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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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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斯德哥尔摩》作者:红之叶

红之叶 爱在斯德哥尔摩

一个是抢匪,不为钱,只为设局报仇的抢匪;一个是警察,被评为像猪笼草般的冷情警察。两个身分、立场对立的人,却也是两个不懂爱的人,又怎样在抢匪与人质的对立情况下发现爱?

人质恋上绑匪,心理学上称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然这究竟是一种病态?还是只想为无法解释的爱情找一种另类解释?


第一章


  香草冰激凌宛如北欧的山脉矗立在小勺中,近在唇边的冷腻甜香缭绕在鼻端。

  「吃么。」嘟着红唇,舒薇执意把冰淇淋送到李明正口边。

  「小薇,」躲开这甜蜜的诱惑,李明正回头朝警局办公大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别闹了,现在是上班时间。」

  烈日穿过梧桐的枝叶,落在舒薇细瓷般的脸庞上,受伤的表情,在她乌溜溜的眼中闪过,舒薇急步走到一边的垃圾桶前,「啪」地一声,把整盒冰淇淋都扔了进去,抬眼看往李明正:「李警官,打搅你工作了,再见。」说着扭头就走。

  「小薇,」李明正赶上前去抓住她地胳膊:「怎么又生气了?」在门警好奇而促狭的目光中,李明正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再等我十分钟,马上就下班了。」

  二十分钟后,李明正一身便服走在舒薇的身边,八月的高温让人燥热不已,路经一家咖啡店,李明正停下了脚步:「进去坐坐吧?」

  他的话语,仿佛在炎热的空气中蒸发了。舒薇自顾自地向前走去,李明正叹了口气跟在她身后。

  相识五年,相恋三年,李明正很清楚舒薇的脾气,这是个相当倔强的女孩,在她自己把情绪调整过来之前,默默的陪伴是最好的应对。

  舒薇也有生气的理由,由于连续加班,李明正已经一个月没有和她见面了,警察的工作,远比当初想象的要繁重、紧张,而他所担任的任务又相当特殊。

  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江堤,太阳已悄然西移,江水反射着金红交错的光芒,几只江鸥低低地从头顶掠过,舒薇将胳膊撑在护栏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表情却渐渐舒缓了起来。

  李明正的嘴角不觉挂上一抹微笑,虽然舒薇不时会闹些小脾气,但事后总会主动来向自己低头认错,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李明正很清楚,舒薇使的小性子,只是小猫对主人的浅抓轻咬,猫是恋家的动物,自己并没有失去她的危险。

  感情是一场进退微妙的较量,三年前,当舒薇急切地向李明正表白时,温和地望着面前的女孩,李明正知道自己的忍耐、故作冷漠,果然没有白费,在这奠定两人关系的一局中,他巧妙地赢得了胜利。

  「猪笼草一样的男人」——这是大学时代的一个同窗对李明正下的结论,当初听到这句话,李明正只是笑笑,心底却不由一寒,这几乎毒辣的评价,精确得让他不得不服。

  确实面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李明正从来不会贸然出击,神态超然的他,拥有猪笼草一样无害的外表和惊人的耐心,最终,总能若无其事地把目标轻巧地收入自己的囊中。

  无论是爱情、生活还是工作,都需要一些技巧,李明正并不介意做一棵成功的猪笼草。

  「你爱我吗?」舒薇冷不丁地问。

  李明正微笑:「你知道的。」

  他不喜欢正面回答这类问题,更何况,任何言语说多了都会乏味贬值,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吐露那三个字有点不值。

  「果然,」舒薇收回视线,凝望江面:「我就要去瑞典了,下个月走。」

  李明正一愣,略略皱起眉头,舒薇的口气并不像在说笑。

  舒薇静静地说了下去:「三周前,总公司派了一个工程师到我们部门,是个瑞典人,他说他爱我,要我跟他走。」

  「三周的时间,就足够让你爱上他了吗?」李明正问。

  「也许不够,但我们在一起已经三年了,你又何尝真正爱过我?」舒薇望着李明正的眼睛:「你的事业、你的工作、你的形象,哪一样都比我重要,不是吗?明正,你永远都不会为别人疯狂。」

  「也许在你看来,为爱要死要活太天真可笑,但我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我不想一辈子都过得平平淡淡毫无激情,我不想做你客厅里的花瓶。我要赌一赌,走得远远的,去开始新的人生。」

  「明正,虽然你不懂得爱,但我确实爱过你。」江风扬起舒薇的秀发,她努力地微笑:「我们分手吧。」

  暮色然红了舒薇的脸庞,那双含泪的眼眸中,有李明正从未见过的坚定和果决,这样的舒薇是陌生的。

  这是李明正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甩,居然是被向来对自己死心塌地的舒薇甩掉,而且还是以这样理直气壮的方式,李明正心中的震惊,一时间甚至压过了挫败感。

  总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但终究是棋差一招,李明正发现自己并不懂得舒薇。

  舒薇不是自己豢养的宠物,高兴时抱抱,忙碌起来就可以抛到一边,而即便是猫,也会离开不尽职的主人。

  但就这样放弃,不符合李明正的个性,他默不作声地望着舒薇,心中盘算着恰当而有分量的说辞,必须一击而中,能不能扭转形式,就看自己接下来的表现了。

  李明正刚想开口,手机忽然响了,他无奈地接起电话,几句话过后,李明正的眼中闪出了警觉的光彩,舒薇知道一定是来自警局的电话。

  收起手机,李明正握住舒薇的双肩:「小薇,有突发案件,我必须马上赶去现场,结案以后我会去找你,我们谈过以后你再做决定,好吗?答应我。」

  直到舒薇点头,李明正才松开了她的肩膀,在舒薇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他匆匆跑下街沿拦计程车,钻进车门之前,李明正回头对舒薇微笑:「如果我回不来了,我还是会祝你幸福。」

  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尾,舒薇的眼泪掉了下来。

  ***

  隔着一条街,李明正让司机在警方划定的警戒线外停了车,司机好奇地望着前方荷枪实弹、神情严峻的警察,好奇地问:「出什么事了?」

  李明正一边付给他车钱,一边笑着说:「老兄,我劝你快点掉头,前面的生意可不好做。」

  出示了证件,李明正穿过警戒线,一个同样身着便衣的瘦高个向他迎了上来:「你小子怎么才来?今天老头子亲自坐镇,大家急得团团转,就差你一个了。」

  李明正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同事张克定,他笑了笑,跟着张克定向停在一旁的指挥车走去。

  张克定口中的老头子,是他们所在的市警察局局长,之所以叫他「老头子」,倒不完全是出于亲切,而是这位王局长发起火,总把部下当儿子一样的臭骂,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跟每家的「老头子」都有共通之处,只是他手中的权力,可比任何一家的老头子都大的多,这一方天空下的百姓安乐、黑白平衡,都捏在他手中。

  王局长见李明正来了,点了点头,叫身边的人给李明正详细地讲述一遍案情,自己拈着一支烟在一边听着。

  原来一小时前,就在商业银行东美路分行的门口,押解着当日营业款的运钞车,遭遇三名持枪匪徒的打劫双方发生了火拼,两名押解员被打死,运钞车司机被打成重伤,匪徒方面也有一人死在了现场,另外两个匪徒带着车上的七十四万现金开车逃逸。

  警方接到报案之后,很快锁定目标车辆,并将它拦截下来,但匪徒在抢劫的同时,抓住了一个小孩做人质,目前正以孩子的生命相要挟,与警方僵持不下。

  接过同事递来的高倍望远镜,李明正向不远处停着的一辆红色面包车望去。

  现在的时间是十七点四十五分,夏天的傍晚天色还很明亮,李明正发现驾驶室的车窗打开着,驾驶座上一个红发戴墨镜的男子,正抱着一个五、六岁小女孩,手中的枪指住孩子的脑袋,孩子似乎已经吓傻了,不哭也不闹。

  后座的车窗关得严严的,另一个匪徒估计就隐身在那茶色的玻璃之后。

  在同事的指点下,李明正在附近建筑物的屋顶平台上,找到了狙击手的身影。见李明正放下望远镜,王局长问:「小李,你怎么看?」

  「现在的形式对我们有利,罪犯已在控制当中,狙击点的位置很好,应该可以击毙驾驶座上的匪徒。」

  「但是孩子也在驾驶座上,狙击的话有可能误伤人质,即使一击而中,这种血腥的场面,也可能给孩子留下严重的心理创伤。」

  「更何况,还有一个匪徒隐身在车中,光靠狙击,无法迅速地把歹徒全歼。最好能跟罪犯谈判,用和平的方式解救人质。」

  「他们提出的条件,是要我们撤除警戒,让他们带走孩子,直到他们认为安全的地点再放人。那不是开玩笑么?」李明正身旁的警员忿忿地说。

  李明正问:「已经交涉过了吗?」

  见对方点头,李明正又问:「怎样交涉的?」

  「当然是用高音喇叭咯,他们说,只要警方进入距车子半径十米的范围,就要伤害人质。」

  李明正望着王局长:「局长,让我去跟他们重新谈判。」

  宁静的空气忽然被高音喇叭撕裂:「我是警方的谈判专家,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为了更好地沟通,我想近距离与你们谈判,达成双方都能接受的协定,和平地解决问题,现在我过来。」

  驾驶座上的男子,一边用枪顶着女孩的太阳穴,一边警惕地向车窗外望去,十米开外,一个男子将手中的高音喇叭放在地上。

  夕阳沿着地平线慢慢沉落,天际铺满了绚烂的火烧云,在那片姹紫嫣红的天幕下,一个身穿白色短袖衬衣、天蓝牛仔裤的欣长身影,高举双手,从容地向面包车靠近。

  那人在车窗边停住,望着驾驶座上的男子平静地说:「我叫李明正,二级警官,警方的谈判专家。」

  晚风拂起他额前的刘海,暮色中,那张架着金丝边眼睛的面庞,显得干净而无害。

  「我可以上车吗?」李明正望着驾驶座上的男人,举起双手:「我没带枪。」

  男人抬头审视李明正。

  虽然被墨镜遮去了三分之一的面孔,李明正依然从那线条凌厉的脸上,读出了一丝威胁的气息,趁对方沉默的间隙,李明正努力记着这人的面部特征。

  警局的肖像专家,曾多次夸赞李明正的记忆力,他提供的咨询,总比其他的目击者更加详实,而根据他的描述,绘制的类比肖像也更接近罪犯的真实容貌。

  对于这样的赞誉,李明正总是一笑而过,他的记忆力并无过人之处,只有当别人因突发事件而惊魂不定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思考下一步的应对了。

  输赢有时只差之毫厘,眼光长远的人,才能把握这么微妙的先机。

  不过,这次恐怕连李明正也无法给肖像专家一个满意的描述了,虽然可以清楚地看见男人鼻子和嘴巴的线条,但墨镜掩盖了关键的眼部咨询,而那一头披肩的红发,又模糊了额头和脸颊的轮廓,即便画出了类比像,价值也不会很大。

  李明正正盘算着,如何找机会看看他墨镜后的庐山真面目,男人打开了车门,嗓音低沉:「上车。」

  看着李明正坐到了驾驶座上,男人一手扣住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孩,另一只手持枪指住李明正,冷冷地说:「把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

  李明正把手机、钱包、钥匙都一件件地放在方向盘边,又把衬衣、牛仔裤地口袋都翻了出来,让对方确认。「要不要脱鞋检查?」他和颜悦色地望着对方:「不过我有点汗脚,怕是会污染空气。」

  一个又冷又硬的东西,紧紧抵住了李明正的后脑。

  男人腾出一只手来,翻看着李明正交出来的物品,「啪」地打开手机,看到荧幕上舒薇巧笑嫣然的照片问:「你太太?」

  「女朋友,叫小薇。」

  男人点点头:「很漂亮。」

  李明正友好地笑了笑,虽然被枪指住头,但目前的气氛却没有预料中的紧张,这样的局面对于谈判是很有利的。

  「李警官,你想跟我们谈什么呢?」男人放下手机,嘴角挂着讥诮的笑容。

  李明正刚要开口,忽然在他脑后的枪口滑落了下去,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李明正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后视镜中,他看到一个脸色煞白的男子,仰到在后座上,抓着枪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在一边,左手紧紧地捂住腹部,汩汩的鲜血从指缝间直往外冒。

  冰冷的枪口,从右侧盯住了李明正的太阳穴,驾驶座上的男子满意地点头:「你很聪明,没有轻举妄动。我希望你一直聪明下去,我一个人就足够招呼你和这个小妹妹了。」

  女孩被这突如其来地变故吓到了,她忽然放声大哭,抽泣中还夹杂着喊上几声「妈妈」。

  李明正望着惊慌的女孩叹了一口气:「别为难孩子,她是无辜的。我希望你可以放了孩子,相应地,警方也会在一定范围内,满足你们的要求。」

  李明正故意朝后视镜中看了一眼:「你的同伴急需治疗,你们这样是跑不远的,现在向警方投案自首的话还来得及。」

  男人嘴边讥诮的味道更浓了:「投案?那不是找死么。李警官,我还是多少知道一点法律的,这种话,你还是拿去骗白痴比较好。」

  「我们的条件早就说过了,我再重复最后一遍,把你们的人统统撤走,不许跟踪我们,到了适当的时候,我们自然会放了孩子。我也不是杀人狂,沾了血的手洗起来忒麻烦。」

  不觉间天已暗了下来,暮色中,男人的表情看起来叫人不寒而栗。

  「妈妈……我饿了……饿……妈妈……」

  小女孩断断续续的哭声传入耳中,李明正望着孩子的眼睛柔声问:「你叫什么?」

  受到李明正温暖的目光鼓励,女孩子抬起婆娑的泪眼:「青青。」

  「真乖。青青不要哭,我和大哥哥商量点事,待会儿就送你回家吃晚饭,见妈妈,好不好?」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从李明正口中吐出,却仿佛有着能镇定人心的魔力。

  青青含住泪,对着李明正点了点头,果然不吭声了。

  「你对小孩子还真有一套。」男人嘴上淡淡地说着,抵住李明正的枪,却丝毫没有松懈。

  「我本科学的是儿童心理学,常常跟孩子打交道。」

  「怎么跑来当警察了?」

  「这里也有孩子需要我。」李明正看着男人的脸:「青青太小了,不适合做人质。我想你至少要出了这座城市才会放她下车,你会把她放在哪里?公路上还是野地里?」

  「她连起码的生存、求助能力都没有,就算你真把她毫发无伤地放走了,她也未必能平平安安地回到母亲身边。何必连累无辜的孩子呢?」

  「说得真动人,但你不觉得自己是在与虎谋皮吗?」

  「谈不上与虎谋皮,我们不妨来做一场交易。你肯放走青青,我替她当人质,回头说服警方答应你们的条件,怎么样?」

  天边的火烧云褪去了红妆,化作漫天青灰的浮云,最后一缕天光也淹没在地平线后,男人打开了车顶灯,倾斜而下的灯光中,李明正的表情显得异常的坦荡。

  「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墨镜后面的眉头扬了一下。

  「不,」李明正平静地说:「只是尽职而已,对谈判专家来说,人质的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

  「那你的命呢?」

  「警察算不得人,是国家机器。」

  李明正第一次在男人的唇边看到一个真正的微笑,没有嘲讽的味道。

  男人把李明正的手机递了过去:「好吧,国家机器,看看你的上司是不是答应,别耍花样,不然机器也会报废的。」

  很快王局长就接起了手机,李明正简单地向王局长讲述了目前的状况,和自己的打算,关于劫匪受伤的消息,他一个字也没有提。

  王局长沉吟了一会儿问:「你有把握吗?」

  「有。」

  「好吧,自己小心。」这是王局长给李明正的最后批示。

  警戒线放开了,男人在脚边的旅行袋里摸出一条绳子,递给后座的同伙:「起的来吗?」

  一直瘫在后座上的那个人,挣扎着坐了起来,接过绳子。

  「李警官,我得开车,我的兄弟又受了伤,都没什么精力照顾你,得把你的手捆起来,委屈你了。」

  李明正看了看男人怀中的青青:「希望你信守承诺,放了孩子。」

  「没问题。」

  李明正背过双手,质地粗糙的麻绳,紧紧地咬住了他的手腕,李明正听到身后的人一边勒紧麻绳,一边呼哧呼哧地抽着冷气。

  虽然自己被捆住了,但这人出现了失血过多的征兆,两个小时内,应该就会陷入昏迷,到那时自己跟开车的家伙就是一对一了。只要成功地营救出小女孩,这个案子就算结了一半,剩下的是警察与罪犯的较量,就简单得多了。

  对于李明正合作的态度,男人显得相当满意,他打开左边的车门,将青青一把推了下去,女孩发车惊呼的同时,面包车飞速地启动。

  李明正扭过头去,在轮胎扬起的烟尘中,他看到青青被赶上前的警察抱了起来,女孩哭得很大声,她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

  面包车在夜晚的街道上穿行,李明正有些困惑,一般来说,这个时候罪犯会选择走高架,急于离开犯案的城市,而不是在大街小巷中转悠。

  驾驶座上的男人不时看看后视镜,嘴角露出揶揄的笑容,李明正的心头不由一紧,他很清楚间或闪现在后视镜的那辆黄色计程车,是警方派出盯梢的,但如此专业的追踪技巧,普通人应该无法识别,李明正不由暗暗企盼,这只是自己的神经过敏。

  男人单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抓住李明正的手机,按下了重拨键。

  听到了王局长那声「喂」以后,男人轻笑:「你们是不是不想让我旁边的家伙活下去了?再让我看见一次那辆黄色的计程车,我马上打爆他的头!没有跟踪?哈哈,要不要我把车牌报给你听?还是你想听子弹穿过谈判专家的脑袋的声音?」

  说完,不容对方回应,男人挂断了电话。他对着李明正扬了扬手中的手机:「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手机有全球定位功能,你带着它上车,就好比带了一个跟踪器。」

  「李警官,你的合作根本不到位。我之所以一直没关掉它,是不想浪费了它的功能,怎么着也该给你们局长一个警告。」

  男人重重地按下了关机键:「好了,这下你不用去想什么里应外合的蠢事了,做个配合的人质对谁都好,你也想活着去见女朋友吧?」

第二章


  「吱——」面包车停在一条小巷中,车灯在狭窄的巷子里,圈出一片明亮的领地,李明正警觉地向外望去,巷子两边是一排排单层联体仓库,仓库的窗口一片漆黑。

  车窗边的一根电线杆引起了李明正的注意,他的视线沿着电线杆上移,果然看到了一盏不会发光的路灯。

  由于光线不足,李明正无从分辨,这盏路灯是否遭到了人为的破坏,但一条巷子沿途接近十盏路灯,居然全部都坏了,这样的现象,实在不能简单地用巧合来解释。

  男人转过头来望着李明正一笑,夜色中,他那口洁白的牙齿格外地抢眼,李明正不由绷紧了后背。眼前的场景,李明正所能联想到地,只有「杀人灭口」这四个字。

  脸上竭力维持平静的表情,李明正的手指,却快速地寻找着麻绳的死结。也许是因为重伤的缘故,绑他的家伙绳结打得并不到位,只要给李明正五分钟的时间,他完全有自信可以解开绳结,但问题是,对方会不会给他这宝贵的五分钟?

  一路上,李明正本有机会早早地打开绳结,但为了表现出合作、博取对方的信任,他并没有冒险行事,照眼下的情形看来,他无疑做了件蠢事。

  生死只在一线间,懊悔并不能解决问题,手指在死结上急促地摸索着,李明正故作镇定地望着身边的男人。

  冰冷的枪管,猛地顶上了李明正的太阳穴,隔着墨镜,李明正也可以感觉到镜片后的双眼,正恶意地玩味着自己的反应。

  「这里是市内,听到枪声,警察三分钟内就会赶到现场,没有人质,你们根本跑不了。」李明正注视前方平静地说。

  枪管的前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装上了消音器,李明正不觉变色。

  下一个瞬间,男人忽地扑了过来,左手紧紧扣住李明正的咽喉,虽然他并没有使出全力,但咽喉受制,也足以让李明正倒在椅背上无法动弹,解着绳结的手,也因为受到压迫而不得不停了下来。

  狭窄的副驾驶座上,男人几乎趴在了李明正的身上,两人的面孔,近得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吐息。

  男人的左手扣住李明正的咽喉,右手的枪眼狠狠地指住他的脑袋:「李警官,求饶吧,也许我不会杀你。」

  两人默默地对视着。

  如果讨饶可以换来生存的机会,李明正绝对会开口求饶,他决不是那种为了所谓的尊严,而死不低头的人。

  只有活着的才有尊严可言,只有活着才有扭转乾坤的可能,而法律和正义也只有通过活人的手,才能得以实现。

  但李明正知道讨饶示弱,并不能让面前的男人满足,这是一个聪明自大的罪犯,在他的血管里,流动着某种不安的东西,跟这样的犯人相处,适度的对抗也许比全盘妥协更加合适。

  无论如何李明正决定赌一赌。

  凝望着男人,他一言不发。

  男人呵呵地笑了,手指扣上扳机:「你是太笨还是自作聪明?」

  忽地,太阳穴上冰冷的机器移开了,随着一声闷响,背后传来一道惊恐的惨叫。

  借助后视镜,李明正发现男人竟向后座的同伙开了枪,子弹打中了那人原本握着枪的右手,伤者嘴唇刷白,浑身颤抖不已,枪也滑落在地上。

  「你……你想干嘛?」伤者的声音透着惊恐。

  「你说我要干嘛?」男人懒懒地微笑,按在扳机上地手指,却丝毫没有松懈。

  「你想灭口?想独吞?太狠了你……难怪你不肯接应小四,如果你慢点开车,他不会被打死。」

  「哦,你总算变得聪明一点了。」男人扬起了嘴角。

  「你不怕峰哥吗?你敢独吞,峰哥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声嘶力竭的低吼,也无法掩饰他内心的恐惧。

  「放心,我会给峰哥一个交代,」男人轻笑:「我也会给你一个交代,你还记得黎小天吗?」挣扎着后退的伤者忽然怔住了。因惊恐而散开的瞳孔猛然收缩,未等他颤动着嘴唇开口,随着沉闷的枪响,一股鲜红粘稠的喷泉从他的额头冒出。

  李明正从后视镜上移开了视线。

  男人用枪身拍了拍李明正的脸颊:「你不想这样吧?」

  混合着硝烟、血腥味的空气令人作呕,灼热的枪筒无疑是最恐怖的告诫。

  「你会好好合作吧?」男人始终扣在李明正喉咙上的左手,又多注入了几分力道。

  李明正艰难地点了点头。

  男人笑了:「聪明人才活得长。」

  说着,男人松开了李明正,坐回了驾驶座上,若无其事地把上衣脱了下来,昏黄的光线底下,那肌肉强健的身体剽悍得令人目眩。

  男人低头,在脚边的旅行袋中拿出一件黑色背心套上,伸手调节了一下后视镜,对着镜子取下了墨镜,再抓住自己的头发一拎,那头及背的红发竟被取了下来,原来那是一顶假发。

  甩手把上衣和假发都扔到后座的血泊里,男人转过头来对着李明正一笑:「认识一下,我叫肖海。」

  这是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小麦色的肌肤和精心打理过的短发,给人健康明朗的印象,面庞的线条流畅到近乎凌厉,五官如果拆开但单看的话,也许都只是端正,但组合在一起,却和谐得让人过目难忘。

  尤其是那双略含讥诮得眼睛,眼珠的色素比一般人要淡,呈琥珀色,注视的时间一长,竟会有晕眩的感觉。

  这样的男子如果走在街头,绝对是少女注目的物件,但谁能想到,他竟是一个杀人越货的劫匪。做警察两年,李明正形形色色的犯人也见了不少,却还是第一次面对外表如此出色、又如此冷酷无情的凶手。

