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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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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有恶犬》作者:禾韵(9.6完结~VIP文 推荐)

  楔子
  一
  有时候,人生的轨迹奔放扭曲的让人啼笑皆非, 来如响屁惊雷 ,去如春梦无痕。
  若真算来,他谢启屁散梦醒于多年前的一个多事之秋里。
  当时只怪他年纪小,多情又敏感的少年心肝禁不起秋风秋景的轮轮悲煞,顿生感叹,折扇一挥, 气度非凡的站在自家富贵锦绣的花园里,对身边的小厮狠狠放下壮志豪言:" 听着, 本少爷要去京城考取功名做一番大事业了。"
  "那林先生那里―― " 谢小福搔着头,为现实苦恼。
  " 关门放狗,无须担心。 " 他迎着凉风,继续豪情顿生,男儿十八,那恰恰正是为名拼搏的好时机啊。
  "那夫人那里――"
  " 大可背水一战 。" 取关山,带吴钩,方乃男儿本色!
  " 那老爷那里――"
  纵使豪情再高,也被那不间断的冷风给一寸寸的吹没了。
  " 爹那里……本公子觉得还是……嗯…… 金蝉脱壳好了。 "
  " 那……那公子您不揭竿而起了吗? "
  "……"
  偷逃的那天,谢家老爷带着大批家丁赶到了城外渡口处,指着他那艘已经开动的大船,破口大骂,声音石破天惊,堪称震撼。
  他见船离岸已有十多丈距离,心安后潇洒挥手,对着岸边一直跺脚跺到脖子都气红的亲爹,意气风发地吼了声:" 爹,保重!"
  谢老爷气得直掐身边的仆人, " 别――别走――你这个孽子! 给我回来! "
  回来? 继续留在这儿做谢家土财主吗?这真不是他谢启想过的日子。
  他底气足足地笑喊:" 爹――你就多保重了,补品多吃,青楼少去,待我功成名就后很快就会回来的。"
  老谢财主继续中气十足左一口孽子右一口混蛋的喊着,气势却明显下去了些,眉间不舍比秋意还浓稠三分:" 小启,你这孩子――你这个不孝子,要功成名就你也好歹把家里厨子带上啊 !"
  站在甲板上的不孝子一扇子拍在自己脑门上, 后悔莫及: " 啊,对啊,给忘记了,对了,谢小福,你怎么也不提醒本公子一下?"
  小厮擦汗,做痛心疾首状: " 小的只是觉得金蝉太多……这壳脱起来可能比较困难……啊――" 谢小福忽然黑眼滚圆,惊呼:" 公子小心――"
  他来不及回头,甚至来不及思考小厮话中意思, 迎头就是猛烈的撞击,撞得他脑袋七荤八素的,定睛一看砸中自己脑袋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一只做工精良的靴子,他忍痛按着伤口抬起头,只见岸边, 老爷子继续跺着一只缺了鞋的脚,在短暂的悲伤后又鼓态萌发的开始发老爷脾气:" 谢启!你这个混小子,你这个孽子!等回来老子打断你狗腿。"
  他忍着痛眨着眼泪,最后也很不甘的吼了声:" 爹,我看你还是少吃补品多去青楼消消食吧!"
  最后,他掩着额头撂下狠话:" 爹!你看着――不到成功那日我是绝对不会回来的!绝对不会―― "
  那日,江边风声呼啸,声声鹤唳,其实,若找人掐指一算,就知道今日……真不是个出门的好日子啊。
  吠吼第一声
  二
  十年,再长的春梦也该醒了,要还敢继续再做下去,那就真是笑话了。
  谢启一个人端着酒杯坐在自家侍郎府里,望月独叹着,现在想来所谓功成名就,其实根本没有个具体的说法,他如今担了五年的刑部侍郎,也算是仕途顺利,至于那个名就……
  咳……其实臭名远扬似乎也算是另一种的名就了吧?
  他当年破釜沉舟的离乡在京苦读,不负众望的中了榜眼,而后入了刑部,好吧,他知道刑部不是个舒服好呆的地方,油水少担子重又十分得罪人,但若能在百官列传里留在浓墨重彩的一笔, 再被世人叫一声,谢青天……
  那也不枉他当初满腔的热血不悔,可以含笑九泉了。
  可惜这世事八九不如人意,青天非但没当上,他这不大的脑袋上就被人套上了谢阎王的恶名。
  听说在京城,坏小孩夜晚闹着不肯入睡,家里爹娘就会吓唬小孩,谢阎王要来了哦,比起阎王,果然还是周公比较讨喜的,他想,可能很快,他的样子就会出现在京师百姓家的门口,取代门神,成为驱散小鬼驱邪避鬼,卫家宅,保平安的最好法宝。
  想至此,他不由干笑几声, 将那只陪了自己十几年的靴子放在石桌上,再倒一杯满酒,推至靴子面前,然后给自己斟满酒,今夜是中秋节,正是团圆赏月的佳日,当然在门口冷清到可以常年撒网抓麻雀的侍郎府里,是看不到半点团圆美满之气的。
  他如此独居离索,算来也有十年了。
  不是没有想过辞官回乡,只是……十年前渡口那句豪言,他至今记忆犹新。
  不功成名就,决不回乡。
  再者,他真不知道这谢酷吏的恶名有没有漂洋过海穿山越岭的飘到他老家,想他谢家,城中第一巨富……真是丢不起他这个脸。
  咳,最重要一点,他谢启,是个不折不扣的断袖,还是断的很彻底很顽固很不知悔改的那种,他乃家族中唯一正统嫡出的少爷,独苗苗一根,这么一断,那就是断了谢家的百年香火,阿弥陀佛……那副图景他想想都是罪过。
  初时为了刚起步的仕途着想,他严苛待己,决不混迹风尘场所,有需要……当然有需要,他一身心俱佳的断袖,自然是有需要的,大多时候他都自主耕耘,力求自给自足了……实在憋不出,就换装出行――
  案子审多了,他变装自有一套手法,并不算困难,唯一让他苦恼的是……
  行房事的时候要变声,那种痛苦真非常人能忍耐啊。
  石桌上摆满了月饼田螺桂花酒之类的应景美食,谢小福从小贴身服侍他,自是细心的。
  只是今夜京城会有难得一见的烟花,马小福便告了假,带着妻儿去凑热闹了,也是, 人家那是一家三口,有妻子问寒暖,有儿子承欢于膝,不像他,连说个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他甚至做不到大大方方去小倌馆。
  谢启在酒意微醺下,枕着自己手臂, 对着那只靴子叫了声爹,偏着头将靴子摆直,将理智稍放一边, 在酒气怂恿中热气冲头, 就下了个决定:" 倒左边,就去,倒右边,那就不去。"
  月光洒在那只靴子的金丝线上,一片富贵柔和,像深秋里最柔和惬意的美梦。
  他屏着呼吸坐直身体,紧张的手心发汗,屏息一阵,放开双手。
  靴子毫不犹豫地倒向了右边。
  " 一次决胜负,似乎莽撞了点。"
  他再将靴子摆正,再来一回。
  这回靴子又倒向了右边,他眼角一抽,对着满月嘀咕一声:" 风向问题,这风太猛了。"
  此时,月满风静,唯有府里桂花正浓。
  他不死心的又将那只靴子捡起来,捏在手里,气郁到脸色发黑:" 爹,你真想儿子憋死在这儿吗? 儿子我憋不住了!"
  第三次,那只靴子终于可怜巴巴地倒向了左边。
  吠吼第二声
  三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换装,大大方方直着背脊跨进南馆的大门。
  他一路都在宽慰着自己,不就嫖个妓吗,男人不嫖不成器啊,而且朝中同僚哪一个没来过呢――再者他又不是摔不得冰心玉壶, 就一破罐子臭烂泥巴,再捏再摔一样可以捏成原状。
  管事的见他一身锦衣打扮,新人面孔又有金主潜质,便万分热情的就迎了上来。
  " 这位公子真面生啊,是第一次来吧,来我们这儿就对了,我们这里呀,别的没有,就是美人汗毛――啊,是多如牛毛, 那个――这位爷想找怎么样的小公子都没问题,来来,秋儿夏儿,快过来――"
  左右两臂一沉,小倌们姿势熟练地左右夹击, 热络的挽着他的手臂,笑语不断,脂粉香猛的袭来。
  显然他谢启是个有节操有品味的断袖,如此浓妆艳抹让他实在吃不消, 于是他抽出手,对管事利落吩咐道:" 换掉,我要干净点的,钱不是问题。"
  "啊……那也是有的,就是样貌可能逊色了点,这位爷啊,您看……"
  " 无妨,我爱素点的。" 他抽出怀中厚厚银票, 甩了一张在管事手里。
  管事收了钱,办事效率也上了去,果真找了个模样干净清秀的少年来,乍眼看去气质尚可, 算年纪可能已经在小倌官里不吃香了,但没关系,他喜欢稍微熟点的。
  在拥着少年上楼时,低下传来一声惊呼:" 啊,那不是刑部的谢启吗?"
  楼下莺莺燕燕和唱曲弹琴声顿停,配合的相当一致,他对这类情况司空见惯,于是冷着俊脸回头一看。
  楼下那桌主位上坐着的是翰林院的几位大人。
  都是同僚,就算是嫖 妓遇到,还是该本着君子风度打招呼的。
  " 张大人,李大人,王大人,今日好巧啊。" 他又折回大堂,礼数周全的打招呼。
  那张大人手腕一抖,杯中酒水都震了出来,然后僵硬的将坐在自己腿上的青嫩少年一把推开," 啊……谢大人啊,您来这儿是……"
  自然是嫖妓,不……
  " 找点乐子。" 虽然已经远离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很多年, 他还是决定文雅用语,就是怕惊吓到文弱的同僚们。
  可惜大家还没体会到他的体贴。
  王大人脸色怪异,笑比哭还难看:" 谢大人,你看,我们这不是贪新鲜来这儿瞧瞧嘛……这个,这个,这事您千万别……"
  谢启声调一扬高哦了一下,再然后慢吞吞嗯了声。
  他又不多口,而且在刑部这种没有乐子的地方,他要跟谁说去。
  姓王的大人表情却更惨白了点,最后走的时候都是脚发软,三魂缺一,只能被人搀扶着离开。
  其实来这南倌遇到熟人是常事,他就不信这三位之前没遇过其同僚,逛个窑子也的确不算什么大事……
  如此避他如蛇蝎,想必又是听信了朝中八卦传言,说他谢启其实是御史台里的编外御史,专在暗处监察百官动向,十分的阴险狡诈。
  显然,他还没有收到来自御史台的官俸,吃着自己锅里的饭已经够了,他还没忠心爱国到不拿银子白干事的地步。
  那这种传言到底是谁弄出去的?
  他在一片肃然中重新上楼,搂过已经血色全无的少年,余光扫到管事那期期艾艾的脸,不由奇道:" 怎么了?"
  管事的整个态度都变了,弓着背,眼神闪躲,欲言又止道:" 谢……谢大人……那个……"
  " 嗯?"
  " 弦儿身子骨弱……还请谢大人……手下留情……"
  "……"
  所以说,世人对他的误会,显然已经很根生蒂固到一定境界了。
  他寡淡着脸,接过管事小心翼翼递来的续命药膏。
  算了……这玩意收会去给谢小福治痔疮好了,他在情事中向来温柔,更没有古怪的癖好,这种药膏,可惜了,注定是没有用武之地的。
  关上房门,厢房里已摆好催情熏香,桌上也摆满了菜肴美酒。
  他径自坐下,取了两个杯子,招手示意那少年过来。
  " 坐吧,放松一点。 " 抖的那么厉害,他要从哪里下手吃呢?
  "是,是……爷,要开始了吗?" 少年强憋着笑,手指放在自己衣襟前。
  若前线战士们都有这小倌视死忽如归的架势,边疆何愁无安平啊。
  " 咋们聊聊先,你别站着了,坐" 他瞧见少年胸间隐隐风光,嗓子微干,顿时浮想偏偏: " 衣服先穿着吧。 "
  他又不是猴急的色鬼,情趣也是要讲一点的,他谢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 除了常年神经紧绷导致笑容稀少,他也是个和善可亲的好男人。
  朝中同僚私底下称他为酷吏,天见犹怜,他谢启别说人,就连鸡也没亲手杀过,这酷吏一说,真的是污蔑,绝对是谣言,至于那些骇人听闻的刑法呢,的确有许多是出自他这双无人能比的巧手,但那些玩意都是他照着典籍里做出来的,当初也只是虚荣心作祟下打算显摆一下唬唬人。
  放点古物,也可让他们刑部看起来有点历史底蕴啊,但他真不知道为什么外头会流传开来,刑部谢侍郎生性残暴,性格扭曲,常常拿囚犯试新刑具这种荒唐流言。
  原来,有时候功课做得太足,也是种罪过啊。
  在这种无法言语的委屈下,他喝了一壶温酒,这才慢慢褪下衣袍,走向床边。
  放下床幔, 他亲了亲少年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还算不错,就是少年泫然欲泣的脸,让他有股罪恶感,好像自己真做了什么杀人放火□掳掠的大坏事似的。
  这少年,是怕他那传说中的残暴好酷刑,会不会也在床上发作。
  他用手指挑开少年的内袍,正欲亲去,就听见少年隐忍可怜到不行的声音。
  " 谢……谢爷……小的上有老母,下有五岁幼弟,请您……饶小的一命吧。"
  谢启手指一顿, 心头发苦,他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嫖客,只求一夜风流,真的不是摧残嫩花的贼人,如此解释,不知道这少年会不会相信。
  如果世人肯听,他也不会沦落到这份境地,百口尚无法自辩,何况他谢启只有一张口。
  " 谢爷……小的一点也不干净,是管事让小的把粉洗干净点的……小的根本不是清倌,您……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吧。"
  他直直看了会这少年的眉眼,顿时倒了胃口, 手一伸就把衣物全数给扔了过去,耐着脾气,说了句:" 穿好衣服就快点走。"
  少年如获大赦,甚至顾不得穿衣物,就跑了出去。
  他嗤笑几声,朝床脚猛踹过去,镜子里的男人衣衫不整,脸因为脚趾疼痛和欲求不满而扭曲着,一副人见人怕的倒霉样。 □虽难平,但也无心再战,酒气涌上后越发的双腿发软,他在南倌后花园里干呕了好一阵,实在是无力再起,瘫倒在一边。
  那楼间的欢声浪语像毛虫子一样,蠕动进耳朵里,他无力驱赶,只好任那些热闹从耳里蠕进心尖里,不断啃噬。
  谢启瘫软在墙角边草丛上,在醉眼迷蒙中抬头望月,只觉得那片朦胧黄晕越发遥远起来,越发的遥不可及, 今夜是中秋,也不晓得,家乡的月是否还是那样?
  他的自尊和抱负,真的昂贵到这种地步了吗?
  此时,似有迎风吹得花影轻动,谢启恍惚间听见有脚步声,过了一会,那听不真切的脚步声似乎在他身边停住了。
  他强撑着力气,从墙边抬起头。
  拂墙风影动,却是玉人来啊……他借着月光看着眼前高大的青年,宽袍锦衣,暗香盈袖, 而那颇为熟悉的英俊脸孔,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那玉人似在打量他,也蹲了下来,冲他笑了笑," 是谢大人啊,我刚刚打算去净手,这么巧就看见你了,你是喝醉了吗?"
  吠吼第三声
  四
  这玉人身材高峻,肩膀很宽,长眉斜飞,黑瞳深邃,年经光洁的脸上还沾有月光,笑容可亲。
  风影移动,青年脸上似乎也在光影变化着。
  " 樊小将军?" 谢启口齿不清地问道。
  青年偏头啊了声,颇为无奈的样子,像在抱怨: " 叫樊将军不就好了吗,还硬要加个小字,我又不是真的很小…… 嗯――那个, 谢大人也是来这儿找乐子的吗?"
  就算是酒醉迷糊里,他还是看清了青年很是灼热专注的视线,甚至有点温柔的意味,在这种少见稀罕的视线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 嗯,找乐子,可惜没找到。"
  青年也是喝了不少酒的样子,满口酒气的凑了过来,近到他都可以看见对方长长睫毛了,明明是武将,怎么也有一副如此让人沈醉的脸皮呢?
  天理不公啊……
  " 谢大人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要我好不好呢?"
  耳边那些遥远的欢笑歌舞声逐渐消失了,谢启脑子瞬间被抽得干干净净,几近空白。
  青年将自己饱满的额间抵住对方的下巴,也含糊叫了声:" 谢大人,别嫌弃我了。"
  他下巴被青年抵的生痛,直呆呆看着青年冰绸一样的黑发,只觉这个梦太过不真实了,香艳的让他受宠若惊起来,刚才在小倌那里受伤干瘪的自尊心也因此而恢复了。
  如果是梦,醉一场又何妨?
  " 樊……樊林?" 他试图把这个陌生的名字叫得清晰,有感情点。
  青年力气很大,几下就把他衣物给脱了下来,这种接近暴力的肌肤相亲让他更是觉得虚幻,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他在以往的情事里向来占着上风,绝不肯屈人之下,但今日积累数年的憋屈早已把自尊挤下神台,击得粉碎,颓废的只想作贱自己,玉石俱焚带来的爽快感堪称麻醉。
  对方接吻的手段显然比他高超, 几下子就把他弄得神魂颠倒了,手指不间断的进出,在不间断的气喘吁吁中,他不适的卷曲着身子, 忍不住的叫了青年的名字。
  " 嗯,叫我樊林就对了,不要叫我樊小将军,记着,一定记着啊。" 青年在床上朝他露出整齐的白牙,亲了亲他的唇边, 沉浸在情 欲中的笑容更加迷人起来。
  他没有雌伏于人的经验,所以接下来的事让他再次胆战心惊起来,万事开头难……开头难……青年一边安抚着他的下身,在进入的时候还体贴地询问着他的感受,他对莫名的好意击得手忙脚乱,就算是疼也忍着不叫。
  难得有人不怕他酷吏恶名,就算这种温柔是假象是虚景,他也认了。
  青年体力热情都是一等一的惊人,任他耐力超群也受不了,不自觉湿了眼眶,只能断断续续道:" 不准……弄伤我,我明日还要……上朝……"
  他活了三十年,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疾风暴雨似的房事,一时间还很不习惯现在这种□相见,关键是……这种四目相对的戏码真的会让他有种该死的,含情脉脉的错觉啊……
  "舒服吗?" 青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停也不动,柔声问:" 舒服吗?要不要再进去点? "
  已经……很里面了吧?他欲哭无泪的憋了句:" 不……不劳烦樊将军了。"
  不过是男人间互相慰藉,无关喜爱,他宁可青年无情点,也不想听到这么甜蜜体贴的情话。
  樊林吮吸着他胸口肌肤,一寸寸啃咬,像是要把他拆吞下肚才罢休一样,他趴在青年肩膀上大口喘气,以为终于可以消停一下,却听见青年在他耳畔说道:" 谢大人,可以自己动吗?"
  "……"
  他只能狼狈的眨着泪眼摇头,"我――腿抖。 " 开什么玩笑,自己来……没这种玩法的!
  青年故意露出遗憾的表情, 搭耸着脸,还没一刻就忍不住自己又动起来了,情难自禁的把他给揉进自己胸膛里,爽朗笑道: " 谢大人,你怎么那么招人呢?"
  那赤 裸着的上身健康美好,汗水密布,意外的让人觉得亲切。
  " 谢大人,我可以再来一次么?"
  "……"
  " 不说话,就当你是答应了。"
  看见没,这才叫做真正的豪强抢夺欺压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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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忧郁,我只是一个人人嫌弃又孤单的老断袖而已
  忧郁到浑然忘我境界,是危险的
  喂――喂――走那么近做啥?滚开滚开啦――
  滚……滚……开……啊……
  不――啊……
  吠吼第四声
  五
  谢启醒来许久,都没法从陌生的床上爬起来,臀 间火辣,腰部酸痛,直都直不起来,他扫过这间空荡荡的房子,视线落在桌面上那张纸筏,艰难移着步子,打开那张写着 ' 谢大人亲启 '薄纸,眼珠一动,一目十行。
  上面字体俊逸,用词规矩有礼,大意就是忽然府中有事,先走一步,晚些时候再来赔罪。
  露水情缘,也不存在谁欠谁的,嗯,这果然是场梦啊,他估计,这樊小将军现在可能是后悔的要去跳黄河了。
  捏着这张纸,他缩回狼藉的床上,整理了下思路,脑子里回忆着昨晚的事。
  樊林,樊小将军,樊家家世显赫,樊家老祖宗是庆国的开国元勋,现在的当家樊将军是兵马大元帅,樊小将军身为樊家独苗,年纪轻轻就已经位高权重,乃朝中人人艳羡的俊才。
  他和樊小将军,以前在朝里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要说缘分……顶多就是上朝时他站的地方在自己的斜对面,除此之外,大家没一点交集。
  嗯,樊小将军提早走人是对的,免得大家醒了后无言以对,徒增尴尬,这事若是抖出去,对他们两人都不利。
  对嘛,他就说这都是美梦一场,了无痕,了无痕啊……只是,再怎么春水无痕,也好歹给他准备一桶热水净身啊。
  来不及回府换干净衣裳,他还是坚持去早朝了,这种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就跟他的自尊一样,无药可救, 就算是伤风重病,咳,或者被人捅坏了,这朝还是要照去的。
  只是朝间大家到底说了什么,就恕他无心力再听了……
  他下意识的转移着视线,瞟向对面武将那排,那排威武背影里, 却发现里面没有樊小将军的身影,啧……该不会真的想不通, 去跳黄河洗刷□了吧?
  他讪讪收回视线,胸口难免有点空荡荡的发虚发软,臀间来不及清理的痕迹还在,难受的他脸色发青,下朝后也一言不发的疾步出宫。
  " 谢――谢大人,请稍请留步――"
  有人追着他的大步子,跟了上来,他回眼一看,赫然就是昨晚在小倌官里遇到的翰林院张大人。
  不愧是文人,跑几步就虚汗连连,一蹶不振的样子比他现在还衰弱三分," 谢大人,昨夜听说……您没留宿在南倌。"
  "嗯,是。" 昨晚他的确是和樊小将军稀里糊涂的就去了其他地方。
  看样子,大家还真把他当成御史台的编外人员,以突击南倌来检查官员们的私生活……如果不是,他怎么会没留宿南倌呢。
  这事,已经越描就越黑了。
  张大人朝他深深鞠了躬,埋着不起,万分拜托的口吻:" 谢大人,谢大人,昨晚是我一时好奇才进了去,您千万别把这事呈上去……大家同僚一场,您就卖我这个面子吧。"
  他其实是想好好跟这张大人解释一番,无奈腿间发抖,臀部阵痛,只好端着自己粉刷的很冰很凉的脸,道:" 张大人放心,这事谢某真的无地可呈。"
  匆匆说完,他就拂袖而去,赶着回府泡澡换衣上药。
  他忘记了,文人的存在是那么的敏感而多疑,曲折而反复,恰似那皇宫里九转十八弯的长廊,稍加不慎,就走错地弄歪道。
  那瓶在小倌馆里拿到的药膏,他全数毫不浪费的用在了自己身上,这下面那方,真不是人做的,疼得他睡觉都只能侧着睡,刑部里的同僚们无不偷偷观察着他在椅子上僵硬的轮流换姿势,坐立不安的样子让大家都窃窃私语起来。
  " 谢大人……果然是痔疮犯了吧?"
  " 其实,我家有个治痔疮的秘方,但要怎么开口给谢大人呢……"
  " 就……直接放在谢大人的案台上吧。"
  他脚步虚乏如厕归来,不小心听到同僚们的私语,顿时俊脸发红,眼不斜视走回自己案台上,把那支忽然出现的药膏收进衣里,咳了声,道:" 今日我不太舒服,就先回府了。"
  " 对,谢大人赶快回去修养,切忌戒口勿食酸辣啊。"
  "……"
  吠吼第五声
  他脚步虚乏如厕归来,不小心听到同僚们的私语,顿时俊脸发红,眼不斜视走回自己案台上,把那支忽然出现的药膏收进衣里,咳了声,道:" 今日我不太舒服,就先回府了。"
  " 对,谢大人赶快回去修养,切忌戒口勿食酸辣啊。"
  "……"
  他一向不喜怨天尤人 ,况且那日纵情也有自己那份,也并不是别人强逼的,但在同僚如此悲怜的目光目送离开,也让他禁不住的开始咒骂那樊小将军,人他玩了爽了,好歹也要善善后吧?
  啧,武将,果然只是善攻不善守的,只会剿灭,不懂招安。
  他一出刑部大门,没看到自家轿夫,反见一个青年牵着马站在刑部门口前的石阶上, 背光而立,紫衣锦袍在阳光下呈现一片很轻柔的色泽。
  刹住脚步,止住想揉眼睛的冲动,等等……樊小将军原来没有去跳黄河刷□啊?
  站在阶前的青年闻声回头,还是那是张英俊明朗的脸,虽眉眼间还有些年轻豪门子弟惯有的稚气,但总的气场已是成型,假以时日,必是气势非凡。
  " 谢大人。" 樊林朝他笑笑,还有点腼腆的样子,不复昨夜疯狂纵情。
  " 樊小将军?" 他拱手,等着对方把话说完。
  青年忽的就沉默了,大概真是找不到话题,就生出好些尴尬,两人无言驻足在刑部门口,气氛凝重呆滞。
  " 樊小将军? " 他上前几步,甚是礼貌打破僵局,道:" 找我不知有何事?"
  青年不自然地往后一退,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两声:" 谢大人, 昨晚我酒喝多了。"
  他嘴角一扯,也道:" 是,昨晚我也喝多了。"
  话已至此,也就可以分道扬镳了。
  " 昨晚我――"
  他见青年神色微苦,便打断抢话道:" 昨晚的事我也记不清了,樊大人不必苦恼。"
  他想,大概是樊林因他在朝中身份为妙,心中不安,其实到今天他也有些后悔起来,昨晚的决绝颓废到今天也没剩下多少了,日子还不是要照过的,他还是刑部的侍郎,手下依旧有一大堆放不下心的案子,每一件事都比这段露水情缘来的重要。
  青年睁大了眼,半晌才呐呐解释:" 谢大人真的记不清了吗?"
  "……" 他心里一声嗤笑,怎么可能记不清――那一大瓶药膏还凉飕飕涂在后面呢。
  客套话和情话那都是靠不住的东西啊。
  " 那个……我并不是想…… " 樊林面露为难之色,放弃似的松口气,语锋一转,问道:" 谢大人这是要回去了吗,可以一起走吧――我等你好一会了。"
  他狐疑地看向樊林,顿生警惕。
  樊林边笑着边把手里的马鞭换到右手上,指了指自己的马, 冲他一笑,年轻英俊的脸就像在发光: " 谢大人不必多想, 我就是想来接谢大人,不知道谢大人肯不肯赏这个脸,
  他被这年轻俊帅的光煞到了, 怕自己禁不住美色面露傻相, 于是赶紧垂眼沉声拒绝:" 不必麻烦了,我府上轿夫也快到了。"
  这个时间,门口并不多人 , 青年左右看了一眼后就猝然不急的凑了上来,拉住他袖子,声音软了几分," 谢大人你看,我来都来了,就让我送你一程吧。"
  他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武人脚速那么快,那忽然放大的脸让他心狠狠跳了几下,不过常年的习惯性面目僵硬这回帮了大忙,不至于失了分寸," 那……你等等,我去让轿夫先回去。"
  "嗯,好的,那我在这儿等你。"
  来京城十年,他信奉着人心隔肚皮,与人交往自己只需礼节上过得去就好,深交误事,为了不在仕途上翻船,他先前都小心谨慎,现在这种忽然而来的亲热让他有些昏头心悸。
  吩咐让轿夫自行离开后,他又带着几分忐忑奔回原地,快到的时候还整理了几下衣摆,咳了几声,润润喉咙,这种程度就口干舌燥,说出去还真丢脸。
  远远的,就看见樊林手持马鞭,手里拖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白猫,一边无聊逗弄着骏马,一边不时回头,利眉俊目,气质也干净爽朗的不行,他只觉心头被猛地撞了一下,也许是美色太过耀眼,让他呼吸都艰难不顺起来。
  谢启啊谢启,你这到底是什么德行啊。
  " 谢大人,要试试这马吗?" 青年见他过来,更加精神了,蹲下把那野猫放走,再一扯马缰,对自己的宝马很得意 : " 我带你。"
  敢在京师里纵马,也只有樊家人有这个特权了,他一介文官,原本就名声大臭,再让他策马一次……就饶了他吧。
  " 啊,不必了,我不善马术。" 所以,樊少爷,你还是自己先走吧。
  樊林摸摸鼻子,颇遗憾的道:" 那算了,以后我再教你吧……对了,不是说别叫我樊小将军吗?怎么又忘了? "
  这种抱怨,咳,带点撒娇的语气,让他再度受宠若惊了。
  " 呃……樊将军。 " 他只好改口。
  樊林一下就笑了,青年个头高,低下头和他双目平视," 那谢大人,我们走回去吧。"
  一路上,都是樊林在活跃气氛,青年坦荡荡的脸上一丝一毫避嫌的意思都没有, 反而热情的厉害,不惧他的冷脸恶名。
  " 今早我实在有事只能先走,留谢大人一个人在那个地方……" 青年腆着脸道:" 等我赶回去的时候你都走了,我想你是生气了吧?"
  他嘴角一抽,低头看路,生什么气,有什么好生,他们本来就是比陌路人好不了多少的点头之交, " 没有,只是到时间早朝,就先走了。"
  " 啊,我昨晚好像太过分了点,对……谢大人现在是不能骑马的啊。" 青年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愧疚道:" 谢大人,现在还难受吗?"
  "……" 武将说话,真的要如此直白吗?他咬牙," 这就不劳樊将军费心了,我身体很好,吃得好睡的香,所以――樊将军送到这儿就好了。 "
  已经到他那间侍郎府了,两人的经过扰得停在路边的麻雀顿时扑面惊飞而来,樊林看着他掉漆的门柱和只养麻雀不见仆人的门庭,转头失笑:" 谢大人,你这儿也太冷清了点。"
  " 是,所以樊将军送到这儿就好了,我自己进去。"
  他推门欲进,却被青年一手挡住,樊林用自己手卡住大门,黑黝黝的眼,从他这个角度光线望上去,特别的沈黑,墨汁一样浓稠,粘得他心里发毛。
  " 谢大人,你人真的很不错。"
  语气这么认真做什么,他谢启本来就是良民一个,说不错都是谦虚了,他皱眉用手一推,不想再和这樊少爷多做纠缠, 抗拒道: " 樊将军,时候不早了, 请回吧。 "
  这樊少爷的脸皮也不晓得是什么做的,这回硬是把身子也半挤了进去,幸好他这侍郎府一向人迹稀少,看不到他们这幅尴尬的场面,否则,他可是要被樊老将军追着砍的。
  " 其实我这人也不错,谢大人考虑一下吧,我是说真的。"
  他心突突就跳了起来,差点站不稳了,喉咙更加发干:" 樊将军,这话你可不能乱说,大家都是同僚,彼此还是留三分薄面的好。"
  樊林也急了," 我是说真的,谢大人――你昨晚不挺听话的吗?"
  " ……" 他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
  " 你喜欢的是男人吧?" 樊林低声循循劝道,贴在他耳畔," 樊家子弟都很不错,谢大人一定得试试。"
  他知道樊家子弟个个金贵能干,他光肖想就觉得是罪过,哪敢再做他想――不光樊家,朝中美男众多,礼部的林大人样貌是他最喜欢的款式,御林军的邓将军那头美发也让他暗中失神过,当朝的秦丞相高华的气质也让他垂涎很久――
  但又能如何,他谢启只有这个心,他的胆子顶多支撑他去小倌馆花钱买鱼水之欢。
  谢启手间没有用力,松开门栓,嘲讽地看着青年:" 那敢问樊将军,你是不是也喜欢男人?"
  青年沉默,卡在们中间的手随之也松了下来。
  谢启心里莫名一凉,狠声道:" 如果樊小将军有需要,南馆就在那边,出门左拐不送,如果你图新鲜觉得断袖好玩,那我也看在樊老将军面子上劝你一句,玩火终自焚,望好自为之。"
  吠吼第六声
  六
  露水做成的情缘禁不起太阳一蒸,散得比什么都快。
  日子还是照过的,只是他心里难免凝起一个隐秘的疙瘩,看着碍眼,越又不忍除去。
  这几日京城出了件十分离奇的案子,城东梁太尉家的公子在新婚之日被人在房里砍了脑袋,虽然太尉公子那脑袋最后在太尉府里的鸟窝里找到了,可惜犯人至今未明, 此事太过离奇短短几日便滋润了京师百姓们苦闷又压抑的心灵,成为茶余饭后最佳的话题――
  皇帝还亲自吩咐他,定要将此事好好彻查个清楚,来龙去脉杀人手法爱恨情仇一定也要秘呈上去, 当今圣上还十分自满的初步推断,这事,八成是情杀。
  好吧,他是不明白圣上的愉悦是从何而来的, 但他会尽力体谅并满足大家的求知欲。
  谢启停步于正值丧期的庄园前,那匾额四周吊挂白绫,白灯笼也悬在大门两旁,吊丧的人士络绎不绝的进出着,当中有人认出他,难免露出鄙夷之色,避他如蛇蝎, 谢启眼观鼻鼻观心,脸色依旧, 撩袍进庄后,便直接让仆人带路去案发现场。
  他是刑部的中流砥柱,进刑部的大案子几乎都是经过他这双手――但这好像并不能为他的仕途增加更多的砝码,刑部尚书今年也已六十有三,下一任尚书……他略路不愤地握紧拳头,眼露不甘,比起另外几个八面玲珑口中抹蜜的同僚,他的希望还是渺茫了些。
  与他同期中举的秦敛,已是当朝丞相,他们两人当年一个状元一个榜眼,进殿朝圣的时候秦敛不过在他一步之前,半臂之距。
  十年过去,两人却早已天差地别。
  房间里还维持着前几日案发时的凌乱状态,但也找不出更多的线索,今天俗事想多了,难免有些心浮气躁。
  来那么多次太尉府,每次都匆匆办案,竟忘了给亡者上一炷香,他不信鬼神,但也希望冥冥中那可怜的太尉公子能保佑他办案顺利。
  这样一忖思, 便折返回灵堂里, 夕阳西下,本该空荡无人的灵堂里却还站着一人。
  他脚步一顿,暗暗叫苦,那背对他站着的人正是害他他心口长巨瘤的元凶。
  青年听见脚步声,也回头一看,顿了顿,朝他苦笑道:" 谢大人,你来了。"
  他颔首,上前捻香祭拜,诚心希望太尉公子早日缝好脑袋,再找个好人家投胎――最关键的是,保佑他尽早破案吧,当今圣上还急着看他的洗冤录呢。
  " 我今日是来查案的,樊将军你……"
  樊林负手而立,看着那牌位眼珠子都不动一下,眼露悲戚,轻柔道:" 梁泷与我一起长大,情如兄弟。"
  他脸色一肃,瞅了青年一眼,低声道:" 樊大人放心,这案的犯人我定会找出来。"
  他不懂安抚,但这种承诺大概也算是一种安慰吧,君子一言,不诺则已,一诺必值千金,他谢启别的本事没有,但诚信尚在。
  青年忧郁不展的脸,让他莫名的发疼。
  樊林慢慢抬头,嘴角微扬,俊美逼人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些笑意," 是,我替梁泷谢谢你了,谢大人办案我放心。"
  一句放心,让他有点飘飘然起来,胸膛都在膨胀似的。
  突然间,樊林脸色剧变,捂着自己心口,没有只字半语便轰然倒地,面目僵得骇人,谢启被这突变吓的回不过神来,跪在地上摇着青年,口齿不清,吓得话语打结:" 樊将军――你怎么了?"
  青年紧闭双眼,毫无反应。
  "樊林――你醒醒,樊林――" 他定下心神,估计是青年犯了什么病,只好对着门口大喊:" 来人!把大夫叫过来,快!"
  刚刚还一直紧闭双眼的人一下子就抓住他的手臂,快如急电,两眼爆睁,凶光端恶。
  " 我的头在哪里?"
  吠吼第七声
  " 我的头在哪里?"
  谢启脑袋发懵,一屁股就坐在地板上,被眼前的人咳的说不出话来。
  青年似变了个人,杀气阴寒,抓着他的手越发的用力,讨债鬼一样的口气:" 我的头在哪里?你又是谁?"
  他不信鬼神……不信鬼神的……他现在知错,会不会太迟了些呢?
  灵堂里似有阴风,吹得白幔乱飞,挽联上的字也随风扭曲,像青年恶狠的俊脸。
  樊林呢――那樊林去哪里了?
  "我――我――我乃庆国刑部侍郎,奉皇上旨意查你的案子――" 圣上,您的名号好像驱不散恶鬼啊,谢启膛目结舌地看着那个抓着他手臂的人,努力保持诚实守信纯善良民的模样:" 梁――梁公子,您的脑袋还在那里――我已替你找回来了,说来我与你也算是同僚,既然是同僚――"
  " 既然是同僚,那你就把头借给我好了。"
  青年阴沉沉的笑了笑,手慢慢滑上他冰凉发颤的脖子间,抚过脖间隐隐可见的血脉。
  他只是一介书生,哪有恶鬼力气大,谢启痛苦屏息着,对方灼热的鼻息喷打在脖上,慢慢张开的嘴毫不留情的咬了下去。
  "噗嗤……" 埋在他肩上的青年忍不住似的笑了,脸上阴煞气慢慢散去,笑不可止:" 谢大人,你可当真了,太配合了点啊。"
  谢启猛地张开眼,面色剧变," 你在骗我?"
  樊林两手抬起,做忏悔状,笑意里带着孩子气:" 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嗯……就是想吓吓你。"
  " 你竟然在亡者面前玩这种把戏,你――" 谢启单手按着自己的胸膛,依旧噗通乱跳着的心让人说话都带喘,厉声斥责道:" 你玩的太过火了点!"
  太过火了――他的心都在被乱火灼烧到七零八落,差点就拼不拢了,不过是一夜情缘――为了一个还算陌生的人失态到这种程度,简直就像是――
  他气得手指打颤,挥开青年要扶他的手,樊林吃了鳖,皱着脸委屈道:" 梁泷不会跟我计较这个,他生前就喜欢热闹玩笑,哪会生气呢。"
  谢启狼狈从地上站起,拍着袖上沾染着的香灰,拱手冷笑:" 那樊将军自便,我就不奉陪了。"
  说完甩袖离开,还没出大门又被樊林给拽住,硬是拉到灵堂外头的花丛间。
  青年低下头,双臂压着他抵在树边, 似笑非笑道:" 谢大人替我担心了吧?"
  这么近的距离,他甚至闻得到青年衣料上那股松香味,烫在脸皮上,一阵辣热。
  " 樊小将军,你太孩子气了。" 他正色瞪视。
  樊林不惧他伪装出来的怒意,双手按在他两肩之上,热度就像可以传染似的,从层层衣料里电到皮肤上,他立刻心猿意马地抿住嘴。
  樊林却没看他,直接将脑袋抵在他肩上,埋得深深的,弯曲的背脊不经意地颤着。
  " 对不起。"
  " 我和梁泷这么玩惯了,一时改不过。" 那声音沉了下去," 谢大人,我做了无聊事,你觉得我烦吗? "
  "…… " 他一直想把手放到青年的背脊上,但是想到两人的身份和陌生度,于是硬生生半空斩断,又把手收了回来," 我……会尽力将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还梁公子一个真相。"
  樊林声音顿沙,红着眼猛的抬起头,发泄似的一拳击中他脑侧的树上,顿时树叶惊落,他沉默地抖掉头上的叶子。
  比他还失态的青年早已没了刚才灵堂里淡定自若,全力逼压痛楚的青年难免就露出几分凄悲之态,也不顾手指皮肤间被树渣刺出血,赤着眼看他,咄咄逼人: " 一个真相,又值得了多少――值一条命吗?"
  他镇定道:" 是不值,但我能所做只是如此,樊大人可以憎恨犯人,但别抗拒事实。"
  这种被牵连而来的怒气并没有让他恼火,反而觉得微妙的亲近起来,惨了,他掩额嘘气,谢启啊,你是不是活的太过了点啊?
  谁叫樊林生气的时候那模样是那么的合他胃口,像忍着痛又自己添爪子的小毛狗,简直让人全身发软,两眼发直。
  青年搂着他的肩膀,支撑似的靠着,就像当时那个夜晚里,他们也曾经这样靠着,头颈相依,不分彼此。
  既陌生又甜蜜的感觉,几近爱恋。
  花丛深处往外望去,还可隐约瞧见灵堂黑沉沉的边角,在树影婆娑,花影交织下, 几个婢女托着银盘从丛外姗姗而过,那股脂香顿时逼得他冷汗直出,越发按紧青年的背脊, 只怕一个声响就会被人察觉到。
  " 谢大人,你紧张了啊。 " 平息住胸膛起伏,樊林懒懒挂在他身上,神色还有些恍惚但也于平时相差无几, 青年沉默好一阵后, 忽然口无遮拦道:" 你怎么跟传言里差那么多呢?"
  樊家公子啊,还是太年轻了点,沾着些许皇家子弟的放恣骄傲,喜笑怒骂凭其所好。
  " 传言里又是如何?" 他明知故问。
  " 谢大人待人并不凶恶,还是谢大人只对我这么忍让?"
  谢启心口巨跳,立刻推开青年,青年的这句话倒让他顿时清醒,他对樊林的过于忍让并不是出于本意,只是在一场场交锋中次次落败,樊林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让他莫名沈醉。
  最关键的是,樊林对他那些无语遮拦的玩笑话,像利刃一样挑拨开他坚硬了十年的外壳,在南馆□的隐晦经历绝对算不上美好的经历,像如今这般光明正大的撩拨,他哪里有本事拒绝。
  不是本意,那就只能是本性了。
  " 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 直接的让他胆颤。
  樊林被推开后就靠在树边,如今盘腿坐下,撑着自己脑袋,反问:" 谢大人是嫌我说话直?"
  怎么会是嫌弃,他扭头试图逃避,口气僵硬:" 你知道就好,同僚间还是保持――"
  话音未落,青年就把他扯低,唇猝不及防地就堵了上来,热情的厉害,青年亲着他的耳朵,热乎乎的气一直绕在边上,他闷着不说一句话,只有脸红的厉害。
  " 我们距离还不算近吗?" 樊林的话有点让人遐想翩翩,脸上摆出遍地的委屈,青年道: " 我也不是对谁说话都这样,谢大人不也是这样吗?"
  他已经窝囊的爬不起来了。
  " 不……不一样的。"
  樊林的样子很认真: " 那哪里不一样?"
  "……" 他这又答不上来。
  " 我想和谢大人在一起,谢大人你现在有心上人吗?如果没有,就给一个机会给我好不好?我不会夺人所好―― 况且, 朝廷里还有比我英俊的人吗?"
  他脸皮一抽,看着青年的剑眉朗目,微皱着的鼻梁也很直挺,脸部线条硬朗漂亮,身姿比例也漂亮,的确……论英俊,朝堂上也无人能比。
  " 论样貌精细,林大人比樊小将军你要强,论气质风华,秦丞相朝中第一人,论稳重,樊老将军胜过小将军你八万里――论自信,樊小将军的确乃天下第一人。"
  谢启攒足力气,端出自己的冷颜冷目,反击道。
  樊林果然脸黯淡了,愤愤不满地搭耸着脸,指责他:" 你怎么能这么说,吃着碗里望锅里的,有我还不够吗?我爹他哪是稳重,那是老了没精力了。"
  养儿如此……他真想替樊老将军掬一把辛酸泪啊。
  樊林的手臂扣着他的腰部,唇舌交战中两人都有点失去控制,不觉间就弄出了些响声,谢启抓着青年的领口,毫无气节地提醒:" 会被人看见――"
  青年不耐烦地解着他的腰带,嘟哝:" 看见就看见,有什么大不了。"
  有什么大不了――是啊,顶多就削官浸猪笼――且慢,男人的好处就是节操并不值钱,他们大庆律法里似乎对断袖格外的宽容啊,就算被看到,也顶多被人指着背脊骂几句,再者他谢启被骂的还少么?
  " 灵堂――灵堂还在――" 这样欢淫着真的很对不起亡者啊,他试图驱散刚才还没散尽的余惊,青年奔放的动作让他脚趾都为之打抖,用力卷曲至痉挛。
  樊林似是笑着亲了亲他的眼皮,安抚着:" 这点事他不在乎的。"
  是是是,这帮京城子弟们什么放浪事没做过,是他蔽塞落后了。
  青年用力进入的时候汗水就一滴滴的落下来,像眼泪一样烫人,背部被草刺着,他恍惚间感觉到青年在摸他的湿发,怜惜又真爱,就像上次那夜一样。
  樊林将他翻过去,两人背贴着胸膛,姿势亲昵,他隐约听见樊林用因为□而沙哑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他不会在乎的啊。"
  吠吼第八声
  七
  " 大人,要现在提犯人上来吗?"
  " 不用,直接在牢房里审即可。"
  一步步拾阶而下,沿路跳跃明灭着的烛火在他脸上交织出诡秘阴暗的阴影,谢启负手漫步,头也不回的吩咐问着后面年轻的侍郎:" 现在那四人状况如何?"
  新来的侍郎天性纯良心思也细腻,他有意栽培,也算是……还那一药之恩吧,不得不说那祖传的痔疮膏真的是十分灵验,他估计如今要家中常备才行。
  " 回大人,那四人现在情绪稳定,也习惯了这里。"
  "那你觉得,这四人谁嫌疑最大?" 他故意问。
  新人喃喃道:" 属下……还看不出来,他们的供词并无漏洞。 "
  狱卒为他们打开最底层的大门,铁锁相撞声像阴魂一样久久晃荡不散,他走到最尽头的牢门间, 平声道:" 越是牢固的供词越是不能轻易相信,人的话要是可以信,那这世间也就太平了。"
  " 大人的意思是――"
  他扬扬手,坐在狱卒搬来的软椅上,背脊挺直,眼厉如电,冷据地审视着牢中那四个正跪着男人。
  牢中的时光是胶状的,缓慢流逝着。
  谢启却不急,审犯人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那跪着的四人琢磨不透他的视线,逐渐已有人露出不安惶恐,跪久的膝盖也明显颤抖起来。
  他将细微之处皆看在眼里,不动如山,冷肃如常。
  " 大人――我是无辜的,我没有杀人,我是冤枉的啊――"
  谢启俯望被迫跪着的人,声音冷似寒冰无情至极,力求与这阴寒的牢房配合无间。
  " 十日前,梁家公子的脑袋在湖底被捞出,这一日里,你们做过什么,见过什么人,都如实招来,本官只听一次,明白吗?" 他竖起一根手指。
  他俊眸半眯,似是十分享受的地笑道:" 若是不招,本官也有的是办法,既然大家难得来我一次刑部,就要给足招待的――听到这声音了么?"
  刑部底层牢房以曲折迂回,纵横交错闻名天下,如今那幽幽的震动声也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声似潮水般透过四面冷壁浸透了进来,形如鬼魅,似梦还真。
  犯人们被这忽如其来的声音吓懵了。
  谢启好整以暇地敲着椅手,慢一声快一声的敲,扰得人心烦意乱,他语气沉醉,声音轻柔,生怕稍一大声就掩盖住那诡异的声响," 那是'碎指',是本大人费时三月才构建而成的得意之作,比起这个,针插又算得了什么呢――碎指可以将人的指甲先碾得粉碎,再压扁其中嫩肉, 若肉被剔尽,方可手骨皆断露出白骨啊。"
  听完这一番话, 有人已经开始在地上双腿抽搐起来,不敢再出一句声。
  " 怎么样呢?早晚都是要招,本官也不忍心让你们去受这个罪啊。"
  半个时辰后,他与年轻侍郎走出牢门。
  年轻人微微惶恐的看着他,不解道:" 大人……梁公子的脑袋,不是在湖里发现的啊……"
  谢启点头,睇向年轻人的困惑的脸, " 没错,我是故意的。"
  " 在我说完这句的时候,你有没有察觉到他们当中人的异常?"谢启见青年还是迷惑,便一声叹气,接着解释:" 再城府深的人,脸上也有会真实的表情,虽然很短――他若是犯人,听到这种话,会有什么反映?"
  年轻侍郎沉凝一阵," 先是惊讶,然后是鄙视――或是不屑?"
  " 是,他知道我们在套话在试探,在他反映过来的时候,脸上总有有些变化,只要留心,就可以看出端倪。"
  年轻人捧着写满口供的宗卷,恍然大悟," 那大人您刚才说的' 碎指 '――"
  谢启讪讪嗯了声," 是啊,犯人既然敢将梁公子头整齐切下,那绝对不是第一次犯案,这种人听到我刚才那一番话,多数是不怕的,所以要装恐惧那也是需要时间的。"
  " 十天前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若是无心去记,谁会说的那么顺溜那么详细?"
  年轻人茅塞顿开,立刻跟上他脚步,连连称是。
  有书童端着碟子跑了过来,里面装满着碎好的核桃,年轻侍郎粘起一块碎核桃,顿时结巴:" 谢大人――这――碎的真是好整齐啊。"
  他故作无事地阴着脸,一边扳开核桃硬壳,一边暗吁:" 自然,这是我耗时三个月制成的,用来碎核桃十分的方便,你若喜欢,我可以交你制法。"
  他所制的碎指生不逢时,除了用了唬人外,唯一的用途大概就是如此了。
  如此怀才不遇,让他好生遗憾啊。
  年轻侍郎擦着额间虚汗,连连做辑: "这……这不敢劳烦谢大人……"
  " 对了,稍等一下。"
  "谢大人还有何事?" 年轻侍郎疑惑停住脚步。
  他脸皮暑气直升,木着脸,道:" 上次你给的那个痔疮药膏,给我抄张单子好了。 "
  年轻属下底气足足爽朗应答:" 是的!属下明白!"
  吠吼第九声
  三日后,御书房里。
  圣上的视线沉痛地移向桌面那本秘折上,摆摆手,语气不满又不甘:" 爱卿啊,你可别因为寡人身子弱,就省去那些关键环节啊――这买凶杀人的背后想必还是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吧?"
  他实在不想拂了圣上的龙颜,但事实摆在面前,他从哪里挖抠辛秘给圣上解乏呢?
  " 回陛下,梁公子的确是因为得罪江湖邪道被人暗杀死的,这点卑职绝不会弄错的。"
  他低头看脚尖,听见圣上嘘声叹气,语气抱憾:" 这梁公子,到死也没法为国最后做出点贡献,寡人甚是遗憾啊。"
  为了这个无头凶案,他已有几日不眠不休的查案寻线索,或是为了给樊林一个交代,被人无偿信任是真是件特别鼓舞的事,如此青嫩美好的萝卜就在眼前吊着,他唯有卯足劲去追啊。
  出了御书房,他顿觉轻松爽朗,从肩上卸下千斤巨石后似松了的弦,再也绷不起来了。
  他毕竟没辜负樊林对他的期许。
  谢启满心愉悦,心头瘙痒,只想快点看看樊林得知真相后的表情,这种你知我知的甜蜜感要比晋升还要快乐百倍,他许久没牵动的冷硬嘴角忍不住的往上扬着,一个人站在宫中的花坛前,那满坛的紫薇花,也顺着春风对他偏笑。
  他一时魔障,见四周无人,便想摘下一朵,手还未触到花枝,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唤了一声。
  他来不及收手,就茫然抬头,对面来人一身紫衣华袍,袖似流云,濯如春柳,逆风而来,那官袍偶尔被风吹起,出尘秀雅,乍看下去,还真以为是仙人降世。
  啊,紫薇花下皆平步,步步平安至青天,如此风姿,朝中也仅次一人而已。
  刚才卸下的巨石又忽的被投到心里,暗浪翻滚,涟漪不止,他肃立起身,规矩地打躬作揖,郑重道: " 下官见过秦相。"
  秦敛手略一抬,长袖轻动,差点和开得正浓的紫薇花色融合在一起, 那声也是一贯的冷澈,似九重天音,哪有半点污浊气。
  " 谢大人不必多礼。"
  秦敛,十年前他们一同高中,如今却早已天上人间了。
  他并不是嫉妒,有时嫉妒太过优秀的人本身就是种罪恶, 况且秦敛在才学气度上胜过他不止一筹,否则圣上也不会如此器重秦敛,他又哪里会看不清差距呢。
  只是,每次瞧见秦敛,心依旧会隐隐刺疼。
  长久的自形惭愧没有因为时间而消淡,越发的清晰明了起来,他怕见秦敛,真的怕, 这种说不出口的阴暗恐惧是慢性毒药,每见一次就加重一分。
  秦敛站在高位上,越发高华清俊,而他缩在刑部里,守着扭曲的自尊独自过日。
  两人这般站在一起,就如同蒹葭倚玉树,自取难堪而已。
  秦敛并不知道他心里淌着的浊水,还道:" 谢大人是要出宫吗?"
  他立刻答:" 是,刚才圣上召见我,现在正准回府。"
  " 若谢大人不介意,那一同回去吧。"
  两人并肩而行,脚速不自觉就放缓了几步,谢启心如蚁咬,只盼宫门快点出现。
  " 这次梁太守家中悬案,谢大人破的很妙。"
  谢启暗讶,不觉就看了看秦敛侧脸,客气道:" 哪里,秦相过奖了,都是大家的功劳而已,谢启不敢一人居功。"
  做人总是要谦虚点的,虽然他也很想说,这事都是多亏他才水落石出的……罢了,他在刑部当顶梁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谁又能保证,顶梁柱就能出人头地,平步青云呢?
  说到平步青云啊……他忍不住偷睨了身侧的秦敛一眼,那清俊高华的侧脸,一品官服, 让他顿时五味杂陈起来。
  秦敛眉心微拢,因为他刚才那句客套话而停步不前,淡淡道:" 谢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功过奖罚,圣上都是清楚的。"
  那清正俊澈的眼,让他立刻垂眼,以掩惭愧。
  他在秦敛面前,永远都没法理直气壮的抬头挺胸。
  清风指间过,吹干了手心湿汗,他袖下手握成拳,硬声道:" 多谢秦相提点。"
  秦敛嘴角略扬,幸及时收住,不露笑意:"之承,你我之间,何须用提点二字。"
  他苦笑不语,两人都是同辈人年龄也相当,的确无需。
  之承,谢之承,多少年没人叫过他的表字了?
  当年他们一起为功名苦读,同席同塌,形如兄弟,他的字,秦敛自是知道的。
  虽然生分了那么多年,那以前同甘共苦的情分,还是在的。
  秦敛深深看了他一眼,掠过宫中远景,眼深似冷潭,风动无波,望向天边那抹朦胧的灰色: " 之承,听我一句,你与樊家,还是保持点距离的好。"
  谢启保持着脸皮不动,腹中却已热浪滚滚,他含糊道:" 谢启,不明白秦相什么意思。"
  其实,秦相你才是御史台编外的御史吧?所谓站得高看得远,是不是连他那点上不了台面的□也被人看透了?
  谢启口干舌燥,扬眉装着镇定,似是对那句提醒十分不理解。
  秦敛定睛望着他,转身就走,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 你知道的,要怎么做,谢启你比谁都明白。"
  他受宠若惊起来,原来秦敛还那么看得起他啊。
  带着疑惑,他追上前去,天知道他想要解释些什么:" 近日樊将军来找我只是因为梁家悬案,并无其他意思。"
  秦敛的那句话并不多余,他也感激对方还念旧情提醒他――朝中势力纷繁复杂旁支错节绕得人眼花缭乱,而那手握重兵的樊家正是那最风光招摇的大旗。
  靠得太近,的确容易被卷进是非之中。
  秦敛一手撩开轿帘,背对着他正欲上轿,谢启暗骂自己一声健忘,踏前一步,祝贺道," 秦相,前些日子圣上赐婚与你,恭喜了。"
  那背影一怔,搭在轿帘上的手也顿了顿,并无回头,"多谢。"
  吠吼第十声
  他没法娶妻的原因是因为抱女人于他就等于抱一青花花瓶,没趣又没劲,况且京城有些地位的人也不会想把自家女儿嫁个他这个名声臭的能当门神的男人。
  而秦敛与他同年,却也无家室,这就容易让外界玩味猜测了,
  秦敛这个人眼界太高眼睛太挑了,万事皆求圆满,寻寻觅觅那么多年,到头来还不是由不得自己,圣上一道旨意,就把金贵的公主赐婚给了秦敛。
  外人看来,那是让人又嫉又妒的佳事。
  但他知道,秦敛必是不稀罕这种锦上添花的,那个人的自尊心,其实比他还高。
  秦敛上轿前那萧肃的背影,影子一样缠着他久久不散,就像十年前他们两人一起踏进金銮殿时一样,不过那时候秦敛比现在年轻,他也是。
  " 下朝后等我一起走啊。"
  上朝前,樊林假借经过捏了捏他的手心,又迅速在他耳边提醒:" 记得等我,别先一个人又跑了。"
  谢启故作着无所谓,待青年走远后才赶忙用指腹摸了摸刚才被捏的那地方, 好像光这样就算肌肤相亲了, 行为傻气天真的足以让自己唾弃。
  文武百官分列站好,圣上还未来,下面同僚也就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私聊着,无人找他搭话,他也乐得自在,独自站在一边,偷偷瞧了瞧武将那列,樊林正和他爹站在一起,两父子身型相似,峻拔高挑,宽肩长腿,他顿时爱屋及乌的多看了樊老将军几眼。
  不知是不是习武之人对视线的察觉度特别敏感,他来不及收回视线,便和樊林转来的目光撞在一起,青年一副满心欢喜的样子,冲他做了几个' 记得等我'的口型,那样子英俊又可爱,差点让他把那日秦敛对他的警示抛在天边去了。
  下朝后人群散去,他混在出宫百官中,目不斜视,脚步迅速地转进宫里的一道偏僻的走廊间,走在他后方的青年心领神会,配合无间的也跟了过去。
  " 等会我们去酒楼吃饭好不好?"
  青年四周看了看,放松警惕后整个人压到他身上,笑眯眯地拖长声音:" 好不好?"
  谢启提气站稳,提醒自己美色误事啊,便无奈道:" 我等会还要回刑部,手头上还有几个案子没结――"
  樊林兀自抱怨:" 又有没结的,怎么你们刑部一天到晚就你在忙呢?没这种做法的。"
  他顿时失笑,青年有时的小孩脾气很少爷味,让人哭笑不得,他纵着樊林的小脾气,道:" 晚上来。"
  青年一下子精神了,手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的摸了几次,笑的十分不安分," 晚上去你府上?这可是你说的啊。"
  成,成,他早准备好善后的药了,请君入瓮,任君折腾。
  " 我府上西边有个缺口,你别走正门从那里过来啊。" 他略略紧张地提醒。
  "什么?哎,就你那个常年不见有人的侍郎府,怕什么啊――" 樊林哼着气," 要我钻狗洞绝对不成。"
  他扶额兴叹:" 谁说那是狗洞啊,难道你要我八人大轿抬你回来啊?"
  " 八人小轿你就想把我弄回家?以我的身份怎么都要配十六人大轿吧?"青年委屈了,用下巴顶他的脸。
  谢启吃痛,调整越发急促的呼吸," 你――你到底知不知羞字怎么写啊!"
  "知羞?那是什么玩意来的?" 青年理直气壮的说。
  "……" 到底是谁说樊家子弟皆龙凤的?流言害人,还是害人匪浅啊。
  " 我要正大光明的来。" 青年对他眨眼,眼梢角都是讨人喜欢的笑意:" 如果跳墙你得要接住我才行。"
  他被迷的生死不明,剩半口气维持理智," 隔墙有耳,小心为上啊……"
  樊林噗嗤一笑,眼似乌晶,顿然生辉:" 谁敢去你府上偷听,不要命了么。"
  也是,他是谢大阎王谢门神,谁知道他府上有没有藏什么怪器具呢?
  两人扭在一起,缠在一起打打闹闹了好一阵,他以前近乎空白的感情生活让他拙于这类的打情骂俏,为了掩饰自己的僵硬和羞怯,他只好用肃然成熟来装扮抵抗青年源源不断的热情。
  " 别老腻在我身上,那么大的人一点规矩也不讲。" 他声音冰战战的,堪比在刑部。
  樊林眼睛里燃着热气,全然不因他拙劣的冷漠而退缩,反而越发的贴近他,语气黏黏的,麦芽糖一样:" 我们两个讲什么规矩啊,对了,过几天我爹四十大寿,你跟我一起去吧。"
  他伤脑筋了,心里踌躇了半天,宴会于他就是一滩子浑水,他不想湿脚,秦敛的话还犹在耳边,风吹不散的毅力堪比阴魂。
  可所谓伊人,又注定在水一方。
  " 我……不喜那种场合。" 他权衡之下,避开樊林热切的眼神,拒绝的不干不净。
  樊林有些失望,摸摸他努力板着的脸,语气难免有些黯淡:" 你怎么那么不合群呢。"
  是,他不合群惯了,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这话从樊林口里说出,他心里堵得万分难受,别人这样说他,他不屑解释。
  樊林这么说他,他却更不想解释。
  " 我谢启是怎么样的人,你现在才知道么。 " 他接受不了青年略带怜悯的口吻,遂撇开眼,冷声道:" 只怕我去,会扰了樊将军的兴致。"
  樊林只是笑。
  笑,笑个屁啊,就是青楼红牌都没你这小子笑得腻,他空有闷气又使不出,恨恨一甩袖子,打算一走了之。
  樊林拉出他,"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 脚步顿住,他阖眼叹气。
  他厌烦的其实是自己这种翻来覆去的小儿女心态,因为人家一句话就勃然大怒或暗自伤神,不是他的做派。
  亏他比青年还虚长十年,在感情上比青年竟然还沉不住气。
  晚上青年在情事上格外的卖力,花样那称得上百花齐放,一整根粗蜡烛都烧光后青年还在继续,把他按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他到最后都懒得配合了,死鱼一样要死不活的喘着气。
  十年的差距,不光在心智上,体力之差尤为明显。
  樊林亲亲他红的厉害的脸,笑道:" 这就没力了?上次还说想上我――这种体力不行的。"
  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却没想到青年还记着,他又不是天生喜欢雌伏于人的,自然有想上樊林的冲动――青年肩宽腿长,褪下衣物后风景独好,只可惜文武之差堪比平地高原,落差之大让他几次铩羽而归而归,数次兵败的人哪有什么发言权。
  " 开开玩笑而已,你这种身型不是我喜欢的。" 他把湿汗淋漓汗的头靠在枕头上,嘴硬如石:" 放心,我没有想上你的欲望。"
  青年一直游弋在他腰侧的手顿住,像是在寻思,声音发闷:" 是吗?"
  他一听到樊林这种阴闷的声音,立马就有些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话,卷着被子呐呐嗯了几句,最后沉寂下来。
  就算他说他想上又如何, 青年又不可能真的给他上,那说出来自讨没趣做什么呢,吃不到的葡萄宁愿是酸的。
  樊林赤着身子把他拖了过来,连带着被子一起卷到自己胸膛上,直勾勾盯着他看, 快燃尽的蜡烛还残留着些许浅光,都融在青年的眼瞳里,氤氲成水雾气。
  不,也许是他额间湿汗掺进了眼里,才看得如此不透彻。
  樊林似笑非笑的抱着他," 真的不稀罕?"
  他早已撑不起头,软趴趴的靠着,不想被小自己十年的人看出自己的心事, " 不太稀罕。"
  " 那就是稀罕�。" 青年唇角轻挑,钻着牛角尖。
  "……"
  稀罕又如何,反正他谢启的稀罕一向不值钱,自己藏在心里再三回味也很有滋味,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大概就是给青年多些自我满足的砝码而已。
  樊林大概不是天生的断袖,这种人对女人大概也可以很有感觉,他们现在的关系比男人间的互相慰藉又多了些暧昧不明――
  只是,现在越是缠绵难分,以后一拍两散的时候,手心就越会发疼。
  樊林叹了口气,手有一下每一下的玩着他的头发,动作温柔,缓得像首悱恻的慢词," 算了,不逼你了,你好好睡。"
  他一身的汗,很想去净身一下,但又觉得自己提出来有些矫情娇贵,于是忍住没说,趴在樊林身上,浑身别扭的睡去。
  这种状态总归是睡不安稳的,谢启浑身疼痛的侧了侧身子,发现旁边只有余温尚在了,他心一惊,搓了好一阵眼睛,起身走了几步,才在书台外的椅子里看见青年。
  樊林披着薄衣,一个人撑着头发呆,也不知道想什么。
  " 吵醒了你吗?" 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放柔了几度:" 我认床,在这里睡不着。"
  他打着哈欠,又点几根新蜡烛,房里马上明亮起来,不似刚才。
  " 也没,我也睡不着。"
  他见青年眉间藏掖着几许忧色,心里想问个究竟,又自知不该多管,心里一番挣扎后,他挑了张凳子坐下,凭着过人耐力忍住股间羞疼,生硬道:" 是出什么事了么?"
  如此公事公办的语气让青年也不由直了直背脊。
  " 我爹四十大寿后,我就要去岭山里去训新军了。" 樊林起身把自己身上那袍子披到他身上,身上那股还没散去的欢爱味让他顿时屏住呼吸。
  " 我不冷。"
  " 得了吧,想上我也要拿出点资本来啊。" 樊林咧嘴笑,口无遮拦道:" 万一病了那就更没机会了。"
  他的痛点继续被青年戳着,没事,忍得住寂寞的猎人才是最好的,虽如今实力悬殊,但终有一日――
  "咳, 去岭山?圣上下旨了?"
