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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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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世界一花开》作者:款款/钢金属的教皇

《三千世界一花开》
作者:款款(钢金属的教皇)

一花一天堂 一草一世界
一树一菩提 一土一如来
一方一净土 一笑一尘缘
一念一清净 心是莲花开

1
巨大的华氤如盖的槐树林子掩映着院墙。深夜的苍穹里挂着一轮银盘似的的圆月。城市近郊的洛明山上星星点点的坐落着众多别墅毫宅。在洛明山山顶,有着一座充满了江南亭台楼阁风格的大宅子,在黑夜里显示着一种静憩、神秘的景象。
但是,在这表面宁静、悠闲的景象背后,庭院中的主屋里却弥漫着透着一种异样的窒息味道。王柏西站在侧屋佣人房的门口,不敢走过去观看。因为王宅家人反复叮嘱过说:"今天,王家大宅里请了位贵客。你千万不要随便走过去观看。"
津宁王家是本国著名的富豪。是从战后延续至今的名流世家。王家家族涉及着地产、实业等众多买卖生意,由此家资殷实。单是长岛城这座价值六亿元的仿苏杭风格的山顶豪宅就算是本城的第一毫宅了。
王家族长王恭良的资产、企业、妻妾子女都众多。坊间曾有个笑话说,如果把王家的发家历史、家族斗争、妻妾情仇,以及各种江湖恩怨都拍出电视剧来,他的故事可要比剧集精彩的多了。
不过再有钱的人,也挡不住生老病死。王恭良年近九十高龄,虽然平时很注重保养。但是人老体衰乃是生命循环。他两年前因为患了癌症并到了晚期,经过了多方治疗也无济于事,目前已到了临危之际。他搬回了老宅,由专人医师团护理,依靠着各种营养液和精密医疗器械维持着生命。
王氏各房的亲戚子女围绕着王恭良身旁。大家都知道,王恭良平时身体很好,一旦患上重病反而很凶险。这时候适逢本国经济低迷,政府换届频繁。王恭良出众的经营手段和人脉都还没有传给长子。在这个内忧外患的时候,家族掌舵人一死,王家的气势和声望都要大大减退了,说不定津宁王家会就此败落、垮掉。
而且这次王老爷子如果没有交代后事就撒手归西了,那时候说不定津宁王家的企业也会受到影响和打击,家族之内的各种势力也会相互倾扎,展开一场财产、亲情大残杀吧。
王恭良最后一句话交待的是他家五十年的忠仆陈亚贵:"我不想死啊。再给我一年时间,等我就把家里和公司一切都安排好了,我愿意走!亚贵,想办法再给我一年!"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突然全身瘫痪失语,进入了倪留之际。人紧紧抓住陈亚贵的手,直到亚贵不住说:"我知道了。一定要请殊州的慕先生过来救救老爷。"王家众人听了这话都觉得老爷是不是意识模糊和衰弱了,而出现了幻听幻觉。
人都不想死,但是癌症末期这种病是神仙都没有法子抢救过来的。
王恭良就此瘫痪病危了。在此期间,所有王氏亲戚和朋友都从各地赶到了长岛城。津宁王家的大管事陈亚贵却在王恭良昏迷的第二天就匆匆北上去了内地。然后一整月都没有音讯了。
王家大公子王谦喻忙着大宅内外和公司的琐事。他请了世上最著名的医学专家组成了医师团,每日用高昂的费用、最先进的精密治疗设备和营养液维持着人体的呼吸。至于能否出现奇迹,王恭良的病有多少机会转危为安,每个人心里都各自有谱。
王柏西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孩子,每天陪着王家的长孙王往程和陈椿在大宅子里闲逛和玩耍。几个十余岁的少年并不知道大家族的大事,也插不上手。只看到家里面多了很多亲戚和外人,一向清净的王氏大宅变得热闹喧哗了起来。
月中,陈亚贵风尘仆仆的从内地回到了长岛城。他还带回来了一行人。
当天晚上,王往程就拉着王柏西往王家小南园的秋楼处去看热闹。王柏西担心的说:"三爷爷的病房在那里呢。大人们也都在那里,我们去一定会被骂的。"
王往程胆大好事,说:"你不过来看我就自己去了。听说陈总管请来了全国最厉害的高人。说是要开坛做法,把爷爷的魂勾回来。我妈说老爷子想长生不老想得疯了,说不定会把爷爷变成僵尸的。"
小孩子都憋不住好奇的,尤其是关系到了什么鬼怪、僵尸、高人。在长岛城,民间信仰很多,许多的和尚、道士都经常在市面和道场里传道授法。陈椿是陈亚贵的远方亲戚,是个年轻学生,人也20多岁了,老成点。他平时里跟柏西和王往程厮混在一块。也从来没有见过活生生的借尸还魂的把戏。
几个人按捺不住好奇心,一起溜进了小南园大厅。
王宅小南园,原来是个三层的复式楼房。装修摆设都是北方老式的传统紫檀木雕花古董家具。门窗梁柱上雕有色泽亮丽、纹理优美的玉、石、牙、角镶嵌而成的花卉、龙凤、麒麟纹饰。和梁壁上的云雨龙、花月鸟图案等遥遥相对。墙上挂着古画、古董柜中放置着陶瓷、珐琅等珍玩,方几上摆玉石制的盆花。
复式楼房的大客厅里面用玻璃隔开了几间小的抢救室和护理室。王恭良就躺在玻璃病房里面,接受着全天候的监护。监护室里面外国医生和护士们正在忙碌着。
夜深如水,乌云蔽月,巍峨青山和楼宇都垄上了一层银沙,显得阴翳而宁寂。陈椿,王柏西和王往程溜进了秋园大厅,他们在大厅里一侧的古董隔断后躲藏好,就看见陈亚贵和王谦喻带着十多个人走了进来。人们围着王恭良的病房,鸦雀无声。
柏西心里有点不安,这种偷看的事是要被大人责骂的。不过王往程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少爷,他带头惹事也不会被责怪吧。柏西偷偷往他身后躲藏了些。
陈亚贵跪在病床前,对着睁着眼睛全身瘫痪的王恭良说道:"老爷,我把殊州的慕先生的人请来了。还有登封的陈宣武道长,郑氏太极门的郑蕴先生,请您放心吧,即使天塌了也有他们三位给您顶着呢。"
王恭良眼睛瞪着,嘴里呜呜出声,但是全身无法动弹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郑蕴是个中年消瘦的男子,面色玉白眼珠灵动,样子干练、机敏。他穿着青纺绸的唐装衫褂,微笑着说:"小贵。天是不会塌的,王大善人也是会得善终的。我们南下就是特意想跟王兄进言,也不枉了我们多年的交情。人过九十耄耋年,生死乃是命中注定的事,王大善人不必与天争议了。"他说话圆滑,老道,颇符合练"太极"的门路出身。
他身旁有一个年老的道士,约有六十余岁。圆脸铃目面带慈善,须发都灰白了,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蓝布道袍。他诚恳地说:"郑兄说的对。不老不死乃是一句虚话,即使老道本是道家。但是也得说,得道成仙乃是一种修行过程,重在心里有道,而不是真的就能变成长生的神仙了。王先生一生有大富贵,早就享够了人世间的极乐荣华了。万事不可强求,王善人不要看不透生死之劫,坠入了魔道。"
王恭良脖子上青筋爆出,怒瞪着天花板。王谦喻不耐烦的说:"两位高人,不要取笑我们王家了。我父亲花五千万元请你们来,是想多借一些时间的。可不是听你们这些风凉话的。"
陈亚贵忙制止了王谦喻,说:"请三位大师不必介意,王公子年轻,说话多有得罪。"
王柏西仔细的看着屋子里的几个人,心觉这些人穿衣打扮说的话,像看台上的唱戏的。他都听不明白。本城里的老派人多半相信什么风水师、半仙之类的神通本领,现代年轻人却是不太信这种迷信卦术了。他突然又想到,刚才明明说是三个人,怎么说话的陌生声音只有两个,还有一个叫做慕先生的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他忍不住从古董柜上的一只莲花缠枝纹灯笼瓶后面探出头来,眺望着室内的景象。室内灯气氤晃,窗外疾风扑林,灰头发道士和郑蕴的后面走上前了一个人。王柏西和王往程一瞬间就睁大了眼睛。
被称为慕先生的人竟然不是个老头,而是个很年轻的男子。看样子比陈椿也大不了两、三岁。那男子穿着一件灰白色风衣,这时候他把灰色风衣脱下来,旁边一个个子高挑的中年汉子立刻伸手接了过去。
王往程和王柏西两个人注意力立刻分散了。往程看向了一旁,而柏西目不转睛的看着当中的那人。男子穿着一件无袖的青白色对襟唐式长袍,领口盘得丝菊盘花扣没系住,直敞到胸口。腰里束着巾带,悬玉佩。长袍衣襟垂到了脚面,是个穿着旧式长袍的年轻男子。现在还有人穿这么古旧吗?柏西心里想,这城里人除非是遇到节庆红白喜事,平时里是不会穿长衫的。嗜穿长衫的人,要么是城里的老派人,要么就是特别时髦的年轻人。但是,那个人看样子从哪方面都不像是这两种人。
他面色雪白彷佛终年不见阳光。漆黑的黛眉长长的斜挑着入鬓角,眉细且挑,这种眉相有些阴煞之气,但是他眉中藏彩,乌瞳含锋。明眸善睐,靥辅承权。一双黑瞳凉凉润润的敛了光华,不透出一点波粼来。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整个人眉宇间有一股子端凝沉稳之气,竟如那深潭静水,潋滟袭人。
这个人很奇特的是他长了一头长长的黑绢锦缎般的乌发,如瀑飞流、如缎光滑,绵软亮泽的如三尺锦缎。在肩后用青带子系住了,过了腰身。微风吹过,绸丝般的长发泛动着墨绿的光辉,厚厚的刘海拂动遮住了眉目,令人一瞬间看不清他的表情。"这个人的头发好长,得留多少年啊?"王柏西看着他的头发,心里胡思乱想起来了。
他的五官单看极赏心悦目,合在一起却不算出众。这人明明不是个很英俊的人,但是令人看了他之后,直觉得周围的屋、器都黯然失色,硬生生地压倒了满屋的人去了。
他静静的站在一群人后面,全身都散发出了一种沉朴的古味。就像是在黑黢黢的古墓壁画上走下来的人,充满了清拔的晋魏风雅。
王往程一瞬间却张大了眼睛。他看到穿着长袍的男人跟随了个小孩子,正笑吟吟的瞧着他的方向。那孩子非常俊美。他的头发是金灿灿的颜色,碧蓝色的眼珠印得金色的眼睫都成了一片碧色,面目轮廓极深邃,肤色如雪透亮,貌如西方的美少年。他年幼稚嫩,但是面容绮艳,是个美仑美奂,耀目得像花一样的美少年。
王往程出身良好家境富裕,也是个俊俏潇洒的翩翩少年,一向自视甚高。但是现在看了这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为他的容光艳色所迫,竟然生出了一丝自惭形惭。"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漂亮的男人。"
这两人就是殊州慕家的后人。两个人差距很大,却是相得益彰。一个就像是中国传统的水墨,而他则是一抹桃红;男子仿若原味的隽逸青花瓷,少年就是珐琅粉彩的器皿。带着一种穷奢极欲的繁复和妖艳,却远远不及他的魏晋原色。
陈椿突然搭着他们肩头,小声说:"你们觉得这些人里面哪个最厉害啊?"
王往程看着那个男孩子说:"我妈说这个孩子就是'殊州王'慕家的继承人,等他长大了,慕容家的家产和本事都是他的。他美得好奇特啊。"
柏西一言没有发,紧紧盯住那个黑色长发青色长衫的男子,说:"陈椿哥,我就觉得这个人很特别,这屋子里的其他人都没有他特别。"他年纪还小,说不出"气质"二字。陈椿点点头心里想,没想到柏西这孩子看人的眼光倒是极高。
这个年轻男子周身都有着一种恢宏不凡的"定、虑、慧"之气。人安祥,不徐不躁。假如没有二十年以上的读书破万卷的涵养和深厚稳健的底气,是达不到这种浑然天成的沉稳劲儿的。
王往程只是个如假包换的小毛孩子,只看见了花儿美,还不知道瓷器贵。
长袍男子的步伐迈上前去,拱手抱拳为礼,他清亮的说道:"王公子你好。我是安如意。家师慕容先生数年前就已驾鹤西去,因此不能在履行王老先生和先师多年前的约定,真是失礼了。"
——安如意,这个名字真乃是浑然天生,好绝妙。
屋子里面立刻嘈杂了起来。
王恭良重病临危,全身软瘫都不能动弹了,但是心智和耳目都清亮亮的。他一听到慕容已经去世,本来支撑他一口活命的热气顿时气馁,一口气就接续上不来了,背了气过去。众人惊惶的叫着医生进来抢救着王老先生。
一番混乱过后,王谦喻叹了口气,说:"慕先生已不在,那么家父一心盼望着能有解命良机的机会也没有了。抱歉了,请你们走吧,来往的一切费用由我王家支付。"
来的十余个人都不约而同的露出了不悦之色。这王家把他们挥之即来挥之即去,当他们是讨饭的吗?好不会说话办事。屋子里气氛骤变。陈亚贵立刻摇头说:"谦喻少爷,这不成。老爷既说了他的病重丧事等事宜都要由慕容先生来善后。那么即使慕容先生西去了,就要请慕容先生的徒弟安先生,代师为之鉴了先头的约定。"王谦喻顿时大为窘迫。
那安如意也不搭话,只是用眼睛远远的眺望了一下王恭良,然后看了一眼郑蕴。郑蕴微微一笑,立刻走上前为王谦喻说起了话,道:"小贵你也不必太着急。既然王公子认为不成也无不可。先头慕容先生欠下了王家承诺,安兄愿意奉上两百万元来补偿。不必要做一些违了常伦的事还伤了王老爷子的身体,中国人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是不能随意触动的啊。更况且这世界哪有什么借尸还魂术,都是些哄俗人的把戏。这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就是啊,贵叔你太着急了。王家用还魂的法术救活死人回来。传回去不就成了妖怪了吗?恐怕也会影响了王家的声誉吧。"王谦喻和众多亲朋好友们劝说着陈亚贵。
"不成,不成,"陈亚贵突然跪在地上大哭起来。"如果不按照老爷吩咐的去做。我就宁愿死在大少爷的面前!"屋子里的一众人都皱起眉头。这混人一副愚忠的模样,倒真的不好劝说了。亚贵是王家四代的老管家。在这种老式家族里,说话做事比起年轻的主子还有分量和位置。王谦喻见贵叔以死抗争,还真的不敢再提出异议惹毛了这个四朝元老。
看来用钱是解决不了事情了,那么只有履约一途。
安如意看似明白了当场众人的架势和份量。他不再说话,就直接走到了王恭良的面前。上下的打量了一下王恭良。他伸出一只细长雪白的手,伸手就扶起了头。
王恭良圆睁着双眼,看着他。安如意脸色沉静无什么表情。伸手顺着王恭良头顶的百会穴按了下来。头面是人体至关重要的部位。《灵枢•邪气藏府病形》曾指:"十二经脉,三百六十五络,其血气皆上于面而走空窍"。古人常说:"头为诸阳之会,百脉之宗",其中的经络与头面、官窍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都以正经为主,由经别、奇经、别络、经筋等连接。所以,头面官窍是全身经气汇聚处,和与脏腑联系密切的外华器官。因此望病人多重视望其面色、视精明以及注意其头面腧穴来做为治病之基础。
安如意一眼望去,便觉王恭良目晦暗,表情木滞,回应迟钝,声出无气。他五指卡助其下颌,唯一使劲,人的舌头便伸展了开来。舌相可观不同的脏腑,质肥厚而舌苔顶端青黑。
安如意修长的五指顺着十二经脉便按了下来。经络与相应脏腑络属紧密相连。包括手三阴经、手三阳经、足三阳经、足三阴经,也称为"正经"。直直搭住右手脉门。也称为寸口。寸口为手太阴肺经之脉,因五脏六腑的脉都会合于此脉,所以从这里可以了解到全身脏腑经脉气血的情况。
王恭良身不能动,但是眼珠跟着安如意的手指走动。他身上带着一种久病沉恶的病气,自口鼻肌体里喷出来,即使是满室檀香和精心护理也掩饰不住身体内部焕发出来的一种脏器腐烂的腥臭。安如意纤细的两根手指提住王恭良的上半身衣扣,顿时王恭良在病床上坐了起来。
这一下子,室内的人脸色始才变色。王恭良骨架大,身材魁梧,他的上半身约摸有百多斤,而他只用两根手指便将其提了起来。这份指力绝不是个常人。众人再看安如意的脸色都已经变了。
安如意看了半晌,将他身体发肤从头顶背后直直摸到了脚跟,全身都细细的按了一遍。半晌才放下了王恭良,把手缩了回来。他转身用桌子上的铁观音茶冲洗了手指,从口袋里取出了手帕擦了擦。表情未变,低声跟郑蕴交谈了几句话。
郑蕴回头向着王谦喻和陈亚贵,轻声道:"王老爷子恶疾入了肺腑,内脏腐烂溃烂,是中医乃至西医换脏器都治愈不了的。不过……"陈亚贵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不过什么?"
郑蕴说:"不过,如果老爷子没安排好自己的后事,安兄能想法子跟老天爷要回点时辰。此事虽难,却也不是不能办成的。"
陈亚贵大喜:"慕容先生是世外高人。只要你们能'吊命'多给老爷子一段时间,我们就是死也瞑目了。不知道能延长多长时辰?"
郑蕴说道:"不好意思。五个月五千万元,另加一条人命。"
王谦喻大吃一惊,说:"不是说,五千万元至少让我爹多活一年吗?"
郑蕴微笑了,他说道:"王公子,你是读过书的学问人,你真的以为世上有神仙可以让死人多活一年吗?错了,医生可以换心换脏,再用药物设备保持着人的身体机能,维持他像没有知觉的活下去。安兄却可以让他醒转过来,说话,动脑,处理事情,多延长其五个月的性命。但是五个月以后,王老先生的身体各项器官却要衰竭腐烂而死,不落全尸的。这世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神丹妙药。这种'吊命'法跟扑卦请神、放盅养小鬼、还有借尸还魂那些装神弄鬼之术可不一样。还是看在了王老先生和慕容先生的昔日约定,才冒一回大不韪的。王公子可以考虑一下。"
王恭良躺在床上只能眨眨眼,发出了呜鸣,汗珠顺着他的脸庞落在了脖颈和床缛。陈亚贵咬牙道:"那我们就选再长五个月这种方法,既使没有全尸也没关系!"
王谦喻木愣住了,额上的汗水一滴滴的滴到了地上。他突然撕声道:"那,那另加一条人命是怎么回事?"
安如意淡淡的开口说话:"一饮一啄,一生一死本来是天注定。现在却要人为的来延长,可能会遭天谴的。他在我手里多活了五个月,就必须要用王家子孙的五年来换这时间。这就是要我出手的规矩。是什么人,我来定。另外拣日不如撞日,就从今夜开始。"
他静静的看了一圈周围的人。似墨似漆的眼珠无声息的从众人脸上看过去,冷月涔涔静夜沉沉的,仿佛已是成竹在胸,进退自如。他淡然一笑道:"生死由命。既然要出手抢命,还怕阎王爷怪罪吗?"
——每逢大事有静气。安如意压倒全场人和物的就是这一种静气。常言道"知止而后定,定后而能静,静后才能虑,虑后终能得。"静,使这个人达到了四禅八定的境界。
柏西头脑有些模糊了。这年月真的有高人能把要死的人治活吗?他从心里是不相信的,但是。这个人说的话做的事,竟然让他不由得心随之向往,为之心驰。这个春季他刚满了15岁,第一次跟这个人相识,黑夜的长岛城洛明山顶,他望着这个人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在人间还是在仙境中了。

2
洛明山顶云深月静,乌云镶上了一层银色的牙边。慕容一门的族人便接手了王恭良的打理事宜。安如意提出了三个条件,1是不得观看,不得提问。2是小南园后楼统归安如意使用。3万事都按照安如意的吩咐行事。如若违背,以命抵偿。
王谦喻等人自然不愿意,但是如今的形势也不是他们能说出来个"不"字的。于是将王恭良昏迷不醒的身体交由安如意等人处置。
一行人清理了王宅小南园以后,便将园门紧闭。陈椿拉着王柏西和王往程两个孩子退出了楼房。突然,王往程挣脱了陈椿的手,跑进了小南园楼后的假石山园林里。陈椿吓得紧紧追在后面,说:"小祖宗,你别再找事了,这可不是装傻说声不知道就能糊弄的事。求求你消停点吧。"
王往程起了天大的好奇心,打定主意一定要看这回热闹,他一溜烟的钻进了林子里面。南园槐树林是山顶私人园林,一侧连着山体悬崖,林子非常茂盛广阔。陈椿紧追着他跑得没人影了,却把王柏西一个人丢下了。柏西站在午夜的空旷庭院里,左右一张望,众多的家人医生一会功夫都走得人迹皆无了。他站在树林里面一时间懵了。
安如意的随从们将王恭良的身体从楼房里抬到了林子中。小南园槐树林子里有着一条活水小溪,顺园淌过。外面,王家众家人按照吩咐在活水畔搭建了一个松柏凉亭。亭四面临风,亭顶用一根根木料十字横搭着,亭子里置有木架。这时,外面空地上点燃了几堆枯木枝,火堆里发出了异香。香气极辛辣,刺人的口鼻。王柏西惊慌的退到了槐树树林里,蹲在了树丛野花丛后面,心里像揣了兔子一样蓬蓬直跳。
几个仆人抬着王恭良到了溪水处松亭旁边。此时是春夜,寒水料峭,众人用活水清洗他身体,只洗得肌体发青为止。然后退其衣服,用白布裹身,安放在亭下木架上。王恭良昏迷不醒,任人摆布。
松亭外面溪边,郑蕴借着圆月光芒摆下了一台棋局,自博自奕。一旁的徽州陈宣武道长则拈香入定,口中念着宣华经,为王恭良祷告上清。一人是静坐对月,一人是虚心坦怀。远远的眺望着安如意等人行事。
月明如水,风送松涛一阵阵沁人心睥。安如意脱下长衫,换了件白麻布的短坎肩。他光着脚站在了松亭的溪水里,围着活死人王恭良沉吟了半晌。旁边有个椭圆长脸细目的中年汉子慕二送过来了一个锦盒。打开盒子,里面放置着数十只长短不一的银针。长的有一尺许,最短的也有手掌大。在月色下隐隐泛着幽光。柏西想,原来这个人还是要行针灸之术啊。
安如意果然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拈过银针,两指按住针端,轻轻巧巧的一翻腕,就从王恭良的头顶运会穴一针直插入头骨发端。他手法极快,瞬息间就运针如风,将数十只银针顺着倍和、安定、璇首一路的少言脉插入王恭良的躯干各关节和穴位。王恭良紧闭双目,全身僵直不动。慕二等人则用刷子将一种黑黑的粘稠漆状的液体,细心的涂抹在王恭良的全身各处。
昏黄的月光映照着松亭内外摇曳的火堆。柏西睁大眼睛看着安如意站在活水中。他身披着淡淡月华,脸若涂了银粉,唇乌青,眼瞳深黑如燧火,眉眼之间气色阴重如艳花。若不是他四周水声潺潺,树枝花影乱颤,黑发顺着风拂动还提醒着此人此刻是在人间。
那么,这个人就像那涅磐妙心的菩提神,高高地俯瞰着史犊千秋,夺去了凡夫俗子的心。王柏西心里恍惚着想,这个人是不是十殿的冥王来带我们进阴曹的啊?
安如意依次把银针插满了身体的正面。他伸手扣住人的脖颈锁骨处,提起来一带,轻描淡写的把人翻转了过来。木架是中空,有棱。王恭良面朝下头颅卡在了木棱之间。有数人立刻去搬来三个四尺高的铁炉,放在木架底下。取火点燃了桶中物,桶里燃烧起了一股黄腾腾的浓烟,蒸烤着架子上人的面目七窍,躯干和全身。
瞬时黄烟笼罩了王恭良全身,他身上涂满了黑漆的皮肤也烤得鲜血般的艳红。安如意插遍了躯干后背,最后在王恭良背部插上最长的银针。这针极长,看似直接插入了胸口脏器里。他轻抬指尖用手拈住银针,双手极快的互握伸拔了几下。柏西视力极好,遥遥盯住银针顶端,竟然看见针的顶端,微微一颤,冒出了一滴混浊的液体。
柏西猛得迷糊了又顿时醒悟过来,原来是银针为中空,腹有管洞,身体脓液和残脂于是能顺着银针由下而上,溢出了身体。他转眼就看见了王恭良身体上插入的五十多只银针顶端都溢出了液体,颜色由浊白转为鲜红又慢慢的变成了黑水。
松亭四面临风,夜寒露重,白露顺着头发上结霜。两个小时的时间须臾而过。王恭良全身横架在木架子上,各处针口都溢出了脓液,越出越多,越流越快,如不停顿的雨水一样淌下了身体,落入燃火铁桶里。嗤嗤连声,爆出了一连串的黑烟。而松亭外的溪水不断冲刷着地面。
王恭良面目朝下,被黄腾腾的异烟蒸熏。面目和全身肌肤涨得血红慢慢转为铁青又转为赤黑。柏西睁大眼睛看着王恭良的身上皮肤忽得浮起了一块,然后又塌陷了下去。这时候,黄腾腾的异香烧得旺盛,凝聚成了一团不散的黄雾团,浮在凉亭半空。远远的顺风闻去,直觉得酸臭渗人。慕家的几个随从和仆人都急忙退出了松柏亭子。王柏西不知不觉就觉得头脑一阵阵晕沉。突然,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柏西吃惊的回头看看,是陈椿。他拍拍他的肩膀,附在他耳边小声的说:"烟里面有古怪,我们赶快走。"
王恭良全身都被一种黑胶状的药物覆盖,药物已经渗透到了肌理下面。这时候皮肤下就像有了活物,竟然像水银一样一条条的在皮肤下游窜流动,起起伏伏,形势很骇人。柏西忍不住小声问道:"三爷爷真的要变成僵尸了吗?"陈椿捂住他的嘴,苦笑着摇摇头。
郑蕴远远的笑道:"安兄,很辛苦吗?陈道兄,你把你的宝贝新曲拿出来吹奏给安兄听听,也好给王老爷子解解乏。"
陈宣武性子柔和实诚,立刻点头。他从道袍里面拿出了一只红丝玛瑙的袖笛。放置唇边,调了音,泯唇送气。一股明脆清亮的笛声,鸣响着袅袅悠悠得上了云霄,给静寂的春夜添上几分难于言预的洞深幽邃。
安如意站在木架旁,长长的黑发被黄烟火焰熏得汗珠顺着发稍噼啪而落,贴在他的手臂上成了一缕缕鸦翅。他面孔雪般得晶润,黑漆漆的眼珠瞧着全身震颤的王恭良,笑了笑说:"世上哪有鱼和熊掌兼得的美事?有了富贵、权势、还要长生不死。你都这般贪心,可教别人怎么活?"
他坐在了木架子上,伸手把王恭良翻转过来。在王恭良的手臂躯体上推拿按压,促药物入体。皮肤下如水银般流动的物体越积越多,慢慢的流动不畅变得涩怠了。突然,人体腿弯处的一块黑肿块破裂了,一股黑水乌血顿时冲上喷溅了出来。笔直的溅到花架旁的一个随从身上。
安如意面色微变,人快如魅影,一闪身已跨到了松柏亭子外边。他左手隔了衣服握住随从的手臂,右手手里多了一柄指宽的银刀。"痴……"的一声轻响,就用刀将随从的肩膀处沾染上乌血的一片肌肤,硬生生地用刀割了下来。然后就将随从向前方溪水里一掷,那个人翻了过去跌入了活水的上端。
旁边几个人忙伸手抓按住随从,将他的肩部按在溪水里面清洗。
此时,陈宣武道士的一首笛子曲《往生德》吹得庄重古雅,如泣如诉,还未奏过曲牌第一小节。
安如意拿着银刀,回到了松亭里。他将王恭良全身的乌血块推拿至胸口,慢慢挤压成一个手掌大小凸起的硬块。然后,安如意俯身摘下腰里悬挂的玉佩。这块玉佩是翡翠两种玉石嵌合成,由两根金条榫铆连接成一个圆环形状,再在圆环左右分别装饰着虎、盘角羊、马等动物雕刻。安如意将环形玉佩按在肿块之上,慢慢挤压着乌血块进入到了玉环佩圈内。他的手掌雪白修长,不沾异色,推按捋顺着,把皮肤下一条条黑红色流动着的血线和肿块逼入了翡翠圈。不多一会,乌血及肿块聚成了一个黑红色的肉瘤球,缩进了玉佩的环内。他好似使出了极大的气力,整个松亭随着他的使力微晃,两旁的槐树花枝齐颤,王恭良全身的骨骼都在噼啪咯咯的作响。
偏偏郑蕴还扑哧笑了,说:"安兄,你竟然拿洗髓经给死人洗髓易筋,我郑蕴好羡慕啊好羡慕。真没白费你下了三十年的苦功啊。"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金发绝美少年瞅着树丛后,说:"收了人家的钱总得办事是不是?师父他一向很老诚,一诺千金,可不像有些人总是背地里耍滑头。"他突然向着灌木丛中展颜一笑。笑得嚣张、肆意、妖艳,比这三月天儿里的星光和夜花更灿烂,更美之至极。
树丛里顿时好像有人惊惶的翻倒了,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几个随从立刻蹑手蹑足的围拢过去。不多时就揪住一个人拉了出来。那个孩子英俊的面孔惊惶失措,正是王往程。陈椿和柏西都吃了一惊。郑蕴遥遥对他们摆了摆手。
安如意此刻取出了银刀,贴着玉佩下面的肉瘤球根部连根的平削了过去。刀凉似冰,薄如雪,一刀慢慢拉下,竟然使血瘤球凝固在刀背上,凝结不化。然后他抽刀运劲慢慢往内划,一缕黑血顺着刀槽往下滴,肿块球却始终不破不裂不粘连肉身。他垂头凝神贯注的持刀割去血瘤,漆黑的长发一丝丝粘到赤裸的臂膀上。点点滴滴晶亮的汗珠顺着发梢滴落到身下,就像是下了一场急骤春雨。
情势好像到了很惊险的地步,周围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刀稳,心静,神定,忘我。神气"相抱如一"。聚精会神地割取王恭良的恶疮,浑然忘记了袖外乾坤,山顶斜阳。
终于,安如意完好无损的将血球割下,他细腻的手指按住胸口创面,另一只手捻住黑血球的割锋处,快速的放进了架子下面四尺高的铁火桶内。
紧接着,慕二等人飞快的用厚铁盖盖住了铁桶。轰隆一声巨响响起,火桶里忽的爆发了一连串巨大的震动,震得铁桶来回摇动,几个人都按不住。铁桶翻倒在地,桶盖震开,半桶的黑血和肿肉滋滋烧着滚入了溪水,将一条溪水都染黑了。焦黑肉团爆开,腥气大盛,随从们急匆匆的后退避开。
真像是大白天做了一场惊悚的噩梦。场上的众人,包括陈椿、柏西、王往程都觉心里空荡荡冷飕飕的。难怪,这些人不让闲人观看,这种超出寻常的奇法在大白天也会骇死人的。
这最凶险的一势结束。郑蕴和随从们都聚到了松亭里面。安如意站起来,将王恭良全身各处的银针依次取下。然后,单手提起王恭良,平放入溪水中冲洗身上黑血。随从们将他身上伤口擦洗干净,重新架到木架上。他们扶他坐好,撬开他的牙关,将一斗黄色的粘稠药物灌入了他的口腔。众人都听到了液体进入到王恭良喉咙,滑入胸腔到了腹部,骨碌碌的来回转动响着,像雷鸣般,声响越来越噪。
安如意用布包裹住自己手掌,绕到了他背后,笑吟吟的说:"王老爷子,阎王开恩了,还不醒过来吗?——就让我帮你渡口气吧!"他的手掌握了一下,骨骼伸展。然后安如意微顿了一下,猛然一掌直冲,就打在了王恭良的后背心上。
王恭良赫然睁开了双眼,他的身体向前方扑去,张开了大口。喉咙里一股黄浊物直直喷出出来。这口气好长,只把胃肺肚子里面的恶浊脏东西全部都喷了出来。直吐到白色的汁水吐尽了,才嘶哑着嗓子大喊了出来:"啊啊——憋——死我了——"
王恭良竟然活过来了!
一瞬间,柏西如同醍醐灌顶,脑子里一片清亮,他脱口就叫了出来:"我知道了!他们不是用药治病,而是在用毒攻毒!!"
寂静的春夜渺无声息,这声叫喊声极大非常刺耳。人们脸色骤变,望向了这个方向。
安如意全身的重汗直到此刻才尽数释了出来,顺着他漆黑的长发侵湿了短衣衣襟,叮叮咚咚的落入了脚下的溪水中。他扬起了长眉,回转头静静的看着出声的方向,说:"谁在那边说话?是哪位观妙相的高人?出来会会吧。"
此时,短笛的悠扬乐曲声恰好止住了,一曲终了。而余音袅袅,绕着松柏亭久久不绝。

3
王恭良得回了一条命。
王柏西和陈椿却吓得差点丢了两条小命。两个人都不是处事安详的人,一瞬间缩在树丛里踌躇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这时候天色已近凌晨,东方升起了启明星。浅红的朝阳晨曦射过了槐树林。林子里满地溪水,槐树松庭折断倒塌,一片烟熏火燎的狼藉。
安如意命人把王恭良全身外伤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抬着回到了小南园的正房里面。王恭良刚才重病得治,一瞬间内力渡气,才赫然醒转喊叫出来。这会儿体力虚竭又晕了过去,需要调理补医才能醒转过来。但是人显然已渡过了生死大劫的关口。慕家众人早把请好的本城的名医,一个叫庞正的老中医叫进来了,由他给王恭良做善后的包伤处理。
庞正进来了,恭恭敬敬的给安如意磕头行大礼:"安大爷,多年不见,您可安好?庞正给您磕头请安了。"安如意全身水火烟熏还粘了乌血肿块等物,点了点头直接走进了内室。慕二上前扶起庞正。
安如意只是看了一眼树丛,后就不再理会偷看的人。先令人把王往程送到了陈亚贵处。然后,才走进了秋楼的内室。佣人打开了楼内接引的地泉温水的花蓬莲头,安如意站在水下闭目足足冲了两个小时温泉水,脸上才透出了一丝粉色。他在水中张口吐纳气息,把夜里吸入的毒烟尸瘴一口口的在体内循环周天,再一口口的吐出来。慢慢的他的脸色青黑色尽去,恢复了本色过来。
四个小时后,安如意沐浴完毕后出了内室。王家家人把准备好的衣物送了过来。安如意本来不准备穿,但是他一眼看过去,竟是汴绣针品的丝绸制成了烟紫灰色长袍。重磅真丝触手冰凉垂地,却轻如薄沙。长袍下摆刺绣着"洞庭凤望月"图,暗紫线一分十二股,正反两面袍角细密的缀满了"凤鸟月"图。金色月华覆着紫凤,粼粼灰金之色,贵而不华,美而不繁。这一袭衣单是手刺的汴绣就可价值十万以上。
穿在身上,领,袖,肩肘无一不合体。想必是安如意初到王家时,外罩风衣内穿长袍。王家便安排人按照他的习惯嗜好去做了衣服,送与他穿用。王家豪富,这点小钱也入不了安如意的法眼,但是一晚上彻夜赶工的心思,倒是一分心意。
安如意穿上了灰紫色长衫,走出了房间。大厅里的玻璃护理室已经在上午时撤掉。秋楼客厅里空荡荡的重新摆上了一整套明清的紫檀木古式桌椅。王家大总管陈亚贵站在客厅里恭候着,见到了他一语不发,恭恭敬敬的先敬上了一盏茶。
好。是普洱金瓜贡茶。
天下仅存两沱,分存于杭州农业茶叶研究所和故宫博物院。
难怪王恭良怕死,积极入世享受着人间极品的人怎抛弃得下十丈红尘?勘不破这红尘,就终会坠入心生魔障的魔道了吧。
既然是'茶,好茶,敬好茶。'那么就坐上座吧。
安如意押了一口茶,坐了檀木座椅正中间的最上座。陈亚贵转头扬声喊道:"叫那三个小兔崽子进来!快跟安先生磕头请罪!"
门开了,三个孩子走了进来。正是陈椿和王往程、王柏西三个人。三个人灰头土脸,身上还沾着泥土,低下头进来跪在了两排座椅外面的落地木窗下。王往程小声发牢骚说:"什么小兔崽子?哼哼,我是兔崽,我爹我爷是什么了?"柏西忙扯他手臂,让他闭嘴。
屋子里的众人,座椅中的几人仿佛都没有看到他们,各自叙话。这时候,王府家人搬上来了四只两尺见方的红木箱子,放置在堂上。陈亚贵亲自打开了其中一只箱子,里面满满叠叠的逐层放置着翡翠珠玉,在白日里宝珠放着光华,极为名贵。陈亚贵命人都打散了奖赏给了安如意、郑蕴三人带来的门人弟子们。众位随从都过来相谢。
陈亚贵说了两句闲话后,殷勤的问:"安先生,怎么没有看到高徒呢?"
安如意命人去叫。不多一会,只见那个碧眼的美少年走了进来。王往程本来跪在地上,一瞧见他走了进来,顿时脸上涨红,神色也变得扭捏起来。陈椿看他这样子,抬手忍不住敲他一记爆炒栗子。
绝美少年进屋后,跪在地上给王谦喻和陈亚贵磕头见礼。他碧瞳微阖,声音柔和深沉:"染重城给王公子和陈先生见礼了。"他的声音暗沉沉,不似年幼孩子的清亮童声。却极富穿透力和媚惑力,令人听了直觉得心如鼓鸣,都跟着他的声音浮沉跌宕了。陈亚贵仔细的看了他数眼,突然心中略跳想到了什么。他脸色顿时一整忙殷勤的扶起了他,连说不敢当。
王谦喻也忙站起来说:"染少爷是名门贵人。不敢当。"他指了指地上剩余的三只红木箱子,说:"这些小玩意都不成敬意,就给染少爷做个见面礼了。"
染重城瞧了一眼箱子里的瑰宝。说:"太贵重了,重城不能收。两位的心意足矣。"他年级幼小做事却有分寸。安如意望着他目光柔和,郑蕴知道他极宠爱这个徒弟,又瞧见王谦喻的脸色变得哭般难看,于是笑道:"既然是王公子的心意,重城就收下吧。"
染重城扫了一下三个箱子,远远的看了一眼王往程三人。低头在箱子里拿了一串珊瑚珠手珠。这串珊瑚珠上细细缠着玛瑙丝,很是名贵。他拿了珠链走回去跟安如意笑着说:"这串珠子跟师父的一件衣裳很配,回头师父戴上试试看。"
郑蕴心中暗笑,安如意气质绝高,容貌却平凡。由此引为平生憾事。他也因此极喜爱美人,美服,美物,美器。他很得意的就是自己的手掌修长白皙,有一双美手。染重城是他从小养大的,早就揣摸透了他的心头好,拿了副手链子回去给他,再眼波流转媚惑的一笑,真是阎王爷的魂也被勾走了。安如意还有什么不顺着他的心意的呢?
安如意果然说:"这样的话,重城就多谢谢王公子。"
陈亚贵心里舒了一口气,他收下了重礼,就买回了陈椿、柏西和王往程的三条小命。他回头怒骂道:"你们三个混账东西,安先生来了这么久,也不过来磕头赔罪。"
陈椿先过去磕头行大礼,头磕得结实实在。安如意是殊州慕家的掌门人,是入世的异人,在江湖上地位崇高。他受他三个头,让人赏了一块南阳玉给他做见面礼。陈椿机灵活道,嘴巴里说话也很照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众人都看的明白,他是个有着小聪明的人,这种人通常影响不了大局,也坏不了大事。
第二个过去磕头施礼的是王家的长孙王往程。他在一旁跪了半天腿脚早就麻了,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不稳当的跪在地上,嘴里说:"给安师父施礼了。"然后磕了两个头,抬起脸看看众人。他瞧着安如意神正俊朗,天庭浩浩。突然间想起了昨晚他唇乌紫,脸惨白,眼眉里一片黑煞煞的阴气,从王恭良身上抽髓剜血的地狱阎王模样。顿时吓得他心跳脚软,险些栽倒了。旁边的王柏西也跟着叩头施礼。
两人跪地听着安如意问话。安如意问他:"小少爷,叫什么名字?"
王往程说:"往程,去路的意思。"
安如意和郑蕴等人都是一愣。王家在国内也算是前十名之内的顶尖富豪了,怎么这长子嫡孙的大号叫的这般破落,不祥瑞。往程——枉行路,枉死城,妄费功夫,忘归途,惘迷途,去之路——这可不是增福添寿,锦上添花的意思啊。
陈亚贵小声说:"这是晚清的华龙凤老神仙取得。往程需要等到16岁避过大劫后,才能改名换运。"华龙凤是晚清著名的风水卦师。传说人活过了200多岁,通天地鬼神。乃是昔日鬼谷子一般的地仙、半神式的人物。
陈宣武奇怪的问:"是什么劫?"
陈亚贵说:"这个不知。老神仙不肯说。只是特意令人找人来替往程挡劫难。"
王往程跪了半天,脖子酸麻忍不住动动。染重城站在安如意后面,面色绮丽若桃李,两人眼光一对上,他神差鬼使的喃喃道:"要是桃花劫就好了。"
陈亚贵听见了,大惊。伸手用力的敲打着他的头,直把王谦喻看得不住担心。
安如意瞧着王往程赖赖的样子莞尔了。他和煦的说:"这孩子心性宽大,命大福大,性格也好。不像是短命的样子。"
陈亚贵和王谦喻听了都很欢喜。只觉得此人说话做事如温玉君子,无一不帖服恰到好处。他虽然话说得少,但显然极谙言谈之道,两三句话就能骚人痒处,说到了问题点子上。显得人细腻而又体贴,是个极灵慧的妙人儿。
难怪此人能接手慕家的衣沄。
安如意调转了眼光,看向旁边的男孩子。
这个人却让安如意小小的失望了一回。
最后的少年脸庞端庄,长圆脸,修眉斜飞入鬓唇丰盈,五官很端正正派。只是一双微翘的凤眼却仿佛生错了脸庞,异常的扎眼。安如意眯起眼睛,仔细得在他身上打了一转。少年的凤眼眼角上挑,不同于一般凤眼修长,眼瞳大且明亮。瞳含色相,睫存魅媚,眼波缓缓流动间隐隐有芳华流转,不可方物。可惜的是这样一双原该是风情万种,活色生香的凤眼,却长在了一张木呐,拘束的呆板面孔上了。他穿衣打扮整洁工整,干净规矩,像是门神壁画一样少了些活气,多了点呆气。
安如意垂下眼光看着他,黛眉黑目漆黑黑的看着跪着的孩子。柏西抬头看了他一眼,竟被他的黑瞳粘住了,久久转不开视线来。
两个人眼光缠到了一处。安如意心沉,定力深,眼光如刀意似铁,久久看着人和物,心神也丝毫不摇动。目力重千斤,煞气腾腾得压视着对方锊尽了他的衣服,皮骨,榨出了心底秽念。柏西被他吸住视线移不动,心如擂鼓,腿弯和手心脑门上一下子就蒙蒙得渗出来了虚汗。他惊耸的望着安如意。恍惚中看着他的眉、眼、嘴唇、如瀑长发越发的如烟雾。他看着看着焕然失神了。突然他的脸涨得通红,使劲的扭开了脖子逃避着对方的视线,伸手抓紧了自己的衣服,却是再也不去看安如意了。
'好一双魅倒众生的含嗔凤瞳,竟长在一个毫无情趣的人身上。这人若能显出了做人的魅力,必当能烟视媚行、风情万种吧。可惜可叹。'安如意心一浮,却瞬息间又落了,古谭静水一晃就恢复了寂静。他往座椅上一靠转开了目光。
"拘行、慎微、钝智、怯懦。"安如意给他下了考语。他寻思着,这就是昨晚口出妄言的小子吗?这个人多奴性,少人之灵性,只能做人下人,说不得睿智狂言的。
郑蕴也是个老江湖了,见识过很多胸有锦绣,腹藏乾坤的潜龙雏凤式的人物。两人看了他都暗自摇头。安如意挥手让三个孩子站起来。柏西跪得久了腿脚也不利索了,王往程拉了他一把。一举一动,底气外泄,能耐甚至不如常人。慕二等人也都看出了他的戏份不够,别开脸去了。
这种人才,一眼就够了,不必再看第二眼。
安如意随意与他对答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柏西。"王柏西小声说。
"哦。"安如意的眼光又是一跳,手指握住茶杯转了一下。脱口赞道:"好名字。"
他脸上始露微笑,向郑蕴说道:"万博采溪,百川纳海。有采百家之长万佛朝宗的气概。这名字端的是'大气而不狂狷,精秀而更深远'。——大家大器。"
郑蕴也点头说:"不错啊,这可是一代宗师和神工大匠的名字。"
王家众人都楞住又醒悟过来了。原来是安如意听音取字,把"柏西"意会成了"博溪"二字。
博溪。
——是一代宗师和神工大匠的名字。王柏西的心一下子腾空飞了出去。
为了这个名字,安如意额外的又多瞧了他一眼。他笑着说:"不知道你能担得起这两个字吗?博溪。"他声音柔和悠长,柏西听了觉得精神一阵恍惚,胸口一堵,一句回答也说不出来了。
王往程抓了抓头发,疑惑的说:"他的名字不是这两个字啊,是柏树的柏,西方的西。"
染重城笑道:"西方有柏树吗?真柏、龙柏、翠柏、侧柏都是生长在中国北方才会茂盛呢,真怪。"
安如意和郑蕴一愣都随即释然了,原来是音同字不同。
一旁落座的陈宣武道长突然插了一句话:"笨小子,还不快谢谢安先生给你赐命。"
陈椿也醒悟了,忙拍拍他的肩膀:"快跟安先生磕头,多谢安先生为你改名字。"
柏西的心雾雾腾腾的飞上了半空,半晌落不到实地上。这些人本来跟他没有一点关系的,现在却仅仅用了两个字就点沙成金了,使一个普通人充满了魂魄精神和神髓。博溪——大家大器。他能担得起这名字吗?
他心事撒的极远,一瞬间远上了九霄。人没有了一点迟疑,跪下磕了个头轻声说:"谢谢安先生为我改名字,不胜感激。"
这一个头磕下去,再起身世上就没有王柏西,而只有了一个博溪。
安如意讶然失笑了。他颇识大体,乐意顺水推舟成全了好事。他点头说:"更名改字也是有缘若此,不必多礼了。"
他换了衣服,身上未带什么贵重的珠宝。也不愿见面礼送得薄气,于是便从脖颈里红线上取下了一枚金玉镶制的八卦坠子。递了过去说:"这是我师慕容先生的珍爱之物,今天转赠给你,望你好好保存不要辜负了此物。"
真是太贵太重的见面礼了。众人都眼热心跳,没想到最不起眼的人反倒是最有福的人。
博溪叩头道谢。走了过来伸出双手去接。两人手指一搭,博溪突然感到这个金玉镶成的八卦坠子在微自颤动,紧接着那坠子变得无比润滑,一下子从两人手指中滑落了下去,落在了地上。
安如意面色微变,忙俯身去捡。博溪也慌乱的跪在地上去捡,终于他抢先拾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面色惨白了。原来金圈之内的指盖大小的小玉八卦,中间裂了一条缝隙,竟然摔碎了。
这一下子闯了大祸。安如意定定的看着碎八卦不语。众人脸色也都变了,像这种随身带的东西破碎裂了乃是很大的凶兆。尤其是安如意这种走偏门、拿外财的人,更是注重各种凶吉恶喜之兆。
一触既碎,这是什么征兆?
偏偏的,博溪此刻还又一次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心里有愧。但是他不惯说谎,凤眼里微含粼光,似是带泪:"安先生,这个八卦玉磐里是保命的卦相。送你八卦的人没有说过吗?一定要终生佩戴,不得离身。一旦离开了本人就会玉碎人……亡……的……"
安如意一瞬间觉得自己是看走眼了。
有眼不识金镶玉。而他竟然为他起了"博溪"的大器之名。会不会使他如虎添翼,成龙化凤?他猛然间觉得自己做了一桩不可挽回的莽撞事了。
安如意笑笑说:"不妨事的。旧物不去新物不来。我本来就准备把以前的旧物去除的,与你无关。博溪,我很喜欢你。你不必介意。"

4
此人是一个谦谦君子。其人温润如玉,不令人有一点难堪和愧疚。
陈椿看着他悄声说:"喂,人家只是客气一句,你千万不要因为一句话就把心卖给他啊。"博溪被他说破了心事,垂下目光,脸色转成通红。
陈椿回头又看看王往程,叹口气道:"我看卖心给人家的还不止一个人呢。"
王往程正呆呆的看着暗金发碧眼的美少年,染重城从他面前的施施然走过。他竟然两条腿不听使唤的想要跟着他一同走了。两个没出息的小子啊。
安如意众人自此便在王宅的小南园秋楼住了下来。陈宣武道长因事告辞王家,返回了内地。安如意和郑蕴等人因王恭良的病势便暂时留在了本城。
安如意奇人奇才。
果然王恭良数日内,就能起了身,渐渐康复了起来。这一次病危后再活过来之后,他竟然是精神健硕,肢体有力,体力精神都如青春少年一般不知疲惫。好似那"癌症晚期,内脏腐烂"的病症是一场黄粱梦。他频频的处理公事接见外人,此事一下子轰动了本城。
安如意要求王恭良必须严格遵守他立下的医嘱。每日只能服用由安如意等人配置的药,不得另吃任何水、米。隔日便跟王恭良易筋过髓,以"洗髓经"的奇功和神药托着,吊着,才能悬其命。另外这吊命之事必须要秘而不宣,不得对外宣讲。只说是王恭良命不该绝,由此又病势转轻了些。
王恭良高兴的忘形大笑,说道是一命还魂过来,从此天高海阔醍醐灌顶,'这世上所有的荣华富贵又怎么抵得上一分钟的活气?'
安如意听了微笑不语,令陈亚贵亲自端着药请他服用。那药涩苦至极,隐隐透着黑腥的气息,令人闻之作呕。王恭良如受大刑,每日一次吞毒药般的咽下,足足两个小时如胸口燃火,直直要把五脏六腑和骨血都烧的化了,才又蓄了一日的活气。
一饮一啄,这世上原本就没有轻易得来的性命。
王家家人见识了安如意的本事,愈发的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安如意。
长岛城为海畔滨城,天酷热闷湿。北方人居住不惯。王家令人在小南园的庭院里多栽种了一些北方的牡丹、月季等木,又遣人将山顶地泉水引入小南园,小南园里错落着盖了青石小亭和曲折长廊,引得地泉之水自亭顶流淌而下,如下三面雨幕。安如意依栏杆而坐,听着泉水打落芭蕉,沁入竹林的沙沙之音,森森的凉意水汽扑面而来,凉爽宜人。这般做作,只为了引得安如意多能停留一日便多停留一日。
所谓"势利"一词就是此解。似乎植根于人的天性之中。像植物和昆虫的趋光性一样,人也趋向追求着利益、生命、地位、虚荣,并乐于追逐自己所没有的东西。人们也只是追逐着能用之人。
王家豪富,种种极尽奢华的吃、穿、用等物,如同流水一样的敬奉给了安如意。
看安如意出身穷乡僻壤,但是这个人却似乎极会享受生活。他虽有听流水声养耳,观青禾绿养目,读书绎理养心的涵养,更有红袖添香,玉食衣锦,嗜好金玉珠翠的红尘情缘。
他是个积极入世的化外高人,他有心爱的弟子清客需要教导,有先师的灵塔灵寺需要供养,有半个殊州城的万亩土地,慕家园林需要打理,还有众多慕家世交的朋友要照应……要花钱的地方多呢,也有着众多的未了红尘和三千烦恼。否则他也不会明码标价五千万元以上,才替王恭良吊命买命。收了人家三箱子重宝,立马便放了三个小鬼的性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王往程被饶过了性命,却又得了其他的病。
陈椿只好派人把陈亚贵请过来看看他。陈亚贵拿了一封信函急匆匆地走过来。他哼了一声,一巴掌打在了他的头上。骂道:"臭小子,别跟我耍花招。不准你再踏入小南园一步。那慕家众人古怪的很,别把你的小命也赔进去。"
他转过头来看看博溪说道:"博溪,你先帮我把这封请帖送到小南园的安先生那里。"
博溪心里一跳,他答应了就走了出去。这一段时间,安如意和慕家众人足不出园,一些事物都是派家人跑腿送到园子里的。王往程看得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陈椿替他问:"贵叔,不让往程去吗?"
陈亚贵怒瞪着他们:"当然不能去。染重城练得是'摄魂'之术,你想让往程被他摄走灵魂吗?这门人从战国开始就是著名的走阴毒路子的武林世家。能避则避啊。"
王往程恍然大悟:"难怪,我看见他就觉得没魂了,原来是被他摄走了。没有魂我怎么活哪,那,那我去要回来吧!"他猛得一头撞开了陈椿,撒腿子就跑了出去。只把陈亚贵气得不住顿足痛骂。
博溪站在院门处,敲了敲铁雕花门。园内寂寂,无人应答。
他开了门走了进去。走到了主屋的楼房处。门口的慕家家人慕二上下的打量他一下才说,安先生在青石凉亭处。博溪心中略跳,谢过家人后就顺着曲折的长廊走了过去。
远远望去,一整块青色巨石雕成的凉亭依山建在溪边,下面是幽幽青谭。泉水顺着亭檐处淅淅沥沥淌下。天阴如盖。博溪顺手摘下了长廊旁的鲜花,缓缓走到了水亭。他走得很慢,仿佛踩着自己的心事,缠满了万千心结,放不下解不开。
终于,博溪站在亭子边,突然他停下了脚步。
凉亭里面一人倒在了当中竹塌上。博溪大吃一惊,脱口道:"安先生。"然后就冲了进去。他伸手捂住了嘴巴,原来他冲到近前才发觉安如意正安稳的睡在了竹床上。他轻舒了口气。拿着信函站在亭子口犹豫了一下,便走到了他的近前。
三面亭檐上不断的落水到了青谭里,像玉珠敲打着银盘。安如意散着头发,倒身躺在绿竹塌上小憩。他白衣胜雪,微敞着脖颈,闭着双眼沉沉入睡了。一段手臂搭在塌上,手腕上戴着珊瑚串和碧绿玉镯,红绿相间,衬得手臂修长雪白。手指仿如一根根玉雕,压着漆黑的锦发。
博溪心里怦怦直跳,一瞬间垂首看得痴了。贵爷爷说摄魂之术,怎么他闭起了眼睛,他看着他还是觉得自己心池摇曳,久久不能平息。这个人没有睁开眼睛,面容上没有犀利睿智的灵魂气,没有了不咸不淡自信满满的神韵,只剩下了一张寂静宁憩的面孔。怎么他的脸,还是这样'眉似青山笼云烟,唇如丹枫映红霞',这般的出彩呢。
往程说那个小孩子染重城是天下第一美人。为什么没有人发觉,只有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好看。是那般真正的淡如水墨,菊隐莲禅之态。品性更是温润以泽,胸阔似海。只见了三回,这个人的一点一滴就比每天都熟悉的人更深刻呢?博溪的心跳得要越出口腔了。他垂下了眼波,在眼睫中这个人雾蒙蒙的,连带着他都开始怀疑此刻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了?他满手握着的一瓣瓣的深红色花瓣顺着他的身体滑落在了亭里。
"他不会醒过来吧?"博溪心里想着。
他双膝微微萎顿,慢慢的跪在了竹塌前。他提着心伸出手指捏起了安如意的一缕头发,慢慢拈到了眼前,心里温柔的告诉了自己'原来这个人是真得活生生得存在啊。'
——"好名字。"
——"万博采溪,百川纳海。有采百家之长万佛朝宗的气概。"
——"不知道你能担得起这两个字吗?博溪。"
——"不妨事的。旧物不去新物不来。你不必介意。"
——"我很喜欢你,博溪。"
'活在世界上听到这种话真是一件无边幸福的事啊。'一瞬间,博溪心里生出了这样的念头。仿佛是鬼使神差般的,他抬起了两根手指,闭起了眼睛,嘴唇就轻轻的触到了他的长发。
人心犹如天空,意念就像风,心神动念,风吹云去。不知不觉间魂已经腾云直上,心已旷。
小南园的花园里,牡丹和月季都随着风起伏。远远的,王往程亦步亦趋的跟着染重城往凉亭这边走过来。染重城走在前面,他突然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一双蔚蓝色的眼眸突得睁大,定定的看着百米外的水亭里。
王往程不提防他站住不走,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背上。他忙双手扶住染重城的脊背,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发愁,问:"你,怎么不走了?"
染重城微微让开了身子。王往程好不容易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来,往水亭里面看去。一瞬间王往程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水帘的缝隙中,博溪跪在安如意的面前垂着头看着他。
他在干什么啊?
王往程一瞬间模糊了,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他求助似的看向染重城。染重城的深不见底的碧绿眸子缩成了一点,回头正死死瞪着他的脸,一瞬间吸干了他的意识。他沉沉的声音蕴藏着刀锋的寒气,说:"你们王家的人,还真是很古怪、与众不同的啊!"
王往程傻了,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结结巴巴的说出了心里话:"他不是王家人,我才是王家的人,我,我可不古怪,我很老实……厄厄,我喜欢……"
染重城的双眸燃烧着奇特的腾腾碧火。王往程吓到气馁,他的舌头像被快刀斩断,声音嘎然而止。
博溪心魂已逝,任由凉滑润泽的黑发从他的指缝里流泻下去。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得睁开了双眼。
安如意睁开了眼睛望见了他。他的乌瞳自一丝迷茫转为冷静,眼瞳中似有五彩虹霓,变幻莫测,落在了博溪的脸上,两人的脸相距甚近,呼吸间相闻。他静静的问:"你在看什么呢?博溪。"
博溪呆住了。突然他大叫了一声身子向后仰倒,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他的脸色涨得通红,惊慌的看着安如意,人却一激灵清醒过来了,魂归了窍里。他发现了自己混混沌沌得竟然干了一件怪异的事。
为什么会看着一个人就能直看到失心?为什么触到了他的衣角、发丝都会魂飞?这种离奇的而疯狂的想法和做法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定是疯魔了,博溪把自己吓坏了。他微微颤抖,再也不敢坦然瞧着安如意,突然间就转身跑出了水亭。
安如意愕然,皱眉不解了。博溪冲出了凉亭,正跟染重城和王往程两人撞了个满怀。他不敢看向那两个人,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
染重城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硬生生地扯了回来。握得博溪的手腕咯嚓作响。染重城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他……"
王往程抓抓头发说着,却截住了染重城的话:"博溪是来给安先生送信的啊,是不是?"
染重城挑起了长眉,碧绿的眸子里深深地吸收了往程的视线。两个人一瞬间眼光胶着在一块了。染重城脸上的笑意渐渐盈盛,眸中如展虹彩。往程看着他的笑容,便觉得眼前五色玄耀,他胸口发甜头脑嗡嗡的鸣响,然后身体一萎,依在亭柱上阖目晕倒了。
安如意微一蹙眉。
染重城从博溪的手里把信拿过来送给了安如意,他脸上带着一抹温柔,柔声说:"博溪给师父送来了信呢。不过呢,我看着博溪好像跟师父很有缘份呢,师父身边也缺少一个贴心的人。不如我们跟王家要了博溪过来伺候师父好不好?"
他转眼看向博溪,碧瞳里闪烁着腾腾的煞气,笑着说:"博溪,你一定也想跟着师父吧。那么你就亲口请求师父,说'你想要终生侍候安先生,这辈子即使是为奴为仆也愿意!'。"
博溪的脸色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5
一时间,小南园里俱静。
博溪一瞬间惊得呆了。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人究竟想做什么?他太过震惊,一时间张口结舌的呐呐无声了。
安如意立刻疑惑的看着两人。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染重城不待他发问就踏近一步,再逼了一程:"难道说,博溪你厌恶安先生吗?"
"不,不是的!"博溪果然大声地惊慌的分辨着:"我是喜欢安先生的!"这话说完,才觉得孟浪了。他惊惶的抬起眼光瞥了一下安如意,脸色微微绯红。
染重城果然笑着说:"这就是了。那你是答应了?博溪,你是王家收养替王往程挡劫的寄名替身,不是王家的人。而王家还欠着师父一条命,不会不答应的。你与其寄人篱下,不如跟了慕家会更有出息的。"
'不是这样的。'博溪心里大喊,嘴里却呐呐的说不出声。他原非能言善辩之人,做人做的比较规矩实诚,虽然心里觉得这种好事突如其来,好生蹊跷。但是其中的蹊跷不明之事却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这情势也容不得他细想。"愿"或者"不愿"要有个决断才行。安如意满脸都是荒谬之色,这个博溪虽有些奇特和莫名,颇有招眼之处,但是就因此收他做门人就有些荒唐可笑了。但是他的眼神却沉吟不定,染重城向来是有权谋,多机变,做事有分寸而且不乱来,他这样做必有特殊的用意。安如意一向恬静,于是干脆静观其变等着别人先出招,然后自己再定下一步棋。
老实说,他也挺感兴趣这个博溪会做出怎样的对应。
时如沙漏,就在众人一掂量一愕然的功夫,几个人心里便有了谱,尘埃落定。博溪静默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头便要张口说话。
安如意抬起手,阻住了他的话语,说:"博溪,不行。"
他静静的看着博溪说:"平常人若是存了奴役之心便是落入了下乘。更何况,'博溪'者,是人上人的名字,不适宜做人仆从和违背信义。你以后做决定时一定要静下心燃三炷香后再讲。"
停顿而后答。再说出的话,已不是肺腑之言,而是谋定而后发。他无意,而他无缘。染重城心中暗喜。
博溪脸色变得苍白透明,他性情钝惰却不是傻,紧接着也想到了这层含意。
这时候,陈椿也急急忙忙的走进了园子,他跟着王往程跑进来,拉下了半里的距离,也只听到了只字片语。他笑着说:"安先生和染少爷,你们喜欢博溪吗?如果安先生真的喜欢他,老爷跟他的家人商议后,就让他跟着安先生去殊州长见识。"
安如意浅浅一笑:"好好的清白子弟怎么能甘为人下,更何况大丈夫需千金一诺,才不枉活了一世。为奴仆乃是重城的一句笑话,不要介意。这事不要再提了。"他轻轻一转,就从博溪的身边走出了水亭。衣块随风荡起,飘然滑过了博溪的胸口。走出了雾蒙蒙的水亭。
染重城跟随着安如意从他的身边走过。不去瞧他,一句话已定下输赢,这小子是昨日黄花。
博溪的心情顿时沮丧得好像坠入了万山河底。安如意洞明世事,练达人情,位子高秉性傲,在他面前是耍不得一点花招的。他的话既出,他是终生不可能追随他了。
他的心情稍微有些轻松又有些失落,转念回来又略带难过。一瞬间也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情是甘是苦或是忧了。只觉得这种沮丧又难过的心情,来回的辗转,实在是一种酷刑了。
博溪突然说:"请等一下。"然后,他就跑下了水亭台阶。
他轻声的对安如意说:"安先生,你的头发里落了一朵花。"
安如意神色一正,他伸手拢起长发,在他长长的黑发里夹杂了一朵核桃大小的小"金阁"牡丹花,正在随着发丝遥遥欲坠。"金阁"的花瓣上金红相交,异常妖艳。安如意伸出右手握住那朵"金阁",然后随手一放,金阁牡丹顿时落成了十一瓣跌落在地上。
博溪顺着他的手指低头看去,落英缤纷,满地铺金。彤红色的花瓣落在地上,随即被风吹得滚动散开了。衬着眼前白衣胜雪,真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南飞"啊。他霎那间看着十一瓣牡丹花瓣落地成了一种奇异姿态,心弦颤动,不自觉地魂游天际,喃喃自语出声:"走宫步,去坎关,上为客卦坤(土)下为主卦离(火),火生土,主生客,兑上坎下的泽山困卦,卦象初六是困于阴处,避之北方,永世不出。金色主草叶。"
是地炤姤卦。互卦见乾,四爻动变成天巽卦。是飞来横祸,布阵候客的凶卦。
他的目光左右一扫,找寻了一回。就落在了安如意左手的信上,恍然大悟说:"原来是这封信。不可观不可去,离'山'字,避祸去北方,永不回此地。这,这是个大凶的布局啊,安先生你切切不可看信。"
染重城神色大变。
安如意面色微正,转过了目光正视着他。好似第一次面对面地平视着,看清这个人物一般,说:"你是在推算占卜吗?博溪。看到了我右手随手放花,就可凭花叶落处勘探出我的吉凶和运势吗?上次是你慧眼识破了'保命'的卦相,那么这次再让我来看看你的落花之卦是否灵验吧。"
他双手一展,已将信函撕成两截,看了两眼面色不变。他抬眼清爽爽的看着博溪,乌丝如缎修眉联娟,轻声地道:"好眼力。有人邀请我入金顶山去观赏一件宝物,看来这次长岛城之行是没有白来。我两眼有福,看遍了人间重宝。"
他气定心闲的淡然说:"博溪。我们既得人身,听闻了佛法,又远离八种无暇,具足十种圆满。托生做一世人很不容易呢。又怎么能因为惧怕凶险,就入宝山空手回呢?真可惜,我好像未入宝山就先错失了一件宝物呢。"说完,挽着染重城踏着满地花瓣走了。
错失宝物?博溪的心突然火辣辣的,宝物不是指我吧?他心里从冰凉如水到热烫难耐,也只花了对方说一句话的时间。
陈椿看了心里暗自摇头,那安如意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是一句话就能舞弄人心的高人。两人的段次相差得也太远了,博溪怕是要输得很惨。人的交际相会也等于对敌,也得看对手才行,跟踮着脚尖都够不着的人玩心思,最终会被人玩于股掌间。这不是人资质高下的分别,这是处事精明与否……
陈椿问道:"博溪,刚才你在说什么?是在抽签算卦吗?"
博溪低下头,说:"陈椿哥,我其实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看懂卦意,就是看一眼就自然明白了。"
陈椿以为他不欲说,尴尬一笑说:"是我问的多了,对不起。"他突然又问:"对了,你没有答应投入慕家门下,是因为要替往程挡劫难的原因吗?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安先生,若是他误会你了,岂不是断了一段很好的前程?"
博溪脸上闪过了一抹黯然的神色:"我做少爷的寄名替身是为他驱邪挡灾的。王家养育了我五年,是不应在最后一年攀高枝想逃走的。我刚才的确是起了私心,安先生教训的是。我无福跟随他。"
这时候地上王往程迷糊的爬了起来,兴奋得看看自己的双手雀跃着,原来是他刚才摸到了染重城的脊背而已。陈椿摇头叹息,于是想法子避劫,不如想法子先过了美人关才更是紧要吧。
陈椿拉着他们往外面走,小声说:"不过幸好你刚才没有答应,我看你跟着他们比挡灾更凶险啊。染重城身上有种暴戾气,不是祥和人,你哪里得罪他了?"
博溪脸一红,自然没敢将方才做的傻事告诉陈椿。他心里想着,今天一定是鬼撞墙,一瞬间迷魂失窍,做出了那种离奇荒唐的事。竟然为触到了一个男人而发傻发痴。幸好这事对方并不知道,否则真是要羞愧死人了。
人一天有三迷,最近一定是离奇事太多太乱,他一瞬间失魂了。以后再也不可胡思乱想、行为孟浪了,不然真会惹大麻烦的。而现在的他身不由己,受人钱财与人消灾。等到年后满了16岁时平安渡过往程的劫难后,才有可能恢复自由身。自身都无法掌握,又怎能光做白日梦呢。
博溪是王往程的寄名替身,在王家已住了5年之久。
古时侯,常常有沙弥寄名出家,和发愿者用金钱买人出家的这一种做法。有做父母的人恐怕幼儿多灾难,长不大。就把小儿送到佛寺内,拜一师父寄名出家,到了此子长大成人,要娶亲成家前,就要去寺内向师父赎身。寄名出家的小孩跪在佛前,由着他的师父骂他一顿,说他如何不守佛家的清规,犯了不容出家的戒法,假意打他两下逐出了山门,这样寄名子才能够还俗。
还有的有钱人因病发愿,病愈后出家。可是病好后又舍不得出家,就拿钱买一个人,替他出家,这个人在寺内一切生活费用,都由还愿人负责。
王家也是听了高人的指点,听华龙凤推算王往程16岁大灾,于是寻了个与王往程同辛酉年、十月、廿四、申时辰出生的男孩子,替王家大少爷挡灾。
幸甚?晦甚?博溪便成了王往程的寄名替身。
他幼年时父母双失,身体多病,资质也远远落后于常人。家人将他先送到道观寄名出家。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老鼠学打洞,跟着和尚道士只能学会打坐算命。他在道观里7年也跟着道士众人看些《周易》学了些占卜,算计之术。人信多了阴阳鬼神推算术数之类的,自然就会变得恍惚、神神叨叨起来。
10岁时,他生了一场巨病险些丢去了性命。后来经高士点拨,原来是乱看天书勘出了漏子惹怒了神仙。人在少年前是不能望天机的,必须闭口哑忍,不然老天会索命使其早夭。所以他的叔叔不许他再看卦书,领出了道观,送到了一家富豪家里做了个替人挡灾的伴童,好养活长大。另外也收了些钱财,让他依靠个有钱人混生活。
博溪入了王家后,听叔叔的话不再看卦书不谈卦象,渐渐也就忘了道观的幼年时光。年龄渐长,人的混沌开了,神智也稍微明堂了些。他以为都忘记了幼年傻事,没想到在这十几日间,就接连混混沌沌的连说出了三回混话和傻事。他会不会因此重新闯祸惹了天怒?
安如意一口婉拒了他,令他心乱如麻。明知再多想此事也无益,他还忍不住望着小南园里的潺潺流水呆住了。春风沐沐,想着此人就在自己周身里许之内,他的周身突然觉得暖意融融,只把心都融化了。
安……如……意……
这是缘,还是劫呢?