  看样子,他和李明正差不多年纪,不过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但李明正知道,这个肖海绝对比他以前遇到过的任何一个犯人都要难缠,自己的生死就握在他的手中。

  「李警官,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如果你能乖乖配合,我们可以好好相处一段时间,那样我们双方都可以得利。假如你肯听话,我就带你走。」

  「但如果你继续解背后那根绳子,」听到这句话,李明正的血液都要冻结了,「你就留在这里陪这个家伙,」肖海指着后座:「当然,脑袋里会留颗子弹作最后得纪念。」

  说完,肖海猛地按住李明正,将那个不牢的绳结重新绑过。

  随着麻绳扣进皮肉的痛楚,李明正听到肖海在他背后压低了声音恨恨地说:「李警官,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你太自作聪明。」

  「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你以身犯险上车谈判,是为了窥测车上的状况,而你肯用自己交换人质,也无非是看到那个废物受了重伤,想等他昏迷以后,再一对一干掉我当英雄,对不对?啊?」

  紧紧捆住李明正的双手,肖海把他翻了过来,直视李明正的眼睛,嘲讽般的笑意浮现在他的嘴角:「李警官,你够胆色,也够聪明,只可惜有句话叫天外有天。」

  李明正坦然点头:「差不多就是这样。不过,我上车谈判不只是为了窥测情报,近距离谈判是我的工作原则。人只有在近距离的接触中,才可能了解对方、相互体谅理解,也更有可能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点,谈判成功。」

  「如果能在和平的框架内解决问题,我也不愿意弄成现在这个局面。此外,我也没什么如意算盘,从踏上这辆车开始,我就有下不来的觉悟。」

  李明正轻叹一声:「不过,你放心,我还想活下去,所以我会做个配合的人质。」

  肖海凝视着李明正的脸,忽然仰靠再椅背上笑了:「你是不是常常让女孩子哭啊?」

  想到舒薇,李明正不由一愣。

  「你太会说谎了,而且说得理直气壮,连自己也深信不疑。」肖海抬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我们该出发了。」

  说着,他俯过身子推开了李明正这边的车门,用枪顶住李明正的后心口,拿起脚边的旅行袋,押着李明正下车。

  走出车门,夜风温柔地拂上脸颊,离开充斥着血腥味的车厢,李明正也觉得轻松了一点。

  肖海一手抓住李明正,一手飞快地打开了面包车的后门,从车厢里捡起死者掉落的手枪,又拎出一个箱子,不用说,那里面就装着七十四万元现金。

  李明正以为肖海会合上车门,谁知,他又在后座那具尸体头上抓了样什么东西下来,李明正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顶披肩的黑色假发,看来为了遮盖容颜,肖海和他的同伙都装扮了一番。

  「碰」地关上面包车的门,肖海押着李明正向小巷深处走去,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出现在两人面前。肖海拉开车门,把手上的东西连同李明正一起塞了进去。

  打开车灯、发动引擎,肖海望着李明正微笑:「李警官,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共生的关系,我要有什么事,你绝对跑不了。我发誓,你一定会死在我面前。」

  ***

  八月的夜晚,空气潮湿而闷热,公路上的汽车大多紧紧关上了车窗,用空调来隔绝蒸人的暑气,然而肖海并没有开启空调,反倒把后车窗统统打开,夜风拂过他的短发,握着方向盘的他显得惬意而自然。

  李明正不是一个怕热的人,再热的天他都不会松开制服的领口,还曾因此被同事评为警局涵养功夫第一,所以开不开空调他倒是无所谓。

  但肖海的行为实在很奇特,一般而言,出于心理上的不安全感,犯人即便改装逃亡,都会尽量避免被人看到面目,像肖海这样肆无忌惮的犯人并不多见。

  「为什么不开空调?不热吗?」李明正忍不住问。

  「想吹吹风,」肖海头也不回地说,半晌低低地加了一句:「我讨厌血腥味。」

  夜色中,肖海的侧面显得干净而英挺,李明正发现,他越来越不能理解面前这个人。肖海这么讨厌血腥味,但在扣动扳机时,他却没有丝毫犹豫,杀了人之后,也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毫无追悔、不安的表现。

  李明正不想简单地用洁癖和冷血来解释肖海的行为,他隐约感到,在肖海讥诮的微笑底下,藏着某种更加危险的东西。

  照眼前的局面看,肖海是为了私吞赃款而枪杀同伙、亡命天涯,但他杀人前提到的那个黎小天,是怎么回事?而肖海的幕后老板——峰哥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吧?

  李明正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次蹚进的,绝不是一般的浑水。

  想到这里,李明正不觉又有一丝兴奋,幕后老板峰哥很可能会跟肖海碰面,如果自己可以稳住肖海再伺机而动,说不定就能从肖海的背后把那条大鱼给拖出来,从而一举端掉那个犯罪团伙。

  李明正暗自决定,继续和肖海虚与委蛇下去。

  眼前的国道,是离开这座城市的必经之路,由于双手被绑在背后,李明正无法去看表上的时间,他估计了一下,此刻距离肖海甩掉警方的跟踪,应该还不超过四十分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警方多半还没有发现肖海已杀人换车。

  可是,李明正相信从肖海冲出警戒线的那一刻起,各个公路、车站,一定都已受到协查令,设卡盘查了。

  虽然警方没有掌握肖海的确切容貌,但作为人质李明正的照片,一定已经发放到每一个关卡。肖海会考虑到这一点吗?

  车子在国道缓缓停下。肖海从旅行包中,拿出一件蓝白两色的短袖衬衣,丢在方向盘上。

  「李警官,我们马上要出市了,可能会遇到盘查,所以请你换一下衣服。我会帮你松绑,直到过卡之前,你的两只手都是自由的。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说着,肖海把李明正的身子扳过来,松开了缚住他双手的麻绳。

  把绳子塞进包裹,肖海瞥了李明正一眼:「换衣服啊,难道还要我帮你?」

  匆匆地换好衣服,李明正把脱下的白衬衫递给肖海,肖海打量着他点点头:「不错啊。」

  忽地肖海凑近,一把摘掉了李明正的眼镜。戴上眼镜试了试,肖海蹙起眉头:「度数好浅,几度?一百五还是二百?」

  「左眼一百度,右眼一百五。」李明正揉着鼻梁答道。

  「这点度数还戴什么眼镜,不觉得麻烦吗?」肖海把李明正的眼镜搁到了方向盘边。

  李明正淡淡一笑:「习惯了。」

  肖海拿过一个假发套,看到这顶刚从死人头上摘下的假发,李明正的脸不由一僵。

  肖海微扬嘴角,边把假发戴到李明正头上,边说:「将就一下吧,我也不想看到这个东西。」

  忽然,他猛地揪下一撮假发扔到车窗外面,虽然肖海的动作很快,李明正还是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道。

  市区的边界线上果然设置了关卡,过往车辆排着队接受检查,肖海的车排在队伍末梢。李明正发现警察对红色面包车盘查得格外仔细,他不由得暗叹了口气,警察果然还未发现肖海已金蝉脱壳。

  肖海左手搁在方向盘上悠然地敲打着,右手自然地垂在椅子上,但李明正很清楚只要自己稍有动作,肖海便会拔枪相向。

  李明正抬头在后视镜中审视自己的脸,摘掉了眼镜、戴着假发的自己,看起来确实有点陌生,然而如果仔细观察,还是可以看出一丝蛛丝马迹,肖海的所作所为,大胆得有如赤脚踏刀。

  时间静静流逝,终于轮到肖海的车接受检查了。

  肖海微笑着跟警官应答,年轻的警察眼光在两人脸上匆匆扫过,拿着电筒往车中照了一圈,便将车子放行了。

  李明正气得在心中直骂小警员工作态度草率,虽然他不介意再跟肖海多周旋一阵子,但小警员的疏漏还是令他心寒,而肖海嘴角嘲弄的笑意,更让李明正窝火。

  李明正意识到肖海会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大胆,而是他从一开始就算准了,警察在非目标车辆的盘查上会存在漏洞。

  绑架、杀人、换车、过关卡,这一切的一切,肖海都早有预谋,一步步按着预先设定的计划从容走来。

  望着公路两边无尽的夜色,李明正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肖海把什么事都算准了,但他的计划还是出现了一个以外,那就是李明正。

  ***

  清晨六点半,市警察局三楼的几间办公室灯火通明,走廊里,张克定揉着疲倦的眼镜,靠着窗台吸烟,忽然有人从背后叫他,张克定回过头去,只见舒薇正站在自己身后。

  掐灭烟头,张克定把舒薇带到休息室的沙发上,倒了杯水给她。

  舒薇捧着水杯,顾不上说谢谢便颤声问:「还没找到明正,是吗?」

  张克定点了点头:「刚刚收到消息,有个清洁工人在洞平路仓库后的一条巷子里,发现了绑匪遗弃的面包车,车上还有一具绑匪的尸体。根据现场的情况看,没有搏斗的痕迹,副驾驶座上也没有血迹,明正应该没事,估计是跟着另一个绑匪和平转移了」

  他在舒薇身边坐下,柔声抚慰:「明正对付绑匪很有经验,去年、还有今年二月那两次绑架案,都处理得非常出色,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舒薇紧紧握住杯子,泪水止不住地滑下面颊:「可是他从来没有失踪过啊。」

  张克定焦躁地揉了揉头发,半晌挥了挥手说:「说实话,明正失踪大家都很着急,连老头子的脸色都是青的。」

  「昨天晚上市里打电话给老头子,当时我就站在旁边,大致的通话都听在耳中。你知道老头子怎么说?他说『这件事我负全责』、『我相信李警督』。」

  张克定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我也相信明正。你知道的,我跟明正念的是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毕业一起进的警局,两年来又都在一起工作,我很了解明正的工作能力。舒薇,你还记得去年那起绑架案吗?」张克定深深望入舒薇眼中。

  舒薇犹豫着点头:「知道个大概……明正很少提工作上的事。」

  「那起绑架案跟昨天的很像,明正同样是用自己换下了人质,之后伺机制服了匪徒。」张克定沉吟了一下:「舒薇,这件事在警局不是秘密,虽然谁也不会刻意去提,我不知道明正将来会不会怪我。」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当时明正和绑匪搏斗得很厉害,不得已之下明正开了枪,绑匪当场就死了。这件事后来是以绑匪袭警和拒捕结的案,虽然老头子很支持明正,但上头并不喜欢明正的处理。」

  张克定叹了口气:「舒薇你没见过明正拿枪的样子吧,我们训练的时候都开玩笑说,明正拿了枪就会变身,连苍蝇都不敢飞近。关键的时候他可以非常的狠。」

  「所以,我相信明正是会照顾好自己的,如果说,绑匪和明正之间只有一个可以活下来,我敢用这条命打赌,活下来的绝对是明正。」

  舒薇怔怔地看着张克定,半晌点了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让我安心,我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完全了解过明正。」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杯口画着圈:「明正出事前,我跟他提了……分手。」

  张克定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舒薇轻咬着下唇:「你知道他对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说:『如果我回不来,小薇,祝你幸福』,他那样子就好像……就好像在跟我告别。」

  舒薇捧住脸,泪水沿着指缝渗了出来:「我知道自己跟明正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我不希望他有事,我要他平安。」

第三章


  阳光透过挡风玻璃落在眼皮上,梦被橘红色的热度驱散,李明正惺松着睁开眼睛,一抬头,便在后视镜中看到肖海似笑非笑的双眼。戴上金丝边眼镜,眼前的景物益发清晰了起来,头脑也随之清醒,十几个小时以前发生的一切,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昨夜平安地通过了警方的关卡后,肖海望着正在摘假发的李明正,微微一笑:「刚才你配合得不错么,我以后不再绑着你了。」轻巧地加上一句:「你也别糟蹋了我的一番好意。」

  抚着手腕上麻绳留下的擦伤,望着身旁一夜未合眼却仍显得精神奕奕的肖海,李明正不禁想道,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存在所谓完美的罪犯,那肖海可以算一个。

  细致的观察力、超常的冷静、强健的体魄、过人的胆识,手够狠、心够冷,就连警告的话,他都可以用最轻松的口吻说出,而言语中的威胁,却不因此减弱分毫。

  假如说警察和罪犯是对手的话,李明正倒很愿意跟肖海一决高下,尽管照目前的形势看,双方的地位并不对等,然而李明正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耐心。

  机会总会出现,就看你是否善于等待和把握。

  「我脸上沾到什么东西了吗?李警官。」肖海忽然问。

  李明正收回视线:「我在想你的精力真是充沛。」

  肖海笑了:「我又不是铁打的,今晚一定得好好补一觉。累死了。」话虽这么说,他神情间却毫无疲态。

  「以后请叫我李明正。」

  肖海从后视镜中看着他。

  「对你来说,我只是个人质,那么就不要用讽刺的口气称呼我为『警官』,这两个字代表了司法和公正,而你并不把这一切放在眼中,所以还是叫我李明正吧,我不喜欢别人嘲笑我的职业,希望你能理解。」

  「真是个顶真的怪人,」肖海挑了一下眉:「好吧,李明正。」

  炽热的烈日下,白花花的公路向远方延伸,公路两边是一片片的农田,夏稻的秧苗齐刷刷地探着头,玉米地里密密匝匝地排满了浓绿,路边篱笆上,白的、紫的喇叭花正开得烂漫。

  这样的乡间夏景已是久违了,但看的时间长了不免也觉得有些单调,李明正百无聊赖地闭目养神,身旁的肖海却忽然打破了沉默:「哎,你不是学心理的么,怎么跑去当警察了呢?」

  李明正睁开眼,肖海继续问:「当警察是你的……理想吗?」

  李明正看得出来,肖海有点没话找话说的意思,这家伙也耐不住寂寞了,看样子一直闷头开车确实很无聊。这是好现象,无意义的交谈,在人际关系中是打破僵局的第一步。

  「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一个心理医生,所以学了心理学,但是目前国内这个行业刚刚起步,当警察的话,对个人的职业发展会更有利一些,而且我发现自己也满适合这个工作的。」

  「警察局不会仅仅把你当谈判专家养着吧?」

  「当然不是,」李明正笑了:「绑架案一年有一起就很了不得了。我的日常工作很杂,特殊犯人的审讯、嫌疑犯的精神鉴定、警员的心理评估、疏导,这些都是我的工作,可以说,局里所有跟心理沾边的事情,我都得干。」

  「听起来很乱啊。」

  「是很乱,」李明正点头:「我是局里第一批引入的专职心理警务人员,许多事情也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无先例可循,但也因此很有成就感,做先驱的机会可不是每个人都轮得上的。」

  「难怪你这么拼命。」

  「谈不上拼命,只是尽职。」李明正淡淡地说。

  「哎,你会不会读心术啊?那样的话我不是很惨?」肖海说着笑了起来。

  「心理学又不是算命的。」李明正知道,肖海不会真的去相信类似读心术的无稽之谈,自己要是会读心术的话,又怎么会落得个人质的下场?

  「可是我在电影、小说里,常常看到心理医生很神秘的样子,不但会猜心,而且只要一看他的眼镜,马上就会失去意识乖乖地跟着他走。」

  「那都是在乱盖。」李明正也笑了,他的视线与肖海琥珀色的眸子相遇,假如这世上真的存在能魅惑人心的邪眼,大概就是这样子。

  想到这里,李明正匆忙调开自己的目光:「我的大学老师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孩子去儿童乐园玩,他非常喜欢旋转木马,所以就一直赖在上面不肯下来,他的母亲劝了半天也毫无成效,这时有个心理学家看到了,就对这个母亲说:『让我试试。』」

  「那个心理学家走上前,俯在孩子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孩子马上就乖乖地爬下了木马。周围的人很惊讶,向心理学家请教他到底说了什么。」李明正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心理学家说『我告诉他,再不下来我就揍你的小屁股。』」

  肖海会心地笑了,李明正也撑着头微笑:「心理学并不神秘,只是在恰当的时机,说恰当的话而已。」

  落日的余辉染红了半边天空,夕阳下的村庄宁静而平和,拐入公路边的这个村子,肖海放慢了行驶速度,打量着沿途的人家,终于他在一栋老旧的三层楼房前停了车,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房前洗衣服,听到车声便抬眼望了过来。

  「阿姨,我和弟弟出来旅行,附近找不到旅馆,能不能在你们家宿上一晚?照旅馆的价钱给住宿费,可以吗?」肖海脸上热忱的笑容,恐怕没有几个人可以拒绝,果然,他们没有被拒绝。

  就着门外的天光,肖海、李明正和这家的男女主人,一起围在一张油腻的木桌前吃饭。饭菜很简单,不见荤腥,但自家地里摘的时蔬相当新鲜,再加上整整一天除了饼干便没有吃过别的东西,李明正和肖海都吃得十分香甜。

  闲聊中,李明正得知这户人家只住着一对中年夫妇,唯一的儿子,在县城重点高中就读,明年孩子就要升高三了,所以暑假留在学校参加补习,孩子是这对夫妇最大的骄傲。

  「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兄弟,长得很象。」女主人望着李明正说。

  李明正只得尴尬地笑笑,喜欢做事后诸葛亮简直是人的天性,眼前这个淳朴的中年妇女也不例外。

  自己跟肖海哪里有一点相象,身高倒是差不多,但面貌完全不同,硬要说有什么共同点,大概也就是两个人都算得上五官端正,但仅凭这一点便说是兄弟的话,这个世上自己的兄弟也未免太多了一些。

  肖海听到这句话却好像很开心,还问女主人:「我比弟弟更帅吧?」

  肖海言笑晏晏的样子,和昨夜杀人越货的绑匪,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如果不是亲眼见识过他扣动扳机时冷酷的模样,李明正恐怕也想不到在这张英俊的面目下,还藏着一个修罗恶鬼。

  月光从窗口撒入屋中,还不到八点半,主人夫妇便早早地去睡了。

  李明正注意到这家只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机,罩布上还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来他们很少看电视,而除了客厅,别的房间都没有装上电话,看来肖海选择在这户贫寒的人家借宿,也是出于安全上的考量。

  女主人打算为李明正和肖海一人准备一间客房的,肖海当即笑着说:「我们是亲兄弟,小时候天天睡在一起的,不用那么麻烦,只要有一间房间就足够了。」

  其结果,就是李明正今晚不得不与敌同眠。

  黑暗中,李明正静静听着肖海的呼吸,接连两天紧张奔波后,肖海显然也累了,脑袋一沾上枕头便陷入了酣眠。

  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李明正的脑海中思绪汹涌,他始终揣摩不透肖海的心思,本以为肖海会取道往南走海路出逃国外,但肖海却偏偏一路向北走去。

  肖海究竟要去哪?找个地方暂避风头还是另有他图?肖海背后的峰哥,又是何方神圣?这些问题都让李明正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能和警局联系一下就好了,既能让总部掌握肖海的动向,也可以对峰哥的情况展开调查。

  李明正别过头去看了看肖海,月色中肖海的面容异常的安静,总带着几分讥诮的薄唇,也放松下来,随着呼吸微微翕动。李明正伸出一根手指,在肖海的脸颊上点了一下,肖海皱了皱眉头,很快又沉浸到了睡梦之中。

  李明正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光着脚站了一会儿,见肖海没有反应,才摸向了肖海的旅行袋。李明正跪在地板上,轻轻拉开旅行袋的拉链,不一会儿,便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拿着手机快步退到卧室附带的卫生间中,为避免挂上插销的声音惊动肖海,李明正只将门虚掩起来。凑到窗口,他接着月光按下了开机键。

  手机亮了起来,望着荧幕上的文字,李明正的面孔不由一僵,背后传来的声音更是让他周身冰凉。

  「SIM卡在这里。」

  李明正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肖海靠在门边,手里拿的正是他的手机卡。

  ***

  反手关上卫生间的门,肖海走过来冷冷地注视着李明正:「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信任?」

  不等李明正开口,对方的膝盖已重重撞上了他的腹部,顿时痛得他弯下腰来。

  乡间的夏夜除了草丛中蟋蟀的絮语,便是一片无边的宁谧,然而此刻安静的空气里,却混杂了某种令人胆寒的声响,那是拳头落在皮肉上的闷响、是压抑着的呻吟、急促的呼吸。

  银白的月色下,卫生间的一角,肖海不带一丝表情,朝缩在墙角的李明正狠狠地踢着,李明正既不反抗也不讨饶,竭力用后背承受他的踢打。

  重重地踹上最后一脚,肖海俯身捡起从李明正手中滑落的手机,一把揪住李明中的头发,迫使他看着自己,用手机拍打着他的面颊:「你胆子不小啊!」

  月光下,肖海的眼某反射着透明的寒光,他猛地把李明正按在墙上,双手紧紧地卡住了李明正的喉咙:「你很敬业么,我现在就让你殉职、当英雄,怎么样?」

  肖海的双手蓦地收紧,他冷冷地看着自己手中挣扎的猎物,直到对方脸色发青,才略略松手。

  「有什么遗言趁早留下!肖海从牙缝中挤出威胁。

  李明正努力调整一下呼吸:「别这样,那对夫妻知道你的长相,如果我死在这里,你也跑不远。」

  「我不介意再多杀两个。」

  「别!」李明正急得身子往前一挣:「别动无辜的人!」

  「那也是你连累的!」

  「你要对我怎样我都不会反抗,但不要连累无辜。」李明正紧紧盯住肖海的眼睛。

  「说得真漂亮,你又是怎么做的?」肖海扬起手机:「这就是你的合作?」

  「如果我说我只想看一眼小薇的照片,你会不会相信?」

  「骗鬼去吧!」

  李明正凝望肖海,半晌轻笑:「你从没有爱过吧?」

  月亮钻入薄纱般的浮云,清风挟着泥土的芬芳抚过汗湿的皮肤,窒息般的沉默,仅仅维持了数秒,但李明正相信,肖海眼中那稍纵即逝的惊惶,绝不是自己的幻觉,直觉告诉他,这句信手拈来的谎言,恰恰击中了肖海心中某个不为人知的弱点。

  有如攥着最后一个筹码的赌徒,李明正决定放手一搏。

  「你也许觉得这样很傻、不可思议,但爱一个人就是这样,越是害怕、越是不安,就越想看到哪个人的笑容,哪怕只看一眼,也是莫大的安慰。」

  撒谎是谈判专家必备的生存技巧,李明正对于自己这方面的能力,有着绝对的自信,无论语气、眼神,他都可以拿捏得相当自然,但决定一条谎言能否奏效的关键,并不仅仅在于说谎者的演技,如果对方不肯接受,那一切也都是枉然。

  整整一分钟过去了,李明正无法从肖海的眼中读出任何情绪起伏。

  肖海的手始终没有离开李明正的脖子,两个人以古怪的姿势对峙着,汗水沿着他们的脸颊慢慢滑落,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不想她帮你收尸,就别再做蠢事!」

  尽管肚子上又挨了重重的一拳,但李明正知道这一局的赢家是自己。

  静静的躺在床上,痛楚如长着利齿的吸血虫啃咬着伤处,虽然挨打的时候做了保护动作,没有伤及内脏,但皮肉之痛终是难免。

  李明正紧闭着双眼,然而鼻端缭绕不散的烟味,告诉他肖海也没有入睡,应该正靠在床上抽烟。

  李明正庆幸自己刚才没做无谓的抵抗,不然说不定真会连累无辜,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他不想跟肖海彻底翻脸,再将肖海和他的幕后大哥抓捕归案以前,李明正要求自己演好一个逆来顺受的人质。

  肖海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难缠,虽说他这一次放过了自己,但并不表示他真的接受了自己的借口,经过这件事,彼此之间的芥蒂恐怕又加深了。

  背后响起「哗哗」的声响,肖海好像在旅行袋里翻寻着什么,李明正猜测着肖海的举动,忽然他感到背上一凉,上衣被整个往上撩了起来。

  李明正惊得下意识的回头,只见肖海拿着一个跌打药的瓶子,不耐烦地把他重新推倒在床上:「别动。」

  搽着药的手推过伤处带来热辣辣的触觉,疼痛中夹杂着亲昵的温暖,李明正趴在床上默默的接受了肖海的好意。

  夏夜的微风轻轻吹过,混合着跌打药味的空气勾动着回忆,很多年以前,爷爷也是这样一边责骂,一边为打架受伤的自己搽药,一阵酸楚的感觉爬上鼻梁,李明正把脸埋在了交叠的臂弯中。

  等李明正再度睁开眼来,东方已经透白,肖海正蹲在地上整理行装。

  「早。」李明正坐了起来,稍一动弹浑身酸痛。

  「动作快点,还要赶路。」肖海站起身冷冷地说,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清晨的阳光在他身上洒下淡淡的光辉。

  汽车在乡间公路上奔驰着,车窗外灌入的晨风吹得人神清气爽。这是一个多云天气,阳光远没有昨日那么灼人,肖海却戴上了一幅茶色的太阳眼镜。

  李明正发现肖海是个很注重形象的人,衣饰得体,时髦而不失简洁,除见面时的厚重墨镜、及肩红发,倒是他最糟糕的形象了。

  昨夜的尴尬还残留在两人之间,这一天他们几乎没做什么交谈,肖海默默开着车,李明正望着沿途的风景,暗暗思索着下一步的对策,然而不知为什么,今天他的思绪格外的散乱,注视着远处淡蓝的山脊,常常便会魂游天外。

  车子一路向北行去,正午以后开始深入山区腹地,道路两边的农田,逐渐为深深的溪涧、陡峭的山体所替代,肖海果然是要找个僻静的地方躲避风头吗?