  " 还没,大概要等我爹过完寿才下吧,不过都是铁板钉钉的事。"
  训练新军本就是不讨好的事,又是去人迹稀少山势险峻的岭山,这对年轻将领来说的确算不上好事。
  樊林无所谓地伸了伸懒腰,冲他笑笑:" 得去好一阵子呢。"
  青年瞳仁又沈又黑,特别适合笑,看得人心都软成春水了,他心里是惆怅,可圣上的旨意谁又能违背,春水向东流,他又有什么法子把水留住。
  " 去就去啊,那么大的人,出个家门而已。"
  他用前辈的口吻安慰道,不过自己也知道一个被人压得惨兮兮的前辈,含金量再高也有限。
  "我知道。" 樊林注视着他, 像是苦恼了一会,不甘愿的问:" 那个,你会挂念我吗?"
  "……"
  "会吗?"
  " 你专心带兵,不要浪费了圣上一番苦心。"
  "谢启,你会吗?"青年忍耐也有限度,忽的一下站了起来,俊眉紧皱,字字压逼:" 会还是不会,你给个回答就那么难?不上不下的吊着我很有意思吗? "
  他垂着目,哑口无言地紧握双拳,他哪敢吊着樊林,在无数次交锋里哪次不是他落败? 还让他承认些什么――他是喜欢樊林,喜欢的无法自拔自控不能那又如何?这种事哪能坦荡荡的说。
  谢启觉得有些委屈,于是越发的冷肃僵面,青年误会了他的表情,走上前来,双手分放在他两肩上,弯腰平视着," 只当我是个床伴而已,所以就算我没法回来你也无所谓,是这样吗?"
  他听得出青年难过了,那几分自卑自怜急切又愤怒的语气揪的他心疼。
  内衫里好不容易干了的汗又开始沸腾起来,他不敢把焦距定在青年脸上,唯有假装无所谓的看着桌面上那几根燃得厉害的蜡烛,只觉眼眶被热气逼的发胀, 谢启艰难动唇, " 不是当床伴。"
  还在盛怒中的青年微微一愣,按在他两肩上的力道也小了些。
  " 你跟别人不同。" 床伴只是用银子就可以买回来的,但樊林不同。
  他谢启的真心不多,只有这一个,虽无人问津,但其实也并不便宜。
  单手掐着自己两边的太阳穴,手背因用力而青筋毕出,只是说出来的话越来的没底气," 你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他心知肚明就好。
  青年抿嘴不语,额前散下来的头发微微遮眼,样子无辜的很。
  樊林这个人,使坏的那时候那嘴不是一般的毒,可真要摆出受伤样,没几个人都抗得住,他就更不消说了。
  此时一室寂静,唯有烛火声动。
  青年蓦的笑了,然后双臂环住他亲昵的蹭蹭,口气终于满足又释然:" 嗯,知道不同就好,我去岭山,你想收信吗?"
  他这回学乖了点,腼着脸咕哝一声:" 想。"
  青年更加愉快的抱紧他,鼻尖顶着他颈侧,舍不得离开一样。
  他又何尝希望樊林走,只是他那么大的人又恶名在外,怎么可能缠着闹着
  做小儿女羞态。
  流言虽假,但传的多了,自己也难免受些影响,日子一长,他也会觉得自己应该是内敛冷冰不近人情的谢启,明明这个面具是别人逼他带的,但现如今自己倒习惯起来,脱下还觉得脸嫩肉凉。
  有的人想把皮上面具再铸硬点,有的人想脱却脱不下来,命当如何,真是半点也勉强不得。
  番外:父与子
  番外:
  年关的时候,谢家请了从京城来的戏班子在府上的亭台水榭间的戏台上,足足唱够十八天,豪气的让人咂舌。
  高朋满座间,谢老爷心满又意足地坐在大椅间,独子就坐在他膝间,乖巧又听话,真让他满足的合不拢嘴。
  " 宝宝,吃杏仁饼吗?" 谢老爷讨好似的捏起一块做工精细的饼,他真的,真的好想看儿子像小老鼠一样在他手心里啄东西吃啊……
  年近六岁的独子纹丝不动,纤细的脖子微微仰高着,虽然这种姿势是很辛苦,但两眼已经发直的孩子还是连细微的弹动的都没有。
  啊,啊,他的儿子不光俊俏,小小年纪就有这种专注的眼神,以后一定是成就非凡的能人!
  能生出这么优秀的孩子,从另一角度来讲,自己也是非常人所能及啊。
  "宝宝,来喝口八宝茶吧?" 谢老爷又换捧了热茶,笑眯眯的要去喂。
  周围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此时台上正唱到最浓处,贵妃衔杯酒醉,唱戏的名旦秋水双瞳,春风举云,一举一动都引得下面的人无法移眼。
  "宝宝……还是眨一眨眼吧?"
  "……"
  小小孩童眼里似有流光薄薄飘动着,白俊的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怎么的,细长的睫毛似是有些湿,更显得黑瞳生春,灿如珍宝。
  虽然独子已经看戏看到失魂落魄了,谢老爷还是习惯性的,把孩子散落下的软软黑发拢到耳边去。
  果然,抱金抱银都不如抱自家孩子来的暖和又贴心啊。
  谢老爷牵着儿子,慢慢的走在谢家的长廊里,一大一小都被月光拉成模糊不清的影子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孩子忽然的,仰头看他,脆生道:" 爹,今天唱戏哥哥的腰真细。"
  啊,夜风真大,谢老爷无不感叹,他其实是快失聪所以才听到这种匪夷所思的童言童语吧?
  独子依旧两眼晶亮的,摇晃着手," 而且柔韧啊。"
  "……"
  " 为什么府里没有那么腰细又好看的哥哥呢?" 童音疑惑。
  谢老爷咳了几声,满脸粗红,蹲下来给儿子解释:" 那个,宝宝怎么知道那是哥哥呢?"
  这明明就是儿子第一次看戏吧?
  小孩偏头想了想,认真答道:" 不知道,就是看得出来,是哥哥。"
  "咳,宝宝啊,因为那些哥哥都是唱戏的啊,所以才会腰细啊,原来宝宝喜欢……细腰么?"
  独子继续疑惑:" 会有人不喜欢吗?"
  "那爹的腰那么粗,宝宝会嫌弃爹吗?" 谢老爷忽然挫败了,试着深呼吸收缩几下肚子,可是再怎么深呼吸,都不见一点成效。
  孩子眨眨眼,睫毛闪闪," 什么叫嫌弃啊?"
  知道什么叫柔韧却不知道什么叫嫌弃,书房里的先生到底是怎么授课的呢?谢老爷咬牙切齿道:" 宝宝,男人是不需要腰细的,是需要腰带有钱就成,男人细腰其实根本不好,那是贫寒命!"
  孩子展开笑容,贝齿亮亮:" 可是我好喜欢,好喜欢的。"
  不行……好耀眼,谢老爷根本抵抗不住独子的笑容。
  "喜欢……喜欢的话,也不是不行……"
  独子用红扑扑的脸专注的看着他,小手扯住谢老爷的袍子," 那爹,书房的老师真的好老好老,比黄花菜还老,找年轻哥哥来可以么?"
  不行不行,那先生是有名的大儒,绝对不可以换……
  独子俊俏的脸顿时垮了,低头只看自己脚跟,咬着嘴唇,手还是半扯着谢老爷的袍边。
  不行……好耀眼,他抵抗不住儿子的笑容,更抵抗不住儿子的忧郁啊。
  "换就换吧,爹也觉得那个先生活不久了,宝宝喜欢怎么样的先生呢?"
  "要漂亮的,要细腰的,不会拍我脑袋。" 孩子委屈地又补充了一句:" 但是可以摸。"
  "这,这……" 谢老爷冷汗直下:" 这……"
  这样的先生,到底要去哪里找呢?
  " 声音要好听的,就像刚才那几个哥哥一样,嗯,暂时就这些了。"
  孩子柔软的乌发滑得连簪子都定不住,如今又落了下来,披了满背都是,散在小小的紫袍上。
  那希冀的眼神,真的跟他的亡妻一模一样啊。
  只要独子想要的,喜欢的,他都会用尽全力的去为儿子找回来。
  "好,就要漂亮又细腰的先生,爹会给你找来的。"
  就连同夫人的那份,一起都给儿子。
  吠吼第十一声
  有的人想把皮上面具再铸硬点,有的人想脱却脱不下来,命当如何,真是半点也勉强不得。
  青年说是认床其实嗜睡的很,清早就死赖着床,怎么推也推不醒, 好吧,他总算知道为何樊小将军总是朝朝迟到,风风火火犹如蝗虫过境一般。
  樊林侧睡在枕,黑长的眼睫毛像停歇着的蝴蝶薄翅,他忍不住再贴近了一点,生怕自己一个动静就惊飞了美人。
  " 少爷!热腾腾的小笼包子是您最喜欢的啊,今天特别的鲜嫩多汁――――"
  他家小厮谢小福照例推门而入,然后手里提着的蒸笼啪嗒落地,汤包滚了一地,一脚踩下,肉汁乱溅,满屋尴尬。
  "咳,这个,小福――这位是樊将军,楞在这里做什么,快行礼。"
  他暗吁几声,幸亏他还保持着耳听八方的好习惯,没因为在自己府上就掉以轻心。
  樊林闹着起床气,衣衫还算整齐的坐在椅子上,混混沌沌的眯着眼,口齿不清地问着:"是要上朝了吗?我今天可以生病吗?"
  明明昨夜最吃力不讨好的是他吧?谢启按捺心口苦气,满脸无奈的冲谢小福做了个手势,示意出去。
  谢小福却像被勾了魂魄似的,又呆又傻的看着哈欠连天泪水涟涟的青年。
  "少――少爷?" 马小福腿脚颤颤。
  他虽都而立之年,可谢小福还是改不了口,叫着十几年前的旧称。
  "这是怎……怎么了? " 怎么失态成这个样子,谢小福从小跟他,早已知道他断袖的癖好啊。
  谢小福眼眶一红,胡乱在脸上一抹,哽咽道:" 太――太好了,老天爷还是开……开眼了。"
  言罢也顾不得规矩,捂着脸,踏着包子肉馅噔噔噔就含泪跑了出去。
  谢启怔怔看着谢小福渐跑渐远的背影, 还来不及感慨,青年就动着鼻尖,懒得像需要喂食的大狗,对着他嘀咕着: "好香啊……"
  谢启俊脸发红,心里跟着嘀咕,还好而已,没你香。
  两人皆为朝廷官员,为了避嫌也颇费心思,幸好他侍郎府向来偏僻冷清过往行人也稀少,谢启不得不承认,西墙边上那个洞真是破得奇巧啊。
  拜日日厮混所赐,他如今要时常克制着这张久旱逢甘霖的脸以防春意盎然过了头,审案子审到天亮也毫无累意,精力充沛到神采飞扬的地步――谢启觉得可以可能就是一硬甘蔗,越压榨越多汁,汁酿在心尖上,甜苦自知。
  樊老将军寿辰将近,樊林偷来他府的次数顿时骤减,刑部日日事物繁忙,每日回府时他都吩咐马夫绕到而走,先慢吞吞去西边将军府前逛一圈,佯装路过地从马车里探头出来,再不经意的扫视将军府门前,只盼能碰到樊林,虽然碰到也不能光明正大的交谈几句,但能多瞧几眼也是好的。
  上朝时只能偷瞧到青年一个背影,真的让他好不甘心且心痒难耐啊。
  "老……老爷,咱们还要再绕一回么?"
  车夫手拿马鞭, 仰着脑袋看远方黄昏日落,无限悲凉之感。
  谢启咳了一声,听着车夫腹中饥肠辘辘声, 放下车帘:" 那再走一次……就回府吧。"
  他只手托腮,坐在车厢里暗自叹气,无功而返虽在意料之中,可还是免不了一番堪比裹脚布长吁短叹,他不就是想多找些机会看几眼樊林么,老是难为他很有意思吗。
  等青年去了岭山训新兵,他想必又会回到久旱龟裂的生活,只是由俭简入奢简单的水到渠成,由奢入简则难如逆水行舟啊。
  路旁是熟悉的冷景,就在谢启打算掀帘下车之际, 隔着那层薄薄的轿帘,他就听见车夫在外稀罕的大叫着: "啊,老爷,府上有人来了!"
  总所周知的,他谢府前向来只停麻雀的啊。
  谢启心跳如鼓,心口暑气顿生, 被一个美好的幻景给冲晕了脑袋,他急忙跳下马车整理衣衫褶皱,直勾勾地望向他侍郎府前。
  不看则已,一看伤神。
  那儿停着的轿子做工精致考究,穹顶上罩红锦,轿身宽大,如此排场非富则贵,只是里面坐着的绝不可能是他期盼的那个人而已。
  既然如此里面坐妖坐鬼他都无所谓了。
  " 啊,谢大人,您终于回来了,老夫在这儿静待多时了。"
  他一怔,眯眼瞧向从轿中滚出来的富态中年男人,那诞笑的嘴脸熟悉得让人发指――这厮的独子正是那出奸杀民女的主角,如今还关押在他刑部牢房里,就等着他选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斩首示众以平民愤。
  谢启端着一杯热茶,茶盖拨了拨,阖眼养神,并不发话。
  男人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急得满头肥汗。
  有些人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被逼急了,就是阎王也敢找,于是男人噗通跪地,巍巍求道:" 谢大人,老夫就只有这一个独子,求您网开一面吧――只要您大发慈悲,老夫就是为您做牛做马都愿意啊!"
  "哦,那牛老爷――" 他润润喉咙。
  "呃,谢大人,老夫姓王……" 王富贵满脸尴尬胆颤,生怕行差踏错半步则自家独子小命难保。
  谢启不耐烦地放下茶杯,茶水四溅,他一边拿帕子抹手,一边冷嘲道:" 王老爷,那户人家也只有一个独女,你家大少爷奸辱了黄花大闺女还杀了对方老父,这事难道本官在朝堂上解释的还不够清楚吗?"
  富贵家的儿女是人,难道贫农家的子女就是蝼蚁吗?世上没这种理。
  好吧,跟这种人是说不通的,这个道理在他步入朝堂时就已明白了。
  王富贵却赖着不走,让下人搬来数十个红木大箱,齐刷刷打开,顿时金光溢满大堂。
  "谢大人,这是万两黄金,若小儿贱命能保,事成之后老夫再奉上万两――一切就拜托谢大人了!"
  谢启小小呛了一下,单手遮脸以免金光刺眼," 小福,你来数数。"
  谢小福立马蹲下,乐呵呵地捧着大元宝一个个的数,王富贵站在一旁,脸上浮出喜色,连连磕头," 谢大人真是菩萨心肠,菩萨心肠啊――"
  没一会谢小福就起身回报:"少爷,真的是一万两呢。"
  他满意起身,对着男人肥胖的脸,微笑道:" 按我大庆律典所定,受财枉法者,一贯以下杖七十,每五贯加一等,至八十贯绞;受财不枉法者,一贯以下杖六十,每五贯加一等,至一百二十贯杖一百,流三千里,王富贵,你意图以万两黄金收买朝廷命官,你知道万两黄金是什么罪么?"
  王富贵脸上喜色未褪,凝成死灰。
  谢启面冷语利,继续道:" 按律处以斩刑,你多次贿赂本官手下,如今还敢找上门来,你可知罪?"
  男人急得扯住他袖口不放,嘶声大叫:" 谢大人,我姐夫是光禄寺的少卿,您就卖一个面子吧――谢大人,小儿只是一时错手才杀的人,他只是个孩子――"
  谢启挥开男人,言语间戾气颇重:" 来人,把他送到刑部去。"
  如果区区万两黄金和一个光禄寺少卿都能让他折腰,那他早就不是这个名声了,飞黄腾达也只是很简单的事了。
  他只是不愿因为钱权就卖掉自己的自尊而已,人活一世,就求个坦荡舒心,他生来就是断袖,就整定了见不得光,他不想在其他方面还活得如此窝囊。
  十年,他没有徇私枉法过一次,落得一声恶名,满身腥臭。
  倘若时间逆流,他还会是如今这个谢启,他的顽固没人能挽救。
  吠吼第十二声
  "少爷……樊将军已经很久没来过了,你们吵架了吗?"
  谢小福体贴为他奉上参茶,揉按着他酸疼的肩膀,小心翼翼询问。
  对着跟了自己二十几年的小厮,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直接了当的说:" 不来才是正常的,来多了……其实也不好。"
  "怎么会不好呢?樊将军不是喜欢少爷你吗?"
  " 喜欢不喜欢问我怎么知道。" 他脸皮微烧,喝下热茶。
  "少爷你那么好,樊将军喜欢你有什么奇怪的――" 谢小福说的理所当然:" 京城能配的起少爷的,我看也就那个樊将军了。"
  谢启不由失笑,一个小厮看过多少世面呢,在谢小福眼里,他永远是最光彩最能干的,无人能比的优秀。
  他的小厮只是一只井底之蛙,只看着他这面狭窄的一方天空,所以理所当然的认为樊林和他相配相称。
  可惜井外的人都知道,樊林的天下要把他谢启的宽很多,不是他能比拟的。
  " 如果少爷和樊将军一起了,我们就能回乡了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到小福的手在颤抖。
  " 少爷,能吗? "
  谢启撑着额头,颇为无力地样子很是颓废,哪有刚才斥退旁人的冷厉肃穆。
  "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像他这种儿子,没有让父亲炫耀的资本就算了,活到三十还无家室,这不是给家门抹黑吗?他能忍受旁人的奚落侮辱,却还是没法接受半点父亲的异样目光。
  说到底,他还是欠缺胆量而已,就像他毫不迟疑的拒绝樊林的邀请,也是怕自己在宴会上的格格不入会让樊林瞧不起。
  樊将军的四十寿宴如期而至,他也情理之中的收到请柬,捏着这烫金的柬,谢启在卧室里来回踱步不停,焦躁不安。
  "少爷,马车备好了,您要走了吗?" 谢小福从门外探头问道。
  谢启心一横,把请柬放入袖中:" 等我换完衣就走。"
  谢启挑了件紫色袍子,颜色还算鲜亮喜气,束发上斜插三根白脂玉簪,长长的腰带在腰前折了折,一直拖曳到袍摆,斜襟腰紧,广袖潇洒,正是时下富家男子最常见的打扮,他取了把折扇,端着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踏进了从未来过的樊府。
  啊啊,果然是权倾朝野的樊家啊,这轰轰烈烈的架势真的让他很头晕目眩啊,不过是四十生辰就如此豪奢,若真要到六十做寿岂不是要跟皇室比肩了吗?
  夜凉似水,他跟着前方引路的小厮,穿过樊家奢豪反复的长廊,那望不见尽头的红灯笼似长龙一般缠绕在夜空下,隐隐可闻那边热闹喧嚣丝竹乱耳,似幻非真。
  " 谢大人,这里请。"
  那位置毫不起眼,几近最末, 倒不是樊家故意如此,只是他向来不会参加这种酒宴,人家也不会特意给他留位,所幸对这种事他一向看得开的很,此番来只为看人又不为吃酒。
  谢启暗暗巡视四周,终于在灯火辉煌处瞧到青年的身影,樊林正和一群朝中年轻权贵们谈笑风生着,朗眉俊目,笑起来意气风发到极点,他远远望着,只觉心神那么一荡漾,马上就移不开眼,魂魄渐渐也毫无廉耻的快粘到青年身上去了。
  樊林自是没注意到他这个偏僻的位置,正担着宾主之责四处敬酒,礼数周全,沉稳大气的样子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他想念两人独处时青年的霸道和不可理喻的少爷脾气,可爱的让他毫无抗力。
  见是见到了,可还是胸口空荡,怎么填也填不满的感觉让他觉得很羞耻。
  他不由嗤笑一声,人啊,太贪心是会得报应的,望垄得蜀哪有个尽头。
  座他周围的皆是一些品衔低下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官员们,皆是一副寒蝉禁喏的样子,面面相觑着,谁也不敢发声。
  他也不会主动去跟人打交道,只是一杯杯的饮着自己杯中美酒。
  终于有人鼓起勇气端着酒杯走过来,"谢……谢大人,下官敬您一杯。"
  谢启眼皮一掀,默不作声的接过年轻人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垂目的一瞬间,他忽觉不妥,敏锐的偏头一望。
  谢启视力极佳,所以就算隔着那么多人,他还是清晰的看到有人正注视着他。
  敢在人家寿宴上还我行我素的一身深墨长袍,除了秦敛他不做他想,谢启抿唇回视,手中酒杯微扬,做了个敬酒的姿势。
  那头秦敛面无表情,手并无多余动作,眼漆如墨,四周的烛光落入眼瞳,半点涟漪也没晃起,沉如枯井。
  秦敛的心思深得跟什么似的,他完全摸不着边,触不到岸,于是心里总是虚着的。
  他看着秦敛不缓不慢的起身,朝他这个方向踱步而来,谢启如坐针毡,只怕自己起身就是自作多情。
  但秦敛的确是停在了他桌前,脸颊因为酒意而泛红,但眉眼沉静,没有半点醉相,他见秦敛长袖一晃,原来是端起了他桌面上的酒杯。
  四周的人立马鸦雀无声,一双双眼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谢启起身,按住秦敛的手,低声道:" 秦相使不得,这酒该下官敬你。"
  秦敛视线停在两人手相处上,谢启指尖一烫, 赶忙收回手,略显尴尬道:" 下官失礼了。"
  " 之承,你们已多年没在一起喝过酒了,这杯我来敬。" 言罢秦敛微微一仰头,酒进喉间,那下巴线条漂亮的让他呼吸微堵。
  酒喝得急了些,他见秦敛一向冷淡惯了的脸红晕更深,他不由劝道:" 秦相,您少喝点。"
  秦敛脚步一晃,似是身体不稳,谢启急忙伸手扶住他,秦敛顺势靠在他身侧,温热的气息毫不吝啬的扑打在颈侧,在外人看来,秦相那是酒量不好,喝醉了。
  谢启却无心旖旎,他身体僵住,全身都被刚才秦敛那句低得不能再低的私语给震住了。
  秦敛整理衣袍,歉意道:" 失礼了,你知我酒量向来不好。"
  " 哪里……"
  " 之承。" 秦敛似是在微笑,声音却有些凉意:" 那么多年,我每次邀你的帖子都石沉大海,如今樊将军的寿宴,你倒是来了。"
  谢启袖中手握成拳,语塞许久才道," 秦相,您喝醉了。"
  秦敛不置一词,放下手中空杯,缓缓转身离开了。
  谢启也坐不住了,离席净手,这儿乱得他只想拔腿就跑。
  心不在焉的人哪里听得见背后脚步声,他猛得被人抱住,吓的脱口欲叫,又别人一手捂住嘴巴。
  "别叫别叫,是我呢。"
  青年从背后抱着他,下巴支在他肩膀上,乐的一颤一颤的:" 几天不见胆子怎么变小了。"
  "……" 他瞪大眼,平息胸口起伏。
  青年反手一拖,把他拉近偏远花园里。
  谢启被压在树上,借着月光还可看清青年脸上浓烈的笑意,"你……你来这儿做什么! "
  樊林闷声道:"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你不是说今天不来的吗?来了又不告诉我,成什么样子!"
  " 告诉你也没什么用。"
  他们两人的关系是见不得光的,太过亲密是会引起别人疑心的,他这都是为樊林好。
  他是团烂泥巴,怎么都无所谓,但樊林不同,他没法看着樊林因为一团泥巴而受污。
  青年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手上力道加大,恼怒道:" 你这什么意思。"
  "照着字面上理解就好。"
  樊林彻底恼了,眯眼狠声道:" 谢启,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么,总是这样气我刺我很有意思?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只是个没用的世家子弟,靠着祖辈庇护才有今天――你以为只有你谢启有骨气,我樊林就是一软骨头吗?"
  看,好不容易的独处又变成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了,谢启看着青年英俊的脸,摸了摸,沉稳道:" 你看我就知道,骨气没法当饭吃的。"
  "……" 樊林撇开头,拢眉冷颜。
  " 我知道你不是软骨头,你有能耐,那很好。" 谢启这话说的真心诚意,半点假都没有," 你看,圣上让你去训新兵,就是赏识你,跟你父亲没有半点关系,你会越变越好,我谢启看人不会错。"
  他甚至已经可以幻想出樊府迎亲时夸张奢华的阵势了。
  樊林亲着他的脸颊,"我不会成亲的,真的不会。"
  "乱说什么。" 他被亲的唇间发红,说话都带抖。
  " 我说,我不会成亲的,你少乱想。" 樊林哼声道:" 下次再乱想就别怪我不尊老让贤了……"
  明知这只是跟海市蜃楼一样不靠谱的空话,谢启还是心情愉悦起来,走出樊府时的步子都轻快带着飘,他正等着自家车夫,却听有人在后唤了他一声。
  他回头一看,来人正是秦敛。
  心头大石又隐隐涨大不少,压得他心绪不宁,谢启拱手:" 秦相,身子好些了吗?"
  秦敛脸生得清俊,脸上褪下酒意后越发冰寒不近人情,只见秦敛手略一抬高,手里似是捏着什么东西。
  谢启不明所以,借着身边小童打着的灯笼看去,顿时浑身发凉,像被人在大冬天泼了一身冷油。
  秦敛手上握着的是一支做工精细的脂白玉簪,那细腻如月的光泽和熟悉的式样让他脸皮狠抽了几下。
  " 虽然不是贵重的东西,还是别乱扔的好。"
  秦敛这话活像一把火,把他身上粘着的冷油全燃起来了,谢启剧烈跳动的心脏还没归位,满脸大汗。
  他下意识朝发间摸去,果然那斜插着的三支簪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根。
  " 多谢秦相提醒。" 他从秦敛手上接过簪子,压下手指颤颤,合拢紧握,靠着玉簪上些许冰凉触感来找回理智。
  秦敛又似随意睨了他一眼,视线在他领口处停得稍微久了些,半晌垂目,淡声道:"之承,你怎么……"
  "我……"
  谢启不敢想象秦敛是在哪里找到他的簪子的,或者说捡的时候又看到什么,最隐秘的事可能被人发现,这种感觉就像被人撕破面具似的,让他无地自容。
  何况,这个人还是秦敛。
  " 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一下。" 秦敛从他身侧走过,夜风吹得秦敛黑发微散,但无损气质," 当然,听不听,那都是你自己的事。 "
  谢启呆立着,甚至听不到轿声离开的声音,凉风带寒,寒进骨髓。
  他忽然抬头扇了自己一巴掌,力道狠辣,半点也没给自己留情面,压着喉咙酸楚,他仰头举高簪子,借着些许带霜的月色,手腹沿着玉杆往下滑,那杆上的刻字虽细若蚊足,却字字惊心。
  庆元戊戌年冬日,初游茂山,恰之承生辰,柳州秦随风刻。
  十年光阴,原来只是顿足在这些字迹间,并未离他远去。
  吠吼十三声
  那时他只是个初来咋到京师的楞头小子,不懂物价,被人宰得一愣一愣的还毫无反手之力,他打算在客栈包上一间厢房常住以备考,正从涨鼓的钱袋里准备掏银票的时候,被人一手挡住。
  " 老板,这价格似乎是黑了点。"
  阻他交钱的少年与他差不多年岁,墨色素衫,乌瞳敛着光华,俊秀沉稳,谢启看着对方那赏心悦目的脸,顿时遐想肆虐,那一直用土埋得深深的断袖新芽也慢慢滋润起来,抽芽展叶的盛开了。
  在家乡的话,又哪里见得到如此风华的人呢。
  客栈老板不乐意了,算盘啪的一声就甩在桌上,怒道:" 小公子,我这是明码实价的标着的,你自己不住就算了,但这话可不能乱说!"
  少年眉头一簇,声正而凛:" 你趁着士子上京赶考,翻了两倍的房钱,还敢说明码实价?"
  谢启恍然大悟,这在京城做生意,原来靠得就是一黑字啊。
  少年光静静的站在那里,就算是与人在争执,也还是一副古朴秀丽的画,清拔得让他不敢造次。
  " 这位兄台,你若是也是赶考的,不妨去租一套小院,既方便又便宜。"
  谢启从来都是少爷当惯了的人,哪里知道这些门道,便喃喃道:" 去……哪里租?我怎么知道哪里有地方可以租……"
  还没等他局促完,少年就冲他笑了笑:" 若兄台不嫌弃,就与我合租如何?今日我正是来退房的。"
  "可……" 可如此美色,叫他怎么安心读书啊……
  少年误会了他的担忧,还解释道:" 兄台可以跟我去看一看,那里环境清净,正适读书。"
  好吧,苦其心志,动心忍性,天果然是打算降大任于他啊。
  他跟着少年走出客栈大门,也并不担心遇到骗子或歹人――如果这个人都不是好人,那他谢启可以自挖眼珠了。
  "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兄台来公子去的,直截了当是他家乡美德。
  少年在前引路,微微回头,声音清得他五脏六腑都十分舒畅。
  " 我姓秦,单名一个敛字,家在柳州。"
  姓秦,单名一个敛字,家在柳州,为赶考而来,怎么都过了十年,他还句句记得呢。
  反而是秦敛在樊府对他的那句耳语,飘得像层沙,让他难以把握。
  那日秦敛在他耳畔道,朝中异变,远离樊家,短短八字,足以掀起巨浪。
  他需要好好斟酌一下,至少要分清这里头多多少分真假虚实,以前的他会二话不说的跟着秦敛走,但今日他谢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踏出去这一步。
  谢启平常没有其他爱好,朝中同僚们的生活一向是丰富多姿的,在茶馆妓馆遍地开花的京城里,谁没有点小癖好呢。
  如今谢启完全没必要再去小倌馆泻火,于是那唯一可以消磨时间的去处也被剥夺,他一边在小池边上默默嗑瓜子,一边偷瞄了几眼正在练剑的青年。
  半裸的上身色泽健康,随着对方胸肌上汗水下滑,银剑飞舞在落叶中,姿态潇洒的让他这种不懂武的外行人也看得痴傻起来。
  " 在吃什么呢?"
  樊林一抹额间密汗,收剑入鞘后也跟着坐了过来,单手揽住他的肩头,爽朗笑问:" 给我剥一点吧?"
  谢启从袋中掏出一把瓜子,顿了一顿,四周张望一圈,确定无人瞧见,才喃喃道:" 仅此一次啊,仅此一次――以后要吃自己嗑。"
  青年一副笃定他会妥协的模样,自信就飞扬在眉梢间,低头一舔,把他手心里堆好的瓜子肉添进口中,最后顺势含着他的手指,吊着眼看他。
  谢启顿时压抑不住腹间热气,整张脸都红了,想把手指抽出,无奈青年眯着眼咬着不放,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
  " 咳,你……你给我放开。"
  青年闷着头笑:" 不喜欢吗?真的不喜欢?"
  他深吸一口气,这还是光天化日朗朗白日中,虽是自家宅院,也不能放肆到这种地步啊。
  秦敛上次的话就像银针扎在他最酸疼的穴位上,总在他情绪最高涨的时候扎得他措手不及,于是每次的纵情也越发的让人感觉羞耻起来。
  "别玩了。" 心神一定,他拔出自己手指,缩回袖中。
  樊林似瞧出了他的不妥,也松了口,讪讪凑近了些,握着他的手问:"怎么了?"
  他看看天色,咬咬牙道:" 挺晚了,你早些回去。 "
  樊林也沉默下来,躺在长椅靠背里纹丝不动:" 又要赶我走,今晚我想留下来过夜。"
  " 你父亲寿宴刚过,你该多回府陪陪老人家。 " 他找了个很得体的理由。
  青年薄唇一抿,眉头就蹙起来,视线盯在他府边的墙外,一下子情绪低沉下去后,眼里还残留着的明快笑意也僵成了苦渣子,郁郁不语的样子很让他有些心疼。
  他一向知道樊林是被娇纵大的少爷,情绪起伏也跟波涛大浪似的,一波又一波,想逆潮而行简直就是自讨没趣。
  青年眼里的神采一点点空下来,很是寂寥孤单的样子。
  " 谢启,你最近是怎么了?"
  "……"
  樊林躺在长椅上,只是头稍侧,脸部线条优美,硬朗英气,锐利的眼里找不到半点萧索感:" 是因为刑部尚书这个位置?还是,你厌烦我了?"
  质问显然很有力度,甚至从他背脊一路窜到脑袋里,麻烂了整个后背,谢启立刻否认:" 不是这样的。"
  樊林不信,支起半个身子,对他道:" 刑部尚书而已,这也不是难事――你想坐,我一定可以让你坐到。 "
  "……" 谢启紧闭着眼,撇开头。
  " 你是因为这种事心烦,还是我不行了?"
  不是心烦升官,更不是厌烦什么……只是秦敛的话,他的确不能不考虑。
  樊家这泥潭,他实际上是没沾脚的,可要说完全没关系,那也……
  " 我到今天这步,都是自己打拼来的。" 他忽然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 你有这样的能力,那是你们樊家的事,我的路不必你来操心。"
  樊林怔了怔,并不接话。
  " 有些东西,拿也要拿得心安理得才行。" 他垂眼,一向表情乏乏的脸上显出几分笑意:" 别人给的东西,没什么好稀罕的。"
  青年失笑,脸上不悦总算散去一些,好像他的原则就是一件很惹人发笑的傻事:" 大鹏还需乘风,你也不小了,还固执个什么劲。"
  就是不小了,才不能最后变节,不贪财,不枉法,不媚上,不欺下,生时无愧国君父上,死时无愧皇天后土,这种程度的死守不屈他扛得起,
  这明明就是是他所剩不多可以自豪的骄傲啊。
  " 樊林,好意我心领了。" 他的视线移向青年脸部,坦然直道:" 心领了。"
  " 那你甘心一直在这个位置呆着?" 青年话里带惑。
  他不甘心的事多了,好像他也不甘心过自己是见不得光的断袖,明明是同时中举的,秦敛脚踏青云,他十年如一日的原地踏步,都不甘心啊,比起右迁无望,这些才叫真不甘啊。
  " 无所谓了。 " 这句是他真心," 大概我资质也就如此。"
  青年似乎有点泄气,望着远方还飘荡着的白云,眼神有些虚渺:"谢启,你说我跟你这样耗着,算什么呢? "
  他干笑数声,心里却纠成一团麻花,只怕一用力就扭断了:" 你说算什么就是什么。"
  就算对彼此身体再熟悉,也没有能长相厮守的权利,他真的不想再乔装打扮去小倌馆花钱买欢了。
  没有人能比樊林更合他心意。
  " 那你跟我在一起……什么感觉?" 谢启艰难动唇。
  青年脸部一紧,双手交叉在下巴处,像在认真思考,谢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学堂上等着先生给评语的那个时代,正襟危坐,冷汗直流,生怕听到些微的批评。
  " 很好啊。 "樊林语气肯定的毫不含糊:" 真的好。"
  谢启一直单手搓着袖袍边的皱褶,越搓越不平,摆出对青年的答案听不进心似的神情。
  " 你啊……" 青年笑着晃晃手,"别老是摆出那副表情,我都快看厌了。"
  " 我这样子也――也没什么不好。" 虽然得了称赞就很无能的感动起来,谢启还是习惯性的咬紧牙关,不让温情软弱就从牙缝里渗漏出来。
  " 不要看不起我,谢启……不要再把我当作没用的纨绔子弟,有事也要跟我说,好歹……多信赖我一点吧。"
  不是不信赖,只是他真的不会开口说一些抱怨的软话,在朝廷里常年养成的习惯已经让他没法坦白。
  只
  是,这样的心思,青年会理解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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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舔啊舔啊……
  好,好舒服……但是舒服也要忍着,忍着……
  吠吼第十四声
  刑部尚书旧患复发,已经四日没来刑部了。
  腐败的府邸里已经冷冷清清到发着霉味了,负责抄家的官员们不停的来回穿梭,倒成了府邸里唯一活动的动景了。
  谢启接过下面官员递上来的账本,迅速审查完后又奔回刑部处理其他事务,片刻不敢耽误。
  " 哎呀,谢大人,我这正要去探望尚书大人呢,你要不要跟我同路前往?"
  故意挡道的是他的同僚,平日最善与人打交道,说难听就是墙头草,吹哪边腰都可以拧过去。
  可是唯独对他常常话中带骨,毕竟面对竞争对手,再圆滑的人也难免会露出些尾巴,谢启无意与对方结仇,如实相告:" 容家的案子还没处理完,张大人先去吧。"
  "也是,谢大人是大忙人啊。"
  "张大人若是愿意这案子你可以来接。" 谢启侧身进门,避开相碰的可能:"只剩最后的事宜了,张大人若觉得可以……"
  反正最吃力不讨好的血案一定要往他头上挂,他就不信眼前的同僚敢把事应承下来。
  " 咳,尚书大人交代谢大人的事我怎么敢越权呢?啊,时候不早了,怕迟了尚书大人就要就寝了。"
  同僚火烧屁股似的上了轿子,后头的仆人们扛着小山似的补品跟了上去,消失在他视线里。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特别想见见樊林。
  被同僚挤压算不了什么,只是最近整个人似乎莫名变得娇贵起来,有点不如意都很想找樊林说一说,果然得寸进尺起来了。
  谢启苦笑着狠拍拍自己的脸,掀袍转身离开。
  若单论罪行,容家实在不需落得这种下场,只是每场杀鸡儆猴的把戏里总会有那么点需要牺牲的贡品,圣上负责动嘴,他负责动手,午门斩首那天,被处腰斩的男人往他脸上狠唾一口,嘶声裂肺咒骂道:" 谢启!枉你在刑部十年竟然这样不分轻重――你眼里还有没有庆国法典!做这么绝,你会遭报应的! "
  谢启眉头狠抽一下,反手抹掉颊边唾液,面目表情道:"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离行刑还有半柱香。"
  " 哈哈,狗官,你以为你最终的下场会比我好很多吗?谢启,枉我以前还信你是朝中所剩不多的清流,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是,不过也只是一条狗而已。"
  狗官,非他也,他只是听命行事而已,不是没争取过,但若圣上会因为他的只字片语就心软,那皇上又怎么会是皇上呢。
  眼前的男人不会不明白,只是将死之人,总还是需要发泄的。
  容大人在得势的时候在京城里结交了许多朋友,到失势的时候却没有半个出现在刑场上,围在刑场外的都是街头看热闹的百姓们,好像过年时的戏台似的,他们在上头唱,百姓在下头围观,甚至不用花一个铜板。
  谢启眯眼看着那半柱香最后的香灰被风吹散,对侩子手使了个眼色。
  "时辰到,行刑。" 他负手而立,任官袍逆风滚动,叫喧不断。
  男人顿时屏息住呼吸,痛苦闭上了眼。
  侩子手熟练地拔刀,磨得发亮的利刃一瞬间刺得他瞥开了眼,这一转,顿时让他心跳一顿。
  在那一堆人头攒动中他瞧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随着啊的一声惨叫,热血滚溅到手背上,谢启毫无他感,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方向。
  他没想到樊林会出现在这里,因为离的实在是很有些距离,他怎么也看不真切青年脸上确切的表情,谢启嗓子眼哑了,虽然已经感觉到一些血从指尖上往下滑,可还是动弹不得。
  被在乎的人看到自己这幅样子,就像君子做贼窃书被抓一样让人羞耻,好像杀人者都是他一样。
  " 大人?谢大人?"
  他听见下属的声音,压住胸腔滚起的彷徨,接过手帕捏在手心里,等再抬头的时候人群里青年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樊家和容家并没有太多的利益关系,他主审这个案子,若樊荣两家有猫腻他又怎么会没防备,如果不是因为容家的关系,那樊林这个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谢启努力描绘回想刚才自己的言行动作,会不会冷酷暴虐到让青年觉得恶心畏惧?
  他真的,真的只是个跑下手的卒子啊……
  失魂落魄回府后并没有见到青年,他开始还以为樊林至少会捎个信过来,解释一下为什么午时会出现在刑场上。
  谢启脑子里已经分析出十九种可以说得通的答案,他一边拼了命的用毛巾搓擦脸颊上那处被人唾过的地方,一边继续苦苦思索樊林出现在那儿能有的原因。
  铜镜里的人还是英俊的,除了脸上搓破皮的那块红肿和眼里散布的血丝,一切都还好,至少不会让他觉得泄气。
  晚膳的时候他还没等到樊林,只好自己独自赶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出府,朝刑场方向奔去。
  入夜的刑场里早没了白日的热闹,萧索寒气连带着所谓的怨气死气也就一下子涌了上来,谢启往手心里呵了口热气,扛着数个麻袋,轻手轻脚的下马车。
  给这些人收尸,也是他唯一能尽得心意了。
  他也曾经很天真的想过,自己坚持这么做几十年,到时候下黄泉见阎王的时候,是不是可以给自己多积点福泽。
  况且……那人最后骂他的那一番话里,其中几句微妙的让他觉得有几分受宠若惊。
  打着不太亮的灯笼,他多半是借着月光才找到今天行刑的地方,尸体还在,血已经干涸了,他鼻子里塞着避腥的东西,将几具尸体慢慢拖进麻袋里,打算直接埋到京城南边的乱葬岗里。
  容大人,你我真是无冤无仇的,要怪……你就唯有怪圣上了。
  但人家圣上有龙气护体,您还是快快打消这种念头吧。
  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谢启才拴好麻袋口的绳子,还没拖几步,就隐隐察觉到有脚步声从黑暗里若有若无的传来,手里拖着尸体,饶他向来不惧鬼神,也免不了心里发虚起来。
  "谁在那?" 他放下麻袋,厉声发问。
  来人一身素黑连帽大袖长披风,放下连帽后就露出了脸。
  "是我。"
  谢启一滞,以惊讶的表情看着面前的人,他能在事后推测樊林出现在刑场的无数种可能,却一下子想不到任何秦敛来这里的原因。
  "我――下官这是――" 谢启笨拙的找不到现在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这种不能解释成饭后消食的运动吧?
  " 我就想,你今晚应该会来。" 秦敛顿了顿,语气似乎有些怀念甚至纵容的意味:" 果然是这样。"
  他唯有讪笑几声,以示对自己死心眼做法的嘲笑。
  " 秦相真是料事如神。"
  这话一出,他就觉得自己跟那日讽刺他的同僚似地,好像有些酸,于是立马转口:" 秦相这么晚找下官,不知是有何事?"
  秦敛视线停留在麻袋上,一直揣在袖子里的手伸了出来,指了指:" 现在是要运去哪里?"
  并不是质问或者其他不好的语气,这好歹让谢启觉得没那么别扭,他垂头道:" 乱葬岗而已。"
  "我跟你一起去。"
  "咳……那种地方,秦相您去了只是沾晦气而已。"
  秦敛似乎有些怕冷,又将披风拢紧了点后,径自往谢启马车的方向走去," 走吧。"
  真是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 你一个人搬得动? "
  " 练多了力气自然就有了。"
  秦敛一副要与他叙旧拉家常的架势,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一句句回答。
  并不是怕秦敛什么,而是他真的摸不透眼前的人到底有什么意图。
  玄,真玄……
  " 以前你我力气差不多,现在我身体已经不如你好了。"
  这倒是事实,刑部重活多,他又是天生注定的劳碌命,就算以前是金贵的大少爷,磨久了什么力气也就出来了。
  倒是秦敛,忙的都是脑袋活,治人与被治,也真是各有得失而已。
  " 这个,不嫌弃的话就先穿一会吧。"
  他在赶马车的途中忽然想起马车里还有件备用的皮袄,找出来后就迟疑的转头询问:" 要不你先披一披?"
  秦敛眼里沉着的光让他不得不再度开口," 没有沾过脏东西,我只穿过一次……天气冷的话还是请暂且忍忍……"
  他知道秦敛的洁癖比他还严重好几分。
  "之承,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那么不合时宜不合身份地位的话由秦敛的口里说出,不会让人觉得不妥或者唐突,就像多年老友在红泥火炉旁,端着绿蚁新酒话私欲一样,将以前的记忆淡淡苏展开来,那时他们还在为考取功名而悬梁苦读,秦敛比他更拼命,每晚挑灯夜读,他有时夜晚醒来总会很不耐烦的将厚衣扔过去,抱怨秦敛老是不听他的劝告。
  " 读书读死你,拜托也好歹多穿一点啊……你你你……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讲话啊?阿敛?"
  可他根本动摇不了秦敛定点的意志。
  以前没法,现在更加不行。
  " 秦相万金之体,身系国家重任,下官――下官自然担心秦相安全。"
  秦敛已经冻僵的手很不灵活, 手指笨拙的在衣口边打转都系不好,马车空间有限,谢启只能单跪着,微微垂头帮对方将缠在一起的绳带顺好,打了个好解又美观的结。
  没人知道他的手也是颤栗着的,就跟当年每一次在不耐鄙视完秦敛的粗心后还是会自暴自弃的给对方系好衣带。
  明明昔日的岁月都被埋了起来了,到底为什么偏偏要选在这种物是人非的时候才死灰复燃呢?
  谢启正不知道如何开口打破僵局的时候,秦敛低声说了声:" 勒的有点紧了。"
  因为靠的太近而控制不住力道的手用力过猛了,他徒然清醒开来,就看到自己的手傻乎乎的卡在半空中,无论收还是不收都成了件让人尴尬的难事。
  自己一脸的迷茫似乎取悦了秦敛,男人一向寒若冰霜的脸浮起点笑意,清冽洌的声音提醒他道:" 弄松点。"
  谢启在爬出车外后才后知后觉的开始反省刚才几乎是反射的顺从,就像家犬在放生十年后还是会在原先那处找地解决生理问题一样。
  抓紧马鞭,发泄的狠甩了一鞭,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好像一点点的骚味就足以引得他毫无章法一样团团乱转――就差没冲着秦敛叫几声了。
  真是的……谢启在一路夜路凉风里眯起了眼,愤恨的转回头。
  车帘下方随风左右乱动,秦敛黑色的披风若隐若现的闯进眼里。
  他谢启绝对不是被一根骨头就勾着撒腿满地跑的笨狗,两人变成如今这般生疏绝不是他的错。
  反正……当年不顾情意,把人数次拒之门外的又不是自己。
  被人一脚踹开的狗尚且还会舔着自己狗爪子旺旺怒吼几声,而他当年只是灰溜溜的爬开,还一次次不死心的偷去人家府上蹲点,如今想来他真佩服自己年少时的傻气冲天的天真。
  现在才说缺个看门的狗,现在才说,已经太迟了。
  "上次我给你说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声音从帘后传了出来。
  " 朝中新老更替本来就是常事,我又不是没见过,这点自保的本事还是有,就不劳你操心了。"
  要弥补刚才在马车里的傻气和失态,唯有言语继续刻薄一些,谢启继续无情道:" 如果你还顾及以前的交情,就别来找我别理我,你别来再大事都波及不到我身上。"
  里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平淡回道:" 我自然不会波及你。"
  "哦? "
  " 可樊家的话,就说不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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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叔的英武的外在
  和实际的内在……
  吠吼第十五声
  马车停在了半坡上,谢启保持着赶车的姿势,没有掀开帘子,只是冷冷回道:" 这点你放心,我谢启向来不偏帮任何一家,樊家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他好像听见车里人笑了声,怎么听都有点讽刺的意思。
  " 秦敛。 " 他直呼了对方的名字,在荒山野岭的交界处胆子好像都出来似的," 不要再跟我绕那么多圈子了,想让我做什么,你有事就直说,耗着没意思。"
  好笑,如果他要投靠樊家他早就投靠了,还要等现在?
  就算他现在对樊林迷的要死,也不可能为了这个就倒戈,他只认如今做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其他要怎么斗也无关他事,独善其身虽不利升迁,可关键时刻还可护自己周全。
  谢启将麻袋从马车里拉出来,又取出铲子,找好位置后就开始在岗上挖坑,铲下第一铲土。
  "之承,辞官吧。"
  谢启头也不回,连冷笑都免了,只是加大了手里的动作。
  " 凭什么。"
  简直是莫名其妙,他对秦敛的话不予任何理睬,摆在一边的灯笼被风吹翻了,里面的灯芯忽然被吹灭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唯有不远处点点萤火,似鬼火点闪。
  难道就因为是丞相,所以就可以这么理直气壮的管他的事?不说理由又不问因果,还真当他谢启和十年前一样,可以对秦敛无条件信任敬慕?
  "凭什么?"他一气之下,把铲子竖在松土里,因为看不见所以吼起来就特别的有底气,顺便把平日积郁的不满郁愤一并都吼了出来," 秦敛,你凭什么现在来管我?我就是被人害死也不管你一点事! "
  奇怪了,嘴里明明是可以说的底气十足的,可心里还是一点点虚软起来。
  " 你不适合这里。"
  "笑话,你可以难道我就不行? "
  混账,看低人也要有个限度啊。
  "是,我行,就你不行。"
  就这样被故友远抛在后面,还要像弱者一样承受怜悯施舍,好笑,谁生来就才智过人谁天生就生龙为凤――凭什么秦敛能大言不惭的让他离开他奋斗十余年的地方,不甘心,不甘心啊。
  理智已经被愤怒完全替代,脸上浇铸多年的面具在今晚全部剥落的一干二净,秦敛就是一把尖锐的锥子,一点点将他的颜面自尊全部击碎,直至面目全非,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以前的秦敛根本就――
  如果要面对现在的秦敛,还不如一直陌路下去,雾里看花着,好歹还能给他几分春风依旧笑的美好错觉。
  所有不甘和痛苦顶在喉咙里,却一个字都吐不出,他指责不出秦敛的任何过错, 因为对方太过公事公办的冷静态度,简直就是在反衬他的冲动天真。
  "凭什么啊,秦敛。"
  风越刮越大,打在马车顶上发出吵人的声音。
  " 就凭你能过更好的生活。"
  风停后,那不徐不疾的话又坚硬无比的话才低低从帘内传出。
  谢启呆立原地,被秦敛太过肯定的语调给弄懵住了。
  "太晚了,弄完就回去吧,明天早朝不能耽误。"
  秦敛咳了几声,嗓子承受不住寒气似的哑了。
  "之承?" 可能是见没有回音,车里的人挑起帘子,"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睁着的眼酸的已经没法合上了。
  " 再等等,快好了,你……你别出来,就在里面等我……"以这句匆匆做了结尾,谢启逃似的背过身去,紧紧抓着铁铲把手,尽管催促着自己快点不能让府上的人担心,然而许久他都没法攒够力气动摇铲子半分。
  马车驶回秦府后门时已经是天已泛白,这种时候恐怕离上朝也不过两个时辰了,谢启将马车停在后门对面的巷子里,一边掀开帘子一边提醒:" 到你府上了……"
  那么崎岖的山路都可以睡着,真是能人也。
  秦敛的头偏在他那件皮袄的毛领里,一向清俊带冷的脸现在毫无威胁性,眉目还是以前一样,额前散落的发也让人觉得心软起来。
  就算是被赶走的狗,在经过旧家时还是会忍不住动动鼻子,说到底那都是骨子里没法剔去的脾性在作怪。
  马跑了半夜,如今乖巧的站立着,只偶尔动动蹄子,在曦光越过隔壁房檐后舒服的眨眨眼,谢启瞧着那马懒洋洋的样子,就忍不住牵动唇角笑了笑。
  这个时间的京城还是安静的,唯一清晰入耳的就是从低处跃起的飞鸟扑打翅膀的声音,谢启痴迷的看着这难得一见的景致,不敢出半点声。
  历来好梦最易醒,这是以前秦敛以身作则告诉他的。
  "喂,到你府上了。" 谢启恶声恶气的。
  睫毛似乎有动,可还是没醒,头也越发埋进皮袄里了,他看着秦敛的睡颜,小声嘀咕道:" 到底要我怎么做啊?"
  首先是一声不响的跑来,然后就硬要跟他一路,明明就不是适合劳累的身体,现在这样一睡就什么都不管了,真是吃准他会负责到底吗?
  谢启跳下车,不能让仆人看到他们在一起否则传出去就很麻烦了,刚走出巷口不久,就看到秦府后门的石梯上坐着一个等待着的,背脊弯曲的身影。
  "谢――谢少!"
  脚却因为这个称呼而退后了一步。
  "林伯。"
  老人是秦敛的管家,从十多年前就一直呆在秦敛身边的忠仆。
  啧,都是一些他不想见的人啊……
  " 我……我家少爷说,谢少您会把他送回来的,老奴就一直在这儿等。"
  果然是吃准他的软肋了吧,谢启哼了一声。
  "谢少,那……那进来喝点热酒暖暖身子吧?"
  老人家,不要用这么期盼的眼神看他,你们秦府的门槛太高他脚短迈不进去。
  "不用了,我还有事,你把你们家少爷叫醒就好。"
  秦敛一副熟睡到忘我的模样,老人苦恼的站在马车前,可怜巴巴的转头盯着他,求助道:" 谢少……"
  他暗暗捏紧拳头,果然秦敛那种一闭眼天塌下来也不知道的习惯还是这样坚固难改。
  谢启忍住仰天长啸捶胸膛的冲动,一步上前,就把秦敛从马车里抱了出来,对方头依在他胸口上,压在心脏跳动的位置,有种迫的他喘不过气的错觉。
  太瘦了……真的抱起来才发觉秦敛大概只剩下骨头了,竹竿一样把手碍得生疼。
  " 有夫人的话,身体大概就会好起来。"
  前面带路的老人背影顿了顿,然后附和道:" 谢少说的是……等少爷娶了妻,就会好了。"
  上台阶时的抖动让怀里的人略微动了动,手在无意识下抓住了他的领口。
  谢启不自然的撇开头,他停在最后一格台阶上,再跨一步就是秦府了。
  这个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对他来说堪比噩梦的地方,如今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嘛,跟一道坎似的,轻轻一迈就可以过去。
  只要一迈就好了,所以……谢启,你到底在腿软个什么啊?
  " 呃,谢少?您进来啊……是太累了吗?"
  终于发现他没跟上来的老仆好是困惑的跑前来,生怕自家主人给人添了麻烦。
  "是少爷太重了吗?要不老奴还是叫人来好了……"
  "咳,不用了。"
  他只是需要点时间整理自己的心绪和软弱,当年那个会一直敲门的少年已经被时间磨的不成样子了,这样安慰着自己,谢启终于缓缓抬脚,踏了进去。
  距离上次来,已隔了整整十年。
  ――――――――
  其实入了朝会便生疏,那也是很自然的事,可是当年秦敛吝啬到连缓冲的时间都不肯给他。
  秦敛入的是户部,户部掌一切财政事宜,凭心而说,论升迁机会是比刑部的人要大上一些,至少从历届丞相出处就可推测一二。
  他在进了刑部后,还是忍不住日日跑去户部等人,像要等主人回家的小狗似的,引得当时户部的同僚们人人侧目,开始秦敛还是和他一同回去,过了几次后就以,'事务没有完成''今晚要去某位大人府上拜见'等等理由而搪塞过去,谢启全心全意的信任着秦敛,心思从没歪过,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虽然入朝后相处的时间没有以前多,但只要能呆在对方身边就已经很好,总体说来他把自己的心态位置都摆得很正,要求着实也不高。
  直到被人当面说出,' 我们还是少见为妙 '的话,他才顿悟过来好友已经不想要跟他在一起了,是不是自己断袖的秘密被秦敛发现了?当时的谢启是这么慌张猜测的。
  " 为……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
  如果是因为断袖的事,他可以改……因为不想被好友看不起,在平时的相处下也尽力控制自己的目光,只要能一直做朋友――那些见得光的坏毛病他都可以掩住的。
  "不是你的错,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有点距离,以后,还是少见面吧。"
  "阿敛,我――我――你别走――"
  他只是想做朋友而已,其他什么都不敢做奢想,为什么连这点愿望都要剥夺呢?
  "别天真了。" 最后秦敛拍了拍他的颤抖的肩头。
  "之承,这不是靠天真就可以生存下来的地方。"
  闭门羹吃多了,整个人性子也就冷了,对身边的同僚也抱着一种迁怒的敌意,什么人都不能相信了,连最好的挚友都可以弃自己而去,那还有什么人能值得信任。
  秦敛说的对,这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地方,他只有像蚕一样把自己裹起来,才是最安稳。
  "嗯?在想什么呢?"
  青年在情事过后把头支在他肩膀上,与他对视,笑着用手指摇动他的下巴:" 怎么了?又一脸苦相。"
  "你说,别人寿辰要送什么东西最适合呢?"
  樊林打了个哈欠,躺回床边:" 那要看什么人了,这点事有什么好苦恼的啊。"闭眼了一会青年忽然唰的睁开眼," 是秦相?"
  他沉默当作回应。
  " 那就送玉吧,稳当不出错,我给你找玉匠,你不是不爱去这些场合的吗?"
  青年最后一句语调有些奇怪,谢启知道樊秦两家关系不是一般复杂,就打马虎眼,回答:" 是不喜欢去……这次听说公主也要来,皇上的面子不能不买……"
  " 这样啊。"青年拖长了尾音,翻了个身,用手指扯他的发梢:" 上次去我爹那里明明还很勉强的样子。"
  " 咳,小气也要有个度啊,樊将军。" 他好笑起来:" 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谢启,春天快来了啊。"
  樊林从后面抱着他,絮叨道:" 这种鬼天气骑马都不方便,真是够讨厌。"
  他觉得呆在府里烤火就很舒服了,根本想不通武人的癖好。
  "前几天跟人去打猎,什么都没打到。" 樊林抱怨。
  " 这种天气就好好呆在府上吧……"
  "这样好了,等过些时候我们就去踏春吧。" 青年转向他,朝他笑道,"老在你府上混也不是办法, 京城旁边还有很多风景不错的地方,你没去过吧?"
  "没……"
  "你府上的厨子做来做去都是那几道菜,西山那里的龙井虾仁,万家酒楼的烤鸭,唐家的小笼包……" 青年如数家珍的说着各色佳肴," 这些都很有特色,下次顺便也一起去好了。"
  他一知半解的点着头,原来京城是这么卧虎藏龙啊,他一向是两点一线生活规律,哪里会知道那么多五光十色的生活。
  "真是的,我真怀疑你到底在京城有没有好好看过。" 樊林好气的揉他的头发," 闷葫芦。"
  "我正事多而已……"
  外头天气寒冷,他手脚冰凉,就算缩在棉被里还是冷得睡不着,青年把他的双手按在自己心口上,反复烙了几次," 睡不着就靠过来点。"
  谢启含糊应着,青年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投怀送抱,只好自己把人翻了过来然后圈在怀里。
  源源不断的热气就传了过来,谢启悄悄满足叹气,年轻真好啊……全身就跟火炉似的,要是整个冬天都可以这样就好了。
  "刚才是不是弄疼了? " 樊林的手放在他腰上," 疼的话就说,我带了止疼的油过来……"
  "没,也没什么。"
  " 还是揉揉好了,前天上朝时我看你腰都快直不起了。"
  樊林要下床去拿药酒,谢启急忙拉住对方,咳了几声:" 真的不用了。"
  "你啊。" 青年给他盖好被子,拨拨他额前湿发,一脸无奈的样子," 你老跟我客气那么多做什么。"
  "……" 谢启脸上热气滚滚。
  " 害羞也要限度啊,谢启。" 樊林隔着棉被抱了抱他," 我要回府了,晚上别踢被子。"
  要走了啊……谢启赶快侧个身子,避开面对面,"哦,好,一路小心。"
  ����,是穿衣服的声音。
  "药酒我放你书桌上了,有空记得擦。 "
  樊林走前认真叮嘱了他要擦药的事才离开,门在砰的一声关上后,谢启就立刻起身,等推开窗户后已经不见青年的影子了,只有白皑皑一片上印着些许月色,很快连脚印都被掩埋了。
  凉气从地板传进赤足里,谢启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急忙窝回尚有青年余温的床上。
  药酒瓶捏在手心里,谢启回想着刚才的画面。
  如果自己开口让青年留下,不知道会有什么效果?
  但开这个口真的太难了,语调一个把握不好就成了他厚脸皮要留人似的,不行不行,而且被拒绝的话,脸也不知道往哪里搁,自讨没趣的事……还是罢了。
  虽然是这么想的,可,可真的好冷啊……
  吠吼第十六声
  殿外飞雪,谢启一边搓着冻僵了的双手,一边沿着黑色琉璃瓦的走廊往宫外走去。
  在看到迎面而来的人后,他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后退,行礼:" 丞相大人。"
  秦敛为内阁首辅,跟在他后面的大人们皆为群辅,这一路浩浩荡荡,猜也猜的出是从皇上的御书房里出来。
  男人向来冷淡的视线停在他脸上,不急不缓道:" 谢大人,昨日我让家仆送上的请帖,不知道你收到没有。"
  这,这纯粹是在威胁他吧?当着那么多同僚,他能说半个不字么?
  他微微弯着身子以表示自己的赤胆诚心,去,怎么不去,就算水淹京师他都一定漂过去,就算他挺尸了,也要必学水上跳。
  " 收到了,谢丞相大人关心。"
  大概是他的语气还欠缺点热度,惹的旁边一位年轻俊才冷哼一声," 不识抬举。"
  秦敛也听到了这不屑的哼声,睇向对方:" 齐大人有意见?"
  " 咳……没有。"
  " 之承,那我就等你来了。" 这样说完,就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没有多余的表情和神态,只是状似随意的往他弯着的脊背上轻轻拍了拍。
  不由自主的就觉得鼻腔难以呼吸起来。
  他以前跟秦敛说过,男人汉大丈夫就是要直起腰骨做人,上跪国君下跪高堂,除非真心佩服,他才不会轻易弯腰。
  年轻人总有会天真的豪言壮语,可他怎么觉得,秦敛还可能,大概记得他当初说的话呢。
  樊林介绍来的玉匠果然手艺精湛,椭圆形砚池四面浮雕山水人物, 用黑黄檀木镶嵌,流光四溢,线条简洁优美,虽然送玉屏玉如意更现身份,可他知道秦敛闲时爱练书法,送这个还比较实用些――
  且慢,他送那么实用的做什么?要是秦敛每次一看到这砚台就想起他的脸,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失策,真是失策啊。
  谢启抱着寿礼站在秦府门前,心中有苦难以明说,有泪无法直流,唯有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 谢――咳,谢大人!"
  手臂从后面被人拖住,他猛然回头一瞧,嘴角忍不住就挑开了。
  " 樊小将军,好巧啊。"
  青年喘了几口粗气,自己随意整整衣衫,没好气的抱怨:" 好巧个什么啊,我先去你府上找你,你家小厮又说你刚刚走了,我骑着马追了几条街――你说巧不巧?"
  "你,你找我做什么,不是说好秦府碰头的吗?"
  谢启,你是有城府的人,只是听到这种程度的话就心花怒放,那实在太掉价了……
  "你啊,傻乐个什么。"
  趁着周围没人注意,樊林偷偷扯住他的耳朵,坏心眼质问:" 有什么好乐的?我也要听。"
  " 我没有乐。" 他使劲控制自己上扬的嘴角。
  青年腾出手去搔他的腰,谢启最怕痒,急忙跳开,瞪眼制止樊林:" 你别过来。"
  " 说不说啊?谢大人。"
  " 据说公主天姿国色美艳动人倾国倾城能见上一面我觉得非常荣幸。"
  他大气不喘,只是脸泛起红色。
  所幸这儿灯火不足,青年看不到他的窘迫。
  樊林不以为意的哼了声," 能有什么好看的,不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满大街都是女人啊,有什么好看的,等等,谢启,你不是对女人不行吗?"
  这,这是什么逻辑,他谢启虽是断袖,可也是有自尊有高度的断袖,不行这个词简直就是侮辱他的男性尊严。
  " 樊小将军,如果你很欣赏一个花瓶,你是不是也代表你必须要对花瓶'很行'?"
  "……" 青年吃瘪了,不过很快恢复神采,促狭地眨眼:"我对花瓶行不行,谢大人清楚就好。"
  不怕真流氓,就怕假卫道,他算是彻底领教到了。
  庆民风向来开放,未出阁的姑娘能在未来夫君府操持事务上也不算什么大事……况且这姑娘还是皇上亲封的公主,就算这心操错了,旁人也只能说,操的好啊操的妙啊。
  所以,到底是哪个不长心眼的家伙把他的位置安排在这里的呢?
  谢启耳听八方,视线左右暗瞟,好一个前后受敌四面楚歌,敢情坐在他周边的都跟他有那么点不大不小的过节,这么受关注显眼的位置真的跟他的做人原则大相径庭啊。
  唯一让他可以窃喜的是樊林的席位就在他右手边。
  能在大庭广众坐下一起,着实让他有点……嗯,暗自暗喜。
  " 不是想看公主吗?好像已经来了。 " 樊林目光也随着众人移到一边,轻声说道。
  青年虽是武将,可模样生的好,所以无论是正装还是盔甲都好看的很,繁丽华美的宽袖锦袍穿在青年身上就硬是比别人多了几分潇洒峻拔,这种美好的身型,绝不是一般般的软绵书生能练出来的啊。
  一时入神,竟连今天的寿星公出场谢启都没注意到。
  直到一帮同僚们流水似的涌到秦敛那儿,他才后知后觉的啊了声," 秦相来了啊。"
  樊林收回视线,端起酒杯抿了口,语气轻视:" 不过靠女人联姻上位而已。"
  谢启一愣,这个,樊家和秦敛暂时还没太大瓜葛吧?难道有什么上了台面的恩仇录他没有了解到?