6
初夏炎炎。地气湿热上涌。
一连几日过去,秦家众人在小南园里忙碌着,并没有人知道那天博溪犯傻噫怔做的蠢事。博溪的心才放回了肚里。王往程好像也不记得了的那件傻事,只是牢牢记住了手按在染重城的脊背上这事。一连几日,他欣喜地把手放在脸前反复看着,舍不得去洗。
陈椿看不得他这种小人得志的样子,笑着说:"单单是摸了摸脊背,你就开心成这样子。假如将来有一天摸了其他地方或是亲了脸,你是不是要一辈子不洗手、脸了吗?"
王往程一愣,他也当真的"老实",眨了眨眼睛竟然真得凝神去想了,"摸"上"亲"上……想着想着就心跳眼热,面赤耳红,呼吸也紧促了。这时候扑通一声,他旁边坐着的博溪一下子栽倒了。
陈椿用力敲着他们两个人的头:"你们都疯魔了吗!我说的是往程,你晕什么?!"
王谦喻坐在椅上翻看着帐薄笑着听他们打闹。博溪翻看着手里的卦书,心不在焉的临摹着一张符。他心里忐忑不安都搅和成了一团糨糊,半晌才放缓了一颗心。
这时候,秦家的家人慕二带人走进了王宅主屋。给王家送来了一煲做好的荷叶鲜莲蘑菇鸭羹。安如意明拳术通药理,常以药入膳,调理人的身体根本。这羹里藕荷丝混了橄榄,鸭脯、火腿、莲子、菌类,是夏季里升清,清暑,化热,宽中的时令佳肴。
慕二笑着瞅了博溪一眼说:"安先生给染少爷开了药膳的单子调配的,说再给孩子们送过来一些,夏季去火气湿气。"
王往程跳了起来,一把抢过青瓷煲,放在自己面前据案大吃起来。博溪不能跟他抢,凄凄的用勺子见隙插空的舀了两汤匙,凤眼含嗔哀怨的看着往程。这媚眼功力不行,王大少爷浑然不为他所动,将剩下的汤牛饮着下肚,烫出了满头的汗。
王谦喻笑着道谢,说:"安先生准备出门去吗?"
慕二点头道:"安先生和染少爷要出门去富林轩。疯和尚回到了南方,带回了一些好东西。邀请安先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小玩意儿。"他笑嘻嘻的道:"往程和陈椿若是想要什么东西,可告诉我,请安先生捎回来。"
王谦喻众人都吃了一惊,疯和尚名叫菩提。乃是一个走南闯北的奇僧,也是一个买卖异宝的独行大盗。他往返与南北方,收一些冥器和盗窃的珍宝,送往南洋和印度,波斯湾各地贩卖。富林轩古董行则是他的后家,每次有了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都由富林轩邀请买家,替他出手。
富林轩场面不大在江湖上却极有声望,为天下第一商。做的是偏门独家的生意,邀的是世间的王侯将相和顶级富豪,卖的也都是既奇且贵的人间至宝。津宁王家是清白规矩的生意人,从未在邀请之列。一来是因财力有限,二也是因为无资历、无相当背景。富林轩是挑人的。他们人脉广,消息灵通,安如意南下长岛城未过十天就立马被刺探了去。
王往程听到了此处,突然一颗颗大滴的眼泪滴在了汤煲之内。抬眼看看父亲,抽抽噎噎得哭泣了起来。王谦喻生有三女却只有一个独生子,看着他哭得伤心,憋不住难受起来,问:"往程,你哭什么?"
王往程说:"听说富林轩有一万年的还魂草卖,以前咱们有钱也买不到。这次,如果能买回来了给爷爷吃,说不定真会治好了病,再活个七八十年都不成问题。我想去却知道你们一定会担心我的安全不让我去,就忍不住又是难过又是感动。爹对我这么好,我却连还魂草都买不回来救长辈的命,觉得自己好没用!呜呜呜所以会哭泣!"
陈椿和博溪看着王往程,一时间好生仰慕。只觉得此人真得神勇非凡,仁义满天。怎么,怎么以前都没有发觉往程除了吃喝玩乐惹事非外,还是个人才呢。
果然王谦喻感动得说:"往程有这份孝心真是难得。叫人拿了一千万的支票给你,去跟着安先生长长见识,把还魂草买回来。"
所谓的手到擒来,不过如此罢!王往程气贯长虹的一气把鸭羹饮尽,挥一挥衣袖带走了一千万,一溜烟得直奔王家的府门外了。
慕二笑吟吟的说:"陈少爷和博溪不要一起去吗?"
正角都已经上马,配角们自然拎刀跑路的义不容辞。王谦喻不放心的叮嘱了他们几句,不过事是好事,邀请的人也是高人。安如意底深、黑白两道通吃、横扫江湖。罩三个小鬼还是绰绰的。
安如意临上车之际,往路边看了一眼。他来长岛城十天了,还从未出过王府的半山别墅。别墅门口因是观山景的要道,也颇为热闹,游人如织。
路旁地上坐了几个乞丐,其中一个老丐瞧见了豪宅门开,忙高声乞讨:"大爷,赏点钱吧。"门里面冲出了几个王家豪奴,撵开了群丐。染重城伸手扶着安如意上了车,王往程等人也跟着。
博溪正要上车,回头看那老丐白发盈雪,面目皴黑。他心念一动,紧跑了过去把兜里零钱塞到了老丐的手持帽子里。老乞丐低头一数钱币,正好是四元。忙说:"谢谢小少爷,四季平安、四季发财。"又低声说:"一生都四全美具。"
博溪上车来,车子便平稳的驶了出去。车门窗之际都有用黑纱拢住。一路上慕二闲闲的跟陈椿聊着闲话。王往程和博溪便做了看客,瞪大了眼睛只看不语,上下里外的看那两人。
染重城偎依在安如意身边。他是安如意抚养大的,就跟亲生儿子一般。安如意伸手摸摸他艳丽的脸蛋和金发。染重城眯着眼睛,收敛了狂狷傲气,像猫儿一样惬意的独占了他怀里。
安如意坐在中间,穿了淡灰色的织锦袍子,腰中丝带上悬了多块各式玉佩,垂在身旁。他好像及其喜爱玉石等物,腰里丝绦上悬了五六样各式的德佩,有虫鱼鸟兽的、也有套环、菱圆朴方的形状。除了单件的玉佩,还有组佩,将几种不同形状的玉佩,用红线穿组为一串系挂在腰间。走起路来,玉佩相撞,发出悦耳的叮当脆响。
博溪惦记着那日偷看安如意的事,不敢多瞧他的脸,只好垂头盯着玉佩猛看。安如意无意识的伸手指拈着玉佩,陈椿和王往程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都胆战心惊起来。这块玉佩正是那晚割掉血瘤的带虎、盘角羊纹的双玉环佩。原本白绿相兼的玉竟然染上了重重血丝,渗入了玉石肌理。安如意手指抚弄着玉环,里面的血丝彷佛活着一样绕指流动,透着一股诡异至极的阴森味。
怪形怪事。安如意瞧见了往程看得恐怖,便收回了手不再摩挲玉璧。
他很懂得驭人处事,说话点到为止,做事适可而止。
车行平稳,两个小时后就稳稳的停住了。
车门外有人轻声说:"请'殊州王'的驾,青蝠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往程和博溪几个人都吃了一惊。殊州王?有人打开了车门,安如意面不改色的下车去了。这一脚踏下的竟是皑皑如雪的白毯,犹如踩在了云端里去。博溪等人跟下来抬头看去,全部都傻住了。
车子直接进入了楼宇的地下,深达几层楼的楼面全面打通,用了古色古香的雕梁画柱装饰修饰,满目晋魏古风。地上织锦铺地,铭柱擎天,古朴装束的随从侍者领着如云宾客们进入了各个房间,众隔断之间空出了一块厅堂。这就是富林轩。
陈椿也曾见过富林轩的门面商行,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不起眼的飞檐雕柱的阁楼。没想到另有乾坤,果然是海深莫测,不可以斗量啊。
叫做青蝠的中年男子,穿了青底竹纹的唐袍,站在车门旁迎接。他头颅小、五官紧凑身子却很魁梧,上身宽厚,四肢硕长,活脱脱的像一只青色蝙蝠。
数个高矮不一的管事和随从们站成一列迎接。有仆从跪在地,捧着双莲花耳玉盆为众人洗尘。安如意用手指沾沾水,下人奉上丝缎展干。接着又敬上了一金琉璃盏的夜照女儿红。安如意只押了一口,点头说:"不用多礼了,青蝠。你家公子呢?"
青蝠大喜道:"瑞王惦记公子,这是天大的喜事。公子听说瑞王离开了殊州,正在往长岛城这边赶来。"
安如意忙说道:"不必来不必来了,我马上就要回殊州。请代问他好即可。"染重城和慕二心里暗笑,知道安如意天地不怕,鬼神不惊。却最怕富林轩的疯癫的奘红公子,这位奘红公子最善于做作。自从五年前,因缘际会认识了"殊州瑞王"安如意后,便装疯卖傻撒娇弄痴,非要嫁给安如意不可。说是做王妃不成做小妾也未尝不可。
一向老神在在,掌握万事先机的安如意也被他弄得心头微悸,胆边发毛。最后请了江湖长辈出来强压着调和,赔了不少的珍宝和面子,才了结了此事。长岛城是陈家的本家可不是安如意的地盘。这次,安如意听说柳奘红在峨嵋山观佛光云海,才来了长岛城。他可不是惦记奘红,而是怕他追来纠缠。
闲话说过,安如意进入了最里面的一间雕花隔断。青蝠问道:"瑞王,有什么需要代售的物件没有?"
安如意一沉吟,俯身从玉佩上摘下了那块夹着血丝色的环形玉佩递了过去。说:"这块玉被我使坏了,需要找个祥和人养养。放在你这,看到了合适人再出手。"
青蝠是个鉴宝名家,细细的瞅了两眼,闻到了一股子血瘴气。面色一端随即笑了:"瑞王的爱物,估计我家公子都舍不得放手。"
安如意也笑着说:"他可养不得这凶玉,不给他。有人出价了指给我看一眼。叫一千万元价。"
青蝠笑道:"明白了。慕二爷和几位小公子有没有想出手的玩物?"
慕二知道安如意极体恤下人,从不挡人发财。便将一些珠宝代交给青蝠代卖,折成现钱。王往程临来时,陈亚贵也吩咐拿了某处闲置的地契,于是也交给青蝠转手。等到了博溪处,他一直心神不定的看向外面走廊的走向和风水摆件,见青蝠问向自己愣住了。他顺手把手里的一张纸递了过去。
青蝠接过了纸,愣住了。也是他见多识广,立刻面不改色的笑了:"这道符是什么符?小公子要出价几何?"
博溪才恍过神来,他再想抽回来就太失礼了。脸上一红:"这,这个是学书上画得收失魂符。主魂迷失,离七窍。厄厄,另外去除思慕之症。我用的是丹水画的,不同于书上的金水,取得是单相思症,不知道灵验不灵验?"这话说出来,一行人包括染重城、往程、陈椿心里都忍不住颇为郁郁,"收灵魂出窍,去除相思症?"你是不是画来准备自己用的啊?
青蝠笑道:"第一次听说有这种奇符,应该贵些才行。我暂给定价五万元吧。"他心里却想,这人既不是大仙家道家也不是大术数师,不过是个爱周易的孩子随手涂鸦罢了。一会儿就令自己人先买下了它。奘红公子恋瑞王的狠了,以他的疯癫劲头,说不定哪天真得倒贴上去做小,也不是他做不出来的事。现在说什么都不能驳了安如意的面子。
安如意也不去说穿他的心意,由得青蝠去安排。

7
富林轩是著名的通货名商,因此各式的奇珍异宝都集会在了此地。各国雕琢,物华天宝、名物特产都送上来。
有侍者在厅堂上出示原物,而买家令人相互竞价,价高者得。除了人间各种奇宝、土地、和宝物外,竟然还有一些上古神话时代的神器现身。水玉、水精等水晶贵物;古书《初学记》中的记载的宝镜"青金镜",据说它可照出鬼魅;还有山海经中的"帝台之棋";以及战国的古琴"超屏"和"破雾珠"等物。
青蝠站在安如意身后,笑吟吟的给他解说着。
安如意静静的看着,直到看到了破雾珠,静静地悬在半空里隐放青气,周围的雾气袅袅的纷纭避开。他才笑了一下:"好东西。"
青蝠得意的笑着说:"这就是《格致镜原》里记载的破雾珠。传说在极黑的墓底里也可以破雾,破瘴气,破尸气,破邪气,护体清明,永放光芒。天下没有可吞噬它的暗光。瑞王是大家,玉膏、地脂和不死药乃是古人传说的不死神话,但是这破雾珠却是实在存在的上古神器。"
染重城脱口说:"这种神器乃是从哪里出世的?怎么做价?"
青蝠笑道:"是有人请我们出手,估计是连掘夏商古墓吧。此物称得上有市无价。"他看了一眼安如意,笑着道:"瑞王有意,可直接向我家公子询价。"博溪和往程均想到,安如意吊人性命触腐尸,这避尸气破邪气,维持人清明的破雾珠,旁人不一定有用,对他的确是重要的至宝。
染重城顿时心骂,这送做堆的老狐狸,难道柳奘红是花痴不成,非要死活粘着安如意?
这时候,再上的宝物就越发的奇异了。照骨宝、辟疟镜、可照见海中怪鱼及礁石的照海镜、能鉴人生死的咸阳宫方镜等物。这些宝物均为上古奇宝,神话传说中可照人治病,可照疟辟鬼。众人瞧着一面面的手掌大小的暗绿古镜,都感头晕目眩。
安如意回头瞧着往程和博溪,说:"古人多希望能上天入地长生不死,所以筑了奇镜夸大其词。镜子实则是古董不错,神通却不一定有。你们看看即可不必太信。"
博溪幼年入道,听着他的话似是有所指,脸上一热。
果然,各处豪客们却竞相出价数千万元以上。购买宝镜。博溪眼光略过了古镜,却瞧见了古镜旁盒子上工笔描画,调梁画栋,上嵌朱红宝珠,修饰的异常精美。禁不住望向镜盒,看得入迷了。
安如意将珍宝看了一回,除了破雾珠外,还真是没有什么看的上眼的。青蝠令人将万年还魂草直接送到了安如意的房间,只收了两百万元的养育费用。众人看了还魂草用温翠玉胧空坛子养着,着实贵重。知道对方给了大面子了。他看着各项宝物过了一轮,回头看向几个孩子,说:"你们若是喜欢了什么,可以挑一些。"
顿时,几个孩子都欢喜得挑了一些古刀剑和金珠等物。
博溪眼望着古镜匣,有心想要,但是瞧着有一富豪将咸阳宫方镜叫价三千万元买走,他立时不说话了。安如意睿目如电,瞧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态,心中微微不悦。他是殊州之王,是战国时代就传下来的通圣宝地殊州的一方霸主。做万人之上做的久了,有公侯之封,疆主霸气。遇事是爱争人前的。
人有好恶,他见惯了阿谀迎奉和聪慧锦绣角色,是不喜欢蠢人和笨人的。他的徒弟染重城便是人中之龙凤的资质。家人和随从都是精明得眼睫毛都是空的人。也只有那种点头会意的伶俐人才能伺候的了他。
博溪的性子犹豫懦弱,本来就不对他的脾气。只是瞧着这孩子颇有自知之明,不争不抢,而且有慧根有潜力,才另眼看待了一两分。不知怎的瞧见了他遇事后退、甘为人下的行事,安如意竟微微动了妄火。
他抬眼扫了一下青蝠。青蝠是个七窍玲珑上面加一窍的老狐狸,立刻转身出了房间。不多时,便将咸阳宫方镜连着镜匣都一并捧进来了。博溪大吃了一惊,竟然连连摇头说不要。
安如意淡淡着道:"这东西也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合个眼缘,鉴人生死是不行,却是可以镇邪赏玩。"王往程虽赖皮却比博溪活道多了,抬脚踢了踢博溪的腿弯,博溪只好跪倒在地,给安如意道谢施礼。他心里几乎要委屈的大哭了起来。他竟然这么蠢,令他花了这么多钱买了古镜。
安如意怎么瞧不出来他谢得勉强,他面上不动声色说:"起来吧。"
慕二暗自摇头,染重城心中却欢喜,博溪欠缺的是'大家举止'而只表现出了'小儿行藏',是难以讨得安如意的喜欢的。一旁的青蝠却暗暗奇怪,看样子安如意很看重这少年,才眼角眉梢关照着他,怎么这孩子得了礼物还一幅别扭模样,一点都不讨人喜?
青蝠笑道:"小公子,你不喜欢这咸阳宫方镜吗?"
博溪哪敢说出不喜欢三个字,他抱着古镜匣忍了又忍,小声凑到青蝠耳边说:"我喜欢这匣子,能不能退回古镜只要匣子啊?"
扑通一声,王往程跌倒了。他迅速的爬起来哈哈哈大笑了起来:"博溪你说起笑话来会笑死人的。"染重城也同声大笑了起来。安如意也莞尔一笑。满屋子的人纵声一笑,倒是冲淡了刚才僵硬的气氛。
这时候,外间玉帘一挑,有个清清亮亮的声音含嗔带笑的笑道:"是谁要买椟还珠的?真是笑死人了。"
安如意顿时脸色一正,暗自叫苦。他站起便想转身走开。外面已经有个旋风一样的枚红色影子,一转眼便卷进了室内。顿时,室内像亮了一道虹彩,一个人已经贴近了安如意。
那人一身枚色外衣,露出皓臂,竟是雪一般的白皙。他俊俏脸庞洁净如玉,一双乌眸澄灿如星,大气而不失精致,俊朗而不失妩媚的少年男子。第一眼望过去就是艳丽惊人,一举一动自有风情,他短发飞扬向后张扬着,带着一股眉飞目扬的神采斜睥之态。竟似一路上飞奔而来。丝丝汗气都顺着黑发撒落飞扬。
少年伸出双臂,搭在安如意的双肩上。他面上神色一端,凝神的细细看了一回安如意,脸上渐渐绽放出了神采和狂狷:"五年不见了,别来无恙否?瑞王。"
安如意微微一笑:"我很好,柳公子你好。"
柳奘红修眉斜飞入鬓,一双尾角上挑的桃花眼波光流转,妖魅带笑道:"静夜思故乡时,是否会偶尔想到故人?我可是经常辗转良宵思故人的。"
安如意半垂着眼波,笑道:"古人皦皦若日月。我怎能不思古人呢?不过'生斯世之谁期,欲勿思而奈何?'思能伤人,少想为妙。"
奘红眯着眼瞧他,风情万种:"即使是不思不想,怎奈何故人乘风入梦,梦中还与故人把臂游。明月不能无秋思,故人所在有春风。我慕春风,不能不怨。"
安如意答:"良宵本无梦,有梦俱夜游。日高丈五睡正浓,夜来酒醒惊周公。扫叶煎茶拮书页,心闲无梦夜窗寒。风送雨,水连天,凌波无梦好眠寐,春夏秋冬又一年。春还在呢,春会再来。"
奘红闻言大笑,他笑得肆意,张狂,眼波流动间似会摄魄勾魂。他大笑着说:"每次我跟你争论时总是落一分。我总想着你只比我多知道那么一点点。但是每次都差到那一点上。后来才知道你所学博深,才能每次都略高我一筹。我馋死你这个妙人了!"
说完,他双手一回搂,双唇便迎了上去。
安如意侧过脸,抬手指挡住他的唇,笑语盈盈道:"夏日天干,多饮苦丁浅用膳。失礼了,不能吃。"
旁边众人看了直觉的魂飞魄散了,奘红笑得魅媚入骨,说话间还轻轻朝安如意手指间吹了一口热气。安如意似笑非笑,放下身段,应对自如。王往程和博溪,陈椿显然还未见过安如意这般轻佻,高超的调情手段。他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心都酥麻了,直觉得以前心目中的此人的圣人印象一瞬间灰飞湮灭。
这人真是见神杀神,遇佛杀佛,大杀四方。端的是个横扫千军的俊秀人才啊。演得戏一出接一出的,码码都不相同啊。
奘红寒暄完毕,才回过头来招呼一圈,仿佛才看见周围的众人。他微微一笑,伸手便搂住了染重城,笑吟吟说:"这就是天下的第一美人染公子吗?五年之前,我便觉得你兰心蕙质,富有雄韬,是个纵横捭阖、睥倪天下的压世盖世人物。果然,长大后就成了绝代芳华的大英雄。可惜的是哥哥年龄太大本事太小,配不上你。否则的话,就算是被天下的五方世族都怨恨,我也要苦苦追求你,然后嫁给你。你可万万不能嫌弃我哦!"他微启朱唇,眼睛弯弯,轻轻在染重城雪嫩的脸蛋上印下一吻。
马屁人人会拍,各有高招不同。染重城绷着脸哼了一声,目中却透出了笑意。一旁的王往程却勃然大怒,他喂了一声刚要说话。奘红瞟了一眼他,讶然笑道:"呀,原来还带着一个小朋友。染公子你真得长大了呢。嘿嘿,你小子的运气真好,能被重城瞧上的自然也都是在渊潜龙。"王往程瞬息间转怒为喜,顿觉这奘红公子眼力透彻,话也说得妙。
奘红瞧向陈椿笑说:"这位小哥是谁?瞧着你眉目精明,细致,怕是个善交际,明事理的人才。跟着这位慕二爷多学些,他的德,诚,仁,道之名遍天下。只要慕二爷多跟我们小辈讲讲为人处事之道,就够让人长见识学本事了。"他一句话便捧了两个人,那两个人心甜如蜜,面上挂笑。
他的眼光最后落在了博溪身上。奘红瞟了一眼安如意,笑盈盈的伸手摸了一下博溪的脸蛋,柔声说:"好可爱的孩子,瑞王想必是疼爱你的很了。你可需得好好珍视,报之以琼瑶啊。"
此人真是个绝顶人才,一张口就掠尽了天下人的心。
染重城、博溪、往程、陈椿众人都顿觉此人大好,再瞧着这个人的眼光顿生亲近之意。原本的敌意早就抛到了东海之瓜哇国去了。
奘红公子笑吟吟的饮了一口茶,坐在了安如意的身旁。他悠然得翘起了腿,说:"你若说是要买椟还珠,那么就跟我说说你的理由?在商言商,无端退货我只退七成款。而且还不能退只能调,只调一回。瑞王是贵客,原本不该讲规矩的。但是规矩是我订的,钱是富林轩的。所以,"他脸上露出了媚笑,飞了安如意一个魅眼秋波,道:"若是瑞王成了自家人,就不必按规矩走了。"
这人真是'笑面迎人,翻脸无情'啊。众人的眼光一瞬间都集中在博溪的脸上。
博溪想了想说道:"这面宝镜我并不需要,只想要这个匣子,可否用宝镜去换破雾珠?"
奘红公子失笑了,说:"你很识货,破雾珠比起咸阳宫方镜来实用的多了。尤其是对瑞王来讲,宝物其实并无价值,有人用时它才是宝,才有价值。"他伸手抚了一把安如意的手,才媚笑着说:"说它贵,我卖一亿元也不过份,说它不贵,一句话就可。"他瞬息间,由一个周到迎奉的主人变成了一个手握王牌不肯轻易下注,准备把对家玩得精疲力尽的赌徒。
安如意说:"看来,我是注定与宝物无缘了。"
奘红公子笑道:"这不是宝物,这只是救命物而已。"他手臂修长如粉玉雕啄一般,合拢过来缠住了安如意的腰,贴近他的脸,吹了一口热气:"我和疯和尚连劫了十四座夏古墓,便想为你找点治尸瘴的圣物。你是个聪明人,算一算这份心意做价几何?看你的脸色和嘴唇,一年比一年黑紫了……"他话语渐低,张口便吻去。
安如意出手奇快,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玉盏,递到了他的口边令他一口喝干,他笑:"好端端的说话成不成?
"成,怎么不成?"奘红笑着说,他左手捏住了破雾珠,微微转了一圈说:"我一把就毁了此物,不叫你心烦如何?"安如意知道他外貌柔媚,实则阴枭刚狠,一时间倒也不敢紧逼了他。
博溪突然说:"一亿元的破雾珠也不是很贵,安先生买下也未必不可。"
奘红笑着说:"瑞王但凡把帮'死尸'还魂的招牌挂了出去,可比我这富林轩挣钱多的多了。"顿时,慕二和安如意心里苦笑,这孩子真不知人间疾苦和险恶。
博溪道:"我若有一亿元,可以买下破雾珠吗?"
奘红迅速的抬头细细打量了他一回,好似错过了这个人一般。他笑说:"做生意不问来路,只认钱不认人。可以。"
博溪好似拿定了主意,他点了点头,说:"一言为定。"
奘红挑起了长眉,面上越笑越魅,笑道:"若是无钱赎买,那么就用你的命来折钱。"安如意一皱眉,这孩子不晓得其中利害。他刚要解围,染重城却拉起他的手不令他说话。
博溪将宝镜递给青蝠,青蝠点头接过了。然后博溪就走到了亮点的花厅中间,伸手拿出镜匣对着灯火一照。满屋子的人的视线都集中他的身上。奘红立时瞟了一眼青蝠,青蝠微微摇头。奘红顿时心里有底,这个镜匣应该经过名家鉴定,是不可能再有什么玄虚的。
博溪却没有继续再照镜匣,却把镜匣锁扣处的一个小挂件取了下来。
那个挂件是个拇指盖大小的小陶鼓。小小的泥塑的鼓面两面是用不知名的兽皮蒙着,轻点也不响。虽然它是个古秦时的装饰物小挂件,但是也并不是很值钱,只是镜匣上锁扣处一个小吊物,起得是方便提起打开古镜匣匣盖的作用。
博溪取下了小小陶鼓。
他左右看了一下,说:"可否借安先生的茶杯一用。"
富林轩众人都围住隔断看热闹,立刻慕二取过了安如意的茶盏。博溪含着一口残茶喷在了陶鼓上,顿时茶洇了进去,然后博溪拿着陶鼓走进了两步,寄在了安如意身上的玉佩上。他抬起眼睛,漆黑黑的看着安如意,脸一红问:"安先生,得罪了。你可以躲开飞刀或者其他东西吗?"
安如意心里疑惑,他笑着说:"你又在推算算卦吗?博溪,这可不是燃符咒啊。刀或器物都可以的。"博溪手握着酒杯,走至了隔断门口。他面色一端,回身便抬手向着安如意做扬手投掷的样子。
手在空中,杯子未出手。众人便听得一声沉沉的嗡声自小陶鼓一下子跃出出来,直窜入了空中。博溪心一惊,手指抓不住茶杯,茶杯从他手中就投了出去,鼓声由沉闷越发变得清扬和尖锐。变得刺耳而且极大,响彻了富林轩的上空。这声音尖锐刺长,突然嘎然而止。投掷过去的茶杯堪堪正好接在了安如意的手里。
博溪又惊又喜,在灯火下竟是那般的神采发扬。他展颜笑着说:"这果然是旃檀鼓啊。《酉阳杂俎》上记的上古神器。敌至可自鸣。"
旃檀鼓,是上古时的神器,传说能千里之外,敌意至而自鸣示警。
原来,竟是这样一种不起眼的小泥塑的陶鼓。
奘红公子看着博溪,他的眼眸睁大开口笑问:"常听说,华龙凤传说有个关门弟子叫做'凤离天'的,博溪你可认识吗?"
博溪疑惑的看着他,老实的说:"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也不认识华龙凤和凤离天。"他欣喜地问奘红:"柳先生,你愿意收回旃檀鼓吗?此物可值七千万元吗?"
奘红公子笑着说:"多谢承让,此物我收回了。做价七千万元。"
陈椿突然道:"应该是做价七千九百万元。"
奘红公子轻声笑道:"晚了。博溪。咸阳宫方镜退回只退二千一百万元。还有九百万呢,你可买不够破雾珠。旁人不能代你出钱哦。"众人听了,都暗叫可惜。
博溪大吃了一惊,他低头想了一回,抬起头说:"我还有一件东西可卖给你。"
奘红公子挑着眉,魅笑道:"那要看我买不买了。"
博溪一招得手仿佛添了满满的自信。他气定心倚的一笑,眼似澄星亮彩纷呈,竟是从未有过的稳重有内涵,他让青蝠拿回了一纸黄符,轻声说道:"这是'收失魂符'。主'魂迷失离七窍'。兼去除思慕之症。取得是单相思症。一千万元买'收心去恋'。该是很值了。"
他微笑着说:"一颗心何值万金,若能买回自己的心,即使是千万金也值得。"
柳奘红拊掌大笑,他大笑道:"说得好,我买了!"他把破雾珠递给了博溪,笑着说:"既机智又聪敏,性情质朴又赤诚,瑞王用了多少金买你的心呢?"
博溪将破雾珠放置在安如意手中,他轻声道:"物归原主,仅此而已。"

8
染重城看着博溪侃侃而谈,脸上是一种他未见过的从容淡定神色。这个人像是浑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化钝拙为机巧,变沉滞为灵锐。而他竟然误认为他只是个庸人。
就像是花高价买了不值得的藏品和赝品,又像是错过了连城璧。他竟然也会看人走眼。这个人放低了姿态不露锋芒,偶尔装点傻,一副浑朴钝拙的模样。而他就错认了他,差点错失了一个对手。
染重城一瞬间心头涌上了万千的滋味。他心里想到,经过了这件事,无论将来如何,这个人都会令安如意对他另眼相看了吧。这个人,这颗珠子都会在安如意的心底留下了一个位置。
奘红公子的一双弯月般的媚眼在染重城和博溪脸上转过了一回。又另外看见了王往程一双手正左手拉着博溪,右手却偷偷勾住染重城的袖子。他忍不住纵声笑了。一个是浑金璞玉,一个是志在必得,一个是左右逢源。安如意怎么身边带着的这三个人都是活脱脱的端着架子演大戏的人才啊。
几人正在相互叙话,便看见外间的花厅里突然变得嘈杂起来了。引起了一阵骚动的声音。人们转眼望向了花厅,却见一个侍者遥遥的打了个手势。青蝠回禀着柳裝红说:"公子,有人点了瑞王的双环玉佩。"
安如意本来欲带人告辞而去。今日,菩提和尚和奘红公子派人邀请他赴会。他虽然没有见菩提和尚其人,但是得了旃檀鼓,也算是圆满而回了。听了这话他转眼望去,高台中央,福林轩的客人们正观赏着古董架上的众宝物。
古镜瑰宝之间放置着安如意的那只染上血丝的双环玉佩。众人观赏着古玉佩,议论纷纭。有人说此玉玉质精美堪为无价之宝。有的人说,玉虽是好玉却沾了凶血,毁了质地,因此一分不值。
安如意听了反倒说:"玉石这种东西是正道沧桑,邪秽避让的。此玉来历不凡是绝顶的圣物,要多少高价都不失礼。我卖得贱了,现在我便要索价二万两。"
富林轩内"珍宝殿"的众小花厅里,其中一间花厅的门帘一挑,有个戴栀子花的侍女模样的少女走出来说:"我家小姐说了,此玉合她眼缘,一见就爱不释手。虽然二万两银子的高价很离谱,但是也买了。"
有人出价要买安如意的双环玉佩了。安如意抬眼去打量那侍女,那戴花女子大约二十岁左右,肤白貌美,眉弯细目。她的头发漆黑柔亮长得垂地。细致地编成多股发辫挽成了垂云髻,袅袅娆娆地用玉插簪子别在头后,斜插着金步摇。如古代女子一般绿髻高耸,金钗布摇。她身着纱质短衣和长裙,在夏日里散发除了一股冰意寒气。
安如意看了心中微微一动,他凝神思虑了半晌,一时也想不出来有任何不妥当。于是说:"女子带这块玉恐怕会伤身。若是姑娘的主人一定要求,那么我就要价三万两银子。"
众人都觉奇怪。安如意做事素来很有节度,绝少会像今天这样出尔反尔。
安如意这般强行索价,富林轩里的来客倒有一多半动气了。但是瞧着柳奘红一副纵容不介意的模样,别人也不好贸然造次。
人群里突然有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说:"这话说的好,这玉即便是千万金也值得一买,我买了!"
真是睁眼说瞎话。
人们都知道这世上最贵的古玉器一万两之内就可以买到,这三万两的价格的确高得离谱。但是也搁不住这世上奇人辈出,有钱人也辈出。先头叫价的侍女不悦,说:"是我家小姐先看中的宝玉,我们宁肯出四万两银子也不让给你。"
另一人自然不服,两个人较着劲互相提着价。几个回合下来,价格转眼间就提高了几倍有余。
安如意看着也不再说话,他心里仿佛是想到了某处,沉住气不露声色。其余众人都是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些人竞相加价。
奘红公子笑着说:"看来是南洋的降头师那辅要赢。估计是他的兄弟死期迫近了的缘故。这人难缠,我看玉还是给小姑娘戴戴玩得了。"
安如意说:"他周身都是毒了,还用得着我为他添毒吗?这两个人都并非是用玉的良人。"
那蒲哈哈哈笑了起来,说:"良人?瑞王是求买主,还是求老婆的啊?东邻子有财,西邻子有貌,你总得图一头姻缘吧。"这话说得很轻佻无耻。他看了柳奘红这个江湖上著名的翩翩佳公子纠缠着安如意,心里便起了淫猥、轻视和不忿的念头。
安如意也不着恼,说道:"我不需要财和人,只要一个清静。而你,就或许要图活命吧。"
那个侍女抬手轻轻一拍那蒲的肩膀,嘴里说:"原来是殊州的瑞王欺负小女子来着。常言道,好男不跟女斗。那蒲大师请让,你也得让我家小姐亲眼看看这块玉,再做道理也不迟啊。"
那蒲是一个膀大腰圆的魁梧汉子,却被那侍女素手一拍之下,拍得半边身子摇摇欲坠,瘫倒在地板上了。
使女伸手一把从古董台子上拿过了双环玉佩,转手就递到了房间内。帘子里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接过了玉佩。立刻旁边的几个富林轩侍从都同声说道:"不可。"几个人同时探手去挡住那个侍女。
安如意高声道:"别碰她!"但是这话已经说晚了。只见那个侍女的脸、手等肌肤陡然色变,犹如被一道阴霾染过了她的身躯。几个接触到她身体衣服的人,都同时发出声惨叫着倒退着跌倒了。侍女的身子一瞬间快若闪电疾星,霍然就跃到了安如意近前。她伸出一只手劈面直抓向安如意。
而安如意抬手拿起茶,泼到了她的手、脸上。使女的脸就像被毒液烧化了一般,呲的一声扭曲着冒出了大小不一的水泡,她的声音也从清亮变得沙哑,发出了涔涔的沙哑怪笑,嘶声道:"安如意!你还敢用毒杀人!"
与此同时,隔断房间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女子叫声。房间的竹帘挑开,一只手已经把握碎的玉佩丢弃出来了。玉佩叮当一声跌落在地上了,摔了个粉碎。其中玉佩里的红血丝见气变黑,变成了一条条黑血四下里喷溅了出去。
安如意淡淡说:"我早说过此玉伤女子的身,你总是不信。好良言总是难劝执拗的鬼。你被薛仁都督虐杀强占了家产,死在我的地界殊州。我令人埋葬了你心里也很难过。你怎么还不转世为人却变成了毒尸了呢?"
侍女被揭破了行藏,像夜枭一样尖声嚣叫了出来。她双目流下了血泪,口中叫喊着:"我求你替我报仇,将隐藏的万贯家产奉献了给你。你却放过了薛仁,我是特意回来杀你的!"
安如意静静的说:"薛仁都督有过却不能死,他攻占江南城夺取财富是为了养兵。若他一死整个北方就会失守,被杀戮虐死的人何止十座城。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除了认命我亦无法,对不住你了。"
侍女厉叫着向安如意扑了过来,手指直直得插入了安如意的身前。她的身体还未跃到了人们近前,慕二顺手取了宝台上的一柄叫"泰阿"的宝剑。跳上前方一扬手就举剑从空中横滑过了,在空中便将侍女剖成两半。顿时,那个侍女身体被劈成了两截,体内漆黑的内脏便七零八落得溅了出来。周围人等都立刻飞跃着躲开了。
侍女劈成了两截滚翻在地,嘶叫着倒地死了。她倒地死后,身上的皮肉变成了漆黑色干瘪缩在骨骼上,变成了一具干尸。这时候晕倒一旁的那蒲,全身也抽动着变成漆黑色而死,显然是中了毒尸的剧毒。
周围人一片大乱,富林轩的侍从们立刻包围了小房间。
奘红公子动若脱兔得跳到了花厅门口,他大喝了一声:"是谁驭毒尸来杀人的?你竟敢在我的地盘杀我的人!"
王往程、陈椿博溪等众人看到了风云骤变,倒了一地的诡异毒尸,早骇得腿软了。此刻听了他的话更差点撂倒了。这柳奘红的前半句话颇为豪勇,怎么后半句话如此皈依?什么叫"我的地盘我的人"啊?
富林轩众侍从一发力,推翻了小花厅的雕花门。众人一眼望进去都大吃了一惊,安如意早有防备,但是此刻看过去心里也一下子凉了。花厅里满满腾腾得塞了一个巨大的翡翠玉棺材。棺材通体为翠碧色,在灯火下萦萦放着幽光。上面棺盖已挪开,玉棺里躺着一具尸体。
人们看着都较为惊奇。眼下肯定是有人驱赶着毒尸杀人,却没想到房间内也有着一具女尸。
众人不由得想到,这世界上除了西域养蛊毒人和南洋降头师,难道死尸也会做法驭尸杀人吗?这、这也太离奇了吧。眼下这事情已经超出了人们意想之外。大伙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没法转圈,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瞧瞧下面还会发生什么离奇的事。
玉棺里面地那具尸体的头顶、眉心高悬着定颜珠,身上四肢、五脏、六腑、膝肘手足处的相对位置也都系着定颜珠。尸体身穿着敛服是大金红色,上绣着繁花锦簇图案,竟然还是龙凤呈祥的大婚礼服。
博溪瞪大眼睛看着,头脑里却一下子没来由的想起了形容美人的洛神赋。"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容颜瑰姿艳逸,体态仪静悠闲。"
他迷糊了一下就晃悟了出来。他为什么会联想到洛神赋呢?那是因为这个女尸头发的缘故,她穿着璀璨的绣罗衣,云髻却高耸。绿云如岱,挽之高悬。黑发比之古代女子更加亮泽绵厚。华丽厚发云云密密的堆砌在了头顶,发端上密密斜插着十数枝珥瑶碧插和金布摇等物,缀满了明珠。
她肤白透亮,圆瞳弯眉,眼瞳合著但是眉眼位置、颜色都极精巧妩媚。外露的肌肤雪白细腻,周身防佛笼罩着一层烟雾,真是"冉冉流动若轻云之蔽月,飘飘然若流风之回雪。"真是个绝色绝美的美人。
这世间女子本来就比男子容貌更秀丽,体态更婀娜多姿。这个年轻女子更是有着倾国倾城的佳色。虽然其人已死,但是她的容光姿色不败。看她的战国服饰,她应该逝去了数千年以上,因为有着千古奇物"定颜珠"定着,所以面容似十八九岁的青春少女一般。
众人观望着她,感觉她竟比这福林轩的珍宝奇宝们更耀目闪烁,当真是活玉温香盖过了冰冷死器。一圈人围拢着她,脸上都露出了极端神迷的模样。
但是这倾国女子的右手却是腐烂黝黑,搭在棺沿。就像是她刚才接过了双环玉佩鉴赏把玩,然后被灼烧伤一般。众人都倒抽了一扣冷气,真是好生的诡异。
奘红公子朗声大笑道:"原来这个尸体就是云间叟你带来代售的宝物啊!这位美人衣饰华贵,贵胃天生,想必是位皇室贵妇或者权贵之女。美人既是死了也该善待才对,云间叟你这样驭尸行凶,真是暴殄天物啊。"
众人听了这才明白,原来这是赶赴宝物的客人云间叟带来的宝物。
原来真的发生了卖尸体的奇人奇事。
果然房间里的一个角落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声哭喊着:"儿子啊,你死的好惨啊。安大爷,求求你也杀了我吧。"一个灰影冲出来抱起了地上侍女的尸体,掷向了安如意众人。顿时一股子零碎腐骨和黑血都向安如意撒了过去。
安如意伸手撤下了眼前的圆桌锦台布,掷到身前挡住了飞来之物。另一只手却推开了身边吓傻的往程和博溪两人,立刻有零星的尸液飞溅到了他的手臂上。他面色不改,用破雾珠在手臂上一滚,青盈盈的破雾珠立时变黑,他的手臂却恢复了血色。
这时候福林轩里面乱了起来。来不及躲闪的侍从和客人们中了残汁和毒液,哀嚎着翻滚在地了。那蒲的侍卫等人围拢着安如意不由分说地动起手来。富林轩的侍卫忙挺剑、持刀得跟人们混战到了一处。
人群里有一个老者满脸狰狞。他头发皆白,满身污秽邋遢,头发也扭结到了一处。他拍着花厅里硕大的玉棺,嚎叫着:"瑞王,你是大福大贵的人,命比我这种草民矜贵。所以你就可以草菅人命杀了我的儿子?!你干脆把我也杀了吧!"
安如意闪身避开,说:"生死之事是地府的阎王爷管着,我安如意只是个凡人,并无本事杀人。"
奘红公子一皱眉头,不悦着摇扇说:"云间叟,贵公子之死是急症,你怎么能责怪起医生来了。瑞王赶上了救是老天开恩,赶不上救也是天意。这根本就不干系他的事。你怎么越老越胡涂了?好端端的运来毒尸做什么?你带着脏东西上门是来踢我的场子吗?"
说话间福林轩的众侍从人多势众,已经将场子整个围拢住,制止住了混乱。
云间叟原来是个江湖异人,有一独子。多年前其子中奇毒将死,求到了殊州王的门下。安如意派人回答他,中毒会死,解毒也会死,所以不必饮鸩止渴,回绝了这揽子事。后来他儿子死了他就迁怒于安如意。这冤仇就是这样结下的。只是没想到此人如此的昏庸腐朽,处心积虑得借着赴宝会之际来找安如意报仇。
博溪和陈椿众人才恍然大悟,安如意出入江湖自然免不了结有仇敌的。只是这个人的大号叫"瑞"王安如意,却不沾一点"祥瑞"之气,得罪的人如此麻烦。
云间叟拍着棺嚎啕大哭,叫道:"如果我有了千万、亿万的钱,瑞王就会救我儿子。我的儿子就不会死,是不是?我不甘心啊不甘心!"
他忽哭忽笑貌似癫狂,嘶声喊:"我有钱了,我是特意来给瑞王送钱的。这可是从古墓里掘出来的战国公主,价值媲国。光是这二十四颗定颜珠,便可买下一国。我今天就卖了,拿了钱财求安大爷救命!"
柳奘红在商言商,当下笑嘻嘻的答道:"不错,来得都是客,你敢卖,我就敢买。定颜珠乃是定颜、定神不腐的神物。一颗就可以买下一座城池。不过一旦取出来,这绝世红颜不就成了一摊白骨了吗?这杀红颜取死珠的事有点太煞风景了吧。你还'真是怜香惜玉无情绪,煮鹤焚琴惹是非'啊。请问这位战国公主的名讳是什么?你取了定颜珠后,千万要记得为她焚香祷告,免得天神怪罪啊。"
云间叟阴侧侧得叫道:"放心吧!柳公子。山里的墓志都已经刻好了,这就是豫尚公主和殊州王的合葬墓。"
他怒目瞪着安如意,恶狠狠的一字字说道:"你殊州王不是历代只娶豫尚公主为妻吗?我替你掘出来了一个!你跟死尸成亲去吧!"
安如意神色略变。他手臂一伸,快捷得从旁边的染重城袖内抽出了一把缠丝银刀。柳奘红眼疾手快,看见他身子微晃便要出手,一下子就扑过去按住了他右臂。安如意的全身尽力都惯在右臂,使劲出手,银刀便去势如宏,直接射入了云间叟的肩膀处。刀势太快力道猛,带着云间叟后退了数步,蓬得一声巨响,硬生生地把他订在了玉棺的檀木据上。
奘红公子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劝说着:"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一刀就够了吧。福林轩开门都是客,不能打打杀杀,你们出了门再自去寻仇好了。"
他扭头高声说:"这名字错了,需要换一个,否则你今日就出不了富林轩了。定颜珠和这死尸公主我都要了,你出个价吧。"
云间叟全身都索索发抖,鲜血顺着棺椁流了下来,碧红相兼煞是阴森。
他牙齿打缠的说:"这定颜珠和死尸公主我只卖一个价!那就是要安如意的一条命!"

9
众人都为富林轩的这场变故,瞠目结舌,心里不约而同的想着:"原来殊州王历代只娶豫尚公主为妻的。云间叟竟然把豫尚公主从古墓里挖掘出来卖掉了,这不就是在挖殊州王的祖坟一样吗?古人常说掘人祖坟乃是坏其风水,败其运势的阴损招数之首啊。看来这云间叟还真是恨极了安如意了。"
王往程突然听到了一阵咯咯唆唆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博溪的牙齿在不自觉地打着颤,显然是惊骇得极了。他好奇得看着博溪。博溪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这个尸体容貌很熟悉啊,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她似的。"
往程喜道:"我也觉得经常在梦里见过这种绝世美女,她的前世仿佛还嫁给我做老婆了!"
陈椿听了恼怒得抽了他们一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江湖凶险的臭小子啊。
富林轩里一派混乱和狼藉,死人、干尸躺了满地。显然是不能再继续开门做生意了。奘红公子拍桌怒道:"我的富林轩里不留杀手和死人。你们两位想去寻仇或者报复,请出了我的地盘后再自己去了断。请你们自重,我不送客了。"
安如意镇定下来,他转身拂袖而走,说:"想要我性命的人多了,安如意只有一条命,你可以来殊州试试看你的本领和运气。这具尸体的来历生死通通跟我殊州无关。我告辞了。"
说完话他抽身就离开了珍宝殿,径直出了展示宝物的大厅。
云间叟偷袭失手受了一刀,另外他驭毒尸杀死了那蒲也陪上了一具毒尸。更况且柳奘红怒了,今天的事也无法再纠缠下去。于是他包裹了伤口,带着人抬起玉棺也出了富林轩大门。径直出城走了。
江山不改后会有期。只要他手里握着"豫尚公主"的尸体,便可以挟"公主"灭了殊州王的威风霸气。瞧瞧殊州的安如意好大的名声和气派,却任由先祖的尸体被人鞭挞,他还有什么面目混在天地间呢?!
常治城内夜色更深了。街市上人少灯熄。云间叟带人抬着棺柩仿佛是脚不沾地,一瞬间去得远了。
安如意出了富林轩"珍宝殿"的大门,柳奘红就命人引他们到了他的茶室里坐一回。他笑盈盈的对众人解释说,常治城是他的地界,云间叟是按照规矩投拜贴带宝物来赴宝会的。虽然此人带来的"宝物"阴损缺德了些。但是若任了安如意撵出门去一刀杀了他,却是坏了富林轩开门揖客的名头和规矩。
柳奘红干脆亲自坐在了安如意的腿上,笑嘻嘻的说。若是瑞王动怒生气了,尽可以把他推下去打骂砍杀,就是不许他去追赶云间叟动刀动枪的,以免得中了云间叟的毒计,也坏了瑞王的名声和贵体。若是瑞王喜欢动刀动枪的话,他干脆就把杀毒尸的泰阿剑送给瑞王动到高兴、开心为止。
这么一个笑语温存的美男子,又这般知趣体贴的为他着想,撒娇也好,卖痴也好,暖玉般的双臂和躯体紧紧抱着他黏着他。安如意还真是不方便动粗去一脚踢开他。他只得沉住气、静下心得拿了茶杯反复的把玩。旁边的染重城和博溪等人看着奘红公子都露出了佩服的神色。能让安如意跟随着他的意思行事,这本来就够了不起了。更何况众人经过了这一见面。几个回合的交锋,大家对他只有了好感绝无恶感,这更是一种通天的本事了。
两个时辰后,柳奘红盘算着云间叟应该出了常治城后,他才放了安如意众人出门。安如意告辞后离开了富林轩。他神色不变,星眸黯淡得看着四外苍茫的夜色,然后沿着富林轩周围的长街飞快地转了一圈。
深夜,寂静的城池街头升腾起了一种混沌的浓雾,遮住了四面八方的楼宇和街道。使人们看不清周围的街镇景象。安如意突然直接追入了长街西面的浓雾里。
安如意的外貌谦和沉静,其实性情颇为强势,遇事往往是迎难直上,并非曲诿绕弯的。这件事是仇敌掘了他的先人"豫尚公主"的祖坟,鞭尸动土,他岂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染重城想也未想得也追随着他的方向追了出去。慕二回过头来,手裡拿著的古辟邪名劍『泰阿』正主兒允了要送瑞王,他這做下人的也就拿得大方,直接交給了陳椿,對他說:"你們立刻順著原路回到富林轩,找柳奘红去。"说完,赤着手就跃进了夜色中。
陈椿瞧着他们都跑去了,看了看手里的泰阿剑,心中稍微放松了点。"泰阿"剑乃是上古破恶辟邪的神品。有了此剑仗身就令人稍微放了点心。慕二将剑给了他,那他们三人岂不是很危险了?他回头看看身边的那两个人,却看见博溪和王往程不约而同的越过他向前跑去了,他忙高声叫着:"你们两个能不能听我说句话再走啊?"
那两个人仿佛前面有着人牵着魂一样,瞧也不瞧他不理睬着陈椿只管跟着前面三个人跑远了。陈椿无法顿顿足也只好跟着他们走了。
博溪三人跑出了城。突然他们眼前霍然开朗,在灰蒙蒙的城外路途中出现了一所大花园子。里面种满了梧桐花树。却再也看不到安如意三个人了。
梧桐花繁花若锦,枝枝哑哑的缀满了树梢,头顶上仿佛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绯云。象极了春潮初涌的"六月雪"。
梧桐树高耸,树身黝黑粗壮,枝头上万花盛开,在混沌不清的雾蒙蒙的黑夜里闪烁着奇异的色彩。繁美的花簇喧闹着从树梢上奔涌而泄,举目望不到边。整个花园子里面落英缤纷,景色优美至极。树下席地坐着很多人正在聚众饮酒。人们回头看见了博溪三人,纷纷高声嚷着:"起火大王到了,起火大王到了,请快过来听曲饮酒。"
他们争先恐后地上前簇拥起博溪、陈椿三人,走到了当先的一位绿袍老者的面前。
博溪和王往程两人都觉得奇怪,怎么这繁华的常治城外竟然会出现了这么一座奇异的花国?他们回问道:"起火大王是谁啊?你们可是认错人了吧。"
绿袍人是一位银发虬髯、衣饰华贵的老者。他挽住博溪的手笑道:"你就是起火大王的转世童子吗?真是久仰了。如今天底下各地百姓都供奉着自己信仰的神明。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北方的起火神'起火大王'了。各地诸侯们包括豫州使、北方都督,瑞王等人都敬奉着起火神呢!因为起火神是未来佛,能知上下数万年、通人仙鬼神、使人生佛成仙。现在我们听说起火神已经转世到了人间,就专程在这里守候着他呢。"
绿袍老者打量着博溪和往程,问道:"我们都是慕道、修道的地仙们。此刻'梧桐花已开,专待凤凰来。'我们就是专程在此等候'起火童子'来赏花饮酒,你们难道不是起火神的转世童子吗?"
博溪和王往程齐声说:"我们绝不是起火童子。"
众地仙们忙惊讶的说:"啊,那一定是弄错了。你们既然不是起火童子,那么也就不需要招待你们了。"
旁边一个仙童说:"嗟,去那里坐下。"
三人一看,花树角落里铺的席子角处还有一个空位,随意放些几颗李子和杏子等果实。
王往程噗嗤一声笑了,说:"怎么这神仙们也都是一群势利之徒啊。一说不是起火大王到,立马就撤下了大蟠桃,拿出来一些破李烂杏子来滥竽充数,真是好寒酸啊!"几个老者被他取笑,脸上都悻悻然得红了,扭过脸不理睬他了。
这时候,梧桐花树中的高戏台上走出了几个扭捏的女子,吱呀做状得演出了一出戏剧。唱得是"满园春色艳阳天"的戏目。其中扮花旦的一个美貌仙女唱腔优美,唱工、做工、舞蹈无一不精,引人入胜。戏台旁边鼓乐齐鸣,非常喧嚣热闹。旁边的一众花仙和地仙们伸手去取蟠桃,吃的啧啧有声,果肉汁水横流。
王往程看得眼馋伸出手拿起一个李子。博溪一抬手就打落了他的手,小声说:"这里突如其来的出现了一所大花山。恐怕是有人用云嶂之气变出了一座'迷市蜃楼'。我看又不像鬼市。不管怎样,我们都千万不要动里面的各种东西,否则恐怕不好脱身。"
陈椿大吃了一惊,握紧了泰阿宝剑:"那我们要怎么破解啊?"
往程用指头弹弹刀锋,说:"我瞧这群子老朽木妖怪和妖女们惺惺作势,就来了气。我们的'泰阿'剑曾经杀过皇帝和毒尸,不如用这刀斩妖除魔,一刀砍了他们的头吧。"
"万万不可。"博溪摇摇头,他突然抬高了声音大声说道:"好难听,好难听的戏啊,简直是鬼哭狼嚎一样,不堪入耳。"众老神仙和仙女、仙童们听了都鼓骚起来,大为不满。
博溪大声说:"这曲子太难听了,实在是难以入耳。我们都会弹奏点仙乐,可以让你们长长见识!"众神仙自然不忿,大声鼓动着他们上台去演示演示仙乐。
博溪转头对往程说:"你去随便唱只歌或者吹个曲儿。"
王往程的脸竟然红了,扭捏着说:"我五音不全,唱起歌来像杀猪一样,哪能去出丑啊!"
博溪瞟了他一眼,秋波粼粼,似笑非笑的说:"你不是跟陈道长学会了吹笛吗?说什么'要做雅人娶名门闺秀。'不多去练习练习怎么去追人家?你只管吹,不要停,看见什么都不要害怕。"
他最近说话做事都仿佛像有了主心骨一样,人变得有胆量,硬气得多了。
王往程顿时气馁,从兜里摸出了随身练习的小笛子,心一狠、脸一抹运足气势就吹了起来。立刻的,一股颤颤抖抖的"生平乐"曲子便断断续续的鸣响了起来。博溪伸手拿过泰阿,用中指一划,鲜血便染上了泰阿剑锋。'泰阿'剑古绿色的剑面迎月光一晃,如同一面泉水般"活"了起来。他大声说:"陈椿哥,请你尽量用剑去砍断他们。不要手软,他们不是人,都是一些用符催生夜间白露而变成的阴冷秽气。"
陈椿抬手一剑就将身边的高髻老者的头砍了下来,众神仙吓得齐声大叫。但是听着笛子声却偏偏全身酥软,移动不了分毫,瘫到了原地。陈椿挥起泰阿剑如砍瓜切菜一般的杀入众神仙堆里。高发髻老者的头颅骨碌碌的滚在地上,口里犹自大叫着:"不要杀我!我是太素真君啊!"
王往程忍不住哈哈哈的捧腹大笑起来,说:"我还是玉皇大帝呢!"
他一笑,便停住了笛声。几个神仙陡然间就从地上一下子跃起,十根手指的指甲暴长,嚣叫着从空中直向着陈椿的头顶抓了下去。王往程吓得忙抬起笛子,慌乱的吹奏出来。笛声悠悠,月明声脆,一望无际的花国里传出了一阵阵厉鬼般的嘶叫、嚎哭声,如同地狱。
博溪站在花园里左右望着。他一眼就看见了花园里最大的一棵梧桐树上,树干上用槐木钉钉着一只黄符,上连一根青线和一根彩线,直接钉入了树心。博溪忙走过去伸手取下了树干上的青线,他的五根手指却突然自动裂开了,不住地流出了鲜血。
博溪看着手指也不慌张,说:"即使是手断了,我也要跟着去看看宝山和宝物。你要是再阻止我,我就用泰阿剑刺穿你的符,直取你的命。"他一说完手上的鲜血顿时止住了。他也安然得取下了线和黄符。
顿时,平地里刮起了一阵玄风,黄土翻滚着迷离人的二目。满山的梧桐树花瓣纷纷地飘零如雨,撒了漫天。黄沙卷动着神仙,戏台、梧桐花,都瞬息间消失不见了。前方遥遥的现出了连绵的山峦,森林和人影们。其中一个人影回过头来看看王往程,那个人有着俊美倨傲的容貌和身形。在黑夜里翩翩然如仙阙的神仙。
他们冲出了有人布下的"海市蜃楼"和迷障,走到了正确的线路上来了。
染重城回头呸了一声,怒道:"你吹的曲子难听死了,还嫌没有丢够人吗?!"
王往程把笛子塞回兜里,耸耸肩窃笑着说:"难听便难听丢人便丢人,管用就行,这有什么要紧。我倒是满不在乎的。"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着博溪:"对了,博溪。你破符阵为什么还要用笛声呢?"
博溪也老实,就说出了实话:"夜露都是日出就消逝的,而日出却是鸡鸣引出来的。你的笛子吹得很像是公鸡打鸣,所以就叫你吹笛子来诈诈夜露的邪气了。"
这一句话说得染重城、陈椿众人哈哈得大笑起来了,倒是把王往程弄了个大红脸。