  傍晚时分,随着几阵突如其来的凉风,天边很快堆积起了浓重的雨云,草丛中到处是低飞的蜻蜓,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前所独有的土腥气,前后望去,寂寂的山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子行驶着。

  肖海摘下太阳眼镜,忽地一笑:「我喜欢在山里开车,尤其是在暴风雨的天气。」说着重重踏下油门。

  「喜欢刺激?」对于这种暴雨天在盘山路上飙车的行为,李明正更想称之为找死。

  「也许吧,」肖海望着前方:「不过我更喜欢的是这样的气氛,整座山里看不见个人,世界变成一个小小的车厢。」

  「孤独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李明正插嘴。

  肖海一怔。

  「你有难以启齿的心事,因为无人分担,所以只好咀嚼孤独,常被寂寞逼得喘不上气的时候,便用刺激来寻求暂时的抒解。」望着后视镜中肖海的眼睛,李明正淡淡地下了结论。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肖海挑起眉来,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容。

  「就事论事而已。」

  「听起来太像无聊的心理游戏。」

  「就当是无聊的游戏好了,」李明正微笑:「这跟心理学无关,只是我的臆测。」

  「那我也来臆测一下,」肖海的手指悠然地敲着方向盘:「你是怎样的一种人呢?」

  他思索了一会儿:「因为害怕暴雨,你会去造一栋连门窗都没有的城堡,包上厚厚的毯子在里面躲上一辈子,还自以为相当的聪明,尽管为了所谓的安全,你连阳光都没有见过。」

  后视镜中,李明正的视线与肖海琥珀色的眸子相遇,一道银白的闪电,「刷」地划过天际,照入两人眼底。

  天空仿佛是一条吸满污水的厚重棉絮,随时都可以绞出水来,暴雨马上就要降临了。盘山路边不时出现事故警告标志,肖海放慢了车速。

  「路上有人!」李明正惊呼,与此同时肖海踏下了刹车板。

  前方的人影向他们的车靠近,仔细一看,原来是个气喘吁吁的老者。老人急切拍打着车窗,肖海皱了下眉头,还是摇下了窗玻璃。

  「我孙子病了,能载我们去县医院吗?」

  老人转过身来,他背着的小男孩脸色苍白,脑门子上全是细密的冷汗,疼得直哼哼。

  县城是在南边,也就是说,与肖海的目的地恰好方向相反,一来一回的行程,恐怕得花上个大半天。

  李明正看得出孩子的情况确实危急,然而老人无疑拦错了人。逃亡的每一分钟都危机四伏,肖海不可能为他们耗费宝贵的时间。

  老人干瘦的手指紧紧把住窗玻璃:「我实在找不到人帮忙,一路就看到你们这一辆车子。行行好吧,孩子烧得很厉害,我就一个孙子啊。」说着,他颤抖着手指,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车钱我有。」

  李明正望着老人心里不觉一酸,随身带着七十四万的肖海,如何会把这点钱放在眼中?

  肖海推开老人捏着钱的手:「让开。」

  老人不甘心地退后,干涩的眼中隐隐有泪花闪现。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落在呆呆伫立的老人身上。

  李明正不忍心地移开了视线,却听身旁「碰」的一声响,他回头一看,肖海下了车,拉开后车门对老人说:「坐进去啊,我又没说不载你们。你不让开我怎么开门?」

  雨刷不停的摆动着,眼前的世界一阵清晰、一阵模糊,来时的山路在雨中也变得陌生起来。望着肖海肩头的水渍,李明正陷入了沉思。


第四章


  在孩子揪心的呻吟声中,颠簸了一路的车子,终于停在了县医院的大门口,此时已是深夜,天黑得跟一口闷锅似的。

  「到了。」肖海头也不回地对后座上的老人说。

  老人抱着孙子局促的望着车门发愣,看到这样的情景,李明正顿时明白过来,久居山区的老者,恐怕一辈子都没坐过几次汽车,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车门。

  在李明正耐心的指点下,老人终于推开了车门,感激地对着两人说了声谢谢,便护着孩子冲向了医院的门厅。

  引擎「突突」地响着,肖海却迟迟没有发动汽车,他望着凝满雨珠的挡风玻璃,不知在想些什么,李明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几句话,让身边的人还魂,却忽然听到有人正「笃笃」地敲着驾驶座边的窗玻璃。

  肖海刚摇下玻璃窗,一只攥着几张钞票的手伸了进来。

  「这是车钱,」老人的头发被雨淋得紧紧贴在头皮上,愈加显得枯瘦:「刚才一急就忘了,钱不多。谢谢你们啊。」

  与老人对视了几秒,肖海一言不发地接过钱来。老人又道了几声谢,才转身跑回了医院。

  肖海轻笑一声,将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抛在方向盘边,俯身在脚边的旅行袋中摸出枪来,装上消音器,掀起衬衣下摆,把枪别在了腰中。在李明正疑惑注视下,肖海熟练地将车熄火、上锁。

  手指勾着车钥匙,肖海望着李明正,嘴角带出一个懒懒的笑:「小孩病得很重,看那老头的样子,根本应付不过来,我就送佛送到西吧。」

  在医院的收费窗前,肖海和李明正找到了焦急地跟收费员打着商量的老人,直到肖海的手拍上肩头,老人才茫然的转过了身来。

  「怎么回事?」肖海开门见山地问。

  老人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大夫说孩子是急性阑尾炎,马上得手术、住院,要先交钱后治病。我钱没带够,他们说就不管了。哪有这种事啊?医院哪能不救命?人命不比天大么?」老人的话语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李明正不由苦笑,虽然号称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但在商业社会中,医院也不过是一个特殊的商店,同样遵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原则,只是它所贩卖的商品比较特别,有时是健康,有时是人命,然而在金钱的操纵下,一切也不过如此。

  谁说穿白衣的就一定是天使?

  「一共多少钱?」肖海打断了老人愤愤不平的诉说。

  「手术先预付一千,住院预付一千二。我身边带了二百八十元,还差……」

  老人还在喃喃地计算着,肖海拿出钱包,抽出一叠钱递给老人:「付钱去。」

  老人怔怔地望着肖海,仿佛他手中那叠花花绿绿的票子会咬手一样,迟迟不肯去接。

  「拿着,孩子的病耽误不起。」肖海拉过老人的手,把钱拍在他掌中。

  老人紧紧地攥住肖海的两只手,半天才说出一声:「谢谢。」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李明正把面包和热奶茶递到老人的手里,幸好这家小县城的医院也有自动贩卖机,不然这么晚了上哪找吃的去。

  身旁的肖海闭着双眼,然而李明正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已真的入睡,肖海显然比一般的人要警觉的多。

  李明正看得出老人一点胃口都没有,要不是为了不辜负他们的好意,他根本不会塞下那个面包。看着焦急地搓着双手的老人,李明正不由出声安慰:「您也别太担心了,大夫会有办法的。」

  老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絮絮地说:「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你们,不但借医药费给我、帮我买晚饭、教我签手术合同,还在这里陪我,你们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

  肖海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真是莫大的讽刺。

  然而,在这个暴雨倾盆的夜里,真正救了孩子的,确实不是那些道貌岸然的白衣天使,而是这个集抢劫、杀人、绑架三项重罪于一身的逃犯。

  如果眼前纯朴的老人知道了真相,又会怎么想呢?

  这世上,有些事果然应该永远作为一个秘密存在下去,这样人才不会对生活太过绝望。

  「没有啦,外面雨这么大,找旅馆很麻烦,在这里靠着睡一晚也很好。」李明正笑着说道。

  「你们是两兄弟吧?还没问你们的名字呢。」老人问。

  两兄弟?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这么说,自己跟肖海真有这么像?

  李明正心中直嘀咕,嘴上却说:「嗯,我哥叫肖海,我叫肖明。」

  「我也不识字,不过能不能把地址、电话抄给我,我一时没那么多钱,如果你们急着赶路的话,我凑足了再寄来,行吗?」

  李明正笑笑:「我身边也没纸笔,等明天我哥醒了,让他写给您吧。」

  老人点了点头:「明天一早我就给孩子的妈妈打电话,跟她借借看,她是做生意的,应该有钱。」

  「医药费本来就该您媳妇出,还说什么借?」李明正不解地问。

  「我儿子三年前就死了,她早改嫁了,她那个新男人不肯要这孩子,所以一直把孩子扔在我这里,不过这样也好,我孙子很懂事,有他在我也很开心。但是——」老人抱住了花白的头:「下个月孩子就要离开我了。」

  「哎?」

  「我媳妇的男人查出来有不育症,所以他们又想要孩子了,还闹到法院,我也不懂这事是怎么算的,反正孩子判给了他妈,法院的人说最迟月底一定要执行。」

  老人喃喃地说:「无论如何,孩子是我带的,我得平平安安地把他交给他妈,不是么?」

  望着老人佝偻的身影,李明正长叹一声,对弱者而言,法律的天平未必就是平衡的,这位含辛茹苦的老人奔波一场,到头来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李明正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爷爷,是爷爷在父母离异后,收留了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的自己,用微薄的退休金,将他从六岁抚养到十六岁。

  儿时的李明正是一个非常勤奋的学生,他要做一个让爷爷骄傲的孩子,然而就在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天,爷爷却突发脑溢血辞世了。

  李明正以为自己心头的伤痕早已平复,此刻他才明白,有些遗憾一生都无法淡忘,悔恨如蛰伏的蝎子趴在记忆的深处,伺机而动,啃噬心灵。

  但愿眼前的这对祖孙,可以多享受一些天伦之乐,虽然看上去相当困难。

  李明正扭过头去看另一边的肖海,肖海的头垂在椅背上,挺拔的鼻梁在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睡眠把他的表情过滤得纯净透明。

  李明正不禁问自己,肖海到底有多少个侧面?

  冷酷地扣动扳机的是他,谈笑风生的是他,无私助人的是他,对自己拳脚相加的是他,之后帮自己搽药的还是他,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又或者,他本就是一个天使与魔鬼的混合体?

  几根浏海落在肖海的眼皮上,李明正替他心痒,伸手帮他拂开,手指滑过肖海的额头传来一丝温暖,李明正的心不由一惊,与此同时,肖海的睫毛也仿佛翕动了一下。

  李明正急忙缩回手去,暗骂自己,一定是熬夜熬出了毛病,才会做这样无意义的举动,见肖海没有其他动静,李明正才渐渐放下心来,半小时后也合上了眼帘。

  ***

  等李明正再度睁开眼,阳光已撒入了医院的走廊,然而唤醒他的不是晨曦,而是激烈的争吵。

  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子,正指着昨天的那位老人劈头盖脸地谩骂着,周围的医生和护士劝也劝不住,肖海则靠在走廊的墙壁望着这一幕,脸色铁青。

  李明正拨开人丛走了上去:「大姐,有话好好说,别骂人!」

  「你算哪根葱,要你管闲事?」女人眼眉一立,冲着李明正开火。

  「别,这是孩子的恩人啊,就是他借的医药费。」老人赶忙护住李明正。

  「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今天我跟你说清楚了,这钱你别找我要,老不死的欠了债就该自己还钱!」

  李明正透过镜片冷冷的注视着女人:「孩子已经判给你抚养了吧?」

  「是啊。」

  「从法律上说,你必须负担他的一切开销,其中包括医疗费用,既然你知道上法院去讨孩子的抚养权,就别忘了承担相应的责任!」

  周围的人听了议论纷纷,女人脸一红干脆耍起泼来:「什么法不法的,要你管我的家务事?」她转而向老人发难:「都是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想害死我儿子,坑我的钱,是不是?我还不知道你存的那点黑心?」

  老人怯怯地分辩着,女人更来劲了,一甩手便搧了老人一个巴掌。

  「打了你还嫌脏手呢。」女人说着便要扬长而去。

  「啪——」重重的耳光打得她脚下一个趔趄。

  女人捂住脸,难以置信地盯着一脸斯文样的李明正:「你打我?你打女人?」

  「错!我从不打女人!你根本就不算个人!」

  女人挣扎着要扑上来,有人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女人一抬头,迎上一双冷冷的眼眸。

  「适可而止吧,聪明人才活得长。」男人嘴角微扬,女人正待反驳,胳膊上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冷汗涔涔而下,女人吓得噤了声。

  并肩向医院门口走去,肖海看了李明正一眼:「你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不过,那一耳光实在精彩。」

  李明正没有作声,走了两步才说:「那个老人让我想起自己的爷爷,我是由爷爷带大的。」

  「是吗?」肖海扬起头来,医院门外晴空万里。

  「肖海!肖海!」听到喊声两人停下步子,老人急匆匆的赶上前来,手里还拿着纸笔。

  「怎么走了呢?还没留地址呢,这叫我怎么还钱啊?」老人便说边把笔递给了肖海。

  肖海一笑接过笔:「孩子怎么样了?」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孩子没事。」老人的声音里透着兴奋。

  肖海点点头,刷刷写下几行字把纸条叠起来交给老人。

  望着称谢而去的老人,李明正好奇地问:「你写了什么?」

  肖海不答反问:「你什么时候改叫肖明了?」

  李明正耸了耸肩:「你不是说我是你弟弟么,当然跟你的姓。」

  肖海扬眉:「这是哪门子歪理?」半晌轻笑:「算了,告诉你,我也是爷爷带大的。」

  李明正一愣,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彼此会心一笑。

  在医院的走廊,老人拦住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大夫,请你帮我念念这个地址。」

  医生拿过纸条:「这哪里是地址啊?」

  「啊?那写着什么?」

  「善有善报、福寿双全。」

  ***

  经过一夜大雨的洗礼,停车场边的灌木也显得格外的水灵,雨水仿佛可以冲去一切污秽、不洁的东西,留下一个清新自然的世界。

  肖海和李明正朝医院的停车场走去。

  听到李明正的惊呼,肖海赶忙抬头,只见十米开外,他们那辆黑色的汽车正在缓缓启动,两人对视一下,同时向着车子发足飞奔,但人怎能追得上汽车?

  急速前行的车子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两人的视野之外。

  谁说行善者必有福报?他们的车被盗了!

  ***

  知了在树梢不知疲倦地鸣叫着,阳光透过树叶,在两人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李明正看了眼手表,现在是早上八点半,车子被窃后的这两个半小时,肖海一直默默坐在街心花园的长凳上发呆。

  一个逃犯,突然间失去了逃亡所必需的交通工具,而且连豁出命抢来的七十四万现金也同时泡汤,其沮丧绝望可想而知。

  肖海已走入绝境,照这个情况看,三、两天内,他的心理防线就会崩溃,到时候再加以恰当的劝诱,说不定就能说服他投案自首。

  李明正心里这样盘算着,脸上却不动声色。

  肖海茫然的侧面看久了居然有点揪心,李明正暗骂自己滥施同情,努力摆脱这样的想法。

  两年的警察生涯,他看过各式各样的犯人,其中也不乏一些罪不可恕但情有可原者,可法律自有其规则,善行并不能抵消罪恶,所谓赎罪只是宗教名词,在法制的世界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即使肖海是因为行善才落到这个田地,又如何呢?他所付出的那两千多块钱,就能抵消他抢劫、杀人、绑架的恶行了吗?李明正反复告诫自己,眼前这个眼神迷茫得宛如孩子的人,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

  「如果你忘了女朋友的生日,她会怎么样?」肖海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哎,小薇吗?」

  肖海点头。

  「她啊,她会非常生气,会甩电话,会扔东西,」李明正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然后她会原谅我。」

  「还是会原谅你?」

  「是啊,因为她爱我。」李明正相信,即便是在提分手的时候,舒薇都深深爱着自己。

  沉吟了一下,肖海忽地站起身来,李明正惊讶的仰望他,肖海嘴角勾起一抹笑:「走,去把车找回来。」

  「怎么找?」李明正问。

  「不要小看我,毕竟我也混过两年。」肖海自信地说:「各地销赃的渠道都大同小异。」

  李明正沮丧地发现,刚才肖海显然不是在为车子的事情担心,眼前自信满满的肖海,看起来简直让人牙痒,更可恨的是,似乎是自己的那句话让他恢复了元气。

  李明正像一只被自己咬到了尾巴的猫,心里一阵阵发毛。

  ***

  靠在汽配店的柜台上,看着肖海跟老伴熟络地聊着二手车的行情,李明正也不由暗暗点头,肖海这样找车无疑是走对了门道,窃贼偷车无非是为了卖几个钱花,而那些大大小小的汽配店往往是重装、转手、销赃的中转站,在这些店里,的确可以搜集到不少有用的情报,警局调查窃车案一般也都是这样做的。

  走出那家汽配店,李明正瞄了一眼肖海手中的纸条:「这么多家店,一家家跑?」

  「是啊,这都是弄得到二手车的好地方。」

  李明正摇摇头:「万一他们把车开到外地去销赃呢?」

  肖海蹙了一下眉:「我谅他不敢开着偷来的车跑那么远,真要那样的话,」他冷冷一笑:「也不会没有办法。」

  看着肖海那令人胆寒的神情,李明正一时说不出话来,肖海忽地轻笑:「我也大意了,没想到国内小城市的治安会这么差。」

  「国内?你是从国外回来的?」李明正脱口而出。

  「是啊,」肖海毫不在意地接过了话题:「两年前才回的国,回来以后一直在大城市混,这种小地方还真不熟悉。」看着李明正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扬了下眉:「我不像在国外呆过的样子吗?」

  李明正摇摇头:「没想到。」

  「我在瑞典可是拿了酒店管理学位的。」

  李明正无法从肖海悠然的神情间,分辨这句话的真假。

  如果肖海是在说谎,李明正看不出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如果他没有撒谎,那李明正更想不透是什么力量,驱使一个拥有大好前程的年轻人,走上了杀人越货的不归路。

  「走吧。」肖海用简单的两个字结束了谈话,困惑却盘踞在李明正心头久久不散。

  肖海若无其事的面目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

  华灯初上,看到两个衣着整齐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汽车修理厂的老板卢韬推开饭碗,大手在沾满机油的衣襟上抹了两把,站起身来。

  「我是东新的胡老板介绍过来的,听说你这里有我要的车型。」说话的年轻人浑身上下透着股锐气。

  「要什么样的?」卢韬一边问,一边示意伙计端凳子过来。

  三人坐定,锐气的年轻男子,跟卢韬大致说了一下对车型、性能的要求。

  卢韬边听边打量着对方,两个年轻人看上去确实像是有钱的主,尤其是眼前这个,他的衣服一望而知都是名牌,神情间也透着养尊处优惯了的悠闲劲儿,对汽车性能、产地、成色的要求提得很详尽,像是存心要买车的样子。

  但让卢韬觉得奇巧的是,他们要得似乎正是今天上午刚收进来的一辆车,这未免太过巧合,而且听口音,这两个男子都不是本地人,卢韬不免起了戒心。

  「两位不是本地人啊?」卢韬呷了口茶,闲闲地问道。

  「是啊,特地过来弄车的,我们那边找二手车太麻烦,警察盯得忒紧。」年轻人淡淡地说。

  「这一型的车现在可不好找,你们要什么颜色的?我可以帮着留意一下。」卢韬放下茶杯。

  一脸斯文的年轻男子抢先开了口:「要红的。今年我哥本命年,家里老太太吩咐过要买红车,压邪。」

  「据我所知,这款车没红的,只有黑的、蓝的、白的。」卢韬答道。

  「啊?那怎么行?」戴眼镜的皱眉:「妈那儿交待不过去啊,要不要换一款?」

  「不行,我就看中这款了,我才不理那套呢。」

  戴眼镜的男子让步了:「好吧,就算不买红的,也不能要什么黑的、白的,太晦气了,买蓝的吧。」

  「蓝的就蓝的吧,」锐气的男子点头:「我对颜色无所谓,老板,什么时候可以弄到?」

  「这个难说,待看什么时候收得进来,你们留个电话,等有了货我再叫你们吧。」

  锐气的男子冷笑一声:「卢老板,买二手车图的就是干净、方便。买的不问车哪来,卖的也别问开着干什么去。要留什么电话?」

  「你要没车,我吃饱了撑着得跟你在这里浪费时间,会找上门来,自然是有人指点,知道有东西才跟你谈。」

  他拿出一张信用卡亮了亮:「这车照市面上的价,八万绝对可以搞定,我急着要,一口价九万,多一分免谈。你要诚心做这单生意,现在就带我去看货,明早银行一开门,我们马上银货两讫。你要不想做这笔买卖,自有别人来赚这笔钱!」

  卢韬注视着他半晌没有说话,男子一甩手转身就走,戴眼镜的也跟着站起身来,眼看两人就要迈出修理厂的大门,卢韬追了过去:「兄弟,回来,咱们再谈谈,车倒是有,黑的,行不?」

  背对着卢韬,肖海和李明正相视一笑。


第五章


  「吱——」汽车在一个僻静的仓库门口停下,卢韬打开卷帘门,带着肖海、李明正走了进去,伙计在三人身后关好了卷帘门。

  掀开了油布,肖海眼睛一亮,眼前赫然便是自己被盗的那辆车。「明早以前我会把玻璃配好。」卢韬望着驾驶座边破了一个大洞的窗玻璃说。

  李明正不禁暗自摇头,这个地方的治安也太差了,如此拙劣的偷车手法,居然都可以得逞。

  肖海对卢韬说:「我到车上去看一下。」卢韬点头,肖海坐进驾驶室摆弄了一番下来说:「可以,就这辆了。」

  「行,」卢韬跟伙计一起把油布往车上盖:「明早八点在我的修理厂碰头。」

  「不,现在我就要提车。」

  卢韬一怔,猛回头,黑乎乎的枪管顶上了他的额头。

  另一边的伙计正要呼救,脖子里忽然挨了一掌,顿时失去了知觉。

  肖海望着身后的李明正,不由微笑:「好身手。」

  卢韬张惶地望着持枪的肖海:「你们是什么人?」

  「我是失主啊,」肖海冷笑:「这车是我的,你明白了吗?」

  「我就是个收车的,不关我的事,这车也是我花钱买的。」

  肖海用枪猛戳了一下卢韬的额头:「车上的东西呢?旅行袋还有箱子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啊,」卢韬翻了下白眼:「我真不知道。」