  " 他就算不娶公主,也照样是秦敛。" 虽然心理复杂的很,谢启还是感叹了一句:" 天下谁人不识君,当今朝廷,除了他,谁担的起这句话。"
  青年不赞同似的啧了一声,换了个更加随意的姿势。
  " 樊家太老爷如果还在,又另当别论。"
  言下之意,樊家多靠祖上庇护,如果青年不多加努力,这光环只怕续不了太久。
  樊林瞥了他一眼,口气一下子也变糟糕起来,总之很是自暴自弃," 好了好了,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靠祖宗吃饭的纨绔子弟。"
  没有啊……他只是想提醒顺便激励他而已。
  "投胎也要看技术的。" 青年忽然回视他,短促一笑,眼眸有星光在荡:" 谢启,这说明我会投会抢啊。"
  他呼吸一松," 是,是,这也是本事来的。"
  慢慢的,樊林似乎适应了他讲话的方式,也不会像刚认识时一样,动不动就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口头之争就发少爷脾气。
  那边,人群渐渐松动开来,他见着了秦敛和跟在男人旁边的公主。
  秦府寒梅正浓,斜枝悬冰,疏影就横斜在冷池凝波上,笼中灯火沉浮着暗香,在逆风来临的时候就一股脑朝来人的方向飘了过去。
  秦敛性子历来偏冷不喜热闹的颜色,今日一身红色厚袍,袖口描上了金边,清正雅丽,身旁的公主虽容姿艳美,可坏在长裙用色过于浓烈,佩饰过多又繁琐,倒和秦敛的气质不相搭了。
  除此之外,这已是毫无瑕疵的佳偶啊。
  隔壁青年也随即调整了自己一开始颇为随意的站姿,轻轻放下酒杯,微微紧绷的肩部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线条。
  " 谢大人,樊将军。 " 秦敛朝他们举杯,嘴角浮着的笑意就跟梅花香似的,只怕嗅大力点就没了,飘渺不定。
  " 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身边的公主俏脸皱了皱,大胆的挽起秦敛的手臂,俏生生问:" 哪有什么不周的地方,你呀,好歹也要相信我一回嘛。"
  谢启鸡皮微起,同时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寒战。
  女人什么的,他果然没有尝试的欲望,自己这种脾气,别说哄人开心,如果不是自己喜欢的,就连最基本的忍耐他都会做不到。
  他见秦敛眼波不动,只是用另一只手暗暗拍了拍公主的手背,以示安抚。
  " 樊哥哥,你说啊,这寿宴办的如何?"
  对了,据说公主和樊家私交极好,这声樊哥哥也算不上临时套近乎,只是这声声媚入骨,真叫他这个断袖吃不消啊。
  青年倒受的住,温声道:" 办的是好,比我爹那场还好上许多。"
  过节!秦樊两家绝对有过节!谢启掩垂在长袖里的手指动了动,碰上青年的手。
  年轻人,当忍则忍啊。
  就算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回被窝里就当屁放掉就好,何必在人家寿宴上摆臭脾气呢。
  不过秦敛这种人,肚子里跟运河似的浮着船,还是船杆子都碰不到底的那种。绝不会跟樊林这种年纪的大少爷在言语上计较太多。
  清正稳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敢当,等樊老将军六十大寿时想必樊府会更加让人期待,芸印,你别让谢大人看笑话了。"
  最后那句话是对公主说的,再娇惯的人在秦敛面前都要懂得收敛,公主讪讪收回自己的手,"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 之承,那笔筒我很喜欢,你有心了。"
  谢启清了清喉咙," 秦相您喜欢就好。"
  秦敛神色坦然回道:" 你送的东西一向最合我心。" 言罢,视线停在他头顶," 合心的东西,自然要好好保管的。"
  他冷汗猛出,只想提袖擦擦,这对新人,真是一个塞过一个的如狼似虎啊。
  " 秦相……说的有理。"
  青年显然不知道他和秦敛之间的旧情旧怨,他立刻感觉到侧边脸颊上迎来的阵阵疑惑的目光,这就算了,秦敛直视着他的力度简直烫得他心头发麻。
  "咦,说起来,谢大人您和随风是一届科考的,那个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了吗?"
  公主听着听着就来了兴致,知趣盎然的眨着美眸,不怕生的瞧着他。
  谢启支吾了,半天愣是吐不出一个字。
  " 说起来,我当年是什么样子,之承大概还记得吧?" 一旁的男人风轻云淡且不着痕迹的煽风点火:" 毕竟自己看自己,还是没有旁人来的精准。"
  公主拍着玉掌,露出娇憨可爱的神情," 是啊是啊,我好想听听呢,樊哥哥,你也劝劝谢大人,我真的好想知道啊。"
  樊林微笑道:" 一个大姑娘,怎么也不知道害臊。"
  所以,一个大男人,又怎么可以害臊呢,可是面对三方会师,他真的是说不出半点关于秦敛的旧事来。
  他的不配合似乎逐渐让空气也凝起了薄霜,公主也因为他摆出来的冷眼肃面而不自觉的退后一步。
  大概是因为长时间的冷场和他的不妥协,年纪只有十六的公主脸顿时黑了下来,瘪着嘴就一甩流云长袖跑开了。
  其实……他的任性好像和这位娇纵的公主已经不相上下了。
  秦敛脸色不变,朝他们拱拱手,几分歉意:"芸印不识大体,让两位见笑了。"
  一旁的青年目光追随着公主的背影,语气颇为维护: "芸印不过真性情而已,秦相这样说也太严苛了点。"
  在秦敛离开后,身边的青年这才忍耐不住了,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臂,语气微动:" 就算是应付也讲一点啊,谢启,你真是……"
  谢启暗甩开青年的手,颤颤的手赶紧抓住桌上酒壶,因为力道不够平稳导致杯中酒水外溢,洒在桌面湿成一小块不规则的暗色。
  " 我都忘了,你让我讲什么。"
  他还是一脸固执的表情,声音低闷,俊脸可刮霜,阴沉到家。
  " 你和他当年不是一起中举的吗?"
  " 那又怎么样?" 谢启茫然抬起眼后,冷笑道:" 就算义结金兰约定什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日死的兄弟过了奈何桥也谁都不记得谁了。"
  "……"
  " 入了畜生道的和进了神仙圈的,你说能一样吗?"
  因为两人座位靠得近,不需要偏头就可以听到对方的话,在已经开始热闹的寿宴上这种音量是不会被旁人听到的。
  " 那是你太不上道了,谢启。"
  樊林声音虽低,还是透着股干净爽朗,不以为然的口吻里带着轻年人特有的傲慢," 是你自己不愿意我帮你,只要你开口――秦敛能娶公主给自己添砝码,你也不见得是一无所有。"
  手指一根根交握了起来,热度交汇的地方出奇的发烫。
  "我会帮你的,谢启。"
  杯中的琥珀酒色里倒影着自己模糊不清的影子,谢启阵阵看了一会,一口喝尽:" 不用。"
  樊林也没对这个预料之中的答案多做劝解,只是回道:" 抱怨的是你,不愿意接受帮助的也是你,来来回回的这么迟疑耽误,你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啊?谢启。"
  其实樊林说的没错,是他的心态摆得太不正了。
  "你……你不是砝码。" 酒气冲上脸皮,谢启看着四周的人来人往,呼了口热气,喃喃又补充道:" 公主也不是秦敛的砝码。 "
  低下的手被握的更紧了,手指骨都要被扭断的那种。
  " 我知道了。"
  青年是这样笃定回答的。
  吠吼第十七声
  这晚上两人齐齐都阵亡在床上了。
  激战过后,不但两方都溃不成军了,连战场上都是血肉横飞且不见天日。
  " 樊林……去把火炉弄热点。"
  谢启用余力踢踢青年结识的小腿。
  樊林裹着被子,勉强探出头,黑瞳还乌湿着,脸颊两侧肌肤发红,一副吃饱喝足了就不想动弹的样子。
  " 你凑过来点就好了……抱紧点就不冷了。"
  满身是汗有什么好抱的啊,谢启继续踢:" 加碳,我冷。"
  青年干脆直接把他按在怀里,压住他,靠重量制胜:" 好困啊……抱抱就不冷了,来,抱抱……
  "你……"
  "睡着了就不冷了,乖,相信我。" 青年已经懒得动一根手指, 泪眼迷蒙下做出保证后头歪歪一偏,继续埋头苦睡。
  " 你今天在秦相那里,那么冲做什么?"
  青年搭耸着眼皮,语气软趴趴的:" 没事,看不惯而已。"
  "有什么看不惯的?" 他好奇。
  " 什么都看不惯。" 樊林口气带冲。
  " 你啊,就算不喜欢也要忍忍,到时候你真的带兵打仗就知道了,光有本事不行的,看人说人话,看鬼说鬼话,也算是大本事。"
  谢启一直都觉得,像自己这种死咬着硬骨头不放的傻瓜真的是不适合在朝堂上混,所以一直都不上不下的吊着,尚留一丝热气,不过还好,他要是不想当了,还可以拍拍屁股回乡去。
  但樊林是不行的啊,他生就生在大染缸里,再怎么避也是避不远的,如果这样,他宁愿一开始青年就是油滑的。
  历朝历代,骨头最硬的人,又有几个好下场的,不过是下场一个比一个凄惨而已。
  " 这种脾气,你爹看到会气死的。"
  樊林毫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无所谓道:" 行了吧,你还好意思说我,自己不也顶臭脸吗,公主都给你气走了。"
  "……"
  他也的确没有立场教训别人。
  " 你,你,你这人怎么都听不进好话……" 谢启心里颇有点郁郁委屈。
  " 听听听,怎么不听啊,你说的我都听,谢大人字字精准,小将哪敢不听啊……"
  油腔滑调的,他一听就知道樊林在跟他打哈哈,算了。
  谢启被樊林的身子压住,没法起身加炭火,还有,就算是冷死他也不会叫仆人进来的,绝对不要。
  "好重……"
  他嘟哝几句,不知道睡了多久,在惬意的睡梦中似乎听到有什么声响,就猛然睁开眼。
  烛光已经很暗了,樊林的脸侧在被褥间,被压住点褶印。
  他见青年嘴唇动了动。
  原来是说了梦话,谢启揉揉额头,把青年踢掉的被子又重新捡起来后,自己也昏沉沉的抱着暖和的被褥,傻看着还熟睡着的青年。
  只有在这种夜深人静,无人晓得的时候,他才敢微微吐出心声。
  "我喜欢你啊,臭小子。"
  樊林还沉沉闭眼酣睡,有些干燥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应该还是被梦魇困扰着。
  指腹在青年的唇间摩挲了一阵,然后弯下腰在青年发干的唇间边亲了一下。
  " 混球,别再踢被子了。"
  火热的表达从来不在谢启的能力范围之内,他只会晚上定时起来一次次帮青年掖好被子,如果爱意能在这种静谧的夜晚里一直延续下去就好了,就像他所擅长的坚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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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启开始为计划之中的踏春暗自欣喜起来,就像孩童盼望着过年时候可以得到新衣裳和红包一样,每日掐着手指数日子,无聊之际就枕着手臂,看刑部大院外那几颗歪脖子树上的枝丫开始冰雪渐融,然后抽新枝,发嫩芽。
  再然后,春天也来了。
  去踏春的日子是他的生辰,过了今天他就三十有一,按常理来说,已经是灰色可拘的年纪了。
  大概是天气的回暖,他上司的身体又似乎好转了些,于是就把之前辞官回乡养老的打算又给收回去了。
  同僚们表面不说什么,私底下大概已经慰问了老人家祖宗八代了。
  这事谢启听过就算,既没去送礼恭贺,也没对上司说上半句恭维的话。
  " 欧阳大人,您早。"
  他中气颇足,一切如常的朝上司打招呼,老人家直了直已经驼了的背,眯着眼打量他,语似调侃:" 之承啊,你最近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是喜事将近吗?"
  谢启咳了一声,一边收拾案台上的宗卷,一边应道:" 大概,大概快了。"
  上司摸着花白胡子,笑道:" 那好,那好,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如果还没提亲,老夫就替你做主了。"
  他脸皮抽抽,原来,上了年纪的人喜欢替人做媒的习惯并不是光女人才有的。
  " 还不到那步。" 谢启背对着上司,腼腆的耳尖发烫:" 多谢大人关心了。"
  " 哎,这么多人当中,也就你还没成亲了,当时老夫还是看着你进刑部的,这一眨眼啊……"
  大病初好的老人,又开始老生重谈了。
  "人啊,还是要有妻有子才圆满,听老夫一句话,有合适的就把亲事定下来吧,你年纪也过了,京城里贤淑漂亮好生养的姑娘明明多得很……"
  可好生养的姑娘对他来说百无一用,谢启嘀咕了一句:" 以前没对眼的。"
  好的他要不起,可差的他又瞧不起。
  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对眼的,他当然要小心珍惜,处处仔细,时时谨慎。
  " 所以,到时候下朝后我先回府换衣,你也先回府,我换好衣后立刻去朱雀门,你就先等半个时辰再出发,我从朱雀门绕到玄武然后出城,路上会有一个凉亭,我在那里留了暗号,你跟着暗号走就成了。"
  谢启用手指尖点上水,直接在饭桌上画了简易明了的地图,他总是怕自己和青年的关系被旁人发觉,这个时节踏春的人太多,他专门选了人迹稀少的地界,而且一路行程也仔细安排,避免同时被人瞧见。
  如此一来,则万无一失啊。
  青年手里夹着的筷子歪了歪,腊肉就顺势掉到桌上了。
  " 用不着这样吧……" 樊林苦笑起来:" 不就是踏春而已吗,暗号弄的跟做贼一样。"
  "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 放松一点,只是去玩玩就算一起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行,会落人口实。"
  樊林语塞了一阵,终于拜倒在他的眼神下,苦闷的埋头刨饭:" 随便你随便你,免得不顺你意又说我大少爷脾气,提前说啊,暗号别弄太小太复杂,我弄不明白你们那套。 "
  "放心――"他忽然注意到青年碗中菜色,就知道樊林坏癖又烦了,厉声喝道:" 吃点青菜,光吃肉是不行的。"
  满桌菜肴里只要有菜的竟然没有半点青年动过的痕迹。
  " 好苦的,不吃。 " 樊林一口就回绝,满脸厌恶的表情。
  "不好吃也要吃。"
  谢启动作粗鲁,直接夹了一大筷子进青年碗中:" 给我吃干净。"
  青年皱着眉头紧闭着嘴唇,如同面对深渊考验时的严峻表情让谢启好是无奈。
  普通百姓想在这个时节吃上新鲜的蔬菜还难得很呢,这种挑剔的习性到底要怎么适应军营的生活啊。
  樊林终于动了筷子,只把里面最嫩的菜心塞进嘴里,愤恨的很," 谢启,你�嗦死了。"
  " 多谢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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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炕上好暖和……你压我我压你……
  河蟹什么的……
  真是太让人难为情了……
  吠吼第十八声
  约定的时间已经快到了,但是马车被卡在了路上了。
  谢启的府邸和樊家并不是一条道上,于是下朝后两人眼神来了个交汇后出宫就各奔南北回府去换便装,街外人潮涌涌, 这个时段本不该那么繁忙的。
  他怕耽误了时间,便吩咐车夫去前前面看看到底是怎么了,如果实在不行他就步行回去,路程也并不算远。
  嗯,权当战前热身也好。
  派去打探的人在车外禀告:" 老爷,是前面有官兵把路给封上了,回府得要走其他路。"
  他眼眉一跳,奇道:" 无缘无故,封什么道呢?你再去问问。"
  "可是,可是老爷,那些官兵口紧的不行,怕是大事了。"
  奇了,今日朝堂上明明风平浪静,他也嗅不出什么不寻常的气味啊。
  谢启在片刻沉默后跳下马车,大步挤进人群里,还没走几步,前方的官衙就认出了他,小碎步跑到他面前,躬身道:" 谢大人您来的太是时候了――小的刚刚已经叫人去通知您――"
  他没耐住脾气,直接压低声音责问:" 怎么搞的?把路都封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面前的人左右四顾,才颤颤道:" 出大事了,谢大人――刚才秦相回府的时候就在这儿遇刺了!"
  谢启只当是周围太过嘈杂,自己耳朵开了小差," 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人急得拍大腿,腰间悬挂着的配搭也因为身体摇晃而摆动着,晃得他眼都发直。
  "秦相!刚才在这儿遇刺了!下官无能抓不到歹人,只好把路先封起来让这些人别乱声张,对了,谢大人您看现在怎么办?进宫禀告的人到现在都还没消息,下官真是没办法了啊…… "
  他刚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 整个人就像被重物猛击了一锤,话戛然而止后就陷入了阴沉的沈默里。
  " 秦相伤势……你清楚吗?"
  那人赶紧答:" 下官赶过来的时候秦相的护卫已经给秦相开始止血了,看样子没有性命之忧,已经在护送下回府了,但具体伤了哪里下官真的不知道,对了,歹人逃跑的方向是西边,谢大人您看?"
  呼吸,呼吸是要用鼻孔的,虽然心里清楚得很,却还是连吸气都觉得困难。
  " 兵部的人还没到?"
  "还没呢……"
  该死的,这种办事效率,他一定要在圣上面前狠狠参他们一本,堂堂天子脚下,怎么敢有人行刺当朝宰相!
  一定要狠参一本……一定要参,一定要参死他们,谢启愤恨不已的咒骂着,按捺着心中焦急,开始仔细询问在场人士当时的具体状况,在听完叙述后,他在脑海里慢慢搜索着刑部近几年放出来的犯人,不……找不到匹配的犯人,就算他不谙武艺,也知道能在这种情况下突出重围,踏云而去的人不是等闲之辈,凭兵部的那帮酒囊饭袋肯定是没法抓住歹人的。
  必须向陛下借精兵才行,这样下定主意,谢启朝着秦府的方向眯眼看了一会,狠狠一甩袖袍,踏上随手牵来的马匹,向皇宫的方向奔去。
  在京师里纵马,肯定是要受责罚的吧,当然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听到秦敛受伤就方寸大乱,这跟当年又有什么区别,果然骨子里的还留着的脾性怎么冲都冲不掉吗?
  都到这种地步了,脑海里竟然还会闪出,如果受伤的人是自己就好了,反正自己皮糙肉厚,受几剑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如果是自己就好了……
  风刮在眼角边,无端端的就很想落泪,但又无能为力,除了快点抓到犯人,自己真的一点用处都没有。
  大概以前,秦敛就是因为他的无能和碍手碍脚,才会远离他,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说不定他能改过,能把冲动和顽固都改过来。
  如果是当年的他,一定会为了秦敛把原则都放弃掉,没有底线的喜欢,可以把自尊都慢慢抹去。
  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的黑了,茫茫然的牵着马站在宫门,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才好。
  宫人提着灯笼给他引路,谢启只觉前方像鬼火一样,把视线都晃不清了。
  " 劳烦公公了,请回吧。 "
  "可是谢大人,这还下着雨呢,老奴替您找顶轿子吧?"
  大半个肩膀已经被细雨淋湿了,他望望天,看来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不必了。"
  雨果然渐渐的大了起来,说是春雨,但春意最阑珊,又是夜晚,就显得冷了。
  谢启负手漫步,身后牵着马,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等看清四周景物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秦府周围了。
  在宫里的时候,陛下已经派了御医来看过,说伤势并不算太严重,只要静心修养就可以复原,按理说这样也就算了,有惊无险的一场事,他也应该放下心,回自己府里好好钻研案子,这才是他该做的事。
  是这样想的,可真的要转身离开却没办法,夜雨蒙蒙间,他瞧见自己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人,也是牵着马,全身湿透,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是樊林,虽然视线不佳,但凭那个背影他就知道是谁。
  无言地抿起嘴,谢启迈过被雨水浸泡得湿滑的阶砌,鞋履早被浸湿了,寒意徘徊在脚心里,十分的不舒服。
  "樊林?" 他小心翼翼的,轻唤了一声。
  青年置若罔闻,仰高的头似乎盯着不远处秦府挂着的灯笼边上,目不转睛的,像宫门前伫立着的石狮子一样。
  他拉住青年的冻僵了的手,扯了一下," 樊林。"
  青年终于啊了一声,呆呆地低下头,还是一副飘忽彷徨根本找不到北的样子。
  " 跟我回家去,走。"
  谢启牵起青年的手,不再询问其他,用了自己所剩的力气想将青年一步步从这儿带走,青年就像他饲养的大狗一样,亦步亦趋地乖乖被他拉扯走了几步,一直沉默不语的人终于定在原地,任谢启怎么拉动也没办法。
  "我……我不回去,不回去。"
  谢启苦笑一声,看着樊林额间凌乱遮眼的黑发和里面空荡荡的眼,明明已经是完全成年男子的体魄了,骨子里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么英俊的容颜其实真不适合扭曲,他摸摸樊林的侧脸," 好,不回去也成,那你想去哪里呢?不早点回去的话,你爹也是会担心的,记得明早还要上朝。"
  如果樊林现在跟他回去,一切就跟昨天一样,是的,没有比这样更好的结果了。
  谢启是这么暗暗乞求的。
  可青年甩开了他的手,背脊如同绷得过紧的弓弦,猛然转身就要跑开,谢启心头一抽,再也顾不得其他大喊道:" 樊林!你给我站住!"
  " 你以为你现在能进去吗?别做梦了――这儿守着的都是皇上亲派的御林军!没有圣上的旨意谁也不能进去!你明不明白!"
  雨倾盆而下,再也不是刚才细雨牛毛的程度了,他的吼声绝对够有力度,直接就让青年刹住了脚步。
  对着青年的背,谢启继续厉声呵斥道:" 在做事之前好歹想一想自己的立场!想一想你们樊家的立场!"
  不想让青年过去……除了找这种理由,谢启想不到其他可以说出口的,比如说,好歹也为了他想一想吧。
  青年终于还是转了身来对着他,雨水就沿着樊林深邃俊朗的脸往下滑滴下来,当然,他不排除里面可能也有眼泪。
  " 可是我没办法了,谢启……" 樊林喃喃开口,手指都在颤抖,哪有平日半点风流倜傥,嘶哑又可怜的声音,都被雨都冲刷得不成样子," 我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
  "他就在里面,我想进去看看……"
  "就……看看而已。"
  他是谁,当然不是他谢启,他没那么大本事。
  随风,秦随风。
  那晚他就是被这两个字惊醒的,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了,就如同谢启心里最隐秘的警钟,半点也碰不得。
  所以当樊林在梦中深情款款吐出这两字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是要笑还是要哭,茫然了许久后,他决定忍耐。
  谢启在刑部十年,什么案子没见过,什么人没接触过,真情和假意并不难分,樊林待他是真心的,是真心想要对他好,这点毋庸置疑,只是他也一直都知道,青年心里最为挂念的,应该还有一个人。
  他只是天真的想,既然樊林不说出来,那就是有心要忘记,谁没有点过去呢?就是他谢启,也不是没碰过别人,甚至喜欢过别人。
  只要他努力点,对青年再好一点,等过些年,说不定青年心里头那个影子就可以消去,变成一滩蚊子血,一切都有可挽回的余地,只要他再努力一点。
  大概,天底下的人就是抱着他这种一相情愿的想法,才会生出那么多痴男怨女,惹出那么多风月旧债。
  半晌,他不再看樊林已经空荡荡的眼,径自垂低头,平声道:" 秦敛不是你能……期待的对象,樊林,听我一句劝,跟我回家。"
  秦敛的名字就像符咒一样,一下子让樊林清醒过来似的,青年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 眼里浮起几分清明,顿时慌张起来,结结巴巴道:" 谢――谢启,我,我不是……"
  "……" 暗自握拳,他等着青年的解释。
  " 对不起。" 像做错事的孩子,等着惩罚一样垂低头,他认识的高傲青年终于第一次向他低头认错了," 我好像控制不了自己了……谢启,对不起……"
  "我真是,太没用了……"
  这样丧气的哽咽起来,扭曲的不行的脸充满挫败和痛楚,自我厌恶到极点的样子。
  情字害人,真害人,好好的一个青年,都被折腾成这个样子了。
  就跟以前的他一样,只有一腔真情热血,自己觉得抛头颅洒热血了,殊不知别人可能还嫌弃的不得了。
  他装作满脸自若的走上前去,拍拍樊林的肩膀,僵硬开口道:" 都是男人嘛,我了解的,对不起我做什么,真是的……"
  可以的,谢启,只要声调再平缓温和一点,语气再冷静点,你就还是那个刀枪不入的酷吏,他在心里对自己重复道。
  " 年轻人,谁心里没有一两个挂念的,只是秦相不是那么容易动心的人,也不像我那么随便,你可要多努力啊。"
  微笑的说出这些话,淡定又慷慨,剧烈颤抖的手掩藏在宽袖中,旁人也看不出半点异样。
  " 都是男人间的慰藉而已,你不必太放在心上,以后大家都是朋友,只是你还是要收敛一起脾气,喜欢不是坏事,只是别让其他人抓到把柄,你爹在朝廷里和秦相……还是……总之,你好自为之吧。"
  做得很好,一切都没有破绽,做得很好啊,谢启。
  青年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 那我就先回府了,你要是想去探望,就明天再去吧。"
  说完后,他就转身走了,背脊挺得很直,比平时走的更有风度,忍住回头的冲动,只是耳朵一直保持着警觉,生怕漏了一些东西。
  可惜除了潇潇雨声,再无其他声音来留他了。
  虽然有想过这种结果,但真的面对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的忍耐太不够用了,差一点就在樊林面前显出软弱来。
  如果樊林心里住的是别人,他或许还有责骂的权利,但对方是秦敛,如果是秦敛的话,一切都可以说得通,而且理所当然。
  说白了,自己的大度也就是给自己找回点面子而已。
  像秦敛这种人,就算变成蚊子血,那也是一大滩,他花了十年都洗不掉,更别说樊林这种年纪的青年。
  谢启一抹脸上冰寒雨水,踉跄扶着街墙,喘了几口气后也什么力气都给抽走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叫不到人通知府里的人来接他。
  干脆就直接等天亮好了,谢启抱着头蹲在墙角边,隐约就听到不远处传来数人的脚步声,夹杂着'大人,就是他吗'的询问。
  还来不及抬头就眼前一黑,似是被类似麻袋一样的东西套住头,他心里一惊,试图挣扎,就被狠狠的一棍袭来,正中头部,一下子眼冒金星,鼻间热血涌出,疼得他再也无法弹动。
  仇家吧……但是他仇家太多,一下子还真想不出来是谁。
  单方面的拳打脚踢似乎让行凶的人更加惬意,杂乱声中谢启听见了对方喊出了'往死里打的'的命令,不算熟悉,但也一定听过,到底是在哪里听见的呢……
  哦,是他认识樊林的那个夜晚,在寻南馆里碰到的翰林院张大人。
  最近这位大人被免职在家,原因涉嫌受贿和结党营私,旨是圣上下的,案子却是他办的,到头来人家还是把气撒到了他头上。
  或许这种死法才合乎他酷吏的坏名头。
  破了那么多案子,洗刷了那么多冤情,为什么没人愿意对他道声感谢呢?老是记着他坏的地方做什么呢。
  "往死里他!就是因为他,就是因为他……"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楚了,但是打手们却停住了,嘟哝着不能闹出人命,说好开始只是教训一下而已,这样内部就闹起矛盾,不久后有人过来愤愤踹了他几脚后,就匆忙离去。
  樊林,樊林啊……
  不知道那个傻小子会不会真的夜闯丞相府,到时候要怎么保他呢?总之……不要受伤就好了,说樊林有哪里特别好的地方,其实也没有,皮相是好,可他见过的美人也不少,性子也冲动,少爷脾气大,连吃个饭也挑三拣四的……
  有那么多的缺点,可还是舍不得放手。
  樊林对他也是真心的,除了不是真心相爱,其他都是真的。
  从麻袋里爬出来一半身子倒在水坑里,血水和水混在一起,实在太狼狈了,谢启一脸无所谓的咳出几口血痰,直接趴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想回家,不是京城这个,没混出头也想回去了……如果是爹的话,是不会计较他的无用和固执的,他也可以是别人心里第一顺位最重要的人啊。
  有田有钱还有爹,只要回去就好了,不必像现在这样辛苦,也根本不会在家乡受到现在这种待遇。
  很久很久后,就在他几乎昏睡过去的时候,有人朝他这里走了过来,他抬不起头,只瞧见一双做工精细的靴子停在理他不远的水坑边上。
  谢启猛然伸手抓紧那人的腿,昏头昏脑的就叫了出来:" 你……你来接我回家了?"
  到这个时候,还幻想着来的人如果是樊林就好了。
  靴子的主人当然没说话,不过也没将他踢走,任由谢启扯着腿。
  "那,请我喝杯酒如何?"
  谢启厚着脸皮,哑声笑问。
  " 如果是薄酒一杯本王还是请的起,不过,你还有力气站起来?"
  清透的男声带着调侃,笑答。
  "有人愿意请,那我…… 自然是……站得起。"
  吠吼第十九声
  宿醉后免不了头疼欲裂,谢启在清醒后直挺挺躺在床榻上,实在是口干的不行了,便翻身下了床。
  身上都是干净的新衣物,昨晚的颓废肮脏都全数没了踪影,背部腰间的淤肿也可以被遮盖住,唯有镜中那张脸,惨淡的都让他不忍再看。
  " 哟,谢大人醒啦?本王还想着要不要找个美人来叫叫你呢。"
  略显轻佻的男声从门口传来,谢启阴着脸把毛巾扔进盆中,转头一看,进来的男人凤眼长眉,乌发垂腰,明明是极好的风流相貌,偏偏就被那眉目间的吊儿郎当给破坏了。
  他的视线飘到对方腰间的佩饰处," 湘王殿下,昨晚叨唠了。"
  "哦,无妨无妨,路见不平本王自当要拔刀相助的,而且谢大人死活都要扯着本王的腿,本王又怎么可能抛下谢大人一个人来寻欢呢?"
  "所以说,这里是?" 谢启揉揉额间。
  湘王露出灿烂的笑脸:" 南馆啊,谢大人你看这房是不是风景特别开阔别致?本王可是花了大价钱包了整年的呢。"
  说完还动作夸张的推开窗户,暴雨后的阳光最是清透,窗外是一片盈盈泛绿的湖水,宁静祥和,风流别致,哪有昨晚记忆里残留着的荒凉惨痛。
  谢启默默看了眼旁边的人,如果说朝中能和他谢启的臭名声相提并论的,湘王真的是当之无愧的,他谢启可吓恶徒,湘王就……堪比艳鬼,其所到之处,就是良家男子受难之时,在谢启眼里,湘王堪称天下第一断袖,不仅断的理直气壮,还光明正大。
  这个不误正事的一个闲散风流王爷,昨晚他是怎么碰到的呢?
  记忆慢慢逆回,包括自己一壶壶灌酒的情景也逐渐清晰起来。
  " 哎,本王没想到啊,谢大人原来还真是如此痴情的人,就不知道让谢大人如此牵肠挂肚朝朝暮暮的是哪家佳人呢?"
  湘王笑得油滑,十分八卦的嘴脸。
  谢启想了想,答道:" 昨晚在下喝醉了,都没告诉王爷你,王爷觉得在下清醒的时候还会说吗?"
  " 枉费本王昨晚浪费良辰美景给谢大人当解语花,没想到却换来这种下场。" 湘王折扇一开,做凄惨状," 本王还想着,是朝中哪位大臣有如此本领,把谢大人迷成这般。"
  谢启嘴角一抽搐,他忘了这湘王就是一断袖大家,自己这点癖好怎么会逃过,于是也不做掩饰,颇轻松答道:" 那王爷觉得是哪位?"
  湘王眉头一簇,还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哎哎,我大庆朝中如花美玉多如牛毛,谢大人真真是在难为本王啊。"
  "……"
  "其实谢大人不必如此气垒。" 湘王径自坐下后,端起茶杯,慢条斯理以过来人语气说道:" 这事本王经历的太多了,实在挨不过就蒙头睡几天――说到底人和衣裳有什么区别呢?再喜欢的衣裳也有穿腻的一天,情伤就跟衣裳上的补丁一样,你越是想去补救就越是难看,自己别扭,别人看着也难受,你又不是没本事,倒不如换上一件,皆大欢喜啊。"
  "……"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听本王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呢?"
  这个道理其实也是对的,谢启心头明白,做人就是要潇洒点,别人心头装的不是你这个人,你磨也磨不出个名堂出来。
  可有句话不也叫做……铁杵磨成针吗?
  湘王和他在这之前,是几乎没有任何交集的,大概都算的上是臭味相投的同好,而且在彼此并没有利益交际,就一下子放松起来。
  " 不甘心,又不是完全不合身,说不定……过些时候就习惯了,好不容易遇上称心的,还是……有点不甘心。"
  樊林对他又不是完全没感觉,说没感情那肯定是骗人的,两人在一起厮混了大半年,他在为樊林努力改着自己别扭怪闷的脾气,但樊林也并不是没有为自己改进过那大少爷脾气,情人间会有的他们都有,甜蜜争吵,相互体谅改变,还缺什么呢?
  如果只是火候的话,只要有点时间,不就可以水到渠成了吗?
  反正……秦敛是绝对不会给樊林任何可以期待的东西,唯一能给的大概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美梦和愿景,加上年轻人一往无前的执着,不到头破血流绝不甘心。
  "本王知道你不甘心,昨夜谢大人已经揪着本王的衣服说了很多次了。" 湘王托腮眯眼,"那本王就好人做到底吧,要把人留在身边办法多的是,就看你敢不敢用,舍不舍的下本而已,只要敢想,就能上 。"
  面对湘王的得意洋洋,谢启脸皮一颤," 没到那步,我觉得还是有机会的,如果没机会……就再说吧。"
  失神间,陌生的熏香气迎面袭来,湘王俊美带笑的脸就径自凑了上来,手搭在他肩膀上,道:" 没想到谢大人如此心慈手软,本王之前竟然走眼了……谢大人心里挂念的人,不知和本王比,如何呢?"
  言罢,还暗示似的,加大了捏在他肩膀上的力道。
  谢启不动如山,直截了当:" 行,不过我只在上头。"
  暧昧放着的手马上在这句话后就徒然松开了,湘王直起身子,退到三丈之外,啧啧摇头," 谢大人,何必执迷不悟呢。"
  执迷不悟是他的改不了的脾气,谢启以前总是觉得,再坚持一下或者再忍耐一下,或许就可以有转机,说不定就可以柳暗花明呢?只要再等等而已,他又不是等不起。
  如果……樊林可以别那么固执就好了。
  年纪越大,就越容易妥协,最近甚至会浮现出自己娶亲的画面,如果是尚书大人的话,还是可以给他介绍很不错的姑娘的吧。
  这一次,谢启真不知道自己能再死守多久。
  ――――――――――――――――――――――
  脸上的伤有幸成了上朝前同僚们的谈资,并且连圣上也不改趣意地询问他:" 爱卿啊,你家夫人是不是也太霸道了点啊? "
  金殿上气氛一下子就松了下来,文武百官似是配合好一样,因为皇帝陛下一句笑谈而跟着笑起来。
  谢启躬身,平声道:" 启禀皇上,微臣尚未婚娶。"
  高坐皇位的人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道:" 寡人知道谢大人府中无女眷,只是啊,京城如此不安稳,这让寡人如何在宫中安心?前日是寡人的丞相被人刺伤,今天又轮到了谢侍郎,众位爱卿觉得,寡人的京师已经乱到这种程度了吗?"
  圣上震怒,百官下跪,谢启当然也配合着节奏,叩首谢罪,并请皇上息怒。
  昨晚被人狠踹过的地方似是又裂了开来,疼得谢启眼角猛抽。
  "五军都督,今日下朝后,自己去刑部领罪,明白吗?"
  就连发怒时都是雍容矜贵的温和的语气让谢启背脊紧了紧。
  他效忠着值得效忠的人,为人臣者,这已是最大的荣幸。
  你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呢?
  所以,樊林的缺席只是小小的遗憾而已,他瞧向武将那列,只有樊老将军依旧英姿威猛却同样焦躁不安的背影。
  " 樊爱卿,你家公子今日又去哪里风流了?寡人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不清不淡的一句话立刻使得樊将军出列谢罪,语气十分之恨铁不成钢,似乎有把独子分尸并弃尸荒野的冲动。
  " 回禀陛下,犬子今日…… "
  樊将军话语还没说全,就被圣上一声笑打断了,格外的宽容大度:" 年轻人嘛,逍遥忘了时间也是可以体谅的,只是最近京师如此不太平,樊将军你啊,也要给他提个醒,别玩伤了身子,误了正事。"
  看樊老将军眉头上方一直紧绷着的线条,谢启就能推测出昨夜樊林并没回将军府,甚至现在樊将军也不知道青年的下落。
  为人父母的,哪会在儿女失踪后还神色坦然的呢,就像情人间,温存是一回事,相爱又是另外一回事,三五九等都分好了的,他谢启只是掀不起大浪的小石头而已,想变成愚公要移的那座山,不可能嘛。
  " 小福,你让人去将军府守一下,有消息就通知我。 "
  "好的, 那,那少爷您现在去哪里呢?晚上还回来吃饭吗?"
  " 要回来的,可能晚点……你早点睡不用等我,府里反正还有其他人。"
  谢小福比他过得好,有妻还有胖儿子,小福晚了回去,妻子和儿子都会等他,但他谢启回去晚了,除了小福,就再没有其他人会等待了。
  " 那不成,当然要等少爷回来我才能睡啊!"
  谢启苦笑一声,他等会要去丞相府调查这次的刺杀案,能不能早回,还难说。
  这桩案子不好办,比起之前办过的任何一件都难,难的不是查这事是谁做的,而是期间到底涉及到什么利益关系,光想到有可能出现的原因,都让谢启背脊发凉。
  " 谢大人,相爷刚换完药,就在湖边凉亭里,请跟奴才来。"
  秦府几经扩充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中央挖出来的湖里还建了一些亭台楼阁,夏天若在上面读书练字,一定十分惬意。
  秦敛坐在藤椅里,脸色白得似寒玉,没有任何血色的脸衬着散下来的黑发,黑白分明,异样的触目惊心。
  看他来了,秦敛换来小童收走手里端着的半碗汤药,慢慢朝他这个方向露出些微的笑意。
  "来了?随便坐就好。"
  谢启站姿似松,不动分毫,规规矩矩立在一边," 谢秦相,下官站着就好,今日秦相若是身体方便,下官想了解一下那日的情况。"
  秦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气色并不好的脸似乎有些恼意,语气也跟着寒了起来," 你的脸怎么弄成这样了――出了什么事?"
  罪魁祸首……纯粹就是罪魁祸首,秦敛就是魔障来的,他花了十年才看清这个事实,谢启心里死憋着一股恶气,冷道:" 下官脸如何不劳烦秦相关心,如果秦相有力气,请详细给下官说说那日的具体的情况,也好让下官早日破了这个案子。"
  那轮廓俊秀的脸并无尴尬,只是泰若自然回道:" 那好,只是你站那么远,要我怎么说?"
  因为受了剑伤而显得更加瘦弱的身子裹在皮裘里,声音比平日也轻弱了三分,加上湖中有风,就显得更加模糊了。
  不想再靠近了……只要一靠近心口就麻麻痛痛的,旧患新伤一起涌上来,任凭他脸上再木再僵,也撑不住了。
  嫉妒秦敛,以前的十分敬慕喜欢已经变成了三分嫉妒,虽然这种情绪太低劣,因为秦敛的确什么都没做,就只是高高在上,引着别人飞蛾扑火,有错么?
  秦敛受伤了,还是伤的温润如玉,伤成一副风景画似的,他谢启受伤了,就被嘲笑成落水狗一样,鼻青脸肿的。
  难怪能被樊林心心念念着,谢启认命起来,大步往秦敛的藤椅边一踏,力道重重," 好,秦相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没想到那人还得寸进尺,温温道:" 再近点。"
  "……" 谢启瞪眼。
  " 我只怕之承你听漏了什么,难回去交差而已。"
  吠吼滴二十声
  没想到那人还得寸进尺,温温道:" 再近点。"
  "……" 谢启瞪眼。
  " 我只怕之承你听漏了什么,难回去交差而已。"
  谢启深呼一口气,压抑不住冲动,猛地再踏进一步,弯腰直视上对方的眼眸,因为来的太突然,秦敛也不由自主的把身子往藤椅里靠了靠。
  发泄成功的舒爽感并没持续多久,谢启还没来得及起身,对方也顺势把手按在了他脸侧上。
  " 脸怎么了?"
  加重了语气,像是警示一般," 告诉我。"
  谢启脸红的发烫,急忙挥开秦敛的手,怒声道:" 就是路上不小心自己撞的,秦相这样满意了? "
  秦敛眼眸一沉,默不作声的从藤椅边的小桌上拿起一块鱼食,一点一点的扳开,再扔进湖中。
  锦鲤争食的声音在紧绷的环境中显得特别嘈杂,谢启撇开头不做声,因为私人情绪影响到办案的进度,不是他该干的事。
  可是秦敛现在明明就是在找他麻烦。
  好像以为他的烦恼不够多似的,光是樊林的去向他就已经很心烦意乱了。
  刚才为他引路的童子又小跑了过来,脆生生道:" 老爷,门口樊将军求见。"
  谢启整个人拔高了声量,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脱口而出:" 哪个樊将军?是樊大将军?"
  小童笑意盈盈:" 回谢大人,不是樊大将军,是樊家的少爷。"
  秦敛眼波不动,继续把鱼食投进湖中,只回了一句:" 不见。"
  " 是,奴才知道。"
  谢启急了,拦住要去赶人的仆人,冲秦敛大声喊道:" 等等,为什么不见?秦相――你――"
  秦敛忍耐到极限一样,把手中的鱼食狠狠扔到地上,全然不似以往的冷静自若,眼中带厉,一向轮廓俊秀的脸都似变得冷硬起来。
  " 谢启,在我的面前,就不准想别的人!"
  强硬又霸道并且已经到了咬牙切齿地步的语气让他头一懵,惶惶然就松开了童子的手臂,谢启退后一步,不假思索的就反驳:" 你凭什么啊――简直莫名其妙!"
  " 我的人我的地方,你说我凭什么!" 秦敛掐住他手腕,往自己怀里拽,谢启这个时候骨子里倔劲也涌了起来,两病号就在池子边上你扯我拉,周边仆人皆垂低了眼,一副清风过无痕,两眼不留物的样子。
  终究还是谢启的力气胜了一小筹,慌乱中腾出一只手,猛地朝秦敛肩膀推去,秦敛脸色一青,没稳住脚,整个人就往后狼狈退了好几步,手及时撑在了池子边上的石柱上,一时似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
  被推到的地方似乎有红晕渗出,渐渐染红了整个肩膀。
  谢启呼吸一紧,立刻走上前想去扶秦敛:" 你,你,你怎么了――"
  明明是秦敛自己发毛病,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显而易见这就是病人耍脾气,无理取闹!谢启给自己找了无数理由,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自责起来。
  按照秦敛惯有的态度,应该是风轻云淡的一笑,说些'很好''不需担心'这种客套话,然后皆大欢喜……
  可是秦敛这次拍开了他伸过去的手,啪的一声,谢启的手缩了缩,一下子没地方摆了。
  谁说宰相肚里很撑船的……他现在就在人家肚里撞礁沉船了。
  " 好,你想让我去见是不是?那就传,传――"
  最后那个音像撕裂喉咙说出来的,秦敛不瞧他一眼,眼角溢出的阴霾像冰刀一样,刷刷刺着周围,失控的秦敛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状态,陌生到让人畏惧。
  谢启差点忘了,能走到这步的人,又岂会是润泽无刃的佩剑。
  谁都带着面具,只是一个深过一个罢了。
  秦敛坐回了刚才的藤椅上,没有理会肩膀上渗出的血,只让童子再拿了件大衣来,披在身上掩住血痕。
  "还是……换下药吧……" 谢启这么劝到。
  继续拿起鱼食,肩膀上的伤似乎完全影响不到手抠鱼食的力道,撒进湖中泛起的涟漪也把秦敛眼里的暴怒给淡没了,除了脸色极差外再无其他异样,神色漠然发冷,好像刚才杀气腾腾的人已经被风吹走了。
  谢启用眼角偷偷瞄湖外的长廊,上面还没有人经过。
  " 秦相,先去换药比较妥当……" 他继续忍着全身酸疼,温言道。
  秦敛不言不语,发寒的眼锁在那些争夺鱼食的锦鲤间,薄唇微抿,好像他的关心都抵不过那些傻鱼似的。
  劝都劝了,还要他怎样哄啊!谢启恨恨把头扭开,闹脾气,谁不会。
  秦敛不就是仗着自己心软又念旧,才这样步步相逼吗。
  自己的在乎就是别人手里的砝码,被人捏着七寸的感觉就是这样的,进退不能,任人摆布。
  可惜秦敛现在再也不是他最要命的七寸了。
  谢启努力朝着长廊方向探着头,直到那一串串沾着污泥的脚印出现在他视线后,谢启才勉强扬了扬嘴角,暗暗给自己鼓了鼓气,做完思想工作,才正视那个衣衫破烂,满是脏泥到看不出神情的青年。
  还穿着昨夜他见过的那套衣衫,只是袖子一半都被挂扯没了,□出来的半边手臂也似被什么给刮破,红痕斑斑。
  这到底是……去哪里了?
  谢启目光晖晖,眨也不眨的视线让青年猛的刹住脚步,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 谢……谢大人。" 已经习惯直呼他名字的青年闪着舌头改口:" 你怎么在这?"
  谢启尚来不及回答,秦敛便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不轻不重叫了声:" 樊公子。"
  原跟谢启对着的视线立刻扯走了,语气都忽然紧张急促起来:" 是。"
  谢启暗自唾弃樊林,又不是军营点将当敢死队,用得着那么紧张慎重吗,在自己面前不是很能吹很能侃很能赖皮撒娇的吗,怎么一来这儿就局促成这个样子了。
  " 谢大人与我还有正事谈,樊公子若无其他要事,就请……"
  话已经说到这种份上了,连客套的'樊小将军'这个称谓也懒得用上了,谢启明白,在秦敛心里头,樊林的价值大概只是,樊公子而已,连小将军这样的虚名也没替樊林冠上。
  毕竟樊林只是受祖辈荫护,现在还无实权的虚名公子而已,谢启以前就无数次暗示过樊林,别太把自己的公子身份当回事,否则以后吃亏的时候,就知道疼了。
  在这么明显的婉拒面前,青年果然难堪起来,俊眉紧蹙,强忍住什么,低声道:" 叨扰了,我昨日听闻秦相您遇刺……今日只想过来看看,您的伤好些了吗?"
  说的好像顺路过来,装也要装的像点好不好,谢启掩盖在官袍下的手指愤怒抖了抖,难怪在秦敛寿宴的时候青年要摆出那副别扭的嘴脸,恶声恶气好像秦敛就是他眼中钉一样,其实回头想想就明白了。
  不就是得不到就装作不在乎吗,这招他谢启早就玩厌了。
  秦敛缓声道: " 多谢樊公子关心了,我身体还好,是外界传的太夸张了。"
  他不想插话,也无话可说,心里闷得慌,只好被晾在一边, 无论是樊林陌生的生涩拘礼还有秦敛管用的冷漠客套都不在他思考范围之类,管他屁事啊。
  一看就知道秦敛对樊林半点意思都没有,纯粹在应付,你一个大好青年,自尊自爱点行不行啊,非要守着秦敛做什么,被猪油蒙了眼么?看不出秦敛对你一点情谊都没有吗?
  " 我与谢大人还有案子要谈,樊公子若是愿意,不如就先进屋喝杯茶好了。"
  幸亏青年高傲的脾气还在,在吃鳖数次后,也没脸继续在这耗下去,只是拿出一块用破碎衣物包裹的结结实实的物件,打开后赫然就是一支小孩手臂大小的人参。
  谢启膛目结舌,这得要多少年月才长得出这么胖大的参啊,对了对了,前段时间京城都在传说京郊外的灵山上似乎出现了千年参王,但因为地势过于险峻,山顶又常年云雾缭绕,猛兽也多,想当采参人十分的困难,就算当朝太子为讨圣上欢心,连派高手过去都没法把这高岭之参给弄回来。
  哦,这野人当的也还不错嘛,有成效,谢启坏心眼多偷偷吸了几口参气,尝不到,多闻几口是不是也会延年益寿呢?
  " 这人参听说很管用,秦相若觉得有用就试试,权当养生也好。"
  青年一咬牙关,略带自弃的甩下话,转身就离去,在与谢启擦身而过的时候顿了顿,似是想说什么,却还是低下头。
  " 我先走了。" 似乎有点自暴自弃的意味在。
  谢启忙道:" 哦,哦好,樊将军走好。"
  秦敛世面比他见的多,就算面前摆着人家千辛万苦采回来的珍宝,眼里还是半点波动也没,甚至视线都没在那参上多做停留,这种轻视和淡漠让谢启觉得愤怒。
  把别人真心当什么啊,樊林……樊林那好的青年,还这么低三下四的过来探望送东西,这都是他谢启做梦也求不来的待遇。
  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以为理所当然呢。
  " 之承,这就是……你现在在意的对象?"
  " …… "
  " 眼光,好歹要放高一点。" 秦敛的语气是如此理所当然。
  谢启一直以为,以为自己有足够毅力来控制爱意,完全掩藏的话,就不会被任何人偷窥到,这样就不会被当作笑柄,也不会被人抓住尾巴。
  其实早就应该明白,这只是他一相情愿的掩耳盗铃而已。
  " 秦敛。" 谢启平下心绪,一字一句清晰道: " 没错,我就是特别在意他。"
  这其实就是承认自己是断袖了,以前想没不敢想,自己会在秦敛面前坦白这件事。
  可现如今坦然说出来,心情居然还是风平浪静的。
  秦敛面色忽沉,眼里墨色凝成霜。
  " 我眼光也得却就这样,不过这都干你什么事呢?为公,你虽官衔比我大, 可也不能直接让我做什么事,为私,你就更没权利来挑剔我的眼光。 "
  " 你这样子,就不觉得自己失风度吗? "
  来质疑他眼光不好,笑话,喜欢什么人,想对一个人好,心疼一个人,还管眼光什么事。
  理智是一回事,因为有理智所以会勒令自己控制自己的行为视线,可有时情爱于世人,就是脱缰的野马,你驾驭不住,只能丧命蹄下。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私事,跟秦敛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 所以秦相,现在可以谈谈案子了吗?"
  ――――――
  走出秦府的时候,外头已经书黄昏时分了,谢启没打算叫轿夫来,独自负手漫步回府。
  在出了秦府往右拐,他回府必经的那排石阶上坐着人,正在处理手臂上的伤口,手势熟练的将伤臂一圈圈包扎起来。
  谢启看着青年宽厚的背,心里头就有些茫茫然,这么作践自己有什么意思吗?
  " 你出来了?"
  青年把之前脸上的泥污都洗干净了,好歹看得见那张俊容,冲着他露牙笑笑:" 我等你好一阵了。"
  虽然笑的是很勉强,不过谢启也觉得心情略微亮堂了点,点点头:" 嗯,问完案子了。"
  " 那,一起回去吧,我有事跟你说。"
  两人都尴尬着,只是青年毕竟年轻,不会掩饰,表情多少都会显在脸庞上,而他面如冷铁,沉稳答了声, 好。
  " 你昨晚……跑去灵山了?"
  "哦……是。"
  "你的马呢?"
  "路上……跑死了。"
  谢启记得当时青年第一次来刑部门口等他的时候,就是牵着俊马的,那样子是如此丰神俊朗,早知道当时他就不要拒绝,骑一骑那匹青年珍爱的名马是何等滋味,现在看来恐怕是永远都没机会了。
  如果是之前打的火热的时候,他还不怎么敢和青年光明正大的并肩走,如今撕破了那层沙,反而磊落起来。
  " 谢启。" 青年讪讪叫了他名字。
  谢启镇定地,眼看前方,鼻子哼了一声:" 嗯?"
  青年看他一眼:" 之前的事,对不起啊。 "
  如果接受了对不起,就是弱势的一方了,他不想接受樊林的怜悯歉意,露出一个模糊的笑意: " 好说,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一切也就到此为止好了。"
  樊林却因为他冷漠的语调而怔住,迅速拉住他手腕," 你先别这样子,听我说……"
  被拉住的地方似有热气,惹得心也跟着乱了,连忙抽出来后,咳了一声:" 好,刚才是我语气不对,你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我洗耳恭听。"
  樊林有些脸红," 我不是有意要瞒你。"
  小子,你想瞒也瞒不了,谢启咧嘴笑了,他混刑部十年,没有人能瞒他什么。
  除非他心甘情愿。
  " 梁泷还活着的时候,一直叫我别死心眼,他说我是入了魔障,昏了头,应该爬出来好好清醒一下。"
  哦,那个断头的可怜人啊,谢启感叹,你说为什么明理的人都去的那么早呢。
  " 我知道自己没机会。" 樊林低哑着声音:" 他看不起我,我知道。"
  谢启一下子就心软了,他真的看不得樊林这么自轻自贱的样子。
  " 不喜欢也有很多理由,不一定是看不起,别胡思乱想了。" 谢启顿了顿,"而且你不是自己说过, 朝廷里还有比你樊将军更英俊的人吗?对自己,好歹有点自信吧。"
  樊林忽的就脸红了,别扭起来:" 开玩笑的,你别老记着。"
  谢启也想笑,他一方面觉得樊林是可怜兮兮的,一方面又觉得某处极不舒坦起来。
  " 被看不起了,所以来找我?嗯?"
  樊林哽了一下,像只落了难的哈巴狗似的,平时娇生惯养,现在被人猛地踹一脚,表情都是茫然的。
  " 既然对秦敛死心塌地,去南馆做什么?"
  本还想多发泄几句出口闷气的,但看到樊林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就觉得自己何必这样。
  到头来还是自己难受而已。
  " 我明白的,男人嘛,有需要也是很正常,刚才那话你别介意。"
  樊林的脸色却没有因为他给的台阶而变好,甚至更加铁青,捏在他手腕上的劲也猛的大起来:" 不是的…… "
  " 那天……是我第一次去。" 樊林急忙解释着:" 我虽然糊涂,但真的是第一次去。"
  哦,为秦敛守身如玉,这点倒比他强,值得称赞。
  "那天,皇上给秦相赐了婚。" 青年吞吞吐吐道出实情," 梁泷就把我拉到了那里,叫我去试试。"
  啊……原来那梁公子才是他孽缘的始作俑者依旧幕后推手,他了解。
  " 我喝了很多酒,可是不行,对着那些人没有一点感觉。"
  好啊,有节操是好事,说明还有一定选择的余地,像自己,已经是几乎到了没原则的饥不择食了。
  " 后来我瞧见你倒在那边。" 青年没了下文,长黑迷人的眼睫毛颤了颤。
  谢启摸摸下巴,神色有些复杂,对着其他人没感觉,对着他这个烂醉如泥的人就奋起勃发了?
  " 你很好,跟其他人都不同。"
  青年喃喃道:" 我也想试试,被人喜欢的感觉,我想,对你好的话……是不是可以多喜欢我一点。"
  " 傻小子,你成婚后就有妻子有儿女,谁都会喜欢你,尊重你,你何必呢。"
  不就是在秦敛那里伤了自尊,没有得到回报,因为从小都没受过什么挫折,所以遇到一点坎就灰心丧气,想另外找个可以回应他努力的人过日子,可以理解,谢启知道,这过日子没那么顺利的,谁心里没点疙瘩。
  上一段感情失败了,就会寻觅下一段,只是越寻寻觅觅就越冷冷清清,说白了,只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罢了。
  " 你……喜欢秦相哪里?什么时候的事?"
  青年就有点支支唔唔,还看了看他的脸色,才道:" 几年前,他来樊府拜访我爹的时候,我觉得他特别……总之就特别与众不同。"
  这话听得谢启嘴角一抽,几乎想笑。
  " 他跟京城其他王公贵族都不同,让人看了就忘不了,我……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他,可我不知道怎么去讨好他,你知道的,我脾气不算好,可他越对我冷淡,我就越是放不下,做什么都想着要怎么才能让他多看我几眼,每日上朝的时候我故意迟来,就想着如果能引起他注意就好。"
  "……"
  "谢启?"
  问这种问题干什么啊,不是自讨苦吃吗,可是不问心里又不舒坦,谢启苦笑一声,暗骂自己犯贱,幸好离他府邸不远了,他可以理直气壮叫青年先滚走了。
  樊林拉着他衣袖,眼神始终诚恳:" 我不想瞒你,你要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谁想听你的苦情史啊,无聊透顶,谢启加快脚步。
  后头扯着他袖子的青年也加快脚速,有点委屈的样子:" 你生气了?是你先问我的。"
  没错,是他问的,那又如何,他又没有保证听完不会生气,他就是小心眼小鼻子小耳朵怎么了?
  " 谢启……谢启,你走慢点,我脚疼。"
  樊林喘着粗气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两脚别扭的走路方式让谢启顿住脚,视线落到青年腿部。
  " 怎么了?脚怎么了?" 他厉声问。
  " 扭了,疼。"
  没有办法,只好把樊林扶进了自己府里,全身脏兮兮的实在有碍美观,他找了干净的衣服甩到青年身上,本来想更大力点的,可樊林那肿得老高的腿真叫他连发泄都没气力了。
  " 谢启,你脸怎么了?"
  本不想搭理樊林,但转念一想,太反常的话又似乎会显得自己很在乎。
  " 哦,小事来的,天太黑就摔了一跤。"
  " 没事,我这儿有药膏,你过来我给你擦。" 樊林专注的盯着他脸看了好一会,七手八脚的在自己脏衣物间找寻着什么。
  都过了那么久,才发现他脸上不对头,被忽视的感觉虽然难受,可一想到那也是理所当然的,谢启也只好逼着让自己释然," 不需要了,药膏我府上有很多。"
  " 不同的,这是我们祖传下来的,每回我爹抽完我,都是用这个。" 毫不起眼的古朴小瓶子,看起来就是用了很多年的旧物,樊林煞有其事地带着讨好的口气对他解释:" 外头药铺卖的都没有这好,你过来,我给你上。"
  谢启挪不开身子,任青年修长粗糙的手指沾着药膏,在自己脸颊上滑动。
  很是温柔的动作,他明明知道这就是青年对他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体贴了,可被这样漆黑又深情的眼珠子盯着,还是有种忍不住要流泪的冲动。
  肯为秦敛出生入死去灵山摘异宝,而给他的只是这瓶不知道用了多久的烂瓶子,早知道就狠心点拒绝就好了,那么丁点的体贴,已经满足不了他了。
  " 樊林,你听着……我不是在讲笑话,以后如果不是公事,就别来找我了,如果你还顾念一点旧情,就别把我牵扯到你们之间,我……最厌烦你们这种纠缠不清,做事不干不净的人。"
  想要更多,更多的温柔,如果没法,他干脆所有都不要了。
  吠吼第二十一声
  湘王约他去南倌玩乐小聚,谢启欣然前往,两人性格虽南辕北辙,但出奇的聊得来,好吧,说他们臭味相投也行。
  反正,有个能说话的朋友,已经是很好的事了。
  " 来啦?快坐快坐,今日本王给你找了个美人,就等你来尝鲜啦。"
  湘王搂着怀里的少年,朝他招手,笑意盈盈的脸容光焕发,跟他这张被事务累到毫无血色的脸,对比堪称鲜明。
  " 美人……在哪里?"
  谢启闷头给自己倒酒,扫视周围,湘王哈哈大笑:" 这不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吗?"
  接着财大气粗的拍拍手,然后那水晶制成的帘子慢慢被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掀开了。
  " 怎么样?这个喜欢吧?"
  谢启呛了声,问道:" 会弹曲子吗?"
  从帘里款款走出来的少年伏低身子," 会,不知爷想听什么呢?"
  " 那就先来首十面埋伏。"
  湘王气得脸红,直拿脚蹬他椅子:" 你是不是存心想倒本王胃口?本王好心好意给你物色人,你你你真不识好歹,快抱着人家回房间啊,本王银子都替你给了。"
  谢启啊了声,银子都给了啊,于是只好道:" 那就……再多弹几首好了。"
  " 喂喂谢启你……"
  " 我乏的很,要解困……"
  没日没夜的去审问嫌疑犯,精神怎么可能好的起来,每日以刑部为家,都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回府睡过安稳觉了。
  果然,忙碌是最好的情人,可以把你榨得干干净净,尸骨无存啊。
  " 算了,你们都下去,等会再来。" 湘王挥手把伺候的人都叫下去,等房间清净后,才凑近小声道:" 我说句实话,你那案子不好弄,实在不行……就糊弄一下算了,成无头案是最好不过的。"
  "……" 谢启抿了口酒,嗯了声。
  过了会,湘王没等到回应,便拍他肩膀:" 谢启,这事本王见得多,你听我话,不吃亏。"
  喝了几杯酒,头脑就还清晰了点,谢启拾起筷子,发觉肚中空荡,便狼吞虎咽的把桌上的菜色狂扫一顿,含糊道:" 我知道,这案子完后,我就打算辞官回乡了。"
  湘王怔住,"你说什么?"
  他吞下口中米饭," 辞官回乡,我折子都写好了。"
  " 你……傻了不成?等这案子完后?如果这案子你真结了,皇上必会给你加官的,你若那个时候辞官,两边都得罪,两手空空――谢启你想过没有,万一你惹到你惹不起的人怎么办?"
  湘王看他神色顽固,便继续劝道:" 好吧,就算你打定主意辞官,也别再那个时候,现在你随便编个病出来,本王帮你,让皇上放你回乡,怎么样?"
  " 等案子完了,再辞……我领着俸禄,就该给圣上分忧做事,半途而废实在不行。"
  有始有终是最好的,感情没法圆满,好歹在其他方面可以弥补,经他手上的案子,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都要这样明明白白的。
  " 你就这样辞官?那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怎么办?你甘心双手奉人?"
  " 不是我的,怎么奉。" 他继续刨饭吃,半刻不停:" 我是没机会了。"
  之前抱着的侥幸幻想已经被樊林的执着给敲了个粉碎。
  湘王急得拍自己大腿," 兄弟,什么叫没机会?实在不行就把人先上了,上着上着总有感情的嘛,明的不行就试试阴招,好吧,虽然你是脾气硬又没情趣这些都比本王差的远,可凭你样貌――你多笑笑,本王保准大把人想往你床上钻。"
  谢启再度呛住,他没法告诉楚湘自己这回是被压的那个,他含蓄道:" 那人我上不了的,你这招不行。"
  " 上不了……" 湘王脸色剧变,瞪大了眼," 你你你该不会对圣上有非分之想吧?所以才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谢启你胆子未免太大了吧!"
  "……" 谢启被惊得头脑发胀,半个字都吐不出。
  " 虽然圣上是很什么……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你还是早点辞官回乡好了。"
  " 你再乱说,我就走了。"
  湘王立马乖乖闭嘴,颇为委屈," 谁叫你一副高攀不起的模样,人家误会了嘛。"
  别到这种时候才改自称好不好……草包就算了,还时不时装出这个样子恶心人,谢启掩住冒酸的胃部,摇摇头。
  " 你这个年纪就辞官,真的是太浪费了。"
  谢启笑了笑,许久没有表情的脸柔和了些," 你不知道,我年少的时候,就只顾着自己的未来和愿望,什么都想着自己,完全没想过我爹在家乡要怎么过日子,这些年我不敢回去,也没法尽孝道……现在年纪大了,年轻时想见识的世面也已经见识过了,也没什么遗憾。"
  湘王还是替他扼腕," 可是……"
  " 在这里,不会有人像家里人那样对我。"
  会无条件的为他着想,第一时间发现他有伤,他也需要别人嘘寒问暖,需要体贴爱护,除了家人,再也到可以心疼他的人了。
  虽然这样说很丢脸,已经是过而立之年的大男人了,难受起来了竟然还是一个劲的想往家里逃。
  以前自己要发誓效忠一辈子的人还坐在龙椅上,沉黑的龙袍,清俊又高华,正眯眼听着各大臣的奏折。
  当年琼林宴的时候,皇上就对他说,寡人看好你啊,谢之承。
  这句话他一直谨记着,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就会拿出来提醒自己,圣上是对你有所期望的,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辜负圣上对你的期待,就算是断袖也可以跟其他有志之士一样,为国家社稷献出一份力。
  可人一寂寞起来,就什么都垮了。
  理想,原则,目标之类的东西,听起来热血沸腾,可有时还抵不过情人送上的一杯热茶。
  皇上在这日在金銮殿里下旨让樊小将军即日出发去岭山,谢启垂着眼帘,看着青年拖着一瘸一拐的脚,跪下谢恩,幸好青年虽然脚伤了,在那么多人面前还是挺直了腰的,没有让人觉得落魄狼狈。
  谢启再瞧瞧秦敛,大概因为伤没有痊愈的关系,脸色还是不好,在皇上下旨的时候也顺势瞟了一眼樊林,之后就再也没有往青年那里看过一次。
  按理说秦敛对樊林并没意思,他应该高兴的,事实上他也的却幸灾乐祸了一下,不过这种可怜的快 感只维持了一丁点的时间就没了。
  他其实对秦敛的轻视很不满意,自己在乎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原来什么都不是,连带着自己也被看轻了,真是太逊了点。
  也好,樊林要去岭山训新兵,去的越远越好。
  半完公事后他照旧又去酒馆小醉一把,说真的,楚湘这人还真不错,虽然为人是花心又随便了点,可难得的是愿意拿真心出来跟他谢启交朋友。
  在酒馆里楚湘就开始打着酒嗝,用筷子指着楼下的人,猎艳的口吻:" 兄弟,看本王等会出马,把那小书生手到擒来,你,学着点。 "
  谢启趴在桌面上笑,乐不可支:" 好,你去,我学着。"
  他还真学了几手,其实也不难,谢启厚着脸皮模仿了几招后,真的像楚湘说的那样,自己一下子似乎就所向披靡起来,这样子回乡后,就再也不担心没人愿意上他的床了。
  在京城是套着一个面具,是不是回乡后又要套上另外一个呢,不过再怎么,也比现在的好。
  从酒馆回府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没料到这个时候还有人在他谢府门前等着。
  小福大概是知道了他和樊林玩完了,心里替自己不值,于是连门都没替青年开。
  托酒气的缘故,就算在这种四目相对下他也没有闪躲,直冷冷的视线就钉了过去。
  " 你……去喝酒了?"
  他对樊林的语气感到很不耐烦,以前两人好的时候说话都不会是这种气氛,大大方方随意的很,现在青年句句话里都带着愧疚和不知所措,一副认定他谢启就是受害者的口气,需要怜悯和施舍一样。
  " 朋友有约,没办法,时候也不早了,樊小将军明早不是要出发了吗?"
