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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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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box! 碎碎念[留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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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祸》作者:猫痞


  "嗖!"

  羽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软趴趴落在地上,与箭靶相距甚远,弓兵一见射偏,面色刷的惨白,当即丢了弓,扑咚跪下,狠狠往地上磕头,口中不住叫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淮王远坐高台,冷冷注视着校场上的人影,狄傅戎站在他身侧,数多将士分列台下,校场左侧是靶场,右侧是三十六级巡回石道,中央旷地上置一口巨鼎,鼎下燃柴,将一锅浊水煮得鼓鼓冒泡,水中隐见肉骨浮沉。

  淮王把手一挥,便有四名甲士冲上前将那弓兵抬起来扔进沸水里,随着哗啦的落水声响起,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让在场的将士无不闻之色变,而在此之前已有三人被扔进鼎内——莫非淮王的兵就是这么九死一生淘汰出来的吗?

  当然不是,淮军虽然军纪严明,但各营将帅赏罚分明,绝不会仅凭一箭之失用这种残酷的手段来惩处士兵,眼下这情况,练兵是假,借机清理蛀虫是真。校场上的弓兵团是由炼丹房里的道士和赐同院里的龙阁舍人所组成,在淮王眼里,这就是一群霍乱朝政的杂碎,千刀万剐不足为惜。但此时正值扩兵之际,能用的人是一个也不能放过,所以他才安排这次场校,以十箭为限,在这十箭中,只要有一箭能射上箭靶,便留命充军。

  淮王心想这条件够宽容了吧,要是连一箭都擦不着靶子还养来干什么用?不如一锅全炖了!

  可是那些道士和男宠大多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被先皇养的是白白嫩嫩、十指纤纤,哪里摸过弓箭?这才轮了没二十号就先被煮了四个,其他人就算有机会射中靶子,被这么一吓也把胆气给吓走了十分,腿发软手打抖,连弓弦都拉不开。

  穆歌站在台下看了许久,也憋了许久,等到第七人下锅后,终于忍无可忍,高喝一声"陛下!"出列单膝跪地,请求道:"能否给微臣三天时间,只要三日,定教他们每箭必中!"

  左右将领也都心有不忍,一见穆歌打头站了出来,纷纷颔首附议。

  淮王冷笑:"穆将军,朕知道你很会练兵,但你练出来的兵是要跟朕打天下的强兵精锐,岂可把精力耗在这些废物身上?将你那妇人之仁收起来罢,退下!"

  穆歌却不应声,只是长跪不起,眼见淮王面上染了薄怒,狄傅戎俯身轻道:"陛下,仁乃立国之本,以鼎烹人,这……传出去也未见得就能扬陛下之宏威,依臣所见,不妨将他们发去守粮库。"

  淮王瞥了他半晌,拍着扶手站起来甩袖便走,狄傅戎招来库部监督管,交代说:"隋山五节的屯所尚有上百顷荒田空着,就让他们去那里劳作。"

  督管得令,立即拨甲士五十员,将一行人押赴隋山。穆歌这才起身,双手抱拳往台上一拱:"元辅大人宽仁厚德,微臣代众将士……谢了!"语毕,也不多瞧上一眼,拂袍离去。

  狄傅戎将那份冷漠看在眼中,心里苦笑,自他回京已有半年之久,二人形同陌路,偶在朝中碰面,也仅仅是点头示意,狄傅戎一直等着他来质问自己为何背叛鸢王投向淮王,但穆歌却一改往日直来直去的风格,楞是跟他打起了冷战。想去将军府登门拜访,无奈抽不出空来——这不,淮王陛下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就派人传他到惠恩阁"商谈要事",虽说这要事通常都是没事找事,但皇帝命不可违,狄傅戎只好对着穆歌的背影望而兴叹。

  甫进惠恩阁,就见淮王精赤着上身,在前院耍刀,将一口刃长六尺重愈五十斤的斩马刀舞的是虎虎生风。放眼当朝武将,个人技击竟无一人能及得上他,在这一方面,狄傅戎是由衷的赞叹,并以赏其练武为乐,所以这会儿虽入院,也不急着通报,而是远远倚在廊柱上观望。

  淮王又耍了一会儿,缓缓收势,顿刀而立,对狄傅戎勾了勾手指:"据说你幼时曾在天宝寺习过武艺,想必身手不凡,过来跟朕过两招。"

  狄傅戎笑道:"只学了些皮毛,如何敢在陛下面前献丑?"

  淮王只是随口一说,听他推辞也不强求,把斩马刀靠在一边,捞过衣袍搭在肩上,转身入殿,宫女忙奉上热茶,并为他披上狐裘。淮王饮茶暖身,屏退左右,裹紧披风半躺在雕龙榻上,将狄傅戎召到座前,懒声道:"方才在校场之上,你可让我很是不快!"

  狄傅戎眯眼一笑,故作不明道:"陛下说的是哪件事?"

  淮王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拉到面前:"还能有哪件?我问你,为何阻我处置那群废人?满口仁义不似你文昌候的作风,说!是不是因为安南王?"

  面对他愠怒的神情,狄傅戎依旧从容不改,理直气壮道:"我是为了陛下着想,当初,臣谏言夺帅印,将安南王远调北疆,是陛下惜才,不予采纳,安南王原为鸢王党羽,既将他召回京来委以重任,便要听取他的建议,否则实难收服此人。"

  淮王轻哼一声,松开手,将下巴磕在扶手上,嘴里嘟哝:"在战事上,做任何决策之前,我自会找他商量,阉人祸国贼道乱政,朕还处置不得了?"

  狄傅戎心说:处置得处置得,但直接推出去斩首示众不就完事了?偏偏要搞什么巨鼎烹杀的把戏,这种惨无人道的虐刑在任何时代都是暴君的专权。刚刚登基,立足还不稳就迫不及待想树立君威,弄的人人自危,敢怒而不敢言,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这话固然不能直接说出口,别人怎么看待,淮王也不会在意,反正他性子狂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拿出点铁血手腕如何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当然,他没琢磨透统帅和皇帝究竟区别在哪里,于是狄傅戎在脑子里计较了一番,旁的废话不多说,专挑他的软肋戳:

  "陛下,您是想保江山呢还是打江山?若只是想守住现有的国土,安南王用处不大,以后看他不顺眼,调也可杀也罢,尽随陛下心意,但——若您想打江山,收复故土、扩张版图,那就不能没有安南王,以他用兵之奇,谋略之诡,定能成为陛下一统天下的左膀右臂,那么……为了让他能誓死效忠,陛下,您是不是该忍一时之气,多为大局考量?"

  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淮王镇守南川多年,前朝丢掉的三州十六郡就是他心头的一根骨刺,先皇在位时,他就曾多次上书,请求下达征讨令,可老头子那时在赐同院和炼丹房里醉生梦死,哪顾得了这个?就这么放着不管,让梁蛮之地的荆国霸据湘河西南地带长达三百年之久,眼睁睁看他们一天天壮大起来,三年前,荆国又吞并了邻近三个附属小国,大有坐河西望南川的势头。

  淮王一上位就盘算着要南征,所以他大举征兵屯粮,希望早日将这根芒刺连根拔除,至于东面的土夷,西面的鬼戎及邻近各部族,西北地区的奚祁国,等到灭了梁蛮之后一个也不会放过。从接到狄傅戎的密信起,他便下了决定,要么不做要么就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既然当了皇帝,那就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将祖辈没能实现的遗愿给他一口气搞定,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霸主。

  所以他回头想想,觉得自己在校场的确言行失当,想要去城楼慰劳一下翼林军,顺便和安南王套套近乎,却又始终拉不下面子来,便叫狄傅戎代跑一趟,请穆歌进宫来商谈南征要事。

  狄傅戎巴不得能有个机会光明正大的去找穆歌,当即领了口谕,悠悠哉哉踱出惠恩阁,拔腿朝宫外狂奔,不知道的人还当是侯爷府后院失火了,待跑到穆歌的营门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守门的侍卫见他来势汹汹,以为宫里出了什么大事,赶忙跑去通报,不一会儿又急匆匆折回来,报说将军巡城,不在大帐内,请文昌候就地等候。

  此时已近立冬,北方的气候干燥而寒冷,狄傅戎仅着两件薄裳,也没来得及戴皮帽,满身热汗被冷风一吹,很快就凉了下来,湿透的内衫贴在背脊上就像被敷了一层冰,冻得他喷嚏连着打,可翼林军门禁森严,没得到主帅的命令,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照样堵在外面。可怜狄大少只能吸吸鼻涕,揣着两膀子缩在墙根下瑟瑟发抖。

  半个时辰过后,穆大将军终于巡城归来,狄傅戎本来已经等的快睡着了,忽见他一身戎装、英姿焕发地大步走过来,登时精神一振,挺直背板迎上前,还没亲热的招呼上口,就见他屈身作揖,恭恭敬敬道:"末将见过元辅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狄傅戎笑容微敛,脚下一顿,紧接着两步跨上前,搀起他的手使劲拍了拍,先嘘寒问暖以示关怀,接着眼巴巴瞅上去:"穆将军,这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就不请我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吗?"

  穆歌感到他掌心冰凉,下意识的反握住,还没等捂热就松了开,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朝营门一比:"元辅大人请。"

  狄傅戎搓了搓手,收进袖子里,嘴角微扬,也道声"请",与他比肩而入,进了大帐内。两名士兵随即抬来火盆,捧上热水,穆歌倒了一碗递过去,"元辅大人来的突然,不及备下好茶,权且将就喝些暖身。"

  狄傅戎默默喝水,待穆歌屏退左右,才搁下茶碗,正襟敛容,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视常理一如当初结义时。"

  穆歌单手扶碗,食指拇指在碗口轻轻摩挲,盯着水面看了半晌,忽而笑道:"文昌候与我有八拜之交、金兰之好,是兄弟更是知己,不曾变过。"

  这话受用的很,狄傅戎先是一愣,转瞬便恢复了笑脸,指着穆歌点了点:"好个知己,我道你心里有怨气,原来是对我瞒骗众人的小小报复吗?"

  穆歌道:"报复谈不上,只是激你主动坦承相告,是谁变卦在先,谁便有责任解释清楚,而不是被动地等他人开口盘问。"

  狄傅戎笑叹:"说来说去,还是讲究你那套为人处事的原则,唉……不是我被动,实在被淮王缠的□乏术。"

  穆歌道:"他向来把你看作智囊,你之所以会舍近求远,就是因为淮王比鸢王更好掌控吗?"

  狄傅戎屈起食指敲敲桌面:"冷静睿智与冲动暴躁,你觉得哪个更容易驾驭?"

  这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后者更好驾驭,但穆歌沉思良久,最后摇了摇头。

  狄傅戎接着道:"若是鸢王,不需要任何人为他掌舵,便不存在驾驭与否之类的问题,他必然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个道理,而淮王,就像一匹极欲脱缰的野马,只能牵制一时,难以掌控一世……"

  穆歌问道:"听你言下之意,对三皇子的能力也是相当的肯定,为何要绕这个弯路,想方设法扶立淮王上位?"

  狄傅戎叹了口气:"辽贼唯恐我暗中与你们牵线搭桥,于是在通往桧山县的各方道路上布下眼线,除非我有通天遁地的本事才能在重重监视下送出密信而不被发现。当时局势紧迫,若再迟一步,让明王登基继位,大权就必定会落入外戚势力手中,出于无奈,这才另谋出路……之所以在众藩王中独独挑上淮王,第一,他的兵力远胜于其他藩王,第二,他不仅敢做,还能做狠做绝,为了扫除障碍不在乎将声名礼义尽踩脚底,三皇子却是个爱惜羽毛之人,以当时那样的情况,的确不是他夺位的好时机。"

  穆歌挑眉看向他:"我能否认为……你是在借淮王之手为三皇子铲除异己?"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辽元辅若是奸狡的狐狸,淮王就是凶恶的虎狼,相较之下,前者倒是更易对付。

  狄傅戎低头看向空碗,沉默半晌,轻道:"我曾说过,他能给你几分信任我便能让他有几分信任吗?"

  穆歌也将视线下移到碗里,波纹如鱼鳞般微微振荡,模糊了水中的倒影。

  狄傅戎掀起眼皮,不动声色的观察他面上的神情,不想放过丝毫细微的变化,"记得他当时曾言,对你是十成十的信任,但在我看来……"说着大张五指摊开手掌立于穆歌眼前,接道,"顶多五成!至于我是不是在为他铺路,现在还真不好说。"

  穆歌道:"那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有一天你我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没等他说完,狄傅戎便接过话头:"若天下安定、君正民顺,为何还要兵戎相见?"

  穆歌喝了口水,轻描淡写吐出四个字:"各为其主。"

  狄傅戎双手撑着桌面,将上身斜倾过去,低声问:"无论胜败,情义不变?"

  穆歌与他对视片刻,颔首道:"情义不变。"

  这句话一出来,悬在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狄傅戎将双手收回桌下,掌心在腿上按了两按,又拿上来,越过桌面握住穆歌的双手,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拍了拍脑门,道:"陛下请你进宫商谈南征的事。"

  穆歌面无表情的瞪向他,"你怎么不早说?"

  狄傅戎呵呵一笑:"难得有机会独处,当然先把我俩之间的事给办了,否则心里总拧着个结,也不知要被你元辅大人元辅大人的叫唤多久。"

  穆歌卸下盔甲,换上朝服,又拿一件棉袍披在狄傅戎身上,出帐对守营的士兵叮嘱几句,一同往皇宫里去了,其时已近戌正,入得惠恩阁,淮王已备好酒食,设席等候许久,见穆歌到来,亲自出殿迎入席中。

  武将与武将之间自然不乏话题,从古往今来各大战役到兵法要略,无所不谈、无所不论。说到讨伐梁蛮,穆歌也认为该先下手为强,绝不能让荆国将利爪伸过湘河。三人就着南征一事谈到月上九霄,穆歌趁着夜色赶回军营。

  淮王叹道:"安南王是一把锋利的宝剑,若不能为朕所用,宁折也绝不使之落入他人手里!"

  狄傅戎听了这话,心头一动,低声道:"陛下,还未用剑便思断剑,这……可不太吉利。"

  淮王倏然转身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怒冲冲道:"我还没问你,今天去军营都做了些什么,又与安南王说了些什么,只是传个口谕用得了两个时辰吗?"

  狄傅戎嘴角微挑,"安南王巡城未归,臣一直在营外等候,所以拖得久了。"

  淮王双目如刀,瞪视着狄傅戎,灯火摇曳,将他面上映得忽明忽暗,恍若鬼影,也加深了眉间几道纵痕。

  狄傅戎见他目光存疑,又道:"陛下若不信,下次可派人随行监视。"

  淮王眯起双眼,又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冷笑起来,改而捏住他的下巴,慢慢弯腰将脸逼近,"朕不会逼得太紧,闲暇时,想去哪里你依旧可以去,只是别忘了,你文昌候始终是朕的人,若有二心,断不轻饶!"

  淮王说这番话压根是想叫狄傅戎老实点,不要拉帮结党,只需乖乖跟在自个儿身边辅政就行了,但狄大少却装作听不出话中的威胁,只道陛下鼓励他多出宫散散心,于是乐得遵从,每到休假便甩着膀子跑去骚扰穆歌,淮王忙着整兵屯粮,也没空过问他的私事。

  其实穆歌也忙得没空接待客人,从各地征调来的民兵要他操练,守城军要靠他调度,就算难得清闲也是甲不离身,手不释卷。不过狄傅容更有毅力,就算陪着侍卫一起守营门守到天黑,也要等大将军回来见上一面才舍得离开,看他这么坚持,穆歌只好破例下了通行令,吩咐侍卫若自己不在军营,便先将文昌候领到大帐内等候。

  一次喝茶闲聊中,穆歌忍不住问他:"城里好去处多的是,怎么就爱往营里钻?你以前不是常陪明王殿下去长街茶楼吗?"

