计他也明白我不可能辞职,不可能跟他回苏州。"
  "是啊,但凡他不傻也能看得出来啊,何必呢……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嘛。"
  "也有可能……是他想能坚持一步,就坚持一步吧。"
  "要我说你大哥就是一自虐狂外加施虐狂。"燕然撇嘴,"惟独不是受虐狂,惟独他受不了别人虐他,他虐自己虐别人倒是真够拿手的……"
  "其实,他过去没这么严重,可最近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有点迫害狂倾向了。"
  "嗯,更年期提前?"
  "你正经点好不好。"苏继澜被逗乐了,叹了口气,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躺好,"算了,明天再说吧……"
  他困了。他累了。他贴着燕然的肩头睡着了。
  然后一觉到天亮。
  没有做梦,没有半夜惊醒,就那么踏踏实实安安稳稳的睡到第二天早晨。被燕然轻轻叫醒后,他坐起身揉了揉眼。
  "几点了?"
  "放心,早呢,起来先清醒清醒,我打过早点的送餐电话了,待会儿就给送来。"
  "嗯。"点了点头,苏继澜打了个哈欠,而后翻身下床。
  安安静静按部就班,洗漱穿衣吃早饭,两个都没有任何行李,只揣着手机钱包的男人,退房之后,走出了酒店。
  一辆挂着"苏E"牌号的奥迪A6正等在门口。
  通体漆黑的车身擦得一尘不染,连轮毂都干干净净,玻璃贴的是深色防爆膜,里里外外见不到一点半点的汽车饰品,这比灵车还庄严肃穆的配置无形中给人造成一股压迫感。车门没有打开,只是降下了车窗,苏继琛探出头,朝着走出来的两人挥了一下手,示意他们上车,而后开了四门落锁的开关。
  "我想也会是这样。"苏继澜一声嘲讽的浅笑。
  "我倒是挺高兴的,你哥真体贴哎,这一趟能给我省不少车钱了。"燕然哼了一声,而后在看见车子内部的浅色真皮座椅时念了句"阿弥陀佛","幸亏不是黑的,要不我真怕他给我直接拉火葬场烧了……"
  这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的贫嘴确实有了缓和作用,苏继澜带着不再有嘲讽味道的笑上车,直接坐在后面的座位上。
  "继澜,你坐前边来。"指了指副驾驶的位子,戴着墨镜的大哥回头说了一句。
  "……副驾驶太危险了,哥,你忘了?事故死亡率最高的就是坐在副驾驶上的,这话还是你对我讲的呢。"那绝对是不温不火的挑衅,轻描淡写说完,苏继澜从后视镜里看着大哥墨镜藏不住的眉头紧锁,然后在燕然也上了车之后有些故意的重复,"这事你也知道吧?副驾驶座最危险。"
  "啊?哦知道啊,这还能不知道~~"那黑子很配合的说着,而后开始臭来劲,"哎要不我坐副驾驶得了,这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儿,我一over,咱大哥就happy了。"
  面无表情的说着冷笑话,燕然伸手关好车门,苏继澜低下头忍着笑的时候,前头的苏继琛咬着牙说了声"你知道就好!"
  车子发动了起来,小心避着过路行人拐上了临顿路,然后调转车头,向南开了过去。
  拐上干将东路时,天色有了几分阴沉,跨过外城河,经过苏大北校区,行至东环高架时,零星的雨点落了下来。不至于需要开雨刷,可那种朦胧的视觉阻碍还是令人不爽,等到上了沪宁高速,雨点忽然之间密集起来。
  "掉点儿了,天哭,大哥,你这车新洗的吧,看来是白忙活了,你真该听听天气预报那洗车指数~~"那黑子在后头声音不高不低不冷不热的嘀嘀咕咕,苏继澜没忍住的笑声就更是让开车的苏继琛恼火到真想一脚把油门踩到底。烦躁的干脆打开了音响,从来不在车里放CD的习惯让那绝佳的环绕立体声喇叭只是在播放着电台广播。
  一段模糊的自动调台音过后,是一个清晰柔和的女声在读点歌短信的手机号。
  落雨了,雨天总是让人思念,思念不能在身边的恋人,思念远方的那份情感。送上"娃娃"金智娟的一首《漂洋过海来看你》,唤醒我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最深切的回忆。
  足够煽情的独白之后,是足够熟悉的前奏,歌名绝不陌生,这首他们学生时代流行过的歌,苏继澜到现在还能记得大部分歌词。
  "……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为了这个遗憾,我在夜里想了又想不肯睡去。记忆它总是慢慢的累积,在我心中无法抹去……我在最绝望的时候都忍着不哭泣……陌生的城市啊,熟悉的角落里。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拥叹息,不管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
  真的如电台主持人所说,被那至少已经十年没听过的曲调唤醒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些最深切的回忆,苏继澜好像突然听见了某种类似于耳鸣的悠远回响。
  尤其是在他听到尾声中那故事般的讲述时。
  "金智娟,其代表作《飘洋过海来看你》,讲的是她自己的爱情故事,虽然这个故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但是这首歌却流传了下来。当时她有一个男朋友在北京,她非常喜欢这个男朋友,但是由于当时要从台北来北京并不是想象那般容易。于是这段异地恋在结束之后,她将自己的这段爱情故事告诉了李宗盛,后来李宗盛就写出了这样一首歌……"
  又觉得伤感,又觉得想笑,苏继澜克制不住反复默念着陌生的城市熟悉的角落那几句,克制不住觉得它竟然是那么符合自己的经历。
  北京,台北,岂不是比北京和苏州还更加"送君千里直到山穷水尽"?千里之隔的两个人全因为老天注定的劫数凑到一块儿,分分和和,聚聚散散,一场游戏一场梦,感情常在没有等到瓜熟蒂落时就已分天各,距离和差异是可怕的东西,它往往比什么样的磨难都更加难以逾越。
  在苏大历史系煎熬时日的两年,苏继澜想的是那个北方的城,在抛舍了江南故家重新闯进帝都之后,他却始终惦念童年梦里小桥流水桂花香。而至于那个让他纠葛了若干年,也同时异地的在想了他若干年的男人,真的会在一次极其偶然的短暂重聚中,有了跟他再见一面的可能时,什么公司的生意,什么外商的谈判,什么辛苦几度春秋才勉强支撑起来的道德壁垒,都恍惚一夜之间就分崩离析,化为乌有了。
  原来他想要的,最简单也最艰难的东西,只不过就是那个一脸坏笑的傻老爷们儿能时时出现在他面前而已。
  如此而已。
  早晨能看见明晃晃的阳光一寸寸滚过那古铜色的紧绷的皮肤,晚上能感受到如水的月色像是就在那双霸道的眼里温柔荡漾,想听他说有多离不开自己,想让他把自己当个大男人重视那生而有之的强烈自尊,更想让他与此同时的把自己当做最在乎最放不下的一块宝,一种需要,甚至是一半生命那般豁出一切来疼爱守护。
  他知道自己这想法着实骚包的厉害,他也暗暗笑自己鞭挞自己竟然会有产生如此骚包念头的勇气,可当真的重聚之后,当真的可以抱着对方听见那句"喜欢",真的可以在心里大声呼喊"我也是!"的时候,他却恍然,什么骚包与否放到一边,那些想法都的的确确是真实存在的。
  就如同他活着,爱恨情仇喜怒忧思活在这人世间一样,不容诋毁,不可磨灭的真实。
  唱歌的女人有一段失败的凄清故事,那他这个听歌的男人呢……他又会怎么样呢?
  "哦,还真是跟北京有关的事儿哈,我说怎么听着那个'漫天风沙里看着你远去'觉得那么历历在目呢……"燕然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边听着那缓缓的讲述边低声念叨着,苏继澜让他那听来很学术很严肃的腔调逗得有几分想笑,却不知怎的,嘴角还没挑起来,眼角就一阵滚烫的酸涩。
  赶快闭上眼,他低下头,有点突然的轻轻靠在了对方肩膀上。
  "怎么了?晕车?不至于吧。"燕然与其说是不知所措,还不如说是受宠若惊,下意识想通过后视镜看一眼前头苏继琛的反应,可最终还是干脆没有抬起头。他握住那轻声否认,说自己只是还没睡醒而已的男人骨感的手,把脸颊贴在了对方额头。嗅着柔软发间那酒店里廉价洗发水的香味,燕然在他耳际低语,"……放心,事事难成事事成,三跪九叩一哆嗦,再麻烦再头疼也有熬过去的那天。咱俩肯定能成,我有这预感。你就擎好儿吧……"