  青年就拖着不流畅的步子往他面前靠了几步,有点犹豫的样子,最后还是强憋笑问:" 什么朋友啊?我认识吗?"
  谢启闷笑了一声,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作祟,故意就要模糊过去:"刚认识不久的…… 还有事吗?"
  樊林是不擅长隐忍委屈的人,被他故意这样一说,脸色都差了,又深呼了口气,才平静起来。
  " 我明天要走了,今天给你道个别,你……好好保重。"
  谢启含糊嗯了声。
  两人伫立在门外,影子都被月光拉扯扭曲在了一起,两人之前在床上打闹的时候都没那么亲密过。
  " 谢启,我还想再试试。"
  忽然的一句话把他脑中酒气都给冲散了,谢启摸不着头脑的抬起头,他现在脑子反映慢的很,这话说一半不说一半的,弄得他心弦一动。
  想试试,是指……想跟他试试在一起吗?试试一起把秦敛忘掉吗?
  谢启握紧了拳头,微微发颤起来。
  忘人这种事他最有经验了,樊林跟他在一起,一定可以把秦敛这块魔障给忘掉的,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四面八方的吹来,把身子都要吹涨了,飘飘然的。
  " 我想再试试,你说得对,我不能把自己看轻了……只要我出色点,他总会一天会对我另眼相看的,是吧?"
  不设防的就被抽了一鞭子,全身血液都冻僵住了,不过很快又流通自如,青年英俊的脸上显出一种少年人才有的决绝,不达目的不死心的眼神热火滚滚,黑黝黝的眼瞳在这种坚定下就显得特别亮眼。
  刚才膨胀起来的自信心噗的一声全被放跑了,因为心都被摔惯了所以也不会疼,就是有点干瘪瘪的。
  只有傻瓜才有这样那样不靠谱的期待。
  " 这种事,跟我说不好吧。"
  青年也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咳了声," 是,我……我其实只想给你个交代,谢启……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吧?"
  够了,别什么真心话都跟他说了,谢启现在觉得坦诚相待这四个字是多么的讽刺恶心,这种朋友他交不起,攀不起。
  " 樊将军想要怎么样的朋友?喝酒吃饭的?还是上床那种?"谢启嘲讽道,面色如常。
  " 你把话说那么难听做什么, 我从没把你当成上床的玩伴!"
  " 既然不是床伴那当作什么?"谢启简直觉得自己像小心眼的寡妇,硬要跟人争个头破血流,讨个说法。
  果然樊林一时语塞,急得额头青筋都出了:" 是――"
  谢启哈了一声,掷地有声地骂道: "朋友?你乖乖去跟秦相好好做朋友吧!你他妈不要说自己不就想跟秦敛上床!"
  直白的话让青年脸颊一红,掩饰似的提高音量: " 你别胡说!"
  " 我胡说什么?怎么了?这还玷污他了?"
  人一旦刻薄起来,就停不住口一样,好歹他也是读圣贤书过来的,怎么可以那么失水准风度,谢启终于烦了,重推了把青年," 樊将军,让道,我要回府了。"
  青年招架不住谢启难得的咄咄逼人,在失神间被一推,踉跄一倒。
  谢启要关门的一瞬,听到门外的声音清晰传来,挡也挡不住地飘进耳朵里。
  " 谢启,他和你不一样。"
  谢启听到樊林这样平静的说道,不似刚才的失措难堪,就是用平时的语气进行陈述,不是负起话,一听就是不折不扣的肺腑之言。
  比争吵更让人气愤是这种无动于衷的语调,有争吵,还说明有谈有退的余地。
  他这就失声笑了出来,是,是,秦敛不可玷污,说说也不行,他明白,一百个明白。
  要做护神童子就自己去做个够,一辈子去吃斋念佛当童男吧。
  一边恶毒的无声咒骂,一边却连走路回房间的力气都没了,侍郎府灯火不足,感觉就空荡荡的,不行,下次要跟小福说说,该铺张浪费的地方就必须浪费,一定要把房间弄得灯火通明才行。
  不然会让他有种恐怖错觉,好像自己下辈子也会这样没完没了的过下去。
  吠吼第二十二声
  案子还是没有太多进展,谢启通过各种途径找来一些老资历的江湖人,希望从这里获得点蛛丝马迹,纯正的江湖高人居无定所,指不定今天在哪个峰搞论剑,明天就不知飘去哪里逍遥了。
  而且现在的人,都习惯了吃硬不吃软,他礼遇有加的时候,高人们偏偏要摆出一副不屑与朝廷为伍,自己清高如白莲一样神秘高洁不可冒犯,非要等他失了耐心,扮恶人开始威胁并扬言要破坏江湖安定,给高人的亲朋好友一些颜色看看,非要到这种程度,高人们才别别扭扭,一副这是你逼我,我只不过为了大家幸福江湖更幸福才牺牲自己的尊严来协助你们这些狗官。
  这什么世道啊,谢启愤愤不平,狗官怎么了,他就是乐意给国家社稷当条狗又哪里不行了?如果没有他们这些朝廷人在卖命维持着国家安定,你们这帮江湖侠士还有什么资格玩清高,谢启气没地方出,直接带着官兵把高人逼到了义庄里,让他们看看尸体上的剑伤。
  " 给本官认真看,如果有一点的敷衍,本官不介意在这儿为大家多留点位置。"
  谢启阴测测扬扬嘴角,手一挥,立马属下就带着人把大门重重围住。
  高人们淡定回视。
  " 本官知道你们有能耐,一个个飞天入地的,不过你们能飞,你们的家又不能飞,本官什么时候想找你们,一样能找着。"
  谢启知道,自古侠义小说里,总是需要自己这样甘于奉献的存在。
  高人们果然叹了口气,眉目里露出些许坚忍不拔的无奈,掀开尸体上盖着的布,研究了好一阵,才对谢启说道:" 用剑的人内功深厚,并且是左手用剑。"
  " 左手?" 谢启低头,不惧恶臭,仔细看了看那些伤口," 如何看出左手用剑?"
  高人眨眨眼,淡定道:" 经验。"
  谢启干咳了声:" 好,那以您的经验看,能知道用剑的人是谁吗?"
  " 此人出手狠辣,有这种内功的人如果不出意外,是在三十岁以上,但从招式上却完全看不出师出何处,这种招招致命的剑法,八成是一直被人养着的杀手。"
  谢启对这种斩钉截铁的推测有些不信,他习惯性的要找能看的到摸得着的证据,于是又问:" 年龄怎么也可以看出来?"
  高人负手往上一抬头,道:" 经验。"
  所以说……他最讨厌和这些江湖人打交道。
  " 和有门派的人不同,杀手练剑目的在于最快的杀人,所以招式绝不会花哨,一般第一剑都会下在这个位置。"
  高人用手在尸体胸部某处比划了一下," 你看,所有的死者的致命伤都在这。"
  " 能做到这种程度人,多吗?"
  高人沉凝一阵,答道:" 不多于三十人,当然,这三十人都是在江湖谱上有记载的,他们所用的兵器和这伤口的都不相对。"
  所以说,线索又到此为之了吗?到底是什么人能隐藏的那么好,官府里没有记录,江湖里也没有线索,那到底是为个人恩怨,还是被人指使?
  既然高人说八成是杀手,那被人指使的可能性就大多了,朝廷里和秦敛有过节的……肯定也不少,不过要做到买凶杀人这种地步的,他看不出是哪家大人。
  将高人暂且送走,谢启又在义庄里苦思了好一阵,正准备离开时,又见义庄的小伙们抬着一具担架匆忙进来,门口阴风一大,就将那尸体上覆盖着的白布给吹走了。
  谢启随意一瞟后脚步顿住,总觉得那人有些面善,心里疑惑,便又走了回去。
  " 等等,这人是……"
  提着灯笼,谢启走进一看,不由惊悚,闪烁暗光下,那死去的人赫然是当日派人毒打他的翰林院张大人。
  可是这人不是被免官回乡了吗?怎么会无端端……
  " 咦,谢大人,您认识这个人?" 义庄的小伙解释道:" 好像是被土匪什么的打劫灭口了,尸体在山林里好几天才发现的,因为财物都被打劫一空,也不知道身份,就先放这儿等人来认了。"
  " 他以前是翰林院的……找人先通知他府上的人好了。"
  谢启虽不喜这种人,可心里也实在没想过要打击报复,想起那夜这张大人因为被免官而愤恨,如今人都死了,万事皆空,所有的事跟生死一比,那就真的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在唏嘘下,谢启现学现卖,挑开白布后就依着刚才高人交他的几招,看了看张大人身上的伤口。
  腹部似是被钝物伤过,上身多处剑痕,连之前皮肉颜色都快看不出了,他翻来覆去的看了会,总觉得有点不对头,思绪纷乱下,便又回到刚才放官兵尸体的地方,对比着看。
  他不是仵作,也看不出太多东西,不过还是觉得张大人死的有些蹊跷,于是留多了个心眼,从尸体靴子底部上刮下来些许泥土,还有身上黏附着的其他东西,一起用手绢包裹好,带回刑部去了。
  在调查刺杀案的同时,谢启又抽了点时间出来,去查了查张大人回乡那几日的状况,尸体是在京郊外的山林里被发现的,那条是张大人回乡的必经之路,因为常年道路失修,偶有土匪流窜,每年也会有几单类似的案子,这样一看,似乎没什么好奇怪的,充其量就是张大人面目可憎,运气背了点而已。
  可是从靴低下刮出来的泥土却是隐隐暗里带红的颜色,不是血渗进土的色泽,和发现尸体处的泥地颜色也截然不同。
  谢启因为这奇怪的红色头疼了好一阵,几经调查,从张大人曾经的朝中旧友口里打探出,原来张大人不忿如此狼狈回乡,便决定南下投奔经商的表弟,而南下那条路附近又盛产赤铁矿,磨碎了的赤铁沾水粘在泥里的颜色,就和张大人靴底的一模一样。
  张大人并不是在回乡的路上被杀的,这个猜测让谢启精神一震,京师南下就是重要的商道,沿路都有官兵巡视,在这里是不会有土匪敢作乱的,既然张大人决定南下,又怎么会死在回乡的路上呢。
  除非有人用了障眼法,想用土匪做幌子。
  谢启又请高人来看了看张大人尸身上的伤痕,高人又一次以经验告之,张大人身上的致命伤和之前那些是一模一样的,同样的位置和力道都可以证明是一个人所为,而尸体上其他钝伤是人死后才弄上去的,但如果不仔细去查,是看不出其中蹊跷的。
  连日来的调查终于出了点结果,这种熟悉的满足感让他自信满满,只有从这些事务里,他才能将自己摆得高高的,在自己能力范围之类的事,因为努力就会有一定收获,比跟人谈感情,合算太多了。
  " 少爷少爷,今天有送信的人过来――" 一回府上,谢小福便风风火火跑过来,满脸不愿:"好像是那个姓樊的人送来的。"
  " 啊?" 他满脑子还是案情,霎时脑子没反映过来。
  " 就是那个姓樊的,他还好意思送信来! 少爷,别回他,千万别回信,您千万不能心软,这人不好! "
  面对谢小福的义愤填膺,谢启哑然点点头,附和道:" 是,当然不回,你把少爷我当什么了,放心好了。"
  谢小福鼓起眼,样子凶巴巴的,一点也不像为人父的样子。
  " 少爷,真的不能心软哦,真的不能哦。"
  谢启斩钉截铁,"绝不心软!" 末了,为了加强自己的愤慨,文绉绉加上一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我怎么可能心软呢。"
  小厮眼里的仰慕一如多年前:" 少爷,您文采真好,那武夫才配不起。"
  "……"
  谢启讪讪嗯了声,赶快关门回房,虽然眼角扫到桌面那封信,他还是昂高了头,雄赳赳的,带着冷哼,冲进了被窝里。
  他和樊林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能有什么好说的?宁愿形同陌路,都不要勉强当朋友,樊林或许能把他当普通友人对待,可他谢启不行。
  他的自制力真的没想象中那么好。
  在刑部浸泡那么多年,见多了人间扭曲事, 说不定哪天他憋不出了,头一发热,真的把那些恐怖的手段用在青年身上,就像楚湘说的,把人留住,总有机会嘛。
  为了控制心底恶念滋养,他一定要用男人的魄力,狠狠的来个了段。
  被棉被裹紧的身子,似乎还是被什么东西默默注视着,谢启转了个身,换个睡姿,不行,无论朝什么方向,那封信都像长眼睛似的,粘在他的身上,摔不掉弹不去的,烦人至极啊……
  谢启唾弃自己拿得起,却放不的性子,人已弃他去也,他却还是好奇着这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否则无法入睡。
  谢启认命了,披衣爬起,在烛光下,万分小心地将信拆了开来。
  谢启,我来岭山已经一月有余了,这才腾出有时间来给你写信。这里的山顶上已经有雪了,京城的话,应该也快秋天了吧?日子过的好快,每日除了练兵就是练兵,没有一刻可以闲下来,这儿没有菜吃,嘴里都打泡了,前日我就带了人去山里挖了野菜回来,可惜吃完又闹肚子了。
  这里没人服我,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你说得对,在这里没人会管我是不是樊家的公子,我会想办法在这里立足的。
  最后几笔是匆匆落下的,墨汁都染了几滴在纸上,谢启怔怔捏着信纸,随即又苦笑起来。
  原来樊林是真的,把他放在了知心好友这个位置上了,连这些事都要详尽的告诉他,谢启胡乱抓抓头发,将信叠好收起,自己又展开一张素纸,运墨后,凝神提笔,将已经酝酿不知多久的话写在了纸上。
  他自然不会给樊林回信,一等案子顺利结束,他就把这封请辞呈上去,如果时间巧,他大概走的时候都不会再碰到青年。
  大概这样就是最好的解决之道了。
  吠吼第二十三声
  这日,谢启向秦府送上了一张拜帖。
  一方面是提醒秦敛,他此次来只为公事,一切都按照规矩来,另一方面,谢启也是给自己再做了一次心理建设,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心绪不宁,连本分工作都没做好。
  秦敛是在书房里接待他的,寿宴谢启送的那玉笔筒被摆放在很显眼的位置上,谢启不由就多看了几眼,玉匠是樊林替他找的,难怪当时青年那么积极的为他找玉匠,当时谢启还以为青年知道他不擅长送礼,是真的想替他分忧。
  罢,都是以前的烂事了,他拿出来嚼都嫌脏臭。
  今日秦敛一身月牙白锦织长袍,濯如春柳,神态自若地端着茶杯,态度十分之配合,谢启问什么,秦敛都会用认真到不行的表情,一一作答。
  这回两人都理智的把气氛控制住了,没有丁点的失控,也有没像上次一样的冷嘲热讽,谢启每说一句话之前,都认真把这话默念斟酌几遍, 觉得完全没有带上个人情绪后才开口。
  在免不了的两两相视间,谢启觉得秦敛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什么,于是他明知故问道:" 秦相,下官脸上有什么吗?"
  秦敛显得极为平静,答道:" 我只是觉得谢大人今日气色不错。"
  "……"
  " 案子若没头绪,还可以慢慢来,身体才是最紧要的。" 秦敛的视线是固定在谢启脸上的,显得很自然: " 别急。"
  谢启嗯了声,并没有因为秦敛的示好而显得愉悦或失神,心稳如磐石,等添茶的婢女退下后,他才接话道:" 谢秦相关心,不过这案子也不是完全没头绪,下官有几点事,想再请教一下秦相。"
  秦敛微微笑起来,倒像是一种纵容的姿态," 好,你问,我答。"
  谢启阖眼,额间隐有汗下, 他知道自己在冒险,而且这种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人生难得会有孤注一掷的时候,在公事上,谢启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一切都讲真凭实据,没有证据前决不妄言什么,可是如今没办法了,他唯有做一次赌徒。
  越是一贫如洗,越敢去豪赌一番,反正,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输的了。
  稳住心神,他朗声道:" 下官想知道,那日秦相有没有看清,歹人握剑的手,有没有什么异常?"
  他把所有的专注力都聚焦在秦敛身上,谢启眼都不眨,生怕漏掉一点细节,那眉眼是谢启再熟悉不过的,曾经不敢对视,不敢多想,甚至脸面对面都觉得难以呼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敢直视秦敛的眼睛,不敢琢磨秦敛的表情。
  就是因为一直的逃避,所以他对秦敛的记忆一直都停止步在十年前,留在他自以为最幸福圆满的时候,在之后戛然而止日子里,谢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镇定的以另外的身份来审视秦敛。
  大家不谈过去,只讲现在。
  只见秦敛用茶盖轻轻拨了拨茶叶,然后抬眼直视回谢启,镇定如常," 那日情况太乱,我并没有看清。"
  秦敛的声音清凛凛的,似浪声一波一波的击打在脑中,过去的,现在的,直至跟记忆中的声音逐渐重合在一起。
  " 什么都没有?"
  秦敛蹙着眉,像在回忆什么,终究还是叹了声气," 没有,谢大人指的异常,是指哪方面呢?"
  谢启咄咄逼人,眼厉如鹰,半点浑浊都没有: " 那个人,是用什么手握刀的?"
  不待秦敛回答,他又迅速道:"是左手,对吧?"
  秦敛刚想开口,谢启没有给对方半分喘息机会," 翰林院的张大人,秦相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声调一沉," 都是你派的人,是不是!"
  冰冷的五指在袖下狠狠掐进了手掌间,谢启目光如炬,看着秦敛依旧不动如山的表情,猛的就笑了起来,脸部微微扭曲,喉头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紧紧勒住,难以呼吸。
  " 是你,秦敛。"
  乌漆墨黑的眼眯了起来,眉心间积郁着什么,显得有点伤感, 秦敛站了起身,温声道: "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
  谢启毫不畏惧,也站起走前去,跟秦敛面对面的站着,大家身高相当,这样近的距离,就颇有点争锋相对的意思。
  " 从一开始我问你的时候,你就没有说实话,你根本就没有回忆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你说不知道有异常?可你的表情根本就不是这么说的!" 谢启激昂的无法停止,往前逼近一步,秦敛也随之往后退了半步,黑瞳里的光犀利尖锐起来,音似冷水," 之承,你怀疑我?"
  怎么听,都有点受伤的感觉,可谢启这时候没有多余的多愁善感,他紧锁眉头,对秦敛厉声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你把大家都玩了一通,很有意思吗?你身为一国之相,竟然做这种事,你――"
  每个人,在编造谎言,或者说隐瞒什么事的时候,他的表情神态或多或少的都会有些不自然的改变,包括说话的速度还有身体间细微的不协调,谢启审过无数的犯人,经验就这么日积月累着,只要他想留意什么,就能从对方身上看出些端倪来。
  因为面对秦敛,他永远没法静心去观察什么,他积累下来的经验和冷静还不足以抵抗以前残留的爱意,所以总是在慌乱下觉得秦敛是他所猜测不透,是没办法琢磨的。
  对秦敛的怀疑只是一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怀疑呢?谢启其实自己也说不清,明明也没有什么证据,一切证据都没有,可这个想法在脑中闪过后,就生根发芽挥之不去了。
  谢启怀疑自己是因为樊林的事在嫉恨秦敛,所以才会有这样不靠谱的猜测,可后来剖心自问,又觉得不像,自己还没有沦落到公私不分的地步,谢启不想质疑自己的判案经验,就像那日的高人一样,全身上下都莫名的自信着。
  " 翰林院的张大人,也是你派人去的,就是那天刺杀的人,都是一样的……"
  秦敛坐回到原来的椅子里,慢慢张开眼,轻柔道:" 然后呢?你想问什么,一次说出来。"
  慢慢坍塌的不光是过去光影斑驳的记忆,还有这些年朝野上下给秦敛的刺眼光芒,从一开始,他心里还是抱着会不会是自己太多疑的缘故,秦敛的表情神态都掩藏的太好了,和之前审过的人完全不同,几乎是天衣无缝的冷静淡定。
  可再天衣无缝,谎言就是谎言,从不会因为会做戏就变成事实。
  " 你……笑什么?" 谢启咬牙切齿的看着椅子里平静微笑的人,背脊发寒,几乎担不住刚才坍塌掉的回忆。
  " 没有证据,你觉得谁会相信呢?之承?" 秦敛似收不住嘴角的笑意," 就这么跑来问个究竟,就算现在我承认了,你觉得会有人相信你吗?"
  没有半点的确凿证据是指向秦敛的,作为一个受害人,秦敛早已被舆论摆到了最有利的地方,就连谢启自己在一开始都没有把握,只是心里头隐隐的感觉,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一次。
  可能真的没有人会相信他,就连谢启自己也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他握紧了拳头,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心智力气都似在之前的角斗间用光了。
  " 不管别人信不信……我只是要个真相而已。" 谢启坐回椅子里的时候,发现腿都是瘫软的,麻木到无法再站起," 秦敛,你手段真下作,那翰林院的张大人,和你无怨无仇……"
  秦敛看了他一眼,道:" 你怎么知道,他和我无怨无仇?"
  谢启哽了一下,不做声。
  " 之承,如果我说,我不得不这样做,你看看,这话可不可信。" 秦敛走到书桌边,拿起那玉笔筒,手指摩挲了一阵,回头又看了谢启一眼。
  " 可信吗?"
  谢启仓惶撇开头,不予回答。
  " 之承,你会呈报皇上吗?" 秦敛不急不缓地走进谢启,双臂搭在谢启的肩头上,慢慢伏低身子,近似呢喃的口吻:" 会吗? "
  吠吼第二十四声
  " 之承,你会呈报皇上吗?" 秦敛不急不缓地走进谢启,双臂搭在谢启的肩头上,慢慢伏低身子,近似呢喃的口吻:" 会吗?"
  他顿时全身僵硬起来,半晌才挤出来:"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自然――"
  秦敛的表情全然不像是在担心什么,没有被揭破后的恼羞成怒,甚至连点急躁也没有,反倒像是引诱一样," 如果你去了,告诉圣上,那我会怎么办呢?"
  " 早知道会这样,你又何苦去做那些事!"
  " 什么事?这些不算什么,只有你才会这样大惊小怪,之承。" 秦敛不介意地笑道:" 你以为,我凭什么会爬的比你快?比你高?"
  "……"
  秦敛又凑进了点,唇几乎都要贴近他的脸皮了,谢启难以控制的往后退,无奈被困在椅子中,就愤恨瞪了过去。
  " 我知道你不服气,你不服气…… "男人眼沉了沉,将几乎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对谢启说道:" 我有我的难处。"
  " 你的难处……我管不着。"
  " 管不着啊……"
  男人头稍微偏了偏,跟着也重复了一次,像是在回味谢启的话里有多少真心,轻声又道:" 那谢大人,现在我是你负责的犯人,你难道就不管了吗?"
  太难缠了……根本就颠倒了主次,谢启全然的招架不住,在这些方面他根本不是秦敛的对手。
  "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谢启想推开秦敛,无奈今日秦敛力气大的吓人,双臂似铁掐在他肩头,怎么推也推不开。
  " 之承,你现在知道了,那你想怎么做?"
  谢启抿紧了嘴唇,整个人被勒紧了一般,并不想妥协在秦敛的声音里," 我不会包庇任何人。"
  秦敛睁着黑白分明的眼,语气微动,有点失落的模样:" 我也不行吗?"
  "你到底在想怎么样! " 谢启词穷了,隐约的恐惧感在先头的愤怒褪去后,逐渐爬了上来,秦敛现在不像是在威胁他,倒像是……
  想让他变成共犯似的。
  " 我想贿赂你,谢大人。 " 秦敛一说完这句,就笑着退后了,拉出应该有的距离,语气也回复到正常的状态。
  谢启心头忽上忽下的气卡在中间,差点憋坏了心肺。
  " 开玩笑的,之承。" 秦敛看着他,平静万分的视线:" 我知道你会察觉到,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 秦敛……皇上已经将公主赐婚给你了,万一被圣上知道了!你――你这是找死!"
  谢启想破脑袋也无法找出,秦敛要这样做的任何理由,如今盛君贤相,圣上这些年是多么的重视秦敛,重视到让他几乎暗暗嫉妒的地步。
  天下谁人不识君……谢启一直都觉得,秦敛已经是为人臣的典范了,以后记入史册的时候,他都可以想象到那些赞誉之词。
  年少得志,一路亨通,都到了这种程度了,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何必冒险,去做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 找死?"秦敛重复了一声这个词,道:" 你以为,娶了那个公主,就一切高枕无忧了吗?这么多年,皇上没有理会过我是否成亲,你觉得他现在这样做,真的只是担心我没有妻室?"
  谢启哑口无言,直觉反驳:" 那是公主!圣上那是器重你!"
  秦敛扬眉,拂了拂衣袖,白玉般的手指闲闲搭在袖袍上,不以为意道:" 器不器重,现在来说已经没必要了,之承, 我……很开心你今天能来。"
  他毛骨悚然,打了个寒蝉。
  " 可我有我的思量,朝中很多事,不是你看着的那么好。" 樊林顿了顿,然后温柔道:" 皇上让樊家那个小子去岭山,已经是在提醒樊大将军了,樊家掌着三十万兵马,已经有二十年了。"
  谢启不想再听这些,他的意识警告着自己,这些都不是他该听的,无奈无法出声制止,听得越多……越是危险,他已经不是当年可以为秦敛奋不顾身的谢启了。
  只要完结了这个案子,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就可以回乡了。
  " 樊将军只是做做样子的,交出那么丁点的兵权,怎么够?"
  交多少……交多少兵多少将都不是他要考虑的,谢启额间虚汗淋漓,还是强做出淡定的模样,闭眼不语。
  秦敛怡然自若,提起茶壶,慢慢过来给谢启杯中又斟上了一杯," 之承,皇上需要我,可他不相信我。"
  谢启只觉有热气软软的打在脸庞上,睁眼一看,秦敛在回视中闪躲了一下,垂低的睫毛颤了颤,眸色暗沉,不知要说些什么。
  太近了……太近了,谢启几乎想喘气大声叫出来,他忽然觉得以前高高在上的秦敛才是最安全的,现在对方活似压抑着的野兽,被圈养都去不了野性似的,像现在这样一露獠牙,就能恐得人无法动弹。
  秦敛看得出他的惊慌,却没有放手,只是看着他,一字一句轻声道:" 之承,我需要……时间。"
  谢启微微变色:" 你需要时间做什么――"
  话刚说完,谢启就猛然闭嘴,他不该问的,秦敛想做什么都不是他该管的事,他只需要查出自己本分的工作,就很好了。
  果然秦敛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温和风雅的脸上显出几分回忆之色,道:"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跟你去登茂山的时候,我说过的话?"
  谢启一愣,却没想过秦敛会主动的提及从前。
  犹记当年茂山巅峰里云海浩瀚,风云四起,站在最高处时,只觉心头也豪气荡漾,如同天下就在掌心里。
  但旭日云雾下的那个卓然的身影早就已经在脑海里渺茫了,他怎么还记得秦敛对他说过什么?
  秦敛等了许久,轻轻一叹,还是笑道:" 想不起来了吗? "
  " 我……"
  " 再好好想一想啊。 "秦敛蛊惑道。
  谢启猛然站起身子,咬着牙将桌上茶杯狠狠甩扔在了地上,砰的一声脆响打破了秦敛营造出来的暧昧气氛,一下子就让自己头脑清醒起来。
  " 一切我都会公事公办,以前的事怎么样,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谢启嘲讽一声,拍拍衣袍上刚才被溅到的水,做出释然而倔强的模样," 以前的交情,你也不必现在才拿出来用。"
  末了,谢启不看秦敛的表情,恶意补充一句:" 太迟了。"
  为什么非要到了这种地步,才开始说以前如何,以前如何呢,明明已经是不存在东西了,拿出来再谈又有什么意思。
  他始终痛恨着自己的优柔寡断,面对樊林,他从不敢正面示好,弄到如今青年还犹然将他当作可以一直好好相处的好友,难道就真的信了他那句,男人间只是互相慰藉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只是他为了给自己台阶下,才找出来幌子,原来青年是真的相信了。
  在樊林那里犯了的错,他如今也要在秦敛这里补回来。
  不能再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不要以为再拿过去当狗圈就可把他困得死死的。
  逼狠了,他也是会咬人。
  吠吼第二十五声
  烛光微闪,谢启手执紫毫,对着桌面摊平许久的白纸,一直无法落笔。
  直到墨水滴了下去,晕在了纸上,化成一滩黑迹,他才恍然回过神来,赶忙又换上一张。
  门外传来小福睡意满满的声音:" 少爷,您怎么还不睡,要不要吃点宵夜呢?"
  " 哦,不用了,你去休息吧,我快睡的了。"
  " 那好吧…… "
  腹中有稿,却不知道怎么写成奏折。
  还是……太没凭每据了点,没有证据,那一切都只是是臆测,朝中也不会有支持他的声音。
  秦敛说,圣上不信任他。
  如果自己真把这折子呈上去,圣上会怎么想,怎么做?
  历来臣子们……最怕就是被君王猜疑,可如今圣上真是明君,他入刑部多年,虽没有步步高升,但他向陛下进言的时候,陛下从没因为他说话不好听硬邦邦而责怪过他,就算有时说话激进了,圣上也是宽宏大量的提点他。
  这样广听心胸宽大的帝王,哪里找呢。
  可是一旦把这折子递了上去,不管圣上信不信任自己,都会让秦敛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谢启的视线越过跳跃着的烛光,终于选择了暂时的沉默。
  他想再等等,看事情有没有转机,虽然他对秦敛的做事方式不满,可是要把秦敛的名字这样呈上去,他还是……下不了这个手。
  焦躁反复的情绪还是轻而易举被人发现了,楚湘在嘲讽了他几句后又自作主张的将他拉了去京城一家新开业的酒馆,说是酒馆,其实谢启也明白,酒色不相离,喝酒只是幌子,能寻到适合的美人才是关键。
  坐定不久后,楚湘便给他一个意味深长且暧昧十足的笑容,"本王知道你看不上南馆出来卖的,这地方好的很,你看,来这儿的多文人雅士,到时候混熟了,一切就好办了。"
  在与楚湘交好后,谢启也慢慢明白了,原来在京城里,男人间的厮混是如此的普遍,糜乱荒唐,就算一些平时看起来一表正经的世家子弟们,玩乐纵 欲起来也是连廉耻都不会写的。
  楚湘说的对,在这儿想找体面的寻欢对象,真是易如反掌,简单得很。
  只是找不太到能一起过日子的而已。
  不过他都到了这种境地了,也不必矫情什么,在没和樊林在一起之前,他不也常常乔装去南馆寻欢吗?现在樊林离开了,他应该更潇洒的才是。
  楚湘给他介绍的那书生长相俊秀斯文,年纪不大,两人聊了几句后感觉也不错,小书生几杯热酒下肚后眼睛就迷蒙一片,眉梢含情,也的确是有让他下腹火热的本钱。
  手指间的触感是光滑且细腻的,没有武人会有的粗茧,从小书生腰部一路摸索下去的时候,谢启就心神不定的想,自己果然还是喜欢做主动的那一方的啊。
  人一旦妥协起来,就很容易把原则都一起妥协掉。
  谢启很满意小书生陶醉的表情,对方双手紧紧环绕在他的背脊上,只需要稍稍的挑动就可以引来剧烈的抖动, 做主动的一方就是如此美妙,可以居高临下的看着对方沈醉到不可自拔的表情。
  好像自己也是被别人强烈需要着的,他真喜欢这种类似被爱着的成就感。
  小书生主动地勾着他的肩膀,热烈的响应他的吻,谢启在欢愉中正准备褪下对方最后一点衣裤,忽然就听到走廊里似乎有熟悉的声音隐隐飘来。
  供人寻欢的厢房就在走廊附近,在刚刚那阵嘈杂的脚步和笑声中,谢启总觉得那里面是有他认识的,在短暂的失神后,谢启摇摇头,暗骂自己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分神。
  小书生似乎被他的停顿和心不在焉给惹烦了,语气难免就有点坏,催促他快一点。
  谢启明知应该好好享受先,可脑子里就是被那个声音给吊起来了,这人一旦跟什么较上劲,其他事就没了精神,小书生忍了许久不见他有下一步,便一把将谢启推了开来,嘟哝了一句,没用鬼。
  谢启讪讪的啊了声,马上就没了状态,欲 望虽然还有,无奈激 情都被心里头那丁点的疑惑给搅没了,□的皮肤在寒气下打了个冷战,他手忙脚乱的将刚才脱下的袍子穿起来, 看着鲜肉要往外跑了,他才觉得有点对不住小书生,想将人拉回来赔个礼,没想到小书生外表看起来瘦弱,发起脾气来手劲还是很大的,猝不及防的,谢启一时没将人拉住,踉跄了一下,两人就齐齐撞到了门外。
  谢启将小书生稳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背后传来询问声,那熟悉的声音让谢启心头一震,转头过去,看到一个高大的青年呆呆的站在走廊边上,睁着乌黑的眼睛,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谢启和小书生都是衣衫不整着,小书生脸皮一红,狠瞪了谢启一眼后,急忙逃开了。
  在再次抬头和青年视线相交的时候,谢启已经收拾好脸上的错愕,只是不断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些许的情绪。
  " 樊将军,什么时候回京的?"他笑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青年似乎又长高了点,比之前在京城的时候要黑了些,大概是在军营磨炼过得缘故, 整个人就显得粗狂起来,似乎已经是完全男人的气场了。
  樊林站着没动,眼珠子都定着,在长久的沉默后,青年缓缓开了口。
  " 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吠吼第二十六声
  " 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不就是欲行风月之事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谢启的嘴张了张,在难堪中又把话吞了回去。
  人一旦在衣衫不整下,感觉就很难理直气壮起来,谢启因为刚才急着去拉人,衣襟都是大敞着的,在激烈的前戏中,身上难免就被指甲刮出点红痕。
  谢启脸皮下微微发烧,在青年闪躲的视线下,将衣襟慢吞吞整好。
  其实他如今最想做的就是赶紧把自己捂得紧紧的,然后裹好棉被再把自己一头沉进黄河去算了。
  明知道自己寻欢不管青年任何事,也不应该有道德上的愧疚, 可脸皮还是热的发紧,皮都快绷出裂缝了。
  青年的视线还是让谢启感到莫名的情怯,他意识到这可能是再度败北的前兆。
  " 反了……"
  谢启一愣,不知道樊林这忽然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青年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嘴紧抿着, 侧开头,避开谢启的疑惑,喃喃道:" 腰带……弄反了。"
  表面手脚虽是镇定如常的,可实际上连条腰带都束不好,在后腰那里就翻折了过来,谢启干咳了一声,想卸下重新束一次,大概是心急,手脚就更是笨拙,隔壁一直扭着头的青年暴躁的就俯下身,粗鲁的将腰带扯了下来。
  " 我……我自己来。"
  樊林从鼻尖里哼出一声,越发抿紧了嘴,手臂几乎是环着他,将腰带稳稳的扣好。
  只是这样的接触就让喉咙开始发干,之前和小书生□相对的时候,明明克制力还是在的。
  谢启低声说了句'多谢'然后想着应该要说些什么来寒暄一下,樊林似乎也是等着他开口的,一直就站在走廊边的门柱旁,动也不动,□的像只枪杆。
  " 谢启!那人怎么跑了呢?你快去追啊――"
  谢启紧绷的神经忽的就放松了,他第一次觉得楚湘那阔噪的声音原来是可以有救人于水火之中的,走廊那边传来小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楚湘一来,困惑地看了看樊林,随即热情道:" 啊,这不是樊公子吗,好久不见了啊,今天怎么有空出来逍遥呢?"
  樊林独自笑了笑,声音沉沉的:" 有劳湘王关心了, 今早刚回京,您和谢大人……"
  湘王正笑着想说什么,谢启脸皮不动,手在楚湘腰部一掐,楚湘立刻正色道:"哦, 哦,本王嘛,和谢大人今天过来听听小曲,樊公子也知道啊,这事务繁忙,总需要调剂一下的啊。"
  谢启冲青年也礼貌一笑," 嗯,听小曲。"
  没一会就有其他几位衣衫华贵的年轻公子哥走过来找樊林,谢启认得,这些都是和樊家交好的公子哥们,这一碰上,就免不得阵阵寒暄,湘王还提议既然大家碰到了,不如就来一个不醉无归吧。
  谢启偷瞄了眼樊林,发现青年正在和另外的人说话,便舒了口气,扯了一把楚湘的袖子,轻声道:" 那我先走了。"
  湘王万分不解的:" 你怎么搞的?那个小书生不喜欢吗?来都来了,就玩玩再回去。"
  "没意思。"
  楚湘不让他走,劝道:" 那回你那府上就有意思?人影都看不见,你要是走了那本王岂不是很没脸面?"
  谢启最后还是留了下来,不光是为了楚湘所说的脸面问题,其实关键是,他要压制住自己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稍经磨炼的青年已经比以前要沉稳些了,无论在给人感觉还是说话方式上,谢启感叹了下,年轻真好,只要稍稍时间就可以看出变化,越发美好朝气。
  他看了自己手掌心一眼,紧紧握住,随着这群人浩浩荡荡而下,这酒馆占地颇大,依山而建,为了方便客人寻欢,在馆后建了许多小厢房,顺着这条走廊往下走似乎就是另外单独的更加风雅的包间。
  谢启与楚湘走在最后,因为青年频频的回头而引起了楚湘的好奇,便问道:" 你和那樊家公子很熟么?"
  虽然和楚湘关系不错,谢启还是不能坦白,平静掩饰:" 之前办梁太尉公子那案子的时候有过交往,关系还算是……可以。"
  楚湘便笑:" 难得见你有关系好的朋友啊。"
  他一直觉得和这种年纪的世家子弟交往是很累很心烦的事,不懂人间疾苦,不忧功名利禄,没有经验,不了解民情,什么都以为是理所当然的简单,不懂政事就算了,还非要做些浅薄不着边际的高谈阔论。
  真是矮子里出高个,这样一比,青年现在谦和的态度已经是有了很大的进步了,在被问起在岭山状况时,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提,没有抱怨任何的艰苦不满。
  好像那一封封如同裹脚布的诉苦信只是他半夜发的一个又长又臭的梦而已。
  " 谢大人,你坐这……"
  青年的声音很快被湮没了,谢启虽然听得到,还是没有走过去,跟着楚湘坐到了圆桌的西边去了,抬眼的时候看到樊林依旧将身边的座位空了一个出来。
  背脊不经意的就抽了一下。
  可是转念一想,现在樊林虽然可以为他腾出一个空位,可是心里面那个位置,腾不出来的,依旧是腾不出。
  于是心就又硬了回去,继续收回眼,和楚湘低头咬耳朵,勉强配合着笑两声,也算是迎合了现在的气氛环境。
  " 那个,那个……谢大人,您去年破的那个名伶凶杀案,可以给我讲一下吗?我,我一直很钦佩您的……"
  坐在他身边的陌生少年朝他举着酒杯,紧张的面红耳赤,几乎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了,谢启诧异有人会想听他过去破过的凶案,于是口气自然好的不行。
  " 可以,你想听那部分?"
  楚湘见有人与谢启搭话,十分开心,便介绍道:" 之承,这是顾御史家的小公子,十分好学勤奋,你教教人家吧。"
  原来是顾御史家的公子,谢启了然,顾御史也算朝中少有的正气官吏,刚正不阿,于是对顾小公子又多了几分好感,有人肯向他请教,他都会毫不吝啬的倾囊相助,特别是对后辈,他一向很大方的。
  因为他太明白每个人在最初的摸索阶段,能有人帮一把是何其幸福的事。
  顾小公子听得入神,还适时提出疑惑和自己的猜想,逻辑分明,思路清晰,真强过如今他手下许多人,他顿生了惜才之意,想到如果自己走之后刑部能有这种后生,那日后必是国之栋梁。
  这样的话,就太圆满了。
  谢启一时激动,便单手握住了少年的手腕,顾小公子正说的激昂处,一下子瞪大了眼," 谢大人?"
  " 你有没有兴趣……以后来刑部?" 谢启不善交际,对笼络人的话更是一窍不通,只是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诚挚道:" 你是……很好的人才,非常好。"
  顾小公子吓了一跳,抓抓头,腼腆笑:" 我……我吗?可是我爹都说我是没有用的废物啊。"
  " 不是的,你想事情,很细致,很适合。"
  "真……真的么?"
  顾小公子年轻俊秀的脸似有光彩,还欲再说什么,却听圆桌那边传来打断话语的声音。
  " 襄玉,你别老烦着谢大人。"
  顾小公子哽了一下,讪讪嗯了声,依依不舍的从谢启那里收回视线: " 知道了,樊大哥……"
  原本酒桌上热闹非凡的气氛又冷却了一下,罪魁祸首犹然不知的给自己斟满了酒,谁都不瞧,俊眉冷冽,煞气重重的模样。
  有人打趣道:" 阿林,你去训了几天兵,还真把咋们也当成你手下了?"
  " 哈哈,那以后你若真的出去带兵打仗,回来谁敢跟你吃饭啊,家襄玉难得遇一次谢大人,你吼人家做什么?"
  谢启也觉得青年这做法太没风度,刚刚心里还夸青年长大了,有进步了,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
  " 你要学的话,若愿意,就来我府上好了。"
  顾小公子胆子似乎不大,偷偷瞄了眼还在喝酒的樊林,赶忙点头,生怕谢启反悔似的:" 好,好,那会不会烦着谢大人呢……谢大人不是不喜欢……别人去你府上吗?"
  不是他不喜欢,而是根本没人愿意去,以前愿意去的,不是来行贿就是来结党营私的,他拒绝一次,拒绝二次,之后就再无同僚愿意来他府上多坐一刻。
  楚湘忽的正色建议道:" 既然你和顾小公子那么投契,不如就把人收了做徒弟吧。"
  然后又以只有谢启能听到的声量,嘀咕了一句:" 想办法收了吧,真是嫩啊……"
  谢启忍不住就低骂了一声:" 你再乱说!"
  顾小公子脸一塌,可怜的垂着眼帘:" 谢大人不愿意么?"
  谢启连忙转过头来安慰," 不是的,不是说你……"
  周围的人便开始起哄,一个劲的煽风点火,甚至有人提议不如就今日搞个拜师仪式,好完了顾小公子长久以来的夙愿。
  谢启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起哄过了,耳朵嗡嗡直叫,在茫然间,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多说一句话的青年终于放下了酒杯,以平淡冷漠的语调说了句。
  " 不合礼数吧,襄玉以前已经拜过师傅了,林老太傅,你们忘了吗?"
  吠吼第二十七声
  " 不合礼数吧,襄玉以前已经拜过师傅了,林老太傅,你们忘了吗?"
  众人齐齐哀号一声,都抱怨青年太会坏气氛,存心让人不快活,顾小公子只好埋头吃菜,头越埋越低,耳根子都红了。
  谢启因为青年这种蹊跷的态度而感到万分困惑,甚至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动摇,脑中也不经意的划过类似,对方其实还是在乎自己,但只是没有发觉而已这种自我侥幸的想法,不过很快就被他严厉否决了。
  大概只是年轻人多余闲置出来又没地使的霸占欲而已。
  " 之承,你难道得罪过樊家那个大少爷?"
  楚湘找了个空闲的时机,想寻根问底一下,谢启闷声闷气的啊了声," 我怎么知道。 "
  "也是,你怎么可能知道…… "
  畅饮一番后天色也已经晚了,出了酒馆后大家就相继告别,谢启原本与楚湘来时是同坐一辆马车的,如今楚湘又勾搭到了合口味的美人,便二话不说弃友奔色而去,谢启不由感叹一番果然男人的义气在色字当头前,就是刀下嫩豆腐,一切就碎垮成渣。
  " 我送你回去吧。"
  樊林一边从房内走出来,一边对独自站在酒馆门口的谢启说道。
  " 顺路而已。"
  青年解释了一句,便瞥开了眼,避嫌一样。
  因为都快入夜了,吹来的山风都是湿冷冷的,酒馆大门建在风口的位置上,就算披了大衣还是觉得冷,谢启不想在这种时候刻薄自己,头不由缩了缩。
  " 那就麻烦樊将军了。"
  武人的步子就是大,以前还没发现,现在青年没有要等他的意思,一前一后的距离便越拉越大,谢启看着暮色中那个急冲冲的挺 拔的背影,也不禁生出点赌气的意思来,便停止了小跑,甚至还刻意的放慢了脚步。
  明明是没有回头,可青年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在他拖慢步子的时候,还不断的催促快点,最后终于不耐烦的停住了,转过头来时的表情像是在生气,可头还是昂着的,就显得有几分挑衅的意味了。
  两人因为还保持着一定距离,面对青年忽然的停顿,谢启一下子没了设防,在稍微退后一步后,扮作坦然自若的对樊林说道:" 樊将军若是赶时间,就先走吧。"
  " 我走了你怎么回去啊?"
  樊林的表情虽然看不清楚,但光听口气就是一副很火大的样子,上前用力拖住他的手臂,往前狠狠拉了一把,谢启吃痛,就步伐不稳的跟着往前晃了几步。
  " 那个湘王名声很不好,你跟他混在一起做什么啊。"
  又是这种口气,若是以前他或许还觉得贴心受用,想着自己还是被关心注意着的,可如今这种情况又算什么呢?
  不是说了要对秦敛一网情深下去的吗,还管他做什么。
  顺带的东西肯定都是廉价的,肯定都是,绝对不会有例外的。
  谢启不得不调整了一下呼吸,控制住恼火," 樊将军多虑了,说名声,我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 他带坏你。" 这话说的毫不犹豫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考虑就脱口而出似的。
  谢启愕然,他都三十岁的人了,如今才被人用交友不慎这个借口来指责,是不是太姗姗来迟了些呢?
  因为没法挣脱开来,谢启便放弃了挣扎,反正樊林的马就在前面不远处,很快就可以摆脱掉。
  " 樊将军说笑了,我与湘王之间不存在谁带坏谁的问题,而且再怎么说,湘王他是我好友,你这样说,太失礼点吧。"
  樊林瞪大眼,不可思议道:" 是你好友?"
  那火焰般的视线,差点在他脸皮上烧出两个窟窿,谢启状似很随意的嗯了声," 是啊,我与湘王投契的很,十分之相见恨晚。"
  " 今天房间那个人是他介绍给你的?朋友―――我看是拉皮条的吧?"
  怒咆声一阵阵的袭来,谢启晕头转向的抬眸,对上青年的眼,这是一张足以让他沈醉的面容,比起小书生精致的脸,他还是觉得樊林好看太多了,无论哪个角度都很好,有时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微笑。
  要割舍是很痛的,特别是对着自己如此喜爱的人。
  有时他也会怀疑自己到底看上樊林哪一点,相貌的话,从来都不是他惯有偏好的那种,没有细腰,没有温雅的性格,性子不好就算了,能力也不出挑。
  跟之前那个他迷恋过的人相比,眼前的人真是没有太多可以拿出手的东西。
  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让自己念念不舍呢?谢启认真沉默下来思考了这个问题,未果。
  就算谢启没有回答,樊林还是在一边犹自不停的发飙着,猛的把自己的马拉了过来,马通人性,大概也觉得不服气,就冲青年嘶叫了几声。
  " 对不起。 "
  青年咬紧了自己的下唇,处处透着股可怜劲。
  谢启咽了咽口水,他好像从樊林这里,已经得到了很多次道歉了,每听到对不起之类的话,左胸就难以忍受的作痛。
  好像就是被人礼貌的扇了一巴掌,因为别人是谦谦有礼的,所以自己也要做出大度的样子,连痛都要小心遮住,就怕万一露出一点不满就会被归到小气这个范畴里。
  " 回去吧,天都凉了。" 他笑了笑。
  因为是两人共骑一匹,不可避免的他的后背就靠在对方的怀里,这马似乎性子很烈,不习惯又有人坐了上来,便在原地愤怒的后踢起来,谢启哪里见过如此悍烈的马,吓得手都僵了,幸好被后面的人稳稳固定住,这才没有掉下去。
  " 别怕别怕,这是野马,我刚驯服不久,还有点脾气。"
  举鞭一挥,马似飞腾,谢启还没坐过这种速度的烈马,寒风刮在脸上,在紧张中就不由就扯紧了青年的衣袖。
  路边景物迅速变化,等变成他熟悉的侍郎府的时候,他几乎全身的力气都耗在了紧绷下,百无一用是书生,原来真是太高估自己了,虽然最后是被樊林几乎以抱着的方式下马,可腿都是在暗暗打颤,弱鸡一样的动作,甚至把最后一点男子气概都给抖没了。
  " 谢启,我不该那么说你朋友,对不起啊。 "
  谢启偏头看去,心头微乱,就一时无法从樊林的脸上看出这话有几成真心,他没法从这张脸上找出端倪来,可能是关心则乱的缘故,他丰富的识人技巧总是在这些人面前变得一无是处。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冰凉凉的回了一句:" 下次注意点就好了。"
  樊林点点头,烦躁不安的牵着马,也没有走的意思,现在他这府邸可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门前是全部装缮过的,门柱都是大红的吉利颜色,府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这些面子工程给了谢启无穷的底气和信心,以至面对青年黑漉漉的视线都可以平静回视。
  樊林仰高了头,欣赏一样上下看了一遍,眸里难掩好奇,道:" 你府上变得好热闹啊,我都快不认得了。"
  " 嗯,朋友来的话,太寒酸也不好,墙啊什么的都重新修了一次。" 他用微微苦恼的语气说道:" 以前的确是太不会做人了,朋友还是多点的好,你说是不是?"
  他希望在樊林眼里,自己是过得比以前更好,就算樊林晚上不偷偷跑来,他府上也不会冷清。
  青年的头顿了顿,慢慢在门前踱了一圈后,才叹息似的嗯了声:" 是,修修也好。"
  墙的确是重新修过了,可当初青年来他这里必钻的那个洞还是没让人补上,感觉一补上就什么痕迹都没了,谢启分析不太清楚楚自己这是什么心态。
  如今光线是好,可照在青年的脸上, 就莫名显得黯淡无光起来。
  " 谢启,我想呢……等从岭山回来后,就去边疆那里驻守几年,你觉得怎么样?"
  樊林在小心翼翼地征求他的意见,谢启有些哭笑不得。
  被当作了询问的对象,原来他们之间的牵绊原来还是在的,是类似朋友的立场。
  他便正色道:" 是好事,你就是缺乏磨炼最多就会纸上谈兵,哪个带兵打仗的人没受过苦?就算你爹,当年也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才有今天的地位的,况且去了这些地方,就不要老想着自己原来的身份。"
  大概是语气过于严苛了点,青年头垂的有些低,低声应道:" 我知道。"
  " 这么重要的事,还是去和你爹商量吧。"
  " 可是去了大概就很难回京城了,回来也呆不了多久,除非有显赫的军功……可现在四海升平,哪有那么容易立功,到时候去了说不定十年八年都没法回来。"
  " 想建功立业只有这条路,除非你满意现在挂着的空名。" 谢启眯眼道:"樊林,做什么事都要一步一步来,没有那么多一步登天的事,如果你自己又怕苦,那我奉劝你最好一开始就别打这个主意。"
  青年的嘴角像是在笑一样微微颤动,可谢启知道那根本不是愉悦的表现,只听樊林低声说道:" 我不是怕苦……只是去了就会很难回京城。"
  谢启皱眉怔怔想了一会,忽然就明白过来青年到底在迟疑些什么了。
  去了边疆可能可以建功立业,早日升迁握有实权。
  可那那里没有秦敛,而京城有。
  于是所有的困惑和犹豫就都在情理之中了,谢启忽然觉得胸口偏左的那个地方又隐隐作痛起来。
  " 你现在这个岁数,这是男儿为国效力建功立业的最好时候时机,儿女情长什么的还是先放一放。"
  " 啊?"
  青年的表情有点惊讶。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公正严明:" 我认识秦敛比你早多了,他大概会比较偏爱有上进心又有能力的人,以你现在的状态,他怎么会对你青睐有加呢?想别人多看你几眼,好歹让自己也得有本事。"
  这当然只是客套的安慰而已,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个理由就已经足够了。
  其他的什么其实都只是借口而已,比如才学不如对方,地位不如对方,容貌比不上……都只是不喜欢的附加理由而已。
  他见青年蹙眉沉思,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适时拍拍对方肩头," 没事,你还年轻。"所以还有大把的机会可以错失,还没到连后悔都觉得吃力的年纪。
  " 我会改的。"青年这样承诺着, " 真的,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
  看着青年那么认真的表情,谢启都有点动容," 这个……"
  " 今天从你房间的跑出来的人,也是你朋友吗? "樊林表情有点尴尬,像是斟酌了很久之后才开口:" 我感觉那个人不是很正派的样子。"
  "……"
  " 如果说错了我道歉,我真不是有意想贬低你的朋友……我说话是欠考虑了。"
  "没事,只是大家刚好看对了眼而已,正不正派其实无所谓,男人之间只要开心就好了,不过还是多谢,你有心了。"
  其实自己也就说的是事实,虽然这样说出来是有点自虐的意思,不过在看到对方脸上情绪微微变化的时候,自己心里居然还有点爽快感。
  天太冷了,又在外头说了那么久话,谢启看到樊林紧握马鞭的手上青筋尽出,都冻紫了。
  " 要进来喝杯热茶吗?"
  他平稳的开口,越是寒冷的的天气,心就越发硬不起来,好像被哈一口热气就可以融化掉似的。
  他看到樊林手执着马鞭,往前迈了一步,谢启便转身打算推门进去,忽然想起自己府上实际上还是空荡荡的,表面的热闹大概很快就会被发现。
  这样一想,顿时觉得自己的底气又被泄走了。
  " 不用了,我要去给秦府送拜帖了。"
  摔下火气十足的挑衅话,青年转身就跳上马。
  还以为脾气有所改进呢,原来也不过如此,谢启不去考虑这个时间送拜帖的可能性,只是脱口而出:" 那樊将军好走,不送了! "
  吠吼第二十八声
  这晚上床就寝前,谢启抛去之前的所有犹豫不定,将那封辞官函郑重的,摆放在了明日上朝所穿的朝服之上。
  他曾经有过的所有梦想抱负,就会在明天,随着这封辞函彻底交接。
  红烛滴泪,一夜无眠,因为想着是最后一次穿这朝服,谢启便早早沐浴更衣,慢慢穿好官袍,这心情若真要形容,大概就像黄花闺女要出嫁前必要将自己弄得整洁精神,因为出了这个门,就再也不是这家人了。
  这不是秦敛的一品官服,平时也没觉得哪里好看珍贵有时甚至还暗暗嫌弃过,现在要脱下了,却还真是舍不得,觉得厚重非常。
  毕竟他也倾注了十年的心血,虽然得出来的效果不如别人,可中间那份一直想努力的心情,却是半分也没掺过假。
  可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维持青年时期的锐气和骨气了。
  樊林从岭山回来是汇报训新兵的情况的,所以第二日在金殿上便见到樊家父子齐齐上阵的热闹场面。
  谢启行如风,眼不斜视的与那群扎堆的武将擦身而过,如石雕般站在自己的位置,明知刚才青年是一直看着自己的,却还是没往那里回过一次眼。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否则他怕自己在这种时刻显出离别的衰相。
  秦敛来的时候在他身侧停了停,语气平常如话家常:"谢大人,你气色似乎有些不好,是生病了?"
  一夜无眠,怎么会有好的气色,谢启双手交垂在腹前,淡声道:" 多谢秦相关心,下官无事。"
  "是么,那就好。"
  秦敛的阅历就是如此可怕,就算他试图把情绪全数掩藏起来,对方还是能迅速的察觉一二。
  面对青年的精明,他根本就是无处可逃。 这样一想,那与辞函一起放在袖中的,有关刺杀秦敛真实情况的那张折子便立刻又沉甸起来。
  必须呈给圣上,这是必须的。他身为臣子,岂能因为私情而有所隐瞒。
  他越是这样激励着自己,越是觉得无法平静,原本就没有过硬的决心,如今到了紧要关头就摇摆的就特别厉害,其他大臣说什么他也没听太进去,除了到樊林的时候他才能收敛起晃荡的心静心听上一会。
  青年跪在大殿中央,给了他一个跪着的背影,因为是从后面看去,谢启就稍稍放松了下,没控制自己多瞄的欲 望。
  反正……也没机会了。
  今日朝堂上气氛非常之健康向上,因为之前秦敛主张修建的那几处水利工程都得到了很大的成效,疏通了河道,百姓们的庄稼也比往年长得更好,缴纳的税款也比过去要多了许多,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
  皇上自然高兴,百官也开始高呼万岁英明,丞相贤明,什么吉祥奉承的话扑面盖地而来,谢启茫然的听着这些与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交际的赞誉之词,秦敛的表情依旧淡定平静,好像这些虚名赞美完全不值得他扬一杨嘴角。
  现在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可背地里却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还理直气壮的没有丝毫的负罪感。
  可秦敛这些年为国家做的多么多事,又是真实不容抹杀的,这点谢启也非常明白。
  秦敛是国家不可以缺少的人才,撇开以前的情谊来说的话,秦敛对国家的用途实在是太大,如果有了污点……
  自己这样把折子呈给皇上会带来的后果,他预估不了,也没有能力去猜测接下来的发展。
  " 有秦相在真是我社稷之福,寡人之福啊。"
  谢启听到皇上这样欣慰感叹着。
  谢启承认,他胆怯了。
  折子如果呈上去了,就会变成破坏如今安宁的侩子手,因为他现在是站在秦敛后面几排的位置上,这样看去就像自己拿着匕首往秦敛背后桶上一刀。
  而且自己这样做了樊林大概会痛恨他一辈子吧,青年所崇拜喜爱的人因为自己而蒙污,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会面对樊林的质问他就觉得很头疼。
  一直要到散朝的时候,谢启都没吭过一声,犹如哑巴一样紧闭着嘴,唯有额头细汗密布。
  " 有事禀告,无事退朝――"
  听到太监刺耳的声音让谢启猛然醒悟,他几乎没有考虑的就站了出来,朗声道:" 微臣有事禀告。"
  "哦?" 圣上眯眼笑了笑:" 之承啊,你还真会挑时间。不到最后都不出来,寡人看大伙都还等着早早回去睡回笼觉呢。"
  "……"
  每次都拿来他开涮,谢启虽然已经习惯了圣上善意的调笑,可今日因为心神过于不定,表情都有些扭曲:" 臣,真的有事禀告。"
  " 哈哈,好吧,寡人不逗你了。" 圣上道:" 说吧,是那案子有眉目了?"
  太监接过谢启手上的折子,皇上几眼扫去,眉头一蹙,就将折子随意的扔在了一边。
  谢启心如军鼓阵阵,圣上的表情让他觉得心里没底。
  君心难测啊,众官纷纷暗叹,本来今日可早早下朝的,如今看这气氛,又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了。
  " 微臣……微臣无能,无法查出刺杀秦相的人,自知才学粗疏,难以继续担此大任,臣罪该万死辜负了皇上的厚爱,无颜再侍奉皇上……"
  文武百官忽然的安静下来,似乎整个金銮殿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谢启木然的想,自己好像从来都没被这样关注过,成为焦点的机会,大概一生也就这一次吧。
  秦敛的事,他选择的沉默,他没有递出那张折子。
  有时真相对于大局并不重要,他之前一直致力于追求水落石出以为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嗯,真相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可对大局似乎不是。
  他的额头抵在了地上,言语恳切。
  "为了朝庭大局,臣恳请陛下免了微臣的官职,以示责罚。"
  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只要他走了一切就可以平静下来,秦敛也不必担心自己会给皇上说什么,樊林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去,一切他都不需要面对了。
  " 你刚才说什么,给寡人再说一次。"
  因为听不出喜乐,谢启只好惴惴不安再磕了次头,平声道:" 臣自知无能,难当此任,臣恳请陛下免了微臣的官职,以示责罚。"
  明明是暗地里练习了无数遍的话,可要重复一次的时候,良心就像被狗啃食着一样。
  他不擅长在众人面前说谎,就算是编排好的话再说第二次的时候都觉得心虚。
  但坐在皇位上的人就像看准了他的软肋,手指在龙袍上轻轻敲打了一下。
  "给寡人再说一次。"
  谢启脑子很乱,背脊紧绷,说出来的话都偏离甚至了原先的内容:" 臣――臣无能,无法查出真相自知愧对圣上,刑部重任臣无力承担……臣如今已有十年没有回乡,老父独自在家,微臣自小无母只与父亲相依为命,如今思乡迫切,无心公事,与其懵懂混日,与国无益,与事有损,恳请让臣归于田亩,侍……侍奉老父。"
  说到最后,竟哽咽无法继续,头埋得低低的,磕头如捣蒜。
  他隐隐听见皇上似乎叹了声气," 若这种程度的失责就要辞官,那这满朝的官员们也没几个可以呆下去了。"
  "微臣……" 他想再解释。
  龙椅上的人手一挥,打断他的话,站了起身:" 罢了,寡人不会去留想走的人。"
  " ……"
  他只是想逃开自己没法招架的人而已……他不是想背弃皇上的信任,谢启握紧了拳头,鱼与熊掌是不可能兼得的。
  " 之承,寡人很失望。"
  这样说完后,皇上就一挥袖子,不待太监宣布下朝,面容冷漠的离开了大殿:" 都散吧。"
  众大臣都松了口气,零零散散的离开了,谢启内心亢奋依旧,维持着跪在金砖上的姿势,无法动弹。
  等人都散的差不多的时候,秦敛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两人静静对视了一阵。
  " 起不来了?"
  "……"
  " 把眼泪擦一下,跟我过来。"
  吠吼第二十九声
  谢启被牵回了自己府上,一路连反抗的心情都没有了,明明皇上已经接受了他的辞官,可心情却比之前还要灰沉。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患得患失间,至于一路拉他回来的人,他却连看都没有看的心思了。
  怎么说现在都是秦敛欠着他的一份人情,他何必退缩。
  " 少爷――您回来――咦,秦,秦公子?"
  谢小福瞠木结舌地看着自家少爷被又拽又拉了回来,他不明白为何自家少爷与断交十年的秦公子又纠缠了在一起。
  " 都下去。 "
  谢小福下意识的就要听话往外走,可反应到说这话的人并不是自家主人,又硬生生刹住脚步,看向自家少爷。
  谢启隐忍似的深呼了口气,温声道:" 小福,你先下去,等会再上来奉茶。"
  门关上的一瞬谢启终于甩开了秦敛的手,后退了几步,神色有些警戒。
  " 为什么要这个时候辞官?" 秦敛这样问他。
  "那要什么时候?"谢启反唇相讥:" 难道我要辞官还要经你同意不成?"
  秦敛就不说话了,口气也变得温柔了些,只是表情总是有点无奈:" 不把我的事告诉皇帝,现在觉得惭愧吗?"
  "……"
  " 你要辞官,我是赞成的。" 秦敛眼神一厉:" 只是你既然要走就坦荡荡的走,像现在这样逃着走有意思吗?"
  他心中一跳,避开秦敛锋利淬毒的视线,只平声回道:"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辞官的原因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逃?我是规规矩矩的按我国庆律办事的。"
  " 谢启,你骗不到我的。"秦敛像失去了耐心一样,皱着眉头开了口:" 是因为樊家那个小子,你才要走的――是不是?"
  "……"
  谢启当然不可能点头承认,他要走的理由对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来说还是太过幼稚了点,无论是想家和对青年的情怯,这些理由都不是能坦然被说出口的。
  " 我记得,秦相你之前还劝过我早点辞官回乡的。" 谢启用之前的事反驳道:" 秦相也太健忘了点吧?"
  秦敛紧抿着唇,良久后,道: "我后悔了。"
  解释似的,又怔怔说了句:" 后悔了。"
  声音轻如棉絮软风,却像尖锐的针扎进心窝里,让他胸口都暗自起伏一阵。
  他不可思议的瞧着秦敛,总觉得这话实在太过陌生。
  这句话好像还真没人对他说过啊。
  好吧,犯了事被行刑的犯人还是对他说过的,大人,我后悔了,后悔为虎作伥奸 淫奸 淫掳掠,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奉公守法做个听话的良民的。
  就算悔过的话说得再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又如何呢,斩首的日子还是铁板钉钉的在秋后。
  春不待人醒。
  这样说来,那'后悔了'和'对不起',到底哪个划算些呢?
  " 秦敛,你有什么好后悔的啊?" 他不禁就问出了口。
  完全不是挑衅或者想乘胜追击的意思,他只是好奇自己身上的哪点值得秦敛去后悔,自己的胡乱猜测总是不保险的。
  清俊异常的脸慢慢映入他眼眸里,视线让他十分惴惴不安,谢启考虑了下,决定迅速把这种多余的好奇心扼杀掉,脸皮发紧地错开视线,往门外走:" 我去让人来奉茶,你等等……"
  " 之承。"
  还来不及回头,左手就把反拉过去,因为空气还是冰凉的所以被吻时的触感就特别清晰,温热的感觉几乎让他大脑犹如被千万只蜂一起涌出的巢穴,烂的千疮百孔。
  整个世界除了嗡嗡的震翅声,再无其他。
  他眼窝发热,控制不住的就想闭上眼。对方唇是柔软的,动作却是粗鲁的,直觉往后退去的时候就被按住了腰,他察觉到对方热烈到近乎扭曲的激情,不由更加惊悚。
  秦敛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
  不过,原来秦敛也有很不擅长的事啊,在被咬破嘴唇的时候,他脑内划过这种不合时宜的 可笑想法。
  谢启镇定下了心神,脸上的呆滞逐渐被怒气所代替后,一口便反咬对方舌头,挥拳而去。
  吠吼第三十声
  秦敛硬生生挨了一拳,却半步不退,一手按着谢启的脖颈处,另外一只还是牢牢掐着他的腰部,谢启一旦回过神,力气也足了,咬着牙腾出手揪住秦敛的衣襟,狠狠往外一推。
  " 你他妈犯病啊! "
  谢启惊魂未定的喘了一会气,硬邦邦的骂道。
  被推开的男人摔倒在地,样子难免就有些狼狈,秦敛用袖子反手一擦,擦试掉唇边的血,还没从激情里脱身出来,样子就显得有些恼火和迷惑。
  秦敛不顾衣衫不整的爬了起来。
  " 你觉得我这是在犯病?"
