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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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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生》作者:旧弦 (灵异神怪)

故事来自《聊斋》里的一篇《黄英》,爱菊的马先生在路上偶遇爱喝酒的小菊花精,小菊花没房子住,于是忽悠马兄把自己带回家去当房客。两个都是温柔的好人,朝夕相处吃吃喝喝,养养花搞搞基,没啥大事。以上就算是文案吧XD

第一章
官道上,轻尘漫处,渐行渐近的是一顶青幔玉穗的油壁车,后面跟着一头驴子。
马停云听见身后辘辘的车声,也不回头,只拨了拨自己的马,往道边让过一些。
他本来满心欢愉,加上面前大路阔达,抬眼碧色如洗,远山一带漠漠含烟,俱是一片清爽秋气,越发无心赶路,只信马赏景,随意行去。
那赶车的虽然不及他轻简,片刻也就超了上来。马停云随意看了一眼,见驴背上坐着个绿衣少年,年纪不大,却是少有的风姿洒脱,收回目光时不禁暗赞了一声。这一行人径向前去,又过了片刻便看不见了。
马停云仍是优哉游哉。转过一个弯道,却见前方不远便停着那惹眼的马车。秋风渐起,绿衣少年屈起一条腿坐在驴背上,衣袂翩然,解了驴脖子上系的葫芦,正仰头酣饮。
马停云心下微微有些讶异,总觉得他们似乎是在等自己。
刚超上前,那肥头大耳的驴子果然便赶了上来与他并骑。驴背上的人向他一抱拳,朗声道:"兄台可知此去滁州地界,还有多少路途?"
马停云道:"约摸三五个时辰。"他此时才将这少年看了个分明:十六七岁年纪,长眉入鬓,颇带几分飞扬之气,底下一双眼眸却是莹润无比,气韵天然,神气清朗。
少年一怔,忽然扬起一个大笑道:"三个时辰,五个时辰,差得可不少。"
马停云道:"以兄台这坐骑的脚力,三个时辰便可;若是问在下,恐怕便得五个时辰了。"
绿衣少年挑眉道:"兄台好兴致。再五个时辰,只怕天也黑透了。"
马停云道:"不妨事。在下来时走的便是这条路,这一带乡村颇为太平……
"见少年笑着摇头,便也一笑,"再者,乡野夜行,实在别有一番风味的。不过,兄台若是携了女眷,倒是加紧赶路的好。"
少年唇角弯弯,不再多说,便抱拳道谢。正待挥鞭,忽然失声道:"十丈垂帘!"
马停云又惊又喜道:"兄台认得它,莫非也是爱菊之人?"
少年细看一眼马停云精心缠裹在褡裢里的两株菊芽,道:"十丈垂帘不是凡种,整个金陵城也只有石婆婆巷的薛家有。听说前日分了两芽,卖给一个北方来的富商了,原来就是兄台。"
马停云笑吟吟道:"的确是在下,可不是什么富商。既然是同好,那就不要拘礼了,在下姓马名停云,别无所好,独爱藏菊,闻知金陵有十丈垂帘,特为此而来的。"
少年也不拘束道:"我姓陶,名斯馥。"
马停云问明了是哪两个字,便微笑不语。
陶斯馥心下了然,微微不悦道:"我这名字并不是脂粉气,取一馥字,只因家在金陵世代种花,尤精于伺菊。"
马停云喜道:"那真是幸会了。不知此去可是同路?"
陶斯馥叹一声道:"家姊新寡,不愿再住这伤心地。我这便要陪她迁到北方去。"
马停云点头:"哦,投亲?"
陶斯馥深深看他一眼道:"不是。族中已经没有亲人了,只姐姐和我两个。我们想一路向北,看哪里顺眼便赁屋住下。随缘而已。"
马停云迟疑了一会儿,终于道:"这个……我正要回汴梁去,家中还有几间余屋。陶兄若不嫌寒舍荒陋,倒不必烦心再寻别处了。"
陶斯馥闻言很是欢喜,却又微微现出踌躇之色。停云便说:"我家里极简单,只我一人,另有僮仆一二,长日清净。陶兄可是要和令姊商量?"
陶斯馥立刻欣然道:"那倒不用,我替姐姐做主了。多谢马兄盛情。"
此时雁过霜天,数声清鸣。算是初结识的二人微笑相对,一时都静默下来,只余落叶在马蹄边窸窸窣窣地打着旋,车轮徐徐碾过,一地细碎的沙沙声。

陶斯馥寻话说:"马兄不愿疾行,我猜一半是担心驿路颠簸,伤了菊根。"
马停云点头道:"陶兄只知其一。我总相信草木亦各有心。性情中人,眉目往往比旁人和善可爱;性情中花木,我想丰姿也会别致些。"见陶斯馥双目亮晶晶地看着他,笑笑道,"这一路风貌甚佳,今日天朗气清,必逢良夜。花朝月夕,总是情生意动之时,我自是不愿辜负,也愿这十丈垂帘同赏……哈,或许我这全是孩子气,一厢情愿的痴语罢了,让陶兄见笑。"
陶斯馥摇摇头,望前方道:"马兄是雅人,更是解人。"
马停云正要谦虚,陶斯馥却嘴角一翘:"我只奇怪马兄竟不知道,这般名花,薛家必然长年好土好肥培着;又是晚花种,经寒便放,若是夜夜受山野阴冷之气,不等你回到汴京换盆入土便开了,岂不是催它的命么。"
停云闻言一惊,那陶家少年却只望前方,复又道:"更奇怪,停云兄一片赤心推己及菊,竟也忍心让这样娇嫩的东西日夜被这畜牲的腌臜汗气蒸着。"
停云一时说不出话来,慢慢笑开,兴趣盎然地看着陶斯馥道:"是我想得不周了。如此,若不添累,不如暂寄令姊车中?咱们快些赶路,天黑之前兴许能到了。"
陶斯馥语意明了,全不避嫌疑,停云虽有些惊讶,却也相信区区两株名花,还不在这少年眼中,何况自己也觉得这少年有点意思,结交也不妨。
陶斯馥扬声唤了姐姐,车里一双手便接了菊株进去。青色的车帷重又落下掩了芳华。
当下催马登程,一路无话。浩浩的风从耳边发际穿过,停云觉得胸中此时欢畅,与之前又自不同了。

赶到滁州城时日已西沉,三人投店,各要一间房安顿下来。
用过晚饭,马停云闲来无事去敲陶斯馥的房门,却并没有人,他忖摸那少年必是同姐姐有话说,便一人踱出客栈去了。
陶斯馥确实在陶氏房里,撩起了衣服下摆,随随便便坐着。他饭后刚要了热水,拭去风尘,散着一把青丝由陶氏慢慢重新梳起来。
斯馥拿他姐姐桌上茶壶自己倒了一盅,喝了一口,咂咂嘴,微微摇头晃脑。陶氏嘴角一抿,手上一个用力,他哎哎叫起来,伸手护住自己头发,斜她一眼,道:"一路都不肯说话,我找的住处你不喜欢么?"
陶氏手上动作不停,道:"你几时也这么无聊,好好的这样处心积虑去招惹生人。"
斯馥道:"我瞧着这人倒是个很理想的……"感觉到陶氏手里梳子狠狠插在自己发里,"……呃,房东,房东。姐姐不觉得么,他既爱黄花,家中必有广院。仆妇少,也免了人多眼杂。人也还算知情识趣……你本来不就是要北上?"
陶氏将他发髻束好了,两手放在他肩上,慢慢道:"阿馥。"
斯馥道:"我知道你笃定得很。"
陶氏淡淡道:"因缘前定,我自然有数。"
斯馥站起来掸掸袍子,回头一笑道:"姐姐如今怎么打趣不得了。欧家怄人,咱们还不许还点颜色?"陶氏脸上立刻变了色;不等梳子掷过来,斯馥便叫着"姐姐饶我"跳下椅子溜出了房。


我觉得应该不住在那条街上,因为那是商业街,人家停云兄肯定住在居民区的嘛XD
不是南京人,只是在南京读书,路过石婆婆巷觉得名字很可爱。
那个,节奏感很糟糕,也木有啥情节,菊花养殖相关的内容都是韩度来的加瞎扯,闲的话看个乐吧XD


第二章
本朝不设宵禁,淡淡的月色收进了烟云里,反倒是密密匝匝的酒旗茶幡之间灯盏如织。不远处的水面让两只画船映得华光流转,似揉碎了半江琉璃,纱幔间隐约是推杯换盏、行令射覆之声,丝竹骤然拔高的一线在暗夜里回转。马停云听得有些兴味,驻足岸边,背了手看它们慢慢远了。
身后枝叶似乎微响,马停云心下一紧,回头看时,却只是陶斯馥。那人一手提了个未开封的小酒坛子,笑嘻嘻走上前来道:"停云兄竟走到这里来了,我远远望着像是你。"
马停云松了袖中捏紧的指,道:"随便看看新奇。"
斯馥兴致盎然地张望:"虽是小地方,看着也很不错——不过东京风物天下闻名,自然是不能相比的。"
停云道:"若论繁华,汴河风光或许胜于此处;只是江南佳丽地,近水远山皆有情,便听支曲子也不一样些……别的不说,单只这一副嗓子,已断人肠。"说着便收了声,目光放远了,原来对岸楼头上一曲刚起。他欲再开口,陶斯馥却一指加唇,侧耳细听,双目闪闪,欢喜道:"停云兄你运气真好。我带你去访个人;世间这般的人物,只怕不多。"说着拖了他袖子便往前走,走几步发觉离前边的桥还有好一段距离,折回河岸看了看,招来了停在波心的渡船。
小小一叶扁舟载了二人,摇橹的是个须发半白的老船夫。马停云猜到方才的歌者多半是陶斯馥的故人,但看那楼头高高挑着的一对硕大的如意牡丹灯笼,也知道必是勾栏院,看陶斯馥兴致勃勃,便不多问,只看着船头荧荧一点渔火摇头微笑。
河道不宽,欸乃数声便到了对岸。不消一刻工夫,两人已坐在小楼里喝着热茶暖身了。案上的筝已经收起,一个小丫头上来摆了几碟细点。凝酥远远地坐在榻上剖着两个新橙子,低头执刀的样子甚是动人,她自己也知道,有意的不开口。停云是很见过一些美人的,眼前这一位眉目称得上精致,只恐怕到底已过了双十年华。
陶斯馥由茶雾中心满意足地抬头:"这是京城来的马公子。"
停云一揖,凝酥便抬了眼睛媚然一笑,看得停云也不禁微微失神。陶斯馥又向停云得意道:"凝酥姐姐是我的故交,秦淮无人不知,可不是轻易让人见的。"
凝酥嗔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让马公子见笑。"说着端了果盘过来,到得停云身旁,忽然低了腰身,纤指拈了一瓣橙笑吟吟送到他唇边。
停云面不改色,微笑张口噙了,道:"凝酥姑娘坐。"
斯馥笑眯眯地吹了口茶:"大半年没有见,我想听凝酥姐姐的曲子可想得紧。"
凝酥把手心向天道:"这个不难。你袖子底下的东西就当缠头吧。"
斯馥大笑:"咦,我还道我藏好了呢。"拎出广袖下面掩着的小坛子,拍去了酒封放到凝酥跟前。
凝酥皱眉道:"原来是雪腴。哪里是这个时节喝的,你尽胡来。"
斯馥笑嘻嘻地只管倒酒。停云见那酒色如羊脂白玉,微微透明,在杯壁上挂了一层,浮起薄薄的碧色来,只看着便觉说不出的柔腻醇滑,抿了一口,微笑看那两人叙旧打趣。
酒过半巡,凝酥一只尖尖的绣鞋瓣儿露出罗裙,轻轻点地为拍,唱道:"曾约再来时,花暗春风树。今日人来花未开,春未知人处。浑为玉人颓玉山,忘了阳关路。"丝竹管弦一样也无;细细袅袅,欲断未断,极是销
魂。
夜色渐浓,小阁里燃着不知名的香,甜细如凝酥的曲子。一室醺暖如春。停云思绪如蜻蜓点水一般,稍一停留又不知滑到哪里去了。心道这陶家小子能有几岁,便有这样的故交;又定定看着杯中颜色,觉得像极了先时见到的水上夜雾,便轻轻摇晃下杯盏,看里边光影一时凌乱,只是不喝。

出小楼时已过了二更天。两人沿着河岸慢慢往客栈走,夜气清凉如水。停云酒量平平,并不曾多喝,却觉得脚底下轻软,心中一片温柔,看向陶斯馥,见那人似乎带了几分酒意,颊上泛了微红,显得孩子气了不少。
斯馥感觉到他目光,笑道:"凝酥姐姐人和气吧?"
停云道:"嗯。"又道,"我从没听过能将曲子唱到这样地步的,凝酥姑娘是头一位。而且方才那两支……"
斯馥点头道:"凝酥姐姐只唱自己制的曲。"
停云道:"那更是难得了。"
斯馥由怀里摸出一把扇子打开,有模有样地当胸摇了摇:"我说了是少有的人物,怎么敢叫停云兄失望?"
停云失笑道:"哪敢失望,今日是沾了陶兄的光。"
正要再谈下去,停云耳边忽然听得有微微异响,急急将斯馥往身边一拉,连退两步,一个小东西落到地上,滚在他靴边,却是颗小小的五香蚕豆。
斯馥扯住停云袖子站稳了,原来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客栈,陶氏在二楼半开的窗前手里托着一个小碟子,没料到斯馥会被停云拉着躲开,脸全红了,向斯馥冷冷道:"到哪里去疯,看看什么时辰了。"便吱呀关了窗。停云忍笑忍得辛苦,陶斯馥拿扇柄挠挠脑袋,悻悻地跳进了大门。

第二日清晨,马停云从房里出来,看见陶斯馥正把一个水绿衣裳的小丫头送下楼去。停云见那丫头小心翼翼地捧着两盆花,隐约记起昨夜席上陶斯馥似乎是应允了要送那凝酥姑娘的。凝酥从前在画舫上,案间装点,头上插戴,处处少不了新鲜花枝,想来两人极有可能也是因此结交。他回身带上门,忽然又想:陶家姐弟也算是轻车简从,进客栈时似乎只见区区两箱行李,居然还有累赘的盆花随意赠人,真是奇哉怪也,莫非有什么巧妙的夹带办法?改日倒要讨教了来。

此时若是再往前去,日落之后能到钟离山。本来停云是闲游惯了的,他来时知道那山脚下有座山神庙,将就一夜也无妨。现下带了陶氏,倒不好办了。谁知斯馥听说倒是一口赞成,说是荒村野店还不如庙宇。车抬到殿中,姐姐可以呆在车里。
停云仍是踌躇,觉得很是不妥,斯馥豪爽道:"就这样吧,我去和姐姐说。"
一会儿他和陶氏出来,已是整顿停当,清清爽爽可以上路了。前夜投宿时天色已晚,进店之后打照面行礼也是匆匆,直到此时停云才看清楚了:陶氏着杏色罗裙,淡染胭脂,冷然端方。下颔生得尤其动人,同陶斯馥像极,一望而知是姐弟。

暮色四合,钟离山间只有迟归的倦鸟盘旋,偶尔长唳一声。
寒气渐侵,庙里停云同陶斯馥拣两个旧蒲团坐了,生起一小堆火。斑驳四壁上一时摇曳起团团昏黄的影子。
斯馥拿根树枝轻轻拨着吡剥作响的火苗,向停云打听京城哪些花草正时新,养得出名的好花又有些什么名目。
停云道:"比如新近有人家养出了绿色的牡丹,倒把姚黄魏紫都压了下去。"
斯馥鼻中哼了一声:"那个,跟颗白菜似的,有什么好看。"
停云看着他笑道:"听着仿佛嫌他抢了你家名声。"
不想斯馥眉梢都红了,瞪着停云却又说不出话来。
停云自识得他这两日来,只有这时候见他像足十六七的孩子,忽然忍不住极想伸手去捏一捏他气得鼓鼓的脸颊。
这时隐隐有歌声传来,说是歌声,又不大像,似乎是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愈来愈近,忽然有人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第三章
这夜正值十六,门开处泻进一片清光。
来人是个游方和尚的模样,五十上下,黄瘦面皮,笑眼半睁半闭,百衲衣花绿斑斓,僧帽半新不旧。衣领里插一把破蒲扇,左手托一只乌沉沉的钵盂。
和尚见了两人,嘿嘿一笑,自顾自在不远不近处盘腿坐下,把那钵盂放在腿上,从里边拎出一串肥肥胖胖的鹌鹑来,喜滋滋地端详。
停云微微一笑,低声问陶斯馥:"想不想吃野味?"
斯馥犹自不痛快,看着拨火树枝道:"随你。"
停云扬声道:"山中湿气重,老师傅何不同来烤火?"
和尚道一声谢就挪了过来。停云温和问:"师傅用些干粮么?"
和尚笑答:"干粮不用,不过,两位若是带了素酒,贫僧倒是馋得很。"
停云也笑道:"巧了,我这位小兄弟出门,酒葫芦总是满的。呃,这几只鸟儿,师傅不会打算祭了五脏庙吧?"
斯馥掀眼皮斜停云一眼。停云只微笑着伸手将他包裹捞过来,掏出一只葫芦,却不是斯馥的。陶斯馥略微一怔,看见上面赫然是前日投宿的店家字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自己包袱里的。
和尚接了酒葫芦,凑上去深深一嗅,赞叹地啊了一声:"果然清酒醉人,不输绿蚁。谢过施主。"又道,"这几个鹌鹑么,成日只吃不动,痴肥成这样,贫僧一人也消受不了,两位若不嫌弃,不如一同拿它下了酒。"
停云点头道:"甚好甚好。"
鹌鹑不大工夫收拾好了,三人围着火等吃。本来清辉满室,此时更兼肉香。陶斯馥似乎无意同和尚搭话,只皱着鼻子认真地吸那香气。停云道:"不知道师傅参的是什么禅,何以不忌酒肉?"
和尚细细转动树枝,眯着眼看烤鹌鹑上金黄的油滴下来:"施主没有听过么,鱼乃水梭花,鸡是穿篱菜。两个鹌鹑,便如同两个松果儿,有什么吃不得的。"
陶斯馥在一边忽然噗嗤出声:"我倒真没见过人吃松果。"
和尚摇头道:"松果儿确实没甚滋味,要说时鲜,这两日还要数螃蟹最是肥美。贫僧晓得一个法子,整治出来的螃蟹那可是……啧啧,只要将那蟹肉蟹黄拆出来,并茴香、砂仁、花椒、水姜,再加葱、盐、醋,用鸡油同炒,最后填进螃蟹壳子里——唉,贫僧着实想念那个鲜甜的滋味哪。"
斯馥认真想想,道:"有什么特别吗?炒螃蟹似乎不外是这么做。"
和尚笑嘻嘻瞅他一眼:"非也非也。这道菜关键之处,便是要将才开全的菊花,专挑那颜色粉嫩的摘下来,一同下锅炒了,如此方才不腥不腻,甘美非常哇。"
停云微笑一时僵住。他自己护花多年,知道养花人甘心受那雨夜霜晨、严寒暑热之苦,惜花之心多半都近于偏执,因此极担心地看向陶斯馥,只怕他炸。
斯馥脸色变了几变,抬头打量和尚,许久终于慢慢道:"花开不过一季,守得三时寂寞,一年就只等那么几天的光艳;万事莫不如此,成就艰难,毁去却极易;等它盛放之时将它攀折烹煮,师傅您竟忍心。"
一时静默,和尚忽然大笑:"小施主有趣得很!那贫僧请教,百姓家多将花枝插瓶供着,总要挑那些将开未开的,岂不也是一桩大罪过?"
停云递一串给斯馥轻道:"再烤就焦了。"又向和尚笑道,"依我看,花朵惟有生在自己枝干上才是最好不过。装点几案,自有巧匠,何苦定要违了花的天性,拗折下来供人亵玩。"
和尚界面道:"清水一瓶供于雅室,或得与美人耳鬓厮磨,若花有灵,你怎知没有那等心甘情愿的呢?"
停云摇头笑道:"菊花清逸,拿它下油锅,与焚琴煮鹤何异。我二人养菊多年,看花如同自己的亲子女,师傅还是不要开这玩笑了吧。"
和尚大笑起来,又将停云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拿蒲扇点住停云,欲言又止,终于道:"阿弥陀佛,贫僧失言了,施主见谅,见谅。"撕下鹌鹑腿来塞进口中,含糊道,"护花人实在厉害,贫僧不敢吃了便是,嘿嘿,嘿嘿。"

月上中天,山间尽是草木湿润的清气,远处可见一天星河。林间偶或扑棱几声,仿佛是山猫松鼠之类沿着枝干攀了上去。
陶斯馥不大愿意同那假痴不癫的和尚相对,独自出了小庙踱步。月下山间,灵气流泻。斯馥深深吸一口气,又回头看看那山神庙,到底是不敢轻举妄动,撇了撇嘴。马停云出来时,便恰好看见他一脸惋惜。
斯馥惊讶道:"停云兄?我姐姐……一人在堂后……"
马停云道:"那和尚说他要出来寻块山石打坐,不回庙里了。你姐姐让我来找你回去。"
陶斯馥噢了一声,两人同往回走。
两人商量了一会行程,又静默下来。斯馥忽然道:"停云兄……我包袱里的酒,是怎么回事?"
停云笑眯眯道:"早上备置干粮的时候顺便挑的。想来也是你喝得多,自然让你背着。"


第四章
天亮不久,停云醒来,觉得一山的鸟儿都在耳边啭个不休。翻个身,看见陶斯馥抱着他的扇子睡得香甜。昨夜他因说屋里烟火气重,扇了许久才睡下。
停云由着自己慢慢清醒,目光落在斯馥睡脸上。他年少时也曾自诩仪表风流,这时候忽然兴起,把眼前少年同数年前的自己细细比较一番,终觉得论飞扬清灵,只好自叹不如,惭愧了一会儿。
又看向他怀中扇子,算起来曾见斯馥打开过两次,却不记得扇面如何。停云一时好玩,居然伸手去小心翼翼抽了出来,轻轻展开了,就着淡淡晨光看去,原来素白扇面未着一笔;又翻过来,才看见角落里一个"陶"字,大虽不大,写得张牙舞爪自成一体。停云不禁莞尔,慢慢一叶叶合上,轻轻给他插了回去。
待得日色渐渐明朗,斯馥有些醒了,年少贪睡,人还迷糊着不愿动弹。停云听得堂后有些细细簌簌的声响,想陶氏大约也起了。他担心不便,又实在怕等女人梳妆,就向揉着惺忪睡眼的斯馥道:"我先出去转转。"一边轻轻开了庙门。
他随意溜达,林间云缭雾绕,草叶上露水打得湿鞋面,停云也便不往草木深处去,站定望了一会儿便折返了。

停云并不晓得,听见他转身渐远,把个摆了好一会儿闭目观心状的和尚气得吹胡子瞪眼。方才听见他来,老和尚正飞快盘算着如何发两句妙谶,卖弄一番玄虚,好叫这个呆子日后回想起来惊叹一声"世外高僧",谁想却给他跑了。只好从山石上下来,掸掸衣袍,且叹且笑,草丛里拣了根趁手的树枝当手杖,也慢慢走远了。
停云踱回时看见陶斯馥伏在溪边,正如小猫洗脸一般,听见脚步声便抬起脸来,也不管水珠滴滴答答从下巴淌下来,长睫毛濡湿了,又黑又重,眯着眼道:"停云兄,今日向晚可以到市镇么?我想吃馄饨了。"

不几日三人来到淮水边上,雇了渡船。停云不放心自己的马,安顿了行李便踱到后舱去看了一回,走回来时陶斯馥正与陶氏闲话,见了他笑嘻嘻道:"停云兄,你晕船不晕?"
停云本来不惯行船,不过也算南下过两三次,除非赶上特别疲惫,饮食不调,倒不会太不适。
斯馥放心道:"那好得很。停云兄你看咱们到前面宿州,便走运河,一直到汴京,舒服得多。如何?"
停云略一迟疑,想想并不是没有走过,也就欣然。
斯馥除了碰见和尚那一晚,兴致一直挺高,于是盘着腿东张西望地看风景,墨绿色的发带拂来拂去。陶氏说话不多,多半时候只低头做针线,船身并不稳,她倒一针不乱。停云坐着翻一两页闲书,什么也不曾看进去;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冒出这少年与姐姐在船头指点青山,自己在船尾吐得天昏地暗的场面,不禁打个冷战,揉揉额角,只好安慰自己一定没事。

晚饭过后,斯馥伸展下胳膊,说要到船尾去;陶氏一言不发拎着耳朵把他拉下来,硬加了两件衣服又把他推出去。
停云笑道:"陶兄他,可有十七岁了?"
陶氏答:"刚满十七。"又叹一声道,"我弟弟随心所欲惯了,总算还听我的话。马公子见笑。"
停云与陶氏略谈几句便走出船舱,远远看见陶斯馥斜靠着船舷半坐半躺,停云走去坐在边上。他手里提了个青瓷罐,仰头喝了一口,递给陶斯馥。
这夜月色带晕,几乎是象牙色的。两人在船尾,望得见水波层层推开去,像一排排小细牙,牙尖上带一点柔和的微光。
斯馥接过来,凑到唇边才发现扑面的是热腾腾的茶气,也便一笑,咕嘟喝了一大口。
隔一会儿道:"停云兄,你那两株菊芽,你可一次也没有问起过。不怕我们调了包么?"
停云微笑道:"若不放心,一开始就不会交给了陶兄。"
斯馥不知道他心中想的是"连你姐弟二人都要囫囵进我的家门,两棵花何必担心?"因此才不觉得他脸上笑得讨厌。
斯馥愉快地摇头摆脑道:"虽然我知道我一看就人品极好,却也是头一次见到停云兄这样毫无嫌猜的。"
停云好一会儿没有应声。
斯馥有些奇怪这静默,停云忽然道:"我想陶兄也有瞒我的事,其实是有点担心,只是不敢说。"
斯馥心中一跳,眯眼看他道:"什么?"
停云微微一笑道:"我一直想不通,陶兄为何编排令姊新近寡居,这也是能随便说的么。"
陶氏衣饰打扮,没有半点像新寡的孀妇;眉间虽似有轻愁,也不十分抑郁。结识不久停云便注意到了。斯馥那时不过随口胡扯,也不晓得忌讳。这会儿说不出话来,从颊上慢慢涨红到耳尖。
停云看着他温和道:"不愿说也不要紧。"宽和里却分明带些诱哄。
斯馥顿了顿,慢慢道:"我那时只为说着方便,不费解释。其实没什么不可说的,姐姐她,被人悔了婚,才不愿意再住在金陵了。"
停云没有想到是这样,懊悔多言,不由得指尖轻叩瓷罐,斟酌道:"你姐姐这般的人品,这是那人无福。"
陶斯馥一本正经摇头叹道:"也没什么,因缘有定,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停云点头安慰道:"是,是。"
斯馥转头看他,轻道:"怎么,停云兄也知道什么是时候未到?"
停云无言以对,只好静静望着斯馥眼睛。
斯馥眯起眼来,目光忽然似是淡远又似轻嘲,自言自语道:"说远也不远,不过四十三月。"
停云以为自己没听明白,道:"嗯?"
斯馥笑笑不答,抱起大肚青瓷罐咕嘟咕嘟牛饮,停云忙拍他道:"茶凉了。"
斯馥拿袖子一抹嘴,看着向前流去的点点碎光道:"停云兄,我看咱们明天上岸,倒赶上个好天气呢。"

微型番外:

请问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停云兄(笑眯眯):让人很想亲近。
小陶(撇嘴):看上去脾气不错,应该比较好骗。
一根烂弦(捶胸顿足):小陶你才是被骗的那个啊!

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停云兄(万年笑眯眯):他会养菊花。
小陶(同微笑):他有房子啊。
一根烂弦:好……好实际的俩人>_<


第五章
这天恰如斯馥所言,晴暖得仿佛小阳春。
上岸便是西故镇,镇虽不大,南来北往贩夫走卒却不少,热闹得很。三人逛了一圈,觉得人物有些杂,采买东西倒方便。等找到一家门脸干净的客店,一问只剩两间上房。
停云道:"其他的也行。再要一间。"
掌柜天生一张笑脸,不紧不慢地翻着簿子道:"再有……倒也没有了哇。两位小爷一间,可也住得?"
斯馥道:"不然添一张床榻?"
掌柜为难地搓手道:"啊呀,不巧也没有了。不过二位放心,本店的床铺宽敞得很。如何如何?"
停云探询地看斯馥,斯馥看看陶氏,陶氏却不知在想什么,眉尖微蹙,神情迷茫。既然姐姐无话,斯馥便不在意地点头。
掌柜连忙舔笔尖,一边记一边笑道:"两位小爷这间,窗外是三十年的老松树,景好;小娘子这间窗外便是河,景也好啊哈哈……二毛还不去搬客人的行李!"