story.57

  其实,苏继澜想过,为了这段私情,放弃家人,是否值得。
  燕然也想过同样的事。
  这是一条不归路,已经走上了,要半途下来,是痴心妄想。
  可是为何还是走上来了呢?也许正是本心里扼杀不了的私欲作祟吧。
  想要,便贪婪的伸手去抢,哪怕是火中取栗。
  人果然都是自私的。
  坐在前头开着车的苏继琛也并非没考虑过二弟这档子事儿,他不堪忍受那个曾经稚嫩的小继澜一夜之间凌驾在他头上,凌驾在整个苏家的尊严之上。好像是否和一个男人搞在一起已经不重要了也无所谓对错了,关键是这种凌驾,他怎么都不能接受。
  而至于那个拐跑了他弟弟的男人……
  说起来,如果他承认自己确实希望过那混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出事over掉,也许并不是什么太过分的事吧。
  这些念头坚定过,动摇过,他步步紧逼,对方寸寸死守,直到昨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已经逼到极限了,但这个吃里爬外的没出息的二弟,却还是死性不改。
  然后现在,他又靠在那混账身上装作自己还没睡醒?
  兄弟连心,只是瞥一眼苏继琛就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没睡醒,那是在隐藏自己的眼泪。
  家传的自尊,让他不可能哭出来,这一点上,他们是一样的。
  一伸手关了音响,苏继琛在油门上踩了一脚。
  平稳行驶着的黑色奥迪在沪宁高速上划破雨幕,一直朝着那座名列榜首的繁华寂寞城开了过去。阴云愈加密布,雨刷需要开到第二档时,密集的水痕造成的模糊感让苏继琛不得不摘掉了墨镜。
  青紫的眼眶映在后视镜里,燕然看得清清楚楚。
  自己那时看来的确下手够重的了,不仅如此,还解恨似的把这气急败坏的苏家大爷往悬崖上推,冲动的确是魔鬼,这魔鬼就在他心里头,他不想把责任推到什么是为了维护苏继澜才出此下策上,他其实是明了的,自己不过就是在对所有试图阻碍他的力量都以暴力和强势来还击,但这坚忍不拔的苏家老大居然能一直和他对抗到这等地步……
  他没想到,他甚至有了一种干脆就和这个明显比自己还顽强的对手玩儿下去的念头。至于那些挑衅的冷语,都是这场较量不可或缺的元素,苏继琛被挑拨起来,他就会有种幼稚可笑的成就感。
  男人,果然是好胜好斗不好强的劣等生物啊……
  燕然的这些心思,苏继澜并不知道,听见音响声戛然而止时,就觉得大哥必定是发觉到他的异样了。发觉就发觉了吧,是嘲笑还是鄙夷,也都随便吧,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再辩解什么了。昨天那最后的谈判耗费了他太多的辩驳力,他现在只想先回去,回到那就算大错特错了也有靠山有底气的异乡,然后一点点让错误走向更大的极端。
  他没有别的办法,知道愧对家人父母,知道自己的任性妄为已经到了罄竹难书的境地,可让他放手?他做不到。让他再像从前那样对家里的决定一味忍让?他也做不到。翅膀硬了,他克制不住想飞的冲动,就算起飞的刹那会蹬翻了架在细瘦树枝上的巢。
  也许根本上讲,他才是最恶劣最阴暗的那个。
  可一想到某些几经失去后终于有机会让他重新握在手里的东西对自己的重要性,他就什么都忘了。
  让他承认亏欠,可以,让他低头退让,不行。
  真的不行。
  不正常的沉默持续了挺长时间,车里每个人都各有心事,这样的状态直到苏E的车子开进了满是沪牌照的上海市区才走向了完结,虹桥机场近在眼前,把车在每一分钟都在从你口袋里开闸放水般抽走人民币的地面停车场,苏继琛重新戴好墨镜,开门下车。
  天上的雨基本停了,只是还不见太阳出来,地上一片片暗色的水迹,过了盛夏的雨水不再蒸腾般的闷热,反而可以从脚底透出一股微凉来。
  穿着那黑子刚买给他的帆布鞋,踩在路面上,确实比皮鞋舒服,只是多少有些不会走路了似的别扭,苏继澜下车之后,呼吸了一下雨后潮湿的空气,然后看了一眼燕然。
  朝对方示意着先跟着走,得到回应的同时,两人迈开了脚步。紧随在苏继琛身后,像两个被老师抓住问题准备接受训话的不良少年,心里有了大致的对策,脸上是佯装的淡定,一语不发走向政教处,等着训教的开始。
  没有行李需要托运,只要直接去取票处交了钱,拿了登机牌即可,苏继琛沉默的看了一眼二弟,而后伸手到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张让人等了太久的身份证。
  苏继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无意间流露出什么令人皱眉的表情了,但大哥确实皱着眉给了他一句"别一脸如隔三秋的样子!"。
  没有反驳,只是苦笑了两声,他把身份证捏在手里,似乎想要说话,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来。
  "自取机票在那头儿呢,赶紧的吧。"燕然先开了腔,继而又先一步往订票确认短信里告诉他的柜台号走了过去。
  苏继澜想要迈步跟上去,却被大哥从后头拽住了胳膊。
  "继澜。"
  "啊?"不解而且紧张的回过头,他等着兄长说出什么再次让他头疼的话来,可在停顿过后,对方却只是叹了口气。
  "我问你,是你给我订的机票么。"
  "……不是。"问题绝对出乎意料之外,连急着想赶快上飞机的苏继澜都一下子怔住了,"是燕然订的,是他打的电话。"
  "啊,也就是说,你本来是不想给我订票的对么?"苏继琛眯起眼来。
  "怎么说呢……"忽然觉得刚才在车上一顿感伤,现在已经没了无理搅三分的力气,低头沉默片刻,再抬起头来时,苏继澜脸上是格外平静的神情,"哥,我不怕你跟我回去,可是确实是不想。"
  苏继琛紧紧抿着嘴唇,想要皱眉,却最终不知为何舒缓了眉心。
  "我最后问你一次,让你辞职回苏州,你准备怎么答复。"
  "哥……"苏继澜有几分茫然,他完全想不出来大哥说这些话的含义,"哥,我的公司,到我手上不容易,所以我不会辞职,真的。既然不打算辞职,那回苏州……也就不可能的了。"
  "所以,你打算和家里断绝关系?"
  话一出口,让听着的人打了个重重的冷战。
  "没有!!"一下子抬高音量大声否定,苏继澜完全忘了周围人潮川流的反应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话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似乎再停止都难了,尽快镇定下来,他对着大哥开口,"哥,我昨天在家也说了,断绝关系不可能,我知道自己欠家里的,我也知道自己对爸妈很过分,可我真的不想再被捆住手脚了啊……这一点上你应该能感同身受吧?"
  感同身受,感同身受……
  四个字,让苏继琛低着头安静了好一会儿。
  "继澜,你胆子太大了。"声音虽然低,却不再咬牙切齿,"你跟家里作对,我知道,不只是为了那个姓燕的,你是早就想脱离控制,对吧。你说我不敢说的,做我不敢做的……"
  "……然后其实那些你都想说想做的吧。"所谓弟兄连心,莫不就是如此道理?"其实你想管住我,也不仅仅是为了维护爸妈,对吧……"
  苏继琛没有点头,更没有摇头。他只是沉默。这让苏继澜有些心软了,不再是疼,而是软了。他知道自己又戳了大哥的创痛,但话已出口,没有覆水回收的道理。
  "哥,你把我的事儿告诉爸妈,这一点上,就算根源错在我,可你要是不说,那该多……"
  "苏苏!"
  身后传来的召唤声打断了他的话,燕然不明所以跑过来,手里拿着自己的登机牌。他看着站在过往人群里僵持着的两人,本想开口说句损人的话,却忽然察觉到情况的微妙。
  他改口了。
  "我说,大哥……"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恶劣或是带了痞气,他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登机凭证,"时候不早了,有什么话上飞机之后再说成嘛。"
  "上飞机之后还会有说话的机会?"苏继琛冷冷的给了他一句。
  "那就干脆下了飞机再说,行了吧?反正就俩钟头,要不下飞机之后你们俩都上我家吃饭去?人多壮胆儿,正好有你护着点儿苏苏我也就不用担心我爸妈让他下不来台了。"
  一口气说了一堆,苏继琛忽然想起来这家伙在电话里讲过,自己已经和家里坦白过的事儿。
  "你……自己觉得很理直气壮吗?!"那与其说是压着火气的质问,不如说是始终不能理解的探究。
  "是啊,干嘛不理直气壮啊,我又没杀人放火抢劫强
奸,我就想跟某个人双宿双飞,那某些人要是非得从中作梗我肯定理直气壮赶尽杀绝呗。"说笑似的表达着自己的观点,燕然拢了一把头发,然后在苏继琛想要发作之前就伸手拉住了对方的袖子,"大哥,你别急,别急……我就这混脾气,你也没必要跟我一般见识。苏苏我肯定不会撒手,可我也没想过要把他抢走什么的,他是苏家人,我抢不走。我就是得跟他在一块儿,这个你拦不住我……另外,你放心,我能豁出去不要脸跟你作对,就能豁出去不要命好好疼他。哎,你别躲,我又没使劲儿攥你,再说,这喜欢男的也不是传染病……"
  最后一句话,说得原本跟苏继澜肤色深浅度差不多的苏继琛一下子涨红了面颊,皱着眉头一甩手挣脱开燕然的束缚,他揉了揉被那"练家子"出身的强硬指头捏疼了的手臂。
  "哟,对不住啊,横还是下手太重了。"这次确实没有成心故意的成分了,燕然赶紧收回手,傻乎乎的笑了一声,又再度开口,"大哥,那什么……之前打你,这事儿怪我,我忒冲动,你一打苏苏我就更绷不住了。我天生来就这点儿出息,你要怎么看我怎么不爽,下飞机之后找一地儿暴揍我一顿我绝不还手。可你要是现在想反悔,不让他回北京……算我求你了成嘛,你别介。你先把他放回去,就算你想再把他绑走,也得让他先给江北父老一个交代吧……"
  苏继琛一语不发,他等燕然说完,紧皱着眉头扔给对方一句"不觉得自己有错,道歉管个屁用!",便大步朝着取票柜台走了过去。
  燕然看着苏继琛的背影,吁了口气,接着催促苏继澜赶快跟着去。
  "你刚才,那算是在对我大哥暂且妥协嘛?"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笑了,苏继澜抬头看他。
  "行了你就赶紧去吧,啊,仨人的机票钱我都交完了,就是取登机牌儿得拿着各自身份证,我跟这儿等着,你先过去,回来再说。"
  "你先说完我再过去。"挑起一边眉梢看着那黑子,苏继澜等了短短的两秒钟就等来了没辙的肯定答复。
  "是,是行了吧。都这节骨眼儿上了,他要冷不丁的不打算放你走了怎么办,就算我不乐意,逢场作戏我也得配合一下儿吧。"看不出来的脸红,看得出来的窘迫,燕然抓了抓头顶,而后轻轻推了一下苏继澜肩头,"赶紧去吧,我的二公子,我就跟这儿等着你,你可快去快回,要是你大哥绑架你,喊我一声儿,随传随到。"
  "只有你才会绑架我。"忍着笑摇了摇头,苏二公子转身拿着身份证朝取票处走了过去,燕然站在原地,想着自己那也许确实远远达不到苏家大爷要求的诚恳界限的所谓妥协,怀揣着等候的不安,看着那弟兄两人应该走过来的方向,沉默中长长的吁了口气。