  谢启心里五味杂陈,轰轰声如同有狂雷乱劈,他知道秦敛绝对不是随便的人,就算想利用自己,也用不着这样来牺牲色相。
  这一顿乱亲是什么意思,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不会不明白。
  原来秦敛对自己并不是没有感觉,知道了这个事实后,谢启一下子也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姿态来应对了。
  狂喜?早个十年八年或许还会有,如果是那个时候秦敛像这样把自己送上门来他一定会乐的自己姓什名谁家住何处都不记得了,毕竟是自己当时爱到骨子里的人,自己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舍得推开呢?
  可现在这样来表示,有什么意思啊?
  " 秦敛……我对你没这种意思了,你别胡来,别胡来啊。"
  谢启鼓起勇气的做出警告,但因为声音是颤颤的,所以威力大打折扣,根本没有半点威胁人的风范。
  他觉得秦敛如今的表情实在太过凄惨了点,从刚才的愤怒激情到现在的悲凉隐忍, 转换的都太过忽然了。
  他没有任何准备来面对秦敛的忽然示好,更加没有准备来应付男人显现出来的软弱和悲伤。
  不知道怎么收拾,也完全没有头绪。
  秦敛深喘了口气,太过难受一样,用手捂住了眼睛,半晌后才轻轻说道:" 已经,没有意思了吗?"
  谢启一愣,忽然明白过来了。
  原来秦敛是一直知道的,包括他以前傻气的痴情,并不全是朋友之间会有的简单情谊。
  那真的是一段很长的日子,过起来很难,但说起来却很简单,简单到用'已经'两个字就可以全部囊括了。
  其实秦敛全部都是知道的,自己拙劣的演技肯定瞒不过对方的眼,既然知道,却久久的不吭声,算什么呢?
  当年还处处担心对方会知道自己是断袖,生怕自己的爱意会泄露半点,如今想来自己就像一个猴子在充山大王一样惹人发笑。
  怎么不早早的来个了断?不给他一个痛快?
  " 是。" 谢启忍着心头闷痛,慢慢咧嘴笑道:" 秦敛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算什么?你养的一条狗吗……当年我等你的时候,你跑哪里去了?"
  发泄不够似的,谢启继续揪着秦敛的衣襟,提得高高的,半跪在地上冲秦敛喊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天天都守在户部门前等?去你府上等的时候――你他妈连门都不给我开一下,你以为我天生就喜欢被人当笑话看?老子守你一年两年可守不了你一辈子!"
  一旦把话说开来,所有的陈年的怨气就一股脑滚上来了,他从不是没血气的男人,只是平时咬牙忍着,如今火力一开倔气一上,整个人都发狂了一样,又是冲着秦敛万分碍眼的脸来了一拳,明明是对方的脸肿了起来,可自己还是委屈的要命的感觉。
  " 你混蛋……"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把眼前的人的脸用面棍狠狠擀上一顿。
  秦敛脸颊高高肿起,头发都散下来了,慢慢连眼睛红起来了," 我混蛋……我知道。"
  " 可我没有办法。"秦敛声音沙哑, 反握住谢启几近痉挛的手:" 我不能让你等,你明不明白……"
  " 朝中有那么多人看着我们,想拉拢我们的,想除掉我们的,你知不知道新人入朝最禁忌什么?"
  谢启茫然垂着头。
  " 结党营私……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想要走的更远更稳,就不能从一开始就被人抓住痛脚, 你看看朝中大臣们有哪些是走的近的!走的近的就是朋友吗?之承! "
  "我是你的痛脚?"手根本停止不了抖动,不待秦敛回答,他又逃避似的匆忙补充了一句:" 不可能,我们根本没有――――"
  " 我们有没有,这只是别人一句话就可以定论下来的!" 秦敛眼眉隐露森寒之色:" 我们那时候没有说话权,一开始就没有,你明不明白?"
  " 之承……你以为我是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见不得光的事必须要做,只要是碍事的人必须铲除,不把上面的人拉下来,我怎么可能那么快的爬上去?你以为只是皇上宠信我看中我的才学?"
  秦敛哈的笑了一声,在谢启看来,那原本秀丽清俊的脸已经变得很陌生了,他没办法将记忆里的秦敛和现在的人重叠起来。
  " 你……没必要这么做,没必要的……" 谢启如同在看一个疯子,自己也变了脸色:" 以你的能力,就算不做那些事一样可以得到重用的!"
  " 中规中距,永远没法站到最高。"
  "……"
  " 之承,你知道怎么给上司拍马屁最有用吗?去送钱,送女人,这些你愿意做吗?"
  谢启下意识的就摇起了头。
  秦敛就眯眼笑了笑,声音都柔了下来:" 你看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谢启思绪混乱的抬眼,却说不出一句话。
  " 可我越变越坏了,之承。" 秦敛缓缓的继续说下去:" 你不屑做的事,我天天都在做,就算这样你也会守着我吗?"
  秦敛的意思,谢启恍恍惚惚的明白了一些。
  因为组织不出太严谨的语言,谢启只能断断续续盯着秦敛说道:" 如果……如果是想和一个人一直在一起的话,就……无所谓。"
  秦敛的脸色一下子就古怪起来,嘴角虽是微露笑意,但笑意不入眼,怎么看都觉得很干涩。
  想和一个人一直在一起,就算对方其实并没想的那么好有这样那样的瑕疵,其实都无所谓了。
  要为喜爱的人去妥协一些什么事,其实内心里还是会快乐的。
  可以给对方带来满足,这本身就是一种非凡的成就。
  谢启发现秦敛的眼角已经开始有些纹路了,很细密,不仔细瞧都瞧不出来,平日里他只觉得秦敛的样貌与十年前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越来越雍容大气而已
  其实他是不敢认真去观察而已,因为骨子里大家都变了,所以他安于现状,不敢正眼去瞧秦敛,平时能避则避,能逃就逃。
  已经……躲惯了。
  他时常会感叹自己在京城是如何孤立无援如何处处不顺,可说到底秦敛当年也跟他一样是孤身来京的,同样的没有背景没有势力。
  他付出了许多,秦敛只会比他给的更多,可为什么之前他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过呢?
  大概是他的意识里秦敛绝对是会很顺利,会成功的,就算两人疏离开来后这种意识还是牢牢扎根于脑袋中,无法驱散的奇异自信。
  秦敛紧紧抱住他的头,到最后谢启都分不清颤抖的到底是对方还是自己,他震惊的看着秦敛握起他的手指头,慢慢吻了下,哀哀的表情,乞求似的。
  " 之承,不要走。"
  谢启的背脊猛颤了一下。
  " 不要走……"
  在他耳边无数次的说着不要走,导致自己动弹一下好像都是罪过似的,谢启望着秦敛, 话如鱼骨哽在喉间,却还是吐了出来。
  " 我,我已经辞官了,皇上也答应了。"
  秦敛抓着他的手指,还是坚持着那句不要走。
  每当秦敛这样一说,谢启心头就升起难以言语的沉重,被这样乞求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被对方紧紧抓着的手都已经开始发汗了。
  " 以前……如果是以前,大家一起走的话,不就好了吗?"
  虽然假设过去如何如何是很无趣的,只会徒增懊悔感叹,但谢启还是忍不住的问了这个问题:" 不是说想我和在一起的吗……"
  其实答案他隐约也已经知道了,果真这话一出,握着他的手就顿了顿,然后慢慢地松开了。
  哀求就像浮光掠影一样掠过水面,然后一头扎进深水里,除了慢慢消散的涟漪外,又回复到原来沉静平和的本貌。
  " 要我留下来,为什么你不跟我走呢?"他单刀直入的又问了句。
  如果是之前就把话都说明白不就好了吗?虽然当年自己也很重视功名利禄,但如果真要做一番对比的话,还是秦敛来的重要些。 既然秦敛知道他的爱意,那怎么一直不开口呢?
  不光是刚刚秦敛所说的那些理由,如果只是想要在一起的话,一切都可以简单起来,在坦诚心意的前提下,没什么是不可以两人一起解决的。
  只是要他留下来,又怎么样呢,没有未来又没有承诺的日子过起来太没意思了。
  不把心意说出口,别人一辈子都不会了解的。
  秦敛慢慢改用手臂拥紧了他,紧得让胸口都要窒息了,缠绕而来的力量像是要把他刚才的话一起顺道勒没了似的,就在谢启以为对方想回避这个问题的时候,秦敛低声道:" 我不会走的。"
  手臂的力度像是要佐证那句话一样又加重了力度。
  " 以前不会走,现在也不会。"
  得到的是这样缓慢但斩钉截铁的答复。
  谢启却忽的就轻松起来,虽然难过还是有点,对方原来是喜欢他的,而且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
  但因为不是第一顺位的缘故,所以到某些关键时刻,需要委屈的人永远就是他。
  吠吼第三十一声
  但因为不是第一顺位的缘故,所以到某些关键时刻,需要委屈的人永远就是他。
  " 没关系。"谢启顿了一会,道:" 你不走也没关系,我只是假设一下而已,毕竟是以前的事……以前的事现在再怎么说都没用了,你说是不是?"
  秦敛鼻音稍重的嗯了声。
  " 所以没关系,我还是要走的。" 谢启看见秦敛睫毛一颤,便了上眼直截了当的说:" 我对你真没那个意思了。"
  再深的爱如果一直得不到回复,耗着拖着也就淡了,如今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示爱也只是感慨远远大于欣喜。
  " 那你现在对谁有意思?" 秦敛并没有生气的意思,手抚摸着谢启的脸,只是口吻带着点引诱:" 樊家那个臭小子?"
  "……"
  像是想不明白似的,男人疑惑地继续问道:" 那个人有什么好?你看上他哪里?给我说一说。 "
  " 我不知道。"谢启撇开头:" 这事没法说。"
  秦敛的不依不饶显得很无理取闹,眼里的困惑都僵成了偏执:" 怎么没法说?你觉得他哪里好?总有一两点的是不是――"
  " 你够了――我都要走了你就别这样了行不行?樊林对我没意思!没意思你懂不懂?就是心里想着的不是我! 你满意了吧?"谢启受不了这样咄咄逼人的追问,加上一想到樊林一网情深的对象是秦敛,就更加心烦意乱:" 你就别再问了行不行。"
  秦敛猛地将谢启推倒在地,半骑在他身上,急速从谢启发间抽出一根玉簪,硬生生握在手心里,秦敛眼露狠绝之色,竟将簪子狠狠扎进地上,铮的一声,玉簪断成碎片。
  谢启目瞪口呆,因为是被压倒的姿势,头就靠在地板上,玉碎的一瞬间脸上也似被碎渣给刺到,一时间呼吸顿停,只能屏息的看着秦敛。
  那断裂的玉杆上曾经刻着的字也已经全部面目全非了。
  男人脸上傲气犹存,眼神狠戾,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温软之气,神态诡秘莫测,摸了摸谢启的发间,嘴唇微勾,露出一个与平日相似的冷静笑容,缓声道:" 早晚我会将姓樊的人,全部挫骨扬灰。"
  谢启心凉了一半,遍体生寒。
  秦敛不是爱放大话的人,一般从秦敛口中说出来的话,都会逐一应验,但樊家开国功臣之后,又手握重兵,不是说说就能轻易扳倒的。
  " 心疼了?"秦敛笑了笑,有点委屈的口吻:"你以前明明是最心疼我的。"
  是,他以前是最心疼秦敛,其实也可以一直心疼下去的。
  可是是秦敛自己没有给他机会。
  门忽的被什么撞了开来。
  自谢小福退下后便一直关着的门被人粗鲁的撞开了,谢启惊吓了一下,原本要说的话也忘得干净,头一侧,便看清了撞门而入的人。
  " 少爷少爷――他一定要进来我拦不住啊――"
  小福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扯拉着失礼的访客的衣袖:" 樊将军您走吧,我家少爷不会见您的!"
  两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下,秦敛啧了一声,怡然自若的从谢启身上下来,虽然是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惨状,举手投足间却不见丝毫的狼狈之态,反倒是莽撞进来的青年因为极度震惊,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似的。
  " 来别人府上连通报都不会,樊小将军,你太失礼了点吧。"
  像被眼前这个场景吓傻了一样,青年一手扶着门,还呆呆说了声,对不起。
  三人之中唯有秦敛还是神态如常思考自如的,谢启比呆震在门前的青年好不到哪里去,踉跄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完蛋了,完蛋了……心理面只是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简直就像被人冤枉捉奸在床却又无法解释一样慌张。
  青年木讷僵硬的视线停在了他的唇间,谢启下意识的就添了一下,火辣辣的伤口还带着血腥的味道,在刚才的打斗中被扯松了的衣襟还大敞着,门一开,风一吹,整个身子都凉透了。
  秦敛看着他,从容走了过去后将谢启的衣襟慢慢顺好,再往门外看了眼,肃声道:" 樊公子,看够了吗?"
  他和青年都不够秦敛老辣,就像这么难堪的场面里,秦敛还是能够把主动权完全的掌握在自己手中,明明是被撞破的那一方,却半点气短的样子也没有。
  可谢启已经连看青年一眼的勇气都没了。
  自己曾经无数次跟樊林说过自己跟秦敛不过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同僚而已,只是当年是同时中举的,仅此而已。
  现在根本就是在自扇耳光,三番四次的让樊林看到自己这种衣衫不整的模样,连最后一点形象都败得干净了。
  在极度震惊后,樊林的眼神茫然了许久,手像失了支撑一样从门上滑了下来,视线在房内两人之间游离了一会,逐渐脸色由白转红,肩部微微颤动。
  大概是气成这样的。
  谢启眼见青年这幅样子,不敢再做停留,匆匆就从樊林身边的空隙里挤了出去,谁也拦不住。
  他害怕面对这种对峙,比单独面对秦敛更让他觉得痛苦。
  秦敛是他心里头已经老化了的死茧,虽然留了疤,但现在捏掐起来已经没太多感觉了。
  可是樊林不同,那么鲜活的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无论是回忆起那些亲吻拥抱都会让人心跳甜蜜。
  逃离出自己府邸后谢启才想起身后是自己的家,其实刚才只要自己逐客就好了。
  已经习惯了一旦遇到什么难堪事,就一马当先的逃走,在感情的问题上他像是万年的逃兵,没有胜过一场,久而久之连摇旗呐喊都不会了。
  不是胆小……只是输久了,输成习惯了而已。
  之后问谢小福他走后两人怎么样了,小福满脸惊悚的说,少爷都逃走了,他哪敢再看下去啊,早就跟在谢启屁股后面一同逃之夭夭了。
  秦敛和樊林说过些什么,有没有发生冲突,全部都不得而知,甚至连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时候都不知道。
  " 我很害怕啊!少爷都走了我怎么还能继续呆下去呢?"
  "……"
  谢小福一个劲的强调:" 那两个人都好凶,我当然会害怕啊!"
  谢启自然没法怪责小福,只能感叹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家大小都是如此胆小怕事,以后如何得了啊。
  谢启一边催促家里下人快点打包收拾行李好早日回乡,一边在刑部忙着交接工作,因为怕回府的时候樊林会来找他,谢启只好窝囊的以'公务繁多'为名暂居刑部,活像个不敢出洞觅食的老鼠,每次要踏出刑部的时候,都要面无表情地上下左右审查一番,确定周围没有他要躲的人才能安心。
  审案多年留下的一箱箱宗卷也要给属下慢慢交接,这本来就是一项大工程,加上谢启总是杯弓蛇影,被人从后面叫一声名字都全身紧绷,如同被踩着尾巴炸毛的猫,交接的进度就更加缓慢。
  连属下们都趁谢启不在的时候偷偷私语。
  " 谢大人是开罪了什么人吧?一定是这样吧?不然为什么出去一下都要找人先探路呢?"
  " 对啊对啊,谢大人最近每次出去都要把我带上,非要逼着我在门口打探一番谢大人才肯出来,哎,害的我最近都跟着提心吊胆的了……"
  " 可是……谢大人一走,咋们……"
  年轻属下叹了口气: " 咋们能怎么办啊,谢大人要走谁也挡不住,皇上旨都下来了还会有变?"
  "是啊,这么多年了就谢大人没有升官过了,要是我,我也受不了啊……"
  谢启自然不知道有人在为他扼腕,他还是担心自己要是和樊林碰面后,青年会对他有什么反映。
  光是想到青年的愤怒的脸,谢启就觉得心里发虚。
  比起秦敛的愤怒,他还是比较心切青年的反映,人之常情……说他薄情偏心也没办法,没那份感觉就是没有了,再怎么苦情感慨还是没有,逼他挤他也没用。
  所以就算他跟青年如今再也不是那种亲密关系了,以后能接触的机会可能也不会有,他还是希望能在樊林心目里树立起一个良好潇洒的形象,以后若被回忆起,也是能想到他谢启好的,值得怀念的地方。
  谁都想自己在喜欢人的心里可以是光辉优秀的,而不是像现在他这般灰溜溜。
  衣物用品都让小福从府上直接送到刑部里,可一卷重要的档案漏在了卧室里,因为地方放在隐秘的书架里,就没有办法只能自己亲自回去拿。
  夜黑风高,天空里唯有疏星点点,他没走自己的正门,倒是找到了当时青年经常钻的那个破洞。
  因为当时修缮外墙的时候一时不忍,便没让人把这洞填上,今天倒起作用了。
  以前两人还相好的时候,就把这洞当情趣,明明青年武艺惊人,翻墙什么的都是很轻易的是,非要从这里钻来钻去,好像偷偷相约相见的小儿女似的。
  想起来真是特别有意思啊。
  谢启半个身子钻了进去时还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即心酸又甜蜜,要双脚落地的时候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就听到有人在后头叫了他的名字。
  谢启整个人失了重心,大叫一声,毫无风度可言的就掉了下去,所幸这洞的位置也不高,摔下去的时候也不疼。
  罪魁祸首也吓了一跳,迅速从洞里也钻了过来,把谢启从地上赶紧捞了起来。
  " 有没有摔疼哪里?给我看看――"
  谢启龇牙咧嘴推开樊林,恼羞成怒:" 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这么晚想吓死人是不是!"
  吠吼第三十二声
  谢启龇牙咧嘴推开樊林,恼羞成怒:" 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这么晚想吓死人是不是!"
  青年闷闷道:" 那你为什么不走正门,我不就是叫了你一声而已吗?"最后嘀咕一声:" 用的着那么凶……"
  " 这是我的府邸,我想走哪里就走哪里! "
  莫名奇妙的开场白,却没有想象之中的逼问责骂,谢启心中有鬼,声音也降了下来:" 好吧,有什么事。"
  这下子就转正题了吧,既然被抓到了,那就快刀斩乱麻吧谢启完全的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包括等会樊林会怎么发问,自己怎么有理有据的回答……
  只要对方不说太难听的话,他都可以招架得住。
  " 你是不是……过几天就要回乡了?"
  谢启支吾一声," 等把事务都交代好了,就该回去了。"
  青年嗯了一声,微垂着头,无聊似的用脚踢了踢那洞口," 那个……你家乡离这儿远么?"
  谢启摸不着头脑,难道是暴风雨前的垂死宁静么?难道这个时候青年不是应该揪着他的衣服质问自己到底跟秦敛是什么关系么?
  " 走水路的话……十天左右就到了,也不算太远。" 他老实回答了。
  樊林终于停止了用脚尖踢墙的无聊动作,不知道是不是在紧张,平时没见过的小动作都出来了。
  " 是不远……"青年唔了一声,低声道:" 可走了的话就很难回来了吧?"
  想去摸摸青年的脸,其实樊林肯为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也就够了。
  不是以争吵撕破脸落幕就已经很圆满了。
  " 天下间总有散席的一天。" 谢启冷肃着面孔,靠在墙边上,对青年说道:" 聚散离合,看惯了就好了。"
  自己明明是最悲伤春秋的那一个,到头来还好意思说大话,谢启苦笑一声。
  青年没有点头,俊朗的脸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出几分阴郁。
  " 小子,你会舍不得我么?"
  难得他也会以调笑的语气,冲青年问道。
  果然樊林没吭声,只是又长又黑的睫毛眨了眨。
  这又不是什么难以回答的话题,说句是也不难吧,年轻人啊……谢启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的走了过去,长辈一样拍拍对方肩头," 没事,别当真,我给你开玩笑而而已,你都是要带兵的人了,说话做事都要沉稳点,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油嘴滑舌了。"
  说完这话,他又不情不自禁道:" 小子,有时我挺气你的,你知不知道。"
  樊林瞪大了眼,半晌才道:" 你……你不跟我说,我怎么知道,你,你气我什么?"
  气什么? 那可多了,一天一夜都数不完。
  对,就是这无辜的表情他看着最恼火,连自己犯错惹人不开心都不懂,和京城那些富家子弟一样,骨子里都是把自己放在中心点里,老是要别人围着他们转,受半点委屈都不肯。
  这小兔崽子,是被黄金玉石给喂养大的。
  " 气你什么,自己回去想。" 谢启偏头一想,道:" 不过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你也多担待点,别记着。"
  樊林抓起谢启的手,眼里流露出困惑:" 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
  谢启暗呼一口粗气," 我和秦敛没那种关系。"
  青年忽的就撇开了头,嘴唇绷得紧紧的。
  " 有些时候眼见也不能为实。 "
  只能解释到这里了,他只怕多解释一句,樊林的脸色会越惨白一分。
  他还是舍不得青年像这样子难过,其实就是各花入各眼,虽然小兔崽子是被黄金玉石养大的,任性又不听话,但他还是觉得稀罕,愿意花力气去饲养。
  " 我知道你对秦相的意思。" 谢启咳了一声,大方道:" 但我也不是乱来的人,这你信的过吧?"
  怕樊林不相信似的,他又笑道:"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是不是?"
  没有情爱,但好歹还是有信任的吧。
  风寒夜静,隐隐只可听到打更的声音,原本就奄奄一息的残月又被黑云慢慢给蚕食掉了。
  没有光线,只有青年手里的温度。
  "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樊林顿了顿,吞吞吐吐又道:" 你教给我的事,我都记着的。"
  "哦,那我岂不是把你爹那份活也做了?"
  青年啊了一声,硬生生道:" 那,那不一样吧。"
  是不一样,就像他可以用心演绎好情人这个角色,但只要真正的主角一来,他还是必须要退场的。
  谁都代替不了谁。
  " 我回去拿点东西就回刑部了,你也早点回去,别耽误了明天的正事。"
  转身的时候青年从后面给了他一个拥抱,双臂绕过他的肩头,很亲密的样子。
  "你哪天走,我好去送你。"
  心脏里又有妖魔作乱,噗通几声,他赶忙道:" 你不是要回岭山吗?时间不对头就算了,没事的。"
  不要送了,千万不要送了,让他一个人走就好了,谢启是这样暗暗祈求的。
  青年这回爽声道:" 我告了假, 可以晚回去几天。"
  虽然不是紧急的军务,但好歹是回京汇报寻新军情况的,如今又告假迟回,谢启头疼不已,他真的对青年的任性妄为没了办法。
  " 你爹没意见?"
  果然绕在他脖间的手垂了下去,气馁一样嘀咕一声:" 被打了一顿啦。"
  是该打,樊老将军打的好……这种兔崽子不打不成器,谢启汗流浃背,纯粹是因为后背被青年的前胸紧贴着,这种姿势难免让人遐想翩翩,双腿发软。
  就这样一直腿软的拿了宗卷,又一路腿软汗流的回了刑部,樊林还算听话的一路跟在他旁边,青年的情绪似乎平静过了头,谢启好是迷惑的偷偷打量过去,虽然没有暴怒是很好,但像现在这样的平和似乎更让人觉得奇怪吧?
  去刑部的大路即平稳又宽阔,但谢启只觉自己走在独木小桥之上,桥下熔浆滚滚,呼吸不稳,每踏一步都摇摇晃晃。
  " 那天,秦相跟你说什么了?"
  谢启只怕自己再不问,这个问题就永远说不出口,但他很好的克制住自己的语气和脸部神态,装作事不关己,只是以旁人的立场发问。
  听到细小的动静,似乎是拳头紧握时骨络作响的声音,青年的步子迈小了点,不甚在意道:" 哦,没说什么。"
  才怪,绝对是说了什么,不然以樊林的脾气,怎么会这般平静。
  谢启猜不透秦敛的意图,包括那句近似恐吓的话。
  " 秦相真没给你说什么?" 他狐疑,想拿铲子直接撬开青年的嘴。
  本来这小子就不属于城府深的人,一直嘴巴都很松,以前想套什么东西都可以很轻易的就知道,可这次青年嘴巴锁得死死的,无论他怎么套话,就是不肯透露半句。
  " 真的没有说什么啊。 " 青年还是这样坚持的。
  一想到樊林是因为秦敛而守口如瓶,他就心里毛毛的,发酸是肯定有点的,不过更是放心不下,秦敛手段厉害,在言谈中对樊家又是极不友善的,现在青年对秦敛只怕完全没有防备之心。
  他担心青年对秦敛的仰慕之心会坏事。
  他只希望自己想多了,把事情都往坏处想了,便压抑道:" 既然不肯说,就算了,不过我提醒你别跟秦敛较劲啊,你这傻小子……他说什么你也别信全了,也别一根筋的把什么事都告诉别人,懂不懂?"
  就算这些话不中听,樊林可能不喜欢,但他必须也要提醒青年一下。
  樊林欲言又止偏了下头,抿着嘴,额间露出微微的青筋,嗯了声。
  " 那个,我走了。"
  谢启手里抱着卷轴,青年就帮他推门,礼貌又体贴,似乎又回到当时两人打的火热那时候的默契。
  青年推了门后便又退回到石阶下,笑着挥了挥手," 行,你去吧,我等会再走。"
  用下巴顶着要滑落的卷轴,整个脸就埋在里面,这样就打消了自己再转头回去看看的欲望,其实大家这样别过就是最好的了,因为够自然。
  或许很多年后回想到今天,他就能以过来人的姿态对别人说,嗯,就像楚湘的那种潇洒口气将自己调侃一番,对待以前爱过的人,也可以谨慎并且冷淡的尊重对方。
  就像他现在可以尽情调侃自己十年前的自己一样。
  迈过来这个槛,渡过了这个劫,日子照样可以过下去,然后一天比一天好,一日比一日红火,等再过几年说不定又会有桃花自动撞上来,真心诚意的陪他安稳过小日子,人都比自己想的可要健忘多了,以前呢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在秦敛这棵树上吊死了,可后来还不是又撞到樊林这桩子上了吗?
  所以……到底是谁在刑部里乱挖坑的啊?
  谢启被一个土坑踉跄摔倒在地,根本不敢往后看,怕后面的青年看到他的惨状,急急忙忙捡起地上散落的卷轴,又是一败涂地仿如丧家全一般跑回内屋去了。
  离京这天,并没有太多人来送他,真是活活浪费了这个适合送别的好天气。
  谢启府里人少,自然东西也少,除了一些珍贵的古书多占些地方,剩下的行囊就显得即单薄又寒酸,楚湘嫌弃似的用扇子戳了戳,道:" 你不说你回乡,我还以为你这架势是去远足的呢。"
  " 身外物带多了嫌累。" 谢启被郊外路上的烟尘呛了好几声,他看着那条出京大道已经很久了。
  因为是通去郊外码头的必经之道,所以人多车多,烟尘滚滚,不一会娇生惯养的湘王便耐不住了,催促道:" 之承你还在等谁啊?要不先去码头吧,再迟你就赶不上船了。"
  因为樊林说了要过来送他的,既然说了应该就会来吧?既然开了口,男子汉大丈夫怎么都不应该食言的吧?无论从礼节上还是情理道义上,都不可能吧。
  " 谢之承!本王的玉面都被沙给磨平了……"男人暴跳如雷:" 啊,啊,本王的头发都被吹乱了――"
  连一直都乖巧呆在一旁的半个小徒弟也过来小声劝道:" 谢大哥,要不我们送你去码头吧,别等了……"
  顾襄玉是资质很好的学生,谢启很放心的将自己总结出来的东西倾囊相授,连带着将府里那些制作出来的各种刑具也一并交给了顾小公子,也算是业有所承了。
  他可以把湘王当作 爱叫的哈皮狗,但不能让爱徒陪他一起吃沙子。
  "谢大哥,您在等谁啊,这都一个多时辰了……"
  谢启仰头看看天色,万里无云万里天,一点东西也藏不住的透彻干净,他抹狠一把脸上的灰尘,道:" 对不住了,容我再等半个时辰,半时辰不来我们就启程。"
  等人是件很无奈的事,伴随着一次次起伏不停的希望和失落,到最后整个人都没了脾气,被阳光晃花的眼都开始失去焦距。
  开始那么斩钉截铁的说要过来,怎么如今那么久都看不到人影呢,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 之承,你在等你那佳人来相送吗?"
  楚湘看出了点苗头,便避开其他人,在谢启耳边道:" 别等了,走吧,要来的早就来了,你再等人家也不会来。 "
  " 你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谢启虽然心急,但还是忍住暴躁,做出假设:" 可能遇上什么麻烦事。"
  楚湘睨了他一眼,扇子用力挥走飞尘:" 你就自个骗自己吧,什么事来的那么不巧啊?就刚好送你这天才来?别傻了。"
  "……" 谢启脸色渐沉,仿如冷冰。
  " 人家随口诳你的吧。"
  "不是,他也不是那种人。"
  樊林虽然任性了点,但起码的礼貌还是有的,答应过的事不会这么轻易的反悔,而且送别还是青年自己主动要求的,他并没有做出什么邀请。
  " 长痛不如短痛,之承,你都要走了,就别想着那个人了。" 肩膀被按住,男人语重心长正色对他说:" 就算他来了又能如何呢?你难道就留下来吗?"
  "……"
  " 走吧,我们送你去渡头。"
  吠吼第三十三声
  谢启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老牛漫步的跟着楚湘上了马车,看着楚湘嘟嘟哝哝的拍着衣服上的灰尘,心里即是愧疚又是感动,喃喃道:" 多谢你们来送我。"
  不然,就真的是要孤零零的走了。
  楚湘一怔,笑道:" 朋友嘛,应该的。"
  没有马匹追上来的声音,那种情况果然只能出现在才子佳人的小说里,马车一路顺利行驶到了渡口,谢启要乘的那船差不多已经上满了人,没有多少时间可耗在离愁别绪上了。
  " 多保重。"
  以为自己对京城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可真的要走的时候,心里却还是酸楚不舍的。
  " 你放心,本王最会保重的就是自己了。 "
  谢启忍住难过,笑道:" 行,会保重就好。"
  因为要走了,也难免会多唠叨几句,他知道楚湘年岁也不小了,平日嘴里说的是潇洒,可心里面怎么想的谁都不晓得。
  " 你年纪也不小了,有适合的人就好好过日子,别乱玩了,伤身。"
  楚湘转了几圈扇子,神色怡然:" 没玩够呢,这日子不也一样过的吗。"话语又一转,这次倒正经许多:"合适的人……说的容易,你叫我哪找去啊。 "
  相比他们这些忍惯了的人,他那刚认不久的小徒弟就红了眼圈,十分不舍的样子,谢启第一次见有人因为他的离去而伤心落泪,简直是折杀他了,便弯着腰用袖子给小徒弟擦了眼泪,尽力温声哄着:" 你这样子,怎么去刑部呢,会被欺负的。"
  顾小公子咬着嘴唇,泪珠一颗颗的滴在颊面上," 谢大哥,谢您教我这些东西,襄玉会一辈子都记得的。"
  他嗯了声,拍了拍少年年轻沾泪的脸。
  终于还是有人记得他的好,他也并不是一无所获。
  谢启鼻间酸楚,回头扬扬手,带着小福一家子人,头也不回的上了船,船甲板上处处都是分别的味道,他眼眶微湿在甲板上呆了一阵,就喊上小福一家准备回船厢里稍作休息。
  " 谢少,请稍且留步。 "
  脆生生的少年声让谢启停住了脚步,小厮模样的少年身穿藕色布衣,白面俊俏,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
  谢启记性极好,一眼就认出这是秦府的小厮,以前还给他带过路。
  难道是秦敛派人来送别吗?谢启抱着疑惑,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小厮面前:" 你是秦相派来的?"
  他上次跟秦敛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他这回是非走不可的,绝不会因为秦敛的示弱就留下来。
  而后秦敛也像明白过来似的,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好像约好一样,要将那些陈年旧事一同连根拔起,烧个干干净净。
  如果这回秦敛只是随惯例风俗办事,让小厮给他送上一封送别诗词,那他绝对欣然接受。
  小厮笑意盈盈,双手捧上一张信函:" 我家老爷知道谢少今天要走,就让小的给谢少送来这个。"
  这墨宝,是不是太小了点?
  谢启看看小厮的明亮笑容,再审视了一下那薄薄的信函,还是接了过来,当场撕了开来。
  是一封简短得不能再短的信。
  谢启在一眼扫去的时候,脸色剧变,手紧紧将纸抓在手心里,有什么东西汹涌而来,惊涛拍岸一般,毫不留情的就堵在胸腔间,半晌都喘不气来。
  在短暂的脑间发空后,他眼厉如常的看着那依旧笑容不断的少年,字字清晰的问:" 所以,现在樊将军在你们秦府里?"
  不愧是秦府出来的小厮,就不像他谢家的,从没见过什么世面。
  所以就算面对他这样凶狠的表情还是能够言笑晏晏,不曾削减一分那笑容。
  他却还不如一个小厮,袖下的手早已经把那信给狠狠揉烂了。
  " 谢少是明白人。" 小厮不慌不急,语气还是恭敬的:" 樊少爷正在咋们相爷府里喝茶呢,只怕是赶不过来了。"
  谢启再也忍耐不住了,手狠狠一挥,将那手中揉碎的碎纸全数朝船舷外一扔,江风作响,马上将残破不堪的碎纸吹散在空中,沉尽碧江里,就再也不见踪影。
  "好,好―― "谢启怒极反笑,差点要为这帮人拍手称快了," 你们做事果然够力道!"
  他都要走了,还要在他心尖里插一刀,毁掉他仅存不多的自尊,非要让他没办法忘记这里,秦敛你好手段,果真好手段。
  那天晚上从后面拥抱他,给他开门,信誓旦旦要来送他,他一直等待着的的青年,这个时候竟然在秦府里。
  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谢启就恶心的胃里发酸。
  秦敛果然了解他,知道他心里哪里最软,哪里刺起来最有效果。
  船开始开动了,谢启都不知道是船的摇动还是自己身子在摇晃,整个入眼的世界都在旋转,只有靠手扶撑在船舷边上才支撑住。
  一直躲在他后头的谢小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猛的就冲了出来,粗鲁的将白净少年推了开来,大骂:" 你滚,你滚,我家少爷不要见你!你滚啊! "
  白净少年不以为意,轻轻用手拍了拍被小福推到的地方, 表情大度的不像一个小厮该有的神态,让人无比生厌。
  谢启按住小福的肩膀,制止住谢小福的咆叫,在微微摇晃的船里站稳了脚步。
  "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 谢启抹了一把脸," 他的话我都看到了,还是那句话……我的事,不用他管。 "
  " 像这种事,做起来也不嫌掉价。" 谢启恶意一笑,看那白净少年笑容微僵:" 替我把话传到就行了,就此别过。"
  拉着自家小厮就直接往船厢的方向走,尽管脸是凉的,心里还是有东西满满溢了上来,最后满上了眼眶里。
  " 就此别过了。"
  谢启对自己这样说。
  吠吼第三十四声
  不知道在昏暗的船厢里沉睡了多久,离了岸就没了安全感,从头到尾都在起起伏伏间,只是觉得心魂都要分离了。
  明明以为只要离开了京城,就可以稍微轻松一点,可是秦敛早就摸清了哪里是他的软处。
  最后那一刀实在刺得太狠了。
  他们有最好的邂逅,但最后的结果还是这样血淋淋的,喜欢一个人的话,又怎么会舍得对方那么难受呢?
  反正他是下不了手的。
  至于那个小白眼狼……不说了,不说了。
  嘴里说的再好,说自己是他信任的人,可实际上呢,还不是弃之如敝屣。
  江风白浪,愁能杀人。
  " 少爷你看,那不是咋们小时候去爬过的山头吗?啊,啊,那上头现在有庙子了呢! "
  谢启随着谢小福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果然远方那一片朦朦绿荫里有一点朱红,是了,他当年走的时候,就听说这个山头里要盖一座月老庙。
  大家都离家太久了,谢小福走的时候还是个稚气犹存的少年,现在已经是有妻有子的老实青年了。
  好吧,虽然在他眼里,小福如今依旧可以套上稚气这二字。
  " 你们回去后也可以去拜拜,那是月老庙。"
  夫妻两立马就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嘀咕:" 哎呀,连儿子都生了,还拜什么啊。 "
  " 地头不同,月老也不同。" 谢启板着脸打趣道:" 想要这儿白头偕老,自然要拜这个地头上的月老。"
  "这样啊!"
  " 是啊。" 谢启迎着江风,咳了一声:" 不要以为有了姻缘就不用去月老庙,要多点诚意才行。"
  他看着小夫妻甜蜜又害羞的笑,也禁不住笑起来。
  "这样,老天才能保佑你们……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比起那一家三口的兴奋愉悦,谢启怎么都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意思,周边景物越是熟悉亲切,他就越是焦虑不安。
  都不晓得应该怎么去面对熟悉又可能是已经陌生到无法识别的故乡。
  鲜衣怒马,名扬天下,衣锦还乡――少年时代幻想过的场景根本一样也没实现。
  谢启一直都知道自己在老爷子心里是最好的,无论才学还是其他方面。
  他想一直都维持住这种光环,就算是天生断袖,可能无法给谢家留后,但在其他方面也要将功赎罪的补过来。
  可如今官场失意,情场惨败,心里就更加没有面对父亲的底气。
  谢家是镇上富甲一方的土皇帝,离谢家大宅不远的那几条主街全是谢家产业,光是每年收租都要忙活很久,但街上的店铺已经跟十年前大不同了,以前卖糖包子的店如今成了当铺,书铺变成了青楼,原来是青楼的地方如今成了镖局。
  太陌生了,竟然找不到一个眼熟的人。
  这本来是自己活了十几年的地方,现在自己倒像个不明状况的旅客一般,要不是谢家大院太过显眼,他说不定就迷了方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出了。
  敲门的声音跟心跳的速度完全不成正比,给他们开门的又是一个陌生的叫不出名字的管家,探出半个头审视着谢启,满脸疑惑。
  " 你谁啊?"
  我是谢启,他开始是想这样回答的,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改口道" 我找谢渊。"
  太突兀了,他自己都觉得别扭,没法说出那几个字。
  管家不耐烦道:" 老爷在对账,忙着呢,不见闲杂人等。"
  " 我是京城回来的,你家少爷也是在京城的吧? "
  果然这话一出所有事就通畅起来,谢启小跑到仆人所指的那花园里,心里热气不断往上冒,额间薄汗,直到看到那个坐在石凳上的臃肿背影。
  拨打算盘的清脆声啪啦啪啦传进耳朵里,伴风入耳,仿若又回到了幼时。
  只要有爹在就什么都可以替他解决,因为自己是一直被爱着,被期待着的。
  可是那个背影已经驼了。
  " 爹……"
  颤不成声,只是发出了相似的声音而已,明明咿咿学语时第一个学会的字就是这个,但因为太久没叫出口了,现在甚至都有点咬字不清。
  圆滚滚的身子怔了怔,拨算盘的手停住了一瞬,又摇摇头,埋头翻动账本。
  " 爹――"
  他鼓足了气,又大喊了一声。
  不可置信似的用翻动账本的手揉揉了眼睛,谢老爷迟缓的转过头来,眼睛睁得老大,像不认识眼前的人似的。
  " 我,我回来了……" 谢启在这种视线里显得很无措,所有装出来的强硬固执都无路可逃的全数瓦解掉了,只能笨口的解释:" 我辞官了,回家了。"
  谢老爷身型不稳地站了起来,像激动过头只会颤抖的圆球,红着眼滚动了过来。
  谢启垂着头,喃喃叫了声爹。
  啪的一声,左颊就实实在在的挨了一巴掌,他忍着痛,不敢抬头,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你――你还舍得回来――孽子,孽子!"
  谢老爷声音不断的破音,像发泄不够一样,夹着哭腔,又对着谢启的右脸虎虎生威地来了一掌。
  其实这一掌根本就不痛,谢启私心的希望能更痛一点,那就可以说明爹还跟以前一样精力旺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鬓斑白,脸上皱纹尽出,老态毕现。
  " 孽子――你把你爹都忘光了是不是! "
  以为还要迎接好几掌,但却被一下子抱住了,谢老爷肩头的肉敦实肥厚,谢启整个脸埋进去的时候,似乎连呼吸都要被掐断了。
  谢老爷放声大哭起来,已经是活了好几十年的人了,抽泣起来还是跟小孩一样,止都不止不住。
  " 你都把爹忘了――"谢老爷老泪直下,委屈的不得了。
  不是忘了,不是忘了――他只是想做得更成功点想给父亲看而已,想一直是父亲心里可以炫耀自豪的骄傲,他又不是全为了自己才这样做的,怎么父亲总是不明白呢。
  他也想成为谢家的依靠啊。
  像小时候一样被牵起了手,掌心里残留着的眼泪还是烫呼呼的,每走一步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对方手心里摩擦而来的热度。
  " 你瞧,我前年叫人把这儿全部挖空了,等夏天的时候满塘都是荷花,到时候湖中间再建个大书房,你读书啊写字啊什么的就可以在这儿了,够风雅吧,来来,爹再带你去看看其他地方看看―― "
  谢老爷像献宝一样要把所有好东西都展示出来,好像东西越多就可以把人留久一点一样。
  谢启早就比谢老爷要高上两个头了,虽然年过三十的人还被父亲这样像小孩拉着实在有点不伦不类,可还是感动愉悦的想要落泪。
  回家真好,比想象中更好,没有哪个地方能比得上这里。
  人可以强忍悲痛,但永远没法掩饰喜悦。
  " 儿子你快看,喜不喜欢? 我特意找京城来的工匠修的,哎,就怕你住惯了京城的屋子,不喜欢这儿的。"
  以前的院子又扩大了不少,谢老爷怕儿子在京城住久了,喜欢京城的房子,于是还叫工匠们按照时下京城流行着的风格又将谢启原先住的房子全部推倒重建,力求处处与京城接轨。
  和谢府其他的建筑都万分突兀的风格,谢启嘴角抽搐,他不忍心告诉谢老爷如此浮夸的建筑风格只有京城里那一帮纨绔子弟会喜欢的。
  " 喜欢吗喜欢吗?爹每年都派人去京城观摩的呢。 "
  谢老爷小眼已经笑眯了,被脸上的肉挤成了一条线。
  " 喜欢……"
  谢老爷大受鼓舞,继续拉着独子的手去参观房间,眉飞色舞:" 等你以后成亲了就跟媳妇住这儿,生再多儿女都有地方。"
  "……" 脸立马僵住了。
  " 京城的姑娘肯定高傲不好伺候,哪有我们这里的,漂亮,水灵,又贤惠。 "
  "……"
  " 爹过几天就去找媒婆,咱家条件那么好,想娶什么样的就娶什么样的,年龄没关系的。"
  " 爹。"
  谢启打断了谢老爷的絮絮叨叨,手猛得从谢老爷手里抽了出来,破釜沉舟一样跪了在地上。
  谢老爷顿时愣住,不晓得这是做什么。
  要编织一个谎言并不难,难得是一直在亲人面前维持住这个谎,生怕哪里出了漏洞就要慌张去弥补,每日水生火热,惶惶不可终日。
  他的少年时代就是这样渡过的。
  忍着脾气陪朋友去青楼,故作风流的对女人品头论足一番,因为周围都是这样,要是被别人知道他对女人没半点兴趣,那他就是异类。
  为了维系住面子,稍微对胃口的人他都不敢多看。
  可是不行了,他如果胆怯了,默许了父亲的做法,娶了亲。 那这个谎言就真的是一辈子都陪着他,要一辈子对着没有兴趣的人,强忍着维持一段关系。
  太痛苦。
  " 爹,我不会娶亲的。"
  谢老爷有些无措:" 胡说什么啊,怎么不会娶亲啊――"
  谢启狼狈的磕了几个头,所有的羞愧都涌上他薄薄的脸皮," 不行的,爹。"
  全身灼热如同火烧,所有的弱处都被自己一下子翻了出来。
  " 我对女人不行。"
  "一直……不行。"
  天生就是这样,没办法逆转的天性,他想改的,但真的无能为力。
  谢老爷沉默了,新房里如同死寂一般,谢启知道自己该死,除了对着父亲磕头之外别无他法。
  他宁愿父亲像刚刚那样狠狠抽他,而不是像这样子沉默,这种沉默对他来讲,已经是种折磨了。
  " 对不起,对不起,爹……"
  他爹刚刚一路幻想出来的美好未来全部都不会成为现实,他不要妻子,自然也不会有成群的儿女,那么大的房子,根本没必要的。
  不会有机会用上的。
  不忍心将这些事实告诉爹,将最亲近人的美梦全部打碎,太过狠毒了。
  " 对不起,对不起。"
  紧咬着唇角都止不住痛哭的欲 望,他憋了那么多年的话终于说了出口,就是因为猜到结局会怎么样,他才这样徘徊胆怯,如同逃兵。
  眼眶里湿浑一片后,他听到谢老爷咳了几声,犹豫不决似的问道:" 那,那对男人行吗?"
  埋在地上的头顿了顿,谢启背脊猛的一僵,脑内已经空白起来,喃喃说:" 可以……"
  谢老爷蹲了下来,摸着谢启的脑袋,见谢启颤抖的厉害,就慌张起来:" 没事啦,只要身体好就行了,爹开始以为你是身体有毛病呢,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啦。"
  "可是――"
  " 媳妇不要也无所谓,小孩子多了也很烦嘛,很麻烦的,没事――爹能体谅的。"谢老爷用手擦着谢启脸上的眼泪,手忙脚乱的继续哄着:" 喜欢男人也没事,只要身体好就什么都好,爹又不是没见过世面,喜欢什么不是喜欢啊,男人女人都一样,小事情而已啊。"
  他知道父亲明明就很想要儿媳妇,也想要很多儿孙,可是现在一转口,这些一下子都变得无所谓似的。
  安慰是苦涩的,大概因为自己比这些都重要,所以才会轻易的就体谅原谅他。
  " 来来,别哭了,把眼睛都弄坏了。"
  "对不起……"
  " 只要你回家,身体又好,爹就开心,其他的事……无所谓的。"
  他纠结了这么久的秘密就这样被原谅了,没有被嫌恶更没有被抛弃,幸福感一波又一波的冲来,谢启抓紧了父亲的手,许久都哽咽无法言语。
  没有底线的去原谅,去继续爱一个人,这种事大概只有家人才能做到的吧。
  就算没有别人也无所谓了,谢启此刻觉得自己已经是天底下最圆满的人了。
  番外:喂,过年了(一)
  喂,过年了
  除夕守岁,终夜不眠,对于贪睡又贪玩的小孩子来说,这完全是一件幸福与痛苦并存的事。
  谢老爷怀里的孩子动了动,从白色狐裘里蹭出一个脑袋,露出一张被炭火熏得红彤彤的小脸,迷迷糊糊眨了眨眼:" 爹,爹,我想睡觉啦。"
  " 宝宝乖,今晚要守岁啊,要跟着爹一起守才行哦。"
  谢家本家人丁稀少,但旁支的亲戚却很多,一到过节的时候便齐齐涌到了谢府里凑热闹。
  谢老爷希望独子有些玩伴,这样一来府上忽的就多了许多同龄的小孩。
  谢家少爷却有些怕生,一直裹着狐裘窝在谢老爷怀里,一动不动,只有眼睛黑辘辘地转着。
  " 女孩子!娘――快看,那个女孩子好漂亮!"
  不知哪家的孩童指着谢少爷嚷嚷起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口水横飞,差点让谢老爷一口气没提上来。
  " 啊,谢老爷,对不起对不起,我家儿子就是乱说话,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谢少爷仪表非凡将来必是英俊过人――"
  大人赶忙说好话来打圆场,死死捂住自家乱说话的孩子的大嘴巴。
  "小――" 男孩在父亲的大手掌里死命挣扎,讨好一样喊:" 小姑娘――"
  谢小少爷的脸颊慢慢红起来了,眉梢眼角微微上挑的样子很漂亮,瞪人的眼睛也很有神,大概是被宠惯了的缘故,发软的童音里都有点盛气凌人。
  " 爹!我要去睡觉!不玩了!"
  谢老爷也不舍得儿子发困,但习俗如此,且一年只有这一次,谢老爷狠下心肠,决定拿出蓄谋已久的杀手锏。
  " 宝宝,爹给你说哦。"
  谢小少爷困得眼都要撑不开了,含含糊糊嗯了声。
  " 咳,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种非常凶猛的怪兽,有多凶猛呢?宝宝想知道吗?"
  谢老爷极力想让圆润的脸变得更加狰狞些,为了配合语境,谢老爷甚至用胖手装作爪子来吓人。
  谢小少爷哼唧了一声,打了个哈欠。
  " 那个怪兽叫'年',这个年形貌特别狰狞,生性也很凶残,专门吃飞禽走兽……嗯,现在这个怪物特别喜欢吃人,而且一天换一种口味,今天吃胖子明天瘦子后天小宝宝大后天吃老太太……"
  谢少爷眼睛已经快合上了。
  谢老爷不放弃的继续讲:",所以呢,每家每户都要提前做好晚饭,熄火净灶,还要把宅院的前后门都封住,然后才能躲在屋里吃"年夜饭",这吃饭前呢我们还必须供祭祖先,祈求祖先的神灵保佑咱们能平安地度过这一夜。但是年那么凶横,大家还是害怕啊,所以吃过晚饭后,谁都不敢睡觉,就要像现在这样,大家一起守着,这样'年'才不敢来哦。"
  谢少爷用最后的力气想了想,问道:" 那,那这个'年'比咱们家的旺财还凶吗?"
  "对啊对啊,'年'可比旺财要凶一百倍啊!"
  小孩更加无所谓起来," 旺财没用死了,一块骨头就腿软了,什么怪物啊我都不怕,爹最没用了。 "
  酝酿了那么久的故事到最后却被套上了'没用'的头衔,谢老爷顿时觉得生无可恋起来。
  他很悲伤啊。
  外头鞭炮声劈里啪啦放起来了,谢少爷顿时清醒了许多,嚷着也要出去看鞭炮。
  小孩子们在大院前围成了一圈,又是兴奋又是害怕,捂着耳朵的手也一时紧一时松。
  谢少爷人小胆大,想站更近一点,便随手拉住另外的小童," 喂,陪我去前面看啦。"
  这个小童大约有七八岁的模样,比谢公子要大上几岁,已经算是懂事的年纪了。
  " 不行不行,万一被烫到了就不好了,我今晚还要守夜呢。"
  谢公子不以为然:" 有什么好守的啊,不守又不会怎么样!你快陪我去前面!"
  " 守夜很重要的哦。" 小童人小鬼大,装作大人一样的严肃神色:" 我先生说了,年轻人守岁,父母的寿命才会更长,所以我等会一定要守才行。"
  谢少爷眼睛瞪得大大的,水雾蒙蒙,吓了一跳:" 可是,我,我的先生没给我讲过啊。"
  人小鬼大的孩童趁机捏捏谢小少爷粉雕玉琢的脸,又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大人口吻:" 你还小嘛,先生大概以后就会跟你讲的。"
  谢少爷快哭了:" 刚才,刚才我偷偷睡了一会,怎么办,怎么办,我爹不会长寿了―― "
  小童又捏捏谢少爷的脸颊,万分满足道:" 现在好像还没到新旧交替的时辰,所以没事的,不过之后就千万别睡着了哦,你守得越久,父母的寿命就会更加的长。"
  谢少爷失魂落魄的,也没了看鞭炮的兴致,跌跌撞撞的撞回到了谢老爷的大肚子上。
  " 宝宝,宝宝怎么了?"
  谢老爷担心独子是被外头的鞭炮给吓傻了。
  谢少爷忧伤地垂着脑袋,忍着哭的冲动,摇了摇头。
  " 困的话就去睡吧,不要守夜了,嗯,不守了。"
  谢少爷猛地就抬眼,明晃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要!不要――我要守的。"
  就算吃了一大堆各色糕点凉果,还是好想睡觉,谢小少爷努力的眨着眼,偷偷擦了好几次因为打哈欠而流出来的泪水,但眼泪糊住了眼睛,就更加的难受了。
  他灵机一动,就拿来好粘牙好粘牙的麦芽糖,往自己眼皮上涂,他想把眼皮也黏住。
  然后就可以一直守岁,然后把刚才的过错都弥补回来,再然后,爹就可以长命百岁了。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睡觉的。
  打死……也不能睡。
  小脑袋像得了老人病的啄木鸟一样,每次都会在彻底垂下的时候又往上弹一弹,如此来回,看得谢老爷是万分心疼。
  但儿子的态度却如此坚决,非要守岁,一副谁不答应他就跟谁急到底的气势。
  谢老爷轻手轻脚地靠近,想偷偷把儿子抱回房里。
  本来身子都已经在无力摇晃了,但就在谢老爷的手碰到身子的一瞬间,谢小少爷就像被踩着尾巴的小猫,弓着背脊跳了起来,气得跺脚。
  " 你做什么!你做什么――我都说了不要回房,你别管我!"
  谢老爷赶快委屈解释:" 想睡就睡啊,咱们不守岁了好不好,跟爹回房睡觉就好了啊。"
  谢少爷捏紧了小拳头,凶巴巴的挥,脸上布满了倔强和固执,满脸通红就憋出两个字:" 不睡!"
  只要他爹的命可以长长的,长到他所有的脚趾头手指头加起来数都不够用才行。
  忽然间,谢小少爷觉得自己也成了像先生口中所形容的那些男子汉一样。
  头顶云天,脚踏大地。
  就算谢家所有的重任都压在他的肩膀上也完全没有问题,他已经很快就够格了。
  " 爹!我要去嘘嘘。"
  "咦,好啊,爹陪宝宝一起去。"
  作为一个即将承担大业的男子汉,怎么可以还让人陪着去嘘嘘呢?
  谢小少爷看看外头的夜色,外头还在放鞭炮,正热闹非凡。
  似乎……也不怎么可怕。
  " 不要,我要自己去,爹不准偷偷跟过来! "
  因为是第一次独自去解决人生大事,难免心里有些发虚,可豪言已放,不能收回。
  先生说过,君子一言重如千金,就是怎么都不能反悔的。
  谢少爷小小的身子在原地挪啊挪,终于下定了决心,走了房门。
  吠吼第三十五声
  接下来的日子,谢启决定要洗心革面,过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崭新生活。
  与秦敛无关,更与樊林那个小崽子没关系,如果有可以洗刷记忆的巫术,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要求将那十年的记忆全数抹去。
  既然父亲已经原谅了他,他心理上的负担也忽的就减少了许多,没有了这些顾虑,做什么事都大方起来,谢启在家休息了几日后,就开始联络儿时旧友,从前一起读书的那几个朋友如今都在附近的书院里做先生,听说他回来了,便力邀谢启也去书院里讲上一讲。
  对年轻人来讲,有时候经验要比书上的大道理更加有用。
  受欢迎的程度已经完全超乎了他想象的范畴,反差一下太大了,谢启都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了,其实这些都是他从前在镇上享受惯了的,但去京城的时间实在太长了,长到他根本都忘记了,自己也曾经这般受欢迎过。
  荣辱不惊,他可做不到这点。
  有人愿意尊重他,愿意待他好,他当然也非常愉悦,愿意以同等努力去回报。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这本来就是建立在两者之间的信任尊重,如果只是他一个劲的去付出,但对方不领情就算了,还一个劲的拿刀子捅你,这样下去就真的没意思了。
  有时想起青年那脸孔,心里还是发疼的,秦敛扎他的那把刀子还明晃晃的刺在上头,拔不下来。
  等到哪天他能够对自己再麻木不仁一点的时候,就可以下狠手将刀连心拔起。
  官府知道他是在京城里任职的,有些棘手难办的案子,便会上门找谢启求救,谢启闲来无事,本身又对旧职念念不忘,就欣然答应前去助阵帮忙。
  顺风顺水,一切都走上了正道,果真还是自己家乡最好,不像在京城里,时时都要留心眼,处处都遇白眼狼。
  从书院里回府时,就看到谢小福蹲坐在他的房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谢启难得一见自家小厮如此深沉的表情,不由好笑,上前一拍:" 起来了,坐这儿要着凉的。"
  谢小福吓了一跳,慌张起身,手中的什么东西就飘在了地上。
  谢启眼疾手快一捞就将那薄薄的纸捏在了手上:" 什么来的?"
  谢小福为难着,呐呐道:" 少爷,京城来的信,刚到不久。"
  一听到京城二字,就有阴云覆顶,谢启看了看上头的信戳,立马眉头就皱成紧紧的。
  " 少爷,要不别看了吧,我拿去扔掉?"
  当然可以扔掉,扔掉一次,他就又做一次逃兵。
  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惧怕这薄薄的一张纸不成吗。
  谢启早已经下定心思要重整河山了并将过去所有的胆怯和无能都一同刨起,并且死死踩死在脚下。
  抱着这种激昂的斗志,谢启颇为藐视的将那信甩在了书台上,鼻间一哼,好整以暇的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斜瞪了那信一眼后,然后随手抽来一本书,卷起来读。
  换了好几个姿势都是不满意,他抿着嘴扔下了书,将那封信慢慢撕开。
  还有什么好心烦的,就连秦敛那样的信他都能好好忍住,难道这天下还有他忍不了的事?
  袅袅茶香,窗外暖风送春。
  信是樊林写的,一看字迹就能知道,谢启指尖一顿,还是将信从信封里抽了出来。
  开头就是亲切又真诚的问候,并有点得意的意思,让他猜猜自己是怎么弄到谢家地址的。
  嘴角忍不住一扬,不过很快收住,谢启镇定心神,抖抖信纸,继续往下看。
  青年在信上对失约的解释是,路上遇上了些麻烦,赶到的时候船已经开走了。
  没来就是没来,给一百个理由结局不还是这样,有什么好解释的。
  谢启心烦恼火决定不再看下去,将信随手扔到了地下。
  他想不通青年还有什么理由写信过来,要解释失约的话,这样也就够了。
  如果现在再去探究这个理由的真实性就真是太傻了,谢启有这样的好奇,越没有探究下去的力气。
  " 儿子,爹来给你送糖水啦。"
  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谢老爷跃跃欲试的探着头,眉开眼笑:" 不忙吧?"
  谢启赶忙站起来,接过食篮," 能有什么忙的,爹,这儿只有一份,你那份呢?拿掉了?"
  谢老爷生平最嗜甜,哪会有不吃之理。
  谁知谢老爷讪讪摇头,一副嘴馋又要强忍,强搓着手,完全没办法的样子:" 不能吃啦,大夫跟爹说了好多次不能多吃这些了,爹太胖了……"
  端着碗的手顿住," 那大夫……是怎么说的?"
  " 能怎么说,人上了年纪难免总要多主意点,没事的,爹自己会克制。"
  衰老是无法制止的,就像院子里的树,生根发芽,枝繁叶茂,然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干枯老死。
  谢启沉默下来,勺子在碗中搅动了几下,完全没有食用的胃口。
  " 咦咦,儿子,这是你的信么?这孩子怎么能乱扔东西呢。"
  谢老爷并没有察觉到独子的阴郁,挺着远滚的肚子,蹲下捡起地上那张薄纸,谢启呛了一声,碗也弄翻了,黏答答的糖水就沾满了手。
  糟糕,他一下子就把这事一下子给忘了。
  " 爹――没事我来捡就好了,你身体不好别蹲久了――"
  谢启将谢老爷扶起来,不行,太重了,果真应该粗茶淡饭了,再这种重量发展下去,他以后想尽孝道都会不够力的。
  " 爹,我来收拾就好了……" 谢启的手想用力又不敢用力的徘徊在谢老爷的手边,只想找准机会就将东西抽回来。
  谢老爷狐疑地抬眼看看儿子满手是黏黏糖水,又畏缩不前的手,再看看手上这封从称呼到用词都让人心头不舒服的纸,吞吞吐吐的嗯了声,将信还了回去。
  谢启如获大赦,但表面还是控制住情绪,将信迅速折叠好随手塞入一堆杂书间。
  " 京城的……朋友?" 谢老爷状似随意。
  其实根本没必要那么紧张,可就是反射性的想把东西藏到视线捕捉不到的地方,谢启早就习惯了将关于樊林的所有事都埋得深深的,就算是亲爹,他也不想暴露出来。
  " 嗯,京城的同僚。 " 最保险的谎言就是九句真,一句假,然后到最后自己都不晓得这到底是不是事实:" 本来是说要来送我回乡的,中途出了点事就没来,所以现在写信来道歉……其实那天送我的人太多了,少了一两个我也记不清楚,他不提我还想不起呢。"
  用上这种无所谓的平淡语气,应该算是最理智的做法。
  " 这样啊,那这人还真是粗心啊。" 谢老爷两颊肥肉随着点头的动作而上下起伏。
  " 年轻人嘛……"
  谢老爷看着儿子的表情,忽然有些难过。
  谢老爷年少时就已在商场上无往不利,虽然也是沾了祖辈财富的光,但如果没有精明的头脑,再大的金山银山也会被败光。
  谢老爷隐隐察觉到一些什么,做父母总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事,对于儿女的心思的察觉有些时候准得可怕, 这基本就是一种可怕的天赋。
  儿子从小用的尿布都是谢老爷亲自换的,洗澡搓背都是做爹的亲自上阵,谢老爷是看着儿子一颗颗掉乳牙的,一颗颗的掉,又一颗颗的长,现在儿子的牙齿整洁而净白,然后再用这口牙齿慢慢咬断他们的牵绊,一下子就跑远了,飞走了。
  溜得干干净净。
  儿子牙齿上下不断闭合着,正在对他说谎。
  谢老爷用手按住自己还跳动着的地方,觉得这里好像又开始老化了。
  吠吼第三十六声
  谢启并没有从父亲臃肿的脸上看出异常,但也感受到对方一下子冷沉下来的情绪,一下子也无措起来,犯错一样不敢多动。
  " 启儿,你……在京城里有碰到喜欢的人么? "
  谢启呛住,嘴角抽搐:" 什么……什么喜欢的?"
  谢老爷坐在椅子上,和平日一样唠叨的语气:" 有喜欢的,就带回来给爹瞧瞧,爹给你把把关,看怎么样。"
  "……"
  " 你娘以前没出嫁前,特别看不起我。 " 谢老爷有些感慨,老脸露出些微沉迷之色:" 她那时还是小姑娘家,就喜欢什么什么翩翩浊世玉公子之类的小白脸,爹又胖又没大学问,你娘死活不肯理睬我。"
  谢启鲜少从谢老爷口中听到这些陈年旧事,不由竖起耳朵,认真详听:" 那最后娘怎么又嫁给你了呢?"
  难不成仆人口中的鹣鲽情深都是说出来哄他的?
  谢老爷旋过身,异常认真的看着儿子,道:" 你爹我我耗得起,我就耗到她不喜欢小白脸为止! 她骂我除了钱之外什么都没有,那好,我就用钱来将其他提亲的都赶走,她要我做什么事我都愿意做,我就是要让她看看,除了我,谁会这样一直等她。"
  瞠目结舌,谢老爷在谢启眼里一直是好脾气到没有脾气的人,就是以前喂个饭都是轻声软语的哄,除了那次他擅自离家在码头谢老爷对他破口大骂外,谢启没见过这么霸道的父亲。
  " 爹只喜欢你娘,所以爹愿意跟她耗下去,因为爹耗得起,其他没有钱的人只能随便娶一个过日子,但爹有这样的条件,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娶不喜欢的呢?"
  谢启下意识的就去反驳:" 可她不喜欢你,你这样逼她有意思吗?"
  " 我没有逼她,我只是让她认清楚事实而已,儿子,你说世间哪里有什么文采好,又痴情的翩翩浊世玉公子呢?玉公子会给用肚皮给她暖脚?你娘迟早要明白这个道理的,日子过久了,她就自然离不得我了,我那么疼她,她不可能不心动啊。"
  "可是――"
  " 儿子,你看你,你比爹好那么多。" 谢老爷简直恨不得将所有肚子里的墨水全数用到自己独子身上,将儿子夸得星光熠熠:" 你什么都有,你有什么可怕的呢?你要的话就要最好的,你最喜欢的,委屈一丁点都不行!"