  狄傅戎答的倒也爽快:"因为你那时不在京里,咱们总是聚少离多,我想着能多看一眼便是一眼。"

  穆歌一口水哽在喉咙里滚半天才咽下去,"听你这说法,好似我明日就要升天了。"

  在他面前,狄傅戎从不强充笑脸,此时更不掩面上的担忧,只叹道:"讨伐梁蛮,淮王为了建立威信定然御驾亲征,这样一来,势必要我留守后方,不能与你们同往,能不忧心吗?"

  穆歌笑道:"这么说,你已忧心了十来年,也不在乎多忧心几天。"

  狄傅戎瞥了他一眼,抬手撑住额头:"听你讲的如此轻松,当真是十拿九稳?"

  穆歌道:"由你巩固后方、支援作战,绝无后顾之忧,若以前是十拿九稳,此刻便要再加一成胜算——十拿十稳。"

  战场情势瞬息万变,穆歌从不在战前轻言胜败,此刻敢说的这般笃定,即是源自对好友的依靠和毫无保留的信任。

  能被人这么信赖,狄傅戎是老怀宽慰呀,横过桌子捉住他的手又捏又拍,"既然你这么有把握,那我便安心为你准备庆功宴吧。"

  穆歌陪着笑了一会儿,偏头看向帐外,眼里似有隐忧,狄傅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西边浓云蔽天,入眼尽是灰蒙蒙一片,随即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听说你们西讨时恰遇洪灾,鬼戎趁乱来犯,边城守将叛敌,现在换了陆家小子镇守白马,他能武善战,忠义两全,绝不会重蹈余显的覆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穆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向淮王推荐陆不让的人是你吧……太早了!骁兵非将才,本打算让他再多跟两年……"

  狄傅戎愣了一下,恍然领悟过来,陆不让的勇是匹夫之勇,义是哥们儿义气,他服谁便愿意听谁的指挥,之所以在战场上所向披靡那是有穆歌总揽大局,发挥他的优势去攻击敌方的弱点,而白陀城的副都尉莫沛乃温吞水的性子,做惯了余显的马前卒,怕是搞不掂陆不让这号横人。

  穆歌的担心还不仅仅只是这些,如果陆不让是一介莽夫也就罢了,偏偏他身上有种特质能时刻引人注目,并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身边的人进而制造出一批跟随者,这就是所谓的人格魅力,无法解释也没人能仿效,而给这种特质加上责任之后,则会变成一把双刃剑,如果掌握不好极有可能伤到自己。

  陆不让是个受欢迎的头领,重情重义,不端臭架子,总是能和士兵们打成一片,同时,他也是个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城管,东家苦嫂子西家穷老汉,他总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哪家困难帮哪家,连后村小客栈的棚顶都是他亲自爬上去修好的。

  但你说一守城抗敌的将领,尽管这鸡毛蒜皮的小事算哪出?亲民也不是这么个亲法。

  副官莫沛三番四次劝说不要插手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陆不让不听,照旧我行我素,还笑人莫沛是食古不化的书呆子。那莫沛可是正儿八经的士人出身,当了武官后,对"百无一用是书生"这类话特反感,被气得袖子一甩去田里督促民兵垦荒,来个眼不见为净。

  再说河对岸那冤家对头鬼戎,经历上次的惨败后并没有吸取教训,休养生息没多久又开始蠢蠢欲动,上次勾结九部遗族大败而归,这回又与日渐强盛的奚祁国暗通款曲,听说白陀城换了守将之后,立马派了个细作去刺探敌情。

  这细作扮成外乡流民到陆不让那里投军,莫沛反对征用背景不明的人,陆不让又不听,反倒说他多疑,还把那人安插在鸟字群兄弟与九部遗族降兵所组成的骁骑兵里,这一彪人马可以算是陆不让的亲军,除了主将谁也不服。莫沛没辙,只好随他去了。

  那细作十分会察言观色,很快就和骁骑营的兄弟们打成一片,不出多久就发现陆不让在性格上的缺陷,就如同穆歌说的——匹夫之勇,哥们儿义气。

  比如,军里有规定,不得私斗,有天,骁骑营一兄弟把城里某大户的公子打得满地找牙,照理说要受军法处置,但陆不让则觉得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仅不惩罚,还大肆褒赏,鼓励众人没事儿多在不平路上多踩两脚,坑坑洼洼的地面很快就会变成康庄大道了。

  又比如,军里还有规定,要与百姓秋毫无犯,没有许可不得擅离军营,还是骁骑营几兄弟,好心帮隔街老大爷修屋顶,大爷也是出于感激,抬出陈年老窖犒赏各军爷,兄弟们推辞不过,多喝了几碗,结果那晚就在大爷家地上睡了一宿。

  莫沛那个又气又急,这没规矩不成方圆啊,坚持要杀鸡儆猴重振军威,陆不让一方面顾惜兄弟情义,一方面觉得莫沛小题大做,于是每人小赏二十板子就糊弄过去了。

  诸如此类的事件层出不穷,那细作开心死了,跑回老窝汇报说新换的将领就是一介匹夫,有勇无谋,他的兵都是一群目无法纪的乌合之众,只要略施小计,不怕拿不下白陀城。

  鬼戎国王听完他的话也乐不可支,当即派人去勘察槐水沿岸的地形以便制定作战计划,同时派出手下谋士出使奚祁国以结盟约。

  不觉又是一年春,东风解冻草木萌,淮王亲率大军往湘河进发,同时,鬼戎任郑谦为统兵元帅领军直扑槐水。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会趁出水之势全力攻打扼守桧山咽喉的白陀城,鬼戎军共计十万,对外号十五万,陆不让便增调桧山各州镇的兵力,统集二十万大军于城中以抗敌军。

  谁知道鬼戎大军在槐水以西的杀井关停下,另遣五万精锐绕过白陀的守备线,偷袭其后方的河东郡,只用了不到一天就攻下城门,差人将郡守的脑袋送给陆不让,并在檄文中扬言要屠城三天以杀敌方气焰。

  见说要屠城,陆不让急怒交加,当即扣押来使,召来莫沛,要他立刻率军紧急驰援河东郡。

  莫沛道:"此疑为诈兵之计,将军切不可受他相激,河东郡地少粮荒,不是大军久扎之地,只要稳住白陀,待他粮尽兵退,河东郡不讨自归。"

  陆不让厉声道:"什么叫不讨自归!城里那么多人,就任之宰割!?你若不敢去俺自带人去!"

  莫沛拗他不过,又怕他意气用事,只好领命,临行前千叮嘱万交待,说守城容易攻城难,不到山穷水尽千万不要贸然出城冲杀。陆不让本就看莫沛的不顺眼,对他的话自然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不当一回事。

  莫沛出城没多久,鬼戎大军便冲出杀井关,他们也不急着攻城,而是在白陀对岸摆起了阵势,然后找三个小兵嘎子,脱光了上衣游过槐水,天天在白陀城下擂鼓叫阵,一点儿也没把城上弓弩手放在眼里,就是知道守城大将是个大侠客,最讲江湖道义,对手无寸铁的人绝不会下手。

  料准了!陆不让还真下令不许放箭,但也着实受不了这种目中无人的挑衅,把莫沛的告诫早抛到九霄云外,亲自带着骁骑营的兄弟们杀出西门。

  陆不让的亲军团个个都是猛人,以一挡三不在话下,没拼一会儿,鬼戎军抗不住了,大军溃散,四散奔逃,郑谦带着一小队人马急往后撤,陆不让不管那些残兵,只纵马追赶主将,约行十余里,来到杀井关前,只见右面环山,左面是朝南上延的草坡,上有林丛。

  鸟鹜拍马上前道:"莫将军曾言,这地方易设伏兵。"

  陆不让道:"俺看他们阵势溃如散沙,众士兵夺路而逃,连帅旗都顾不上,怎看也不像诈败,待俺拿住郑谦,好叫莫沛那厮心服口服!"

  遂驱马直入,众兄弟士气昂扬,舞刀挥矛长喝而入。

  这时天色已晚,浓云遮月,风沙渐起,陆不让催命赶杀,纵军追至狭窄路段,仅容三马并行,队伍拉了老长,却不见郑谦人马的影子。陆不让心下隐隐作慌,勒马喝令全军止步,即刻回马。可这马头挨马尾,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正要将命令层层传达至后军,忽闻背后喊杀声起,原来当时被杀散的鬼戎军只是分批沿槐水西岸后撤,待陆不让全军进入杀井关,便重整阵型,悄悄尾随其后,堵住他们的后路。

  陆不让见退无可退,只好下令往前冲,不想头顶传来轰轰震声,从右面山上滚下大大小小的石块,陆军顺一溜挤在峡口里,往来避闪不及,砸伤落马的人不计其数,这厢攻势不止,那厢林里又疾箭如雨,连珠射出。混乱之际,陆家人马自相践踏,死伤惨重。

  陆不让肩部、左臂、大腿被射中,不慎摔落马下,没伤到要害是因为有鸟字群的兄弟帮他以身挡箭。在这人马悲鸣的屠宰场里,他的自以为是,他的刚愎固执,全化作漫天交织的鲜血淋漓而下,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扑过来又倒下去,他能做什么!?他还能挽回甚么!?

  "逃!快逃!!不要管我,逃啊,逃啊!!"

  他只能躺在地上竭尽全力的嘶叫,可是就算喊破喉咙,也没人能听得到,所有的懊悔和不甘都被淹没在无情的杀声之中。

  当箭势停下,人和马的尸体已经将峡口堵的水泻不通,伏兵收起弓箭,换上大刀,从草坡上群涌而下,继续斩杀还存活的人。

  陆不让清楚的看到那些伏兵的装扮——竟然是奚祁国的人马,他笑了,原来从一开始就中了别人的虚兵之计。兵书上这么写着:兵者,诡道也,固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穆将军叫他熟读兵书,研究兵法,他读了,却没读进心里。

  败的不冤,只恨枉送了众兄弟的性命,盼九泉下重聚,再负荆请罪。

  陆不让的视线越来越模糊,隔着满眼血雾望向天空,最后一刻,浮现在脑海中的不是未竟的梦想,不是马革裹尸的悲壮,而是同样漆黑的夜里,那一宿唇齿相依的冷香。

  东泽的情况还颇为稳定,吃过大败仗后,土夷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只时不时派小股兵马骚扰沿边地区,守将余宪应对自如,让敌方丝毫钻不到空子。萧侠虽是余宪的副官,但主要任务依旧是协助李诺练兵和督造火器。

  由于狄傅戎向淮王隐瞒了十里乡的机密,众人都觉得事情仍有转机,便冒着有可能随时被发现的风险,继续蛰伏在地下城养兵存锐。

  白陀城被攻占的噩耗传过来的时候,萧侠正在检视火连弩,一惊之下不慎弹开机括,李诺就站在对面,十支木箭连环发出,就贴着他的耳边擦过。

  传报的士兵被吓的脸色刷白,萧侠连忙放下火连弩,刚想开口,李大人便异常镇定的说道:"速度提升了不少。"

  萧侠松了口气,转身把传讯兵提到面前,厉声喝问:"白陀城被攻陷!那守将呢!?"

  小兵结结巴巴道:"副……副将莫沛战亡……陆将军不知所踪……"

  原来那日,莫沛领军驰援河东郡,在半路遭伏击,因不肯投降,被敌将阵斩,枭首挑于枪尖,至白陀城门前示威。守城军得知主将战败已士气低落,再见莫沛被杀,纷纷丢盔弃甲,自开城门不战而降。

  听完战报,萧侠愣了一会儿,又拿起火连弩,李诺见他眼神发直,便道:"白陀守将是你兄弟吧,若是担心不妨去看看,余将军那儿我帮你挡着。"

  萧侠抬头看向他——嚯!这是那个把军纪当天规来执行的李大人吗?记得营里几哥们儿只是偷喝了一口小酒就被盐水沾皮条抽的背上开花,这还没到休假,居然给他开起了后门?

  李诺被他盯的万分不自在,偏头看向别处,徐徐道:"你做的活和其他人不同,半些儿差池便有可能曝露十里乡的真实面目,让你定心也算我的责任。"

  萧侠轻轻一笑,将火连弩换着手抛甩数下,"既然是不知所踪,看不看有啥分别?再说那小子命韧的很,犯不着我为他操心。"

  托他口福,陆不让确是死里逃生,在千钧一发之际,鸟鹜飞奔来救,将他抄上马,奋力冲杀之下才得以突围,脱出杀井关后又奔走数十里路,来到一处破落村头。鸟鹜为掩护陆不让,以背挡箭,伤势严重,拼着一口气逃到这里,自觉支撑不住,便将陆不让抬到一面烧坏的土墙下,脱了他的盔甲换在自己身上,再翻身上马,回头引开追兵,当陆不让醒来时,只看到身边一滩早已干涸的血迹。

  鬼戎占领了白陀城之后又趁胜攻打桧山县,然而他们惊奇地发现,桧山的民兵和寻常老百姓竟然比白陀的正规军强悍得多,在往县城进发的路上就遭遇了一场由数万乡人发起的反击战,那些人手持铁锨木棍,从斜坡上群涌而下,不讲阵势没有章法,不要命的冲杀,让鬼戎兵阵脚大乱。路上如此,城里的防备更是坚不可摧,上至巡使县令,下至老弱妇孺全部投身城防。在前方相持的情况下,猇火领虎子牙的兄弟循着夜色顺水路出关,截断鬼戎军后方粮道。郑谦知道拿不下桧山县,当机立断马上撤退,以保存战力固守白陀。

  战报传到宫里的时候,淮王还在行军的路上,狄傅戎审时度势,毅然放弃白陀,增调三万人马,将防卫中心放在桧山县。



  陆不让扯下两截袖子撕作布条,草草处理了伤口,歇息半宿方能走动,他心里惦挂着杀井关的兄弟们,就算知道经此一战能生还的人寥寥无几,仍然想着要回去,可在这破败村落里,远近无人,方向难辨,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处走,只能凭着感觉摸索。

  村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陆不让便顺着林道往里深入,行不出许里,忽听前方大树后流水声淙淙,绕过去一看,是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河对岸有座茅草屋,屋前是片菜地,外围一圈篱笆,虽过春融时节,土地依旧干硬,还没长出新苗,只稀稀拉拉散布着丛丛杂草,一群肥鸡在田头悠哉的踱来踱去。

  陆不让用手抄水喝了几口,忽觉腹中空空荡荡,甚是饥饿,便想到那户人家讨些吃食顺便问个路,只见他脱了上衣拴扎在腰间,双手在身上摩擦了一会儿,扑咚跳下水去,一口气游到对面,拧干衣裳擦身。臂上的箭伤较深,被凉水一冲,又渗出血来,他也不管,径往那草屋走去。

  这天寒水冷,陆不让浑身湿漉漉的,被风一吹直打激灵,到近处喊了几回,半天不见有人出来应门,想是主人不在家,便自行越过篱笆拐到后院,恰见晾衣绳上担着几件老旧的麻衣,便取下来换在身上,又在灶堂里找到一把火镰子和柴刀,回到前院捉了只小母鸡,左右张望片刻,翻出篱笆墙,顺着河岸往远处又疾奔里许才停步喘息。

  此时已是夜幕低垂、朗月悬空,陆不让用刀剖了母鸡的肚子,将内脏淘洗干净,拔了毛,捡了根硬枝子头尾一串,找到一处干燥的土地,拾些干枝枯草来生了火,将母鸡放在火上烤了起来,不出一会儿,便烤得皮上吱吱冒油,陆不让闻到肉香,口水在嘴巴里直打转,等不到烤熟便撕下一只鸡腿,刚要啃上去,忽听身后有人咂嘴,道:"啧啧,堂堂一汉子,却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

  陆不让吃了一惊,怎么背后有人来,竟全然没注意到,急忙先把鸡腿塞进嘴里,再回头,见是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大爷,这大爷身材魁梧,粗手大脚,着身灰袄,腰间挂一对斧头,背上负一担柴禾,看样子是这林里的樵夫。

  陆不让一面盯着他一面风卷残云的啃完鸡腿,咬着骨头问道:"你谁?"