story.58

  取票口人不多,只等了一两个人便拿到了各自的登机牌,苏继澜想要往回走,却被大哥叫住了。
  "等一下。"
  "……哥,我没别的意思,可时间确实有限,还是下了飞机再说吧。"那并非危机感,而是一种大哥似乎还想继续刚才话题的预感,果不其然,很快的,皱着眉,呼吸略显凌乱的苏继琛就开了口。
  "我有件事必须现在和你确认。"他说。
  "……什么。"
  勉强静下心来等,纷乱的机场大厅里,弟兄间这再小不过的一方安静领土竟然密布暗涌,尽是紧张气氛。
  "继澜,我问你,你是真的想跟他好嘛?"
  "哥,你这是……"
  "究竟是不是。"
  不容缓和的语调,苏继澜听得茫然,却忽然从茫然中见了点希冀似的。
  "是。"点了点头,他做了肯定答复。
  "……可他是个男的!你也是!"
  "所以告诉过你了,我是'同'啊……"错开视线,红着脸说着,苏继澜想要问问大哥究竟准备说什么,却又被抢先一步夺去了话头。
  "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
  "……如果你问确定关系,真的没多久,可如果你说的是'有了'关系……大学退学之前吧。"讲到这个地步,苏继澜有几分慨叹。
  "所以,你恨家里的安排,也有这个原因?"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言语,苏继琛恍然中死盯着二弟的眼。
  "……我先说明啊,我确实恨家里的安排,但是从来没恨过爸妈。"话不太容易出口,但态度绝对是认真的,苏继澜低下头,放慢了语速,"哥,我对不起家里,不管以后爸妈还肯不肯见我……都麻烦你,替我,跟他们说声对不起吧。"
  "爸妈要的可根本就不是道歉……"
  "我知道。"
  "那你还……"
  "我没有别的办法。哥,我……"
  "行了你别说了。"苏继琛打断了弟弟的话,然后沉默了片刻,终于再度出声,"继澜,你觉得为一个外人,和家里作对,值得吗?"
  "我和家里不和,起因不是燕然,你清楚。我在认识他之前,就已经受不了爷爷什么事都要替我安排了……"
  "是啊……你仗着爷爷更宠你,全家上下,就你一个敢对他有意见。"
  "哥,有意见的,不止是我,我也不是第一个,爸年轻时候恐怕也不是言听计从的。唉,算了,那些都不用再说了。"叹了口气,苏继澜抬起腕子看了看表,"该去过安检了,走吧。"
  "继澜。"最后一次叫住了二弟,苏继琛在对方皱着眉的疑惑眼神中,最终自嘲的苦笑着开了口,"你这种关系,没有法律保护的,知道嘛?即便如此还打算一条路跑到天黑?就算将来他对你不好?"
  "……哥。"被那出乎意料的言语弄得愣了,心跳都快了起来的苏继澜暗暗做了个深呼吸才平定了心神,而后,他也淡淡挑起了嘴角,"哥,都上路了,不是那么容易就下来的。另外……我不觉得他有理由对我不好。"
  苏继琛看着二弟脸上的浅浅绯红,想要皱眉,都觉得没了力气和兴致。
  "你的确大胆到无药可救了……"放弃了似的,苏家大公子摇了摇头,随后更加难以名状的笑了出来,"恐怕这些话,要是爸妈知道了,会真的和你断绝关系吧。"
  "爸妈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你不是都说了吗。"忽然发觉到兄长言语里的问题,苏继澜警觉起来。紧跟着,苏继琛说出来的词句,就真的让他的疑惑尽数成了震惊。
  "……我是说了,我说你和一个北京人混在一起,粗野到可以动手打你的亲哥哥……我说你执迷不悟,完全不听劝告。这些话就足够让爸妈怒不可遏了,你还想让我说什么更恐怖的?"
  "哥,你、你没说燕然是……"
  "男的。"
  "哥……"
  "我还没来得及说,爸妈已经气得要软禁你了。"苏继琛也让这种窘迫到极点的对话弄红了脸,想维持住长男的威严,给二弟一种压迫感,却又总觉得力不从心,到最后只是别扭着侧过脸去一声无奈到怨恨自己的叹息,他笑容里多了一分凄然,"……而且,这么辱没门风的话,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苏继澜只觉得,自己刚刚平稳下去一点的心脏,又突然间跳得快要突破了皮肉筋骨的束缚了一般。眼前都因为血脉的涌动浮起了一层雾气,轻度颤抖着指尖遮住脸,他刹那间想到的,全是自己之前那么多做法,都冲动到愚蠢,激进到蛮横了。兄弟间在这件事上相互逼迫相互伤害,一步步较着劲走向悬崖,然后就在苏继澜准备豁出去时,苏继琛却戛然而止,准备放生了?!
  "哥……你为什么不早说?我那样跟爸妈讲话,还有你,我对你态度那么……哥,你现在讲这些……我岂不是成了……"
  "罪人。"平静下来的长男低垂下眼睑,"你以为你不是?我本以为昨天说让你辞职时候,你会说句软话,屈服一下,可你就是不肯呐……你死性不改,我已经不想陪着你再拼命了,上有老,下有小,我输不起。随便你往死路上走吧。"
  "哥,下有小没我的事,可上有老的,不止你一个。"声音有些发颤,苏继澜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对着大哥露出从没如此动感情的笑来,"爸妈是咱俩的,你别一个人独占……"
  "不孝子还敢说这些。"扭过脸不去看那快要哭出来的笑,苏继琛觉得脸上的温度在升高,"别以为我放你一马是因为同情你!"
  "是啊……是因为我无可救药。"边笑着边说,苏继澜终于放弃了揉那越来越红的眼。
  他认了。
  就算大哥逼迫他,是为了在父母面前卖乖,就算大哥放走他,是为了独享父母的重视,就算当初发现他和那黑子的勾当时,是装出来的震怒,就算这一切真如苏继琛所讲只是个天大的阴谋,他都认了!
  家还在,弟兄情谊还在,疯了一把决绝了一回折腾了一顿又跑了一大圈之后,他又看见了不只是一线的希望。
  那是一如操场拦网外头那大片的鬼子姜每一朵小小向日葵似的花上面,反射着的,大捧阳光般让人欢喜到发慌的希望。
  "哥,元旦,还有春节,我都会回苏州!你问问爸妈,稻香村的蜜麻花和月盛斋的酱肉他们还喜不喜欢……"
  "蜜麻花苏州买得到,酱肉还不如无锡的好。"苏继琛皱着眉一一驳斥,然后严厉强调,"你别太得寸进尺!这些有胆量就自己问吧……"
  苏家大公子的矜持和长男之风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的阵脚,在突然被二弟破天荒的,三十年来未曾发生过的,一下子紧紧抱住时,乱得如同暴雨冰雹狂轰滥炸下的蚁群。
  "!!你……你给我放开!"脸颊红得想必隔着老远都能看出来,苏继琛慌手忙脚拽开缠着自己的手臂,混乱中不安的拽着自己并未弄皱的衣襟,"大庭广众的,成何体统!"
  "哥,放心,喜欢男人不传染的。"学着刚才燕然那家伙说的话,他低头抹掉眼角似有似无的湿润,而后吸了吸鼻子,在大哥"鄙薄"的目光中笑得就像二十几年前,还只是个欢乐而且无所顾忌的孩子一样。

  【补全】

  燕然并不喜欢等待,因为他天生来的急脾气,也因为他等的这个人就让他比任何别的事儿都更让他心急。
  心太急,急着缱绻在一起,急着证明难分离。
  不可否认,他是个标准的七零后,就算已经生在了七十年代最后的一年,他仍旧和同样生于七九、八零前后的人一样,跟那些典型意义上的八零后有着很大的差异。
  他更乡土,更本土,更老土。他跟着自己父母那起根儿上就让四人帮给耽误了的一代人一块儿,在八十年代初期听着当时仍被列为靡靡之音的邓丽君的流行歌,此后的若干年里,对于他来说,真正的流行音乐意味着徐小凤、罗大佑、刘文正、费玉清,至于后来那些已经学会了在舞台上欢蹦乱跳扭腰摆胯连裤裆里的玩意儿都看不住的所谓艺人……他不屑一顾。
  让他听而且学那些比靡靡之音还糜烂的调子?那还不如彻底没收他的录音机,反正他也五音不全。
  等候的过程里,他偶然听见旁边不远处的咖啡屋在放蔡琴的老歌。心太急。"急着缱绻在一起,彼此却不留空隙",五音全不全的放在一边儿,他只是忽然觉得,这还算熟悉的歌词,倒确实有几分像他和苏继澜。
  真的是急着在一起了啊……不,那简直就是贪婪,隔了太久的缘分重新接续上之后,他们真的都太着急了。可是,他不准备承认心太急的结果,他和他那个要人命的大苏苏,不准备发展到无法重来后,让爱融成雨的境地。或者说,他们俩根本不可能发展到那种境地。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重来",那是"继续"。
  不是另起一行的新段落,而是省略号之后紧跟着的老内容。
  主题都没有变,概括起来还是这一段的东西,又有什么"融成雨"的担忧呢?
  他们俩要远比融成雨厉害多了,他们俩,那叫化成水,燃成火,烧成灰,灰飞烟灭,凤凰涅槃。
  胡思乱想着,低头傻笑着,焦急着,等待着,当《心太急》唱到了尾声,那让他心太急的宝贝终于穿过人群,快步朝着他走了过来。
  独自一人的,走了过来。
  "我说,咱大哥呢?上'五谷轮回之所'去了?"特意仗着个儿高往远处张望了两下,确实没有看见苏继琛跟着,他有几分疑惑。
  "没有。"苏继澜摇头,而后拽了一下燕然的衣角,"走吧,不用等他了。"
  "哎~?别呀,那什么,你先等会儿。"拦住对方,燕然嘿嘿了两声,表情因为心里疑惑的升级而诡异了不少,"同学,你不会把他给'灭口'了吧……"
  "你有病么。"苏继澜看神经病患似的看了他一眼,"行了先走吧,过了安检再说。"
  下意识的跟着,燕然仍旧有些期待有些不安。又回头看了看,的的确确瞅不见机场大厅里戴着墨镜格外显眼的苏继琛,他撇了撇嘴,几步追上去,偷偷观察着苏继澜的神色。
  那应该算是挺高兴的吧,不仅高兴,而且内含复杂,说不清楚,讲不明白。那么,是否连问都该小心翼翼或者干脆别问?
  不行,沉默不是他的性子,乱猜不是他的爱好,他得张嘴出声儿。
  "那个……你能用最简练的语言给我简单描述一下儿现在这是什么状况吗?"抓了抓后脑勺,他在安检口就在眼前时问了出来。
  "……我哥不会跟着回去了。"想了片刻,苏继澜在他们已经站在安检排队的末尾时总算开口,"他回家了。"
  "理由?"
  "理由……我要是说晓光病了,他要回去照顾,你信吗?"
  "啊?晓光?"
  "哦,忘了说……苏晓光,我侄子。"
  "啊,你那意思是,他回家看儿子了。"
  "对。"
  "不信。"
  "真不信?"
  "死也不信呐,这可信度也忒低了吧。"
  "就知道你不会信。"突然忍不住的笑了出来,苏继澜吁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登机牌,以及那张320开头的身份证,"所以说,我大哥是个瞒得住心事,可永远不会找借口的人啊。"
  "不是……那他到底顿悟出什么来了,非得这节骨眼儿上撤兵呐。"
  "就是因为顿悟了,所以才撤兵了吧。"看了一眼旁边那黑子,苏继澜又低下头去,"现在我一时还说不清楚,等上了飞机,静下心来,我慢慢告诉你。"
  "哦。那成。"点了点头,燕然不再多问了,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直到他们已经快接近安检口,他才恍然了似的一拍脑门儿,"我说,他要是不跟着回去了,那我已经刷了卡的那张头等舱机票怎么办呐?"
  苏继澜这次真的没能忍住喉咙里的笑声。他笑到前头的人回头看他,才侧过脸拢了一把柔软的头发。
  "就算是罚款好了。"
  "罚款?我是破坏苏州市容了还是影响苏州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了?"
  "你在苏州人民的眼眶上留了一记重拳啊。"
  "靠,不带这样儿的,那不也是因为那苏州人民先以大欺小,我才见义勇为来着嘛。"
  "这年头,见义勇为不流行啦。"故作老辣事故的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苏继澜在轮到自己时把登机牌和身份证递了上去。
  安检轻松之极,两个半件行李都没有的人比任何人都速度快的过了关,正加快脚步往候机厅相应区域走,大厅里就响起了登机的提示广播。
  穿过纷乱的候机厅,赶上了排队登机的人群,按部就班踏踏实实上了飞机,对号入座之后,两人都不由得松了口气。
  "由于天气转晴,原定延迟起飞的计划取消,请乘客们按照视频提示的步骤系好安全带,收好小桌板,并将随身携带的手机等电子设备关闭……"
  职业化的甜美嗓音用中英文播放着起飞提示,三两下扣好了安全带,调整好座椅,燕然侧脸看了一眼舷窗外还有几分灰暗的天。
  "下了飞机,应该就能瞅见大晴天儿了吧。"他念叨着,"今儿早晨起来,天气预报短信说,北京晴,空气质量优良,降水概率百分之二十。"
  "……风呢?刮风嘛?"舒舒服服靠在也许原本并不舒服的经济舱座椅里,苏继澜同时看向窗外,淡淡的问。
  "西南风,二三级间四级。"
  耳边传来比天气预报员好听不少的浑厚又亮堂的嗓音,苏继澜轻轻叹着,闭上了眼。
  "很好。"他说,"我都开始想念北京的风了。"
  "你不觉得干燥嘛?"燕然撇嘴,"要说我现在反正是深切体会到南北差异了,好么,以前就知道江苏是全国海拔最低的省,这回才明白这全国的水汽儿都往你们这儿跑是什么结果。昨儿个我刚下飞机就觉得从脸到屁股都返潮了……再搭上热,弄得我这一劲儿的呼吸困难。"
  "呼吸困难你还来?"苏继澜故意刺激他。
  "不来哪儿知道呼吸困难呐。"那黑子据理力争。
  "……那如果回到春秋战国时期,吴国二皇子非要燕国大将军背井离乡入赘大吴,你怎么办?"话说到这个程度,多少有点大胆,压低了声音轻轻问着,苏继澜没有直接去看那家伙开始闪烁着野兽之光的眼。
  "其实我一点儿都没觉着呼吸困难,真的。"燕国大将军来了精神头儿,"我觉着通体舒畅来着,放眼望去一派梦里水乡的胜景,娉婷袅娜,俊秀清雅,千载姑苏城,夜夜听浆声,稻花香两岸,那个……你家就在岸上住?"
  "滚吧,那是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歌词,别以为我没受过爱国主义教育!"苏继澜笑着用手肘顶了那装模作样假严肃的混球一下,然后再次扭过脸去不看那家伙恶了吧心的表情,"我睡一下,飞机降落前别吵我。"
  "啊?那你不给我讲咱大哥到底轮回得哪儿去啦?"
  "睡醒了再讲。"
  "……嘁……"
  "不许撒娇。"
  "哪儿敢呐……"
  渐渐收起嘴角的笑,苏继澜是真的想略微闭一会儿眼睛了,精神上的紧迫完全放松下来之后,他忽然发觉自己这几天着实是耗费了足够多的精力体力。当然,事情并未完全解决,燕家的事态还在等着去平息,需要他们过的关卡还没都过完。
  不过,他至少已经轻松了大半了,于是,接下来的阻碍,他准备打起精神来,陪着身边这家伙一道走过,就像在最迷惑的时候,这家伙紧追不舍陪着他一样。