  谢启哭笑不得,父亲对自己的自信简直高到了可笑的程度了,谢老爷某些方面就跟楚湘一样,自信的不得了。
  " 你又不是没这个条件!" 谢老爷也觉得自己音量过大了些,太过激动了,于是喘了几下," 爹不知道你在京城是怎么过的,你也不小了,对……爹是护不了你一辈子,可爹现在还在,你有什么事不可以跟爹说呢?你这样匆匆忙忙赶着回家,爹知道你肯定是在京城碰到了些什么。"
  谢老爷也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明白儿子这样的表情呢。
  " 爹,不一样的。" 谢启走到父亲面前,单脚跪下按住父亲的手臂,死死盯着对方道:" 因为娘最后没有退路了,她爱你爱得水到渠成,可是我想要的这个,他退路太多了,我也觉得这样耗下去太伤神,没这个必要。"
  谢启再次强调以说服父亲:" 是我自己觉得没必要的。"
  但每月从京城来的信使,还是会照例来谢府门口停上一阵,然后掏出从京城里带出来的信函,谢启在父亲异样的视线中接过信函,面无表情的放入怀中,然后回到书房后,又照例塞到柜中。
  他信是看了,但一字未回过。
  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报复心的,看别人难受,自己不一定会因此愉快,但总会生起些说不明道不清的爽快感来。
  对于自己不回信的淡漠,谢启自问做得问心无愧,他想樊林心里或许是对他抱着一些愧疚感,或许就是这些愧疚感督促青年雷打不动的月月来信,比姑娘的那什么还准。
  总体来讲樊林本质上还说不上坏,甚至骨子里还带着不该有的天真稚气,但谢启已经不想再为樊林的这些事情结账了。
  肉疼的很。
  信是写得温情脉脉,还很有几分藕断丝连的架势,尾句里甚至还直白的写出了思恋的意思,谢启对着那句话思索了很久,终于摊平一张白纸,运墨提笔。
  我要成亲了。
  谢启在客套的问候后,一笔一划的把这几个字写了出来,对着呼呼吹了几口软气。
  墨迹慢慢就干了,谢启决定对自己好一些,对方就好比是一个蜘蛛,对着他喷着丝,藕断丝连的不肯断,他再不挣扎斩断,就跟那小飞蛾一样,被缠紧,然后变形了,最后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可能会被缠成一个蛹,剖开后尸骨荡然无存。
  他有自保的权利,尽管他不习惯做这些事,可一想到父亲对自己近乎盲目的信心,谢启就觉得自己必须要这样做。
  否则就太轻贱自己了,明明就有人那么在乎自己。
  忐忑是一定的,对着信使七上八下了好一会,直到人家骑着马一溜烟跑远了,谢启才觉脑袋落地,一切尘埃落定,想回头都没办法了。
  果然自那之后,再无从京师来的信件了。
  樊林的执着和固执从来不是针对他的,所以谢启很清楚,这样的信足以让青年知难而退,他能肯定樊林对他的感情抵不过青年本人的面子。
  所以再无联系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这个年纪的人做事就应该这样,要狠一点,那些不怕事的年轻人,身子骨硬才能经得起痛。
  一般大战大伤都要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以待下次再战,谢启接下来的大半年其实都在好好的养,人是养胖了些,可身边依旧寸草不生,桃花无缘。
  整个人都疲软,没精力一样,有心赏花,摘采无力。
  这日谢启带着谢小福外出访友,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原本向来和谐热闹的大街上骂声冲天而起,谢启寻声看去,只见街中央的某处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水泄不通,男男女女们愤填膺的正在教训着中间蹲着的人。
  谢启掩鼻猛咳了一阵,被围打的青年遮着鼻青脸肿的脸大声求着饶,衣着光鲜明亮,手上的金边折扇已被百姓来回踩成了碎渣子。
  谢小福惊叫:" 咦,少爷,那不是――"
  " 小福,我们什么都看不到,快走快走。"
  被群殴着的人努力的探高了头,眼睛徒然发亮。大声高呼:" 啊――对面的兄台好是眼熟啊,好眼熟啊――喂!喂―― "
  " 谢启你不要装作不认识我!哎哟喂快救救本王啊――"
  谢启只觉脸上已经全无光彩可言了。
  楚湘有了庇护,捂着脸上伤口对愤怒的人群解释:" 这是我朋友,他可以替我担保的,我绝对不是那种人啊,这绝对是误会!"
  挥着菜刀的大汉双目赤红,对着楚湘就是一顿恐吓:" 谢少,你来帮我们评评理,老子就是看到这混蛋悄悄捏隔壁药材铺小东家的屁股!贼眉鼠眼――老子亲眼看到的!"
  " 误会啦,真的是误会啦……"
  楚湘东张西望,生怕遭到袭击,就一个劲的躲在谢启身后,毫无风度可谈:" 之承,之承,看在我们那么多年交情的份上,救救本王吧――"
  谢启勉强压下当街为民除害的欲望,只是狠狠往楚湘的肩膀上捶了一拳。
  楚湘倒吸冷气,来回摸着自己的细皮嫩肉,哭腔着:" 之承,你也变刁民了?"
  楚湘什么德性谢启清楚得很,看到年轻漂亮的就想去逗弄调戏一番,坏心眼倒没有,就是图个开心,但这儿不比京城,这里的人特别淳朴,可一般淳朴的人发起火来,也就特别的彪悍。
  面对街坊们纯粹的怒气,谢启只好将后面的人踹了出来,好脾气道:" 我替他向大家道歉,他是没有恶意,就是在京城习惯了,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不然我剁掉他的手,大家看怎么样?"
  邻里们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才放下手中凶器," 行,谢少都这么说了,我们当然信。"
  楚湘被屠夫的沾血的刀吓怕了,一惊一乍的跟在谢启后头,最后见真没人再跟上来,也就嬉皮笑脸道:" 之承,你白了,胖了。"
  谢启回视:" 你老了,丑了。"
  楚湘捂着心口,仿佛被一箭穿心了。
  " 你来这儿做什么?" 将楚湘带入自己府上,他这儿又不是有名的风景胜地,想起楚湘在京城里欠下的风流债,不由好笑:" 京城里呆不下去了?"
  楚湘这一身衣物早就被弄得不成样了,急不可耐地换上谢启拿来的新衣物:" 可不是,就是呆不下去了,你走的早不知道,现在京城乱死了,乌烟瘴气的没法过日子了。" 对着铜镜整理头发,楚湘又一边嘟嘟哝哝抱怨道:" 难怪你非要辞官往家里跑呢,你这儿水土真不错,美人是多,可就是太凶暴了点,本王有那么点点……承不住。"
  " 警告你,敢对我这儿的人动手动脚,下次就剁掉你。"
  谢启板起脸的样子实在太过冷肃了,楚湘看得心头发寒,连忙道:" 哪能呢,我就开个玩笑而已。"
  " 京城怎么了?"
  楚湘一愣,吃惊道:" 你真不知道?"
  这儿离京城远的很,想要知道京城发生什么事还要靠从京城回来的商人嘴里打听,谢启回来一年有余,本来就是抱着跟那边一刀两断的决心的,自然不会主动去打听什么。
  开始他以为只是楚湘自己惹下来的祸,不过看楚湘这脸色,又像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虽然他身上已无职责,可还是没办法装作不晓得," 我这里闭塞的很,当然不知道,有话你就快点说,别给我卖关子。"
  楚湘长叹了口气,有些萎靡的走了过来,将椅子拉近了些," 大事啊,敏王你见过吧? "
  谢启记忆里的敏王年轻又能干,又是皇上的侄儿,在朝中也是极有权势的。
  青年才俊,他记得。
  " 他怎么了?"
  " 敏王意图篡位未果,已经被正法了。 "
  谢启也脸色剧变,压低声音," 证据确凿吗?"
  " 秦相去办这事的,你说证据确不确凿? " 楚湘也唉声叹气了几声," 不说别的了,光私藏那么多兵器就已经够敏王死上百次的了,而且还有敏王与其他武将通信勾结的信件,敏王怕是被逼急了,竟然想带人去宫里逼宫,自然是不成功的,秦敛手段多狠啊,敏王根本斗不过。"
  打了个哆嗦,谢启只觉得这个故事离自己太过遥远了,不过只是走了一年,但京城里似乎已经大变样了。
  " 那现在事态那么敏感,你还敢跑出来?"
  楚湘笑嘻嘻:" 我算啥,我就是一闲散又没有势力的闲王,皇上的心思,不在我们这里。"
  "……"
  "敏王这事一闹,林家,樊家,毕家,可就全倒了。"
  谢启梦游似的抬起了眼,彻底的懵了:" 什么倒了?"
  楚湘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是被休闲的日子磨得有些傻气了,竟连这些事都想不到," 敏王都倒台了他们还能过好日子啊?都是党羽啊!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你说还能怎么办?"
  " 樊……樊家怎么可能是敏王那一边的?" 谢启口舌都似麻木一般,生硬道:" 樊家几代忠良,是皇上信赖的重臣……"
  " 敏王的母后是樊老将军的妹妹,敏王逼宫带领的那些人和樊家是脱不了关系的。"楚湘摇摇头:" 光这层关系,就够他们受的了。"
  " 不可能……" 谢启脸色茫然,手捏紧了," 樊家在朝中势力那么大,不可能说倒就倒。"
  楚湘也点头:" 势力是大,可再大,他们大的过皇上?而且秦敛做事的风格实在太厉害了,樊老将军那时候正在监狱里关着,秦相就去了那么一趟,然后晚上樊老将军就被活活气死了,心疾突发,就这样走了。"
  茶杯捏碎在手中,脸上梦游似的神色已经全数不见了,眉目就越发阴冷惨白:" 樊家的主心骨没了,已经没有威胁了。"
  楚湘嗯了声," 林家,樊家,毕家都是老世家了,虽然平时是风光,但得罪的人也不少,就跟烂了根的树一样,强风一吹就倒了。"
  谢启茫茫间就想到了当时秦敛对他撂下过的狠话,他每次都把秦敛的这些话自动的归到了狠话这个范畴里,因为他实在不觉得以秦敛一人之力就可以扳倒整个樊家。
  他以为那些话当不了真的,所以也只是对樊林稍加提示,叫他别因为爱慕就失了警惕。
  可事情显然不止是这样,秦敛又怎么会知道敏王会有意图谋反呢,秦敛是聪明,可还不是先知。
  表面上樊家是遭到牵连的那一方,可联想起秦敛当时胸有成竹一切了然于心的表情,谢启就忍不住遍体生寒,脑子里不断涌出最坏最糟糕的结果。
  " 那,樊家的少爷呢,有没有出事?"
  谢启快被自己创造出来的惶恐击倒了,几乎语无伦次起来,声音颤抖," 到底有没有出事!"
  楚湘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谢启失态得有些不寻常,如实答道:"具体的我不知道了,我走的那天樊府已经被封了,我也不好打听太多……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嘛,我就找了个理由出来游玩了。"
  楚湘撑着头感叹:" 树倒了,猢狲散了,戏也唱到头了。 "
  谢启没办法控制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手捂住脸,头脑里乱成了一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几乎到了连正常说话都没办法的地步了。
  如果自己一早能重视这件事就好了,不要那么想当然……不是,或许不是这个原因,是自己惧怕着秦敛,是自己本身不想卷进这些风波里,所以安慰着那只是秦敛的一时气话,不足为惧。
  凭樊林的能力,一定支撑不住将倾的大厦,是一定撑不住的,只会筋骨尽断。
  青年会痛死的。
  隔壁的人发现了不妥,关切弯下腰," 你怎么了?喂喂,不要吓我啊,你中风了?"
  谢启摇摇头,却不能将手从脸上拿开,手指力道太大,将脸上按出了深深的红印,楚湘想去扳开谢启的手,却发现谢启纹丝不动,竟像中了魔一样,脸上似被盖上一层死灰,光被锁在灰下,越发黯淡。
  这个时候,客房外响起了小福的声音。
  " 少爷少爷你快出来啊,京城来人了,是从宫里来的太监!"
  吠吼第三十七声
  " 少爷少爷你快出来啊,京城来人了,是从宫里来的太监!"
  楚湘吃了一惊,猛然就拉住谢启僵硬的手臂,使劲摇摇头。
  楚湘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种举动,京城里已经是一滩浑水了,各种利益交叠在一起,稍不留神就会把人连肉带皮的吞下去,他自己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又怎么忍心见好友又往火坑里跳呢。
  猜都猜的到皇上派人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现在这种情况下,最缺的就是任劳任怨皮厚耐操的老黄牛。
  但楚湘的劝阻显然没起到什么作用,楚湘有些紧张的盯着对方,老友还是和往常一样,神态坚硬,全身上下都像被铁皮包裹住,强硬的找不到一点缺口。
  真是一个蒸不烂煮不熟的臭硬石头。
  楚湘只好慢慢松开自己的手,烦恼道:" 别回去,不会有好事的。"
  整理仪容的手在衣襟处顿住,"放心, 我自有打算。"
  漆红雕绘的轿子正大摇大摆的停在了谢府门口,华轿旁端正站着十几位黑衣护卫,威风凛凛,引人侧目。
  " 张公公,有失远迎,里面请。"
  谢启做了个请的手势,对宫里的人说话,他永远是简明扼要,即说不出热情的话语,更做不出殷勤的姿态,现在回乡一年有多,这种淡漠就更加厉害起来。
  张公公眸里闪过一丝不悦,用手捂着鼻子,不阴不阳的抱怨了一句:" 什么破地方,灰尘大死了。"
  谢启慢吞吞回头,用永远和热络攀不上交情的声调说了句:" 里面灰尘就不大了,公公可以走快两步。"
  就像楚湘所猜测的一样,张公公带来了皇上的谕旨,里头让谢启即日返京并且官升至尚书。
  以前欲得却一直得不到的东西,现在却这样安静的被握在他手间。
  如果命运也能如此听话乖巧的呆在人的手心里就好了。
  张公公见谢启跪着接了圣旨,却没开口谢恩,只是脸色冷凝,骇人的很。
  张公公以为对方是不愿意回去,便忍着不耐,劝道:" 谢大人,敏王作乱后余党仍在,如今正是庆国危难之时,您向来忠心怎么忍心这个时候……"
  " 好,明天就启程。" 谢启爽快的应了下来。
  张公公哽了一下,把肚中其他的威逼利诱咽了回去。
  " 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去向家父告别,张公公请自便。"
  对不相干的人,他一向不会做过多的解释,世人误他骂他弃他,皆是别人的事,与自己丝毫不相干,但同样的他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樊家落难之际自己还理所当然的偏安一旁。
  樊林现在生死不明,就算被骂螳臂当车,他还是必须要去京城帮青年一把。
  是不是能陪他一辈子,是不是能当枕边人,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谢启去向谢老爷说明情况,谢老爷其实从那顶官轿停到谢府前的那一刻起,就晓得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该来的怎么都要来,谁也挡不住,谢老爷心中是不舍,但也要挤出几分豁达的表情来,将儿子翻来覆去的捏拍了一顿。
  " 去吧,我儿子是做大事情的人。" 谢老爷这样安慰着老小。
  谢启最近太过直肠子了,恨不得将心里所有事都毫不隐瞒的告诉亲爹,张开就来一句:" 爹,我这不是去做大事,我有朋友遭难了,我得去帮忙。"
  谢老爷忍无可忍,觉得自己这把年纪也实在无需再忍了,于是用手指狠狠戳了把儿子高挺的鼻梁,往死里戳:" 朋友朋友,有朋友就忘爹是不是啊?爹就比不上你那什么朋友,什么朋友啊!就当爹不知道是不是,八成就是你那相好!不孝子!"
  谢启捂着鼻梁哀号几声,踉跄逃出院,随意捡了几件衣裳,轻装上阵第二天就随张公公启程回京了。
  谢启心里整理着从楚湘那里得回来的消息,其实静下心想想的话,樊林性命应该无忧,因为樊老将军已经去了,如果真的来个一棒子打死,面子上说不过去。
  不像是秦敛的做事风格。
  那个人最善就是无声无息将人逼死,别说樊林那个二楞子,就是整个朝野也找不出能与秦敛相当的人。
  虽然是这样推测的,可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唯一对京城状况有所了解的张公公对自己似乎又有些不待见,谢启本来最讨厌听太监声,像猫爪子刮盘子似的,尖得他心神不宁的,可现在有求于别人,只好拉下脸去旁推侧引。
  " 谢大人啊,您这么心急做什么,等回了京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 张公公慢吞吞白了谢启一眼道:"外头出了什么事咱家这个一直呆在宫里的人,怎么会知道呢,谢大人这可问错人了啊。"
  谢启努力半天,他对着囚犯是有法子,但对着这个太监真是半点力也使不出来,最后自己倒是鸡皮起了满身,栽在船厢里不起来了。
  为什么速度会那么慢呢,谢启对着小窗外的海景发呆,当初回乡的时候只觉得太快了,太快了,盼着风斜着吹倒着吹,现在整个人却似麻木一般,连过了多少时间心里都没底。
  他扪心自问现在没什么能力本事去抵抗秦敛,只要秦敛不去动樊林,一切都好说。
  谢启不去做最坏的打算,这会提前就让他败阵下来。
  一路飞驰的马车停在了宫门口,谢启随张公公入殿拜见皇上,一路逆风而行,谢启不由埋低了头以避寒风。
  在离大殿不远的地方,前方的张公公忽的恭敬喜叫了一声:" 奴才见过秦相。"
  狗腿到让人牙酸的语调让谢启猛然抬头,华灯初上间,就见从殿前高耸的玉阶间正站着一人,丰神俊朗,气度不凡,外披大红金丝斗篷,正是一年多未见的秦敛。
  秦敛的目光灼灼的落在谢启脸上,一步一步下了玉阶,注视了谢启半晌,才露出微笑:" 谢尚书,你终于回来了。"
  吠吼第三十八声
  秦敛的目光灼灼的落在谢启脸上,一步一步下了玉阶,注视了谢启半晌,才露出微笑:" 谢尚书,你终于回来了。"
  谢启拱手,脸色并未露出其他神色,仿佛早就预料到秦敛会在这里,淡淡问道:" 秦大人,有何见教。"
  " 见教不敢,只是想提早为谢大人接风洗尘,不知谢尚书肯不肯赏这个脸。"
  面前的温软轻语就是自己如今的第一仗,谢启这样警告自己,他不能退缩。
  " 好。" 谢启于是爽快的应了下来。
  秦敛露出些微的惊讶,偏头想了想," 那待你见完圣上,便去观月楼可好?我在那儿等你。"
  谢启稍微点头,然后不再多言,目不斜视的跟着张公公离开了。
  观月楼是京城有名的茶楼,楼有十丈之高,可俯瞰整个京城夜景,加之环境幽静,正是京城名士平日最爱去的地方。
  秦敛独坐在观月楼最高一层的包间里,这儿视野开阔,抬眼便能见到夜中疏星点点,他盘腿坐着,一丝不苟的遵循着茶经里的步骤,从洗净了茶具到生火煮茶,全是一人为之丝毫不嫌麻烦。
  待到茶叶快尽展时走廊外才传来动静,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了包房之外。
  秦敛放下手中茶具,向外头说:" 我在这。"
  帘子立刻就被撩开了,逆风走进来的人衣袍飞扬着,面冷似冰,眼角有股寒锐之气,硬生生将原本俊美风流的面容整成了生人勿近的冷样。
  秦敛见谢启一身素袍,外头竟连件披的衣物也没有,就这样大步,从容的往塌上一坐,端起一杯没有完全泡好的茶,牛饮而下。
  谢启用两手捧着热茶,试图将里里外外的寒气都驱赶走,茶气很香,特别是在这样的夜里。
  秦敛起身,体贴的在空杯中又倒满了茶。
  谢启又饮了一杯,这才缓过气来,沙哑道:"敏王作乱,林毕樊三家为其党羽同盟,原当抄家并诛三族,现念樊家历代忠良世受国恩,从轻发落…… " 谢启顿了顿,续念道:" 现念樊家子息单薄,将原建武将军降为护城校尉,以示皇恩浩荡。"
  秦敛往煮茶的风炉下加了些碳,让快熄灭的火又烧了起来," 是啊,皇恩浩荡,敏王作乱已经是小半年前的事了。"
  谢启猛的放下茶杯:" 这就是你说的――将樊家挫骨扬灰?"
  " 他们自己犯的事,又怎么可以赖我呢?" 秦敛看着对方被茶气熏红的脸,觉得这像足了美玉生晕,煞是好看,含笑道:" 喝急了些是吧,茶还有些烫。"
  "你……" 谢启微微一动。
  " 我还替樊家那小子保住一条命,一个职位,我知道你喜欢那小子。" 秦敛的身子倾前了些,轻轻的:" 免得你回来又伤心恨我。"
  " 你又知道我会回来?你好神机妙算。" 谢启讽道。
  " 你自然是会回来的,你的心一向太软,一日不知对方平安与否,一日不会安宁。"
  谢启没把这话当成赞赏," 秦敛,我想安宁的,我也想安安静静回去过日子。"
  茶水在炉中翻来覆去的滚着,逃不离,它们没有入江进海的一天。
  秦敛喝下一口好茶,报以温和的笑:" 你是指我让樊家遭此劫难?之承,你知道事情的所有经过吗?为何一直笃定樊家就是被冤枉的呢?你办案至少有十年,这个时候才被感情误事……就是因为里面有你在乎的人,所以你先入为主的觉得樊家是被陷害? "
  谢启自然想要反驳,但细想开来,秦敛说的并没错,他自一开始就觉得是秦敛从中作梗, 的确自己手里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樊家是被诬陷的,只是一听到樊林出事了,便心乱做一团。
  樊林论心计城府都远远比不上秦敛,加上秦敛之前对他的种种暗示,他自然而然在感情作祟下就觉得樊家是无辜的一方。
  " 我说不过你。" 谢启在这个话题上找不到突破口,有些气馁:" 我是说不过你。"
  " 你一向语拙,我知道。 " 秦敛神色纵容。
  谢启哑然,其实在宫中他知道樊林性命无碍的时候就放松了许多,首要的问题解决了,那其他的事就好办很多了。
  毕竟只要人活着,就一切都还有希望。
  比起其他两家的株三族,樊家的下场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只是抄了家,但没有家的人也不晓得应该怎么活。
  " 之承,你虽心软,但也知道什么事该帮什么事不该帮,你还有家,你不会为那樊家的事惹恼圣上。"
  谢启紧握茶杯,一字一句道:"是, 我已不是毛头小子,要是你想看我为情奋不顾身不顾其他的话,晚了。 "
  他会帮樊林,帮樊林过这道坎,这是他能力范围的事。
  " 我知道你有分寸。" 秦敛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仰头看出去,语气平淡:" 其实你看,你也不是有多爱他,是吧。"
  吠吼第三十九声
  谢启没继续呆下去和秦敛探讨这个问题,他今晚住宿的地方还没着落,以前的侍郎谢府早就在离京前甩手卖掉了,那时候他是不想给自己留后路。
  但人能有什么路,果然不是自己说的算,人算不过天,天算不过命。
  谢启一大早就去了趟樊府,不,已经被抄家的府邸已经不姓樊了,谢启昂头站在被封条封死了的大门前,只觉风萧瑟刺骨,回想起当时自己来参加樊老将军大寿那时候的繁华热闹,仿如隔世,连感叹都觉得万分无力。
  说来可笑,他打探了一个早上,竟然没将樊林找到。
  谢启对朝中上下所有官员的职位品衔都烂熟于心,可就是对这个护城校尉没有什么准确的印象,这是个他平日听都没有听过的官名,不过再怎么说也大小是个官吧,谢启开始天真的以为这并不难找, 可之后所问之人都有点谈樊色变的意思,支支唔唔的说不出个名堂,谢启才发现这个官名就如同大饼上的芝麻点点。
  猛然看过去很清晰,但找起来,很棘手。
  兜兜转转了一天,才被东城门边的一个年幼小兵告之:" 哦,樊大哥啊,很好找的啊,你在这条街的右边左转,一直走,走,走……然后上,上,上――斜坡,再右拐啦,右拐后走――走――几步就可以找到了。"
  小兵有些大舌头,指指点点了很久,谢启才将那话理通。
  东城门比较冷清,兵卒们也闲着没事做,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打闹,谢启暗自摇摇头,这儿的秩序太差了。
  " 你们……这儿管事的人呢?"
  小兵往那群人里一指,"喏――那儿呢。"
  谢启本以为是樊林,没想到是个满身赘肉的肥汉,但看那所穿衣物,也没见得有多高级,和这小兵的款式都一样。
  " 樊林不是护城校尉么?他怎么不在这?"
  小兵支吾一声,含糊道:" 他,他奶奶病啦,就……先回去了,管事的让他回去的。"
  奶奶,谢启顿时没反映过来,是了,樊老将军虽然走了,但樊家的老太君似乎还在。
  这片民宅低矮破旧,建得又杂乱无章,密密麻麻的都挤在一起似的,阳光都透不进来,霉臭味就积攒在里头,谢启掩鼻走在狭窄的巷间,明明是按照那小兵的指示走的,但却怎么都绕不出去,步速也越发缓慢,每迈一步,那脚印就像踏在自己心尖似的。
  谢启停在了一间小院前,这里因为是在斜坡上,光线稍好,附近堆着碎石和木板,门前挂着一把锈迹斑斑已经坏掉的门锁。
  谢启阵阵看着那些斑驳又纹路不清的铁锈,第一次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不敢去敲门,这种相见的方式太过伤人伤己,虽然之前一直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对着这种荒芜到让人心头发凉的秃山,谢启没见到以后有柴可烧的迹象。
  太荒凉了,慌得他甚至握不起拳头去敲门。
  他等着有人会从这个院子里走出来,或者说那个小兵其实一开始就说错了地方。
  谢启没经历过贫苦,虽然在仕途或其他方面不太如意,但在生活方面一向是滋润舒适的,虽然办案的时候也会接触到穷苦百姓,但那毕竟只是工作,他从未试想过会亲身体会,现在他站在这破门前,想到青年可能每天会从这儿穿过,进入, 不由呼吸一紧。
  直到一只野猫尖叫着从脚边串过时,谢启才像受到惊吓一般,僵在空中的手猛地一推,就把那门给推了开来。
  "有……有人么?"
  试着叫了几声,谢启本着非请勿进的原则在外头等了许久,见没人应答,心像被猪油蒙住了似的,也不管这样合不合礼节,就进到了小院中。
  院墙很矮,因为似乎也没有高的必要,贼也不会白费气力出现在这。
  墙边堆着尚未劈完的木材,寒风一来,烟尘翻滚,谢启正要去推里面那扇紧闭着的房门,只听外头吱呀一声,是那扇半虚掩着的门被什么东西轻撞开来。
  谢启一回头,木若呆鸡。
  进来的人因为手里抱着好大一堆粗木头,便用侧身将门顶了开来,身上穿着的是与刚刚守城小兵相同款式的衣物,粗糙的青色,胸前大大的一个'卒'字。
  青年抱着东西旋过身子,见到院中的人也似呆立住,手指头缝间夹着的东西也啪嗒掉在了地上。
  谢启视线一低,发现那是个干饼。
  眼前的青年大概是瘦了的缘故,看起来还比以前要高些,鼻子高挺,眼窝深了些,下颚显得非常消瘦,其实青年精神并不差,只是头发乱的缘故,整个人显得就很灰暗。
  樊林手臂一紧,唇颤了几下,哽住似的,最后只吐出两个字:" 谢启。 "
  刚才那只野猫又溜了回来,窝在门边叫了几声。
  樊林忽然眉目微展,笑了起来:" 谢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他好像成了强闯民宅的混蛋,被忽然出现的主人逼在了无路可退的地方,涩味涌在面皮上,心腹间一直在抽搐,就像十五六岁长个子那时候一样,那时候是腿抽,现在是心。
  痛感和当年的压抑不住的成长一样,带着无法避免的恐惧和惶恐,瞬间将他打回原形。
  樊林偏头等了一阵子,见谢启一句话都不出说,唯有走过去,将手中重物先卸下,已经是快寒冬的天气了,谢启却看到樊林额头上湿汗淋漓,额前散发被汗水搅在一起,疲倦的脸上不复往日干净清爽。
  樊林一边弯腰将木材堆好,也不晓得是不是手僵还是心急,堆好了又散,散了又堆,来来回回好几次,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冲谢启腼腆笑了一下,尴尬道:" 你等会啊,要不进屋坐?这里风大。 "
  " 不…… 不用了,就这里等。"
  樊林又弯下腰去,语气微硬的,类似哀求:" 进屋去吧。"
  吠吼第四十声
  樊林又弯下腰去,语气微硬的,类似哀求:" 进屋去吧。"
  谢启逃一样推门进去了,屋内正中摆着桌椅,不过过于孱弱了些,总像要摇摇欲坠,谢启偷偷在门后看回去,樊林还蹲在墙边,已经准备要起身了,他就赶忙将门掩实了,恨不得甩自己一个巴掌来调整脸上不知所措的神态。
  很快青年也进屋了,大方的给他搬来椅子,直接用袖子来回擦了几下,将灰尘都抹干净后才示意谢启坐。
  谢启局促的坐下," 你……搬来这里有多久了。"
  他设身处地的想,如果自己如今落到了这个境地,最不想看到的,大概就是来自故人的怜悯。
  所以谢启尽量语态如常," 你们私下没有置下产业么?"
  樊林从里屋里拿来茶杯,但杯口上缺口太多,根本没法用,樊林将杯子移到一边,道:" 京城里还有几些,外地还有八九处庄院。"
  谢启略微松了口气,问道:" 那以后的生活也不是问题,现在风声过得也差不多了,你离京也应该没事。"
  谢启本来的打算是,让樊林离开这个是非地,重新找个地方,安安静静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虽然会有点难度,谢启觉得自己能把这事办成。
  离开这个鬼地方,不必住这样的破房子,谢启心里顿时有热血滚动――是的,离开这儿又是一片新天地,青年还可以继续过很好的生活,这儿受的挫在其他地方又可以慢慢平复过来。
  " 我不会走。"
  谢启所有美好的预期一下子就被青年克制的声音猛地戳破了。
  他只想把樊林摁在地上好好的看看对方,看看这脑子还是不是完好无损的,青年从小锦衣玉食,就算去外地带新兵都要写信抱怨这埋怨那的,现在这种境况,除了走,难道眼下还有比走更好的出路吗?
  谢启看着樊林顽固,黯淡的脸,又急又疼,偏偏又不能表露出来什么," 为什么不走?"
  门外响起敲门声,樊林倏地就站起,进来的姑娘一身布衣,怯怯的提着篮子:" 樊……樊大哥,我来迟了,对不起。"
  樊林面无表情的摇摇头,转向谢启说了句:" 抱歉,你先等一会。"
  谢启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少女,少女显然也在打量他这个不速之客,羞怯的埋着头,跟着樊林进了里屋,����的一阵声音,谢启就听到青年嘶哑说道:" 奶奶,醒一下,阿莲来给你擦身了。"
  谢启都坐了好一阵了,竟不知里面还住着人,他原以为樊林是独自住在这儿的,老太君毕竟上了年纪,要跟着挨这苦,实在太勉强了点。
  樊林交代好事,就拿着盆子出来,见谢启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的站在一边,便道:" 我要去烧水,要不我们去外头说话。"
  谢启总有一种感觉,这个披着原先樊林外皮的青年人,因为太陌生的缘故,他甚至有种樊林已经被人悄无声息谋杀掉的错觉。
  在他离开京城的一年多里,他所熟悉的樊林不知道已经消亡在什么地方了。
  剩下一个他不晓得要如何应对的沉默青年。
  " 我奶奶中风后神智一直不清,在床上躺久了就生了睡疮,有些事我来做不方便,就请了隔壁家的小妹一天来一次。"
  生好火后,樊林将木块慢慢扔进去,火光流窜,照亮了青年半边脸。
  谢启长那么大,还真的一次热水都没自己动手烧过,浓烟呛人,他用了大力气将喉间咳嗽的欲望吞咽了回去,跟着樊林蹲下,捡起一块柴火也扔进灶台里。
  " 那大夫怎么说的? "
  那浓烟直往眼睛里冲,青年闷着头不出声,只是眼眶有些红烫,手里握着棍子,有以下没有下的拨弄着灶台里面燃着的碎木。
  谢启心里有个不祥的预感。
  " 大夫说还有三个多月,我觉得能更久一点,奶奶底子好,不至于一次中风就不行了。 "
  "……"
  " 所以现在要舟车劳顿是没有办法的。 " 樊林抬眼看着谢启,很快又垂低了头:" 我不能离开京城。"
  " 樊家还没倒,我不能走。"
  水烧好后,樊林将热水端到了房里,谢启避嫌没有进去,青年最后给了姑娘几个铜板,小姑娘便欢天喜地的走了。
  谢启这才跟樊林进了里屋,床上垫得很厚,料子也很好,老人家动也不动的躺在上头,指头不时会动上一动。
  " 奶奶,我先跟朋友出去会,你再睡会,好不好?"
  其实青年一直是孝顺的,谢启想到死在狱中的樊老将军―― 活着的樊老将军似乎有一百种一千种坏处让青年喋喋不休的抱怨, 就像自己当年没有离家之前,也觉得父亲管的多,粘人的很,抱怨就变成了家常便饭。
  谢启偷瞧着青年,樊林正埋着头在老人耳边低语,他茫茫然的想,是啦,以后樊林是再也没有机会在自己面前抱怨亲爹如何如何古板凶悍了。
  再也没机会了,青年现在成了孤儿――没有爹娘,不是孤儿又是什么。
  老实说,谢启不觉得老太君能撑过三个月,他仔细端详老太君的气色,觉得已经暗如死灰,静静的躺在床榻上,甚至连眼皮都抬不起,唯有浅淡的呼吸声证明老人家还是活着的。
  这样活着太痛苦,谢启有一瞬间是这样想的,老太君这样活着,或许比死还要难挨。
  可老太君要是都走了,樊林可真的就是了无牵挂的光棍子了,现在有负担压在青年头上――人其实很玄妙,有东西压在肩上的时候反而活的踏实,等头顶上什么也没了,反而不晓得要怎么办了,可能连个盼头都没有。
  就在谢启来来回回的乱想的时候,樊林将小屋里的杂物利落的收拾好,然后轻轻拉着谢启的手臂,示意一起出去。
  " 这里闷得很,咋们去外头走走。"
  樊林顺手将门一带,带着谢启沿着斜坡往上走,上面有个小山丘,空气比下面不知好少多少,谢启只说了皇上喧自己回来的事,这个理由很充分,皇命在上,他必须回京。
  只要打着这个旗子,就莫名的多了几分底气。
  " 你们樊家……真的参与了?"
  罪名早已是铁板钉钉的摆在那里,可谢启还是忍不住的当面问了出来。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树影婆娑,夕阳残光从枝叶间透了进来,其实现在问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过冷酷了点,青年的脸在预料之中的沉了下来," 说没有,你信吗?"
  判断是非的时候,最忌情感作祟,谢启却很快的点了头:" 嗯,信。"
  青年飞快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动,不知是不是在笑:" 出事前,我爹并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爹是敏王一派的,不会不提前跟我商量,而且我爹一生正直脾气又倔,他是绝对不会做大逆不道的事。"
  " 那罪名是怎么坐实的?"
  尘土被风吹起,樊林抹了把脸,才道:" 一道圣旨,就坐实了。"
  中间事没那么说得清,谢启心乱如麻,只好又问:"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 替樊家翻案。"
  六字犹如响雷,轰亮了谢启的脑袋。
  别说这类大案,就是寻常百姓要翻个案都难如登天,。
  翻案难,难如上青天,处处绝壁,光是有愚公的毅力也是不够的,路上皆是食人吮血的豺狼猛虎,要翻案!谈何容易!
  樊林仔细的观察着谢启的脸上,不着痕迹的错开眼," 是不是觉得我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不要去翻案,谢启咬牙的这样坚持着,他都为青年铺好后路了,他不想樊林去走那条傻路。
  自己以前热血固执和自以为是的正义只能用在自己头上,对着别人的话,他是舍不得的。
  因为自己走过这条路,才知道艰辛不好过,他以过来人的立场想将青年引到一条舒服的康庄大道上,可是现在的樊林跟他当年一样固执偏执。
  " 那就当我再痴人说梦一次好了。"
  故作轻松的语气让谢启恼怒,他口不择言道:" 以前摔的跟头还不够?再摔下去――樊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爹要是在的话也肯定不会赞成你这样做!"
  樊林反驳道:"你不了解我爹, 如果他在,肯定会说我做得好。 "
  " 胡说! "
  青年也急了,面红耳赤起来,双目睁大:" 我没胡说! "
  争个口舌之快没意思,谢启板脸不语,在对待樊林以后出路这个立场上,他坚定的一步不肯退让。
  以后青年会感激他的,谢启这样坚持着。
  如果自己的黑脸能还让青年少走几个弯路,这也是值得的,年轻人是要跌几个跟头才会长大,可跟头太大又不行,他怕对方到时候会一蹶不振。
  " 天黑了,我送你回去,这儿晚了路不好走,对了――你现在住去哪里了?"
  谢启跟在樊林后头,举目都是黑漆一片,稍不留神,就被凸出来的石块绊了一下,前方的青年反映很快,急忙撑住他," 没扭到吧?"
  太像拥抱的姿势让谢启脸皮蓦地烧了起来," 无妨。"
  樊林舒了口气,抬头看看昏暗的天色,像被墨迹染过一般,便稍显局促的隔着衣袖握住谢启的手臂," 我……牵着你走一会,这里是斜坡。"
  动作礼貌又生疏,因为怕被拒绝而力度轻柔,只需要稍微一动就可以摆脱了。
  谢启的视线往石块那里瞟了一眼," 那有劳了。"
  谢启的新居所是皇帝新赐的,坐落城东边幽静的大街上,因为身旁站着樊林,谢启心头难过,他对这么大的宅子感到很无所适从。
  无论是这些雕梁画栋,还是那个刻着良辅亮弼的牌匾都让他不好受,喘气艰难。
  " 对了,我有东西给你。 "
  樊林收回打量的视线,打破沉闷的气氛,从怀里掏出一个用亮色丝绢包裹的很好的物件,郑重的递到了谢启面前。
  谢启啊了一声,不明所以的抬起手,他不晓得里面是什么,手就停在半空中。
  樊林微笑了,催促:" 拿着啊。 "
  落在手掌里的是轻薄的触感,谢启在对方鼓励的眼神里,迟疑的将丝绢打了开来。
  里头是块玉佩。
  谢启诧异的抬起眼。
  " 你成亲了,我还什么都来不及送给你。" 青年此时打起精神,脸上也露出喜色:" 本来这是要在之前寄给你的,后来家里出事了,我也不敢往外送,现在你又回京了,正好可以交给你。"
  温润剔透的玉静躺在红绸上,谢启心里一紧,这才想起自己那时候一时糊涂在信尾胡乱写上的话。
  " 上头是龙凤呈祥,很吉祥的…… " 青年笑容扩大," 送给新婚夫人吧。"
  自做孽不可活,不可活啊――谢启恨不得抽自己两大耳光,玉本该冰凉,可现在他却手心灼热,细汗直出。
  "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 没什么贵重的,成亲一辈子人就那么一次,你不嫌这个礼小就好了。"
  "我――"
  所以说,人是不能说谎的,随意这样任性说了一个,现在连弥补解释的勇气也没有。
  青年见谢启直直的摊开着手心,表情全无,还是保持着不肯接受的姿势,不由也有些着急:" 请务必收下。"
  红的刺眼的丝绢在灯笼的照射下还浮着亮眼的光,揉进眼里就成了水色。
  僵硬的手指被对方轻轻扳住,手指向内卷曲,骨节颤动,还是将这块玉覆盖住了。
  吠吼第四十一声
  谢启这次回京,俨然成了京城权贵们眼中新的香饽饽,他恶名未散,却依旧可以引得苍蝇蛇鼠飞蛾扑火般的往他那儿撞,这些应酬都让谢启烦不胜烦。
  如果不是为了樊林,他又何必回来淌这浑水。
  谢启端着酒杯,暗自下定决心,等樊林想通了愿意听他的话成功另谋出路的时候,他就想办法把官辞了。
  可酒宴似乎是没有尽头一般漫长,敬酒一轮轮的,再好的酒一旦成了工具,就会味如嚼蜡,令人苦不堪言。
  谢启感觉到了外头山雨欲来的湿寒气,狂风骤起,他不由忧心起来。
  只盼那间小破屋子能有些骨气,站直了撑牢了,别被这风雨给击垮了。
  " 谢尚书――这杯愚兄敬你,你可不能再推辞了。"
  向他敬酒的是兵部的尚书,以前连正眼都不屑看他,现在何时又成了愚兄,谢启皮笑肉不笑,他现在很理解官员们私下谋利拉小团体的做派,可是――可不可以别再将大姑娘往他怀里塞啊,他真真快受不了了……
  酒酣耳热下,他便听到有人趁机调笑道:" 谢尚书果真是柳下惠再世啊,面对如此美女都坐怀不乱,真让我们汗颜啊。 "
  " 咳……过誉了。"
  柳下惠什么的真是过誉了,他只是断袖而已。
  姑娘笑得妩媚,柔荑不轻不重的揉着他的胸膛,娇声道:" 只怕谢大人只是看不上小女子而已…… "
  谢启左挡右挡,一躲一闪,又因酒气上脑动作迟缓,硬是被怀中女子缠了个死紧。
  " 谢大人,您可真可爱。"
  怀中女子吃吃又笑,媚声媚气的不愿离去。
  " 这位姑娘……你看,张大人在向你使眼色,你快过去那里吧……" 他略带慌张的温声劝道。
  谢启对女性天生无能,说起话来更是从未凶恶过,就算是面对酒家女也是这样,纯粹是因为对女性他一直琢磨不透,无论是身还是心,他都对这个群体无能为力。
  谢启已是满脸薄汗,这晚宴是兵部尚书发起,说是替谢启接风洗尘,天知道他都回来有月余了,还有何风尘可洗啊。
  拿他做幌子,这样他就没法提前告辞,硬生生的要遭罪受。
  " 听说这几天有吐蕃的使团过来,林大人啊,你们礼部又要有的忙了。"
  官员们开始畅聊近日皇朝近况,经历了敏王作乱之后,大家似乎都有些胆战心惊,不敢挑敏感的大事聊,就专捡些无关大雅的趣事来活络气氛。
  谢启听着礼部的林大人大倒苦水:" 可不是,那蛮族可是很难伺候的,说是过来进贡――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上贡的都是些什么玩意!一文不值!他们就是为了来勒索的――那帮强盗! "
  席间顿时沉默了一下,谢启也微微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对方兵强马壮军力强盛,天朝又何必忍这个气,每年被吐蕃人以几近勒索的形式带走大批金银宝物。
  礼部大人再次发愁:"殿试的日子也要到了,忙这些就算了,还要去伺候那帮蛮子,哎…… "
  似乎被这连连的叹气所感染,席间不知哪位喝多了的大人口无遮掩的说了句:" 要是樊老将军在就好了,把那些土匪都赶走,就跟三十年前一样――看他们哪里还有气力撒野。"
  稍清醒的人则立马咳了声:" 来人,马大人醉了,快扶马大人出去醒醒酒。"
  两位丫鬟扶着这位失言的酒鬼往外头走去,酒鬼摇头晃脑,步伐歪扭,高声朗道:"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尚能饭否啊?"
  窗外风声更盛,沙飞石跳,屋内炭火燃得正烈,胭脂香气越发刺鼻。
  谢启忽然就很想去小屋里看看,无论什么理由都好,这个欲 望一旦升起就很难平复,刚刚那些在忍受范围之内的嘈杂也变得不可忍耐了。
  只要想到对方还安全的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觉得可以安心,就算不是属于自己的也没所谓。
  " 少爷,是要回府了吗?"
  " 不……去东城门那边。"
  想去看看对方,他被这个荒唐的想法驱动着,没来由的就热气蓬勃了,仿如不谙世事的少年。
  可真的跌跌撞撞地爬上那个斜坡后,被冷风一吹,谢启酒气一散,又完全清醒过来了。
  屋中透出来的些许烛光,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吹灭了油灯,屋中回归寂静黑暗。
  谢启一直站在外头,半步不移,他已经没有了要去见樊林的意思了,用手按了下脖间挂着的硬物。
  天那么冷,但玉是温热的。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到底要到哪种程度,才能有像这样的力度。
  难道非要贴着心脏才行么,就算是侧耳贴在对方胸前听着心跳,却也不知道剧烈的心跳是为谁人而动。
  自敏王作乱平息后,金銮殿上的面孔就又换了一番。可不管再怎么变动,秦敛的地位依旧固若金汤,谢启对秦敛早就消了羡慕的心思,只是隐隐觉得秦敛现在大权在握,朝中再无人能与期比肩――这是好事么,谢启没法作答。
  高楼百尺,似乎总是危了点。
  吐蕃使者来京进贡,皇上身体不适,就让太子主持午宴款待使团。谢启等一行自然也要出席,午宴伊始,吐蕃使者便以助兴为由献上各色礼物,可惜在场众人对着这些塞外礼物毫无兴趣。
  吐蕃人不行三跪九叩,只单手按肩行了礼,高居端坐在上的太子的脸色越发寒冰,不悦之色清晰可见。
  幸好在一旁的秦敛适时的温言说了什么,年轻的太子就慢慢收敛起脸上的怒气,谢启把这一幕瞧在眼里,也微微安心起来。
  太子还是倚重秦敛的。
  之后的献礼毫无例外的烦闷,加上吐蕃人嗓子粗狂,念起礼单来活像春雷滚滚。
  果然是蛮族,用的东西如此粗糙劣制,有些官员忍不住露出轻蔑之意,不过这似乎丝毫也不影响吐蕃人澎湃的热情。
  谢启忍住连天的哈欠,腮帮鼓动了一下。
  眼冷,面僵,继续呆滞。
  昏昏欲睡间,谢启琢磨着献礼也要显摆完的时候,只听耳边有野兽吼声,谢启一惊,急忙抬眼,只见吐蕃使团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将一巨型铁笼运了上来,铁笼上蒙着一层厚的不透光的黑布,便瞧不见里头究竟关的是什么。
  吐蕃使者见大小官员都面露惊讶,更加精神抖擞,底气足足的大声说道:" 这是我国勇士为天朝皇帝献上的天狗。 "
  黑布被倏的掀开,在精钢炼成的笼中关着一头雪白巨兽,谢启从未见过这种奇异的生物,体型高大,似狼非狼,眼凶恶似虎,头大额宽,吊眼,毛长,吼声震天,力大凶猛,似乎后一刻就要撕精钢铁笼破笼而出。
  不旦是谢启,就连见惯稀奇珍宝的太子也怔了许久,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巨兽,道:" 这是何物,本宫倒从未见过。"
  吐蕃使节道:" 回太子殿下,神犬是生活在常年冰雪不融的神山之上的圣物,非中原之物。"
  太子年纪轻还缺了些稳重,见笼中'神犬'凶猛无比即威风又野性,就不由遐想翩翩起来,打定主意下次去狩猎的时候定要把这天狗牵出去。
  " 来人啊,把天狗牵出来给本宫细看!"
  " 天狗凶悍,生人难近……"
  太子抿嘴一笑,傲气显现无疑:" 并非你们吐蕃才有勇士,我大庆男儿自有办法。"
  太子眉毛扬得高高的,一声令下后侍卫们便训练有素涌了上前去,力求争脸。
  一开始就惊险无比的笼中相搏看得谢启是心惊胆颤,大气也不敢出。
  他一介文人没怎么见过血,更没有现场观摩过这种火爆惊险的场面,笼中怪物力大无比,侍卫们连它的皮毛都沾不上,反而伤在对方尖利得像钢铸的爪下。
  太子坐立不安面子挂不住了,沉声道:" 把项圈快套进去!"
  侍卫惨叫一声,在分神间竟被天狗长牙咬住手臂,顿时血流如注,惨叫响彻殿宇。
  谢启倒吸一口凉气,不忍再看。
  秦敛的视线在吐蕃使者身上转了几圈,轻声在太子身边说道:" 殿下,不要急于一时,不过是畜生而已,等宴会散了,再好好整治也不迟。"
  " 本宫可咽不下这口气! "
  太子气顺不下去,焦急万分的看着笼中依旧持续着的战况,忽然眼中精光一闪,对身边侍卫道:" 来人,去把樊林给喧过来,要快! "
  谢启离太子座位隔得并不远,隐隐约约听到熟悉的名字就忽的揪了一下,放下手中酒杯看了过去。
  太子此时心里有了可靠的人选后就长舒了口气,对秦敛笑着解释道:" 两年前他随本宫去狩猎过,本宫记得他那次可是徒手干掉了一头熊,反正嘛……物尽其用,秦相你说是不是?"
  秦敛依旧是这幅温文尔雅的冷淡模样,没人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他对太子的这个提议保持了适当的沉默,在全场人的目光都被铁笼里的搏斗吸引着的时候,唯有秦敛一直置身事外一般,神色平静的接近幽冷。
  坐在更远一点的谢启隐隐听出了前因后果,心头一震,失声道:" 殿下,臣以为不妥――"
  谢启深知太子对自己并无什么好感,皇上一不在,现在太子对他的不耐烦就更加毫无顾忌的显现出来。谢启心知肚明,他无力去改变别人对他的态度,但此刻现实却是别人的态度决定一切的时刻,谢启手心冒汗,在失神间将视线往秦敛那儿投了过去。
  暂时还没有侍卫能把那个金玉项圈套到天狗脖子上,负伤的倒是越来越多。这种野兽跟番邦的人一样,一旦干起架来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或许这种表现的机会对樊林来说很重要,谢启迅速否决了这个想法,斩钉截铁道:" 殿下,樊林是罪臣之子――金殿之上岂能让区区一个护城校尉胡闹?"
  谢启语调严肃,正气凛凛的,从脸上是看不出任何的惶恐和不安的。
  太子沉凝住:" 谢尚书说的也有理……"
  他悄悄嘘了一口气,却想不到太子继而又侧头再询问秦敛:" 秦相,你觉得如何?"
  谢启心口一滞,心口原先微松的弦又立刻崩直了,直直看向秦敛,他吃不准这个人的想法。
  殿中兽声惊雷一般滚着,太子想起自己刚才放出来的话,不由就痛恨起这个吐蕃使者了。
  养那么多侍卫,竟然在这种时刻一个都用不上。
  " 秦相?"
  两方的视线都汇集在了秦敛身上,都是同样的暗藏焦急。
  秦敛看了谢启一眼,似是微笑,又转向太子,不急不缓道:"无妨,同时庆国子民,为国出力也是应当的。"
  吠吼第四十二声
  秦敛看了谢启一眼,似是微笑,又转向太子,不急不缓道:"无妨,同时庆国子民,为国出力也是应当的。"
  此话一出,大局即定。
  于是不到一刻的功夫,谢启就看到换上了宫中侍卫服的青年被带到了上来,身型高大,英姿依旧,只是带着迷惑的视线在谢启那儿略作停留,迅速又垂低了眼。
  总所周知,谢启的名字并不在樊家的熟人谱上,无论是在哪个场合,无论是在樊家得势还是失势的时候,他和他在公众眼里也从不会有交集。
  谢启的视线狠射向秦敛,秦敛的感知能力敏锐非常,回复了一个微笑。
  " 莫要带刀剑进去,伤了天狗,切记要小心对待――"
  太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启彻底的对这个没有常识的储君绝望了,不带刀剑――你当人的指甲硬得过野兽么,这胳膊手腿是可以拿来相比吗?
  樊林的手一开始是握在腰间的佩刀上的,听到这个命令,平静的卸下了佩刀。
  樊林记得有人跟他说过,一个将士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应该放下自己的剑,自己的兄弟。
  除非战死。
  无论是将军还是小卒,都不能丧失身为将士的荣誉。
  不能任人儿戏,更不能沦为玩物。
  樊林在赤手空拳踏进牢笼的一刻,放肆的用目光环绕了全场,满地都是熟的面孔,但无法控制的陌生感还是溢了出来――他自己竟然在这儿活了近二十年。
  天上人间,一夕间全数错位。
  笼中兽看似威武,但这个时候的人和兽,其实又有何区别呢。
  在所有人都凝神注视时,谢启只好抓紧了膝上的衣物,也不知道是该抬头还是该闭眼,他其实觉得樊林脸上还是很有底气的,至少不惊慌,也不惧怕,如果不是真材实料,又怎么会有这样平静的表情呢。
  他应该对樊林有信心的,天狗怎么了,不就前头多加个天字么,实际说白了说简单了还不是一狗,只不过长相蹊跷了点,有差么?
  没差的,没差的,在这种近乎自我欺骗的安慰下,谢启肩部一抖,总算抵抗住了笼中传来的第一声撞击声。
  二个时辰后,宴会结束。
  天那么黑,就算平时打着灯笼也会跌倒的小路现在更让人心惊肉跳了,谢启喘着大气,就算他一向自认做事君子,也忍不住咒骂了一声混蛋。
  磕破了的手背在袍子上擦了擦,只能仗着月色大概的认出方向来,趁着喘气的顺当,他用手在自己胸膛上猛拍了几下,气吊在里头,不上不下的,心急促的跳着,就跟刚才在金殿上跳的一样猛烈。
  一点平复的迹象也没有。
  等爬上那个小坡后,谢启真觉得自己要虚脱在此地长眠永安了,小院里还有光,谢启知道那人是平安回来了,心里略微一安,将额头上的冷汗抹掉,整顿好仪容,敲了门。
  他怕樊林想不开。
  " 有人吗?" 谢启压低了声音:" 有人么?"
  青年开门时用手指在嘴边比了个嘘声的动作,谢启明白是老人家已经入睡,不能打搅,便自觉退到了院子里。
  " 给你带了些药,你看看哪里需要,痛的话千万别忍着……"
  这是客套话,其实他知道樊林并没有哪里受到了重伤,一切都很顺利,比他想的要顺利多了,不光是把项圈套到了天狗脖子上,而且把野兽也制服的妥妥当当的,身手漂亮,没有一点可以挑刺的地方。
  樊林撩起衣袖, 上头有清晰的爪印," 这儿有些疼,没药了。"
  谢启马上从怀中掏出从太医院同僚身上恐吓出来的药,挖了一大团出来,小心翼翼的往青年胳膊上抹。
  两人坐在石阶上,并无多话,药膏的味道很是清新,太医院的人真行,就连这么伤感的玩意都可以弄得如此讨巧。
  樊林忽然抓住他擦药的手,翻了过来,盯着他手背瞧了会:" 这里也抹点。"
  "小伤,不用了吧。"
  青年微微一笑:" 文人的手要好好养着才行的,你看过哪个拿笔的人手上有疤的,来,擦上。"
  只是用手指沾了一点谢启就受不了了,太刺了,他疼得倒吸一口气,想把手往外伸――刚刚青年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肯定是唬人的,这么辣,太医院这帮人绝对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什么破玩意。
  樊林眼疾手快的就捏住了谢启缩走的手。
  " 忍着点,这药其实还没我爹自己做的好,喏……就是上次给你的那种,涂在上面也不会很疼,更不会留疤……"
  谢启忽然,没头没脑就来了一句:" 我还留着。"
  "……"
  " 你给的药我还留着。"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茶凉后拍拍屁股就落跑走人,谢启急切的想告诉对方自己不还在么,还并没有糟糕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呢。
  " 谢启,我知道我刚刚很傻,可我当时想,我大概以后,可能一辈子都再也不会出现在那里,如果这一次机会不把握住,我大概会后悔一辈子。"
  "…… "
  其实在青年从铁笼里出来的时候,谢启心里真是汹涌澎湃,这样大大挽回了天朝的面子的活,多么的劳苦功高至高无上,等会他乘机向太子进言给青年提个官,不管什么官,至少比现在的要好多了吧――以太子这种做派,一开心,一大方,什么好事没有?
  可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谢启自己都没有想到在太子打赏青年的时候,樊林会跪下求太子彻查樊家一案。
  满场震惊后,青年自然是被毫不留情的带走了,虽然没有处罚……将功抵罪,没有处罚已经是太子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宽恕了。
  不可能的事……为樊家翻案,是没有可能性的。
  皇上的旨意是凌驾在法制之上的存在,谢启自己也明白,自己所坚持的公正道义全是在皇权可容忍的范围之下进行的,天大地大,道义还有真相在最后,并不具有真正的话事权。
  " 公道自在人心。"
  谢启低声再道:" 虽然你爹走了,但是他做的事总是留着的,到时候以功论史的时候,他的名字也是绝不会被湮没的。"
  功名身后事,对活着的人来说并无大用,可总也算是一种安慰。
  "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青年的头埋低了点," 我知道你待我好,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仅次一次冲动,我保证。"
  "没事……你是不想错过这一次机会。"
  " 会连累你。"
  谢启摇头:"你不要这么想。"
  青年犯困似的打了个哈欠,抱膝坐着,满脸疲倦:" 我睡会,有点累了。"
  谢启托着腮看,青年将头埋进自己臂弯里,真像已经睡着了。
  " 谢启……快过年了。 "
  在谢启自己也开始犯困的时候,忽然听到青年这样含糊的声音,原来还没睡着。
  " 啊……是快过年了。"
  "你的夫人要从家乡过来么?"
  谢启仓惶撇开头,语气冷冷:" 没……不会过来。"
  他感觉到对方忽的松了口气,意义不明的:" 那过年可以一起过么?"
  谢启想也不想的就应了,按住对方垂低的肩膀:" 一起过。"
  撒出来的慌,究竟应该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修补好,善于编织美景的人都是高手,如果他有这样的本事,一定会口若悬河的说出众多好听惬意的理由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 你打算怎么过呢?"
  樊林没抬高头,在自己手臂上蹭了一下:" 跟平常一样啊,只是不用去访友而已……首先给祖先上坟,之后就在家陪奶奶一起过。"
  " 好,过年很好,可以多睡会,天寒地冻的应该呆在家里陪老人。"
  " 她快走了……我想最后这个年三个人一起过。"
  "是……是么。"
  " 我不会做饺子。"青年最后闷声烦恼了一句:" 可是过年要吃。"
  谢启更手拙:" 我,我也不会。"
  吠吼第四十三声
  天落雪了。
  谢启两颊冻得通红,细白雪花飘落在鼻尖上,他无暇顾及,快步越过一个个下朝回府的同僚们。
  " 大人――谢大人,尚书――尚书大人!"
  后头有熟悉的清越少年声传来,谢启停住脚步,让其他官员从身边经过,等后头的少年追到眼前了,他才露出近似微笑的表情。
  "襄玉,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有什么事慢慢说。"
  顾襄玉是他收的半个徒弟,又经他引进入了刑部,如今是他非常得力的左膀右臂。少年聪明有余城府不足,年纪又轻,像极他年轻的时候,甚至连偶尔的冲动都像个十成十。
  其实谢启是多么爱看少年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脾气,黑白是非都跟律法一样刻在心里头,有菱有角的,有惹祸,但也会发光。
  多么好。
  雪花纷落间,谢启就像看着自己从前的自己,隔着十年的岁月又恍然呈现出来,谢启口吻又柔了三分,虽则在外人听起来,依旧冷硬冰凉。
  "不急,你先喘口气。"
  少年不像谢启要顾及形象,直接搓着手揉揉自己冻得发红的脸,急冲冲的呵出几口热气,眼笑成月牙状," 谢哥,等会来我家吃饭行不,我爹特别想感谢你,都连着催我好几遍了。"
  顾大人感激谢启提拔自己儿子,三番五次邀请谢启前往,可惜年关前事多无法前往,这事就一直耽搁了。
  " 等会……恐怕不行。" 他满是歉意:" 明天我亲自去向顾大人谢罪,你帮忙传一下话。"
  顾襄玉抿抿唇,又喃道:" 明天可以是可以……今天真的不行吗,请不到您回去,我爹可又要责骂我无能了。"
  谢启轻咳一声,双手互□衣袖之中,顾府是一定要去的,可今日……就满足他那丁点私心吧。
  " 你听话,先回府替我向你爹道个歉,明日我一定前往。"
  少年挺直腰杆,狐疑看着对方:" 谢哥今天很忙么?"
  "嗯,忙。"
  出宫的门就在前头,百官拥挤,谢启拉着少年来到轿前,却见少年脸颊鼓鼓,似是在生闷气。
  " 怎么了?"
  顾襄玉原本生性腼腆,一旦熟了就脾气大了起来,直肠子,什么话也不想藏住:"谢哥,你刚刚说话是眉目僵硬,说的话跟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协调,你骗我呢。"
  谢启哎了声,错愕未语,这才晓得长江后浪推前浪,是他自己自做孽啊。
  " 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我今日是要去访友,明天我肯定去你们顾府。" 谢启将小徒儿拉进轿里,把人安安稳稳塞进去,再给轿夫使了个眼色。
  少年扭捏了一下:" 明天来,你说的啊。"
  这年头徒弟都金贵,得伺候着,徒弟没出师前乖巧听话,出师后眼睛贼精贼精的,还管起师傅来了。
  谢启总叹做师傅的日子太短太短,一晃而过,目送那轿子离开后,这才赶往布庄去拿前些日子订的新衣,他看这天色,知道青年肯定尚未回家,便将新衣装进马车里,让车夫把车停到了东城门边上。
  他让车夫自个休息一会,自己闲来无事便也周围活动起来,东城门口来往行人并不算多,谢启张望了一会,没在里面看到樊林的影子。
  他闲步走着,在经过城门右边的小街边上时,耳边隐隐传来熟悉的声音,他自嘲自己耳力欠佳,这两个人怎么可能凑在一起呢,他快步想走出这条巷子,但还是被自己的好奇心说服了,心猿意马的又悄悄退了回去。
  光是两个侧影,就让人熟悉的天怒人怨。
  谢启一个激灵,侧身贴在墙角,暗暗吃惊,却不敢轻举妄动。
  他只是一介书生,又不善跟踪,如果这个时候探出个头偷听,会不会被斩立决呢?
  非礼勿听,君子之道啊。
  手指摸上自己的脖间,上头肌肤冰凉,手心已是密汗。
  他听不清那两人在说些什么,那两人声量不大,大概也不是在争执,谢启不想犯傻凑合进去,天那么冷,自己还在这儿听墙角,很不好。
  自己折腾自己,非常要不得。
  谢启打定离开的主意,摸摸发凉的鼻尖,在离去前探头瞄了一眼,却见那两人似还在对峙着,雪盖满了他们的肩头,从他这个方向望去,只瞧见秦敛比冰霜还淡漠的神色。
  这两人如同高手过招一般,敌不动我不动,如同用眼神就可以厮杀出战果。
  谢启钻回自己马车里,拍掉满身的细雪,还是冷的打哆嗦,不晓得那边两个高手为何如此抗寒耐打,只希望明日别传出类似'高官离奇冻死于雪地之中'这等噩耗。
  谢启自顾自的哈了一声,他没想过这两人还有交集,既然听不到谈话内容,那他也无从猜测。
  只是他无法插足而已,他不屑一个墙角的位置,这不是他能安家立命的地方,多在墙角边上呆多一刻,他的自尊就缩小一寸。
  在马车里呆坐了许久,等赶往樊家小院的时候,青年正站在小凳上贴对联,那么高大的人立在歪了一条腿的凳上,说不出的古怪可笑。
  " 你来了?快帮我糊一下后头,贴了好几次都往下掉啊。"
  收起脸上多余的表情,接过青年递过来的对联,谢启用沾满浆糊的刷子在纸后来回游动,青年目不转睛的看着谢启的侧脸,忽然笑了:" 边角那里也要抹一点。"
  " 知道。"
  青年快手快脚的将左右两边还翘起不稳的地方用手心按住,然后拉着谢启往后退了几步,检查了一会,问道:" 你说左边那个是不是有点歪?"
  " 右边是有点高。"
  两人对看一眼,谢启稳住心神的撇开眼:" 要不撕下来再贴一次。"
  " 算了,你手有点冷,进去烤火好了。"
  以前两人还好着的时候,樊林总是会用手把他的手烘热,冬天都会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身体和心里的温度明明是两回事,可经常肌肤上的暖会渗进心里,其实痛也是这样。
  青年不自然的用手拉住他的衣袖,燃气小火炉,弯着腰往里头放碳块。
  谢启根本想不到以前的青年会做这些事,樊家子弟那么金贵,家中成群奴仆,出趟门都前呼后拥的,却不知什么时候能把这些活做得如此利索。
  在生活面前,无人会有骨气可谈,谢启这样想着,忽然就下定了决心," 樊林,我有事问你。"
  樊林欣然应了,用棍子往炭火中勾了勾," 好啊,你问。"
  " 刚刚秦相来找你,有什么事。"
  拿着棍子的手忽的顿住,青年不掩脸上差异,异样的视线落在谢启脸上,谢启并不躲开,反问:" 你若是当我是朋友,就不要欺瞒我。"
  樊林放下铁棍,将手放在火炉之上烤,似乎很回避这个话题。
  " 再天真下去,你就真是死路一条,无人可救了。" 他无力道:" 听我一句劝,别死心眼了。"
  "你没有死心眼的本钱了,懂吗?"
  谢启分不出青年此刻的动作到底算是什么,点头?那大概是在点头,但又像是耍脾气时候的小动作。
  " 他告诉我,他可以帮我摆脱现在的困境。"
  谢启没估计到这个可能性,忍不住长眉一挑,"哦?"
  青年若有所思的转着自己的手,让热气不断传进手心里,"他有条件。"
  谢启静待下文。
  樊林扭过头看他,黑瞳发深,已经是男人该有的气场了:" 他要的东西我给不起,我也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答应,他开价太高了。"
  " 你信他说的话?" 谢启忍不住问,就像做生意一样,一切砍价还价都是建立在交易可行之上的,如果一开始这个交易就信不过,那之后的所有努力付出皆是白费。
  除非无条件的去相信这个人。
  可惜'无条件'这本身就是天下间最难以达到的前提条件。
  " 我不了解他,所以不好说……" 樊林又挑了块小碳扔进炉中,目中变幻不定,不知道是火光四溢,还是心中起伏的缘故:" 不好说,不可信。"
  谢启哑然,爱慕一个人,却不了解这个人,那爱慕的到底是从何而来呢。
  " 那他究竟对你开什么条件?"谢启冷冷追问。
  樊林现在已几乎一无所有,还能开的出什么条件?秦敛什么都不缺――谢启忽的回想起之前金殿上那一幕,顿时咬紧牙关。
  秦敛是在逼他们,一步一步,从各方面把人逼至山穷水尽。
  青年张了张嘴巴,脸上显出疑惑不定,像询问家长时的稚童一般忐忑: " 谢启……其实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是怎么样的?"