10
众人出了城门往荒郊野地里走去。他们不知不觉得穿过了群山浓雾,来到了一处广阔连绵的山脉中。黑夜笼罩下,崇山峻岭如天然的屏障,气势壮阔。遥遥望去,山顶上耸立着一座巍峨的古城。古城四周护以缭墙,由巨型的青田玉大石砌成的。
古城占地约有数千亩之广。从山弯处的下马碑,正阳门,直到隆恩门,云顶。各个城楼城门都修成了一条中轴线。城内多建筑了延绵不绝的重重宫殿楼舍,一眼望不到边。这竟是座宏大广阔的城池。城门处用玉色青石雕刻好后再垒成的,上面镶刻着龙凤图样和龙凤朝阳等篆字,镶嵌着大量黄金、宝石等装饰,在月色下放出了柔和华丽的光辉。附近还有大量的碑楼、华表、立象、麒麟、座狮、獬豸等神兽,极为恢弘威武。
城中最高的是一处青铜和青石混合治成的飞雁台。桐台高七层面对着八方,四周桐铸的墙体在夜幕里显现出了金铁般的光辉。桐台上楼阁外有着一个四方的平台。这座桐台彷佛被火烧倒塌过。青铜赤红,石料也残缺歪斜,下面的灌木丛林也都荒芜了。铜楼台前面有一条流淌过的碧绿泉水。泉水翻涌,冒出了一阵阵气泡和涟漪,波光粼粼摇曳着倒映着金红色的铜楼台,景色显得非常幽美古朴。
众人看到了这景象都忍不住啧啧称奇。这彷佛不是一般豪宅和庄园,更像是一座王城重镇。城墙楼宇高大巍峨却残败荒芜,似是放弃了很久。
这里已经离常治城很远了,是附近的白于山山脉。但是从未有人知晓过这里有什么城池重镇。但是月光下的这座城池显现了难以言喻的威严,预示着这所重镇的昔日辉煌。
忽然山半腰处的密林里传出来了有人的厉叫声,紧接着是一片骚动,然后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越去越远。众人遥遥望去,山野中两条人影前后地向白于山古城里掠去。后面的一人正是安如意,他持着一柄银袖刀追赶前面的一人。那个人回过头来,果然是云间叟。
安如意心思谨慎身法快,辨明了方向,紧紧跟随着云间叟一步不差的追到了这里。他两人快了一个时辰的功夫,而慕二陈椿都被远远得拉到了山脚下。
云间叟身上伤痕累累满是一处处的血迹,被他追得步步逃走。看来这两个人已经动过一回手了。
果然云间叟大声的叫着:"安如意,你只会杀人而不救人,这就是你们殊州王的修行之道?"
安如意抬手一刀正刺中了对方的腿弯。云间叟踉跄着跌倒了。安如意说:"殊州王怎么修行跟你无关。是你自己选择了死路,我只能顺天意而行。"
云间叟捂着腿伤也不求饶,恶狠狠的说:"安如意,杀人者必被杀,这里也会是你的葬身之地,我就在黄泉路上先候着你吧!"
安如意眼睛里放出了奇特的光芒,像是燃烧过的灰烬,他声调很平静的说:"你动了豫尚公主的尸体,伤了豫州城主的体面。单是豫州节度使就饶不了你。我想成全你的爱子之心,才想成全你。"
他抬起脚将云间叟踢了个翻身:"人们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胜了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让你死得无怨无悔。这次我就做一回魔持一回屠刀,让你在佛祖面前无忧无嗔、得道成仙!"
他又拿出了一把刀插到云间叟的面前,笑说:"你自以为你的刀术很负盛名,今天也叫我见识一下。千万不要同我客气,豫尚公主与殊州王唐衡翊有过婚约,我们这些后辈终生敬奉。你辱我殊州的先人,我是绝对要杀你的。"
云间叟擦了擦脸上的汗站了起来。他手中的刀重如泰山。安如意杀机已动,无论他是否跪地求饶或是转身就跑,眼下只有杀出一条血路才有一线生机。但是,他能够战胜他吗?
云间叟举着刀至脸前眉间,向对方示意。安如意微微一笑。他抬右手轻扬着银袖刀,微微在空中虚晃了一下就横身跃上。云间叟忙闪身躲闪着。对方的动作快如闪电。云间叟觉得眼前冷风一闪胸口微凉,他低头去看时胸口处已出现了一处轻薄的划痕。
云间叟临危不惧,立刻反手还了对方一击,直刺对手肩肘。
安如意说了一声好,赞道:"好剑术,不愧为南派名家。"他也许在剑术上比不上对方娴熟,但是他对敌的经验、阅历更丰富,眼看着云间叟的步步紧逼也没乱了阵脚,不断地调整自己避让着,再乘机快捷的反击着。
刀剑的竞技之美就在于娴熟的技术,天时地利的发挥和势均力敌的对手。而在均衡的对抗中,持续时间越长,阅历丰富者就越占了上风。两人转瞬之间就来回交手了十多个回合。而云间叟骇然的发现,他无论如何进击,都无法击进了对方的三尺之内。这是场力量太悬殊的比武了。
山中风声如注,密林枝头的墨绿色狭长的树叶片儿在空中舞扬着。
安如意的身体左右躲闪着,并不急于击败对手。口中继续地问:"你的爱子叫做云卓是吗?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年方十八,爱穿白裳,是个依红醉翠的翩翩公子是吗?"
他轻描淡写得在雪亮刀光里还了一两刀。云间叟就反应不及躲闪不开了。对方看似很缓慢地手起刀落,就准确得砍在了他肩上。安如意轻笑一声回手又斩了一刀,就又消去了他背上的一片肌肤。云间叟连中两刀,疼痛难忍,使劲得挥刀隔开了安如意。
安如意懒散的一笑:"若论点数,你早就输了吧?令公子聪明伶俐,面善嘴甜极讨长辈的欢心。那时候他少年多情,看上了殊州一个小丫头要向我赎买。我便对他说,若是他过了三年此心还不变,我就以嫁女的礼仪陪送着丰厚嫁妆把人嫁给他。"
他下手狠,心思深,专拣不致命不碍事的所在,连续着狠下杀手。云间叟"啊"的叫了一声肘间又中了一刀。
安如意说:"好,我看看你能坚持的时间长,还是我的耐性长?果然,他年少轻狂为色盗花,连三年都熬不过。为他肠断,被他欺的女子何止十数个?因此而破的好人家有何止十数家?"
此刻天已近了午夜。山中阴森昏暗,月明星稀。安如意一刀刀得都斩到了云间叟身上。偏偏的,安如意也不用大力去砍他。他静静地看着云间叟全身溅出的热血在空中撒成了一条条直线。人急速使劲时,全身的血液就会加快流动。云间叟并没有时间包裹伤口。他只觉得血越流越快,全身的气力和热气都加速得从各伤处喷洒出来,鲜血撒遍了遍地的野桃杏花。
安如意说:"血流尽了吧,说不定一会儿热血就会引来鬼魂和亡灵们了。云卓最终招惹了苗山巫女被下了苗蒙毒盅。毒盅并不难解,难解的是他贪花的脾性。"他飞快地挥动着刀,伸缩着抽回来。接连得在云间叟胸口刺中了好几下,嘴里说:"此人的心毒毒过蛊毒。你教我怎样去解?"
他说:"常言道'儿不闻母过'。但是天底下的父母也更看不到孩子的过错吧。你双目一叶蔽日,娇生惯养着儿子变成了这样的结果,可有没有想到这其实是你的过错?"
云间叟面目扭曲着,脸上的血泪交加,显然听到了这种实情隐秘后,他肝肠寸断不敢相信这种实情。他痛心得呲声嚎叫着说:"不会的!卓儿决不会做这种事,是那个毒女杀了云卓!我不信你的话!"
安如意一刀就插入了他手臂,说:"我不想说出来,是不忍心破坏你的威望和盛名。你却恩将仇报得毁陵鞭尸,还想刺杀我。说。是谁教你用豫尚公主这一招来与我为敌的?"
云间叟听闻到了这种事实。整个人心力交瘁已到了强弓之末。他喘息着说:"我没有什么告诉你的。"
安如意性情刚狠,他笑了:"那你就到地狱里跟阎王爷说吧。"
"你也、升不上、西天吧。"云间叟勉强的答道。
安如意探手一把就扼住了他的脖颈,一把把他拉近身边,冷冷道:"我做事只凭心,不求神。神明还得跟我商议吧!"
看来是免不了要杀生了。安如意心里升起了浓浓的杀意。云间叟危机中全身都涌上了一股求生的血勇气。他忽然发大力,一把震开了安如意。转身就向着古城里逃过去了。安如意大吃了一惊,紧随着他往城内掠了过去。夜幕下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得向城中冲了过去。
云间叟冲过了正阳门和隆恩门,抢先冲入了古城最高的铜楼台"飞雁台"下面。他跌跌撞撞得沿着塔梯冲上了七层的桐雁台。飞雁台的平台正中央,玉案上平放着一个金红色华服的女子,这就是方才在"富林轩"现身的豫尚公主尸体。
云间叟奔上了平台顶端。
他纵身跳过去一脚就踢去了豫尚公主右手系住的定颜珠。顿时,尸体的右手皮肉一下子变得干枯,颜色缓缓变成青紫、漆黑色。这种定颜珠起得定颜护体的作用,一旦脱离了身体,身体就会腐烂融化变成了一块污烂的腐肉了。
破坏逝者的发肤身体,这对于死者来说是种大不敬。安如意看见了情况凶险,也顾不上去追杀云间叟了。他一跃近前,扬手就截住了定颜珠抛回去了,那珠子滴溜溜地在公主身躯上转了一遭,恰好落回到了她的右手臂处。定颜珠盈润润泽,死尸铁青色的肌肤立刻和缓变回了淡粉色。
云间叟狂癫得嘶吼着,把死尸身上的十几颗定颜珠都胡乱得扯下了,向周围仍了出去。嘴里嘶哑的叫着:"安如意,你本事不是很大吗?那么就去救她吧。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他居高临下的挡在了尸体前面,还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安如意跃上了桐楼台的顶端,染重城等人跑到了桐雁台下面远远的观望着。
这时候,天空里飞舞着十多颗定颜珠,分别向着桐雁台的周围废墟和山野里飞出去了。安如意心里叫苦。他沉吟了一下飞身向左跃去,飞快的出手,将最近的五颗定颜珠一一收在了手心里。剩下的定颜珠散落到了四周。
桐楼台底下的人们看得真真切切。染重城忽然笑着说:"博溪,我们都帮忙拣拣这些珠子吧。看看谁捡得宝珠最多,少的人就先撤出古城,免得发生什么意外。"
博溪微微愣住了。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分明想赶他走吗?
染重城抬头先看定了一颗定颜珠的去向,他凌空跳了起来截住了宝珠。然后顺势身形一斜,抬脚踢中了另一颗珠子。这颗定颜珠借力打力撞住了另一颗宝珠,他便趁势接住了三颗定颜珠。慕二手脚快捷,接连扬手攥住了两个珠子。而往程和陈椿使得是笨法子,看到了一颗珠子滚落到地上后就跑过去捡起来。
博溪仰脸看着最后的三颗宝珠从他头顶上掠过,滑落到墟城外的山谷去了。他飞快得伸指凌空疾点了数下,道:"定下。"
空中的三颗明珠微微一晃,却继续滑落了下去。博溪暗自失望,看来这道家法术只能对抗着普通的符法阵局,却移动不了自然物。果然法术这种东西也不是无穷无尽的,神人终有别啊。
这时候天空上迎风飘过了一件灰紫色的缎袍。衣服在空中展开,恰好兜住了斜坠的三颗宝珠。然后被风吹着摇晃着就跌落到了桐雁台下面的人前。博溪伸出双臂,抱住了从天而降的衣服和宝珠。
他不由得心里大喜。这世间事真是"有福难挡,是惑难当"啊。
桐雁台上,两个人如疾风般得汇到了一处。安如意的身形像旋风般得席卷进了飞雁桐台。云间叟的眼睛一瞬,两个人已经面对面的僵持到一处了。这动作非常快捷、惊险,桐雁台下的众人看着看着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安如意一抬手就扳断了一只平台桐雕阑干的细长桐栏,一下子刺入了对方的喉咙,说:"一切都到此为至吧。把是非对错都放下,去另一个世界和爱子团聚吧。"
云见叟大叫了一声,身子向后仰倒砸到在了玉桌上。他的退势太大,震得玉桌案翻倒了。连玉案带着尸体一下子撞出了飞雁台,掉了过去。安如意眼疾手快,立刻一手抓住飞雁台的桐阑杆,一手抓住了死尸的手臂。云间叟收不住去势摔到了飞雁台的外面了,他也抓住了尸体的长长衣裙。三个人立时变成了一条线,高高的悬挂在了桐雁台的外面,摇摇欲坠。
两人拉扯着死尸悬挂在桐雁台的外边。尸体的艳丽衣裙像风幡一样摆动着。身上佩戴着的首饰、珠翠以及定颜珠等物一颗颗的掉了下去,摔到了桐雁台下。
安如意双手都占着,拉着尸首。不可能再去接公主身上的定颜珠了。定颜珠有护心定颜的奇效,一离身,尸体立刻就色变腐败了,肌肤变得瘀黑青肿渗出了污血。安如意心里叫苦,看来是天意要毁了豫尚公主的遗体了。
云间叟脖颈里的鲜血如泉涌出。他凄厉的干嚎着,全身的力气一时间尽失了。手指撕下了尸体衣服上的一片衣襟就摔下了桐雁台。远远的跌落到了白于山的悬崖下去了。
安如意的额上汗如雨下。他吁了口气翻身跳回到了平台上,然后把尸体也提上来放在台案上。这时候尸体的全身已经开始腐变,慢慢的变色渗出了黑色脓血。安如意把死尸身体放好。他无意得抬起眼光看着死尸的面孔。直到这时候,他才有时间细细得瞩目看着尸体。突然,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很惊骇、诧异的表情。然后他猛得推开了尸体身子向后退去,但是已经晚了。
公主的脸上露出了一种非常奇诡的表情,彷佛在嘲笑讽刺着世界。她赫然睁开了一双墨盈盈的眼睛,弯起了双臂,抬手就打在了安如意的胸口上了。

11
尸体竟然活了。
安如意一下子就觉得全身掉入了冰窖里,心和血都冻凝成了一块。
死尸公主赫然睁开了眼睛,用双掌重重的打在了安如意的身上。
这个人是人是鬼还是假扮尸体的?安如意脑子里嗡的一声混乱了起来。在哪里出了错。他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绪了。
安如意错不及防,被一具假公主一掌就打中了胸口。立刻间,安如意的胸口像被寒冰侵入了一样,肌肤骨骼都变得异常的冷脆,彷佛一触就碎。他整个人被打得接连后退了几步,站立不稳,像是断线的纸筝摇摇晃晃着从桐楼上栽了下去,摔进了桐雁台下的碧水潭里了。
"哗啦……",水面发出了巨大的声音,碧绿的水潭里溅起了大片大片的雪白水花。然后水潭中涌出了大股的红泡沫,荡起了一圈圈红色涟漪。紧接着红水湮开不见,水面也恢复了平静。
这桩事发生得很快。桐楼阁下面仰脸观看的陈椿、染重城等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就瞧见了安如意从桐楼上面掉下来,直接摔进碧水潭里了。
一时间大家都骇呆了,瞠目得看着空无一人的桐楼顶端。
博溪一直都在目不转睛的望着安如意。他的眼光紧紧追随着这个人,转移不了视线。他是最早看到安如意落水的,此刻心里更无一点迟疑。他跑了几步奔到了碧水潭边,一纵身跳入了水里。
虽然博溪并不知道桐楼顶上发生了什么变故。但是看见这个人遇险他竟然不能置身事外了。周围人的惊诧和叫喊声,他已经全然听不到了。
博溪跃入深潭后,感到他的全身先掉入了一层冰窟里又迅速得被一股暖水流包围着。原来这个深潭的水是白于山山顶的雪水和地心温泉涌出的暖水相混合汇聚的。冰水和地泉混合着,使暖水飘高,冰水下潜。博溪屏住了呼吸往下面潜去。
潭底布满了尖锐的石笋和草蔓,像一片突兀嶙峋的石林和剑戟。潭底的暖流把博溪冲得东倒西歪。他从小熟识水性,小心翼翼的避过了刀剑般的石笋林。就看见了岩石群里有一缕缕红血丝,正在袅袅绕绕得升上水面。
安如意全身伏在潭底的石笋里。他锦丝般的黑发在水里舞动着,全身微微抽搐着。显然是受了重伤。一条条的血丝从他身上伤口涌出,晕开化在水里。突然他的身体在石头上翻了个身挣扎了一下又伏在潭底了,人浮不起来。
博溪心中大慌。他在水里看得很真切,安如意面色黑紫双眼紧闭着。他弯着身体,左手扯着缠着身体上的草蔓。原来他落入潭底后,被河底石笋划伤又被水底蔓草紧紧缠住了,挣不脱。这种河底的蛰蔓,枝茎很细长、油韧并生有倒刺,用刀剑都不易砍断,更何况人在水底还使不出力气。
安如意方才被尸体偷袭一掌打中了胸口,身上受了内伤。跌落水底时又被枝蔓缠住挣扎不出。他仅靠着深厚的武功底子支撑着,却不易脱险。
博溪忙游了过去,伸手帮他拔开水蔓。水里的蔓草软绵绵得毫不受力,他一时间拔不出来也折不断,不由得慌了手脚。这时候一股暖流涌上来,他一下子撞到了安如意的身上。
安如意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看见了博溪。这时候明月如银镜,雪练的光芒透过了碧绿的水波照射到了潭底。照射着水底不住的摇曳着的草蔓、黑发、衣衫。他眼前,有一个明朗少年漆黑的眼眸正在注视着他,一脸关切、温柔的神情。
安如意一瞬间心里泛起了一种模糊的震动。他奇怪的想,这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历?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他的身边,又毫无来由的关怀体贴?这种情绪来得怪异,突然,来得太嘈杂无序了。
他们一瞬间都有点迷茫,看着对方好像要从对方的澄清眼瞳里看出些什么似的。
博溪突然激灵灵得打了个寒战,心里没有来由的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他迷糊得想了很久却始终不敢仔细去琢磨,这时候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了。
大术士一般都能"断人吉凶,窥人前世,预测未来"的,但是往往都看不透自己的命运和遭遇。这是因为"看人吉凶"泄露了"天机"所致。所以大术士们一般都有些伤残。这也就是"天师可追溯万象看破天下,却勘不破自己命运几何。"的说法。
现在博溪已经推算出了安如意将会"进宝山而遇凶险"这个怪相。但是他却始终推算不出来这个凶事的过程和结局。博溪隐隐绰绰地觉得有种极为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为什么我计算不出安如意进宝山后的遭遇呢?难道是后面的遭遇会跟我有关吗?所以我计算不出来?这简直是太恐怖了!"
博溪吓得魂飞魄散。他忙甩开了这个恐怖的念头。他俯下身用力的拉扯着水草。安如意落水已久,呼吸很困难,手足也酸软无力,快憋得几欲晕去了。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博溪的手腕,硬生生的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
水潭底的潜流冲击得人站不稳,他把博溪拉到了自己怀里,博溪吓得张大了嘴巴。
安如意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头发,拉过了他的头,张口压在了他的唇上。
博溪吓得傻住了。这真是混乱的一桩事,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要!博溪吓得心里大叫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竟然还浑浑噩噩得走神了。忽忽的想到了,这难道就是他看不透的卦相吗?这就是他入宝山后的凶险遭遇吗?相书上可从来没有写跟男人接吻会是什么样的卦格和命脉,两个男人接吻会不会激怒了天君,被天雷劈呢?
这太可怕也太滑稽了,而且也不通天理。他也不会解这样的卦局。这样的后果也不知道究竟是凶、还是吉呢?
两个人口唇相接,眼睫微颤,脸庞上萦绕着热气和水气。博溪一瞬间如同是"麋鹿兴左,泰山崩前",他懵懂着无以应对,只能随之颤抖望之颤栗了。一颗心不知是悦然还是沮丧,都翻搅得搅动天地了。
安如意长吸了一口气,立时精神一震。他一只手把水草枝蔓扯成了碎片,然后拉着博溪挣扎着挣出了石缝,顺着潭底的水流浮上了水面。片刻功夫两个人就滑出了深潭,顺着水边浮上了岸。
四周扑来了冰冷甜润的空气,清凉凉的明月下给绿潭铺上了一层银粉。人们恍惚种松了口气,终于脱险又活了过来。
博溪的脸像哭一般的难看,没有一点活命过来的惊喜。他心里各种念头反复搅和着,几乎要沸腾了。他本来就压不住心事,而且发生的事也格外的荒唐。弄得他心情悲喜无常、恍惚不安。
安如意原来是为了脱身才去借了他一口气啊。这个人怎么用的法子都这么促狭?这么偏激?
安如意奇怪的问:"博溪,幸好你通水性帮了大忙了。怎么了,你也受伤了吗?在哪里?"他脸上是一种关心的表情,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看不出有任何不妥当。
"……"博溪的脸红了。他心里充满了惭愧,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走火入魔了?竟然满脑子都是一种肮脏、污秽的念头。
——跟这个男子亲近。他竟然、竟然不怒,反而心中窃喜。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12
安如意没有注意到博溪一个人心事起伏的思来想去。
他们被水冲出了水面,才发现被冲到了一处巍峨、荒芜的楼阁前。殿舍的地面都铺着青色的玉石,庭院外长满了野草野树,鸟虫在废墟里的草丛里鸣叫着。从坍塌的楼殿墙壁裂缝里望出去,一览众山小,遥望到了整个白于山山貌。这里赫然就是古城池里的主殿了。
宫殿的牌匾破落了,上书着三个字"清坤宫"。人们抬头可以望得见败落的殿顶外一夜晶莹的繁星。清坤宫吗?安如意一下子有点恍惚了。
这里已经是天底下"最深暗不见光的地方"了吗?安如意正想着,取出怀里的"破雾珠",果然破雾珠绽放出了温亮幽明的光芒,照亮了巍峨大殿。
原来,他们是被从潭水处冲到了清坤宫了,看样子清坤宫便是这座城池的主殿了。
安如意心里反倒沉下去了。这桩事越来越奇怪了。
从他去福林轩赴宝会,到众人抢夺双环玉佩,云间叟带着毒尸伤人,最后引他到了这个白于山,公主用双掌偷袭了他,令他受了重伤……这一切一切都是一场圈套吗?那么设计定下这场圈套的是谁?他又是什么时候招惹了这样的敌人?
白于山的山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他手里举着一只弯刀,从刀刃上发出了一缕红色光芒,飒飒得向外蒸腾散发着刀气。在黑煞煞地浑沌不分的天地中发射出了一道夺目的光芒,直冲环宇。
这个人神色凛然,金钗明珠也夺不去他耀目的光芒,皎皎然得太阳升朝霞,灼灼然如芙蕖出碧波。安如意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人赫然就是方才假冒豫尚公主的死尸,那个尸体果然是假冒得,他果然是个活人!
他的弯刀垂下了地面。耀目的红光立刻向外铺开了一圈圈的涟漪,荡起了尘土。
白于山地势粗旷,地上有裂开的一条条沟堑。这时候从地缝、沟堑里升腾起了一团团灰色的浓烟雾。这些雾气随着山中隐隐传来的响鼓鸣号声,为之蜿蜒变幻,化成了一个个随风浮动的人影子。雾影们慢慢得变出了躯干、四肢和头颅。头颅上的五官也渐渐清晰了。影子们巾带飘扬,手持器械,像一个个活过来的武士。一化二,二成四,变出了成千上万的人,包围住了白于山。
这种影子们像是从地底下升腾起的一些鬼魂和怨气,把山林里的鸟兽们都笼罩住了。压抑得活物们寂寂失声,连安如意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息来了。
山中黑云遮蔽着夜空。突然间狂风大做,山内充满了雷鸣般的战鼓声和呼啸风声。博溪往宫殿外看去。他一下子就惊骇得张大了眼睛。
他从怀里抽出了一纸黄纸匆匆地蘸水写上了"通明符",并捻碎撒去。人们一时间都看到了天生异相了。
清坤宫外面的天际呈现了一种奇异的景象。黑色苍穹中的乌云缝隙边上出现了一座城池。城池上端飞出了无数的舟船,自船上射下了一阵阵带着绿火焰的豪雨。这种雨洒落到了地面立刻把黑土地烧起了绿火。地沟堑里升出来的影子们越变越多,漫天遍野,他们用矛、剑、弓弩还击着城池。重重的浓雾淹没了舟船和影子武士们。天与地合成了一体,黑云和绿雨也交织到了一起,像是水和火相燃一般云诡壮观。
站立在山野中的假扮尸首的人,突然扬起了手里的弯刀掷向了天空的最黑暗处。刀势如虹彩,彷佛架起了一座倒冲天际的尘瀑,从下到上得穿透了乌云和豪雨,掷入了云端中的城池。
天生异相,雷电大作。白于山里废弃的清坤宫剧烈的摇晃着,不断地坍塌着石块。空中隐隐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霹雳轰鸣声,刀剑交击的声音也不绝于耳。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天际间的绿光变得黯淡了,空中城池和舟船都消失不见了。
博溪痴痴的看得呆了。他恍然的想,原来这就是古书上所说得"洒豆成兵,飞剑如虹"啊。他欣喜地看着,充满了敬畏之情。法术这种蛊惑之术果然是神奇如斯啊。
安如意却心里暗暗叫苦了。在江湖上最麻烦的不是遇到了武功高手,而是遇到驱符御阵的术数高人。他们布迷阵,施巫蛊,避邪,招魂,诅咒,祈助、驱鬼,令普通人望而生畏。只有能力相当的术士才能反击。一般人往往会败得非常惨烈。眼下这不就是豫州节度使的'撒血成兵'之术啊,是哪位豫州的高人在这里施法布阵呢?登封的陈道长倒是一个道家高人。但是此刻道长已经回到了登封,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安如意望着外面忽然觉得胸口郁闷。他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胸口中的掌印由红色转成淤黑色了。心剧痛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一下子软瘫无力了,全身萎顿着站不起身来了。
远处,隆恩门处飞快地奔过来了数人。是染重城和王往程等人。他们从古城内的桐雁台直接跑过了"清坤宫"来了。几个人心急火燎的,跑得热血沸腾气息不均几乎要吐出了血。一路上染重城和慕二到处搜索着山中敌人,未见到一个人影。倒是王往程心无旁贷,腿长脚快,第一个奔进了清坤宫里。
他率先跑进了主清坤宫,一眼就看见了安如意博溪两个人。往程跑过去一把抓住了博溪,惊喜地大叫了一声:"博溪,你们去哪里了?怎么跑得这般快!泉水下面难道是连着龙宫吗?"
一声话落。旁边有个清脆的声音带着笑说:"王公子,白于山没有龙宫,只有迎接死人的黄泉路。"从外面冉冉掠进了一条莲花般的人影。那条人影踏着凌波一般旋进了废宫里,如一道玄色的虹彩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了。
王往程看着他迷糊了,戳指大喝道:"啊啊,你不是个死人吗?怎么又或转回来了?啊啊,原来你是个男人!"
那个人哈哈笑了,神色自若的说:"是。我是个男人。不过我可不是冒充'豫尚公主'。我本来就是豫州节度使的后人,封号就叫做'豫尚公主'的。我叫做洛云顶。"
这个人,就是福林轩里的公主尸体,又在桐雁台上偷袭安如意的"豫尚公主",和一柄弯刀就'撒血成兵'击退了一座城池的人。
众人都目瞪口呆得看着他。那个人绿鬓如缎,有着一头华丽厚重的秀发。他眉如春山,瞳如宝珠,脸上泛起红云,肤光赛雪。全身上下并没有一丝铁青中毒的尸体模样,他假冒尸体的时候便已然是国色天香,瑞丽无双,此刻软玉温香活转了过来,更俨然是媚态颠倒众生,宛若神仙了。这个人的衣领微微敞开着,胸口平坦,声音低沉,明显得是个绝世的美男子。
他对着安如意笑道:"安瑞,薛仁都督是天下最毒最戾的暴臣,这次竟然也搬来了风稷風稷之術駕起飛舟來抓你。你哪里得罪他了?是不是你总是抢北方都督的战功、战果和江南十万富户,所以他趁机来铲除你这个强敌杀你泄愤吗?你的本事真大得罪的人真多啊。天底下的众诸侯都发觉了你是个不中留的阴险小人吗?!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竟然还想黑吃黑抢我的猎物,本事还差了些吧。他同我施法变出的血兵大战了一场,没讨得便宜。这会儿逃回北方又去搬救兵去了,但是也挡不住你要去往的黄泉路!"
安如意伏在地上,全身痛得沒了力氣,說:"原來你是豫州节度使的后人,難怪会用蛊毒密术溶装腐尸骗人。既然如此,你也该知道施术杀人是逆天而行的妖术!至於薛仁战你,乃是你们之间的公怨私仇,与我无关。"
洛雲頂朗聲笑了:"与我的私仇?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恐怕是你们之间的公怨更重吧。你们分赃不均,总是坏他夺天下的大计,总是抢他追杀的江南十万富户,他才来想杀你吧?!"
安如意也不惊慌,淡淡说:"安如意的性命只有一条,有本事的人尽管来试着取取。"
染重城一行人跑进了清坤宫。博溪一直瞪着眼睛看着假冒豫尚公主的陌生人。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一闪身就躲在了往程的身后了。
洛云顶的容貌极美,众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染重城瞧着王往程失魂落魄的看着那人,他勃然怒了。他瞧上瞧不上王往程无关紧要,天底下却是没有任何人愿意自己的裙下不贰之臣转而投向他人。他伸手重重的用力一扭往程的耳朵,王往程"啊呦"叫了一声,才捂着耳朵收回了眼光。

13
安如意看眼下的情势凶险,更知道这个人是敌非友,心里打起了十分的小心防备。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全身就像被抽出了脊梁一样,支撑不起身体来,眼睁睁的看着洛云顶缓步跨入了自己周围三尺之内。但是洛云顶的脚步一跨近了安如意,陡然的,人们便听见了一阵嗡嗡得响声从安如意身上传了出来。
这正是旃檀鼓的预警声。
安如意的全身彷佛被大石压着不能动弹,但是他身上系住的旃檀鼓却像是遇到了杀机,发出了一缕尖锐的清音。这清亮的声音划破了凝结的黑夜,响彻了云霄。众人都是大吃了一惊。
旃檀鼓,乃是上古的神器,遇敌意而自鸣。
这自然是洛云顶带着一身的杀意而来。旃檀鼓遇危自鸣发出了预警。旃檀鼓是昨日在"富林轩"里,博溪先买下中途又转售给柳奘红的。后来突然发生了云间叟驭毒尸刺杀安如意的奇事,一时间富林轩也忘了取回旃檀鼓了。
鼓声连绵不绝地划破了白于山寂静的夜空。黑暗中有一条人影彷佛吸附着声音遁来。人影眨眼间就从殿外面腾空跃进来了。那条人影挟带着一抹清澄般的剑气,比人影来势更快,已"铮然"一声分开了清坤宫的两个人。
有个清亮的笑着说:"洛公子,请你手下留情。"
洛云顶轻哼了一声,不退反跃到了前面。和奔来的人影交汇到了一处。两条身影缠到了一处。众人听到了一阵金铁铁器的撞击声,然后一缕红光从交错的影子里腾出去,却被殿里的白雾团团截住。瞬息间红云消散不见了,金铁的啸叫声也归于沉寂。
洛云顶勃然变色,怒斥道:"柳奘红,你拿着什么脏东西?你想反悔吗?"
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挡在了安如意前。那个人眉飞目昧,笑若旭阳,正是"富林轩"的奘红公子。柳奘红面带着笑容,全身蓄着劲,手里拿着一把裹了黄布的兵器挡在面前。黄布里不断得痴痴的向外冒着一阵阵白色瘴气。
奘红公子神情慵懒,懒洋洋的一笑说:"洛公子,我只想瞧瞧你是不是真的豫主之子,所以就带着'越王八剑'来凑凑热闹。这柄宝剑传说中是擒诛王、杀秽气的至阳神器,叫'越王八剑'。专杀八部大王的。你若真的是豫州节度使的儿子,就犯了此剑的忌讳,可万万不能与它为敌啊。"
洛云顶面色略变,冷冷笑了。他笑容如芙蓉临水,却说不出的怨毒:"柳奘红,我们刚做了买卖,你怎么就要翻脸不认账,想要黑吃黑了呢?"
柳奘红瞧了瞧地上的安如意,笑道:"天底下没有不能做的买卖,也没有不能卖的交情。我们既然大家一起设圈套抓住了安如意,那么就按照约定好的,就地分赃吧。你得回'洗髓经',我得了人,王老爷子得了长生不老的命。我要得是一个活人可不是一具尸体。尸体既不会吟风流诗,也不能做妙趣事,要来当床上摆设吗?不成不成,我看上瑞王很久了,所以绝不能没有得到好处前就杀了他。"
这时候,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了一个人,进到清坤宫就嘶声大喊着:"不行不行,你们可万万不能杀安如意啊。如果杀了他,我的命怎么办啊?半年之后我岂非就要死了!这个人活着可以帮我吊命,他可不能死啊。"
陈椿、王往程、慕二、染重城众人看见来人都忍不住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都看傻了。这紧跟着柳奘红跑进来的人,身材魁梧脸上黑红肿胀着。相貌着实的狰狞可怖,赫然是王家族长王恭良。
这世间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惊险的遭遇也是充满了难测的诡异。
王往程张大了嘴巴,他脱口叫了出来:"啊呀,我妈说的没错呀。爷爷你果然想长生不老想疯了!"
王恭良貌似痴狂,目呲口咧,血红的目光转过来瞪着往程,犹如疯虎鬼魅。陈椿吓得紧紧捂住了往程的嘴巴,现在可不是这个大少爷调侃说笑话的时候。
染重城一呆过后反而大笑出来了。众人也都齐齐得有些醒悟了。
原来,这些人这些事都是一势的啊。这发生的种种事原来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陷阱。王恭良、柳奘红、洛云顶……一个人以病重为由引了安如意出山,一个人设下了宝物会引他赴局,最后一个人假扮尸体在桐雁台上一掌击伤了他。还有着与他有着种种恩怨的仇人们。云间叟、薛仁都督等等都插了一手。
这诸多的人物轮番出马,这诸般的手段使出来。最后的结局就是夺其命,食其肉,恨不得把他一掌毙命,挫骨扬灰啊。
众人心中都暗叹着。人们常说驱符术数是天底下最玄虚厉害的空空法术,怎么这些凡人们步步为营诱人入瓮的毒计,比蛊毒驭符术都要恶毒阴狠得多了呢。
安如意不幸,得罪的人如此之多。看来他今日确是难逃此劫了。
只是这场"共讨伐王"的同盟,却像是一盘散沙一样无比脆弱,一触就散。每个人都是各怀着鬼胎。王恭良挥动着手臂大声嘶叫着,柳奘红抱着越王八剑面上含笑,而豫尚公主洛云顶却是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
清坤宫外,白于山上的洛云顶撒血而出的武士们齐声发出了厉叫声,声震乾坤。众人听之胆寒。
安如意躺在玉石地上不能动弹,他说道:"我仇家虽多却各有因源来历。我与豫州节度使却只有亲事并无冤仇,更不认识阁下,想必你认错人了。"
洛云顶挑起了长眉。突然他俯身一手就抓入了安如意的胸口。就像五把利刀插入了伤口。他地胸口重伤处裂开了,鲜血直流。洛云顶宝相森严,容貌辉华,气度如虹如竭莲台,举手投足间颇有君王的气派。大伙却没有料到这个人一旦动起手来是如此的歹毒。
洛云顶冷笑说:"贵人多亡事,你还能记得跟豫州节度使的亲事。"
安如意脸色煞白,全身像被一座冰山压着。他心里都凉透了,颤声道:"你就是洛锦姗吗?"
洛云顶说:"不。洛锦姗已死,我的名字叫做洛云顶。"
安如意心一松,说:"那么你就是她的二弟?我和洛锦姗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殊州自唐衡翊之下,历代先王都对豫州节度使非常敬重,决不敢怠慢。"这话自然不假,他若不是为了抢夺豫尚公主的尸体,也不会中了仇家们的圈套。
洛云顶森森的道:"好一个有情有义!你光记得她的名字,却忘记了她的长相。记得誓约却忘记了履约。你们殊州王都是这种无耻之徒。"
众人心里一凛。
染重城和慕二相视了一眼,都知道今日遇到了极难解的局了。
慕二飞快得回想了一遍十年前的娶亲之事。十年前,瑞王娶豫尚公主洛锦姗乃是当时的殊州王慕容和华龙凤作主,按照先王唐衡翊的旧历在豫州的御城日月城里成亲的。当时的豫尚公主洛锦姗年二十岁,比瑞王大了三岁。但是安如意行事稳重,做事有法度。豫主很喜爱如意,于是得以圆满的相亲和成亲。成亲十日后安如意回到了殊州,再之后派人前往日月城去迎接洛锦姗。两次派去的人如泥牛入海,没了音讯。于是便果决的断了来往。
这件婚事的前因后果并没有得罪豫州节度使的地方啊。怎么这位豫州后人对他恨之入骨呢?还处心积虑得联合了众多的仇家来暗害安如意呢?这真是斯斯怪事了。
洛云顶回头看看染重城,温和的说:"你就是染重城吗?殊州王历代都跟我豫州洛家联姻的。我是不会杀下任殊州王的。你可以回殊州继承了你的王位。否则,你们今天都要给安如意殉葬了。"
染重城还未答话,安如意说:"重城已经是殊州王了,他与我私人的事无关。"
染重城本来是个性子相当圆润、机敏的人。这时候怒火中烧,恶声骂道:"我宁可死了,也不娶你们这种妖怪做老婆。"
洛云顶也不着恼,啧啧笑道:"好有趣,怎么你们历代的殊州王都很讨厌洛家,却又不得不娶了洛家人。嘿嘿,这就是所谓的'欠债还钱,欠人还人'吧。你殊州王欠我洛家的迟早都会还的。"
他笑吟吟的说:"不知道安如意欠我的,又要如何还呢?"
他的目光朦胧,媚笑了起来。他身着的锦袍滑动开了,露出了一条雪白修长的大腿,竟然踩在了安如意的腰上。肤色雪白,赤裸的脚上带着数串翠玉镯链,微微一晃动,叮铃作响。洛云顶微微转动着身躯,身上环佩来回撞动,撞击声连连。这种形态颇为暧昧放肆,只看得往程和博溪、陈椿等人心跳加速,面红耳痴。
染重城恶毒的说:"原来是你这种小舅子看上了姐夫,才装死弄鬼的抓他。可惜我师父对男人没兴趣,你下辈子变成女人才有机会吧。"
洛云顶哈哈哈一笑,笑着说:"不感兴趣不尽然吧。十年前做了现在就不能做吗?安如意你是越来越不长进了。"
安如意猛然睁大了眼睛,脸色变得异常冰冷灰白,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你是……"
洛云顶冷笑着道:"我不说出来倒让你死不瞑目。嘿,这次我要你睁开眼睛记住我是谁,免得你再次做完又忘记了我的名字和长相。"
他微微转动着脸庞,让安如意看清他的长相,笑着问:"我是不是跟洛锦姗长得很像?豫尚公主都是从小留长发的,尤其是准备假扮了两位豫尚公主的时候。"

14
豫尚公主其人其事,在《战国弘志》的正史和野史上都曾经记载着渺渺数笔。
豫尚公主原是战国时的一个普通秦女,名叫洛蛾子。曾经因为擅长采毒治病,在豫州洛山附近救过被战场上的厉鬼懵住的秦始皇,而被"始皇帝"封为豫尚公主。洛氏也被封为永驻豫州。她是秦始皇一统天下时正式册封的大福大贵的护国公主,比起她的父亲'采药王'洛小岖在江湖上的名气更大。所以后代的洛家长女都以世袭为豫尚公主为荣。这就是豫尚公主的来历。
因为"豫尚公主"是个封号地位。所以,洛家一族即使是生不出女孩子,也会想办法令长子留长发着女装,世袭封为"豫尚公主"。只是这位公主可以娶妻纳妾生出女孩子罢了。
谁知道到了唐代这种事情却发生了变化。当任的豫尚公主洛绯看上了一个路过伏兮山日月城的外乡人。那个过路的公子出身长安,长得唇红齿白,是个风流俊俏的白面书生。他文采好,富贵多金,人也潇洒多情。洛家在战国乱世时便出走中原,久居在中原边界的伏兮山脉,所结识的也都是一些北方的鲁莽汉子。洛绯哪里见过这样如花似画的汉人美少年。另一个也未见过这种豪爽明艳的塞外女子。两人一见倾心,便私定了终生。
谁知道这位中原公子胆子奇小,跟豫尚公主刚相好了几日后,听闻了其父"日月城主"养蛊毒撒血兵的名声后,吓得连夜偷跑了。若说他胆子奇小却又奇大,临走前还偷去了日月城的至宝"洗髓经",然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洛绯大惊,知道遇到了高人。她自知丢失了"日月城"至宝后无法交差。洛家历代有祖训,豫尚公主是不得离开族人的。她也顾不得了,干脆在两人认识后的第十日晚上,偷偷下了伏兮山日月城远走了中原。这一路上怎么去追踪对手都一言概之。几年后,她在殊州找到了那个潇洒的中原美少年——殊州王唐衡翊。豫尚公主是个女中豪杰,她也不缠不闹不提前事就地划下道来,以武功论输赢。若是豫尚公主赢了,唐衡翊就交出洗髓经自刎谢罪。若是殊州王赢了,洗髓经便送与唐衡翊,后果由她洛绯自负。
唐衡翊此两项都答应下来,却只是笑,不定动手的日期。天天好言好语哄着洛绯,洛绯若说是骂便笑嘻嘻得听着受着,若说是要打便把左右脸都送上去。豫尚公主气得发抖要自尽时,他便垂泪说,他即不想死也不愿洛绯去死。常言说的好,烈女怕缠郎。一来二去两人旧情复燃,干脆一起在殊州过了日子。
后来日月城主豫州节度使追究起此事,唐衡翊夫妻便同豫州节度使定了约定,洗髓经是日月城圣物,借予殊州王。历代殊州王都与豫尚公主结亲,以免圣物传至外族。此一约定一直传至了近代。中原"豫州节度使"之位多为世袭,接续出了几任碌碌无为的"豫州节度使"便日渐败落了。而殊州王却是不传子女传徒弟,历代多出豪杰。反倒是本事、气势和权势都压过了中原豫主。
到了后来,双方的权势和强弱颠倒了过来。后世的殊州王都对唐衡翊这一做法愤愤不平。这小子是喜欢蛮女,却逼着历代殊州王都娶蛮女做老婆。是可忍孰不可忍?好在日月城阴气重,不适合外人留居。历代殊州王都是上日月城行礼娶妻,婚礼十日后返回殊州。若是喜欢了豫尚公主便派人前去接回殊州,若是夫妻脾气不对相互看不顺眼,便再不登日月城的城门。
千年来诸事变幻,也出了几桩郎有意而妾无心,或者女有意而君无情的事情。好在双方都知道这事是给前人一个圆满,图个"名份"二字。行礼过后各走各路,再不通音讯,也不耽误了另娶或另嫁,都不当回事的。所以也没有出什么大的纰漏。
后宋年间,日月城逢千年大灾。城池崩塌,洛氏族人被天杀地灭,整个一族人都败落死绝了,便和殊州断了音讯来往。数百年中,殊州适逢了盛世明主,使得威名大震。世人多知道殊州王而不知道中原的豫州节度使了。
直到十年前,有人往殊州送信,要殊州王再续前约去迎娶豫尚公主。殊州王慕容才知道洛氏一家还没有死绝,又复生过来了。慕容以不知此事为由一口回绝了联姻。豫主本事奇大请出了华龙凤前去做说客,必须要对方履约。后来慕容才得知是豫州节度使与江南烟波城争夺着大小豫州的旧址,只有得到中原的后援才能取胜。因为此事掺合着各方的利益冲突,慕容权衡利弊,最后同意了他的徒弟安瑞安如意前去日月城求亲。
这就是安如意娶豫尚公主的来由。
夜色带来一阵阵寒气,白露落在黑黢黢的清坤宫上。阴冷之气沁入人的心底。洛云顶站在"清坤宫"里侃侃而谈,仿佛视眼前众人于无物。此人神态洒脱之致,众人与她的目光相接,为她的容光丽色所迫,心里都不由得生了一种忐忑之情。
洛云顶说:"不跟你们说清楚,倒让你们笑话了我恩怨不分。现在跟你说明白,让你死得瞑目。"
他淡淡说:"我从小都跟'豫尚公主'洛锦姗为异母兄弟。只因为他早生了三年是阴氏长子,便继承了'豫尚公主'的封号。父亲豫主有六位妻妾,却生不出一个女儿,真是古怪的很。我的母亲乃是豫州节度使正妻,她自然不服,于是我跟洛锦姗便都做了豫尚公主。洛锦姗出身不好,自然不敢同我争抢什么,素来总是让我十分。"
他眼光飘浮,瞧着房顶冷笑说:"现在想想此人真是愚笨。读多了书性子变得迂腐。他以为自己识相会做人,就能苟且偷安了吗?在日月城,人莫名其妙死了是经常有的事,旁人也只会怪他自己运气不好,可不敢胡乱猜疑的。但是在一件事上,父母和他却是看法一致的,就是让他和殊州王成亲而不是我。"
那一日,寒冬渐渐过去。窗户外凌烈的寒风渐渐变得平和和煦。春意染绿了树梢,透过了一丝丝暖气。伏兮山脉长而陡峭,群峰挺拔,山峰中多有千年的雪地冰川,每年大半年都是刮着强烈的寒风。这里位于中原的边界,拥有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域外景色,日月城就藏在伏兮山千山里一个木草繁茂的古老而沉寂的深谷里。
日月城被四座屏障般的山峰环绕着,寒风少侵。谷内阳光温煦、花木繁茂。景色秀丽得如世外桃园。洛云顶这年已满了十七岁。正处于年少轻狂,性夸耀,喜锐动的懵懂年月。他这种阴枭而又刚狠的性情颇得豫州节度使的喜爱。这时间,城里沸沸扬扬的传着洛家与殊州王结亲的喜事。他打猎回来就披着铠甲挥着鞭子,奔向洛锦姗的别所去了。
窗外,早花生出蓓蕾,灿烂如云。洛锦姗端坐在书房里低头看书,神色倒也如常。洛锦姗大约二十岁上下,长眉入鬓,色如晓花。他一头乌黑透亮的黑发用金簪子别着,顺滑的垂到了脚面。穿了一袭淡绯色的坠地长裙。整个人容貌娟秀,身形消瘦,如淡荷浅藕卓然出水,艳而不娆。洛家的二子都久穿女服,众人瞧得他习惯,也不觉得突兀怪异了。
洛锦姗秀美之中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俊朗,合了世间男女之美,极似一个英姿勃勃的美女。但是他的容貌虽佳,情态和精神劲儿却有不足。人长得阴柔,很有些飞鸟依人,情致婉转的弱态。他瞧见了洛云顶进去,脸上露出了微笑,亲自拿了椅子过来请弟弟坐下。
豫州洛家从战国以来就是出身草莽的显赫权势之家,几起几落,历经了昌盛衰败之路,族人们深知处世的艰难,乱世的残酷。在乱世里必须凝聚全城人的力量才能苟活下去。因此节度使的权势极大,家主的喜嗔就能定下属下的前程,断决人的生死。因此在大世族里,人们需要熟悉各种人情世故,平衡各方面的关系才能存活下去。
洛云顶自然是玩弄心机的高人。他圆滑的说:"大哥,恭喜你了。你终于可以成为豫尚公主,离开日月城了。"
洛锦姗立刻惊疑不定的看看对方,脸上变换过数种神色,心里掂量着念头。终于他诚恳得说:"云顶,这件事可不是好事是祸事,哪来的喜呢?你不知道其中的凶险。我们是男子怎么能嫁人?这是其一。其二是殊州王并不想娶,是被迫迎娶。他们怎会衷心待你?其三,殊州王都是强勇傲慢的人,他们是不会落入圈套听任我们摆布的。他们是中原名门,骨子里是瞧不起我们这些用符驱毒的衰败人家的。这只是在演一场虚凰假凤的戏,是做不得准的。"
他垂下了眼帘,透明的脸庞上带着苍白的笑意,轻声地说:"我是个无德无才的庸人,既然做了洛家的人就需要为洛家尽心。这桩假婚约我会去遵守,但是,我又怎么可能明知道演了一场戏,又会去入戏呢。"
洛云顶心下鄙夷,嘴里笑着说:"那既然如此,我倒是想见识一下殊州王的本事。干脆我跟大哥交换一下,由我去跟他成亲吧。"
洛锦姗脸色灰白,摇头道:"不成。父亲绝不会同意的。"
洛云顶冷冷得一笑,道:"你是不是看上了那个殊州来的小子啦?"
洛锦姗立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分辨道:"我是个男人,既不能嫁给男人也不能生儿育女,怎么会看上什么男人?"
洛云顶毫不信任他,不客气的说道:"你口是心非吧。别演戏演的走火入魔,入戏太深。反倒是脱不了戏了吧。"
洛锦姗瞧着他步步紧逼,被他逼得无有退路。他伸手把手放在了室内神龛里的玉胧里,指尖点了一滴血慢慢侵入了玉胧。玉胧里饲养的一只雪色蛾子立时沾上了指血,重新进入冬眠。洛锦姗闭目轻声祷告:"若是我对洛家生出贰心,离心背德,就会中'郁治蛊'毒,不得好死。"
洛云顶忿忿得想着,洛锦姗虽然是被逼无奈自己下了蛊毒,起誓不会对洛家起外心。但是他跟殊州王名义上结了亲,还算是有了一门强大的靠山和外援。大大改善了他以前侍妾之子的身份和地位。他洛云顶素来比他刚强,遇事爱向前,又怎么能屈居在侍妾之子的底下呢。
洛云顶恨恨地拂袖而去。
过了数日,日月城里张灯结彩,举城庆祝,迎接了远来的殊州王一行人。
豫主在日月城芙蓉宫设了三千席,为殊州来人接风洗尘。日月城里的名门权贵们倾城而出,都想去见识一下中原宗主殊州王了。殊州王一众人被接到了芙蓉宫,令人们大失所望。殊州王慕容竟然未来,侍卫们簇拥着一个邋遢老朽的老头子和一个小孩子来了。更无趣得是,来人双手空空,并未带任何礼物和聘礼。
豫州节度使和夫人众人都极为失望。听说慕容做事素来有权谋,是一位明主。此人送徒弟来成亲,怎么如此失礼,难道是瞧不起我豫州日月城吗?芙蓉宫众人都人人不喜,脸上带出了愤满之色,言语也失去了礼节恭敬。夫人身后跟随着一众子女。其中有两个少女异常的惹人瞩目。两个女孩子都是黑发及地,发缀明珠。穿着淡黄色的长裙。
两个人也都睁大了眼睛瞧着对面的小孩子。洛云顶心里几乎要大笑了起来。名闻天下的中原殊州王的徒弟安瑞竟然是如此外貌平平,一脸幼稚气的小孩子。听闻他已经十七岁,但是其人外貌幼稚,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身量还不如阴氏兄弟高,人也老气横秋的拘谨少话。所有会客的寒暄话都由华龙凤来说话。
那个叫做安瑞的小孩子一抬头便看见了阴氏兄弟。他乌眸一闪眼睫一跳,脸上流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两个小姑娘容颜酷似,一模一样的犹如并蹄莲一般,两双秋水明眸在安瑞的脸上微微一转,真若是应了那句"眉黛春生杨柳绿,玉楼人映杏花红。"的词句。这两个少女的长像堪称是人间绝色,但是不知道哪一个是豫尚公主呢?安如意一瞬间竟然失措了,他注视着两人的眼神也一瞬间就失神了。半晌他才转过了视线。
这个人"为色慌神失措,此人必贪色移志。"
洛锦姗立时沉沉无语得垂下了头。洛云顶知道他心中定是失望郁闷。他这个大哥貌似柔弱却心比天高,心思甚重,向来都是恋慕天上浮云,不睬身边溪水的。洛云顶心里不由得开心起来。这时候,洛夫人令两位小公主前去与安瑞公子敬酒。洛云顶亦步亦趋的跟着洛锦姗过来。他心怀诡计,轻轻抬起脚踏住了洛锦姗的长裙。于是他的人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向前扑倒过去。也同时推着洛锦姗往前方倒去。洛锦姗大吃了一惊。站立不稳,手里的酒杯便向前泼向了殊州王。
安瑞看似木呐,却出手如风。他只用了一只手就握住了酒杯,一下子撑住了洛锦姗和洛云顶两个人。他手指如坚铁,杯里的碧酒瞬息间就凝固在了杯子里,巍然不动。这个人仅用了一杯之力就硬生生地抵撑住了两个人,避免了一场"公主跌倒酒杯甩出"的尴尬事。他冷煞煞的抬眼扫了一眼洛云顶,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伸手扶住了两位小姑娘回席了。
安瑞有着一双水气氤氲的乌眸,可观天下,可观心底。这个人眼睛不看人的时候很平庸,当他认真看人的时候眼神却厉如神刀,直直杀入了对方的心里。他神态疏放自若,弱而不媚,狂而不哗,疏懒而真诚,周旋而健举。众人瞧着他心里都暗暗戒备着,这个人看样子并不是杯中之器。
接风宴后,殊州王就邀请了豫州节度使以及众死士,一同出了城直向江南烟波城而去。那一夜,安瑞等人进入烟波城的王宫。将江南巡抚的藏金密室里的全部珍宝取出来,丢弃在烟波城的街道上任百姓哄抢,并将御用术士的神符阵移到了南洋的热雨林里去了,灭了该地神庙的不灭妖火。却又救活了江南巡抚之母的瘫死症。
如此恩威并用。
第二日,江南烟波城便服输将军队撤出了伏兮山,不敢再和豫州、殊州两处联兵争夺着大小豫州旧址。这便是殊州王给豫州节度使的聘礼。
经此一战,日月城、乃至天下人再也没有人敢小看了殊州的安瑞。
他虽然年轻却胆大心细,做事豪勇。极具一地邦主的气概和风范。是一个难得的智勇兼备的人物。
水到渠成,山开路转。豫州节度使便为殊州王和豫尚公主洛锦姗两人办了婚礼。两人成亲拜过天地后直入洞房。洛锦姗虽然带了"迷魂盅"定,事先也定下了桃李代僵之计。但是众人都悬着心担心事情会败露。一连两日洞房内平静无事,两人相对为安。却憋死了好奇的洛云顶。
洛云顶便去拜访了洛锦姗。洛锦姗面色红润透亮,只说了两句话:"露水夫妻,又何必沾染了无聊情色。安瑞对洛家有防,每夜看书听雨直至天亮。"
他话语说得越是风雨不经,洛云顶就越是心里狐疑。瞧着他眉眼眼梢的一副容光焕发的飞扬气儿,洛云顶立知事情有了变故。他素来阴枭,多诡计,当下不动声色的在书房内布了迷城,绊住了洛锦姗。然后换上了洛锦姗的衣服直奔两人的新房。他要亲自去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的容貌长像很酷似,而且云顶甚至比起洛锦姗更加貌美、妍丽。一般人结婚两日还尚且分辨不出陌生人的脸。

15
白于山的山风如啸,吹过了清坤宫的废墟砖瓦,响起了一片呜咽声。安如意听着洛云顶叙说,忽然他想到了某处。脸色渐渐变得灰暗了。洛云顶则笑吟吟的瞩目着他,看他的神色变化。他用一只雪白滑腻的脚踏住了他的身体,微微晃动着躯体,身上的金绸衣服沙沙作响,金钗环佩作响。
他微笑着说:"你忘了吗?那一日也是这样吧。我看出你比较爱人美色,就让人精心打扮了一回。穿了大红的缎裙,上面绣了牡丹和彩蝶,穿戴了我最好的首饰去了你们的洞房。我抬手撩起门帘,就瞧见了你坐在檀木桌子边。你放下书抬脸看到了我,露出了一脸惊艳的神色。然后你微微一笑说,'你带着这么多首饰,不累赘吗?'"
安如意听到了这里脸色泛起了一片死色。他咬紧了牙关,干脆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瞧他了。洛云顶闭上眼睛,脚掌在他背上轻轻捻动,贴近了安如意的身体。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暗觉下面会发生一件极为可怖的事情。
洛云顶的脚掌触到了他的肌肤体温,还觉得犹未过瘾。他将脚伸进了安如意的衣服,慢慢纠缠,粘贴着他,喃喃笑道:"我一听便知道你们这成亲两日来相处、相知的极好。然后你就看看我的脚说,'穿这种镶满翡翠的鞋子,真得舒服吗?'然后你拉着我走到床边坐下,帮我脱下鞋并把鞋子丢出了窗外,你轻声地笑着说,'哪有女人的躯体会这般生硬的,一个男人装成女人也真是辛苦。'我当时一瞬间就明白了洛锦姗的笑容从何而来。也明白了他将会向何而去。"
安如意在日月城只做了三桩圆满之事。就令人心怡。
一是借酒杯撑住了阴氏姐妹,免得她们在庭前出丑。
二是赴江南烟波城,轻描淡写的退了敌兵。給豫州节度使送了绝妙的聘礼,不伤了日月城体面。
三是睿目识破了两位乔装小公主,却不点破。有成人之美,护人隐私的涵养和大度。
这个人既有知人善察的犀利眼光,也有审时度势的高超智力,更有一种敢做敢为的非凡豪气。他做事圆满透彻,真是不枉了那"如意"的表字啊。为人做事都令人如饮醇酒般心折、心醉。这样一个人中龙风,却因缘际会的便宜了洛锦姗,单单因为他比洛云顶大了三年吗?
好生荒唐和可笑。
洛云顶又妒又慕,心里不自然的想着:"他这么温柔体贴,大度能容。等他长大后,一定会是个风华绝代的大英雄。当他用一只手握住了酒杯支撑着我们时,他越过了哥哥盯着我看。我心里竟然激动得难以自持,只想着被他永远这样看着……"
当时他的心里面便拿下了一个主意。于是洛云顶搂住了安瑞的脖子,把嘴唇压在了他的唇上,温柔的曼声说:"我好像喜欢上了你呢。带我走吧,走到天涯海角都行,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安瑞仿佛是坦然而受,他闭上眼睛让洛云顶吻他。孩子气的笑着说:"华龙凤和师父都说千万不能去碰洛家的女人。但是你可不是女人呢。而且我也没有碰你哦。这也不算是违背了师训了吧。"
洛云顶用三尺秀发缠住了他的手,甜甜的说道:"是啊,你并没有去碰洛家的女人的。是洛家的男人在碰你哦。这的确不算是违背了师训的。"
白于山山顶,往事如潮。洛云顶回想着当时情景,口中说:"那一夜,我们就像是初入宝山的孩子,猛然发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彼此乐不思蜀,不知道从此人间渡过了几重寒暑。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笨手笨脚的相互触摸,害羞又兴奋,紧张却又无法停止。直到升入了天国的尽头。身体都是疲惫却无法停止,直到精疲力尽。我问你,我们会不会就此死掉。你说,此时此刻已经死掉了,因为我这个人就是你的天国。"
"那时我紧紧地抱着你,并将双环玉佩送给了你,不住地亲着你说'一定要记得我,来接我到殊州去,然后两个人就可以快快乐乐的在一起了。'
而你则笑着答应了下来,说,'这是一定的,我师父喜欢我,绝不会不愿意的。'"
洛云顶笑盈盈的看着安如意笑着说:"十年来,我总是盼着你看见了玉佩里面的云顶二字,知道了我来找我接我,却等来等去却始终等不到你,安如意,你要我怎么办呢?"他语调平稳却彷佛诉着衷肠,缠绵悱恻:"安如意,你要把玉佩卖了,原来是把我忘记了。"
安如意静静的听着没有答话。一殿里面的人都傻了,只觉得天下最悲惨的事就是听到了这种不该听的天方夜谭。
洛云顶俯下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真想一刀杀了你。但是杀了你岂不是便宜了你,怎么能这样便宜了你?"
春风一度,窗外的明月照在了两人赤裸的身体上。洛云顶随后偷偷溜回了自己的寓所。若不是身体酥麻暖意犹存,还真以为自己做了一场黄粱旧梦。
往后数日,洛云顶都没有机会再跟安瑞单独会面,自然也不知道那两人之间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想尽办法在安瑞面前引起他的注意。但是安如意却彷佛完全忽略了他,只看到了洛锦姗一个人。他便怨恨此人的眼里心中只存在了"豫尚公主"这四个字,而没有了旁人。洛云顶气得砸烂了寓所里的花木摆设,却不敢透出消息令旁人得知道两人之间存了私情。否则他必定会被豫州节度使严惩。
成亲十日后,殊州王要走。这十天的时间可说是"长"也可说是"短"。短的可以掠夺了他人的心。长得可以让人记忆终生。临别之际,洛锦姗的眼泪打湿了安瑞的衣襟,而安瑞只瞧见了眼前的人落下了纷纷的珠泪,柔肠欲碎。他们却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哭着在伏兮山里追着他们的车子,直到出了日月城山口。
直到这时候,洛云顶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天下最愚蠢的事。他将心送了一个不知晓的男子,代为他人做了嫁衣。安瑞心里不知道有他,以后也不会记得他。永远不会识得洛云顶,却活生生的落下了一个洛锦姗。这真是一件愚蠢之至、凄惨之至的事。
还是假戏真做了啊,演戏演得过火,却忘记了戏如人生,散场落幕时一片凋零。
隔了不多时候,安瑞说服了慕容,派人来接洛锦姗。洛云顶情伤极重,又怎会情愿那两人从此后双宿双飞。他令人连续两次暗杀尽了殊州的来人,断了洛锦姗的想头。而洛锦姗动心应了"蛊毒"的毒,慢慢恨着安瑞郁郁而终。