story.59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失踪了两天= =,于是现在我回来了……开始继续更新。orz
  那天,在飞机上,苏继澜最终还是跟燕然讲了自己和大哥之间的对话。
  那黑子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你大哥这人,真是别扭得活要人命了。
  "遗传吧。"苏继澜轻轻笑,"我爸年轻时候也如此。"
  "嗯……哎,说起你爸来,那你元旦要是回家,你爸妈还不给你好脸儿怎么办呐。"
  "不会,我大哥应该会从中周旋的。"
  "那他要是不管呢?或者周旋了也没用呢?"
  "那我也没脾气可耍,除非他们让我必须和那个比我还高,比我还黑,比我嗓音还粗的悍妇分手。"明显的玩笑语调,苏继澜边说边忍着笑,直到那家伙抬手敲了他一记。
  "我这么贤惠忠贞温柔体贴亘古未有空前绝后的十佳□,怎么搁你嘴里一说出来就悍妇了?"燕然很是不满,他极力要挽回自己人间第一等好媳妇儿的地位,那装出来的急赤白脸却除了搞笑没有别的作用。
  搞笑与否放在一边,搞笑过程中,旅程却好像被不经意间缩短了。果然,飞机飞行时间再长,离地再远,也终究会在两个多小时之后,降落在坚实的柏油跑道上。
  下了飞机,走在首都机场宽阔的大厅里时,苏继澜问他是先休息一下还是先直接回家。
  燕然的答案是,直接回家。
  上了出租车,行驶在机场快速路上时,苏继澜问他准备怎么和家里人应对。
  燕然的答案是,该怎么应对,就怎么应对。
  那,你觉得该怎么应对?苏继澜耐着性子追问。
  这次,燕然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说。
  "打也认了,骂也认了,但凡没剁了我的手,今儿中午这饭,我就得亲自掌勺儿。"
  "你别吓我。"苏继澜皱眉,"你爸妈可绝不是会那么绝的人。"
  "那谁知道……"叹了口气,燕然抬手捏了捏脸颊发紧的皮肤,"我这脾气你清楚啊,麻雷子外带二踢脚,平时看着没什么,可一遇着火星儿,那就小宇宙爆发杀伤力无穷了……"
  "谁说你了,不是说你爸妈么。"
  "是啊……我这脾气不是都打我爸妈那儿遗传来的嘛。"认命了似的苦笑了几声,燕然低头不语了。
  苏继澜也好一阵子没再说话,直到车子顺着东四环开到朝阳公园,略微有了点拥堵时,他才看着旁边那个焦虑起来的家伙,为了转移注意力的开了口。
  "你要不要先给家里打个电话?不管怎么说,确实回来了,总该进门之前打个招呼吧。"
  "……咱实话实说啊。"燕然靠在座椅不算柔软的靠背上,皱着眉头耐着性子尽量保持淡定,"我不敢。"
  "怕你爸妈骂你?"
  "那倒不怕,我脸皮厚,打小儿挨骂声中长起来的。我是怕,他俩一看是我打的电话,根本就连接都不接。"
  那垂头丧气的懊恼表情让人都有几分心疼了,苏继澜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膝头,只告诉他"不会的",就再多一点别的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于是,直到拥堵的东四环随着车子继续南行而变得通畅起来,直到拐过了东南角的弯道,进入忽然间就空旷了许多的南四环,直到从主路下来,经由辅路拐来拐去开进了燕然父母家所在的老式住宅区,他们都只是安安静静,没有言语。
  但从始至终,燕然都一直握着那搭在自己膝头的手。
  那种不算火热不算柔软的温暖骨感的接触,让他混乱中有了一丝安宁平和。
  然后,当两个人下了车,进了楼门,一步步走上楼梯,走到家门口,他们才忽然发觉,刚才在车上谈到的紧张和胆怯,和真正此时此刻站在那老式防盗门跟前的心情相比,竟然完全没有什么可比性了。
  现在,这才叫真正意义上的紧张。
  "要不,你还是别跟我进去了。"燕然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万一老爷子老太太跟我火并……"
  "有我在,应该不会的吧。"苏继澜努力给了他一个浅笑,"你爸妈是讲道理的人,也没有家长制独裁什么的。"
  "是没有,可我们家不像你们家,燕家可不是书香门第,这万一……"
  "来都来了,还想让我临阵脱逃么?"
  "我是想尽可能的减少牺牲懂嘛。"
  "你'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豪情壮志哪去了?"
  "我……现在问题是,我不已经都不知道肝跟胆哪儿去了嘛,还昆仑个鸟儿啊……"
  "你能追到苏州去,回自己家反而没胆了?"
  "那肯定的啊,我又不是那种耗子扛枪窝儿里横的类型,在外头我再牛逼跟家里都使不出来呀……"
  "你不是都有勇气坦白过了嘛。"
  "是啊,就那一回横是把勇气都给用没了……"
  苏继澜沉默了片刻,看了那确实是不太想让他跟着进去的家伙焦躁的表情,叹了一声,说了句"那好,我在楼道里等你,等到时机合适了,你出来叫我。",然后,他一抬手,直接按响了门铃。
  燕然心里头一哆嗦。
  慌手忙脚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边牢骚着"进自己家门儿哪儿还有按铃儿的啊!",边示意苏继澜赶快去楼道拐角去隐蔽一会儿。
  屋里传来脚步声的同时,燕然把钥匙□了锁孔,紧跟着,就在他刚刚把钥匙往右转了半圈儿,还没转到底时,房门就被拉开了。
  隔着防盗门的纱网,一里一外,站着母子二人。
  老太太看着他,那表情不像是惊讶,不像是愠怒,更不能说是冷漠。微蹙着眉头,一句话都没说,燕然妈只是默默把屋门开到最大,便转身走了回去。
  手指头都快要不听使唤了,母亲的做法给了他一点希望,但进门之后将要面对的情况却还是让他呼吸困难。抱着横竖是一死何乐不为之的决绝,他干脆转动钥匙,打开了防盗门的锁。
  开门,进屋,关门。
  穿过玄关,进了客厅,从敞开的卧室门,能看见在老太太正里屋阳台上收衣服。
  而刚从床上慢慢站起来的父亲,看见进屋的儿子那一刹那,就瞬时间变了脸色。
  那是绝对的暴怒。
  最先飞过来的,是床头柜上的茶杯。
  白瓷的杯子不偏不斜,正砍在燕然额角,下意识的闭眼抬手却还是晚了半拍,让那力道不够速度足够的一击打得眼前都见了波光粼粼,燕然在听见杯子落地的破碎声同时感觉到了伤处一股热辣辣的疼。
  没见血,脑袋硬得可以的前体特生只是当即让那距离眼睛相当近的撞击弄得眼眶一阵发烫。但他没来得及纯粹出于生理反应的掉下鳄鱼的眼泪,因为紧跟着,床头柜上更大的物件就飞过来了。
  这回是闹钟。
  那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之前就在他家落户的,漆皮早已风化剥落得一干二净的老式闹钟。
  燕然想躲,又怕摔坏了那兴许还能用上另一个五十年的宝贝,于是,他豁出去让老爷子更加恼火的,一伸手,啪的一下儿把那老古董接在了手里。
  果不其然,更大的愤怒和更大的物件一起释放过来了。
  看见那卧室里能用来扔的,杀伤力最大的台灯挂着风飞过来,什么脑门儿上的疼,什么眼睛里的酸痛,他都决定先抛到一边去了。
  这回他连跑都没跑。
  抱着那老爷闹钟一侧身,一低头,一闭眼,任凭有着木头底座的台灯砸在自己胳膊上,燕然在感觉到比刚才翻了三倍的疼之后,却觉得异乎寻常的解脱。
  好极了,老爷子还知道打他,这就有和平谈判的先决条件了,最可怕的其实不是肉体摧残,是精神上的冷战,能挨上一顿阔别了若干年的透着父爱如山情感的暴揍,燕然觉着,似乎,也许……凡事都还有商量的余地跟可能。
  "爸……"他见老爷子好像暂时摸不着别的东西砍他了,燕然小心把闹钟暂且放在了茶几上。他想朝前走几步,却被一声怒骂喝住了脚跟。
  "你还敢回来?!!"老爷子喘着粗气,没有打着石膏的手扶着床头柜,脚踝因为膝头的伤有些发颤,但嗓音还是不见丝毫削减,"你个小兔崽子,你他妈是想活活儿气死你爹你妈是吧?!!"
  "爸,我没……"
  "你没个屁!!!……我说的呢你都三十了还耍单儿连个对象都不找,闹了半天你有这手儿跟这儿候着呢!昨儿个你跟你妈说的那都叫人话吗?!啊?!!……你妈生你,落了一身的病根儿,那会儿咱家穷得连扇儿排骨都买不起,我是管街坊借钱买的两条带鱼三斤鸡蛋呐!!为什么呀,还不就是为了下奶喂你?!!你妈一边儿喂你一边儿掉眼泪,愁的是这钱下月怎么还!你小子从一生下来就欠家里的!活这么大了你想过没有?!!爹妈拿你当命似的疼你!顺着你哄着你就盼着你有出息,结果到头来你他妈说变卦就变卦!!昨儿你妈跟家哭了半天儿,问我你怎么会这样儿,怎么会这样儿,你让我说什么?!!燕家到底上辈子欠了你多少啊?!你妈怎么对不起你了让你这么祸害她?!!她跟我没享过一天福,都这岁数了还得为你小子伤心,你好好拍拍胸口问问自己!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燕然,曾经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老爷们儿,在连站都站不稳的父亲哆嗦着,拍着心口带着颤音吼出压抑的悲声时,完完全全,傻在了原地。
  那声嘶力竭的责骂,他声声入耳,然后,控制不住的眼泪,就真的在丝毫不觉中夺眶而出了。
  父亲从来没这么骂过他,从他记事起,就一次也没有过。他挨过揍,挨过训,可这样痛不欲生的质问,却真的从不曾经历。
  质问是一只手,它会攥着你的良心狠狠扭曲撕扯,让你疼到想把自己碎尸万段。
  它不同于训斥,它不会激起你反叛的意识和不服气的心思,它只是让你痛,然后在痛苦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没理由反驳父亲的话。
  因为他确确实实欠家里的,就算他一直是个还算听话的孩子,就算他并非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娇生惯养的废物,就算他知道心疼爹妈,体谅爹妈,为这个家考虑,可这些,比起爹妈为他考虑为他心疼为他倾注的东西,原来真的都一文不值……
  站在那儿晃荡荡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是被突如其来的血光之灾吓傻了的孩子。没有哽咽,没有抽泣,没有闭着眼皱着眉捂着嘴的遮掩,甚至连哀痛的表情都做不出来,燕然这一刻才明白,什么叫大悲无声。让悲痛吓住了的人,原来竟然会连痛到落泪,都浑然不知。
  他想给老爷子下跪,想像影视剧里诸多雷同的不孝子那般跪着对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忏悔,但付诸实际时,膝盖却无比僵硬,并非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而是他忽然间发现自己动也动不了了。
  于是,直到最后,直到把所有都听得清清楚楚,也再听不下去的母亲从阳台上走进来,放下胳膊上搭着的衣裳,红着眼圈拉住老爷子的胳膊,带着颤音说着"算了,别骂他了"的时候,他才察觉到脸颊的湿热。
  抬手胡乱的抹掉眼泪,燕然咬紧牙关,迈步走过去,想扶着父亲坐在床边。
  脸上身上,又挨了恨到极点的几巴掌,他没躲,他就只是扶稳了老爷子的胳膊,和母亲一起慢慢让父亲坐下。
  好半天,屋里只是无声。
  没了耍贫嘴的本事,大事面前贫不起来的燕然就那么一声不吭站在床边,等着父母开口。
  他等了好一会儿,等到心都快不跳了,才听见母亲一声悲哀的长叹。
  "……然子,我问你,你是真去了苏州了嘛?"
  他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你把……小苏,带回来了?"
  从老太太口中再次听见对苏继澜的称谓,他心里一激灵。
  "嗯。带回来了。"
  "……挨哪儿呢?"
  听见这样的疑问,燕然一下子抬起头来,他看着母亲,看着那悲哀中的百味杂陈,半天才低声说了句"就在外头。"
  又是好一会儿的沉寂。
  然后,他听见了母亲开口,和再次的叹息一起吐出的一句话。
  "……然子。你去……叫他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失踪了两天= =,于是现在我回来了……开始继续更新。orz