  老大爷把柴禾放在脚边,指着他手里的烤鸡,道:"你吃了我的鸡。"又把手指移到他身上:"穿的是我的衣服,还拿了我的东西,怎的还问我是谁?"

  陆不让瞅瞅他又瞧瞧手里的鸡,偏头吐了骨头,双手捧着大嚼特嚼,片刻间将整只烤鸡吃得干干净净,随手扔了骨架,抹把油嘴,拍了拍肚皮,往地上一瘫,吐着气说道:"俺光杆儿一条,没钱赔你的鸡,不过人在这里,你想咋打就咋打吧,最后给俺留口气就成。"

  老大爷哈哈一笑,大马金刀坐在火堆前,说道:"倒是个爽快人,我看你手脚俱全,为何落魄至此?"

  陆不让双眉紧皱,闭眼不答,老大爷看了他一会儿,扶着胡须又道:"莫非是那白陀城的败兵逃亡而来?"

  陆不让闻言惊起,"您老咋知道?"

  老大爷摇着头指了指他:"近日白陀被鬼戎攻破,我见你身上带伤尤行动敏捷,故疑为残兵。"

  陆不让"啊"了一声,弹身直起,这猛然一用力,竟把腿上的箭伤又崩裂,他忍痛问道:"白陀怎会失守?守军主力仍在城内,后备粮草至少可再撑半年!"

  老大爷抚须道:"敌军虚占河东郡,实于半路埋伏,截杀援军大将莫沛,悬首示众以乱我军心,白陀守兵士气低落、毫无战意,遂开城门降敌。"

  陆不让愕然无语,想起莫沛临行前的叮嘱,想起他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告诫,心中悔恨难当,胸口一阵剧烈悲恸,忽然眼前发黑,只觉丹田处热流上涌,哇的喷出一口鲜血,俯身跌倒。

  老大爷见状,连忙过去将他扶起来,见他鼻翼扇动,喘息甚剧,先抚摸他的心口,再捉腕把脉,惊道:"他怎会有此脉象?若不及时调理,只怕性命堪忧!"

  说着扫灭篝火,将陆不让扛在肩上,另一手提起柴禾,屈膝一跳,竟纵上梢头,足踏树枝朝远处腾跃,速度之迅捷好像灵猴攀飞,又如飞燕掠空,不多时就回到那座小草屋前。

  那大爷把柴禾丢在前院,推门进屋,将陆不让背上面下的放在炕上,指点他肩背和脊中三大穴道,顺着背上的经脉由上轻推至下,这手法与陆不让对萧侠所施展的推拿术如出一辙。

  待到陆不让呼吸平稳后,那大爷方才住手,将他翻了个身,打桶水来为他清洗伤口,敷了些草药,再换上干净的绷带包扎。

  陆不让就这么昏睡了一夜,梦里血光交织,无数震天的喊杀声和凄惨的哀嚎不时回绕在耳边,但他什么也看不到,无论怎么追怎么赶也无法摆脱缭绕身周的那片红雾,兀自焦急之时,忽然前方亮光一闪,迷雾在刹那间被晕染成一片金灿灿的海洋。

  陆不让微掀眼皮,先看到圆木架成的屋顶,再转动头颈——毛毡、矮柜、石炉……依次进入视线,由于门窗大开,一看外面的景色便知道这是人老大爷的家。

  此时天色明朗,陆不让以为是自己太累,才会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这会儿阳光透窗而入,他倦意未消,被这么一照又懒懒的阖上双眼,迷迷糊糊之中,老大爷的话募然响起来——白陀失守、莫沛被杀!

  这噩耗有如尖锥一般狠狠扎入陆不让的脑中,让他猛然惊醒,噌的跳下床来想也不想就要往门外冲。

  那老大爷正巧捧着碗朝里走,见他迎面撞来,偏身闪到门里,伸脚一挑,便将他勾了个倒栽葱,笑呵呵问道:"小子欲往何处去呀?"

  陆不让摔这一跤,只跌的满眼冒金星,换做平常早破口大骂了,但这回一来偷了人家的东西理亏在先,二来这老大爷忒厚道,没把他一人丢在山林里,更重要的是,总算见着个活人,可以问路了。

  于是他爬起来甩了甩头,半跪着拱手问道:"不瞒大爷,俺正是白陀城的守军,在杀井关遭敌兵埋伏,遂败逃至此,却不慎迷失方向,还得麻烦您老人家给指指路,让俺早日回去。"

  老大爷把碗搁在桌子上,斜睨着他:"白陀城已失守,你既然败逃了,还回去作甚?"

  陆不让闷闷道:"至少……为兄弟们收尸……"

  老大爷仰头大笑,陆不让心想俺死兄弟,你还这么开心,不是幸灾乐祸么?当即怒火焚心,红着双眼瞪向他,狠狠问道:"有什么可笑!?"

  老大爷撩着胡须长叹一声:"我在笑你多此一举,敌人还会留着他们让你去收尸吗?"

  陆不让叫道:"收尸不成,俺也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啥也不管!"

  老大爷连连摇头:"你瞧瞧你这幅狼狈相,浑身是伤,走路尚且不稳,眼下除了管你自个儿的小命,你还能管什么?还有何余力管?"

  陆不让无话可说,就算撑着一口气回去,也只能望着城头干瞪眼,只是他不甘,不甘心只这么看着,不甘心让大伙儿就这么枉死九泉,送命——他不怕,只怕空着双手无颜向兄弟们请罪。

  老大爷见他目光茫然,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自言自语什么,心有不忍,走过去扶起他,宽慰道:"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务之急是先把伤养好。"捧碗递上前,"这药汤对箭创刀伤极为有效,每日一饮辅以药草疗伤,不出三个月便能痊愈。"

  陆不让接过碗,一低头,才发现几处伤口均被包扎妥当,他与这老大爷素不相识,还偷了人家的东西,却得此照顾,心中既羞愧又感动,一口气喝了药汤,把碗放在一边,俯首道:"俺叫陆不让,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老大爷笑道:"老儿贱名温伯,不过一介山野村夫,助你乃举手之劳,实担不起恩公二字啊。"

  陆不让道:"对俺而言,这举手之劳便是救命之恩,承蒙温伯不弃,俺自听凭使唤。"

  温伯道:"留你白吃白喝,怕你过意不去,这样吧,你看……"踱出门外,抬手指向后方一座山岗:"此地名为黄云里,正因那山上长有一种云松,针叶枝干皆呈青黄色,乃为上好的雕材,只是树皮坚硬,极难砍伐,待你伤势稍缓,替我去圻几段老根粗枝即可。"

  陆不让拍拍胸脯:"别说几段,只要您老需要,就是叫俺抬整棵树回来又有何难?"

  温伯只笑了一笑,拾起地上的碗径朝后院走去。

  淮王大军渡过湘河,先拿下扼守三州咽喉的郦阳,打开荆国门户,首战告捷,又乘胜直追,其势锐不可当,仅用了两个月便收复横跨七郡的朿州。穆歌知道淮王素有屠城的嗜好,于是在攻入朿州治所魏都之前到帐中谏言:"三郡本是我朝国土,自被侵夺,城中百姓多受荆人压榨,如今陛下南征,正是救民脱于水火之中……人心所归惟道义,平定天下,还需仰仗陛下神灵。"

  淮王哈哈一笑:"你绕来绕去不就是想劝朕莫为难城民吗?安南王,难道朕在你心里,便是那般残暴不仁?"

  穆歌垂头道:"臣不敢……"

  淮王下座绕着穆歌来回转了两圈,把手往他肩上一搭:"有何不敢言?朕不否认有些手段的确过于严苛,但战争本就残酷,留情便是自找死路。"

  穆歌肃然道:"臣只闻,顺乎民心者昌盛,逆乎民心者灭亡,陛下自然不会想做亡国之君。"

  这话说的直接了当,口气也相当的不客气,两边将士都不由为穆歌捏了把汗。淮王双眼一眯,偏头注视良久,见穆歌始终将视线定在脚上,眉心微蹙,转而又舒展面容,在他肩上拍了两拍,凑近了低语:"凡事太讲原则,太重感情,亦是兵家大忌啊。"

  说罢转身回座,从案上拿起酒杯托至眼前,环视众将,朗声道:"安南王所言不差,三郡百姓都是朕的子民,我们南征的目的是收复失地,铲除荆国暴政,需与百姓秋毫无犯,违令者,下场便如此杯!"语毕将酒杯重重掷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帐中将士你望我我望你,都面露诧色,各在心中惊异这淮王啥时候转性,懂得体恤民情了?

  穆歌叹了口气,记得狄傅戎曾问过他是否非鸢王而不诚服,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说淮王仅凭一封真假不明的密诏取得王位,朝中大臣多有不信,只迫于强权不敢质疑,而淮王专横霸道,权欲心极重,只要稍加诱导即能使他步入歧途,成为众矢之的。只要他不得人心,臣民定然会期盼另择明主,到那时,三皇子就成了众望所归的后继者。

  这意思便是要以淮王的逆乎民心换取鸢王的顺乎民心,也的确是最快捷也最有实效的路子,可同时,狄傅戎也知道穆歌做不来这缺德事,所以才要穆歌表个态,若有那个意思,觉得可行,那他狄傅戎愿意当这个恶人。

  原本穆歌还是有那么点动心的,但事实证明这是条死路,忠于鸢王是他个人的选择,而这份忠诚是建立在敌我相对的立场上,战争已经让无数生灵涂炭,那么在沙场之外,就不要再增加无辜的冤魂了吧。

  这意图是很好,但淮王到底是淮王,城是禁屠了但祭血旗是惯例,虽然放过了满城百姓但降兵可就没那么好运了。大军进驻魏都后,先斩郡守,悬尸东门,其妻儿老小尽皆诛杀,再于城外挖坑,八万降兵一律活埋。

  穆歌再去劝诫时被淮王一句话就堵了回来:"你能杀降,朕便不可?"大概在他看来百姓都是子民,兵将都是敌国的鹰爪,子民可留鹰爪则必须连根斩断。

  他却不知道穆歌向来只杀来犯者,尤以肆意侵害百姓的敌人为格杀对象,而眼下,说好听点是收复故土,说难听点就是抢人地盘,稳定民心那是为将来治理之便,但若是把兵士们的活路都断了,人家降也是死,不降也是死,那肯定宁可奋战到底。

  其实这道理,淮王不是不懂,只是他更顾忌叛兵乱兵这威胁,自己能打过去,人家当然也能打回来,所以那些摇摆不定的降兵他就压根没打算用。

  穆歌知道进言也没用,也就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果然不出所料,后面的征途愈加困难,打到秦州治所韩广县的时候,县令刘阳宁斩独子也决意要与城共存亡。

  淮王恼羞成怒,一时忘了穆歌的告诫,攻下县城后纵兵厮杀劫掠。城破时,刘阳携母跳城楼自杀,众将无不肃然起敬,淮王却觉得这是在挑战他的君威,羞辱感使之疯狂,当即下令把刘阳和他老母的尸体乱刀剁成肉酱,丢入滚水煮熟再投喂野狗。

  此举激起当地城民的愤怒,群起而反抗,淮王煮尸是在气头上下的命令,事后也有些后悔,但民愤难平,这城就是打下来了也守不安定,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关门屠城,火烧民户。

  穆歌冷眼旁观,注视着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然后走到淮王面前道:"陛下横渡湘河,扫荡青朿两州,已令荆人闻风丧胆,可是我们的军队长途跋涉,屡历大战,已疲惫不堪。收复故土还可以说民心所向,一旦打出三州,战势必然更加艰难,以我疲军攻敌强锐,恐不能胜。"

  淮王看着满城残垣断壁,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便问:"那依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做?"

  穆歌道:"让战士们得到充分的休息,蓄足粮草,再战不迟。"

  淮王举目遥望荆国都城的方向,长叹一声,决定回军,走之前一把火烧了韩广县,另设治所,将守军安排好,下令整军班师回朝。

  南征之后没多久,淮王又下旨,封余宪为镇东大将军,率军讨伐土夷。余宪是不想战的,一来土夷都城位于崇山峻岭之中,行军极为困难,再来它有三面险关为屏,易守难攻,以东泽现有兵力,要保家园是绰绰有余,要朝外发展那是难上加难。

  但命令已经下了,余宪也没办法,把萧侠招来说:"济安啊,讨土夷骑战不利,火兵又不能用,头方还要人留守,这样吧,我任你为先锋天节军指挥,你带着一万人马把台州以北的土夷兵给清理一下,也算对上面有个交代。"

  此言一出,周围立即鸦雀无声,众人瞠目结舌的看着他们的大将军,要知道台州以北驻扎着三万重兵,前有长河阻隔,而余宪竟然只给一万人马,还轻描淡写叫萧侠去"清理一下",当是秋风扫落叶呢!

  于是大家都猜测,萧副官肯定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余将军,才变相派他去送死。

  萧侠想了想,成!去溜达一圈顺便长长见识。

  回去第一件事,翻地图观地形确定路线,又向李大人请教了一些问题,也没多做什么准备,只带了三百个小皮筏子就出发了。

  头一次领军出征,萧侠心里很没底,天节军原指挥使方徽中并不服他,不仅不服,还颇有怨恨。

  坪坝口还在土夷手上时,方徽中是那里的亭守,姚家军讨夷时,他派人送密信给姚伯仁,表示有意投靠,甘做内应,将夷人驱除后,便被荐做都尉,镇守东泽。当时辽元辅对此人的评价是:不可重用,于是头方换了几任守将,他也当了几任副官,心里积郁已久,本想着辽老贼死后能有出头之日,谁想被一个身无寸功的毛头小子将二把手的位置也给夺去了,那怎是一个怒字了得,每天晚上睡觉都磨牙的。

  萧侠从他对自己的态度中瞧出了点门道,为此更加小心谨慎,凡事必与他商量过后才发布命令。

  大军取道东南,途经红花村时,被一伙乡人拦住,方徽中遣兵驱赶,萧侠想百姓围君必有缘由,便拍马上前探问,只见是百来个青壮,嚷着要投军。

  萧侠看他们群情激愤,奇道:"不知各位这又是何故?"

  领头一人攥着拳头高声回说:"夷人近来常潜入东泽到处偷窃作乱,我等深受其苦,听说要讨伐土夷,我们自愿跟随将军,生死无惧!"

  这台词听着耳熟,萧侠忍不住多看那人两眼,心想这浑天霸的气势倒与三伢子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厮战败后全无音讯,虽然嘴上说不担心,心里却挂念的很,想到那一晚上,就恨不得掘地三丈把他给挖出来。

  在萧侠闪神的时候,方徽中不耐烦的走过来挥手赶人:"去去去!乡野村夫有何用处?"

  萧侠瞥了他一眼,笑着对那领头的人道:"民户可往头方余宪将军处投报。"

  那伙人却吵闹着不要去种田运粮,而要当开路先锋杀敌报仇。这萧侠可就为难了,看这些人个个眼睛发红、满面狰狞,就算不应允恐怕他们也会自己跟上来。

  方徽中道:"还跟他们磨蹭什么?再要阻路便统统拿下!"

  萧侠正要开口,忽听一个声音叫道:"小二哥,还记得咱吗?"