  李明正看了不觉好笑,这个人嘴不老实,表情却不会骗人,一望而知是在撒谎,他抬起头向肖海递个眼色,肖海立刻会意。

  「你最好给我说实话,」肖海一把将卢韬推翻在地,蹲下身子俯视着他:「别以为我不懂规矩,你们可不光收车,车上的东西也一起收了吧。」

  卢韬拼命摇头,肖海笑了:「你看不起这家伙是吧?」他晃了晃手中的枪:「你觉得它是假的?还是觉得我在吓唬你?」说着他抓起卢韬的右手。

  伴随着一声闷响,卢韬浑身一颤,惨叫被压制在肖海的左手中。卢韬眼睁睁看着子弹穿过了自己的手掌。肖海漫不经心地,用枪管往卢韬血肉模糊的手掌中一戳,卢韬如一尾垂死的鱼又是一阵激跳。

  「现在知道了吗?再不知道,这个脑袋也没什么用了!」肖海说着,将沾满血污的枪口,狠狠的顶上了卢韬的太阳穴。

  卢韬面白如纸,死命点头,肖海移开了捂住他嘴巴的左手。

  「里面有个保险柜,密码0711-0624-11977。东西都在里面。」卢韬喘着粗气。

  肖海提着枪向屋里走去,回过头吩咐呆立一旁的李明正:「帮我看着这家伙,别让他乱喊、乱动,我去拿东西。」

  卢韬痛得不断在地上扭动身体,但忌于肖海的威胁,他只敢低低地发出几丝呻吟。

  李明正叹了口气,抓过他的右臂,从地上捡起一根麻绳,紧紧绑在他的前臂上。

  意识到李明正在帮自己止血,卢韬不由愣了一下,喃喃地说了声:「谢谢。」

  李明正摇了摇头:「何必呢,为一点钱财把自己弄成这样?」

  卢韬望着李明正的脸,双眼忽然放光:「你是警察?你是协查令上的那个警察!」

  李明正一惊,卢韬费力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昨天发到修理厂的。」

  李明正接过匆匆扫了一眼,果然是市局下发给邻近县市的协查令,除了简单的案情描述外,还配发了人质李明正的照片。

  「趁他在里面开保险柜,我们快逃吧!」卢韬压低声音急切的说:「卷帘门的钥匙在我裤子口袋里。你先去开门,再扶我出去。对面有一家小店,我认识店主,可以暂避一下……」

  「然后再打电话报警对吗?」

  听到身后那冰冷的声音,卢韬顿时浑身僵硬。

  肖海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卢韬的头发,把他拖到自己身边,右手的枪指住卢韬的脑袋。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卢韬吓得昏了过去。肖海冷笑一声,手指按上了扳机。

  「别——」李明正扑上去,紧紧抓住肖海的胳膊:「别开枪!」

  「放开!」肖海怒视他,李明正反倒抓得更紧了,两人的目光死死的纠缠着。

  「你不是讨厌血腥气么?别再弄脏自己的手!」李明正激动地低吼。

  「放手!再不放手,我连你一起崩!」

  「何必说得这么恶毒?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别自作聪明!」肖海手肘一使力,重重撞上李明正的胸肋,李明正倒吸一口冷气,滑坐在地上。

  肖海一脚踢开昏迷的卢韬,转身拎起李明正的领口:「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花,肖海灼热的呼吸喷在李明正的脸上:「你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你算什么东西?别忘了你的命捏在我手里,毙了你,也不过多用一颗子弹!」说着,肖海猛地把枪口顶上了李明正的额头。

  李明正捉住肖海持枪的右手,拇指按住他扣着扳机的手指,抬头直视肖海:「如果杀了我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那么,开枪吧!」

  「你以为我不敢?」枪筒戳得李明正的脑袋直往后仰。

  「不是不敢,」李明正盯住前面这张因激动而扭曲着的脸:「而是不会,你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

  「我不知道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我认识的肖海,是一个会不计较回报地帮助弱者的人,他有同情心,也有责任感,就凭这一点,我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的对我开枪!我要真是看错了,这条命你尽管拿去!」

  直到吐出最后一个字,李明正才明白过来,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些什么,这番话完全没有经过理性的权衡,便如泉水一般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

  自己疯了吗?竟然用生死去赌这个人的良知!望着肖海阴晴不定的脸,李明正不由暗自心惊。

  轻叹一声,肖海垂下手中的枪,眼里浮现出某种李明正从未见过的表情。

  「笨蛋!」低低吐出这两个字,肖海忽的一把将李明正揽进了怀里。

  李明正惊讶得忘记了挣扎。

  肖海的身上,传来混合着汗味和烟草味的男性气息,与女性柔软馨香的怀抱不同,眼前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坚硬胸膛、灼热体温,传递过来的与其说是温柔,不如说是霸道。

  紧紧抱住李明正的背脊,肖海闭上眼,把脑袋埋进了李明正的颈窝。

  肖海的神情,让李明正想起心理咨询室中,那些接受治疗的孩子们,当孩子陷入悲伤难以自拔时,往往会扑进信任的人怀中寻求庇护,拥抱有时是最好的慰藉,眼前的肖海是不是也如孩子一般,需要些许温暖呢?

  在他激烈的情绪起伏之下,又藏着怎样的伤痛?

  想到这里,李明正身手环住了肖海的后背,一如他在咨询室中抚慰那些伤心的孩子,只是李明正很清楚抱着孩子时,他从未这样心跳不已。

  半晌肖海轻轻推开李明正,转身从屋角的杂物堆中,翻出几卷封箱胶带来。

  拖过昏死的卢韬,肖海用封箱胶带把卢韬的嘴巴、眼睛、双手、双脚都捆了个结实,抬头望着李明正,肖海冲昏迷的伙计努了努嘴:「把他也捆了。」说着手一扬,抛过一卷封箱胶带来。

  肖海和李明正把捆好了的卢韬跟伙计搬到里间,锁上房门,肖海冷笑:「没崩了他,我就算仁至义尽了,什么时候被发现,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拿着从卢韬口袋里找出的卷帘门钥匙,李明正没有吭声。卢韬一夜不归,明天他的家人一定会找到这里,卢韬和伙计的性命应该无虑。

  不过,这也表示最迟明天中午,警方就会得知肖海和李明正的行踪,李明正相信,肖海肯定也料到了这些,不知肖海下一步会有怎样的举动,他绝对不是那种束手待毙的人。

  把钱箱和旅行袋拎到车上,肖海坐进驾驶室,对站在车边的李明正说:「你去开卷帘门,我先把车开出去,你锁了门再上车。」

  李明正点点头,走过去打开卷帘门,肖海发动引擎,汽车驶出仓库在对面的街角停下。李明正把仓库里的电灯都关了,出了门来,拉下卷帘门,用脚踩着,低下头给门上锁。

  刚刚锁上门,眼前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起,李明正抬起头来,刚好和两个途经这里的巡警对上了脸。李明正心中一惊,声色不动地迈步往街对面走。

  「哎,站住,说你呢!」高个的巡警将李明政叫住。

  李明正转身微笑:「有事吗?」

  高个巡警打量着李明正的脸,小声对同事说:「这人怎么看着这么眼熟?是不是通缉犯?」

  矮个巡警仔细观察了李明正一会儿,轻轻嘀咕:「长得有点像昨天那个协查令上的人质。」

  「叫什么名字?证件拿来看一下。」矮个巡警对李明正说。

  「我叫王韬,天热,衣服没口袋,证件没带在身边。对不起啊。」李明正客客气气地说道。

  「名字不对啊,」矮个巡警对高个说:「哪有这么逍遥的人质,应该不是吧。」

  高个困惑地看了李明正一会儿,一挥手:「走吧,下次出来记得带上证件。」

  李明正连声称是,等两个巡警走远了,他转身朝对面的街角望去。

  昏黄的路灯下,黑色的汽车就停在那里,驾驶座上的肖海指尖夹着一支烟,正默默注视着他。李明正一溜小跑来到车边,肖海从里面打开车门,说了声:「上车。」

  车子驶出县城,不一会儿便开上了盘山公路。

  山区的夜晚,除了暗淡的月色,只有车灯打出的两道光柱,在黑暗中领航。蛙鸣、虫声、林鸟的哀啼,在耳旁合成一曲诡异的夜歌。路边断崖上葱茏的树影,在夜色中摇曳婆娑,宛如鬼魅。李明正望着神秘的大山不由出了神。

  肖海在后视镜中瞥了李明正一眼:「第一次晚上进山?」

  「不是,但半夜坐车上盘山路这还是头一次。」

  肖海一笑:「你们当警察的不是常要进山逮犯人的么?」

  「我是心理专家,不是刑警。」

  「我看你可比一般的刑警还要拼命,」肖海的嗓音婉转而低沉:「刚才你明明可以向那两个巡警求救,为什么不跑?为什么还要回来?你究竟想要什么?」

  李明正一愣,他当初之所以愿意跟肖海虚与委蛇,当然是因为想要放长线钓大鱼,抓出肖海的幕后老板,进而早日端掉整个犯罪团伙。

  然而,刚才面对那两个巡警时,他却没有去想这些,当他发现肖海在原地等候自己时,胸中居然有几分久违的欣喜。李明正不禁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

  「你呢?」李明正反问:「你看到警察和我说话为什么没走?你不怕我带他们抓你吗?」

  肖海皱了下眉头,没有说话。

  尴尬的沉默在车厢中弥漫。

  「知道吗?」李明正眼望黑黝黝的群山,忽然开口:「心理学上有一种病症,成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叫人质综合症,指的是在绑架案中,人质对绑架者产生好感、依赖心、甚至协助绑匪犯案的现象。」

  「病症得名于一九七三年,在斯德哥尔摩发生的一起银行抢劫案,当时有两名犯人在抢劫银行失败后,挟持了四个银行职员,与警方对峙了六天,最终警方虽然成功地营救了人质,但人质们不但不感激警方,反而处处维护绑匪。」

  「他们拒绝对罪犯提出指控,甚至还为犯人筹措法律辩护的资金。更为惊人的,是其中一名遭到挟持的女性,居然爱上了一个绑匪,并且在他服刑期间与他订了婚。」

  「你想说什么?」肖海注视着前方:「你想说你这个警方的心理专家,居然得了心理疾病?」

  「医生就不会生病吗?」李明正仰靠在椅背上,望着车顶灯出神:「你不觉得那个案子,和眼下的情况有点相像吗?」

  「算了吧,同样的开头,未必有一样的结局。你会为我辩护?还是会爱上我?」

  看着李明正一瞬间变得僵硬的面孔,肖海眼中闪过戏谑的神情:「你不是那些人质,我也不是那两个笨蛋,而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次的游戏我一定会赢!」

  ***

  东方微微透出蟹青色,林木间弥漫着淡淡的晨雾,车子拐上盘山路边的一条小岔道,又向前开了二十多分钟,来到了一个群山环抱中的小村落。

  所谓世外桃源,指的大概就是这种地方,李明正望着车窗外安静的村庄,这样想道。

  然而与桃花源不同的是,这里简直安静到了不自然的程度,既没有鸡鸣,也没有犬吠,路边人家的烟囱里也看不到炊烟,车子驶过几件门洞打开的空屋后,李明正才终于反应过来,这竟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废弃村落。

  注意到李明正诧异的眼神,肖海解释道:「村里的人上个月就全部迁走了,这里很快要建一个水库,半个月以后上游会放水,到时候整个村子都会被淹掉。」

  李明正环顾四野,不禁暗叹,这果然是个避风头的好地方。

  车子停在村中的一棵老槐树下,李明正跟着肖海下了车,晨曦从密密匝匝的米白色槐花间撒落,淡淡的甜香缭绕在鼻端,肖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头对李明正说:「欢迎到我家做客。」

  眼前的院落显然荒废了很久,墙角一溜花盆中已是杂草丛生,一边堆着的工具也是锈迹斑斑。院中一排平房门窗倒还齐全,但玻璃上雾蒙蒙地落满了灰尘。

  进了屋,李明正一边开窗换气,一边皱着眉直咳:「这房子多久没住过人了?」

  肖海挥手赶着面前的灰:「两年。」

  肖海从屋里找出一把勉强还能用的扫帚,又拿了两块硬的几乎石化的毛巾,在井水里浸透了当抹布,两个人开始洒扫房间。但李明正很快发现,肖海根本不会做这些事情,他扫地的时候,居然都不知道要先洒水,把灰扬得满屋子都是,呛得李明正不停的咳嗽。

  李明正从肖海的手中一把抽过扫帚:「算了,我来吧,你到旁边坐着就好。」

  「你很会做家务。」看着里里外外忙碌着的李明正,肖海悠然地说。

  「我可不是少爷命,」李明正没好气地答道:「我家就爷爷跟我两个,他身体一直不好,我小学一年级就会生炉子做饭了。」

  「我也是跟爷爷长大的,老人家很宠孙子,什么事都不让我动手。」肖海托着下巴,眼神难得的流露出几分孩子气来。

  「所以说你是少爷。」扫视着大致洒扫一清的房间,李明正对肖海说:「再去打一桶水,桌子还得再抹一遍。」

  「喂,别命令我,你可是人质。」

  「哪有人质主动帮绑匪做家务的?」

  两个人都笑了,在他们之间,「人质」和「绑匪」本是两个尴尬而忌讳的名词,然而此刻,这融洽的气氛,却让原有的紧张、对抗消弭于无形。

  肖海摇摇头,提起水桶到井边打水去了。李明正站在窗前,院子里肖海熟练的转动轱辘打起一桶水来,简单的一串动作,却显得意外的矫健流畅。

  望着阳光下肖海那强韧的小麦色肌肤,李明正不由想起了在美洲丛林中出没的豹子,两者都是危险、神秘、令人目眩的生灵。

  李明正把眼光从院子里那会发光的目标物上移开,回过身打量眼前的房间,这一排平房共有四间,然而肖海只打扫了这一间卧室,这显然是为了限定两人的活动范围,即使在这个无人的村落中,肖海也不会容许李明正走出他的视线之外。

  眼前的房间并不大,陈设朴素到了简陋的地步,一张不大的双人床、一口笨头笨脑的柜子、两把椅子、再加上窗边这张老旧的写字台,便是屋里所有的家具了。

  虽然肖海说这是他的家,但要把一身名牌、怎么看都不像过过苦日子的肖海,和这个家联系起来,还真是困难,而且据肖海说,他曾经到瑞典学习过酒店管理,李明正知道那需要一笔不小的学费,决不是一般的家庭可以负担的。

  「咚——」水桶被重重放在了地上,李明正向门口望去,只见肖海正在桶里搓着抹布,见李明正看着自己,肖海一甩手把抹布抛了过来:「快擦桌子!」

  李明正一抬手稳稳接住了抹布,肖海看着低头擦桌子的李明正说:「身手不错。」

  「接条抹布而已,人人都会。」李明正头也不抬。

  「算了,装什么蒜,昨晚我在仓库就看出来了,你那一劈又狠又准、干净利落,绝对不是外行。」

  「刚进警察局的时候学过一些搏击技巧,不过总的来说,我的工作文职的内容更多一些,所以只学了点皮毛。」李明正淡淡介绍。

  肖海走到床沿坐了下来,盯着李明正的背影:「都说叫得狗不咬、咬的狗不叫,你总是装孙子,总这么藏着、掖着,还真让人不安。」忽地轻笑一声:「不过,满有意思的,猜不透的迷才好玩。」

  李明正不为所动,专心地擦桌子。

  抹去厚厚的浮灰,可以看到桌子表面布满了圆珠笔和小刀的划痕,这显然是一张孩子用过的写字台,很多小孩在某个年龄阶段,都有在桌子上乱涂乱画的习惯。

  正中央,一道重重的刻痕将整张桌子一分为二,在这条刻痕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刀片划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左边那个是「肖海」,右边的三个字相当模糊,李明正分辨了好一会儿,才看出那是「黎小天」。

  黎小天?李明正清楚地记得,肖海在枪杀同伙之前曾提起过这个名字,死者中枪前那惊恐失措的表情,再次浮现在眼前,李明正伸出手来,轻轻抚摸那名字。

  中午时分,肖海从旅行袋里抱出一堆泡面和罐头食品,放在桌上,看着那堆含有大量防腐剂的东西,李明正忍不住叹息:「就这些?」

  肖海打开袋口给李明正看:「全在了。不要那么挑剔,金枪鱼罐头很不错的,难道你从来不吃方便食品?」

  「我会做饭为什么要吃这种东西?」

  李明正说的是实话,与一般生活散漫的年轻人不同,他向来注重饮食营养,即使是在警局连连夜审案子、加班,他也会叫外卖的新鲜食品,不像张克定整天吃泡面,都快吃成木乃伊了。

  「这里没米给你做饭。」肖海冷哼。

  「我就是说说还不行吗?」李明正投降,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哎,你什么家务都不会,在瑞典那几年可怎么过的呀?」

  「我跟家人住在一起。」肖海淡然答道。

  李明正真想问他你到底有几个家,但终于没有问。

  当一个珍珠蚌因为习惯了你的存在而慢慢张开蚌壳,一点点露出牠白嫩的蚌肉时,暂时克制好奇心是有必要的,不然牠或许会永远阖上,而人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远比蚌肉更为敏感。

  晚风送来阵阵槐香,井水淋在身上清凉无比,李明正边在井边冲凉,边想着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很显然这里就是肖海的落脚点,但让李明正感到困惑的,是肖海准备的方便食品数量并不多,照目前情况看,只够两个人吃上三、四天的样子。

  肖海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三、四天以后,他将何去何从?是继续逃亡吗?如果是那样的话,肖海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里盘桓数日?这可不是在度假。

  还有桌上刻着的「黎小天」,这个黎小天和肖海究竟是什么关系?现在身处何方?他和这起案件又有怎样的牵连呢?

  一大堆问题,如交错的麻绳盘结在李明正脑中,理不出头绪,李明正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擦干身子,穿起衣服,李明正摆了摆湿发,向屋中走去。

  村子里的电早已被拉掉,所以没有电灯可用,幸而今夜明月当空,虽然因为洗澡时摘掉了眼镜,但李明正度数本来就不深,借着月光,眼前的景物还是看得相当清楚。

  走进屋里,李明正下意识地朝窗边望去,他以为肖海一定会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但意外的是窗前居然没有人。

  正当李明正感到困惑的时候,他忽然闻到一股烟味,猛一回头,只见肖海正靠着墙悠然地抽烟。

  肖海的全身都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唇边跳荡的橘红火星,以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提醒着李明正他的存在。

  「干嘛啊?吓我一跳。」李明正试图用言语去化解莫名的诡异气氛。

  肖海掐灭了烟头,李明正可以看见的,只有他那双忽闪的眼睛了,琥珀色的眼眸即使在暗处,都散发着神秘的光彩,令人眩晕。

  李明正转身要走,肖海一把握住他的胳膊,重重将他拖到自己胸前,李明正惊异地抬头,带着烟味的嘴唇立刻盖住了他的呼吸。

  后颈被紧紧地托住,肖海的舌头滑过齿列果断地探入,卷住他的舌头两相纠缠。惊骇、刺激、征服与被征服的双重快感,汇合成一股电流瞬间麻痹了神经。

  吐出濡湿的耳垂,肖海一路沿着李明正的脖子,盖下细碎的亲吻。

  夏夜的风,悠悠地撩动李明正已敞开大半的衬衣,为汗湿的火势肌肤带去一丝清凉,李明正从烟花般绚烂的激情中睁开眼来,凝视一地霜华般的月色,他问埋在自己颈边的肖海:「肖海,你是同志吗?」

  肖海的吻停顿一下:「不是。」火热的吻再度继续。

  「我也不是。」

  肖海抬起头来,看着李明正清醒而平静的眼睛,嘴角轻扬:「冷得好快啊。
第六章


  蚊香的烟雾熏得嗓子生疼,李明正忍住咳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尽管闭着眼睛,也没有听到辗转反侧的声音,然而李正知道,自己身旁的肖海同样没有睡着。

  半小时以前在门边发生的一切,宛如电影的闪回镜头不断地袭上脑海。

  那灌住着热力的手指、充满欲望的吮吸,如此猝不及防地在身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快感所引发的火焰虽然被理智及时地扑灭,但那些混合着酥麻、颤慄的感觉,依然潜伏在皮肤下面,如星星余烬,危险而又撩人。

  李明正有过深吻的经验,不过,他的舒薇间的亲吻更多的是亲昵而不是肉欲,虽然他也曾抚摸过舒薇柔软的胸脯,但终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探索。

  在没有婚姻的承诺之前,他既不想让舒薇后悔,也不想让自己冒险。

  李明正不介意别人嘲笑他的循规蹈矩,道德和秩序听起来固然乏味,但却也意味着安全,当然有时他也会去踩踏规则的底线,但却绝对不会越界,他没有触及规则以外的世界的勇气。在李明正看来,肖海简直就是一个游走于秩序之外的幽灵,生死、正邪、甚至连性取向的界线,他都可以轻易穿越,这样的肖海让李明正琢磨不透,眼花缭乱。

  李明正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同性恋,男人的身体从未激起过他的性幻想,但对于肖海那个充斥着欲念的吻,他却毫无反应,身体甚至有了最最诚实的反应,从生理的角度来说,在那短短的几分钟内,他确实接纳了这个男人。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李明正不会自欺到,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肖海的强势,毕竟自己也沉浸于激情当中。

  有性未必就是有爱,但毫不排斥的接纳和吸引,分明告诉李明正,他和肖海已接近了危险的边缘。

  喉咙被蚊香熏得刺痒难当,李明正终于忍耐不住一阵猛咳,凡事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咳嗽也是一样,一旦开始就仿佛没了尽头。

  「怎么了?」黑暗中传来肖海的声音。

  「蚊香熏的。」李明正忍住咳嗽:「我从小对蚊香过敏。」

  「你是蚊子变的?」肖海不耐烦地说着,一翻身把蚊香给熄灭了。

  咳嗽声是停住了,但不一会儿,耳边便响起了小型轰炸机一般的鸣声。

  李明正一边想着山里的蚊子果然马力强劲,跟城市里的同类完全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一边暗自疑惑,这些蚊子怎么光打雷不下雨,叫了半天,都没有在自己身上咬上一口?