story.60

  苏继澜在楼道里,并非对屋里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
  他听见摔东西的动静,听见模糊的责骂声。他听见旁边的街坊开门出来看,而后低声念叨着"刚才是不是有谁家打起来了?",又关门回去。他揪着一颗心惶恐不安等着,然后,他终于听见了门锁的响动。有人在靠近,那是他熟悉的脚步声。
  从楼道拐角赶紧转身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那男人额角的红肿。眼看着就要渗出来似的血印子,还有那只因为肿痛已经略微有点不能完全睁开的眼,这些都让他本来已经揪痛了的心又加了个更字。
  "燕然……"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苏继澜就彻底发不出声音来了。他抬手去摸那伤处,又在快要碰到时停住了指尖,他不敢碰。借着楼道有几分昏暗的光,他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水汽,略微放低了手,他摸到了那线条英挺的脸侧残留的泪痕。
  "干嘛呀,跟要哭似的,我没事儿~~我过去挨体育队儿里头见天儿跌打损伤连骨头都断过,这点儿疼算什么呀~~~"一脸苦相,却还是在努力嬉皮笑脸着,燕然轻轻低头,抓着那发了颤的指尖,放在自己的额角,"来~摸摸~你摸摸,我就不疼了。"
  "……你就不能不这么混蛋么……"声音也颤抖起来,他摸上那伤处皮肤时,被那滚烫的温度吓得猛然收回了手。
  "我不混哪儿能把你抢回来?我知道你就爱我混。"咧嘴笑的时候,皮肤牵动伤处,疼痛就会加剧,终于放弃了逗眼前这个心疼又恨不得揍他的男人,燕然拉住苏继澜的手腕,带着他往家门口走,"来,姑爷,老丈母娘要见你……"
  原本,苏继澜是下意识的要拒绝的。他怕自己一旦出现,会引爆更大的风波,他怕燕然的爸妈无法拿他这个外人泄气时,会把更多的愤怒转移到儿子身上。
  可是,最终他还是被拽进了燕家的大门,还是见到了地上摔碎的茶杯和破裂的台灯,还是见到了坐在炕沿儿上紧皱着眉头叹气的老爷子,以及刚从厨房拿了笤帚簸箕走出来的燕然的妈。
  "……阿姨。"完全下意识的叫了一声,他在老太太看着燕然和他握在一起的手时全身有种静脉倒流的感觉。可他没有甩开那只手,他需要借助从旁边这个身体里传递过来的力量,以及支撑他的意志。
  沉默的对峙持续了片刻,似乎早就料到那两只手不会松开的母亲放弃了无言的尴尬,放下笤帚跟簸箕,老太太走过来,一直走到苏继澜面前,看了他片刻,而后转脸走向小里屋的门口。
  "小苏,你过来。"好像不带有任何恼怒的召唤反而更加让人恐惧,苏继澜迟愣了一下,却被旁边的男人轻轻推了一把。
  "放心,我妈连我都舍不得打,肯定不会对你动手。"低声的安抚和明明不安到极点却还是故作镇定与淡然的浅笑,结合在一起,不知为何就是能让苏继澜有了种莫名的勇气。他不觉得安心,他的恐慌还在,可他就是会忽然间勇敢起来,就像是已经看穿了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已经做好了承担所有责难的思想准备。
  去吧,还能怎样?皮肉之苦?还是精神迫害?是劝诫,还是嗔怪?都尽管来吧,他无所谓了,比起自己那气氛压抑的家和从小就在给他施加压力的父母兄长,燕家的二老已经足够宽容开明了。无情最是帝王家,有时,市井粗鄙下里巴人反而更懂得宽恕与谅解。
  抿着嘴唇,咬着牙关,他看了燕然一眼,便跟着迈步走进了小里屋。
  燕然一个人在外头,看着门关上,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转身走进厨房,拿出母亲刚刚放下的笤帚簸箕,一点点小心翼翼的,把客厅里摔碎的茶杯和台灯灯泡扫起来。碎片倒进了垃圾桶,摔裂了的台灯架子也被捡起来,缠好了电线,而后装进塑料袋,暂时放进了厨房洗菜池下头的柜门里。
  都收拾完毕之后,他洗了洗手,拿了个新杯子,倒好一杯温水,又拿起那个老式闹钟,低着头走进爸妈的卧室。
  慢慢把闹钟摆回原处,再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像个等待发落的罪人似的,燕然站在父亲跟前,说了句"爸,您喝口水。"
  起初,老爷子并没搭理他。
  好一会儿,那因为恼怒而微微颤抖的手平静下来后,才总算缓缓抬起,端着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燕然如释重负。
  "爸……"他试探的出了声,"爸,您……别太生气,那什么,我知道,我长这么大,没少干混蛋事儿……可能这回,是您觉着最混蛋的一次了。可……您真的别太生气……您要是觉得打我一顿能稍微痛快点儿,那您就往死里打,我绝不喊疼。就是……您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父亲不语,只是一声重重的叹息,燕然觉得那被一只手撕扯良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爸,您跟我妈,养育之恩我这辈子都还不完,可,可眼下这事儿……爸,苏苏是一好人,真的,要说我三十出头儿眼光浅,您可是比我多见识了好几十年人情冷暖呐,您应该看得出来他确实是一好人吧……别的不说,就说现在这世道儿,多少结了婚转过年儿来就各奔东西的?多少有了孩子还闹得鸡飞狗跳非离不可的……爸,我们俩不想那样儿……我们俩想争口气,比那些人都过得长久。您别说我们俩恶心……或者,您要说,就说我吧,是我挑唆他的,您别赖他,这里头……没他的责任……"
  父亲仍旧沉默,而后,是一声悲哀的苦笑。
  "你觉得自己特别有担当,是嘛?"
  "没有……"燕然摇头,"我就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就算伤你爹妈的心也无所谓?"
  "爸!"燕然急了,"我没觉着无所谓!我、真的……我要是觉着无所谓,起根儿就不会承认这事儿!承认了也不会跟您这么死说活说的!爸……"
  "你闭嘴。"
  老爷子声音不高,可只是那一句,燕然就再没敢多辩解一个字。他焦虑中等着父亲接着说下去,等了半天,才听见了下文。
  "然子,你知道你爹妈养你不容易吗?"
  "……知道。"
  "你知道我跟你妈,时时处处,都为你着想,一门儿心思盼着你好嘛?"
  "……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点儿闪失,你爹妈就得心疼死?"
  "爸……"
  "我跟你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人生老病死一关一关的过,我们俩不图别的,就图最后一关能过个踏实。你懂我意思吗?"
  燕然没词儿了。他懂。他什么都懂。可懂得一个道理,跟愿不愿意做一件事儿,真的不一样啊……
  "然子,你也是三十的人了,我知道,想让你跟小时候似的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可能了。可我真没想到,你临了儿给我来了这么一手。"老爷子说着,叹着,苦笑着,一只手慢慢在伤了半月板的膝盖上摩挲,不知是在缓解残留的疼痛,还是在分散过于纠结的心思,"然子……你知道昨儿个你妈都跟我说什么了嘛?你妈没怪你,没骂你,就是一个劲儿问我该怎么办。你妈说,知道你不是白眼儿狼,你肯定会给我们俩养老送终,可等你老了呢?等你到了七八十岁,身边儿没人伺候,没人管你,你可怎么办呐……然子,你爹妈一把屎一把尿给你伺候大了,将来临死前使唤使唤你,让你受受罪,我们不亏心,那是你应当应分的!可你非要……非要往那条道儿上走!将来你指望谁心甘情愿伺候你啊……说句老话儿,一想你将来,连个打幡儿抱罐儿的人都没有!你……你让你爹妈怎么闭得上眼呐……"
  "爸……您别说了……我求您了,您别说了……"
  心一哆嗦,腿一软,燕然从小到大,头一回,跪在了老爷子脚边。
  这些言语,远比刚才的厉声责骂更让他承受不住,低着头,攥着父亲粗糙的手,他拼尽力气想要吐出一言半语,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然子,起来,大老爷们儿不能这么没出息,啊……"让这有些突然的情况也弄得喉咙发哽,老爷子想把燕然拉起来,却只看见那早已成了大男人的独生子只是摇头。
  "您是我亲爹,在您跟前儿,就让我没出息一回吧……"含糊念叨着,燕然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和他一样紧皱的眉心,一样模糊的双眼,嘴唇翕动了几次,总算再次开了口,"爸,我不蒙您,您说的那些个,我都想过。可我想了好几遍,到头来,还是舍不得撒手……我想跟他在一块儿……多难也想跟他在一块儿……爸,我们俩互相守着,倒还有可能落个好结局,要是分了……分了……我可就真没指望了!我知道我没出息,就当我这辈子就没出息这一回,我求您给我个试试的期限,哪怕就一两年呢。要是一两年之后,我们俩还在一块儿,那将来,不就有希望接着往下走嘛……至于,谁伺候我,谁给我养老送终……我也不知道,可只要我们俩一直不分开,就肯定能想出个辄来吧!……爸,我跟您起誓,我是掏心窝子这么说的,您就信我这一回成嘛……"
  拼了命的说了那么多之后,父子之间,是一段长时间的无声。
  直到燕然已经觉得膝盖被地面硌得疼了起来,直到他已经不奢求能得到老爷子的答复,直到他嗅到了绝望的气息,才终于有只手抬起来,伸过来,慢慢摸上了他的额角。
  疼,可是他没躲。
  他看向表情复杂,眼神格外深邃迷茫的父亲,看着那像是明白了一些东西,又像是更加悲哀凄然的目光,许久,才听见一声老去的沉沉叹息。
  再多一句劝告,都没有出现,老爷子只是默默抚着他额角的伤,然后缓缓开口说,然子,打疼你了吧,爸下手太重了,这么些年,也没这样儿打过你,你……可别记恨我……
  燕然除了摇头,用力摇头,没有任何别的回答。他哽着喉咙,在脑子里拼命反复念叨着,爸,我没事儿,就刚开始有点儿疼,现在,疼劲儿早就过去了……爸,我不记恨您,您下手再重,我都没话可说,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记恨您……
  这些话,他没能说出口,他已然说不出口了。
  那天,到最后,老爷子也没再多劝他半句话,就只是慢慢拽着儿子的袖口,让他站起来,而后说,去洗把脸吧,要不,都没法儿看了,你小时候,让马蜂蛰了屁股,可都没哭得这么没出息过……
  燕然揉着眼,心里的疼还没下去,就带着鼻音笑出了声。
  他问,爸,我怎么不记得这事儿。老爷子说,八一年,你小子刚一岁半,还穿着开裆裤的那时候,你能记得嘛?
  摇了摇头,燕然带着残存的心伤笑得多少有点儿惨痛,可他还是笑了,他忽然之间觉得至少还看见了那么点儿希望。和父亲之间暂时还没有结论的对话,在他看来,竟然像是已经下了判定,他恍惚觉着这条路,也许是有可能走下去,走到也许不算完美,却绝对对得起他,对得起他在乎的那个人,也能给爹妈一个交待的结局的。
  这种感觉胆怯而无法遏制,不敢嚣张的多想,可一旦想了,就真的怎么都停不下来……
  "爸……您饿了吧,我先做饭去。"拽了拽弄皱的衣襟,他稍稍整理了情绪,准备往厨房走。
  可他还没走到厨房门口,小里屋的门被拉开的声响,就冷不丁钻进了他的耳朵。
  停住脚步扭脸去看,走出来的是自己的母亲,身后跟着的,是苏继澜。
  低着头,眼有些轻微的泛红,但状态似乎比自己的七零八落要好不少,抬起眼看见燕然,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是一个莫测的,格外认真的片刻凝视。再然后,他终于开口。
  "……你……准备做饭了吧。"
  "啊。是……"答应的同时看着母亲虽然在皱眉,表情却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满是悲痛绝望的脸,燕然稍稍松了口气,抬手抓了抓零乱的漆黑头发,他转而问已经准备往大卧室走的老太太,"妈……那,我就做饭去了。"
  燕然妈没说什么,甚至连头都没扭过来看他,就只是很轻很浅的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句让那罪人听了,恍惚以为见了大赦天下的令条一般的话。
  "去吧……记着最后,多加一个碗,多拿一双筷子……"