  就见从人群里挤出一胖一瘦两个人来,萧侠一看,这不是小黄瓜和王大胖吗——跟陆不让关系最铁的两小弟,三年前土夷侵入东泽,一路打到川平城下,他哥几个一起被狄大少拉壮丁拉过去充门面。

  自从挂在余宪帐下后,萧侠一次也没回过红花村,反正他也没亲可探,但这会儿碰上心中真是百感交集,想问问村头麻子姑娘出嫁了没,又想问问李大爷身体可健朗?最惦挂的还是那香气四溢的老鸭卤蚕豆。

  这些念头在脑中转了又转,终究化成平板的声音淡淡脱出口来:"原来是王伯兄与张季兄,别来无恙?"

  王大胖与小黄瓜见他态度冷漠,都是一愣,相互对看了一会儿,敛去笑容,小黄瓜抓着后脑怯怯地问道:"不……不知道三虎哥他……好不好?"

  方徽中拉拉两撇小胡子,尖刻道:"这是来找萧副官叙旧呢,还是拉家常呢?我看干脆在红花村歇一晚上,也好让萧大人回家探个亲。"

  萧侠策马来回踱步,对方徽中的讽刺充耳不闻,只道:"正如都尉所言,打战不是儿戏,你们既未受过训练又无实战经验,此去不仅会白白丧命还会拖累旁人,个人生死不足道,如果因此害得杀贼不成反被贼讨,那可不是几条命能赔得起的。"

  领头那人被他一番话说的面色涨红,高振双臂叫道:"你怎知咱就一定会坏事?"

  萧侠挑了挑眉,"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气冲冲道:"我!刘四虎!"

  萧侠差点没喷笑出来——三虎、四虎,敢情是一窝里的兄弟?

  "那……刘兄弟,你们若真有意投军卫国,不急于一时,待我回头向余将军推荐,就算是民户,也准保你们入常备营,杀敌冲锋!"

  方徽中憋着嗓子从牙齿缝里挤出声音:"唉——套关系就是有这点好处。"

  萧侠微微笑道:"能让有志者一遂心愿,精忠报国,套关系算得什么?莫非在都尉心里,连这……也要分个上中下等么?"

  方徽中睁大眼睛瞪了他半晌,哼了一声,调转马头回队伍里去了。刘四虎心里痛快了些,又听说能得到保荐,便不再纠缠,带着一干人等悻悻离去,临走前,萧侠才对王大胖和小黄瓜说:"三伢子挺好,也惦着大伙儿,可得把荷包捂紧了,他一回来准找你们讨酒喝。"

  王大胖眼圈发红,抽了几下,终是没忍住哭了起来:"可……可是,可是村里人都说,三虎哥打战打死了,连尸体都找不着一块……"

  小黄瓜一脚踹上大胖的肥屁股,"甭他妈听人胡说,三虎哥才不会输!以前邻村的算命大爷都说他命硬的像茅坑里的石头,熏不死也臭不烂!"

  萧侠抬头朝西远眺,那张贼坏的笑脸就浮在天边的云头上时隐时现,他虚了虚眼睛,对着那方空挥一拳,心道:三伢子,你可千万给我好好活着!

  又凝望许久才话别王刘二人,纵马赶上前军。

  台州长寿楼前,战场上寂静无声,两阵大军隔着长河冷冷对峙,三月虽已春暖,东泽依旧西风寒。

  百来个皮筏子已经准备就绪,但战斗仍然没有爆发。方徽中不停催战,因为他们的兵力不及敌人一半多,要趁着初入敌寨的势头夺得先机。萧侠心里是恐惧与激动两相交杂,但越是心烦气躁就越要忍耐。相信现在所有人的心情都和他一样,积蓄……再积蓄,只等一个爆发点。

  好在没让他等太久,战场上的风向变了,迎面吹拂的西风忽然间来了个大转弯,从天节军的背后呼呼刮了起来,卷着沙尘扑向土夷军队。

  萧侠即刻下令:"擂鼓!弓弩手掩护!"

  士兵们推下皮筏,顺着朝前翻涌的水势冲向敌军,后军火速搭建浮桥,在第一批锋军登岸后,方徽中竟然纵马跃下长河,朝对面狂奔,跟着他的还有五十名亲兵,萧侠被他那股猛劲吓了一跳,刚刚要做出反应,忽然对岸传来清晰响亮的呼喊声,以方徽中为首,所有锋军齐齐跪在地上——投降了!

  萧侠的脸色转瞬苍白,他们半刻没坚持住,几乎立即就扔了兵器,连口号都喊的齐刷刷一片,压根就是早有预谋。

  方徽中从来就没打算为谁卖命,他要的是地位,当年在土夷不受重用,投靠对家也就混了一个都尉,他认为自己遭人猜忌遭人嫉恨,他认为余宪只派一万人马来对付台州的三万重兵,就是要借机铲除他方徽中,他认为让一个黄口小儿骑在他头上那简直就是一种比死还难堪的羞辱,他不甘!他气恼!他憎恨!早在出发之前他就打定主意要叛变,要提着萧侠的脑袋去见土夷的国王,告诉所有瞧不起他的人——我方徽中是个人才!

  萧侠也急了,初上战场立马就挨了迎头一棒,天节军阵脚大乱,本就不稳定的军心更加动摇,甚至有些士兵已经往河对岸奔去,想要加入降军阵营,其中包括他的右军副指挥使庞德能。

  身陷绝境的萧侠现在只有两条路——投降!逃命!以一万拼三万,又遭遇副将叛敌,就这么回去没人会责怪他。但萧侠此刻什么都没想,只想把方徽中给生吞活剥了,他抽出佩刀,赶上庞德能,一刀砍下他的首级,又杀了十来个欲图投敌的士兵,才稍稍止住奔降的势头。

  然后他跳下马,从士兵手里抢过一把巨弩,冒着中箭的危险冲到河边,厉声咆哮:"方徽中————!!!"声起手动,拉下活栓,三枝利箭连发射出,嗖嗖嗖,直朝对岸飞去,虽有两箭射偏,但第三只箭铿一声射中方徽中的盔缨,一时盔飞发散,令他当场跌坐在地。

  萧侠冷眼注视片刻,重回马上,挥手高喝:"全军!撤!!"

  南征军回京后,穆歌告假回乡探亲,临行前一天晚上在将军府备下肴馔专请狄傅戎来会。

  辕武画楼小湖畔,一盘团糕数道果点,穆歌从黄昏老鸦啼一直等到夜曦星辰闪,狄大少才摇着扇子姗姗来迟。

  "安南王,久等了。"

  穆歌见他面色微红,脚步有些浮漂,便问道:"你喝酒了?"

  狄傅戎打开扇子遮住口鼻:"小饮怡情。"

  他的酒量号称千杯不倒,在花楼与人拼酒还博得了一个"酒囊茶袋"的雅称,酒气上脸那少说也喝了两坛以上。

  穆歌唤来侍从把桌上的酒壶撤下,换上茶水,狄傅戎笑道:"好个吝啬的安南王,筵席如此寒酸,连酒也舍不得请我喝了吗?"

  穆歌起身为他斟了一杯茶,蹙眉道:"文昌候是怨我没亲自去府上请人么?"

  狄傅戎轻轻一笑,扇子在手上转了两圈,往下一拍,按住穆歌的手,啧啧咂嘴:"常理,明人不说暗话,你老实告诉我,此次还乡,是否不准备回来了?"

  穆歌道:"父亲染病,只是回去探望,文昌候何出此言?"

  狄傅戎半眯着眼睛盯了他半晌,呵呵一笑,收起扇子,改而握住他的手拍了拍:"淮王煮尸屠城,你定是看不惯,可他又偏偏要把你拴在身侧,还乡探亲正是个脱身的好机会。"

  穆歌道:"鸢王不出,他为君我为臣,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不敢擅离职守。"

  狄傅戎摇了摇头:"你打心眼儿里就没把他当君主看待,既是如此,又何必劝他回京,战败一场,失民心又失军心,岂不正和你意?"

  穆歌抽了抽手,没抽动,正色道:"你说的那条便捷之路是万万行不通,若淮王能善听劝谏,也可避免无谓伤亡。"

  狄傅戎道:"果真如此,日子越长,他的地位也越稳固,到时更难铲除。"

  穆歌又抽了抽手,还是没抽动,他闭眼想了一会儿,轻叹道:"就像你说的,若能君正纲明,也是大家的福气……再引发战乱,无益。"

  狄傅戎愣了愣,不想他能妥协到这种地步,又将他的手握紧了些,这次笑的是异常忠勇正直:"好,有你这句话,我便能使全力去拉那条缰绳。"

  可细细一条缰绳,如何拉得住淮王那匹烈马?

  穆歌和狄傅戎均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愿把最坏的那层打算给挑明,只是相互对望一眼,心中各有定数。二人又叙聊片刻,说起东泽的战事,头方屡换边将,余宪根基还未扎牢,副将资历尚浅,此时讨夷,穆歌甚觉不妥,自是担忧,狄傅戎却颇为悠哉,他道余宪深思熟虑、能进能退,萧侠虽经验不足,但适应力极强,夷人有勇少谋,不足为惧。

  穆歌心中有些不解,"余宪自不必说,那萧侠倒也算是性情中人,只是未经实战,目前仍是文不成武不就,你却破格大力提拔,会否稍嫌太早?"

  说到这里不免想起生死未卜的陆不让,也算是操之过急所种下的恶果,自然不希望同样的事发生在萧侠头上。

  狄傅戎见他眉头深蹙便揣测出他在想什么,又拍了拍他的手背,摇了摇头:"陆兄弟的事的确令人遗憾,我也为此想了许久,想……若再重新考量……"

  他话未说完,穆歌就接了后句:"你依然不改初衷。"

  狄傅戎偏头轻咳一声,轻笑道:"人会走上哪条路并不是完全未知,陆不让气量宏大,有远志、临战机变力和反应力都远超他人,这一点你该比我更清楚。"

  穆歌叹道:"我每令其作先锋,便是因为他冲入敌营的突破点极准且临危不乱,明辨敌首即破阵取之,是根好苗子。"也正因此,才想让他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累积经验,最后登上将台发号施令。

  狄傅戎颔首,"再说萧侠,三年前他首次参战,在我为如何守城头而烦恼时,提出木垒抬高城楼的方法,危机之刻尚能思考,心理承受力必然不差;弓兵受伤由他替之,友人遇险之际果断放箭搭救,虽然射偏,可见其决断之勇;杀降兵时,陆不让尚且不忍,我却见他目光坦然坚定,可见是非分明,思维明晰;熟读武经机部,看图辨物,懂得举一反三,可见其领悟力绝佳;督造火器,推陈出新,可见其操作能力极强;昼练兵夜读书,日日如此,无一刻怠慢,可见其性格坚韧,能经得起磨练。"

  听他一番溢美之辞,穆歌不禁感到讶异,自家好友的那条舌头油滑如泥鳅,拍马屁的话也没少讲过,但很少听他这么真诚的夸赞别人,"听你这么说,那个萧侠倒的确有过人之处,但这些长处不足为奇,不是你提拔他的关键所在。"

  狄傅戎笑道:"有些因素说不明道不清,就像有些人不适合走寻常路子,萧陆二人……在我眼中便是如此,循规蹈矩只会压抑他们的才能,上了战场便是生死一线,在实战中跌倒爬起,挺过去就成功,挺不过去就失败,绝无侥幸可言。"停了停,也自觉说的太无情,一手继续抓住穆歌,一手托杯喝茶,清清满鼻满口的酒气,换了种语气接着道:"唉,凡事不能一昧往好处想,可也不能一昧硬往死路上撞,你说该动嘴的动过了,该教的也都教了,人人两条腿,给他们自己去跑一跑嘛,萧侠和陆家两小兄弟也挺有意思,性子是南辕北辙,做事的方式也截然不同,有一点倒臭味相投——决定要做的事儿,那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且胆子比心大,敢干。"

  穆歌道:"既然文昌候这么信任他,那便是我多虑了。"盯着狄大少泛白的手背看了一会儿,又抬眼直瞅他的脸,"文昌候……"

  狄傅戎偏着头,笑容可掬,"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穆歌嘴角微扬,挑眉道:"若想和我比拼腕力大可直说,只是怕你借酒醉为由不肯服输。"

  狄傅戎瞧瞧自己的手,又瞧瞧穆歌的脸,"喔"了一声,慢慢把松开五指,把手收回,另一只手拿扇柄敲了敲桌缘:"与你拼腕力,我向来是十比十输,怎敢不服啊~~"

  哈哈一笑,夹了一块团糕送到他盘中,"每回你出征,便以此团糕为意,盼你出师顺利,速传捷音,这趟回乡,纵是暂别,也盼你我能早日重逢。"

  正如狄傅戎所料,萧侠只是下令撤退,并没有打算夹着尾巴灰溜溜回城,他令全军后撤三十里,选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坡谷扎寨筑垒,派人紧密把守高地,然后把自己关在帐中苦思对策。可是绞尽脑汁,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本来兵力就少,又有三百精兵叛逃,这不是天要绝他吗?

  可就这么回去……萧侠死活是不甘心,至少也要把方徽中的人头给拿下,免得他过多的泄露军情。

  一筹莫展之际,传令兵来报,说营外有一群平民吵着要见他,说是来送补给的。萧侠一愣,心想他们粮车随军,需要老百姓来送什么补给?怀疑有诈,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去一探究竟。

  甫出营门,就听关外吵吵嚷嚷,远远瞧见一人正在和守兵推推搡搡,争执不休。

  萧侠乐了,心说那楞头小子不是前天刚碰见的刘四虎么?果然还是跟来了。忙上前叫守兵退下,绷着脸对四虎厉声喝道:"这是什么地方?容你放肆!"

  刘四虎被他吼的缩了缩头,但也就那么一下,转眼又挺胸仰头,犟着脖子回道:"我……我来送粮草的!凭什么不让我们进来!"

  萧侠朝坡下一扫,那跟着刘四虎前来的百十个青壮全都窝成一团,身前横了一排板车,每架车上都摞着几个大麻袋,沉甸甸饱鼓鼓,看起来分量十足。

  萧侠心中窃喜,一喜有粮草补足,一喜多了群可用的人手,但不表露在脸上,仍沉声道:"军中自有粮草,你们大张旗鼓而来,如果被敌兵截道,不是反涨他人气焰吗?"

  刘四虎兴冲冲地赶过来,不图受到什么褒奖吧,至少也请兄弟们喝口水吧,不想这姓萧的恁般不尽人情,反而把他一干人等堵在营外训斥,心下好不服气,发作道:"我涨你爷爷的气焰!这是咱乡里同胞的一点心意,咱把东西带到就算完事了!收不收那随便你,兄弟们,走!"

  萧侠手一挥,四面守兵挺矛相对,将他们团团围住,刘四虎一愣,脸色骤变:"你干什么你!?"

  萧侠负手在原地来回踱了两番,冷笑道:"军营重地,是你想来就来,说走便走的吗?"瞧那厮又急又怒的样子,心下倍觉好玩儿,难怪三伢子喜欢欺负人,原来当真能调剂心情。

  四虎自然不晓得他在想什么,被几把矛尖指着脸,虽然还有心逞英雄也不免掉了几滴冷汗下来,"那……那你想怎么样?"

  萧侠不睬他,只对手下交待:"粮草收下,其他人全关进营里好生看管!"

  好心送粮还要被囚禁,刘四虎当然不依,大展拳脚,把两名上前来押他的士兵全给打退了,抢下一把长矛站在坡头乱挥一气,口中还大叫着:"谁敢上来,老子戳他十个八个窟窿!"