16
白于山山顶的大殿里,洛云顶一口气诉说完了旧事,忍不住放声大笑了:"刚才,我听到了你训斥云卓好色,伤尽了天下女子的心。我真想放声大笑啊。安如意,若说是负心,那么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负心人。若说是薄幸,那么你就是天底下最翻脸无情的人。你还有资格去责怪别人?"
他笑吟吟的运内劲抬脚踩了下去,安如意胸口气息一窒,脸色变成了一纸金纸般。洛云顶笑说:"我继承了豫尚公主之后,才知道为什么父母都严令我不准我在成人前与人有肌肤之亲。我才知道我做了一件大蠢事。"
他笑着,仿佛在说一件最自然的事,语调轻松说:"因为我们豫州人崇尚的巫法之术,传自北方起火神。要跟初次交合的人合体双修才能得道成仙。需要把对方祭奠神灵后,再焚烧了对方的血肉,使他成佛成仙,才能得到神赐的法术。我们一般都买个听话,不懂武的弱女子,双修完把她杀死祭奠神后,才能练就成最高明的'撒血成兵'的技艺和本领。洛锦姗跟你成亲时,早已经是被我父母牺牲掉的棋子,我才是真正的豫尚公主,也是未来的豫主。"
"我真是倒霉,竟然碰上了你。"洛云顶无奈的说:"你这么厉害,教我怎么去抓住你把你祭奠神灵呢?"
他的眼光从温腻变为阴冷,抬头看着清坤宫顶一块块坍塌得天井。漆黑的夜里星光黯淡。他暗沉沉地说:"中原人有句古话叫做'只慕鸳鸯不慕仙'的。我原本认为人生的王权富贵,成仙化神都不过是一场过往云烟。只要有一个人肯带我走,告诉我不必为王为圣,只要有我在身边就足矣了。我等了十多年都始终等不到这个人这句话。我才发觉自己真是愚蠢,心太痴。将人家的信口一句笑话当作了金玉良言。"
"所以……"洛云顶神色惨淡地笑道:"情缘已逝,不念旧事。现在我只求利益。"
他慢慢伸手,抽出了一柄血紅的彎刀,坦然一笑道:"十多年前,我們洛家雖然得你所助,暫且得到了大小豫州。但後來終究因豫主無能,煙波城再以富戶為餌,竟然也渾渾噩噩地上鉤,這次不但失了大小豫州,連日月城也敗亡殆盡。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江南城之後也亡於薛仁之手,真是大快人心!"
他說著哈哈一聲,神情頓變:"現在既然絮聒過舊事,那就不用再拖延時間了。我這次既然抓住了你,是一定要用你的骨肉求得神明法術的。所以說,你必死無疑。"
众人听到了此处心都凉透了。这个人既然敢把这种见不得人的隐私事都讲了出来,一定是算准了这些人绝不能活着离开白于山。他心里已起了杀机,今日必将有一场异常凶险的恶战。
洛云顶环顾了众人,他看着柳奘红和王恭良两人心里盘算好了对策。说:"我们设下的陷阱是注定要与殊州王为敌了。这种事是退不能退,缓不得缓,也悔不得的。我报旧仇,你偿夙愿,他求长生不死。三个人一起做下了劫杀安瑞的大事。殊州王镇守着中原的关口重镇,是安定天下的基石。此人一死,诸侯们就会跟十年前一样,纷争而起互相残杀,重新挑起了天下大乱。我们和殊州是明摆着做对了。现在是杀这人有无穷的后患。若是他不死,我们三个人更是会死不瞑目了!"
他对着王恭良笑着说:"王老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因为快死才不得不跟安如意买了性命。谁知你对安如意拼力卖好也留不下他,才不得不使出了这么留人的下策。我有一个上策,可以教你长生不老。"
他一笑说:"安如意的吊命之术其实是我们豫州的'洗髓经'上记载的以毒攻毒之法,你全身都被换了毒液才苟活下来。我洛家却有本事跟起火神借命,替人更换身体。你的孙子是你的骨血,他的身体应该最适宜你用。不如我替你和他换了身躯,再保你多活一百年可好?!"
陈椿脸色煞白,吓得后退了两步把往程挡在了身后。他心里才明白了,原来王往程命里的大劫竟是如此。难怪华龙凤只点名了有"劫",却不愿说明"劫"是什么?这"爷杀子索命"的话还真是没有法子开口说出来。
王恭良思来想去,他的心里面各种人伦,亲情的念头转了几转,却终究抵不过一颗求生若渴的心。他全身僵直,颤颤得走向王往程,嘴里说道:"乖孙儿,你救救爷爷的命吧。"
王往程大叫了一声,就顺着废殿的角落撒腿逃开了。王恭良跟在他后面,紧紧追赶着他。
这一招真乃是无比阴毒,一句话就解了此围。
洛云顶用简短两句话便支开了王恭良。他眼光一落,柳奘红立刻笑道:"生死由命。柳奘红不惜命也不怕死。这个人你尽管拿去用,用烦了用厌了赏给我就成。但是却不许杀他,我心疼。"
洛云顶委婉的劝解说:"长痛不如短痛。你苦求不得,苦追不得,倾慕他始终也不得回报,只会伤透了自己的心。你不是想通了才与我一同抓他吗?怎么此刻又悔了?不如杀了此人,世间没有这个人,你的心就永远不会痛了吧。"
奘红公子笑道:"没有心了是不会痛,但是无心比起痛心却更糟。做人何必弄得自己无心,弄得他心痛岂非更妙。"
洛云顶说:"不行。我这人天生好妒,决不容许此人与他人有情。不杀了他永不放心。"
奘红公子蹙眉道:"这倒是个难题。不过……"
他舒眉展颜笑着说,"我想要的是他的身体不是心。我将安如意的一颗冰凉薄幸的心让与洛大哥,这样可好?"
洛云顶大笑了:"奘红公子真是天地间的一朵解语花。可惜的是安如意瞎了眼没有心,他看不懂才不收,还真是有着一颗最冰凉、薄幸的心。这样的心要来何用呢。还是杀了他把他变成一具尸体最好吧,这样就能使他永不变心了!"
奘红摇头说:"不不不,我这人执拗抵死,宁可要玉碎也不要瓦全。天下只能我舍弃他人也不准有人敢瞧不上我。我宁可要一个无情无意的薄情郎,也不要一座行尸走肉的废物。所以绝不能杀他。"
两个人脸上挂笑,极力说服着对方。犀利的话锋却是一步都不让。柳奘红手里持着越王八剑,白色雾气蒸腾着,只看得洛云顶又恨又惧。洛云顶不住得劝慰着他。忽然他手里的弯刀喷出了一片血色的瘴气,无风自动得窜到了柳奘红近前,向他面上打去。
他见说服不了对方,便突出杀手偷袭杀人。
柳奘红阻挡他杀人炼成神技,他又有"越王八剑"傍身。这柄剑是杀天下诸王的利器,放在别人手里始终不安。不如杀而取之,还可顺便胁迫于天底下的其他诸王。
奘红公子是奇巧玲珑的心,洞悉世事。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意。他貌似斯文下手却不慢,扬起来了"越王八剑"带着腾腾的百煞雾气,纵横着向洛云顶压了过去。
"越王八剑"是柄上古神兵。据传说,遇凡人如破铜烂铁一样不能伤害任何普通人,却能杀死人间的诸位帝王和神佛。上天入地共计能杀死八部大王。洛云顶身为豫州节度使之子,也算是诸王之子。犯了此剑的忌讳。他虽然不信这柄古剑能有这样的神通,但是也绝不敢轻易尝试。
柳奘红扬起了大剑随意使出招式,剑气暴长大开大阔,方圆数丈之内逼得洛云顶连连后退。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他没了办法。两人的本领以洛云顶高明,但是柳奘红手持了压天下诸王的神兵,自然气焰大涨,一时间所向披靡横扫了千军。
他气焰滔天,朗声大笑道:"洛公子,此剑对你不详。请你退让一步,改天我一定去登门谢罪。"
上古流传下的各地大王霸主们,都竞相得蜷养着道家高人和大术士们为他们祈福、炼丹、做法,暗算对手。成为世间的风尚。但是,点符、驱鬼、放毒的做法终究是巫术,而且不易成功,比不上寻常的武技更能光明正大的战胜对手。所以众城主、豪门们平时里也很少用蛊毒法术,而利用排兵布阵,战场厮杀来逐鹿天下。
洛云顶和柳奘红却是江湖中的异人,手里宝物诸多。于是各种法子都尽数施展出来了。
洛云顶握着弯刀,顺势推舟得把刀中锐气荡得张扬开了。兵器未近身,刀里面的血煞气便先扑面而至。每一刀,清坤宫里面就泛起了一片红光,触到了红光的人都肤色变赤,毒气贴上身体,身躯软瘫欲倒。大殿里的活人们都望之后退闪避开,而冲进了宫殿里面的血武士们闻到红光陡然变盛。
柳奘红双手把握住一柄大剑,便抵住了满场红气的进攻。他衣带生风,意态潇洒如仙,只把浑身的气力都发于腿,贯通于腰,达于手臂。他进退自若,一气呵成得贯起"越王八剑",俨然已经与屠王剑合二为一了。"越王八剑"燃烧起了腾腾的白色气焰,发出了一条笔直的白瘴。随手挥开,数丈之外的砖石废墟立刻崩塌开了。包围清坤殿的血影子们远远看到了越王八剑挥动过来,触到了无不魂消形亡,他们望风就逃,不敢跟"越王八剑"相抗衡。

17
这时候,一旁默默观看的染重城突然长身而起。他掠过了阻拦的数名血武士们,向着安如意跑去。清坤宫的地方并不大,他想趁着洛云顶和柳奘红混战的时候腾然出手,先救了安如意出来。安如意伏在青玉石地上,似乎使出了极大的气力想站起来,却并不能动弹身躯。
慕二见识颇高,高声道:"瑞王别动,这是影墙。洛云顶抬来了块大石头压着你。"他回头看看博溪,问道:"博溪,这个要怎么去除?"
博溪面色像窗纸一般白。他从刚才就一语不发,一脸惊恐表情的缩在了慕二的身后,抵着他的背连气息都喘息不均了,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他气若游丝的说:"……他他,用法术借了传说中的南方鬼帝杜子仁的罗浮山,压着安,不能推,只能请升……"
慕二喜道:"怎么请升法子?博溪快说啊!"
染重城奔进了废殿的中央。众人明明看到了他和安如意相距很近,染重城却奔跑了很久还未跑到他身身边。他在清坤宫中央的一丈之地里跑得大汗淋漓,也始终跑不到安如意身边。众人回过神来均感到大奇,不知道这个古城里究竟有了什么样的鬼伎俩啊?
柳奘红与洛云顶交手中,还忙里偷笑着说:"小染,这里被洛公子布下了'海市迷城'。这个迷城就是日月城的模样,据说是按照地狱的'罗酆六天宫'的样子修建的。十大阎王不合作的时候,也都是被流放在罗酆六天宫的。小鬼们跑断了腿也跑出不来的。"
染重城听了勃然大怒了:"你住嘴。你是不是忘了我的名字叫做什么了?我不是小鬼,我是染重城。"他站在原地,从怀里取了一柄银袖刀,直上直下的从天至地一刀划下。刀光划出了一道刀影虹气。这道银光不亮却绵长,只划破了殿顶、天井和青石砖地。银光上下直插了过去,如一道薄薄的光芒之刀照亮了布在清坤宫里"的海市迷城"。在黑暗里隐蔽着的迷城城墙和街道顿时变成青白色,显露了出来。
众人大开了眼界,只见一条条细若蛛丝的街道城池和森林山川像灰白色的蜘蛛丝,纵横交错的铺满了黑色的废殿地上。一望无尽,延绵万里,蔓延伸到了白于山山谷里,直到了天边海畔。无穷无尽,巍然壮观,原来这就是阴曹地府的罗酆六天宫啊!
染重城,原来人如其名,他的本事就是越重城,通天地。
柳奘红和洛云顶都大吃了一惊。柳奘红赞道:"果然,历代的殊州王都是能人异士。这般的才华本领,难怪能镇守天下最重要城池和关口,成为了天下第一王。"
他笑嘻嘻的说:"染重城能通上下众域;慕容能容天下;那么安如意是否能万事如意呢?"
他望了一眼王往程,笑道:"你的小朋友发起威来比安如意还厉害呢。恭喜你了。"
王往程在殿内撒腿狂奔着,拼命躲闪着满身黑气的王恭良,吓得胆碎心裂。脸上还哪有一丁点喜色?他不住地问:"爷爷,爷爷,你是不是真的中邪死了?"
王恭良全身紫黑着,神态痴狂,一幅毒发将死的模样。他恨不得立刻抓住了王往程换了他的身体活下去。这会儿还听到这种丧气话,胸口里的一股热毒直接攻入脏器,冲上了头顶。他挥舞着手臂抓向了往程,指尖透着黑紫,显然带有剧毒。他忽然一把抓住了王往程的背心。往程拼力一挣,背上衣襟被扯下来了一大片。
陈椿手疾眼快,扑过去伸脚绊倒了王恭良。他趁机拉起了王往程绕着清坤宫的柱子不断转圈躲避着,心中暗暗叫着苦。
洛云顶布下的罗酆六天宫的迷城已经被破解了。地上的迷城街道上若隐若现了一颗颗划分地界的紫阮星。染重城踩踏着迷城上的点点紫星,像离弦的箭一样,往着安如意处快捷的掠去了。眼前明明只有举目而到的一箭地,他却要围着中心,从四周蜿蜒迂回得一圈圈的逼近圆心。黑殿里,他的金发向后飞散着,汗珠随风而撒。天上繁星映照着废殿里的破雾珠,人若光影疾驰,反射着他晶莹的汗珠和长发的金色光芒,如同神明。一众旁人周观着,只觉得其人翩翩若惊鸿,又矫矫如蛟龙,真是天神般的丰姿。
柳奘红不住地对着王往程称赞染重城:"快来看看你家染公子,真的是好轻功,好本事啊。"
王往程也在围着柱子飞奔逃命。他跑得一个跟头带一个趔趄的,拖泥带水狼狈以极。哪有闲情去看"他"家的染公子的潇洒丰姿。他心里突然大叫一声糟了,竟然百忙中想着"是我爷爷使毒计陷害他师父的,他一定会大怒然后翻脸杀了我,难道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桃花劫?虽说是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是瞧着阴曹地府如此的森严可怕,我要是死后如果下了地狱,一定会受不了那里的规矩。那么他若来杀我,我是先逃走呢?还是先跪地求饶好呢?"他心里翻来覆去的犹豫着都有点魂不守舍了。
染重城越过了迷城后跑到了安如意的近前。他忙扶起了安如意。
安如意急道:"不要碰我。"染重城一接触触到了他的手肘,就觉着一股大力从顶端压下来,压得重城站不稳当栽倒了。
慕二一把抓住博溪,急急问道:"博溪快说,怎样请升罗浮山啊!"
博溪紧紧拉着慕二的胳膊,脸如金纸,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犹豫着刚要张口说话,突然他嘴巴一张开,就飞出了一只白色米粒大小的小鸟。这只白鸟生有六足,见风生翅,长出了四只雪色的翅膀,放出绮丽的亮光。一闪而灭不见了。
博溪面色转变成了死灰色。他吓得全身颤栗着,喃喃的自语说:"这是混沌蛊的蛊毒——焉鸟。这是怎么回事?是谁给我下了'混沌盅'了?"
这时候清坤宫里剧斗的洛云顶,忽然扬起了声音朗声说:"博溪,你还记得混沌之盅吗?"
博溪猛得抬起头,睁大了一双漆黑的眼睛瞪着洛云顶。他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前了。他的眼前一片迷糊,似是轰然塌陷了一座燃火烽台,难以分辨对面的人、物轮廓。心里焦躁得犹如在火里煎熬着。头脑里也只剩下了一个嗡嗡的声音不断地责问着自己:"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名字?我明明从未见到过此人,但是却为什么觉得这个人很熟悉,甚至熟悉着这个人的过去未来?"
他的脑海中霎时间出现了一种崭新的又熟悉的记忆,幡然跃出了一幕幕景象。满山积雪的伏兮山,一路上两个人徒步走过了千年古森林;第一次他们看到了中原的边城,满山舞动着随风摆动的金色油菜花,一派巍巍壮观的景色;他为年幼的他买来了对襟花袄,把他的头发扎成了两个小辫子。还哄骗他说,中原的小孩都是这样打扮的,然后看着他大笑不止;每个月圆之夜,他都会看见那个人对着明月燃香做法,驱着盅虫远去——去那个人的身边,抓住他,挖出他的心,看一看他的心在哪里?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太可怖了。"博溪恐惧得像是被人偷空了心。他脑子里空白的幼时记忆,一点一滴的回想起来了,残缺的图画也一片片补圆了。这种情况太恐怖了,恐怖得他全身颤抖,却无法停止继续回想,连一些他不愿意想起的都想起来了。
博溪抬头看着洛云顶,终于战战兢兢的说道:"叔……叔……"
叔叔?
一句话说出来,人们都大吃了一惊。他们回头看着博溪都惊呆了。这一日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太离奇混乱了。众人也都没有什么更过激的想法了,只能看着这一幕。
安如意素来沉静,此刻也为之愕然。他微微扬起眉,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博溪。至于王往程更是惊骇得忘记了王恭良,大叫了一声:"啊呀,这个男人是你叔叔吗?博溪?"
博溪点了点头,艰难的说了一个字:"……是"
一句话震撼了众人,博溪的心里也是一派苦涩。
世事难料,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去怎样面对众人的疑惑。只是他素来不惯说谎,于是点头承认。其实他心里的震惊又何止少于王往程等人。只是这满腹的惊撼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解释些什么?
他从小都想不起来幼年时光,也推算不出自己出身何方,仿佛忘记了人生中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只能模糊的记忆着最亲近的叔叔,以及临别时他的一句话:"等到你十六岁时渡过大劫,就接你回家。"
他一心期待着团聚的一日到来,可万万没料到两人再见面时,他再次想起他时,竟然变成了这种样子。他素来端厚、实在,不善言谈话锋。这时候事情发生的突然他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了。只恨不得全身缩成了针芒大小,钻进了地底下,永远不再面对这么难堪的一刻。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竟然是他们的仇人?博溪惊得傻了。
太难看了,他的眼眶涩涩热热的。
山岭空旷的楼殿里空气稀薄,人们的嘴唇变得干渴,意识远去,只剩余了一具空壳。
一句话天地骤变,人心也变得惘然……

18
洛云顶与柳奘红对阵着,口里还笑着跟他寒暄说:"博溪,多年不见,你果然成为了世间最厉害的占卜师和术士。有人说过你的推算力可比得上昔日王诩。我还不信,就给你下了'混沌盅'封蔽住了你的法力,你竟然能自解了。这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能解开了毒盅恢复了术数?"
博溪神情恍惚的哽噎失语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安如意坐在当地,斜挑着长眉侧目看着他。他冷眼看着面前这种奇异的景象,本不想说话,心里却翻腾着忍耐不下了,说:"哦,原来博溪你是豫州的大术士。我失敬了。你离开伏兮山来常治城是准备干什么呢?凡人遇到天师是可遇不可求的美事。那可不可以请你推算一下,今日安如意的吉凶祸福又是如何呢?"
这一句话出,已是划地为界,非常见外了。
安如意做人做事素来很决绝,落音不悔。他脸色平和,看似明白了这其中的详细内情。他绝口不提以前的事,便是一句话斩断了前尘往事。从此之后就是陌生人了。以前两人的邂逅的种种事都不必再提了。
博溪心里大痛,他回想起曾经跟他见面后发生的种种事……他替他更名;他捻起他的一缕黑发;他握花为他推数;他为他买下了古镜使两人得到了破雾珠,而他下水救他,他跟他借了一口气。
难道他的一句话出,从此之后就两不想欠,两无瓜葛了吗?
博溪心里柔肠百转,痛楚难当。
真是"人面不改,物是人非。"原来这是一场精心算计的笑话?这就是他的命中大劫?原来一个人,一句话都令他痛楚不堪,肝肠寸断?他怎么会如此痛苦呢?
"博溪,你真得可以跟他推算试试,瞧瞧安如意是怎么死的?死后会入了哪层天宫或地狱?"洛云顶笑里藏刀。
"我……"博溪脸上露出了极惨烈的神情,喃喃说:"看不……出来。"
因为这结局可能跟我有关。他心里一瞬间几乎是痛不欲生了。从六年前入王家开始,等待了这么久,等待这个陷阱的真相大白吗?他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事?!
茫茫人海中有一个人角色出众,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似神祗,而他在抬头仰望。他是高岭花,他只能远远观赏……事情因果变幻,变成了笑话一场。他成了他的仇敌,以后恐怕连远远观看着这个人也都不可能了吧!
三千世界里,有一朵心花曾经悄然得绽放开了,难道也会寂寂无声的凋零枯萎吗?
陈椿一直都隐隐约约得猜到了他的期待和想法,此刻心里也能感受到他的椎心痛楚。
每个少年人的成长过程中心目中都会有着自己的英雄,而安如意却正符合一个英雄的定义。他身份高贵,本领超群,人又做的圆润通达,文能吟诗对赋富于锦绣,武能杀敌掠阵傲视江湖,连柳奘红、洛云顶、甚至薛仁等众多诸侯王、大商贾都臣服其下。实在是个极富有个人魅力的强人。
古人常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怀春也得看对手才行。博溪这孩子的眼光理想都颇高,但是他实则却是又孤独又懦弱有脆弱。崇拜着太过高大遥远的目标,倾慕着身份差别太大、立场对立的人,会使他更能感受到挫折感,更脆弱,更自惭行秽吧。最后也只能徒增伤心罢了。这孩子的一片热忱恐怕要付之东流了,这一段若有若无、朦胧的情愫也会带给他更大的伤害吧。
博溪对着安如意充满了敬慕,崇敬。这份尊崇之心甚至遮蔽了他的眼睛,使他只能看到了安如意的优点和长处,却完完全全看不到了这人的劣处。安如意一代诸侯王却绝非表面上的那般完美,他的另一面,贪财、好奢、重权、爱利等等都还未表现出来呢,博溪单用自相情愿的心态去单恋着瑞王,恐怕将来会受到极大的伤害。
往程是个心性大的男孩子,万事大大咧咧不在乎。陈椿只担心的是,这太爽朗的脾性会使人敬而远之。
而博溪却是个心性慎微敏感的人,外表随和心里却有着主心骨。他看似人低微却是心气高心劲极强,一旦动了心劲就能很执著坚韧,很决绝的。
陈椿心中暗叹,这两个孩子真是让人担心啊。
染重城呸了一声,怒道:"你可真会装神弄鬼啊!博溪。我早就觉得你有古怪,原来你和洛云顶都是合起来刺杀我们的!"
真是无话可说啊。博溪的眼里水气沸腾,心里万分凄苦。他漆黑的眼瞳扫了一眼众人,脸上的表情凄然欲泣。众人看着他都颇为同情但是此刻也不便开口说话。博溪想说更是无话可说,辩无可辨。于是他紧紧地闭住了嘴巴垂下了头。
这个世上之事本来就不是能解释的。事实就是如此。这一切都不必再多说了吧。
"混沌蛊"的蛊毒遇到了下盅的毒主时就会自己解开了。博溪的头脑一下子也就清亮多了。幼年时被蒙蔽住的各种记忆和遭遇也就清晰的显现出来了。
他从记事起就被洛云顶收养、照顾着,两个人一同从伏兮山走过了千里路到中原,幼年里在道观里苦背易书,从道观辗转送进了王家。再往后被洛云顶用"混沌蛊"封闭住了幼年的全部记忆,变成了一个平庸无奇的小孩。
这种种的遭遇都霍然跃到了他的眼前。连不该想的都想了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博溪突然毫无来由的想起了幼年时偶遇过的一个过路老人说的话。
那是伏兮山脉的森林雪夜,洛云顶外出去捕猎三日未归。小小的博溪饿得倒在路边不住啼哭着。有一个路过的面容模糊的老人给了他一块干硬的馒头,看看他的长相,摸着他的头说:"你长得过于实诚,直爽热忱。多年之后,恐怕会被最依赖最信任的人所伤,失去了性命。所以你要记得万万不能对人奉出一片热忱之心啊。"今时今日,他的心已然受了重伤,被人丢弃了一颗赤诚的心。
博溪大恸,他求助得看向周围的每一个人。染重城鄙夷不屑的转过脸去了。慕二挥动着泰阿剑击退了影子武士们。陈椿瞧着他一脸怜悯、同情之色。而王往程惊骇得躲闪着王恭良,他的叔叔洛云顶却是一脸叵测的神色……
还有另一个人。安如意嘴角抿着,脸上一片肃杀死寂之色,一字字的说道:"既然,你们是一家人,就不必再为难博溪了。"
这个人一向体恤体贴他人。他这一句洞悉人情解了博溪之围的话,却像利刀一般刺穿了博溪的心。就像是冰刃入心,杀人也不见血,一股子冻煞人心的寒意混入了他的热血,把他全身都冻僵了。
博溪的魂魄一下子离开了他的身躯。

19
眼下的情景也容不得博溪再分辩了。他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处境尴尬,也无法再说出一句话了。
洛云顶喝止住了博溪,就无人去请升这座飞来的"罗浮山"了。安如意秉性傲慢,也不愿张口求人。他伸双手强行去托起身上的重压。不托则已,一托更沉,只压得安如意喉咙发甜。他胸前已受了重伤,此刻咽喉处一阵甜腻,张开口就吐出了一口鲜血。
这口血正吐到了腰际的旃檀鼓上。霎时间,他衣襟上悬挂着的旃檀鼓变成了如血的赤红色。转眼间又黯淡下来。
安如意心中闪念,他伸手就摘下了衣襟上的旃檀鼓,丢到了废殿的角落里。白于山空旷的山野里静悠无声。清坤宫里外一片荒芜之色,旃檀鼓滚到了废墟中央。安如意抽出了一把刀,顺势划破了自己的手臂。与此同时,地上的旃檀鼓发出了一阵隆隆的紧促鼓声。众人一阵愣神。
众人疑惑不解。大家瞩目看去,就看见了从安如意身上一下子腾空升起了一阵尘气,气焰原本无色,但是衬了安如意身上的鲜血,反映出了一层薄薄的彤红光辉。这层薄薄的尘气团嗖的一声掠了出去,无声无息的罩住了旃檀鼓。旃檀鼓仅有手指盖大小,薄红雾尘气也缩至了鹅卵大小,牢牢的倒扣住了旃檀鼓。
这层博薄的无色尘气就是传说中的地狱宝物"罗浮山"。宝物虽有神通,却终究没有灵性是个死物。它顺着安如意的活气而行,紧随着压住了旃檀鼓,却不识本物的真假。
安如意去除了身上符瘴,立时翻身站起来了。染重城欣然大呼,扑上前挽住了他的手。
那厢,王往程跌跌撞撞得躲闪着暴怒的王恭良。他惊惶中一脚踩空,摔倒在空殿废墟上了。他爬起来,一抬头就看见了地上"叮当"的一声摔过来了一块鹅卵石大的无色小石峰,正粘住了一个陶鼓。往程百忙之中顺手捻起了罗浮山和旃檀鼓,塞进了自己的兜里。
王往城的耳畔忽然传过来了一声轻笑,有人笑着说:"好一个顺手牵羊的小贼啊。好,我看上这小子了,一定要带回去好好调教一番。"
王往程奇怪得左右张望着。
柳奘红瞧见了安如意挣脱出罗浮山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后退了好几步。他刚才挥洒谈笑着退强敌,还是一副大英雄的气概和豪情。这时候瞧见安如意挣脱了束缚走过来,全身的倜傥潇洒劲儿一下子抛到了东海瓜哇国去了。
殊州王做事独特独行,不是按照常理来推测的。这种人一旦在浅湾里脱出身,那就是飞翔九天的云龙。
柳奘红一晃身似乎站不稳了,他接连得踉跄了好几步。激烈的对战时容不下一点大意,洛云顶瞅准良机,举刀便奔他身前。柳奘红神魂不定,他来不及躲闪,惨叫了一声被一刀击中了脸孔眉心。顿时他的头脸上溅出了一丛细密的血珠。奘红公子掩面痛呼了出来。
一招差,万皆败。柳奘红的双手抓不住兵器,失手丢出了"越王八剑"。这柄"越王八剑"脱手飞到了半空里。柳奘红也像一只纸鹞摇摇晃晃得震出了清坤宫,摔在山坡上滚下去了。
屠王神器"越王八剑"在空中一转,恰好飞到了大殿一侧的王往程的头顶。王往程被王恭良追得逃跑无门,正在抓狂。他远远瞧见了越王八剑飞来,竟然跳起来劈手就抢过了宝剑,回头一剑隔开了王恭良。宝剑对凡人无伤,但是白刃锋利,王恭良也只得后退了数步。
这情景既惊险又令人惊奇。"越王八剑"虽说是对普通人没有威胁。但在激烈的厮斗时,一柄宝剑带着风雷气刺过来。王往程轻易的接住了,这也是一桩稀奇事。
慕二和陈椿等人心思灵动,立刻大大的钦佩起奘红公子起来了。这位柳公子真是个过人的人物啊。一瞧见势头不对立马就倒转了方向,转而讨好起敌人来了。
他的好事、坏事都做尽了。他既能和洛云顶一起设圈套抓敌人,分脏不均时还敢跳出来叫板不依。敌人反败为胜时就从容的逃之夭夭,最后还卖好给了染重城和王往程。送了他们一柄惹祸的"越王八剑。"
真是"一颗剔透心、八面玲珑技"啊。
此人的心机之深,转念之快,行事之奇都是委夷所思。
清坤宫里红光一乍现了又转瞬黯淡下来。安如意一招脱身就直奔正主儿去了,也不去顾及柳奘红逃走了。
他性情一向收敛的很深,如莲隐菊居,没有喧嚣的嫣红姹紫。人是很拿得起,放得下的,很潇洒的品性。他对着洛云顶寒暄着:"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洛云顶浑身戒备着提着心,答:"我很好,承蒙挂念。"
安如意沉沉的说:"你们豫州洛家对殊州有恩在先,而殊州王有所负义。安瑞心里有愧。"
洛云顶暗暗警惕着,冷笑说:"这都是前人所赐,与你无关。"
安如意坦然道:"我到了日月城后,你们兄弟都对我有情有义,安如意凡夫俗子识不出和氏璧,有错在后。"
"那也怪不得你。是我们刻意哄骗于你,不干系你的事。"
"今日你打我一掌,就当我占了便宜还清了债。我们现在两下清账,互不相欠。"
洛云顶笑了:"你现在若是恨着了我,我也无法。"
安如意静沉沉说:"蝼蚁尚且惜命,更何况人呢?我不吝惜自己的性命却珍惜殊州王的命。恐怕我们是不能求死只能求活了。请你先走一步,下一次若是再见就再清算这不共戴天之仇吧。"
他心性很冷淡,这一句话实则已是很大的让步了。希望对方知难而退,不必要以死相拼。
洛云顶岂是临阵退缩的角色?洛云顶冷笑着说:"你们殊州王都是江湖上著名的大英雄,今日我若不是先偷袭重伤了你,也不敢轻易与你为敌的。山不转水转,物是人非。这恩怨已不能再拖延了。我今天必定要杀你来取蛊毒的法术的。你曾经帮我们要回了豫州城,我却为了报私仇毁掉了中原安定,我豫州才是没有义气。"
正所谓是桃花依旧,人面两非。
情份也要看机缘的,洛云顶狠下心来一句话就斩断了退路。
两个人彼此客客气气的,话说得很平淡却暗藏着机锋。两个人都隐隐戒备着,安如意是面热心冷,洛云顶却是心黑手辣。假如事情不能斟酌周旋,那么这一番场面话说完后接下来的就是各凭本事杀人了。果然洛云顶挽起了袖握住弯刀。刀锋上面星星点点,萦绕着赤通通的煞气。
安如意心中黯然。他眼神沉沉的,如深水摇动着潋滟的暗波。他点点头说:"好,儿女私情果然抵不过武力和权势。你放心吧,豫州中原安稳和安如意无关。而我则对不起历代先王。殊州和豫州的联姻之事到我这里恐怕要改改了。"
他静若止水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意气飞扬。
安如意扯下了一片衣襟抛到了身前,说:"从我而后,殊州与豫州再无瓜葛,永不为友!"
博溪瞧着他心神俱碎。这个人,原来就是他的劫,他的绊。
他真是好生狂涓、豪放啊。眼瞳乌黑泛蓝,长眉入鬓朱唇映齿。人若料峭的山般清拔锐扬。此刻战场迎敌,他少了一些古雅的气息,多了一分侠士的疏狂。
博溪入迷似的死死盯住安如意的脸,贪婪的看着他。安如意的目光在人群中游离着,掠过了博溪的脸。
两个人的眼光微微相触,博溪的心一阵恍恍然。他的性格很淡泊疏懒,从来没有很执着的想要去追求什么、渴望什么。如今动了心动了情,才知道思之悲慕之苦,如一句古话说得一般,"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念若游丝。"这种感情是一种极为不甘不愤的焦虑心情。就像是饮鸩止渴,又像是掩耳盗铃。
更何况他知道这种单相思的爱慕最易伤自己的心。人一旦陷入其中,就是神仙也勘不破,握不住的。难道这就是天意给他的劫吗?只要渡过了这道劫,他就可以肉体和精神一起修炼圆满,渡化成仙了吧。
但是但是,如果放开了这份心思,弃了这个人,那么此生就是渡劫成功生佛成仙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20
"再无瓜葛,永不为友。"安如意的一句话就斩断了战果以来的盟约。所有的一切都到此而止。
洛云顶也不迟疑,说:"既然如此,那就用本事来定输赢吧。"
他声音未绝手腕微沉,跃到了安如意身前向他当头的劈了下去。洛云顶斯斯文文的叙完话就决然的出手,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安如意后退着让过了突袭。两人就直接伸手过招了。中原殊州王和豫主的名声很盛,但外人面前都极少动手。人们顿觉大开了眼界,看到了人间胜景。
两个人用的都是最简单的招式。都是出自日月城的至宝"洗髓经"。以快攻快。短短片刻就拆解完了整套刀法。他们的内功套路一致招式也相同,只是在速度力道方面,有着一些稍微的差异。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洛云顶外貌美艳纤弱,风吹既倒。他下手却是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手持着弯刀纵横开阔,很有着"往复须折叠,进退需转换"的大开大阔的气势。一连串的动作连贯顺遂,招式先在心后在身,以心行气,以气运身,意动身随,意动气随,达到了意、气、形的三者合一。如流水行云般的随意挥撒了出来。
江湖上都知道豫州节度使善于蛊毒、炼符之术。没想到他们还精于武术。这一套刀法的砍、劈、转、架、弹等动作均有独到之处。常言说武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而胜负的关键在于招式的娴熟与速度。洛云顶身为豫州传人,武功精湛,已经达到了"不期然而然,莫知之而至"的快捷和迅速,也领悟到了"拳无拳,意无意"的境界和真谛。
安如意却没有见怎么样使拳动招的。他的左手挡在了胸前的掌伤处,右手见招拆招,化解来袭。洛云顶的血刀从他身边堪堪砍过,却总是差一丝不能砍到他的衣角。他每每能在利刃闪过的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来袭。众人观战观得心悸,这人能在不起眼的毫厘处施施然的避过袭击,已经决出了两个人武功的差距。
安如意一边拆招,一边嘴里笑着说:"这数百年来,你们除了蛊毒法术外还果然下了功夫在武功上面。你的武功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可惜的是全学书本招术,毫无个人创建,所以才总不能成为了一派大家。"
洛云顶咬着牙,心绪混乱:"他们明明偷学我们的心法,怎么武功比我们厉害得这么多?"他心中恼恨交加,出手是刀刀致命,恨不得把安如意一刀劈开。
两人快攻快解,缠斗了到了一处。其中的一些惊险绝妙处让观者大开了眼界。陈椿等人心里想着,我原本认为殊州王和豫主只会些下毒和偏门的妖法,没想到他们的武功也是举世无敌的。"
宫殿外黑色苍穹里波谲云诡,殿内却是另一个阴暗的修罗战场。
地上"罗酆六天宫"的迷城里,仿佛张开了无数恶鬼的眼睛,无声无息的偷窥着白于山废殿里的恶战。不知不觉殿里的浓雾浮动着,数尺外就看不清五指。人们隐隐约约得听到了身旁传来了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压低的声音。有环佩叮当声,有铠甲兵器的撞击声,有马嘶战车的滚动声,有人们的惊疑叹息声。各种声响汇聚了清坤宫。
废殿堂里各种男子的粗重呼吸声,和女子的低笑呢喃声,仿佛是众阴曹地府的天官和十殿阎罗王都从罗酆六天宫里升上了白于山清坤宫里面,偷窥到了这场人间大战。
众人都隐约听见了这越发诡异的声响和阵势,均吓得魂魄出壳,面面相觑。王恭良貌似癫狂得继续追赶着王往程,两人围着柱子不断的喊叫逃跑着。
终于浓雾里的偷窥人不悦得哼了一声,道:"这个老头怎么还不去黄泉鬼判殿里勾薄子往生呢,在这里鼓噪不休呢?扰人观看。"
旁边有个苍老的撒哑嗓子回话说:"我估计着魂灵早就去黄泉地狱,身体却被殊州王换成了一皮囊的毒药毒气了。所以还留着一具肉身不腐。薛都督稍安,我看这阵势今天一定是洛公子胜,殊州王败。不过我现在就燃香做符送他先走一步,把这个死人送去鬼判殿受死吧。这人鼓噪,我先带了他去。"
那个名为薛都督的声音沉沉的笑了:"我可不太看好你的说法。我倒是觉得今日安如意会胜,洛云顶会败。静水流深,半瓶叮当。豫主洛氏素来是眼高过顶,安如意却是低姿态贯了。若是他这么轻易就败了,还真是不配跟我抢夺天下!我们今日杀他岂不是更容易了?这还真是令我失望至极啊!"
王恭良正在嘶吼大叫着。忽然他的喉咙干瘪,像是被人凌空一把遏制住了咽喉。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翻滚在了地上,遍地打着滚却是不能再嘶叫了。王往程看见了这情景,大惊失色。他忘了爷爷身上带着剧毒,竟然立刻转回身去扶他。
旁边的一个清脆声音笑着道:"这个孩子很有趣,不如跟罗浮山也一起收回来吧。"
薛都督笑了:"起火童子,你也想趁火打劫吗?"
王往程觉得他的手一下子被王恭良的衣襟粘住了,身前有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拉着他倒下,压遍在青石地上。他的脸色躯体被压成铁灰色,全身骨骼都咯咯作响,颤抖着压到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博溪回头看到这种奇怪的样子,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他看见眼前的清坤宫里挤满了一群深黑色穿巫袍的术士们,正齐齐抓住王恭良和王往程,把他们压在地下。王恭良和往程被术士们挤压得面目全非,喘不上气来了。
博溪勉强放开了纷乱的杂念。他扑上前紧紧抱住了往程的腰向后拉扯着。但是对方人多势众拉力巨大,两个人被那些巫士们拉得快挤碎了。
染重城恰在这时候回过头,看到了两个人奇怪的样子也吃了一惊。他见识广、性子聪慧,虽然眼睛看不到具体情况,就立刻影影绰绰得猜想出了事情大概。地面上的迷阵"罗酆六天宫"是豫州的私传秘籍,一定是方才有人趁着他们两方面剧斗时,沿着染重城破解的罗酆六天宫得路线,一起潜入了白于山的昔日豫州的清坤宫宫殿。或许来人们是北方都督的大术士师和幕僚们吧。常听说,北方薛仁敬拜`"起火神",他手下的能人异士众多。这些人为了杀殊州王安如意而跟洛云顶大战起来。他们趁火打劫索走王恭良的性命,现在还要对着王往程下手吗?!
博溪是位术数的得道人。因此能抢夺着王往程往后拖。这时候殿内人多烦杂,大家也就不施出什么高深法术,光凭着一身蛮力使劲拉扯着王往程。他们两个人身小力单,被对方的大术士们拉得骨碎筋断,牙齿咬得碎裂,全身骨肉都要折了。
此刻危急,染重城扬手掷去了笔直的银刀,喝道:"什么装神弄鬼的东西们竟敢抢活人啊?撒手!"
这枚银袖刀相当具有神力。它一闪而至刺透了浓雾。"当啷"一声脆响,一顶镏金嵌玉的金冠咕碌碌得掉在了青石地上打着滚儿。
那清亮的少年起火童子哈哈一笑说:"这位王公子又活泼又可爱又会偷东西。起火神看上他啦,想带了他去做徒儿。你们可真不知趣,罢罢真令人讨厌。"
宫殿深处传出了一阵嘻嘻哈哈的嘲笑声:"起火君,你吃亏了吧。看来也不是人人都想成佛成仙的。你抬走罗浮山也就够了,怎么还抢小染王的人哪,罢罢罢还是算了吧。"
叫"起火童子"的术士也不生气,笑着说:"这小子性子活络,正好可以做起火神的替身啊。好不知抬举的殊州王。"
少女们发出了一阵娇嗔声:"可是小染王竟然喜欢这个丑八怪男,所以不叫你抓了他去!呜呜呜好讨厌!殊州王为什么会喜欢这个丑八怪呢!"
王往程手上一松,全身的重压力也不见了。他叫了一声和博溪一起向后栽倒了。他手里松了劲,脸上却一阵冰凉,似乎被几只猫爪一把抓过,顿时那张英俊的脸上出现了一些红爪印和血道子。
染重城却隐隐听到了什么"他的人""喜欢丑八怪"之类的话,只气得要当场作呕吐血。又看到了王往程的脸。分明是被几个醋意大发的道门贵女们伸手抓烂了。他心里恼怒也不理睬他,任由他吃些苦头出些丑。
往程摸摸脸,喃喃的自语说:"怎么,这冷风都会抓瞎人的脸哪,真是邪门了!"

21
天空空荡荡的,寒风飒飒,清坤宫内外真是冰火两重天。
洛云顶和安如意绵绵延延地动起手来。观战的陈椿众人和术士们都屏住了呼吸。
清坤宫内,剑风像风雷一样轰鸣着。人们对敌的场面惊险激烈。攻势绵绵,静时如深松,动时如风雨潮生。但等到浪潮落下立刻又重现了生机。
洛云顶手持着弯刀对敌。他的弯刀里凝结了一股炽热的红气,放出了咄咄的煞气。他劈去了一刀,剑气像洗练的彩虹般一挥而就。这种古朴而简练的刀法传自战国古楚国,攻敌的方式非常简单。只用了简单的劈,砍等招式,威力大而且实用。它比起精妙的招式更注重了一种意境,一种舍我其谁,勇往直前的搏杀精神。
而对方使用的是殊州祖传的叠莲掌法。这原本是殊州的城主唐衡翊在川海边,观察着海边的猛兽搏击时自创的掌法。他随意得拍出一掌便吸附、搅动了空中的气流。空气为之一滞迨,一瞬间白气凝固不动,犹如在空中绽放了一朵气流的莲花。再拍一掌便又按出了一朵气场莲花。这样掌掌生莲,步步进逼,所以命名为"叠莲"掌。这是唐衡翊得了"洗髓经"后,从其心法中结合了自身武功创建的,是一等一的高明内功心法。
安如意这样的一掌一阻,使对方的刀势不知觉地被他牵制住了,慢慢趋缓。洛云顶的刀法由快变慢,失去了原本的快捷和锐气。
双方经过了数十招交手下来,武功就显出了高下与否。安如意出身中原名门,继承了上古流传至今的中原武术。他心智很专一,专一则精熟,精熟则意味着日有所得,进步无穷矣。早成为了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而洛云顶则不同。洛家早已渡过了上古时需要武技防身保命的年代,又迷恋上了蛊毒和驱符做法的偏门。他们十数代人醉心争夺于日月城的权势,或是追逐天下江山的霸权,早就放弃了刻苦修行,与剑术名家之路越去越远,从古楚国继承的武技之花也慢慢衰败了。
只是现在安如意受了重伤,洛云顶由此能自保,一时间显不出败相而已。但是这武功的高低上下自然有了差距。
人们都寂静无声在一旁观战,
博溪眼望着战势,心里却一下子恍惚惚得走神了。他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反复的想着,这两个人彼此争斗,无论谁胜谁负都会两败俱伤的。洛云顶是我最重要的亲人,而安如意虽然初识,也成为了一个心里很特别的人物。他们如果在争斗中有了什么意外,又把我置于什么样的境界呢?我又该怎样做呢?
他的内心充满了焦虑不安,真是充分的感受到了"一叶扁舟度苦海,千处祈求无人应"了。
他性格温良,远远参悟不透世事的无常变迁,也少没坚强的信念去渡过困难劫难。眼下这发生的事却使他一下子体会到了人世间的种种艰难困顿了。就像是把他推到了风头浪尖上。逼迫着他不得不去斟酌不得不去勘破。他已经不知道这场争斗的结果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了。
他有没有大无畏的智慧和能力做到"脱尽三千大千劫,离却苦海超迷津"呢?!
观战中的染重城忽然悠然道:"好一个名副其实的剑法啊!"
洛云顶听了登时面红耳赤,心中大为羞愧。
他的刀法传自古楚国的大悲刀,主要是夺取敌方武器,尽量让双方保全性命平安无事的一种刀法。因此又称"活人刀"。其真髓在于"无刃取",意思就是用空手制住对手或是空手入白刃的意思。这种刀法是一种大慈大悲的招式,让搏斗的双方都有机会去逃生,而现在的他却是一心一意地想把对手杀死,这已经违背了刀法的本意。此刻他被染重城一口喝破他的武功来历,他心里羞愤交加却是不能还口。
时间不知觉的缓缓流逝了。废弃的古城外山野延绵。远方的森林隐隐撼动着风雷,乌云压城。陡然间头顶上的一颗焦雷乍响了,暴雨倾盆落下。山野里传来了猛禽猛兽的鸣吼声。令人们一阵阵胆寒心怯。大雨如瀑布般直下入九天了。
洛云顶越来越不安了,他感觉对方的武功好比是云雾弥漫的墙,不论怎着看总会是朦朦胧胧,屏障绵绵。他似是面对着一堵墙,一层瘴气,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峦,不能穿越迷雾看到了青山。他催动了劲力加紧攻击,却如银针入海百水汇川,不见了踪迹。而对方的掌像刀锋越发的凌厉,撕开了空气飞速的袭来,令他难以直面。他茫茫然地无所适从了。
比武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激战越酣时间拖得越久,体力消耗得更快。洛云顶心里有了一丝怯意,身手更见涩怠。他不由自主地想道:"难道今日我会败给他吗?我会死在白于山上吗?"
洛云顶忽然跃出了缠斗圈子。他稳住身形双手举起了血刀。大喝了一声,血刀陡然间分出了七股剑气,"看似涓细流,雷霆力万钧",向对方身上狂噬喷去。剑气变成了七只"孽伺蜴",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了一层层的血浪俯冲击去。众人顿时惊得脸色骤变了。
安如意看着赤红血浪也不惊慌。众人眼睁睁得看着弯刀放出了游弋的血蛇窜入了他的面前。这七只血红剑气变成的"孽伺蜴"忽然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剑气迎面扑到了一面银色的网上,硬生生地撞击了回来。红气反射出了一张晶莹银亮的网。
这网赫然像是一掌掌"叠莲掌"拍出来,勾结住气流在空中凝结成的一片短暂的气场,似一张无形透明的网粘在了殿中央。疏密而粘稠,正好拦截住了七股赤红剑气,并将七只孽伺蜴的吞噬力借力送力,引到了殿外空地。
赤红剑气发出了凄厉的啸叫声,"孽伺蜴"窜入空中消失不见了。
"这人的心机似海深啊。"洛云顶又惊又怒,安如意对他有防,在对敌时便暗自结下了掌气之网阻住了他施法。
清坤宫里的起火童子惊喜地叫:"这就是豫州洛门的刀蜴吗?我倒是想会会他。可惜的是不必我出战,我们就赢定了。"
他拿出了一只银色的虎符,祭出了一只斑斓白虎符令掷向了天空。这只白虎令是用铜嵌玉制成的,作虎型,又称虎符。分成两半,右半留存在国君,左半交给统帅。调发军队时必须在符验合后方能生效。薛仁带来了右半兵符,而起火童子则带来了左半兵符。两者合一,于是便祭出了一只白虎出战。北方州的兵卒们趁势跟对方的"撒血成兵"影敌们陷入了混战。
远处是一派苍茫的广阔旷野。灰黯的天地尽头出现了一只硕大的雪白白虎。它腾云御风,仰天长吼,像晶莹的雪光铺落了山野。它驱赶着前方七只纵横飞窜的孽伺蜴到处游走。白虎如清秋踏莽原,肆意得追赶着妖蜴和遍地的影子武士们。这个庞然大物横闯直撞得撞倒了桐雁台。桐雁台红光大盛,发出了一连串轰隆的巨响,从中间摇晃着倒塌了。古城堡都荡起了尘寰。
虎者,阳物,百兽之长也。传说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而白虎,更是岁中凶神也,主有丧服之灾。现今称霸天下的诸王里面,只有北方都督薛仁最喜爱白虎。他手下的幕僚、大占卜师们均以毒人饵为他饲养了符白虎,用焱符驱动着征战疆场。
洛云顶一瞬间心里明白了。安如意能用计善为将,有心机有胆量。却没有驱符之力。这估计是北方都督薛仁搬回了救兵回到了豫州古城。
他的大术士果然好本事啊。
现场一片混乱。须臾间,山野的激战局势中北方都督便占到了上风。
云雾散尽,洛云顶站在了当场。他面色晦暗,手臂微微颤抖像融化了一般灼热。他转脸望回去怒声道:"原来是个装神弄鬼的转世童子,让我看看你到底能继承你的真神?!"他扬手一刀掷向了清坤宫里。
起火童子年少气盛,也冷笑着冲上前去。他一跃跳起伸手接向了弯刀。
清坤宫里周围的幕僚术士们齐声说:"不能接,仙君。"
洛云顶的弯刀快捷得凌空飞去,插进了重重浓雾里。浓雾里传出了一声少年的骇叫,声音凄厉惨痛又嘎然而止了。仿佛是有人来不及躲闪被刀迎面戳中了。弯刀也仿佛遇到了威力极大的对手,化出了一道金腾腾的光芒。少年和金刀齐齐发出了一阵金铁交错的凄厉响声。清坤宫里无中生有,风里自爆出了一串金火,腾腾得窜上了天井殿顶。
博溪伸出二指在自己眼前一抚而过。眼前生光,他看到了浓雾后面是一片的槐树荆棘里,有一个银衣少年正和一柄血刀飞天遁地的游斗着。那人的身影翩翩然快如疾风,不停的回身一指点着还击。一指指地遥遥指向了血红色的弯刀,燎出了一丛丛的金火花。花火结成了丝缠绕着兵器,火花越来越盛如茧包蚕一样得把刀包裹住。而弯刀也血光流动,变成了一条火焰蜥蜴在左突右冲着。
博溪突然叫了一声:"不好。"
火蜥蜴般刀气越来越盛大,蒸腾着撩人的火焰。少年也不惧怕,继续用手指点出的一根根蚕丝线正面得迎截了去。这样硬碰硬的血火相击,一定会拼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博溪不加思索的从身旁人那里拿过了一柄长剑,向着两人中间掷去。这只长剑去势奇准,一下子就插进了血蜴刀和起火君两个人之间,分开了人们。
博溪暗舒了一口气,却突然看见了银衣童子神色惧变。平静的脸上现出了很惊骇恐惧的神色。他大叫着连连后退。那枚插入地上的长剑陡然化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蛟龙,盘旋飞起,一下子就把银衣少年的头颅旋切了下来。
人们都听见了清坤宫发起了一声撕裂凄厉的骇叫。然后殿内如六月飞雪,飞飞扬扬的飘落着一阵阵银灰色的粉尘,有一个少年从浓雾里栽倒了出来,身首异处,鲜血铺满了大殿。
偷窥的北方幕僚和术士们大声惊呼了起来:"起火君死了!这人杀了起火君!"
"铮"的鸣叫声里,博溪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条蛟龙飞旋了回来。王往程跳起来接过了一把亮闪闪的长剑。他笑嘻嘻的对他说:"柳奘红留下的'越王八剑'怎么是柄飞剑啊,它自动窜出又自动飞回来了!这剑真好,以后就归我了。"
越王八剑是专杀人间诸王的神剑。他所杀的必然也是人间的诸王,或者是能通灵的道家高人和大术士。博溪恍然大悟了心里又复懊悔起来,他只是单纯得想把争斗双方分开,绝不是有意要杀人的。谁知道这个带了隐身符的人是谁啊。
春夜清冷,白于山周遭下起了急骤的暴雨。豫州的古城日月城变成了一片混混沌沌的影子。山野里人兽激烈地对峙着嘶吼着,宫殿里,人们看得神迷心醉都不知道现在是人间几何了?
博溪一瞬间变得平静了下来。他望着殿外乌沉沉的苍穹里倾泻着如注的雨水。他望着这番争斗这场是非,蒸腾的心也变得沉静下来了。
他心平气和的想着这许多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对于感情,安如意对人体贴亲切,实则心性敛得极深。他是一片深云,看似一切随风顺其自然,实则他的心变幻万千不可捉摸。博溪却是常人,他克制着心中的思慕之情。却像是饮鸩止渴,不知觉地沉沦了下去终将会为情所伤。而柳奘红和洛云顶的感情,太过刚强霸道,却不知"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这句话。人过于强求就会失去了更多,原本拥有的一点点柔情也终究消散了。
这番故事、这段情路所有的人都走得异常辛苦。其中的冷暖悲喜都归各人自己去承受。而他,博溪又能何去何从呢?他静静的注视着安如意。
洛云顶惊愣了半晌,他终究不甘心就此败落了。
于是再次抢上前去与对方缠斗起来。这场战事拖得厄长,人们竭尽了全力。他的额上摒出了一颗颗汗珠,热息腾腾得滚过了乌发,身躯,噼啪得落入了尘埃。一身重汗把衣衫浸得透了,又被他蓬勃激射的内力烘干。这种寒热交集的酷刑仿佛使人经历了地狱、冰焱两重天的锻造。他心绪难稳,身心倦怠。
安如意的心神则完全贯注到了争斗中。他忘记了周围的遭遇风雨,心无二用,身手甚至比心意更快捷。突然洛云顶脚步不稳,身子向一旁栽倒了下去。
观战的众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安如意看得很清楚,连一些他不想看清的东西都看得清晰明了了。洛云顶似乎是身子手臂错住了,他失足倒向了一旁。
高手过招,怎容得下一点闪失。恍惚中安如意一眼瞥见了他的神色。仿佛是神帜涅磐莲花落谢,洛云顶姣好的面容上泛起了一脉绝望死色,一脉凄绝、惨淡的心碎神色。他的红衣一片片撕裂了,金簪也都折断粉碎,漆黑的眼瞳里都是一派恐惧。
霎那间安如意的心悬在了顶梁。他急速的权衡着事弊利害。这个人昔日与他曾有过一夜缠绵,他双臂搂住自己的脖颈,柔声说:"带我走吧,走到天涯海角都行,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这个人杀是不杀?战事上的输赢变化都在一念之间,安如意微一迟疑。
这一恍神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洛云顶看准了他的破绽。他纤纤的十指暴长化成了十柄细刀,一把在他胸口用力地按了进去。安如意低头觉得冰凉的手指嵌进了自己的胸口。他的心也在急速得下坠着。
"原来他是诈倒啊。"安如意苦笑了,他精于算计步步为营,两次都败到了同一种圈套里,这是自作孽不可恕?还是机关算尽呢?
两人间发生了一连串的动作,真是迅捷得一气呵成。洛云顶的手指刺入了安如意的胸口,一股寒气侵袭入了他的肺腑。让他撤骨都变得寒冷起来。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一步走错就会跌入了沉沦的地狱了吗?安如意胸膛剧痛着带着他的意识坠入了寒冷的冰海里。骨骼喀喀作响,全身也没有了着力之处,他一下子由云端跌落了尘埃。
洛云顶一招得手后心中大喜,挥手便再次斩了下去。

22
人们齐声惊呼了起来。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有一个人快速跃过去。他扑过去挡住了洛云顶的手,护住了安如意。
那人是一个椭圆型脸凤眼的少年,博溪。
洛云顶一股忿懑涌上了眉睫,怒斥着道:"博溪,你干什么?你要帮着外人违抗我吗?"
这一句话说出来,博溪心里憋了半天的委屈和热泪一下子就撒落了下来。一颗颗地滴在了洛云顶的手上。他忍着痛楚说:"叔叔,算了吧。因'爱生怨'这样的理由去杀人是逆仁义违背道理的。叔叔是个贵人,又何必拘泥于一个凡人呢。这个人已经受了教训受重伤了。咱们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此罢手吧。我们一起走吧!"
洛云顶怒目看着他的脸,他脑子里闪着念头,惊愕得大笑出来了:"博溪。你是不是喜欢这个人?"
博溪脸孔煞白。这句话如针扎碎了他心中仅存的一抹柔情。一片片跌到地上化为了湮尘。他摇头说:"不是。这个人对我有取命再造的恩情,我想报答他的恩情,不关系其它事。"
洛云顶哈哈笑了。他心里急速的转换着念头微微得点了点头。他俯身拣起了沾着血的弯刀,持刀对着博溪冷酷的说:"说得不错,博溪。你是一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不愧是我豫州的后人。那么我养育你的大恩大德,你到如今还未还吧。现在你既然救过了他就算是已还清了他的恩情。然后你就再砍下他的头,来报答我的养育之恩吧。"
他黑白分明的眼瞳注视着博溪,像是一汪清泉一样洗练着少年的心。
博溪的手臂上沾满了安如意鲜血。血彷佛有着灼灼的热气溶化了他半边的身子。他回头看向他,而他掩住胸口,正在凝目看着着他。黑瞳映血,面色莹白,竟是别样的清澈如水。
安如意静静的看着博溪,漆黑的眼瞳里掂量着一个陌生人。就像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少年,充满了轻蔑和不屑。直到握花推算时他才第一次正眼看他,把他当成个对手看待。慢慢的他的目光少了些疑虑,多了些同情和体谅。他眼里的这份珍视、体贴和温柔,却活生生地让他肝肠寸断,痛苦不堪。
若非这个人如此得体贴,温存,他也不会被逼得进退两难,生死两难吧。
他终于看透这最后的卦象和未来了。
染重城赶不及跑过来阻拦他,急得怒声骂道:"你敢杀我师父,我就把你们都挫骨扬灰。"
博溪的眼瞳里落下了热泪,一滴滴得撒在安如意的脸上。他摇摇头轻声说:"安先生,我报了你的恩后,我们就两不相欠了……下次再见面时,请你不要再对我那么亲切了……"
说完,他接起了弯刀。沾了一抹安如意的血抹在了血刀一侧。然后就抬起右手,把弯刀往自己的脖颈处横划而过。
顿时利刃截断了他的脖颈,一腔子的热血飞溅出来,撒满了黑黢黢的破殿。就像是在黯淡的天际边绽放出了一道绚烂璀璨的朝霞。
这样也好。
博溪心里最后想着。与其寂寂无声得去倾慕、思念、失恋于一个人,还不如永远放弃。
这样也罢。不必再想,不必再苦,不必再求。一切都到此为止。
这就是入宝山后与我有关的最后卦相啊。博溪恍然觉悟了。原来竟是这般的惨烈、惨痛,悲壮。这十丈红尘太艰难,这三千世界太难渡,就这样撒手也罢。
这养育的恩情,这爱恋的情结,这逼迫的背叛都太难选择、偿还了。而他不想欠任何人的债。
他横刀自刎而死,身体扑倒了前方。双臂向前伸出搭在了洛云顶脚下,形成了一个环抱的圆。他垂着脸再也无力抬起头颅了,嘴里喃喃得说道:"我跟叔叔的债,博溪就还一条命吧。我,此生圆满,再也不欠任何人的恩义了。"
这柔弱的少年有着一颗孤傲、高洁的心。
洛云顶一下子恹恹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无言的沮丧。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博溪这个人原本是他安排在王家的一颗棋子,一步步得把王家和安如意拉进他精心策划的圈套。前面做得很好,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木偶人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感情,会远离了他定下的卦相。真是愚蠢的人啊,以他的推算本事说不定能成为仙人神人,却偏偏有了颗凡人易动情的心。博溪也已经沾染上了豫州洛家的血性了吗?就像是历代的豫州节度使洛锦姗、洛云顶一样,宁可玉碎也绝不瓦全,宁可城破人亡也要追寻着自己的梦想去自由翱翔。
这太愚蠢了!
洛云顶的脸色狰狞至极。他俯下身细看,发现弯刀先染上了安如意的血之后又杀了博溪。已经应验了他所下的杀安如意的蛊毒符咒了。他用蛊成功,便永远不可能再用蛊毒苻术去杀死同一个人了。洛云顶心里充满了一种酸楚的滋味。这就是他设计的结果吗?
这人以这样决绝的法子解脱了他们的冤孽,这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啊?
博溪身体倒下了。他的双臂抱成了一个揽月的圆形。手臂间涂满了用血沾划的符咒。这符咒随着血气泛出了淡黄色的光芒,微微飞升起来,形成了一个蒸腾着金光的环圈,团团的围绕罩住了豫尚公主。
洛云顶惊骇得叫了一声,道:"不行!博溪!"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变得不住晃动模糊起来。整个人被一股阵符的力量一下子抛开了。
这奇特的结果震住了全场的人。
清坤宫里众多偷窥的北方术士和幕僚们都大吃了一惊,复又大喜起来。他们齐声叫着:"啊,这就是'海市蜃楼'和'符移阵'吗?传说是术士最高明的法术啊。起火童子能用小小的血符能移动兵器的,还从没有人能用符阵移动人的。这个人的术数真是高强啊。啊啊,可惜他竟然死了。不过也好,他死后能把他的身体炼丹制佛,说不定还能炼成金刚神呢!"
幕僚术士们眼望着他垂涎三尺了,他们同时都忍不住扑向尸体了。
洛云顶又惊又怒,大声地骂道:"笨蛋!术士都是用偷天换日的手段来长生不老的!还没见过你这种陪上性命去解别人蛊毒的。你用术数把自己的命都用掉了。你是蠢材吗!"
他惊怒得全身颤抖,身体却像青烟般不住得晃动扭曲着,终于被血符阵吸成了一条婆娑摇曳的影子,卷入了黄符圈子。他暴怒得挥舞着双臂叫嚷着,身体却越来越虚渺,成了一缕薄薄的黄符影子遁去消失了。
血的阵符产生了剧烈的震动,使延绵千里的重重楼阁和桐雁台都震动摇晃着。洛云顶的人影也瞬息间离开了白于山清坤宫。他精于蛊术,善于蛊术,最后也以身殉蛊毒。他的弯刀得偿了风愿,杀死安如意了。那么从此后变成了一把废刀永远祛除了蛊的符力。
这就是他孤注一掷的结果吗?
空中袅袅散发着一阵阵金铁般的嚣叫余音,久久地平息了。
随着施术的豫尚公主的消失,清坤宫外面的奋战的"撒血成兵"的影子武士们也失去了抵御的力量。豫主洛云顶布下的迷阵"罗酆六天宫"也随之渐渐失去了法力。一块块由灰白变成了烟黑色,由远至近,慢慢消失在黎明前的黑夜中了。
一人死,万事皆休。
原来这"入宝山"后的结局终究是要应验到一个人的身上啊。决此一朝身,了却平生事。博溪以一人之死换回了众人的安宁。