story.61

  那是一顿安静的中午饭。
  没人先引起什么谈话的主题,父母一直沉默着,直到完全受不了这种气氛的燕然夹了一块鱼肉,放在老爷子碗里。
  "爸,您多吃点儿,伤就好得快。"几乎是用讪讪的语调说着,他等着老爸点头或者哪怕只是嗯一声,可他等来的只是一个咋舌。
  "黄花儿鱼是发物,我这是外伤,吃了还不得发炎更厉害啊。"父亲低声说着,字字句句都让那黑子想在桌角上一头碰死。
  你个缺心眼儿的弱智儿童……
  平时这是发物那是发物的,记得比谁都熟,原来挨体育队儿学的那点儿食品营养方面的知识曾经运用自如,怎么到这节骨眼儿上反而忘了?
  "……"苏继澜听着父子间的对话,有那么一刹想要说句什么,却又迟疑下来,但最终,他还是小心翼翼开了口,"……叔叔,其实,淡水鱼不要紧的,炖汤的话,有助于接骨……"
  老爷子愣了一下,还没说什么,燕然就抢先表示着惊讶。
  "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你家里头有人也骨裂过?"
  "没有啊。"多少有点儿脸红,苏继澜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那家伙,"高二下半年……李爽踢球的时候小腿骨折,你告诉过他这个。记得吗?"
  "早忘了……"茫然的摇了摇头,燕然试图回忆起一些细节来,"你是说他'坐球儿车'那回嘛?"
  "什么车?"
  "球儿车,就是脚别在球上,屁股坐在脚上了。"
  "嗯,就是那次。"
  "哦……我是那时候跟他说的哈,还真忘一干净。"
  你一言我一语的低声交谈暂停了一下,然后,就在那么个极短的空当,燕然妈夹起一块鱼,放在苏继澜碗里。
  两个小辈都愣了。
  老太太自然也有几分尴尬,可还是皱着眉看着儿子开了口。
  "你爸不能吃,你们俩就替他多吃点儿吧。"
  燕然并不夸张,可他确实觉着自己看见了东方的曙光。
  "妈……那您呢……"
  "我不爱吃鱼。"
  "那、那什么……"有几分胆怯的壮着胆子流露出平时耍赖的表情,他端着碗朝母亲伸了过去,"您还没给我夹呢……您不能偏心眼儿啊……"
  "你长着手干嘛的。"老太太没搭理他,用暗含着"少蹬鼻子上脸"信息的眼神瞪了燕然一下儿,便不再说话了。
  "……谢谢阿姨。"毕恭毕敬把刚才只顾着怔愣时忘了说的感谢补上,苏继澜脸颊上的红晕在加深颜色。
  老太太没有回答,只是又给老爷子夹了一筷子西红柿炒鸡蛋,就一味沉默下去了。
  饭后,刷碗的是两个人,燕然端着碗筷往厨房走的时候叫了苏继澜一声儿,这无异于是个救命的讯号,一想到自己要是单独面对两位家长就后背生了芒刺似的,他在听见那句"帮我一把"时,立刻跟进了厨房。
  "吃饱了么?"燕然开了水龙头,小声问他。
  "嗯,饱了。"像那家伙头一回在他家做饭时那样,苏继澜拿起洗洁精,帮他适量倒在碗筷上。
  "真的?我还以为你觉着别扭不敢多吃呢。"
  "其实,也没什么别扭。"笑了笑,边把洗洁精的瓶子放回原处边轻轻叹了一下,苏继澜开口,"比起我家饭桌上的气氛,这已经算是和乐融融了。"
  "不至于的吧……"
  "怎么不至于。尤其是我爷爷还在的时候……我都不记得有多少次吃饭连头都不敢抬了。"
  "可,还是轻轻松松时候多吧。"让那苦笑弄得有点心疼了,燕然试图把话题引开,"其实要说起来,燕家几千年前挺显赫的,当初武王伐纣之后,把自己一弟弟封在燕地,然后就用地名儿当姓氏了,掰扯起来我们家也算是正经的皇族后裔呢哈……"
  "要是这么算,那就没人不是皇族后裔了,全中国人都是炎黄子孙吧。"苏继澜没辙的笑他。
  "那不成,有跟少数民族混血的就不能算纯种……"
  "各民族融合都几千年了,大概早就没有你说的纯种了吧。"
  "兴许就有漏网的呢……"
  厨房里的气氛轻松起来,这轻松持续到刷完了碗筷时暂作了停顿,小心谨慎跟父母道了别,离开家,出了小区,上了车,才总算续接上来。
  两个人都有些疲劳过度的靠在了后排座椅上。
  "我的个亲爸爸哟……"燕然单手盖住脑门,伤处被碰得挺疼,却已然顾不上了,"说实话啊,我高考那年都没觉着这么累过。"
  "是啊,高考不用你受伤也不用你掉眼泪呐。"轻轻抬手拉开那家伙的爪子,苏继澜皱着眉去看那明显起来的红肿,"越来越疼了吧……都肿起来了。"
  "还成,我倒是不怕疼。"撇了撇嘴,燕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出来,"这回,我给你大哥眼眶上来的那一下子,就能稍微扯平点儿了吧。哎,回头你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们家老爷子替他出过气报过仇了。"
  "你能不能正经点?"苏继澜眉头皱得更紧,对方很快乖乖换了略为严肃一些的表情。
  "成,那我就问你个正经事儿。刚才……吃饭之前,我妈都给你说什么了?"
  这话似乎正中了要害,被提问的人愣了片刻,红了脸颊。
  "也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呗。"
  "再没什么也得多少有点儿什么吧。"
  "那你以为会有什么?"被纠缠到不耐烦起来,苏继澜反问。
  "这我哪儿知道去。你要非让我猜那我只能猜我妈问你让我诱拐了多长时间,残害到什么程度了……"
  苏继澜想笑。
  因为那家伙猜的挺准。
  虽不是一字不差的原话,但老太太确实问了类似的内容。
  "你妈问我,什么时候和你……这样的。"
  "你看了嘛,我就知道有这个。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几个礼拜之前。"有些窘迫起来,苏继澜抬手拢了一把额前柔软的头发,"结果……"
  "结果?"
  "结果,你妈说,你告诉她的是,我跟你从十六七岁就有问题了……"
  "啊?"
  燕然愣了,他瞅着苏继澜那脸上的绯红,瞅着对方投过来的略带嗔怪的眼神,听着那"你真说是从十六七岁开始的了?"的疑问,好一会儿,才干笑而且傻笑着抬手摸了摸自己那黑乎乎的脸。
  "好像说来着……"
  "你怎么夸大其词?"
  "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就算真算起来,是大学的时候……也总不该是十六七岁吧。"
  "可我确实是从那时候就耐上你了,真的~~你敢说你那时候就一丁丁点儿都没耐上我?"成心说着发音诡异的话,燕然压低了声音凑过去问。
  "没有。"偷偷瞥了一眼好像并没有在故意侧耳倾听他们嘀嘀咕咕内容的司机,苏继澜暗示性的推了旁边的家伙一把,而后便只顾扭脸看着窗外了。
  但对方的追问,看样子还没到头。
  "哎,这个时间先后不说,我妈还跟你说什么别的了?"
  "……"被继续挖掘着原本打算当做秘密的那些谈话内容,苏继澜沉默片刻后没辙的一声轻叹,"你妈问我……说,要是……"
  "要是什么?"
  "要是,你只不过是图我的钱,那怎么办。"
  那黑子瞪大眼怔了两秒钟,紧跟着就是控制不住的一连串低笑。
  苏继澜多少恼羞起来,郁闷的给了他一句"有什么好笑的!",他总算见那家伙慢慢收住了夸张的表情。
  "哎呦……要说我妈就是高尚嘿~~不问你图我什么,问你要是我图你是一财主……不成了不成了……乐死我了。哎,那你怎么答复的,啊?"
  "我说你原则大得连高额稿费都不贪图,怎么可能堕落到为了钱……就这样。"
  "说得好说得好,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再次扭过脸去,苏继澜任凭那混球再怎么追问都不回答了。并非确实没什么可说,而是他大多数的话说不出口。
  老太太确实还跟他说了不少别的。不仅问了倘若儿子是为了钱这么干当如何,还问了"你和他在一块儿又是为了什么"。
  老太太说了,我们家就是平头儿百姓,没钱没势的,然子脾气又混,你到底图他的什么啊……
  苏继澜当时沉默了片刻,继而抬起头来说,阿姨,我就图他是真心诚意对我好……再有,跟他在一块儿,好多不高兴的事,我就不知不觉都忘了。
  苏继澜知道,自己可能这辈子就这么一次,能胆大包天的说出这种置之生死于度外的话来,所以,既然不打算再说第二次,那就干脆有什么说什么吧。
  他豁出去了。
  他说,阿姨,燕然不是为了我的钱,他不是那种虚荣的人,您也知道,他可能真的多少有点混,可他从来不骗人,他从我认识他开始,给我的印象就是要多真有多真的……那个……我知道,您其实想让他结婚,有个家,我猜他也应该想过这些……我也是,阿姨,我骗过您,我说我没结婚,其实,我结过婚了。可才一年多就又离了……我现在还在后悔当初为了逃避事实结婚。到最后,逃来逃去,还是没逃开。所以我觉得,硬逼着自己走正路,大概是不可能的了……阿姨……您……要是想劝我跟燕然……分,我只能说我是真的办不到了……好不容易,发展到这样,我想,总要对得起这个决定吧……所以……
  "所以"后头的话,苏继澜没说出来,他哽住了,老太太也没再追问,话说到这份儿上,再追问什么都没用了。自己那个不争气的糟心的混账儿子,千里迢迢跑去苏州抢人,一夜之间粉碎了一对为人父母者三十年的所有期待,硬着头皮回家负荆请罪,咬着牙挨打挨骂,一关又一关的硬闯,豁出命似的非得跟着个江南水乡飘过来的小子做出个天长地久来给别人瞧瞧……
  你让她这个当妈的还能说什么?
  虎毒不食子,儿大不由娘。
  狠毒的招式,只是在恨到肝肠寸断时想想而已,真的面对面四目相交了,你还是疼他爱他一门儿心思的想对他好啊……至于他无法做到遵从你的安排走他自己的路……
  也许,就真的该随他去吧……正如这苏家的孩子说的那样,你儿子不会撒谎,你其实在看着他的眼睛,听他头一回说这件事儿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无法改变他的决定了吧。
  强扭的瓜,不甜。伤心伤身,伤己伤人的事儿,何苦为之呢……
  养儿、防老。这个不争气的蠢儿子能说到做到给你养老送终,你这个当妈的,还有什么更大的奢求?
  于是,到最后,老太太能做的,只是一声长长的轻叹。
  算了……就再放他一马,就随他怎么做吧。
  这些想法这些念头这些悲伤无奈的,宽容仁慈到了神圣地步的内心活动,燕然也好,苏继澜也罢,都不曾知道,这些都只是母亲瞬间一闪而过的心思,一闪而过,却造就了最终的决定。
  放生。
  倘若两手紧紧束缚着这两个孩子,自己也会再不能腾出心力来做其他事,既然他们早就有了展翅的本事,就干脆撒手让他们尽管飞出去吧。哪怕就当是积德行善修修下辈子的福分也好,放生,于己于人,都不失为一条无奈之中的上上策。
  然后,两个在诸多不幸的人当中格外幸运起来的人,就这么从禁锢中飞出来了,也许还不到比翼的程度,但至少飞行的方向和努力的终点是一致的。
  这样就足够了。真的,这样就很好。