晚饭后斯馥坐在窗边闲望,抓了一小把鱼皮花生,隔一会儿往嘴里丢上一颗;听见停云推门进来,回头一笑。停云心中倒有一分紧张:之前同栖山寺,同宿夜船,尚且未觉不便;如今细算来相识不过十日,便要同榻而眠,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他定定神,也温和一笑,道:"我刚叫人送水上来,待会儿陶兄先沐浴吧。"
也不知到几更时分,停云睡中总不安稳,只觉得眼前亮得不应该,朦胧睁眼,却见窗纸叫好月光照得透亮,上头分明地映着个黑黢黢的人影。停云惊得全身汗毛根根竖起,顿时睡意全无,只来得及想到向枕旁包袱里去摸防身的匕首,手还未伸出去,定睛再看,窗上只不过一片斑驳树影,哪有什么人。
停云惊魂甫定,想了一想,还是不敢大意,仍是摸了匕首在手里,又轻轻推醒斯馥。
斯馥揉着睡眼问:"嗯?"
停云伏在他耳边道:"窗外不知是不是有歹人。陶兄莫再睡了。"
斯馥懒洋洋坐起来,半天又道:"嗯?"
停云气得只好笑,伸手去拍拍他脸颊,道:"坏人劫走你姐姐了!"干脆拿两个手指捏住他两腮挤作个小猪脸,然后掀被起身,向窗边去听动静。夜阑人定,惟有松风簌簌,再没有其他声响。
陶斯馥揉着腮帮上来推开窗,窗外只虬枝乱叶间一树明月,又探头出去,上下左右俱都一目了然。
停云没料到他随手就开了窗,连忙把他拉回,栓上窗道:"陶兄!"
斯馥哈欠道:"外头什么也没有。你方才说姐姐什么?"
停云想说不定真是自己眼花,只好道:"兴许是我魇着了。算了,还是早些睡吧。"
还未转身,斯馥忽然道"嘘"。停云也已听见了,应当是女子的低泣,就在近处,似有还无,再听便没有了。
停云道:"会不会是你姐姐?"
斯馥迟疑道:"不知道,姐姐从没哭过。"
两人面面相觑,胡乱披衣去隔壁敲门。
许久没有动静,斯馥知道姐姐向来警醒,终于有些着急,叫着"姐姐,是我"便开始撞门。
里面这才传来陶氏轻斥:"半夜三更不睡,在外面鬼叫什么?"
斯馥忙道:"姐姐没事么?"
陶氏道:"有什么事,好好的给你吵醒了。快去睡罢,有事明日说。"
斯馥虽挨了骂,欢喜地应了一声。停云却有些不放心,恳切道:"陶姑娘,还是来开下门说话吧。"
静默一会,陶氏终于将门开了,面上微微有些愠色,又不好对停云说什么,只好向斯馥道:"胡闹什么,快回去睡。"
停云连忙赔不是,觉得她声音虽然无异,眼圈仿佛微红,可又不方便细看,便悄悄向屋里扫了一眼:月色明净,屋里只一桌一椅一床,绝无歹人藏身之处,确实不是被人挟持。
两人默默无言回了房。斯馥往床里一滚,枕着自己的手仰天躺平。停云见他虽闭着双眼,嘴角微翘,分明有些笑意,只好讪讪地掀被上床。

半晌,斯馥忽然出声:"停云兄,你说方才的呜咽,会不会是困于此地的艳鬼?"
停云自觉方才大惊小怪被这少年取笑了,此时格外正色道:"陶兄真爱说笑。我不信这些。"
斯馥顿了一顿,笑道:"鬼神之说,有趣得很。停云兄不信,恐怕会错过许多好故事哦。"
停云道:"陶兄喜欢么?我也可以编一个你听。比如说:三年前,要不然五年前,曾有一个书生,带了某位花魁逃出青楼私奔来此;书生先回家求父亲同意,苦求不得,气血攻心,一命呜呼;花魁娘子在此望穿秋水,只道负心人一去不回,自挂东南枝去矣。你瞧,窗外那棵老松说不定便是美人命绝之处。这便是艳鬼由来。"
斯馥笑得捶床道:"停云兄不信狐鬼花妖之说,话本倒是看了不少。"
停云也想不到自己竟然编出如此俗套一个故事,见斯馥笑着看他,一双眼眸仿佛浸透烟光水色,流转动人,简直有些妖异,不禁呆了一呆,鬼使神差道:"鬼神之说我虽不甚相信,花妖若有,我倒是愿有幸一见,也不枉半生爱菊。"
斯馥微微一笑,望着他眼睛,道:"原来停云兄搜集黄花,是因为花中自有颜如玉。"
停云自己笑笑,觉得今夜真是荒唐,道:"是是是。折腾半夜了,睡吧。"
停云这回再睡下,却是格外安稳。半梦半醒之间,开始觉得枕边人萦绕的气息清浅而微醺,竟管不住自己地贴近过去。那味道既像躺在自家菊圃中,枝叶细细拂过,更有落英坠在额上;又似月下独酌,闻香已醉,唇齿之间甘冽馥郁之极,几乎要含着不舍得入喉。
停云平日不觉,这时睡梦里忽然想家想得渴切,伸臂环住,不肯再放。

这日清晨天光大亮之时,停云先是觉得肩颈又酸又冷,睁眼之际,两太阳穴也隐隐作痛;朦胧中一看,发觉自己竟然躺在地上,不禁又是恍惚又是疑惑,勉强坐起身来,环视一圈,看见陶斯馥缠着被子在床中央睡得正香,不消说自己是被蹬下来的。停云又好气又好笑,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桌上倒杯隔夜冷茶喝了,喉咙仍旧燥疼,想了想还是爬上床去,抽过一点被子盖上继续睡。

待得斯馥起床,全然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一脸神清气爽。他推窗伸个懒腰,探手出去摸摸那棵老松的枝叶,还没忘了昨夜的玩笑,道:"这老树就是成精,想必美不到哪里去。掌柜真该给房间里摆盆花,就是有人深夜啼哭扰人清梦,也好叫停云兄以为是夜半花魂。"
停云拥被坐着,揉揉额角,道:"昨夜见你姐姐那房间桌上倒有株花。不知为什么这里没有摆。"
斯馥漫不经心道:"哦,什么花?"
停云想了想,摇头道:"没看清。"

第六章
客栈的早点南北兼顾,而多半还是江淮口味。停云翻着水牌,随意要了一碗虾仁鳝丝面。
斯馥原本点的鸡汤银须面,等停云的端上来,斯馥看看那面上晶莹饱满的大虾仁,再吃自己的那碗就明显不大起劲。停云觉得他神情变化实在有趣,给逗得玩心起了,只作未见,嚼一勺虾仁喝一勺汤,大赞鲜美,聊慰自己在地上躺了半夜。陶氏把自己一盅虾仁水龙粉轻轻推到弟弟跟前,又把他动了几筷的面拉过去,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也不言语。停云没料到都给她看在眼里,只好咳了一声,低头吃面。

饭后三人上楼,陶斯馥咬着个枣泥饼蹭在姐姐房里,看她收拾东西。
陶氏道:"一边去,芝麻都掉在床上了。"
斯馥笑嘻嘻道:"姐姐咬一口不?不太甜。"
陶氏把桌上梳子镜匣放进箱中,轻轻拍开他手,道:"自己吃。跟生人同路,天天免不了一日三餐,我都吃怕了。"
斯馥大摇其头道:"做人最大的好处也就是可以吃东西。"
陶氏道:"你从前可说,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到处溜达。"
斯馥塞下最后一口,拍拍手道:"唔唔,都是都是。"又涎脸笑道,"姐姐,马公子还是生人么?相识也有小半月了呢。"
他准备好被陶氏斜一眼,不料她只微微一笑,手上活计不停,道:"嗯。昨夜都做了枕边人,自然不是生人。"
斯馥大不乐意,撇嘴道:"有什么不妥么,我总不会半夜变回原形吧。就是因为怕随便答应了又被你念,我那时还特地看你来着,你可没意见啊。"停了停,又摇头晃脑道,"就算变回原形,停云兄多半也只会以为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夸一句好花继续睡。"
陶氏拧他下巴道:"马公子倒是君子,你是好花么。"给斯馥轻巧地闪开了。
斯馥出来走到自己房门前,忽然想起方才桌上,实在并没有一枝一叶。他隐隐觉出哪里有些异样,一时没有头绪,停云却来开了门,微笑道:"听见脚步声到门口,怎么不进来?"
斯馥道:"没什么。停云兄都收拾好了?"
停云道:"差不多了。"
斯馥向里走了几步,回头道:"诶,你嗓子有些哑了。"

晚秋天气,只着单衣在地上睡几个时辰,实在不是好玩的。白日还好,到宿州当夜停云喉咙就痛得厉害了,头也有些昏沉。斯馥伸手探他额头,他只觉得斯馥凉快的手指极为舒服。斯馥灌了他一服发汗药,大水淋漓地睡了一夜,到底年轻,次日也就大好了;只毕竟有点虚,到船上居然真吐了一日,叫他那天都不大好意思看姐弟俩带笑的眼睛。
除此之外,船行半月,十分太平,并没有遇上劫道的水匪、坠河的逃妾、夜半抚琴的邻舟美人;河上除了首尾相衔的货船,便是些扯线晾着补丁衣裳的住家船。两岸景致,却是渐渐变了,这日终于到了京城。

停云家在城南,粉墙抱定的半旧宅子,干净齐整,且比斯馥预想的还大得多。停云自己只住北院,还未放下东西,先领两人去看南院,虽只三四间房,却有不小的一块园圃,姐弟俩很是中意。略略收拾停当,停云便把斯馥拉到北院,说是喝酒,实在是迫不及待要请他看看自己那些菊花。
一踏入北院,斯馥不免也小小惊叹了一下:这里的菊圃极为开阔,一片融冶芳菲,异香袭人,望去只见斑斓五色,看得出主人是有心安置出高下参差,又按不同的花期和颜色互相错落着,不使这边一时热闹,那边一时冷落。
停云离家两月,早已牵挂得紧,一眼看见早开的水晶球都已经谢完了,记得走时还未打花苞,停云抚叶惋惜一会,引斯馥去看几步外数株白瓣檀心的木香菊,又踏上白石铺就的花
径,一一指点出身畔的蟾宫桂色、太白求江、泥金狮子,稍远处的碧琉璃与灰鸽衔珠,少年点头不语。走出不远,停云忽觉衣角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横伸的花枝如小手一般牵住了袍子。他笑笑蹲下来,边小心解开边道:"陶兄,这株玉蟹冰盘,是我前年南下梅里求得的。"那花尚未开足,已有斯馥脸那么大,色白如玉,蕊若莲房,花心微微泛绿,着实可爱。
走到一处,斯馥唤停云立住,取出那两株金陵带来的十丈垂帘,两人细细伺弄,把它们种下。停云有心偷师,格外注意斯馥掏出的家伙,却都只是寻常的花锄铁锹之类,与自家用的没甚分别。
天色暗下来,停云让老厨娘烫了一壶酒,在园子里就地摆下几道小菜。此时距初识之日,恰恰是一个月,天高风淡,星河烂烂,一轮满月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停云举杯请了一声,忽然想起来道:"啊呀陶兄,我竟然忘了你姐姐,初来乍到,还不让你陪她。快去请来。"
斯馥摆手道:"没事,姐姐这一路累了,说要早睡。"
停云点头,两人对饮一杯。停云伸手将一盏醋浇上一盘切作薄片的羊腿,笑道:"陶兄,这道'旋鲊'的来历原有个名堂。当年吴越王入朝前,太祖命御厨准备南食款待,御厨仓促之下,一夜之间想出了这么道菜。我南下几趟,倒从没听说有这么一道'南食'。你且尝一尝。"
斯馥夹了一片,慢慢嚼了,摇头道:"停云兄太不厚道,太祖哄那钱俶来京城,可没有什么好事儿等着。我初来乍到贵府上,你居然请我吃这个,可不是下马威么。"
停云微笑道:"我哪里敢。我只盼停云兄于花艺上指点我一二,于愿足矣。"
菊的香味本来带些苦涩,近于药气,此时暗香浮动,凉风如水,斯馥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叩着桌子,道:"尽其天然就是,我看停云兄弄得不错,不需指点了。"停了一停,眯起眼来又道,"不过有一句话:种无不佳,培溉在人。务求名品,其实大可不必。"
停云好一怔,思量着他最后两句,愈感惊心,不觉将手中酒盅放下了。
斯馥翘起一边唇角,自斟自饮,不再言语。


第七章
陶家姐弟自此在马停云南宅住下。停云性子散淡,每日亲事花草,胜如与不投机的人费口舌;他心思又细,稍稍眼笨手拙的放在身边反而添堵,因此连贴身小僮也不曾有。马家原只有一位厨娘,还有一个园公帮忙浇园捉虫,扫洒庭院,看守门户。如今陶斯馥来,才算有个人朝夕说话。
停云邀姐弟俩一日三餐都过来同进,陶氏十回未必肯来一回,倒是斯馥时常饭菜一上桌就笑嘻嘻地来了,停云干脆餐餐都多摆一双筷子。有时那少年没有来,他反而微微有些失落。连斯馥也觉得不可思议,渐渐地自己待在北院倒比在姐姐身边还久些。

这天的晚饭停云教添了一味蛤蜊煎豆腐。盘子未落桌时,已经满院喷香。停云抿了一小口酒,举箸划个十字,金黄之中破出白嫩来;眼梢恰好刮着石青色的袍子飘飘拂拂出现在门口。
斯馥是跳进门的,及至绕过四扇竹编小屏,才改作不紧不慢地踱进来,一本正经道:"停云兄真雇的好厨子,这又是什么?直香得抓心挠肺。"
停云抬头,满眼笑意道:"豆腐。"
陶斯馥坐下来,咦了一声道:"怎么,今日都是下酒的菜,要痛饮达旦?姐姐会杀了我。"话虽这么说,仍伸手去够那梅花小银壶。
停云神色从容,手下却快,早取了在手里,只给斯馥斟了浅浅一杯,微笑道:"陶兄晓得我量浅,怎好意思馋我?达旦倒是真的,痛饮就不必了。前年得人送了一个东瀛盆儿,我不爱在花盆里种菊,就随手插了一片昙花叶子,今夜看要开了呢。"
斯馥立刻移了注意:"哦?我只听闻夏秋之际开得多,这眼看就要入冬了。"
停云点头道:"是奇怪得很,才请陶兄来一起看看。"

饭后斯馥想依前在园子里坐卧,停云说夜里凉不许,掇进一个大花盆,搁在屋角花架上。那花叶生得苍翠,亭亭有如凤尾玉带一般,几片叶尖上垂下手指头粗嫩红的花
茎,梢上各衔一朵花苞,雪白的花苞上头缠着卷曲的肉粉色须须儿,欲含欲吐。
斯馥饶有兴致地绕着圈数了一下,居然一共打了九个花骨朵,其中更有一双并蒂。又端详一会儿那瓷盆上描的画,摇头道:"东瀛的玩意儿倒不是不好看,就是总有股死气,板滞得很;明日看我拿个宜兴盆儿过来,时家紫砂,比这个透气。"
停云笑道:"宜兴时二郎么,我听过,还无福亲见。听说他家的花样爱的就是个风流散漫。"
斯馥摇头摆脑道:"正是。放我那儿以后也是连花一起送了人,这回空盆相送,停云兄不愿种花,种把葱也好。"
停云失笑道:"这也太糟蹋好东西,你怎不自己种。"说到葱,想起一事,不由道,"陶兄,你们缺厨子不缺?我几日来都没见南院起过炊烟。"
斯馥含了满口茶,刚胡乱摇头,听到后半句忽然一念闪回,险得呛住,也不知真咳假咳,好一阵终于道:"停云兄有所不知,姐姐她、她……"仓促间想不到说辞,硬着头皮道,"她自小拜个老道人为师,有事没事爱辟个谷什么的。"
停云讶异道:"如此是有法术的了?"
斯馥道:"哪有什么法术,修身养性而已。嘿嘿。"
停云见少年尴尬得满脸飞红,逗道:"辟谷之类,陶兄就不曾学得一些?"
斯馥撇嘴道:"她看不起人间烟火,可苦了我,已经够可怜的了,哪有自己饿自己的道理。"恍然大悟地看停云,"停云兄嫌我蹭饭?"
停云笑吟吟道:"不敢!不敢!"看他皱着一双长眉,眼神委屈,样子实在逗人,忍不住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却并不知想捏一把脸还是刮一下鼻头,斯馥被姐姐捏惯了,熟极而流地一闪,呆呆瞪着他;停云的手生生顿在半空,愣了一下,只好缩回去摸摸自己鼻子。

一时无言,两人默默对坐片刻,停云又岔开话头,三言两语接着聊下去。渐渐烧完了半支烛,便在花下并排放两张竹榻,各铺了丝绵被子躺着,懒洋洋说几句话。实在太过舒服,停云不觉阖了眼小睡。
斯馥听他半晌没有声响,侧头看看,一看便收不回目光:这人醒时眉眼飞扬,此时才看得出眉心有几道浅纹;额头嘴唇皆饱满,看来也才脱去少年稚气没有多久。陶斯馥看着看着,一头又想起姐姐:当日偶遇得巧,结交得也巧,算算日子,也不知姐姐命中姻缘落在谁家,若得眼前这一个姐夫……心中一时欢喜,一时却有点酸涩,自己也不明白,索性枕了手望房梁,望了一会无趣,拿袖中扇子盖在脸上。

月光慢慢由地上移到榻上,忽然传来小小一声"啵",极细极微,静夜里却也听得见,停云骤然睁开眼惊道:"开了?"
他一动弹,身下竹榻便吱吱嘎嘎地轻响,居然连旁边那张也响个不断——斯馥无声地笑倒在榻上,扇子遮着下巴抖个不住,一双莹润的眼睛斜着他笑道:"傻瓜,那是雨点落在窗下芭蕉上。"
两人抬眼时,九个花苞已然盈盈半放了。

第八章
那昙花极盛时冰雪也似,等到第二天两人起来,早都谢尽了。花
茎连花朵整个成了湿红色,软软地垂着。陶斯馥脸也不洗,先绕了花盆一圈,看见那对并蒂花的茎吃不住力道,齐着叶梢断了,两朵一起落在地上。原本连着它们的那片叶子上却了无痕迹。
斯馥虽然看多了花开花谢,多少有点物伤其类,蹲下身去拾了摆在膝上。停云迭了被子过来,从他膝上拿了轻轻掷回花盆里,柔声唤他去吃早饭。刚转身却听得"啪嗒"轻响,又是两三朵掉了下来,抬头已经看不出是从哪叶上脱落的,仿佛那里从未有过那样的花。
前夜冷雨未歇,大中午的天色依旧青灰,斯馥只是懒懒的。停云回房拣件自己的厚袍子给他,看见墙上的琴,顺手摘了来给他看。斯馥果然来了精神,自告奋勇要为停云弹一曲高山流水。
陶斯馥凝神鼓琴时颇有仙风道骨,一曲既罢,停云犹自脑中嗡嗡。斯馥唤了几声,他才勉强道:"不怪陶兄,都是潮气重,弦涩了……"终于还是忍不住笑意喷了出来,斯馥气得推开琴,停云忙道:"不过还是,销
魂……销 魂得很,哈哈……"
正闹时闻得雨打伞面,答答作响,陶氏臂弯里抱着一顶斗篷立在门口檐下,微微笑道:"阿馥还不想回家?姐姐倒做了午饭等你。"又向停云敛衽行了礼,道,"舍弟叨扰了。今日菜色不周,下月初五我姐弟二人设小宴谢马公子容留,还望不弃。"停云连忙回礼。
正在一来一去客气不停之时,陶氏身后传来啪啪踩水的声响,一人兴冲冲大呼小叫:"哥哥回来几时了?都不叫我知道,太不地道!"
姐弟俩一齐循声去看,只有停云神情痛苦地闭目扶额。
来人是个华服公子,走到近处与立在门口的陶氏打了个照面,口中嚷嚷的"哥哥"二字喊了一个,忘了一个;呆了一会,深深一揖到地:"小生赵颐川,京城人氏,虚度二九春秋……敢问小娘子妆台何处?呃,芳龄几何?"
陶氏冷冷打量他一眼,心中好笑,一回身避过了。那赵颐川抬头看见堂中陶斯馥,张着嘴呆了呆,又是一揖到地,想开口又觉不对,跳进屋来,向停云挤眉弄眼道:"哥哥。"
停云头疼道:"这二位是我的房客,休得无礼。"
赵颐川惊喜道:"那来日方长,可得好好相处了!"又不满道,"哥哥你太不地道,家藏娇客不告诉我。"
斯馥听他满口胡说,姐姐又在雨里等,便拂袖起身。颐川连忙上来扯住袖子,斯馥皱了皱眉,他只好放开道:"兄台高姓?小生赵颐川,京城人氏,虚度……"
停云想到斯馥兴致上来时经常扯着自己袖子拉自己去这里那里,这时见他被颐川扯住,不由得好笑,打圆场道:"他姓陶。"又向陶斯馥道,"这里乱糟糟的,不留陶兄了。地上滑,从菊圃中间过去近些。"

陶斯馥裹了斗篷,两人踩上花 径,两边枝叶轻微地在身侧挨挨擦擦,极温柔狎昵的样子。陶氏低声道:"我来找你之前恰好起了一课,算得今日遇见的生人是你命中一劫,可大可小。不过看了那赵颐川的面相,想来不是什么大事。"
斯馥漫不经心道:"既是注定,自然只好随他去。依我看,早知道的多了,白白多操心许多。你多久没弄这些了,怎么忽然又想起来?"
陶氏含笑看他一眼:"我是忽然想起该给你算算姻缘,谁知这劫挡在前面,看不出个名堂来。"
斯馥年少脸薄,急急打岔道:"咦,姐姐刚说做了午饭等我,烧了什么好菜?"
陶氏道:"笋敲肉。"
斯馥疑惑道:"恁早就有冬笋卖了,不是吧。"
陶氏抽过他扇子打了他两下屁 股:"这不是么!你好好呆在人家那儿也就罢了,居然好意思沾琴弦,不怕马公子把咱俩撵出去睡街上?"

那边赵颐川在门口恋恋地直到望不见,回来看见琴,道:"啧啧,哥哥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了,我那儿有两架前朝的,回头挑好的给你。"
停云道:"不必,你留着自己玩。"说完觉得太生硬了,勉强笑笑补一句道,"我不会弹。这是我娘留下的。"
提到停云的娘,颐川倒接不上话,搭讪着在屋里踱一圈,看见屋角蒙了尘的紫檀花架和上头那昙花盆,欢喜道:"呵呵呵呵,果然哥哥都喜欢。"
停云不好解释,咳了一声,道:"我不缺什么,别老往这搬东西。小心你爹娘知道了不高兴。"
颐川满不在乎道:"他们有什么不知道的,大不了我把我那点家当收拾了住你这儿来。"停云皱眉斜瞪他,赵颐川转个圈在他手边极潇洒地掀袍坐下,笑嘻嘻道:"哥哥哎,我倒有个小东西给你看。"
他伸手凑过来,手心里窝着一个银戒指,还怕停云看不清楚,向自己小手指头上戴了,往停云鼻子底下送。
停云先时以为那戒面不过是寻常的象牙画,一看之下竟是一幅品箫春宫,不禁高高扬起眉来,又瞪了颐川一眼。赵颐川今天来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全不在意,道:"哥哥没见过吧?我昨天夜里在小甜水巷喝酒,两个唱小曲的女孩儿过来,有一个老拿尖尖的手指头在我跟前卖弄,我眼尖看见了这个,二两银子硬换了来,她们临去还舍不得呢,回头看我好几回。"
颐川倒不至于不知道酒楼里卖唱的小娘多半也卖身,只是停云到底比他大几岁,见多识广,晓得这是那些暗娼的手段,遇见识趣的客人,着意显弄那戒指,暗示可以照着上头的画如此这般;谁知碰到这个不上路的,鱼饵不要吞,倒把鱼钩当宝买了去。他又好气又好笑,想这呆子哪天总得给妖精哄去吃干净了,冷哼一声道:"她们回头看你,你倒不跟了去。"
颐川摇头惋惜道:"丑得厉害。"又涎着脸凑上来道,"哥哥,还是方才那小……"停云怒喝:"再胡说!"
颐川吓得缩回去,宝贝似地把戒指收回袖子里,吐吐舌头道:"说句实话而已嘛……这个我要留着玩,下回再见了弄一个给哥哥。"
停云懒得瞪他,只道:"我不要。"想了想又忍不住叮嘱,"回去别随手乱放,给人看见了,你等着挨训吧。"
颐川道:"那是自然,我又不傻。爹那把乌木扇子沉得要命,比先生的戒尺都疼。"
停云听到这里,心头蓦地一扎,不愿多想,急急找话说来分散心神,道:"知道就好。你,小甜水巷那地方还是少去,要喝酒,就在东十字大街挑酒家。"


第九章
停云第二日便同陶斯馥去了东十字大街。
说起来,住下半月,斯馥还没怎么出过门,不过是在马家南南北北来回晃着,乐得长日安逸。北院一排墨菊好端端蔫了半边,陶斯馥过去稍加摆弄,隔日就精神了;有一株全枯了的,本来被停云拔起来放在一边,经斯馥手重新种下,竟也活转过来。停云自此对这少年彻底服气,只恨自己学不到家。南边那块地,姐弟俩却始终由它荒着。
上了酒楼,热烘烘的人气扑面而来。两人找角落相对坐下,当即送上来一对银注碗,两副银盘盏,更有果子五碟,冷盘五碟,时令蔬菜五碟。
斯馥看看光是打这全副碗碟的银子只怕就有百两,又见其他桌上都是如此,不禁惊讶道:"停云兄,都说京城风俗豪奢,竟到这种地步……啧啧。"停云微微皱眉微笑不答。等到点的菜上来,堂倌左手叉着三只碗,右臂上自手至肩驮迭了不下二十碗,如同杂耍一般,脚不点地在堂中打旋,向各桌散下菜色,边散边报菜名,竟没有一桌有半点差错。斯馥酒也不斟,菜也不夹,看戏一般看得津津有味;停云只道他看新鲜,却不知道他正心里盘算,想着京城人傻银多,果然是个宝地。

坐下不多久,邻桌的几位客人差闲汉从外面叫来两名歌伎,一个抱琵琶,一个小些的执牙板,一时弹唱起来。停云斯馥只觉得还柔曼入耳。两人这时候沾着邻桌的光,倒一齐想起一个人来。
停云恰好又记起昨日赵颐川说的遭遇,不由脱口道:"陶兄的那位凝酥姑娘,想来也是可怜人。"
斯馥剔透的眼睛看住停云,道:"她说过再怎样的客人,多少总有些可爱处。况且别人来寻芳,都是欢欢喜喜,她倒每日自怨自苦,自己先折损了,岂不是有病么。"
停云顿了好一会儿,道:"凝酥姑娘是难得的通透。"又慢慢道:"话虽如此,她那样的日子,哪里是容易的?从金陵迁到小小的滁州,我想也不是因为顺心的事吧。"
斯馥闷闷道:"我只知道她从前有喜欢的人。听人说,还是个小小的官,去看她去得很勤,来往总有一年。到后来,凝酥姐姐是官妓,要脱乐籍得去求那人的上司。那人忽然不愿意了。"
喝尽了的小银盏捏在手里,酸凉得有些冰手。停云叹一声不再说什么。斯馥又道:"我认识她的时候,那小官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后来倒有个能耐挺大的什么员外,愿意接她出来做个外室,逼得很紧,可凝酥姐姐不肯;那时候下面年轻貌美的小歌姬已经上来了不少,慢慢也容不下她一枝独秀了。再后来,离开金陵前我去看过她一次,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风尘中能够圆满的故事,本来就万中未必有一。邻桌的乐声越发宛转欢愉,琵琶呖呖脆如鸟啼,愈衬得这边一桌的黯然。
两人出了酒楼天已擦黑,停云为着引他注意,只拣热闹处走。京城的夜市是陶斯馥从未见过的繁华,各色小食玩器,灯火人声,一直铺成望不见头的长街,烂烂有如迷梦。
斯馥一路边走边看,并不如何驻足,只在一家卖凉水汤煎的前头停了下来,饶有兴味地看人家敲冰现做。刚从雪槛里拿出来的厚冰上呵着薄薄一层白气,桌上迭起一摞掌心大的小银盘,旁边一字排开羊奶、砂糖、梅汤、荔枝膏之类,用来调配成各式冷饮,斯馥大感兴趣。停云在前边称柿饼,踱过来时陶斯馥已经买了四盘在怀里,冻得几乎捧不住,见了停云,赶紧递给他两个。
停云哭笑不得道:"陶兄,这都快冬天了!"他原想说"这是小孩子吃的",临时改了口。斯馥把右手的小盘子托到眼前,细细地打量那座浸在羊奶里撒着杏干的小雪山,张口咬掉了一个尖,牙齿碰在冰屑上感觉涩涩的,含了含没什么味道,一线冰凉顺喉而下,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停云没忍住噗哧一笑,斯馥马上把手上另一盘也塞在他臂弯里。那柜上调冰水的大娘子已经有些注意他俩举动,含笑偷瞅着;停云微弱抗议了一下,只好摇摇头背过身去往口中倒。
斯馥吃到最后,却又尝出些滋味来,暗暗后悔给了停云。停云将三个空盘往柜上一放,觉得由口到腹成了雪铺的一条路,唇舌都麻了。