  萧侠骂了句"混小子",大步跨上前,偏头闪过一记戳刺,横臂一抄,将矛杆夹在腋下,脚跟一转,在旋身的同时硬生生将长矛从四虎的手里抽了出来,再矮身出脚,一个扫腿将之绊倒在地,没等这厮起身,矛尖已经指在他喉咙口上。

  这一回,刘四虎就算还有不服,也没胆子乱动,萧侠将其捆了扔板车上,连人带粮一起推进营里。

  其他人见四虎被制住,也不敢反抗,在守兵的喝斥下,成群结伙地往坡上跑,看着蜂涌的人群将关口挤了个水泻不通,萧侠脑中灵光一闪,顿生妙计。

  黄昏时分,炊兵们埋锅造饭,一直坚持吃大锅饭的萧侠破例开了一次小灶,备下一桌佳肴,差人请刘四虎过来。

  结果人是带到了,却楞是把两腿扎在帐子口不肯多迈进一步,萧侠叫守兵先退下,下座出来迎接,又说了许多好听话,陈述了许多人在营中身不由己的无奈,这才把四虎给哄上席。

  萧侠为刘四虎满斟一盏茶,说道:"战时禁酒,只能奉上一碗粗茶,还望兄弟见谅。"

  四虎却不鸟他,兀自气哼哼的侧身而坐,萧侠轻叹一声:"唉……你们前来助阵,我心里是求之不得、感激不尽,只是军纪不可不遵,这才在人前冒犯了兄弟们,萧某以茶代酒,给刘兄赔罪。"捧起茶盏一饮而尽。

  这一记鞭子一把糖,可说是使的恰到好处,刘四虎见堂堂一将领肯这么放低姿态跟自个儿请罪,再使性子不久显得他小肚鸡肠了吗?当即端起杯子回敬。

  尽释前嫌后话就好说了,萧侠先是也以老乡的身份问长问短,几块肉下肚后,四虎也热络起来,基本上是有问必答,有啥说啥。

  茶足饭饱,叫人收拾干净后,萧侠话锋一转:"刘兄,你说想投军,可是当真的?"

  四虎点点头:"那是当然!"

  萧侠"嗯"了一声,眉梢一挑,神神秘秘道:"眼下有个让你立功的机会,只要事成,我就收你们入营,战后直接跟军回城,不过要吃些辛苦,你做是不做?"

  四虎一拍桌子:"做!你看咱像怕吃苦的人吗?"

  好!要的就是这句话!

  萧侠从座下抽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手指着长寿楼前的大河,"就在今夜,你带着兄弟们赶到长河上游,用木桩和沙袋将河道填死,明日午时,以哨箭为信号,再将堵塞物撤除。"

  四虎听的是一头雾水,愣愣地问道:"做这个……要干啥?"

  萧侠伸手横过桌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别忙问,只管照我说的做,到时候自然就会明白了,征讨土夷成败与否,全在这事儿上,记住,要偷偷摸摸的做,千万别被敌人发现!"

  一听说是为了征讨土夷,刘四虎立马来劲儿了,拍了拍胸脯:"成!全包在咱身上!"

  送走刘四虎一众,萧侠也没闲着,派遣一千人马兵分两路,摸黑绕到长寿楼南北面打埋伏。鸡鸣时率军再度东进,那厢刘四虎等人已经将河道堵上,水位下降,仅没马蹄,萧侠亲领主军淌水而过,与方徽中的亲兵正面交锋,杀得降兵四散溃逃,土夷急派兵马增援。

  敌众我寡,萧侠勉强支持到晌午,下令朝河对岸奔逃,敌军趁胜追击,萧侠令全军分散后撤,形如一个向后拉开的米口袋,再下令放出哨箭。

  那面看到信号后,立即清除堵塞物,积聚多时的河水一得到宣泄口,顿如万马奔腾,轰鸣而下,将土夷军断在西岸。

  萧侠派出的精锐伏兵一见长寿楼守备空虚,立即飞驰而入,杀散守军,斩断将旗,换插上萧军的营旗。

  长河水疾,冲走不少正在渡河的兵马,土夷大将情知中计,又恐遭埋伏,正准备回军,却看到长寿楼上竖满敌军的大旗,不由大骇,军心动摇,号令不动。此时萧侠下令主军停止后撤,从三面包抄反扑,夷人拔腿狂奔,四散逃命,土夷大军崩溃,俘将领,降兵不计其数。

  占领长寿楼后,在敌我尸体和降兵伤员里面都没发现方徽中的影子,萧侠恨的是咬牙切齿,心想那厮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腿脚快,不管是叛敌还是逃命都跑在头一个。

  正郁闷之际,帐外传报说——方徽中……自己回来了,还是来邀功的。

  这到底是个什么货色!还敢回来?还敢邀功!?干他娘的!

  萧侠瞪直了眼,气到极点反倒笑了出来,当即号令在帐前搭刑台,聚降兵俘虏于台下裁决,命人把方徽中押到台上,看他怎么狡辩。

  方徽中大呼"冤枉",说自己是诈降,目的就是要扰乱敌心以便内外呼应,这番说辞听在萧侠耳朵里压根就是一派胡言。但天节军中有很多部将与方徽中交好,都出列为他说情。

  军中参事谏言说不如押回城中让余将军处置。

  萧侠心道:叛敌是死罪,回不回去结果都是一样,让余将军发落固然可免遭人口舌,但天节军敢叛逃的根本原因在于兵不服主,如果在此示弱,如何立我军威?

  撩袍起身,大步踏上刑台,不容任何人有争辩的余地,手起刀落,砍下方贼的首级挂在旗杆上,其手下叛党一律处死,土夷降兵随军回城,听候发落。

  大胜而归,军中自是人人欢呼,唯有余宪例外,他只是轻描淡写的夸赞了几句话,也看不出有多开心,任萧侠收编了刘四虎一群人,歇不过半个月,又将他唤来:"上面下命令,说西疆告急,要我们派援兵去桧山县,把被敌人攻下的白陀城再给夺回来,桧山那儿你比较熟悉,这样吧,我加五千人马,你再跑一趟把这事儿给我办妥。"

  白陀城是鬼戎好不容易才攻占下来的要镇,必然会派重兵把守,他却说的比切西瓜还简单,众人更加笃定余大将军肯定是看萧侠不顺眼,一而再的折腾——
一次不弄死你还有第二次,总不会次次都那么幸运吧?

  换了是聪明人,这会儿早借故推托掉了,大战归来有个什么伤痛毛病也很合情合理,不过萧侠什么也没说,甚至还两眼放光的笑了笑,回去立即收拾行囊,制定路线。

  瞧着吧,三伢子,谁抢你的,老子再替你抢回来!



  白陀城是在谁手上丢的就该由谁再去讨回来,陆不让认为这是他的责任,可一条光杆将军,拿什么跟敌人斗?

  箭创不出两个月就痊愈了,在这期间他也没闲着,不是出去砍树枝,就是听温伯侃侃桧山的情势。老大爷不是寻常樵夫,避居山林却知天下事,经常语出惊人,将那成败得失分析的头头是道。

  陆不让有心求教,在知道虎子牙出关协助守城之后,便不急着离开,为了报答老爷子的救命之恩,烧锅扫堂养鸡除草,什么杂事都抢着干。

  一日清晨,陆不让照常拿着斧头要往后山砍柴,温伯叫住他,将自个儿腰上插的两把大斧头递过去:"三虎啊,今儿你换用这个去砍砍。"

  陆不让甩甩手里的斧子,提到眼前看了会儿:"老伯,这刃口还利着呐,再说砍柴而已,一把就够了。"

  温伯笑道:"一般人砍柴,以双手持斧加力,老夫砍柴,手各一斧,以腰为轴,两臂轮换交替,则事半功倍。"

  陆不让听他这么说,也就接过斧头,谁知这边刚握上斧柄,那边松开手,顿觉两臂猛地往下一沉,险些没抓住,他忙攥紧十指,往前冲了半步,脱口低呼,"咋这么重?"又试着挥了一下,感觉力道尚不能及。

  温伯道:"这金翅开山斧,每把重达五十三斤,若你能运用自如,老夫便将它们赠送给你。"

  原来老爷子每天都负着百来斤的重量来去如风,陆不让瞧瞧他两鬓上的花发,羞愧之余不由佩服的五体投地,怀着敬重的心态再仔细端量双斧,惊奇的发现这斧子竟然还没开刃,那后山松枝皮厚根老,极难砍伐,就算是他豁尽全力,每天也顶多只能砍下两三段来,用这钝铁块更不知得费多少工夫。

  温伯见他面露难色,抚须道:"常人砍树,靠的是自身气力与锋利的斧刃,这么练出来的臂力只是筋骨之强,练到极顶,也就你三虎这层次,要想更进一步,那不能全靠蛮力,你先去把这两把斧子练熟了再琢磨别的。"

  在陆不让的心里,温伯俨然已成了不世出的高人侠士,说的每字每句自然都有其用意,于是他二话不说,抄着斧子直奔后山,花了半个月适应百斤的分量,可破坏力是够了,却每回都把枝干砸的四分五裂,抬回去也不能作雕材使用。

  到了这时,温伯才开始教他怎么控制施力。

  老爷子说陆不让体内蕴藏着强气,结成一团闭塞丹田,由于他的身子骨远较常人强健,平时还能压制得住,一旦有什么伤病痛,那股气便涌出内腑,爆冲心脉,先前陆不让口喷鲜血,也正是拜它所赐。温伯用推拿术帮他疏通经络,压下逆行的血气,分散到四肢百骸,这才救得他一条小命。

  陆不让心下奇怪的很,"俺身上咋会有这股气?师傅以前也没教过俺练气呀?"

  温伯本想告诉他那股强气不是自行产生,而是来源于外部,但听他提到师傅,随口问了句:"你师傅是谁?"

  陆不让老实回道:"俺师傅叫陆卜生。"

  温伯愣了愣,"可是在阳鹿山大战九部遗族的虚云禅师?"这岔一打,就把刚才要说的话给忘了。

  陆不让手拍大腿,高声道:"正是啊,温老伯认识俺师傅?"

  温伯笑着连连摆手:"你师傅在江湖上可是大有名号,老夫只听过大名,还不曾照面。"

  陆不让皱着眉头直咂嘴巴:"以前俺偷懒,嫌练功又无趣又麻烦,早知会落到这田地,当初还真不如多向他学几招,不能飞天遁地也好歹能多杀几个外贼,为弟兄们出口恶气!"

  温伯却皱起眉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几番,陆不让被他那眼神看的心里发虚,竟然不敢直视。

  过了半晌,只听他轻叹一声,"我真为那些战死的士兵不值,他们着实跟错人了!"

  陆不让想起为他挡箭的兄弟,想起替他送死的鸟鹜,喉咙发紧,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被带动的起伏跌宕,只见他一拳捶上桌子,悻悻低吼道:"是!全是俺陆不让的错,兄弟们为俺卖命,俺忒没用,别说城池,连条人命也救不回来,俺知道,所以才想为他们报仇!"

  温伯冷哼了一声,斜眼睨着他:"我看你啥都不知道,江湖人学本领,即便天下无双也只在个人,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战场之上,千军万马对峙,以你一人之力要怎么扭转战局?领兵打战,重在全军战力,全军战力又取决于每个士兵的素质,作为一军统帅,除了自身修为,最该考虑的难道不是怎样让兵将们令行禁止、百体从心吗?身系重任,大局为先,图逞个人英雄,再勇猛也只是匹夫之勇,何足道哉?"

  陆不让给他一番毫不留情的话刮得是面红耳赤,耷拉着脑袋,诺诺不敢出声,除了陆卜生,他还真没被人这么狠训过,但这一次,他被骂的心服口服。

  败在哪里,究竟自个儿有什么毛病,摔了这么一老跤后,是个有脑子的人都能从中吸取一些教训,陆不让脑瓜子其实挺够用,当然心里有数,只是控制力太差,又是个行动派,很容易让感情牵着鼻子走。

  温伯也看出症结在哪儿,于是教他每日打座练气,夜夜抄书养性,没事儿专给他讲些兵法窍门,如此这般,又耗了近半年,待陆不让将双斧使活,便赍了少许盘缠,打发他上路,临别前将一卷旧册交付给他,嘱咐道:"这书以兵论道,你随身带着,没事多读多琢磨,别尽往一个死胡同里钻。"

  大恩不言谢,陆不让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包袱上肩,挎了双斧,大步出林而去。他本想先回桧山县投奔猇火,可那附近的通道都被鬼戎守死,为免被识破身份,只好作罢,鸟字群的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安南王在京城,鸢王兵权被夺,能投靠的也就姚家兄妹和萧侠。

  他半点犹豫也没有,决定厚着脸皮回老家,找他的好兄弟铁哥们儿把那一夜的救命恩情给算算清。

  也是这两冤家没接上趟儿,陆不让前脚刚离开桧山境内,萧侠后脚就率军赶来了,并在县外五十里的一座大山下扎营,跟陆不让走的那条路恰恰是两个方向。

  把守备安排妥当后,萧侠便装轻骑,独自进入桧山县,直上虎子牙,猇火带着兄弟们守在城门口,不在寨中,由杜文仕出关将其迎上水亭,听说是率兵前来支持的,便将当前情势据以告知。

  萧侠认为鬼戎据守白陀不出,必然是后援力量还不到位,趁他们立足未稳,应当急攻而下。

  杜文仕问:"不知萧老弟这次前来,带了多少人马?"

  萧侠想了想,老实回道:"骑兵五千,步兵一万。"

  杜文仕哈哈大笑:"老弟,你可知敌军有多少人?"伸出五根手指:"少说五万,桧山本身拥有三万兵力,皆是老弱残兵,若遭强攻实难抵御,可敌方没有趁胜直追,而选择退守白陀城,可见他们是想打持久战。"

  萧侠又去城楼上找猇火了解战况,断定桧山兵力只堪守城,外调不足,心里十分苦恼,回到帐中苦思对策。

  军中参事田芃认为寡不敌众,军心不稳,这战打不得,不如派使者急往京城求援。萧侠却力主速战速决,听闻鬼戎军将领郑谦在白陀城大释降兵、安抚百姓,做足了收买人心的善举。

  京城距此地遥隔千里,等援军到来也需要相当长的时日,若给他扎稳脚根,再要夺取更是难上加难。

  现在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放弃白陀力保桧山,要么拿一万五千兵士的性命作赌注。

  前不久,萧侠以少胜多,漂亮的赢得初战,虽然告诫自己不要太得意,但难免还是有些飘飘然,他认为人数不是决胜的关键,所以不顾参事反对,决定分兵拦截鬼戎后方粮道。

  路线与计划都制定的相当周密,乍一看毫无破绽可言,但他却忘了,作战能否成功不在于纸上谈兵,而取决于实施计划的人。

  天节军原是方徽中的部署,将领被斩,军中人人自危,认为此番是余宪挟怨,想将他们抛做弃子。明知道是来送死,谁还能平心静气?

  萧侠求功心切,一时没有想到这层,只留三百人守营,率领其他兵马绕过白陀的封锁线,在杀井关外筑垒壁而守。郑谦得知消息,也不出兵,只叫人在城头上架起五座巨鼓,每日擂鼓吹号,令城头兵持刀相击并高声呼喝,以挫敌军士气。

  天节军远远听到鼓声和喊杀声,果然吓的魂不附体,军中屡现逃兵,禁之不绝,更有部将趁夜跑到白陀城投敌,将同伴卖了个一干二净。

  没等萧侠有所动作,那边营寨被人捣毁,他急欲撤退,却在回程途中遭到埋伏,两军相接,先头部队立马投降了一大片,满场高呼"万岁"的声音,全是对着外贼喊的。

  军中最有骨气的刘四虎一群人,因为实战经验不足都被留在营里,这会儿,萧侠可说是孤军奋战,不管是进是退,都没人愿意跟着他玩儿命,甚至前一刻还是他麾下的兵,下一刻就反目成仇,回马要来取他的项上人头。

  看着那一双双发绿的眼睛,萧侠深感无力,什么军纪、什么法令,在人心面前都是个屁,以一人之力怎么挡得住如万马奔腾的逆潮?