  睁开眼一看,却发现身边的肖海正被蚊子骚扰得不行。

  「怎么了?」李明正问。

  肖海干脆坐了起来:「没看出来吗?我招蚊子。」说着抓起衬衣走出了房间。

  李明正静静躺在黑暗中,肖海一直没有回来,虽然蚊子们卖力地在耳边哼着催眠曲,但李明正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踏着一地薄霜般的月色,李明正穿过院子,终于在院门外的老槐树下,找到了正闷头抽烟的肖海。

  听到李明正的脚步声,肖海并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还剩大半截的烟按在槐树上,熄灭了。「抱歉。」除了这两个字,李明正想不出别的开场白。

  「喔,没必要。」肖海眼中闪着讥诮:「谁叫我人见人爱,树见开花,蚊子瞧见我也会扑上来。」

  说着,他靠着老槐树一屁股坐了下来,仰望远处夜色中的山脊:「睡不着吗?陪我坐一会儿。」李明正借着月光找了一片比较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

  两人都沉默着,草丛里的蟋蟀在他们四周奏着细碎的夜曲。

  「喂,你几岁啊?」肖海忽然问。

  「二十四。」

  「哦,我还真的可以做你哥,我二十五岁。」

  「那么想要弟弟吗?」李明正打趣。

  肖海沉默了一下,说:「是啊。」

  夜风轻轻拂过树梢,成熟的米白花朵,间或从枝头坠下落在两人身上,而两人的对话,也像这落花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

  李明正觉得他们完全是为了说话而说话,谈话的内容早已无关紧要。

  肖海和话并不多,只是偶而提上几个问题,倒是李明正显出了他健谈的一面,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堆。

  如果把当晚李明正所说的话全部整理出来,几乎可以为他的前半生作一部传,即便构不上传记,也可以作为一本逸闻录。

  是的,那些话题,堆砌起来的是一个简历上见不到的李明正,成长中不为人知的艰辛岁月、好学生外皮下隐藏的顽劣、谨言慎行背后的愤世嫉俗,所有这些长久以来埋在记忆深处的点滴过往,在这一刻尽情吐露。

  事后回想起那次夜谈,李明正也惊讶自己的罗嗦,但当时他却毫无知觉。

  他们像两个火车上偶遇的陌生人,谈天说地打发旅途的寂寞孤单,现实的利害争斗,被暂时隔绝在奔驰的列车之外。

  但这融洽和气氛也无比脆弱,随便着终点站的到来,旅客们自会各奔东西,相忘天江湖,而对这两个人来说,真到了告别的时候,彼此恐怕是连一个微笑都负担不起,但这都是以往的事情了,此刻只需记得星光月色,槐香如酒。

  李明正不知道他那一夜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他醒来,身旁的肖海正拈着烟,靠在槐树上出神。

  「早。」李明正说着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挣扎着站了起来,在地上坐了一夜,腿都有点发麻。

  抬头望,东方的天际透着淡淡的鱼肚白,太阳躲在云层中不见踪影,看来今天会是一个多云云天气。

  「你没有睡过吗?」李明正疑惑地看着肖海。

  「睡过。」

  「你睡得真少,」李明正由衷地说:「这几天你都没有好好睡过,精神居然还一直这么好,绝对是特殊体质。」

  肖海掐灭烟头,也站起身来:「我睡眠比较浅而已,稍有动静就会惊醒。」

  「那是有睡眠问题了,从小一直是这样吗?」

  「不,就这两年。」肖海转身向院子走去:「去吃早餐吧。」

  等两人烧好开水、泡了面,吃过那顿所谓的早餐,太阳已从云中透出了半个脸来,肖海望了望窗外问:「想散步吗?」

  十分钟后,两人并肩走在村间小路上,鼓噪的蝉声响彻在耳畔,无人的山区倒也并不寂寞。肖海没有说要到哪里去,李明也就跟着他信步上往前走,不知不觉两人拐出了村子,渐渐进入了青山的环抱。

  时值盛夏,植物都很茂盛,山间小径往往都掩映在林木深处,看着肖海引着自己,轻松地在一条条看似已很久无人光顾的羊肠小道上穿行,李明正开始相信,肖海确实在这个地方待过相当长的时间。

  脚下的草叶散发着好闻的清香,远处的群山层峦叠嶂,满目葱翠,淙淙的溪涧在深谷间流过,从高处望下去细如白练,这一切,让李明正连日来紧张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大自然是一剂最好的忘忧散。

  在半山腰的一块大石头上,肖海坐了下来:「歇一会儿吧。」

  李明正点了点头,在肖海身旁坐下,毕竟久居城市,走了半天山路他也累了。

  山风从脚底的深谷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肖海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

  「这两天抽得很凶啊?」李明正望着对面的群山说。

  肖海叼着烟停顿了一下,笑说:「一般是不碰,心烦的时候才抽。」

  肖海如此坦白,李明正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该怎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同性恋?」肖海忽然问。

  被乍然问到这样的问题,李明正不由得一惊,昨晚迷乱的片段一瞬间涌到眼前,他不免有些尴尬:「这个问题很复杂,学术界也没有定论,不过简单地说,同性恋是以同性为性欲物件的,这是和异性恋最大的区别。」

  肖海轻笑一声:「不要说得那么学究气,这样说吧,你觉得我算是同性恋吗?」

  「不知道,即使有同性性行为,也很难说一定就是同性恋,你跟异性交往过吗?」

  「当然,」肖海悠然吐出一口烟:「跟我上过床的女人,光用两只手根本数不过来。」

  李明正点点头:「那你跟男性?」他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恰当的措辞。

  「跟你是做得最深的。」肖海气定神闲。

  李明正觉得自己脑袋都发胀了:「那就是没有实质性的接触了,那么你对男性产生过欲望吗?」

  肖海点头。

  「你是双性恋。」李明正下了结论。

  肖海叼着烟,琥珀色的眼珠彷彿蒙着一层迷雾:「我去过gay酒吧,十分钟以后逃了出来,我还找过MB,他一碰到我的嘴唇我就反胃,结果什么都没做,付钱打发他走人。」

  「那你原本应该是不喜欢男人的,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去尝试?觉得新鲜、刺激?出于好奇?」

  肖海摇头,半晌悠悠地说:「我只对一个男人有过欲望。」

  「你爱上了一个同性恋?所以想变成和他一样的人?」李明正试探着问,同时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假设漏洞百出。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要找别的男人呢?跟自己喜欢的人做不就可以了吗?

  肖海回过头来,望着李明正淡然一笑:「那个让我有欲望的人,是你。」

  李明正抬头静静审视着肖海的脸。虽然嘴角恶意地上扬着,但肖海的眼中却看不到戏谑的表情,李明正知道他没有说谎。

  一阵浓雾遮蔽了太阳,肖海扭过头去凝望远山,默默地抽烟。

  最初的震惊渐渐消退,李明正在脑中整理着肖海刚才说过的话,撇开那句明显具有挑逗意味的话不谈,李明正可以感觉到,肖海正试图告诉自己一些事情,只是现在他显然还在犹豫、权衡之中。

  李明正把视线从肖海的脸上调开,此刻的肖海需要安静和时间,只要投下足够的耐心,李明正相信,肖海有意无意吐露的话语,像一连串的谜面,直觉告诉李明正,肖海即将说出的这件事,将是整个谜题的关键所在。

  珍珠蚌正缓缓地张开了它的蚌壳,已经隐隐可以瞥见,蚌肉间珍珠的润丽光影了,只差那么一点,是的,也许只要再等上一分钟,它就可会完全打开。

  「还记得我提到过的峰哥吗?」肖海望着指间的烟忽然问。

  李明正点头:「你们的老

  「明天他会来。」肖海重重地掐熄了手中的烟,回头玩味着李明正的表情,忽地笑了:「很期待吧?」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却如冰冷的玻璃,毫无笑意。

  山风从林木间穿过,树叶发出哗哗的鸣响,肖海站起身来,望着漫天的云朵皱了下眉头:「起风了,回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被突如其来的阴霾天气影响了心情,回程的路上肖海格外沉默。

  李明正一边走着,一边暗自分析眼前的形势。肖海准备的食品只有三天的分量,从这点上看,这个村子确实只是他暂时的落脚点,他很可能事先就跟峰哥商量好了,在这里接头。

  但肖海明明杀了同伙,为什么他不带着钱远走高飞,反而自找死路地来见峰哥呢?肖海在杀人前,曾说过他会给峰哥一个交代,这会是怎样的交代?还有那个神秘的黎小天,到底是谁?

  虽然得到了一条重要情报,但李明正心中的疑云反倒更为浓重了。

  解开这一连连串谜题的关键,还深深藏在肖海的心中,贸然提问只会打草惊蛇,将之前的努力都化为泡影,李明正现在所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

  在村口的小路边,肖海停了下来,问李明正:「你认识回去的路吗?」

  李明正点点头,他的方向感一向很好。

  「你自己先回去,我待会儿再回来。」肖海说着点起了一支

  ***

  独自回到屋中,李明正迅速从床下拖出旅行袋,翻寻着自己的手机,虽然手机的sim卡被卸掉了,但即使没有sim卡,还是可以拨打匪警、火警之类的应急电话,要通达这些公共服务系统报案,当然没有直接联系局里方便,但眼下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李明正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着,他知道眼前的情况相当的蹊跷,肖海简直有意给了自己一个通风报讯的机会,这太像一个陷阱,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跳。

  与其事后追悔不已,李明正宁愿豁出一条性命来放手一搏,更何况肖海如果真想杀自己,根本不需要找什么借口,李明正看不出来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李明正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手机,但结果令他大失所望,不但sim卡不见了,连手机的电池也被卸掉了。

  把旅行袋照原样塞回床下,李明正在床沿坐定,忽然他的目光被床上扔着的衣服吸引住了,这是肖海今早换下来的衬衣,衬衣的口袋隆起着,好像装着什么东西。

  李明正把衣兜里的东西掏出来一看,竟是一款漂亮的手机。肖海居然把手机忘在这里了?

  李明正的手心沁出了冷汗,双目紧盯望着窗外,他拨通了王局长的手机。在一阵令人心烦的忙音后,相隔四天,李明正终于听到了王局长低沉的嗓音。

  简单地报告了事情的经过、自己现在所在的方位,以及明天肖海和峰哥接头的消息后,李明正匆匆挂断了电话。

  删除着通话记录,李明正皱紧了眉头,一切都太巧合了,这绝不是幸运两个字可以解释的,虽然在心底,他也希望事情真的就是这么简单。

  李明正觉得自己彷彿是只快要饿死的老鼠,明知眼前的奶酪是不怀好意的诱饵,也只得一口吞下,很多事情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从大局来看,这一着棋绝对有利于缉捕罪犯,嫌犯即将到齐,网收的正是时候,至于自己会不会成为被牺牲掉的卒子,眼下李明正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远处的山脊被灰色的雨云遮没,混杂着土腥气的风,摇晃着老槐树的树冠,雷阵雨即将孕育成型,然而肖海还是没有回来。

  李明正开始在手机中搜寻更多的资讯,他发现手机的通讯录是空的,通话记录也只有一条,显然这是肖海为了这次行动特地准备的。

  李明正打开那唯一的一条通话记录,记录显示着通话的时间是昨晚七点十五分,迅速背下那个号码,李明正将号码写在短消息里发给了王局长。

  窗外的天气越来越阴沉,将手机放回衣袋,李明正靠在床上,空落落的屋子暗得让人胸闷,焦虑和紧张过后,莫名的无力感爬上了心头。

  无论如何,明天警方会包围这个山区,以警方的武力优势来看,不出意外的话,肖海和峰哥都会落网,案子就此了结,自己的履历上,成功解决绑架案件的经历,将由两次变成三次,也许还有升职和嘉奖等待着自己。

  回去后,张克定会痛骂自己是「不要命的笨蛋」,老头子大概还是像上次一样,重重地在自己肩头上拍上一把,得跟小薇好好谈谈,也许会和好如初,也许不会,但即便分手,生活也还会继续下去。

  独住的公寓、一成不变的办公桌、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无穷无尽的加班夜审,所有这一切不断重复,便构成了自己整个的人生。

  这四天中发生的一切会慢慢模糊,就像以前遇到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案子一样,时间的水一遍遍洗过,再鲜明的回忆也会变苍白,最终归于遗忘。

  自己有天会忘记那个曾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四天的对手,所有的勾心斗角、进退权衡,会连同那人讥诮和微笑、琥珀色和眼眸,一起湮没天岁月的滚滚尘烟。

  耳边滚动着隆隆的雷声,雨点落在脸上,一滴又一滴,下雨了吗?

  李明正费力地睁开眼睛,却蓦然惊醒,面前是肖海因贴得极近而放大的脸,而所谓的雨点,是从他头发上滴落的水珠。

  李明正摇了摇头:「我睡着了。」回头看窗外已是风雨飘摇。

  头脑渐渐清醒,李明正发现肖海全身都湿透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俯身凝视着自己,面无表情,眼中却跳荡着两簇火焰。

  不等李明正反映过来,灼热的嘴唇已压了上来,肖海双手紧紧固定住李明正的头部,掠夺般地辗转索取,急切的动作粗暴得近乎撕咬。

  李明正伸手去推他的胸膛,肖海干脆整个人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腾出手来捉住李明正的两只胳膊,死死按在身体两侧。

  「你疯了!」李明正瞪着自己身上的肖海。

  「哈,腰板变硬了么?警察还没到呢!他们要明天早上才来吧。」舔咬着李明正的耳廓,肖海低声道:「你们不会打草惊蛇的,对吗?」

  这一切果然是肖海的有意安排!李明正不由变色,肖海望着他笑了:「你扮人质很出色,演技精彩,只可惜没有坚持到底。」

  「什么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那天你没有报案,是因为觉得时机不成熟,你等着放长线钓我身后的大鱼,不是吗?」说着,肖海咬住李明正衬衣的领口,狠狠一撕,随着「嚓」的裂帛声,钮扣纷纷迸落,掉在地上发出一阵零落的轻响。

  一道银白色的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李明正裸露的胸膛,和俯首于他胸前的肖海。

  「身体比本人诚实多了。」肖海一口吸住眼前迅速变得坚硬的红点,李明正顿时崩紧了身子。

  肖海身上的衣服还在不停地滴着冰冷的雨水,然而即便隔着湿衣,李明正依然可以感觉到他身上烧灼般的热度。

  灵巧而霸道的舌头在身上划下濡湿的印记,混杂着湿冷、燥热、耻辱、刺激的体验,如漩涡一般侵蚀着神志。

  肖海抬起身来,忽地用膝盖抵在李明正的两腿之间:「真有精神!你也是双性恋吧?」

  李明正默默望着他,猛地弯起腿来,对准肖海的胯间就是一脚,正中要害,肖海低吼一声,不由松开了他。李明正刚刚翻身坐起,肖海又扑了上来,再次把他推开,李明正挥起拳头对着肖海就是重重一击。

  窗外暴雨如注,床上的两人激烈地喘息扭打着,打到最后都忘了自我保护,却也不见得真是要置对方于死地。

  李明正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地触及过另一个人的情绪,在厮打中,肖海的暴躁、焦虑、痛苦,彷彿八爪鱼一样,伸出一条条触角,将李明正裹入其中。

  也不知纠缠了多久,李明正终于喘息不已地压住肖海,手指紧紧地扣住他的咽喉,彷彿忽然脱了力,肖海放松四肢,躺在床上静静望着李明正,琥珀色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孩子般的单纯。


第七章


  狂风和暴雨在山林间肆虐,灰色的湿气越过窗棂直逼到屋子里面,气咻咻的呼吸、擂鼓般的心跳,随着汗液的冷却也渐渐平复下来。

  肖海闭上了眼,暗微的光线中,他那密布着汗水的面容,意外的平和自然。

  望着好似沉浸在深眠之中的肖海,李明正放开了卡在他喉咙上级手,转身在床铺的一角找到在厮打中掉落的眼镜,把被压歪的镜角掰正过来,李明正重新将眼镜架上了鼻梁。

  虽然撕裂的衬衣、胸膛上的红痕,让他显得有几分狼狈,但镜片后的目光已重拾平日里的镇定。

  「看不出来吗?」肖海枕着双手仰望屋顶:「我想和你做爱。」

  瞥见李明正阴沉的面色,他笑了:「我想看看剥掉伪装的你是怎样的。我喜欢藏着毒牙的你,不过撬开你的嘴摸到毒牙,我会更兴奋。」

  李明正没有理会肖海恶意的揶揄:「明天峰哥真的会来跟你见面?」

  「当然,虽然你很不合作,我却从来没有骗过你。」

  肖海坐起身来,从衬衣里摸出打火机和香烟,烟已被水浸透,他骂骂咧咧地将湿烟扔到床下,对李明正说:「帮我拿包烟,旅行袋里有,你翻包的时候应该看到过。」

  接过李明正取来的香烟,肖海拆开封口抽出一支,「啪」地点燃,深吸一口悠悠吐出,回头问李明正:「要不要?」

  李明正想了一下点点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嘴里。

  肖海湊近过来,李明正以为他要用打火机帮自己点烟,肖海却将叼着的烟对了上来,橘红的火星在对接的两支烟之间漫延,一支引燃了另一支,共赴焚身的宿命。

  李明正夹着烟沉吟半响:「你是想用警方对付峰哥吧?所以才设了这个局,你自己报案的话会有诸多不便,由我打这个电话不但免去了这些麻烦,还能得到警方的绝对重视。」

  肖海淡一笑,李明正问:「你和峰哥有过节?」

  肖海将还剩大半截的烟猛地按在墙上,一松手,被压得扭作几段的烟直直跌落,望着墙上那摊焦黑的印记,肖海的眼里闪过一道寒光:「我要他死!」

  抓过烟盒,又点上一支,狠狠地吸上几口,肖海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他叫杜峰,我会亲手杀了他,警察只是以防万一。」

  「那你自己呢?警察来了你又怎么办?」

  肖海笑了:「你是在关心我呢,还是在套我的话?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赢。」

  他轻弹烟灰,动作优雅:「退一万步说,我还有你这个人质呢。当然我也知道,」他看着李明正嘴角一勾:「你是最靠不住的。」

  「是为了黎小天吧?」李明正抬起头来:「你杀同伙的时候曾经问过他:『你还记得黎小天吗?』如果我没猜错,你和峰哥是为了这个人而结怨的。」

  「你就喜欢自作聪明,」吐出的烟雾模糊了肖海的表情。

  不觉间香烟已化作长长一截烟灰,李明正掐灭烟,默默坐在那里。

  肖海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屋子里弥漫着腾腾烟雾,地上横七竖八落满了烟头,肖海忽地冷笑:「你一直在等我开口,对吗?你觉得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可是凭什么我得告诉你?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耐心得恐怖,简直像只恶心的毒蜘蛛!」

  「没有,」李明正的目光温和而坚定:「不过,有人说我是猪笼草一样的男人。」

  「哈哈,说得好。」

  李明正望着肖海:「你会告诉我的,不是因为我的耐心有多好,而是因为你需要有人分担,不然那些心事早晚会压得你发疯。我们是同一种人:自信、有手段、不坦白,你很清楚只有我才能瞭解你。」

  肖海闷头抽烟,半响叹了口气:「黎小天是我的弟弟。」抛掉烟头,他环顾昏暗的房间:「我们一起在这儿住了七年。」

  眼看肖海陷入沉默,李明正试探着问:「你们是表兄弟?」

  「不,我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肖海取出一支烟,却没有点:「我爸姓黎,是成功的商人,特别有女人缘,只是缘分都不太长,他前后结过三次婚,最后都离了。我一出生父母就离了婚,母亲一手把我带大,我姓肖,就是跟她的姓。」

  「相比之下,小天没有我那么好的命,还没满月就被丢给了父亲,从此他妈妈再没出现过。我爸根本不会照顾孩子,爷爷实在看不过去,就把小天接到山里来照顾。」

  「我九岁的时候。母亲跟一个男人去了瑞典,把我留给了父亲,父亲又把我转送到了爷爷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天。」

  凝望着窗外,肖海嘴角勾起了一个模糊的微笑:「当时他就站在老槐树底下,个子小小的,皮肤雪白,眼睛又大又黑,漂亮得像个洋娃娃,那年他刚好六岁。」

  李明正帮肖海点上烟:「你们一定处得很好。」

  「你错了。」肖海仰靠在墙上:「小天非常讨厌我,正眼都不给一个。爷爷让我住进他的房间,你猜他怎么?他一进屋,就用小刀把写字台一划为二,在右边刻下自己的名字,把刀片丢到我面前,摆明了划清界限、两不相干。」

  喷出一口烟,肖海笑了:「我气坏了,在左面刻下『肖海』,打定主意也不理他。」

  「后来我跟小天进了同一所小学,我们姓氏不同、长得不像、又互不理睬,所以几乎没人知道我们是兄弟。小天在学校里也很孤僻,他不跟人说话,也没有朋友,大家都说他是怪人。」

  弹掉烟灰,肖海望着幽暗的天花板:「其实小天是用冷漠来保护自己,他只想守住爷爷,属于他的半间房间、半张桌子、半张床。」

  「可当时我只觉得他脾气古怪、看不起人。那时小天常被同学欺负,他们取笑他是哑巴,在他的课桌上乱涂乱画,推他打他,人曾帮他解围,但小天很倔,不但不领情,还叫我别多管闲事,不许告诉爷爷。」

  肖海叹了口气:「我也想过丢下他不管,但又做不到,那段时间,我不停地为他打架,最后干脆放出话去,说小天是我的亲弟弟,谁要动他,得先过我这关。」

  「你当年就很有气势么。」李明正微笑着调侃。

  「算了吧。」肖海苦笑着掐灭烟头:「后来小天的麻烦少了,但我们也被彻底孤立了。」

  「早些年山里很闭塞,很少有同父异母这种事,同学都把我们当怪物看,明和暗的、各式各样的嘲笑、歧视纷涌而来。我就是在那时候学会了用拳头说话,跟那些人讲道理,纯粹是浪费唇舌。」

  「啪」地点上一支烟,火苗映照下肖海的眼眸熠熠生辉:「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没有后悔过,也就是打那以后,小天认了我这个哥哥。那几年我们的感情真的很好,我们不需要别的玩伴,我有他,他有我,也就够了。」

  「我十六岁考上省重点高中,离家很远,只有寒暑假才能回来,可是小天一点也没跟我疏远,他个子窜得很快,越长越帅,读书又好,是我和爷爷的骄傲。」

  「你也是小天的骄傲。」

  听到李明正的话,肖海微微一怔,笑了。

  「高三那年,我妈突然回来了。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她倒是对着我直哭,她说她嫁了个瑞典男人,夫妻两个在斯德哥尔摩开了家中餐馆,算是站稳了脚跟,他们没有孩子,这次回来就是想接我去瑞典念大学,以后由我继承餐馆。」

  「你答应了?」李明正问。

  「我拒绝了。我不想再离开爷爷、小天,也不想当什么酒店经理,我有自己想考的大学、想读的专业。」

  「母亲很失望,临走她留给我一张名片,让我好好考虑一直,说没有人可以预知将来,她还真说对了,那年暑假我接到了大学通知书,爷爷高兴坏了,小天却很沉默。」

  「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小天就睡在这张床上。半夜醒来,我发现他从背后抱着我,轻吻着我的背脊、不停地哭。他那里紧紧顶住我,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他和热度。」

  肖海停顿了才继续:「我吓得不敢动弹,第二天一早匆匆赶上了火车。到了大学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收到小天的信头皮都会发麻,幸好他没说什么。寒假前我接到到了小天的长途,他说等回了家有话跟我说。

  「我在电话边站了一夜,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办。小天是个玻璃一样的孩子,倔强、敏感而又脆弱,我和爷爷是他仅有的依靠,失去哪个,他的世界都会失衡,我无法责备他,但我也不能接受一个同性,何况他还是我的亲弟弟。

  「最后,我拨通了斯德哥尔摩的长途,偷偷办了退学手续,去了瑞典,直到在母亲家安顿下来,我才给爷爷打了电话。一年后爷爷过世了,我回国参加葬礼,在灵堂上再次见到了小天。

  「他瘦了很多,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到我却突然哭了。那晚,小天很郑重地说他喜欢我,我几乎是夺门而出。」

  深深吸了一口烟,肖海按住了额角:「凌晨我飞回了瑞典,简直是落荒而逃……到底怎么做才是正确的?逃跑是不是最差的解决方式?」

  李明正静静望着他的眼睛:「逃跑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肖海苦笑:「我走后小天退了学,独自到城里生活,他再没跟我联系过。三年后,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