夜到浓时,州桥上的夜市也渐到佳处,玩杂耍的弄傀儡的,外头都围了一大圈人叫好。两人看完了几个蛤蟆搬演全套戏文,一边赞叹评说一边往回走。路过一家香粉铺子,店老板见是两个年轻公子,起劲招徕道:"小店新进木樨香油,送相好的小娘最好!"
两人相觑一笑,停云随口道:"不给你姐姐带点什么?"忽然扭紧了眉头,脸色有点发白,斯馥摇头道:"姐姐不爱往身上弄带香味的东西。"又走出一条街,停云终于忍不住道:"陶兄,我得赶紧去找茅房。"

斯馥找到铺子买了草纸,还得去送给停云,一头走一头腹诽:看着挺壮实的,怎么嚼点生冰也能闹肚子?不过……好像还是自己不好……走到那简陋的毛竹门前,探头看看里面黑黢黢的,陶斯馥忽然意识到,自己还从未进过茅厕。
原来花花草草,何需五谷轮回?他自修成人身,吃下去什么,不过如同做花的时候一样,自己滋养够了,剩下的吐纳之间也就散去了。因此身上的某些对象,不过是漂亮摆设。何况他姐弟就是制花肥,也不需动用厕中黄金。这茅房里头是何洞天,竟是一次也没有见过。
斯馥小心翼翼走进几步,唤了一声:"停云兄?"
停云瓮着鼻子道:"嗯,这边。"
斯馥听声音就在极近处,这时候已经慢慢能看清一些,停云原来就蹲在他脚边,连忙把草纸递他手里,犹豫道:"你还好吧?"
停云道:"嗯。"看他没有出去的意思,尴尬道,"陶兄在外面等吧,我马上出来。"
斯馥也觉得里面气味不大妙,连忙应了一声退了出去。远处犹有灯火阑珊,这边只能借得一两分月光。斯馥拉起自己一只广袖来嗅了嗅,总疑心沾上了什么气味,回去要惹姐姐取笑。忽然余光看到脚下一个黑影顺墙根一溜,惊得他一晃,反应过来心知不过是老鼠。斯馥无聊地踱开几步,心里胡乱想:"幸亏我不用来这地方,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蹲在里面,别叫老鼠咬了屁股……那人怎还不出来?蹲这么许久,腿都要麻了,我只怕背他不动……"
他换了个方向站着,看见前面地上深色的一摊,仿佛是可疑的水渍,斯馥心下嫌恶,往后连退两步,膝弯刚好撞在石栏上,一个没站稳,往后栽倒了过去。

停云刚刚束好衣带,就听见外面惊慌失措的水花扑腾声,匆匆跑出来一看,哪有陶斯馥的影子,只有一边池子里挣扎浮沉的人。停云失声道:"不好!"赶紧扑过去拉拽。那池子虽不是粪池,是给倒夜香的人洗刷恭桶的,可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尤其底下污糟糟的滑腻无比,池壁又生着多年的青泥苔,斯馥在里边怎么也站不起来。口鼻中都进了水,连连呛咳着,勉强抓住了停云的手。停云也顾不得龌龊,拉他攀在自己脖子上,连抱带拖,终于把湿透了的斯馥弄了出来。

第十章
这一庭凉月清风,满院的花枝微微摇漾,正是看花的好光景,花下却杳无一人,院中回响着又急又慌的打门声。
早睡的园公有些耳背,还是陶氏出来开了大门,倒吓得退了一步,眼前两人狼狈非常,停云架着陶斯馥,对陶氏苦笑,斯馥摇摇晃晃地垂首站着,两个人衣下都滴滴沥沥的淌着水,气味难以言喻。她无暇多问,赶紧让过他们,忙忙栓了门跟进房去。
斯馥呛进了秽水,不止胸肺火烧火燎,连眼耳口鼻无一不难受。少年心气高傲,他掉进那种地方,羞窘急恼,湿衣又沉重冰凉地黏在身上,坐在椅上脸色乍红乍白,浑身抖个不住。停云匆匆回北院脱了外衣,想着姜茶也不知道如何煮法,沉吟着正要往灶间去,恰见陶氏从花间疾步过来,央道:"阿馥气胡涂了,昏昏沉沉的,我烧了热水,却搬不动他,还要劳烦马公子帮忙。"看看停云身上,又道,"连累马公子脏了衣服,不如一同入浴吧。有劳了。"也不待他回答,转身急急去了。

房中白雾氤氲,水里也不知道陶氏加了什么作料,嗅来有些像他菊圃里的甘菊。停云浸在微烫的浴水里,自己也觉得眼下的情形有点莫名其妙。他背靠着桶壁,陶斯馥趴在他胸前,软绵绵地往下溜。停云唤了两声"陶兄"不应,叹了口气,把他拉上来伏在自己肩上,一手往他肌骨停匀的背上撩水。
停云得这个趣味相投的少年相伴,心里有些当他是弟弟一般,可他到底不是弟弟。停云性情虽温和,但并不喜主动近人,自遇到陶斯馥,却时时不忘护他逗他,这实在是少有的事。这一晚乍惊乍惧,吃着冷风一路赶回家,到现在才静下心来,他觉得之前的几个时辰都荒唐如梦,眼下安恬舒适,更不像真的。陶斯馥的胸口滚烫,咚咚的一直传到停云身体里,在热水里紧紧贴着,触手是细滑的腰背,他没来由地心跳快了一拍。
斯馥口里喃喃,停云恍恍惚惚地"嗯?"了一声,也没指望听清,只微笑着侧头,嘴唇在他发上贴了贴。忽然惊觉气味不对,皱眉将他沉下去揉头发。

次日停云过去看他,斯馥暖暖睡了一夜,看上去稍显苍白些,已经无碍了,两人就在卧房里小酌。停云其实觉得昨日好笑,看他避而不谈,也不敢提起,只是筛酒闲话。斯馥热热地喝了一口,想起一事,走去捧来一只紫砂盆,道:"就是这只花盆,停云兄带回去吧。"
停云并不客气,接了过来,低头见里面放了一个红布袋,心头一跳,拿了起来,才觉出不过是钱,大约一吊。
斯馥笑道:"房租总是要给的。我打听了周围市价。"
停云把花盆搁在桌上,将布袋往里一掷,冷下声来道:"还有饭钱菜钱,干脆也一一结清了吧。"
斯馥很少见他不笑,何况是冷脸,吓得一呆,伸手到怀中去摸荷包。
停云不紧不慢道:"还有这些日子的酒钱,昨日替你搓背的辛苦钱。我那一院子的菊花也不是随便让人看的……对了,看昙花要另外算钱。"
斯馥已经反应过来,委屈道:"停云兄,白住你的宅子,就是我肯,姐姐也不会答应。"
停云望着他,放柔声音道:"你总该知道帮我救活的那十二棵墨菊值多少钱吧,我还欠着你一大笔诊费。陶兄非得与我算这么清楚吗?我原是打算赖掉的。"
斯馥慢慢道:"以口腹累知己,还能心安理得的,不是君子。"
停云道:"陶兄忘了管鲍之交。"
斯馥搓着小酒杯,垂眼道:"其实,我实在看不出停云兄做何生计,只看到这半月来只出不进……别的不算,你至少收了租钱,我和姐姐才能安心住下。"
停云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道:"陶兄,有件事,本来是该告诉你,也不知从何说起。"揉揉眉头道,"昨天那赵颐川,确实算是我的亲弟弟。"
斯馥虽然惊讶得高挑了眉,倒也只说声"嗯"。
停云给陶斯馥黑莹莹不染纤尘的眼珠子对着,越发自觉要说的话不宜入耳,苦笑道:"陶兄知道如今的尚书省右仆射光禄大夫吗?"
斯馥道:"不知道。"
停云道:"赵颐川就是他的儿子。"
斯馥道:"啊。"却还不及先前惊讶。
停云握紧了手中酒盅,道:"我外祖父在这城外有个小田庄,挨着这位光禄大夫的田产。二十二年前,他还只是个六品官,有次去那里巡看,正碰上两家家仆斗殴,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认识了我娘,就有了我。
"可他没出孝期,不能迎娶。等一完了孝,就连连升迁,当时有位太祖一脉的皇亲有意把守寡的女儿给他,他在今上跟前一直如履薄冰,怎么敢要,自然是千方百计寻借口辞了。这一来总要顾及那边的面子,暂时不好再娶,我娘的事就搁置下来。
"我和我娘倒是一直在府中。我不知道他们从前怎样,从我有记忆起,娘就早已不得宠爱了,他也有了夫人,后来还另纳了两房妾室。
"到我四五岁的时候,他将近半百,那些女子却一直无出,不知道怎么转了念头,忽然待我们热起来……那时候我已经多少懂事,看得出来上上下下的人对我们脸色都不一样了,还零碎听到议论什么'扶正''嫡子'的话。
"可是我娘抑郁多年,病根已深,没等到那一天就走了。没过多久,正房夫人居然有孕,诞下的便是颐川了。"

停云从小看多炎凉,母亲过世,颐川出生,府里更是没他这个人一般。他心里明白得很,只作无心仕途学问的样子,终日莳花弄草,四处吟游,十五岁上便一人住出来了。他其实叫赵清峦,但对自己单独在外结交的朋友只称母姓,取字停云之后也不大用名了。
陶斯馥看他面色平和,只在提到母亲的时候微微有些伤痛之色,思量一会道:"那么,停云兄是继承了那些田地了。"
停云一笑道:"是。雇几个佃农,做个小小的地主。好在除了采买菊花,我一个人也没有别的大开销。"
如果再说下去,立刻能扯到"不如娶一门亲"的话头上,也很容易半开玩笑地提起姐姐,可是斯馥忽然极不愿提起,话几次到嘴边,还是仰头喝了一口酒,默默看着炭盆里的余火。

第十一章
自那日来,停云每个月初总在斯馥去后看见花盆里放着的小布袋,包着两贯钱——又多了一倍,不知道那人是怎么算的,或许因为过了立冬,又添了炭钱,也或者是为了停云饭桌上特意多出的那些酒。停云也索性不再与他争,只微微一笑,每次都拾出来收在床头柜里。
西北风至,两人赶着把园里几棵今年新种的嫩菊拿竹枝扶了;等一切收拾停当,雪片堪堪落地,便围炉捧着羊肉羹看窗外的细雪。也有几次请了陶氏过来,不过这样的时候并不太多,因为有姐姐在,斯馥就不敢多饮,停云便不能够看见他酡红着两颊难得口拙的样子。有时拣了略为晴暖的日子,两人一起去爬城郊的小山,在草坡上倚树坐着晒太阳;陶斯馥偶然发现,自己神侃到忘乎所以的时候,停云兄虽然看着他,却又并没有真在听他说话,有那么几次,直到得不到响应奇怪地转头看他,停云才回过神来,神色温柔地一笑,再闲闲地扯开话去。
似这般安逸的日子,过起来如同脉脉流水一般,倏忽就溜去了。等到天气回暖,不过是一眨眼的事。这两人盼花朝节盼了许久,说好同到陌上踏青,再去看看城中胜景,到了二月十二那日,却下起了瓢泼的雨来,实在扫兴。隔了几天,斯馥同姐姐商议了,邀停云回江南游春;到北院提起这话的时候,停云刚扫完了圃中落叶,一听便欣然应允,放了笤帚,请他去房里喝茶细说。

向晚时分,斯馥已经醉饱,想着远行在即,要多多陪伴姐姐,就由菊圃中间慢慢溜达回去。
一场透雨刚歇,斯馥走了不多几步,天青的广袖已经沾染了两边枝叶上滴滴沥沥的水珠,眼皮上也落了凉凉的一点,他抬手去擦,觉得衣摆被扯住了,回头看见是那株玉蟹冰盘,便拿扇子去轻轻挑开,不料又是一根长枝软软地搭在他扇柄上。斯馥不由得嘴角一翘,笑道:"你是叫小谢吧?别闹。"这株花已经有些灵性,只是修为比陶家姐弟差得远,总还得几十年才能修成人形。
小谢怯怯道:"小陶哥哥,你们去了,替我带个信给朋友行不行?"
斯馥难得听人叫哥哥,喜滋滋地蹲下身来道:"你说仔细点儿。"
玉蟹冰盘给雨洗得青葱可爱,这一幕若给别人看见了,多半也只当是陶斯馥看花成痴。"我原住在梅里,一觉醒来就给连根拔了,后来就给马公子带到这里来了……我成精一年,在家乡只有一个朋友,至少,至少得告诉他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
斯馥嗤笑一声,拍拍它道:"你这也叫成精,小爷我才叫成精。你那位朋友也是菊花么?"
小谢小心翼翼道:"不是,他是一只猫。"
斯馥最不喜欢猫,嫌他们糟践花木,皱眉道:"偌大的江南,你让我替你寻一只猫?"
小谢急道:"他不是一般的猫。他是只顶顶好看的猫。而且也已经成精了。"
斯馥怀疑道:"能变成人不?"
小谢连连点头,抖落了不少雨滴在斯馥怀里。

三月暮,杏花深深菖蒲浅,放眼则是远桥烟树。依旧是停云打马,斯馥骑驴,在阳羡一处茶山缓缓而行,看见整整齐齐的茶畦间,隐约露出许多青地白花的头巾来,都是年轻的采茶女在抢采明前茶。
斯馥身前载着两坛惠泉酒,摇摇晃晃地坐在驴背上。前几日进了无锡县地界,两人投店歇息,他便背了停云悄悄地出去探访。精怪之间总能打听到些消息,小小一个县,能化人的花狸猫,本来也不太多,半夜时就在伯渎河边一个鱼市上找着了。连小谢也说自己是梅里老陈家养的,那花狸猫不过是只常来玩耍的野猫。可那猫却一口咬定玉蟹冰盘是他的花儿,给停云盗去的,十分难缠,等斯馥好不容易回到客栈已是清早,水弄堂中已有大娘在船头软语叫卖栀子花了。

两人多半时候同行,有时也单独出去,各自捧回一两件稀罕的小东西,哪怕只是一小包酥糖。这日停云斯馥午饭后散步,走过运河边一条石街,两边尽是紧紧挨在一起的青瓦白墙,壁上生了积年的湿苔。停云对这样门脸狭小阴暗的民居十分好奇,探头探脑。斯馥笑道:"想看便进去看看,别看它小,里面可深着呢。"街坊此时都在午睡,一路悄无人声,停云居然真的跃跃欲试,找了一家门板洞开的,两人一前一后悄悄掩了进去。里面果然幽暗低矮,深不见底,看到豁然开朗处,原来是个小天井,再往前看,居然还有深深的细弄,已经隐约能窥见河里的船只;两人看见有女眷的衣衫晾着,不敢再往前走,正要退回,也不知哪一边窗里"啃啃"一声,是老妇咳嗽唾痰的声响,两人吓得一跳,赶紧往回跑,一口气跑到大门口,险些踢翻门边靠着的马桶。一直到了街上,两个入室小贼才相视大笑。
慢慢踱到一个小荷塘边上,天上略略飘起雨丝。那两人没带伞,也不躲避。嫩雨润如油膏,柳枝长长地拂进池水里,别是一番醉软缠绵。两人并肩站在树下,微微遗憾的只是眼下时节没有荷花可看。
池塘里荷叶已密,碧色掩映间漂出一只圆澡盆,里面盘腿坐着个十五六岁的俊俏少年,小小的圆脸,长了一双滴溜圆的大眼。他手里本来捏着一片圆圆的小荷叶,撕成了一条一条,眼睛只顾看着那两人的背影。他本来就生得好,眨眼的动作又比一般人格外的慢,越显出一种懒洋洋的媚态。
停云听见水划动的声音,回头远远看了一眼,稀奇道:"这时候没有采莲人,敢是摸菱角的?"
斯馥心中本是一片绵软,这时也回头一望,半晌没有答话,冷笑道:"我看是摸鱼的。"
他心中道:好个小猫,连水也不怕了。

两人慢慢说笑着去远,那木盆漂到池边,少年起身往岸上极轻巧漂亮地一跳,已经变回一只普通的花狸猫,四只脚爪倒是雪白,胸前也围了一圈白色的软毛,眼睛是浓浓的暗绿色,头也不回,抬脚不紧不慢走远了。

无责任番外?春
花离好几天不曾来过。
小谢立在粉墙下,数个时辰盯着一只蜗牛慢慢挪动着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蜿蜒的湿痕。心想:这么几步路,如果是花离的软软的爪子,一定轻轻巧巧地就跳过去了。
那只臭猫,每次来都嘲笑他的孱弱。小庭深院里,他只是一株特别娇贵的菊花,除了眯着眼睛晒晒太阳,逗一逗偶尔落在臂上的粉蝶儿,便是在主人一年一度举着小酒杯来看他开的花时,耐着性子听完一首蹩脚的酸诗。
闲得发慌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花离沿着起伏有致的屋脊优雅地走,忽然在墙上看见了一朵正打哈欠的菊花,扑哧一笑跳了下来,落在他的身边。
后来,每天花郎去后,趴在花荫里打呼的花离就翻身化作少年,跷着腿倒在小谢的花下,时不时拨弄一下他的枝叶,拉过来凑在鼻端嗅上一嗅,惹得小谢雪白的花盘气得微微泛红。
小谢很爱听花离说外面的事儿:怎么偷东西吃,怎么捉弄人,怎么钻进深宅大院里去,偷听钱三老爷和他家如夫人的私房话……对着美丽的晨霭和许多许多枚弯月,花离把他自己的全套家史以及梅里镇的鸡毛蒜皮全都搬演了一遍。不过花离最爱说的是:"跟你说话真无聊。谁让方圆五里,只有你这棵笨花算是个精怪。"
花离一直觉得变成人的样子不及他是猫的时候美,然而同小谢在一起他常是变做人。因为那灵活的手指适合于摆弄小谢而不会弄伤他,因为柔软的嘴唇适合于叼住一片花瓣,轻轻地往外拉扯,把小谢吓得瑟瑟发抖,又羞又恼地护住自己的花冠。
不过现在是春天,小谢没有了晶莹的花朵,不需要再小心翼翼地防着花离来胡闹,可是,臭猫真的已经好久没有来了。

花离再出现已经是半个月之后。那天晨光熹微,小谢刚刚睡醒,一个花毛团悄无声息地在他眼前一晃,跳在小谢脚旁趴下,张口含住了他一条长枝,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不动弹。
小谢欢喜道:"花离!"
花离低低道:"唔。"
"你……尾巴尖上少了一撮白毛。"
"唔。"
"肚子上有猫爪子印……"
"唔。"
"呀,你耳朵尖上豁了一个小口子!"
"……"
小谢垂下叶片来轻轻捂着花离的伤口。
花离把鼻子闷在爪子里,低低道:"笨菊花。变个猫我看看。"
小谢委屈地不响,也不动。
静了好一会儿,花离慢慢翻身换了个姿势,碧幽幽的眼睛望着他,温柔道:"小谢,你还是做一朵菊花吧。成精没什么好的。"
像我修成了十几年,春天一样不好过。这后半句,花离是把鼻子埋在长毛里说的。


第十二章
斯馥回身阖上房门,把手里的烛台放在桌上,一手解了衣带,散着前襟,一手推开了窗。
这客舍天井里植了一棵高大的合欢,清香夹着微雨扑面而来。斯馥向来自负,绝不肯承认别的花儿比菊好闻,心底其实却颇喜欢合欢轻软的香味。他深吸一口,低头蓦然看见窗钩上挂了一小撮白毛,顿时怒火上头,举了烛火向屋里四下一照,喝道:"你!掉毛还睡我的床!"
大床上的花猫懒懒地趴着,此时翻身朝天露出白肚皮来,十足酣美地伸个懒腰,就势一滚变作一个漂亮少年,一手撑着下巴,斜眼看着陶斯馥。斯馥不喜欢他装腔作势,冷冷道:"花离,都同你说了,停云待你的小玉蟹好得很,还要怎样。"
花离道:"我要跟你们去东京。"
斯馥皱眉道:"谁带你去?" 他虽不喜欢猫,若是个同小谢一样可怜可爱的,也不是不愿意带回去让他们相聚;可是眼前这一只实在太不讨他喜欢。
花离笑嘻嘻道:"不要你带。你那位停云兄看着人不错,比你好相处得多。"
斯馥听他扯到停云,冷笑道:"那天也不知道是谁骂他采花贼。"心下几个念头急转,竟然无计可施,只好默默祈祷停云讨厌猫。
屋里两个正在对峙,廊上忽有脚步声近,斯馥反应过来,疾步奔过去栓门,已经来不及了。停云轻轻一敲门已开了,疑疑惑惑道:"陶兄?……"
说时迟那时快,床上少年合身往下一扑,落地早已成了花狸猫本相,向停云颠颠小跑而去,猫额头往停云小腿上软软地一撞,抬头拿碧汪汪的眼睛看他一眼,又拿脸颊在他鞋面上蹭蹭。
停云骤见了这小东西,惊讶道:"呀,陶兄这是哪里来的?"蹲下身来摸摸猫头,花狸猫立刻闭目享受地往上顶,细细地"咪呀——"一声,停云不禁一笑,把他抱了起来。
斯馥冷眼看着,气得动弹不得,恨不能一脚踢飞了那只猫,扭头道:"野猫到处都是,谁知道哪儿蹿进来的。"
停云看他不痛快,笑道:"陶兄不喜欢猫?……是了,养花的多半怕养这小东西。"
斯馥听他意思,分明是他喜欢猫,怒道:"你喜欢你抱回去。"话刚出口,已经后悔了,咬了嘴唇不再言语。
停云摸不着头脑,把猫放在地下,走过来道:"陶兄怎么了?回来还好好的……"心里速速回想一天行程,还是不明白,只好猜他酥糖吃多了牙疼。
斯馥闷坐不语,冷眼看见那只花狸猫已经不见踪影,心里稍稍气平了一些;虽然明白那猫没那么容易自动滚开,可一时也没有办法,疲惫地摆摆手:"停云兄去睡吧。我头疼,想歇下了。"
停云看他衣带已宽,柔声道:"好。本来我便是想来告诉你,掌柜说这雨恐怕明日也不停,不如咱们明日就在客栈休息如何?我带些小玩意儿过来陪陶兄赏玩。"斯馥胡里胡涂应了一声。停云笑叹一声,伸手替他把窗关上了。

这一夜雨声细碎,仿佛就落在枕上。停云盖了一床春被,居然有些凉意。一直睡到半夜,觉得颈窝里暖烘烘的十分舒服,迷糊睁眼看见一大团毛球,狠狠吃了一惊,才看清是那只雪白脚爪的小狸猫团成一个小球挤在他头边睡着了。停云心想:"长这么多毛也怕冷。"觉得好玩,轻轻抓了他蓬松的尾巴去搔他的小脸,那猫理也不理,只把盖在脸上的爪子再捂紧些,睡得圆肚皮一鼓一鼓。停云放了手,听听窗外雨声未歇,又有隔壁轻轻推窗的声音,不由得低声自语道:"他究竟是头疼还是牙疼?……真为了一只猫不高兴?呵……"微笑着想了一会儿,也就慢慢睡去了。


微型番外:
斯馥:死猫居然卖萌!=皿=
花离:╮(╯▽╰)╭有本事你也卖。切,植物。
停云兄:陶兄,你别拿自己和一只猫比,我只爱花不爱猫,请看我真诚的双眼?
小谢:我,我单知道我炮灰了,可我不知道到底算是被谁炮灰了……TT
颐川:@@有美人!有美人!哥哥你又弄了个美人在床上!


斯馥想了了大半夜,决定还是把花离带回汴京去。让他看过了小谢,他便没有理由赖在马家不走,停云也不大可能真养只猫。斯馥预备花离半夜来捣乱,居然等了个空。到了清早,忽然一念闪回,从床上一跃而起,直往停云那屋奔去。
停云已经起了,坐在桌前整理一套崭新的笔墨,花离正坐在停云膝上,把一只前爪蜷成小白球,舔了几口,得意地看斯馥一眼,又抬头朝停云讨好地叫了一声。
斯馥目瞪口呆地站着,停云笑容满面道:"陶兄起得真早。头不疼了吧?"他搔了两下猫下巴,那猫娇声叫着表示不够还要,停云笑着拍拍他,把他放到地上。花离不满地喵了一声,冲他一拍尾巴扭头走了。
斯馥平素最喜欢停云这样温柔的神情,此时虽然恼火,看了这一幕也有点想笑,跨了进来。
停云看着他微微笑道:"陶兄的扇子可否借来一观?"
斯馥愣了愣,掏了扇子给他,假咳了一声道:"没什么好看的,什么也没有。"
停云翻看一下,抬头笑眯眯道:"若不嫌我技艺拙劣,我给陶兄画个扇面,可好?"