story.62【最终章】

  出租车最终停在珠江帝景门口时,正是午后太阳最亮的那段时间。
  两人从车里下来,看着才几十个小时没见的建筑群,竟然不约而同有了些许的如隔三秋似的。
  "我还以为,要一两个礼拜回不来呢。"苏继澜轻轻笑叹着,迈步往前走。
  "你要是真一两个礼拜见不着人影儿,我很有可能就得开杀戒了。"跟在后头念叨着,燕然也多少有点感慨。
  又回来了,绕了一大圈,还是靠着不怕死不要命以及不要脸的精神,杀回了两个人期待走上去的那条路。
  这年头儿果然是没有什么事儿不可能发生啊……
  那天,他们俩上楼进屋之后,第一件不谋而合想做的事,是抱在一起,靠在玄关的墙上,轻轻交互了一个亲吻。
  嘴唇的温软,舌尖的滚烫,手臂的纠缠,那种柔情多于激情的亲吻是疲倦之后的最佳缓和,没有什么太深入的吮吸,但是却更令人有头晕目眩的愉悦感,一个亲吻结束,两个人都从口中发出一声低叹。
  "累了吧。"燕然凑到对方耳根轻轻啃咬。
  "嗯……"没有抗拒,也没有点头,只是一个无法分辨是低吟还是肯定的气息声缓缓回应着。
  "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提着建议,燕然在看见那双迷蒙的眼和他对视时吞了吞口水,继而拉着那快让他迷恋致死的男人往浴室走。
  又能在这间宽大的浴室一角那舒服的双人浴缸里泡着,又能隔着雕花玻璃墙看见亮敞卧室落地窗外深秋灰蓝的天空,又能抱着他的宝贝大苏苏沉溺在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而不必担心有人叨扰或是不留神溺死,燕然觉得,人生至高无上之享受,也莫过于此了吧。
  "我要是万一上瘾了……都不想回自己家了,怎么办?"把浴液滑溜溜涂抹在对方身上,古铜色的手掌沿着粉白的胸膛游走,制造出细腻的泡沫,燕然用低沉的嗓音逗弄般的询问。
  "……那就不回去好了。"苏继澜的回答多少有点超乎他的想象,比刚才还更加迷蒙的眼神此刻又笼上了一层水雾,和他比起来略显细瘦的胳膊环绕上那结实的宽肩膀,然后是个彼此胸口贴在一起便同时让那滑腻的泡沫触感弄得知觉敏锐起来的拥抱,"不是早就说了么……我养你。"
  燕然打了个冷战。
  他露出想哭的表情。
  于是他也确实是很想"哭"的。
  "二皇子千岁千岁千千岁……"抱紧对方,嘴里发出嗯哼哼的怪声,那黑子把脸在那包裹着加速跳动的心脏的胸膛上腻歪歪的磨蹭。
  "我不过是个吴地的逃兵而已。"苏继澜轻轻无奈的笑,"顶多……算是入赘你这大燕国了吧。"
  "哦。"燕然抬起头,用那还沾着泡沫的脸做出一个像是在认真思考的傻表情,而后作恍然状,"那,驸马千岁千千岁~!"
  "你是公主嘛?"这次的笑和无奈什么的就毫无关系了。
  "兹你能留下,你让我当什么都成~~"厚着脸皮说着恶心的情话,燕然咧嘴给了开始脸红的男人一个傻乎乎的笑。
  那天下午,他们什么都没做。
  没有彼此脑子里已经构想好了的世纪大战或是云雨缠绵,像幼儿园小屁孩那般天真无邪的泡在浴缸里玩儿泡泡,通身上下都洗得可以达到洁癖症患者标准之后,他们仅能做的,就只剩了赤条条滚到床上去,裹着被子呼呼大睡了。
  实在是想不承认累都不行了,再年轻再耐折腾,也没有这么折腾的,从北京到苏州,从苏州回北京,这原本稍微拉长一点就可以演成一部连续剧的过程,他们在两天一夜之间完成了,就是再体力过人,也终究不是机器,于是,刚刚经历了疲倦的摧残,以及接二连三重大情感体验之后,他们就在接触到柔软舒适到极致的床铺那一霎时间,被足足睡上一觉的念头霸占了全部神经。
  屋子里安静了三四个钟头。
  苏继澜再睁开眼,发现外头已经是暗下来的天。墙上挂钟的时针马上就要指向"五",肚子里开始觉得空荡荡了,想着人类果然是无药可救的除了吃就是睡,他揉了揉眼,撑起上半身,回头去看那个贴着他,把脸埋在枕头里,还在酣眠的家伙。
  嗯,还好,比起这个睡不醒的人,自己至少还有灵敏准确的生物钟。
  没有叫醒对方,苏继澜默默看着那家伙□裸的脊背。
  大男人的脊背……
  黝黑的,不管怎么洗都始终洗不掉那顽固古铜色的皮肤,再稍微深暗一点点,背过脸去说他是印度人就绝对没人不相信,再加上漂亮的肌肉线条……
  这混球,果然有去拍□卖给同志网的资质。
  偷偷想着要是有朝一日自己的公司倒闭了或者干脆不想做生意了,就踢这笨人出去"卖身"养家,苏继澜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好吧,放下那些胡思乱想的怪异念头不提,燕然这孙子,肤色确实是太"健康"了点儿。不过,虽说黑,他却不让人觉得脏兮兮的。
  那种一般人潜意识里认定了黑就意味着暗哑和污垢的概念,在他身上行不通。
  燕然大大咧咧是不假,可他并非不爱干净。苏继澜还清楚记得,高二下半学期,班里那几个天天踢足球的男生,把换下来的脏球鞋堆在教室后头墙根这件事儿让他发现之后,他是怎样暴怒的。
  "我说你们这帮臭丫挺的都什么毛病啊!你们丫挨家也这么嘞嘚?这脏了吧唧还'香飘四溢'的东西就这么扔屋里?我告诉你们说啊,从明儿起,再让我瞅见一只鞋跟墙根儿扔着,是谁的我就让谁就着中午饭吃了!!"
  下了流氓兮兮的最后通牒,军体委员大人在群众抱怨"也没有别处可放"的委屈声中,撇着嘴白了那几个家伙一眼。
  "要不说你们这帮踢足球的就是智力发育缓慢呢……"气哼哼说着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的鬼话,燕然提起两只球鞋,把鞋带绑在一块儿,开开窗户,顺手就把那双鞋挂在了那种探出式的老式防护栏底部的细钢筋上,掸了掸手上的尘土,他不容反抗的冲那几个人一摆头,"照葫芦画瓢,赶紧的,都给我顺出去~!"
  已经有四十多年历史的老校,窗户外头不是马路,而是一排高大的,有着墨绿色叶子的老杨树,再加上厚重的水泥院墙,教学楼阴面这一侧形成了一条两米多宽的封闭区域。楼下顺着墙根堆放着报废的生锈的课桌椅,还落着厚厚的杨树叶。
  几个足球健将探出头去看了一眼,乖乖把自己那双鞋挂出去晒太阳之前,都用了点力气,将鞋带绑得足够结实。
  军令如山不错,可谁也不愿意见到自己的球鞋掉进无人区,面对气势汹汹的燕黑子不难,可面对把持着无人区铁栅栏门钥匙的总务主任,就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儿了。
  从那之后,教室里再没见过堆在墙角的脏球鞋,科任老师说高二文2班的空气似乎清新了不少时,燕然坐在那儿,脸上就会露出得意的表情来。
  "犯什么愣呢。"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家伙突然懒洋洋问了一句。
  "哦……没什么。"笑了笑,苏继澜靠着枕头舒叹了一声,"就是……想起来高中的时候,你让班里踢足球的那几个人,把球鞋都放到外头去。"
  "你睡糊涂了?这思维也忒跳跃了吧。"凑过来抱住瘦削的身体,燕然在那光滑的皮肤上磨蹭。
  "大概是吧……"被弄得有些痒痒了,苏继澜想躲,却还是没躲开。
  因为那怀抱明显收紧了。
  带着坏笑贴在对方耳根,燕然低声念着:"其实后来还有人犯戒来着,我一瞅见就汆儿了,顺手就给顺窗户扔出去了。后来一问,是丫李爽的。他横是怕我揍他,没来找我,自己蔫溜儿硬着头皮找总务主任要钥匙给捡回来的。结果,第二天他就骨折了……我还觉得有点儿不落忍,那小子,又皮又怂,可毕竟不坏……"
  "所以你才告诉他吃什么有助于接骨?"没辙的苦笑着看着那家伙,苏继澜抬手撩开对方额前那几缕凌乱的漆黑短发,"哎,刚才在你家,你还说不记得这回事了呢。"
  "让你一提醒,就想起来了呗。"含糊说着,燕然得寸进尺腻歪着压在苏继澜身上,嘴唇开始色气的反复逗弄那敏感的颈侧,"大苏苏……"
  "干嘛……"脸颊开始发热,明显感受到有根儿更热的东西开始硬起来贴着自己的身体,苏继澜暗暗骂了那野兽一声,"刚睡醒就来精神了?"
  "美人在怀,我倒是不想来精神呢,也得有那么大的定力啊,又不是圣人……"燕然恶心巴拉的耍赖,"驸马……你就从了臣妾我吧……"
  "你烦死了。"皱眉说着口不对心的话,苏继澜边哀叹自己很快也跟着有了反应的身体居然可以堕落到这种程度,边伸手过去,抱紧了那黝黑的土狼。
  养足了精神之后的床戏,绝对足够香艳养眼,就像烧得够旺的灶火上做出来的农家小炒,也许有点儿粗鄙劲儿,有点儿不那么登得上大雅之堂,但绝对色香味俱全,而且关键是,它解饿又解馋。
  苏继澜没有压制自己的喘息,他伏在床上,紧紧抓着床单,任那拓张的指头在身体内部回旋挤压,任那家伙耐着性子忍着□一点点把磨蹭的手指增加到三根,他感受着润滑剂的冰冷在自己滚烫的穴道里一点点被溶解,然后在扩张结束后,在那□的顶端挤进来之前张口咬住了枕头的一角。
  并非是怕疼的反应,而是他不想因为渴求着被侵入的地方终于得到满足被狠狠侵入时,自己这不争气的嘴里,会吐出太过销魂的叫声来……
  这样的矜持何时被歼灭的,苏继澜不记得了,他甚至在后来都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太过销魂的叫出声了没有,他能记起的,就只有那勇猛的物件怎样一直深入到最里面,一直成心撞击他最敏感的地方,一直刻意变换着角度蹂躏他每一处刚被开发出来的角落,然后,最终将带着吓人温度的粘稠喷射在所能企及的最深处。
  直到全身酸软蜷缩在床上,连额角的汗滴都没力气擦去,苏继澜才意识到那家伙竟然又没戴套子……
  混账……
  都是没理性的雄性动物,不管是他还是自己,一被点燃,立刻就成了没大脑的单细胞猛兽……
  "驸马千岁~~"那土狼看来是吃肉吃饱了,嘴角还恍惚挂着油腥,眼里则冒着满足的浪荡之光,"哎我说驸马~天都黑了,咱俩好像还没吃晚饭呢吧~?"
  "亏你还能记得饿……"苏继澜很想一脚踢死他。
  "食色~性也~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这两项啊。"很是理所当然说着,燕然亲了亲那漂亮的嘴唇,"怎么着,咱俩吃点儿什么?"
  "……反正冰箱里又空了。还是出去吃吧,或者,叫外卖?"推开那粘糊糊的家伙,苏继澜翻了个身,"那个……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有个很薄的社区服务本子,这附近有外送服务的餐馆联系方式都在上头,叫哪家随便你。送来之后再叫我……"
  "成~"轻松答应着,那估计到了七八十岁也照样会身子骨硬朗到一定程度的野兽高高兴兴翻身下床去了。按照苏继澜所说的位置找到了订餐本子,简单翻了翻,选定了一家菜式比较清爽的饭馆,点了几个像那么回事的菜,商定了送到时间后,燕然又走回卧室,重新上床,抱住了只是在闭目养神的大宝贝。
  "点好了?"苏继澜睁开眼问。
  "嗯。"嗅着对方身上必定是与生俱来的诱惑味道,燕然坏笑着低语,"人家说现在是用餐高峰期,可能得晚点儿送来。要不……趁这段时间,咱俩再来一回合?"
  "你去死。"实在懒得和那混球较劲,苏继澜推开他,翻身坐了起来,干脆直接转移话题,"对了,我还得给我大哥打个电话……至少要说一声已经平安到家了。"
  "嗯……"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家伙傻笑起来,"对了,我好像也得给陈郁可打个电话说一声儿……"
  "不止吧。"苏继澜斜楞他,"你还应该请人家吃顿饭吧。"
  "那好办,这丫头好伺候,买个哈根达斯的蛋糕给她就解决了。"简单说着,燕然起身从衣柜里摘下一件浴袍,递给□裸坐在床边的男人,"来,赶紧穿上,就算冻不着,你老这么光着刺激我,我也受不了,回头我又变身凌虐你一次可不能怪我啊。"
  "……总是变身,你不怕纵欲过度会'那个'嘛?"红着脸嘲讽他,却还是没能顺利说出某个尴尬的词汇来,苏继澜穿好浴袍,小心往浴室走。
  "哪个?哦你说阳 痿啊。"从来口无遮拦的混球倒是相当泰然,在对方从他身边经过时一把拉住拽到怀里硬是恶意的亲了好几下,他在那不够力度的怒目而视中乐得像是阴谋得了逞,"我的老底儿你还不知道嘛,我可是自
慰神人呐~~~纵欲过度只会让我百炼成钢,禁欲过度才容易导致我阳 痿呢……"
  "行了你烦不烦。"红着脸挣脱那个色魔的手臂,苏继澜转身迈步走进了洗手间。
  隔着被刷拉一下子关上的玻璃门,除去那条仅有的内裤,就基本算是光着屁股的燕大将军,站在外头,听着洗手间里隐约传来的吴侬软语的气呼呼的责骂,脸上渐渐展现出一种与之背道而驰的,战果颇丰似的喜悦。
  然后他想,自己的人生,这根儿可爱又可恨的阳刚之物,应该是正在通过他没心没肺但是足够热情恳切的努力,一点点迈向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高
潮。不过这回他不打算唱独角戏了,因为他很清楚,想要快乐到非常,就只能是两个人相互作用才行。而且正如他所说,禁欲什么的,都再也没必要了,今后,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恣意享受这天上神仙也会瞅着眼馋的快乐。
  好日子这就算是开头儿了吧,燕然琢磨着。往后的路可还长~~着呢,他打算不管发生什么状况,都一路拽着这个自水乡而来,骨子里蕴藏着淡淡桂花甜香的小子一块儿慢慢走下去,就算有天步子也迈不动,都会在带着笑的回忆里欣喜庆幸彼此曾经这般同行过。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了TWT……狂喜到撞墙啊啊啊……