  '他'是谁两人心照不宣,谢启轻轻咳嗽了几声,像是在回忆,想了好一阵子才慢慢道:" 他非常的聪明,也很努力……我们初来京城的时候,谁也不认识,只知道要努力读书考一个好功名,我们那时候合租了一间小院……"
  "你们……合租?"青年微微的僵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失态,又闭住了嘴巴。
  谢启没留意到对方的异样,只是继续说:" 你知道的,努力的人总会有收获,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可每晚我都睡醒一轮了,他还在灯下看书,所以我知道他会比我走的更远,他中状元,我得探花,我从未觉得不公,他应得的,他的确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现在朝中这些后辈中已再无像他这样能力的人了。"
  就算现在彼此关系变成这样,可说起以往,谢启口中的赞誉就停不住似的往外跑, 他叹道:" 我与他相识多年,可至今却不敢说我了解他,樊林……你究竟……"
  你究竟对这个人爱慕有多深,是不是认定了这个人,就算沦落到这种境地,还会不求回报痴痴念念不忘?
  即便你根本不了解对方。
  青年的长眉都快皱在一起打结了,眼睫颤动,似乎有话要说,谢启嗅到了对方的挣扎,左手紧捏着右手,一松一合,像在欲 望和理智之前徘徊挣扎一般, " 我不信他,他不是可以信得过的人,而且就算他能帮我,我也不想要。"
  " …… "
  " 我信你。"
  吠吼第四十四声
  " 我信你。"
  青年这样嘀咕一句,谢启其实是听得见的,那一瞬间他心里头百味杂陈,说不出是感慨还是酸楚,樊林这么信他,是真的信,他觉得很值得――或许对他们来说,成为良师益友,是比成为伴侣更加明智的选择。
  谢启怕患得患失,每一次的得失都在考验他的承受力,有时他会想――为何要这样在明知受罪的情况下还来靠近这个热源, 爱着什么东西果然就会变得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哪怕翅膀都冒烟了,还不知悔改的要往里头冲。
  不是不怕疼,可比起疼,还是有更令人觉得值得事,既然又舍不得温暖,又担心烧疼,唯有用理智划出范围,不靠近,不离开,后退一步……海阔天空。
  于是谢启做出毫无芥蒂的表情,成熟男人该有的姿态,淡定平静," 做朋友,应该的,你也不必在意。"
  青年含糊嗯了声,面无表情的脸显得缺乏生气,等火炉里的碳快要烧尽的时候,才道:" 奶奶快醒了,我们进去好了。"
  谢启点头,拍落袍子上的碳灰,樊林先用手撩起布帘,谢启弯腰轻悄悄的钻了进去。
  床上躺着的老人衣着整洁,白发也一丝不苟的梳拢,用玛瑙做成的头饰固定着,显然是专门找人打理过的,老人合着的眼似乎颤动了一下,面容安详,但还是无力睁起。
  谢启对长辈总是有种天生的敬畏,或许是老太君从前的传奇故事太过响亮――躺在这里的可不是别人啊,谢启心里很清楚,这是个巾帼英雄,忠义仿佛是他们一家骨子里的血,一代传着一代,老太君的丈夫是战死在沙场上的――樊家总是男丁稀少,且不得善终,死于非命。
  谢启觉得自己在见证着什么,不仅是这个老人一生传奇的陨落,还有自己一直一来坚信的某些东西,似乎都开始土崩瓦解。
  苟利国家生死以之,士不可以不弘毅,他苦读诗书,就是为了能一展宏图报效国家,士子有士子的固执。同样,武将也有武将的尊严,或奋勇杀敌,或埋首案台,他们都在以不同的方式为国尽着一份力。
  就算是在自己不得志的年月里,谢启也常常在为自己能一直恪守职责而感到骄傲。
  他从不觉得这样做,是不值得的。
  可如今看着这个垂垂老矣却无法安养阳天年的老人,谢启就觉得心被捏紧了,无法呼吸的压抑。
  房里并不明亮的烛光像极了当年寒窗夜读时的, 只是一个承载了未知的希望,一个却是已知的消亡。
  樊林跪在床边,嘴巴贴在老人耳边,声音活泼跳动,带蜜的声音很有讨好的意味,这种声音多难让人抗拒啊,谢启悲叹一声,耳根子软的人,根本就把持不住。
  " 奶奶,我带他过来啦,您看看啊。"
  谢启脚上注铅,艰难迈步,也跟着青年一同跪了下来,磨蹭半天都不晓得该说啥。
  " 那个……新年好。"
  身边的青年嗤的一声抿嘴笑了笑。
  谢启本来没想过老人家会有反映,可万万没想到,老人嘴巴蠕动许久后,气若悬丝,断断续续的的又飘出几个好字。
  " 咦,奶奶你听得到?你好偏心啊,刚刚我说的时候你可理都不理我。" 樊林难言激动,脸颊飞红,眼底已起薄雾,一下子就紧抓住谢启的手腕,另外一只手紧抓着老人腰间的被子。
  隔着衣料,都可以感觉到那股因为又惊又息而产生的振动。
  青年压制下眼中红雾,轻手轻脚的从老人家枕头下掏出两个红包,谢启睁大眼看着这对祖孙两,就见青年将红包放进老人手里,再扯起谢启垂下的手臂,谢启的手掌摊开在被褥上,直愣愣的看着樊林包着老人家的人,再将红包放入了谢启手中。
  谢启心里想说不能要,不能要的,老人冰凉的手在碰触到他的一霎那,似乎是动了一动,谢启立刻屏住呼吸,不敢再移动半点。
  " 收下啊。" 青年再一旁催促。
  " 收下啊……" 声音再次软了一个梯度。
  都这个年纪了,还从别人手里接过红包,说出来都会惹人发笑吧――想到这里,热气就再也忍不住的窜上薄薄的脸皮,发烧发烫起来。
  " 谢谢……谢谢――" 迟疑一刻,他才咬牙叫出:" 谢谢奶奶。"
  他是以朋友的身份正大光明陪着青年在这儿的,如果是偷摸着在一起的话,就像从前那段日子,大家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不见天日,得不到认可,更没有承诺。
  像今天这样大方的面对对方长辈,会让他有被认可的错觉。
  好像大家都成为了一家人,既然是家人那就不存在离不离开的问题了,只要是家人……无论去到哪里,他都会是别人心里头割舍不去的一块肉。
  " 谢谢奶奶。"
  他郑重其事的用双手紧捏着这薄薄的红包纸,忽感责任重大。
  青年替老人家掖好被子,促狭的冲谢启使眼色," 你紧张么?汗都出来了。"
  谢启含糊应答:" 里头有点闷,热出来的,我穿的太多了。"
  樊林就低着头笑,显然今天心情极好,脸色光彩四溢的,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谢启难得见青年这样轻松活泼的神色。多半是过节的原因吧,谢启帮着忙将酒葫芦里头的酒往碗里倒时就偷偷想,要是这天天都是过年就好了。
  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日日盼着新年来,不光是因为有新衣有红包,关键是大家都是这样愉悦喜庆,光是看着,都会觉得自己也被幸福包围着。
  看见身边的人快乐,自己也会愉悦起来,大概这就是人的本性。
  " 你倒那么满,喝不完的,喏……往我这里倒点。" 樊林要抢谢启手里头的酒壶,谢启不假思索的躲开:" 过节可以多喝点,你别管。"
  " 那你醉了谁背你回去,你现在都是尚书了,总不能一路醉酒醉回去啊。"
  他笑了,也跟着打趣:" 醉了就不回去了,怎么,就不能在你这儿住一晚?"
  青年单手端起大碗就往嘴里灌,不知是不是喝急了关系,脸颊泛红,似是羞赧:" 可以啊。"
  酒极辣,谢启开始不知,也有模有样的学着青年豪情万丈的一仰头,顿时呛得眼泪鼻涕都想往外流,看他在樊林面前最是爱面子,喉咙一动,硬是撑着将碗底喝了个干净,一滴不留。
  胸腔似万马奔腾而过,地动山摇,整个天地都在晕眩,谢启露出凶相,显出白牙:" 再来一碗――倒满!"
  樊林犹豫了一下,将酒壶收走了,很不可思议的:" 谢启,你是醉了。"
  不不,他如今心如明镜台,从未如此清醒过,谢启拍桌,将樊家小院里那张孱弱不堪的木桌拍得嘎嘎作响,双目圆睁:" 我没醉,你给我倒满,为什么不倒?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说完这句,谢启便越发心头发胀,拍桌子的力气就更猛了:"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青年楞了,还是将酒藏到身后,摇头:" 别胡说,我……怎么可能看不起你,你不准乱说。"
  借酒发疯,是最没品的事。
  他还是有理智的,其实他最想拍桌子摔椅子问的是,不是看不看得起他,而是――
  爱不爱他。
  可这是谢启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开口的事,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刚刚他见青年看他的眼神,这样专注的凝视,谢启有一瞬间几乎以为对方肯定是爱着他的。
  " 那我陪你一起喝好不好?喝慢点就没那么容易醉了。"
  樊林将谢启硬是按下,再往两人碗中都倒上一半的烈酒,几乎是哄着道:" 这样总可以了吧?我陪你喝,唔……你脾气大了。"
  没一会,半罐酒都没了,两人皆是满是酒气,越喝越不够,干完一碗又一碗,从一开始的端坐在桌边到最后喝趴在地上,谢启根本就记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喝得最离谱的一次了。
  樊林将空着的酒壶扔走,晃着脑袋,晕乎乎的就往谢启脖间靠去,热气喷在谢启的颈上,又酥又痒。
  " 谢启……你在这,是么,是么?"
  谢启打着酒嗝,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
  "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青年眯着眼笑,俊美的眉目都在发光发亮一样,谢启仰在地上,地上冷的很,可他觉得没事,从未有过的惬意轻松,撑在上头的青年也是醉了,故作神秘的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像对大人倾诉心意的孩童一样:" 我好怕你回来,我怕你回京,你知道吗?"
  "……"
  " 受奚落和白眼我是可以忍受的……虽然一开始的确很难,光是走在路上,我都抬不起头,我怕遇到熟人遭人嘲笑,这些习惯了就好,我觉得无所谓了……可要是你回来了,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谢启恢复了些许清明,大着舌头:" 什么……什么叫不知道怎么办?"
  青年埋在他肩膀上,就是闷笑。
  谢启去推樊林的脑袋。
  " 我不想你……看到我这样,这样子……太难看了。"
  不难看,怎么会难看……他只是心疼而已,疼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谢启太明白这样感觉了,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落魄的样子,不想得到怜悯,因为怜悯本身就是一种对自尊的无声伤害。
  摊开手掌被轻轻握住,谢启想睁开眼去看看,但酒气上脑,他只能继续半睁半闭着眼,手臂被压疼了,他动不了。
  "可是你能回来,真好。"
  谢启不知道昏睡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美梦,意识飘忽,全身酥软,隐隐间唇上有温热的触感一滑而过――
  谢启被自己吓醒了,他猛地睁开眼,天已经黑了,院里七零八落的倒着酒壶,樊林窝在他身边,头靠在理他手臂极近的地方,呼吸温暖绵长,想必还在睡梦之中。
  两人都缩在房檐下,外头细雪纷飞,月色皎洁,地面也铺着一层阴白。
  整张脸,还有唇都是烫着的。
  醉酒后的脑袋反映总是慢了一拍,他目光呆滞的偏头看着青年,天太黑,那么一点吝啬的月色,让他看得不真切。
  砰的一声,是天边有七彩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开来,谢启心里重跳几下, 仰头看去,接连不断的烟花不停歇的升起,七彩斑斓,几乎照亮了整个夜空。
  烟花瞬间照亮了青年的睡颜,一明一暗,每一朵烟花的升起,都会让青年的脸明亮一瞬。
  谢启心里一阵柔软。
  大概是酒气未散,又或许是夜色太浓,总之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像被 操 控着一样,悄无声息的低下头,再原处烟火再次腾起的时候,悄悄亲了一下青年光洁的额头。
  谢启心满意足的合上了眼,过年总是好的,这种幸福感依旧和他孩童时毫无二致。
  在整个大庆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时,无人知道在遥远的边境上,正有十万蒙古铁骑借着夜色,无声无息的抵达了凌古关.
  吠吼第四十五声
  " 禀告皇上――颐凌关失守了――颐凌关失守了! "
  密使冲进金殿中,力气丧尽的瘫倒在地上,艰难的从身上掏出前线最新的战报。
  " 禀……告皇上,邓家军几乎全军覆没,邓将军也……战死了,颐凌关――守不住了!"
  坐在龙椅上的皇上猛然起身,又徒然倒回在了龙椅里,金殿里鸦雀无声,这种死寂是从未有过的,比任何一次都要压抑严峻,自凌古关被破后,短短十日之内,连天险颐凌关也失守了。
  群臣脸如死灰,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中,竟无一人站出来说些什么,空气中的味道危险黏稠,稍微的摩擦似乎都可以引燃一场烈火。
  谢启低着头,偷瞟了一眼站在他旁边不远处的兵部尚书,他将视线落在了那排武将里,心里十分黯然――樊老将军那个老一派系的人马,几乎全数被换下,那帮人――虽然平日的确有些张扬,甚至有些飞扬跋扈,可那些人毕竟是真刀真枪打过仗的,但如今这一批新上位的……谢启扳着手指头数了数,发现能派的上用途的,几乎少的可怜。
  哦,哦,那个王将军,以前跟着樊老将军打过仗,经验有,能力也有,也够老实憨厚。
  可那位已经六十三岁了。
  谢启默默从老将身上收回自己的视线了,这时皇上深深叹息了,瞬间苍老了十岁一般,颇有些中气不足的道:" 各位爱卿,有何看法?"
  主战的,主和的,众说纷纭,俨然成了两个派系。
  谢启坚决主战,他并不认为将狼的胃口喂饱了,就可以安然无忧,相反狼的胃口会因此变得越来越大,虽然……虽然他们丢了凌古关和颐凌关,但庆国军队如此庞大,比蒙古军要人多数倍,就算朝中无良将――
  他们的家园,绝不能任由蛮子侵 犯。
  最终果然敲定由王老将军挂帅出征,另外几个年轻将领为副将,即日出发。
  下朝后谢启赶往青年那里,今天是樊老太君的头七,老太君是在过完年后的一天晚上走的,所幸的是并没有大痛,面容依旧安详平和,似是在做一个沉长的梦。
  因为是预料到了结果,青年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在短暂的失魂落魄后也很快拾起精神,开始准备料理后事,樊家在还昌盛的时候,在京城外有块风水宝地,本来老太君是应该葬在那儿的,可惜自从樊家被没收财产后,这块地自然也被收走了。
  老人家入土为安,就算没有了风水宝地,也请一定要保佑樊林,顺利平安啊。
  两人碰头的地方是在城里卖纸钱香烛的铺子门口,谢启赶去的时候,青年已经在里头挑选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飘了过来,像是在讨价还价僵持不下,最后他见樊林面露难色,又将手里一打折叠的金元宝退了回去,再从袋中掏出几文钱,推了过去。
  一文钱逼死英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谢启没有上前,他侧身默数到十,估计樊林买完东西了,这才探出身子,假装刚刚来到的样子。
  青年是不会接受他这方面的帮助的,就像一开始他提出要给樊老太君买块好地,也被樊林婉言拒绝了。
  樊林提着一包东西,出了店铺大门就看见了谢启,立刻大步跨了过去," 等了很久吗?这里风多大。 "
  " 我刚刚来而已,东西买齐全了没有?"
  " 嗯,全了,我们走吧。"
  马车停在山脚下,他们两人就提着这些东西,慢慢往山上爬去,谢启体力着实不行,爬了一阵就上气不接下气,樊林接过谢启手上的东西抗在身上, 用手去顺谢启的背:"来,先喝点水,那个……要不我背你?"
  谢启接过装水的竹筒,差点呛住,连连摇头:" 我自己能走,能走的。"
  青年耳根子有些红,自己拿手搓了搓:" 那好,不行的时候再叫我。"
  途中无聊,谢启就有一句每一句的讲起今天在朝中的一些事:" 太子自荐要去当主帅,可笑之极,幸亏皇上一口就驳回了。"
  " 你刚刚说,颐凌关失守了?"
  " 是的,邓家军……全军覆没。"
  樊林恍恍惚惚的:" 当时我在岭山训的新军,后来就是去的颐凌关,全军覆没了么……原来是全军覆没了。"
  谢启刚刚只是想分散一下青年的注意力,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种关系,立即闭嘴不再多谈青年的伤心事了。
  " 他们……朝廷若能好好安置他们的家眷就好了,虽然的确不太可能……" 樊林走在前头,谢启看不到青年的脸,只听见樊林稳声道:"他们进新军的时候,很不能吃苦,也不讲纪律,知道以后要去颐凌关后,他们也颓废过一段时间,你知道的,颐凌关那个地方偏僻,条件差,大家都不想过去。"
  不想去……也得去,军令如山,是不由你想不想去的。
  "能战到只剩一兵一卒而不投降,我……我觉得很骄傲。" 樊林喘口气," 替他们自豪。"
  谢启胸口巨疼,那是一种蠢蠢欲动的闷燥感,即让人觉得无能为力,又让人看不到希望的影子,青年的声音在深处带着哽咽,茫然萧肃。
  青年的至亲家人,同袍战友,已经全部不在了。
  到了一处新墓前,他们点了火折子,将在香烛铺子里头买的东西全数烧掉了,两人跪下磕了几个头,樊林对着墓碑上的字发呆了一阵,拿帕子又擦拭了几下,蹲在地上没起身。
  谢启心中凝重,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拍了拍青年的肩头,问道:"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樊老太君走了,樊家在其他地方还有些私人产业,如果青年就此离京去其他地方也能衣食无忧的生活下去,好的,就这样继续劝下去,谢启打定主意,打好腹稿,正要开劝,忽听樊林微微一动唇,说道:" 我要去参军。"
  他嘴角猛抽,以为是山间的野风惹得祸,声调猛变的啊了声,是惊吓到了极至。
  樊林也迅速侧头看着他,然后狼狈撇开眼,逃避一样用手帕继续擦拭碑上刻字,神色不动,稳声道:" 现在国家有难,我既然可以去出力,为什么不?呆在这里是白费时间,浪费光阴……谢启,我……我不想变得一无是处,你知不知道,我最近一直在想自己可以干什么,可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到答案。"
  谢启明白,樊林这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孩子,一开始的道路就是被注定好的,继承爵位,高官厚禄,如果樊家没有遭殃,樊林的人生道路就像京城那条主道一样,平坦宽阔,一眼就可以望到底。
  " 天神我材必有用,你自暴自弃做什么,参军……参军的话,你现在有职在身,不是那么好办的,去了……去了的话……" 谢启看着对方坚毅的下巴,暗叫不好,顾不得什么了,直道:" 你一个人去了能起什么作用?白白送――"
  谢启硬邦邦的把死字吞回口中,他换了个说法:" 你去了也挽回不了局势,何苦这样。"
  他这样的幸苦的为青年铺路,不是为了让樊林跑去战场上送死的。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话是这样说没错的……是这样没错。
  可要他眼睁睁看着樊林去那里,他办不到,人心里头的大道理,大道义很大程度上都是针对别人而言的,但一牵扯到自己在意的人,就全部没法算数了。
  " 可我呆在这儿,又有什么用?" 樊林反问他。
  " 谁说你要呆在京城,你可以去其他地方,去哪里不好,非要去�这浑水!"
  " ……"
  樊林用力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的站起来,手还是搭在墓碑上的,另一只手已拳头紧握:" 那也不是浑水,若去那里我能派上用场的话,是小兵也无所谓。"
  " 你就……那么想离开这里?难道这儿……就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东西?"
  青年深吸一口气:" 有的,可不是我的,再怎么留恋也没有用。"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都两注视着对方,谢启感觉到对方几乎可以将他瞬间刺透的目光。
  面对不可阻挡的决心,他隐隐觉得樊林是急着,非常着急的要证明一些东西,像失了方向的人,总希望最快能找到自己能落脚的地方,表面看上去是镇定沉稳,可实际就是冲动做事。
  他比樊林要年长,应该做些什么,将青年的冲动压制下去。
  谢启私下唤来顾襄玉,襄玉算是他的徒弟,做事他放心,谢启没做过这种事,但实际上并没有他想得那么难,没有可耻的感觉,一想到将来青年的惨状,那他现在做的,就绝对是对的。
  他摆出最为温柔可亲的笑容,朝顾襄玉招手:" 来,过来这儿。"
  " 咦,有什么事吗?谢哥,你笑的好……"
  " 来,替我去趟兵部,把这封信交给兵部的方大人,记得,要亲手交到。"
  他将刚刚写好的书信交到了少年手中,强调道:" 记得要亲手交过去。"
  三日后,樊林垂头丧气的对他说道,京城招兵那儿,全部拒绝了他。
  谢启当时坐在樊家小院里头,言辞陈恳的:" 没有想办法吗?"
  青年用墨一样的黑深的眼瞳看着他,闷闷不乐:" 没用,不知道为什么。"
  再怎么想办法,也是不可能成功的,谢启想着要是以后青年知道了这些都出自于他手,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大概连朋友都没法做了吧。
  罢了,这不是他第一次欺骗青年,如果一切顺利,这就将是最后一个谎言。
  " 不急,慢慢来,这次招不到,就下次再试试。"
  谢启觉得应该亲自上门去感谢一番兵部的方大人,说来正巧,他的轿子刚刚停下,就见到方大人出府,方大人见到谢启,脸上不掩惊色。
  " 方大人要是不嫌弃,谢某这次做东……"谢启说明来意。
  方大人于是笑道:" 刚好,刚好了,谢大人来得巧,我正要去观月楼呢,谢大人要是觉得行,就与我一起去吧,都是同僚。"
  谢启点头称好," 方大人,前几天的事劳烦你了。"
  " 举手之劳而已,谢大人不必挂心。"
  方大人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笑容,谢启略觉反感,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又有什么立场来反感别人呢?
  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罢了。
  在观月楼前又陆陆续续的碰到许多同僚,大家见到谢启与方大人一路前来,皆稀奇问方大人有何办法请来谢尚书,方大人微笑回应:" 路上恰好碰到的,恰好碰到而已。"
  谢启打完招呼,就重新陷入少言寡语的状态中,随着前面的人上了楼,走进一间雅庭,庭中摆有几张大圆桌,上头已摆好了餐具还有数碟精致糕点,人还未到齐,许多席位都是空着的,但主位上早已有人了。
  众人朝秦敛鞠躬做了大礼请安,秦敛今日一身白色锦袍,俊美依旧,眸色分明,眉目如画,甚至比往日还要平易近人了许多," 不是在宫中,大家无需拘礼,随意坐。"
  视线落在了掩藏在众人后头的人身上,端着茶杯的手暗中用力一下,秦敛指了指身旁那个空着的席位,道:" 之承,你难得来一次,就坐这儿吧。"
  逃不开躲不掉的语气,谢启故作看不见周围同僚艳羡的视线,视死忽如归的眨眨眼,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吠吼第四十六声
  逃不开躲不掉的语气,谢启故作看不见周围同僚艳羡的视线,视死忽如归的眨眨眼,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谢启心里头是还记着上次金殿上秦敛的落井下石,自然摆不出好脸色,也不主动搭话,全是秦敛问一句,他才含糊应答。他越是不配合,秦敛的脾气就越是好上几分,恍若毫无心机的寻常读书人。
  秦敛嘴角一弯,主动为谢启倒上一杯茶," 今天怎么有空来了,平日这些你都不爱露脸的。"
  " 碰巧遇到。"
  他的回答简明扼要,秦敛非但不识相,薄薄的嘴角又勾起,继续闲聊道:" 是么,那看来我还是沾了方大人的运气了。"
  "……" 谢启垂眸饮茶,浑身戒备,置若罔闻。
  对方徐徐玩弄着筷子,以其他人听不到的音量缓缓道:" 你还在生我气?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谢启一眼就瞪了过去。
  秦敛平素面若冰霜,但一旦微笑起来就冰雪消融,有种让人难以抵抗的鲜明冲击感, 男人不疾不徐的述说着,仿似自己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一放:" 我这是给他机会,只是他自己不会把把握而已,之承,你难道就看不出么?"
  " 哦,那还真是多谢了。" 他脸皮笑笑,但笑意只停留在皮上,始终未达无光的眼眸," 我替他给你道谢,行了吧?"
  能将黑白颠倒,能把人卖了还让人替自己数银子,说到底,谢启已经不信秦敛了。
  或许,秦敛之于他,就是他之于樊林。
  秦敛口中的借口,无论是什么借口他都懒得理会了,再动听悱恻他也不会动心。
  好好的一个人,被人蒙在鼓里十数年,不见天日的――即便可能真的,这样可能可以救人一命,可出来之后就再也见不得黑了,一丁点也不想见了。
  " 罢了,不说这些了。" 菜陆续上上来,秦敛夹了一筷子进谢启碗中,避开刚刚的话题,闲聊起这些菜色。在这方面上秦敛像个真名士,无论是诗词书画还是各地轶事风土人情皆可侃侃而谈,谢启也不晓得秦敛那么忙的一个人,是怎么知道每道菜后头的工序和故事的。
  谢启其实对这些趣事最无抵抗力,爱听的不得了,无奈又不能显出想听的表情,唯有一边竖起耳朵一边埋头吃菜,秦敛像是明白他所有的爱好趣味,讲到趣味正浓的时候,又慢悠悠的将人胃口吊高。
  谢启忍住抬眼催促的欲 望,心里陡地闷闷,用筷子用力戳了几下米饭。
  秦敛把桌上气氛把握的很到位,庭中正是一副和乐融融的大好景象,谢启就奇了,他怎么不知道这帮在朝堂上相互冷漠的同僚们一下朝就好成这样了。
  他不参合,只顾给自己舀了碗汤羹,慢慢抿了一口,觉得这汤羹味道鲜美,但又吃不出是什么做的,正在细品,身旁的人又倾身了过来,微笑道:" 之承猜猜,这是什么肉制成的。"
  谢启目光徐徐的将视线移到碗中,随口道:" 什么肉?鱼肉?"
  那边的人体贴解答:" 相去不远了,再猜猜。"
  谢启就不配合了,哼了一声不去搭理秦敛,秦敛压低声量,笑意浓浓的:" 是蛇羹。"
  谢启猛呛一声,鸡皮直起,巨咳不止,连忙把那碗推得远远的,一旦咳起来就很难止住,秦敛轻拍谢启颤动的背脊,对席上其他人道歉道:" 诸位慢慢吃,我先带谢大人出去一下。"
  谢启咳到天混地乱,被秦敛拉了出雅间外,喝了几杯凉茶,顺了半天气才把喉管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他眼眶发红,眼泪都被咳出来了,气得声音沙哑:" 你――你混账!"
  秦敛满脸的无辜,真诚笑道:" 我又怎么了呢?"
  天知道他最讨厌蛇,一想到那种无骨阴毒的动物成了食物进肚,谢启就恨不得扣喉把自己的胃掏空,忍住反胃的冲动,谢启一脸懊恼,今天真是出门不顺,倒了血霉了!
  秦敛见谢启气的不轻,弯腰在谢启耳边又道:"那不是蛇羹,里头是鱼做成的,不过这鱼与我们平常吃的有些不同,是从极远的地方运来的,口味自然特殊,好了好了,别气了,喝口茶。"
  谢启愤恨死瞪着秦敛,脸冷得像冰:" 把我玩的团团转,有意思吗?"
  "你又不喜在那儿,我现在带你走,不好么?"
  这样说来,倒是他自己小气不懂别人好心了,谢启警告自己不必是动气的,纯当是逃离的代价好了。
  " 之承,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走。"
  他甩袖就走,秦敛跟在他后头,在他要出门的时候拉出他的袖子,指了指外头:" 外头下雪了,你就这样走?"
  "……"
  " 我不逗你了,我道歉。" 秦敛微笑的时候,口中呵出的气是暖的,带着雾气一般,从容温柔的:" 你要原谅我。"
  人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谢启也只好僵僵点点头:" 你记得才好。"
  秦敛说要撑伞送他去马车那里,谢启拗不过,唯有答应,两人出了观月楼大门,外头寒风一起,吹得顶上的油伞都巍巍发抖,谢启低头避风,没走两步便见秦敛停住了脚步,像是碰到了什么人,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秦敛朗声说了句,樊公子,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谢启心中猛跳,寒风猛刮,他看不真切,只隐隐约约看到楼外站着一人。
  他想也没想就要过去,忽的又被秦敛抓住手腕,待到风停,谢启终于看清了对面人的面貌。
  青年身着守城兵服,粗糙的青色,腰间配着一把刀,挺直的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肩头黑发还有眉毛间都掺着雪,几乎把衣服上的青色都要掩埋住了。
  谢启呼吸一滞,脑袋全空,一脸错愕,结结巴巴的想开口,但又不晓得要说些什么。
  只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将对方击碎在地,青年像是丧失了生命力一样,虽然腰背还是那么直,但整个人都似尊冰雕,没有神采,冰硬的接近死寂。
  " 哦?樊公子是在巡城么?这样我们就不耽误你时间了。"
  秦敛的语气毫无破绽,看似随和又高高在上,谢启终于甩开了秦敛的手,心跳声噗通噗通的,他急切的想上前去试探那个人的呼吸和心跳,他看不懂樊林这个时候看过来的眼神代表什么,是在看他,仰或是在看秦敛?
  不是仰慕,不是痛苦,更不是欢喜,这种死沉沉连光都可以绞死的视线几乎可以把他的心揪疼。
  樊林朝他们点点头,像是示好,然后撇开头大步离开了。
  谢启一怔,立刻就要追上去,秦敛在他身后,也不阻止他,只是口中喃了句不要去。
  谢启专注于前头人越便越小几乎要消失的背影,雪厚路难行,他根本无暇转头。
  " 不要去。"
  谢启并没有理会身后人的自言自语。
  吠吼第四十七声
  谢启并没有理会身后人的自言自语。
  青年从大道拐进了僻静的小巷里,谢启向前匆忙追赶,小巷积雪渐深,谢启小腿陷了进去,冷的发麻,被困原地的窘状让他顿时丧失了追赶的意志。
  追上去,能说什么呢?
  他只是和秦敛一同出来罢了,又不是私会,观月楼里一帮人眼睛都是雪亮可作证的,雪下那么大,本着同僚友谊,共撑一把伞那也没什么,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总之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解释那么多?
  谢启沮丧了一阵,却在忽然抬头间见到有人又倒了回来,朝他伸出手臂,眉梢上的凝霜在弯腰的一瞬间落了下来:" 手给我。"
  谢启没料到樊林会折转回来,压下脸上的喜色," 先等等,你听我讲――"
  他正要把刚刚肚中腹稿一字不差的念出来,手就被樊林一把握住,他一下失了平衡,身子就向前倾去,很是狼狈的靠着青年的手臂支撑住,对方的手掌寒气浓重,像是冰窟一样,谢启打了个寒颤,还要开口,青年就面无表情的将他拉了出来。
  " 跟上,我拉你回去……有事回家再说。"
  " 回去?你不用巡城了?" 谢启讶道。
  " 嗯,有人替我。"
  谢启的视线追逐着青年," 那你……刚刚怎么在那?"
  "碰巧看到你进去,就想等一等。"
  既然是看着他和那一帮人进去的,那就是青年知道他并不是和秦敛两人单独私会,谢启松了口气,抒尽冤气:" 是么,那真是巧了,今天我也是恰好碰到他们的,去的人也挺多,我不好推辞就跟着去了。"
  "嗯。"
  回到小屋中,青年就开始忙着生起暖火,谢启看着对方忙碌不停的身影,不觉疑惑,他刚刚已经解释清楚了,为何大家还是放不开情绪呢?
  难道当真是一当秦敛出现,他们之间所建立的情谊就跟失守的颐凌关一样,不堪一击么?
  是敌人太强,还是自己过弱?
  随着屋中寒冷被驱散,谢启觉得原本麻木平静的心随着暖和起来的空气解冻起来了,看他可笑的……说不定青年并不在乎他究竟跟谁吃饭见面,而在意的是秦敛跟谁一同走出来。
  五指慢慢在袖中聚拢,谢启清了清喉咙,木声道:" 你若有事要说,不妨直说,何必现在又给我脸色?"
  他见对方微垂着眼眸,越发肯定自己心里头的猜测,只觉满嘴的苦渣子,不吐不快:"你怎么就不能死了这条心呢?你是不是就打算在这棵树上吊死?你这人怎么那么――怎么那么不可理喻! "
  谢启气急败坏的重手一拍在自己腿间,被持续的焦躁和怒气弄得口干舌燥的。
  " 谢启,我们谈一下可以吗?"
  青年在迟疑中开口,但神色严肃,像是要说大事。
  谢启是站着的,他按捺着不忿又坐回椅子里,口气不善:" 你要谈些什么。"
  如果,如果再说些痴心绵绵的混账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就推门离去。
  樊林微拢着眉,缓缓说:" 你和秦相,还是不要走那么近的好,虽然你们是旧……是旧识,可还是不太好吧。"
  看,他都可以改行去城隍庙前替人算命指路了,活神仙都没有他灵准,谢启撇开视线,风轻云淡的回道:" 哦?那你说说哪点不好?"
  青年一哽,但还是固执的要继续追随着谢启的视线,在视线缠绕间,谢启看见青年眼里带着隐忍和退怯,很是动人,但可惜不是分给他的。
  习惯这种东西,神出鬼没的出现,然后待你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深根蒂固的长在那儿,再也难以改变了。
  明知道是不好的,是不能够继续下去,还是抵抗不住自己的手脚。
  " 你……成亲了。"
  谢启心尖一抖,脸色微变,声音都发冰带寒了:" 所以呢?"
  青年顿时无从答起,他也察觉到谢启徒然僵冷的态度,也有些拘谨,语气沉重:"所以不要走太近。"
  "他是丞相,我是尚书,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不知道你的'走太近'是指什么,跟我成亲与否又有何相干?不是每个人之间都像你想得那样……"谢启一时说得快了,找不到合适的词,就有些口不择言:" 不是你想的那样龌龊不堪。"
  青年的大少爷脾气早就收敛起来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样,稍有意见相冲就与谢启针锋相对的争吵,除了沉不住气这点外,青年已经算得上是非常体贴的对象了。
  青年咬了一下嘴唇,似是强忍下恼火,只是声音也拔高了起来:"你别乱曲解我的意思行不行――我什么时候那样说过了!"
  谢启冷哼一声,与尤带怒气的青年面对面,不说话。
  长呼了几口粗气,青年压低声量解释,甚至有些语重心长了:"你听我说啊……我只想为你好而已,秦敛他……我知道他的确非常的优秀,可他城府过深不是付托终身的好对象,我让你和他离远一点,只是为你好而已,你……成亲了,又有家,被牵连进去的话,就不是一个人的问题,我……你当我龌龊也好,嫉妒也罢,你就姑且听我这一回话吧。"
  他诧异的抬眸,不晓得作何反应,樊林说的这样诚挚真切,让他一时都找不到可以接下去的话语了。
  见他没有反应,青年烦躁万分的抓了下头,"我知道他对你有意思,我看得出来。"
  " 谢启……我――" 樊林顿了顿,懊恼的:" 我刚刚一句话没说就走,对不起。"
  "……"
  " 不是想给你难堪,只是当时我看到你跟他一起出来,我就……"
  谢启脸上的淡漠表情有些挂不住了:"我跟秦相没什么,不是你想的这样,他……"
  " 总之不要跟他在一起。" 青年打断他,温声中带着压抑。
  谢启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的抖动了一下,他还是不擅长谎言,承受不住在青年的直勾勾的视线,特别是面对面的时候。
  想不通其他是怎么样应付的,如果是对着喜爱的人,他更加忍受不了谎言,就算是出自自己的口,尽管他觉得这样是最好的。
  " 我没有成亲,成亲的事,是我随口说的。"
  青年像是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呆震了一阵,脸上血色慢慢褪去,紧紧闭着嘴唇,铁青了脸:"是么。"
  脸皮上烧的厉害,毕竟这样子坦白的承认与他从小所信奉的理念是背道而驰的,既不坦荡,也不潇洒,还落了一身骚……他终究是没法将谎言一直的维持下去。
  "你一直给我写信,我觉得这样不好。"
  "我不想看到信,很困扰,一时冲动就这样回了。"
  "既然你心有所属,还这样写信给我,你不会觉得不好吗,还是说――对于鸡肋,没法一时间舍弃,要用这样的方式让我记得?"
  "我的容忍,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吠吼第四十八声
  "我的容忍,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樊林脸上一片铁青,但表情却慢慢在谢启的发问中逐渐软化下来,透着一股子软白惨淡," 我并不是想一直写信烦你,但我想,若到时候去找你,就不知道用什么法子了,如果能一直保持着联系,我去找你也不会显得突兀,也可以有个可以说得出口的理由。"
  "对不起,一直困扰你,非常对不起……"
  青年咬着嘴唇,颤颤的抹了把脸,谢启顿时心酸难耐的暗中强吸了下鼻子,青年不应该这样低三下四的向他说对不起,从道理上来说,对方给他写信也并没有错,没必要向他这个撒谎者道歉。
  说到底,是他自己心头有鬼,本来青年给他的信件里面也只是普通的在普通不过的的家常问候,如果只是君子之交,根本不怕见到这些信件。
  是他自己没法忘记这段事,就想所有的人都配合着他,一起将过去掩住遮住,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秦敛是他们没法解开的疙瘩,无论是自己还是青年,都无能为力。
  谢启感觉到手腕上有热气传来,是有人俯身单手轻握住了他的手," 谢启,我并不是……喜欢别人。"
  "……" 他仰头看着对方,面无表情,眉眼冷峻。
  青年眼露挣扎,完全开不了口,只能鲁莽强硬的把谢启的手心抓上前来,死死按在自己心口上,额头上憋得青筋隐现,脸迅速涨红,一副要跟人血拼的模样。
  谢启顿时被骇到,不知道青年要做什么,直觉就要将手抽回,他的力道与对方相比,大概就只是是鸡爪和熊爪的区别,使了力也不出半点成效。
  " 如果你要,我就能把命给你。"
  憋了许久,急得粗红了脖子,只憋出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出来。
  " 只有你而已。"
  "我……" 谢启也语无伦次起来:" 你放手,我要你命做什么――"
  " 我是认真的,真的……"
  青年死死用力让对方的手按在自己剧烈跳动着的心上,只恨不得让那薄薄的手掌变成一把可以掏心剔骨的利刃,□心腹间来见证他所说绝非谎言,最好就是刀刀见血的那种,以死明志,除了这样之外,似乎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
  那双手自然没法变成一把利刀,实际上谢启根本无法动弹,任由青年在哽咽中将头埋低,抵上手背间,将刚刚未完的话补充完:" 喜欢你。"
  头像被钝物死死撞击了一下,谢启心跳的太快,以至于他都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从胸膛里蹦跳出来,在头晕目眩一阵后,慢慢地别过了眼。
  压抑住短暂的狂喜,他低声说道:" 你……你喜欢的是秦敛,如果你现在还像以前那样,什么都有,你就不会说现在的话了。"
  那句话,他一直想听到,想听到了大半辈子,现在猛然得到了,只觉得全然不真实,被一下子高举上了云端就摸不着北了,他想都不用想的就打算快快给自己找梯子下,不然摔下的话得多疼。
  " 你以前对我说的,你忘光了么?你崇敬了他那么久,现在说放就放了?"
  谢启看得出樊林现在很痛苦,剑眉紧蹙,脸都绷紧了,一脸的固执和痛楚,眼都快没有焦点了。
  他……他也不是故意要说刚刚那些话,只是找台阶,他急了,完全不知所措,甚至比当年青年面对面告诉他,自己是憧憬着秦敛那个时候还要慌张。
  他总可以为做糟糕的事最好准备,却无法一时间因为忽如而来的惊喜而迅速敞开怀抱。
  "所以,你说喜欢,是真的么?"
  他要求极高,若是这种喜欢只是屈居第二的话,宁可不要,第二也不行。
  就算上头排着的人多么优秀富有魅力,也不成。
  " 不了解他的时候,我憧憬他……很多年。"樊林的脑袋终于从他的手背上支起来了,自己也觉得万分茫然:"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喜欢他哪点,就觉得那是好的,我一辈子都望尘莫及,他越不看我,我越是不服气。"
  "可我……没有要碰他的想法。" 青年磕磕碰碰的解释:" 我只有你一个人。"
  谢启道:" 你说过的,他与我不同,你尊他重他,与我自然不同,你现在难道就了解他了吗?"
  青年因为他这话闭住了嘴,但是依旧紧紧握着他的手,难过的眼都红了。
  他看着对方微张着的嘴,就想什么都不解释,直接去亲吻对方……因为他依旧在为青年刚刚的话而心动,无论怎么给自己台阶下,怎么对青年的言语进行反复挑刺,他还是没法简单明了的说出拒绝二字。
  " 你……给我一个机会,我现在不知道怎么解释,你……肯给我一个机会吗?"
  "不答应……也不要厌恶我。" 青年轻喃一声。
  被久违的力道紧拥住,耳边一遍遍的重复着青年恳切的请求,软得他耳根子红软到发热的地步,被迫仰高了头,破烂的房顶也似乎跟着他的心在不断颤动鼓噪。
  "好。"
  思维被搅乱了,谢启舌尖麻木,只说出了这个字。
  青年睁大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手圈在他的身上,像是柳暗花明的人,终于在半晌的呆怔后显出了笑容。
  略显稚气的笑现在看起来反而像是在哭,青年拼命咬紧牙关的在微笑,环住手臂间的人。
  " 能和你在一起就好。"
  "我会努力变成能配的起你的人,我想和你一起,只要这样就好了……"
  被拥抱的几乎要窒息了,手抓着青年的后背,感到背脊上面止不住的颤动起伏,像个不是所措的孩子一样,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自己的承诺。
  真的多说几遍,承诺就可以兑现成真吗?谢启昏昏然的紧紧回抱青年,对方说想和他一起生活,一直在一起。
  其实相爱的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够白头偕老共度一世,现在能有这样的选择,还有什么理由来嫌弃呢。
  谢启亲了亲青年热烫的脸颊,嘶哑声沉:"好,一直在一起。"
  无论会发生什么事。
  亲吻的时候双方都笨拙的手脚忙碌,也分不清究竟是谁主动的,又不是第一次,显然更过分的事情以前都做过,但今日双方都是又急又怕的,牙齿都撞在一起了, 谢启疼得抽了口凉气,青年急不可耐的又吻了他的额头,眼有潮湿的雾,又黑又亮,十分深情的样子。
  两人额头相抵,谢启就忍不住的用手按住对方的脸颊。
  " 我喜欢你。"
  一直都很想告诉对方的就只是这样而已。
  椅子全倒在地上,谢启的双脚都在不断的吻中开始跟着发酸无力起来,猛地就倒在了屋边那张唯一可以支撑人的床上,抱着他的青年也顺势一压,谢启的肩膀被捏的发疼,猛然身下一空,床剧烈摇晃了几下后瞬间倒塌,像失了依靠一样就往下倒去,两人来不及起身,两人就齐齐倒在了一堆残渣似的木料被褥间。
  谢启背脊着地,像是被什么硬物顶到了,腰间都疼麻木了,他想挣扎起身,被已经爬起来的青年又按了下去。
  青年俊脸上红潮未退,只是有些惊慌失措:" 断了。"
  谢启张了张口,发现疼得说不出话,像被人当头来上一棍,下意识的视线就钉在了青年下身上。
  樊林楞了一下,反应过来继而脖子都气红了,直接用手遮住谢启的双眼,气急败坏的:" 看什么看――是你的骨头!骨头断了!"
  原来在背脊着地的时候,顶在背脊上的是床下用来固定东西的石砖。
  第二日,谢尚书因病缺朝,一缺便是许多日。
  吠吼第四十九声
  第二日,谢尚书因病缺朝,一缺便是许多日。
  按理说,谢启身为刑部尚书,如此多日因病缺朝,应该会引来朝野许多八卦之声。
  但是大家并没有因为谢启的多日缺朝而感到震惊。
  因为皇帝也病了,且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如山倒,于是太子正式监国。
  这样一比,谢尚书的缺朝也显得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谢启腰部受损,唯有以趴着的姿势瘫在床上,除了腰部动不了外,身上也并无不适。
  " 还疼不疼?要不要喝点水?"
  樊林一直守在床边,这样不断的嘘寒问暖,其实这样一想,病了好像也病不是一件坏事。
  他趴在软枕上,强撑出荣辱不惊:"不喝了,喝了麻烦。"
  青年讨好的用手指搔搔他的掌心:" 我可以帮你的啊。"
  谢启忍不住就耳根子红了,连连摇摇头,不太好意思去瞧青年的眼。
  不断滋生的甜蜜和快乐,像幻景一样满涨在胸口,这样好的事,怎么就一下子忽然落在了他的头上?
  抓着对方的看个仔细,又的确是真实的,他这样动作让樊林忍不住笑了出声来,脸颊蹭脸颊,笑吟吟的:" 又有精神了?刚刚不还喊累吗?"
  "一天到晚睡着,反而没精神。" 他从软枕间支起头,喘了口气:" 你老赖在我这儿,不去巡城?"
  自从他腰伤后青年便日日往这儿跑,能日日腻在一起其实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但对方也是有职责在身的人,总在他这里花时间实在让他良心有愧。
  他现在穿衣进食都是青年服侍,这样翻天覆地的一变化,整个人如同掉到棉花堆里头了,骨头和心智全部酥软,问起青年怎么会做这些事,对方便说是之前服侍老太君都是亲力亲为,所以并不麻烦。
  就算是麻烦,他也觉得很满足。
  对于这样直接可以归到甜言蜜语的回答,谢启还是有些措手不及,两人似乎又回到了刚刚认识那时候一样,走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却像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 我房里头的床都没了,只能来你这儿了,你不收留我,我就没地方去了。"
  一提起这个他就来气,咬牙切齿:" 那个破床,早没了好,你好好意思提!"
  樊林闷笑几声,脸上也显出羞愧的色彩,往谢启唇上亲了下去,谢启支吾了一声。
  他大概是真的在做梦。
  "我喜欢你。" 青年埋在他颈间,亲亲的呼着热气:" 谢启,谢启……"
  对于年轻人的热度,他不能估计出究竟有几分,但是既然青年敢这样讲,他就敢信。
  信了也没有损失,总之,不会比原来变得更差。
  信任总是比怀疑更能让人觉得幸福。
  "等我病好了,你要跟我回家乡吗?"
  他们相搂而眠,青年侧着身子,小心的用手拦着他的肩膀,谢启的脑袋靠在对方胸前,迟疑开口问道:" 你要跟我回去吗?"
  樊林有一下没一下摸着他的头发,安静无声。
  "我的家乡很好……" 他绞尽脑汁,开始王婆卖瓜:" 街坊淳朴,风景十分的好。"
  "我家……只有我爹与我,我爹不会为难我们,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可以回去过。"
  跟他回去,就代表要远离京城这个圈子,以后或许到老到死,青年都不会有为樊家翻案的机会。
  谢启不动声色的继续细细描绘自己老家:" 我家在镇中央,我房前有个大湖,湖中还建了一个书房,到夏天的时候周围全是荷花,岸边有古树,四处都是绿荫,练剑也不会觉得热。"
  " 镇上有书院,但没有武馆,你……要是愿意,可以开上一间,镇上的孩子有许多,若是你能教他们一些拳脚功夫,一定非常好……"
  没有机会训兵带军,那么教其他人学习,不知道这种程度的补偿,青年能不能接受。
  他希望樊林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过得好,过得舒心惬意,这种心愿从一开始都没有变过。
  而且能让自己喜欢的人过上好日子,也是自己的骄傲。
  "虽然比起京城……那里条件是差很多,但是过日子的话还是够的。"
  沿着镇上那条最宽的青石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他谢家。
  谢启十岁的时候数过,从街头一步一步走回家,要两千一百步。
  他希望能和面前的人,一起再回去数一次。
  "你要跟我回去么?"
  他知道樊林没有睡着,搁在他黑发上的动作一直没有停止过,温暖的身躯就在身边,谢启用头重重往青年胸口顶了一下。
  搂着他的人这才说话:" 你刚刚做了尚书,这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是吧。"
  青年继续搂紧他,温声道:" 你靠自己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以前我想帮你,你总是不让……你想堂堂正正的做到这步,这些都是你辛苦得来的。"
  "如果哪天你厌了腻了,我们就回去。"
  等他厌了……再回去么?谢启眼眶胀痛,从鼻尖哼出一声。
  青年呆在京城里就要日日巡查,遇到以往的旧识还要遭人白眼,受人轻视,与一帮大字不识的杂役混一起。
  "没事,忍忍就过去了。"青年语气平淡,似乎还带着笑意:"等等又不会少块肉,没事的。"
  " 以前我还有能力的时候又不能替你做什么,现在只能为你做这一点事。"樊林对上谢启的眼,"喂,你不要嫌弃我。"
  开什么玩笑,他怎么会嫌弃樊林。
  而且他这次回京就是为了眼前的人,有什么不舍得的……这些事一早就想通了,官当得再大,也有离开的一天,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做好自己任内事,就已经足够了。
  要恪守原则十年不变,实在太过孤单。
  谢启直到最近,似乎才明白了皇帝一直以来的做法,并不是不看重他,或许正是因为看重他,才把他一直安放在那个职位上。
  既能让他有所作为,心无旁骛的专心破案,又不折损他一直以来的骄傲自尊。
  " 樊林,我还是打算回去的,等到皇上病好些了我就辞官……"
  青年蹙着眉要说什么,被谢启的话迅速打断:" 你听我说,太子并不待见我,我能在朝中立足,多是要仰仗皇上的信任。"
  "光靠信任,你也知道……是不足够的。"
  樊林把被子拽高了些,盖住两人的肩部:"我知道。"
  "陛下的身体一向硬朗,这个时候重病……我总觉得哪里不妥,太子是个糊涂人,他太相信秦敛,这样发展下去不是好趋势。"
  "皇上四十未到,我看他平时也不像多病的人。" 提到这个人,青年声音略冷。
  "宫里头没有风声,不好乱猜。"谢启有些困了,青年胸前温度刚刚适合,热气上脑,就很想好好再睡上一觉:" 昨日太子让秦敛做了监军,大后日就随大军出发。"
  "太胡来了,朝上就没人阻止么?"
  "就算有,也没用。"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偎着对方,谢启正要入睡之际,屋外响起敲门声。
  "老爷!老爷!宫里来人了就在大厅里头!"
  谢启猛地惊醒,直觉就要起身,腰部剧烈传来疼痛,身边的青年早先一步坐了起来,怒气冲冲:" 谢启,你能不能小心点!"
  龇牙咧嘴的点点头再次陈诺绝不会忘记自己是身负重伤的病号,喘过气来,谢启对外问道:" 来的是什么人?"
  "回老爷,是秦大人带来的太医院太医!"
  谢启与青年瞪着眼对视,青年翻身下床,将床幔聚拢在钩上。
  "快请。"
  仆人领命而去,樊林替谢启穿上外袍,把衣襟整理好后低声道:" 那我先回避一下。"
  吠吼第五十声
  仆人领命而去,樊林替谢启穿上外袍,把衣襟整理好后低声道:" 那我先回避一下。"
  在外头交杂声调中,有熟悉的声音隐约传进,似是与人在低低交谈。
  果然人未到声先至啊,谢启缓缓张眸,他只要一紧张,就觉得腰部越加疼了,他不堪重负的看着门口这两位,苦笑道:" 秦相,张太医,恕在下无法起身相迎了。"
  养病的人,最怕这样的场合,如果是比自己低阶的那还好说,如果是遇到官衔又大又不能开罪的人,连起身拱拱手做个辑也没法,真真让人尴尬透顶。
  秦敛倒是个自来熟的家伙,也不等谢启说客套话,径自挑了张椅子,坐到床头边上,冲太医微微颔首:"张大人,谢大人的病就拜托你了。"
  太医连连回礼,赶紧道:"秦相客气了,下官定会竭尽全力让谢大人尽快复原的。"
  虽然他这摔的不轻,但也只是普通的病,用不着摆出这副不成功便成仁的嘴脸吧。
  而且太医院的人不是应该寸步不离的守着皇上么,来这儿医他的腰,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点?
  谢启自知这些问题不是他该问的,谁要讨好谁,谁又要巴结谁,都不管他的事。
  于是他侧着脸,也对秦敛扯动了一下嘴角,当作感谢:"劳烦秦相了。"
  秦敛微笑,眼角有细细的纹路,自然不是笑痕――秦敛是不常笑的,脸上表情总是寡淡缺乏颜色,谢启看着秦敛眼角那处,觉得那应该算是皱纹。
  秦敛老的比他快,劳心的人其实老的最快。
  伤在腰处,自然要褪衣检查医治,谢启自问对秦敛如今坦荡不藏一丝邪念,他见秦敛没有要回避一下的意思,你看,对方都不在乎,他连扭捏的立场也没。
  倒是太医吞吞吐吐坚毅道:"待会下官用的药味浓带腥,秦相可否先回避一阵?"
  "不必,我与谢大人相识多年,想必谢大人也是不会在乎的,是不是?"
  谢启的脸埋在软枕间,无力哼了声,他早已学乖不要与秦敛在口头争什么,无论有没有理,都没有争辩的必要。
  "谢大人只要配合下官,每日涂上这种药,不需十日谢大人就能下床活动了,哦――自然是不能大动作,药是难闻了点,所以还请谢大人忍耐啊。"
  秦敛一直看着太医的动作,不顾谢启微僵的神色,用手拨了拨谢启额上被汗浸在一起的黑发:"是怎么弄伤的,也太不小心了。"
  谢启喉口滚了滚,接着不假思索:"那是不小心摔的。"
  秦敛扫视过谢启睡房,若有所思的垂下眼,似是无奈纵容的叹了声:"那你也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脱离了正常上下级对话的内容让谢启暗暗叫苦,太医就在旁边,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云淡风高嘴脸,但那眼里明明流露出令人发指的八卦光彩。
  实在是盎然生辉的让他如芒刺背啊。
  幸而秦敛适时道:"张大人,我与谢大人要叙叙旧,你若没事就先回宫好了。"
  谢启舒了口气,差点第一次要为秦敛察言观色的境界而拍案叫好了。
  "以后做事还是要稳当些。"秦敛站起身子将谢启身侧的杯子掖好,"你这身子不比以前的时候,摔一次就要缓很久,你既然怕疼又不喜喝药,平日就要更小心一些。"
  若一直打官腔,他还有招可出,但他对温情牌一向没有抵抗力,意兴阑珊地腆着脸:"谢了。"
  秦敛坐回椅子里,眉角一松:"你我之间,就不要说这些了。"
  "……"
  "过两天我就要动身出发了,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谢启沉默了会,皱眉道:"你这是什么丧气话,我军自然会赢。"
  秦敛刚刚这话,可是对自己国家的将士们没有信心么?
  "你倒是自信。"秦敛为自己再倒上一杯茶,端着坐会谢启床边,极具耐心的一口口喝完杯中茶水,才道:"自中宗后庆国越发重文轻武,如今主将年老,而且已有十来年没有真刀真枪的上过战场,还是你以为,打仗就是靠人多就行了?"
  谢启闭目,听着秦敛的话。
  "皇帝重病,太子又如此无能。"秦敛偏偏头:"之承,难道你还以为他们真的会给你带来你想要的盛世太平?若是太子继位之后呢?你要向这种人鞠躬尽瘁完下半辈子?"
  藏在被褥间的手不自觉握紧。
  "若是国无明君,今日之战就算胜利,那也只能说是侥幸。"
  "你是太子老师。"谢启睁眼直视对方,语有责备:"他昏庸无能,你自己难道就没半点责任?"
  "前朝末帝的太傅还是一代圣贤。"秦敛微笑:"人性这种东西,不是什么道理就能改变的。"
  "那你究竟想说什么。"
  秦敛不像是会抱怨的人,人一旦抱怨,那就是将自己弱点暴露在别人眼底,谢启摸不准秦敛的想法,只觉得这样太过反常,何况抱怨这种玩意,事实上根本就起不了半点作用。
  "我只想提醒你,你我的命运从不在自己手里。"
  他无法躲避秦敛支过来的手指,温暖滑在脸颊上,但热气传不进去,五脏六腑都因为秦敛的一番话变得凉拔拔的。
  樊老太君的年老惨状至今印记在脑中,不能遗忘。
  "运气好,遇明君,为良臣。"秦敛淡声道再:"那若运气不好了呢?"
  若是太子他日登基,谢启也明白自己将来的处境,说来可笑,他的所学所为,真的像秦敛所说的一样,将会被一个无能的小子所掌握。
  一心为国的执念敌不过未来皇帝的喜好,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皇家的继位者已经是这幅模样了,难道还要劝皇帝改立太子不成?
  秦敛打断谢启心中所想,在他耳边低声笑道:"你莫要担心,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谢启心中有一丝异样,秦敛的眼瞳里映着的他的身影,一派温柔可亲的样子,活似又回到了十年前一般。
  寻思片刻,在秦敛临走前,谢启沙声开口:"一路小心,随风……无论你我未来在不在自己手里,国家社稷都需要你,我们以前读书时所立的志向可能真的是镜花水月,世事那么无奈,我常常都觉得力不从心,你比我能干,自然比我看得清问题,你说得对……有些时候就是看运气,运好遇明君为良臣,若运气不好,就当是生不逢时了,不然你看世间有才有志之人如此多,能名留千古的又有几个?可是――若不试一试,我们又怎么会知道结果如何,就像当年科举前,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他说的有些急切,深深喘了口气,秦敛的手扶在门边,并没转身与谢启对视,似是在深思。
  "说难听点,皇家人的命也并不在他们手里,国家的命运,也就是我们的命运,难道不是么?"
  秦敛轻笑出了声:"你比我看得开。"
  谢启想不明白自己哪点比秦敛看得开,或者说,他弄不明白秦敛哪里想不开。
  秦敛位极人臣权倾天下,他的人生好像没有瑕疵。
  如果不将快不快乐包含在内的话。
  思绪一断,有人将他轻轻抱住,谢启略一迟疑,也双手一伸回抱了过去。
  青年亲他的眉心,道:"他说的没错,我们尽早离开。"
  谢启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眉眼姿态,并没有对秦敛的离开表示出不舍留恋,不由又抱大力了点。
  三日后,庆国都城开始弥漫在了一股焦躁和紧张之中。
  庆国已经有十几年没有经历过大型的战争了,百姓们习惯了安乐,一时间面对庆国节节败退连连失守的消息就惊慌失措起来,流言四起,各大小茶楼自开站后就开始座无虚席,平头百姓们没有其他可去的场所,无论是真真假都一一记下,于是各种无法确认的消息便在京城里铺天盖地以异常速度传开,流言伴随谣言,无法查出这些谣言是否有人刻意捏造,京城中人心惶惶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这次征兵的年龄又往下调了几岁,许多男丁稀少的家庭甚至便连夜收拾家当,连夜出逃。
  大军在出发二十天后渡过了庆国北部的济水平原,与蒙古军刀刃相见的日子指日可待。
  入夜的京城比战前显然萧索的多,行人稀少,灯光幽暗,唯有打更人破锣一般的声音在冷清的街道上阴阴爬行。
  城门在寂静中轰然打开,有人举着令牌骑马飞驰入城。
  骑士的身子几乎是贴在马背之上,唯有拼命勒着马缰,身上的血滴答滴答伴随着阵阵马蹄声响落在了庆宫正殿门前的朱雀道上。
  骑士气力用尽狼狈从马背摔下时无力在爬起,抓着宫前护卫的手,在骏马昂首嘶鸣中,将身上信件巍巍交付过去,断断续续道:"快――快交给皇上――"
吠吼第五十一声
  骑士气力用尽狼狈从马背摔下时无力在爬起,抓着宫前护卫的手,在骏马昂首嘶鸣中,将身上信件巍巍交付过去,断断续续道:"快――快交给皇上――"
  与此同时,谢府――
  谢启猛然睁开眼,他从睡梦中惊醒,额上满是细汗,惶惶不安的推了推身边人,胸腔里莫名焦躁:"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枕边人哀叹一声,睡意浓浓的哼道:"是不是打更声?哪有什么声音啊。"
  静谧的夜里,万籁俱静,的确是什么声音都没有,谢启屏住呼吸侧耳等了许久,终于还是颈间一松,躺回了床上,眼无焦距,喃喃道:"我可能听错了。"
  屋外一地月光,只有夜风经过,枝叶婆娑。
  手从被中伸出,按在自己胸膛间,在没有什么声响的夜晚里,自己的心跳声就格外清晰,凌乱的让人不安。
  所幸身旁人的气息又让他感觉踏实而满足,真真奇怪,当时对方什么都有,钱权皆有,但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却感觉如在云端,一脚一个飘,一步一个颤。
  人与人的感情,真是不能以这些来衡量比照的。
  他强迫自己快快闭眼入睡,明日是他恢复身体回朝第一天,他实在应该拿出干劲十足的一面。
  只是现在的谢启不知,大庆国的历史,恰好就在今夜,在他的忪惺无眠间,轻轻地翻过去了一页。
  大庆建熙二十三年初春,征北大军行至大震关,车骑大将军斩杀主将,丞相谋变,叛军回师反戈,弃其不与同者,率与同乱者回攻京师。弃部遇蒙古军,唯有逃散,京中仅剩五万步兵,藩王皆按兵不动,叛军围城数月,京中乏粮,折骸而爨,天下离乱。
  谢启像往常一样走出宫,此刻天色浑浊的像发霉的棉絮,闷热而潮湿,沟岸边尽植莲荷,无奈久久无人打理,拥挤在一起毫无风情,主街边上几乎见不到几个摆摊做买卖的,这街约阔二百余步,以往还觉拥挤,轿子难行,如今却空荡荡,一片萧条。
  现在已经是盛夏了,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已过去两月有余。
  谢启还穿着规整的朝服,一丝不苟,汗水齐下,他府上的马夫前几日逃回乡了,现在都没请到人,他徒步走到树下,绿荫遮挡住一部分毒日,蝉鸣声连绵成一片,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像多翅的怪物在拼命震动双翅,嗡嗡的鼓动着他的双耳。
  今天的早朝上,有人在上奏里提出让皇上与太子暂时离开皇城,并迁都的主意。
  太子自然双手赞成,毕竟在这种情况下,逃离是短期内最为安全的做法。
  谢启长眉紧锁,微微仰头舒了口气,幸好皇上严词拒绝了。
  天子御国门,君主死社稷,如果这个时候选择离开,那就是背弃了国民,如果连君主都离开了,那么臣民们还有什么信心留下来,不需要敌人,自己本身就会开始瓦解。
  好热,光热似乎要把整个人都要热融了,谢启退了几步,靠上树边,有人大步朝他这里走来,远远地就听到对方飘来的声音。
  "对不起我迟到了。"
  樊林双手撑在膝上,弯腰喘气,热汗淋漓,抬头看谢启的时候满脸通红,却是笑着的。
  谢启心中苦闷,但也不由自主的跟着掀唇动了下:"不是你迟,是我们早下朝了。"
  "给,擦擦汗,今天好热啊。"
  谢启接过青年递来的湿帕子,"我不热。"
  他把犹带凉气的帕子贴上青年的额头,不经心道"你好像需要点。"
  "不识好人心,走走走,我们回家。"
  青年详装恼怒,拖起谢启的手往里一带,两人瞬时贴近,"你的脸好红。"
  "我……有点热。"
  "刚刚还说不热。"
  青年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伸出另外一只空着的手抚摸了一下他的颊面,这么亲昵的动作……谢启顿时呼吸紧紧,视线就定不住了,左顾右看起来。
  "放心,没人注意我们的。"青年眼一弯。
  街上稀稀疏疏的有人经过,那么严峻的情势,那么难捱的天气,所以就算现在光明正大的牵手,似乎也真的算不上什么事吧?
  设想的生活全部被搅乱,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且完全超出他的想象范围,这个时候他们可以暂时不为没发预测的未来结账。
  他们沿着街边往回走,谢启偏头看上一眼,青年神色自然,但眉间隐有伤色,不过强忍着不愿表露出来。
  "谢启,我刚刚在路上……见到有人在路边,卖妻女换粮。"
  "我买了一包馒头给了他们。"
  墨眉拢起,樊林停下脚步,满脸忧容:"我知道就算今日阻止了,明日,后日,这种事还是会日日继续,我……我还是没发眼睁睁的看着她们被卖。"
  如果是自己,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明知道杯水车薪,个人的努力不过像虫蚁一样微小。
  "能帮就帮,事到如今……我们尽力而为。"谢启吸了口气,热辣辣的通进胸腔间:"这种天气,粮食很快就会腐烂,现在几乎封城了,叛军又掐住了京城运粮的通道。"
  "你估计的话,如果援军不来,这儿还能撑多久?"
  谢启含糊道:"难说……"
  不能把事情总往最坏处想,但如果派去的使者借不来援军,藩王们倒戈到叛军那方又能怎么办?满打满算,京城也只能再撑两月,若是冬天的话还好,每家每户至少都有一定存粮。
  一开始的时候谢启并不相信秦敛就是叛军的首脑,多半是被胁逼的,秦敛在民间极有威望,能把这样的人抬出来对他们来说极有好处。
  可是这个理由谢启自己都没法相信,因为没有说服性,被胁迫?以秦敛的能力就算遭到威逼,也不会坐以待毙,然后被人一声不吭的一直利用至今。何况,斩杀主将的那位车骑大将军,本身就是秦敛一手提拔上来的后辈,连这次出征的机会都是秦敛为对方争取来的。
  不可不知情,这跟本就是一场计划好的,彻头彻底的叛变。
  而且是在国家最为危难的时候,他们做出了这样的事,不可置信,不能相信,谢启不能猜想秦敛这样决定的时候,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有什么非要这样做的理由?
  最后见面那次,秦敛说人性这种东西,不是什么道理就能改变的,而命运并不在他们手上。
  是因为这个理由么?