停云不算精于此道,仅仅是闲来涂几笔,并且除了花不会画别的。
他凝神片刻,便研墨取笔,向扇上点染出一丛菊花来,寥寥数下,素白纸面上便慢慢现出了嫩蕊寒枝的样子。晾了片刻,又重新舔了舔墨汁,在另一面落了笔。
陶斯馥本来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站在窗边闲看。等停云道:"好了。"才凑了过去:纸上盈盈粉朵,团团如月,仿佛美人将醉未醉时颊上的酡红;憨态可人,清绝之姿又可爱。斯馥心中剧烈一震,仿佛一个极大的秘密已经说破,又仿佛满心的喜悦和忐忑全搅碎在一起,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微微颤抖地伸手取了,翻过来一看,背面题了七个字:若使此花兼解语。

第十三章
斯馥拿着纸扇不言语,胸口起伏不定,却始终不抬眼看停云;停云看他虽然面无表情,却也不是不喜欢的样子,不由笑道:"我的字画小时候常挨师傅教训,陶兄竟这样喜欢么?"
斯馥终于放下扇子,依旧不看他,千百个念头在脑中倏倏流过,始终记不起什么时候曾露过马脚。他双手按在扇骨上,沉声道:"你怎么会看见……看见这个样子?"
停云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当即双眼放光:"陶兄果然见过这种菊花?"
斯馥闻言一愣,探究地打量他一眼,道:"停云兄何意?你……在哪里见过?"
停云认真道:"梦中。陶兄还记得你我北上之时,在客栈里抵足而眠的那夜么?我那天夜里,梦见了一种特别的菊香……妙不可言。醒来之后,还时常回味起来。"
那一梦的销 魂滋味,总像是才去不远。停云有时在枕上辗转时想起,长夜无聊,便在心里慢慢描摹它该有的样子。一茎一叶,一枝一瓣,在脑海中极确定的有了轮廓,染了颜色。
斯馥慢慢道:"这么说,你明明不曾见过。"
停云一笑:"确实不曾。这事荒唐得很,我也不敢当真。陶兄见多识广,知不知道有一种菊花,气味清甜,还带一丝酒味?"
斯馥慢慢踱到床沿坐下。他定下神来,心中已经有数:停云也许会试探自己,却绝不会欺瞒自己。他说没有见过,那必是没有见过。
离姐姐的佳期还有三年,天命犹不可知,眼前之人就是上选;以姐姐的修为之深,即使与人朝夕相伴生儿育女,也不必担心会被识破,一生安乐弹指可得。
陶斯馥思量许久,缓缓摇头道:"不知道。灌溉以酒,自然有酒味。不过寻常的菊,哪里能用酒来浇?"
停云微微黯然,一笑道:"陶兄说没有,那必然是没有了……哎,我想你要是闻见那香气,一定也能想象得出它的风姿。"
斯馥也翘了翘唇角,回了一个惋惜的笑容。
他并非不想结交一个真正坦诚相待的知己,只是人妖殊途,何必冒险一试,押上姐姐的终身?马停云虽是好人,也许不在乎与花妖当当酒友,却未必乐意娶一只花妖。
至于这字这画……纵然牵起百般悸动,却也只能当成巧合而已。
半个知己,还算得上知己么?只能以半颗真心相交,便只做得游伴,酒友,陌上同行的寻芳客,城南小宅的房东与房西。
斯馥垂目笑了一笑,道:"让停云兄失望了。"
少年坐在黑沉沉的四柱大床上,一身的萧瑟失落。停云不由懊恼,起身将桌上的扇子合起来,走过去坐下,执了斯馥的手,把扇子塞进他手里道:"我胡乱说梦,算不得数的,又不是你术业不精,陶兄休要往心里去。"
斯馥勉强打起精神来,顺手拿扇子在停云胸口一敲:"这点事还要往心里去?你要是说梦见美人,醒来不知是谁家娘子,难道我还真得一家家替你打听不成。"
又一口气接下去道:"我记得,西故镇那夜,仿佛还有女子呜咽,多半真是什么山精水怪,停云兄你只怕是梦里中了脂粉香了。"
停云挨了他没轻没重的一下,并不介怀,微笑道:"是是是。"眼里全是敷衍孩童胡言乱语的温柔神情。
陶斯馥有意东拉西扯,取笑了一通,却也压不过心上生起的无边空虚。终究还是静默下来,停云低头看着斯馥的折扇,伸手摩挲了一下,收回手道:"颐川从小最怕挨他爹的扇子。"顿了一会儿,神色黯然地自语,"他倒从没打过我。他只是看不见我。"
父母的事,停云向来能不提起便不提起;斯馥有些可怜他,伸手在停云肩背上轻轻拍了拍。
停云微笑道:"从前我生了病,或是爬树摔了跤,或是给人欺负哭了,我娘就给我做糖鸡蛋吃。腊月天,她做的肉汤萝卜最是鲜美,我那么小,就可以吃一海碗。"他已经记不清娘的样子,却始终记得白雾袅袅间萝卜的香气;又向斯馥道,"陶兄小时候吃过些什么好东西?上次南院的小宴,你姐姐的手艺着实不错。"
斯馥眨了眨眼,想起从前陶氏也常做些费时又费心的小点心,旁边围着吞口水的自己,和那个惹人讨厌的未来姐夫。花妖做东西吃,不过是图个有趣;如今要哄陶氏下厨,还不如直接跟停云讨要。
"姐姐能在小炭炉上用一把圆铁勺做蛋饺。我就蹲在旁边看着。看得久了,她会把擦铁勺用的肥肉放在火上一炙,又香又脆地塞我嘴里。"
停云想到小小的陶斯馥瞪着黑盈盈的眼珠子,蹲在地下咽口水的可怜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道:"这么好养活,我那厨娘可以少费多少工夫。"

此时的汴京满城烟柳,正到三春佳绝处。城南小宅里红烛高烧。一只红脸颊的小雀立在小几上,陶氏摸了摸它背上的细羽,出神一会儿,将手上一张深绿的谢公笺放在烛火上燃了。满纸密密的墨迹,顷刻间都付为软绵绵的纸灰;一道细细的金线烧过笺尾"欧野塘"三个字,一下子就熏黑不见了。
小雀跳上碎了的灰烬,踩在爪下,琥珀似的小圆眼睛看看陶氏。
陶氏揉揉它脑袋道:"你等什么?"
小雀开口却是脆生生的童音:"陶家姊姊没有回信么?"
陶氏扭头冷哼道:"才没有那种东西。"推开了窗,握住红脸小雀放在窗台上。
小雀却不肯飞,只歪头看她。陶氏红了红脸,还是伸手把它拿进来,去厨下抓了一把小米,放在茶几上喂它,叹道:"算了,你等天亮再回去罢。这么小就出来送信,也不怕给鹞子捉了去。"
小雀正埋头吃得欢快,闻言不满道:"欧家哥哥夸我脸上生着相思豆,特地要我来的!"
陶氏恍惚回神,冷冷道:"下次再敢来,若是叫阿馥撞上,一定把你烤了吃。"

花离神出鬼没,依旧时不时来搅扰。斯馥已经向花离应允了带他一起回去,等到向停云说时,话一出口,就连停云也有几分诧异。有时陶斯馥在停云袖上看见猫毛,气闷得回屋,便会看见裸身的漂亮少年躺在自己床上舔手指。已到春深时,好花都开到十足秾艳处,停云渐渐生了归心,斯馥更是恨不得早日回去把小谢托付的事情了结,两人一拍即合,便动身折返。这回归途上多了一只黏人的猫儿,斯馥再寻不回来时路的自在,时常只是抱着扇子在船头,眼不见为净。

第十四章
未及芒种,半个汴梁城蒙蒙地笼在乱花飞雨中。两人进得城来,马蹄都沾了褪尽艳色的落红。
陶斯馥的驴子唤作阿大,生得戆头憨脑,脚下十分稳健。阿大背上挂了个褡裢,一只白爪子的花狸猫睡醒了便伸头出来,暗绿的大眼睛里,漆黑的瞳仁在天光下收束成细长的一条,安安静静地打量四周景色。
两人一路从未捆缚过它,它竟不离不弃,一直跟到了这里。斯馥低头看它一眼,道:"停云兄不用担心,这只猫,我养上三五日便拿去放生。它敢弄坏你一棵花,我就打掉它一颗牙。"
花离闻言,满不在乎地抖了抖耳朵。
停云十分惊异,苦笑道:"你……这是做什么?路远迢迢带它来,我只当你要送给姐姐解闷儿。"
斯馥笑道:"这猫喜欢赖着人,我不好心带它来,它也必定要跟着的,说不定半路就要磨烂了猫爪。"说着便一手捉了花离前爪,把白毛里的粉红肉垫挤出来捏了捏。
花离也不恼,长长媚叫一声,懒懒地亮出了尖指甲,斯馥一笑放开了手。
停云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人一猫。斯馥嘴角微翘。前边柳色沉郁处,马宅的檐角已经可以望见了。
小谢全未料到斯馥会把花离带来,欢喜得枝叶都簌簌颤抖起来。花离绕着玉蟹冰盘打了两个转,高高翘着的蓬松猫尾也一抖一抖。陶斯馥远远往这边看了一眼,笑嘻嘻叫声"姐姐我们回来了",就大步往南院去。
停云刚把带回来的行李一件件收拾妥当,忽然听见窗外猫叫,连忙出去,见花离在他的菊圃里,赶紧提着它颈子上柔软的皮毛拎起来,花离却不满这个姿势,连声轻叫。
停云还道是斯馥悄悄把猫丢在花丛里,想惹自己生气玩,不禁叹了口气,对着碧沉沉的圆眼睛,点点冰凉的鼻头道:"不想要你的牙了么?"伸臂托住它,晃晃悠悠往南院去,自言自语道,"陶兄啊陶兄,你真的不是看我太清闲看不过眼么?"

连着几日,花离先是同小谢叙旧,骂它修行没有长进,惹得小菊花可怜兮兮地拿枝叶去牵他;后来便没事出去溜达,半夜才叼着某家的新磨年糕从檐上跳进斯馥屋里。习惯之后,居然有模有样地当起了白日闲游、晚上住家的猫。
停云有时也见这白爪子的狸花猫卧在玉蟹冰盘下面打哈欠。先时还有些担心,后来却觉得花离颇乖,从不攀折他的花草,便也拿些鱼虾喂它。
斯馥不曾想花离赖着迟迟不走,早就大不乐意,又被半夜挤上床来的圆脸少年惊吓了几次,着实一肚子怨气;等过北院来看见停云放在檐下的猫饭碗,脸色便同他的黑眼圈一个颜色。
停云自然看得出斯馥虽然把猫带回来,却是实实在在的不喜欢。他本来是温敦宽和的性子,当着斯馥的面也就不去与猫亲近——陶斯馥生气虽然有趣,可若是气得他不来了,停云可舍不得桌上白白搁着浪费了的小菜。好在花离还是在外面晃悠的时候多些。

这日清晨陶氏起得比往常早些,站在半开的窗后边浅浅打了个哈欠,听见旁边斯馥的窗户"吱呀"一声。这个弟弟向来不会如此早起,陶氏好奇看去,正见一团毛球从窗台滚下地去,一闪便溜不见了,只来得及看见晨光里那东西四爪洁白,如同踏雪。
陶氏心道弟弟大了,也不能事事过问处处管教,只好叹了一声。刚关了窗,却又听见门前□□上压低的脚步声,她拢着青丝走到门前,一手推了一条缝偷看,那踩着露水过来的人袍袖翩翻,揽着青色布袍的前摆走得轻快,正是马停云。
原来交租的佃户向停云说起城外新开张了一家汾酒铺子,十分地道,停云便想与斯馥同去探探,起了个大早过来唤他。
到了斯馥卧房外边,停云从半掩的窗口望了一眼,微微一笑,从袖里随手摸了个小东西出来要往里掷,却发现是前几日过端午斯馥送来的姐姐手制的小香囊,想了一想,还是放回了袖子去,蹑手蹑脚进了屋。
陶氏饶有兴致看了一会儿,轻轻阖上了房门。

青绿的虾须竹帘细如发丝,长垂及地。陶斯馥畏热,早早换了篾席,帐子却没有掖好,被角都拖到了地上。他昨日独个儿去闹市转悠,想要探查的消息得了个十足满意,便带了一壶陈绍喜滋滋边喝边走回来,到家刚好喝光,倒头便睡,此时正是几处睡痕压醉袖。停云不常来斯馥这边,看什么都有些新鲜,摸了摸几上还有残酒的酒碗,见枕下露出两本薄薄的青皮册子,就歪过头去看书名,原来只是极常见的魏晋志怪。
停云轻笑出声,目光触及一旁斯馥毫无防备的睡脸,忽然想给他画个山羊胡子。桌上一方琵琶砚,斯馥买来只为爱它别致,许久不用早已干涸。停云倒进几滴残酒,放轻手脚磨了两下,拿指头在砚底蘸了淡淡的一点墨,撩开床帐弯下身,涂了上去。
斯馥梦见自己变回本体,满纸沉甸甸的花朵开到极好处,正是得意无边,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抚弄他花瓣。人的手指对花而言实在太过暖热,烫得他又惊又怒,恨不得朝那指头一口咬下去。这一挣扎便睁了眼,恰好看见停云带墨的指头。
斯馥反应过来,跳起来便找镜子,看见才画了两道的胡子,气鼓鼓瞪了停云一眼,拿手胡乱去擦。那墨虽淡,斯馥的脸却很是吃墨,搓得发疼也搓不去。斯馥从前在临川见过几只墨梅精,那几个小丫头的脸上也有淡淡墨痕,花脸猫似的,实在好笑,他还不想长成那样。
停云忍笑去端了水进来,抬手便要给他擦。斯馥猛然觉得有些难堪,抬肘一挡,两人都呆了一呆。
还是停云先轻轻一笑,把布递给了他。斯馥有些讪讪地自己擦干净了,对镜照了半天,总算放下心来,正色道:"停云兄,这种把戏我七八岁上就不玩了。"镜中看见停云犹带笑意,斯馥羞恼之下,起了三分无名怒气,把布巾丢给他道,"擦擦你那指头。"大步出了屋子。

斯馥恼归恼,被停云拿上好的汾酒一引诱,到底敌不过酒馋虫,依旧跟他去了。一去午后方回,斯馥早已将被画花脸的事忘到九霄云外,进门时正不知说到什么,得意得仰首大笑。两人掀袍跨进大门来,看见一个人像条小狗般蹲在停云屋前。
斯馥心里咯噔一下。花离若在停云面前显了人身,那时自己姐弟俩是花妖的事也迟早瞒不住。
那人闻声抬起头来,斯馥定神一看,万幸只是个有几分眼熟的公子,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第十五章
赵颐川依旧是锦带华服,腰间新挂一枚荔枝青玉佩,插了半脑袋杂色海棠,看见两人进来,满面悲愤地叫道"哥哥太不地道",丢了手里的草茎便扑过来。
停云被他狠狠一扑,皱了皱眉,心头到底还是一软。
家中待他再如何冷淡,这个憨弟弟始终视他如嫡亲兄长;只要弄到精致罕见的玩意儿,必定头一个想到他;也不管他喜不喜欢,一心一意黏着他。
颐川涨红了脖子嚷道:"哥哥一声不响下南边玩去了,要不是老园公跟我讲,我还得白跑好几趟!回来了也不告诉我,回来了也不告诉我……"
停云轻轻拍他道:"好了好了,有客在这里。你不急着回去,就在这里用晚饭。"
斯馥不言不语看着这两人,从怀中摸出扇子来。他不曾同赵颐川打过多少交道,却也看出停云并不喜欢见到这异母弟弟;不爱见的原因实在太容易想见,也只有那呆子会这样一头热地贴上来。停云本可以当自己是逍遥自在的一个人,颐川却不停地跳出来提醒他并非无牵无挂。
他并非无牵无挂。他不过是多余之人。

赵颐川依旧嘟嘟囔囔,停云道:"今年该准备科考了吧?多用些心。这时候出去玩,你爹娘也不会答应。"
颐川道:"官场上那些人都长一张脸。爹那些朋友,我都分不清谁是谁。爹也是那个样子,我早看够了。"
停云叹口气,摸摸他后脑:"你把你招猫逗狗那些本事用来认人脸,也就分清楚了。"
斯馥轻咳一声,停云以为他要告辞回去,忙道:"陶兄也一起用了饭再去。"
斯馥道:"好。我先去同姐姐说一声。"
颐川方才眼里只有哥哥,这时候才看见陶斯馥,既惊且喜道:"美人……陶兄!"斯馥翘起唇角一笑,也随和道:"赵兄许久不见。"转身走去。
这边菜色上齐,陶斯馥恰好提了一只漆盒回来,说是姐姐亲手做了叫拿过来添菜。打开看时,原来是一道酒吹春鱼,一小罐黄雀鲊,外加六个薄皮春茧包子。
颐川双目闪闪,一个劲道:"不如请陶姐姐过来同进?"
斯馥挑了挑眉,停云给两人布菜,道:"别胡闹。"
颐川老实了一会儿,嚼了满口停云夹给自己的酱鸭舌,忽然一拍脑袋道:"呀,我的雀舌!差点忘了这事儿,哥哥,你这儿有只狸花猫没有?那个小贼骨头!"
那两人俱是一愣。斯馥先笑了一笑,道:"那小猫偷了你什么?"

原来颐川到马宅时才过正午不久,老园公见是他,便开了院门请到堂屋上坐着,他却是坐不住的人,在屋里这边摸摸那边碰碰。停云的摆设本来就不多,颐川摸弄一会儿,又走到外边来。他知道菊圃里都是停云的宝贝,不敢乱戳乱动,便站在檐下撮尖了嘴逗鸟雀,倒是学得毕肖。
停云生的是目正神清的温柔模样,赵颐川却是一副轻眉俊眼,又加通身的气派,与这般寻常的宅院实在不大相宜。
枝叶掩映处,花离推推小谢道:"那人是谁?"
小谢睡眼惺忪道:"哪个?哦,那是马公子的弟弟。"
花离眯细眼睛:"看着倒比他哥哥有趣得多。"
小谢道:"唔……靠墙有棵叫什么一坯雪的,就是他从前拎来的。"
花离鼻子里哼了一声:"一抔雪?丰年一抔雪,寒门十户捐,这话虽说夸大了点,一株那花,买两个你倒也有余了。"
小谢吃惊道:"花离你什么时候居然会念诗了?……"
这边唧唧哝哝,颐川远远望过来,刚看清花丛里是只碧眼的白爪狸花猫儿,只觉眼前一花,人已经给撞了个趔趄,手里提的油纸包竟已不见。
颐川愣了一愣,望见头顶屋檐上垂下软软的毛尾巴,还轻轻卷了卷,又垂下来。
花离闻了闻,拿指甲抓破了那纸包,漏出来的是茶叶,花离不好这个,撇了撇嘴,这才看见下头赵颐川望着自己,眼里全是发现新奇玩艺的欢喜。
颐川道:"咪咪儿,下来下来。"又学了两声猫叫。花离也不管茶叶还在屋瓦上,跳下来就往南院小跑。颐川撵了几步,远远望见那花猫从一扇窗户蹿进屋里去了。颐川笑嘻嘻地欲踱过去看看,门里却走出陶氏来,手里端了个小铜盆,泼了水,回去阖上了门。颐川见了那冷芙蕖的样子,呆立半晌,口中喃喃将几句歪诗艳曲念了几遍,又把个猫给忘了。

颐川向停云嘿嘿道:"那小猫长着一副机灵相,很中我眼缘,哥哥你给我玩几天好不好。"
停云道:"那是陶兄的猫……"斯馥笑嘻嘻道:"逗你弟弟做什么,我最讨厌猫。那地上不是你亲手拌的猫饭?"
停云哪会亲手调弄猫食,不过是随手拣些鱼肉放在碗里,赵颐川自小的饮食衣物,琴剑笔墨,一应玩耍消遣的物件,样样都比停云精细些,他做哥哥的,竟从来没有什么可以拿来逗引弟弟再笑眯眯地相赠,颐川更是从不曾这般缠着自己要一件东西。他晓得斯馥是好意成全,看了斯馥一眼,仍是对颐川道:"陶兄好意相赠,你也好生待它。你成日不在家,别让小厮们追打它出气。"
颐川委屈道:"我现在可乖得很,成日在家攻书——秋试明明还早着呢,最近溜出来一趟别提多难,多亏这几日爹爹下乡劝农去了。哥哥我就是想养个小东西在家玩。"
停云道:"好,你明日过来拿。猫回来了我仔细看着不让它再跑了。"
斯馥笑道:"你就是要舶来的雪狮子猫也容易,怎么偏看上那只草猫。况且都说白脚花狸猫不着家,野得很。"
这位陶兄从不曾和他说过这么多话,颐川欢喜道:"是不大乖,是不大乖。不过倒是聪明讨喜,我喜欢。回去关起来好好养养,多半也就乖了。陶兄陶兄,你养过鸽子不曾?那个才叫麻烦,冷不得又热不得,动不动就睡死,我小时候养了一对……"
斯馥听到"关起来"那里,微微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饭后颐川还要拉两人去城中,斯馥推说有事,让那兄弟俩自去逛。回到自己房中,花离果然坐在他桌上,道:"你打的好算盘,我都听见了。"
斯馥满不在乎道:"怪不得那时我听见有人磨牙。"
花离依旧笑嘻嘻道:"我住在哪里无所谓,反正一样来去自如。倒是你那位停云兄,竟还不知道家里住进了这么多精怪,连弟弟身边都安插了,知道时只怕要吓得病上一场。"
斯馥也笑道:"不劳你操心,他病了我自然会治。那朵小花可怜还不成人身,轻易挪动不得;拔下来煮煮吃了,味道虽然好不到哪里去,总也能长个一星半点修为。"
花离一双大眼眨了几眨,还是回不上嘴,恼羞成怒,跳下来就伸爪子。
斯馥闪到一边,抽过枕边一册书往花离脑袋上一拍,花离气得喉中呜呜作响,整个人扑到斯馥身上,斯馥一个没站稳坐到地上,给花离一屁股压住,揪住了领口。
斯馥吃痛,带了三分怒气,依旧调笑道:"你做人满十五岁了么?怎么这般轻。只管喉咙里呜什么,你倒是下爪子挠啊。"
花离居高临下气鼓鼓地瞪他半晌,胸口起伏不定,忽然道:"你别煮那朵笨花。我去小马公子那边。"
斯馥剔透的眼睛看着他,道:"好。"
花离又道:"我还要时常过来同他玩的。"
斯馥道:"好。反正就是陪着解几天闷,公子哥喂猫养鸟的,哪有长性。你先起来。"
花离默默起身,斯馥站起掸了掸衣裳,又道:"对了,那位公子不姓马。他姓赵。"

次日有些微雨,颐川仍是依言来了,提走了装着花狸猫的竹篮,斯馥还特意在猫脖子上系了条绸带,同停云一道笑眯眯送到门口。
斯馥刚刚回屋,停云急急过来,说是金陵带来的那两株十丈垂帘忽然一齐垂了头。斯馥道:"五月蟊虫多,枝节上可有洞眼么?"停云摇头:"旁边有几株有过,我已经用铁线穿了那些眼。这两棵没有。我仔细查看了,也并没有黑地蚕。"
斯馥蹙眉想了想,道:"我去看一眼。"
停云道:"离地三四寸的枝上,倒是有几个萤火虫。"
斯馥停了脚步,回头望着停云,道:"只怕不是萤火虫。"
停云怔怔道:"嗯?"
斯馥道:"停云兄可看仔细了?我猜那虫脑袋上生着小钳。"
停云一瞬不瞬望着他得意的脸。
斯馥正色道:"那是菊牛虫。有它的枝叶都要折掉,否则连根也枯。我同你一起去。"

第十六章
起身拍去衣角沾上的尘土,陶斯馥唇角轻扬道:"死不了了。"停云心想,如若这人养了长长的胡子,此时一定便要拈须微笑了。一边这么想着,接过了斯馥手中的花剪,笑道:"多亏陶兄。"
斯馥将剪下的花枝笼进袖中,摇头晃脑地走在前边,头也不回道:"小事一桩。我说停云兄,晚上添个五味小鸡犒劳我如何?"
停云道:"好。"轻轻伸手,悄悄去摘斯馥发上的一小根草茎。
一丝墨发随之被抽落,无心缠在了指间。停云盯着那根头发,轻轻握住,捻了一捻。
斯馥听不见跟上的脚步声,奇怪地转头来看。
停云松了捏紧的指,由它落下去了,极镇定地对斯馥笑道:"等天晴了,也该去看看我那几亩薄田。陶兄可愿随我同去?"

其时满目碧色迎人。田间麦子将熟,停云斯馥坐在佃户严老汉的场院里,头顶挂了一树密匝匝的槐花,甜香四溢。
老汉年纪不上六十,桌上摆了自家酿的果酒并一对酒碗,又殷勤地去厨下整治菜肴。
斯馥道:"刚才咱们停下歇脚的那块地,就是这家种的么?有几畦看着仿佛不是麦子。"
停云道:"这个……我也不清楚。有时夹种些别的,也是有的。"
斯馥微微挑眉,道:"这可是你吃饭的生计,怎能不清不楚。"
停云道:"自有保人和牙人。"
斯馥一派老成地道:"这些人总不如自己靠得住。"
停云笑道:"不是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么。"
斯馥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喝了一口酒。
那酒在舌尖温醇甘美,不知是什么果子做的,斯馥轻轻推开酒碗,想等主人过来问上一问。前后张望不见严老汉,倒是远远望见屋后转角处露出一角茅草屋檐。那小茅屋离主屋有些远,也被一棵大槐树盖着。斯馥不免偏着脑袋多打量了一会儿。
停云顺着他眼光看过去,道:"陶兄何故盯着人家的茅房看?"
斯馥立时连耳尖也红了,总不能说自己不认识茅房,胡乱道:"想……想去。"
停云有趣道:"想去便去吧。"
斯馥起身便走。停云忍着没有说"陶兄小心又掉进去",笑嘻嘻地给自己倒了一杯。
严老汉回来时捧了几碗家常菜蔬,又有土法烤的半只麂子,片得薄薄,抹了细盐和花椒粒,脆皮油亮地翻卷起来。停云拿了一个馒头,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老汉笑道:"小老儿的老娘?去年便八十啦,这也是托您的福。如今总在屋里坐坐躺躺,还算硬朗。"
停云道:"真是好福气。如今便是等着抱孙子了?"
老汉连连点头,笑叹:"哎,大的明年就能办婚事,小的也已经说下人家了……只有闺女顽皮,总不能叫人省心。"
停云隐约记得严老汉丧妻多年,只有两个儿子,竟不知何时有了个闺女。老汉却又含糊道:"老爷慢用,慢用。小老儿还去地里送饭。"佝着背下去了。
斯馥回来先"咦"了一声,动手拈了一片烤肉在嘴里,才笑嘻嘻道:"停云兄,你知我见了什么?"

原来他闯去茅房,恰碰见里面有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摆了小香炉,对着墙上画纸极虔诚地在祭拜。
斯馥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端详那画像,肚里暗道:"灶神门神的尊容我见过,却不曾同厕神打过交道;若真是画上这般模样,花枝一般的女孩儿,日日守着茅厕,何等委屈。"如此想着,不留神叹出声来,那小姑娘见有人立在门口,吃了一惊,愣怔怔看着他,忽然起身将画纸飞快地卷了起来抱在怀里。
斯馥笑了一笑,道:"你是这家的孙女儿?外孙女儿?"
小丫头脆生生道:"你是什么人?在我家做什么?"
斯馥道:"我是你家地主老爷的朋友,来你家蹭一顿饭就走,绝不多加叨扰。"
小丫头也不知道听懂没有,眨了眨眼睛,道:"我在拜厕神。"她生得娇小,黑里俏的瓜子脸,一双眼睛黑珠子似的玲珑。
斯馥道:"看出来了。"
小丫头又眨了眨眼睛,道:"我拜完了,这就出去。"
斯馥本来就无心进去,笑嘻嘻挡住门口道:"我说了我是谁,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小丫头道:"我是这家的女儿。"
斯馥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严姑娘,我想请教,你家厕神娘娘为何是一对?"

那烤麂子肉着实肥嫩可口,奇香扑鼻。陶斯馥说到一半,又伸筷去夹。
停云举箸助他,道:"那严姑娘怎么说?"
斯馥道:"她说不知道,就跑出去了。停云兄知道么?"
停云摇头道:"我不大懂这些,只知道厕神娘娘从前是个苦命女子。还有,送灶王爷的时候要往他嘴上抹蜜糖……都是小时候听娘讲的。"
斯馥抹嘴道:"大概因为门神是一对男子,厕神便是一对女子,免得长日寂寞。那么还是灶王爷可怜,就只他是孤家寡人——土地公还有土地婆呢。"
停云笑道:"灶王爷可怜么?我看陶兄要是挑个神仙当,恐怕头一个便往灶间跑。"
斯馥认真皱眉想了一会儿,道:"灶神倒是鱼肉不断,却要日日被拴在厨间偷听壁脚;酒仙逍遥是逍遥,可惜没有口福。哎,果然连当神仙也没有两全的。"
停云道:"不如做人。"
斯馥点头:"不如做人。"

辞别严老汉,两人将几家佃农挨户探访,斯馥心下粗粗一算,马停云的地总共竟也有百亩之多。走走看看,不觉到了向晚时候,回城的路上见有村姑叫卖水杏,提着一只竹篮,薄暮中看着很有几分楚楚可怜。停云将那一篮要下,劝她早些回家。村姑道谢不迭,急急走了。
斯馥伸手戳戳那些红黄饱满的杏子,轻笑出声。
停云微微皱眉,道:"卖得也太便宜,只怕太生。"
斯馥道:"怎可能会太生,只会太熟。"
停云道:"陶兄不光懂菊花,连杏子也懂?"
斯馥道:"傻瓜,你看这天色,从明个起必定要连着晴热好几日,杏子价钱自然水涨船高。她今日会急着卖,那便是一天也不能多放了。"
停云剥了一枚,果然已经熟透,甜如醴酪,不禁笑着摇头,道:"一定吃不完,只好请厨娘做成杏酱了。"
两人口中都含着杏子,并肩行来。轻风过耳,那些夜间才开的花朵次第开放,幽香似有若无。
停云正觉此刻温柔,胜过言语。斯馥忽然道:"停云兄,我以卖菊为生,眼下也该开始奔忙了。"

第十七章
停云停了脚步,道:"陶兄说什么?"
斯馥道:"嗯?我说,我们做菊花买卖的,趁眼下雨水不多,就要赶紧下种,以后像这般闲游的日子,只怕不多了。"
停云道:"你……做菊花买卖?"
斯馥道:"我家世代货菊为生,难道不曾告诉过你?"
停云道:"从不曾。"
斯馥笑盈盈道:"好吧,那么停云兄现在知道了。"
停云静默许久,慢慢道:"陶兄爱菊,我以为不是隐者,也是雅士。种菊疗菊,只是风流雅好,陶兄……竟要以此牟利?"
陶斯馥摇头,依旧弯着唇角道:"此言差矣。若是无人贩卖,叫停云兄这般的爱菊之人往何处去买。就好比你出田地,人家出气力,不过是各谋各的生计罢了。我自小学的便是伺弄菊花,自然靠这个吃饭。"
停云心中烦乱,不知从何说起,急道:"别人我管不到,我只不愿……陶兄以东篱为市井。"
话一出口,两人脸色均变了一变,斯馥停步看他,微微笑道:"停云兄可是觉得我有辱黄花?我只晓得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我固然无意富贵荣华,却也不想刻意求取贫寒。停云兄,姐姐的嫁妆还要靠我挣呢。"
停云已经自知失言,却收不回来了。
他一直以为陶斯馥与自己一般,爱菊只为寄托怀抱。自遇到这少年,才觉得世间亦有真知己,几乎是由欣赏而羡慕,这人年少风流,性情又骄傲,只该终日与诗酒为伴;要这样的人锱铢必较地去从商,简直不能设想。然而无论如何,指责人家的祖业不入流,都是自己太口不择言,简直心地狭窄。停云心中懊悔,却说不清是为菊花不平,还是为陶斯馥不平。
陶斯馥见他沉默,轻轻一哂,道:"实不相瞒,我已打听了七八分,这京城的菊花生意,大有文章可做。"又道,"前头拐角那家张元记,我月初下了一百个花盆的定银,今日顺路,正好去看一眼做得如何。停云兄自可先回。"广袖一翻,人已经去远了。