23
洛云顶被博溪最后施法的血符阵抛出了白于山。他一消失,自然兵败如山倒。风催散了凝滞不动的阴云,一团团的浓血雾也随着清风渐渐吹散了。
乱世中向来都是强者为上的。北方都督和洛云顶的对阵也进入了尾声。北方军士们趁势继续攻击着,他们一举扫荡干净了豫州洛家的符影兵们。都督一力驱赶着兵卒们追杀影子们,体会着一种破阵杀敌的畅快感觉。
幕僚们用白虎驱散了孽伺蜴,歼灭了大半的影兵们。但是起火童子的死,也震撼了众人的心。大家都惊惧不止。众人都寻思着,起火童子据说乃是起火神的转世,怎么会被对方一个不起眼的少年战败了呢?难道此人是假的吗?一个失败的术士又怎么可能是起火神转世呢?
天光渐亮,众幕僚们看眼下的事态渐清,难于再混水摸鱼。
安如意、染重城等人带着越王八剑,不容小窥。更何况北方军乘着风稷来的,再战下去多死两个术士反倒回不了北方了。于是众人奏请都督收兵,众术士便做法搬起风稷要带着军士们回北方了。
一场血战后空荡荡的废堂里只剩余了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染重城、慕二忙上前扶起了安如意。染重城一转眼就看见了地上躺着的博溪。他自刎这一刀拉得极重,满颈鲜血,眼看得人奄奄一息不能活了。
这时候,北方州众术士们围拢在博溪旁,啧啧称奇。他们同时伸手抓住了博溪的手足,争着想抢走人。王往程扑过去抱住博溪大哭了起来。抢人的是左右军师、幕僚、清客等人,身上都带了隐身符。他们嫌他哭得碍事,毫不客气地推搡着王往程把他推翻了。王往程紧紧得抱住博溪,一边大哭一边惊骇着,怎么他会被一团团冰冷的空气推得翻来翻去了呢。
染重城微微沉吟了一下,冷冷的笑说:"博溪啊博溪。你想为他死,好叫师父永远记着你,我却不让你如愿。哼哼,我偏偏要救你的命,叫你活着却生不如死!"
众北方州的大术士们怫然不悦了:"这个小染王还真是刁钻恶毒啊,你好端端得让他死了我们不都省心吗。杀人一刀送上西天,这还是一件无量的功德呢!怎么你又抢人哪?!"
染重城挥了挥衣袖,慕二立刻上前抱起了博溪向外走去。几个大幕僚、术士不敢跟他抢人,均是又气又妒。王往程哭哭啼啼的拜祭着他的祖父王恭良。王恭良现在全身变成冰凉了,被术士们制住夺去了胸口一口活气。
北方大术士心生一计。他一挥手几名手下突地放开了王恭良。王恭良顿时一口热气回魂,白眼一翻一下子就坐起了。他的双手紧紧咔住了往程的脖子,狞笑着说:"乖孙子,跟爷爷一起走好不好?!"
"不……好……"王往程拼命摇着头,却说不出来话。
染重城一跃到了人们近前。他挥手出刀,一刀就砍进了王恭良的手腕。痴的一声黑血摒溅,细细密密的血珠喷溅了王往程满脸。王恭良一把抢过了银线刀,眦目吼道;"你们还我的命来!"
他使出全身的气力向着两个人猛扑过去,径自撞翻了数人。地上也荡起了厚厚的尘土和污血。他恶狠狠的卡住了王往程的脖颈,狰狞的叫着:"我要是死了!大伙都得死!"
染重城从地上一跃跳起,扑上前一掌折断了王恭良的手臂,喝道:"放手!"
安如意也被撞翻在大殿里面。他吐出了一口鲜血,满口甜腥。但是胸口郁闷感却减轻了,手臂也有了气力。
他定了定心神,接过了慕二的泰阿剑,就轻若无物得贯穿了王恭良的喉咙。王恭良的五官里冒出了黑色的血沫。眼睛几乎要努出了眶外,骨骼咯咯做响着碎裂了。安如意握住了泰阿剑抽了出来,使得气力大了,他全身摇摇欲坠。
安如意微喘着说:"怎么还看不透呢?你已经死了很久了……在我去王家吊命的当晚你就死了。现在的你只不过是一具仗毒行走的僵尸而已。已经死掉的人又怎么能杀人?又怎么能活过来呢?"他抬起手指,上面捻着金黑相间的蝉毒,一抬手就点在了王恭良的眉心。
他怜悯的说:"我的确在用毒攻毒。这种毒叫'梦春国'。一场春梦一夜醒便是另一个黄泉国度了。"
"不不,我……有钱……我怎么会死?"王恭良绝望的大叫着。
他耸身挥掌去打,却扬手看见了自己手掌上白骨森森,正一块块的往下掉着腐肉。他想大声叫喊,气管里却发出了喉咙碎裂的声音。身子的上下各个关节处咽喉处手掌处,都像烈火一样炽热得燃烧着,枯骨和黑血肉一块块得掉在了地上。
他全身沐浴着黑血骨骼尽折,眼看就要活不长了。但是他心怀怨恨挣扎着不愿死去。
安如意将全身的力气凝于一臂,再次掷出了泰阿剑。泰阿剑杀死过秦始皇和无数的僵尸恶鬼,带着不可抗拒的神力直直得插入了王恭良眉心。王恭良大叫了一声,被汪洋般的一缕碧绿泉水插入了头颅,翻滚倒下了。他的身体一瞬间凝固成了一团黑红色的淤血肉,又转瞬化成了一滩黑血融化了满地。
微风一吹,吹散了血水,流进了青石板缝里了。"叮当"一声脆响,泰阿剑从空荡荡的空中落到了地面,宽剑锋像凝波潋滟的绿泉水,闪烁着波涛的光芒,一尘不染。
天际现出了第一抹粉红的晨曦。
日出在即,"罗酆六天宫"变成了一抹灰白透明色,最后消失在日头下不见了。北方都督带着众幕僚术士们,也一瞬间随着风稷飞驰去了。
黑夜消散不见,天色已经大亮。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明媚春日啊。

24
常治城的街市上人流熙攘,来往如潮。季节过了春分,空气中带着暑气,一阵阵热风吹拂着城池。
常治城东十余里处有一座橘云寺。寺庙北依着白于山,南望泊水。殿阁峥嵘宝塔高耸,呈现出了一幅佛门静土的清幽肃穆景象。
金秋五月,法事连连。橘云寺为了常治城名流王恭良王老爷的往生办法事。禅院从五月初一开始,一连举行了七天的功德法会。高僧们参禅说法,祈求佛法昌隆众生平安。善男信女们纷纷登寺听禅,以求增长智慧培植福德。
长街街角有一个卦摊,前面蹲着一个抱膝的少年。少年穿着灰色的上衣,脖颈上围着长围巾,靠在古杏树跟处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这时候,一片金黄色的枯叶从高大苍劲的古树上徐徐落下,慢慢的飘到了少年的右手里。树叶上的金色纹路纵横交错着。
他身边的算卦老人笑了,说:"这脉路是喜相逢的卦象啊。"
少年有着一张端正瑞丽的面孔,却脸色煞白,眼瞳漆黑,彷佛身体带着病色。他看着树叶,黯然的想:"这叶脉像虽然有相逢的迹象,但是最后终究会分别,是'相见争如不见'的脉象啊。"
街的尽头,一群高大魁梧的随从们簇拥着一个人,往官道方向走来。后面是辆挂满帷幔的车子。手握着树叶的少年睁大了眼睛,目光紧紧跟随着人们。
为首的少年穿着绣花的对襟衣衫。暗金色的短发下是一双湖泊般的碧绿双瞳,一缕缕金色睫毛蜷曲着,长像很是大气艳丽,气势也是魄力十足。随从们分开人群,少年的眼光忽然直直地看向了土墙根。他一愣说:"博溪。原来是你。"
拿着树叶的少年正是博溪。他经过了慕二一个多月的精心治疗,看样子是捡回了一条小命。但是他微微吸了口气,便觉得脖颈处的伤口又如火如荼般得炙热了。
他说:"染公子,你好。"
染重城说:"你的命已经保住了,怎么你还不走呢?"
"……"博溪黯然无语。
染重城猜疑道:"你留在这里,该不是想跟我们去殊州吧?可惜我师父说过'不行',你做个奴仆都不够资格。"
他的话苛刻无礼,非常刺耳。他身后有个大眼睛的英俊少年忍不住说:"别这么说……"
染重城回过头冷冷的说:"王大少爷,你若是心疼他就请跟他一同离开。"王往程顿时吓得伸手掩住了嘴巴。他好不容易求着来送殊州王出城,怎么甘心被撵走?
染重城对博溪说:"我既然会救了你也会杀了你。我们恩怨分清楚。殊州王出现的地方请你退避出城。"
博溪脸色煞白,小声说:"我从未纠缠过安先生。不用你费心。"
染重城懒得再理会他。原本就不是一个等级的人马。他走过橘云寺寺前的掾门时,身形微停回头说:"你再出现我就杀了你。一次欺人是欺,我绝不给你第二次机会欺骗师父。"
博溪一时间心痛如绞。他原本就不善言辞,此刻心里有愧就更分辨不出来了。话锋立时落了下乘。人群交错的时候,好像有一声轻轻的叹息随风送过了耳朵。他心中茫茫然了,陷害了一个人后即使再救了他,还有用吗?人生已经无法更该了吧。
清风绕着寺院红墙,绿树掩映着熙攘得人流。博溪心潮涌动,眼瞳像蒙上了一层烟雾。这人生之事不争取就会擦肩而过吧,他既然知道了先机又怎么可以认命?他既然想见他又怎么能任他擦身走过?人生还会更改吗?
他用手拂了一下面孔,脸上不知觉间已经是一片冰凉濡湿。他忍不住繁华的街头潸然泪下了。
长街里阳光直晒着人们,璀璨耀眼。集市上充满了温暖喜庆的阳光。他却像个孩子一样的痛哭着。人们惊疑不定地绕过了街上这个哭泣的少年。
哭就哭吧,软弱得像一个傻瓜。博溪心里想着,那就最后放肆得哭一回吧。哭过后我一定要变得最坚强,令你有一天终将会仰视我。
王往程停了半晌,突然扑倒在染重城肩上也大哭了起来。
染重城心中大恶,发怒道:"你哭什么?"
往程哭道:"我突然想起了爷爷。想到你一手就把他的手臂折断了,他死得好惨。你一定要陪我去祭奠祭奠他。"
染重城勃然怒了,心想不折断他的手臂你就被扼死了,你竟然还敢说这种话。他也不理睬他拂袖而去。
王往程却不依不饶的拉着他要去橘云寺祭奠一回。他哭得当街撒泼打滚甚是难看,染重城被他逼得无法,只好转向走进了寺院。随从们和车辕都暂时停在橘云寺门口,等候着他。
车子的窗棂上遮盖着一层青色的帷幔。阳光从窗外射入,仿佛隔开了尘世的喧嚣。车内只剩余了百年不变的静谧。昏黄色的日光撒满了路边黄土,空中漂浮着飞扬的灰尘。
车窗里寂静无声的掀起了围帘,有人对他招招手招呼他过去。
博溪屏住了呼吸,擦去了眼泪。古旧泛黑的窗后,斜靠着一个穿白衣挽着乌发的人。博溪一步步地走近了辕车。踩塌得都是自己惊心动魄的心情。他有点眩晕得站在那人的车前。
这是他第一次距离这么近得看着这人吧。竟然是这么的欢喜。那人注视着他,他觉得心底里泛起了一阵阵甜蜜。他有着一张清秀沉稳的脸庞,挽起了丝缎般的乌发,乌发黑瞳衬得面孔莹白。嘴唇很薄显得有些薄情。穿着一身白色的绢衣,靠在窗边看着他。
博溪一瞬间止住了呼吸。脑子里充满了嗡嗡声。心跳得如鼓鸣。他第一次得醍醐灌顶得觉悟了。他是真得喜欢这个人……
苦短的人世里大家都想追求些什么呢?就是想跟随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被他如此的看着,想依恋着他,被他依恋着。想关心着他,被他关心着,想和他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一同经过人生种种的欢喜哀愁痛苦悲伤……都永远和他在一起……
博溪颤声说:"安先生,你还好吗?"虽然是轻轻的话语淡薄的语气,里面蕴藏的深情他应该能看得清。
安如意道:"我很好。"
博溪痴痴得看着他,哽噎无语。泪珠在眼眶中打着转。
良久良久,安如意说:"我即将回山闭关。以后不能再见面了,请你也多保重。"
博溪一瞬间惊得呆了,他惊骇得望着他。
"你要好好保重。"安如意平心静气的对他说。
他的口气非常飘忽、淡薄。博溪抬脸仔细看着他的脸。那不是我的错,你还在怪罪我吗?
车窗大开着阳光直透进来,安如意的面孔透明。不,不,那不是怪罪他的表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博溪的眼泪凝聚不住,一滴一滴的滴在安如意的白色衣服上。真…是太失礼了,他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眼泪竟然弄湿了他的衣服。
"你也……多珍重。"博溪勉强的说。
安如意无声的一笑:"如果有麻烦,你可以找重城。他嘴巴刁些但是会帮你。"
博溪咬紧了牙关,答:"不用。我自己会保重。"
安如意漆黑的眼眸定定得看着他,凝神不语。而博溪竟在那样的目光中站立不稳。他慢慢得垂下头转过身,向着路边走去。心情如汪洋大江一般一泄千里,心里曾渴望过的东西倾斜、坍塌了一地。
路两旁的参天大树郁郁葱葱着,古银杏树的叶子从万丈枝头悠悠的飘下来,一派洒洒洋洋的春日景色。安如意看着街市中落叶缤纷,杏花红雨。狂风吹拂着凋零的花瓣向空中飞荡着。
"春色真美,不知道明年在何处再观春景?"安如意喃喃自语。
"……"博溪不敢再看了,也不能再听了。阳光太耀目,他半阖着刺痛的双眼。不知道心里是欢喜还是哀愁?是梦还是醒?这个人就要离我而去,我却在这里感叹春景很美。人生造化多变换,擦肩而过,出了此扇门就会变成了路人吧?这一春与他的相逢、结交、分离都将随风而去。我改变不了这种结局,我终究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凡人啊。
他忽然猛然转回身,跑回到了安如意的面前。他伸出双手紧紧得握住了安如意的手,眼泪夺眶而出。
博溪大声说:"我是,我是真的喜欢你。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多。我想和你一起走。跟在你身边就不必怕麻烦灾祸了,就可以活下去了……"
真像是个傻瓜。博溪绝望的想,说出这种话更会被他轻视吧。但是他现在已然已然想大哭了,心都要随着这个人远去了,没有了心的我又怎么能活下去呢?
终于痛哭了。在这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在古城常治城的古寺旁边。在明知这个人要远离,还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强行索取着不属于自己的幸福。这样做真是太丢人了。
"不行。"安如意说。远方的流云舒展着从人们头顶向后面飘舞过去。阳光映照着人们的脸都变得一片斑驳。
"抱歉博溪。我不能带你走。"
博溪绝望的看着安如意的脸庞,口唇。
安如意一字字的对着他说道:"抱歉。我,并不喜欢你。"

25
春风乍起,满目新绿,一年一度春风劲,隔烟桃树几度红。路旁的黄栌、五角松、火炬、银杏、龙柏等繁树开得茂盛,红花如锦,层林染绿。一丝丝突如其来的雨透过了树林撒入大地,打得繁花婆娑摇曳。
风呼啸着吹向了群山。安如意望着苍茫大地上的白于山,看得痴了。心中也如天般的悠远。
染重城不解的说:"师父为什么要对博溪说那种话呢?虽然他很讨人厌。"
安如意善处事,说那种绝情话其实并不符合他圆润的做事习惯。
安如意但笑不语,半晌才悠然的说:"你不要小看了博溪。这个人的本领乃是天降,未来不可定数。但是他的奇遇很多,劫难也多,也不好渡过。稍微有些不稳就会丧命。如果他能渡劫成功,就会成为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入世可成王拜相,出世可以成为道、教的首领。现在我们只是欺负了他年幼无知,又无良师指点,才能随意驱遣了他。咱们弃他于不顾,从道理上说是没错,与情理上说却有点愧疚了。"
染重城沉默了,说:"这个人既然这么厉害,那为什么不收到身边留为己用?今日你拒绝了他,他一定会怀恨在心。以后说不定会多添了一个敌人。"
安如意伸手挡住了染重城的话。他说:"这个人留在身边就只能养成个奴仆,放出去让他自己磨炼却有可能锻造成大器。我的确也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是,我就是怜惜到了他的一片痴心,才想如此成全了他……"
他若有所思的说道:"这些人,博溪和往程。最好让他们泯没在人群里,做个庸碌无为的凡人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如果他们一旦有了本领就会是你凭生的劲敌了。你要小心了。"
染重城的眼睛里宝光灿烂,他傲然的笑了:"我是殊州王安如意的唯一弟子,又怎么会输给这两个凡人。我历代的殊州王都是天下第一的英雄豪杰。"
他伸手挽住了安如意,朗声说道:"走吧。我们回殊州去。"
天连续十几天降着暴雨,淹没了集市。黑夜笼罩,人们纷纷关门闭户,急忙赶回了安稳的家里。
街市的黄土根处坐着一个少年。他已经连续十多天蹲坐在暴雨里,如痴若傻。有过路的好心人丢弃些食物给他,少年只是呆傻着不懂得去吃去避雨。只在大雨中不断的哭泣着。他伏在地上,眼睛已哭得看不清路途和行人了。
终于,有个披着蓑衣的乞讨老人磨磨蹭蹭的捱到了他的身边,把雨蓑披在了他的身上。
老丐问他:"你再哭下去就会没命了。你哭什么呢?"
少年摇摇头,气若游丝的说:"我不记得了,只觉得特别伤心,忍不住得要哭下去。"
老乞丐奇怪的说:"原来是个傻子,你家住在哪里,我做做好事送你回家去吧。"
少年哭泣着说:"我不是傻子,就是不记得家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老乞丐笑着说:"那你总有可以投靠的人吧。我送你去找他。"
那少年止住了哭声,侧脸想了半晌,突然又大声地哭泣了起来。说道:"我好像忘记了重要的事,想去找一个人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我一想到他就忍不住要哭。"
老乞丐瞠目结舌道:"那,那,你总有名字吧?"
少年放声大哭,他哭得太久嗓子坏掉了,咳出来了数口血:"想不起来了。以前的名字我不喜欢,后来的名字又想不起来了。一用心想就会难受得要死去。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乞丐伸手摸摸他的头,喃喃的道:"你既然没有家,也没有名字,也忘了自己的过去。那就跟着我老叫花子要饭去吧,还有个地方住,不然你今晚不被雨淋死也会饿死的了!"
少年哭着说:"如果,不跟着你走我就会死吗?"
老乞丐点点头,花白的头发一颤颤的,说:"那是。我再帮你起个名字,你慢慢的回想起来你家里人和要找的人,随时再走吧。"老乞丐用手摸摸他的脸,仔细地看看他的脸,说道:"哦哦,你忘了吗?你还曾经给我这老化子四块钱呢?我当时愿你四季平安、四季发财。你怎么落到了这种地步?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只可惜马上要瞎了。你的家人和朋友都该死,竟然把你丢弃在这里任你自生自灭。若不是遇到我,你就死定了。"
老乞丐背起少年,走到了瓢泼大雨的街市上。喃喃的自言自语说道:"傻瓜啊傻瓜,多年之前,我就对你说过,不要对人付出一片赤诚之心,否则会死无葬身之地。还让你16岁之前不可动用神力,平安渡劫。你却总是忘了我的话。"
老人眯着眼一面喝酒背着少年走着,一面气哼哼的骂道:"姓洛的小子是利欲熏心,全然把你当枪使一点都不念亲情,所以会众叛亲离没有好下场。。安瑞是瞎了狗眼不识金镶玉,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赶你走,不教你,不护你。安瑞啊安瑞,你狭隘小气精于算计,却没有算到自己竖立了一个强敌,你会败在这致命之错上啊……"
少年听不清他嘟嘟囔囔的絮叨,哭道:"你在说什么呢?"
老人忙摇摇头,回头说道:"没什么。傻瓜,我替你想到了一个好名儿。先叫着,回头你想到了以前的名儿再改……"
少年说:"我以后还能想起我的名字和家人吗?你,你叫什么名字呢?"
老人喃喃的说道:"谁会知道以后发生什么事呢?人们只看着明天,却不知道只有今天才是最实在的呢!"
少年脸庞上带着泪痕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须发皆白,面孔黝黑的老人眯着眼睛笑了,他乐呵呵的说:"大智若愚,红花如蓝。我老头最后又捡了个拎讨饭碗的徒弟了。是吧,这场雨下得真好啊……"
"——啊啊,我忘了说,我叫华老头。华龙凤的华,老东西的老,大头的头。"

番外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念若游丝。

盼子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热闹喧嚣的人流扬起的尘土,从四方合拢,充满了城池,尘土与烟云都连在了一起。绮丽的风景晃人的双目,这就是繁华富庶的常治城的景象。
老天的安排就是这样神秘莫测,往往会把大人物的人生交待在不起眼的角色身上。
王往程是本城里最英俊的少年,最多金的公子,最显赫的富家小开,这会儿却偏偏做了回配角,倒了一次大霉。他不但亲眼看见王恭良王老爷不光彩的驾鹤归西,还在外人面前硬生生地被一个不起眼的寄名替身小跟班抢走了风头,这还真是不公平,老天爷也是瞎了狗眼。连王府诸多的远亲近邻和大小奴仆都为他扼腕兴嗟鸣不平,但是王大少爷王往程还是转换了一幅哀容,脸上露出了一抹坦坦荡的神色,淡定的说:"世事无常。生死由天,我其实一点都不在乎身外浮名的,早已经把人世间的生死和浮名看得开了。"他说完,手一抖,拿的笔尖上掉下了一点墨汁滴在了"阳关唱晚图"上,好似多画上了一团乌鸦。
陈椿意外的走进堂屋里听到了他的话,于是说:"哦,大少爷,既然你是红尘白浪两茫茫,已经看透了世事。那么你的人生早晚也都归入了两茫茫了,就不会再被尘世所牵挂和惦记了吧!那么,这封殊州小染王的回信你也就不必再去看了吧!"他话音一落,双手一分竟把一封素锦纸制成的信函扯成了两半了。
"啊呀哇……"往程丢下笔仰天发出了一声虎啸。他脚步一滑,合身倒下,扑倒在了陈椿面前的地上,全身如"大"字型的正好压住了信封里掉出来的一纸素笺。他牢牢地压住了那页薄薄的信纸,嘴巴里犹自发狠的说:"什么话!陌上发花犹可以徐醉,我却是都把浮名都换成了传书的青鸟鱼雁!"
陈椿讶然失笑了:"哈哈,你的心果然还在'富贵场上、温柔乡里'啊。'一嗔二笑三牵挂,似颦似笑梦中人。浮名浮利皆云去,不笑苍生笑孤生。'这世间果然是温柔乡里比俯瞰红尘多诱人啊。"
王往程不理睬他的取笑,忙爬起来拣起信来去观看。这一看下去整个人就一下子傻住了。原来他手里捻的信纸上竟然是一幅白纸,并没有任何的只字片语。他给殊州的小染王去的信竟然回复了一封空白的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还是什么意思呢
王往程看着白纸顿时呆住了。
他真的傻了。
他看不透,猜不透,一下子懵了。
自从拿到了那张白纸回信后,王往程就变得傻愣愣的,不发一言了。
这下子可把王家的家长王谦喻吓坏了。他一向规矩、老实,也不知道儿子自作主张给对方的鸿雁传书都写了些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大少爷看了回信会变成了这种样子。他突然激灵灵的想到了陈亚贵大管家说过,殊州的小染王染重城练得武功秘术是"摄魂"术。难道,殊州王用了一张白纸就把往程的魂魄摄走了不成?但是他转念一想,这又不该啊。王家虽然有对不住殊州王的地方,以殊州王的气魄和胸襟,应该不会对一个普通富户人家使出这么妖异的法术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惊慌失措的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陈椿你赶快去请有本领的祭士们,大师们来看看往程。"他只有着一个儿子,可不能走失了魂魄成为了一个废人啊。
王家派人去请了满城的术士、方士、祭士如走马灯的来王府给往程看过,都摇头说是身体没病没灾,却是有些像中邪的预兆。陈椿也吃了一惊,他瞧往程的样子不似作假,也慌了。他一面派人去向暂居豫州的殊州王送信,探问一下此事的究竟。又匆忙的花重金请来了附近十里地里最有名的降妖占卜的大师来为往程驱魔去邪。
据说自从前年发生了王恭良王老爷子请殊州来的大夫治病治愈后变成了恶鬼的惨恶事件后,王家从此再也不准任何的神医、国手进家门了,开始只相信神通广大的大术士师和大方士了。
王往程翻着白眼,颤颤微微的从床上撑着身子看了一眼门口,不悦的看着那个相貌猥琐的中年胖和尚抱着大堆法器钻进了主宅子里。
怎么来的是这种蠢人、不醒事的笨蛋呢?
来的既不是美艳俊秀的殊州小染王,也不是奇妙神秘的丹凤眼大术士。这种混饭吃的蠢材怎么能治愈得了青春年少的风流大少爷的烦恼心事呢?
他的病怎么能好呢?!
于是他身心疲惫全身无力,闭上了眼睛栽倒在了床榻上。真的痴呆了。
相由心升,被往程鄙视着的中年胖和尚也变得无比的诡异、龌龊起来了。他威严的站立着,头颅高昂着,很有两分威严出尘的神仙外貌。他额头上的青筋暴绽,用着艾蒿树枝向四方沾撒着清水,气势雄壮得高唱着咒经。一阵虔诚而含着神秘意味的吟唱响起来,回荡在无边的黑暗中。
大师站在室外黑暗里,全身贯注,全身都似乎与黑夜融为了一体。他上通天朝下通地府,咒语越念越激昂,身躯挺得越来越直,手中的神树枝舞得更高了。猛地,他把碗里的清水洒向了地面,然后就着月色蹲下身仔细得看着地面上,水泼撒而成的形状与走向。
和尚念念有词的说:"病人果然是被人摄走了魂魄,等我把这个邪魔从宅内驱赶到了宅子外面。水的形状就可以告诉我病情来自何方啦。"
然后他回到屋里,把铜火盆里早已烧红的桃木和纸符,盛入了长柄的黄铜勺子里。他一手端勺,一手拿着一盏水,依次进入王家的每间房舍里巡游作法。和尚念诵着《祛祟经》,把盏中的水倒进勺中,顿时他的手里面的铜勺子里发出了一阵阵咝咝的声响伴随着大团的水蒸气升腾蒸起来了。
这人蒸气除疾,除了为主人家送返"病苦危余"外,另一个更重要的作用还在于把王家的各位门神、家神、灶虎、坛神等全部都安稳在家中。他从行囊中拿出了一对用桃木制成的阴阳木卦板,将木卦蘸点了清水,开始木卦卜……
随着他滔滔不绝的念诵着经文,伴随着木卦掷地清脆而尖利的声响流淌出来,弄得室内烟雾缭绕,诡奇森森。往程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的喉咙被熏得痛痒,见不到染重城,他的心情变得极为郁郁。他都一年多没有小染王的只字片语了。哼,他们弄得他不爽,他凭什么让他们高兴?!于是他怨恨着,愤怒得忍住咳嗽不理会着这位大师,干脆继续躺着也不说不动。
大师抛出了三个占卜,欣喜的说:"我请出了三个卦,一为神卦,二为阴家人的阴卦,三为阳家人的阳卦。如我把诸家的'病痛危余'全都送出去了,大少爷无病无灾的,那么这三个卦都应该还是吉卦。"
果然,他所掷出的卦板的其中一半向上,一半向下,都是为吉卦。众人尽皆大喜,都觉得王往程的魂魄马上就要收回他的身躯了,这人的法术果然精奇啊。
占卦完毕,紧接着招回魂的大法便又要开始了。家人们端来一个碗,碗底铺满了清水,3只压胜钱放于碗中。和尚拿起压胜钱,依次在上面提符画着符文。大师点燃了香艾,向着上天招回了其人的魂魄。这就是"厌胜法"。压胜钱,是指一些形状类似钱币的吉利或避邪物品。它来源于古代方士的一种巫术一一厌胜法,人们认为运用厌胜法就可以制服他们想要制服的人和物。厌,笮也,也作"压"的意思。所以通常又把厌胜法称作压胜法。不久大法圆满结束了。众人都皆大欢喜,一连喜气洋洋的神色。单等着王往程还魂过来了。但是往程还是一动不动的平躺着,貌似痴呆。
和尚有点着急了。这位大少爷真是中了超级厉害的勾魂术啊。他站起身挥动着菩提子制成的仗、鼓、槌等法器,念咒着诵经,手指向上、后、下各弹了几下,然后向四方各个方向舞动着。这是他以菩提子之法阵,邀请到了各路天地诸神一一来此处助阵了。这场诸神法事,是帮助人提升自我的觉悟、智慧战胜邪魔的意思,广义讲是断绝世间烦恼而成就涅盘的智慧。因佛祖是在菩提树下证道的,菩提即为觉悟,成就佛果之意。以菩提子法阵做法事,可获无量倍功德。也就最令妖魔邪道恐惧的法术。
术士们分为执祭、禳解、占算为其职责的大祭士,和驱鬼、做法、施法的大法师两种。王家请来的这个大和尚,他执祭、禳解、占算的成分更重一些,就是一个大祭士。这一场流畅贯穿的法式,上达天宫地府下知万物生命,见魔杀魔,见神驱神,是一场极高深莫测、令鬼神都惊心动魄的法阵。
可惜他遇到的是人、鬼都不惊的王往程大少爷。
大少爷脸色红润(气闷的),呼吸急促(烟熏的),双手握拳(生气的),就是不肯清醒过来。
大祭师忽然大喝了一声,凌空一跃跳到了往程的身上,俯身伸手在她脸前挥舞着法器,喝道:"妖魔快快退却,魂魄归来!"
王往程一不提防,被一个庞然重物压得险些跳了起来。他强撑着和尚的重量,脸憋得通红全身一阵阵抽筋。
王家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惊骇莫名。王谦喻颤声道:"往程,你有了这样本事奇大的大师为你驱魔引魂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怒火中烧的王往程心里狠狠地答道:"爹,我是招魔引邪的体质,好不了的。你给我招了个三百斤以上的胖邪魔!"
"大师,我的儿子怎么还不醒呢?"王谦喻惊慌失措的说。
"唔,这个,这个,邪魔太厉害了,等我再使出更高的法术!"和尚觉得额上出了大堆的汗。
但王往程被折腾得肝火怒盛。他翻着白眼抵死就是不动弹不活过来。他心里有气,恶狠狠的想,我就是不合作,不活过来,看你这死和尚怎么下台!我是要憋死你,比比我们的这口气谁长?!
和尚心生狐疑,明明这个人气喘、心跳得这么厉害,为什么就是不清醒过来呢?难道是被更厉害的敌人摄取了心神之淫咒吗?看来我只好使出最狠的一招了。
他端好架势,如蜻蜓点水般在往程身上游走,大喝了一声,挥舞着法器更大声地念起法咒来。狠狠地说:"看来大少爷是中了更深的迷惑咒和淫咒了,这种迷惑咒钻进了身心里就变成了贪淫嗔痴。除了要治心外,关键是要治身体,八万四千的法门不外乎是治愈身心里的贪嗔痴。其实在众多惑性难除的人当中,很多是因为整治不得法,只重视对心的治愈,所以反复难除。其实要根治这种迷惑咒淫性,必须从他身上着手。
一般人功德智慧不足。毒素在身心中生出了千生万世,一下子无法除去。
十多年前我有幸得得到了上师开示,深知一般人很难去除。一定要先得法,先以理治,让法跟随,渐行渐悟。说到底这是生命中最深的一种颠覆,在每一念中深藏,在每一个处善行中显露……所以你一定要抱园皈一,全身都要抵抗着这种惑性和淫秽思想……"
最后,大师下了结论:"只要在根本之处斩断了侵入的惑力淫性,大少爷就会好好活过来。再不会被妖魔摄走灵魂和心神了。"
王谦喻迷糊的问:"那,那要怎么去斩断呐?!"
和尚义正言辞的吼道:"若要救他的命,必要先除他心底根藏的淫性。贵府的大少爷一定要入沙门,出家做和尚才能活命!"
"哇……"王家的大少爷终于撑不住了。往程忽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他大叫了一声,窝在心窝子里的口水、郁血再加着一股子幽怨之气都尽数喷了出来,直吐了和尚的一头脸。
好厉害的和尚啊!真是佩服!王往程心服口服的大声说:"好了好了我服了,你比我还狠啊!我醒过来了。大师的一句真言就把我深藏的迷惑和淫性全部赶到西天佛祖处了!我现在只剩下了清心寡欲,再没有了淫性大发。大师你快快从我身上飞升起来吧!你快压死我了!"
满屋子里的人和和尚大祭士一起摔倒了。
这时候,陈椿派去豫州问讯的人也急匆匆地赶回了常治城王府,说是带来了殊州王安如意的回话和问候。
这话却要比灵丹妙药都要见效。
王往程一下子推翻了大和尚,满心欢喜的跳了起来。但是他的神色又瞬间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陈椿瞧见他面色不对,忙问:"你究竟跟小染王的去信都说些什么呢?"
往程见也瞒不住,干脆厚着脸皮害羞的说:"我只是写了一封自荐信而已。我写信去说前些日子我夜观天相,得了上天昭示。发觉自个的姻缘是前世修的,必是要娶中原的绝世而独立的贵人为妻的。'有缘千里来相会,一见如故三世定'。现有常治城的王少爷英俊潇洒,比起殊州城的小染王来只大了一岁,这简直就是从出生之日便由上天定好了前生、今世、和来生的数辈子的因缘事啊。所以盼着跟小染王顺应天意,成就婚姻。如今特意写信去请瑞王定下日子,欲与小染王结为秦晋之好的。"
顿时众人都张大了嘴巴,为之瞠目结舌不已了。大少爷这分明还是失魂落魄、走火入魔了吗?众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想着,这王家的血脉果然非常人所有,往程果然是凤毛麟角,非池中之物啊天底下敢于向一方诸侯的殊州王求亲的人还没有几个呢。王往程开了先河了。
陈椿敬佩得问回来的家仆:"那对方如何回复的呢?"
一旁派去问讯的家人露出迷茫、向往的神色来,说道:"殊州城的瑞王大人接到了来信非常欢喜,立刻命他朝廷里的大术士师占卜了两个人的生辰八字,认为这既然是天作之合,一定要顺应天意而行的。瑞王本来就定下了小染王满二十岁时,就与王少爷订婚成亲。但是他突然想到这桩婚姻是生下便注定的话,那么小染王刚满周岁时,常治城的王少爷便已经两岁了,比他的徒弟足足大了一倍啊。那么等到小染王二十岁可以成亲时,王公子就该有四十岁了。瑞王大人怎么能忍心让他的宝贝徒弟嫁给一个四十岁的老头子呢?!"
"哈哈哈哈……"陈椿捧腹大笑了起来。
他心里不由得想到,安如意是接着往程的话故意指错年龄的。他开着玩笑便婉拒了这桩事。王大少爷跟起瑞王斗勇斗智,段数还差得很呢。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那么,染重城公子有什么话语捎来没有?"
"染公子却没有什么回话,他只是说了一个字——'呸'!"
王往程却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他用手抓住白纸用力的抖了一抖,兴高采烈的说:"哦哦,这分明说是瑞王大人同意了,年龄不是差距,本事不是问题。难怪小染王送来了白纸信啊。这封信的意思是说'千言万语道不尽,此处无物胜有物'嘛。方寸之地天地宽,留白也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意境嘛!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懂得些什么?"
众人钦佩的望着她,他的彪捍已经超越了凡人,成为了神、鬼级别的了。
王谦喻看着儿子不住担心的说:"往程,对方若是不愿意也就算了。你千万不能太难过了。那个安如意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儿,或许咱们不够有钱不能攀上这门亲事吧。"
他只有这一个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出来却是挖了他的心肝。虽然他觉得往程要跟小殊州王结亲这桩事,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儿和怪异。但是他生性迟钝脑子转得不快,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究竟是哪里怪异了?
安如意好财、气。他奇货可居,估计他这么势利的人当然免不了要算计一下他们家的身价啦。
王往程疑惑的道:"我们家是全常治城最有钱的人家了,我也是全城最俊的少爷了,他们还不满意什么啊?"
王谦喻却呐呐的说,但是,说不定安如意还是觉得不满意,以小染王勾魂夺魄的本事以后说不定会更有边疆大吏和各方诸侯来求婚的,他会更有身价的。
陈椿几乎要抓狂了,呜呜呜……这些人都疯了,金钱、身份不是问题的本质好不好?为什么这父子俩都没有想到小染王是未来的殊州王,万一对方要往程去入赘怎么办呢?上门的女婿一般连土地都分不到,往程就不是太没有自尊了吗?他实在忍不住出来阻挡这两人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忙说:"是是,说不定染公子还另外有着有三座城池、万顷土地的结婚对象呢。"
王往程勃然大怒了,说不定他还深藏不露哩!他忽然想到了某处,喜道:"我忽然想到了好法子,殊州王一定会只答应我的求婚的。"
众人都侧目看着他,大少爷豪气万丈的说:"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我们有了小孩,安如意怕丢人就一定会答应婚事的!"
"扑通"一声,屋子里好像有人摔倒了,众人回过头去看时,才发现请来的大祭士胖和尚已经脸色乌青一头栽倒在地上了。胖和尚手忙脚乱的爬起来收拾着法器,向外逃了出去。
拜托,这是不可能的,好吧?!为什么这里都没有人想到男人间是不好结婚的呢?不好有小孩的呢?大祭士觉得他不能再听下去了。难怪方圆百里没有祭士、法师敢接下王家的法事。这家人真是久仰的彪悍,早已不能用常理来考量这传说中的王家爷孙、父子数人了。
王往程叹了口气,他用一种鄙视的眼光看着和尚的背影,说:"怎么现在的人,连做假冒的祭士法师都懒得学点本事和能耐了。原来大法师也会被邪魔吓倒,勾走了魂魄呐……"
他的思绪忍不住想起了很久前认识的一个人。
他在哪里呢?往程一下子想起来了幼时的好朋友,博溪,那个平和、温柔甚至到了懦弱的外表下充满了奇妙和稳定的力量的人。
那个真实、厉害的大术士。
现在这个人在什么地方呢?!常治城、殊州、豫州、还是更遥远的北方呢?人世间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他的踪影,像一片浮萍吹拂不定。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幼年时,三个人一同出去游玩着。春风拂面,充满了暖意。精明的少年书生陈椿,微笑着亦步亦趋的小跟班柏希(博溪),还有一个贪玩拔横的大少爷,三个人争先恐后的抢着过吊桥。老旧的吊桥走到中间,忽然刮起了一阵狂风,把绳索系住的吊桥吹得咯吱乱想,有着倾覆、断裂的危险。三个人竞相得各耍出百宝,使出本事来,祈求着神灵保佑让风赶快停息吧。
陈椿儒生脾气,连声念佛说:"阿弥托佛,还是求佛祖观音之力保佑吧,让恶风尽停息吧。"
柏西绞尽脑汁的喃喃道:"我觉得驱符点阵更管用吧,风伯雨师,各安方位,急急如律令。"
往程也恶狠狠的大声咒道:"荆介、薄荷、金银花、苦楝子。都快快来救命吧!!"
另两个人奇特的看着他:"大少爷,你这是念的什么咒语啊?"
王往程不屑的说:"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太没学问了。我这开出的几味药,都是御医开给爷爷的'止风药'啊!"
一瞬间三个人一同爆笑了出来。
风含情,花含笑,绿意枝头闹。春光明媚的袭人心魄,缕缕柔风如织,映照的人们脸上都是一派暖意融融。三个人一瞬间都恍惚着觉得狂风恶沙变得都不再可怕了。这朗朗的笑声绊着红幡,青天,吊桥,似乎依旧还在耳边,他的眼前似乎已经浮现了三个人互相打闹,嬉戏的情景。现在已经是春风依旧物是人非,失去了以前的同伴了。
你究竟在哪里呢?博溪,未来还能再见面吗?等到再见面时,我们都会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了呢?
他能用装病的法子叫得出染重城的只字片语,却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能找你出现呢?在哪里可以找到你呢?我的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英雄,不知道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如果你悯然消失在了人海里,你知道多少人会落寞、失意吗?
这个世界上除了敌人,我们还需要朋友啊。
快快出现吧,博溪。
我们想念着你。


三千世界一花开(出书版)下 by 款款


文案:
不存在的镇州,应该已经死去的人们,和夜夜弹琴的歌女。蓝若彤不知自己是怎么被卷进这场风波的,也不知道在这场夜宴里遇上的三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只知道亡灵利用了歌女范芳弹琴的神技加持,将薛仁诱进了已经不存在的镇州伺机狙杀……那么他,和另一个名叫安如意的人,又为什么在这里?
安如意看着眼前自称蓝若彤的青年,总觉得眼熟。
他明明像极了三年前被他弃下不顾的少年博溪,但是博溪的性子绵柔,眼前这个人却是冷静硬朗。更重要的是,蓝若彤面对他时,那毫不造作的陌生,在在显示对方压根不识'安如意'。
你究竟是何人?不过,不论你是何人,安如意都会追根究柢!
三千世界一花开
河洲花艳烩 庭树光彩蒨
白云接南山 可思不可见