  这当口,骨气不能当饭吃,见情势不妙,他横下心,首先把身边几名士兵全翻落马,一甩缰绳,掉头飞逃,仗着武艺不错,东劈西砍,终于杀出重围,却也不敢再返回桧山县,沿着槐水西岸一路北上,一口气奔了千余里,直到□坐骑被活活累死,才总算甩脱了追兵。

  卸下盔甲盖在马尸上,走到河边掬水洗脸,草草处理了伤口,看着鲜血和着泥块在水里一丝一丝散开,顺流往下游飘去,想起那些同营吃住、朝夕相处的所谓战友,居然屡在险境中毫不犹豫的叛变,到底是哪里亏待了他们?

  萧侠死活想不透,他觉得自个儿在做每件事,在落实每个计划之前都经过仔细考量, 确保没什么差错才敢动手,行事也都格外小心谨慎,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跌坐在地上放声大笑——管他的,能捡回一条小命就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是天不绝我,来日方长,这笔帐迟早要清算。"

  郑谦,这个名字他记住了,遥望对岸一片雾霭茫茫,萧侠起身脱了衣服,扑咚扎进河里,任由冰冷的水流肆意冲刷伤口,疼痛让头脑更加清醒,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路往何处延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度找到方向,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还会再回来,再回到这里。

  在槐水与洛江汇接的平原上有一个古老的部落,名叫查马干卓,其族民长期在东北边墙与北靳国的交界线游居,却不臣服于任何一个势力。他们以渔猎为生,在雪山与洛江的庇护下,成了东北冰原的霸主。

  陆不让进村那会儿已入秋,所有的江河湖泊几乎都被严寒封冻,他仅着一件单衣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就在快冻死之际,被一个好心的老渔民带回家里,灌了碗热汤,把了件旧袄子,才总算把他的魂又给勾了回来。

  这渔民叫苏尔汗,带着老伴和女儿住在网房子里,专门给捕鱼的人做饭,陆不让盘缠用尽,又对打渔没什么研究,便留在这户人家帮闲,也跟着学了不少手艺。

  查马干卓虽然不排外,但在这儿,名声人望那是要靠打渔来积累,捕到的鱼越多,就越受族民尊敬。像陆不让这样手脚俱全却甘愿窝在茅棚里烧柴禾的,老一辈看到还能无视,年轻人瞧了怎么都不顺眼,蔑视之余少不了要寻衅找碴,也亏得陆不让忍气吞声,才没闹出什么纰漏来。

  苏尔汗夫妇老年得子,生了个女儿唤作少林,自是百般宠爱,什么粗活细活都不要她干,恁是养出个细皮嫩肉的娇小姐出来。

  可在这刀风卷雪的黑土地上,长相是没人看重的,讨媳妇儿是为了理家顾丈夫,编网打钩一样都不会,娶回来当王母娘娘供着吗?加上苏尔汗也舍不得唯一的女儿太早离开身边,于是七拖八拖,拖到少林姑娘二十有三,依旧无人问津。

  苏尔汗见陆不让举目无亲,虽然是外乡人,但小伙子挺勤快,长的也壮实,便有意把女儿许配给他。

  可就算是入赘也得入的风光,老爷子不会让女儿受委屈,决定在办喜事之前先磨练磨练未来女婿,让他不仅下得了厨房,也能出得了厅堂。

  眼见快要到冬捕时节,在查马干卓有一句话——"没在冰上跑,不算男儿汉",哪个成年男子没见识过冬捕,连讨老婆都困难。

  苏尔汗把陆不让叫到身边,递给他一个大木盒,里面装着两条鳇鱼,语重心长的说道:"不让啊,你来这儿也有些日子了,好男儿不能成天缩在灶房里,我跟蔡老帮头商量好了,你去送个礼拜个师傅,在他那儿好好学些真功夫。"

  蔡老帮头是族里最受崇敬的鱼捕快,想入他的红帮可不容易,所幸苏尔汗和蔡帮头是同门师兄弟,这才卖了几分薄面。

  陆不让本来也没打算在这儿久留,不过听苏尔汗把冬捕吹的是神乎其神,也有心见识一回,便携着礼盒前去拜访。

  蔡帮头的大房子里甚是热闹,帮里的兄弟齐聚一堂,漂网子的漂网子,烧钩子的烧钩子,忙的是热火朝天。

  收了礼后,蔡帮头捏捏陆不让的肩膀,"不错,长的倒挺结实,不过咱帮里有个规矩,新来的要从小打做起,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儿,拿的是最少的筹劳,干之前要有任劳任怨的准备,你成是不成?"

  陆不让拍着胸脯道:"成!"他一个在鬼门关打过滚的人,连死都不怕,怕什么苦?

  蔡帮头还是不放心,"我跟你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干不好或者偷懒,就算是苏尔汗引来的,也不能带你跟帮走啊!"

  接着才把陆不让介绍给众兄弟认识,然后找个专门带新人的师傅教他一些渔人最基本的活儿。

  陆不让学得快也肯干,再加之他性格爽朗,什么事都不计较,用不了多久就和大伙儿打成一片,连帮里的师傅们都对他赞不绝口,蔡帮头见这小子是个可造之材,便亲自上阵,教他怎么识冰听声。

  这下老蔡的儿子小蔡不乐意了,心说爹啊,你咋把做帮头的看家本事教给一个外来客呢?

  被抢了风头的小蔡公子把陆不让恨出个大洞来,有陆不让在帮里简直让他寝食难安,可不管怎么翻嘴皮子,他爹都铁了心要带陆不让去参加冬捕。于是他故意在言语上多番羞辱陆不让,又在干活上挑刺,可陆不让没被他激的跳脚,难听话一笑而过,干活方面交给师傅检查,若真有问题就重做,挨批受骂绝不还口。

  小蔡公子没辙了,只能纠集一帮狐朋狗友背地里说说坏话,也没人听他们的。

  一进腊月,冬捕就正式开始了,各帮各伙都行动起来。蔡帮头的鱼队也已经组织好人马,出发前,各队的师傅要先检查徒弟们的装备,拉网的一个小伙计赶的急,把帽子给落房里了,蔡帮头当即就赶人道:"你别去了!"

  小伙计跪在地上哀求:"帮头,我不耽搁你,我就这么跟队走,不要帽子了!"

  蔡帮头给他气的吹胡子瞪眼,破口大骂:"不要帽子?冻死了算谁的!瞧瞧你,磨磨蹭蹭,老婆子也没你这么不中用!"

  不仅不带他出行,还要将他驱逐出鱼队,陆不让看不过去,上前说情:"蔡帮头,这次让他住下就算了,犯不着赶出鱼队吧?"

  在他看来,丢顶帽子没什么大不了,但在别人眼里是丢了渔人的本钱,蔡帮头道:"陆兄弟,你是外乡人,不晓得规矩我不怪你,打冬网是得拼命的,老头子带队,顾的是全团的生计,如果人人都不把规矩当回事儿,那还成什么帮子?不如散了自个儿干自个儿的得了!"

  任那小伙计再三请求,也决意不留他,一声令下,大伙儿驾着马、拉着爬犁,齐忽拉出了村子,朝附近最大的鱼泊进发。

  这件事让陆不让深有感触,看蔡帮头和兄弟们同吃同住,平日里嘻嘻哈哈,可在原则性的问题上从不让步,所以大家喜欢他,却也敬他怕他,在结伙打鱼的时候,他说一没人敢说二,他交待下去的任务,哪怕就是最不起眼的活儿,伙计们也从不含糊。

  到了鱼泊,蔡帮头一眼就看中了几个点,叫儿子拿着旗标去占地盘,小蔡公子一步三滑,走的极慢,眼见着好地方一个挨一个,全被别家鱼帮给抢走了,陆不让追上前,从小蔡手里抽过旗标,几大步跨过去,相准位置往冰上一插,兄弟们拍着手齐声欢呼,但这一来,又抢了人小蔡公子的风光,梁子算是越结越大。

  用旗标圈好地盘后,蔡帮头吩咐凿冰打眼,陆不让就帮忙装轮轴,麻绳绕在轴子上,另一头连着渔网,四匹马齐头并进,把渔网拉开,跟网的人就从开槽口把网送到冰层下面,这是个技术活,操作的人牵网的时候得避开树根草岔子,一旦网被刮破,就立马要拉上来修补,很可能会错过下网的好时机。

  由于冰下的泥地崎岖不平,送网总是很不顺利,一旦发现网走得慢或拉不动的时候,蔡帮头就指挥人把一捆捆谷草丢进湖里,用杆子勾着朝前带动,垫在网下不平坦的地方。

  陆不让跟在牵网师傅身后探头探脑,什么忙也帮不上,急得是抓心挠肝,一旁拿钩子的伙计道:"甭着急,月头跟着跑几趟,月尾收摊儿时叫师傅让你试试,抓到那个感觉,明年就有你忙的了。"

  陆不让呆不到明年,也就只好在旁边过过眼瘾。

  突然,牵网的师傅不走了,蔡帮头远远问道:"又要塞谷垛子了吗?"

  师傅轻轻拨了拨钩杆,喘着气道:"不好,网子套上草岔,卡住了!"

  蔡帮头命人下了七八条串连杆,还是牵不动,只得高喊:"要摘网了!"

  这话一出来,冰面上一片沉寂,摘网就是要潜到冰水里,把绊住渔网的草岔树根给清理掉,是个玩命的绝活。按照惯例,该由头一年入伙的人去做,可偏偏今年刚来的是陆不让,一个外乡人,啥都不会,怎么指望得上?

  于是蔡帮头叫牵网的杨师傅上,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小蔡公子不服气了,站出来嚷嚷道:"帮里规矩,该由姓陆的下去,凭什么叫老杨顶替?"

  陆不让一听他这么说,立马摘下帽子,"没事儿,俺来!"

  蔡帮头连忙拦在前面,从地上捡了皮帽又帮他戴上:"陆兄弟,这活你现在干不了。"

  小蔡公子憋着嗓门儿怪声怪气道:"别人干得他怎么干不得?怕死呗。"

  陆不让道:"帮头,俺身强体健,泡泡冰水不打紧。"

  蔡帮头横了儿子一眼,一边招呼伙计抬来棉被,一边道:"不是这个问题,摘网也要靠点经验,做不成会坏了咱的的生意。"见陆不让还有话说,忙对杨师傅使了个眼色。

  杨师傅当即解下麻绳,脱了皮袄,不等大伙反应,回身一个猛子扎进冰眼儿里。大家都知道,在这冰面下的水温有多寒冷,时间一长,人就没了知觉,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约摸一袋烟工夫,两条胳膊伸了上来,杨师傅浮上水面,半身趴在冰上动也不动了,众人七手八脚的把他拉上来,用棉被裹了往岸上的屯所里送。蔡帮头换了个领网的人,大伙儿各就各位继续忙活,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一声声有序的吆喝就如同激荡人心的战鼓,恍惚之间,陆不让又宛如身在沙场,自己是兵,蔡帮头是将,整场战局都在他的掌控下一步一步朝胜利迈进。

  头天打了个开门红,一网下去就捞上十来万斤肥鱼,在冰面上摞成高高的山尖,惹得其他鱼队频来围观,好不眼红。

  晚上,鱼帮齐住在屯所里,蔡帮头被请出去喝酒,陆不让啃了两个冻豆包,窝在角落里翻看兵书,忽闻门外一阵哄闹,抬起头,就见一老一少两个卖唱的艺人走进来。

  老的那个两鬓花白,满面皱纹,穿着浑青的老皮袄,手提一把胡琴,弓腰驼背,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少的那个穿着红底花裙,乌发盘髻,面上涂粉抹红,眉眼间含着一股媚人的风情。

  这二人一进来,大伙儿就自发散开,把堂中央空出大块来,那老爷子从腰上解下叠凳撑开,往上一座,二话不说先拉了一段小曲,那年轻女子清了清嗓子,张口唱起了"百花亭"。

  陆不让拉来一伙计问道:"冬捕不是不许带女人吗?"

  那伙计龇牙咧嘴一笑:"是啊,所以才看戏子逗乐去火么,你瞧瞧那身段,那脸蛋儿,那勾魂的招子,咱村里哪个姑娘能比得上?就算是个男人又咋的,不照样叫兄弟们憋的直尿裤子?"说完还特意在陆不让耳边咽了咽口水。

  陆不让瞪直了眼:"啥?你说那娘们儿……是个男的?"



  每年冬捕时期,远近艺人争相到各个鱼泊献舞卖唱已成习俗,有的是整个戏班子连台跑演,也有沿街卖唱讨生活的赶来助兴。渔民看看艺人反串出演女角,也解了总是见不着女人的相思。

  为了方便往来的生意人,屯头在屯所边上又搭了许多小窝棚充当客栈。艺人收摊后就近住在窝棚里,等待来日再唱。

  小伙计告诉陆不让,堂上卖艺的一老一少就住在湖边青山村里,每年都会过来连唱个数场,颇受渔民的欢迎,尤其是那年轻的,唱起戏来,眉眼一挑,垫上几个小碎步,往往把兄弟们勾的是春心荡漾。

  陆不让看向那张被白粉糊的面目不清的脸庞,对伙计的吹捧很是不以为然,心说你们是没见过美人,可惜那宛郎去得早,不然往这边一站,什么都甭做就把那唱戏的给比下去了。

  而且一个男人生得比女人还美,那有什么好?勾不勾魂,要实际体验过才知道。

  念头这么一闪,脑子里又浮现出二嘎子闭着眼睛张口喘气的小样,心口噌的窜上一把火苗,也没心思看戏了,爬回角落里,一头钻进棉褥子底下喃喃念起了静心诀。

  这一夜,陆不让和衣靠在墙角,由于天气寒冷,尿意频生,怎么都睡不舒坦,又不想出去受冻,憋到夜半子时,实在忍不住了,戴上帽子裹紧皮袄,猫着身子往湖边茅房小跑而去。

  隆冬的小便能冲冰棍,一泡尿撒出来,陆不让抖三抖,觉着更冷了,忙抄着双手往回赶,正巧撞见小蔡公子和他手下一群狐党在窝棚前对那年轻戏子拉拉扯扯。

  他见那艺人满脸心不甘情不愿,一个劲儿往屋里缩,却抵不过众人蛮力,被半拖半拽的拉出门来,不及多想便已大步拦了过去:"小帮头,你这是作甚?"

  小蔡一见是陆不让,哪会给什么好脸色,腆着肚子上前两步,"本爷的事,啥时候轮到你管了?识相的快给老子让开!"

  那唱戏的估计是看陆不让一脸正直,身子一扭,挣脱钳制,跑到他身后避了起来,细声细气道:"这位兄弟可得帮帮忙,我爷儿俩跑唱多年,门里有两个规矩,过子时不唱,人琴缺一不唱,此刻已过时辰,这伙人闯入窝棚,叫我随他们去那酒肆唱曲儿耍乐子,小人不从,他们便强行拖我出来,这是作何道理?"

  陆不让听这嗓音竟觉得有几分耳熟,没来得及细想,就听小蔡公子从鼻子里哼着气道:"一破戏子端啥臭架子?规矩?哼哼,卖唱卖唱,我买你唱,爷又不少你银子!"