之后接连三五日,陶斯馥只在外奔波,竟不曾再去过北院。
这日城中有南边来的杂耍班子,吹吹打打,吸引了许多看客,四周又当即围上了一圈卖零嘴的小贩,一时热闹非凡。
旁边酒楼上,窗前悬的布帘经风吹起,便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一双长眉苍翠如描,飞扬入鬓,正是陶斯馥。他对面坐了一人,白面美髯,长长的笑眼,年纪四十上下。两人谈得投机,桌上果菜未动多少,酒倒已经劝了几巡。
汴梁近年时兴深色菊花,尤以城中丁家养的"夜露"最出名,据说是从蜀中得来的花种,色作绛紫,只花心是浓浓的胭脂红。那丁斐并不是花商,更像个文士,不止夜露菊养得出名,人也极好打交道。陶斯馥又是有心跟他套交情,两人不免一见如故。
忽然听得街上鸣锣击鼓,喧哗起来,两人停了谈笑,望见下边多了一小队官兵,刀剑明晃晃地十分耀眼,慌乱得蚂蚁一般,又有两个小吏在墙上贴了缉捕告示,一个铁板脸的官差厉声念了一遍。当下杂耍也停了,看热闹的人不远不近地挤着看那告示。
斯馥侧耳听了,咋舌道:"丢的是什么贵重草药,这么大的阵仗。"
丁斐抿一口酒,微笑道:"草药不过是幌子,丢的多半是莳萝。"
"那是何物?"
丁斐道:"陶公子不知也不奇怪。莳萝是波斯国特产的香料,每年进上的不过几十罐。咱们寻常人就连见一见也不容易。"又道,"丁某学过波斯官话,曾做过一年通事,是以知道一些。"
斯馥好奇道:"他们说得不清不楚,丁爷怎知是莳萝?"
丁斐拈须道:"只因那衙差刚才说,丢的是一个径约四指宽的象牙罐子,又说那草药气味既辛辣又带些清凉。陶公子你想,会用小小的象牙罐装的东西,必定量少又贵重无比,何况就在下所知,只有莳萝这东西总是存放在象牙中,离了便容易走味。它香味独特,别的东西轻易冒充不了。"
斯馥有些不通道:"若说是贡物失窃,那这排场又小了一点……再说,为何这般遮遮掩掩?"
丁斐眯了眼:"丁某并不曾说是贡物失窃啊。依在下看,多半是哪位贵人想尝尝,私下请人千里迢迢买了一点来,这也是常有的事。"
如此,丢了就不好声张;倘若被有心人弄到手,事情可大可小,因此不能不想方设法追回来。斯馥觉得有理,举杯敬道:"他们告示才贴出来,丁爷就琢磨得一清二楚,佩服。"
丁斐笑道:"哪里。陶公子,这告示贴了有好几日了,你不曾注意而已。今天闹得这样大,八成是有眉目了,你看,他们往相国寺那边去了……诶,那一带如今住的是?"
陶斯馥并不随他往外看,反而笑微微地摸着下巴,道:"丁爷可是想去抢了那捕头,不,开封府尹的饭碗。"
丁斐收回目光,笑道:"哎,不瞒陶公子,丁某做过许多年师爷,落下这么个爱寻根究底的毛病。"
斯馥微笑道:"交朋友也寻根究底么?"
丁斐大笑数声,凑近道:"这不需要寻根究底,一望而知,陶公子为夜露而来。"
斯馥也不意外,笑道:"不错。"
丁斐摇手道:"这个却不必谈。"
"为何?"
"我那夜露,试过分株,试过扦插,却都不能活,只此一棵。陶公子应当已经听过,多少人千金以求,丁某从不曾松过口啊。"
斯馥扬起一个大笑,道:"我怎会要丁爷割爱?能让我细细看上一眼,已是三生有幸。"
丁斐眯眼道:"赏夜露的客人,丁某都请他们在十尺之外看;陶公子不比他们,可在五尺之外。"
斯馥终于笑不出来,道:"好吧,丁爷,我只求一根带叶的枝条,三寸即可,如何?"
丁斐也不禁愣住,道:"三寸?"
斯馥认真道:"丁爷与我一枝,明年此时,我奉上夜露十棵。"

费了半日工夫,终于磨得丁斐心动,答应分给一枝,斯馥笑嘻嘻举杯相敬。一杯入喉,楼下却又喧哗起来,原来是那一小队衙差绕了回来,听声响竟是进了这会仙楼。有几位食客见势放了银子便走,也有如陶丁二人一般留着看热闹的。
只听得楼下喧闹了好一阵,掌柜赔尽好话,终于又乱纷纷走了。
丁斐从窗口看那些人走远,道:"如今的官差一蟹不如一蟹,抓个偷香料的小贼,也值得闹这么些工夫。不过,倒是教我想起一个有意思的人物来。陶公子可知道神偷沈妙?"又笑嘻嘻拈须道,"唔,陶公子的年纪,大约不会知道,他大出风头的时候,算起来得是十年前了。"
"大约十年前,那沈妙初出江湖,一夜之间,把金陵城鸡鸣寺的金佛换了铜佛,就此闯下了名声。此人想要的东西,任你藏得铁桶一般严实,他得来不费吹灰之力;别说寻常人家,哪怕咱们开封府那位主子瞒着公孙主簿藏的私房钱,又或者展御猫随身不离的巨阙剑,若是他想弄到手,只怕也是探囊取物。时人送他一个名号,叫空里拈花手。"
他看陶斯馥听得眼也不眨,笑道:"这般人物,陶公子猜他模样生得如何?"

第十八章
丁斐的长须是他生平第一得意的宝贝,夜露只能排在后面。此刻一手轻轻叩着桌面,一手捋着那一把美髯,微微后仰着望着陶斯馥。
斯馥眨眨眼笑道:"这个难不倒我。自古神偷,外人要么传得玉树临风,要么形容得獐头鼠目;却不知这样的人,只有生得面目模糊,教人过目就忘,才算天生有做贼的本钱。"
丁斐似笑非笑,将一个手指伸到斯馥面前,摇了一摇,道:"陶公子错了。那沈妙恰恰生得是唇红齿白,俊美无比,他若哪天金盆洗手,不干这行了,也足可做个花魁。"
斯馥险些喷出一口酒:"花……花魁?"
"有一年,说书先生的保留本子,就是讲他如何乔装了一夜花魁,弄走了山西首富的九霄环佩琴。"丁斐笑微微回想了一阵,接着道,"那故事很是有趣,也不知如今哪里还能听得到。咳,话说回来,做这无本买卖总要有些手段不是?据说沈妙的拿手好戏,便是扮得时男时女,忽老忽少。"
斯馥皱眉道:"他这些本事既然人人都知道,居然还能屡屡得手?"
丁斐道:"世人只道沈妙生得美貌又善于变化,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却没有人说得上来,自然无从防范。陶公子你想,街边脏兮兮的乞儿,上门卖针线的美人,你可会怀疑是同一个人?正如同谁不知道红颜祸水,可是美色当前,真正推开的能有几人?这道理原是一样的。"说罢叹了一声,倒仿佛勾起心事,仰头灌下一杯。
斯馥笑道:"如此说来,沈妙的逸事,流言居多,其实并不可全信。"
丁斐也点头:"此人已是传说,传说么,多半是不可信的。我也是见了眼前这案子,才想起这么个有意思的人来。"
斯馥笑叹一声:"这么个有意思的人,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他专拣会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干,未免弄得民心不稳,是以官府时常也压着他出现的消息。那沈妙在江湖上不过昙花一现,有说他早已金盆洗手,也有说是被一位高僧化去了。不论如何,短短十年,这般人物竟至于湮没无闻,着实有些可惜。"
斯馥点头道:"听丁爷这么一说,沈妙不算英雄,也算美人,何况是个有奇才的美人。却只充得闲人口中一时的谈资,我也觉得可叹。"可叹自己却偏要当人,争这数十年风流。斯馥翘翘唇角,向丁斐举了举杯。

那丁斐年轻时曾走过许多地方,装了一肚子奇人奇闻,随手拈起什么都能说一段故事。斯馥与之相谈,很是得趣,回到家中,已近傍晚时分。
陶氏说北院午间送了一钵杏酱过来,斯馥正犯酒渴,一手倒茶,鼻中哼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陶氏道:"你真不去用晚饭?"
"闲了再去。"
"你不是闲着么?"
"没工夫。"
"我闻着,今天那边,仿佛是螃蟹味儿。"
"……哼。"
进得屋里,一个小瓷钵端端正正放在桌上。随手掀了盖子,一股香甜之气扑了出来。斯馥皱了皱鼻子,终于还是伸手指蘸了些放进口里。
那人总是一副自命清高不问世事的派头,着实讨厌得很,更可恨是请了个好厨娘。
斯馥和衣倒在床上望帐顶,总觉得心中烦乱,似乎压了一点什么。他面上洒脱,心里到底还是硌着,可是今日却又有些不同。翻来覆去,几日来的事在脑中乱纷纷掠过。
屋中渐渐黑下来,不得不掌灯,他也懒得动。躺了大半个时辰,斯馥忽然在昏暗中坐了起来,脑中激灵灵地,一时混乱,一时清明。

暮色沉沉,一马一驴并辔而行,蹄声匆忙。
马停云并未料到一坛杏酱就能让陶斯馥扑到北院大拍自己的房门,"停云兄"喊得山响。
他望着驴背上执鞭的斯馥的侧脸,蹙眉道:"你这么一说……不错,正是那种香气!颐川给我送过一道荷包鱼,说是莳萝子秘制。"
斯馥斜他一眼道:"停云兄可以把梦中花香记得真真切切,连长什么样子都想得出来,怎么对御用奇香反而迟钝了。"
停云心道我又不似你,小小年纪便是老饕,口上却说:"我尝着,也就是比茴香之类做出来的东西香一点,哪会时时放在心上。菊花香却不一样,日夜赏玩,自然能闻香而识物。这个陶兄该比我懂得。"
斯馥轻哼了一声,嘴角带了些得意,又加了一鞭。
两人静默一阵,停云忽然道:"陶兄,那个小丫头,应当不是老严的女儿。"
斯馥道:"哦?……也难怪。"
"老严从前经常说,有个女儿,当年不得已卖了。我听着那意思仿佛是,如果养到现在,应当比我都大了。"
两人对望一眼,各自挥鞭疾行。
严家俱已睡下,老汉开门见是数日前才来过的东家,惊疑不定,停云也不说话,笑了一笑,拉着斯馥推门进去了。

停云陪严老汉在外间坐着,眼睛带着里间窗上印着的缓缓踱步的人影。
里屋里点着一盏油灯。小丫头跪着,抽噎得停不住。
斯馥叹了一声,柔和道:"乖梳儿,你看着我。"
严梳儿虽是惯偷,却不是惯骗,给斯馥连哄带吓,不多时就什么都肯说了。此时抬头,泪盈盈地望着他。
斯馥将一只手伸到她眼前晃了晃,缓缓握成拳,骤然张开,指间霎时缠满青绿的枝叶,无数细小娇嫩的花苞在其间吞吐。那些枝叶沿着腕子一直隐到袖中去。
梳儿瞪大了眼睛,呆呆跌坐在地。
斯馥垂下袖子遮了手指,又伸出时已经恢复如常,道:"看见了么,我可比盗神厉害得多。这次能捉住你,下次自然也能。还敢不敢再犯?"
梳儿盯了一会儿他的手,掩面大哭道:"梳儿不敢了。"
斯馥伸那只手去摸她头顶,梳儿吓得头偏了一偏,又不敢躲。斯馥笑了一声,哄道:"你乖乖的,等出嫁的时候,东家老爷自然给你包个大大的红包。这次闯的祸够大了,莳萝子还剩了多少,快去找出来,一点也不能漏下。"
话音未落,外面隐隐传来喧哗,竟似是那日酒楼上听到的鸣锣击鼓。虽然还远着,在这静夜里却尤为鲜明。

第十九章
一路疾驰,肥驴阿大几乎跟不上停云的马。寻了一个隐蔽的小山谷停下来,已是漫天星斗。除了二人与各自坐骑粗重的喘息,便没有别的声响。
并没有人追上来。
莳萝被连瓶深深埋进了泥地里去,停云又寻了些草木来掩饰,二人终于长出一口气。城门已关,回去不得,只好在这郊野生火,勉强挨上一夜。
此前的不快,其实并未解开。两人围着篝火,不能不找点话说。斯馥抽了根长枝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火苗,道:"谢谢我。"
停云反应过来,道:"是是,多谢陶兄消息灵通,脑筋转得快。那一家老小,万一捉去,还真吃不起打。"
斯馥挑眉道:"光是那一家老小么?我还救了你,停云老爷。他们才不会相信梳儿一个小姑娘家是贼窝里调教大的,她小孩子偷东西,自然是严老伯教唆的;严老伯教唆的,自然就是你指使的。反正与你脱不了干系。"
停云微笑看着他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斯馥点点头,又道:"小梳儿真是可怜,好在严老伯收留她。"
停云道:"老严早年饥荒卖了女儿,后悔到现在,如今老天爷好心,再还给他一个梳儿——诶,她有没有说,究竟偷这东西做什么?"
"她说祖母,就是严老伯的娘,年纪大了,吃什么也没有胃口。她小时候听偷儿们说到过莳萝奇香,生津开胃,一直记在心上。"
停云好奇道:"有效么?"
斯馥摇头叹道:"真要一吃就灵,那就是仙药了。何况人上了年纪吃东西不香,又不是病。总之后来莳萝就扔在厨房,当寻常作料用了。话说那天的麂子肉味道确实不错,香得很特别。"
停云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那日在严家茅厕看见的神像,其中之一就是女子装扮的沈妙。"
斯馥笑嘻嘻道:"不错,我也这么想。"
停云想了想,噗哧笑道:"将盗神和厕神一起供着,梳儿真聪明。"
斯馥拍腿道:"哎呀,方才事情来得急,我倒忘了问她哪里来的画像。"
停云笑道:"算了,不问也罢。刚才你们出来,小丫头脸都给你吓绿了。"

夜气渐重,两人怕冷只好挤得近些;倒是地上烤得暖了,便慢慢往下溜,最后干脆都枕手躺着。
停云忽然想到多日来的清静,道:"话说,颐川抱个猫去,居然老实了这许多日子。"
斯馥忍不住嗤笑出声:道:"是啊,大约相处得不错。"
他早知道那种达官贵人的深宅大院,都请了守门神将把着,花离一个道行浅薄的小妖,要不是自己拿停云的旧汗巾撕了给它系在脖子上,又被赵颐川抱着,一身的人气,它哪里进得去。花离被系上绸带,心里恨得要命,等进了府一落了地,自然会想方设法扯去。它自小只在江南小家小户走动,不懂得这些门道,如今进了赵府,要想出来可就不容易了。

终于无话可说,两人只好望着天上星斗。停云忽道:"我那日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静了一会儿,斯馥道:"我也是一样。"
停云道:"我近来回想,自相识之日起,陶兄说过的话,其实每一句都是对的。我,我买花自以为雅,别人卖花,就是不雅。这太不讲理。"
半晌,斯馥叹了口气道:"也是我小气。"
停云认真道:"不是的。"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道,"只是陶兄,你不觉得,咳,卖菊谋生不是小事,也可以问一问我,说不定帮得上忙。"
斯馥委屈道:"问你,你又不卖花。我倒是想问你哪家的花盆价廉物美来着,可是一想,你不用花盆。"
"……"
斯馥连忙道:"不过你的房子不错。南院的土也还可以,我新插了几十棵,长得很好。"
"……多谢。"
陶斯馥长久不语,忽然道:"停云兄知不知道,曾有人说,渊明贫贱骨,千载之下,子孙也不能发迹。"
停云愕然,转头看着斯馥的脸在火光里明明暗暗,道:"这是什么话。"
斯馥微微一笑,道:"这自然是一派胡言。"

天色微明时,陶斯馥迷迷糊糊觉得脸上痒,伸手抹掉一只大蚂蚁,醒了过来。前夜生的火只剩了一堆灰白的余烬,身体挨着停云的那一面暖和,另一面肩膀却冷得发僵了。虽然如此,野外气息清鲜,醒来还是心旷神怡。
于是长吸了一口气坐起来,往身边的人看了一眼。
晨光熹微,却恰好照见一条细细的红花小蛇从不远处极快地游走,当下就没入草丛看不见了。
斯馥又看看停云沉睡的样子,忽然心下一紧,唤道:"停云兄?"
停云却仿佛睡得极沉,毫无动静。
斯馥伸手去推了推,还是没有反应,急忙一个翻身跪在他身旁,一边推一边唤,还忍不住颤着手去探他鼻息,鼻息倒还平稳。
斯馥心道不好, 却也看不出他究竟被蛇咬在哪里,想了想,低头将手指咬破了。
流出的不是血,只是淡淡的绿色汁液。菊花解毒,修成了精怪的菊花,可解百毒。
斯馥痛得略微皱了皱眉,急忙将手指塞进停云唇间。堪堪触到牙齿时,停云忽然猛地一颤,睁开了眼。
眼里竟是一片清明。
四目相对,陶斯馥愣了一下,迅速抽回了手。
"陶兄做什么?"
"你装睡?"
停云厚颜道:"是。"一边坐起身来望着他。
陶斯馥心内狂跳,甩手站了起来。
"你装睡,你干什么装睡?"
"陶兄,你还没有取字?"
"……没。"
"取一个吧,我想换个称呼。不然,我给陶兄取一个?"

第二十章
陶斯馥背对他站着,听到这熟悉的温柔诱哄的口气,突然无名地生出恼火来。
除了彼此的气息,四下里静得只听得见清早的虫声。停云沉吟一会儿,摇头笑道:"斯馥这两个字太好,一时竟想不出别的来相配。陶兄,我就叫你名字行么?"
斯馥并不答话,握紧了袖中的指,道:"我有时疑心,你不过是缺个弟弟。"
停云愣了片刻,啼笑皆非道:"你,你和赵颐川哪有半点相像?我与陶兄趣味投合,视为知己,怎会是弟弟?"又道,"还是说,你觉得我素日相待有半分不敬之处?"
斯馥道:"极为投合的挚友,如你我这般……通常不是应当赶紧结亲家?"
停云措手不及,沉默片刻道:"我从未那么想过。"
"现在想,也来得及。"
停云果然低头想了好一会,终于抬头道:"我不想。"
斯馥静了很久,转身望着他道:"我姐姐很会持家,而且通达明理,做的东西又好吃。你错过了,以后,以后再想找这样的……"话到这里,怎么也说不下去。
停云道:"你希望我娶你姐姐?"
斯馥低头看着别处道:"如果成了,我们从此便是一家人,美事一桩。"
停云定定看着他,摇头道:"我不想。"停了半晌,道,"陶兄,你方才为何伸手到我嘴里?"
斯馥咬牙道:"看你没醒,逗你玩。"
停云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垂了眼帘,解嘲似地笑了一声:"其实,我有时候觉得……"
斯馥却被戳了似地浑身一颤,急急截住:"你再想想。陶兄,来日方长,还是再想想吧。"飞快地跳上一边的驴子,甩了一鞭喝道,"阿大,回家了!"

停云满腔的话没说出来,这一堵便是两月余。
陶斯馥看上去不愿与他深谈,他自然也不愿轻举妄动去触了逆鳞。日子久了,不禁疑疑惑惑起来,自己也几乎弄不清自己的心思。斯馥说得不错,他二人既然是极为特别的好友,陶家小姐也算是珠玉般的人品,两家结亲,难道不是最美满不过,最正常不过?就是不结亲,他们到这一步,相处甚欢,也已经是一大快事,还要怎样?有些话,竟是永远不该说破。
这位陶兄说过的话,果然每一句是对的。
不久花期一到,某日停云起床便发现南院喧闹得很,望去居然门庭若市,各色各样菊花开得满庭奇香。停云背着手看了一会儿,见院门内外人头攒动,隔墙偶尔透出陶斯馥一两声笑语。心道,只怕到秋末都没有工夫同他把臂闲游了。
谁曾想,不止没有工夫闲游,到了九月底那阵子,连相请小酌都请他不来。陶家客人太多,有人贸贸然从开着的小隔门摸进了停云的北院,只以为这边菊圃的花也是出售的,向着马家内宅高叫低唤个不止。终于引得陶家姐弟过来向停云赔罪,最后关门落锁,免得再有人误入。
听着那把沉沉的大铜锁落下,停云心中亦狠狠咯噔一声。

这厢还在心绪不宁之时,陶斯馥竟来告辞,说菊花售罄,要下江南去采买花木,为明春预备下花种。
停云给这些日子的疏远堵得难受,慌忙道:"那我同陶兄一起。"
斯馥道:"不,不劳烦停云兄。"
停云呆呆道:"为何?"
斯馥垂头道:"我不久待,一开春马上回来。还请你替我照应着姐姐一点。"
停云恨道:"开春?一月,二月?"
"我尽快就是,事情顺当,一月也许就回来了。"
两人闷闷坐了一会儿,停云将他送到门口,对那背影忍不住道:"你……早些回来。"
斯馥停了步子,却不回头,只道:"嗯。"便快步走了出去。

大雪初晴。隔着遮天蔽日的树木,日光透下来居然五色迷离。青缎长靴踩进雪里,发出清脆的咯吱声。
他今日来山寺为亡母做了一场法事,心中依旧有些翻覆不定。
停云在小径上停下来,掸掸袍子上的落雪。
不远处有孩童吵嚷的声音。
左手边数丈开外,一棵大梅树,总有一人围抱那么粗,开了满树淡黄的腊梅。虽然素净,白雪衬着仍是显眼得很。四五个总角小童,在树下拍手跳脚,树上原来还爬着两个,将那梅枝攀折了丢下来。下边接住的便拿在手里挥舞,接不住的便由它扔了满地。
树下一个鼻头冻得通红的小童两手空空,羞恼道:"有什么稀奇!桂花还能引蚂蚁玩,这玩意儿蚂蚁都不吃!"话这么说,可是树上抛下花来,还依旧瞪着眼睛跳起来抢着。
树上孩子骑马般骑着树杈,得意洋洋,口中叫:"接着接着!"
却有一只手比其他孩童伸得高得多,轻轻从他手中取走了梅枝。
停云把它横在鼻下嗅了一嗅,笑道:"这腊梅淋过雨,折下来也香不了几天。你们乖乖地不要折它,我给你们……"话音未落,那几个小家伙呆了一呆,哄地全逃散了。
停云也呆了一呆,自己笑了一声。
这一番工夫,梅树上的细雪又抖落了他满肩。停云拿手中花枝轻轻拂了拂肩头,依旧走回原先的小径上去。

走了没有多远,身后忽然有个声音道:"公子留步。"
停云转身见是一个白须老人,身材干瘦,面色倒很是鲜润,微微皱眉道:"您是?"
老人嘿嘿笑道:"我就是那棵梅树……的主人。几个小泼猴子捣蛋,你出手相护,我远远赶来,都看在眼里。多谢公子。"
停云道:"噢,不客气。"便要拱手告辞。
老人道:"诶,不是客气,这是礼数。"说罢,从怀中掏出一物,往停云跟前送。
那东西的颜色在黄褐之间,样子像极了半个掏空的杏仁,却有水瓢般大。
"此物我也没有用处,不如赠与公子,结个善缘。"
"这个……"
"公子身上仿佛带着一小锭金子?"
"呃……嗯?"
"交与我,结个善缘嘛。来,公子拿着这个。"
停云懵道:"什么……谢过老丈,我确实不需此物,您快收好。"
老头急道:"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这可是青田核,少有的宝物。"
停云多少有些明白这是来讹诈的,哭笑不得:"老丈,我没有带那么多钱。"
老头急得跺脚道:"你这后生怎不知好歹?要不是我家老不贤逼我戒酒……这宝贝换了别人,说什么我也不换。你看着!"蹲下身拿那核盛了满满的雪,捧到停云面前。
那雪的白色渐渐转为剔透,不过短短数息便全部化去,核中只余清盈盈的液体。
老头笑嘻嘻道:"这宝贝又叫青田壶。你闻闻,这是什么。"
停云心头一跳。

抱着青田壶,停云不知不觉踱回了自家门前。月色青灰,旁边一两颗星子仿佛冻住了。
夜来的北风实在冷不过,老园公已经早早歇下。停云叩了几下门没有动静,也不叫唤,抱着怀中物慢慢滑坐在门口。
到袖中摸了一摸,竟无心将那一枝半萎的腊梅带了回来。停云笑了一笑,随手插在一边,由它兀自散发着一点淡淡的香气。
天地之间,万生皆只有一世;一时交错,便难回前尘。像此刻这般,风花雪月占全,也不知何日再逢。不过,今生还长得很。
去年此时,若逢着这样的雪夜,两人多半是围炉捧着羊肉羹烫酒谈笑。以后还会有不知多少个白昼、黄昏与良夜,身旁大约总会有人,却不会是想要的人。
陶兄,陶兄。
停云悄悄念了两个字,却并不是"陶兄"二字。他笑微微晃了晃青田壶,一口喝尽了残酒。

第二十一章
到黄昏时分,姑苏城里的雪渐渐止住了。天色黯淡得如同经年的旧宣纸,酒肆茶楼一家接一家点亮了门前的纸灯笼。
这家小店门脸并不显眼,店堂里边透出一点暖光。斯馥径直进去,寻张桌子坐下,一头解了风兜的绳扣,一头道:"店家,切十文钱羊肉。"
端上来的是只粗瓷大碗,乳白滚烫的羊汤浸着薄薄的羊肉,上边撒了一把翠生生的葱花。斯馥自己动手点了些盐,想了一想,又添了一小勺花椒油。他夹起一片羊肉嚼了嚼,便再也顾不得好看,捧起碗吸溜吸溜喝了起来。等一大碗鲜美的羊汤灌下去,只觉得舌尖都烫得发麻了。
店家过来收拾,殷勤道:"小爷怎一个人过这正月十五?"
斯馥叹口气,道:"孤身在此,只好自己过了。"
店家道:"啊呀,那也不去看看城中的灯会?每年就数这个时候能看到不少标致小娘子。"
斯馥摇头道:"不想看。"
店家颇有些同情,道:"灯也不看,人也不看?那,不如就在小店吃一碗酒酿元宵,也算是应节,您看如何?"
"您这羊汤店还卖元宵?"
"哎,今天哪家哪户不做元宵。再说,小爷照顾小店好几回了,一点小东还做得起,您稍等便是。"
这家的羊肉颇像那人家中的滋味,酒酿元宵却是南方特有,一定是不一样的。
斯馥叩着桌面等那碗元宵,又起身踱到店堂深处,掀了窗上的布帘闲看。
这城中许多茶馆酒肆枕河而建,这家小店里侧却是紧挨着一片池塘。
小半片水面都被枯尽的莲叶占去了。偶尔落一两片残雪,一到水面上也便消融不见。一只毛色艳丽的鸳鸯缩在池边的圆石上,啄吃盆里的食料。圆石周围的池水居然是嫣红的一片。
斯馥先是疑心自己眼花,好不容易才看清原来是一大群红色的鱼儿挤在水里伸头摆尾,大约是眼红鸟食。
那鸳鸯吃了几口,停下来啄啄羽毛,将食料含在长长的鸟喙里,却不吞下,竟是极温柔地弯下脖子,喂给鱼儿。池中顿时又翻起一小片小小的红浪。
斯馥看得心中软成一片,直到它一口一口地喂完了,拍拍翅膀跃进池水中,他还在窗边呆呆立着。
店家笑嘻嘻道:"您的元宵!小爷看什么呢?"
斯馥回过神道:"这里有鸳鸯。"
店家道:"有!天天在这塘子里。只可怜,是只失了伴的鸳鸯。"
斯馥了然地点点头,含了一口酒酿,又道:"我看您那窗下那棵,莫不是荷包牡丹?"
"啊呀,没开花也看得出来?"
斯馥笑微微道:"我干的是花木营生,这个再看不出来,便没有饭吃了。"
店家道:"噢,那小爷是看中这棵了?"
斯馥摇头道:"不是。"
店家微微有些失望,急忙热心道:"荷包牡丹开得好的,我晓得有一个地方。这城里原有个和尚,唤作云顶和尚,在外边云游了十年,前年回来住下了,他禅房外边的荷包牡丹好看得不得了,春天去看花的呀,比去进香的还多。"
斯馥听头一句时还颇有兴致,听到后来便叹:"可惜我顶害怕同和尚打交道。"
店家笑得拍腿道:"没错,问东答西,问吃饭答睡觉,没一句痛快话。不过这个云顶喜欢我家的羊汤,您要是想看看那花,我没准能牵个线。"
斯馥想了想,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啦。"
他一口口吃完了那碗甜糯的酒酿元宵,放下铜钱道声多谢,便走了出去。外边天色比来时还亮了一些,地上檐上潮漉漉的,除此之外,雪落一场,竟连一点痕迹也无。

习惯了两个人一起,一个人做什么便都没有兴味。好不容易熬到一月底,江南的天气反比年前还阴冷些。斯馥一遍遍开解自己:马停云若是通情达理,整整一秋加上一冬,心也该冷下来了;此番回去,若能订下亲事,到姐姐出阁之日,刚好是两年有余,真是十分的美满,十分的妥当。他自觉想通了,于是带了满满一驴车的早春花种,迫不及待就要动身回去。
路过相熟的那家羊汤铺子的时候,店家正给门外的灯笼添油。斯馥冲他一笑,跳下车来,要了一碗热汤,半斤冻羊糕。
这回窗子都拿棉帘严严实实遮了,斯馥揭了一角去看。
池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底下的小红鱼静静伏着一动不动,不似活物,倒像一幅工笔细描的图画。那只鸳鸯依旧蜷缩着栖在圆石上,呆住了一般。
斯馥看出那只鸳鸯还没有灵识,喃喃道:"也好。苦过这几年,也就一了百了。总好过成精成怪,还要捱上不知多少年月。"
正要离去,却看见鸳鸯忽然动了动,低头啄一口掺了冰渣的鸟食,弯下脖子,在冰面上焦急地挨挨蹭蹭。偶有一两尾鱼忽然动起来,缓缓游上前去。隔了薄冰,也看得出鱼嘴极慢地一张一合吐息。
斯馥终于心内不忍,放下了帘子。

愈近汴梁,愈生胆怯之情。
进城时暮色半垂,耳侧尽是人家炒菜的滋啦滋啦声。锅铲碰着铁锅,杯盘碰着碗盏,还有人家饭桌上的嗔骂和笑语。
斯馥裹紧了风兜,轻轻往阿大臀上加了一鞭。
他原想着,自己同停云日夜相对,跟关进了密室没有两样。密室中的两人,看不见其他,自然渐渐地便不能自拔。只要挨过几个月,或许便好了。
直到下定决心踏上归程,才觉得心中一时轻松,一时又忐忑,竟是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归心似箭。
早一刻回去也是好的。
若此时不放开,将来也许不好;可若是放开了,眼下一定不好。连这个帐也不会算,还做什么买卖?