第七章
三个人又冷又湿,结伴着穿过了三秦密林继续往北行去。
明月初生,夕阳未落,映照三条人影不住地晃动。三个人避开薛仁去的方向,偏向山侧走去了。
'逦迤前冈厌后冈,一川桑柘好残阳。'此地距北方州很近,只有两三日的路程。官道旁青田如织,森林如画。山腰处坐落着一座古色古香、雕梁画栋的优雅巨宅,房屋依山而筑,飞檐层叠,一条石子路蜿蜒曲折地穿过拱桥进入了巨宅。
山坡下田地如经纬一般,另一侧是阴翳黯淡的荒朴山林。这时候寒气紧袭,三个人不约而同往宅院的大门处躲避。
黑漆门一开,门房模样的男人跨出门坎拦住他们。蓝若彤还未说要借宝地休息,那个门房看看这陌生的两男一女;女的病怏怏,男的衣衫褴褛很狼狈,偏偏每个人的模样都还很神气。
他便冷冷淡淡的推托着:"主人不在。这儿是本地的书香大户,向来只敬重圣人、贤人和能人。贤人上门的话倒履相迎尊为贵客,不是贤人的话,千金也难求一席借宿之地,请你们另找地方休息吧。"
真是好大的口气啊!三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心道:"恰恰我就是天底下 最 有本事的人,你这次是看走眼了。"
范芳女好胜心起,心想我今天偏偏就要在这里借宿。她卷起了袖子,露出了双手自夸道:"我有搜魂的本事,弹琴之技可称天下无双,马马虎虎也算是世上的能人了吧?"
门房怀疑的说:"那就弹奏一曲来听听。"
范芳女尴尬的笑了:"我现已失去了力气不能再弹琴,真是太遗憾了。"
安如意马上接了话,说:"常言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知己',我 最
珍贵之物就是这两位肝胆相照的好友,古人常说刎颈之交贯侠义,我们相互间连性命都可以托付,应该算是仁义之人了吧?"
门房噗嗤一声笑了:"不错。你是仁义之人可以进门借宿,贵友却不能进。那么,你也一定不会弃朋友不顾,独自进本宅才是。"这门房看似乡村野汉,外表粗鲁实则狡黠,倒有一张巧嘴。
两人一失利便剩下了蓝若彤。蓝若彤一沈吟,手就不自觉地按在了胸口。另外那两人的眼光也不约而同的看了过去,瞧见他脖颈上影影绰绰似乎悬着一个翠色坠子。
他的手隔着粗衣按在坠子上,脱口说:"我 最
珍贵的东西就是我的秘密,需要到神明前去解开这个结局,在找到答案之前可谓千金难买。既然已经是金不换了,那么我不就拥有了天下 最
值钱的东西吗?"
这话说得自然朴实,彷佛发自内心,话语很刁钻,也很不好狡辩。
安如意会心一笑,说:"不错,金不换的东西是天下 最 值钱的东西,你自然就成了天下 最 有钱的能人了,我们理所应当可以借宿这个宅子。"
他笑吟吟地抢 先走了进去,那两人也跟着他走进了门。门房目瞪口呆,一时间反驳不得辩解不能,看着他们大摇大摆的走进去了。
巨宅繁巧优美,亭阁院廊都是用白玉石砌的,顶梁和横梁融有石柱,天面为琉璃瓦,屋脊为龙舟脊,上面粉雕着吉祥鳌鱼、鸟兽花纹。
房舍是六进九路九堂的两厢抄,中间有一座富丽堂皇的花园。花园以中庭的莲池假山为中心,四面围绕着一层层精巧的回廊。整个中庭内莲池染翠,红廊蜿蜒,水波倒映飞檐。观之明静幽雅精致自然,别具一番意境。
三人啧啧称奇。众佣人也不敢再小看了他们,引着他们入了正厅送上茶饭招待。
茶饭过后,三个人坐在椅子上闲谈,这一日来他们奔波逃命,到这时候才能喘息定下神来。
正厅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屏风画,三个人的眼光不自觉地被这幅画吸引。
画以水墨为底,利用墨迹的干湿浓淡变化和简约的线条组合,勾勒渲染了一幅神王与贵族们出行游乐的景象。画面上的神王戴着王冠,居于巨画的顶部中心,他容貌安详仪表雍容,是一个高贵、文雅的贵族男子。
神王乘着九龙舆车,着汉装袖手而坐,御者立在他身侧,九龙腾云挽车,车顶悬重盖,车尾斜插着旌旗随风飘扬。车前有鸟获、羽人、乘鸾仙姬、持节仙人引导着,车旁有文鳍白虎护卫,后有神兽开明簇拥随行。
画面中部是人间诸王。六位丰神不一的大王驱驾着黄金碧玉之车,傍气乘风,自明至晦,巡视天下。
他们驭三龙骏马,按辔徐行,巡视分野,穷观天域。左右簇拥众多的铁戈鲜甲的武士们。日月同时共悬在天,将士们驾着威武的战车驰骋,场面非常雄壮。
画面下部绘着崇山峻岭,茂盛的丛林里有漫游寻草的野牛、伸颈嚎叫的屋牛,惊慌逃窜的麋鹿,馋涎欲滴的豺狗,凶残欲扑的饿狼,踌躇不定的山羊……展现了一个广袤无垠的自然盛景。
最 下端则是鬼王夜巡图。鬼王豹鼻环眼,髯须丛生,煞气横发,炯炯的日光里显示了王者的智能和潇洒。两旁的阴间贵女们则以浓墨代胭脂,粉饰着白睛'墨妆'。
鬼中又分出男女大小长幼,大多是牛头马面奇形怪诞之辈。画卷末的鬼卒们扛着刀斧长戟,挑着残骨和待烹的小鬼。他们瞠目凝视、举止痉挛,急急跟随着鬼王前行。急行的鬼队与缓行的肩舆更衬出了鬼王气吞万夫的威力,真是一种怪诞奇谲的情景啊。
好一幅神、人、鬼三界巡行的巍巍巨图,三个人看了之后均啧啧称奇,然后由佣人们领着去客房休息了。
庭院里外种满了郁郁葱葱的花木,芬芳浓郁。中庭有着一汪小巧的莲花池,绿水幽暗,顺着池塘泛起了一股股极冰冷的寒烟,触之酷寒。冬莲团团锦簇地开满了一池,池畔覆盖着千年冻雪,非常奇异。
莲池的周围砌岩石栏杆。在池边俯身望去,池水静幽幽的,沈沈霭霭。看得久了便觉得晕沈。
蓝若彤走回了自己的客房,他走过池边的时候,胸前一只用细绳系住的半截玉坠便滑入了池水中。
蓝若彤大吃一惊急忙探手去抓,那块碎玉却跳出了他的指缝,轻灵灵的掉进了莲池里,他面色陡变,双手扶在石栏上一时间茫然了。
安如意的眼光跟随着玉坠落入了池底,他眼光透着亮,淡淡说:"蓝公子,你掉了什么东西?是很贵重的物品吗?"
蓝若彤一下子失了神,他说:"不碍事的,只是个饰物而已。"
安如意善于察颜观色,他体贴地说:"这里的泉、池都通着地心的冰蕴,极其寒冷。若是什么不要紧的东西,掉了也就罢了,旧物不去新物不来。"
蓝若彤点点头赞同,然后他挥了挥衣袖就去了。
夜深,窗外忽降骤雨,短暂即止,优雅巨宅里面风声呜咽,月色如纱,松柏的树枝映到窗纸上。安如意平躺到了半夜,心里反复思索着,忽然起身穿起衣衫推门而出。
明晃晃的月光照耀着林舍,他又回到了中庭的莲池畔。他站在了香树下凝神望着前面。
果然,月色昏昏,碧水潭潭,有一条人影正附在莲池的石栏杆上眺望着池底下。那个人微微踌躇,垂着头看了水池半晌,接着就攀过了栏杆跳到水里。莲池水及胸,他俯身在水底四处摸索了起来。
月色迷离,一个穿着蓝衣的少年在红莲雪藕池里四下摸索着,周围漾出了一圈圈水波涟漪。如诗如画,如莲如华,景象奇丽。池水冰冷,白寒气婶婶升腾出水面,少年全身凝了一层冰渣。他慢慢巡了整个莲池,终于哗啦一声直起了身子。
手从水里捞起了一块碎玉,在月光照耀的水畔映出了一片碧澄澄的光。蓝衣少年欣喜的紧紧握住了玉片,一抬首便瞧见了月光下,有一个人站在丁香树下正煞有兴趣地看着他。
蓝若彤脸上一热,忙往池边走去,随着他周身的冰凌轻撞着发出了玎玲的声音,他笑着说:"啊,安 先生,你也有兴致赏月吗?"
安如意瞧着他,讽刺道:"我是来看看水里能否捞到月亮。"
蓝若彤上了岸,寒夜里呵气成冰,他的头发衣裳都凝起冰霜,仿佛穿上了一身雪亮冰晶的铠甲。他冻得脸都变成了灰白色,用力抖抖身上的冰渣,笑着说;"好像捞不出月亮了,安
先生不用再试。哈哈,我倒是凑巧捡回了自己的玉坠,真巧。"他手里的事物摇坠着,流动着一缕晶莹温润的光。
安如意闲闲的看了两眼,说:"玉碎了,并不值钱。"
蓝若彤坦然道:"这块玉坠或许不值分文,对我而言却重于千金。"
安如意说:"物因人而异,贵重与否全看自己,这是你的宝物和秘密?"
蓝若彤将碎玉牢牢攥在掌心,他见推托不得,干脆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我曾大病一场,忘记了以前的出身经历。这玉坠自我生病时就在身边,安
先生或许觉得不值一哂,但我虽不明白它的来龙去脉,却总是不忍心丢弃。
这块玉坠是个残缺不全的玉八卦,从中碎成两截。八卦的卦相很奇特,是一个将死却不死,极远又极近的人的保命卦。我用金枝将它镶好,每日都看……盼着有一天能找到这玉卦的主人,向他探问一下此物的来历,但是又怕这物的主人已死。这种护身卦需要终身佩戴的,离开了身子就会人卦两亡……难道那人已经死了吗?"
"常听说北方的千绝寺里有着全人间的奇人异士,供奉的起火神能洞察上下五千年,或许可以探知这玉的来路,也能解答我的来龙去脉。"他的声音放低,不知觉变成了喃喃自语。忽地神色一动,抬眼诚恳的看着安如意:"安
先生,你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种玉吗?"
安如意看了一下那个玉石制成的反八卦,似乎有些眼熟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心里盛满了一种温润凉凉的感觉,过去的事他怎能想起来,陌生人的事他怎么可能知道呢?遥远的往昔总是提醒着人们桃花依旧在,故人几相同?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他是个凡人并不是起火神,又怎么能想起呢?
安如意一瞬间失神了。他深深看了眼前的人一眼,须臾间收回了目光静静的说:"不,我不识得这个玉卦。"
后半夜,天气奇寒,一场急速的暴雨转瞬冻成了一根根冰凌。
范芳女在客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 最 近老是心神不宁,时常做恶梦。她经常梦到自己的头颅和身体分成了两截,或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种噩梦令她心悸不敢入睡。
她躺在床上又想到了那两人,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这两人是天底下 最 奇特的人。一个人明明心地不坏,却老像个邪恶阴郁的小人似的。另一个人明明满腹心事,却偏偏装得坦荡荡。然而两个人又像是棋逢对手,彼此心计重重,她真想一举就揭穿他们的秘密啊!
夜深沈,范芳女的心绪越加不安了。她干脆起身走出了客房,厢房外是一条红栏走廊。
走廊的滴水瓦下垂着一排长短不齐的冰凌柱,一根根素白晶莹。范芳女童心大起,她俯身捡起了一支冰柱从廊下冰凌上一扫而过,顿时冰凌响起了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音色清丽,悠扬,宛若绝妙的乐曲。
范芳女眼光一亮,立刻打起精神,轻轻敲打滴水瓦檐的冰凌,分辨出五音,音阶序列。就把一根根冰凌柱当成了铸钟、甬钟和钮钟,敲击出了一组编钟乐。一个个单音连成了调,调连成了曲,竟是一首开阔平和的'故城春'。
"河洲花艳烩,庭树光彩蓓。白云接南山,可思不可见。"剔透的曲声带出了一抹温婉柔媚的山水浓情。
编钟的嗡鸣声端庄大气,久久绕梁不绝,范芳女心神俱醉。她自弹自乐,忽忽想到自己的乐曲能引诱地狱亡魂,却不知敲击编钟还有没有这种神力?她望着前方,夜幕里升起了腾腾白雾,掩盖住了幽静巨宅。周围并无任何人影。范芳女忍不住暗自叹息,果然她弹琴的神技已经被掳走不见了啊。
回廊尽头是正堂,这时门一开,走出了一个文雅的男子。
那个人面容秀雅,墨染的高髻缀满了夜明珠,身披翡翠色的纱衣。长袍柔若霓纱,看不出是什么料子做的,薄如蝉翼,颜色又如鸟羽般鲜绿明亮,非常耀目。他神态倜傥,踏着白雾和露珠款款走来。
翠衣男子身后跟着一群相貌清奇的人物。有高大壮硕如鸟获的大力士,有长着朱红羽翼的仙人,有瑶姬、仙翁、飞天的文鳍鱼、虎首人身的卫士们……众人物或奇清或狰狞,或飞天或伏地,奇形异态无比怪诞。这些人的存在越发衬得翠衣人祥和慈悲,在无月的蒙蒙光辉里超俗出尘。
范芳女惊的呆住了,她震惊地问:"你,你是什么?"
她本来想问对方是些什么人?但是她眼前所见,众多奇异的人物实在很难用'人'来形容,于是只得问对方是'什么'了?
翠衣人笑如旭日,灿灿生辉,说:"我是谁?我就是你心里想要见的人。我就是这所宅子的主人,是人间的圣贤是天上的仙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范芳女瞪大了眼睛,结巴的说:"这、这、我确实不知人间真的有仙佛、圣贤。"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原来仙佛一说是真的吗?她瞠目结舌的看着那个人。
翠衣仙人笑着称赞说:"你并未说谎,你的确有着天下第一的琴技。这一曲'故城春',借了长短不一的冰凌柱也奏出了仙乐。曲声有悲但是悲而不痛,更有一番壮烈坚韧之美,算得上世间第一了。"
范芳女看着那位仙人气派极大,话语得体,不由得眼晕心驰,喜道:"多谢大人的夸奖。小女子是在受重伤失去了手臂力气后,才感悟到人生 最
珍贵之器是生命,所以又悲又喜生出了感慨,才有了今夜敲冰柱的苦中作乐之事。"
翠衣仙人击掌赞叹道:"好难得世间佳女子,你有这种不凡的见识和高远志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方俊杰。可惜……"
范芳女强笑道:"可惜……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今更带了残疾。"
"薄命?你还有什么达不成的憾事吗?"翠衣仙人垂目微笑着。他脸上充满了慈悲祥和,好像很体谅她的遗憾。
雾锁流风,范芳女的心事洒向了远方,脱口说:"这世间不能达成的事有成千上万,更何况我这个小小女子。若我是个有本事的男人,早就去闯天下了,哪还会像现在困在这么个衰弱的身体里等死呢!可惜我的志向虽远大,也需要神通的兵器,或者强大的符力,或者天下
最 多的财富来辅助我,才有可能达成我的夙愿。"
翠衣人双目炯炯地望着她,放声大笑:"你好大的志向啊!原来,你也想要财富吗?原来你也有逐鹿天下的宏伟志向啊!好极好极!"
他的笑声洪亮,远远传出去惊起了一阵阵夜归的宿鸟。范芳女震惊骇然,不知道自己什么话说错了,她全身微微打颤。
翠衣仙人大笑道:"世间 最 多的财富就是江南巡抚的十万财富。原来你也想亲手摸摸,亲眼看看这天下无双的财富究竟有多么值钱吧!你果然拥有贪婪的饕餮心!"
饕餮,传说中凶恶贪食的野兽。形似狼,好饮食。钟鼎彝器上多装饰其外形。由于饕餮是传说中特别贪食的恶兽,人们便将贪于饮食甚至贪婪财物的人称为饕餮之徒。
庭院里的风声呼啸,仿佛地底下也隐隐回荡着轰雷声。范芳女震得全身歪斜,诚惶诚恐地大声说:"不不,大人说笑了。我怎么敢贪图江南城的十万财富呢?我的身体如废人一样,是绝不可能去贪图外财的。我不知礼数随意说话,请大人宽恕。"
她抽身向后缩,心里已隐隐觉得事情大不妙了。眼前出现的这种奇异怪相,多半是很凶险的妖物法术变化成。眼前这个天亲贵胄般的神人,被她敲击冰凌柱的声音牵引而来,多半是魂魄,而非仙、非人。
——这个人分明已死了。
翠衣人的眼瞳似有五彩虹霓变幻莫测,说:"你不用怕,我不是死人。我是本地出世的圣贤,百姓们供奉的仙人。我的仙宅只能进入圣贤之人,但是你们这些人却没有一点仁义圣贤之气。你们表面是风流蕴藉的狷介之士,其实是好财的饕餮,受尽地狱之苦的淫徒,和好斗杀的睚皆兽,你们的眼睛里充满了贪餍、欺诈、淫晦、暴虐,做尽了肮脏事。
世人愚昧,往往坠入轮回苦海而不能自拔。我专程来超渡你们这种狭隘暴戾之徒的。既然你的魔音惊醒了我和你心中的贪欲,那我就让你得到宝藏。"
他眼神凌厉,双眸如刀,周身盈满了锐利的寒锋,充满了一种魄力。
天地间一阵仙乐飘来,霞光罩天祥云铺地,亿万花朵绽放。他回身指去,正堂内的那幅巨画上呈现红光。手指点去,莲花顿开。
翠衣仙人含笑说:"这里便是宝藏的去处。"范芳女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去。
巨画上的神王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了御者单独立在空白驾车的左右。人间诸王正在自相残杀,画面上万物晃动风驰电掣。范芳女睁大了双眸,眼前一片酸涩、昏昏晃晃的。
巨画与她的距离似乎越来越小,范芳女看不清楚,急不可耐的走近细看,却觉得有一股旋风大力吸住了她的身躯,往画中卷了过去。
这时突然有一双手紧紧地按住了她的臂膀,硬生生截住了她。有一个人大声的说:"等等!"
那个清亮的声音笑着说:"昔日佛祖曾说过,僧人颂经保佑人间的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就需要收入家三斗三升的米粒黄金。西天尊者索要了紫金钵盂,才传了三藏有字真经。佛祖尚且爱财,你怎么会当了散财的童子?真是好生奇怪!更况且,神仙只能超渡亡灵而非世人,你分明就是个妖魔啊!"
这一番话说得犀利,就像是利剑窜心银盘落地,化成了不断回响的余音。久久激荡在幽雅巨宅之中,也同时惊醒了失魂的少女。
范芳女霍然警醒,她愣愣地转开了呆涩的双目。眼前的巨画消逝了,她惊恐连退了几步就躲到了来人的身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回廊,前方的少年蓝若彤锐气咄咄挡在她身前。
翠衣仙人止住了手指的去势,勃然怒斥:"就是你们这些人去除了仁慈的圣贤心,才令世上邪道横行。我好心好意指点迷津,你们愚昧蒙蔽,竟敢不要我的渡解?"
蓝若彤笑了:"既然你有意超渡迷徒,那就不用再赠财宝了。我们偶然在这里邂逅,不好意思无功受禄。"
翠衣仙人冷峻地说:"住口,你这个违背圣贤道的罪人。我早就看出了你的罪过,你原来是佛祖案上的一枝琼花,听多了佛经有了神通变为人型。六千年前你贪恋牡丹花的美貌,所以被贬入凡。
但你是贪慕颜色的骨子,无论转世了多少次都会因为恋花而情伤心碎而死。佛祖慈悲,每次都抹去你的前世记忆,但是每次你都会犯下相同的罪孽。你求全玉求不得就去索求碎玉、层玉、玉尘吗?这一次你又要犯下贪恋皮囊之罪吗?"
蓝若彤心中一阵大颤,全身都微微摇晃,这一番话竟戳到了他的痛处。他走遍天下,私心里存了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想找寻自己从前的经历,他的脑海里干净清爽好似被人抹去了一般,怎么都想不起以前的际遇。
他就像是一只无根无萍的苇草,随风而摆遇雨就化,活得太虚无寂渺了,这人说的如此斩钉截铁,莫非他的话都是真的?
后面跟着的安如意见他失措了,立时机敏的接过了话锋。他冷冷一笑:"那我又有什么错该被你超渡呢,大仙?"
翠衣仙人一眼看见他就大惊失色的叫嚷了:"孽镜台前早就照出了你的罪。你犯下的是忘恩负义、图财忘义、挑拨是非、丧身灭国的重罪!对民不仁,你挑起了事端,引西北之虎抢掠中原。对百姓不利,使人间生灵涂炭,城池崩离。
好财贪名,你和盗贼同流合污,大肆贪敛江南城的不义之财。对友不忠,江南巡抚把十万宝藏托付给你,你却与敌连手负恩义忘旧仇。孽镜台上早已照出了你的末路,你是天下
最 恶的男子!你注定要下刀兵杀伤,大火大热,大寒大冻,大坑大谷的阿鼻地狱,水无出狱之日了!"
安如意哈哈哈大笑了,道:"我与江南巡抚不相识,这个却是说错了。"
翠衣仙人大声叱道:"江南巡抚久慕你的人才精奇风骨超然,年纪虽轻,已经露出了一代人君之相。他只听到了你的声音,便说是如莺鸟出谷,余音饶梁,足可以蛊惑人心。他被你虚假的外表所迷惑,所以想把财富托付给你,没想到你却辜负了他的重托!"
第八章
蓝若彤与范芳女听得满心惊奇,瞠目看着安如意心里都成了一团混沌。到底是幸或不幸,竟然会听到这些纠缠不清的旧事。
他们不由得接下去问:"后来呢?"
翠衣仙人睚皆如裂,怒喝道:"后来城破,江南巡抚吴翠羽就做了孤魂野鬼。他这时才知道金钱的妙处;金钱可以为贪生者买下长生不老之体,可以为好权势者买下一国数城,可以为好战者买下全天下的兵力。
有钱甚至可以让鬼推磨,更可以与鬼买命!当初吴翠羽把重宝托付你,是指望你善用这笔财力替他驱逐恶人,还他的江南河山。却没想到你这小人藏匿不出辜负了他,这难道不是你的重罪吗?"
大雨倾地,雾锁重宅。
漆黑苍穹下了暴雨,越下越大,轰隆隆的雷声一声接着一声。陡然间天空中一道闪电劈过,将众人的面孔照得像盐塑般雪白狰狞。
安如意漆黑的眼瞳如刀锋一般,幽恻恻的说:"这事只有当事的人或鬼才知,千万不要胡乱说话,超渡错了好人!"
翠衣仙人的眼光如炬,灼灼然燎出了火焰。他瞪着他道:"三千界的神王可知天下事,安如意。你诱兵破城的罪孽 最 大,把你贪得的巨财通通拿出来,买下你的性命吧!"
一句话像投水的石块,掀起了圈圈涟漪。跟随着翠衣神王的御者和大力士、羽人、文鳍鱼和白虎护卫们仿佛被启动了一般,人兽们嗔目呲齿露出了狰狞模样,仙佛也在一瞬息间变成了鬼魔。
文鰩鱼发出了尖锐叫声,张开了翅膀飞到众人头顶,白虎护卫们咆哮着围住了他们。
据说凡人见到文鳍鱼表示天下丰收,立毅叠登的吉兆,此刻却吓得众人张皇惊恐——今时今夜,难道将会有场震撼的激战吗?或者,是一场恩怨交织的仇敌相逢?
蓝若彤闭紧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他什么也不明白了,只明白眼下就要展开一场枪林戟雨的争斗。他用袖子使劲擦着脸上的雨水和冷汗,心里也仿佛下起了暴雨,一阵阵的惊雷隆隆。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想不通了。翠衣仙人究竟是神王还是妖魔?安如意犯不了什么通天的罪恶?勾魂的歌女真的诱出了十万财富?大家心里又都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三千界的人们风云际会,鬼神人混杂,友变敌,敌变友,或者敌非敌,友非友……而所有人:翠衣神王、安如意、范芳女都是一副胸有成竹、满怀心机的模样,每个人包括众鸟兽,都用嘲弄的眼神注视着他,这是一个怎样奇异的世界啊!
财宝感人心,也迷惑仙人仙兽的心。
神王发怒道:"你们都是一群贪重宝负仁义的恶人!怎么还敢踏在我这圣天福地上!"他随手一挥,翠绿的霓裳带着逼人的瘴气拂向了三个人。
三人便觉得周围黑浊浊的昏暗都向外散开,一股碧气打得人们腾空飞出,而正殿和围廊陡然扭曲避开了三人,让三人重重摔进了院里。
天地间笼罩着一层灰绿色的湿热污浊之气,这股绿浊气浩浩汤汤地腾起,左右延伸,高难见顶,笼罩了屋宇。
鸟获等大力士和仙禽奇兽们,都横眉呲目围逼了过去。三个人眼看凶险,连连后退,蓝若彤突然觉得手里一沉,他低头看去,安如意已经把一口绞黑丝的银刀塞进了他的手里。蓝若彤忙摆手示意不要,但是安如意手法快捷,还是硬塞到了他手里。
蓝若彤喃喃说:"别客气,你自己拿去用吧。"
安如意揶揄道:"中原人有像你这么懦弱的吗?"
蓝若彤叹息了一声,说:"我现在才知道冲冠一怒的人是怎么死的,原来他们都是被逼死的。"
他顺手接过了那把绞黑丝的短刀,转身就往逼近的力士身上划去。这一刀银光濯濯,宝光浩荡,荡起了一道飘忽的光芒。它若隐若现的刀芒滑过了力士的铁甲,当
先一名魁梧的大力士应声栽倒,惨叫了一声:"你竟敢杀神仙,你一定要下大冰天地狱!"
蓝若彤无奈说:"反正杀仙或被仙杀都要下地狱,还不如我 先杀了你。"
激烈的袭击就像黑色苍穹里的狂风骤雨,人们则像是风雨夜的海里孤零漂渡的一叶轻舟。仙禽异兽和御者力±们非常神勇,他们力大无穷,催墙裂壁,一掌就击碎了围廊红柱。
安如意也不惊慌,把周围敌人的兵器打断,伺机逃走。
正堂外面溅起来的雨水,飞到了堂屋里的人们身上,仿佛正蔑视着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仙人异兽们越聚越多,围攻着三个人,他们陷入了苦斗。
半空里一枚银弹突兀打来,击碎了蓝若彤的长袍,爆出了一团火光。蓝若彤忙闪身跳开,一眼就瞥见了范芳女趁乱向外逃去,有一只提零鸟追了出去,张开数尺的铁翅膀伸出了利爪,抓向了歌女的背心。
旁边有人轻哼一声,安如意向门外掷去了一柄银刀,瞬时射中了提零鸟的脖颈。
神鸟放脱了歌女摇摇坠坠掉到了一旁,嘶声叫道:"你们交出宝藏就饶了你们的性命!"
蓝若彤一刀挥出隔开了眼前的敌人,高声劝说道:"安 先生,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你就暂且交出财宝,我们好求得一条生路!"
他话音未落,安如意就霍然出手,一刀斩断了神鸟铁翅:"我哪有什么负义贪财之举!分明是一群妖魔鬼怪随意诬陷我!"
他还真是剖腹藏珠,要钱不要命啊!蓝若彤为之气结,喊着:"不要伤了小姑娘。"他抬手一刀,正砍中敌人的胸膛。对面的秦朝武士高达两丈,被他的银刀从底到高破膛而上一击得手。
秦服的大武士一脸惶恐地退后跌倒,身体倒地之后盔甲兵器都裂成了两半。一块块铁甲破裂变成了一条条轻薄的黄纸符文,然后化成纸灰飞散。地上只剩下一个魁梧粗壮的浓虬中年汉子,粗衣赤脚的打扮赫然是一个粗朴的乡野村民,周围一阵大乱,众仙人们立时吓散了。
蓝若彤望见顿时大笑:"原来仙人们都是一些看家种地的乡民啊!"
翠衣神王掠到了祠堂门口,喝斥道:"胡说八道!你们才是残暴滥杀的屠夫,竟然杀了我的护法。御者力士不要怕!为神而死,即使灭亡也会升入西天极乐世界,快把这些妖魔们压入地狱!"
这神王倒有一张化腐朽为神奇的嘴,一句话又蛊惑了众乡民,黑漆漆的山野间,闻讯赶来许多披着盔甲的乡勇,他们枣集成群,张弓搭箭瞄准了两人。
黑夜里铁箭泛出了鸟蓝光泽,显然涂了剧毒,蓝若彤等人这才变了颜色。看样子这些乡勇是本地的村民,长期被那个披着翠羽霓裳的神王蛊惑,才根本不辨神明妖魔的真假。
翠衣神王的霓裳羽衣发出了明亮的翡色光芒,蒸腾着阵阵怒气。他目光咄咄,怒视着安如意一副恨入骨髓的神情,而安如意挑起煞气腾腾的眉眼阴翳回望着他。
人性贪婪,有些人尤贪,贪权、贪财、贪天下。
蓝若彤心里泛起一丝苦涩,一丝混乱。心想,这个人注定不清白,他心里懨懨得盛满了厌倦。这趟路走得太远,走得太长,他已经疲倦了。忽然他暗地里悚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他竟然会有这么繁乱痛苦的思绪?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人若是没有莫名其妙的期望,心又怎么会乱呢?他再不敢深想不去了。蓝若彤暗暗拿定了主意。还是
先学会照顾自己,再去顾及别人,若安如意执意不肯取出财富换性命,大罗金刚也难解。
众多乡勇射完了毒箭就冲进了宅子围攻安如意,蓝若彤趁机一晃跳过了对手。他一猫身躲避着流箭狂奔出去,当他掠过了花园里漫着的翡翠瘴气,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他看到了崇山顶端现出了一抹微彤的曙光。
天地间云开雾荡,黑暗初开,黎明的光芒即将再现了。
蓝若彤一口气跑出了宅院,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跑回墙外的草丛中,从灌木丛里拉出了范芳女,两个人一同跑进了茫茫山野。
黑云覆着大地,两个人一口气跑出了数里,小姑娘气短力薄,跑不动了,蓝若彤就背起了她,跑得腿脚打颤才一起瘫在路旁的草丛里。
两个人躲在山顶的灌木丛里,远远眺望着山半腰处一团乌云笼罩的错落庄院,心里百感交集。
范芳女忽然转头对他说:"蓝公子,我们两个人一起逃吧!安如意绝对能胜的,我们只会帮倒忙。"
蓝若彤安慰她说:"你别慌,安 先生素来机智,一定有办法反败为胜。"
范芳女点了点头说:"是。咱们只有一些小聪明能抵挡一时,还是安如意胜算更多些。"
蓝若彤笑了:"那个安 先生只要交出了钱财,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说不定,还有机会去向薛仁要回你的神技呢。"
范芳女说;"我不再奢求神技啦!神技原本就是天降的,如今已还给上天了。我现在只想保命,因为人生 最 珍贵之物就是自己的性命啊。"
两个人相对着沈默了一下,暗自怀疑着对方的话。这世间难得的不是说假话,而是明知对方说假话还得相信他(她),所谓的脸皮厚也是一项了不起的本事呢!
但是蓝若彤嘴里说着该走啦,身子却站着不动。范芳女疑惑的看着他说:"蓝公子,你要是不走,就可能落入妖怪的魔障,难道你不怕吗?"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往山下望去。那座奢华神秘的古宅似乎带着一种魔力,吸引着人们的视线。
范芳女咬了咬嘴唇站起来,用力拉着蓝若彤走。蓝若彤被她拽得身子歪斜,但他的身体却迟疑着立在原地。
'安如意'这个名字像一道坚实的墙,横着阻挡在两个人之间,牵绊住了两人的脚步,他们沉默着,全身也冰冷了起来。
夜风飘忽不定的肆意吹着,吹得长草和落叶荡着飞到了不同的方向。蓝若彤心里觉得有些疑惑不解,他明明决定 先照顾好自己,怎么还会这么犹豫呢?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方才那个假神王口吐真言时,三个人里窃国夺天下的应该是安如意,另一个贪图美色、为情所困的人是谁?是他吗?那么贪婪好钱的又是谁?难道是这个小姑娘?他还没有亲口问她呢?
他心中立刻释然了,用力的揉揉范芳的乌发,展颜笑了:"对了,我还没去看看假神王是什么来历,也没问出安如意十万江南财富的去向,怎么能就这样放过他呢?我去看看,如果他死了就顺便把他埋了。"
范芳女闭紧了嘴巴不发一言。
蓝若彤跑了回去边说:"我马上就回来!等着我。"
山野里白雾腾腾,夜露结霜。蓝若彤跑回了半山腰,温热混浊的绿瘴气阻住了他的视线,周围的景物都陷入了混混沌沌的雾气里失去了轮廓。
山谷间万籁俱寂,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尖锐而清脆的铁器铮然声,紧接着火光乍起。
群山和古宅之间,有一群穿着铁甲的乡勇骑着战马,驾着一辆奇特如铁笼般的战车正在围攻门楼。覆盖着铁甲和圆刀的战车轰隆隆冲进了大屋,门楼倒塌了大片。
骑士们策马射出了一丛丛火弩箭,火箭触到了树木长草立刻燃燎起一片大火。虽然相隔甚远,蓝若彤似乎也感觉到了,火浪带着火辣辣的灼热劲风扫到他身上,安如意站在火光边缘,犹如神像。
同时间,蓝若彤看见了翠衣神王站在高峭的山岩上俯视人们,人们策马挥戈逼近了安如意,蓝若彤大吃一惊,便要跃出山坡。
神王握着一只闪亮小巧的赤色弓弩,弓弩上飘着几缕长长的羽翎。翠衣神王瞄准了山下的安如意,拉开了弓弦,铁弦立刻发出了一阵刺耳尖锐的啸叫,一道红光呼啸而出。
安如意应声抬首,脸上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红箭就像一道灿亮的流星闪烁着绚烂光辉,破空划过,直向安如意射去。安如意迅速地越过了铁车辇,扑进了乡勇群中。红光随影而至击中了铁战车,战车轰隆一声爆开了,车体崩碎甲片横飞,金戈声大作。
一支箭就射裂了一辆车,这只红箭弩真是好厉害啊!蓝若彤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乡勇们惨呼着逃窜,神王的赤箭射穿了铁甲战车之后,去势依旧刚猛。红光刺穿了为首兵卒的胸膛,那男子背后喷出了一丛鲜血扑地死去,然后红色小箭如赤蛇活物一样,窜出来又射入了另一个侍从的脖颈。
蓝若彤心里数着:"第二个。"
山雾蒙蒙,红箭射出了一丛丛火焰,引得树枝枯木飞溅燃烧起来。安如意闪电般窜人人群。红箭如影随形,假仙人及乡勇们惶恐的四下逃窜。
黑夜里,安如意飞掠的身影旁溅起了一连串星星点点的流火,所过之处犹如开了一片片煞气腾腾的火树银花。
赤箭去势不衰,在旷野上像飞鹰银蛇一样左突右击、迂回穿梭,射穿了一个又一个的人。仙人乡勇不知道为什么神王发怒竟会拔出神箭惩罚他们,人们惊恐得一一中箭栽倒。
蓝若彤眼前一片酸涩,看不清山林间的激战,心智却豁然开朗,明白过来了:"五个、六个、七个人。原来这就是江南城的神器小天弓?听说弓的主人江南巡抚吴翠羽可以弓开满月,一箭贯穿九人,这人射出了这一箭已经连杀七人,箭势还未绝,果然是神人神器啊!"
原来,这个赤色弓箭就是传说中例不虚发的小天弓,那么,这个神王就是江南巡抚吴翠羽?他死不瞑目,要索回自己的财宝?
夜幕中,安如意如飞霞一般躲避小天弓。他黑发如瀑,红光从他脸前扑过,那张静沉沉的脸庞与眼眸变得激烈炽热,反常的生动鲜活。他眼睛里反映出了腾腾烈火,仿佛落入了烈火地狱,身子则如漂浮在水的浮萍,肆意奔逃,挣扎着要脱离红纲的束缚。
传说小天弓赤虹箭,箭里有神,一箭出弦将射穿天地风云杀入人心,你又能躲过几次呢?
蓝若彤的心悬到了高处,赤虹箭带着一片红光,染红了安如意的黑发眉睫。他漆黑黑的眼瞳里映照着炽热的火焰,燃烧了他的全身,他闭上黑眸,张开口吐出了两个字……
不能再迟疑了。蓝若彤心里微叹,他伸出了左手横着空抓,另一只手在空中虚画'飞来符'。用空空妙手移来了一个物品阻挡住神箭,箭若流星连着贯穿了七人,凡力终究难以阻挡,那就用神物来挡吧!
忽然间他觉得左手如遭火焚,暗叫一声不妙。一道光芒穿过了他移来的阻拦物射穿了他的左手。
赤虹小天箭只微晃了一不就直接刺穿黑暗,但见红光闪尽时,安如意大叫一声栽倒了,翠衣神王吴翠羽跃到了他的身前。
蓝若彤心里轰然大震。他不假思索地跳出去跑向了黑林,他不敢停顿和思考,烈焰寒风打到了脸上刺得睁不开眼睛。他跑上了一个高坡,那下面是一望无际郁郁葱葱的原野苍穹和丛林,连成了一条线,夜色里分不清天、地、山。
蓝若彤突然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他在大片的浓密、暗黑里面发现了一抹跳动的银芒。它像是一道曙光陡然间点燃了蓝若彤的心。他想也未想就向着那抹银光奔跑过去,凛冽的风似乎在他身前分开了。
黑林里的浓雾散去了,一股巨大的气浪慢慢荡开。有一个人带着耀眼的光芒栽倒,那人身上溅出了大量热气腾腾的血。
蓝若彤吃惊地看去,竟然是安如意。
安如意脸色死灰的躺在地上,紧闭着双眼,长发散落在砂石地上。胸前有一个焦黑色的洞冒着烟气,鲜血泊泊流淌下来。
他身下压着一片红光,他还是被赤虹小天箭射中了?这个人不是无所不能,能算计天下吗?蓝若彤的脑子里面不合时宜的出现了这样的念头:原来他也会死啊!
翠衣神王站在一旁怀疑地问:"他死了吗?"他似乎也不敢相信这个人会如此轻易就能杀死。
蓝若彤感觉全身都涌上了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轻松。从在北方城镇州遇到了这个人开始,他就不停的遭遇着麻烦。他们对彼此好奇、刺探、捉摸、算计……甚至跟他斗智斗勇,调侃他、被他调侃……
但是现在他的心里却满是空洞。这事从头到尾都太混蛋了,而他也不想理解,他只想远远离开,这些人、这些事,以及他的心情。
真是太愚蠢了。
他怎么会死呢,他想不明白。他下手决绝, 先发制人,通常在出第一刀时就砍断了敌人的头,他做事圆滑世故从不留后患,每次遇险都能毫发无伤。
他聪明机智,阅历丰富,看透了人情世态。举手投足都恰到好处,连调侃、讽刺、嘲笑都别有趣味。甚至连他的冷酷、自负、贪婪、傲慢都变成了一种强大的魅力。
他几乎认为自己跟他心有灵犀了,以为自己能理解他了,理解他的讪笑、嘲讽,该死的秘密!
他把自己当作了神,蓝若彤也差点认为他就是神了。现在他竟然死了?这太滑稽了,他对这个人的认识根本还称不上深刻,他竟然就死了,让他的心情这么怪异。
黑夜的雾和露水染上了蓝若彤,让他的全身湿漉漉的,包括脸上。
一切都结束了。
但是蓝若彤的耳畔却忽然传出了一声凄厉剠耳的尖叫。
他猛地抬眼,才赫然看见安如意睁开了眼睛坐起来。蓝若彤大吃一惊,惊讶的全身都僵直了。
翠衣神王也惊恐的后退着,安如意脸上露出了一抹冷酷微笑,他柔发如瀑,双手持着赤虹色的小箭嫌恶的盯着他。
周围的黑雾如尘,树林里漫着阴郁的黑暗,安如意手握赤箭,掷入了神王的胸膛。
"啊……"神王发出了凄厉的大叫,声音久久不绝,空中爆出了嗤嗤的急雨声,一股赤虹色的沙砾从翠衣男子的背后喷了出来。
小天弓赤虹箭化成了一缕红沙,穿过了男子,神王全身都发生了巨变,他的翠绿羽毛衣裳一片片凋零、落地, 最 后,他倒地变成了一个面目朴实的乡民,全身都画满了符咒。
这男子赫然就是方才阻挡他们进庄的门房,门房挣扎着死掉了。
安如意抬起眼来看着蓝若彤,两人间的距离太近了,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自己的表情,自己的心情。
蓝若彤看到了自己脸上充满从未见过的依恋,这种表情使他绝望,仿佛小天弓的赤红砂也同时击穿了他的胸膛,一瞬间也挖出了他的心,放在他的面前,真实得让他惊心。
都是一种绞痛的感觉——在这个黑夜里,人们竟然明晃晃地看到了自己的真心,真是一件恐怖的事啊!
蓝若彤不敢再望下去了。
他转身奔回了燃烧的庄园正堂,烛火倾倒在砖地上,屋内变成了一团漆黑。蓝若彤借着门外的火光,回想着大概方位就摸了过去,果然,他瞧见了正堂里那座巨大的屏风画。
画卷上星火点点,墨笔白描的人间诸王陷入了相互厮杀,众随从侍卫们像潮水般蜂拥挤到巨画一角,追逼着诸王中一个拥有锦缎般黑发的白衣男子。
男子左手持赤弓,右手持银刀,翩若惊鸿神情潇洒,赫然就是那位陷入苦战、又诈败反胜的殊州王安如意, 最 上面的神王神情沮丧而落寞。
这副画的中央似乎被一刀利刀刺穿,画面四分五裂,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声音。巨画上腾起的点点星火慢慢吞噬着图画,人物、龙辇、刀剑都扭曲了,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呼叫,慢慢被火焰烧掉消逝。
蓝若彤笑了,他自言自语的说:"虽然你好诈又贪财,但是我也不愿有人用阴谋诅咒来逼死你。这三千世界万丈红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循环和劫难,江南巡抚想用'鬼画符'来杀你,终是违反了天地正道。"
画面上的影像,仙人、力士、庄园、莲池都消失了, 最 后烧得焦黑了,画卷也越来越小,只剩下了氤氲的红光和绿雾。
雾气腾腾的画面上若隐若现的神王,陡然探出了身子,变成一个披着翡翠羽衣,古气朴雅的男子——江南巡抚吴翠羽。
吴翠羽的十根手指都变成了利剑向蓝若彤笔直刺来,嘶声叫道:"住手,快住手!我马上就能杀了安如意的!我的财宝全部给你!不要烧死我!"
蓝若彤还未躲闪,就看见无数的红沙砾从天边飞来,穿过了他的身体,然后穿过了一袭绿羽的霓裳,穿过了残火袅袅的画卷。
红色的沙砾飘过蓝若彤的躯体,一举击中了穿翠羽霓裳的男子。
吴翠羽全身的皮肉立时干瘪,成了一具漆黑的骨架,骨架上披着用孔雀翎毛织成的千羽霓裳,如鲜活的孔雀一般,在枯城死骨上翩翩起舞。
昔日的江南巡抚吴翠羽爱着一袭翠翎羽的霓裳,凭城眺望。少年奢华倜傥驰名当世,登高能赋,有通经治国之才。这样一个有着巍巍高名的人君,如今像秋霜打去了万艳千红,只余了一身枯骨。
蓝若彤身后缓缓走来了一个人,他的气息滑过了蓝若彤的脸庞身躯,像一缕流动的暖流。月色泛起光华,寒光四射。
他面孔上充满了揶揄的微笑,比静夜里的月华星光更加烁烁生辉,声音也充满了冷峻的意味:"一支箭能射穿九人毫无用处,只有一举射杀对手才是高强,其他的都是空言。"
蓝若彤觉得全身都浸在寒水里,他看不透这个人,也摸不透自己的心情了——这个人死了他会沮丧,这个人活着他又烦乱,为什么这个人竟能如此牵扯着他的心情?这太不合理、太可怖了,蓝若彤迷惑至极。
第九章
蓝若彤甩了甩头,想把这个烦乱的思绪甩开。两个人前后地走出了古宅,山坡上七零八落,散倒着众多乡民的尸体。火焰烧得尽了,庄园内被烤焦的门窗墙帷不断倒塌,时不时在黑夜里窜起了一丛炼狱般的奇异火光。
两个人走出了山弯,蓝若彤仔细看去,原本藏在草丛里的范芳女消失了,小姑娘还是一个人走了,她会去哪里?
安如意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淡淡说:"她跑不远的。"
蓝若彤闭紧了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这小姑娘来路神秘、心劲强,他也只能为她祈福求安;转脸看去,却看到了安如意紧蹙眉头强撑着行走,原来他还是终究受了伤啊!
方才争斗时,吴翠羽用一柄小天弓接连射中了七人, 最 末处余势末消,也射中了安如意。
蓝若彤急中生智,用'飞来符'借了'三千界图'挡了一挡,这才稍缓箭势,让安如意只受重伤而不死。否则以小天弓能穿透天地万物的传闻,安如意一介凡胎,怎么可能逃过此劫?
安如意素知医理,知道伤势不算要紧,但是想为自己疗伤却多有不便。他抬眼看了过来,蓝若彤也就不好再装出看不懂的神色了。
蓝若彤帮忙用锋利的银刀剜不了他胸膛伤处的腐肉,清洗了伤口。伤口流出了腐毒,血水由黑转红,安如意自己用药敷伤,蓝若彤则撕下了干净的衣襟替他包裹。
安如意面孔煞白,不发一言,只是看着半山腰的古宅冷笑不已。蓝若彤的脑海里突然没来由的响起了吴翠羽的话:"你犯下的是忘恩负义、图财忘义、挑拨是非、丧身灭国的重罪!你挑起了事端……对百姓不利……你和盗贼同流合污……与敌连手负恩义忘旧仇……你是天下
最 恶的男子!"
天底下 最 恶的男子?这个有着温雅外貌、傲慢高贵的男人,难道心底真有着毒蝎般的邪性,有着可憎的内心吗?
安如意身上的血腥味顺风扑进了他的鼻端,蓝若彤心中一悸。
这时候,天空中有一颗星星滑过了黑夜,这颗冰蓝色的流星带着一丛蓝雾,缓慢飞过了北方州的上空。
安如意望着流火,微合着双目喃喃说了句什么。蓝若彤回过头,恰好看到了他的模样,脱口讽刺:"你也有需要祈祷的事吗?"
安如意神色平淡,不徐不缓:"是人,便会有想祈求的事。不过天底下值得我去祈祷、索求的事情不多,我只相信自己。"
蓝若彤心里很闷,尖刻的说:"世上的吉凶善恶都是有天理报应的,安 先生多加小心,不见得每次化险为夷!"
安如意听他口气不对,瞧了他一眼:"吉祥?凶险?善人?恶人?这世间真有这种东西吗?"
蓝若彤勃然大怒,脸上露出了鄙夷至极的表情。他明知不能跟此人翻脸,但是心里升起来的义愤和委屈还是冲昏了头;虽然这种奇怪的委屈不知道是怎样产生的,他自己都觉得恍惚——原来这个人真的是个坏人啊,他心情黯淡,无法解释的痛苦涌上心头。
他大声说道:"这世上自然有'因果报应'四个字!万事都有因,万物必有果,世间也一定会善恶有报!人的性命有限,神灵却是不灭的。前世作孽今世受报,今世造业则来世受报。这就是善恶报应的道理,所以坏人做事一定要谨慎,千万别报应上身才后悔!"
"善恶报应?好人?坏人?"安如意笑了。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畅快淋漓的笑,他回身面对面的看着蓝若彤。
蓝若彤突然发现他披着白衫,黑发拂动着透出一层层的光泽,漆黑的眼珠跃动着燃烧的火焰。
安如意微微贴近他,森然的说:"真的吗?这个世上真有纯粹的坏人好人吗?蓝若彤,你所谓的好人坏人怎么区别?范芳女在世人眼中是个歌妓娼女,但在你眼中她是个好孩子。咱们认为吴翠羽利用乡勇杀人,是个大好大恶的坏人,但在乡勇眼里他是个有求必应的神灵。
江南城城破时百姓被杀确实可怜可悯,但是薛仁铲除内乱、退精夷大兵保北方平安,难道他就是个坏人吗?道理并不是这样讲的!在北方州的百姓心目中,他就是个好人!"
蓝若彤的呼吸一下子窒息了,他骇然瞪住安如意:"你,你说什么?"
安如意的笑容冷酷而真实:"蓝公子,你不了解的事就不要想当然。任何人的做法都有存在的道理,并没有过错,你没有资格去指责别人。"
蓝若彤满心的忿怒一下子释放出来,他大声喝道:"薛仁滥杀无辜,为什么不是过错!他搜刮财富杀敌国平民,为什么不是极恶?'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为了权势私欲挑起战争,虐杀战俘让百姓流离失所,这不是大好恶是什么?人性如此贪婪无耻,这不是坏人是什么?"
安如意的眼睛盯着他,从肺腑里吐出了一番话,仿佛利剑般刺穿了对方的胸膛:"你没有亲眼看到,就不要说一些自己都不懂的话。蓝若彤,世事无常、人的选择、际遇甚至是生、老、死、别都不是人力能控制。该与不该,对错与否都不是你我能评判的。我不跟你说你不懂的,只跟你说你明白的——什么是善恶?善恶就是人对人生的价值、意义的见解和人们立身处世的态度。
人们处世做人的态度和行为分为三种。思想上有贪欲、邪念,行为上有杀生、偷盗、邪淫,语言上妄言、恶口的人称之为恶人;而思想上慈悲平和,行为上放生、布施,语言上诚实、质朴的人,就被称为善人。
这些善恶的差别通常只在人们的一念之间。所以少杀生偷窃,多放生布施,就会影响人们善者超升,恶者沈沦,这就是神佛为大家定下的善恶之途。
但是人是人,不是神!善和恶完全起于一个人的本心,不可能遵从神佛的标准。只有自己才是自己道德与否的评判者。你怎么能确定你就是善,别人就是恶?
只要是人,从无始时来,内心就蕴藏着情欲贪爱,加上周遭的蛊惑,自然形成了人性的弱点。人只要有了苦乐的感受,自然会避苦追乐,为了追求愉悦则难免再去贪财、爱色、争名夺利。这种因贪、瞋而杀、盗,就是天性中难以根除的大恶。"
蓝若彤愣愣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安如意讽刺的一笑,他轻蔑的说道:"什么是好人和坏人?什么是善或恶?从小处说,就是关怀家人救济他人,安居乐业,修身齐家。从大处说,人们都能理智处事,止住祸患,化解天地戾气,化解人心的贪、瞋、痴。人与人化敌为友,国与国平和共处,这就是大善。神佛教导我们积德行善,而人心本质却贪婪好恶,这便是其中的矛盾,而且不可调节。
更况且人和人的涵养、性格回异,每个人的眼光和立场都不同,立场不同自然角度各异,得出的结论自然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更且大家处事的理念不同,造成的旨趣更是差距遥远;既然善恶的观感不同,善恶有报这个结果自然也不相同。
所以,在我眼里的三千界,和你眼里的三千界毫不相干。薛仁在我眼里,就是正确的!"
他调侃的看着蓝若彤:"你能负担起多少责任?蓝若彤?
先从小善处尽责,再来跟我争辩人性的善恶和好坏吧。如果国家和人民之间有了难以取舍的争议,你会舍弃百姓取国家平安,还是会舍弃国家取百姓性命?你又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年轻太执着,只有是非黑白,没有中间地带。你眼里的三千界太泾渭分明,黑白对立,所以我们的'道'不同。现在在你眼里,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一定很疑惑吧?"
蓝若彤心弦微颤,瞠目结舌的看着安如意,第一次尝到了无话可说的滋味。这个人有着独特的见解,他飞得太自由,太旷。
安如意笑了:"我说过了。这个世界上,人没有什么好坏对错,只有立场不同。"
蓝若彤瞧着他失语了。他的心被一矢中的,变得沈甸甸,身体却轻灵得似乎能跃上云霄。
蓝色的流星滑过了微明的天空,使这个深秋的黎明也变得与众不同。
这一番话说得开诚布公,明朗爽利。两人自从相遇以来,一直在彼此较劲,少有这种坦诚对谈的时刻。
这个黎明红霞映天,他们之间的对话虽然还是针锋相对各执一辞,但是经过了这番难得的心迹表露,却让蓝若彤豁然发现了这个人的另一面。
安如意身为一代诸侯王,表面上贪财、好奢、重权,令蓝若彤非常反感,但是这个彩霞满天的黎明,却让他看到了安如意的长处。
他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远非外表可见的随和。他心底强硬、执着、有担当,能坚持,既有直率的准则,也藏着一分脉脉的温情——即使这份温情凉冰冰的。
蓝若彤曾经以为自己不可能了解他,以为他不可能探触到他的心事和秘密。这个人的内心是一片灰蒙蒙的迷雾,每次看见一点阳光,觉得跟他有了某种灵犀和默契,都会撞得自己头破血流。
但是经过这么一次,在偶然的时机里惊鸿一瞥看到了他内心的温柔和执拗,这令他恍惚了。他或许不认同他的做法,但是也开始了解他了,他渐渐有些欣赏这个人处事的手法和性格了。
但是过了今夜,他恐怕再无机会进入他的身前三尺之内,面对面地触碰心里 最 柔软的、充满了湿地和莲花的世界了。
蓝若彤下意识地珍惜着这份短暂的平和时光,不忍心破坏彼此难得的坦诚,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方才你躲避小天弓的时候,似乎说了些什么?那是咒语或是剑诀吗?"
黎明时有着美好的风景,一侧夜空依旧弯月繁星闪烁,另一侧已升起了薄薄红日,人们仿佛也在这日月共生的奇景不融化了心里的坚铁凝冰。
安如意不经意的仰头,露出了一抹恬静神色,温柔的说:"我遇到危险时,突然想起了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他的驱符占卜之术,可称得天下无双。每次我身陷险境,他总是能出奇不意的化解危机、取得胜利。方才我将被小天弓射中时,我竟然想起了他。在危险时,我竟想起了他的名字;我总是太任性了,总希望天下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在我
最 需要的时候,一定要出现。"
他淡然的笑了:"这次他却没有出现。可能是他渡劫失败,消失在江湖人海中,再也不会出现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果然世上少有天遂人愿啊!"
他看了一眼蓝若彤,温润的眼珠流溢着光彩含着暖意,口气淡薄的说:"我并未想到你还会回来救我,令我非常意外。你能出手,我很感激。"这话说得轻飘飘的,直扑进黎明温柔的风里。
蓝若彤心中微颤,摇头说:"不必客气。"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个人去哪里了?"
安如意合上眼帘,一脸落寞:"不知道。"
温煦的风穿透过了他锦缎般的黑发,轻轻扫过了蓝若彤的脸。他猛然觉得怅然无比,这夜太深,这人间太广,他找不清方向了,这是一件危险的事啊!
蓝若彤定了定神,想了想:"如果国家和人民之间有了难以取舍的难题,我只想说:'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珍惜百姓们奠基的基础,怎么造就皇门大院?人命重于天,小善积大德。倘若连一个人的性命都不重视,又怎么谈行大善?不爱惜百姓,又怎么会惜存国家?你终究会明白你错了,滥杀无辜的人,终究会被百姓推翻的。"
安如意冷冷一笑,不以为然。说:"你的想法果然愚蠢。无辜者指的是吴翠羽?这个吴翠羽并非你想的那般天真纯良,这件事也不如你了解的那样悲情。这世间悲情荒诞之事成千上万,轮不到去体恤他。他杀人与被杀都与我无关,难道你想为'被杀者'对'杀人者'复仇?你难道想杀了我?"
他看着蓝若彤,似笑非笑:"你有杀我的本事和心吗?"
这一句话正说在刀口上,蓝若彤心弦大颤,心几乎要跳出腔子。他睿智多惠,口齿也灵活,但是看着安如意似笑非笑的模样,竟张口结舌的呆在原地。
他能杀掉这人吗?有本事?或者有心?他一瞬间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心里都乱成了一团麻。
他本来想多多劝戒一下江南城的当事人和苦主,不愿对方再杀人添罪。但是一腔好意却被安如意弄成了这个样子,心里真是不舒服。
这人说话强词夺理,但是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去杀别人,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但是亲眼看到他再次杀了一个已死去多时的人,还是令他一下子燃起了腾腾的怒火。
终究跟这个人不是一条道上的啊!这么不去,终究会跟这个人背道而驰,或是持刀相向,他心里一瞬间黯然了。
仿佛是为了躲避自己心里的柔弱,也为了躲开他。蓝若彤怒气冲冲的说:"罢罢罢!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你自己走吧!下次再看到你随意杀死无辜的人,我就杀了你!"说完,就转身向山崖下跑了出去。
安如意眼睛亮亮的,似乎想开口叫住他。但是,他微微冷笑一声,还是没说话。
苍茫平原上往往数十里没有人烟,人在荒蛮广阔的土地上,越发显得渺小。天色已近大亮,晨曦挣脱了黑色苍穹的束缚,绽放出了万丈光芒。
天空里盘旋着一群鹰,优雅古宅的里外,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楼阁群里袅袅升起了一缕黑烟。
范芳女缩在山石后面,等着蓝若彤和安如意都走远了,才慢慢从石头后面爬了出来。她偷偷地笑了,她的宝贝琵琶还老老实实待在身边呢,她只要有了琵琶,即使走遍天下都不怕。
"要不要去追蓝若彤呢?"
范芳女想了想,半晌也没有想出好法子,看来她的脑子还不是很擅长考虑这种大事。她 最
近怕安如意怕得厉害,因为有一天晚上做梦,梦到安如意砍下了她的头颅,只把她吓得晚上睡觉都不敢合眼, 最 后还是决定不去追赶那两个人了。
虽然对蓝若彤好像很不讲义气,但是她转念一想,觉得安如意还是满喜欢蓝若彤的,起码他不打算砍掉他的头,而且每次跟他说话都斜着眼神、一脸似笑非笑。
安如意的眼睛灿若繁星,尤其眼神转动时似会摄魄勾魂,顾盼留情,非常桃花。被那样的眼睛看着,蓝若彤竟然毫无反应,真是怪事。
她真想扯住蓝若彤的脖领提醒他,不过看来那个蓝公子也不算太木头,上次他趁乱摸了安如意的手,她都偷看到了。
中原人一般都长得又俊秀又实诚,估计安如意太奸诈圆滑了,所以分外喜欢老实面嫩、好调教的哥哥,蓝若彤真是好命啊!
她有一遭没一遭的想着那两人,不知觉中就走回了山腰处燃尽的古宅。清晨的阳光照射在院落里,一切都显得凌乱、冷清和凄凉。
天空中一阵阵清冷的风呼啸着吹拂过了大地。
范芳女走回了古宅院里,门楼影墙和中庭花园都坍塌了。她仔细的在废墟里来回寻找, 最 后发现正堂的围廊外地上,有一块块烧成灰烬的巨画残骸。
残迹上画面散碎,人物模糊。范芳女摇了摇头,抿着嘴看了半晌,慢慢蹲在地上,把剩余的碎纸集中一处,垂着头点燃了一丛残火,烧化了残画纸层。
一片片巨画的灰烬像是黑鸟的碎羽一样,在枯黑的废墟上飞荡,若隐若现。她眼前的景象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原来是清晨的雾气打进了她的眼眶里,使她的眼瞳潮湿了。
巨画的残片燃尽了,范芳女伸手接住了一只经过的雀鸟落下的尾羽,放在嘴边,轻轻吹起了一首婉转悠扬的江南小调。
渐渐的,她面前的灰烬摇曳着众成了一团鸟烟,浮现出一个穿着绿翎霓裳的男子,那正是江南巡抚吴翠羽的尸首。
范芳女蹲在吴翠羽的日腕体面前,垂着头静静看了他半晌,神色平静,好似早已看穿了这个结局。
他是被小天弓穿透了魂魄杀死的,这个人在江南城城破时殉城,死后亡魂就寄居在'三千界'的神画里。他以江南城的财宝引诱八方的敌人入壳,想杀死诸王改变自己的结局,却没想到还是再次埋葬了自己。
她低下头把一片片翡翠羽毛盖在江南巡抚的脸上、身上,口中喃喃道:"自从江南城灭后,你就没有好好休息,没想到今夜还是死了。我虽然不能送你回家乡,但是至少让你死后回到天堂吧!"
忽然,她的身后有一个陌生声音笑着说:"大名鼎鼎的吴翠羽是不能火葬的,只能迁入寺庙供奉他的灵魂。"
范芳女的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三个旅行者打扮的人,后面的两个侍从走上前,抬起了吴翠羽的尸首。
为首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眉目清俊的年轻人,他笑道:"我叫抚雪,是来自北方州摩焱城的修行人。"
范芳女站了起来,说:"既然你们认识,愿意埋葬他,就没我的事了。"
抚雪笑吟吟的望着吴翠羽的尸体说:"这个人是江南城巡抚,也是大名鼎鼎的人间诸王之一,被誉为西天神鸟'天音濯鸟'。他怎么会再次死在这里呢?原以为能活着迎接他的亡魂回寺庙,你叫我们怎么向主人交代呢?"
范芳女脸色煞白,低头看着吴翠羽的尸体。这个人死了她难过,不死时她痛苦,再次死了她竟然还跟着尸体倒霉,她无可奈何地看着那几个人。
抚雪笑了:"即使是西天佛祖也不能让死人复活。但是佛祖爱惜他,他会以另一种化身重现人间的。"他目光敏锐的看着范芳女,心中暗喜,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全不费功夫啊!
他伸手摸摸范芳女的头顶:"你是继承了吴翠羽十万江南富户的吴公子?还是瑞王和薛仁都督争夺的歌女?"
范芳女翻了翻眼睛,不悦的说:"都不是,别乱说。我是路过看见这个家伙死了,所以想做回善事把他埋了。"
抚雪说:"啊呀呀,小孩子说谎就不好了。"他抓过了范芳女扯掉了她的上衣,看了看就笑了。
跟这个家伙根本讲不通嘛!范芳郁闷的想。她自言自语的说:"早知道还是跟蓝若彤一起走比较保险,那家伙虽然是个蠢蛋但是个福星……"
蓝若彤自顾自的想着心事。他从镇州相遇开始,就反复想着这个人和这桩事,直到想得头痛欲裂,才压住了烦乱的心绪。他的心情干变万化,一番惆怅方去,另一种淡淡的失落又浮出,反复侵袭。
他忍不住左右看了看,周围并没有范芳女和那个人的身影。蓝若彤轻轻的吁了口气,他的确是个很麻烦的人,但愿他能早早回去,而他也不想再看见安如意了。
他心里隐隐多了一份轻松,那个人只要出现在他面前,就给了他无形的压力——虽然他消失不在,又把他的心连同他的思绪都带走了。
他是一个过客。人格、行事、手段亦正亦邪,让他看不顺眼;但是他的调侃、讽刺、冷漠、狠戾、以及他的恶劣,都充满了强烈的魄力,吸引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令他们忍不住回头追望着他。
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
蓝若彤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假如这世间没有一个这样的人,那不就很无聊、无趣了吗?"
随即心里又是一紧,因为他吃惊的发现了,不知不觉中,那个人的影子满满的填充了他的思绪。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原本对他充满了怀疑和厌恶,什么时候起,他对他的厌恶心变成了认可,对他的提防变成了乐于亲近,对他的观感已经明明白白的变成了欣赏和佩服了。
蓝若彤一下子有些微微打颤了。
他这一路上,从镇州到北方,遇上品茗的郑后主和三界图上的吴翠羽,忙碌的没有时间去细细回想,似乎他自己也拒绝细细想清楚这个人和这桩事。
他已经不记得这个人是在何时成功笼络了他。
安如意自信满满的神情浮上了他的心头。
"——年轻太执着,只有是非黑白,没有中间地带。"
"我说过了,这个世界,人没有好坏对错,只有立场不同。"
这个人真的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吗?假如他真是恶人怎么办?是江南城灭亡的元凶,帮薛仁夺城的坏人,那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你有杀我的本事和心吗?"他调侃的看着他,似笑非笑的道。
杀、了、他?
第十章
北方州的摩焱城。巍峨城池是由金澄澄的证赤岩造成,连天的城池之后依附着锦山,陡峭凶险,绵延千里而不绝。
城前是广阔的黄土平原,极目所见是一片闪耀粗犷的金褐色。城壁和山峰、平原连成一体,形成了城、山、岩、天赤霞一色的壮观景象,就像是积蓄着火烧云的人间火焰山。
摩焱城建立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山口顶,是域外连接中原的通堑要塞,极为险峻。
此刻正值摩焱州的元盛节,数十万北方州城民顺着官道向城后一座金色仙山涌去。众多喧闹的百姓和披着赤霞袈裟的僧人们逶逦走过,僧人们以避邪的狮子为前导,宝盖幡幢等随后。他们高举经幡口颂佛经,托着贡奉法物。路旁,无数信徒整装顶礼,场面很是宠伟壮观。
僧人们抬着许多尊佛像,两旁的人们虔诚的跪拜僧侣们和千余尊佛像。人们不停的叩首和伏拜,腿、腕和额头上都磕出了血痕,彷佛这样才能表达他们的虔诚。
北方州兴佛事,每年起火神诞日都要举行佛像展示大会。佛像出行前一日,城中各寺都将佛像送至天寺, 最 多时佛像有万千余尊,香火极为鼎盛。
锦山'天寺'是北方州 最 大的国寺。里面供奉着多位北方州都督、名门显贵和高僧大德;还有数十万在各项战役中为国捐躯的将士们的灵位。
当地人把天寺称之为千绝寺,传说里面镇守着成千上万的能人异士。如果一个人死后,能被迎入天寺供奉,就能使横死的魂魄得到平息,即便是恶人也能骑鹤直入西天佛祖之地,由此可知天寺之威。
这一日是北方州一年一度的"起火神"佛诞日。天寺内外挤满了朝圣的人,道路上都是车马,人们摩肩接踵,蓝若彤也随着人流来到了摩焱城天寺。
他在人群里左右顾盼,始终没有发现小歌女范芳的身影。蓝若彤心里泛起了一丝不安,范芳若想得回她弹琴的神技,就必须到天寺、即千绝寺来。这个小姑娘身世坎坷,性情也有些怪异,他是怎么也放不下她。
蓝若彤心里暗想着,虽然眼下跟她分散了,但是也一定要找到她保全她的性命,其他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人潮突然拥挤起来,蓝若彤一下子就被挤到了路旁。他回头看去,看到朝圣的僧俗队伍里,一队队军士们乘辇骑马,浩浩荡荡走过。两旁的百姓纷纷跪地匍匐着顶礼,弄得官道上一片吵杂。
这一行队伍里, 最 引入瞩目的就是北方都督了。人群里爆发了一阵骚动,大家争 先恐后的往前面挤去,瞻仰着佛像和北方都督。
北方都督身着衮衣绣裳,头戴麒麟玉冠,外披黑衣蟒袍下缚玄铁盔甲,腰中悬着龙泉铁剑。他骑在"雪泥鸿爪"的宝马上,昂首傲然俯视着跪在尘土里的臣民,一派铁血提督的悍将风采。
薛仁周围簇拥着三千铁骑,八百御林。北方的知府和文武官员们随侍,御林军们扬起的铁戟如林,旌旗蔽日。
御林军过去后,百姓们纷纷站起来紧随着官员们往天寺而去。蓝若彤躲避人群,远远的眺望着薛仁。
他心里突然没来由的想起了薛仁对安如意说的话:
"我们可以互助成事一块夺取天下,你只需要辅佐一个人就可以掌握全天下……我们其实是一类的人,你既有心,我,也是你的。"
他的心情忽然一下子变得阴郁了。
人群跟随着僧侣和御军们转过了低矮的山峦,走近了其后被群山环抱着的褐金色山丘,顶端盘踞着一座黑漆漆的神庙,这便是天寺。
远远望去,一座宏伟的黑色庙宇耸立在山的 最 高处,寺尖几乎要接上青天。山腰处终年围拢着白雪和浓雾,烟霭娘生,寺庙缥缈虚幻得宛如云端上的神宫仙阙。
天寺是北方州乃至全天下知名的神山祭庙。它是由数十代北方都督修建供养,已成了一国的宝地。神庙外壁通体为黑缅玉砌成,因此也被称为黑庙。
天寺前圆坛后方殿,殿宇齐整庙阁丰隆;前有踏云梯后有通天屏,四面围着玉砌朱栏。圆坛后是大莲花宝殿,宝殿内顶悬华盖,内设佛座,供奉着九千多尊佛像。其中有起火神、古月神、精绝神等等……佛坛十六面均缀满了神图和伎乐、动物。
蓝若彤随着人流涌进了天寺。
天寺里到处充满了奇观异景;圆坛高三层,雕栏、檐梁、匾额处处雕饰佛像浮屠。旁边有座圆型高铜台,号称'晏台',巍峨华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凤龟蛇、狮象花树,云气水纹……奢华之至。
大莲花宝殿内有壁画数万,彩塑佛陀九千余尊,故人称千佛殿。殿内除了各种佛像、宠楣、佛台、法器,也供奉着数丈高的'起火神'。
起火神是摩焱城的正神,北方州的福主。佛像全身覆盖着信徒们供奉的金箔珠宝,身旁另有八百金刚罗汉,九千僧珈佛女。
左右各有两位接引金刚的御前善童,左方是粉面朱唇、乌发齐眉的玉童子,右面是貌若芙蓉、拈花微笑的美仙人。这两位善童佛像妍柔姣好,奇衣宝眼,一如活人,他们披着金裟衣,含笑俯视着芸芸众生。
其余数千尊佛像也各有奇特法相,有的丰脸长眉头顶圆髻,有的衣着半裸肩披祥霓,神情或慈祥宁静,或威严愤怒。有的三面六臂,有的手持神物法器,有的系着人头璎珞身后燃着火焰,有的温柔慈悲飞翔腾跃……整个大莲花宝殿宛如佛国。
天寺圆坛上众满了众多信徒和爱热闹的百姓。忽然高亢的铜号声奏起,法器轰鸣。圆坛涌进了僧人和祭士,高声吟颂着佛号,鸣响了佛器。
原本乌云蒙蔽的天空豁然放晴,宝光灿烂。大群寺僧抬着一座木架进入了高台,木台上盘膝坐着一名男子。
蓝若彤奇怪的打听了一下,百姓们说,那是千绝寺的'升佛'仪式又将举行了。
古时北方人死去之后,通常要进行火葬,用柴堆燃烧尸体。因为北地人们认为,身体只是用来收纳灵魂的臭皮囊,用烈火燃烧它,就可以超脱他的灵魂引入西天。这样死者将获得新生,他原本的罪孽也能获得宽恕,得到永生。