  陆不让听得直皱眉头,"话可不能这么说,干哪行的都一样,作生意也讲个你情我愿,不兴强买强卖那一套。"

  小蔡公子刚喝了一坛老酒,正在发酒疯的劲头上,本就不是来讲道理的,再加上他平日里横着走惯了,哪能分辨出好话坏话,当即瞪起眼发作道:"你……你什么东西?敢教训老子!今儿,爷就是要带这唱戏的耍个够,你能咋的?"说着抢上前,伸手要拉那戏子。

  陆不让横臂一挡,"蔡帮头要是知道这件事……追究起来,恐怕谁都不好受。"

  这不提蔡帮头还好,一提,小蔡公子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他猛地推了陆不让一把,恶狠狠的说:"少拿老头子来要挟我,谁不知道你屁颠颠跟在他身后当狗腿,马屁拍的噗噗响,不就是图他日后给你个好位子吗?告诉你,甭想了!等爷接手后,有的是鱼鳔子给你吃个够!"

  每说一段话就用力推一下,陆不让被他推得连连后退,推着推着,连脚也用上了,照着陆不让的膝盖上就是一记狠踹,当他一下不过瘾,还想再踢第二下的时候被陆不让抬脚拨开。

  小蔡公子重心不稳,险些侧身摔倒,多亏身后的两兄弟机灵,一左一右贴在身后,才让他免于出丑。

  小蔡站直身子,往前一挺,怒道:"嘿哟!还敢回手?来啊,敢不敢跟爷好好干一架?"没听到回应,以为他胆怯了,料定他是脓包一个,气焰更形嚣张,看着他腰上挂的双斧,歪头用手拍了拍脖子,"你不是有斧子吗?来!有种照着爷爷这儿砍,你敢不敢?来啊!爷爷站在这儿不动,有本事你就砍啊!"

  陆不让沉着脸,一手往后挪去,按在斧柄上,良久,又缓缓松开,垂头低声说道:"小帮头,咱们有事好好商量,莫伤了和气。"

  小蔡哈哈一笑,回身对着兄弟们道:"看!就这么个软蛋,还想跟老子斗?"众人很给面子的哄笑成一团,他接着说:"看在你这么识相的份上,好!只要你光着身子跪在地上给爷爷磕几个响头,今儿的事就算我踩了泡牛屎,咋样?"

  陆不让死死的盯着他看了半晌,冷声问道:"只要俺照做,你便不再找这唱戏的麻烦?"

  小蔡抱着膀子点了点头,那艺人拽了拽陆不让的袖子,小声说:"兄弟不必为了小人折了大丈夫的气节,我跟他们去罢了。"

  陆不让将他轻轻推到一旁,吐了口长气,摘下帽子,解开皮袄袒露上身,借着棚下的灯笼,可以清楚的看见一道道狰狞的伤疤纵横交错,遍布全身。

  小蔡公子看的心里有些发虚,但还是犟着脖子把腰杆儿挺的笔直,叫道:"跪呀!"

  陆不让腿一屈,扑咚跪在地上,双手撑地,结结实实扣了三个响头,刚想起身,却见小蔡张开两腿,指指裤裆下面:"慢着——还要给爷钻过去!"

  陆不让募地抬头瞪向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浑浊之中透出锐利的寒光,刺的小蔡脖子一缩,两脚差点巴不住地,但身边的兄弟们还在嘘嘘的起哄,要是被这么一瞪就落荒而逃,以后还怎么在帮子里混?

  壮了壮鼠胆跺了跺脚,拔高嗓门儿刻薄道:"咋啦?不是要逞英雄救美人儿吗?装不下去啦!我说你倒是快爬呀!!"

  论体格,他没陆不让强健。
  论实战经验,更是没得比。

  依陆不让的阎王脾气,一拳上去,什么事都解决了,何苦要受这□之辱?可想了想,这小子再可恶也是蔡老帮头的儿子,打狗也得看主人啊!蔡帮头给自己这么大个情分,这会儿也不为什么事就把人儿子痛扁一顿,怎么着也说不过去吧……

  得,爬就爬,温伯不是交待当忍则忍吗?跟这厮较真,犯不着。

  于是咽下喉咙里的那口气,伏在地上,以肘代步,一咬牙就钻了过去。小蔡一见他服软,贼胆又膨胀起来,转了个身,抬脚就往他背上一通乱踩,嘴里还污言秽语骂个不停,一心想把之前受的窝囊气全给捞回本来。自己踩不解气,还叫来狐朋狗友一起围着痛殴,直到把陆不让踹的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才拍拍屁股开溜,临走前顺手送了那唱戏的两记大锅贴聊表心意。

  站在鱼泊向远方眺望,雪天交接处可见一排驼峰,被灰蒙蒙的北风遮的若隐若现,正是北地闻名的险关"钉岬口",在查马干卓又被称作"分月盆",因雪山呈西北高东南低的趋势环形排布,形似一个斜倾的大盆,山中有一大四小五个湖泡,终年冰冻不解,可是每个湖泡中心都有一个洞口,不知何故长年不受冰封,每当月朗星稀之夜,大湖洞中倒映整月,小湖洞中只映出半影,故而得名。

  钉岬口里气候酷寒,连自幼生长在北地的人都挨不过半日,因而附近无住户,由于湖中无鱼,又是一潭死水,也没有鱼队游人进出,方圆数十里了无人迹,更不见一草一木,只偶有雪雕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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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云层遮月,西北风从山口灌进来,一阵缓一阵急,钉岬口里黑漆一片,只那五湖洞口泛着盈盈微光。山根暗处走出两个人来,一高一矮,看不清面目,只从那黑乎乎的人影中辨识出矮个的拄着一根拐杖,而那高个的头往前耸,似乎是个驼子。

  他们慢慢走到大湖中央,脚下嘎吱嘎吱响,像是碾冰沫子发出的声音,那矮个的将拐杖往冰上用力一顿,尖声道:"又被那个老不死的抢先一步!"俯身往下凑近,洞口的光映照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绿森森的,甚是可怖。

  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哈哈长笑,"看来那死老鬼又失败了!"回身对那高个的道:"小崽子,今儿你再试一回!"

  那高个忽而直起身来,脱了衣服,解下长绳系在腰上,走到洞边扑咚跳了下去,那老人便攥着绳子的另一端。

  没多久,高个儿的浮上来,颤着牙根道:"不成了,再往下实在捱不住。"

  那老人口里骂着:"没出息的东西,才潜多深?连那老不死的都不如!"手一提,拉绳子把他拽了上来,恨恨的道:"回去练练,明儿再来!"

  陆不让睁开眼,首先入眼的是茅棚顶,脑瓜子还有些昏沉,闭了闭眼,左右轻晃了一下,忽闻一声低吟从身侧传来,偏头一看,哎哟娘喂!怎有一光溜溜的人睡在旁边,再一低眼,脸都白了——怎么自个儿也光溜溜的?

  "哇——!!"他大叫一声,捞着被褥子缩到床里,朝两边张望了一下,瞧见对面的棚子上挂着把胡琴,想来是那两唱戏住的地方,猛打了一个机灵,记起自个儿被小蔡公子一帮人群殴,接着就失去了意识,莫非是那戏子把自己拖进屋里,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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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魂未定之际,身边那人低低咕哝着撑头爬了起来,陆不让斜眼一扫——妈呀,见鬼了!那淡柳眉秋水眼,那朱唇皓齿芙蓉面,不正是早已壮烈,坟头上都开花儿的宛郎好兄弟吗?难怪听声音觉得那么耳熟。

  "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宛郎眯起眼睛,一甩长发,一撩被子,"把手伸进来,摸摸看我有没有脚便知道了~"

  陆不让觉得背脊飕飕发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粒接着一粒蹦出来,又往里缩了缩,"你对俺干了啥?"

  宛郎垂下眼,面上似有些哀怨,"你怎不问……你对我做了些什么?"

  陆不让下巴掉了,凸着眼珠子盯着他看了半晌,面色由白转黑,呆了许久才呐呐开言:"那……俺……俺对你做了啥?"

  宛郎嗤的一声笑起来,掀开被子起身下炕,陆不让发现他的右手包着层层绷带,看起来硬邦邦的很是怪异。

  宛郎注意到他的眼光,微微一笑,用左手从挂绳上扯下戏服,一面穿一面对他道:"你呀,不是被打晕的,是被冻得没了知觉,我怕你回不过气来,才好心帮你暖暖身,别一厢情愿的在那臭美了。"说着夹过火盆放在炕头上,又将他的皮袄扔了过去。

  陆不让瞧他还穿着裤子,自个儿下面也护的很严实,这才松了口气,定下心后,疑问也就接踵而来,这时天色还没亮透,他穿好衣服下炕,随手拖了张凳子坐在火盆边,问道"这到底咋回事儿?俺听他们说你那时……被杀了,连尸体都带不回来,难道是诓人的?"

  宛郎叹道:"弹琴的,视琴为命,没了手,不能再弹奏,与死何异?"见陆不让眼带疑惑的盯着自己的右手猛瞧,索性拆开绷带任他瞧个够。

  绷带下面裹着一团黑黝黝的物事,类似于人的手掌,但显得过于巨大,陆不让看的心底直发毛,呆了一会儿,问道:"这是……"

  "铁手。"宛郎将绷带复又缠好,从屋角的大缸里舀了一罐冷汤架在火盆上,将事情的缘由娓娓道来。

  那日,他被齐腕削去右掌,倒在大帐中奄奄一息,幸亏玉莲等人及时赶到,才得以九死一生,他不愿以残身侍奉杜文仕,于是将琴托付玉莲带回虎子牙,并转告众人宛郎已不在人世。红帐众姐妹悄悄护送他出城,凑了些银两,找来一名游医为之疗伤,谁知那游医贪他钱财,巧言将他骗到荒僻处意图杀害,不巧行凶的时候被一老儿撞见,此人是初犯,心大胆儿小,被发现后撒了匕首落荒而逃,倒是被宛郎捡了个便宜,后来拿匕首当了二两银子,不亏反赚。

  "那老儿姓涂单名尚,是个铁匠,独居山林中,怜我无家可归,遂收做义子,平日替他打理窝铺搭搭手,每逢入冬便随他赶到这里唱几日小曲,近一年来更是舍了老房子,在附近村里落了户。这只铁手亦是他所赠。"

  陆不让越听越奇,心想好好一铁匠,怎的还要到这里来卖唱营生?正待要问,却听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冷风灌进屋里,将火盆里的炭屑子吹得四散飘飞。

  来人还没跨进门槛便中气十足地高喝道:"铁柱啊,给俺温酒了没?"

  陆不让见宛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心下奇怪,脱口便问:"铁柱又是谁?"

  外面传来扑朔朔抖雪的声音,宛郎默了片刻,喃喃道:"干爹觉得我身子骨弱,认为该取一个铁铮铮的名儿——壮壮阳……"

  陆不让面皮子一麻,恁是把"嗤"的那声压在舌头底下,一本正经道:"铁柱好,一柱擎天那个顶天立……"

  话没说完,外头又叫唤起来:"里头谁呢?"只见老爷子一手拿着斗笠一手拍着雪大步跨进屋里,身板儿笔直,脚步飞健,敢情白天那老态脓肿的模样都是装的呢。

  陆不让起身对他一抱拳:"俺陆不让,见过涂大爷。"

  涂尚瞅了他一会儿,把手一摆:"不认识,滚!"

  宛郎接过斗笠挂在一旁,拿布条子抽掉他背上的残雪,舀一碗热汤端上前道:"爹,这是我以前的朋友。"

  涂尚斜眼睨了他半晌,这才没再赶人,捧起碗一看,皱眉道:"咋的又是汤?不是叫你温酒的吗?"

  宛郎笑道:"刚受过冻,身子还是硬的,饮烈酒烧内腑,先喝碗汤,等暖和了再温酒不迟。"

  涂尚气哼哼的坐在炕边,咕哝道:"歪理,歪理!"却还是吹凉了热汤,一口气喝下大半碗。

  陆不让见老爷子对自个儿不冷不热,心想他才从风雪里出来,定是累的不轻,本想回窝里好好歇息,却见个陌生人杵在里面,会发脾气也正常,便识趣的从炕下拾起双斧绑在腰上,对老爷子又拱了拱手,道一声"叨扰了"。

  正要转身,涂老爷子豁然长身而起,把个汤碗也落下了,宛郎连忙伸手托住,抬头望上去,只见他大张双眼,抖着手指向陆不让腰间,声音发颤的问道:"这……这对斧子,你是从哪儿拿到手的?"

  陆不让低头看了一眼,坦然道:"是一位名为温伯的高人所赠。"

  涂老爷子在嘴里嘀咕着这名字,眼一亮,又问:"他是你什么人,咋平白无故就把斧子送你了?"

  陆不让回道:"温伯是俺救命恩人……还教俺练过气,也算半个师傅。"

  涂老爷子愣了半晌,忽然仰头大笑,"老冤家!俺这回吃定你了!"起身将陆不让拉到身边坐下,捏捏他两肩:"好,膀圆腰粗!"又抓住他的手攥了攥,赞道:"嗯,不错!是个拿武器的汉子。"

  陆不让被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涂老爷子把他从上到下拍了个来回,挨近了低声道:"小兄弟,能否帮俺一个忙?"

  宛郎闻言,问道:"您是要他下湖去捞?"

  陆不让看看宛郎又瞧瞧涂老爷子:"下什么湖?捞啥东西?"

  涂老爷子撩着胡须微微一笑,手往门外指去:"打这儿朝北走,有座钉岬口,乃由雪山围成,山内有五座冰湖,湖水奇寒,可作养金之用,俺在三十年前偶得一块好铁,遂沉入冰下,本拟养它个十来年,之后,若谁能潜入湖底将之打捞上来,俺便以此铁为他造一口绝世神兵。"话到此处,老爷子垂眼摇了摇头,黯然道:"可至今还无人有这本事。"

  宛郎扫了陆不让一眼:"他不是北地住民,半点儿受不得冻,要他潜冰湖,怕是不成。"

  涂老爷子道:"这与受不受得冻无干,只要会运气方能下潜,温伯是这方面的好手,想必他教出来的徒弟也不会差。"

  陆不让奇道:"您认识温老伯?"

  涂尚笑道:"这金翅双斧正是俺为他所铸,重逾百斤,需气劲合一方能使活。"

  宛郎道:"以前常听您提及斧杖之争,想来那斧指的便是这把金翅斧?"

  涂老爷子叹道:"不错,想俺在二十啷当那年纪,血气方刚,专好为英雄豪杰铸造兵器,在江湖上名声大振,引得各路好汉蜂拥而至,便自以为是天下第一把好手,扬言要打造天下第一的兵器,这却惹恼了当时另一名颇有声望的铸剑师,寻衅上门,要与俺比个高下……于是咱俩便找到这钉岬口来,同时沉下一块好铁,待满十年后,广招高手侠士前来打捞……"

  陆不让插口道:"后来这铁是被温老伯捞上来了吧?"

  涂老爷子横了他一眼,"不错,闻风而来的江湖人士全都无功而返,唯独温伯与一个老和尚得手了,俺嘲笑那对头只懂得铸剑,他却偏偏打了一根七尺四环月牙禅,俺则铸了这对金翅斧,此后,温伯持双斧,老和尚拿禅杖,二人比武,战了一昼夜仍不分胜负,斧刃锉不断月牙禅,牙口也铲不缺金翅斧,于是咱俩又分头寻找好材,三年后约在此地沉铁,时至今日,还未分出胜负。"说罢长叹一声,眼角竟然闪出泪光。

  陆不让听完这故事,不觉对这老儿刮目相看,心下很是佩服他的执着,另一方面也存心想瞧瞧他是怎么将铁块儿打磨成形,当下拍着胸脯道:"俺陆不让帮定这个忙了,涂大爷,您尽管使唤!"

  宛郎蹲在一旁憋着声音道:"那也要你能潜的下去才成,看你一吹北风就直哆嗦,一下冰水那还不连命也丢了?"