颠颠簸簸一路,连沿途盛放的金腰带花也没有心思看。远远的便见马宅门前停了一顶小小的轿子。
斯馥跳下驴车,不免狐疑地多看了一眼:轿门两侧如常嵌着雕花木板,上头却不是寻常的吉利话。右边是:"开言成匹配,管人间单眠独宿"。斯馥心中大大一震,慌不迭去看那下句,竟是:"举口合姻缘,医天下凤只鸾孤"。

第二十二章
这,这分明是做媒的上门来。
陶斯馥呆了一呆,觉得心狠狠跳了两下,直震得腔子都疼了。
停云终于将他的话认真听了进去,去请冰媒来提亲了。
不错,停云何乐不为?从此依旧有知心识趣的酒友,还多了位开明贤慧的夫人。从此不再是萍水相逢、聚散无定的房东房客,是和和美美不须分离的一家人。斯馥脑中奇异地闪过一个念头:每月的两贯钱不用交了。
他自己笑了一笑,平了平气息,心道:"不可能。若是真的,还能不先知会一下未来小舅子?请了媒婆上门,难不成直接跟姑娘家自己谈?不可能,不可能。"
可若不是这么回事,好端端的家门口怎么会有这么一乘小轿?
斯馥当下也不再多费猜疑,直接推门而入。
北院悄无声息,南院倒是果然透出谈笑声。他略微停了一停,穿过去年秋天精心伺弄过的菊圃,大步向屋子走去。
这一躲数月,竟是错得离谱么?
记不得多少年之前,他还只是一株颇有些灵性的菊花,蜂蝶任意来去,有时在他枝上略停一停,又忽然飞远了;他曾见过许多美丽的蝶,却从来不能留住。后来修成人身,心心念念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捉一只蝴蝶。费尽气力扑住一只,两片硕大柔软的蝶翼很快便伏在掌心里乖乖不动了,斯馥忍不住松开手,想瞧一瞧它还能不能飞。
它果然即刻便飞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心之所系,竟能握在自己手中,就是万幸;还不赶紧抓住,还要一再试探,难道非要等到落一场空?

停云第一个看见呆呆立在门外檐下的人,失声唤道:"陶兄!"眼中无尽的热切欢喜,忘形地站了起来。
陶氏也看过来,笑道:"阿馥回来了。"
斯馥只盯着那余下的一人不语。那妇人戴着冠子,着一件鸦青襦裙,挽着松花丝绦,系一把青凉伞儿,正是京中时兴的媒人打扮。
妇人闻声,放下茶盏转过身来。未施粉黛,神采俊爽,眉间却掩不住一段妩媚风情,笑盈盈望着陶斯馥。
他脸色变了几变,不知是哭是笑:"凝……凝酥姐姐!"

寒暄罢,坐下细细道来,才知原委:凝酥辗转多方,终于寻到机会结识了一位太守,那太守是出了名的性情中人,被凝酥自度一曲引得潸然泪下,大笔一挥除了籍。她千里迢迢到这京城,只为此处是无人相识之地,正好洗尽铅华,如今专司牵红线。
凝酥道:"我听人说,去年新开陶记花圃,卖的都是别处见都见不到的好菊花,我便猜着是你啦。"
斯馥由衷欢喜道:"你若是要花,专从这里取就是。凝酥姐姐,我这回带来的都是江南奇花异草,等下个月金明池一开,游春的人你简直想不到有多少,到时候便是坐地起价只怕还不够卖。"
旁边人轻咳了一声,道:"陶兄赶着回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凝酥陶氏一齐低头掩袖而笑。
斯馥一时语塞,搓着手上茶盏,终于道:"我说了开春回来,这不是守时得很么。"
陶氏笑道:"你跟只鸟一般,一放出去就没影,也不知道捎个信回来。我是习惯了,马公子可急坏了。"
斯馥脸上微红,道:"我赶回来,也是日夜兼程……那个,凝酥姐姐如今既然做了冰媒,还叫花名似乎不妥。"
凝酥神气道:"我现在叫这个。"指尖在桌上比画,停云斯馥一齐歪着脖子,看出是"宁苏"二字。
斯馥说:"不错,不用改口。"
停云连声附和:"好得很好得很,这可是姑娘原先的名字?"
宁苏倒忽然矜持起来,摇头不语。
斯馥笑道:"停云兄想知道宁苏姐姐在家时的名字?"不顾宁苏一记记的眼刀,笑嘻嘻道,"初识时,我们在画船上斗酒,她输了便要说自己的闺名。"宁苏红了脸上来拧他,斯馥手忙脚乱地挡着,大笑道:"哎哎,还真拧,钱二妞姐姐……"

谈笑一番,送走宁苏,陶氏自回院中看弟弟买回的一大车花草。停云在身后唤道:"陶兄。"
斯馥停了步。这短短一刻,如同自己回汴梁的路一般漫长无尽,斯馥叹了口气,转身看着他道:"停云兄都想好了么?"
停云微微一笑,道:"你姐姐果然不是寻常女子,凝酥姑娘的身份……我还以为她多少会不高兴。"
斯馥轻笑一声,道:"那你究竟作何想法。"
停云挑眉道:"你不想听时,便不许我说;你想听时,便逼着我说。陶兄,你太不厚道。"
斯馥咬唇不语。
停云看了他一会儿,微笑道:"好吧。你说你是日夜兼程赶回来,我信。"
斯馥咬牙道:"我本来便是。"
停云道:"好。那么,我想好的便是:你姐姐确实并非我意中之人,就算是陶兄,也不能强人所难。"
斯馥静了许久,在袖中握紧了手心,决然道:"既然如此,我觉得像去年那般的日子,一直过下去,也很不错。"
这句话仿佛极难懂,过了好一会儿停云才听明白。他原本一直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听到这里,眼底才是真正满溢的欢喜,呆呆地回不过神来。
恻恻春寒,对面人的广袖给风吹着,轻轻软软地拂到自己身上来。停云道:"是不错,不过,还不够。"凑近一步,捉到那人的袖子,慢慢摸到手臂上握住。
两人挨得这般近,连呼吸都暖暖地在彼此颈侧。这情形其实是有过的,可又像是从来没有过。
还是斯馥先屏不住,在他唇上亲了亲。
停云忍不住笑出声来,摸了摸斯馥的发,将他扣紧在怀中,含住他薄薄的唇用力咬了一口。

第二十三章
正是柳絮如绵的时候,一团团轻轻软软,在脚底下追追逐逐贴着地滚过去。两人分开时,身上发上也沾了一些。
斯馥望着他眼睛道:"一直这么过下去么?"
停云拿拇指抹去他眉毛上的白絮,笑道:"嗯。"
斯馥这时才骤然觉得有些尴尬,退开几步,掸掸身上,寻话说道:"对了,我在扬州看见一块琵琶砚,比我桌上的那方倒还精致些,你等我去取来。"
停云微笑道:"别去。"
斯馥道:"那个,是我给停云兄带的。"
"你自己留着。我就要你那块。"
斯馥扭头道:"也行。随你。"
一别数月,两人本该有许多话说,却都不惯这暗昧缠绵的气氛,只得闲扯些远行的见闻,有一句没一句,心思都不在话音上。斯馥说起浙北的果酒味道甘美,就是容易上头;又说起去太湖寻花,买了一大包银鱼干,深深可惜道:"这东西出水就死,下回咱们一起去,去船上吃新鲜的。"
停云自然点头说好,又将他拉着一起靠着门坐在石阶上,笑嘻嘻将手搁在斯馥膝上,心中喜乐无限,说不出话来。斯馥侧头打量着他丰神如玉的面庞,还想再亲上一口,可是方才是情不自禁顾不得,这回却怕姐姐看见。
陶氏一直远远隔着花影望着这边,直到看见斯馥往冰凉的石板上坐,几乎忍不住就要劝止,叹了一声,却是唇角微勾,悄悄退回房中去了。

隔了一月,宁苏又过来看斯馥,神神秘秘说要送一件东西给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细瓷桃儿托在掌心里。
那小桃大不过寸许,粉嫩肥满,尖头上一点娇红;下边缀着两瓣桃叶,只有指甲那么点长,稍稍翻卷,脉络精微。斯馥赞叹一声,拉过宁苏的手来目不转睛地细看。
宁苏掩袖一笑,将它放在案上,道:"喜欢就好,慢慢玩,我先去了。"
到门口恰好遇上停云过来,两人一起送了她出去。回来时停云道:"陶兄,你觉不觉得刚刚宁苏见了我笑得古怪?"
斯馥往榻上一倒,道:"你居然盯着她看,不守妇道。"
停云也往他身边挤着坐了,随手翻看桌上一卷笔记小品,笑微微地不理睬他。
斯馥跷脚躺着望他侧脸,忍不住掏了扇子去勾他下巴,停云伸手拨开,自顾自看书。斯馥眨眨眼,又扔了扇子,伸手往他腰上腋下挠,停云依旧岿然不动。他渐觉无趣,向后倒回去,说:"你不怕痒,不好玩。"
停云平静地翻过一页道:"怕。你没挠对地方。"斯馥立刻弹起来,停云把他拍下去道:"老实些。"
斯馥乖乖朝天躺着道:"再歇几日,我要准备弄今年秋天的菊花了。"
停云沉吟道:"话说,上次碰见对街的小李员外,他说去年问你买了四盆二乔,留下了菊根自己种,今年长出来,居然全是普通的种了。"
斯馥道:"他居然真去种了,啊哈哈哈。"
停云道:"我以后便不叫你陶兄,叫你奸商罢。"
斯馥拿扇柄抵着下巴,笑嘻嘻望着他,也不辩解。
停云看他翘着的一边嘴角可爱,忍不住俯身去舔舐,斯馥扣住他背,渐渐成为一个绵长的吻,放开时望着停云的唇道:"砌香樱桃。我也要吃。"停云又好气又好笑:"颐川送来的。你愿意吃他的东西?"
斯馥撇嘴道:"哼,赵颐川。"
停云道:"这小子也是几个月不见人影。刚刚忽然送了些吃食来,说晚上要来喝酒。"又柔声哄道,"你不喜欢他,不见就是了,夜里我再陪你喝,就我们两个。"
斯馥脸上神色欢喜了些,正色道:"那不要,我也去。你弟弟很久没来了么?可别把我的小狸花养死了。我要好好问问他。"
停云把案上的小瓷桃拿在手里把玩,一边道:"这小桃子好看,是什……咦。"
瓷桃肚子那里有道极细的缝,横贯桃身。他两个指头拈着,把桃儿上半边掀了起来。
原来里头另有乾坤。
两个细不丁点儿的白瓷小人,一个半跪半趴,眉微蹙,口微张,眼波涣散,一副不胜状;另一个伏在他背上一手紧紧扣着腰,一手捉在□□上,还咬着他的耳朵。两人的下
体紧紧连着。
斯馥闻声凑过来,只瞧了一眼,两道长眉顿时高高挑了起来。这小瓷件里藏春宫,是寻常嫁女儿压箱底的物件。可是眼前这两个小瓷人,却分明都是年轻男子。

停云怔怔看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来,前仰后合,停也停不住。斯馥脸上红白不定,抓过那东西合上,倾身往抽斗里面塞。
停云怕他掉下榻去,从后面环住他腰,嘴上调笑道:"陶兄藏什么,难道藏起来自己偷偷地玩。"
斯馥愤愤道:"好个宁苏,我去打掉她的招牌。"
停云忽然若有所思道:"她都知道了。你姐姐一定早看出来了。"
斯馥道:"她看出来又怎样。"眼底却是掩不住的心虚。
停云依旧搂着他,道:"你怕她会生气么?我倒觉得不会。"
斯馥道:"生气是不会。可她会狠狠嘲笑我的。"
停云道:"那不怕,我陪你一起去说。以后你日夜同我在一起,她哪有机会笑你。"

正午时分,日光穿进窗格来,在青砖地上一格格缓缓移动。一室宁谧,两人靠着听窗外不知什么鸟儿滴溜溜地鸣啭。
停云忽然道:"这样,我们一起给你姐姐挑个好夫婿,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好不好?"
斯馥头疼道:"好。慢慢找。"
停云道:"你姐姐也是少有的美貌温柔,你从前那位姐夫为什么不守婚约?"
斯馥摇头道:"早年定亲之时,我们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后来欧家忽然得势了,就想高攀皇亲……算了,这个没趣,不说了。"
停云出了一会神,道:"我记得从前听你说,他们两个其实私下也有情。"
斯馥道:"有情人多得是,可是能够温柔以待,有始有终的,又能有多少。"
停云道:"少自然是少,但我总相信有还是有的。"听见斯馥从鼻子里轻轻嗤笑了一声,不由道,"怎么,你不信么?"
斯馥看着他道:"你要想好了。以后你若后悔,我便走了。你就是再找到我,我也是不言不动不相认的。"
停云道:"好。"笑了一笑,仿佛自言自语道,"有陶兄陪着,吃饭喝茶,弄草看花,能有一世这样的日子过,就是难得难求的福气。我做什么要后悔?"
斯馥皱皱眉,道:"那可就没有孩子了。"
停云微笑道:"小孩子吵得很,还不如养个猫乖……唔,你要是喜欢孩子,以后让你姐姐多生几个,我们抱一个两个来玩。"
斯馥思量一下道:"也成。姐姐的孩子,跟我亲生的也是一样。"又抬眼认真道,"停云兄放心,你不能生孩子,我也不会嫌弃你。"
停云听了,眼里闪过一点微微狡黠的笑意,道:"好。"

第二十四章
两人午饭后连辔去城中看芍药,归途上一时兴起交换了坐骑。先时停云见芍药会上有那四时纸花做得精妙可爱,买了一对双头并蒂荷,斯馥将它挂在马脖子上,欢欢喜喜地甩了一鞭,绝尘而去。停云坐在阿大背上,慢悠悠跟在后面。
转过一个弯道,却见陶斯馥稳稳坐在马背上,衣袂翩然,正举着酒葫芦仰头酣饮。
停云知道他是在等自己,远远露齿一笑。斯馥举袖擦擦嘴角,也冲他远远一笑,拨转马头,将马肚一夹,又飞驰了出去。

暖醺醺的风起得缠绵,赶回来时两个都汗湿了两重春衫,丢下鞭子就各自去沐浴。
斯馥一身清爽地坐上酒桌。他今日心情好得很,对赵颐川也和颜悦色。反是颐川心不在焉,除了一碗接一碗地喝酒,便是望着眼前的一点虚空忽而皱眉,忽而傻笑。
斯馥问:"对了赵兄,你那花猫乖不乖,没有搅扰府上吧?赵兄……赵兄?"
颐川道:"啊?"
斯馥微笑道:"赵兄的猫还听话么?"
颐川脸上一红,连忙道:"很好很好!"
停云尝了一筷蒸鹅,见鹅胸肉已蒸得酥烂,向弟弟和斯馥碗中各夹了一块,一边道:"我记得那小猫倒不挑食,也不乱叫唤。是不是颐川?"
颐川眼睛瞅着自己的筷子尖,窃笑道:"挑食,怎么不挑。它喜欢红烧羊肉拌饭,倒比鱼肉还喜欢些。"
斯馥鉴貌辨色,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想要敲打敲打颐川,那人却又是半天也听不见问话。
花离一事,倒引出陶斯馥的心结来:他二人互通心意不久,以为同为男子便是最大的不妥了,却忘记了最要命的事还没有说。他是异类,种种隐秘处毕竟与人不同;他又不似姐姐心细谨慎,这事迟早瞒不了,还不如早早坦白,只是如何坦白,又伤脑筋得很。斯馥闷闷地灌了几碗下肚,盯着挂在碗沿的琥珀色愣神。
颐川也出神了一阵,几度有开口的意思,最后还是笑微微地给自己斟满一杯,一起咽下去了。
停云猜到他这情形多半是有了恋慕之人,倒也不阻他喝酒,只是笑眯眯地将他的饭碗上的菜堆了个小山尖的模样。
这日桌上的酒唤作浮玉春,是陶斯馥的私藏,拿出来给停云待客的。停云向来不多饮,只喝干了三盏。然而颐川和斯馥一个恍惚,一个走神,两人不知不觉倒吃了整整二十壶。停云素来知道斯馥海量,也曾听闻颐川在京中公子哥儿里算得上有名的饮无敌手,却也微微吃惊。
这二人喝到此时,早已忘记了各自心中念叨之事,只管撸起了袖子猜枚划拳,到最后已是不醉不休的架势。停云知道斯馥同自己一起还未痛饮尽兴过,也就不去相劝,摇了摇头,吩咐厨娘去烧醒酒的梅汤。
最终还是赵颐川败下阵来,扶着门吐了两次,歪歪斜斜地回来。斯馥逗他道:"赵兄知道酒神是谁么?"
颐川抱着小银壶道:"李……太白?"
斯馥摇头不语。
"那就是,嗝,杜康。"
斯馥拿酒碗在他眼前晃一晃,笑眯眯道:"我见书上说,九吐而不减其量者为酒神。赵兄再吐几次,便是了。"
颐川已经喝得两眼发直,乖乖道:"噢。"
停云看不下去,道:"你饶过他吧。颐川不许睡,起来喝汤。"
斯馥哈哈大笑,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在停云下巴上摸了一把,道:"看你面上,且饶了他。"起身走到门前,又是大笑几声,大步跨了出去。
停云将赵颐川提起来,泼泼洒洒地灌了一碗醒酒汤下去。灌完颐川又软趴在桌上,也不吵闹,光是笑嘻嘻拿筷子敲碗,口中喃喃,停云仔细分辨,又只有微微的鼾声了。停云苦笑着拍拍他的睡脸,将外衣脱了给他盖上,又盛了一碗汤去寻斯馥。

走出房门,外面满院清光,如同水银泻了一地。停云被照得有些恍惚。熏风徐来,不知何处的花香浓得跟醇酒一般,连他也觉出几分醉意来,站住定了定神,才又接着往菊圃中间走。走了几步,停云顿住了。
这实在应当是梦,他在春夜里看见了一株盛放的菊花。
有几块菊畦新松了土,还没有插苗,中间无端端立着一棵一人高的菊,清辉在碧生生的叶脉间流转,通透无比;十余朵硕大的花朵,饱满如月,皆是美人腮上那种粉嫩的颜色,惟有深心一点娇红。
月色悄悄在屋瓦上流动,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停云踉踉跄跄走上前去,伸手在叶片上触了一触,蹲下身将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捡了起来,仿佛不认识似的看了许久。忽然翻身坐在那大菊花边上,朝天大笑,喉中却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

陶氏闻声过来时,马停云依然抱着那堆衣服,见了她,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一笑。
陶氏见弟弟这个样子,竟不十分惊慌,皱了皱眉,又悄地打量了停云几眼,他却只是痴笑。她将灯笼放在地下,双手握住那株硕大无双的菊花便要往上拔。
停云忽然开口道:"姐姐有办法让他复原?"声音里已是往日的沉静温柔。
陶氏叹了口气,道:"马公子既然已知道了,以后便替我看着他,别让他在人前贪杯。"说话间已经将那高大如人的菊花一点点拔了起来,横放在菊畦间,又取了停云手中衣物盖上。

停云目不转睛地瞧着。花叶间淡淡的一层清光散去,陶斯馥右手枕在脑后,大大方方地侧身躺着,身上自是不着一缕。黑发胡乱散着,两颊醉得酡红,双目紧闭,只偶尔咂吧一下嘴。停云又忍不住笑起来,等想起来去找端来的汤碗,那碗早已滚落在地洒得一滴不剩。
他看了一会儿,道:"他现在能搬动么?地上凉。"
陶氏道:"花在地里,最舒服不过,没什么凉不凉的。不过……他要醒过来,我也不知道还需几日,你还是把他抱回去吧,免得早上被人看见。"
停云吃惊道:"啊,要这般醉几日?"
陶氏皱眉道:"阿馥这次喝太多了,打回原形便是元气大伤之征。要养好,少则三五日,多则半个月。"
停云顿生忧色,摸了摸地上人的脸颊,喃喃道:"这么久没有东西吃,醒过来又要闹了。"
陶氏思量了一番,眼睛在停云身上转了几转,正色道:"倒是也有个法子。马公子可听过,上药三品,无非神、气与精。"
停云抬了眼,道:"嗯。"
陶氏有些脸红,侧身道:"阿馥还是小花妖,连法力都几乎没有,一点点精气便足够了。马公子若害怕,便不必试。他自己靠地气慢慢养着,也就醒了。"
停云莞尔一笑,捡起灯笼恭恭敬敬递进陶氏手里,将斯馥拿衣物裹了,抱了起来。

陶斯馥乖乖躺在停云睡了十年的床上,枕着他的瓷枕,盖着他的被子。停云想了想,转到外间去,在颐川身上摸了一遍。
往日颐川身上总有些桂花头油胭脂膏之类哄女子欢心的小玩意儿,谁想到这回居然干干净净,停云上下摸了半天,只从他怀里抽出一条绸带来,停云看看有几分眼熟,却没有用处,依旧塞了回去。

第二十五章
无法可想,他只得开箱找了一瓶未开封的金创药出来。回到屋里,就着烛光笑微微地瞧了一会儿斯馥的睡脸,反手放下了帐子。
停云拨弄了一下他散在席上的墨发,将自己衣带扯松了,掀开薄被俯下 身去。
并非没有想象过两人欢好的情形,可是脑海中的这人始终飞扬跳脱,极少极少能像现在这样,如同剥光了壳的鸡蛋,乖顺安静地被握在掌心里。这样任人摆布的斯馥,叫他既有几分惶惑怜惜,又隐隐生出一种说不出口的心思。
人前再怎样的君子,这种时候起的邪心,一样见不得天日。停云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年轻男子,对着毫不抵抗的猎物,全身的血都"滋滋"倒流起来,满心只想狠狠欺负下去。

斯馥被捏住了下巴亲吻,不快地皱眉"唔"了一声,停云松开,借了微光俯看他,唤道:"醒了么?"又将人搂进怀里,咬了咬耳朵,"还不醒,可就要吃苦头啦。"
烛火跳了一下,帐中除了压抑住的喘息,忽然传出一两声毫不掩饰欢愉的声音。
停云握住了斯馥慢慢地抚弄,低喘着在他耳边道:"感觉好么?……是不是,很想开花?"
斯馥显然听见了这句,羞耻得猛烈挣扎起来,手腕却被极温柔地握住了按在头顶。停云笑了一声,摸着他汗湿的头发道:"陶兄,陶兄,我好像……早就想这么对你了。"低头牢牢吻住了,一只手顺着腰背滑下去。
摸到那格外柔嫩饱满的地方,顺手轻轻拍了两下,脆脆的声响在静室里清晰无比,斯馥纵然半醉不醒,却也恼极了,拼命扭动起来。停云在他颈侧连连吮着,轻声笑着道歉。也不知被斯馥蹭到哪里,停云忽然猛地坐起身来,托住斯馥的脑袋,将那硬邦邦的枕头抽走,丢到了脚跟头。

斯馥被翻了过去,如那小瓷人一般趴着。停云将他遮住了脸的乱发拨开,在两颊比原先还明显的红晕上亲了亲,将手指沾了药膏,又俯下身去,将斯馥的腰搂起来贴住了自己。
谨慎缓慢地摸索,得寸进尺地试探。斯馥的脊背瞬间绷紧起来,不满地哼出声,停云却已是实在忍不住了,握住了他的腰咬牙顶了进去。
销 魂仅仅维持了刹那。进退不能之时,真如大旱之望云霓。
停云倒抽了口气。伸手揉弄着身下的人,又贴住了深深地亲吻。斯馥先时还发出些欢愉的哼声,到底还是被他越来越失控的动作逼得断续呻 吟起来,最后哭叫着尽数喷了出来。
停云稍稍停下了动作,闭目深吸了一口气。斯馥趴在席上微微地战栗,帐中满满的皆是他终于无法掩饰的香味,既似菊花,又似醇酒。斯馥神志不清地呜咽道:"胡闹……明明该是我……"
停云忍不住在他颊上舔了一小口,调笑道:"你是酒坛子么?我量浅,已经快受不住了。"话虽这样说,却又心满意足地将自己埋进至深处。
春风未起,帐钩轻晃不迭。烛火摇曳了一整夜,终于燃到尽头,在月色中留下一缕袅袅不去的青烟。

颐川在桌上趴了半宿,到早上酒意未退,精神倒不错。他不回家歇宿,自然免不了挨骂,既然免不了,也就不放在心上。自己去厨房吃掉一碗热汤面,回来等停云起床,拿筷子敲着酒碗,将从歌楼里听来的曲子荒腔走板地唱。停云朦胧醒来时,正听他唱到: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停云微微一笑,将斯馥的脸捧过来想亲一口,却吓了一跳。那人早已醒了,大睁着双眼发呆,看见停云,翻了翻眼皮不吱声。
停云愣了愣,忙道:"疼么?"伸手在被底下摸索。
斯馥倒也不甚羞缩,扭过脸去,由他摸到承欢之处。那处居然清清爽爽,一点黏腻湿意也没有。停云呆了一呆,明白陶氏所说九成是真的。
他莫名地欢喜无尽,笑眯眯地搂住斯馥,在他颈上又添了一道新痕。

斯馥懒洋洋地由他在自己身上舔咬,忽然咦了一声,道:"那个……我上次想找块布包了送过来,可是哪里都找不见。"
停云抬头看了看自己书桌上那方砚台,点点头,毫不知耻道:"我偷来的。"
斯馥瞪着他说不出话。
停云继续动作道:"在我这里也有两个月了。你从不进这间房,自然不知道。"低笑一声,道,"那时你一去那么久……颐川倒还有你一只猫,只有我,你什么也不给我留。"
斯馥静默了一会儿,道:"我明白,都是我错。……啊你你你又干什么?"
停云道:"嗯?我么,我继续替你醒酒。"
斯馥恼道:"赵颐川在外边唱曲!"
停云笑道:"他在外边跳舞又怎的?"
斯馥恨道:"停云兄,我,我道你是正人君子。我瞎了眼。"
停云住了动作,同他贴着脸颊,轻道:"他会这么乖乖地在外边唱曲,就是已经闯进来过了。"
斯馥顿了一顿,明白停云说得没错。他也不是拘泥的人,只是微红着脸哼了一声。
停云也不再胡闹,翻身坐起,将衣服拾给他,忽然又凑过来道:"还叫停云兄么?改了称呼罢。"
斯馥斜他一眼,道:"停云弟?……算了,我不占你便宜。"
停云披上外衣,柔声道:"阿馥。"
斯馥最不能抵御他这语气,叹了口气,乖乖道:"这是我姐姐叫的。你换一个。"
停云道:"有人单叫你名字么?"
斯馥摇头。他微笑道:"那就叫斯馥。"

春日晴暖,闷在屋中可惜。停云向老厨娘揽了买菜的活,拉斯馥出门。两人放下这个提起那个,斯馥装作懂行,津津有味地与人讨价,停云有时帮腔,有时却只作不认识此人,在一边忍笑忍得腹痛。回家入厨下,剥新笋,剁排骨,虽是生疏,倒也颇有模样。
停云尝了一匙汤,添了一小勺盐下去,又取筷挑了一个嫩笋尖给斯馥。
斯馥摇头闪开,道:"我吃笋根,不吃笋尖。"
停云不解道:"为什么?"
斯馥皱眉:"笋尖太嫩,吃了舌头麻。"
停云眨了眨眼,忽然一手举着筷子,一手捉住了斯馥的下巴。
半晌之后,笑眯眯道:"嗯,是这么麻么?"斯馥揉着唇,嘴硬道:"不及笋尖。"
停云转身继续尝汤味,道:"好,好,吃了午饭与你算账。"