若死去的是贵族或要人,大寺庙的僧官将为其举行'升佛'仪式,使他成为'起火神'的寺佛。进行时,祭士们大声吟唱佛经和还魂诗,直接引导灵魂升入西天成佛。
僧人们抬着木架走过去,信徒们纷纷跪地叩首。木架子堆成了莲形,上头盘膝端坐着一具尸体。死者是个少年,身着赭红色的长袍,脸孔非常清秀俊美。赭红是北方州贵族的服色,这名少年死后能在天寺里焚烧升佛,显然他的身份地位不低。
蓝若彤挤在人群里望着那名少年,恍惚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这场由僧人、少年和信徒们组成的'升佛'盛典,看着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但是他就是想不出哪里怪异,只把他急得全身出了一层重汗。
众僧抬着木架莲花座从信徒百姓面前走过,抬到了广场祭坛上。
佛乐大作,升佛仪式开始了。
众僧在木架下点燃了梵木,一股金绿色的火焰燃了起来。木架是用腕粗的方木横一层竖一层的交错架成,尸体盘踞其上,面朝西方。众僧从金瓶中取水,高高撒到他身上,并将檀香木层撒落地上。
祭士们高声咏唱,钟钹声大起,木架下的大火越燃越旺,尸首的衣服和头发立刻燃烧蜷曲起来,火焰转眼吞没了它。
信徒匍匐,众僧祭士们齐声高唱着赞歌,高台上的火焰里发出了一道白光,悬出一面幡来,光分五彩,瑞映千条,名日'升佛幡'。
广场上气氛灼热,喧闹非凡。
蓝若彤看着莲花架上的死尸凝神苦想,心里的不安更浓;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蓝若彤大喊:"快住手,不能烧他!"
大莲花宝殿内,礼佛的人们成群结队,寺僧对信徒介绍着殿内的佛像说:"这就是天下百姓奉拜的'起火神'。凡人们可以透过供奉起火神消除今生的罪孽,来生荣华富贵。心诚者,死后更可以直接晋身为神佛下的金刚和力士,永远成佛成仙。起火神座下的神像,正是他
最 得意的两位弟子。左边奇音童子,右边抚雪童子,都是为凡人牵魂引命的善童。今日就是为这尊奇音善童举行的升佛加持大典!"
宝殿上的奇音、拂雪两位善童面容含笑,垂目瞧着人们。周围的天王、金刚、力士、佛子们威严俯览众生,信徒们虔诚地瞻仰他们。
这时候一阵微风荡起了帘幔,露出了奇音善童的真像。那是一个眉宇带着玄幽之气的仙童,容貌瑞丽,神彩翩翩,人群发出了一片赞叹声。
突然,信徒和礼佛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发出感叹,高声咏起诗来:"梨花带雨争妖艳,芍药笼烟嫔媚妆,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一首诗吓傻了众人,这首诗是上古商纣王赴女娲庙降香时,垂涎女娲娘娘的美色而提的著名淫诗。短短几句话就让商灭周兴,更显其凶险不祥。
敬香礼佛的香客们听了吓得目瞪口呆,纷纷回头,想知道究竟是哪个狂妄的书生竟敢冒大不韪,口吐这滔天恶言。
这句话果然引起了天地异动,殿里起了一阵无名旋风,僧人及信众纷纷走避,口中大呼:"好大风啊!"
大莲花宝殿里云腾雾绕,人们被狂风吹得站不称滚倒在地。涨漫的浓雾狂风之后,似乎有人大笑:"这厮好恶,念什么淫诗秽语,原来是个好色如命的风流鬼。"
雾腾腾的千佛殿里,佛像栩栩如生。左首的奇音善童神魂不动,眉眼含笑说:"这个人模样端正,心里却似乎藏着无限的贪情寡义啊!"
右边的拂雪善童似乎也笑了:"贪情寡义想必心术不正。心不正,魂魄自然也会失去。说不定,一时三刻就会往西天了。"
奇音笑了:"他这人虽好色,但也有雅气,掩不住万种风流。常听说殊州王安如意是个'风情翰墨,飘香声色'的风流才子,不知这个人跟他相比究竟如何?"
拂雪淡金彤的眼瞳一凝,失声说:"安如意?就是那个有着气魏晋风骨名土风流'的安如意?真是想不到啊。起火神 最
爱天下洒脱不拘的才子了,若是他能加入千绝仙籍,岂不是一件人间美事?"
两尊佛像相视而笑,这情景越发显得突兀、诡异了。浓雾愈加厚重,游蔽了右侧的佛像。狂风舒卷着巾幔,一阵急风呼拉拉地荡去了。
人们只觉眼前一暗,大莲花宝殿陷入了一片死寂。黑暗里有人轻语说:"瑞王安好?"
宝殿上众信徒发出了惊惶呼喊,人们竞相往殿门跑去,一时间相互推搡踩踏着挤翻了供案油灯。
帷幔撕裂,油灯也踢翻了,人们也就地栽倒了。大莲花宝殿一片狼藉,混乱中人们身不由己,被一股大力推来搡去,陷入了重重迷雾里。
黑暗里有人抄起了一只油灯向着浓雾里泼了过去,笑了:"谁在哪里装神弄鬼?怎么会有这么窸窸窣窣的声音,难道是来听佛经的老鼠吗?"
一只青铜琉璃灯盏连着灯油泼了过去,哗啦一声似是击中了莲台佛像.青铜琉璃盏去势奇重,佛像发出沈闷的响声倒下,木胎泥土呼啦啦的落了满地,荡起了浓烟和灰尘。
这一下子闯了大祸。浓雾里,一座雕像从高大的莲台上栽倒下来,摔成了两半。
泥沙滚滚,灰尘荡涤,信徒们发出了惊骇的惨呼声。
圆坛上进行的升佛仪式,也出现了惊人的异变。
一个蓝衣男子一跃跳上了莲台,抬脚踢开了燃烧的木架,男子拨开少年咽喉处的'取魂符',大声说道:"这不是升佛!这是在焚烧活人,你们用符术取活人的魂魄,然后烧死他做成泥俑佛像,你们的起火神在杀活人!"
这一声叫喊极大,震撼了祭坛。
众信徒们惊呼着抬头看去,祭坛木架上的尸体忽然动了,原本静若止水的面容变得扭曲,鲜活了起来,少年紧闭的双瞳豁然睁开,他左右看看,脸上露出了惊慌、愤怒的神色。他从架子上站起来,高声叫着:"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
祭士们和僧人吓得魂飞魄散,人们惊惶的大喊着:"尸变!尸变了!"
蓝若彤一把扯过少年,跃下了木架。红衣少年的黑发和衣衫带着余火和灰烬在风中飘零,犹如盛开了一朵艳丽凄冷的莲花。
蓝若彤心里起了勃勃的怒火,这分明不是火葬死人,而是准备把活人烧去躯壳后制成陶俑。
北方传有密术,可以令术士在人死前摄起魂魄,然后以其骨灰作为粗胎,表面覆上铁砂和金沙。雕刻细部待阴干后,送入陶窑中焙烧,出窑后再一件件彩绘上色。
焙烧的火烈而炽,烧出来的俑色泽纯正,质地坚硬如铁,敲之铿锵有声。这样制成的人俑传说能将灵魄封入其中,经祭士驱使,勇猛无敌,具有比活人更增百倍千倍的武力和灵力。
因为制成俑后能增加神力,宛如神明一般,所以世间愚民多半很向往,甚至有很多人主动献身起火神,成为金刚神镇守北方。但是这次升佛却是用符取了活人魂魄,强迫其成为金刚佛子,真是无比的险恶阴毒!
阳光照耀着黑殿和晏台,澄清明亮。蓝衣男子拉着少年跳不了祭坛木架,回头望向大莲花殿,想起刚刚在一阵混乱之中依然清楚听见的诗句,遥遥地向远方笑说:"你应该这么念——'生为英雄死为神,千秋万岁受香馨'这才是尊神敬神的颂诗,你果然对神大不敬啊!"
有个人踱出了大莲花宝殿看着他,眼睛亮亮的,脸上却显得淡漠,身边虽然满是怒气腾腾的僧人和信徒。但是他白衣胜雪,锦发如墨,站在烟尘滚滚的庙宇前,犹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带着奇异的遗世独立之感。
那个人笑吟吟地说:"红尘浮身过,佛祖心中留。我是专程来敬香礼佛的,没想到这次敬到了假神,真是让安如意大开眼界。"
蓝若彤心里百感交集,他还是来了?他原本希望他远远走开,这个人却跟来了,他拆穿了假佛像,再度出现。
是安如意。
安如意与薛仁都是当代著名的一方霸主,北方军民闻名已久,却没想到他是一个如此斯文静气的文雅书生。人们惊疑的望着他,千尊佛陀和万千信徒似乎一起默视着这个人了。
他翩然屹立,白衣黛发,清俊,温雅,气势强大而有丰姿。
安如意笑道:"我是特意来瞻仰千绝寺的起火神,却没想到会碰上你们烧活人假冒真神,原来这就是祭奠英灵和圣贤的寺院啊?"
蓝若彤心驰神往的看着这人,这个人若是不再出现,也许他会变得轻松,或是失意,但是他真的出现,他的心绪又变得混乱。
安如意再一次与他不谋而合,做了同样的事,仿佛了解他并认可他的做法。他 先声夺人令他烦恼,他的默契令他不安。
安如意也在打量着遥远的蓝若彤,那个年轻人的俊眉挑着,神情焦躁不安。他的神情令他些微的走神了,乌黑凌乱的头发盖住了眉眼,外貌还像个少年,但是他的坚定和执着却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人了。这个人一路上行来都是洒脱稳健的,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焦虑?
两个人瞧着对方,突然间觉得这一路走来,或许这世上只有这个人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想法、做法。这种感觉真糟糕,这种默契也使人不安,他们不约而同的阴郁起来。
天寺里发生了这种意外,震惊了信徒和百姓。山顶的庙宇骚动着,人们惊惶失措的哄散竞相逃开。僧人祭士们惶恐的跑回了宝殿,大群的北方州御林军们则包围了祭坛。
祭坛旁边高高的晏台上也发生了一阵骚动,北方都督豁然起身,他按在铜栏上遥遥望向那两人,眼里喷出了灼灼的愤怒。他举起龙泉铁剑就从晏台上掷了下来,怒斥道:"大胆小贼,敢阻挠我天寺的升佛盛会!快来人!杀了这个妖魔!"
碧绿的龙泉铁剑像洪泉般直下三千尺,笔直插入了大莲花宝殿门前的祭士胸膛。
祭士惨呼着翻身而死,死人翻滚时撞倒了香檀烛,砸倒梵木架,梵木架在火里劈劈啪啪的摇晃着坍塌了。
人们惊惶的躲避着火架奔逃。御林军里豁然跳出了一个高挑修长的男子,那个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右臂肩膀处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把白裳染上了一丛丛艳红的血迹,朱粉艳艳像一枝枝凄艳的梅花。
众憎和祭士们惶恐得吟着法号和真经,高声大叫着:"拂雪天尊,快灭了这个妖魔吧!"
男子的面容瑞丽,脸色犹如玉瓷一样透光,他大声道:"今天我就替天行道来铲除妖魔!哈,你是安如意吗?那就赶快把江南十万财富都交出来吧!"
拂雪天尊?这个人真是拂雪善童下凡吗?安如意哈哈大笑说:"神仙还会烧活人做人俑?神仙还会贪财如命?我看你只下过是个装神弄鬼的小贼。"
抚雪也不介意,哈哈一笑:"大胆邪道,我今天就要替起火大王铲妖除魔。"他貌似儒雅,动起手来却快如脱兔。手掌一层便抽出了一把玉刀,向着安如意直直劈了过去。
安如意后退几步,两人便直接动起手来。这一动手安如意倒是放心了。这个人装神弄鬼,自称拂雪善童下凡,动起手灵活矫健,几乎能列入一流高手之列,可是这反而证明了他是人、非神非鬼。
大概是薛仁的手下在千绝寺装神弄鬼,唬弄百姓。人,安如意并不怕,若是鬼神,搬山填海的展出法术,那倒是一件麻烦事了,。
安如意右手随意见招拆招,拂雪的玉刀从他的身边频频砍过,却总是砍不到他的躯体。
大莲花宝殿这座佛门净土发生了祸乱和骚动,僧人、祭士、御军团团围住了拂雪和安如意,却忘了要去截杀闹事的年轻人和红衣少年。
薛仁都督也从晏台上一跃而下,向着祭坛冲来,天寺内的人们越聚越多。
安如意以一敌众并不畏惧,他往后急跃闪过了刀戟,快捷的抓住了一个御林军的衣襟,向旁边众人砸了去。那人摔了出去,砸倒了一排军士,军士们手里的兵器被震得乱飞乱溅,歪斜得插入了树干廊柱,刀柄上的红缨突突响着来回乱颤。
不知何时,安如意手里多了一团银光。他映着红日展开一条柔软的长鞭,长鞭如银蛇窜出,从上而下圈住了一人的脖颈,拖着那人撞向一侧的寺墙。
寺壁发出了一阵轰鸣震动,被撞出了一个大洞,军士随着碎石一起撞了出去,翻滚地上,看样子撞得全身骨骼都碎了。
安如意手里的银丝缓缓垂落,众人方才看清楚了,原来是一截银色的丝条腰带。
僧人和祭师们嘴里大声吟着法咒,挥舞着法器围攻安如意。
安如意又好气又好笑,他不是魔,不晓得这些僧人祭士打算怎么降服?他把一根细长轻飘的丝条带子使得绵韧悠长,在身旁划出了圈子,对手们一旦沾着、碰着就尽数被弹开。
万般兵器,若说刀为王,剑为侠,那么鞭就为仙了。长鞭随行没有直劲,只能凭着旋转和内劲鼓荡,攻进或防守。它是天下至柔至软的兵器,每一抖动,只能以手
先用力反向为之,要起承转合,才能意动、劲动,转接一气呵成,因此也是天下间 最 难练的兵器。
这场战斗来得突然,敌人以众欺寡。安如意单手持了一条衣带便抵住了满场敌人的进逼,俨然与长鞭合二为一。他趁机得势,进退自若,一圈圈的鞭影夹带着掌势,虚虚实实叫人难分清。
双方战事正酣,抚雪忽然觉得全身被鬼魅般的鞭影丝带圈住。他下盘不稳,被鞭子带得连连后退,几声细响过后,上白秋锦制成的白裳撕裂成了一道道的破布,在空中飞扬着。
拂雪接连后退了数步。
安如意的周身仿佛凝结着一道咄咄逼人的光芒,拂雪却像是一团雾煞煞的瘴气,若隐若现成了一团混沌。
众御林军突然一拥而上。天寺里杀影层出不穷,如同修罗殿。人潮像涌动的波涛一样退下又浮上。
敌人越聚越多,安如意在人群里奋力挣扎。突然他的右臂一热,胸口像是被针剠了一下,霎那间右手的五指脱力,衣带脱手飞出。
围攻的众人大喜,不约而同一拥而上,手里的刀、剑、戟一同往他身上招呼过来。
一瞬间安如意就回过了神,五指猛地抓紧了长鞭,一圈扫去。人们的兵器震飞了,后退不止。他趁势越过了众人头顶,窜出了包围,谁知众兵又蜂拥上前围堵着他。
人群中又是蓝光一现,安如意的左臂又是一热。他这次有所防备,只是把身形顿了一顿,软鞭就快捷地击中了对手的面门,那人惨呼着倒地了。
蓝若彤远远奔来,急得大喊:"住手!你们用妖术符针打他,这太不公平了。"
第十一章
阳光大盛,拂雪撒出了一簇簇闪亮的蓝芒针,接连射向了安如意的身躯、手臂,若不是被他喊破,还没人注意到拂雪用蓝针伤人。
蓝若彤想突破人群,跑到大莲花宝殿,但是众多惊慌的信徒和百姓挤满了道路。
拂雪冷笑道:"祛妖降魔还要什么公平?邪道鬼怪破坏了本寺的升佛法事,你要想活命就快把江南财富交出来!"
"好。"
安如意陡然出手,一跃抢进了拂雪身前两尺之内,闪电般的长鞭打向了拂雪的头脸。喝道:"草菅人命,愚弄百姓。你这个装神弄鬼的假神还敢要钱财?"
这一鞭正打中了拂雪的面门,拂雪偏头让过了脸上紧要之处,但是肩膀却避让不开,哗啦一声脆响,他全身血肉都火辣辣的剧痛起来。
安如意一鞭下去就将拂雪打倒,他的长鞭猛地变得金灿灿的,拂雪大惊:"你使得什么毒?"
这时候,大莲花宝殿殿内,起火神右面的拂雪童子像,忽然呼啦碎裂成了
一片片泥块,倒下了莲台。佛像的泥胎裂开,摔成了粉碎,里面露出了一根根的白骨。
宝殿内的信徒和百姓瞠目结舌看着这景象,齐声叫道:"佛像里竟然有白骨,这寺庙杀人啦!"
与安如意对阵的拂雪则一头栽倒在地,全身的血肉都化成了一团团冰雪,慢慢湮化成了清水。然后日头晒着,生出一缕紫烟消逝了。
北方御军们紧紧包围着安如意,人们嘶声喊叫:"你这邪魔杀了天尊!快灭了你!杀了你!"
安如意被狂暴的人们挤到了角落,长鞭也被抢去,情形岌岌可危。他左躲右闪,身手越来越迟滞,与此同时,胸口的伤越发灼热起来。
蓝若彤被洪流般的人群推挤,像一叶无主的扁舟,怎么都到不了大莲花宝殿的近前。直到他被一群御林军们截住,蓝若彤才忽然惊愕得想起,自己原来是不通武功的。真是武到用处方恨少。
他一下子变得踌躇了,只得从星火乱溅的梵木架上抽出了一根根木条,向着敌人掷去。
御军们叫着躲避,火把引燃了木造的浮屠,燃起了一丛丛的通天大火,天寺里顿时火光大作。
红衣少年默默地看着他,像是火中一座舍身神抵,充满了以身饲虎的苍凉、替天行道的悲壮。少年抬手指着大莲花宝殿,张口吟唱伽树金钢经,优美宏亮的颂经声,像一条深远笔直的路,分开了拥挤的人潮和御林军。
从这里走能到安如意的身边吗?
蓝若彤踌躇了一下望着他。少年乌黑的眼瞳里正倒映着碧空黄沙,天上的一片片白云翻卷浮涌。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看起来很熟悉呢?
蓝若彤挣脱了人群,顺着颂经声分出来的宽阔大道,向大莲花宝殿跑去了。两旁充满了婶婶的香烛,人影在黑暗处摇晃,前方仿佛有无边无际的佛殿和回廊。
蓝若彤笔直向前跑着,穿过了一条条甬道,越过了一座座门廊,两旁的神佛飞快向后退散,却总是穿不过漆黑的佛龛和佛塔。
深邃的佛宠和甬道里竖立着一尊尊七彩的佛像,凝眉俯视着年轻人,佛陀洪亮的声音问:"年轻人,你跑这么快干什么?你在天寺找什么?想要祈求什么东西吗?"
蓝若彤摇头道:"我没有找什么,只想跑到大莲花宝殿里面去。你是谁?"
遥远的大莲花宝殿中央是佛上之佛——起火神的佛像。他眉如弯月,红唇如丹,半合半开的眼瞳里透出了精光,说:"我就是起火神,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比如薛仁想要统治天下,安如意想要追求一个人的永生,范芳女想要钱财,你呢?你想求什么呢?你尽可以大胆的说出来,在起火神的面前,你可以尽情的祈求任何东西。"
蓝若彤微一迟疑,闭上了嘴。
起火神大笑道:"原来你想求你以前的回忆?你走遍天涯,只为追寻你已经忘记的过去?我可以答应你,让你看看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是什么。"
蓝若彤跑到了重重庙宇的 最 后一殿,终于出了这雾浊浊的迷宫,那之后是一片柔和的光芒,蓝若彤收势不住,一步就跨进了光芒里,随之整个身体淹没在里面。
光芒散尽,眼前仿佛是永远不能停息的一片浑沌。蓝若彤继续往前跑着,跑出了四五个时辰,也没有看见尽头和莲花殿。他全身疲惫不堪,汗水一直顺着肌肤往下流淌,脚步变得沉重拖沓。为什么会这么累呢?那个少年欺骗了我吗?蓝若彤心里迷惑的想着。
周围笼罩着沉沉的雾,身后什么也看不见,两旁遥不可及。四边八方都响起了渐渐逼近的脚步声,耳旁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
在他眼前显出了一条长路,这条路两旁都是崇山峻岭,密布荆棘的树林。前方路途上影影绰绰的出现了一条人影,蓝若彤心里大喜,终于可以询问一下路途了。他忙疾步跟了上去,人影脚步时快时慢,蓝若彤始终追不上他。
他追得急了跌了一跤,银色的月光洒在地面上,蓝若彤惊骇颤抖着匍匐在地,看到地面上有两条人影重叠到了一块。
前面那个长发泛着鸟蓝光泽的男人猛然一转身,掠近了他身前,然后,一柄利剑从他的脖颈上冰冷冷地滑了过去。
蓝若彤的恐惧蔓延全身,他想躲闪,想喊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于是他在恐惧中冷汗涟涟、颤抖, 最 后双手捂住了脖颈跌倒在地。
男子的柔发拂过了他的脸,月光下,那张温柔到不可思议的面孔,慢慢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蓝若彤捂住了自己的脖颈倒在地上,地上的尖利石头嵌进了他的身体。然后痛苦的叫喊了起来,那人丢不了剑急步走回,他垂头看着他,伸手抱起了他,用手紧紧按住了蓝若彤脖颈。
他温柔的说:"我早就说过,不要对人付出一片赤诚之心,否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你总是忘了这么重要的话,现在你可尝到苦头了?现在你可知道悔改了?"
蓝若彤骇然点头,但是他的脖颈却不能动弹。他紧紧握住那个人的手,终于,那个人皱着眉站了起来,摇头说:"不行,你还是没有学乖,还是这么依赖别人。这样子怎么能成为王侯将相,执掌天下呢?"
蓝若彤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心里却一迭声地说了出来:"什么成王拜相,什么执掌天下,我只想做个普通人,永远在你的身边就好。"
那个男人的脸上透出了深深的失望,他怜悯的看着蓝若彤,说道:"不行,我不能带你走。我,并不喜欢你。"
周围的黑暗变得稀薄、沈寂,蓝若彤的眼帘疲惫得睁不开,心里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平静。仿佛这发生的一切早在他的意想之中,他闭紧了眼睛沉沉的睡了,盼望世间的一切孤独,疲惫都永远不再出现。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眼前是一座竹编的顶棚,顶棚和墙壁的缝隙处,隐隐透进了七彩的阳光。蓝若彤僵硬的转动着脖颈看着四周,原来他的脖颈可以转动,并没有被砍断成两截啊?
年轻人静静的舒了口气,放下了心。
竹门一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丐背着一篓药材和野菜走了进来。
他问他:"你睡醒了吗?孩子,天都已经大亮了,快起来帮忙干活吧。"
蓝衣少年困惑的注视着他,问:"我睡很久了吗?"
老人笑了:"也不算久吧,你睡了好几个时辰了。"
蓝衣少年点了点头,说:"那已经很久了,我就来。"
他心里暗算了一下,如果昨晚正常休息,那么从躺下到天光大亮,这其中也足足有四五个时辰的光景了。奇怪的是,这几个时辰他怎么觉得好像十多天那么漫长?
好像经历过了很多奇特的事,一些残存的片断和影像还回荡在他的头脑里,一片片像是碎裂的晶石,处处都反射着他迷茫的脸,却连不成串。
蓝若彤左右看看,这是个猎户小屋,外面潺潺的小溪流水绕屋而过,屋里破旧却很温暖,这不就是他居住了多时的家吗?
周围既没有高大的锦山黑殿,也没有琵琶勾魂的歌女,更没有煮茶论知音的郑后主,也自然没有披着羽裳的江南巡抚……
这原来是南柯一梦啊!
蓝若彤恍然大悟,原来昨晚只是做了一场恶梦啊!只是这个梦境也太奇特了吧?明明如此古怪,却又像现实般真实。
昨晚原来做了一个梦啊,蓝若彤确定的想着。如果是梦的话,那自然就没了那个白衣胜雪的殊州王——安、如、意了吧?
他甩了甩头,似乎想把满心的疑惑和失落都甩开。他跳下了床,帮老人接过药材和花草,背进了后面菜园。
后院是一亩小小的菜地,却有个雅名叫做'百草苑',是华老人的菜园和花园。他每天都帮忙去收拾蔬菜瓜果,然后陪老人一起出去摆卦摊算命挣钱。
老人的算卦占卜术并不精湛,也不灵验。很多时候都得靠蓝若彤帮忙才能哄弄些乡夫村妇骗口饭吃,这样的日子虽然平淡,但也顺当,只是他总觉得欠缺了什么似的。
他从野菜里挑捡了一些马齿苋、藜蒿和地米菜,然后蹲在溪水旁边清洗。这些菜洗净后,用热水焯一下,可以凉拌、炒或者蒸,野菜还可以煮面,一碗香椿醉酱面,虽是素食,却也有滋有味;还可以切得细碎了,和入云吞和饺子中作馅。咬到嘴里,浓烈的清香扑鼻而来,清淡绵长的滋味,好吃极了。
他洗着野菜,清水从碧绿的菜叶上流淌下来,清凌凌的反射出了晶莹的水滴和耀目的阳光。
少年的目光落到了溪水里,突然全身微微颤抖,幽静的溪水沉沉的流淌着,清晰地倒映出一个凤目丰颜的少年,少年的脖颈隐隐浮现出一道细长的刀痕,显得凶狠狰狞。
这太可怕了。昨天睡觉之前还没有,怎么今天就出现了一道伤痕呢?
蓝衣少年呻吟一声,双手一把掩住了自己的脖颈。白发老人走进了菜园,奇怪的问:"陔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古怪,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蓝若彤右手探进水里滑拉着寻找着,喃喃道:"我的剑呢?"
老人皱眉道:"什么刀、剑的,你还没有睡醒吗?"
蓝若彤恍惚着道:"我的确还没有睡醒啊,现在给我什么都好。我的剑,你的弓,还有她的琵琶什么都好……"
他的双臂一震,心里暗自急切得默念着'飞来符'。突然他用力一挣,从急速流淌的溪水里拔出了一把玉石琵琶,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奇音善童的勾魂琵琶吗?
老人的面色大变:"你怎么了,孩子,你作了整夜的恶梦,还没有醒过来吗?"
蓝若彤右手在琵琶上急滑而过,空中响起了一连串如金铁的铮铮音节。他大声说道:"起火神,你别想用虚幻的旧梦迷惑我!我的家并不是百草苑和猎屋,我走遍天下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家!这分明就是假的,你的幻术骗不了我!我一定会战胜你的!"
他手里的玉石琵琶碎裂成了数片,都射入了华老人的身躯里,那个老人面目变得痛苦狰狞,身躯倒地痉挛,颤声说道:"我其实没有救你,这都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你死在那个暴雨倾盆的街头。你要是杀死我,你也会变成孤魂野鬼!"
蓝若彤咬紧牙关不应,老人的躯体裂开倒在了他的脚下。
天地间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尖啸声,旋卷一阵狂风。将竹屋、溪水、森森的荆棘林和百草苑都卷上了苍天。
大地一片昏暗,日月星辰彩虹云霞都在急速旋转,蓝若彤一下子就陷进了无底的漩涡里。
巍峨的锦山黑殿上耸立着数千尊的泥胎佛陀,空荡荡的大莲花宝殿地上伏着一个蓝衣少年。他全身汗淋淋的伏在地上,仿佛经过了长途跋涉,充满了汗水和泥土。
殿堂上,一排排的佛像从天井层层到地面,众佛像面前的香烛火腾腾燃烧目变得痛苦狰狞,身躯倒地痉挛,颤声说道:"我其实没有救你,这都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你死在那个暴雨倾盆的街头。你要是杀死我,你也会变成孤魂野鬼!"
蓝若彤咬紧牙关不应,老人的躯体裂开倒在了他的脚下。
天地间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尖啸声,旋卷一阵狂风。将竹屋、溪水、森森的荆棘林和百草苑都卷上了苍天。
大地一片昏暗,日月星辰彩虹云霞都在急速旋转,蓝若彤一下子就陷进了无底的漩涡里。
巍峨的锦山黑殿上耸立着数千尊的泥胎佛陀,空荡荡的大莲花宝殿地上伏着一个蓝衣少年。他全身汗淋淋的伏在地上,仿佛经过了长途跋涉,充满了汗水和泥土。
殿堂上,一排排的佛像从天井层层到地面,众佛像面前的香烛火腾腾燃烧着,起火神威严耸立,大小不一的众金刚横眉冷对,大喝着:"你看到了吗?看到你心里的秘密了吗?你都已经死过了,就快些到天寺里成佛成神吧!"
蓝若彤缓缓睁开了眼睛,眼里雾蒙蒙的充满了水气。他看清眼前一切,说:"我有罪恶,但是有更大罪恶的却是你们,你们就是用术数幻术蒙骗世人,替薛仁杀人的!"
众佛像勃然大怒,说:"你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来,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病死在那个雨夜了吗?你渡劫失败,被一个人的一句话说得自暴自弃,早已死掉变成了孤魂野鬼!你还这么执迷不悟,现在你杀了自己在想象之中救了你的老乞丐,又犯了杀人重罪!你实在是万恶不赦的妖魔。"
起火神怒吼:"快醒悟过来吧!你放开了红尘俗事,就可替代我的躯体,成为起火童子,成为起火大王!"
蓝若彤眼里雾蒙蒙的充满了水气,他痛楚的说:"我绝不相信你说的话。我怎么会死了呢?我是好端端的被华老人救了,我好端端的活着。即使我已经死了,我也绝不让你再次杀害我的朋友和无辜的人!"
他坐了起来,双手持琵琶,众佛陀大惊,齐声大喝道:"住手!住手!"
他闭上眼睛,五指轻弹,漆黑肃穆的佛殿里响起了一曲优美婉转的曲子。这曲子清冽绵长,穿透了漆黑的重重殿宇和佛塔,如一道无上的光明射入了人间的 最 黯淡处。
佛陀们的面目变得狰狞模糊,青面怒目的金刚也后退了,慈光普渡的仙宫转眼成了满是杀戳的修罗殿。
蓝若彤淡然说道:"起火神你也不是神吧?你是 最 强大的佛符术。只有佛符术才能倒转时间,延长这二仅,使我们三个人永远睡不醒。
你用人骨为筋骨,泥塑为血肉,转世童子为灵魂,却只能以术数为心。所以你必须不断的吞噬术士的法术为你加持。
杀了你身边的术士,没了术数,你只是一尊老朽的人骨泥胎。你的泥胎里的骨骼早已断裂,泥土也掉落了,转世童子死去之后你也没了灵魂,你所有的术法都没有我高明,现在的你怎么还能假装成神呢?"
这一番话似乎掀起了狂涛巨浪,起火神的威严宝相转眼变得狰狞、痛苦。神像的面孔散碎了,变成了虚无的一团黄光。混沌黄团里陡然窜出了一柄雪亮犀利的宝剑,一下子破开了浓雾,刺向了蓝若彤的头顶。
情势危急,蓝若彤瞪大了眼睛,看着宝剑刺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他心里紧急的转动着念头,种种符咒术走马灯似在他脑海里转过,但是都不能化解这种险恶。时机快如闪电,蓝若彤闭上眼睛喃喃自语丢开了琵琶,举起双臂做出了剑鞘的形状。
一柄雪亮的剑由上至下的贯穿了他。起火神神像发出了久久不绝的凄厉叫声,然后声音变得越来越小,竟然不见了。神像身上笼罩的澄黄光芒也突然消失,大殿里恢复阴暗和寂静。
半空里的古玉琵琶声变得更加激烈昂然,古玉琵琶毋须蓝若彤的手指弹动,在空中自弹,剩下的数千尊神像都显出了惶恐、惊诧的神色。
起火神的术数凝结成了一把光剑,而蓝若彤仅仅用身体制成了一把简单的鞘,便将它收入囊中。这道理如此简单,但是他敢以己之身尝试,承受凶险,死里逃生。
失去了术数的起火神,就此成了一具真正的泥胎菩萨。
琵琶声越加紧凑奇诡,深邃的莲花殿后走出了一个清秀妩媚的红色少年。少年双手或点或按,接替着蓝若彤弹着琵琶,他正是方才祭场梵木架上将实行升佛仪式的少年,也是他指点了蓝若彤的大莲花宝殿之路。
少年惊奇的说:"你赢了吗?好厉害。这'天寺'是薛仁借着起火神名义愚弄臣民、笼络高人之用。他们藉此笼络了大量的能人异士,意图辅佐薛仁夺取天下。你术数高明且瞻大心细,竟然敢以身为鞘,收取了起火神的术数,灭了他的形神,真是令人大吃一惊。你有这种本事,一定可以取代起火神成为活神,享长生不老,接受天下人的供奉,难道你不动心吗?"
蓝若彤看着他相貌不凡、极其眼熟,偏偏想不出在哪里见过。他坦然的说:"我是为解朋友之难才来这里,并不是为了金钱财富。而且这世间也没有什么长生不老的活神,我不敢奢求。"
少年乌黑的眼瞳放出了灼热的光芒,映照着眼眶周围的皮肤,成了一片雾蒙蒙的颜色。他露出了一抹讽刺的笑容:"你不也擅长术数吗?怎么不信能天下第一,长生不老呢?"
蓝若彤坦然的说:"求真之路在于坦诚务实,以朴实之心求技艺上的进步。怪力乱神之类的少信为妙,多信则入魔道。"
少年仿佛心有所动,重复道:"少信为妙,多信则入魔道?"他又讽刺的笑了:"这世间人们奢望多,有求财、有求势、有求权……难道你不愿意追求法术天下第一,只想去索求一个冷酷人的心吗?"
蓝若彤大惊失色,这句话一下子震撼了他。他脱口急急地说道:"你究竟是谁?你是奇音童子吗?"
少年笑了:"我是奇音又不是奇音,今天还要多谢你呢,若不是你救了我我就会被烧死,然后被起火神制成人俑变成奇音童子了。但是,我若不是投火升佛,又怎么能得到奇音的本领呢?"
他左右看看,笑吟吟的说:"你们不是一直想领教奇音的本领吗?现在可以让你们瞧瞧,"他手指擎高素手一招,古玉琵琶像活物一样从空中飞了过去,落入了他的手里。
奇音双手展开,作势轻弹,众佛陀见了大惧,一团团黑气从神像抽丝一样,一缕缕地向外面扩散开,仿佛一个个佛像内的魂魄放弃了身体,向外面逃窜出去了。
奇音笑了:"你们不都是一些高人被烧死后制成的人俑吗?怎么现在成佛成仙了,还如此怕死!"
说完他双手运劲一拂,顿时琵琶发出了一阵阵尖锐剠耳的啸叫。不可阻挡的狂音排山倒海的冲击过来,蓝若彤看着身边的佛陀和金刚伸手掩住耳朵,挣扎躲闪,滚满了佛殿和尘埃。
佛陀们纷纷用曼茶罗、金刚铃、金刚杵、法螺等法器、向奇音投掷过去。
梵音纷乱纠结,如魔音入脑。众金刚避无可避, 最 终互相厮杀了起来,身上的泥塑纷纷落下,泥胎乱散,露出了里面的白骨。
雕像们互相厮打着,千佛殿地上散布着残肢和白骨,这情景犹如地狱。
奇音一脚踏住了身边一个滚落挣扎的护法金刚,冷笑着问:"珈树金刚,你不就是江南城的校尉吗?听说你在攻城时贪生怕死,未败
先逃,使江南接连失去了三座城。你投降北方州后怎么没有得到荣华富贵,反倒被薛仁杀死做成人俑?像你这种贪生怕死的败将,还有脸在寺庙里接受供养?像你这种无情无义的护法金刚,又能护卫了谁?"
他抚了抚衣袖,抚倒了一个捧鼓磬的佛女,懒洋洋的说:"我记得你是江南巡抚的爱姬吧?江南巡抚临死前把爱子托付给你,你却贪图巡抚赠送的十箱钱财,抛弃了幼主逃走,你这样的人,死后还能在佛前听经得道?"
他环视了一圈,或斥或骂,恨恨的说:"这千绝寺也太滑稽可笑了吧?这个薛仁供奉的都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啊?一个个凶残的兵卒,死后变成了佛陀和金刚,忘恩负义的降兵败将变成佛前使者。这样的起火神还有什么忠诚信义,这样的世道还有什么道德慈悲?如果杀人者都可以享受人间的香火供奉,是要被杀的人情何以堪?这是什么样的道理?这是什么样的狗屁正义啊!"
他骂得畅快淋漓,这一句句话发自肺腑,直说到了蓝若彤的心里。
那些金刚、佛女们纷纷嚎叫着用手掩面,不断地俯地叩头,他们的眼里流出了血泪,好像没脸再听下去。
蓝若彤的脑子忽的闪动了一丝灵光,他脱口大声说:"啊啊,我知道了。你是范芳女!所以你会弹琵琶,但是你怎么会变成男人?你的神技恢复了吗?你跟吴翠羽是什么关系?"
奇音淡然瞧了他一眼,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怎么忘了,江南城巡抚传说是西天的天音濯鸟下凡,而我既有天下无敌的勾魂琴技,又被薛仁抓住当作奇音转世,我自然是吴翠羽的后人了!"
他脸上露出了一抹讽刺的微笑,看着蓝若彤说:"你也太笨了、你比起安如意和薛仁果然木纳多了。起火神想得到奇音,自然要归还我的绝技,要不是为了绝技,我怎么肯去火里走这一遭啊!"
他悠然笑了:"江南巡抚只有一个儿子遗世,那么我自然不是女人,是男人了。"
蓝若彤听得目瞪口呆了。这桩事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只有他蒙在鼓里?江南案所涉及到的人全都出现了,薛仁、安如意、范芳女(吴范芳)三个人都聚齐了,他已经不知道陵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了。
吴范芳笑道:"我既是吴公子,十万江南的财富,自然就是我的财产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可要帮我去跟安如意要回我的财富,这钱万万不能落入薛仁的手里。"
蓝若彤心里泛起了一股子厌恶,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果然只有财宝动人心。他说:"财宝在何处只有安如意知道,现在只好 先救了他再说。"
吴范芳笑了:"安如意这个人得了钱,就弃了江南巡抚,是个天性凉薄、用心险恶的人。他做多了不仁不义的事,迟早众叛亲离。'君子择友而交',这种人你还要帮他?你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一些,要救那人也由得你。但是有一句话我得
先说出来,你可万万不能奉献出了一片信任,到了 最 后空后悔啊!"
蓝若彤看着他,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
第十二章
锦山黑殿的人群耸动,御林军围满了大莲花宝殿,人们还在激烈的争斗,安如意像一帆小舟在狂风怒海的人群里飘忽不定。
薛仁站在人群外围高声笑道:"安如意,你如果能战胜我的御军,我就佩服你!还会好好的把你当神供奉起来!"这话说得轻佻无礼,他看着安如意,眼光里带着炽热和疯狂。
安如意气得笑了,说:"我还可以送上安某的性命,以及江南城的十万宝藏!"他不再跟他争一时口舌的长短,右手拔出了一只银剑,一瞬间就在空中刺出了点点烁烁的金光,如金蛇缠身,辉芒刺痛了人眼。
十几个围攻的御军同时叫着,放掉兵器后退着栽倒;人们的双手掩着喉咙,指缝里泊泊淌出了鲜血。
安如意在人群里来回穿梭,长剑频出。他的气势如虹,所过之处人群纷纷躲避着退后。
北方都督薛仁哈哈大笑,他将手里的朝珠向着安如意掷去,大声说:"接着这个!"
这串朝珠是由东珠、翡翠、蓝日明石等串成,阳光下散发出了明亮、艳丽的彤红碧蓝颜色,如一串无形的网。
朝珠带着雷霆般呼啸声飞掷过来,安如意不敢硬接,一闪身就翩然躲避了去。珠子去势极速,忽然 最
前端的大粒'分珠',骤然开裂,一串明黄色的火花一下子掠了出来,扑向了安如意的脸。
安如意乍见变故,不由得略吃一惊。这种珠子叫做'碧绮珠',足以人身肌肤、血肉为燃料制成的蛊毒活物,一挨人体,必噬烧人的骨肉至死。他往后急退,那明黄的幽火像是附骨之蛆,扑簌簌飘散过来。
他的反应极快,一把扯下了身上白疱兜住幽火,向着身前众人掷去。周围的敌人反应稍微迟缓了些,就被明黄幽火引燃,幽火一上身,瞬息间就烧尽了皮肤和肌肉,将活人烧成了一节节枯骨,周围的人等都哀嚎着翻倒了。
安如意退得太快,也收势不住,跌倒在地。
薛仁如同席卷的狂风一样扑向了他。
流火般的浮云飘过了黑殿的上空,把金沙黑殿映照得斑斑驳驳,像是一幅浓墨淡染的写意画。
宝殿门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他快速地掠进两人之间,竟是蓝若彤!他越过了重重迷路奔到了两人近前,右手接过了安如意的银剑刺向薛仁。
薛仁看见他不怒反笑:"好,你是个大英雄,我就 先杀了你祭庙!"
两个人之前已经交过手,此刻狭路相逢更是不再废话。
蓝若彤微微一掂安如意的银剑,剑身细巧,来回轻晃,流滑绵软。软剑绕指缠柔,出剑盘旋迂回,柔中带刚。而薛仁则握拳出手,一拳挥出,袭风卷浪如急风暴雨,荡起了漫天的红尘。
蓝若彤快捷灵敏,他的手腕快速运劲,招式不是刚强霸道的无情断生一路,而是清灵飘逸的千竹幻化。招式一出,便如满天飞花飘雪,点点如银针般刺向薛仁。
薛仁仅用拳脚就抵御了剑气,两人剑拳交错之间,也能看到对方隐隐露出了招式上的破绽。但是彼此的身形太快,往往还未近身又改变了招式。
两人转瞬间就过了百余招,竟是不分上下。
薛仁边战边想:"这人的武功、术数都是我的劲敌,不杀永是后患。安如意曾阻扰我杀这人,这次拼着杀掉安如意,也得杀了这小子!今日天时地利人和,怎么能白宫放过良机?不过这小子的武功路数怎么突然大变?"他横扫了一眼安如意。
蓝若彤心里略略惭愧:"幸好方才借了起火神的符术武功,否则早就一败涂地。与薛仁战了数百回合,也看不出取胜的希望。如果安如意帮忙,说不定能趁机杀了这人的。"他也忍不住瞧了一眼安如意。
两人战事正酣,身上蒸腾着热气,衣襟发稍上的汗珠,随着身势飞速散开。常言道'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两人拼尽全力,勇猛逼人的气势,不禁让围观的众人暗想,如果不是立场各异,还真不敢与这样的人为敌。
"用寻常武功难以取胜,要使用驱符之术吗?"蓝若彤瞥了一眼旁边观战的安如意,心里微微犹豫。
就在他微微走神之际,忽然一股劲风快速击打着他的右肩,他惊骇望去,薛仁出其不意的重击,掌风如利剑穿入了他的肩胛处。
蓝若彤被掌风扫中,顿时痛得脸色煞白屏住了呼吸。他反手便是一剑,薛仁的手掌骤地变长,一把握住了对手的剑身。这一掌抓得实了,蓝若彤的长剑拿捏不稳,全身都被一股大力拖得摇摇欲坠。
薛仁左掌抓住了软剑,猛地往怀内急带,却把全身的气力凝聚在右手,一掌拍实了下去。
周围围观的御军僧人大喜,纷纷拉弓放箭,射向了蓝若彤。
此时由不得蓝若彤细细思索,他抬起左手与薛仁右掌相交,右手顺势拈出了符咒,啪的响了一声,就迅速地燃烧起来。
符咒的余烟袅袅升空,众人便听见遥远的天际铮然一声弦响,天地间荡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风卷起了满地金赭色的砂,沙砾聚集,成了一只赤褐色的弯弓。
这弯弓如狂风般自行飞旋,绕着安如意。安如意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温凉凉的笑容,抬手接过了小天弓就挽弓搭箭。
吴范芳远远的追出了大莲花宝殿,他惊惧地大叫了一声:"住手……"
薛仁和蓝若彤的掌力已经接到了一处,如同北方都督和起火神各以绝顶武功相执。两相败落吗?两个人的心里都变得惊惧,他们剎那间都觉得掌心就像是融化了,手掌臂膀的骨骼咯咯作响,掌气把两个人震飞,蓝若彤一下子栽倒在地。
接着,他看见了一幕惊人的景象。薛仁一跃而起,向不远处的安如意走过去,他脸上带着激喜若狂的表情,而安如意侧着头静静地看着他。
这真是一幕绝大的讽刺啊!
一瞬间蓝若彤真想放声大笑,因为眼前发生的一切真的太可笑了。他重重栽倒在黄土地上,荡起了一层厚厚的黄土,覆盖了他的全身。
他看到安如意遥遥的张开手臂,拉开了赤红色的小天弓,他的头脑一瞬间变得空白,呆滞了,不知道自己应该做怎样的反应。
安如意的手指放脱弓弦,一弦轻响。从小天弓上腾飞出一股星辰般耀眼的红色沙砾,像彩虹般缓缓滑过天际向着蓝若彤飞来。
"嗡——"弓箭发出了彻天的轰鸣,就像在十丈软红中激射的凌云剑一般,直直奔到了他的眼前。
这红尘世界短暂,繁华世俗稍纵即逝,人的生命如昙花如朝露,而十丈软红 最 是磨人志气,心如雪枯方能拔剑凌云。蓝若彤一下子觉悟了,他还要沈沦下去吗?
而他,竟然还是一副怜悯的表情看着他。
"原来这就是正义者的邪恶啊,原来他果然是个邪恶的人啊!"蓝若彤心里迷迷糊糊的想着,但是这种醒悟或许来得太晚了。
他惊骇的看着那股赤色贯穿面前,再想躲开已然太晚。蓝若彤惊险中不加思索的扑倒地上,他的双手擎到了自己胸前,大声地诵着'移符阵'。他飞快移来了起火神的神像、九千尊佛像、甚至一座尺见方的黑玉小天寺挡在身前,红沙砾顿了一下,穿越了众物,从他的胸前透了过去。
"噗……"一股鲜血喷溅黄沙,蓝若彤胆颤心惊的俯首看去,赤箭带着他滚翻,满地都是殷红的血,艳得惊悚,怵目惊心。
他脑轰然如雷鸣,他的身体、头脑和魂魄似乎分开了。身子翻倒在莲花殿前的滚滚尘埃里,头脑的思绪却一下子沉沉堕入了深邃无底的海;而他的心却袅袅飞上了九重云霄。
"他原来终究是这般的人啊。"蓝若彤想道。
他又想起了上次临死前,听到他说的话。
"我早就说过,不要对人付出一片赤诚之心,否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你总是忘了这么重要的话。现在你可尝到苦头了?现在你可知道悔改了?"
蓝若彤的热泪夺眶而出。
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又再一次邂逅了你,再一次爱上了你,再一次相信了你,我就是不知道悔改啊!
——你原来是个这般的人啊!
蓝若彤闭上了眼睛,沉沉的陷入了自己的梦乡。这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究竟是真的?还是我一厢情愿的梦境呢?我已经分不清了。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虚幻?这里是人间?还是冥府?
我一而再的做错事,总是一厢情愿的信你,一厢情愿的望着你。就像是倾慕莲花的绿叶,风吹雨打,却改不了仰望的依恋。
现在全盘都错了,在这个怎么也醒不来的噩梦里,在这个虚度了光阴的三千世界、三千软红里。
每次都跟这个人交集,每次都在重新选择生命或爱,而他两次都选错了。
这还真是一种绝然的悲哀。而他,悲哀至底,惨烈至底。
现在的他,热泪满襟,已然无法再支撑下去了。
一切都结束吧!
蓝若彤心里反复的诉说着,似是在不断的告诫自己。他掩埋了自己的心,不想想,不愿想,不能去想。
模模糊糊的,安如意似乎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俯身望着他。炽热的阳光从他头顶身后射下来,遮住了他的视线,逆光里他看不清他的脸庞和表情。
蓝若彤想睁大眼睛看清楚,但是他的眼睛酸涩无力, 最 终无助的闭上了。
这个人会杀我吗?或者我已经死了?蓝若彤的脑海里产生了这样奇特的疑惑。临死的人会做什么?或许会痛哭?或许会忏悔?在邂逅的百草苑里,他踏着月色而来,像一尊壮丽的神只。这神祇如今裂痕斑斑,已经破碎了,碎片中他看不到他的心。
他或者根本就没有心。
他真的还有心吗?
安如意慢慢的踱到了他身前,静静垂着头看他。
他俯身把手放在蓝若彤的脸上,遮住了他的视线,轻声道:"原来我还是想错了。"
薛仁冲过来,杀气腾腾地提剑便要刺穿蓝若彤的胸膛,安如意抬手就挡开了。薛仁怒气勃勃的喝道:"你,你干什么?"
安如意静静的说:"这个人虽然死了,但还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我们要用敬意待他,你绝不能把他制成俑人。"
薛仁凉冰冰的笑了:"你既然看重他又何必杀他?你做事总是这样矛盾,可笑之至。"
"我跟你不同,薛仁。"安如意沈思的说,周围静悄悄的:"我无法将残暴虐杀的事做得道貌岸然,人在世上总是会得到什么或失去什么,我选择杀他并不是不看重他,反过来说,不杀,也不表示我对其有敬重之意。"
薛仁志得意满哈哈大笑起来:"你终于明白了吗?我比他强大,更坚强,更执着于天下。识时务的人都会拥戴我,人、鬼、神都不会例外。"
安如意平静地说:"是。你会获胜,这个结局我早就看穿了。"
"我想得到的东西终究会握于掌心。城池、财富、军队以至于庶民,全部都是我的囊中物。我受天承命,怎么会输给一个凡人?江南城已灭,你把吴翠羽留下的十万财宝都交出来吧,我可以得到全天下!"他斜睨着他,脸上露出了一抹冰冷的严厉。
无数的御军们冲进天寺包围了安如意。
大莲花宝殿的神像们仿佛随声附和了他的话,涌动着大团的灰影瘴气,人们身旁浮荡着寒气更冷了!
北方都督左右看看,豪气万丈的说:"这北方御军和人俑都是我北方州历年征战沙场的将士,他们是世间 最 勇猛的武士和兵卒。他们能与世间 最
精锐的军队厮杀,能击败域外的精摩大军和内陆的诸位大王。
我现在只缺少江南十万财富。起火神灭亡了也不需要担心,我有了江南十万财富,就可以招募更高明的术士,买下 最
勇猛无敌的军队去抢夺天下。等我统一了域外和内陆的江山,就再也不需要战事杀戮。百姓们安居乐业,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五谷丰收、万民乐业,人们就不再有军患和流离之苦。"
他舌灿莲花,极力说服安如意:"你今天杀了这人,不就是认定我才是得天下的明主,坐江山的英雄吗?既然咱们当初一起灭了江南城,现在也能再度连手夺天下!你快把江南的财富拿出来!"
安如意眼里掠过了一丝淡淡的茫然,他平静的说:"我一向佩服强者。而薛仁你由弱到强,由一个市井小民成了举国大将,这是天造地化,也是你自己有本领、有能耐。你取代了昏庸的北方都督,赶跑了域外的边寇,保护了北方平安。你还能以暴制暴,取这些江湖异人的魂魄铸造人俑,抵抗战死的亡魂和擅用死灵之兵的精摩大军。这些都是你的战功,我很佩服。
当初我们一同讨伐江南城,你攻占城池,我阻挡救兵。而战后你镇守江南,我安抚中原。这都是为了
先解内患再抵外强的保江山、安社稷之需,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可不表示我与你是同道中人。
你的功绩齐天,劣迹也斑斑。北方疆界拓展绵延千里,你的权势威严也如日方中,正该用仁德之治,引万心归向,使四海臣服;而不是抢盗死人钱财,用妖法邪术战胜诸侯,这种误国惑民的法子始终不得长久!
我射死了这个人,并不是想跟你一起吞天下,而是体谅你做恶事的同时,也做了大量有益之事。对国家来说,你活着比他活着有益,才出手救了你!
吴翠羽临死前,把江南城的财产全部沉进了金水河,早已冲流人海了。这世上权势富贵、法术邪恶都是短暂虚幻的,只有国家、城池、百姓才是真实的,应该好好珍惜。什么江南城十万财富,财富并非不给你,确是没有!"
薛仁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朗朗,笑得人心涣散,浑浊的佛像灰影们也惶恐的晃动,似乎要把安如意吞下去。
薛仁止住了笑声,勃然变色:"你是说我会失败吗?你是说我会输吗?安如意。你怎么敢胡说八道!你好大的胆子!吴翠羽 最
后死在你处,把十万财物都赠送给你,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你怎么敢说没有?"
北方都督全身都充满了狂暴的戾气,声音一瞬问变得低哑阴暗:"安如意,我从未强人所难,你对我也算是忍让,我们趣味相投。这十万财富中的小天弓你可以拿走,但是必须把十万宝藏交出来!北方贫困,可没有富庶的财宝买兵用兵。起火神需要强大的术士加持,才能有世间
最 强的法术和武功,那样我就一定能踏破天下成为寰宇第一。"
薛仁恶狠狠的说道:"我活着就要得到这物,死也要得到宝藏再死!今日你若是不交出财宝,我就让你永远留在这里给我舞剑。你的武功和本事都是世上一等一的,如果把你当作'起火君'供奉给'起火大王'加持,一定也能镇寺驱魔吧!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阻挡精摩大军!"
他连番威胁利诱,无论如何都要逼安如意交出宝藏。他从十余年前就处心积虑想得到这些财富,眼看权势兵马都唾手可得,哪容得下对方说出'没有'二字!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要翻脸,御林军和祭士僧人也纷纷逼近围住了安如意。众人蜂拥着淹没了他,危机一触即发。
薛仁放声大笑:"安如意,其实我们是一类的人。你是不是也发现了?我们的心一样黑,一样毒,一样冷酷自私!你是不是很厌恶自己?现在才发觉自己竟然是这样的冷血男子。你原来想做天上的神仙,现在却不得不和我这样的无耻之徒一起在淤泥里挣扎?可悲啊可怜!"
安如意不答,眼中却露出了锥心刺痛的表情。这番话钻进了他的心里,一点点咀嚼吞噬着他。他的师父殊州王慕容或许想把他教成一个王者,一个高贵正义的人。但他变成了这种样子,是不是命中注定要做这样冷酷负义的人呢?
他第一次庆幸,他的师父死得早,没有亲眼看到他竟然跟薛仁这种人把臂言观。
这世间有好人,也不缺坏人,却多了他这种天生必须做坏人,不得不做坏人的人,这未免太凄凉了。
他心里悲凉凉的想起了蓝若彤,他终究还是太直白简单,眼里只有黑白两色,却不明白世间还有像他这种灰影般的人。
薛仁一进身便贴近了安如意,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安如意心事恍惚着没有躲过,他全身一沉,身躯骨骼被他按得咯咯作响。
安如意忍住剧痛,脸色刷白,他忽然长叹了口气:"好。你既然总要追求圆满,那我就成全你!从小到大你都不明白'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这句话,既然你执迷不悟,既便是死,也要拿到才死,那我就给你!你活得明白、死得明白!"
他从衣袖里拿出了一枚黑玉如意,掷向了薛仁,薛仁一把就攥了过来。
安如意冷冷的道:"这世上 最 真实的东西,就是你所拥有的城池和百姓,不是虚幻的怪、力、乱、神和金银财宝。可惜你还想要水中月、镜中花。今日你既然赢了我,那么这天下都是你的,这财富也该是你的。你拿走吧!"
薛仁低头看去,手里的小黑玉如意,不过手掌大小,上面密密麻麻的微雕着当代的地图。山川河道城池重镇上,朱砂点刻出了约数万个细密的红点。一个个红点连成了片,这便是江南十万富户在全国的商号、庄园、土和藏宝地。薛仁一时心中狂喜,竟然一下子不敢相信能获得梦寐以求的江南十万财富。
他素来多疑,此刻心里还略带疑虑,觉得这胜利似乎来得太简单容易。但是他方才已经亲眼看见安如意把蓝若彤杀了,此刻毫无还手抵御的能力,于是他也就放宽了心。
北方都督想着自己这十年来,无一刻不渴望有一朝能得此至宝。眼下连殊州王安如意都臣服了,这锦绣江山不也成了囊中物?今后万事不足虑矣。
他一时间心绪畅快,放声大笑了起来。
这时候,他手里的小黑玉如意忽然射出了光芒。光华流转,如湍急瀑布,然后光芒大盛,黑如意裂成了十数个碎片,如针般嵌入了他的身躯!
一片片碎玉带着极大的冲力,从他的身躯里钻了出来,把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四周御军发出了一连串的惊呼声,薛仁黑色的身影陡然间四分五裂,向周围疾驰而散。从他的躯体里散发出了一缕比天上日头还要炙热的光芒,这光芒射穿了天寺正中的大莲花宝殿,明柱晃动,发出了一声震撼巨响。
薛仁嘶声大喝道:"你,竟敢,骗我!我要杀了你!"
黑玉殿像粉层一样暴散开,飞到了蔚蓝的天空里。人们的惊呼声一瞬间飞散的更遥远了,声音消逝得听不到了。
天地旋转着,军士和僧侣们、深广的佛殿、八椤柱承的飞檐,斗拱,精雕浮屠,彩饰佛花,粉金绣区等等都颠倒粉碎了,连带着众多的人,不断的往下面坠落下去。
第十三章
蓝若彤感觉自己在不断坠落。这一落,会落到何处呢?是落到十八重的地狱?还可以回到阳间吗?
他突然看到头顶上随着微风飘荡着一道道五彩的旗幡,旗幡下面是个热闹的集市。这里好像是个很大的都城,繁花若锦迷人眼,熙熙攘攘的人流和陌生的笑脸随处可见。
街市繁华、热闹,马路两旁尽是檐搭檐的店铺,和一家挨着一家支着布篷的商贩、茶楼、书馆、练耍的场子。
还有那远远就能看到的估衣摊、推着独轮小车叫卖的小贩、叫街行乞的乞丐等等……其中也有好几群自关外来的艺人,带着许多徒弟表演着杂耍。
白发苍苍的杂技老人在街头卖艺,还有两三个五六岁的小徒弟跑圈帮忙,不知道是老人的孙子,还是遭拐带,被父母遗弃的孩子,随老人辗转各地卖艺为生。
角落里则躺着一个体弱的孩子,他病重将死,躺在一旁的木箱上,全身都几乎烂透了。
孩子病得奄奄一息,脸色十分憔悴,却有一双温润漆黑的眼瞳。瘦弱的外表衬了双沉静的眼,不禁令人多看了两眼。
阳光直照,街市上空是红绿相间的小旗子和旗幡,很有些喜庆气氛。路边偶然过路的善良人们,给病童丢了些钱币,路过的商人女眷也让人把一枚银币放在病儿的箱前。
那孩子看着竟然摇头,他有气无力地挥手招呼旁边一对年老乞丐,把银钱拿走,这孩子的作法让路人都感惊奇。
旁边有人伸手过来,抚摸着孩子的头,正午的阳光眩目刺眼,孩子睁不开眼睛,看不清楚眼前的人。恍恍惚惚只觉得那个人穿了一袭暗红色的刺梅长衫,乌黑的头发挽着发髻,手指像软玉一般轻轻抚摸他的脸。
那人好奇的问他:"你为什么不留下钱呢?说不定能用来救你的命呢!"
孩子勉强的答道:"人为什么要怕死求生呢?死后的世界说不定温暖自由,活着也许更痛苦、艰难。这世上有很多人,受着万千的磨难还要勉强活着,我看了就觉得难受,觉得他们还不如不活着。这些钱也许可以救我的命,但是不能解救我的痛苦,而且我不怕死,甚至还盼着死去就看不到痛苦的世界,能够开心一些,钱还是留给别人吧!"
那人深深的看着孩子,一双漆黑无华的双眸映照出一个孩子病痛时孤寂的心。他温柔的话语感染了他未来的人生,使他永远的记住了他:"这是解脱自己的法子吗?死后会自由,活着却孤单痛苦?虽然你是个寂寞又自私的人,贪死怕生,但是在临死前还能考虑到别人,这也是一种仁德的心和慈悲胸怀,是一种大义大德。"
那孩子看着他,吃惊得睁大了眼睛。在茫茫人海中,他从来不曾听过这么温柔的话。他懂他的心思,了解他的想法,而且怜惜这样的他;一瞬间,孩子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个人身上穿着华丽的锦缎长袍,伸出手臂抱起了他。
孩子心里内疚的想着;"说不定会把他的衣服给弄脏了……过去跟着贫困的杂耍老人艰难求生,他都不曾落过泪,但是此刻在这个陌生人的怀里,被他疼惜着,竟然想哭了。
这个人看到了他的善良,大慈大善到了极至,反倒成了冷漠悲沧;这种体切,这份默契,人生中再难得寻,这辈子再没有人能像他一样了解他了。
那个人笑了,说:"我叫慕容,认识你很高兴。"
望着这个人的笑容,他有了再世为人的勇气。
老乞丐小心翼翼地把钱币塞进了自己的腰里,小巷子里突地窜出一个高个子男孩。他猛地俯身,一把抢过银子就跑了,老乞丐顿足捶胸的嚎啕起来。
街市上迎面跑来了很多个巡街的官兵。他们一窝蜂得叫嚷着追了出去:"大胆小贼!竟敢在豫州城扰民抢劫!这次一定要抓住你们送官。"
街旁的路人们也纷纷指着骂:"真混蛋,竟然连乞丐的钱都抢!你们这些地痞简直丧尽天良,官爷们一定要抓住他们砍断他的手!"
捕快们在人们的助威声中,更加卖力追上,不由分说地擒住了抢劫少年。那个男孩跪倒在地,不断地磕头求饶。
大块银子从他的手里滚了出去, 最
后停在一个穿绿色缎袍的男孩脚下。他应声捡起了钱币,送到自己的脸前看着,雪白秀丽的脸上绽放笑颜。"看,我竟然拾到了一块银钱!果然我是个能发大财的贵人啊!"他爱不释手,左右握着银钱看着。
绿衣少爷身后跟着一个雪白须发的私塾夫子,忙劝说:"吴少爷,这银钱是滚过来的,恐怕是别人丢失的。这钱不是个小数目,可能是别人的应急钱,得还人家才行的。
绿衣少爷挥手不悦的说:"这钱财是上天赐给我的,为什么要还给别人啊!你不是经常教导我'不积小钱无以聚大财'吗?小钱钱滚钱、利滚利才能变成大富,这才是我们吴家立家立国的根本啊。古人说'富与贵,人之所欲'你一个酸秀才懂什么,你只要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就成了,我不还!"
夫子摇头苦笑:心道:"那下面还有两句话'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富贵如果不能按照正道,那还不如贫穷。吴少爷贪钱如命,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只是这话却不敢跟执拗的少爷说。
绿衣少爷捡到了钱币,心花怒放。只顾着低头看钱,冷不防脚下一绊,踩到了一块石子,人也摔了个跟头,手里捏着的银子顺势摔了出去,一咕噜地滚得不见了。
集市上人潮熙攘,来往的人多车多,那块银钱转眼就滚得不知去向。绿衣少爷爬起来扭着脸,不住的顿足:"这钱怎么一下子又不见了,是不是妖怪使了什么法术?真是气死人了!"
一众随从忙说:"吴少爷,这意外之财从天而降又自行而去,是个吉兆啊。验证了江南烟波城的吴公子一定能天降厚财,富甲天下啊!"
其他奴仆纷纷随声附和,少爷被众人哄着终于微微高兴了些,他笑嘻嘻的说:"你们说的是,希望如此。"一群人穿过了集市,往镇外走去了。
大队的捕快和官兵抓住了当街抢钱的小贼,他们押着小贼,领众人去贼窝里抄家。人们钻进了一条条蜿蜒崎岖的低矮小巷,矮巷子又脏又乱,看似本地的贫民窟。一群无赖看到了官兵,吓得一哄而散逃走了。
这时突然从旁边巷子里闪身跑出了一个高大少年,他一头撞开了众官兵,恶狠狠地捅了小贼一刀,骂道:"该死的家伙!"转身就跑了。
匕首捅进了抢钱小偷的大腿,小偷惨叫着捂腿倒在小巷地上,鲜血流满了一地。官兵们叫嚷着丢了盗贼,纷纷追赶下去。
巷子里深蜒通衢,七拐八拐就失去了无赖们的影子。官兵们顿足大骂上当了,再拐回来那名小贼也不知去向。
官兵们叫骂了半天,气呼呼的收兵。巷子深处的无赖少年们才三三两两的跑回来。
领头的少年身形高大,已经接近成人。但是他稚气尚存的脸孔,看来年龄不大,竟能领了一群无赖和混混们跟官兵游斗,倒也有点胆量。
他跑回来跟众兄弟会合后,看了看地上那个腿几乎被捅断的小贼,冷酷的说:"你连一块银子都抢不到手,要你又有什么用?真是废物,不捅你你怎能逃出来?"
小贼知道带头大哥的性子暴戾,也不敢露出胆怯害怕的模样,强忍着疼痛不出声求饶。
带头大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赞道:"这才是好样的汉子。"他又转脸骂道:"真倒霉,竟然差点被这些官奴才抓住,看来我们的家乡豫州是不能再待了,大家只好背井离乡闯江湖去!"
几个无赖少年说:"我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干脆一起去投军吧!听说北方都督招募兵士,能填饱肚子,又有军饷拿,岂不是比抢商贩强多了?如果真有本事,还能混得出人头地,说不定能当上将军呢!"
带头大哥哈哈大笑起来,说:"反正这地方也不能混了,我们就去投军吧!"一群人收拾了,齐齐往着北方州的方向行去。
风云际会又转瞬而散。
慕容心里寻思,这三人都不是寻常人物啊,一个是贪慕外财心黑如炭,不拘泥世俗的道德和礼法约束。可惜他不明白'住所不是藏宝山,过份贪财必招灾'的道理,看来终究免不了会为金钱所累,落得万事皆空的下场。
另一个人却是多暴戾,好争斗,尚武力。也许会在战场上有所作为,但是仁心不够,势必以势欺人,酷虐同僚及下属。有可能成也江湖、败也江湖,因为自己的暴行而不得善终。
而 最 后一个人呢……慕容看了看怀里的孩子。这孩子用一双成人般冷静的眼睛审视着他,紧紧地抱着他,仿佛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救命稻草一样。
这孩子外表柔弱,性格偏激,更有一份坚如顽铁的秉性和一颗清亮亮的心。这孩子会是个自相矛盾的人物吗?
他无父母,欠缺关爱,心里漂泊不安。一旦认定,却又会过份执着,纠缠得不死不休。未来的他会到处找寻他想要的温暖和爱吗?永不满足,永不停息,而且永不安定。
这三个人秉性各异却有一点相同的地方;执着坚定的雄心。将来会在这个世上有怎么样的作为呢?成就又会如何?
慕容笑了,他抱起孩子向东边走去。
头顶上一道道彩旗在少年的头顶上鱼贯着退后,明亮耀眼的天空渐渐展露在他的视野上方。
天地黑黝黝的,一阵阵狂风卷起了沙石笼罩住千绝寺,天寺内外都变得漆黑一团。
一块块寺壁断石从空中倾倒下来,落到山谷里,天寺似乎塌了半截,半个大莲花宝殿塌进了锦山一侧的陡峭岩壁,一个人随着塌陷的山石跌落到谷底。
他挣扎着张开了眼睛,伸手抹净了脸上的灰尘和汗血。躯体微一动弹就像刀割般剧痛,全身绵软无力。他挣扎着翻身,隔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是谁。
他一瞬间忽惊忽喜,有点迷茫自己因何未死?蓝若彤看着天空里落着一阵阵赤红色的沙砾,倒塌的天寺滑入了深谷。
他恍然大悟——原来他 最 后用'空换符'把天寺黑殿拉过来挡住了自己,小天弓的神箭一箭穿越了千绝寺里的九千佛陀,上下数百年营造的佛塔浮屠, 最
后射穿了天寺后才射中了他。
祭坛上的薛仁抢得了江南十万财富之后,却被黑如意刺破身躯栽倒了。巨大的震动,震碎了悬于一线的天寺,天寺缓缓下滑着塌陷,御军和僧侣们从大莲花宝殿和祭坛上跌落掉入了锦山悬崖。
强弩之末再难穿帛,箭 最 后射向了蓝若彤却未能射死他,而小天弓的神力也因此崩溃毁灭,化成了一道红色的沙石满天撒去,覆盖了整个北方州。这里的土地后来终年如火烧,赤红色覆盖了原来金灿灿的焦上。
蓝若彤沐浴着红砂雨,细想着方才小天箭穿透了千绝寺的片刻时光,神佛和浮屠神宠都震碎了,寺院里各种怪力符法都乱成了一团。他隐隐透过了卦术符力看到三个孩子,那三个孩子是谁呢?
贫困潦倒?贪慕外财?残暴无度?安如意?吴翠羽?薛仁?
蓝若彤勉强坐起来四下张望着,他还忘记了什么呢?
锦山端的千绝寺随着一阵更巨大的震动,断成了两截的残体向着悬崖下滑去。头顶上滚落了大片的红燧石和连根巨树,黑蒙蒙的深谷里传来了轰隆隆的闷响,火光和震动连成了一片。
蓝若彤扶着石壁想站起来,突然觉得背上有重物压着他,是落下来的枯树吧!他挣扎着推开重物,有个声音哼了一下。
蓝若彤顿时噤声,一下子又坐倒在泥地上,停了半晌,他鼓足勇气伸手去摸。有个人冷淡淡地说:"嘿,原来你还未死呢!"
是安如意!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为什么会再出现呢?
蓝若彤伸手紧紧的握住了地上的红土,凝神想了半晌。他全身酸涩无力,夜里的露水从他脸上一颗颗的滑落到红土地里。
天色昏暗,看不清人们的表情。蓝若彤第一次觉得黑夜看不见这个人也好,因为他不知道应该看他哪里?应该听他说些什么话?应该对他做些什么?
他心里面万般滋味交集,难以言表,爱算不上,恨又无力,怨则无所必要,而悔又犯不着。
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片空荡荡无着落的感觉,脚踏不着实地了。他第一次觉得面对着这个人,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安如意对着他;刚穿心,杀意明确。而他却无法面对他?这真是种要人命的感觉。
安如意仰面躺着,脸向着黑夜苍天,身上一缕缕的鲜血泊泊流淌在深黑色的灌木里。
他昨日与吴翠羽争斗已受了伤,今日再与众人对战,又与薛仁比试更是动了大力。体力、心力已超出了极限,这会又从天寺的 最 高处跌下来摔得极重。
他觉得有一股数年都未再感觉过的彻骨寒冷,一阵阵侵袭身体,让他全身忽冷忽热,头脑里也昏昏沉沉。