  谢启头脑混乱,如果不是被人牵着手,他大概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其实这个理由就跟今天的气温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宁愿相信这种背叛就是贪婪的反扑,是不满足的必然选择,想要更多的权利,更多的名利,不甘一生只为人臣?
  "我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
  没头没脑的这样重复着,身旁的人侧身挡去大部分的日光,手掌按在谢启后颈上,谢启顺着这个力道靠了过去,昏沉间有一种朦胧的睡意感。
  "谢尚书,我可以借肩膀给你,不过你回去后得好好的睡一觉。"青年补充道:"作为补偿。"
  有人可以依靠,所以绷紧的神经就而已稍微松懈一下,没日没夜的商讨国事,数夜不眠也是常事,而且没有一次是可以睡得安稳,噩梦丛生,杯弓蛇影,稍微的动静都会让他觉得那是叛军长驱直入,京城城门已经被破。
  "他有野心,你没有,所以你不会了解他究竟想做什么。"青年的掌心来回轻抚谢启被汗浸湿的额面,微笑道:"一切都会好的,至少在现在我们可以这样相信。"
  在大势面前,他们能做的只是相信而已。
  两人回谢府,谢启见桌上赫然摆着一纸信封,满是疲倦的脸上终于绽出光亮,两月前他托人带信回老家给爹,等了那么久终于是到了。
  他连忙拆开,里面是熟悉的字体,谢爹果然不出所料的提出两个选择,要不让谢启马上回去,要不他启程立刻去京,谢启暗自心惊,庆幸自己当初写信的时候就多留了个心眼提醒父亲不要乱来,他身为朝廷命官,且不说这个时候逃京就是大罪,而且他根本做不到离开。
  他在信中严词警告老父,如今京城不准出,更不准进,就算爹颠着大肚子来到城门下,守卫也不会为他开门。
  "怎么,你爹怎么说?"
  谢启腮面微红,僵硬许久的脸上呈现一些笑意:"没事,他答应老实呆在老家,等我回去。"
  樊林哈哈笑道:"你爹定要委屈死了,要回信吗?我等会给你送过去。"
  谢启提笔洋洋洒洒一口气写满五页纸,为父亲勾勒出一个必然的美好前景,樊林将那叠厚厚的信放入怀中,顺手把谢启摁回床上:"好好睡一觉,不然一晒就晕,我去把信交出去,过几日我怕连信都送不走了。"
  樊林匆匆走出谢府,往北面送信人所居的方向而去。
  出谢府大门没有几步,正面就迎来一顶四人大轿,青年扫过去一眼,并没停下脚步,一人一轿相错而过,又过了几步,轿子忽然就停了下来。
  "前头那位公子好是面熟,不知在下是不是认错人了?"
  樊林犹豫了一瞬,还是眯起眼,慢慢转过了身子。
吠吼第五十二声
  樊林犹豫了一瞬,还是眯起眼,慢慢转过了身子。
  "方侍郎,好久不见了。"青年拱手权当打了个招呼。
  走下轿的中年男人抚须微笑,"本官就说怎那么眼熟,原来是樊公子。"
  视线落在男人的官袍上,已经不是侍郎服了,青年心领神会抬眸微笑:"哦,失敬了,方尚书。"
  男人眼里显出诧异,几乎要开始怀疑面前的青年身份真伪,印象中的樊家公子飞扬跋扈,估计这种性格就算在落魄后,也不会主动打招呼的。
  "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樊公子。"方尚书若有所思的回头瞧了眼谢府紧闭着的大门,沉吟了下,回头已是言笑晏晏:"原来樊公子与谢尚书本是相熟。"
  "我找谢尚书有事相求,如今吃了闭门羹,正要离去。"青年从善如流:"相熟算不上,只有从前还有些交情罢了。"
  方尚书脸上的笑有增无减,似乎并不介意对上是罪臣之子,笑容可掬的走到青年面前:"本官有个提议,樊公子不妨听一听,现在是用人之际,樊公子若是愿意的话,何尝不是一次机会呢?"
  谢启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转了好几转,试图摒除杂念,好不容易攒下一点睡意,小厮就咚咚咚的在门外敲了起来。
  "少爷少爷,兵部的方尚书来了。"
  兵部的人来做什么?谢启一边穿衣一边心里有了数猜到了答案,方大人大概是来游说他的。
  欠人人情总是难以还清,恐怕迁都派的人就是知道这点,才叫方尚书过来。谢启大步走进主厅时,方尚书正坐在椅上喝茶,动作闲适又文雅,一派名流风范。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寒暄半晌,谢启以前求过人办过事,现在总是拉不下脸面来冷颜以对,他假意不知对方来意,问道:"不知方大人今日来,是有何事?"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对了――"方尚书忽然转口,微笑道:"我来谢兄府上的时候,路上碰到了一位熟人。"
  谢启正用盖子轻轻拨着清茶,手顿了一下,"哦?"
  "真没想到是原来的樊家公子。"
  谢启不做声,掀了掀唇当做回答。
  "原先我以为谢兄与樊公子有什么过节,不然也不会数次阻止他入军,却没想到谢兄与樊公子交情不浅,谢兄也知道现在京城缺兵乏粮,稍微过得去的将士都被挑走了,国家危难之际就应该不拘一格将人才,既然之前樊公子有心参军,于是我便问他愿不愿意接受我的引荐。"
  谢启心里冷淡到了极点,只怕引荐是假,来他这里赚人情是真,他事不关已的应着:"不知方大人为他引荐什么职位?"
  "委署前锋校,从八品,领三千人马。"方尚书叹气道:"这么好的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会遇到的。"
  京城里头的精兵良所剩无几,比起其他世家子弟,樊林好歹也带过兵,拿来当献死前锋绰绰有余啊。
  谢启面无表情:"那他答应了?"
  方尚书眨眨眼,遗憾的挥挥手:"他说要考虑几日再做答复,年轻人啊――就是喜欢意气用事,机会这种东西是随时随地都会送上门的吗?我想他还是记恨着皇上,不懂珍惜,不知道往前看啊,过去的事哪有以后的前途重要呢。"
  谢启笑出了声:"的确,过去的事比不上以后,方大人消消火。"
  "谢兄若是与他相熟,就劝劝吧。"男人改了用词,把话说得更有余地些:"谢兄……不像是为私心而误大事的人。"
  "方大人谬赞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拐弯抹角。"方大人放下手中端着的茶杯,正声道:"谢兄为何不赞成让皇上离京暂避风头?"
  "理由我之前说过,皇上离京不仅动摇军心而且――"谢启极少这样咄咄逼人,严苛冷峻的不近人情,"皇上若是一走,京城势必被破,然后只能选择迁都,运气若好,乞求来一段苟延残喘的和平,若对方根本不接受你们提出的条件呢?这一步根本就是死棋。"
  "那谢大人就眼睁睁看着皇上被困死在京师?"方尚书也动怒了,"能为皇家留下血脉,那就是青山常在绿水长流!"
  谢启面上一片死寂,话如冰刀:"国若不在,留血脉有何用。"
  方大人重哼一声,唯有拂袖离去,谢启没去相送,他一动不动的坐在椅间,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表情晦暗不定。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历史充满戏剧性,谁知道他今日这个决定,是可笑固执还是英明先见?
  夕阳西下的时候,青年回来了。
  "在等我吗?"
  青年愉悦的上前,弯腰亲昵的拍了拍谢启的脸:"送信的人刚刚一直不在,我便等了会,你应该先吃饭的。"
  在这样粮食紧缺的情况下,能一起吃顿家常饭是无上享受,于是谢启暂压下心里头要说的话,等一顿饭快到尾声的时候,才开口:"兵部的方大人,你今天碰到了吧?"
  "哦,是。"樊林勾起嘴角笑:"他升官了,官腔更浓,我们聊了一会。"
  谢启笃定方大人是不会将之前青年屡试不入的原因告诉对方的,他无须担心这点,私心而讲,他还是不愿意樊林再与朝廷有任何牵连,即便青年这次有机会小小翻身一下,那也只是暂时的,从长远来看这种小恩小惠又有什么大用途?
  即便是以后政局稳定下来,青年也不会有大的发展,这是注定的事。
  旁观者虽清,但当一个机会实实在在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不抓住似乎又真的是很可惜。
  他不能替青年做这个主。
  "谢启,他说举荐我做从八品的委署前锋校。"
  谢启咳了声,青年乌亮的眼睛满是对他的信赖,干净年轻的脸,就算没有锦缎华服,也依旧耀眼非常。
  不想折他理想损他自尊,他得想一个万全的法子,谢启问的不徐不疾,这会显得他并不急迫:"你想去吗?机不再来你要好好考虑一下。"
  "那你想我去吗?"
  樊林发问,顺势按住谢启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摩挲着,谢启背脊一紧,热气立刻窜上他的脸皮上。
  青年逼视着他,微笑问:"你觉得怎么样呢?"
  为对方做了决定,比为自己做艰难多了,谢启沉吟许久,樊林非要逼他表个态,他避不过,只好道:"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去。"
  然后听到一声愉快的笑声,眉眼略弯,樊林是在笑,如负重担的:"对啊,你觉得怎么样说出来就好了,你想我怎么样,不想怎么样,你不说我很难猜得到的。"
  "谢启,你不表态,我会猜的好辛苦。"
  "是……是么。"
  他的狐疑换来对方坚定地数下点头。
  "当然我没有当面拒绝他,说先考虑一下,现在时局那么乱,不看着你不行。"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骨络都似在作响。
  "不想再分开了。"
吠吼第五十三声
  谢启静候在皇帝寝宫外头,等待的时光沉长而乏味,他对着门对面的小太监发呆许久,对方也冲他笑笑,表情空洞而缺乏生气。
  好不容易见几位太医提着药箱从殿内缓步走出,谢启急忙上前:"皇上可醒了?"
  太医面有愁色:"醒了,皇上宣谢大人进去呢。"
  "有劳太医了。"
  "谢大人请千万留心,陛下精神不好,莫要……耽误太久。"
  皇帝半卧在床,脸白如纸,病色入骨,真是病来如山倒,半点不留情面,皇帝见谢启进殿,咳了几声后便赐座,让谢启坐近。
  "皇上今日身体可好些?"
  皇帝摆摆手,一副不谈也罢的神情:"好与不好现在并不重要,爱卿看看这个。"
  谢启疑惑着,捧过皇上手里递来的一纸书信,在皇上眼神示意下,打了开来。
  顿时脸上神情骤变,龟裂成无数块碎渣子。
  "不……不可能。"
  谢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见,手抖不止,惶恐浮现上脸,憋成一片惨白,竟比重病中的皇帝脸色还要糟糕。
  "爱卿不必担心消息是否可靠。"皇帝握拳在唇边,干咳起来:"这是真的。"
  "……"
  "秦敛与蒙古新可汗早已暗中结盟,他们这是唱了出双簧,蒙古人假意进犯,秦敛便可借此机会……蒙古人自然是乐意的,他们自古游牧,居无定所,能有抢夺一番的机会,何乐而不为?若成事,秦敛便许诺送上边疆五城作为答谢,若不成事,他们也不亏。"
  "臣不解。"谢启定下心神,又仔仔细细的将手中秘信反复看了几次:"如此大的事,怎会一点风声也没有,秦敛虽为丞相,但要制住军队总不可能一点声响也没有。"
  皇帝阖上了眼,"一开始……是朕同意的。"
  有很多事情,其实并不用说出来彼此都心知肚明,但谢启就是要问个清楚,要对方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不敢去做什么猜测,也不想去。他们在刑部的人就是这样,就算杀人的理由是如何凄婉动人,感人肺腑,但杀人就是杀人,你可以为他们怅惋,为他们惋惜,甚至为他们伤心流泪,但结果不会因为这些而改变。
  结果是怎么样,一开始就注定了。
  就像皇上为了铲除樊家,默许了秦敛了某些动作一样,种了什么样的因,就得了什么果,没法说谁是罪魁祸首,你有你的不甘无奈,我有我的雄心报复,就算判断出了对错,又能有什么办法?
  谢启觉得这些事已经让他越发麻木了,回头看去,比之前在京城十年间所有受过的委屈艰辛加起来,更加让人难以承受,以前他是有盼头的,虽然自己不得意,但看着周边的人,看着与他一同中举,但早已位极人臣的秦敛,他不甘不忿,也会自怨自艾,但在心里头,即便是最颓废无助的时候,也总是有个微小的声音在不断提醒督促着他,前面并不是没有希望的,你看别人可以,为什么偏偏你不行呢?
  但现在似乎所有人的命运都搅合在了一起,成了一滩沼泽,大家同在里头挣扎,美好的愿景一夕间全数崩坍,没有奔头了,心麻木似石,一被扔下湖中就毫无知觉的沉死下去,再大的波涛都掀不起来。
  "皇上很信任他。"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可以算得上是某种讽刺了,皇帝却苦笑一声,摆摆手:"朕从未信任过秦敛。"
  "从他初初入朝的时候,朕就知道这个人有野心,朕从不讨厌有野心的,朕很想看看他的野心能到哪步,能帮朕做些什么,一把利刃固能伤人,但若用不当,就伤己。"
  "皇上您在放纵他。"
  "是啊,他是个没有背景的人,这点让朕很欢喜。"皇帝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沙哑道:"这么多年,朝中势力多被几个大家族所瓜分,表面上是好,内地里早已烂如朽木,朕若不下定决心除掉他们,皇族早晚会被这帮人架空吃净。"
  "您太急了。"
  谢启隐隐觉得今天,他问出口的问题,似乎皇上都会一一解答,或许是面前的人今天恰好也有倾诉的念头。
  "朕是急了,朕一想到自己时日无多,太子又如此无能……朕就日夜心急如焚。"
  谢启都要怜悯起皇帝了,他试过夜不能安眠的滋味,睁着眼睛想睡也一直无法入睡,那很难捱。要考虑那么多东西,要顾及这个牵制那个,算计来算计去,到头来自己的继承人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秦敛就是想过这种生活?坐在这个高位上,日夜重复着如今皇上的生活,换个国号,换个年号,然后一切照旧,又能有什么新意?
  以谢启的脑袋,是完全想不出这种生活有什么闪光点值得他去争取。
  "若庆国这次……真的迈不过这道坎,朕也不能丢了祖宗的颜面,朕是绝对不会走的,朕生在这儿,一辈子就这儿了,哪里也不会去。"
  "陛下安心,不会这样的。"谢启一听这种话心里头就惶惶然的很,他低声安慰道:"藩王们不会袖手旁观的,再过些时日援兵来了,叛军也坚持不了多久,他们名不正言不顺,是站不住脚的。"
  虽然叛军首领们似乎颇为团结,但底下的将士们大多都是迫不得已,大人物们做大事,分得天大的利益又关这些小兵们何事?
  军心会乱是迟早的,他们急,那边也并不是无忧无虑。
  皇帝之后又吩咐了谢启几件其他事,谢启记着太医的话,劝皇帝好好休养莫要忧心难过,皇帝背靠在软枕上,眼睛闭上,呼吸轻浅,谢启正准备告退,但心里莫名的升起一股焦灼,让他步调微乱,他觉得若是自己这个时候不问,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陛下。"谢启胆子大了起来,皇帝其实并未睡着,只是没抬眼,鼻音重重的嗯了声。
  "臣不明,您今日……为何要告诉臣这些。"
  殿中安神香味稠密似胶,气派非常的殿宇中此时只有君臣二人,只听皇帝平静道:"朕是在为你解惑。"
  谢启诧然:"为臣解什么惑?"
  "爱卿在刑部立功无数,但十年间少有升迁,爱卿一定没少怨过朕,是吧?"皇帝微笑了一下,略略挑眉,削了几分病色,似又回到从前金殿上爱开玩笑的时候:"爱卿但说无妨,朕不会恼你的。"
  不光怨皇上,还在怨生活,怨周围的人,只是自己心摆不正,看什么都是歪斜的。
  "臣以前是怨过。"谢启如实道:"可臣现在大概明白了。"
  "爱卿明白什么?将来给朕听听。"
  心里面有许多的想法其实都是没有章法头绪的,一天一天积累起来,汇集成海,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是不同的,他想通了以前看不开的事,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但要将一招一式写进书谱里,又不知如何动笔,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谢启向来讷言,舌灿莲花这种事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呐呐道:"臣只是觉得……侍郎与尚书对臣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管的杂事多了,人多了,奉银多了,见面给他行礼的人多了。
  但是他能办的案子却少了。
  可是他的成就感,满足感,却恰恰是需要这些一桩桩的案件来支撑的,他可以再年老后自己慢慢回味从前办理解破的案子,从头到尾都有根有据,倾注的汗水可以为他证实,他还可以一桩一桩的讲给年轻人听,那些惊悚的,可怕的,缠绵的过去,没错,他的青春,他的过去。
  谢启不想在暮暮老矣的时候,能为年轻人诉说的,都是那些虚幻的一纸荣华。
  "朕还记得,当年你与秦敛一起中举,在琼林宴那时候爱卿你说过的话。"皇帝仰头呼了口长气,现在说那么多话,其实已经很是疲惫:"也真奇怪,每年琼林宴上这么多孩子,说过的话几乎一模一样,朕偏偏记得你说过的。"
  谢启还没到荣辱不惊的地步,脸微微燥热:"臣,臣当年说什么了?"
  "爱卿说,愿意为朕肝脑涂地,你说你为了这天,已经等了很多年,你一直都在等待为国效力。"皇帝回忆着往昔,露出怀念的神色:"每年,每个人都会这样说,但没人能坚持很久,其实朕也不需要他们坚持很久,为国所用的,不能全是君子,水至清则无鱼,只要能为朕所用的就可以了。可是爱卿说了,朕就觉得你可信,朕对自己的眼光很自负,所以朕对爱卿,抱了很大的期望。"
  "朕当年重用秦敛,并不表示朕信任他,喜欢他。"
  皇帝至今记得,当年琼林宴下青年的身上无需压抑的激情,明明只是一个书生,说出肝脑涂地四个字的时候,竟会让他也到了心悸到眼眶发热的地步,那种迸发的光彩是要怀抱着巨大的梦想的人才会拥有,不经伪装,不被收买,刚硬似坚石,不会因为时间的冲刷而磨损自己的理想。
  皇帝也年轻过,冲动过,在最为天真的时候也有自己的理想,并相信那是极为美好的事,直到现在,皇帝也迷恋着自己年幼时候曾有过,但早已消失无踪的激情。
  所以这个年轻人,只有这个年轻人,皇帝想从这个人身上,续留住一个可贵的梦想。
  谢启双膝落地,轻声道:"臣自知资质有限,非帅才之能……当年的话,陛下竟还记得……"他心口似有潮水涌动,以致身躯微微颤动:"能为民做事,为国效力,为君尽忠,已是臣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臣死而无憾。"
  他跪了许久,久久不见有回音,慢慢抬头看的时候,皇帝还是半靠软枕间,面容疲倦,却是睡着了。
  吠吼第五十四声
  一个月后,叛军派遣来了使者,是求和?还是下最后的战书?朝中众人心里头都没底,但无论怎么说,能谈判,就是表示还有回转的余地,前来的使者长了张极具欺骗意义的脸,眉慈而目善,然后不吭不卑的对着满朝堂的人说出了一个和谈前的条件。
  这个条件其实很简单,简单到皇帝都觉得小题大做了,皇帝咳了几声,皇冠上的玉旒随声晃动。
  "谢卿,既然如此,这次就你去好了。"
  谢启楞了半晌,抬眼看去的时候正好对上使者眼含深意的笑,打了个寒颤,不容他多想就跪下谢恩。
  "臣领旨,必当不负皇命。"
  要他去?蛇窟虎穴他都不会惧怕,何况这些只是乱臣贼子,他绝对不会退让半分。
  秦敛再也不是从前,会与他通宵畅谈未来,一起苦读诗书的那个人了,谢启忍不住就这样小心眼的猜测起来,若是对方想利用私情,那就真是大错特错了,自己虽时常软弱,但在这种问题上,他是不可能退让的。
  樊林的反应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了,镇定的让谢启咂舌,怎么说呢,谢启虽僵僵硬硬的独身过很长一段日子,但心里头还是滞留着一点风花雪月的残影,在这种可能面临生死别离的时候,就不免文人意气一番,偏偏他逞面子,观察樊林许久后,才长叹几口气,话语苦涩:"这次我去,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果然青年看向他,停下手头上的事然后把他的手抓在自己手掌里:"不会有事的,不要担心。"
  谢启得寸进尺,继续一脸苦涩:"你怎么知道?你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虽说两军交手不斩来使,你也知道我不讨喜,万一口上得罪人了……"
  青年打断他的话,微笑道:"你怎么不讨喜了,哪里不讨喜?"
  谢启被这句话搔得浑浑噩噩,青年忍着笑伸出双手,搓了几下他渐红的耳垂,神色就微妙起来:"我就怕你太讨喜,被人扣着不给回来了。"
  "我有当人质的资本?"
  "嗯……"青年假意皱眉,卖关子道:"能让我举手投降。"
  谢启连咳好几声,等独自离开房后才四下张望,才谨慎的摸了一下耳朵,身为一个三十好几粗皮糙肉的男人,唯一柔软的大概就只有耳朵这一小点地方,这种陌生的柔软和滚烫的触感交织在一起,不由得就让人心头泛热,全灭之前的沮丧焦虑,举目越是萧索悲凉,心里的火越是噼里啪啦的烧的厉害。
  他不惧千斤重担,只怕身侧无人。
  三日后谢启率使团,在五百将士护送下,浩浩荡荡的冲往狼窝。
  深入敌营不是个好差事,责任重大,多数情况下吃力不讨好,谢启一路都在琢磨着各种的可能,藩王们总不可能一直坐以待毙下去,只怕这些地方军早就时刻准备好,就等着老大看准风向标下赌注了。
  使团马车驶入敌营,谢启在马车里用手挑高了帘子,只看到一派尚算温和的军旅景象,此时正值正午,营帐边上正在分派食物,还是冒着气的饼――谢启不由就叹起气来。
  饼子,竟然有饼可吃,许多京城百姓已经到了寻嫩树根吃的地步了。
  谢启忽然感受到一阵陌生的视线,他当然不是武林高手,只是出于本能的看了过去,马车刚刚经过的帐篷边上半蹲着一个年轻士兵,看起来十分年幼,身上的衣服都似不是自己的,领子太大歪露出一片肉,眼大而空,却似讨命的鬼怪似的盯住谢启马车离去的方向。
  难道是认识的人?谢启记性好,却没从脑海中搜刮出这样一个人。
  容不得他多想,马车很快就离开了,到了地方后也没有稍作休息,气都不多喘一口,直接就带着人前往了叛贼的主帐,隔着老远他就见帐前密密麻麻的站着一堆人。
  谢启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叛贼的头头,狼窝的老大。
  秦敛一身肃黑长袍,俊眉修目,轮廓漂亮,神色冷凝,却是气色极好――好,好的很,谢启顿时怒得牙齿都在打颤,他以为自己能控制住愤怒,显然他太高估自己的城府了。
  "一路辛苦了。谢尚书里面请。"
  秦敛微笑着,神色平静,与招待来自远方的友人无甚区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谢启冷哼一声,不假思索的大步迈前,斜视都不屑给予一个。
  副使在后提醒他:"大人……请以大局为重。"
  本来就不该找他来,既然秦敛指名道姓要他过来,就不会猜不到他的态度,对这样一帮叛臣贼子,的确他是连话都不屑讲的。
  多少无辜百姓因此而死,若是死在外族人手上,他们还可以有个报复的理由,但是这种窝里反――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自己同胞,本来又关这些人什么事呢?大家规规矩矩的生活,权贵的事他们又知道什么?
  一己之私,可恨的一己之私!
  两方的位置安排是面对面的,谢启身为主使就难免要跟秦敛相对,秦敛面对谢启不加掩饰的怒意,深深一笑,眼睛就显得特别深邃,这是一种可怕的假象。
  多似温柔啊。
  谢启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面前的人,他从前敬过,爱过,并视他为最为美好的愿景,现在梦醒时分,瞧对方多么的清醒,潇洒自在,谁死谁活根本不入他的眼。
  放在膝上的手就猛地松了开来,谢启抬眼,冷冷淡淡的道了句:"这些日子,秦相过得可好?"
  他这是故意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了这个称号,秦敛抬了抬眼,静静看着他,神情是极为柔软:"不算太好,但也不差,还算顺心,有劳谢大人费心了。"
  谢启笑容里就不免带了悲凉,道:"好,那当真是好得很。"
  他们现在还处于被动的状态,但又不是毫无胜算,只要藩国肯来救兵,或者京城再死守多几月,叛军内里自然会滋生事端。
  要争取时间,只要拖长一天,他们的反击的胜算就越多一分。
  谢启接过了对方侍者捧上的文书,看完后一言不发的冷凝着脸,倒是刚刚还劝谢启多多冷静的副使在看后第二眼就开始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怒指秦敛:"叛贼!你们休要欺人太甚――"
  谢启先一步站起阻住副使的动作,挡在人前,手握文书,眼里抹过受辱的怒意:"秦敛,既然是你们先提出要和谈,那至少也要拿出一些诚意才行,不是吗?"
  秦敛依旧跪坐,姿势半分也没改变,道:"谢大人不满意现在的议和条件?"
  谢启将手头的东西扔下地,怒斥:"你这是羞辱我们!"
  "议和总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对面的人一摆手,接着说:"以南江为界,南江以北归我军,南江以南的十六州全归你大庆,如何?"
  南江十六州地远人稀,荒无人烟又鸟不生蛋,打的好响的算盘,不光要他们偏安一方,还得对他们俯首称臣以后年年上贡,谢启逼视对方,如同在看一个贪得无厌令人厌恶的怪物:"这不可能。"
  此刻的气氛沉重的让人几乎都要窒息而死。
  秦敛十分扼腕的扬了下眉,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点怜悯感,好像正在面对一群不知情势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既然这样,那你们认真考虑一下,这是大事,也急不得。"
  庆使们脸上皆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愤怒,大庆立国两百五十八年,从来都是周边弹丸小国向他们俯首进贡,从未有一人想过竟有人敢朝他们开出这样的价码,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而如今叛军却敢提出这样荒唐的条件,庆使中不禁有人惴惴不安,叛军这般的狮子开大口,难道真是胸有成竹了么?
  谢启对这次的议和本就不抱希望,唯一的盼头不过是想多争取些许时间,而且他从来都是铁血的主战派,比起瓦全,他宁可就此玉碎。
  幸而在同僚中动摇的人并不多,这让谢启觉得既欣慰又心酸,议和肯定是没可能的了,要离开也要等明天,谢启在招待自己的帐篷里洗了把脸,外头传来侍卫雄赳赳的声音,原来是进来送晚饭的。
  篷中烛光昏暗,谢启看清了提着食盒的那个年轻士兵,恰巧是来这儿的时候,在路上的军营里见过的那个。
  年轻人依旧脸色灰白,眉毛下耸,像具行走却没生气的尸体,年轻人轻轻放下食盒,然后阵阵的看着谢启,谢启被盯得全身发毛,不禁直起背脊,坐在椅上抬眼问:"你……可是有事找我?"
  年轻人扑通一声跪下,声音沙哑,似多日没讲过话一般:"您……您可是刑部的谢,谢大人?"
  "正是。"
  "大人您可记得……前年,京城巨商王富贵的儿子,奸……奸辱民女的事?"年轻人抖抖索索,讲话的时候闭紧了眼,似是不忍回忆:"就是……住在祥福胡同的那户人家。"
  谢启一下子就记起来了:"那户人家姓胡。"
  那家的姑娘在前年正好是十六岁,是平常女孩要出嫁的年岁了,却没想到被王家那个纨绔子弟看上,不但奸辱,还杀掉了前来阻止的胡老爹,按大庆律法,那纨绔子弟早被他秋后问斩了。
  年轻人呜咽一声,头磕到了地上:"她……是我的亲妹妹,我们本来以为……官官相护,我们是无论如何都没法伸冤的,多亏大人……帮我们逃讨回一个公道,小的,小的知道您是好官,小的求大人一件事,求求大人……"
  谢启不由分说的将年轻人强行拉起,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安抚道:"你有什么事慢慢说,我能帮你的,绝不会推脱。"
  年轻人仓促抹了把脏脸,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掀开,捧在手心:"大人,这是前些日子我们攻破湘城,一个富商求我放他们出城送给我的,求您帮我带给我妹妹和我娘,卖掉买米也好。"
  谢启看那玉佩,虽然看起来好大一块,但一摸就知道是低劣的玉石,卖不了什么好价格,多半是对方看年轻人出生不好不识货,拿些假货骗了这孩子。
  "好,我会回去交给她们。"
  "那,那就太好了。"年轻人像卸了心头大石,眼里也渐渐有了生气:"我妹子已经疯疯癫癫的了,没人肯要她,我娘也老了看不了她多久,万一打起仗来,她们是一点活路都没有的,如果我回不去了,就请大人……对她们稍加照料。"
  谢启点头:"这不是难事。"
  "只希望她不再……受人欺侮。"
  谢启默然,按住对方肩头:"不会的。"
    吠吼第五十五声
  年轻人提着空的食盒走的时候,又朝谢启规规矩矩磕了三下头,十分虔诚,虔诚的让谢启顿感无力,本来路途疲惫就提不起食欲,如今更是全无胃口,他想着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姑娘究竟要怎么安置才能不让人再欺辱。
  他随便吃了几口菜便草草了事,刚刚停筷,外头就来人请谢启等会出去一趟,这时间掐的刚刚好,好像算准了似的。
  上吊也要让人喘口气啊。
  秦敛的帐篷里布置的跟他的那间差不多,只是要稍微大些,书桌旁的架子上还挂着一个鸟笼子,谢启进去的时候那只鸟正扑着翅膀叫得欢畅,一见有生人来了,马上挺胸翘尾摆出矜贵的样子,用鸟喙慢慢梳理起自己的翠绿色羽毛来。
  秦敛手里还拿着一根细长,并且垂头丧气的野草,这草前头被鸟咬得破破碎碎的。
  "秦相真是好风雅。"谢启见状,半讽道。
  "只是找点乐子而已。"秦敛用手帕擦干净手,笑道:"这鸟是养的有些娇气了,怕见人。"
  这鸟是娇气逼人还是豪气冲天都不管他的事,谢启很不耐烦的说道:"如果没其他事我就先告辞了,你若是有话就请直说。"
  秦敛将手头里的帕子放回盆中,回头看了眼谢启,谢启笔直的站在门前,不愿再踏前一步。
  "叙旧也不行?"
  谢启眼眸流怒,提醒他:"你若是念旧情的人,不说多了,稍稍念点旧情,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是两码事。"秦敛摇头,很不认同的:"你觉得我做错了只是你拿自己那套标准要求我,我又做错了什么?"
  谢启被秦敛的话震得牙齿打颤:"做错什么?叛国叛君,置天下人于不顾让百姓身处战火――"
  "我再说一次,这套玩意我压根不信。"秦敛沉声道,面容冷峻,强硬的让人难以逼视:"我以前就说过,皇族究竟做了什么值得我们去效忠?他们只不过在驯养我们,为何他们生来为君为帝,而我们就注定一辈子只能止步在这儿。"
  谢启紧握住手,厉声驳道:"照你这样说,那这世间就不需要有耕种庄稼的人,也不需要有市井小贩了,大家都等着一个个做人上人好了!本来大家各司其职,安安分分有什么不好?秦敛,你根本只是为贪得无厌找理由而已。"
  秦敛面露些许的趣味,站在那儿轻笑一声:"那你就当我是这个理由好了,之承,他们教的那套大道理都是狗绳子,从小就圈养我们驯养我们,到头来奴性就自然而然的长进了我们骨头里,最后甚至不用绳子,我们,连同我们的后代都会跟着他们走,替他们死。"
  "之承――"他姿态平和,但眼里有某种类似于理想的光彩,像一个狂热的布道者才有的激情:"过去可以被伪装,历史也可以被篡夺,如果永远只是附庸于人后,永远不做最后,但也不敢为先,这样的碌碌无为永远只是服从于过去,你说我是叛贼,那你大庆开国皇帝又算是什么呢,他难道从前不是燕国的臣子?只不过是他赢了,所以他可以将对错玩弄于股掌之中,哪朝哪代不是这样过来的?"
  "结果永远可以淡化过程。"秦敛很少一口气说那么长的话,他呼了口长气,似乎是有些疲倦,眼里曾有的光彩也化为内敛:"如果是赢了,不会有人在意你是通过什么方式,若是输了……若是输了,过程什么的那就更加不重要了。"
  谢启轻笑了一声,有时候人气急的时候反而会笑出来:"那你的意思是,也许很多年后,人们谈起这码子事的时候,你才是顺应天命大势所趋,而我们是陷天下于水火的罪魁祸首?"
  秦敛不置可否:"的确很有可能。"
  或许是有这样的可能,在他不知道的未来某一天里,今日人事尽皆湮灭,若有人提及今日,大概也只是模糊的一带而过。
  终而复始,循环之道,所有的事终有一天会被视为过去。
  秦敛说的某些事,谢启不是不明白,他也想名垂千古,被人敬仰被人铭记,谁不想呢?
  他以为要赢得这些,可以有很多方法。
  可他不能想象这些荣耀是用自己同胞的血肉尸骨和挣扎痛苦成全而来的。
  谢启双目胀痛,旋过身,"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不必再用这些话来说服我。"
  "我这不是在劝你。"对上谢启的视线,秦敛摇头笑:"我只是在告诉你而已,你本就固执,我劝你做什么。"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悲哀像冬天阴冷的空气,随着呼吸渗到心肺的每一处死角,比背叛更让人觉得心如死灰。
  如果是背叛,那是不是表示曾经某个时候,大家还曾在一起过。
  或许秦敛是真的,一开始就是这样认为,所以他认为的'大错特错'到了秦敛这里,真的根本不算什么。
  "你已经是位极人臣,那么多人敬仰你……全天下的人都视你作天之骄子,这样还不够吗?"他全身无力的,尽着最后一次微薄的努力。
  秦敛却答道:"那是他们的事,与我又有何干?他们希望我如何我便如何,那我活着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
  谢启听着他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冷漠,秦敛的眼里暗藏尖锐,没有温度,是一种单凭自己意愿行事的杀伐之气。
  不会有回寰的余地了。
  谢启颓然放弃了争论,他觉得无话可说,说什么都不再有必要――秦敛说服不了他,他也动摇不了秦敛,大家彼此彼此,既然这样又有什么再谈下去的必要呢?
  可谢启还是想起很久之前,那个时候秦敛并不是这样,那个时候大家都还年轻,会因为后院一株不知名的花草而感伤唏嘘,秦敛也不像现在一样尖锐入骨,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带刺见血,直捣得他满身是伤。
  在谢启低头沉默的时候,秦敛也已经坐回了书案台后的椅子里,两人之间相隔数丈,却如星河两岸,看似触手能及的距离,实则却永远踏不过去。笼中的小鸟悠然此时悠然自得的鸣叫数声――动物是不晓得这些事的。
  秦敛的目光里除了坚决到底的阴戾,也有挥之不去的阴霾不干不净的留在眼底,就像谢启忘不掉过去的日子一样,所有人都深受其扰,秦敛也并不例外。
  谢启看得出秦敛现在心里头是并不好受的,但也仅仅是不好受而已,他不会因为这点不好受就开始动摇。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事情到了这步,无论是谁动摇,后果都是死路一条。
  秦敛的动作无声无息的,他拿出了一张纸平铺在案台上,并不抬眼去看谢启,手里头执着笔,案台边的烛光看着要暗下去了,不断明灭的光印在男人侧脸上――这样看去,依旧还是一张年轻并且无害的脸,肤白似玉,眉目如画。
  谢启撇开了眼。
  "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歇息。"
  看样子是要处理公事了,既然逐客令都下了,谢启更没有留下的理由,他从进来开始,就没有往前走过,一直都是伫立在帐门那儿,他一旋身,顺手拨开帐帘,正往外走的时候没有预兆的停了下来,但也没回头,只是寻常口气问了句:"以前你说过的话,是不是全是拿来戏弄我的?"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所幸有微微泛白的月亮在,这是一个沉静安宁的夜晚,远方帐前的篝火点点甚至亮过明月低头,再远方一点,就是荒凉的无边无际的旷野和天幕下的星光,――这里本就是荒无人烟的地方,从不会因为多了数万人的军队和无数的帐篷,就变得有生气起来。
  就在他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的时候,背后传来了声音。
  "没错,是哄你的。"
  谢启看着帐外极远的地方,但远方除了荒芜并无他物,于是他放下了手,帐帘摇坠着重新落回了原地,秦敛听到帐外慢慢消失的脚步声,抬起头的时候门帘下方还在轻微的晃着,证实了刚刚的确还是有人来过的。
  笔尖还停驻在纸上,一字未写,墨汁却侵染掉了大片白纸,像是一张大花脸。
  "傻子,都是骗你的。"
  秦敛便笑起来,扔掉手中的笔,忍无可忍用手撑住额头。
  "反正你那么好骗。"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要说给谁听。
  吠吼第五十六声
  谢启几乎是以罪人的身份回到京城的,皆因为他出发的时候带来的是希望,而归来时却两手空空,一瞬间就浇灭了正在翘首企盼转机的京城父老们的所有希望。
  其实只要稍微知道一点内情的人都懂得这种条件是不可以接受的,但已经无关理智了,被等待逼疯了的人们急需一个发泄怒气的渠道――谢启不出预料的在朝堂上受到了以太子为首主和派的疯狂抨击。
  理由有很多,比如能力不济,又比如玩忽职守。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谢启跪在地板上的时候不禁就在想,是秦敛要求自己过去的,那他是不是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下场。
  太子气急败坏的围着谢启跪着的地方转了一圈,几乎是要指着人破口大骂了:" 谢大人,你究竟有没有跟对方好好的谈?本宫看你只是个人意气行事,根本不顾大局吧!"
  谢启背脊挺直的跪着,雷打不动,坦坦荡荡的没有一点做了错事的羞愧之色,气得太子差点呛岔了气。他不答话而与谢启同往的副使出列回道:"太子殿下,叛贼口出狂言竟敢要求我们退让到南江以南的十六州里,太子您也知道那十六州环境恶劣,年年水患――"副使脸有凄然:"这种事是万万都不可答应的啊!"
  "本宫也知道是不能!本宫猜想他们这样狮子开大口只是为了跟我们讨价还价而已,哪知你们就这样被吓退回来了!"
  皇帝大病刚好,阖眼坐在皇位上,底下的各派争论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太子见皇帝没出声,心里一喜,只当是父皇还是认可自己的,毕竟他从小师从秦敛,他自认自己东西可能没学全,但师父的心态多少还是能揣摩一点的,便底气十足的道:" 父皇,儿臣认为应该再另派大使过去,好好的再商量一番,儿臣愿意身先士卒――"
  谢启原是跪直了,定睛看着脚下那处地面的,忽听上头传来巨响,他猛然皱紧了眉头,只见皇帝站了起来,不知何时已拔出身边侍卫的佩刀,不顾自己身体初好,力道狠足的朝着龙案上砍去,龙案上那块玉石砚台顿时就被劈裂成了两半。
  皇帝冷冽的视线透过剧烈碰撞着的玉旒,扫向自己的臣子。
  太子瞪大了眼,心里扑通跳个不停,还是鼓气勇气扬声道:"父皇,儿臣愿去――"
  皇帝用尽了气力,气息不稳的喘了几口气,挥手斥退了要上前的太监,将手上的剑扔了下来,厉声道:"祖宗疆土,当以死守,怎可以尺寸与人,再谈议和动摇军心者,就如此砚!"
  太子抿唇不语,刚刚还热火朝天的朝堂一下子冷如冰窖,群臣齐齐叩首,谢启跪得潇洒,但站起来的时候免不了双腿麻木,他的腿巍巍颤颤的掩藏在袍下,僵直了一张脸,慢慢归列。
  散朝的时候谢启脚还没缓过气来,他走得慢,是跟在群臣后头走出大殿的,他没想到太子这个时候还站在大殿外头不远的台阶上,这个年轻人似乎是在看殿内中央的皇位,又似乎不是,经过的群臣向他行礼,他也像完全看不到似的。
  太子的视线移到了谢启身上,不由就让谢启在阳光明媚间打了个寒颤,冷汗涟涟起来,这种感觉十足就像是被毒蛇阴滑的身体缠裹住一样――太子一直是个平庸的年轻人,平庸的跟京城那些纨绔子弟没有什么区别,但谢启这回清清楚楚的从太子眼底里看到了真实的杀气,那种怨恨得不到发泄,足以逼得人发疯的杀意让那双平日无甚光彩的眼里迸发出灼人刺眼的光彩。
  这股不加掩饰的怨毒像背后幽灵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影随形的扎根在了谢启身后。
  庆和二十三年九月八日,十八岁的太子楚显在幕僚帮助下勾结宫中宦官侍卫八百余人,关闭宫门,疯狂屠杀主战派官员并试图篡位夺权,二百三十名官员死于非命,这次屠杀因正处九月头一个节气白露,故被后人史称为"白露之变"。
  谢启这日上朝的时候,因为扛不住樊林的多次唠叨,只好又多带了件披风――他其实是个怕麻烦的人,但青年坚持最近天气转凉,不可不防风寒,现在什么东西都异常紧张,务必要处处小心,才能提防小病杜绝大病。
  谢启从皇帝的御书房出来被秋风一吹,还真觉得有些寒,他决定今日回去,一定要好好的夸奖对方一番不可。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边穿上厚披风,怕自己耽误了太久时间,便抄了小路飞奔前往庆宫西边的中书省。
  他踏上千步廊,可没走了几步就开始觉得不妥起来,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点。
  既没有侍卫,也没有宫女,除了廊边藤萝间叽喳叫着的小鸟之外,再无他声。
  谢启独自站在廊间四处张望,又等了许久都没听到任何脚步声,周围是真的没人。
  他留了心眼,走得更慢了一些,长廊通向的是大殿的一个偏门,谢启一脚踏过门槛,却觉脚下有异感,他低头仔细一瞧,才见靴底竟然是有血。
  他眼皮直跳,身上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样,呆愣在那回不了神。
  不远处的门砰的一声被踹了开来,这绝不是宫中人该有的力度,谢启仓惶看了过去,踹门的是数位持刀士兵,看不清脸,但血正一滴一滴的沿着刀刃往下滴。
  那些士兵也看到了谢启。
  谢启脑袋轰的一下就炸了开来,他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拔腿就往外跑,他现在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除了逃命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往那里,他全身紧张得几乎痉挛,这里没有可以让人藏身的地方,而身后的士兵们显然身强力壮,跑得更是比他快,谢启一身官服,下摆又长,跑起来简直是要人老命。
  谢启呼吸混乱,下气不接上气到了没办法控制的地步――他疏于锻炼,更从没这样跑过,在一脚踩空后就狼狈滚在了地上,紧跟在后的士兵们趁着这个间隙赶了上来,二话不说就扬起了大刀。
  谢启心胆俱裂的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是要死了,来不及痛苦更没法抵抗,他只能本能的闭眼,以黑暗来迎接这样唐突的戏剧化死亡。
  越是逼近死亡的时候,感官就越发的模糊起来,侍卫们粗暴的呐喊,大刀在空中挥舞时发出的刺声――这些声音重重叠叠交杂在一起,像遥远飘来的云,无影无形,然后独自远去了。
  耳边只剩下清风与鸟鸣,他无法走马观花回忆自己的一生,脑海里只剩下青年今早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在宫门口等你下朝。
  颊面一暖,那是鲜热带腥的液体溅满了脸,但是却不痛,谢启不敢睁眼,直到他听到一声不属于自己的惨叫声后,他才鼓起最后的力气,掀开一条眼缝。
  归家
  颊面一暖,那是鲜热带腥的液体溅满了脸,但是却不痛,谢启不敢睁眼,直到他听到一声不属于自己的惨叫声后,他才鼓起最后的力气,掀开一条眼缝。
  血渗进了眼里,他几乎张不开眼睛,入眼都是模糊的红色,地上落着几把刀,刚刚那几个追着他的壮汉已经倒地,双眼暴睁,似是死不瞑目。
  谢启满心惊惧的看过去,那个侍卫正单刀直落,潇洒利落的就解决了最后几个人,谢启模模糊糊的看着这场内讧――他并不觉得窃喜,黄雀在后,这位仁兄大概只是想独占功劳罢了。
  那个士兵收了刀,急急向谢启走来,谢启眼几乎不能视物,本能的向后缩去,理智逼迫他维持住最后的尊严。
  对方动作疾速,弯下腰拥抱住他。
  谢启全身一颤,如同煮沸的水,噼里啪啦的颤栗着。
  "没事了,没事了……是我,是我啊。"柔软的声音彷如九天佛音在耳畔边响起,青年一次又一次的用手重重拍着谢启的后背给他顺气安神:"不会没事了,我来了,别怕。"
  谢启嘶哑的喊了一声,双手紧紧的勒住樊林的脖子,喉间发出无意义的声音。
  刚刚还可以持刀利索取人性命的手现在也停止不了抖动,后怕如同潮水一样将两人包围住,樊林擦干了手中的血迹,万分小心的将谢启眼边的残血拭去,谢启满身污血,长发凌乱,惧意犹在脸上,苍白的脸像是玉雕成的一般。
  青年满眼怜意,亲亲吻着谢启的额间,一遍一遍的重复:"别怕,不会有事的,谢启你看着我,不要害怕。"
  谢启死抓着对方的手,暖暖的掌心让他平息下心头恐惧:"你……你怎么来了。"
  樊林穿着跟刚刚那些侍卫一样的盔甲,这些都是皇家侍卫们的衣物,青年回握他的手:"我本来在宫外等你,忽然看到宫门关闭,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偷偷跟了进来,他们不知道计划了什么,冲到中书省见人就杀,我知道你会在那。"
  谢启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是宫变了?"
  青年将下巴抵在谢启肩头,深呼一口气:"估计是了,总之跟太子脱不了关系。"
  "你没事就是万幸。"
  "死了……那死了多少人?"谢启颤声问道。
  "不下百人,我去的时候……以为你也在那儿。"青年压抑住心口起伏,脸上有恐惧的颜色,声音几近悲怆:"我以为你在那儿。"
  谢启看着那双专注凝视他的眸瞳,拼命要紧牙关忍住哭泣的冲动。
  他们都还活着,没有分离,至少没有这样轻而易举的就被分离开来。
  暴乱超乎了想象,宫内早成了杀戮战场,甚至比战场还要糟糕――暴徒们都是宫中侍卫太监,熟悉宫中每条巷道,他们身穿着平日的宫中衣物,只是手臂上多缠了一道标志身份的白圈。
  各种惨叫声此起彼伏,哪里似乎都是断肢残骸,谢启不敢相信这种屠杀会是以庞大庄严扬名于世的庆宫里头进行的,庆宫中有巨大的人工湖,仿蓬莱仙岛而建,平日碧波如镜,盈盈生烟,如今无数残骸落入水中,引得白鹭惊飞,水上更是浮起一层幽诡骇人的血色。
  谢启手脚麻痹,几乎是一路被樊林扶着走的,他大半身都靠青年单手支撑,樊林右手持剑,全身警戒,满身煞气的开路前行。
  "你拉紧我,千万不要松手!"
  谢启手心早已湿濡,他见不远放的宫殿上火光四起,深吸一口气,道:"太子若是要逼宫,那就肯定会去找皇上,皇上刚刚应该是去了麟元殿,樊林,我们去那儿!"
  樊林应了声,看了谢启一眼:"好,那我们走另外一条路,我看太子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个样子――宫人们是太想走了!"
  只要再坚持一会事态就会变好,毕竟宫人们只是想逃离宫中自求生路,一旦开了宫门,该逃的逃,宫里就会平静下来,现在重中之重就是保护好皇帝,万万不能出一点差错,只要稳住了龙头方可保大局不乱!
  樊林武艺超群,论单打独斗绝不成问题,只是要分心护住身旁的人不免就有些□乏术。那麟元殿位于湖水中央的巨岛上,庞大威严,又因地势高,远看去犹如空中蓬莱,樊林一路杀去,两人总算是顺利进到殿内。
  那边一抹明黄色正被一群侍卫紧紧包围着,与数十名暴徒正陷入苦战,樊林见状,从地上捡起一把刀塞到谢启手上,将谢启拉到隐蔽的角落:"你在这儿等着,我过去。"
  谢启第一次握刀,手臂一沉,急道:"那我也去!"
  "不行!那儿人太多会误伤你的,你呆在这。"
  这个位置的确是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暴徒都集中在皇帝那儿,根本无暇看这边,谢启眼巴巴的看着青年消失在眼前,然后就是兵刃相交的声音,不知是谁的惨叫让战局更加激烈,谢启手腕发抖,他紧紧握着刀柄,直到那边搏斗声渐渐平息,他才按捺不住的轻手轻脚的移了过去。
  地上七零八散的倒着尸体,皇帝衣袍凌乱染血,被已经负伤的侍卫长护在身后,侍卫长拔剑与樊林对峙着,与前者的强弩之末不同,青年身上无伤,力气充沛,只是轻轻一个动作便强夺下侍卫长手里头的长剑。
  皇帝后退一步,捂住胸口,看着青年,嘴里不知是说了什么话。
  谢启心口一揪,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樊林就这样站在皇帝面前,面容肃穆,铁铸一样无法撼动――这一瞬间谢启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他父辈,甚至祖辈的残影,樊家男儿大多命丧沙场,历代英魂,数辈英雄,在这一瞬间似乎都凝固在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悲怆的眼里浮现的是真实的杀意,青年也动了动唇,似是在质问着皇帝什么。
  谢启丢下手头的刀,狂奔而去,大声阻止:"樊林!你不要这样!"
  皇帝朝谢启这里偏头看来,樊林也跟着侧头,眼里眸光一闪,持剑的手斜下了一点,青年的视线贪恋的注视着他,微微一笑,那是一个极为柔软的笑容。
  谢启从没这么强烈的感受到对方的确是爱着的,真的只有他而已。
  渐渐的,樊林眼里头煞气稍褪,似又变回了谢启所熟悉的那个青年。
  皇帝咳了几声,虚弱而简单的对青年说道:"替他想想。"
  这句话让青年痛苦的闭上眼,额间青筋尽出,难以名状的悲痛让谢启也跟着哽噎了,他明白青年日夜的煎熬,那种家亡于眼前的苦痛永世不得解脱。
  "我们……为大局着想,好不好。"谢启声音抖颤:"樊林……你把刀放下吧。"
  青年仰高了头,极力将眼眶的湿润逼走,像一个孤军作战将死的战士,灵魂都在尖锐的悲鸣,最后一咬牙,大步转头的向谢启走来,最后牵起了谢启的手。
  "他们要去密道,你跟着他们。"
  谢启自然不从,他绝不会独自先走:"我跟你一起!"
  青年握着他的手,微笑看着他,但谢启却觉得他此刻正在哭泣。
  "你在这儿也帮不到我啊,你跟着他们先走,这些人伤不了我的。"青年力气极大,但谢启蛮劲一起,硬是不肯移动半分,僵持不下的时候,殿外杂声忽如潮水一般涌来,情势更加危急,青年挣脱开谢启的手,声嘶力竭:"谢启!你听话,就听我一次好不好,以后我全听你的,都听你的,你跟他们走,跟他们走啊!"
  侍卫扯紧谢启手臂:"谢大人!快走吧!"
  更多的暴徒涌入殿外的高台,岛风虎啸,吹得人寒意遍体,谢启被认拉扯着后退,此时青年在殿外被人群逼到玉栏边上,玉栏高度有限,外侧离湖几近百丈高,谢启心提到嗓子眼,身后侍卫及时拉住他,疾呼:"谢大人,快走――那边快挡不住了!"
  高台上,樊林被这样死死围住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情急之下一跃而起,借栏杆之间狭窄的地方与暴徒拉高距离。
  谢启见青年像大鸟一般飞跃起来,险象环生,自己丝毫办法也没有,呼吸难继,生怕樊林会一个不小心失去平衡掉了下去,所幸青年轻功极好,一旦有了施展了空间,借力御敌,很快就将包围来的人击退下去。
  谢启满身冷汗,见青年无恙脱身,正吁口气,一颗心终于是勉强回到原处,樊林这时顺势看向殿内,却发现谢启仍然僵在那儿不肯走,神色一紧,准备旋身跳下,就在此时,空中不知何处飞来一支冷箭,速度极快,不偏不斜的就正中青年心口。
  谢启眼睁睁的看着青年避之不及的失了平衡,身子也在那只箭的冲击下向后倒去。
  "樊林!"谢启大喊,从侍卫手中挣脱出来,朝殿外狂奔而去。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青年坠落的速度开始加快,谢启扑到外栏的时候,青年已经消失在视线里了。
  谢启半个身子挂在栏外,朝着下面大声呼吼,百丈之下是一望无际的湖面,没有丝毫涟漪,岛风冷冽呼啸声不绝于耳,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吞灭其中,谢启僵着脖子,目光呆滞的转向了冷箭射出的方向――侍卫长气若悬丝的依站在柱边,眼底犹有狠意,手上的弓箭轻轻落在地面上。
  侍卫长看向谢启,面上终有些不忍之色,便用最后一口气力说道:"谢大人,对不住了,他敢对陛下起歹心……光凭这个,我就不能留住这个祸害他,再给他任何机会。"
  谢启看着那个倒地的人,那个人已经死了,彻底的成了一具尸体,他面无表情,眼泪从身体分离开来,不属于他一样倾泻而出,他再从那个地方向下探去,往下看的时候满目皆是岛间袅袅的白雾,终年不散,安宁如常,他心里头憋着一股死气,强迫自己站了起来,殿内冲出来的侍卫不顾三七二十一就将谢启按住,然后强制往殿内拉去。
  谢启意识飘渺,瞪着头顶晃动的蓝天,他也不敢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和青年在这短短的一天里,不停地分离相聚,相聚分离,然后最后永远的分离了。
  一个月后,庆军大营。
  一位便衣打扮的中年将军风风火火的闯进一间帐篷里,见篷中只有一位年幼小卒在整理床铺,又退回到门口张望一阵,大声问道:"谢启谢尚书呢,在哪儿呢!"
  小卒连忙迎上,谨慎道:"谢大人有事大早就出去了,大人您看要不找找侍郎李大人,谢大人估计要夜晚才回来呢。"
  中年将士翻了个白眼:"是皇上叫我来告诉谢启,今晚定要回大营来商讨大事,真是的,后天就是决定生死的时候了,他还是鬼影不见一个,要不是皇上护着他,老子早就――哎,不说了不说了,告诉谢启今晚再不来,军法处置!老子谁的脸面都不卖!"
  小卒被喷得满脸唾沫,低眉顺目,期期艾艾的应道:"是将军大人有大量。"
  一个月前的白露之变以太子的自刎落了帷幕,有惊无险之后情势反而慢慢走好,藩王们终于派兵前来汇合解了京城困局,叛军如今在人数上吃了亏,只是战术高明,不至于节节败退,但也渐渐显出力不从心之势。
  皇帝为了鼓舞士气前往最前线,大批文武官员也陪同前往,谢启却晚节不保,每日迟到早退,全身心的埋头于羊皮地图中,指挥着几十人帮他一同寻人。
  谢启自己呢,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那种人,无助解决不了问题,什么事都要靠自己,别人的想法别人的意见都不管他的事,他坚持青年会回来,一天不见尸骨他就可以多这样坚持一天,他也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信念,旁人说他是哪里坏了。
  谢启不想被这些无关痛痒,又随波逐流的想法影响到。
  总之没有人能挽救他的固执。
  后来有人还跑来问他,顺便劝他不要再这样下去,快点打起精神,不要让皇上失望……之类的话。
  "谢大人……原先不成亲,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吗?"
  从前竭力掩藏的,至死都不想被人知道的事现在看来其实也就是这样,仅仅就是这样而已,就算被人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是的。"谢启看向对方眼睛:"就是这个缘故。"
  他让熟水性的人下湖搜寻,没有任何的发现,没有是好事,谢启总能从很多地方看到希望,流向宫外的湖水并不湍急,这不是冬季,水也不刺骨,樊林从小就熟悉水性,而侍卫长最后都快死了,死人的力气又能有多大?
  谢启每天都睡不了几个时辰,因为一些事务还要处理,这样日夜颠倒的忙碌并不让他觉得倦乏,他觉得自己的付出总会有所收获,所以不能停,不能歇,就这样坚持的忙碌下去。
  庆军最后还是赢了,虽然赢得艰难,但还是一举攻破了敌方阵营。谢启跟在皇帝身边听着一封一封军报,心神恍惚,而皇帝沉思着走向用沙土堆积出来的地势图那儿,目光阴沉。
  "朕就不信逮不到他,传令下去,生擒秦敛的人,封爵,赏千金。"
  谢启能从皇帝的声音里听到某种咬牙切齿的痛恨,离那次和谈不过一个多月时间,秦敛很多话都犹言在耳,秦敛输了――按照他自己的说法,结果永远可以淡化过程,现在他输了,那么就像一个赌徒,不管之前拥有多少家财,如何风光,此役之后,还是一贫如洗,过去种种都只能作罢。
  明明是赢了,却没有丝毫喜悦的心情,所有人都在猜测秦敛究竟能藏去哪里――他们抓到除了始作俑者之外的所有的头目,没有人知道秦敛去了哪里,就连秦敛自己的属下也一头雾水,他们断言自己不久前还看见过对方。
  皇帝发誓挖地三尺都要将这个人找出来,谢启觉得秦敛是应该谢罪的,不管秦敛自己怎么认为,谢启都觉得他做错了,做错了,就应该付出代价。
  但心里还是有个声音,在乞求他不要被找到。
  谢启跟着皇帝去了秦敛之前所住的帐篷里,有一条很长的路通往那里,谢启走在队伍后面,野风吹过耳边,仿佛就像有人在呼唤他,谢启回头看去,并没有其他人在。
  这里与一个多月之前并无二致,案台上东西都摆得好好的,规整如常,就像主人恰好有事出门,而访客却不期而至一样。
  谢启的视线停在了案台边上那个挂着鸟笼的架子上,他记得上次这儿有只喜欢搔首弄姿,霸道娇贵的翠鸟。
  现在笼中空无一物。
  谢启知道是秦敛是走了,就像那只鸟一样,就此消失,不会再回来了。
  所有人都走了,被留下独自一人的谢启在消化完这个事实后,弯腰将鸟笼里那扇小小的门轻轻放了下来。
  十日后,谢启请辞,从此之后,京城再无谢之承。
  他独自出发,沿着那条河流一路往东,如果从京师出发走水路不需要很多天就能回家,谢启也不晓得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只是觉得前方有种力量在指引他,就像受到神佛召唤的信徒,没有目的,怀揣一点希望就足矣,他在河流下游很多地方都逗留过,而京城也没有传来过任何消息――他怕樊林会去那儿找他。
  兜兜转转间过了有大半年,或许更长的日子――谢启也没有特意去数日子,他回到了家乡的地界边上,在一家野店里准备住一宿,明天再翻山回乡,夜风从窗户里头往里一直漏进来,但谢启躺在床上很快睡着,半夜的时候风停了,他倒忽的睁眼,手探向空无一物的旁侧。
  在万籁无声间,谢启彻底清醒了,在黑暗中胸口开始闷痛起来,他知道这儿就离家不远了,于是他无法再等待下去,潦草收拾了行李――他随身携带的东西本来就不多。
  这儿的山并不算高,只是密,一路细枝横道,树根如网,那些盘结在一起的树根无比苍老嶙峋,白日不显恶态,就在这种万籁沉寂到底的夜晚里开始狞恶起来,随着山风张牙舞爪,筋骨尽露,林间偶尔会有唧唧虫鸣,带着某种律动感,一时沉寂无声,一时又像约定好一般噪声鼓动起来,大网一样盖顶而来,谢启提着灯笼慢慢往东走,并不感觉恐惧,他经历过死亡,就知道这些活着的东西其实并不可怕。
  谢启被什么硬实的东西绊了一下,踉跄向前扑去,他吃痛叫了声,很快又捡起灯笼又爬了起来,他回头一照,发现那是一块磨得很平的石块,他再把灯笼提高了点,看见一座七尺长的隆起的小土坟,原来绊住他的不是冒出的树根,而是倒地的墓碑。
  碑上有几行字,红漆已掉,只能借着笼中微光看个大概。
  谢启倾前了身体,中邪了一样用手拨开了碑上的泥土。
  庆熙十一年六月生
  庆和十四年八月殁
  他呆呆的跪在地上,不是被吓到,而是脑间一片空白,而这几行字雷鸣闪电一样劈亮了他的身体,轰轰作响,然后整个筋络一瞬间扭曲在一起。
  死亡――这才是真的死亡,两行,十六个字。
  谢启脑子里有根一直绷着的弦啪的一声断裂开来,如悬臂上的石块终于轰然倒塌,他开始徒然无益的哭泣,嚎啕大哭,他也不理解自己为何这个时候才有力气宣泄出不甘,怨愤,茫然,无助,就连青年离开的那天他都没有这样失态过,无法理解,他匍匐在地上,像呕出剩下的生命一样嘶吼起来。
  在没有力气再继续下去后,因为疲于挣扎,他就靠在墓边上,在一片野草杂林间,谢启看到那点零星的红色小果实就落在矮丛上,小巧而鲜嫩,明艳而闪烁。
  这是他家乡极为常见的一种树,可以长到一丈多高,叶子像小小重叠的羽毛,初夏会看出白色的小花,每年重阳节时爬山登高,他总会将其配戴在身避邪消灾。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谢启低声念了出声,讷讷的用衣袖抹干了眼泪,从泥地里爬起踮起脚从茱萸树上摘下一节枝叶,轻轻放到那块墓碑旁。
  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落日时分,日轮横陈在远方,愈沉愈深,灰烬一样的暗红色笼罩了整个小镇,青石板路上明暗相交,一半是光一般是影,街上人行稀少,店铺都已打烊,只剩下屋檐底那些小小的竹凳,远方传来隐悠清绵的风铃声,眼前的路茫茫无边,与历史等长,又似梦的延长,屋檐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他踩着这些一步一步向前,就像十多年前自己逃离这里一样,他又回来了。
  沿着镇上那条最宽的青石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他谢家。
  谢启十岁的时候数过,从街头一步一步走回家,要两千一百步。
  在日轮西沉而去,霞光映满半个天空的时候,谢启终于停伫在了路的尽头。
  谢府大门就在眼前,他看着那儿,脸颊渐湿。
  石阶上坐着的人慢慢站了起来,静静的看向他,夕阳染红了青年的脸侧,正如他们初初相识时一般。
  "我履约来了,可是你怎么那么迟才回家呢?"
  "谢启?"
  "谢启……"
  从不敢绝望,但也不敢奢望,他不敢相信命运会这般厚待于他。
  "我……我回来了。"
  END
  谢老爹的一封家书
  儿啊,近来安否?
  爹听人说京城已经没什么大事了,爹这就放心了,既然京城没什么事,那你是不是这应该回家来看看,安慰一下受惊的老父呢?
  爹最近每晚噩梦,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儿啊,你怎么忍心爹一个人在家里头无依无靠啊,爹知道京城花花世界,是比咱们这个小地方好,但是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优点,儿的心思爹知道,儿不必害羞,爹最近给你物色张罗了不少青年才俊,燕瘦环肥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总之只有儿想不到,没有爹找不到的!
  儿是不是很心动呢,儿莫要着急,爹眼光好,你尽管放一百个心,有爹啊这些事根本不算事。
  喏,爹真的不是在催你回家,真的不是。
  对了,爹觉得还是跟你知会一声的好,最近家里头来个年轻人说是来找你的,爹那么菩萨心肠,见他腿脚不灵便凄凄惨惨的,就收留他了,岂知――
  爹这是引狼入室,悔不当初,真是悔不当初啊!
  爹是怎么也不会答应这门事的,儿啊,你一个好好的读书人,何必找如此高大威猛的人来煞风景呢,以后若比拼起来,儿的身高从各方面来讲都可是吃了大亏呀,真是的要想过我谢家门,还要长这般高大,真是一点点道德都不讲,太让人愤怒了。
  总之不减五寸就别打我儿主意!
  想进我谢家门,那就要吃得苦中苦受得气中气,爹可不是刻薄,儿千万不要以为爹是在故意刁难他,爹这都是在帮儿好好把关呢,儿还小,不知道过日子啊,不是这样简单的,平日小打小闹一下就算了,万一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了呢。
  爹看他拳头都有砂锅那么大,爹很是忧伤啊。
  爹呢也是讲道理的人,爹觉得他也是个好出生的孩子,只是爹审问……不,询问他家世的时候他总是吞吞吐吐,有什么不能说的呢?难道还能是朝廷钦犯不成?
  对了,他怎么知道你脖子后有颗痣?
  咳,隔壁的王家儿还记得吗,他家的小少爷前年成亲了,他家是指腹为婚的,本来呢那个姑娘小的时候爹也见过,那个时候还是软软绵绵的小丫头,谁知成亲那天一掀开轿帘,哗,这般的孔武有力,膀大腰圆,用李逵降世董卓重生都一点也不夸张。
  可怜王小少爷现在日日要吃人参压惊,爹时常在街上碰到他们,着实是天下一大惨剧。
  哎,爹不是不讲理的老顽固派,也不是吓唬我儿,只是希望儿引以为鉴,万万不可一时冲动就铸下大错。
  这些天那个年轻人伤也好些了(爹给他用的药都是最好的,由此可见爹真的不是针对他)他托人带去京城的消息儿收到了吗?最近各地都很乱,爹是怕你收不到消息,要是收到了就回一声,爹看他也挺不容易,怪可怜的……总之不减五寸再可怜也没用!
  以后爹不在了,他真的能像爹一样照顾爱护你吗?
  不要嫌爹唠叨,儿在京城,始终是无依无靠,晚上不要太过辛劳,今日天气反复无常,不知道京城如何,切记不要贪凉,多添件衣服总是没错的。
  儿啊,春天都要来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