  肖海把烟头按在墙面上,李明正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小天被毁容了。真可怕,」痛苦扭曲了肖海的脸:「怎么有人下得了手?小天原本是那么漂亮,但是……我不想说了……」

  李明正点起一支烟,递到肖海手中。

  肖海接过来,猛吸了几口,渐渐镇定下来:「那些天小天相当暴躁,一个劲地想死,对我非常抗拒。警察来调查,他也不配合,没人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

  「小天一出院,我就把他带回了山里,半年以后,他的情绪好了很多,虽然很少说话,眼神却不那么空洞了。八月二十三日是小天的生日……」

  「就是前天。」李明正回想起来,那天他们正忙着找寻失车。

  肖海点了点头:「我给他下了碗面庆生,很简单,可看得出他很高兴。我告诉他我要带他去斯德哥尔摩,在那里同性婚姻是合法的,没人知道我们的过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小天沉默了好久,忽然说:『哥,你没爱过吧?』」

  「聪明的孩子。」李明正不由叹息。

  肖海点了点头:「他说:『你不爱我,你也不可能爱我。』然后他告诉了我他这三年的所作所为。小天退学后遇到了杜峰,他觉得杜峰跟我有点像,明知道对方背景复杂,他还是做了杜峰的跟班。

  「他为杜峰卖了三年命,抢劫、诈骗、买凶杀人……什么都做过。杜峰挺信任他的,把一单很大的买卖交给他做,小天毕竟年轻,把差事给办砸了,当晚他就被人泼了硫酸。」

  肖海的目光凝固在空中,仿佛小天就在那里:「小天抓着自己的脸又哭又笑,他说现在他是表里如一,里面早烂透了,配这张脸正合适!」

  肖海握紧了拳头:「从我丢下他的那一刻,小天就被毁了,是我毁了他!」

  「我哭了,」肖海闭上了眼睛:「我骂自己是懦夫,我发誓再不离开他,我对他说他没罪,如果他有罪那也是我的罪!他要下地狱了,我跟他一起去!小天抱住我也哭了,他说他相信我,他跟我去斯德哥尔摩。」

  「那晚我和他躺在这里,」肖海抚过床铺,动作轻柔得让人心痛:「小天的头就枕在我胸口,他的呼吸吹在我脸上,眼角还带着泪花。但是——」

  烟头从肖海指间滑落,撞在地上,火星四溅:「第二天一早我发现小天趴在床沿,浑身冰凉……他割脉了……他才二十岁啊……」

  不知何时雨停了,窗外的天空在浓灰中透出些微白光。

  肖海紧紧捂住自己的脸,说不下去了,屋子里霎时陷入令人惶恐的寂静之中。肖海颤抖的双肩,一度让李明正认为他在哭泣,但很快他就抬起了头来,虽然紧咬着嘴唇,但他的脸上并没有泪痕。

  肖海抓过烟盒,取了支烟叼上,李明正拿起床上的打火机帮他将烟点燃。

  细长的烟在青色的火苗中颤动着,咬住烟的嘴唇也在震颤,肖海浑身上下都细细地抖动,李明正知道肖海正努力控制着情绪,奈何悲哀的力量太过强大,恐怕他自己也始料未及。

  深深地将烟吸到肺中再悠悠吐出,肖海颓然靠坐在床上,半晌轻笑:「说出来会舒服吗?一点也不,简直又经历了一遍噩梦。」

  李明正静静望着肖海,屋子里光线黯淡,肖海的大半张脸都笼在阴影之中,然而李明正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清了他,让这个男人如此疯狂又如此痛苦的,原来是这样一段过往。

  四天间,肖海莫测的言行构成了纷杂无序的谜面,最终的答案是三个字——「黎小天」。

  李明正回想起来,当肖海因为自己偷拿手机而震怒的时候,自己信手拈来的一句问话,却将他镇住,李明正当时问的是:「你从来没有爱过吧?」

  这是小天说过的话,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肖海将小天的影像与自己重合了,那些狂乱的亲吻、不经意的温柔,都是基于相同的原因吗?

  「还想听下去吗?」肖海拿着烟的手指已渐渐稳定了下来。

  「如果你想说的话。」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肖海掐灭了烟头:「就像老套的黑帮电影,主角隐姓埋名接近仇人,谋取老大的信任,然后开始毫无悬念的复仇计画。

  「比起电影的主人公,我少了隐姓埋名的麻烦,小天从没跟人提过他的家世背景,我和他从外貌、姓名上也看不出有任何关系,所以第一步走得相当顺利。至于以后么……」

  肖海一笑:「这世上真没有什么事比堕落更容易的了。唯一麻烦的是,跟俗套的电影不同,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

  「你不是一直都很自信的么?」

  「谁能预知未来呢?」肖海的眼里浮现出一丝疲惫,但很快又换作了傲然的笑意:

  「我会赢,问题是怎么赢。」

  「跟警方合作吧!」

  李明正严肃地望着肖海:「只要你投案自首,我们可以在警力的配合下,联手抓捕杜峰,成功的机率会大很多。由你指证杜峰,不但能把他的团伙连根拔起,还可以为你弟弟讨回公道。你辛苦设局不也是为了这个么?」

  肖海冷笑:「你给我听好了,我是利用警察,不是让警察来利用我。还有,我说过他得死在我手里!我可不是那种天真地相信法律正义的笨蛋。」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也跑不了。」李明正凝视肖海的眼睛。

  肖海笑了:「果然露出毒牙来才更加可爱。你胆子很大啊,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又或者,你知道我舍不得下手?」

  他握住李明正的下颚,李明正拍掉他的手,转身要下床,肖海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气咻咻的呼吸贴在他的耳边:「我怎么就对你动了情呢?嗯?你既虚伪又冷酷,心机还重,如果我跟你的位置互换一下,你对我可不会留情的吧?」

  李明正甩开他的怀抱,转身瞪视他:「你清醒一下吧!」

  肖海伸手摘下了李明正的眼镜:「不清醒、不坦白的人是你。我抱你、吻你,你没感觉吗?到明天这个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你也至少诚实一次吧!」说着一扬手,「啪」地将眼镜扔到了地上。

  李明正刚要去捡眼镜,肖海将他重重地压在了身下。

  「刚才没打够?」李明正对准肖海的面门就是一拳,却被肖海接住了,李明正叹了口气:「肖海,我不是黎小天,我是李明正,你想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顿了一顿,他直视肖海的眼睛:「小天是死在这张床上的吧?你想跟我在这里做吗?」

  肖海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僵硬,琥珀色的眼珠阴晴不定,他咬着牙恨声道:「别刺激我!别用这个来刺激我!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知道你不是他!你是笨蛋吗?我就是对你来劲了,你懂吗?」

  他抓住李明正的手放到自己两腿之间:「我够恨我自己的了!我怎么就单单为你兴奋了呢?」

  隔着湿漉漉的衣物,李明正清楚地感觉到,那坚硬而灼热的部分,在自己手中一阵激跳。

  肖海扣住李明正的后脑深深地吻了下去,就像即将溺毙的人需索空气一般,肖海近乎狂热地索取着李明正的唇舌,一旦吸紧就不肯再放开。

  淡淡的血腥味很快弥漫在两人的口中,李明正不知道这是谁的血,但他却可以从这个吻中,感觉到肖海的痛苦与绝望,与此同时,一股麻痹般的快感,如电流似的贯穿了身体。

  肖海抬起身子,一边抚着李明正的脸颊,一边将李明正的手移到他的胯间:「感觉一下最诚实的自己,你太爱用脑子了,有时候也相信一下本能。」

  李明正当然知道自己的反应,但亲手触碰到自己激情勃发的部位,不由也是一阵心惊。

  肖海将自己的额头与李明正的贴合在一起:「答应我,什么都不要想,给我三十分钟,对我诚实也对你自己诚实。」掩住李明正的唇,肖海的声音有几分沙哑:「不要拒绝。很快就会结束,宝贝,你以后会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敞开的衬衣被剥下来扔到了地上,肖海细细地吻过李明正的颈项、肘弯、胸肋,热切的亲吻仿佛在皮肤上点燃了一簇簇妖冶的玫瑰,情欲的枝蔓深植入骨。

  感觉到裤子被解开的时候,李明正伸手挡了一下,肖海将他的手指抓过来含入口中,毫不犹豫地褪下了他下身的束缚。

  濡湿的手指被吐了出来,下一刻,李明正惊得弓起了身子,最敏感的部分被一个温热的世界包围了,一波一波的欲望铺天盖地翻卷而来。

  对他来说,这是第一次,真实的世界消失了,眼前幻化出五色焰火,海浪在耳边咆哮,将他越推越高、越推越高,终于冲上太阳,热烫的火花激荡而出。

  释放后的虚脱,让李明正几乎失去了意识,等他睁开双眼,却发现俯在自己身上的肖海,不知何时已褪去了所有的衣物,幽暗的天光中,那一身小麦色的肌肤,散发着强悍的魅力,背部的曲线完美得令人目眩。

  忽然,肖海的舌头由一个让他感到无比羞辱的部位钻入了体内,李明正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真的事到临头,那种彷徨无助却还是远远超出了想像。

  舌头之后,便是手指,异物的不适感混杂了新奇而刺激的体验,而被肖海热切的目光注视,更加重了羞耻的感觉,但就是在这样的窘境下,李明正发现自己无可抑制地兴奋了起来,理性被情欲吞噬殆尽。

  当肖海推进的那一刻,尖锐的痛楚,让李明正紧紧抓住了身上那人的脊背,肖海轻吻着他的耳垂,温柔地抚摩着他的后颈,终于将自己完全没入了身下那个紧绷着的柔韧身躯。

  随着一声压抑着的低吼,肖海迷乱地注视着李明正,热切的吻雨点般地落下,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急切地摆起腰来。

  李明正无法承受地仰起后颈,闭上了双眼,然而身体的感觉却益发清晰了,强烈的律动将颤栗扩散到四肢百骸,而厮磨着的肌肤所传达出的焦灼,更是将灵魂都焚成了灰烬。

  「你让我受不了……我放不开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这个人是你?」肖海一边动着,一边嘶哑着、着追问。

  「既然……我会为你疯狂……为什么……为什么对他就不行?如果早一点这样……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李明正无法回答他的问话,肖海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只要他承受、只要他包容、只要他在自己身下重重地喘息。

  李明正忽然觉得自己体内那颤栗着、耸动着的不安物体,事实上,就是肖海多年来无法示人的痛苦,此刻,这个男人在自己身上彻底抛弃了他的骄傲和尊严,将他的脆弱、敏感、懊悔、伤痛,全都赤裸裸地铺陈在了自己面前。

  与其说肖海是在征服,不如说他是在示弱、求援。

  李明正不知道性是不是通往爱的捷径,然而这一刻,他却经由两人契合的部分,清楚地感觉到了肖海的内心。

  伸出双臂环住肖海,李明正睁开眼凝望着肖海,无须语言,一瞬间相交的四目传递出深深的理解。

  当最后的欢愉到来的时候,俯在李明正的身上,肖海终于痛哭失声,李明正知道这一定是他两年来第一次落泪。

第八章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慢慢适应了黑暗,意识也逐渐清晰起来,情事过后的酸痛提醒李明正,几小时之前的疯狂,并非是一场荒诞不经的乱梦,在床上摸到烟盒和打火机,他坐起身来,叼上一支烟,「啪」地点燃。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稀疏的星子零落在藏青色的夜空中,借助那清冷的微光,李明正望向枕畔的肖海。

  这几天他们日夜都待在一起,肖海睡觉时的模样,对李明正而言并不陌生,但今夜的他却有所不同,以前肖海睡觉时总是闭着嘴的,然而此刻他的嘴唇却微微张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神情间透出几分孩子气。

  李明正不由抚了一下那湿润的唇瓣,肖海皱了皱眉头,李明正以为自己吵醒了他,然而均匀鼻息很快再次响起。

  香烟橘红的微光更衬出了夜色的深沉,李明正看了一眼表,现在是凌晨两点半,几个小时后便要天亮了,根据王局长在电话中的部署,从附近抽调过来的警力会在七点左右到达,这起案件很快就会见分晓。

  对于未来李明正并不担心,他几乎可以断定,无论是杜峰还是肖海,都不可能逃出警方布下的天罗地网,出山的大路小路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七、八条,一旦封山,他们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即便他们躲到山里,也不可能逃过警方地毯式的搜捕,这些人的归案,只是早晚的问题。但是李明正不相信肖海会料不到这一点,他既然有胆子通知警方上山,那么也必然准备好了相应的对策,肖海到底会怎么做呢?李明正百思不得其解。

  肖海忽然翻了个身,抱住了身旁的李明正,赤裸的肌肤乍然相触,熟悉的体温勾起了狂乱的记忆,李明正不觉也是一怔,必须承认在那情欲翻涌的几十分钟里,他的确体验到了与另一个人融为一体的欢愉。

  从来没有人像这样让他情不自禁,肖海那压抑的神情、嘶哑的嗓音,甚至比性欲本身更令他沉迷,也许在登顶的刹那,他们确实是相爱的。

  但爱又是什么呢?爱情的本质不过是一种狂热的情绪,而情绪是易于变化、无法捉摸的东西,李明正告诫自己,绝不能为了这稍纵即逝的情绪,模糊了立场。

  掐灭了烟头,李明正揉着鼻梁叹了口气,睁开眼,却发现肖海已经醒了过来,正仰望着自己。

  「几点了?」肖海问,听到李明正报出的时间,他一翻身坐了起来,摇了摇脑袋:「你什么时候醒的?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你还说自己容易惊醒。」

  「是啊,」肖海点了支烟:「小天死后我就再没睡踏实过,」吐出一口烟雾,他望着李明正:「你是我的药。」忽地一笑:「但愿不是毒药。」

  李明正不理他,弯腰从床下拖出了旅行袋,拿出两套衣服,一套扔给肖海,另一套自己穿上。

  「穿什么衣服?哪儿我没看过。」肖海笑得有些恶意。

  「是人就得穿衣服。」李明正下了床捡起了自己的眼镜,幸好当初配的是树脂片,没有摔坏。

  「你就是这么虚伪,下了床就变脸,跟女朋友在一起也这样吗?」肖海说着满不在乎地抛烟头,抓起T恤就往头上套,从T恤里探出头来,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我的技术还不错吧?比跟女朋友上床更带劲吧?」

  李明正透过镜片冷冷地看着他:「别再提这件事!」

  「喔,」肖海穿好裤子在床沿坐下:「李警官现在清醒了,觉得对不起女朋友了?还是觉得跟我上床有违你的职业准则?」嘴角挂起一丝讥嘲:「没关系,你可以跟大家好好解释,就说你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我不想跟你吵架!」李明正恨声道:「做过的事我不后悔,但一切到此为止。你我也只是荒唐一场!」

  肖海的眸子变得冰冷,他严肃地审视着李明正,半晌轻笑:「是啊,荒唐。」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蚊子的鸣叫让人一阵阵心烦。

  终于肖海站起身来:「饿了吧?去弄点东西吃。」

  厨房里肖海笨手笨脚地生着炉子,看得出来他是真有些生气了,宁可一个人忙得狼狈,也不要李明正帮忙。

  静下心来,李明正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口气冲了点,于是装好一壶水走上前去:「我来吧。」

  「算了,差不多了。」肖海接过水壶放到炉子上。

  直到壶中的水沸腾,两人还是没有打开僵局,默默吃完那顿不知该算是晚餐还是早餐的饭,李明正才想起,这很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吃东西了。

  饭后肖海抽了半天的烟,怱地抬头:「我想让你见见小天。」

  李明正疑惑地望着他,肖海笑了:「放心,只是去他的墓上走走,时间还早,去转一圈吧。」

  看到肖海提着钱箱从屋里出来,李明正不由一愣,肖海也不跟他解释。

  出村沿着杂草丛生的崎岖小径步行了十几分钟,他带着李明正来到了一片坟岗,在一座不起眼的坟头前,肖海停住了步子。

  藉着淡淡的星光,李明正发现墓碑还很新,碑上嵌着一幅小小的陶瓷画像。

  肖海蹲下身子,柔声说:「小天,哥来看你了。」凝视着画像,他的声音里透着骄傲:「我弟弟很帅吧?」

  眼前是一幅根据照片翻制的瓷像,虽然很小,又是黑白的,却难掩画中人的神采,画像中的男孩,有着一双清澈而倔强的眼睛,漂亮得令人过目难忘。

  「很帅。」李明正诚恳地回答。

  肖海点点头,在坟前跪了下来:「小天,前天是你的生日,哥在路上遇到点麻烦,没能赶过来看你,是哥的不是。现在哥给你补过生日。」

  说着,他打开了钱箱,将满满一箱钞票倒在坟前。

  「哥还会再送你一份大礼,现在先给你放个焰火。」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那堆纸钞,夏夜的微风助长了火势,七十四万现金顿时幻化成一片橘红的火海。

  李明正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这疯狂的祭奠,肖海回过头来:「你不阻止吗?」

  「我不做无用功。」李明正蹲下身来,捡了根树枝,帮着把一堆没点燃的钞票拨到了火中:「你要送小天东西,我怎么拦得住?」

  「这次你们可追不回赃款了。」

  「你也没机会携款潜逃了。」李明正望着肖海的眼睛,微微一笑:「我没带什么东西,帮着拨个火,也算份心意。」

  肖海凝视着他,长叹一声。

  花纹精细的钞票,很快在艳丽的火苗中湮没成一片焦黑,这些能令人为之奔忙、疯狂,乃至丧命的钱钞,一旦经过火的洗礼,所还原出的,也不过是一堆毫无特色的灰烬。

  寂静的山谷之夜,这一簇小小的篝火显得朴素而又美丽,肖海说得对,这不是七十四万现金,这只是一场毫无奢华之处的焰火。

  李明正抬头去看肖海,火光中,汗水正沿着他的面庞滴落,他也浑然不觉。

  「报仇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李明正问,肖海没有回答。

  「肖海,现在我放下警察的身分,你当我是个朋友也好,觉得我多管闲事也行,无论如何,请听我说几句。」

  李明正望着肖海:「我知道你一直在为小天的事难过、自责,我理解你的心情,小天确实是个好孩子,他的遭遇谁听了都会难受。但是,肖海,你把自己逼得太狠了,你说过小天的罪就是你的罪,事实上你也这么做了,这两年你干了什么?

  「不就是把小天走过的弯路,统统都走一遍么?你明明是个异性恋,为什么要尝试同性性行为,不也是为了体会小天的感觉,和他一样么?

  「但是,即便你把所有这一切都做了又如何呢?小天不会回来,只是平白让你自己变脏。罪恶不能抵销罪恶,只能加重痛苦。肖海,你是聪明人,我知道你只是从感情上一时转不过弯来。但是,你该醒醒了,你快把自己逼到绝路了!」

  李明正轻抚墓碑:「小天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你。」

  「别替他说话,你知道什么?」肖海猛地站起身来。

  李明正跟着起身:「我看了都难受,他不是更心疼了么?」

  他拉住肖海:「别以为你是在为小天报仇,其实你都是为了自己!逼你走上这条路的,是你的自责和自罪!小天那么爱你,他早就原谅了你。现在是你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你去杀人,你去放火,你自我麻醉,自甘堕落,最后还把这一切都推到小天头上,全部说成是为小天报仇,你算什么哥哥?你真为他想过吗?」

  肖海的目光中简直要喷出火来,李明正紧紧握住他的双肩,正视他的眼睛:「肖海,为了小天,放过你自己,你没有错!即便有错,你这两年的痛苦也足够赎罪了!回头吧!小天如果在这里,一定会求你回头的!我替他求你!哥,放过你自己!回来吧!」

  李明正看到肖海眼中的愤怒,渐渐变作深深的痛楚,他知道肖海快扛不住了,他猛地抱住了肖海:「放过你自己!肖海,我替小天求你!哥,回来!」

  肖海一直僵硬着身子,但听到最后那声「哥」,他忽然紧紧地拥住了李明正,仿佛从胸腔最深处发出一声嘶吼:「小天!」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着,慢慢地,李明正感到肖海抱着自己的双臂越来越放松,也越来越温柔,他抬起头来看住肖海的眼睛:「肖海,回头吧。」

  肖海淡然一笑:「宝贝,我已经无法回头。」

  肖海放开李明正,转身捡起地上的空箱子,背对着他说:「不说这两年间我干过什么,单是这起案子,我手头就有三条人命,除了车上那个家伙,两个保安也都是我打死的。哎,运钞车的司机后来怎么样了?我记得他中枪后好像还动了动。」

  夏夜的空气湿润而温暖,但肖海漫不经心的几句话,却让李明正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李明正知道肖海的手沾着血,但不知道居然沾了这么多,而且还是无辜的人的鲜血。真是不知道吗?不,也许只是自欺地不敢面对。

  此刻的肖海相当坦白,坦白得近乎残酷。

  肖海扭过脸来说:「走吧,天快亮了。」

  东方透出蒙蒙曙色,现在大概是凌晨四、五点钟的光景,早起的鸟儿已在枝头鸣唱,即将苏醒的山野蕴藏着勃勃生机。

  李明正的心中涌起一阵疲惫,他朝身旁的肖海望去,肖海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眉头微微蹙起,严肃的侧面散发着动人心魄的魅力。

  看着眼前这个帅气的男子,李明正不由得猜测起,他剃光头发、戴着镣铐站在刑场上的模样,如果被缉捕归案,这将是肖海唯一的下场,他杀人太多,案情又相当恶劣,无论怎样辩护都难逃死刑。

  但是,李明正发现自己无法想像那样的情景。

  回到屋里,肖海将旅行袋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地上,看着肖海往枪膛里上子弹,李明正问:「现在就去见杜峰?」

  肖海抬起头凝视着李明正,晨曦中他的眼眸异常的清澈,怱地他放下枪,大步走了过来,捧住李明正的头便深深地吻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吻,让李明正一时间没了反应,但几秒以后,他开始拼命地推打肖海,肖海一手握住他的下颚,一手牢牢托住他的后颈,不论他怎样抵抗,都没有移开自己的嘴唇。

  等到肖海放手,李明正捂着自己的嘴,脸都白了,「那是什么?」

  原来肖海借接吻的机会,将一颗类似药丸的东西,硬生生地喂入了李明正的口中,

  逼他吞咽了下去。

  「毒药。」肖海淡淡地说。

  李明正渐渐镇定下来,他强忍住怒意喝问:「到底是什么?」

  「不相信吗?」肖海扬了下眉:「算了,实话告诉你,是安眠药,这种药起效快,作用时间短,十五分钟以后你就可以做个好梦,两小时后清醒。」

  将李明正按在一张椅子上,肖海俯身看着他的眼睛:「知道吗?从劫运钞车到绑架,所有的事情都在我的计画内,相当完美,唯一的意外就是你,原本我打算把你跟那家伙在车里一起崩了的,天知道我为什么没有下手。」

  肖海轻笑:「我还想过要让你给我跟杜峰的对决作个见证,毕竟你是警察,有了你的证言,杜峰肯定跑不了。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他轻抚李明正的面颊:「好好睡一觉,等醒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肖海看了看手表:「快五点了,我得走了。对了,还记得昨天我带你去的后山吗?就是我们坐着说话的地方。我跟杜峰约在那里见面,等警察赶到这里,你差不多也该醒了,到时候带着他们去给杜峰收尸吧。」

  不知道是药物真的起效用了,还是心理作用,李明正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他咬住嘴唇,努力保持清醒:「你到底要干什么?」

  「傻问题,我当然是要赢。」肖海忽地笑了:「你该不是舍不得我吧?我也舍不得你啊,宝贝,不过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我还是各走各的。」