第二十六章
两人并未搬到一处,依旧各自南北住着。停云倒在枕上听了一夜细雨,不知做了怎样的好梦,起来时带了一点恍恍惚惚的笑意。洗漱罢便晃去南院,斯馥趴在菊畦中间,头也不回道:"停云兄快来帮忙。下了雨杂苗长得好快。"
停云挽起袖子蹲在他身边,道:"我从前求你教我几手,你总说我不必学。怎么,如今不怕我偷师了?"
斯馥挑眉:"随你学去多少。你又不是菊花,再怎样也不如我摸得透他们性子。"
停云好奇道:"它们会说话?你听得懂?"
斯馥摇头道:"得了道的才能说话。你这里么,除了那株玉蟹冰盘有些灵气,其他都还差些。"语带怜惜,顺手抚了抚近处一株木香菊的叶片,"他们就跟小奶娃一般,病痛难受却说不出来,最是可怜,幸亏有我。"
停云也学他伸手去抚,却被他按住了,正色道:"你们人的手烫,不要摸。"
"嗯?……只是,我平日修剪花叶,除虫扶枝,难免碰到……"
斯馥皱眉道:"那是为了治病。没事不要乱摸,对花不好。"
停云只好道:"好,不摸。"心里却道:你的手也不凉啊。
两人合力摘了小半个园子,停云恰好到了小谢跟前,抱臂道:"斯馥说它有灵气?"斯馥应道:"嗯,再有几十年,也能修成人样了。"
停云端详了一阵,笑道:"我还记得,当日一眼看中它,搞得险些不够回家来的盘缠。"斯馥默不作声地低头拔草,半晌,终于道:"停云兄,我有些担心你弟弟与那狸猫。"
停云将这话回过味来,吃了一惊,道:"小猫也是……?"
斯馥满眼忧戚之色,道:"前晚听赵颐川的口气,我总觉得他是有些喜欢那只猫,你想想看是不是?"
停云坐在他身旁,怔了一会儿,终于搂搂他肩膀道:"没事,颐川知道他是妖精,知道了还能喜欢,那也是真喜欢了。"
话虽如此,眉心仍是打了个结。
斯馥小心道:"他除了从猫变成人,从人变回猫,什么本事也没有。没道行没力气,害不了人。"
停云长长叹了口气,拍他腿道:"傻瓜,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想,照赵府那景况,此事不妙得很。赵颐川,他同我不一样。"
斯馥想了想,安慰道:"他喜欢花离,那也是我猜的;就算是真的,花离怎么想还不知道呢。咱们在这里先替他们发起愁来,这不是杞人忧天么。"
停云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忽然一笑,道:"你担心万一到最后闹起来,我会卷进混水里去?"
陶斯馥不吱声,只拿黑玉一般的眼睛定定看着他。停云笑了一声,伸臂揽住他道:"这种事,本来就不是别人赞成就能有,不赞成就能没有的。咱们怎么愁也没用。算了,不去想它。你方才说小猫叫花离?"
斯馥道:"嗯,菊花的花,分离的离。停云兄,只怪我那时执意要把花离送给他。他爹娘日后知道了,只怕要怪到你头上。"
停云漫漫道:"怪到我头上么,嘿。"伸手摸了摸他头发,不再言语。
风过处,玉蟹冰盘的长枝软软地扫到斯馥臂上,不肯再挪开。斯馥叹了一声,伸手握住它,道:"放心。花离你还不清楚,赵颐川那小子只有被他支使的份。"小谢当着停云始终不敢说话,只颤了一颤,算是回应。

陶氏房内隐隐传出珠落玉盘般的琴声,停云看了斯馥一眼,斯馥道:"凝酥姐姐。"停云便点头不语。
□□,熏风细细。花枝间蝇虫低绕,偶尔落到两人身上,两个却都心事重重,赶也不赶。懒懒坐了一会儿,一对淡黄的粉蝶一前一后地飞下来,直接停在斯馥颊上,他这才伸手挥去了。
停云忍不住道:"我记得古时有个人,啊,还是你的本家,他说:菊有两种,一真一假,长得一样,只有味道不同。味道苦的是假菊花,要闻起来香吃起来甜的,才是真菊花。"
斯馥道:"不错。"
停云将他脸上沾的蝶粉擦了擦,笑道:"我尝过了,斯馥是真的。"
陶斯馥将他手拍开,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道:"自然是真的。真菊花泡水,清热解毒——你记不记得,你在西故镇上发起烧来那一次?"
停云愣道:"你给我,给我喝的药……"
斯馥微笑道:"总不是洗脚水就是了。"
停云无力道:"罢了,泡澡的水,也差不多。"
斯馥忍不住大笑道:"你真不识货,那可是好东西,若是每日来上一杯,寿至百岁也不稀奇。"忽然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话说,停云兄,以后……不如便由我来,菊花精元好处多得很,说不准哪日,你便胁下生风,羽化升仙去了。"一边说,一边将那双长眉挑个不停。
停云咳了一声,微微一笑,道:"这个么,好说。"

话音未歇,忽有脚步踩在湿土上的声响,气度从容,缓缓而至,听着十分陌生;二人不禁对看了一眼,向上望时,便见枝叶被一只极白的手拨开,露出一双长长的笑眼来。
那中年文士待他们站起身,方才拱手道:"陶公子。丁某如约来取夜露十株,未料刚到府上门前,望见这一园春色,不知不觉竟擅自走进来了,实在失礼得很。"
斯馥笑嘻嘻还礼道:"丁爷也太心急,这可比约定之期足足早了三个月。"
丁斐道:"哦?哦呵呵呵还真是……确实太心急了。不过,相请不如偶遇,不知两位愿不愿一同去喝杯早酒?"
斯馥自然邀他进屋,丁斐稍作推脱,也就应了。进屋之时,眼光在陶氏房门前略停了一停,拈须笑眯眯地跨了进去。
斯馥看在眼里,心下有些惊异。

第二十七章
他一头琢磨着此人来意,听了"早酒"云云,想也不想便去取酒坛子。停云瞪得他缩了手,另将一套旧茶具搬出来。
斯馥于此道毫无心得,停云也谈不上精通,三人对坐,不知怎的便由丁斐接了手去。丁斐微微眯着眼,煎水调膏,姿态极是闲雅,自有一派写意风情。
斯馥引停云同他互通了姓名,丁斐便深深看了停云一眼,道:"我来京城也有六年了,竟未能有幸与马公子这般人物结识。"
停云道:"不敢。丁爷原来不是开封人氏?"
丁斐将手中银瓶轻轻晃了一晃,道:"不是。"抬眼向停云一笑,道,"说起来,我从前倒也曾有一回路过府上,印象颇深,只是那时还不曾结识陶公子呢。今日按着陶公子说的地方寻来,才知道他住的就是这里。"
停云啊了一声,道:"那真是有缘了。"
丁斐接下去道:"我那时经过这里,隔墙闻见孩儿菊的味道,比我种的香多了。我想主人必是雅士,很想一会。只是隐约见有女眷,才不敢贸然进来。如今想来,大约是马夫人了。"
停云道:"呃,在下未有妻房。"斯馥从眼梢瞥他一眼,向丁斐道:"丁爷所见,大约是我姐姐。"
丁斐了然地点点头,将茶盏递到停云手中,道:"马公子一表人才,竟还没有娶亲么。若没有中意的女子,丁某倒是很乐意做月老。"
斯馥吹了一口茶,嘴角一翘:"丁爷问得好,我也想知道。"
停云无奈,行礼道:"在下不作此想,只得辜负丁爷美意了。"
丁斐也不多劝,笑了一笑,便转向斯馥寒暄,却是再不提起夜露的事。
他专挑些养花品酒的话头来谈,间或穿插些奇闻异事,聊得漫无边际。停云其实一向也喜欢这些,这回却听得隐隐有些郁闷,况且心知丁斐有话同斯馥单独讲,便推有事告辞出来。
出来也是无处可去。停云望望碧清的天色,直接出门拐到樊楼街上,将冬瓜糖和杏脯各扎了两包,提了一坛酒到庄上看严老汉和小梳儿去了。

一去便是一整日。停云慢慢溜达回家,已是掌灯时分。
大门阖着,他叹了口气,伸手去叩门环,不想手一碰到,门就轻轻开了。
这回有人给他留了门。
停云呆了一呆,忽然露齿一笑,掀袍进去。他往南院望瞭望,见窗子都黑黢黢的,便径直往自己的屋子去。
听见身后开门的声响时,斯馥恰好放下火折子,吹了吹手指,回过头来一笑。灯晕里,平日飞扬的眉目居然颇有些低垂乖顺的模样。
停云一日的抑郁忽然消散,满心柔软道:"等我么?"
斯馥道:"停云兄回来得好晚。"
停云坐下道:"丁斐回去了?"
斯馥道:"嗯,早回去了。"
停云鼻中哼了一声,道:"这人满嘴胡言,我先时听见就觉得透着怪异,后来出了门才想明白。"
斯馥唇角一勾,道:"怎么说?"
停云道:"孩儿菊是什么时候开的?"
斯馥道:"那是夏草,总在处暑前后。"
停云磨了磨牙,道:"你们不是去年立秋结交的么。前年你到这里时,都已是十月中了。他认识你之前,我的孩儿菊开的时候,你和你姐姐根本还没来,他见到的是什么马夫人?"
斯馥顺着他的话想,也觉有理,嘴上却依旧调笑道:"没准是钱阿妈。"
那钱姓的厨娘常年在灶上,白胖丰圆,平头六十了。停云无力道:"我瞧他眼神好得很,不会开这种玩笑。"
斯馥收了笑容,正经道:"今日之事,连我也没有想到。他套你的话,我还以为他是看中了姐姐。"
停云顿了一顿,道:"难道不是?"
斯馥摇了摇头,道:"不是。他是循着宁苏姐姐的琴音进来的。"

宁苏少时在画舫上,曾有一位录事先生同她要好。好时自然是什么都应,后来终是相负了。斯馥从前同他说起过一点,却不知那人就是丁斐。
停云听他述说,起身踱了几个圈,道:"那他如今又来做什么?"欢场薄情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此时再来相寻,就实在有些无耻了。丁斐通身的斯文风流,倒看不出来是这么个人。
斯馥摇了摇头,道:"他拐弯抹角让我请了宁苏姐姐出来,我才知有这么一桩前事。他说他一直懊悔得很,后来到京城来做人幕僚,也是为了想办法给宁苏姐姐脱籍。"
停云呸了一声,气得反而笑了,道:"宁苏呢。"
斯馥这才精神道:"宁苏姐姐不肯跟他去。那姓丁的失魂落魄地走了。"
停云闻言默然,半晌叹道:"果然是宁苏。"
斯馥道:"十株花苗我也一并给他了,免得他日后再来。"
停云点了点头,静默了一会儿,道:"我本来还以为他若同你姐姐在一起,倒也不错。谁想是这样。"
这一说勾起陶斯馥心事,闷闷道:"那绿白菜若是也回来娶她,姐姐……恐怕还是要跟他去的。"又冷道,"他绝不会回来就是了,若敢回来,我便叫他爬着回去。"
停云从未听他说起过那位姐夫的身份,道:"你姐夫是颗白菜?"
斯馥掌不住噗哧出声道:"你才是白菜。他是株绿色牡丹,叫欧家碧的那种。"
停云呆了呆,道:"啊,牡丹和菊花么。这也可以?"
斯馥皱眉道:"你还是人呢,人都可以。"
停云恍然点点头,道:"绿牡丹……不是前几年才新出的牡丹种么?"
斯馥摇头道:"欧家碧古已有之,只不过同我家一样,人丁不旺。谁知道一夕之间红遍了京城,连御苑里都安插 进了他家的人,就想去攀皇帝老儿的高枝了。"
停云愕然道:"这怎么可能?"
斯馥道:"诶,他家想攀的不是人君,是花皇。"
停云道:"可是,牡丹本来不就是花中之首么?"
斯馥拍他腿道:"你怎么呆了。你看你们的皇帝虽说是个人,又不是个个人都是皇帝;花皇确实是牡丹,可也不是棵棵牡丹都是花皇。牡丹自有千百种,皇帝也有草鞋亲,你没听过么。"
停云失笑道:"从没听过。"
斯馥说得眉飞色舞,烛火轻跳,眼底便是一片烟光流动。停云禁不住凑上去嗅他脖颈,道:"牡丹什么的,不在我心上。丁斐不是来挖陶兄回去种的,我便放心了。"
斯馥仰起下巴,由得他去,只从眼梢瞥他道:"停云兄这一整日去了何处?"
停云微微一笑,道:"给一个姑娘买糖吃。"
斯馥轻飘飘道:"哦。"
停云将双臂从他后边伸过去,道:"还给她爹送酒。"
斯馥扭头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道:"好得很。"
停云松开一些,仔细瞧他脸色,笑道:"生气么?"
斯馥闭目轻笑道:"气倒是不气,就是眼热得很。罢了,我赶紧去找朵花娶了,生个标致丫头,然后等着人上门给我送酒喝。"
停云咬牙道:"陶兄可以试试。"
斯馥睁眼道:"咦,怎么又变回陶兄了。"
停云叹了一声,柔声道:"斯馥。我去看梳儿和她爹了。"
斯馥笑微微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停云便低头从他颈间一路嗅下去。所念之人神思迷醉地嗅闻自己,这原是一株花最可骄傲的时刻。
屋中渐渐幽暗下来,斯馥摸到桌上的小铁剪,微微颤抖着手,终于将刚结起的一朵烛花剪去了。烛火晃了几下,满室的柔光重又亮堂了一些。剪子却当啷一声落在了桌上。
停云倾身过来,一口吹熄了蜡烛。
小铁剪上犹衔着剪下的烛花。斯馥咬住唇后仰着,眯眼看那金红的小花独自烧了一小会儿,留了一道细细的青烟。暗室里,呼吸声渐渐湿重起来。

第二十八章
停云也曾问他,做了多久无知无觉的花,又从何时开始有了灵识。陶斯馥眼眸转了几转,只道记不得了。
其实怎会记不得。困在本体中的漫长年月,便能抵常人的寿数;再加上正儿八经做人的十九年,倏忽间已是百年。他还能逍遥上许多个百年,停云却不能够。
再怎样益寿延年的法子,也不能逃脱造化的限止。
停云饶是心细,也想不到斯馥这一层忧虑。斯馥既然说不记得,他便欢喜地替他计划明年的加冠礼,兴致勃勃要替他取字。
"嗯,子篱如何?"
斯馥跟着他念了一遍,撇嘴道:"也太中规中矩。"
停云从纸上划去一个,道:"斯馥喜欢不中规中矩的?"口中喃喃地念,"斯馥斯馥……唔,不如叫香君?好好你别瞪我,我再想一个……"
自入了秋,好不容易偷得这半日清闲。停云坐在书桌前,如同给娇儿起名一般郑重。斯馥半躺在榻上,膝上摊着一卷账册,手中却剥着一个石榴。不留神,汁液滋出来,在微黄的纸页上染了几道细细的淡红痕。
停云见了皱眉,伸手抽了账册道:"专心吃。"
斯馥将剔透的果肉一颗颗剥了出来,望望停云专注的眉目,忽然一笑道:"停云兄。"
停云依旧拿着笔管出神,道:"嗯?"
"你看看我那本子。"
停云依言将账本翻了一翻。那些"旧管""新收"之类,他虽不太精通,却也看得出数额之巨,不由得啊了一声,道:"斯馥好会攒钱!"
斯馥将染了汁水的小指尖在唇角吮干净了,得意道:"那是。"
停云将本子丢在一边,微笑道:"南海上有大白菊,人称玉貔貅,可惜我还没有见过。唔,莫非斯馥其实就是那个?"
斯馥嚼了满口石榴籽,含糊道:"你才是貔貅。我想在墙外再买一块地做菊圃。"
停云道:"你还嫌不够辛苦么。"叹了一声,摸摸他膝头,道,"好罢。买地的事我去办,你顾好了手头的买卖。"
斯馥捉了他手下来,将果肉塞了一半在他手心里,道:"我想着,明年在城中买个铺面,这边只管种不管卖,省得家里整日闹纷纷。我算了算,余钱攒到后年,够做我姐姐的嫁妆。"
停云握着他手指,听他细细盘算,许久方道:"你姐姐也是我姐姐,嫁妆自然由我出。"捏住斯馥的嘴,笑道,"你的钱,留着咱们盖房子。过了年,咱们用这笔款子将园子翻修一番,起座小楼出来如何?"俯身凑到他耳边,道,"你那两贯租钱什么时候才停,非要膈应死我么?"
斯馥挑了挑眉,还未及开口,却有"哥哥哥哥!"的呼叫自碧纱窗透了进来。斯馥拽着停云的袖子坐起,咂嘴道:"也好。这几天总觉得渴,正好喝几杯。"
停云忍不住捏他下巴道:"你当颐川是陪酒的小娘么?"
斯馥一面整理衣冠,一面笑道:"呆虽呆,酒量倒不坏,也就不算一无是处了。"
停云才将房门开了一半,便有一人推了进来,两手里各抓了三四个酒坛,尽数往桌上一撂,向停云道:"哥哥……"
停云见他眼眶微红,左边颊上肿起一块,错愕道:"你这是什么模样?"
颐川垂头道:"哥哥留我用晚饭吧。"
斯馥在一旁剔牙道:"你来得巧,今天有螃蟹吃。"
颐川立刻转向他道:"陶兄!陶兄定要陪我,今日不醉不归!"
停云抬起他下巴仔细看了看伤处,皱眉道:"留下吃饭,先说你这脸上怎么回事。"
颐川痛得口中嘶嘶,小声道:"就为了一把扇子,将我打得这样。哥哥轻些,疼,疼着呢。"
停云哼了一声,放开他脸道:"扇子?想来不是正经的扇子。"
颐川委委屈屈道:"正手打开来看,原是工笔花鸟来着;谁想到爹就这般眼毒,竟知道反手打开。那都是薛桂的手笔,精妙非常……他竟撕了让人填炉灶去。"说到此,忽然将袍子撩到腰际,从下边摸出一堆东西放在桌上,愤愤道:"幸好我还收了这几把在床板下面,要是给他们搜出来,又是一把火烧了去,还不如送与哥哥把玩!"
他这一番举动突如其来,斯馥却眼疾手快,已取了一把青檀扇骨坠着松花色穗子的,反手一开:扇面上所画之人纠缠一处,身上俱是不着寸丝,眉间眼角,春情横生,宛然是两个男子。千种风情,热辣辣的直要从扇面上淌出来。
薛桂是前朝的春宫画匠,真迹如今一件难求;赵颐川已满弱冠,若是对男女房中秘戏有些兴趣,也算不得大过,何至于打得他如此?停云原本还不解,此时却明白了八九分,忍不住闭目扶额,长长哀叹了一声。
斯馥将那四五把做工精巧的小扇一一打开来看了,收起了嬉笑的神色,打量了颐川一番,道:"花离还在你家么?"
颐川呆了一呆,道:"不在啊。"
斯馥冷笑道:"你果然知道他的名字。那有一腿也是真的了?"
停云也呆了一呆,惊愕得连声音也变了,道:"小猫……是公猫?"
颐川道:"你们,你们都知道了?"
一室三人,各抛一问,却是无人应答。
停云头疼道:"那花离……现在在哪里?"
颐川道:"早几日走了。"对上斯馥满眼的狐疑,忙道,"他嫌这里的鱼味道不够鲜,非要回家乡去饱餐几顿。咪咪儿向来是说走就走的脾气,我从来留不住。"又垂头道,"也幸亏走了,爹在气头上,若是看见我养猫,肯定要说我玩物丧志,一准把他丢出去。"
斯馥满面忧色,摇头道:"丢出去是轻的。你房里一会儿是猫一会儿是人,哪能长久瞒得住。说不准哪天你爹叫个和尚道士来收了去,说打散魂魄,就打散魂魄了。"
颐川呆道:"打散,打散……"
停云以手掩面道:"好了好了,吃饭罢。此事只好从长计议,等花离回来,叫他先住我这里。你也收收心。"

天黑得比往日早了,青幽幽的夜色中惟有那些浅色的花看得分明,深色的便只能瞧得见一点姿态,影影绰绰,可入诗画。满庭里薰风如醉,中菊开得正好,晚菊也多半打了苞。
停云既答应了陶氏劝斯馥少饮,便一直尽心遵照着,其实心底里何尝不贪看斯馥的醉态。今日颐川是人来疯,斯馥又是酒逢对手,怎么也劝不住,连停云自己也为颐川头痛,居然多饮了一壶,已是半醉,哪里还有心思去劝他们。
斯馥掰了一对蟹钳,将肉舔干净了啪地往墙上一贴,道:"蝴蝶。小川儿你也来!"
停云歪歪斜斜地支着头,皱着眉笑道:"你明日给我刷墙,不刷干净没有饭吃。"
颐川大着舌头道:"我刷我刷!"说罢,趔趔趄趄也将一对蟹钳往墙上贴。
停云倒在椅中,笑微微地看他们横七竖八贴了六七只蝴蝶。斯馥正拿一只细长的蟹爪子剔牙,见停云唇边沾了蟹黄,伸手抹进自己嘴里,仰头将盏中酒喝干,咂咂舌头道:"妙极妙极。"
颐川趴在桌上,眼巴巴看看停云,看看斯馥,伤心地又灌了一壶下去,道:"我也要像哥哥,嗝,这般。"
停云将蟹肉尽数剔进壳子里,缓缓倒入姜醋,道:"哦?你不知道,我小的时候,很是羡慕你。" 抬眼一笑道,"好几年才拧过来。"
颐川呆呆道:"娘待你……也不算坏。"
停云顿了一顿,向着空中奇异地微笑了一会儿,道:"哈,是不太坏。"
颐川晃晃空酒坛,俯身去地上拎新的,半天也没有起来。斯馥仰在椅子上,伸脚尖踢了踢他,才听见呜呜的声音自桌下传出来,道:"我知道爹不喜欢我,花离看不上我,哥哥也……"
停云不耐烦地拎他起来,道:"快吃快喝,完了回家去。"
颐川红着眼睛鼻子,直直盯着停云道:"你说,你说是人是妖有什么分别?公的母的有什么关系?"
斯馥在一边冷笑道:"一个人和一只妖是没什么区别。不过嘛,要花离变出一家子非富即贵的亲眷来,那就没有了。而且,别的不说,你是逃不了要给老赵家传宗接代的。"
停云微微一笑,晃了晃酒杯道:"传宗接代,嘿,自古到今,泼天的富贵传得了几代?不过是白白操心一生,孤单一世。"言罢仰头一口饮尽了。
颐川怔了一会儿,摸了桌上不知谁的酒盏,胡乱喝干了道:"说得好,我这便回家去,同他们明白说了!"将酒盏一摔,起身便往外面走。
才走了两步,忽然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停云斯馥都是半醉,见状不由得笑了出声,一齐去将他搀了起来。斯馥拍拍他脸颊,道:"怎么办?送去我屋里睡?"
停云笑而不语,拖了他就往外面走,一直送到大门口,将门猛地一拉,两个小厮模样的人正坐在门槛上打盹,一下子骨碌倒了下来。看见三人,惊得半天也没说出整话来。
停云将颐川往他们怀里一推,把门关上,搂了斯馥回屋。

第二十九章
仰天倒在床上时,停云觉得酒意腾了上来。九月的天气里,居然也燥热得很。他伸手抓住了帐幔,看斯馥将灯拨暗了,摇摇摆摆走过来。停云想到他上次醉得不省人事,只好任自己施为的模样,心中居然有些一分遗憾。
斯馥唇边带了分笑意,将宽大的腰封解开了,又将外衫也脱了一起抛在椅上。顺手摸出件东西,当啷一声丢在夜壶箱上,随即跨上床来,一手抬起停云的下巴端详,一手扯他亵衣的衣带。
停云看见他丢的是两贯铜钱,不禁牙痒,道:"陶兄,在下卖房不卖身。"
斯馥笑嘻嘻地在他胸前揉弄,道:"这房子着实不错,人也勉强看得上,不如我连房带人一起买了吧?"
停云眯着眼道:"可以如此么?"衣衫渐渐被剥了下来,肩膀裸呈在微凉的秋夜空气中。
斯馥俯身在他肩上亲了一口,笑道:"只要价码合适,有什么不可以。"手便慢慢探了下去。
停云喘了一声,翻身将他压下去,道,"那我只要一株醉陶便成交。"
斯馥被他揉搓得陷进被褥里,从鼻中哼了一声。
停云啄着他下巴道:"我是肉体凡胎,那里脏得很,你一定不喜欢。乖些。"
斯馥舒服得微微颤抖,急急吸了两口气,道:"上回宁苏姐姐问我在上边下边来着。"
停云笑道:"随你怎么跟她说。"斯馥惊喘一声,随即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只将身下被褥抓得乱痕一片。
情浓处,满屋里都只听见肌肤相擦的声响。斯馥忽然剧烈地颤了起来,咬紧了牙便要挺身,停云忽然伸手捏住了他,调笑道,"大仙怎么可以先失了精气?"
斯馥又是气急又是难耐,扭动道:"呜,放……放开!"双手拼命去推停云的手臂。他脱得原没有停云干净,中衣还挂在臂上,牵牵绊绊地使不上劲。停云连忙放开了手,抱紧了他细细地亲吻,下头却不肯罢休,狠狠地将他送至极乐之地。两人一道惊呼了一声,滚烫的喘息交缠在一起,半晌才平复下来。
斯馥抱住被子滚了一滚,将自己裹住了要睡。停云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舔舐着斯馥颈上的咬痕,将手放在眼前端详,自言自语道:"比外边铺子里卖的槐花蜜还香些,不如拿个罐子装起来。"
斯馥懒懒睁眼,见他指间挂着几丝亮晶晶的液体,浓浓的一股花蜜味道,分明是自己的香气,顿时连耳根都红透了,深吸一口气,一个翻身骑在他身上,怒道:"装起来做什么!你要拿来下饭么?"
停云连忙告饶道:"不敢不敢,陶兄下来,为夫的腰吃不消。"
斯馥重重一哼,在他唇上胡乱啃了两口,倒下来卷住被子睡了。停云将指头慢慢舐净了,笑微微自语道:"甜得过分了,确实要下饭才行。"

第二日靠近晌午时候,日色落在斯馥的旧竹帘上,细碎的光华微微浮动,三月的春水也没有这般温柔。停云先睁了眼,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角。转脸见斯馥四肢大敞,胳膊枕在脑后睡得仍酣,枕头却不知哪里去了。
停云给他掖了掖被角,觉得唇舌焦渴,起床将暖壶里的水倒了一杯。外头是斯馥的菊园,浓紫娇黄,轻红浅碧,色
色不同,皆是一般的鲜灵可爱。他捧杯立了半晌,身后忽然软软一声道:"停云兄,衣服还我。"
停云一怔,低头才发觉自己错披了斯馥的外衣,不由得扑哧一笑,回到床前把衣服往斯馥身上一裹,将他拽起来道:"饿不饿,该用午饭了。"
斯馥道:"饿死了,这一觉睡得可长……外面什么人?"
话音才落,四五个皂色衣衫的人已经推了门进来,脸色均是青白不定,为首的两人脸上各有一个红肿的巴掌印。
斯馥又惊又怒道:"干什么的?都滚出去!"停云却认出他们是赵府小厮的打扮,脸色一沉,道:"什么事?"
那两个互看了一眼,带着哭腔道:"我们,我们公子没了。奶奶叫您回去看呢。"

停云踏进赵府的时候,恍惚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认识这里。早年刚搬出去时,不论如何年三十也还得回来磕几个头。某年腊八的时候,忽然有人送了一张短笺,草草数行,含糊说府中有人染了时疫,叫他不用回。停云认得那字。停云那时尚年少,悄悄打听了一番所谓的赵府疫病,呆坐了一日;自那一年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府中虽无丁点生气,却也没有半点哭音。
停云被一路引到堂上,抬头看见高高的椅上坐着颐川的生母孙氏夫人。她不过四十出头,容色憔悴,两眼肿得桃儿一样。停云一踏进门中,她便死死盯住了,阴恻恻道:"你不须得意,我要你拿命来偿。"
停云给她弄得莫名其妙,暗处一位背手而立的老者低声斥道:"胡说什么!"先时屋中暗,停云还未看清,此时闻声一呆,知道正是父亲赵泗。
孙氏笑道:"他把川儿害死了,顺了你的心了?"
赵泗沉默许久,道:"来人扶夫人进去歇着。"
孙氏目光发直,微笑道:"杀人偿命,我定要眼看着这小杂种死。"她是将门之女,一向自恃身份,待停云冷淡虽冷淡,像这般口出恶言却是从来也没有的。停云知她已然失常,只好转向赵泗道:"颐川究竟怎么了?"
赵泗皱眉看着他,胡子动了动,却没有开口,忽然上来一个扬手,停云便猝不及防吃了一记耳光,被打得偏过头去,脑中一片嗡嗡乱响。
一个皂衣人匆匆上来,将一个黑漆托盘呈到孙氏面前,上头赫然是颐川留在马宅的六把春宫画扇。
孙氏一见,立时哭得不能自抑,抓了一把摔到停云身上,道:"看看你屋子里搜出来的好东西!果然是你教他这些,把他往邪路上带,带得他眼里无君无父,今日总算把他害死了!你安的好心!"
停云百口莫辩,耳中疼痛,胸口又是一阵阵窒闷,勉强道:"赵颐川在哪里?你们再不说,我便走了。"
孙氏拿尖削削的指头点住了停云,声音似哭似笑,道:"你走,你走得出这个门口?畜牲不如的东西,和你娘便是一样的下贱坯子!你以为害了颐川,你便有指望了?"
停云冷冷盯着她纤细的脖颈,攥紧了袖中的指,喉结缓缓上下了数回,终于转身就往外走。
孙氏尖声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八九个护院立时便围了上来挡了去路。孙氏大笑道:"今日国法不必说,家法就够了!"
赵泗长叹一声,上来重重踢了停云一脚,道:"混账东西!他小孩子家不懂事,你把他往死里灌!去,去你弟弟跟前跪上三日,动一动我就扒你的皮!"
孙氏顿了一顿,忽然向赵泗一笑,道:"三日?我今日若看不到你亲手杖毙了他,明日不须等到上朝,我就能叫你知道轻重。"

第三十章
停云被数人按着,也不挣扎,只冷冷道:"这么说,颐川是酒醉而亡?"
忽有一个清朗的声音与停云同时道:"赵颐川醉死了?有意思得很。"
众人闻声看去,却是一身竹青色布袍的陶斯馥走进堂屋来。他目光在停云身上落了一落,便向赵泗与孙氏道:"陈尸何处,可否容我一观?"
停云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回去,回去等着我。"
斯馥摇头道:"我本来是想乖乖等着,可是你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人进来乱翻东西,还拿了就走。我拦不住,只好跟来。"
他一不行礼,二无称呼,赵泗今日又恸又怒,更兼许多怨气郁结在内,连看也不看,冲口道:"什么人也敢随随便便进来?"
斯馥极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我是谁有什么要紧。只是赵颐川那尸首,若是与我看,说不定还有三分生机;若不与我看,过两天烂了也就烂了。可惜得很。"
赵泗闻言,脸色立时就变了。孙氏原是冷眼看着,听到此处,红唇似被蜂蜇一般,骤然扭歪了,咬牙道:"你便是在马家卖花的那个罢?他谋害亲弟,你也脱不了干系。你以为在这里弄鬼妆幺,便能救得了他么?"
斯馥并不理睬,自顾自道:"若记得不错,昨日席上统共不过八坛陈绍,一多半还是我喝的。这点酒能喝死那姓赵的小子,也是奇事一桩。"
孙氏气得发抖,道:"满嘴不干不净,给我打出去。"
斯馥不紧不慢道:"我是说,赵颐川还救得回来。"
他双目澄澈清明,迎着孙氏了无惧色,叫她不能不呆了一呆,顿了好一会儿,道:"凭你么?"一面说,一面便拿红肿的眼睛冷冷地打量他。
斯馥叹了一声,道:"事到如今,我又何须欺哄你们。玄门法术,我总算有些小成。我那些菊花能叫半个汴梁城的人如痴如醉,其实不过是取了其中一点微末伎俩而已……哎,再拖上一时半刻,赵颐川便是能救回来,只怕也要一辈子痴傻了!"