他自幼命运多舛,见多了生离死别,所以养就了一副面热心冷的脾性。外表斯文亲切,其实心若顽铁,性情凉薄。但是此时此地,他受了重伤又遇到蓝若彤,也不禁觉得老天真是一饮一啄睚皆必报,相当执着啊!
他素来做事 先走一步,从不出错,但是 最
近他做的每件事,结果都与当初的设想背道而驰,越去越远。每件事都出错、错得一败涂地,让他无端端的失落,心情和身体状况都落到了人生的谷底。
他心烦意乱,呼吸都不均了,这个人为什么又出现呢?他为什么还不死呢?若是他死了,他即使内疚也会觉得轻松很多吧!
真是倒霉啊……两个人心里不约而同的想着。杀他不得,不杀他说不过去;逼着自己与他为敌,每次都计谋失策败落下风;被他设计谋害,或败他一局,这个人是天生的冤家吗?
谷底大片的山石倒塌,露出了天寺的地基,地基里又传出了窸窸窣窣声音。那是身体摩擦叶片的声音,还有一阵阵阴冷的腥气,蓝若彤无力去探询究竟,只回头一望,冲来的那人手持龙泉剑,横眉厉目,赫然是薛仁。
三个人不约而同跌入了锦山 最 深处,天寺底下的基石也有数层的塔身。由于下半截塔身和天寺对称,所以人们称它'影寺'。影寺的 最
深处,传说藏匿着无辜死者和地狱恶鬼的魂魄,充满了诡异的妖气。
天寺的裂缝越陷越大,碎石劈劈啪啪落入了深谷。雾气和砂石铺天盖地般打来,空气中漫着潮湿的血腥;漆黑的夜里,影寺里像是聚满了妖魔的地狱。
薛仁全身浴血,他在天寺顶端被暗器偷袭击中全身上下,武功、力量已经失去了大半。他看着许多掉进影寺的御军兵卒一个个被残壁山石打中,哀号着死去,第一次感到自己无能无力。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北方都督仿佛万丈悬崖一脚踏空,他惶惶然惊惧不已。
毁灭这一切的,正是安如意。
是他竟敢以身为饵,引得他一时大意,灭了他的一切。
那时候,他穿了一袭重紫华服,演了一支倜傥的剑舞。他立在手腕粗的陶瓶上走了一路剑法,当真剑似霹雳身惊鸿。
他还记得那时'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啊!此人绝代风华,身姿夺去了天下诸侯的目光,夺去了十万御军的魂魄,自然也夺去了一名普通参军炽热的心。
他如同醇厚的酒,善敷衍、讨众悦;四户十窗明,玲珑逼上清,对每一个人似近非近,世故老练。又如清澈的茶,清高孤傲,孤芳自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傲比天高。
薛仁欣赏这人的不羁、狂放、圆滑、清高,如今却发觉他欣赏的一切却要了他的命。如果北方都督嗜杀成性,必须以鲜血来了结江南城恩怨;那么安如意擅使阴谋,不也该以命偿还他的鬼魅伎俩?
薛仁怒火充盈,全身都要爆了。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他一回首就看到了平生 最 大的仇敌出现眼前,安如意和一个蓝衣少年同时落入了影寺。
薛仁怒气腾腾直向安如意冲去,他狰狞大喝道:"安如意,你竟然敢设计陷害我!好大的胆子。你本来可以做高高在上的神仙,却非要走暗路!非要跟我争天下!你竟然用暗器暗算我!我要杀了你!"
既已撕破脸,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安如意勉强开口:"薛仁,千绝寺内镇压着战死的亡魂,向外抵御善用符法的精摩大军,可不是为了挥兵争夺天下。中原多异人,北方多将士,你的军队和寺俑都是这两地人,你是中原豫州人,挥戈南下杀尽家乡父老,说这是光宗耀祖?我可不知道你有没有脸杀下去!"
薛仁脑海里嗡嗡作响,安如意一口喝破了他的心事,恼羞成怒气息都喘不匀。脸上如浆般渗出了一层汗水,忿然大喝道:"不错!我既然已经做了通天的罪恶,还要什么颜面正义?有武力者得天下,难道要我把花花三千界,让给一群蠢夫愚民吗!"
天寺、影寺就像是那时月下的江南烟波城,空中飞扬的细红砂,就像江南零落的黄梅雨,洒落在人们的身上脸上。
安如意微微合了眼睛,冷冷笑了:"吴翠羽曾经说过,人本性贪婪向恶,乃是不可更改的本质。他与你与我,一个是贪恋财宝不舍弃,另一个征战虐杀成性,不得善终。而我,原本应当半途夭折,只因师父救了我一命,才多活了这么几年,难道还不知人间一切无非虚妄?"
恍惚中他的记忆像离弦的箭回到了记忆的长河彼端,回到了困顿无助的幼年时光。
人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是正确的、什么又是错误的?杀谁?谁被杀?这世间谁又能误会了谁?又能理解了谁?一切一切都不重要, 最
重要的是一颗坦荡荡的心,对得起自己的真心,便已足够。
安如意淡然说:"如果你死了,我就告诉你江南十万财富的下落。我对凶险能避则避,避不开则战,从江南城灭后,我就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
江南城数千余年积累的财富,早已成了世人的妄念绮想,你薛仁夺得了江南城还追杀平民搜刮财富,用这些财富养重兵、抵抗精摩大军,也用这些重兵伺机入侵中原,这究竟是对是错?这能简单地用正义或邪恶分别吗?"
蓝若彤心弦巨颤,他委实不能判别这究竟是错、是对。
安如意的长发埋在厚厚的红土里,眼里的怒火凝成了冰冷的焰光。他的声音清冷,一字字说:"我早就说过,'这个世上没有完全的正义和邪恶,只有立场不同'。我挑起了两地之争,也一定有自己的得失。即使会因此丧命,或者生不如死,我也绝对不会拒绝承担我的罪恶。"
夜空中升起了一轮奇异的赤红圆月,映照人们身上,如同浴着烈火般的光芒。这一声声话语,如冰冷又滚烫的火,散发出的力量把人们全身都烧得蒸腾起来,又像是一柄大锤,击碎了人们脆弱的外壳,撒落了一地的痛楚。
安如意静静的说:"但是现在,我绝不会把任何东西交给你。"
就是这样的结局吗?这就是 最 后的结局吧。
蓝若彤感慨的想,这个人终究不会回头,而他又能怎样做呢?
他心里盛满了酸楚和失落,愤恨、怨恨、痛苦都不见了,只有一股酸楚的滋味从内心涌了出来。
乱世间大家都曾经放弃过什么理想、道德之类的东西苟且偷生,这无可厚非。安如意尤其是这样的人,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人不是洞明世事、人情练达吗?他执拗起来,怎么根本不通人情世故了?他明明是个自私贪婪的人,明明为了设圈套杀薛仁,会毫不吝惜的
先杀他,他宁可负天下也不负自己,在这种生死关头,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了?
他究竟是聪明还是傻?是精明还是愚笨?是有情还是无情?是会算计还是不会?
巨大的痛苦翻卷着袭来,蓝若彤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里的许多无可奈何。人 最 大的力量不是夺取江山,而是一种你必须做的执着。
世间的村夫愚妇不断地向神明祈求着福寿双全,人们或许不明白,活那么久的岁月究竟是为了什么,想要与天同老、富可敌国又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某种信念或者坚持吗?而这种执拗的坚持是对还是错呢?
蓝若彤静静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看懂了这个人。从梦魇中的'镇州'路走到这里,这段路程走的悲喜交集,走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前途和未来会变成什么。
难道,一定要到结局才发现自己错了?原来悲苦凄凉的孤城亡魂,变成居心叵测,原来冷漠凉薄的人却变得坦荡荡,即使被他背叛了也为他心折。
他原本还想杀他的,他笑着对他说你还有这个本事这个心吗?他已经看穿了他能理解他吗?
现在的他还能再次了解他吗?
他还敢信这个人吗?
第十四章
锦山上风雾如潮,人们的心里如火烧。
薛仁朝安如意杀去,心里蒸腾的种种情绪几乎把他烧得爆了。被人背叛的嫉恨忿怒、遭人轻视的失意落寞,还有那陡升的杀机恶意,让他再也没办法维持自信的假面具。
薛仁深知必须杀掉殊州王,才能求得自己的生路,求得逐鹿中原的希望。何况在场之人都受了重伤, 先发制人才有胜算,但是,那个蓝衣少年却突地冲出来截住了他。
蓝衣少年奋不顾身地冲到了薛仁的对面,迎面出手夺向敌人的宝剑。薛仁忙顿剑急抽,腾身跃上,两人短兵相接。
这情景出了安如意的意料,白衣男子讶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这已经是北方都督和蓝若彤第三次动手,两人都知道今夜已到了生死关头,也都拼尽了全力。
薛仁被暗器射中全身多处,如今已然气力不继,而蓝若彤也受了箭伤,只能借着起火神的武功勉强支撑。
两人此时正好半斤八两,堪堪战到一处。人们在寂静无声的影寺激斗,心里充满昂扬的激情。猛然间,薛仁大喝一声仗剑劈下,剑身带着隐隐的雷霆之火、风雷之声,在山谷里爆响嗡鸣。
薛仁的龙泉剑接连使出了劈、砍、刺、挑等强攻招式,剑威惊人。
蓝若彤深知对方的实力远胜于他,不敢硬接。他用符咒借了天寺里交手过的佛像人俑之力抵挡,虽然看似繁杂无章,却变化多端。
他出手没有章法,对方便不知怎么去拆解抵御。薛仁与他为敌,便觉得对方的招式信手拈来、无穷无尽,而他自己的铁剑却似乎越来越沈,好似清秋好梦被惊,顺水行船被阻,无论怎么运劲进攻,总是被敌手阻断了他一鼓作气的搏杀锐气。
在生死之间搏击并不是轻松惬意的事情,时间越长体力消耗越快,战事拖得越久,情势就变得更凶险。
两个人战过许久,薛仁心里微微焦躁。他生出了一丝怯意,身手更见涩怠,他心中禁不住惶然:"怎会这样?难道我今夜会败在自己的千绝寺里?"
他乃是北方都督,受天命,讨无道,兴江山,是征伐天下的名将。难道他会一败败在殊州王的诡计下,二败败在这个普通的驱符少年手中?不,这不可能!他决不允许这种事。
北方都督一面动手,一面急匆匆地暗诵'言簋符'。这是招来术士和佛俑的令符,高塔里立刻亮起了一点明亮、璀璨的烛火,吸引着许多黯淡的光亮渐渐聚集。
谷底周围聚集了许多佛俑,佛像们撞开了阻路的山石、寺壁黄土等物逼近。佛像仿佛摇曳着一点香烛火,黑黝黝的影寺顿时如同银河,佛像们眉目狰狞,向着蓝若彤和安如意扑去,天地间充斥着嚣叫厉喝,千百佛像阵简直如同万鬼纵横。
薛仁大喜过望,喝道:"快杀了他们!"
众佛俑向他们逼了过去,蓝若彤连连后退。在这危急的时刻,夜空里却突然响起了空明悠扬的横笛声。
月色下,踏着枯木和碎石,走来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军甲汉子。他们挽着残肢,瘸着脚步,持着长刀和长戟,在山谷里行走。
佛龛塔的塔尖上坐着一个清秀的少年,双手持笛,望着圆盘般的明月,悠悠的说:"你们的记性都不好,还没有忘了是怎么死的吧?"
残肢男子们举起了刀戟高喝着。
少年正是吴公子范芳,他的笛声清幽,穿透了刀戟如林的夜晚。他大声说:"你们都是战死在护卫江南城的战场上,那一次你们没有守护故乡,使江南城生灵涂炭,这次就好好珍惜能够复仇雪恨的良机吧!这些都是攻进城池杀掠的罪魁祸首,大家奋勇杀敌,就能报得大仇。如果能赢得此战,大家就可以放下冤仇安稳的转世为人,再也不必做孤魂野鬼了!"
江南城的众亡魂纷纷振臂高喝,影寺里激荡着杀气和豪气。
薛仁大惊,看见谷底布满了众多的亡魂和人俑。像两股洪流汇聚,翻着奇诡滔天的巨浪。天地间充满了暴孽的腾腾杀气,仿佛回到了昔日疆场。
亡魂们像是一波波不知退散的狂潮,填堵着、压灭了佛像人俑的法器和烛光,香烛火渐渐变得黯淡消失,人俑也失去了灵力,变成了真正的泥塑雕刻。
安如意惊疑的说:"如果把千绝寺的佛俑都毁了,以后还由谁来阻挡精摩大军?"
吴范芳冷冷的笑了:"管他什么精摩军、起火神还是佛俑,凡是妖法亡魂通通都应该回到西天去。"他忽然将长笛折断,在自己脖颈中滑过。双手沾满了颈血撒在地上,地上的红砂像是被炽热的鲜血点燃了,腾起了丛丛大火,大地一片震动。
薛仁和蓝若彤等人站不稳,纷纷摔倒,影寺窜出了一丛巨大的火光,飞速延烧到天寺、祭坛和锦山之上。锦山内外都轰鸣着雷声和残存人们的惨呼声。
吴范芳用自己的鲜血为引,点燃了化成红砂土的小天弓,被红砂覆盖的天寺和庙宇随之起火,浓烟蔽日。
在隆隆的轰鸣声中,一座座楼殿佛塔倒塌粉碎,这里原是北方州以一国财力和武力铸造的震煞之地, 最 终被江南城的复仇者点燃了怒火,亲手毁了。
小天弓是历代江南巡抚的神器,用这件兵器报了昔日的灭城之仇,也算是物有所终。
安如意心里想:"天下事果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人算不如天算啊!"
锦山上火光冲天,倒真是映衬了它的名字:如火如茶、如锦如华。
天色阴沉沉地到了午夜,残余的火焰像蛇般在山上游蹿,燃尽后变成了星星点点的流火,映红了半边苍穹。
寒风似乎也把一片片流火吹回了中原和江南烟波城。
赤红色的火光照着吴范芳的眼瞳,像黑蓝色的海洋泛起了激浪。他举首望天喃喃的说:"这世间果然是因果报应、屡试不爽。薛仁你带兵攻破江南城之时,可曾想会有今日?我放过了摩焱城的百姓,只烧了这座千绝寺,已经是仁上之仁的义举了。"
这十年的烟波城旧事终于了结,大仇终于得报。
薛仁痛心大叫,仿佛被一把利剑刺透了胸膛。
这时天寺佛俑已灭,僧侣和御军们也被小天弓杀死燃尽。天寺倒塌,费尽多年苦心经营的江山城池都毁于一夜。
北方都督一败再败,种种的愤恨、绝望、疯狂涌上心头。
他擎着铁龙泉剑,状若疯狂的一剑剑劈砍下去。
蓝若彤挥掌隔开了铁剑,薛仁便觉得犹如砍到了火炭上,震得他的手臂酥麻连连后退。他剑势猛威,几尽使出了全力,但是对方的掌势如流水,如风如雨,黏附着他的身形,热腾腾的掌风大力击打着他,薛仁痛极,撒手丢开了龙泉剑,手臂绽开了黑红的灼伤,鲜血直落。
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比我的力气更大,威力更强?
薛仁惊愣了片刻。又一次势如疯虎的翻身冲上,这次也不讲究什么招式,只管用尽全力冲撞过去。蓝若彤被他撞倒了忙跳起来,两人肩肘相接、贴身近搏,不愿意退后一步。
对战时,薛仁偶尔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的黑蟒袍裂开,衣层像小黑蝶般纷飞。原来他身上不知不觉,已中了一处处的拳掌,他心里一阵心悸瞻寒,心里不确定的想:"我有神符护身怎么还会中掌?难道我终究要败了吗?"
锦山的秋夜滴水成冰,遥远山端的残寺依旧闪烁着耀眼的火光。
薛仁和蓝若彤两人身上都散发出了蒸腾的白气,成云似雾。生死关头,两人也不再顾及什么身法拳路,只剩下了拼劲和狠劲,都是一掌掌的尽管往对方的身上招呼。
在劲力相当的情况下,自然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而蓝若彤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四周的气息流动全在他五感之中;一阵阵山风鼓动着柏树叶飘荡的声音,露珠滴落绿叶发出的清脆声,遥远群山森林中鸟兽飞掠奔跑的足音,还有人们争斗中衣裳掀动飞扬的声音……
他陡然间拍出一掌,如风雷电掣,击打在薛仁的肩膀上。薛仁中掌后,急忙抽身,立足不稳,一脚踏进了红砖地缝,一时间整个身子前倾,向对方栽了过来。
这一剎那,三人的心都骤然停歇。
蓝若彤微微迟疑,闪现了若干念头。他目光敏锐,看到了薛仁一脸死灰色,脸上满是震惊和诧异的表情。这就是一代边疆大吏,人间诸侯的下场?他竟然会死在一个凡人的手下?
一旁的安如意忍不住心里叹息,这个人虽然长大成熟,发掘出了自己隐藏的另一面性情,变得机警、睿智、牙尖嘴利,会讽刺会辩驳,会调侃会说笑,但是性子还是这般温柔善良啊。
"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这就是结局了吗?"安如意暗叹。这个人依旧这么温柔、善良,怎么在冷酷的三干红尘里生存呢?怎么令他放心的放手?
安如意突然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黯淡,全身都颤抖了。
他一直不愿意去细想,如果 最 后一刻,所有的事情都坦白呈现出来。那会是一个怎么样的结局呢?他该怎么去面对他?而他又该怎么面对他呢?
蓝若彤一个短暂的迟疑,就失了杀敌的 最 好机会,他看着对方站稳脚跟,变换了招式,欺到了他的面前。贴身肉搏 最
容不得闪失,这会儿薛仁后发制人,一见对方有破绽,便迅捷地抬起了臂膀,左掌就打到了他的胸前。
蓝若彤的心,也伴随着掌势急速下坠,胸口上一股热气侵入,应掌就飞了出去。
薛仁乘胜追击,抄起龙泉剑就向着蓝若彤的头颅砍下去。但是他觉得手里的铁剑怎样催动劲力也砍不下,两人之间豁然多出了一个人,那个人右手抓住了他的剑止住了他的砍势。
"安……如……意……你还敢……阻挡……我?"薛仁气血翻涌。
安如意静沉沉地道:"我说过了,你不能杀他!"
薛仁全身血脉贲张,愈加咬紧牙关,把全身力气往下压去。
龙泉宝剑霹雳雷霆的砍下来,安如意让过了手臂等紧要处,手腕却来不及躲闪,剑砍进了他的手腕,嗤的一声鲜血溅出,血珠细细密密,喷溅了蓝若彤一脸,蓝若彤眼前一热,脸上淌下了大丛的血气。
安如意偏转手腕,卡住了龙泉剑,他侧目冷冷的说:"薛仁,你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可曾想到也有临死的一天?"
薛仁下了层层重汗,拼尽全力想拔出宝剑,长剑却宛如嵌进了安如意腕里拔不出来。
安如意平静地说:"薛仁,有一句古话叫做'知杀人亲之重,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所谓杀人者必被人杀,辱人者必被人辱。你杀人如麻,终将会被杀死!"
薛仁忽然放开手,使出了全身气力,扑向安如意,同时撞倒蓝若彤。他紧紧扼住了安如意的脖颈,咬牙切齿说:"我要是死了,你也得死!"
蓝若彤被他撞倒,却丝毫感觉不到剧痛,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热辣辣的。他迷惑不解的想,为什么自己会站不稳呢?
他扑过去拉开了薛仁,手刺入了薛仁的后背,嘶声喊道:"快撒手!"
薛仁的双手越收越紧,即使敌人从背后偷袭他,手穿入了他的后背,仿佛要把他的脊椎骨都一节节的扭碎,他却浑然不知疼痛,只是不住的催力,咬牙切齿地喝道:"你死……了吧。"
安如意的脸孔在他眼里不安地晃动着,薛仁赫然发现,他的脸上是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他在怜悯什么?可怜什么?难道是可怜我吗?
薛仁大惑不解。他拼命低下头,想看清楚,却看见双手什么东西都没扼住,只是互相使劲,抓握着彼此;却有一件东西从他的前胸伸了进去,是安如意的手插进了他的胸膛。
安如意看着他,露出了不忍的神色。他说:"在另一个世界里,跟你曾经杀死的人们和睦相处吧!"
薛仁怒目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安如意拔出了自己的手,摇摇欲坠地后退着。
"我是北方都督,受命于天,是神佛选定的。我怎么会死呢!"北方都督困惑,他耸身挥掌去打,发现自己的手掌间血肉扑簌落下,露出了一块块森森的指骨。
他想嘶声大叫,喉咙里只能发出野兽的嘶吼声。胸前溢出了大量的血,五脏六腑都掉了出去,全身力气急速的失去,只留下难以形容的痛苦。
他抬起头来怒视着安如意,挥拳向他冲了过去。蓝若彤扑上前去推翻了他。两个人滚作一处,薛仁甩开了蓝若彤,把他甩到石壁上,石壁碎裂,蓝若彤痛得全身都要折断了似的。
深谷里卷起了一阵鬼啸般的大风,天际泛着银灰,夹杂着一丛丛冲天的火光,转瞬天要亮了。
蓝若彤再次挣扎着跳起来,不屈不挠的向薛仁奔过去。
安如意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薛仁冲来。他遥遥地望着蓝若彤反复相救,心里充满了迷惑和不解。忽然他大声说道:"蓝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用过来了,你走吧……"这话语随着风被吹拂得很远,而蓝衣年轻人似乎没有听见,依然跑了过来。
北方都督忿恨的蹿到了安如意身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蓝若彤俯身拾起他的龙泉铁剑,一剑凌空刺出。那柄龙泉剑似乎带去了他的全部气力与执念,以不可抗拒的气势,刺入了北方都督的身躯。
剑势去得太疾,一下子如风般劈碎了都督。
深谷里树深风疾,呼啸声穿过了丛林,响起了一片尖锐的啸声。山顶蒙上了一层白色的光芒,红日缓缓地升起了。北方关外寒气减退,雾气消散,黑绿色的森林、残寺变成了浓淡不一的明亮颜色,东方渐渐升起了一抹鲜活生动的朝霞。
远离了夜晚的死亡恐怖,白天只剩下了鲜活和光明。
一切都结束了。
蓝若彤也随着剑势重重摔倒,滚翻着几欲昏去。他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睛,似乎看见了一个修长秀丽的少年,从高塔上一跃而下,微笑着走近了安如意。
少年拾起了地上的龙泉剑,慢慢走到了安如意面前,安如意看着他,面色非常古怪。
他们在干什么?蓝若彤一下子觉得心里又是悲哀又是苦涩了。
这难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
少年说:"安城主,我是江南巡抚吴翠羽的儿子,所以家父遗留下的江南十万财富,赶快还给我吧!"
安如意脸色微愠,他心思转得甚快,立刻转头看蓝若彤。
蓝若彤为他的目光所累,这人倒真的性子通透。他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吴公子忽然一跃跳近他,伸出手指按在蓝若彤眼前。
他抢 先截住了他的话,展眉笑说:"蓝公子,我一直想问你呢。方才天寺里的起火神用'幻术'欺骗你时,你怎么知道你没有死在下雨的夜晚,而真的有老乞丐救了你一命呢?我很好奇。"
蓝若彤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处,掩住了那里的伤口,他脸色剧变。
吴范芳斜睨着他说:"你是不是还在找自己已经忘掉的秘密?现在是否想起来了呢?"
蓝若彤神色冷淡,他摇头说:"不,我没有想起来。现在我已经不想再去追究以前的事了,即使想不起来也无所谓了。"
"怎么会变得这么超脱?发生了什么事?"吴公子范芳脸上露出了讽刺的笑容,说:"我听说有一种术数叫做封山术,可以忘掉自己想忘掉的事。不过,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对自己有些不公平呢?我一直都不太赞成这种做法,还很想看看你到底隐藏了什么东西。"
吴范芳拈起了一片柳叶放在唇边,悠悠绵长的吹起了山歌小调。
蓝若彤望着他,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惊恐。他似乎踏入了一条永远无头无尾的圆圈之路,往往转了一圈才发现终点就是起点,而他已经被掩埋在黑漆漆的路途上了。
一股巨大的痛苦再次向他侵袭过来。
第一次是在一间巨大的阴暗楼房里看到了他,他终于在多年之后再次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人……
男子穿着一件无袖的青白色对襟式长袍,领口盘的丝菊盘花扣散开了,腰里东着巾带,悬玉佩,长袍垂到了脚面。
他面色雪白,彷佛终年不见阳光。漆黑的黛眉长长斜挑,这种眉相有些阴煞之气。但是他眉中藏彩,靥辅承权。一双黑瞳凉凉润润的敛了光华,不透出一点波粼来,眉宇间有一股子端凝沈稳之气,竟如那深潭静水,潋灎袭人。
这个人长了一头黑绢锦缎般的乌发,如瀑飞流、如缎光滑,绵软亮泽,在肩后用青带子系住了,垂过了腰身。
微风吹过,绸丝般的长发泛动着墨绿的光辉,浏海遮住了眉目,令人一瞬间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静静站在一群人后面,全身都散发出了一种沈朴的古味,就像从壁画上走下来的古人,像是水墨或是隽逸的青花瓷,充满了朴实的魏晋原色。
他第二次看见他,是在夏日的庭院里,他为人治病。
第三次会面,他夸赞他的名字'万博采溪,百川纳海,有采百家之长万佛朝宗的气概',原来原来,蓝若彤痛楚的想到,原来他的名字叫'博溪',这是一个一代宗师和神工大匠的名字。
第四次,他看着他在长亭中入睡,不知不觉魂飞天外。
第五次,他买椟还珠,退回了咸阳宫方镜却得到了他 最 想要的破雾珠。为了他,他就像是变了另一个人。
最 终他被人引入了陷阱,而他却自愿陪他去涉险。他得到了三颗定颜珠、为了救他与他同进同出, 最 终发觉自己不过是仇人布下的一颗棋子,令人惊诧万分。
他 最 终闯不过三干世界的劫难自刎而死,他的热泪一滴滴洒在安如意脸上,心魂俱碎。
他轻声的说:"安 先生,我报了你的恩后,我们就两不相欠了……下次再见面时,请你不要再对我那么亲切了……"他抬手将安如意的血抹在血刀上,然后横刀自刎。
一切都到此终止,不必再想,不必再苦,不必再求。原来这就是他人宝山的 最 后结局,这就是他想忘掉的身、心上的伤痕。
劫后余生,他对他说,"春色真美,不知道明年在何处再观春景呢?"人生自古多遗憾,人们相遇分离,转瞬即成路人。这一春他与他的相遇、相交、相别都会随风东去,他的话语令他伤透了心,他拒绝了他:"抱歉。我,并不喜欢你。"
再次见面时,他忘记了一切,又跟一个陌生人重新开始一次轮回。
人们改变了自己的言行与性格,他们彼此怀疑、较劲、调侃、讽刺,带着敌意,相互厌恶, 最 后却渐渐转变成一点点的欣赏,一丝丝无以言表的默契、一片片若有若无的眷恋……
这场邂逅真像是一场笑话一场梦。如今笑话笑完了,只余下了一枕的悲凉凄楚,春梦也就醒了。这场噩梦太漫长、太跌宕起伏,太不知所云、太莫名其妙……
就像是演绎了一句话:
他少不更事,为爱而生。而他却心机重重,历尽了五百年身前身后事。
现在梦该醒了。
博溪睁开了眼睛,静静的看着安如意的笑容,犹如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安如意的笑容里有着一些阴郁。
第十五章
天寺里继续燃烧着通天的火焰,仿佛怎么也烧不尽里面的罪恶和黑暗。寺院坍塌,香烛引燃了帷幔,老鼠们在青石地上飞窜,残余的佛俑们一座座相继崩塌。
寺墙倒塌,僧侣和人们在山野逃窜,人间仙苑转瞬间就变成了炼火地狱。
安如意看着吴范芳,神色平静坦诚,点点头说:"你说得对。子承父业是天经地义,你若想要遗产我就给你。不过请你
先让我祭奠一下薛仁。他是一国的大将,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留点脸面的。"
吴范芳挥剑冷笑:"你很识相,那就别玩什么花招。否则我 先杀了你!"
安如意心中暗叹,图穷匕见,此时终于不比彼时,物是人非了吗?而蓝衣年轻人静静立在断垣残壁里,周围都是阴霾霾的浓烟,如人们阴郁的心情。
安如意转头看着薛仁的尸体,薛仁倒在红土地上,安如意俯身看着他,神色变得更忧郁。或许是兔死狐悲吧!他看到薛仁睁着一双漆黑明亮的双眸,明镜般的倒映出霞光万道的天空。他似乎看见薛仁的灵魂不安的盘踞着,迟迟不愿离去。
江南城亡魂们驱散了山野间的佛俑,在谷底众集包围着众人。
安如意悠悠的说;"我本以为你和你的父亲不太一样,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我原本打算在往北方的路上便杀死你,永绝后患,但是你很聪明,跟着蓝公子一步不离。我想了又想,还是放过了你,谁知你心计深沈,还能忍、能等、硬是等到了我们战得三败俱伤才出手,你终于露出了贪婪的真心了?"
吴范芳被他说得脸上一热。安如意说:"哦,原来你还有一分羞耻心,这也不枉费蓝若彤数次舍身救你了。"
吴范芳大怒道:"你贪财夺城,难道就有羞耻心吗?"
安如意也不气恼,他伸手接了一捧露珠,撒在薛仁脸上,笑着说:"可笑这世人皆醉我独醒,太执着的人一般都活不长。薛仁啊薛仁,你现在终于也明白这道理了吧?
三千世界里欺世盗名的传说很多,这话却是忠言逆耳,人们多半执拗不信。红尘中人只敬仰逝者,死去的人 最 大,那么我就跟你这个死人说,也不算说妄语诳言了。
《秦古志》里有精魄,传说能使死人生肌,尘世中却有十万金珠,能使活人成仙。
吴翠羽此人生平 最 爱黄白之物,其人更爱奢华,非万鸟头翎编制的羽霓不穿,非翡翠铺地的黄金屋不住。昔日跟豫州节度使争夺大小豫州旧址时,他满室的珠宝被我们取出散尽,百姓们拿光了他的钱财,他之后更是横征暴敛。久而久之,便把江南烟波城的钱财散尽,只剩下一个空壳。
他对所辖的江南属地多收重税,百姓怨声载道,民怨极大。当他不能满足自己的私欲时,便想尽办法挑拨各地诸侯,然后取财杀之。
他多奢侈,自然多亏空。他以江南城十万富户为饵,引诱豫州诸侯以大小豫州来易换。 最
后十万财富为虚,豫州节度使的城池却相继易主。只是他没想到,世上有他这种心怀叵测的卖家,自然也会有不按常理出牌的买家。江湖上坑蒙拐骗、强取豪夺的把戏也是技高者赢,他自视甚高,能耐很差,后果便像他的显祖吴雪晴一样城破人亡,
最 后也怀抱重宝投河而死。"
"这人很毒,也很有趣。"安如意脸上显出了一些微笑:"我跟豫州有亲,总不忍让大小豫州落入了盗国巨骗者之手。于是插手进去趁乱抢了豫州,等薛仁夺了烟波城后,就追着吴翠羽的败兵到了金水河畔。
这个人投水了,我顺河走了三十里去找他。那时就看见有个人抱着一块石头沈到江心,对我大喊救命。他许诺把江南烟波城送给我,以求救他一条性命,我说我不要城镇,管辖太过麻烦。他便用小天弓来买,我就说我身边能人武士成群,不需要刀剑凶器。
他恨了又恨, 最 后说要把江南十万财富给我。我瞧了瞧那传说中的江南十万财富,竟是一节金花岗岩的石头嵌入了一只蜘蛛王,哪是什么十万金珠啊!
我哈哈大笑,叫他放开了石头自己游过来,他死活不肯,被石头越拉越沈。我丢了根细细的青树藤叫他攀着树藤逃命,他竟然哭着摇头,说宁愿随石头沈入金水河,也不愿意放手求生。爱财之心比自身性命还重要,这种人老天都救不得,更何况我这个凡人。"
他望着薛仁脸上露出了一抹飘忽的笑容:"多年之后,我循着那块金花岗岩的大石头找到了原卖主柳奘红,柳奘红笑说货物有价无价全凭人心来定夺。真正的十万金珠早就被他挥霍殆尽,他用这东西充当江南十万财富唬弄他人又关他何事?
所以说;江南十万富户的财产,就是十万个争钱夺利的蛊毒,是一块人心的照妖镜,引诱善人生出邪念,恶人更坏!是破国败家的祸害啊!
这件事太过离奇,无人肯信,我干脆就不去说了。
这么多人为了一块虚假的金石使出各种伎俩,真是可笑可叹啊!这些人视为至宝的财富上染满了斑斑血迹,哪是什么纯洁慈善之物?至于那吴翠羽,估计他早成了沾满绿铜锈的蜘蛛石了吧。"
一席话娓娓说完,薛仁漆黑的双眼也缓缓闭住了。想必听了他的话,终究是无可奈何相信了吧!
安如意又蹙眉想了半晌,奇怪的说:"我有点惊讶,供奉着各种能人异士的寺俑们都已经覆灭了,但是这个地方并没有发生什么天地异变。可能是因为薛仁你活着也算是统战北方的都督,死后你的威风霸气犹在。说不定你会像古书上的关云长,死后化身成镇守一方平安的神将。如果你能化身神将为中原百姓镇守北方关口抵御敌军,那也算是救赎了自身的罪孽,圆满的修行了一回,成为另外一种人间正道了吧!"
他说完,薛仁身着的黑色战袍微微展开,上面零星的余火陡然变盛, 最 终吞没了尸体。火势无风自燃,安如意守在他身侧也感觉不到烈焰的炽热。
薛仁的身体缓缓燃尽,混入了黑砂泥土,一片黑色的军旗从天而降,覆盖在黑沙上。
蓝若彤静下心,脑海里忽得想起了安如意说的一句话。
这世上没有什么纯粹的善与恶,只有立场不同而已。想必这薛仁死后也会统领群鬼镇妖除魔,扫荡踏平另一个世界吧?他成名于北方,死后也会化身为北方的守护之神,保佑北地的平安。
吴范芳脸色煞白的听安如意说着,心里越来越凉。他心里很有些疑惑和不甘心,但是又明白这些话可能是真的,可信度极大。
他心里一时间变得无比苦涩,这江南城的十万财富就像是海市蜃楼,远望很美好,却始终踏不进去。即使江南巡抚真的携带了十万金珠出逃,若是真失落在金水河里,他也绝无可能把金水河掏尽,捡出百宝箱啊!
人生果然是一场春雨一场梦啊……
江南城的残兵亡魂们浮荡在空中,在清晨的阳光里渐消渐白。他们的身躯一片片脱落、散碎在赤红色的土地上。落到了地面的躯体就变成了真实的一块块腐骨,腐骨触地又跌成了骨灰,随风一吹飘荡远去了。没了身躯的魂魄们,簇拥着江南城的公子。
吴范芳环视左右,心里涌起了一股空落落和不舍的意味。繁华落尽,财富聚散一场空。原来是这样啊,上苍竟用这么嘲讽的法子教会了他这句话。
他勉强逼迫着自己承认沮丧、失落,挥手黯然说:"江南城的财富属于跟烟波城同生共死的人们,并不是尘世中人的俗物。今夜既然大仇报了,你们都去吧!从此后不必挂念往事,来生好好为自己活一世吧!"
残兵亡魂发出了激动和喜悦的欢呼,人们互道珍重、拜别后就竞相没入断垣一残壁间,放弃了一切恩、仇、爱、恨,伴随着朝霞超脱了。天地间飘荡着一缕缕红霞般的霓色尘光,美如仙境。
此时终得莲池会,积劫冤仇好共消。
看着此情此景,江南城公子猛然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地想起了,他们是一处来的,那么他会不会也是一样的结局呢?吴范芳一下子惊得冰凉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亡魂们消逝得到了安宁,他这个在世者却还没有得到解脱?他忘了什么事?
他转脸看到了安如意一双漆黑深沈的眼瞳正静静的看着他。
安如意笑了:"吴公子,你能放这些残兵亡魂去转世,就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善事。你有这样的胸襟和气度,比你的父亲强多了。
吴范芳哼了一声:"我并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我只是想报答蓝公子的救命之恩而已。"
安如意也不介意,笑着说:"这江南城旧事也不是什么仁义道德事,过去了便过去了,大家都能早日淡忘了不去想它反而更好。对了,你的玉石琵琶早已碎裂,你以后也不用再弹琵琶了吧。"
吴范芳大吃一惊,他惊慌的低头看去,才发现手里光洁如玉的琵琶身上猛然现出了一道乌黑的血痕。
这条陈旧的血痕沿着玉石纹路,在琵琶上游走蔓延,布满了整个琵琶。白玉的质地变成了一片血污色。哗的一声,血迹从碎裂的琵琶中喷涌出来,进碎了精美圆润的乐器。
吴范芳尖声大叫:"你干了什么?安如意!你做了什么!"
他怒气腾腾的向安如意扑了过去,十根指头一把插入了安如意的胸膛。蓝若彤望着远方,对这一幕视而不见,神色空洞而飘渺,仿佛一颗心魂也远远离开了躯体。
安如意也不慌乱,他温柔的抚摸着吴范芳的头发,说:"十年前,吴翠羽沉落了百宝箱,你也跌落到河里。我从金水河浅弯处把你捞出来的时候,你被珠宝链子勒住了脖颈,溺水死了。我想把你的尸体带回大豫州去安葬,你却每晚都从我的身边跑掉,回到金水河弯的珠宝堆里。
我知道你也不愿意离开财宝,就把小小的你埋葬在珠宝堆里,还把我随身带的殊州上古神物玉石琵琶给你殉葬,定你的心魂。但是没想到你也是个恋财癖,魂魄凝聚不散,也不肯去转世。竟然跟着玉石琵琶学会了一身本事,又追着我要更多的财宝。"
吴公子少年般的身躯慢慢变小了, 最 后化成了一个七八岁粉雕玉琢般的小童,恼怒的捶着安如意。
安如意脸上露出了微笑:"难得你爱财却不贪财,盗亦有道,还有几分的侠气和仁义,总算没有辜负了我们的相遇之缘。现在的你既然知道了'黄金非宝仁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的道理,那么你也会平安转世去了吧?"
吴范芳使劲摇头,他转身望着蓝若彤露出了一丝怜悯的神色。忽的向安如意挥舞着举头威胁了一下,身躯就在阳光下渐渐变得昏黄稀薄, 最
后变成了一缕灰影,散入清风里不见了。
安如意望着他消逝,不禁哑然失笑,但是,笑容过后,脸上又泛起了一丝酸涩。
曲散人终,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这,就是 最 后的结局了吧!
有些事你不得不面对,有些人你也不得不面对。现在的他就必须面对 最 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蓝衣年轻人的身躯已经融入了皑皑青草里。他的神色平静、温和、寂寞、慈悲,却有着说不出的隔阂。
他遥遥望着远方,全神贯注。他似乎能和苍茫的青山绿地融为一体,沈浸在自己的菩提树下,而看不到眼前的三千软红,一花世界了。
他的世界已经没了菩提树和如来,还能'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心是莲花开'吗?
安如意心中一阵酸涩。这次他竟然败了,出乎了他的意料, 最 后竟然还是这样的结局。
怎么会这样呢?这场战事薛仁已死,江南城冤仇已解,吴翠羽再次死去,吴公子也会转世。而他殊州王明明大胜,但是他却觉得自己输了。
一着棋差,满盘皆输。
他选择了薛仁,以小天弓射伤博溪,但是他却未死。他落入了深谷里的影寺,又以德报怨救了他。
他的所有选择都是对的,而他的选择却一错再错;博溪和吴范芳两人反败为胜,而薛仁和他却是一败涂地。安如意心里涌上了一丝淡淡的苦涩,他很久没有尝到失败的滋味,今日竟然在这里输得无颜以对。
——这,真是万般也计算不到。
最 后的结局竟然是这样。
薛仁死了,吴范芳回归黄泉,而他也将远去。
这个人,蓝若彤——博溪赢了。
这结果太讽刺了。
他一向认为只要无愧于心,有自己的执着道德。人世间的俗名和善恶都像是浮云,从来不放在心间。但是此刻此刻,他却觉得如此不甘愿,不愿意留下了这样的声名,使他看轻了他,使他误会了他……
他想起他是谁了?为什么不回头看他?多年之后,才后悔曾结识过他吗?
这太滑稽了。安如意生平第一次觉得力不从心。想到了这个人对他的印象,和无法面对他的结局,都令他变得烦躁,久久平息不了自己。
这种不安和愤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他在镇州百草苑里弹琴时,还是在莲池里打捞那面八卦玉坠时?在三人行的路上跟他调侃取笑时?还是在他义无反顾地帮助他抵挡北方都督时?即使是他为了设计薛仁而陷害他的时候?
这个人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紧紧跟随身后,等着自己百忙中回头看他一眼就会欣喜若狂的孩子。这个人会讽刺取笑他,被他取笑;话锋相当,本领相当,行动中有默契,还会给他惊奇和震动,会体谅人,有自己的做事准则。欣赏他,而且被他欣赏的人……谁说这样的人不是一个好同伴呢?
如果三年前遇到了现在的他,两个人说不定会成为同伴知己吧?只是中间有了那么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就太令人伤感、愁闷、遗憾了。
还是算了吧,安如意心里想着,但是他心里这种不甘和惆怅又是从何而来?他发现自己不再能洒脱地挥挥衣袖走开了。这世界 最
痛苦的就是开始牵挂一个人,就像是他终生敬仰慕容一样,开始惦记这个人了。这种不死不休的执着之心,真是令人痛苦无比。
安如意静静的看着蓝若彤的背影,他的背影挺拔坚强,微风荡起了乌黑的短发。他却始终未回头。
蹙眉按捺住心中进退无门的失意感,安如意方才临危不惧、奋力来救的义气和凛然,一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也变得无比的滑稽和可笑。适才出现的那种即使到天涯海角,也想与这个人有所交集的慷慨激昂,也都在这么一刻死寂的气氛里,化成了
最 难堪的嘲讽。
不愿回头,这样也罢……
那也就这样吧!他暗自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他,顺着废墟的缝隙走出了影寺和天寺。
第十六章
天色如华,半梦半醒。
安如意缓缓走了出去,昏黄色的光芒如梦,他顺着山坡走到了山下,才发现这一路上风景绮旎,锦花如织,而他看着花海,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踏的都是自己恍惚的心情。
"羁旅而无友生,惘怅兮而私自怜。"从今而后,再也没有同路人了。
不远处的废墟里响起了一缕淡淡的歌声,唤醒了人们朦胧沈睡的幻想。眼前的一切仿佛回到了梦境,歌声流淌如细密的雨花,在人的脑海中灵动地跳跃,带来了幽怨的脉脉浓情。
这歌声是吴公于消逝前 最 后吟唱的,安如意竭力挣扎着,想要摆脱这幽怨的乐曲,但是这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不自觉的淹没了他。
他不由自主地回味着歌词: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玉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 先愁。总是难禁,许多磨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
这吴小公子真是古怪,临走时他为何唱起了这样错落多致,婉转传情的情歌呢?他不知道自己心绪已疲惫烦恼不堪,眼帘已经无法睁开,只想陷入沉沉的黑夜和浑沌之中吗?
杏花,春雨,风声轻抚帷帘。一阵阵带着花香的热风,从窗棂外徐徐吹拂进来。
安如意强行克制绵绵不绝的睡意,一下子张开了眼睛。印入眼帘的是一个圆形花窗,窗外花木如林,嫩绿色的树枝枝头上探进了一枝杏花,红艳艳的分外鲜美。
清晨的薄雾掩住了重重叠嶂的亭台阁楼,眼前更近的是一间卧室,玉庑翠屏围着绣帐金钩,室角安放着巨大的古瓷花瓶。里面种了满地花、珍熏球等植物。缠枝花伸枝展办,盛开的红花旁边又垂下了丰硕的葡萄串,地上散落了一床月白色的锦被,上面绣着八办的团花。屋内榻桌古意盎然,用具奢美讲究,满目奢华艳丽之态。
有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少年坐在床边,微笑着说:"师父,快醒醒吧!"
安如意嗯了一声,赫然愣住。
这不是他的卧室吗?环顾四周,这里果然是他在豫州暂居的'陈王府'。他急忙扶着床榻想坐起身,却觉得全身和双臂都酸软无力。他低头一看,忍不住一阵心悸,敞开的衣襟里,胸前有一条像是刀伤的红痕横穿而过,真是沭目惊心。
这是怎么一回事?
安如意从床上起身,披上外衣走出了卧室和花厅。庭院里错落有致的栽种着千百种奇葩异树,绿意盎然。现在正是春初花盛的季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满地的花团锦簇衬映着石桥流水,好一幅优美景象。
安如意身上火燎燎的,他抚摸着身体,似乎还能感觉肌肤上一阵阵的火热疼痛。
他心里一下子变得冰凉凉的,有一种自噩梦中猛然惊醒的惊悚和恐惧。那高山琵琶、水乡亡魂、撩人的歌女和少年,一切一切原来是不真实的梦境啊!
但是,这是梦境的事实,又怎会让他的心情变得这么低落和沮丧呢?
金发美少年染重城说:"师父,今日要去小相国寺敬香礼佛,你要一同去吗?"
安如意脱口说道:"敬香礼佛?不,我不必去了。"
染重城笑了:"怎么了?师父不是 最 喜欢小相国寺的杏花春雨吗?这是大豫州的名寺,烟火很鼎盛的。"
安如意不再答话,他起身更衣。这才发现换下的月白夹衣上,有着一道道细密的刀痕,而左手手腕上佩戴的红珊瑚串却碎裂成了一点点红色的粉末,勉强可称完好的珊瑚珠上面,又布满了蛛丝般的裂纹,一触即碎。
他蹙起眉心想着,一夜间连做怪梦,身边又频显异相,要不要寻一个术数高人去指点解梦呢?
染重城服侍他穿上了绿灰色的锦缎外衣,笑道:"我常听说人容易春倦犯困,师父这一睡,便睡了一天一夜之久,害我不住担心,总想着这豫州跟我们殊州不同,湿气瘴气逼人,
最 好不要有什么妖异。现在看到师父你没事,我这才放心。"
这时外面来了侍从传话,说是本地的知府大人求见。
安如意微微有些诧异,他挥手令人传进来,豫州的知府月明没有带随从,就自个儿单独走进来了。他在卧室外跟安如意见礼,这个知府是殊州慕容家的亲信子弟,所以安如意也不见外,只是点了点头。
月明含笑说道:"方才咱们在北方州的人马报讯,说是北方州的都督薛仁昨晚在寝宫里暴毙,同时天降异相,北方州的天寺一夜之间坍塌,地面上却露出了一座影寺。目前还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等过了几日,有了详细的消息再来禀告瑞王。北方州目前局势混乱,听说北方州的知府正在约束管制着北方大军。"
安如意手里的玉白茶盏一下子摔落到了地上,碧绿的茶水泼了一地,撒在月明膝前。
周围侍从都露出了惊疑的神情,瑞王安如意一向沈稳、静气,怎么听到了这个消息变得这么失态?难道其中有什么样的变故吗?人们垂手站到了一侧,平心静气的恭候着他发话。
安如意心中充满了苦涩。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不是南柯一梦,是有心人设下的杀局。
江南城的吴公子天生通奇音之术,他死后聚起了众亡魂,用琵琶勾魂术把仇人们的魂魄一一从睡梦中勾来,引得他与薛仁相互残杀, 最 终报了江南城的杀父灭城之仇。
这个孩子心毒如蝎,处心积虑, 最 终使薛仁丧身在奇音之梦里,而他则侥幸逃过了一劫。
这一切,都是在梦里发生过的惊险杀局啊!
若不是事出意外,'梦杀局'里多了一个人,他也会葬身梦海吧?而那个多出来人,是怎样进入吴公子的'引萝杀局'呢?
这个人,原来是他安如意睡梦中梦到的人啊!
他难道是在心里不经意的寻觅着,才梦到了以前曾经拒绝过的少年,所以才把博溪硬生生地带入了梦杀局吗?
安如意一下子觉得自己输不起了。他抬手掩住了自己惊愕的表情,也遮掩住了自己震骇的心情。
一个他弃之如鄙屣、却恭候他成王的人;一个他不上心、却入梦的人。
安如意觉得这次,他真的有点输不起了。
染重城亲自挽着安如意的马缰,服侍着他一同往城南的小相国寺行去。带着百余名随扈和伴当,前有官府军士清道,后有豫州的文官武臣们跟随,一路浩浩荡荡走去。
三月的气候雪融花迎,春光摇曳,城外的树木繁茂连绵百里,仿佛在空中堆起了桃色红云。暖风如梭织锦绣,江水绿如绸,微风过处,一片片朱粉色的花办飘零如雨,在空中扬起了一道红彤彤的落英。柳枝轻拂过了安如意的脸,冷不防让他打了一个寒颤。
大豫州是中原的都城,人口密集,商货云集,为繁盛之地。大小豫州本已在战争中荒芜,经过安如意十年苦心经营,现在恢复了昔日富庶繁华的面貌。
十年过后,空气中早已没了昔日征战的血腥杀气,旧的望族王族落败了,这是一个崭新的城池。
阳光透着暖意,道路上人群熙攘。安如意骑在马上左右随意的看着,突然看到了一处,忍不住'噫'了一声。
随从们纷纷赶上去抓住那人拉到了马前,那人是个面目消瘦的中年汉子,一副小商家行夫的打扮,他一脸慌乱惶恐看着众人,安如意骑在马上俯身看着他,露出了阴郁的神色。
染重城奇怪的问:"师父,你认识这个人吗?"
安如意说:"不认识。只是这人的背影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朋友,那人也爱穿蓝衣……"
他说到了这里便觉得心中一凛,一股子凉凉的滋味阻住了喉咙,下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染重城笑了:"我认识那个人吗?"
安如意摇了摇头。穿蓝衣的人……他略微惶惶的左右张望,阳光晒到了道路两边的楼宇、商户和拥挤人潮中,陌生的人们都恭恭敬敬的仰望着他。
安如意的心彷佛被噎住了,堵着他透不过了气,他的心悠悠晃晃,在半空里飘浮着,落不到实地。
他带着随从策马走过了热闹的街市,大街上坐落着城隍庙,后面是一片低矮的草房和荒园。这里是城外游民和贫民小户的聚居地,城隍庙的后面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小集市,围满了赶集的人们。
集市里有各地来的商贩,还有一些表演音乐百戏、杂耍的艺人,非常热闹。城隍庙庙墙外还有一个算卦摊子,安如意的眼光落在其中,他看见了一个年轻人。
他的面孔椭圆微长,有一双漆黑温润灵活的凤眼。嘴唇抿着面孔静谧,正在帮一个老人整理卦摊。朝霞暖暖的洒落在他们身上,年轻人的蓝衣因此覆上了一层彤红色的光芒,像披上了灿灿的霞光。
安如意看着他,胸膛里那丝飘忽不定的感觉,一下子就不见了。清晨的旭阳把他心底 最 后的一抹阴霾也晒透了,穿着蓝衣的少年抬起头来望向了前面。
安如意奇怪的想,他暂居豫州多年,也经常从城隍庙前路过,怎么都没有注意到旧庙后面有这样一个热闹熙攘的小集市呢?真是太大意了。
蓝衣少年坐在集市边缘,看着人们脚步匆匆来往。他没有注意到一众官府随从们从城隍庙前经过,他的眼光仿佛透过了眼前的巷子,注视到了远方。
阳光温煦怡人,少年静静坐在庙墙下,身边老人的桌前悬挂着'看相、卜凶吉、问财路、寻官运'的旗幅,一老一小坐等生意上门。
集市的人群里,急急走来一个面目憔悴的少女。她惶恐的看了看角落里并排而坐的两人,微一踌躇就向老人走了过去:"华大师,我想算卦。请你看看我想问些什么……"
老人的脸一沈;算卦 最 怕遇到的就是什么话也不讲,单听你讲的人。算卦其实也就讲究些'父来问子必有险;子来问亲亲必殃。观门户能知勤俭,看茶汤可决妻能……'等等察言观色之道,都是接着你的话描述你的心事,再讲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场面话把戏,算卦人好挣个猜心思的钱。
现在主顾有话不说,却叫算卦的凭空去猜她的心思,这就是 最 难缠、 最 难算的卦了。
老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往对方的心思上绕。算卦常用的手段,就是对各类求卜者因人施术,各有不同的对付方法和说话噱头。
华老人看这少女穿的颇为花俏,摇头晃脑地说着吉祥话:"不用看八字,大小姐八字生来一盆花,冬穿绫罗夏穿纱。将来嫁入豪门益作主,夫荣子贵年年发。"
孰知那少女听了脸色越发阴沈。
老人一看势头不对,忙掏出卦书翻看着,口中念念有辞的说:"八卦是有' 先天'、'后天'之分,
先天八卦图又称伏羲八卦图,以乾坤代表天地定位,形成中轴经线;以坎离代表水火为界,作为横轴纬线。
后天八卦图又称文王八卦图,即震卦为起始点,位列正东。若是象征节气,则震为春分、巽为立夏、离为夏至、坤为立秋,兑为秋分、干为立冬、坎为冬至、艮为立春……"
蓝衣少年见爷爷说话越来越离谱,已经找不到头了。忙截住他的话笑说:"姑娘姓王,家住登封的附近。母有残疾下有两妹,是吗?"
少女吃惊的望着他。他抬头看了她两眼,眼里露出了笑意,顺口说:"不用看你的生辰八字,就知道你经常有噫症,神情恍惚。你的身体一定是瘦弱多病,面目常带着焦黄之色,吃药又不易见效,是不是?"
少女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忙说:"就是就是。"
蓝衣少年点头说:"你来求问的,就是自己经常犯的噫症怎么化解,怎么治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被他一口说中,不住点头。她喜气洋洋的瞪了算命老人一眼,笑了:"你尽胡扯。我来算我自己晚上做的噩梦,你还说我是什么'嫁入豪门益作主,夫荣子贵年年发',发个什么啊!"
华老人面红耳赤,悻悻然的笑了。干脆转过了半个身子,把位置让给了孙子去往下算。
少女在纸上写下了'槐秋叶'三字,蓝衣少年噗的一声笑出来:
"你的噫症就是从这名字上带的病头。试想想,槐字左木右鬼,是个易遇到邪气的字,一而且槐树的树叶在秋天怎么会枝繁叶盛呢?不需要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单看这名字就是一个不易耐风霜,易被迷惑、恍惚的品性。
一遇到大的风波就会枯黄落叶。即使熬过了寒冬,来年春天又萌发了,可是再到秋天来,又会枯黄叶落。
你晚上经常做噩梦,也就像那槐树叶的遭遇,总是时好时歹、反反覆覆做同样的梦,发同样的噫症。有时候求了大夫医治,也总是时好时坏,不能长久的健康。"
少女听呆了,半晌才讷讷的说:"这名字是我祖父取的。他说我出生在秋天,取这样的名字,既代表孙女儿出生的时辰,又带着诗意,是一个很雅致的名字呢!"
蓝衣少年看她的名字数理也不利,于是随手指出了其中的问题:
人格二十二是秋草逢霜之数,五行为阴木,地格为火,总格为金,外格为土,对木的命主起泄、克、耗的不利作用,使木更弱,并无力去补
先天弱火之命。这少女的四柱为庚午年,乙酉月,丙申楚,乙未时,此命木火金互战,缺水通关调候。综上所述,这小姑娘焉有健康和不病之理呢!
他侃侃而谈。少女惊讶的呆了,上下打量着蓝衣少年。
蓝衣少年又接着说道:"你晚上经常犯噫症(噩梦),是不是每夜都在拼命的学弹琵琶,却总是学不会,屡学屡忘,老担心被人责打,所以非常害怕。是吧?你现在想往小相国寺去,向北方送来的起火神礼佛乞福,是不是?"
少女喃喃自语:"我常听说起火神是未来佛,知天晓地的仙人,就想去问一下自己的吉凶祸福。小……大师,你怎么会知道呢?"
蓝衣少年心里大笑:心想你就是江南城吴公子在梦里借用的少女魂魄啊!他借用了这个少女弹琴勾魂,引来了安如意和薛仁报了灭城的大仇。幸好在天寺里少女的魂魄未被烧死,又把她送回了原主人手里。少女与安如意、薛仁、蓝若彤等人一样,在梦境中经历了诸多的磨难和凶险,她的身体又怎么会完好无损?
蓝衣少年笑嘻嘻的说:"放心好了,姑娘并没有什么大碍。那座起火神的神通也很寻常,我倒是粗通些医道,不如替姑娘看看。说不定吃几帖药下去,姑娘就好了。"
少女感激地从衣袋里取了一块银钱,双手奉上。蓝衣少年有点脸红,心里暗叫惭愧。江南城的吴公子借用了这个少女的魂魄复仇,他未能帮她解脱竟然还骗了她的钱。
路人围着卦桌都听得津津有味,眼中充满了钦佩之色,没料到这个英俊的蓝衣少年还有这么深藏不露的本事呢!
蓝衣少年初战告捷,心情大好。正好有一个人走到了他的面前,蓝衣少年正揽着生意,不由分说上前招呼:"这位公子过来看看相吧。寻人问卦,前途富贵,吉凶祸福……"
那个人停住了脚步,少年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抬脸看去。这一看顿时呆住,眼前是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神情雍容、面目华贵,长发如丝般随着微风浮动,穿着一袭灰绿色的锦缎华服。脸上似笑非笑,身后跟了大群的官员和随扈,正煞有兴趣的打量着他。
蓝衣少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旭日的光芒如织,儒雅男子从容镇静,使他一下子想起了诗经里的句子: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子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滚滚。
两人的视线隔着刺眼的阳光,胶着一处,周围人群的吵杂声都彷佛远去了,只剩下了对方坦荡真实的神情。而他痴痴看着他,就像是多年来每天做的同样事,在人群里默默地仰望着他——豫州殊州城主带着众多随扈,浩浩荡荡行过了街道。
殊州王安如意笑吟吟的说:"北方州的起火神是天下人尊崇供奉的真神之一,你竟敢在这里妖言惑众、诋毁神明,真是好大的胆子啊!来人,把这个人和小姑娘都带回去,好好审问一下他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蓝衣少年心中大苦,暗叫倒霉。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这么说呢?难道他——安如意一觉醒来,忘了昨晚发生的事了!他忘了他们梦里在镇州,在锦山的遭遇了吗?也忘了他是谁吗?
他怎么能这样不按常理出牌呢?他只想安静的每天望着他去朝堂回王府,他怎么故意找事?为什么他非要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弄得他难受、难过他才高兴?
一时间,蓝衣少年的心里生出了众多烦恼,还隐隐有着一丝奇怪的窃喜。复杂的心情弄得他烦躁不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无奈分辩着:"我只是在算卦、问卜,没有做什么妖言惑众的事。"
染重城一眼就认出了他,冷笑的说:"这不是博溪吗?你是不是看见这个小姑娘长得貌美,想勾引她?"
博溪——蓝若彤的心里涌出了万般感觉。好似他在茫茫人海尝尽了千难万险,却发现自己转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他的心里涌满了苦涩、无奈、怅然的滋味。
真是气死人了。
既然已经无可奈何,那就没有什么不能面对的事了。他苦笑出来,大方坦然的说:"我并没有什么不良的目的,不过看着 先生很是苦恼,想帮你们拆算一卦……"
安如意笑了:"我并无苦恼……"
蓝若彤问:"那么,你此去往北去是找人、还是寻亲?"
安如意立刻挑起眼神看着他,染重城则瞪大了眼睛,仿佛一下子不认识这个博溪。两人素知博溪占卜术高明,也不敢小窥了他,不约而同的闭紧了嘴,怕他一口说中了自己的心事。
蓝若彤一本正经的说:"尊驾从东而来,这赵出行一定是为了找人。卦术上说'体克用,所到之处皆如意,克体背出行必然有祸'。你面相虽佳,但神色气血不佳,似是魂不守舍,是体生用的格局。这一赵出门去,也许能找到你想找的人,但是很有可能会丧气和动肝火,所以还是就此转回去吧!只要不出城去找人,就会消解妄气,要是你执迷不悟的前行,恐怕后果堪忧……"
安如意面色略变,瞟了他一眼说:"你说错了,我去城南小相国寺观花礼佛。"
蓝若彤笑了:"人常说'迷雾前景看不透,一语惊醒梦中人',你若是真赏杏花也就罢了,但你 最 近常常遇到了伤损灾祸,表示你有些情致过极吧?"
简单一席话令安如意神情一恍,情致过极?
是的,他 最 近抑止不住辗转反侧,忐忑多虑。喜极而伤心神,怒多了肝阳上亢,思极则伤脾脏,导致茶饭不进心思不稳……自从昨夜一梦后,他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恍惚、晴阴不定,一颗心飘忽不着边际,使他的心情阴郁极了、坏透了。
蓝若彤嘲讽的笑笑:"你是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的命理。你的命格以及八字、姓名都和你曾邂逅的人相冲,不能共存。你心胸不广,又多遇劫难,所以邪气一旦上身就不易驱散。所以你
最 近肯定经常做噩梦,心绪不宁。请你仔细回想一下你 最
近都想了什么事?动了什么心?遭遇了什么奇遇?又做了什么决定?然后把日常这些所思所想的都通通放开吧!"
安如意看着他侃侃而谈,恍惚间,他觉得眼前站着的是两个人了。这个人是博溪还是蓝若彤呢?为什么他们的差异如此之大,却又如此融合呢?以前的他懦弱、温善、跟随在他身后。现在的他锐利、自信、为自己而生存。这个人真的长大了,有坦然的胸怀和主张,浑然不为他人所动,而他还能牵动他吗?
安如意第一次觉得不那么自信了。他心里想着原来他已经失去了他了?
他不会允许的。
蓝若彤一袭蓝衣陈旧普通,但是这个人从容镇定,却像穿了奢华昂贵的华服一样神气。他笑盈盈的望定了安如意,令他的心变得燥热,少了淡定、多了一分燥气。
安如意脱口说道:"这个三千界曾经快要进到我的手里,我都拒绝了,我还有什么放不开的,你全错了!"这话说得莽撞,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
蓝衣少年眼神亮亮的,惊讶的看着他,自己的心却似乎被这话丢进了泉水,掀起了一层层涟漪,不住晃动着散碎的波光。
那你为什么焦躁、不安,急切寻觅着?他很怀疑;安如意的目光不确切地闪开了,掩藏着那偶尔透出的一丝真心。
"安城主,你知道你经常历经的是什么劫吗?"蓝若彤笑了,一本正经的说:"安 先生的劫难就是桃花劫啊!安
先生心思活络,追寻太多东西。你求财、求势,求气,求色,求取的是人生的极至之欢。
财色都是刀刀之饴,甜不过一勺之美,却有截舌之患。你天生体虚犯冲,数理生辰八字命格都跟桃花运相克。自己又不能克制, 最 后往往就会中了贪欲的桃花劫!
桃花劫也分正邪两种,正的艳福是妻贤妾美,而邪的艳福则是寻花问柳,到处风流。 最
重要的,正的艳福对运势有利,因势利导,会使家庭和睦、生机盎然,而邪福则有害。若没有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手段本事,轻之见血,重至杀身之祸,甚至有没顶之灾,所以有艳福的人不能不谨慎了!"
这话说得越来越顺口,煞不住了,蓝若彤就下了结论:"财物、美色,其实都是人世幻象,全都是南柯一梦。以后若再有思慕心切的时候,也不可随意放纵,更别主动去念什么淫诗秽语。
你的名字、数理、命格和桃花运都相克。如果你要强行违背命理,见色思淫,好色如命的话,那飞来的劫厄不但破财还要损害你的身体! 最
后弄得你筋断骨折、血流成河、胸口中箭、命丧桃花!"
旁边诸人都用敬佩的眼光注视着他,这个人真是太勇敢,二十年来除了慕容之外,没人说过同样的话,他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安如意沈住了气,他知道他在嘲弄他,也知他再说不出什么顺心顺耳的话了。干脆不理睬,转身就挥手命人抓住他们带走。
蓝若彤得理不饶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喂,你还没给钱呢。"
安如意微微一笑,拂袖而去:"蓝公子,你既然精于算计占卜,怎么不知道我今日没钱呢?"
蓝若彤看着算了半天,这家伙竟然一毛不拔,不禁恼怒。他好歹也是从小苦读易经,击败过起火神的大术士,今日落到了这个地步,这个家伙还欺人太甚算霸王卦。
几个侍从扑过来抓他,他干脆就站在街头大声叫喊起来。他叉腰大喊道:"啊呀,你不给钱也就算了,我却不能见死不救——切记、切记,要想保自己平安无事,就千万不要在小相国寺里念淫诗啊!"
这声叫嚷很大声,长街上的左右行人和诸多侍卫都愕然地看向了安如意。
安如意剎时间惊得呆住了,他面色灰青的转回身来,那个蓝衣少年早就窃笑着跑得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少女愣愣地瞠目瞪着他,然后也转身跑掉了。
城池里琼楼秀阁高耸,远处的山峦莽莽苍苍。
盈树的桃、杏花办悠悠荡荡随风飘浮,铺满了他的全身。他的心也和这桃花花办一样摇摇曳曳,随着清风送上了九天云霄。
这是一个故事的结局,也或许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吧。
后 记
作为无所事事的某闲人款款, 最
近在看新闻的时候,迷上香港的警察G4(要员保护组)。他们在保护政要的工作中,充满了敬业干练的神态,实在是一群很有杀气的军服帅哥们啊!
于是找了相关的大堆图片、数据、小说来看,为了更了解他们,顺便也看了一些TVB警察剧。'学警出更'、'法政
先锋'等等,都是很好看的剧目,还进一步向在香港的朋友了解……虽然朋友大叫晕倒说这里没帅哥啊!(笑)
因为迷帅哥—查数据—看港剧—咨询朋友— 最 后决定到香港旅行。这一连串的事情发展远远超出了预想,这也算是一个超级意外。(默)
我这种无聊之至的热情和钻研劲头,为什么都没有用在学习和写文上呢?郁闷啊!
漫长的假期快要过去了,下一步就要抓紧时间加油写文了。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和大家一同进步吧。
PS:在重温港派的小说时,看到了亦舒小说里的一个情节。小说中的女主角说, 最
欣赏这世上男生的热情和天真。这句话很让人赞同。在圆滑功利的社会上,人人都会变得世故,所以做事做人都能抱着一派热忱和天真的人,是非常难得可贵的,令人敬仰。
款款 2008.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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