  肖海背对着李明正蹲在地上忙碌着,李明正无法看清他到底在干些什么,耳畔似乎有翻箱倒柜的声响,视线一点点模糊起来。

  做好所有的准备工作,肖海站起身,他回头最后向屋中望了一眼,窗边的椅子里,李明正已经合上了眼帘,淡淡的晨光中,那张斯文的面庞温和得让人心酸。

  ***

  清晨寂静的盘山路上,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飞驰而过。

  车里一共坐着三个人,开车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肤色黝黑、体格彪悍,与其说是个司机,倒更像是名保镖。

  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看上去比他年长很多,身材魁梧到近乎发胖的地步,两个人都沉默着,时不时抬头向后视镜中看上一眼。

  杜峰知道他们是在观察自己的表情,虽然微闭着双目,但小五和阿强的一举一动,都无不落在他的眼中,杜峰睁开眼来:「小五,第一次开车上这样的盘山路吧?感觉如何?」

  开车的年轻人连忙坐正了身子,答道:「还好。」

  「对了,我听说你以前和肖海处得不错。」杜峰眯起了眼。

  小五顿时红了眼圈:「还是我表哥介绍我认识他的呢,真没想到他这么狠,独吞了钱不算,还杀了我表哥。」

  杜峰点点头:「嗯,这次我也走了眼。」

  副驾驶座上的阿强接上话头:「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这两年峰哥多信任他,尤其是最近半年,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给他筹划,这小子居然恩将仇报!」

  阿强忿忿地一拍腿:「现在他知道条子查得严、跑不掉了,这才想到低头啊。呸,低头就低头了,还说什么谈判,他是什么东西,配跟峰哥谈判?我早说了,峰哥都不必跑这一趟,我跟小五两个人过来收拾了他,把钱拎回来不就得了么。」

  杜峰微微一笑,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绝对的忠诚往往伴生着愚蠢,阿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不过狗虽然没有狼来得强壮,可至少它不会咬自己的主人,蠢人也有蠢人的存在价值。

  「肖海可不简单。」杜峰悠悠说道。

  他很清楚阿强他们根本不是肖海的对手,但这次他会亲自出马,却是因为肖海在电话中,声称已掌握了重要的罪证,如果杜峰不来同他谈判并安排他跑路的话,一旦他被警方抓获,就会把杜峰给供出来。

  杜峰自诩行事谨慎,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什么把柄落在肖海手中,但肖海的狠辣和心机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样的人留着总是个祸害,倒不如借此机会,干净俐落地作个了断。

  阿强骂骂咧咧地在前面开道,无非是说肖海人刁,挑的山也刁,车子都开不上来,还要走路之类的。

  杜峰默默地走着,一边留心观察两边的地形,肖海果然挑了个谈判的好地方,万一自己向他发难的话,他随便往哪个山洞里一躲,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他。

  早晨五点,杜峰一行三人准时到达了指定地点,却不见肖海的踪影,阿强探头向底下的深谷望了一眼,缩了缩脖子:「这么高,掉下去肯定没命了。」

  杜峰和小五都没搭理他,阿强回头一看,只见有人沿着小径自山下走来,仔细一瞧,正是肖海。

  在距三人二十米开外的地方,肖海站定了步子,将钱箱搁在脚边,迎风而立。

  杜峰不由想起,第一次在射击俱乐部见到肖海的情景,当时肖海刚放下枪,淡定自若地站在那里,虽然没有看到他打靶的过程,可杜峰立刻就判断出这人是一把好手。

  时间验证了他的预想,肖海确实精明能干,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算错了一着。

  阿强对着肖海直吼:「你小子还有脸来见峰哥?还敢让峰哥等?你他妈什么东西!」

  肖海并不理他,对着杜峰点点头:「峰哥,路上有些耽搁。」

  杜峰眯眼微笑:「没关系,小肖,我来了,有什么话尽管说。」

  「我电话里都说过了,条子查得紧,我的车被盯上了,峰哥如果不计前嫌给我留条生路,箱钱按原先说定的,我留四分之一,剩下的原数奉还。」

  肖海指了指脚下的箱子:「我那份已经拿掉了,余下的全在箱子里。」

  杜峰点头:「好说。」

  他示意小五拿过一个公事包:「跑路用的假证件都在这里,专门帮你订做的。给你的车就停在山下,钥匙在包里,我帮你联系了水路的朋友,接应的方式笔记本里都写着,到时候你把车开过去交给他,他会放你上船走人。」

  杜峰将包交还小五,双手闲闲地插在长裤口袋中:「除了钱,你不是还有东西要还我么?」

  「是啊,不过,峰哥,我现在怎么敢把东西给你呢?我要把证据给了你,还能活着下山吗?」

  肖海眼中闪现出讥嘲的笑意:「东西我已托给了一个朋友,我跟他说好了,一周后要是我还没跟他联络,他会把东西直接寄给警察。如果峰哥肯照顾我顺顺利利地走路呢,我一到安全的地方,立刻通知他把东西给你寄去。这样比较公平吧?」

  「肖海,你还讨价还价呢!你个背信弃义的东西!你杀了阿彪,要不是因为你,小四也不会死。你现在还敢跟峰哥这么说话?」阿强脸涨得通红,小五也紧紧咬住了嘴唇。

  杜峰一挥手:「小肖,话说回来,你这事确实做得太不仗义了。告诉我,为什么?峰哥亏待过你吗?」

  凝望着他,肖海微微一笑:「钱这东西没人嫌多,」他顿了一顿,隐去了笑容:「你待我不薄,但欠我的更多!」

  杜峰叹了口气:「人心不足啊,」他点点头:「不过峰哥可以理解。好,就按你说的办。你把钱拿过来,我们把包送过去。」

  肖海和小五拿着东西各自向前走了十来米,将钱箱和公事包分别搁在了地上,肖海捡起公事包退回原来的位置,而小五也匆匆提着钱箱走到了杜峰身边。

  打开公事包,肖海仔细检点着里面的证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箱子没设密码,直接就可以开。」

  小五将箱子递到杜峰面前:「峰哥,给您。」

  杜峰笑了:「我还不放心你吗?你来查,一样的。」

  小五腼腆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掀盒盖,奈何盖子太紧,于是他蹲了下来,用力一掰。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一个火球在小五眼前炸开了花,那是他这一生最初也是最后看见的绚烂。

第九章


  在呛人的硝烟味和尘土气中,杜峰睁开了眼,胸口憋得厉害,仔细一瞧,原来阿强正俯在他的身上。

  阿强紧闭着双眼,额头上鲜血直流,显然是被爆炸中飞溅的残片击晕了。杜峰不由庆幸,要不是阿强及时将自己扑倒,受伤的人就是他杜峰了。

  刚要撑起身来,冷硬的铁器抵上了杜峰的太阳穴,一抬眼,便迎上了肖海冰冷的眼眸。

  肖海一脚把杜峰身上的阿强踹开,狠狠扯住杜峰的领子,将他揪离了地面,逼着他与自己对视。

  「没我的话,水路上的人不会放你上船!肖海,你胃口不要大得没边!给自己留条后路。」即使在如此恶劣的形势下,杜峰也没有失去他的冷静。

  肖海哈哈一笑:「后路?那种东西我根本就没想过。我问你,你当初毁了黎小天的时候,替他想过后路吗?」

  杜峰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你是为了他?」

  「对!」

  肖海一把将杜峰推到地上,后脑乍然砸到坚硬的地面,杜峰险些痛晕过去,喉咙口窒息的感觉又逼得他清醒过来。

  肖海卡住他的脖子,把脸凑到他的面前:「好好看着,我是黎小天的亲哥,我要你给他偿命!」

  「我没杀他!」杜峰急忙分辩,忽然他瞟见已经醒转正挣扎着起身,他赶忙提高了声音:「你杀我的话就错了!小天的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肖海冷笑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会信你的鬼话?只是单吃一颗枪子,不是太便宜你了么?」枪托猛地击上杜峰的脸颊,鲜血顿时沿着他的嘴角直滴下来。

  杜峰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眼角的余光,却扫向正持枪瞄准肖海后背的阿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肖海,到底是百密一疏,而这一疏便足以致命。

  「砰——」地一声枪响,子弹从肖海头顶飞过,若是再低个几寸,只怕他已脑袋开花。

  肖海猛回头不由惊呆了,在他的身后,阿强正跟一个人扭作一团,定睛一看,那个死死抱住阿强的人,正是李明正。

  没等肖海做出反应,枪声再度响起。

  肖海看不清扭在一起的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中枪的正是李明正,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卡住阿强的脖子,将他从李明正身上拖开。

  肖海刚拉起李明正,子弹破空之声便在两人耳边响起,肖海一边举枪向杜峰、阿强还击,一边拽着李明正转入林间小道,朝后山跑去。

  终于甩掉了身后的追兵,肖海带着李明正躲进了一个山洞。直到扶着李明正背靠石壁坐定,肖海才发现,李明正的衬衣下摆已经被血浸得一片通红。

  掀开衣服看了一番,肖海蹙紧的眉头渐渐放松了下来,子弹并没有打中李明正的身体,而是擦伤了腰部,虽然鲜血直涌,到底不是重伤。

  「我没事。」李明正对肖海笑笑。

  看着冷汗淋漓却一脸平静的李明正,肖海不觉语塞,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眼中浮现出困惑的神情:「你明明把药吃了下去,怎么没起效?」

  「怎么没起效?好不容易捱到你走,我当时差点就真睡着了,」李明正伸出左臂给肖海看:「幸好我还有办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望着李明正胳膊上深深的划痕,肖海紧皱了眉毛:「你这是自残,哪来的刀?」

  「刚见面时我让你搜过身,还记得吗?当时有个地方你没搜到,」李明正笑了:「对了,你没检查我的鞋,其实我的鞋垫底下藏着刀片,很小,但也够用了。」

  「你那药还真猛,」李明正脱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有疼痛刺激着,我还是直犯晕。」

  他把眼镜架上:「不过现在可好了,这一枪倒真把我打醒了。」

  「你这又是何苦。」肖海叹息。

  「我不能让嫌犯走出自己的视线。」李明正淡淡地说。

  「是吗?」肖海审视他:「那也没必要救我吧。」

  「谈判专家的宗旨是保全生命,不但要保证人质的生命安全,在可能的情况下,也要保护嫌犯的生命,只有法律才能审判一个人的,在上庭之前,谁都无权剥夺他人的生命。」李明正严肃地望着肖海:「我只是尽职而已。」

  「你还真是尽职。」肖海嘴角上扬,划出一个讥嘲的弧度。

  他抬腕看了看表:「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你留在这里别动。尽职也罢,什么也好,我的事你不要再插手,留着这条命才能尽职。」

  肖海撩起衬衫的下摆,露出腰间别着的两把枪,拔下一把递到李明正手中,最后看了他一眼:「自己照顾自己。」

  说罢肖海头也不回地朝洞外走去。忽然洞口闪出一条人影,李明正和肖海都是一惊。

  晨曦从背后勾勒出此人的轮廓,李明正终于看清那是一名身着制服的警员,看来自己留在桌子上的字条起了作用,警方终于找到这里了。

  「什么人?不许动!」警员举起了枪,警惕地朝洞中走来,山洞很暗,站在他那个位置只能看见洞里有人,但看不清具体状况。

  李明正不由暗自叹息,一望而知这是一个经验尚浅的小警察,遇到这种情况不该孤身涉险,应该先通知搜捕小组其他成员,

  敌明我暗,贸然出击实在太危险了,此处幸好只有自己和肖海两个人,若是有一群匪徒,这小子恐怕就要命丧于此,贪功冒进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们是来旅行的。」肖海朗声答道。

  「砰——」随着一声闷响,小警员应声倒地,李明正吃惊地瞪大了眼,只见肖海若无其事地收起了手枪,大踏步向前走去。

  「站住!」李明正举起枪来,发出一声嘶吼:「再走一步我就开枪!」

  肖海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你想干嘛?我也有枪,对决的话你未必能赢我,我的枪法可不弱。」

  「是吗?」李明正瞄准了肖海的心脏:「你问过我度数这么浅为什么要戴眼镜的,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因为我要保证自己的枪法万无一失。我是全市警察系统射击比赛的第一名,不信的话,你就试试。」

  「好厉害啊。」肖海发出显然不是什么由衷的赞美,忽然他转身疾步走到李明正的面前蹲了下来,抓着李明正手中的枪抵住了自己的额头:「开枪啊!现在够万无一失了吧。」

  玩味着李明正脸上的表情,他轻声一笑:「你还是下不了手吧,你再不开枪,我可要走了。」

  李明正恨声道:「别逼我!」

  二人静静对视着,昏暗的光线中,肖海的眼珠如宝石一般现出幽幽的光彩,李明正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吐息,甚至听得到他的心跳,这一切是如此的熟悉,几个小时以前在那夜色浸润的房间里,在肢体纠缠、情欲涌动的时刻,包裹着自己的,便是这样的气息和心跳。

  而那双始终凝视着自己的眼眸,也丝毫未变,然而此刻,在他们之间,却隔着冰冷的枪筒。

  「我不会让你走!」李明正深深地看入肖海的眼睛:「你太疯狂了!除了复仇,你还能看见什么?那是人命,你知道吗?他的身上承担着梦想,背后有一个家庭,有父母、有妻儿、有爱他的人!」

  「那又如何?我说过我要赢!」肖海眼眸似冰一样寒冷。

  「你就不顾一切了?」李明正加重了握枪的力度,注视着这个冷漠却依然帅气逼人的男人,他猛地扣下了扳机!

  枪栓被死死地压住了,尽管李明正扣下了扳机,但撞针没有顶上弹尾,子弹还是无法出膛。

  虽然及时地压住了枪栓,肖海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怒火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他狠狠地卡住了李明正的脖子,咬着牙,扭曲了表情:「好狠啊!你居然真对我开枪!」

  「你是疯子!留着你只会害人!」

  「你呢?你又是什么?」

  肖海逼视着李明正:「我再疯,至少没对你下过手!你和我滚在床上都是假的吗?我在你里面的时候,你就没有动过情?我要是疯子,你就是傻子!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吗?

  「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你做人也做得忒假、忒麻木了,你就为那些狗屁原则活着吗?我他妈的告诉你,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自己的感觉才是真的!做疯子也比做假圣人要强!」

  「我不是圣人,我也杀过人。」

  李明正咬住嘴唇:「那是我处理的第一起绑架案,嫌犯有点神经质,他明明说愿意投降了,又忽然反抗起来,当时我经验还浅,自己也很紧张,我看到他把右手伸进怀里,以为他要掏枪,但事后我才知道,他衣袋里只装着一把水果刀。如果不是我判断失误,他未必会死。」

  望着肖海,李明正的眼神渐渐充满悲哀:「后来我在局里看见他的妻子,那个乡下女人很胆小,见了警官恨不能缩到地下去,可是她还是来拿丈夫的遗物了。

  「她不知道我就是打死她丈夫的人,我倒水给她,她谢了半天,还跟我讲了很多家里的情况,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非是她老公有多老实,家里有多穷之类的。

  「但是那番话让我认识到,在我手中断送的,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所以现在人命对我来说很重、很重!我不允许有任何无辜的人在我眼前送命!你懂吗?

  「如果杀了你可以救更多的人,我一定会开枪。再来一次,也是这样。」李明正声音中的郑重不容置疑。

  在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中,肖海和李明正默默对峙着,怒火渐渐从肖海眼中褪去,他放开李明正,蹙起眉头:「你这个人,明明那么虚伪,却还真有几分可爱,我该拿你怎么办?」

  李明正刚要开口说话,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了洞口,杜峰和阿强正举枪走来,李明正惊呼:「小心!」猛地将肖海扑到在地上,枪声在洞中回荡,几发子弹在他们身后的石壁上溅出了火花。

  几乎就在倒地的瞬间,肖海拔出枪来朝子弹的来源回击。

  李明正也迅速爬起身来,跟着肖海闪身到石柱之后,背靠着背持枪警戒,肖海低低地问:「好了吗?」随着李明正那声「是」两人同时闪出朝来人射击。

  「啊哟!」阿强右肩一阵灼痛,枪脱手了,杜峰忙将他拖到石壁后躲藏。

  趁着这个机会,肖海和李明正疾步向洞内跑去,奔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他一把拉住李明正,摘下了他的眼镜扔在地上。

  李明正一惊,随即会意。以杜峰的狡诈,应该猜得出眼镜是肖海故意留下的障眼法,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肖海竟如此大胆,眼镜所指的就是正确方向。

  向前又跑了一段,肖海引着李明正转入一条小岔道,他站定下来,抓住李明正的胳膊:「听。」

  侧耳倾听,远处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行渐远,肖海微微一笑,轻声说:「中计了,他们往右边的岔路跑了。」

  李明正不由暗叹肖海果然有备而来,在这熟悉的山中占尽了地利,不但能把杜峰耍得团团转,今后警方想要搜捕他恐怕也不是那么简单。

  「想什么呢?」肖海的问话打断了李明正的思路。

  「我在想不知我的眼镜怎么样了。」李明正知道,即使肖海不相信自己的回答,也不会计较什么,果然肖海轻扬眉头,什么也没说。

  「接下去怎么办?」李明正问肖海。

  肖海看了他一眼,指着蜿蜒的前路说:「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四十分钟之后,就可以找到通往半山腰的出口,我带你走过一次,你应该记得回村子的路,等你和警察会合一后,怎么做就用不着我说了吧?」

  肖海的眼中闪现出一丝讥诮,随即又变得严肃:「记住千万别走到岔道上去,一旦迷路的话,死在这里都有可能。」

  「你呢?」李明正盯着他的脸。

  「废话,我当然得把杜峰解决了。」

  「我跟你一起去。」李明正目光坚定。

  「你去干什么?是给我添乱,还是等着把我缉捕归案?」肖海冷笑:「别跟我上演什么生离死别的戏码,宝贝,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还没蠢到带着一个会对我开枪的人满世界跑。」

  「别叫我『宝贝』,留着叫你那些女人去!」

  发现到李明正生气了,肖海愣了一下,嘴角泛起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我可是第一次这样叫一个男人。」

  双手撑在李明正肩膀边的石壁上,肖海凝望着李明正,没有了镜片的阻隔,李明正的眸子显得又黑又亮,看着那双幽幽的黑眼睛,肖海心中忽地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

  「好了,你听我说。不管我们之间到底算是什么,又发生过什么,走到今天,这缘份肯定是到头了。

  「出了这个山洞,你就自由了,又是一个警察了,这几天经历过的事,你就全当是做了一场乱梦。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

  他闭上眼睛,轻声叹息:「这两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来的。我烦了,也累了。所幸小天的仇也报得差不多了。

  「还记得我在车里打死的那个家伙吗?我查过了,他就是当初毁小天容的人,另一个凶手,半年前就被我找机会干掉了。所以,现在只剩下杜峰一个了。」

  肖海又贴了近点,两人的鼻尖亲昵地相触:「我知道,你想跟我去,也是怕我再杀人,对吧?我答应你,我不会随便杀人。相信我。」

  两片温热轻轻附上李明正的嘴唇,这是一个无关唇齿的吻,甚至不带情欲的意味,肖海闭着双眼,沉溺在那温柔的接触当中,半晌他睁开眼帘:「你走吧,别来找我。这山路岔路太多,很容易迷路,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站直身子,放开李明正:「我看着你走。」

  李明正一咬牙,转身向前走去,忽然停下了步子,回头对肖海说:「别做傻事。」

  肖海冲他点点头。

  目送李明正消失在溶洞深处,肖海低下头,轻声自语:「再见,宝贝。」

  ***

  已经第三次转到同一块石头面前了,阿强不由擦了把额头上的热汗,嗫嚅着:「峰哥,我们好像迷路了。」

  杜峰眯紧了眼:「慌什么,肖海要报仇就肯定会现身,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应该是被他绑架的警察,他们心不齐,我们未必会输,不要乱了阵脚。」

  阿强正要点头,不远处传来一阵枪声,阿强惊问:「他们内讧了?」

  杜峰并不答话,两人循着声音的来源寻去,绕过一根石柱,杜峰拦住了身后的阿强,阿强定睛一看,肖海正靠坐在不远处的石壁上,看样子像是受了伤。

  杜峰正要举枪,肖海忽然扶着石壁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拐入了旁边的岔道。杜峰和阿强赶忙跟上,阿强性急举枪便射,子弹擦着肖海的衣服过去了,发现被追踪了,肖海越跑越快。

  杜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此时除了追上肖海,也没有别的方法摆脱困境。

  杜峰并不后悔追进了这诡异的山洞,肖海既然处心积虑地来找自己麻烦,那么躲是躲不过的,倒不如现在就干净利落地将他解决,也免得夜长梦多。

  山洞越来越狭窄,有些地方得低着头才能过去,路也越来越曲折,没跑上两步就得拐个弯,阿强毕竟受了伤,开始喘上了。又绕了几绕,杜峰和阿强突然发现他们把肖海给跟丢了。

  「砰——」阿强应声跪倒在地上,他左腿中了枪,鲜血正汩汩地涌出,阿强扭过头去,惊骇地瞪视着身后的肖海,怎么可能?肖海刚才明明跑在他们的前面!

  阿强当然不知道,此处地形复杂,溶洞个个相通,构成连环,所以肖海才可以从前方消失,又自背后出现。

  杜峰还来不及举枪,又是一声闷响,子弹穿过了他的右臂,手枪落在地上,杜峰发足狂奔,肖海也不追他,而是走到阿强的面前,用枪管抬起了他的下颚:「看清你的老大了吗?你舍命救他,他却不管你的死活。」

  阿强冷哼一声。

  肖海用枪指住了他的脑袋:「你还跟他?」

  阿强干脆闭上了眼,肖海冷笑:「是条汉子,可惜太蠢,而我一向讨厌蠢人。」

  太阳穴上的压迫忽然消失了,阿强惊异地抬起头,肖海的眼里闪过某种阿强无法理解的神情,似乎是微笑

  又似乎是感伤,他轻扬嘴角:「再贱也是人命一条。」

  说着扔下困惑的阿强,转身离去。

  ***

  身后紧紧跟随的脚步,逼得杜峰不得不没命地奔跑。嗓子眼泛出淡淡的血腥味,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尝过这样生死一线的滋味了,总将别人逼入绝境的杜峰,没有想到有天这一切也会轮到他的头上。

  肖海的冷酷、执著,都让杜峰心生寒意,这个人居然会以自己为饵,花费整整两年时间设局报复,实在太疯狂了。

  肖海说他是在为黎小天报仇,杜峰记得黎小天,那是个忠诚得近乎愚蠢的漂亮小伙子,如果黎小天没有让他当众失了面子,也许杜峰会把他一直留在身边,反正有的是钱,杜峰不介意多养几条狗,不过狗总是狗,惹了麻烦的话就该拖出去扒皮。

  杜峰并没有刻意对黎小天残酷,对他而言,手下只是唾手可得的工具,而毁掉工具,谁都无须皱眉。

  转过一道弯,杜峰不由心中大喜,眼前赫然便是山洞的出口,金色的阳光直射地面,他一直生恐跑进死胡同被肖海来个瓮中捉鳖,这下可好了,出了洞口以后只要往树林里一钻,肖海可就没有那么容易逮住自己了。

  杜峰加紧了步子冲到洞口,却一下子愣住了,豆大的汗珠子,沿着他的脸颊滴落下来。洞外竟是悬崖,数十丈高的绝壁下碧潭深渊,不知吞噬过多少条人命。

  杜峰急转回身,正迎上黑洞洞的枪口。

  肖海举枪冷笑:「跑啊!怎么不跑了?」

  「小肖,冷静点。」杜峰眯紧了眼,显出几分愁苦:「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听我解释。」说着他朝着肖海缓步走去。

  「小天是好样的,我一直很看重他,」杜峰又走近了一点,他摊开双手,无奈地长叹:「我也是不得已……」

  正说着他忽地扑上来,双手扳住肖海握枪的手,将肖海撞向石壁。

  肖海抬起膝盖猛地踢上他的小腹,杜峰忍着疼痛拼死去夺肖海手中的枪,肖海抬起手肘,对准他右臂的伤口就是一击,杜峰吃痛,手上不由一松,虽然只是一刹那功夫,肖海却已站了先机。

  他抽出执枪的右手,对准杜峰的鼻子就是一拳,直入心肺的酸痛,登时让杜峰的整张脸都陷入了麻木。

  等杜峰再次睁开眼来,他已经被肖海按在了地上,身体躺在洞里,脑袋则腾在半空中,风自山谷下翻卷而上,杜峰可以清楚地嗅到自己脸上的血腥味。

  肖海咬紧牙关瞪视着他:「你知道被泼了硫酸后的脸是怎么样的吗?」枪托重重砸上杜峰的鼻梁,鼻骨彻底断裂了,「我告诉你,鼻子整个烂掉,只有两个孔,你知道吗?