颐川如常躺在他的卧房里,看去只同睡着了一般。锦被盖到胸口处,看得出身上已齐齐整整套了寿衣。
孙氏一踏进来便侧过了脸去泣不成声。停云远远看了一眼,忍不住猛力挣了起来,按住他的小厮猝不及防,被掀到一边去了。停云到得床前,唤了一声颐川,蹲下身去细看。赵颐川脸色白里透着青,左颊上的掌印淤红未退,右脸上却又添了一道长长的肿痕,那乌紫的颜色一直贯到了眼皮上,显是昨夜回来又挨了打。
停云摸了一摸颐川的面颊,触手冰凉。他并不起身,余人只看得见他双肩微微发抖。
忽觉一只手落在后颈上,极轻地抚摩,停云也不抬头看,却将那只手捉下来牢牢握住了。
斯馥立在他身边,将另一手探到颐川胸口摸了半晌,煞有其事道:"嗯,心口果然还有一点余温。"话音一落,停云骤然将他的手攥紧了,抬头向斯馥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满眼皆是担忧哀求之意。
斯馥看得不忍,轻轻拍了拍他,转身向孙氏道:"我可保他平安无事。"
孙氏顿了一顿,颤声道:"你这是应允了,必得还我一个好好的川儿。"
斯馥点头道:"自然。"
停云总觉得惶惶然不能安心,道:"要怎样救?"
斯馥瞥了他一眼,道:"黑白无常去得不远,我画符于地,将他们二位请回来便是。"
赵泗一直背着手立在一边,忽然转过身来向斯馥道:"你若是装神弄鬼,自然知道下场。"
斯馥冷笑一声,道:"留一大碗清水,一盒朱砂,三束线香。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严了,不可窥看,不然,有个山高水低,我可担不了干系。"
孙氏看也不看赵泗,却是双目泪盈于睫,定定地盯了斯馥许久,道:"好。你可要记得你说的话。"
斯馥点头道:"我记得,赵颐川若不能醒转来,我和停云兄两条命一起赔你,你还赚了呢。"
一面便有丫头悄没声息地送水送香进来。孙氏走到门口,忽然向停云道:"你,也出来。"
停云握紧了斯馥的臂膀,道:"我陪着你。"
孙氏立在门口,幽幽道:"陶小哥,只要你和川儿平安无事,我可保他在外面无事。"
斯馥看了孙氏一眼,忽然一哂,捏了捏停云的腕子,道,"你在里头,他们当咱们会挖洞跑了呢。我的本事你还不知道么?放心吧。"
停云心道:我可不知道你还有活死人的本事。这话却不能说出口,只能反握住他的手,重重捏了捏。
赵泗在门口道:"峦儿,出来吧。" 赵泗同停云的生母从前都是这么唤他,只是多年过去,停云简直已经忘却了这个名字,这时乍一听见,身上狠狠一颤。
斯馥看在眼里,冷冷瞥了那两人一眼,柔声道:"停云兄去吧。等我一个时辰。"
停云望着他不染纤尘的眼睛,终于安下心来,点了点头,道:"好。"

房门刚一闭上,斯馥便在屋里四下翻寻,找出一只豆青色的汝窑双耳小香炉掇到桌上,把三束香全点着了,向炉里胡乱一插;将朱砂和了水,在地上歪歪扭扭涂了个陶字,想了想,重叠着写了个马字,打量一番,犹觉不够,又在上头叠一个菊字,末了,将水向地上一泼;这一来,果真再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字,颇像个鬼画符的样子。
等这一番手脚做停当,斯馥吁一口气,自己笑了一笑。
他容貌本就生得秀逸,每每开颜之时,都越发飞扬夺目;然而这一次,笑意未去,眼中却隐隐现出泪光来。
斯馥回过神来,咬了咬牙,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将外衫褪到了腰间,露出玉雪一般的胸膛来。低头看看枕上的颐川,脸肿得猪头一般,着实可怜,斯馥却只想狠狠将他抽上一顿,闭了闭眼,只得忍了。
他伸手抽了簪子,不再迟疑,向自己心口刺了下去。
温热的液体从创口淌出来,斯馥使碗接了。白瓷碗壁衬着那浅浅的青绿色,很有几分妖异。
愈到后来,汁液流得愈艰难,颜色也淡到若有若无间。斯馥持碗的手微微发颤,终于得了一满碗。
他略微缓了一缓,待气息平复了,侧头向手心里吐了一颗枇杷核大小的碧色珠子,浑不在意似的闭目往那碗里一丢。浓浓的碧色霎时在碗中一层层洇开,过了片刻,将淡绿的汁液都染作了深绿。房中慢慢泛起一种雨后草木的清气。
斯馥这才睁眼,将已褪成白色的珠子拈出来,放回口中。
他已经无力去托颐川的脑袋,只能含了一口碗里的东西,俯下身去。

房内忽然传出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停云脸色登时一变,孙氏也惊得啊了一声,却听斯馥平静道:"进来吧。"
赵泗孙氏直扑床头、颐川依旧躺着,脸色润泽了许多,两眼骨碌碌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唇微动,只是说不出话来,却伸了一只手,将孙氏的手握住了。顷刻间满室皆是喜极而泣的欢欣之声。
停云见颐川无碍,也很是欢喜,将斯馥狠狠搂了一搂,忽然失色道:"你怎么了?"原来斯馥身上穿了两重单衫,都被冷汗湿透了。
斯馥捉住了停云的袖子,勉强笑道:"做法累得很。停云兄,我们回家去罢。"
停云道:"走得动么?"
斯馥笑道:"走不动怎样?你背我么?"
停云见他脸色渐渐白得不寻常,心头一沉,背起了就往外走。斯馥乖乖伏着,道:"停云兄,快些。"


第三十一章
那一家三口的哭笑,被抛在了背后。奔出大宅时,隐约听到赵泗唤了自己一声,停云没听见一般,大步跨出了赵府朱红色的门槛。
斯馥觉得身下颠动起伏,滚烫的汗水把自己胸襟上的布料都洇透了,忍不住道:"……还是慢些吧?"
他手脚发软,连笑一笑都觉得吃力,却一刻不停地想同停云说话。
"歇一歇……颠得我好痛。"
"放我下来……秋天也会中暑的……"
"晚上……吃什么……"
"……停云兄?"
停云怒道:"闭嘴!"
斯馥看不见他的脸色,却听得出那话音里掩不住的哽咽之意。他不敢再作声,伏下去,将脸挨着他的颈。
秋风忽起,卷了一地枯叶沙石。停云自昨夜便没有吃过东西,此时背着斯馥奔出几条街,渐渐不支,停下来喘气,觉得胸口阵阵抽痛。
他早该想到,天下哪有平白无故起死回生的好事。斯馥连法力都几乎没有,拿什么去换颐川的命?停云咬了咬牙,将滑下来的斯馥向上颠了一颠,向前慢慢走去。
斯馥阖着眼,觉得仿佛趴在当初同停云一起进京的船上,一路晃晃悠悠,不知时日短长。等嗅到了极重的花香,他抬眼看了看,原来自家的檐角已经在眼前了。
陶氏曾说过花妖喜欢地气,停云便径直往菊圃里去,到一处背阴的地方,弯身将斯馥放下去。
斯馥仰面望着他,微微笑道:"实在好累。"
停云拨开密密的花叶,摸摸他的脸颊,道:"伤了元气?"
斯馥闭着眼睛道:"……有点。"
停云道:"我去找姐姐来看你。"
斯馥急道:"不要。我一会儿就好了。你,你陪我一会儿。"
停云看他精神似乎还好,也不忍走开,在他身边盘膝坐下来。握住了他一只手。手背上突起的青绿色筋络比平日更分明,看着很是可怜。停云道:"别说话。躺一会儿。"
两人一坐一卧,不再言语。斯馥不肯闭目养神,一直拿黑润润的眼睛望着停云的脸。停云的上面是枝枝叶叶布成的穹顶,再上面是流云千片,在水灰色的天幕倏忽变幻着形状。
过了不知多久,斯馥脸色果真有些和缓过来,舒展开身体道:"这里真舒服。"
停云温柔道:"那么我以后就在这里打一张床。"忍不住俯身去亲他冰凉的脸颊。
斯馥笑道:"停云兄,你的肚子在叫。"
停云道:"哦。"探手将爬到斯馥衣襟上的虫子掸下去,又摸摸斯馥的上腹,道,"你饿么,晚上让钱阿妈做鸡粥好不好。"
斯馥望着停云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笑道:"我也想知道什么是饿。"
停云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忙道:"挨饿么,那可难受得很。你不会觉得饿,多好,比我强得多。"
斯馥摇了摇头,捉住了停云的手指,道:"停云兄,你真是好人。"
停云噗哧笑道:"是啊。所以,以后若是再像今天这样胡闹,我就丢你到街上去。"
斯馥道:"……我不胡闹这一场,你就回不来了。"
停云想了一想,道:"我若是回不来了,你会伤心多久?"他将斯馥冰凉的手笼在怀中,喃喃道,"这样罢,假如说,你要伤心五年;你若是没有了,假如我也伤心五年。可是你能在这世上千年万年,我却未必能活到百岁。你说,是不是我比较可怜?……所以,宁可没有我,也不能没有你。"
斯馥眨了眨眼,目光在停云脸上转了几转,睫毛慢慢湿了,道:"不是的。"
停云道:"嘘。"哄小孩睡觉一般,伸一只手去轻轻拍他。
过了片时,斯馥忽然道,"停云兄,还是叫姐姐来吧。"

陶氏终于没有见到斯馥。他躺的那块地上只有衣物和一株高大如人的醉陶。
停云还记得上一回见到这情景时,那十余朵张狂的大菊花都是淡胭脂的颜色。这一回却只孤零零结了一朵拳头大的。陶氏仿佛不可相信似的,伸手在那枝条上触了一触,忽然背过了身去。

这一转眼,便过了年关。
那钱姓的老厨娘有个表侄外孙,已有九岁,起了学名叫张谨,年初入了城南的学塾。学塾离马宅不远,有时下学早,便顺路过来看看她。
小张瑾乖得很,钱阿妈告诉他主人家的花万万不可碰,他记在心中,平日只在厨下坐着温书,吃两个果子。屋子的主人他也见过几回,看着像书院里的先生,与人说话总是微微笑着,不说话时便有些恍恍惚惚的样子,却是不说话的时候多。
今年的天气怪得很,二月里也不见晴暖。到十二日的时候,过晌午忽然飘起了雪珠子来。厨娘去买菜了。张瑾临完一页密密的小字,丢了笔拿本唐诗集子出来,还没读一个字,忽然发现对面的屋檐白了一片。
他忍不住跑出去,在檐下张望。这个年纪,虫蚁弹弓才是宝贝,主人家这静悄悄一座大花圃,实在没什么趣味。一只狸花猫抖了抖爪子,从屋顶上一路小跑过去,蹬得屋瓦"索落落"一响。张谨唤了一声阿咪,那猫居然停下来看了看他。他便拿手里的册子挥了挥,嘴里发出"咄咄咄"的声音来逗引。一不留神,却把书摔出了廊外。
一双手将书本捡了起来。张瑾呆了呆,看见是主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那地上污泥和雪,本不太干净,书页边上染了一道灰黑的湿痕,他便拿手指随意一揩,笑道:"读什么呢。"这书落地时正沾污了一页,停云翻过来一看,面上恰是一句注疏,注的是"相逢相失两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
小张谨看他忽然整个人木呆呆的,不动不笑仿佛痴了一般,吓得退了一步,也不敢伸手去接书。半晌,主人忽然笑了一声,将书塞到张谨手里,拍了拍他的头,转身走了。

第三十二章
下过一场雪,虽然冷,月色却很明净,在窗纸上落下摇曳的花影,仿佛伸手可以拈下一枝来。停云点了灯,回身坐在床沿,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枕下取出一本薄薄的青皮册子来。
斯馥那日元气尽失,陶氏说拔起便只有枯死。可是不拔,它便一直都是一株普通的菊花。
停云渐渐习惯了在它旁边坐卧,等着斯馥有一日忽然懒洋洋唤一声停云兄,翻身坐起来。时日长了,便觉得这般相对也没有什么不好。一夜,在醉陶边上饮得半醉,停云朦胧间笑道:"陶兄也想尝么。"竟洒了一杯在根上;第二日醒来又急又悔,不想它非但无碍,开得反比往日还茂盛些,嗅起来依稀是斯馥的味道。自那之后再得了好酒,他就试探着拿来浇灌它。
过了十一月,醉陶花期过了。不多几日,连枝叶也带了萎黄的颜色。停云翻烂了菊谱,寻遍了城中善于疗花的人家,却毫无办法。还是陶氏避过停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它终于不再继续蔫下去,可也不见繁茂。
花离故技重施,缠着一个进京的和尚从江南捎带过来。停云正是昏昏噩噩的时候,道了谢,布施些香钱了事。
他原本想着,斯馥从头修起,过上千年百年,总有一日还能修回人,纵然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也算能陪他一程。如今却只怕连这一点念想也不能够有了。醉陶终是一日日枯下去,一截截化土化灰。
瘦梅落尽,便是今年的早春了。如今的日子,其实同遇见他之前没有什么分别。停云简直要以为前事不过是一场大梦。然而梦是没有痕迹的。他抚了抚膝上的书,将它翻了开来。书是斯馥喜欢的《酉阳杂俎》,里面压得平平整整,一丝一丝的,是醉陶的干花。

晚上的红烧肉煮得极烂,捞都捞不起来,笋干咬起来是肥嫩的肉味。花离在四扇竹编小屏后面探了几次脑袋。
他有时日日在园子里呆着,有时几天不见影子。停云也不去管束他。瞅见屏风下面的白爪子,停云一笑,道:"过来。"
桌上还有另一副筷子。停云拿起来在手心里握了握,终于还是向他递了过去。

第二日,停云牵着他的马出了门。阶上的残雪还没有化尽,嫩黄的柳色已经慢慢淹过了檐角。行到城中最繁华处,有间新开的花肆,几个伙计里里外外地奔忙。停云停下看了一会儿,远远地同陶氏颔了颔首,一夹马肚向前去了。
如果不计较归期的话,看山看水,看花看人,是件很有滋味的事。一路行去,身后开了一树一树灼灼如火的石榴花。蓬莱有仙山,江南有迷离的烟水,漠北的风光还从来未曾见过,大理国遍地是流泉和花草,何处不可以消磨光阴?
腊八这天,下了门帘的小店冷冷清清,只有他一个客人。停云捧了一只粗瓷碗喝滚烫的羊汤,却没留神汤匙缺了一个小角,忽然"唔"了一声,看见乳白色的汤水里浮出一丝殷红的细线。在一边片羊肉的店家见了,慌忙道:"哎唷唷,对不住小爷!看看要紧不?"
停云含住受伤的舌尖,摆了摆手,接过店家递来的另一把汤匙,放在碗中。自己将桌上凉了的茶倒了一杯,一口口喝净了。
木窗上的棉帘子给烟火气熏得旧了,掀开一角,才看见下面是梅花冰裂纹的窗格。停云往外看了看,见是个小小的池塘。浅水枯石,岸边几棵瘦瘦的不知什么树,隔窗看去,仿佛一幅小画,天真幽淡,只是没有生气。
又看了几眼才看出来,池水虽浅,也还三三两两地伏着红鱼,冻得懒洋洋的,半天才有一条略微动了一下尾巴。
胸口隐隐有东西硌着,停云伸手一触,才发觉是他带出来的那本《酉阳杂俎》。
停云回过神来,看见汤面上结了一层雪花般的羊油,已经不能喝了。


第三十三章
柳絮扰人,将一条踏青的石道铺得仿佛落了雪。天边的纸鸢是一只花色的燕子,还有一条细长的蜈蚣,松软软地舒展着,时不时惬意地抖一抖。
明明看着还是不远不近,也不知怎的,蜈蚣忽然一路歪歪斜斜地向燕子靠过去。虽然还没碰在一起,线却已经缠住了,两个挣了一会儿,便一起慢慢地坠了下来。两个小童丢了手里的线轮,滚在地上打起来,一个哭:"都是你,我的燕子好好的,给你弄下来了!"一个气道:"都说了我不会玩!还不是你硬要我来!"滚来滚去,弄了一身的草茎,却不防丢在一边的毛竹线轮卡啦啦地转起来,线断了。骑在上面的小童先停了手,眯着眼往上看,天边只剩了一对小小的模糊的黑影,两个纸鸢欢欢喜喜地逃去了。他腮边还挂着泪,呆呆地看了半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游春的人极多,马蹄踏过石板上的落花,也踏过被挤掉的簪环手巾。看见小儿为了纸鸢打滚,众人都有些忍俊不禁。一路垂柳繁花,停云夹在游春的人群中间,松了缰绳,漫漫行去。
牵着马行到朱栏小渡桥上,停云觉得踩着了什么,往后退了一步。袍沿下露出一把扇子。
想也未想便拾了起来。前方五步远处,倚栏立着一位着妃色罗裙的小娘子,带了一个模样灵巧的丫头。小娘子背对着他,低低侧过了脸儿,越过扰攘的游人,悄地向他盼了一眼。这一眼含羞带喜,饶是石头人也感觉到了。停云却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牙骨小扇。素白扇面,未着一笔。
鹅黄衫子的小丫头跳过来,笑嘻嘻叉着腰道:"呆书生,我家小姐丢了扇子。你可看见没有?"不待他答,小丫头又清脆道:"你听着,若什么时候拾到了,可不许乱涂乱写地弄污了。明日此时,还来这桥上还给我家小姐。"那乱涂乱写四字,一字一顿,有意说得极慢。
停云呆了呆,终于回过味来,不知该尴尬好还是羞涩好,只得笑了笑,将扇子恭恭敬敬递进小丫头手里,作了个揖,道:"巧得很,在下已经捡到了,这便奉还。"
小丫头又急又惊,气鼓鼓道:"你,你……你这呆子!"

生平只为一人画过扇面,却连那人都护不住留不住。怎么不是呆子?
陌上皆是踏青人,望去只见一片春衫斑斓如花。牵马的青衫人汇进去,即刻就不见了。

回到城中,已是暮色低垂。有面墙上嵌了一小方青石,上头刻着"瓣莲巷"三个字。停云打马而过,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想了想,从这细巷中穿了过去。出去便豁然开朗,又是个热闹的地段。纸墨丸药银瓶酒,熟肉干果粽子糖,一爿店接着一爿店,长街绵延不见尽头。
还有一间花肆,外头花架上搁着两个大花盆。明明是放在外头招徕生意的,却是两盆连骨朵都还没打的花。
停云骤然勒住了马。
他知道它们一旦开时,细长卷曲的花瓣垂下来,会美得如绸如瀑。
店伙计笑眼一眯,迎上来道:"客官好毒的眼!这十丈垂帘是镇店之物,恕不出售,恕不出售哇。您,要不进小店来看看?"
这花肆叫做抱香居。像是新开张的样子,排门一条条擦得锃亮。小小的门脸里藏不住姹紫嫣红,一直铺泻到门外来。
停云立在店堂中央,四面环顾,犹豫着伸手摸了摸身侧的一排花盆。花枝上新洒了水,把一幅青布广袖沾湿了。
一路看山看水,看花看人,都像隔着雾蒙蒙的一层障,到心头的只有一点微微的忧,淡淡的喜。这一刹神光离合,停云听得腔子里一记炸响,汹涌的悲喜像钱塘的潮头,劈头盖脸打过来,所有的知觉重又活过来了。里面的布帘掀起,一个绿衫的青年露出脸来,飞扬的眉目间全是不可置信的欢喜。
里间比外间窄小得多,放了一对竹椅,一张藤榻,小几上摆了一杯黄酒,盘子里的蛳螺才吃了一半。斯馥被狠狠按在榻上,藤条一片细碎的响声。
停云只是喘着粗气揪住他领口,说不出话来,眼角却已经湿了。
伙计跟着冲进来,见这一幕,急得唤道:"老板?"
斯馥从停云胸口偏过头来,向他笑道:"没事,去干活。是老板娘回来啦。"

停云捏住他的脸细细地看,道:"怎么回事?"他自己游历在外,梳洗不勤,这几日下巴上透出点胡茬来,就拿那点青苍去磨斯馥的下巴。
斯馥笑微微道:"我没事啦。"
停云从他的肩膀捏到手臂,掌心里感觉到的是布料下温热坚实的肉体。忽然想起什么来,从衣襟里掏出书来,抓着那一把干枯的花瓣,道:"你在这里,那这是什么?"
斯馥笑出声来,将那把干花一丝丝拨到地上,道:"从前的躯壳坏了。现在的身体,是新长出来的。"
"……怎么长?"
斯馥扭过头去,道:"我养了许多日子,最近才刚长好。也不知到时还能不能开花呢。"
停云看着他分毫未变的侧脸,道:"我亲眼看着你枯死了。为什么会在这里?"
斯馥低低道:"那时候我元神将竭,云顶师傅就将我的珠子带走了。他说这里的水土接近我当年刚长出来的地方,所以就把我种在这里。"
停云听得云里雾里,道:"你有师父?到过我们家?"
斯馥扯扯他脸,道:"不是我师父,是和尚。明天带你去见他。你肯定觉得面善。"
停云怔了一会儿,道:"他要救你,为何不同我说。我那时……我那时简直……"
斯馥只好安抚道:"嗯嗯,老和尚就是这点不好,最喜欢捉弄人。"又道,"他心地其实不坏,那时候,种不种得活我还不知道呢,若是养不好,只怕惹你和姐姐白高兴一场。他若是不带我来,我就真的枯死了。"
停云摸摸他袖子,又摸摸头发,简直不知该先摸哪里好,半晌才恨恨道:"怎不捎个信回来?你不知道姐姐伤心成什么样了。"
斯馥道:"哼,我早就写信回家了。谁让你不知去哪里风流了这么久。"又欢欢喜喜道,"对了,才刚拆了姐姐的信,她上个月果然嫁人了,我就要有小外甥抱了。"

藤榻经不住两个青年男子压,斯馥赶紧推停云道:"起来起来,弄断了要找人重穿,麻烦得很。"
停云委委屈屈坐到一边椅子上,道:"如今我无家可归,只有求陶兄收留了。"
斯馥拈过一粒蛳螺来咂咂有声地吸,把空壳叮的一声丢回盘子里,笑道:"哦,你会些什么?吃白饭的我可不要。"
停云将他的手抓过来,掰着指头数道:"你看,我会给花捉虫子,还会帮你挑花种,给你种花、买花盆,便是做账,我也可以学的。"
"呸,除虫挑花种,看店做账本,我哪一样不比你在行。"
停云厚颜道:"我给你做学徒。"
斯馥吮干净手指上的汁水,道:"唔,平日里除草浇花,松松土搬搬花盆,这些你可做得?"
停云笑眯眯道:"做得做得。"又柔声道,"我日日给陶兄浇花,夜夜替陶兄温席。只求不要将我赶出去睡大街上。"

尾声
夜雨斜打在窗纸上。斯馥从一个花开满枝的美梦里醒来,在暗夜里睁开了眼睛,望着帐顶发呆。半晌,摸到身旁那人的臂膀,悄悄攀了上去,将他抱进怀里。他这么一动,散开的长发在席上磨过,发出落雨一样轻微的沙沙声。
停云一直都醒着,无声地笑起来,回搂住他的肩,探身过去,在下巴上细碎地啃了几口,然后含住了唇不再放开。
斯馥却不能满足于这个暌违已久的亲吻。停云不得不捉住他乱摸的手,低声道:"究竟全养好了没有?说实话。"
停云的轮廓是模糊的,黑暗中只露出一双灼灼的眼眸,斯馥顿了顿,笑道:"好是好了,就是虚得很,你不帮帮我?"
停云叹了口气,将他整个人紧紧箍在臂中。
斯馥将鼻子埋进他的发里,低声道:"我全好了,什么麻烦也没有。"
停云道:"你骗我。"
他低下头,轻轻咬着斯馥的脸颊和耳朵,"算上从前,你要骗我多少次?"
斯馥被他弄得颤抖起来,闭目抱住他,道:"什么麻烦也没有……只是,我不能长生不灭了。"
停云一时愣住,心口是一记熟悉的窒痛。
斯馥低道:"我又不想修仙,千年万年活下去有什么趣味。"抬头笑微微望着停云的眼睛,道,"现在我和你是一样的了。我也会老,也会死,还能同你过奈何桥,去等下一世。我很是欢喜。"
停云说不出话来,颤着手抚摸他的脸。
斯馥笑嘻嘻搂住他道:"好好补养我。我秋天开花给你看。"

三月暮,城外刚下过一场膏雨,嫩黄的柳色也带了几分烟水气。山色青翠欲滴,几处红白花开,花间偶尔传出一两声莺啼。
停云坐起身来,看见斯馥藕荷色的靴面上落了一点嫩红,将它拈起来,奇怪道:"怎么,这附近有杏花么,我倒没瞧见。"
斯馥道:"八成是山风吹过来的。"把他的手捉过来,吹了两下,将指尖的杏花瓣吹走了。停云微微一笑,顺势拿凉凉的手指触了触他柔软的唇。斯馥咬了咬他,含糊道:"雨停了,下山吧。"话虽如此,却懒懒地并不起身。
他二人这回出游遇雨,就近找了一处仅能容人的山洞躲避。等到雨住时,两人带上山的一包桑葚掉在脚边,已经滚落了小半。
停云笑眯眯道:"不累么?再坐一会儿,这些都吃完了再走吧。" 低头挑了一个没沾上尘土的,衔在口中,重又躺了下来。
斯馥倾身过来捏住他的下巴,从齿间抢去了,紫红的汁水淋淋漓漓,淌到了停云的唇上。他偷偷瞄了一眼,见斯馥枕着手仰躺着大嚼,没有再俯身过来的意思,只好自己伸舌头舔掉了。
等把能吃的全都吃光,两人也歇够了,起身收拾衣袍,互相拍打对方身上沾的土灰。停云叹道:"这般好的天气,只给我们放两日的假,陶老板你可真忍心。"
斯馥点头道:"自然忍心。"看了他一眼,立时呆住了,眼睛眨了几眨,渐渐绷不住笑道,"哈,哈,你的牙!"
停云呆了呆,摸摸自己的口唇,忽然反应过来,伸手捏住斯馥的下巴,掰开嘴仔细看了看,也噗哧出声。
这两人的牙都染得漆黑,看去如同一对没牙的老头儿,在山坡上叉腰大乐。身后是青青的山壁,潮润的山岚,还开了一树娇红的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