正文到此为止,还有一些没写的内容,咱们番外里见!!!!我要先去大喊三声痛快痛快TWT【光速消失】


《恣慰》(《贱人》的平行文)番外 【点名游戏】 by viburnum


【点名游戏】参与者:苏继澜

1.你是从谁那里得到点名题的?
燕然的博客上看到的……

2第一次初吻是主还是被...?
……就算是被动吧。

3.第一次对别人有好感是几岁?初恋呢?
好感的话,小时候大概是二三年级觉得班里一个女孩子很漂亮,后来不知不觉这种想法就消失了。
初恋……不用我说了吧。

4.认为两人如果相爱就可以不顾一切在一起吗?为什么?
情绪极端起来是会这么做的,但是……我很少极端,而且……不顾一切的限定到底是什么?总之,应该会选择比较迂回巧妙一点的方法吧。至于原因……其实并不是在一起就会多么多么的幸福,而是如果不在一起会特别特别不幸福。

5.觉得自己会结婚吗?会的话,写出大概是多大的时候~不会的话,写出为什么!

我结过婚了……

6.最近常听哪些歌手的哪些歌?会边睡觉边听歌吗?
最近没时间听歌,工作很忙,而且要应付那家伙……
以前有过听着音乐睡着的经历,但是很少。

7.如果你喜欢的人,喜欢你讨厌的艺人,你会怎么样?

人各有所好,大不了我可以不谈论这个。没有必要为了那些小事发生矛盾,又不是小孩子了。

8.你希望改变生活现状吗?希望的话,想改变成什么样子?
我对现状还算满意,当然希望变得更好,不过并不会无端奢求什么不现实的东西。

9.如果做恶梦被吓醒,你会做什么?
……起来冲个澡,分散一下注意力继续睡。

10.对你来说,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哪件事?

……被同样没有按照家庭安排做事的大哥说对不起家里期待。

11.如果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会继续单恋吗?
我没单恋过。
……或者也许是那时候还不知道在喜欢,不过既然已经不是单恋了,还说什么……

12.如果告白失败,你将如何面对你喜欢的这个人?见面时你会怎么做?装作不认识?

是说那次如果在车里我说了那么多丢人的话之后,如果他逃跑了,我该怎么办么?
我好像都没想过,就说了那一堆话。

说起来那真是我最没大脑的一次了……


13.你会选择怎样的人做自己的朋友?

尊重我,能与我合作分担,不会无端指责什么的,公平认真的人。

14.今年你们那儿下雪了么?
北京从去年11月1号就下雪,一直下到今年3月15号。
苏州的话……我忘了。今年春节没回家,也没记得天气预报说下没下雪。

15.写出你最喜欢的漫画家,为什么喜欢他?

我很少看漫画,也记不住作者名字。

16.最希望收到的生日礼物是什么?希望谁送?

倒是什么都不缺,也没有特别想要的,不过,如果是他送的话,送什么都好吧……///

17.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认真,冷静,性格比较淡的那种吧,有时也做傻事……

18.你认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道题我能不回答吗?

19.你会为家人抛弃一切吗?

……也许吧,但是现在还没到需要我抛弃什么的地步。

20.在你心情很不好的时候你会选择怎样令自己开心?

工作。累到忘掉烦恼为止。
或者……找那个人聊聊天。反正他会贫,会劝人……

21.最想成为哪部漫画男/女主角?为什么?

生活是自己的,何必要成为别人。

22.睡不着时会做什么事?

泡澡,很快就困了

23.如果你无法和一个自己很爱的人在一起,你该怎么做?

想尽办法在一起。

24.什么是爱情,如果自己找不到怎么办?
……近了会困惑,远了会心痛, 应该算是一种又自私又无私的感觉吧。找不到的话也就找不到了,日子照样要过的,麻烦都是在找到了之后才出现……

25.你会把问题传给谁来回答?

没人可传了,到此为止吧。


【完】

总而言之,这不是恶搞的提问回答,应该算是从苏苏角度比较认真的在考虑这些问题。
就是这样。

【点名游戏】参与者:燕然


1.你是从谁那里得到点名题的?
一热心读者发给我的。

2第一次初吻是主还是被...?
主动啊,咱哥们儿哪儿能被动啊~~~

3.第一次对别人有好感是几岁?初恋呢?
我对好些人都有过好感,但是持续时间都特短,初恋呐……高中吧,真的,是高中。

4.认为两人如果相爱就可以不顾一切在一起吗?为什么?
那肯定的啊,凭什么不在一块儿,必须在一块儿,死也得在一块儿。原因还用说?爱呗。

5.觉得自己会结婚吗?会的话,写出大概是多大的时候~不会的话,写出为什么!

我倒是想傍大款嫁一有钱人呢,就怕人家不要我。嘿嘿。

6.最近常听哪些歌手的哪些歌?会边睡觉边听歌吗?
我五音不全,真的,挺严重的呢。所以干脆不听歌,万一跟着哼哼出来多跌份呐。

7.如果你喜欢的人,喜欢你讨厌的艺人,你会怎么样?

爱屋及乌,逼着自己也得喜欢!

8.你希望改变生活现状吗?希望的话,想改变成什么样子?
千万别变,现在多好~~~

9.如果做恶梦被吓醒,你会做什么?
就近抱个大宝贝儿摸两把就好了。

10.对你来说,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哪件事?

讽刺?我怎么觉着只有我讽刺事儿,没有让事儿把我给讽刺了的时候呢……

11.如果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会继续单恋吗?
当然继续了,这哪儿是说停就能停的。

12.如果告白失败,你将如何面对你喜欢的这个人?见面时你会怎么做?装作不认识?

继续告白第二次,实在不成就干脆老死不相往来,省的痛心疾首。


13.你会选择怎样的人做自己的朋友?

本性是好人就成。

14.今年你们那儿下雪了么?
下了啊,今年下疯了嘿!我算算啊,差不多下了五个月的雪!

15.写出你最喜欢的漫画家,为什么喜欢他?

没有, 实话实说我不是特喜欢看漫画儿,当初看纯属消遣,看完就忘了。

16.最希望收到的生日礼物是什么?希望谁送?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17.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妈说我傻,我爸说我混,我们家那口子说我有病。我是有病,谁让人家有药啊~我要是没病岂不是太糟践了?

18.你认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您呐,您是一特会从狗食盆子里头发现红烧肉的人,您看您这不就把我给发现了嘛。

19.你会为家人抛弃一切吗?

会啊,要不怎么叫一家子呢。

20.在你心情很不好的时候你会选择怎样令自己开心?

不告诉你们。

21.最想成为哪部漫画男/女主角?为什么?

我想当侠探寒羽良,然后把阿香换成那谁。俩人一块儿出生入死的,多刺激。

22.睡不着时会做什么事?

抽根儿烟,溜达溜达。或者干脆不睡了,爬起来打僵尸。

23.如果你无法和一个自己很爱的人在一起,你该怎么做?

谁敢拦着我,我就灭了谁。

24.什么是爱情,如果自己找不到怎么办?
爱情就是天天想着做什么饭人家爱吃,说什么话人家高兴,干什么事儿人家满意,然后把这些付出都在某些场所找补回来。

25.你会把问题传给谁来回答?

谁看见谁来吧,客气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