  「嘴呢?你知道嘴又是怎样的?」冷硬的铁器猛捣杜峰的嘴唇,软组织撕裂的声音诡异而可怖:「没有嘴唇!就是这样!」

  肖海狂怒地掐住了满脸鲜血,几乎不成人形的杜峰:「毁容是什么?就是把人变成个鬼!不想照镜子!不想让看到别人异样的眼光!什么都不想看!恨不能死去!」

  他呵呵笑了:「是啊,什么也不想看,我成全你!」说着,他举起枪,对准杜峰的左眼窝,狠狠戳去。

  「啊——」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杜峰昏死了过去。

  「小天,」肖海望着洞外苍翠的群山:「哥给你的生日礼物来了。」说着将枪口对准了杜峰的脑袋。

  还未等他扣动扳机,枪声自身后传来,肖海赶忙伏下身子,子弹打空了。随着一声怒吼,有人猛地冲了过来,将他从杜峰身上推开。

  肖海一拳直击来人的下颚,随着一声闷哼,阿强翻倒在地上,但他随即又扑了过来,与肖海扭作一团。

  撕扯之中,两人的枪都脱了手。

  阿强虽说枪法平平,却孔武有力,豁出了性命的他,也决不是好对付的,但他到底受了伤,时间一长,体力多少有些不济,肖海看准机会占据了先机。阿强知道大势已去,他猛地扯住肖海一个翻身,竟双双向悬崖滚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肖海推开了阿强,随着一声惊呼,阿强笨重的身躯,向着数十丈之下的深潭直直坠落!而肖海也被扯得失去了平衡,掉了下去,慌乱之中,他抓住了崖壁上的枯藤,终于定住了身形。

  从最初的惊骇之中恢复过来,肖海一只手握紧藤蔓,另一只手努力去攀悬崖边,奈何就是差了那么二十来公分,怎么也够不到。

  耳边纤维撕裂的不祥声响令肖海一阵心惊,他定睛一看,原来枯藤承受不住他的体重,眼看就要断裂了。

  「肖海!」

  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肖海猛一抬头,正迎上李明正焦急的眼睛。

  「快抓住我。」李明正单腿跪在崖边 ,弯下身子,向他伸出手来。

  「砰——」的一声枪响,从背后射来的子弹,打穿了李明正的右肩,鲜血直滴到肖海脸上。

  在李明正身后,杜峰踉跄起身,颤抖着双手又一次扣下扳机。

  子弹贴着脸颊过去了,要不是杜峰瞎了一只眼,又收了重伤,枪法失去了准头,只怕李明正早死于非命。

  「砰砰」的枪声在耳边乱响,李明正知道自己的处境危险,但眼看肖海随时会坠落悬崖,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整个人都跪趴

  在地上,他毫无保留地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肖海!快!」

  肖海看着他微微一笑,忽地双手一松,顿时坠下断崖。

  在生死一线的时刻,肖海替李明正做出了选择,他宁死也不要李明正为他冒险。

  杜峰模模糊糊地看到李明正全身一僵,仅仅怔了一秒,他扭转过身来,拔枪指住了杜峰。

  杜峰被那凌厉的气势镇住了,他停止了近乎神经质的射击,嘶哑着问:「你是警察?」

  「是。」

  「我投降。」杜峰嘴上这样说,却没有放下枪来:「我投案了,你可不能对我开枪,这是违法的。」

  看着这张血肉模糊、卑怯可憎的脸,李明正心头涌起一股深深的厌恶,他不明白,小天为什么会觉得肖海和杜峰相似,也许他们都有冷酷的一面,但在李明正看来,这两个人完全不同。

  杜峰的灵魂散发着浓浓的恶臭,这个人早该下地狱了,但精彩的职业道德,不允许他对这个人渣动手。

  李明正轻笑一声,举枪瞄准了杜峰的心脏:「对不起,我等不及法律制裁你!」

  杜峰唯一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你不能那么做!」

  李明正扣下了扳机,一股浓稠的血液自杜峰的心口喷薄而出。

  枪声在青山翠谷间回荡,李明正很清楚这声音来自两把手枪,就在他开枪的同时,杜峰也射出了最后一颗子弹,而此刻这颗小小的钢弹,正埋在自己的体内。

  鲜血汩汩地外流,疼痛渐渐涣散,倒地的瞬间,李明正脸上泛起一个微笑:他替他做到了,他没有输。

  八月的晴空蔚蓝高远,阳光刺目一只山鹰掠过天际。
第十章


  下午两点是医院的探视时间,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提着一篮水果,匆匆走进了住院部的大门,刺鼻的消毒水味让他蹙紧了眉头,对照着手中的小纸条,在一间单人间加护病房前,他停住了步子。

  敲了几下门,听到病房里那声「请进」,他推开门探头进去:「是我。」

  把水果篮放在床头柜上,他随手拖了一把椅子坐下:「一闻到消毒水的味道我就头晕,还好老王给我写了病房号,不然我还真不一定摸得过来。」

  「不是上周才跟老头子一起来过吗?没方向感就是没方向感,别往消毒水头上推。」病人靠坐在床上,漫不经心地说。

  「哎呀,李明正,你这院可没白住,不但养伤还养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得理不饶人了?」

  听到张克定这么说,李明正不由愣住了。

  张克定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高兴地说了下去:「不过你恢复得真快。那天在医院看到你满脸插着管子的样子,我都吓死了,还以为你这次真的殉职了呢。舒薇当时就昏了过去。」他感慨地摇了摇头。

  「对了,谢谢你前天替我送小薇去机场。」李明正微笑着岔开了话题。

  张克定冷哼一声:「我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其实根本没必要,你还在这里躺着,她倒跑去瑞典见男朋友,还要我替你去送她,这算什么事儿,我想起来都郁闷。」

  张克定说着,拿起一个苹果,用水果刀狠狠地削着:「别看我们学了那么多年心理学,女人的心我却从来没有看明白过。

  「你失踪的时候她多着急啊,病危通知一出来,她哭得跟你死了一样,嘿,谁能想到,你一醒,她居然就跟你分手。女人这东西怎么就变得这么快呢?」

  「是我提的分手,」李明正目光平静,「不怪小薇。」

  张克定愣了愣,把削好的苹果递了过去,李明正摇了摇头:「你自己吃吧。」

  张克定咬了口苹果,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哟」了一声,边在包裹里翻寻着什么边说:「差点忘了,今天我是给你送东西来的,鉴识科的人昨天交给我的。」他掏出一个塑胶袋放在李明正面前。

  李明正打开袋口,把里面的物品一件一件地取了出来,钱包、钥匙、手机、电池板、SIM卡,都是被绑架时交给肖海的东西。

  「在哪儿找到的?」李明正检点着钱包问。

  「哦,刑侦科的人说,那个绑匪简直比耗子还会藏东西,电池和SIM卡是在墙洞里搜到的。」张克定拿过手机看了看:「哎,没弄坏啊。」

  「没坏你这么遗憾?」李明正从他手中抽回手机。

  「我是替你可惜!」张克定一扬眉:「你不知道吧?局里新进了一批机子,那才叫先进,漂亮。你这个虽说也带摄像头功能,比那个可差远了。我都恨不能砸了自己的手机,快点换一个呢。」

  李明正无奈地笑了,拿起SIM卡往手机里插。

  张克定叹了口气:「不过东西换不换都好说,人能平安就好。」

  把苹果核抛到脚边的垃圾桶里,张克定拍了拍手:「一下子破了这么大的案子,照说是很顺利,但仔细想想这个案子还真是奇怪,搜查组把那座山都翻遍了,也没找出七十四万现金的下落,还有那个绑匪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说怪不怪?按理说,掉到那么深的潭子里,肯定是活不成了,可沿河上下几十里都捞遍了,也找不到尸首。老头子为这事特地到当地蹲了一个礼拜的点,屁用没有。」

  对于张克定的牢骚,李明正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安好卡后,他将电池板装了上去,按下开机键,屏幕亮了起来。

  张克定又拿起一个香蕉剥了起来,边剥边问:「嘿,坏了没有,坏了赶快上报,换新的哦。」

  半晌没有听到回应,张克定狐疑地抬起头来,只见李明正脸色苍白,目光直直地落在手机上。

  「喂,你怎么了?」

  张克定凑过去想看屏幕,李明正「啪」地合上手机,低声说:「忽然有点头晕。」

  张克定三口两口解决了香蕉:「要不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李明正冲他点了点头。

  直到张克定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李明正才再度打开了手机,他闭了闭眼,向屏幕望去,手机桌面上,舒巧笑嫣然的照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肖海略带讥诮的笑容。

  张克定说得对,这款机子的摄像功能很一般,照片好像是阴天拍的,画面很暗,图像也不太清晰,然而肖海眼中那混杂着一丝戏谑的温情,却历历在目。

  一瞬间,几天来的大事小事纷纷涌上心头,李明正记起来了,他曾在情急之下对肖海信口扯谎说:在最危险的时候,自己会从爱人的照片上找勇气。

  肖海小小的恶作剧,便是源于自己的戏言吗?

  肖海算自己的爱人吗?

  怎么可能?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一切怎么会是爱?

  如果说自己曾经动摇过,曾经迷乱过,那也只是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傍晚小护士送药的时候,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李明正的面孔:「眼睛怎么有点肿?睡多了也不好啊。」说着她轻快地笑了。

  李明正没有笑。

  ***

  投影仪上的幻灯片放到最后一张,李明正结束了他的演讲,潮水般的掌声中,大会主持人拿起了话筒:「感谢李明正警官,为本届全球犯罪心理学年会所作的精彩学术报告,现在是自由提问时间,大家可以跟李警官广泛地交流意见。」

  一名金发男子站起来问:「李警官,我是一名来自法国的警员。我听说两年前,您曾经作为人质被一个暴徒劫持了五天,而他丝毫没有伤害您,作为同行,我想向您请教一下,在跟绑架犯的相处过程中,我们该如何保护自己?」

  「把自己当一个人,同时把对方也当一个人。」

  李明正解释道:「如果牢牢认定自己是受害者,对方是加害者,那么彼此间的气氛,肯定是敌对的。只有抛开这些标签,将自己和对方都视作普通的、有感情、有同情心的人,才能和谐相处,在我看,这就是最好的保命之道。」

  李明正刚回答完毕,另一个男子马上举起手来:「我是一个来自德国的犯罪心理研究者,刚才听了您的演讲,我觉得您的视角很新鲜,尤其对斯德哥尔摩现象,作了非常独到的阐释,但说实话,我并不认同。

  「您认为,斯德哥尔摩现象是一组在应激状态下,绑架者与人质间的互动,但您有没有想过在绑架案中,主导者是绑匪,因而与其说这是一种互动,倒还不如说是一个人质被洗脑的过程。您真的相信,绑匪也会受到人质的影响,从而改变他的行为吗?」

  李明正微微一笑:「谢谢你提出自己的看法。今天的大会在斯德哥尔摩举行,我想您一定对1973年发生在这里的绑架案,非常熟悉。」

  见对方点头,李明正继续说:「那绑架案中的一名女人质,后来与一个绑匪订了婚,并等待他出狱。

  「一般人认为人质被洗脑了才会爱上罪犯,但是爱情本身就是一个互动的过程,那个绑架者也在短短几天内爱上了自己的人质,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情感生活也发生了重大的改变,不是吗?」

  「谁都知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一种心理病态,您不承认吗?您似乎正试图将它和爱情混淆。」

  李明正坦然地望着提问者:「很多时候,我们不也把爱看作心理疾病吗?我们太习惯将那些炽热的,违背常规的情感,贴上病症的标签。如果说爱是一种病,那么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就是病态。」

  「您说什么?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什么?」德国男人瞪大了眼睛。

  「爱。」李明正吐字异常清晰。

  会议室中的讨论进行得如火如荼,激进的女权主义者,跟传统犯罪心理学的维护者,就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男女发病比例问题,争辩不休。

  李明正默默望着他们,他知道眼前的都是饱学之士,他们手中,掌握着成百上千的调查资料,不少人还提出了自己的理论模型,然而这些人中,却没有一个真正体验过生死边缘的爱恨纠缠。

  悄悄退出会议室,穿过漂亮的长廊,李明正走出了酒店,斯德哥尔摩冬天的风雪迎面扑来。

  李明正紧了紧大衣的领口,沿着老城石块砌就的坡道向前走去。

  蓝灰色的苍穹下,大教堂的尖顶格外美丽,正如昨天在咖啡店见面时,舒薇说过的那样,斯德哥尔摩是心灵的港湾。

  昨天下午的会面是两年来李明正和舒薇的首次重逢,学术会的日程安排十分紧凑,两人只简单地聊了半个小时。

  舒薇已经和那个瑞典男人分手了,但她显然很满意目前的生活。

  用银匙轻搅着咖啡,舒薇抬眼微笑:「明正,你变得不一样了。」

  「哦?」李明正看着她。

  「是不是爱上谁了?」舒薇轻叹一声:「你变得温和了,以前的你也温柔,但那时的你,只是把温柔当做一种工具,现在的你才真正具备了一种柔和宜人的气质。这样的你,曾是我久久期盼的。」

  凝视着李明正,舒薇的眼波像水一样轻柔:「不过,我知道能改变你的人不会是我,」潇洒地摊一摊手,舒薇笑了:「明正,你知道我在瑞典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我真的放下了。我用了两年时间终于学会了一件事——不爱你。」

  雪花沾在黑色的大衣上,显得愈加晶莹纯净,斯德哥尔摩的雪,似乎都比别处的更纯粹。

  李明正喜欢这个四面围海的北欧小城,喜欢教堂的尖顶,喜欢老街的建筑,喜欢那些露天的咖啡店,但他不会像舒薇一样留在这里。

  人不该为城市而停留,人只能为最宝贵的东西停下脚步。

  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毕竟用了两三年,机壳已经有些磨损,打开翻盖,荧幕上的照片却和两年前一模一样,岁月流转,有些东西确始终不曾褪色。

  两个扮作圣诞老人的老者,拉着手风琴迎面走来,友好地对李明正笑笑,还说了句什么,李明正听不懂瑞典语,但他想那一定是新年快乐。

  是的,又是新年。他对着手机上的人微微一笑,合上了翻盖。

  很多事情当时我们不曾明白,等到明白已远隔关山。然而地球是一个圆,只要向前走,不停地走,说不定哪天便会遇见。

  穿行在老城蜿蜒的坡道,李明正转过了一个又一个街角,也许就在下一个街角,他会遇到那个眼含讥诮的男子,抽着烟对他微笑。

  当然,也许永远不会。

  但生命中的这道印记,我不会忘怀,你也不会,无论在天国还是人间。

  ——全书完——

番外 我心已足


  下午三点,食客陆续散去,服务生们麻利地收拾着碗盘,"叮、叮"的响声融进欢快的广东音乐里,帐台后的老板娘闭上双眼,揉捏着鼻梁,只要不关门,中餐馆里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夫人,今晚我想请假。"

  "弗里斯克,"老板娘抬起头来,望着服务生,蹙紧了细眉:"怎么不提前通知我?"

  在中餐馆打了一年的工,对于这个中国女人的精明,弗里斯克早有领教,他抓了抓脑袋,喃喃开口:"我刚接到女朋友的电话,她到斯德哥尔摩来了,说要跟我一起过圣诞……"

  "你也知道今晚是圣诞夜,你走了,谁能帮你顶班?"老板娘说罢,"啪、啪"按着计算器,自顾自地算起帐来。

  弗里斯克呆立在原地,镜片后的蓝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忽地,他觉得肩上一沉,有人搭住了他的肩膀:"弗里斯克,你走吧,我来顶班。"

  望着弗里斯克身后的男人,老板娘无奈地叹了口气。

  男人揉了揉弗里斯克的黄毛:"还不快走?再不走,我反悔了。"

  "已经第三次了,这孩子总是突然请假,你惯坏他了。"看着弗里斯克欢天喜地的背影,老板娘忿忿地推开了帐本:"干嘛老帮他?"

  "大概,我喜欢戴眼镜的人吧。"玩笑似地一语带过,男人冲着老板娘笑了:"别生气了,我可是在替你赚钱。"

  老板娘横他一眼:"小海,圣诞节你也不出去走走,呆在餐馆里,不闷吗?"

  "妈,我陪陪你还不行吗?"

  老板娘想瞪他,心底的欢喜却藏不住,一不留神,弯起了嘴。她再精明、再强干,说到底,不过是个普通的母亲,有什么事,比看着儿子更高兴的呢?更何况,她曾饱受失去的痛苦。

  两年前,当她从国内的报纸上读到肖海坠崖失踪的消息时,心都凉了。她为他做了法事,建了衣冠冢,本以为自此天人永隔,哪知命运还有宽柔的一面,三个月后,肖海回到了斯德哥尔摩──虽然遍体鳞伤,虽然右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他到底活着回来了。

  两年过去了,对于肖海如何死里逃生,如何跨越半个地球回到瑞典,她一个字都不敢问,她把他的归来看作神迹,她相信,这是她和神之间的一个秘密。

  "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肖海摸摸自己的脸。

  老板娘收回视线:"快换衣服!干活!"

  托着下颌,老板娘凝视着忙碌的儿子,肖海已经换上了餐馆的制服,同样一件滚着金边的大红中装,外国人穿了总有些滑稽,可穿在肖海身上,却说不出的妥帖,喜气洋洋,老板娘欣慰地笑了。她早就发现了,从中国回来之后,肖海变了,他不再桀骜,不再淡漠,他变得温和,肯为他人着想,一年前他从继父手里接下了一家西餐厅,还常常到中餐馆来帮忙。

  老板娘知道,儿子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这样发自内心的温柔、善意绝不仅仅是赎罪,她试图从当年的报道中寻找蛛丝马迹,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一个罪恶的故事,她找不到那个悄然间改变了他的人。

  两年来,老板娘看着形形色色的美女在肖海身边穿梭,可美女门派出的丘比特无不折羽而返,爱神的金箭钉在了厚厚的门板上,肖海关上了心房。老板娘常常会想,能让肖海如此念念不释的女孩,一定非常美丽,非常可爱。可是,那个女孩子现在在哪儿呢?老板娘暗暗盼望着,有朝一日,儿子能牵着她的手,将她领到自己的面前。

  窗外飘起了莹白的雪花,天色一点一点暗淡了下来,老板娘离开帐台,背靠大门,指点着服务生将餐厅中的大红灯笼悉数点起,营造出热闹的节日气氛。

  "吱呀",身后的大门被退开了一线,老板娘回过头去,迎上一张年轻的脸庞。

  "请问,开始营业了吗?"年轻人说的是一口流利的英语,看到老板娘身上的织锦旗袍,他笑了,换成中文:"你是中国人吧?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快请进来。"老板娘将他迎了进来,面前的男子身量颀长,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温和而又斯文,叫人禁不住心生好感。

  "夜市还没开始吧,不好意思,我来得太早了……"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打量餐厅,忽然,他站住了,惊愕如一道闪电,狠狠地击中了他。

  老板娘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肖海从梯子跳了下来,大红灯笼滚在脚边,他理都不理,大步朝门口走来。

  "你们认识?"老板娘笑着问肖海。

  "是啊,这位是李明正,二级警督,"儿子勾了勾嘴角,划出一个讥嘲的弧度:"两年不见,又升迁了吧?"

  年轻人淡然一笑:"还是警督,一级警督李明正。"

  "啊!"老板娘惊叫一声,从最初的惊骇中清醒了过来。李明正!她在报纸上读到过这个名字,他是儿子绑架过的警员!他是儿子的对头!

  李明正若无其事地抖去肩上的雪粒,右手拂到胸口,探进了大衣。

  枪!老板娘猛地跳了起来,伸开双臂,将肖海护到身后:"不要开枪!这里是瑞典!你无权拘捕他!"

  肖海笑了,扶住母亲的肩膀:"妈妈,李警官怎么会开枪?他只想让你看一下他的警官证,证明身份。"说着,肖海走到李明正面前,握住了他的右手,轻轻地将那只手拉出了大衣口袋,果然,李明正的手中捏着一本警官证。

  "我会向瑞典方面提出申请,将你引渡回国。"李明正望着肖海,神情严峻。

  "哦?"肖海挑了挑眉毛,"可今天是圣诞节,政府不办公。"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一天,你得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是啊,欠下的总得还,"肖海低语着,逼视眼前的男子,两年不见,这张脸依旧那么平静,那么虚张声势,只有镜片后的眼睛藏着犹豫,偷偷地出卖了它们的主人:"李警官,我们之间的帐目,先交割清楚吧。"

  不等李明正反应过来,肖海扣住他的后颈,深深地吻了下去。

  餐厅里的人全都惊呆了,老板娘拼命掐着自己的胳膊,才没昏厥过去。

  好半天,肖海放开了李明正,朝着那个几乎石化的可怜人微笑:"我是圣诞老人给送给你的礼物。李警官,不要辜负他的好意。"说着,他扬起头来,望着呆立一旁的母亲:"妈妈,给我们一份圣诞情侣套餐。"

  夜暮四合,中餐馆里红灯盈盈,菜香四溢,老板娘亲自调了两杯咖啡,放进圣诞情侣套餐的托盘。

  临窗的座位上,两个男子相对而坐,一个冷着脸,拼命擦拭镜片,另一个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满脸看好戏的表情,然而那目光,却是那么的温柔。

  老板娘叹了口气,她没有想到,儿子带到自己面前的竟然是这么一个人,自己的想象全部落空,那人竟是男的,是一个警察,而且还是个一心想把儿子缉拿归案的警察。怎么会是这样呢?他们的矛盾该如何调和?他们的未来又在哪里?

  "夫人,咖啡怎么那么黑?你加过奶了吗?"接过托盘,服务生小声地提醒她。

  "哦,忘了。"老板娘取过奶罐,将洁白的牛奶倾入咖啡,随着银匙的搅动,白色与黑色在杯中拥抱缱绻,渐渐水乳交融,汇成温暖的深棕。

  黑和白之间,还有棕色,不是么?所谓不可调和,也不过是方法不对,再或者努力不够,假如有足够的智能、足够的坚持,也许一切皆有可能。

  "肖海,我是一个警察。"

  "知道,你是我的宝贝。"

  "你看到警察,应该转身就跑。"

  "会的,我会拉着你跑。"

  "你的运气不会一直都那么好。"

  "明白,不过,能再见到你,我心已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