  涂老爷子笑道:"哟,俺家宝柱娃也学会拆台子啦?听你说这意思,老头子请这小兄弟帮忙你是不情愿的了?"

  宛郎的嘴角又抽了一下,"我看这姓陆的不行,既然那温伯潜下去过,不如还找他来?"

  涂老爷子连连摆手:"好料不锻二回手,这事儿不兴再找同一个人来办。"

  陆不让知道宛郎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出言宽慰道:"大爷说了,只要会用气没啥难的,先前在外头俺没想到运气御寒才被冻到,这回心里有数了,保准抵得住!"

  涂老爷子一拍他的肩膀,"好,要的就是这股气势!"

  眼见天色已亮,屯所那头吹起了响号,陆不让起身道:"涂大爷,这是鱼队集合的号子,俺先告辞了。"

  涂老爷子点了点头:"今儿收网后你就过来,俺先带你去熟悉熟悉环境。"


  陆不让回到鱼队后,蔡老帮头上前问他昨儿一晚上到哪儿去了,他方想开口,眼尾扫到小蔡公子恶狠狠的瞪过来,只觉得好笑,心想那么怕老爹知道的话,为啥还偏要去做那些不上路子的事呢?

  撇嘴一笑,低声道:"昨儿半夜,俺去茅房撒尿,想是皮袄没裹紧,一下被冻的没了知觉,索性被唱戏的大爷发现,也就在他窝棚里歇了。"

  小蔡公子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吭声了,蔡帮头瞧着陆不让嘴角上的淤青,又看看儿子,心里约摸有了个底,但在捕鱼之前,也不好说什么做什么,唯恐坏了兄弟们的性子,只能拍了拍陆不让的肩膀,把屯头捧来的壮胆酒递给陆不让,道:"陆兄弟,是老头子照料不周,委屈你了,你若不计较,便替我喝了这碗。"

  陆不让笑道:"帮头说的是什么话,俺自个儿不中用罢了。"

  蔡帮头不说话,还是将酒碗直朝他怀里送,陆不让推托不过,便接下来一饮而尽。

  下冰后,蔡老帮头直接把旗标递给陆不让,就晾着小蔡公子在旁边干站着看热闹,陆不让倒也不在这方面装孙子,一口气连抢五六个泡点,这老天也作美,这次牵网从头到尾都顺当,只垫了两回草谷,一网下去,兜上近二十万斤鱼,登时冰面上呼声大作,就连其他鱼队的人都忍不住鼓掌叫好。

  收网后,蔡帮头把小蔡公子叫到自个儿的窝铺里狠狠削了一顿,据说还动了拳脚,屯里的兄弟都听见帮头声如洪钟的骂着畜牲,接着便传来砰砰砰的闷响。

  陆不让什麽都不知道,鱼队解散后他就跟涂大爷一道往钉岬口去了,大爷腿脚特快,也没看他废什么力气,身板直着一晃老远,陆不让边走边跑才勉强追上。

  甫入山口,便感到寒气一波强过一波的直逼而来,陆不让刚打完鱼,袄子上一身水,这一跑,衣裳里全被汗湿了,北风像刀子一般连刮带削,又像是无数冰锥子,一扎就把人扎了个透。袄子上的水冻成了硬甲,身上那层汗也结出冰碴子,每走一步都卡啦卡啦直响。

  陆不让被冻得直哆嗦,行动迟缓下来,连脑子都顿顿的不太好使。涂大爷将他拖到一个避风处,教他一些运气御寒的小窍门,陆不让照着做了几次,只觉得丹田里渐渐生出一股热流,从肚子里一路窜上胸腔,再慢慢传到四肢百骸,还真暖和了不少。

  涂大爷说:"你要能把这气稳住,它就像在你身外遮了一层不透水的罩,别说寒气不侵,就是下过水,出来这么一运转,无火水自干。"

  陆不让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心想真看不出来,这老大爷不仅会造武器,看这架势,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咧?

  涂大爷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在江湖上闯,这么点道理谁都晓得,俺要真的能做到那程度,自个儿下水去捞得了,还要你跟来干啥?"

  不多废话,带着他继续朝山里走,刚出峡口就远见一老妪坐在大湖泡的冰眼旁,身着紫红毛边的长花袄,把一头斑白的长发编成麻花辫一圈圈绕在头顶。走近了细瞧之下,却发现她面色红润,只在额心和眼角能看到细细的皱纹。

  涂大爷人还没走过去就先高喊道:"老妖婆,又来钓鱼啦?你说说你这一年换了多少饵?"

  那老妪轻声冷哼,斜眼一扫,眼光在陆不让身上一掠而过:"死老鬼,你终于也找到主了,不过我可告诉你,这回呀,老婆子是赢定了。"

  陆不让一听这话的意思,呆住了,偏头问涂大爷:"您老说的铸剑师不会就是……她……吧?"

  涂大爷点了点头,放开喉咙道:"没错,她正是当年红极一时的金剑小娘子——薛凤儿。"接着凑过头去:"俺跟你说啊,千万甭被那婆娘的皮相给骗了,她今年六十有七,老妖怪一个……"

  薛凤儿"呸"了一声,骂道:"死老鬼,嫉妒你姑奶奶驻颜有术就直说,对小辈乱甩唾沫星子,你羞也不羞?"

  两个老人家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斗起嘴来,陆不让杵在中间难受,便走到冰眼前往下一看,这才发现薛凤儿的手里攥着一根麻绳,绳子的另一端通过洞口,直没入水下。

  涂大爷骂累了,停下来喘口气,瞅着冰洞里问道:"这小子潜下去多久了?不会在底下闷死了吧?"

  薛凤儿横了他一眼,指着洞中央那半截浮在水面上的细竹管,没好气道:"淹不死!老婆子今儿来是想看看他能在冰下潜多久,不过关的话还得练。"

  涂大爷道:"这娃被你这么折腾,迟早要见阎王。"

  薛凤儿呵呵一笑,"老婆子自有分寸,而且这娃和以前那些阿猫阿狗的不同,可是块好料子。"

  涂大爷从怀里也掏出一条麻绳,叫陆不让绑在腰上,也下去适应一下水温,陆不让正有这个意思,三两下脱了上衣,照着刚学会的法子运气,感觉腹中热流蔓延至全身后,一个猛子扎进洞里。

  刚下水时,只觉得无数冰针从四面八方飞刺过来,一时间寒气透骨,又提了提气,方能下潜,待到把眼睁开时,见侧方悬浮一人,头下脚上,口里衔着竹管。他心下好奇,缓缓游过去一窥究竟。

  到近处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瞧这小鼻子小眼睛的穷酸相,不正是二嘎子吗?

  原来那日脱身后,萧侠顺槐水北上,至洛江水域遭遇奚祁国的游军,在无路可退的情况唯有跳进洛江,本打算游到对岸,谁知洛江水流寒急,游到江心之时再也无法持衡,眼见要被江水淹没,危机之中,不意攀住一块冰排,被江水冲到下游。

  当时,薛凤儿正在江边钓鱼,远见一个人半趴在冰排上不知是死是活,就顺手捞了上来,见之虽在冰排上趴了许久,却只受了些冻伤,气息尚稳,并无大碍,便觉得此人可用,遂带回去救治,待他恢复如常之后,教了些练气的门道,再带来此地潜冰湖。只因久潜不下,才决定先以此水下倒悬之法来磨练他的抗寒性与耐久力。

  陆不让见萧侠双目紧闭,好似老僧入定一般,突起戏弄之心,吐着气又往下潜了潜,挨近那脑袋的部位,缓缓伸手,猛地抽出他嘴里的竹管,再横腿朝他屁股上轻轻一踹。

  萧侠豁然睁眼,还不及反应就冷不丁瞧见一张青灰大脸凑在面前,惊吓之余本能的张开嘴巴,啊了一声,肚里的气随之跑光,在水里化作无数气泡升腾而上。

  萧侠正过身,鼓起腮帮子,一手掐着脖子,一手飞快划水,朝上面游去,陆不让紧跟在他身后,二人一先一后浮出水面、爬上冰层。

  兄弟相逢本来是一件开心的事儿,但萧侠一见陆不让就如同撞上了几世的仇人,两眼喷火,衣服也顾不得穿,喘着粗气狠狠骂道:"好你个三伢子,脚底抹油溜的贼快,这下可总算给我逮到了!"冲上去就是一拳,打得陆不让嘴角带血。

  陆不让险险后滑了两步,抬手伸拇指在嘴边上按了按,低眼往下一瞥,瞅着那血沫子看了片刻,食指拇指一搓,咧嘴笑道:"好,好,这拳带劲儿,几日没见,你二嘎子也有那么点男人样了。"

  萧侠歪头吐了口唾沫:"我呸!老子打从落地就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又一掌横扫过去。

  陆不让偏头避开,矮身出腿,把萧侠勾倒在地,扑上去压实,侧过半边身子,凑到他耳边上不正不经地调侃:"你是不是汉子,还有谁比俺更清楚,你说是也不是?"

  "是你奶奶个熊!"萧侠没想到他还有脸提那档子事儿,怒气直飙上顶门,把膝盖一拱,毫不留情地朝他命 根 子上磕去。

  这要被磕中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陆不让急忙猛蹬左脚,滚到一旁,萧侠趁机翻身反压上去,就见这两冤家赤着上身,在冰上扭打成一团,翻着扭着,闹着打着,渐渐的就都不动了。

  这时,在一旁看热闹的薛涂二人才晃悠悠走上前,薛凤儿蹲下身来,用竹管把叠在陆不让身上的萧侠给拨开。

  看他们嘴唇发白脸色绀紫,眉发上结了一层霜花,涂大爷急了,颤声道:"不会就这么……翘了吧?
  薛凤儿摸了摸两人的心口,再翻了翻两人的眼皮,冷笑一声:"还没咽气,不过寒气攻心,离死也不远了。"

  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将萧侠扶坐起来,双手推在背上为他运气逼寒,涂老爷子羊皮大帐里,这是薛凤儿落脚的地方,她住的青口村离此地需要一天的脚程,往来耗时,便让萧侠拖着一车家当在钉岬口外的避风处搭了个容身之所。

  大帐里又以毛毡子区隔出外帐和内帐,薛凤儿将陆不让与萧侠并头放在内帐的软榻上,各灌下一小盅烧酒,待脸上稍有血色才使唤涂老爷子抬来火盆,帐里慢慢暖和起来,二人的气很快就顺了,呼呼的打起鼻鼾来。

  薛凤儿见他们无碍,便拖着涂老爷子到外帐拼酒,边喝边聊着些琐事,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争了起来,越争嗓门儿就越大。

  萧侠先被吵醒了,摸着后脑坐起身来,眼一睁,猛然发现陆不让挨在身旁打呼噜,想起他吃干抹净拔脚开溜的恶行,登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轻手轻脚爬下榻,穿了内衫套皮袄,从帐角捞起一捆麻绳,想要将他先绑后奸,好好出口恶气。

  萧侠掀开被子,正想下手,当视线触及到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后不由愣住了,心想这么些年没见,倒又添了不少新伤。目光移到左肩,当年被他误射的箭伤已被更狰狞的疤痕掩盖,萧侠心头一动,捏着绳端的手是怎么也捆不下去。

  踌躇间,忽见陆不让张开双眼,不给他反应的余地,一把抢过麻绳抛到远处,勾住他的脖子往床里一带,腾身扑上去,嬉皮笑脸的道:"想偷袭俺?你还早着哪。"

  双手被按在头两侧,双腿被他的膝盖抵着,萧侠使不出力来,只能狠狠瞪过去:"你装睡!"

  陆不让半天没吭声,出了神似的定在他脸上猛瞧,眼里的戏谑渐转深沉。萧侠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别开头去,突觉抓在腕上的手颤了一颤,面颊上一热,似乎有水珠子落在上面,又正过头来,却见陆不让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哭的稀里哗啦。

  萧侠惊道:"三……三伢子,你……"话没说完就给捂住了嘴巴。

  自杀井关大败以来,陆不让几经周折来到这里,其间因盘缠用尽,曾落魄到沿途向人乞讨,或以食草根树皮求生。从小到大,他身边都不乏朋友,风雨同舟,患难相伴,即便遇到挫折,也能从容面对,然而当他孤身一人时,喜怒哀乐却只能独自品味,无人分享、无人分担,诸多情绪也就随之渐沉心底。

  如今与萧侠不期而遇,惊喜过后,那失城之痛、丧友之悲,一股脑齐涌上来,当下收摄不住,泪水溃决而出。

  长这么大,萧侠还从没见三伢子在人前落过泪,也不知道该从何安慰起,手足无措之际,却听他哽咽着道:"兄弟们……全都给俺害死了……"

  萧侠微微一愣,知道说的是白陀失守,便不吱声,听他接着往下说:"那帮鬼戎鸟军占下邻郡扬言要屠城,莫沛怀疑是诈敌,俺却叫他带兵去救,害他惨死敌人刀下,俺不听他劝诫,赌狠出城迎敌,兄弟们跟着俺,眼都不眨一下,谁知……俺是带着他们去送死!"

  说到这里,陆不让抬手狠狠捶头,边捶边道:"二嘎子,你说俺咋就那么浑?"

  萧侠叹道:"是啊,你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一手拉住他的拳头,一手环在他背后轻轻拍抚,看惯了这厮意气风发的样子,乍见他这般颓丧,心里纵然有气也发作不得。

  陆不让大哭一场,待悲痛稍济,自觉没面子,在萧侠身上把鼻涕眼泪蹭干后,兀自不肯起身,闷闷地问道:"你不在东泽守边,怎么跑这儿来了?"

  萧侠道:"跟你一样。"

  陆不让豁然抬头:"你说什么?莫非……头方失陷了?"

  萧侠摇头道:"头方有余将军固守,怎会失陷?我说跟你一样,指的是打了败仗。"便将如何领军到桧山县,如何遭人背叛又是如何脱逃俱以细述。

  陆不让听他语气平稳,眼神波澜不兴,仿佛事不关己,全是在说别人的事,便问道:"手下叛敌,你就一点都不怒不恨吗?"

  萧侠坦言道:"当然,恨不得把那些叛徒连同敌军一起千刀万剐,不过恨归恨,日子还得照常过。"

  陆不让道:"这话倒也不错,只是俺不懂,为啥你能说的这么轻松?"而他,只要一想到那天的惨状就如同被万箭穿心,怎么也不能平心静气的面对。

  萧侠微微一笑,"大概是因为……我从没将那些兵当兄弟看待,就算在战场上一同出生入死,也没法儿让他们卖命。"顿了一顿,颇有些自嘲的苦笑:"若多了份情义……怕是更想不开。"

  他本打算说:若多了份情义,怕也不致如此。可转念一想,陆不让与他的兄弟们不正是肝胆相照吗,最后又怎么样了?

  全军背叛与全军战死,都是主将该承担的责任,谁也不比谁高明,只是于感情上来说,自己所背负的远不及陆不让沉重。平心而论,能让手下舍生忘死、始终相随,这是作为将领最大的本事和福气,从红花村跟班的小弟到驰骋沙场的战友,谁不是对陆不让服服贴贴、忠心不二?

  以前看了不服气,眼红之外自然忿忿不平,认为那厮只是靠蛮力压人,可如今想来却不然,不论是对小弟还是对手下,都能视同手足、不离不弃,正因如此,别人才肯为他卖命。萧侠自认做不到这程度,甚至于万分不及其一,是以虽则羡慕,却也释怀了。

  这壁厢没完没了的叙着旧,那壁厢斗嘴斗到一半,听到里头传来动静,掀开帘角一看,惊见陆不让伏在萧侠身上痛哭失声,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觉此时进去不太妥当,便退了出来隔帐偷听,对他们的经历自是嗟叹不已。

  眼见天色已晚,涂老爷子还要赶回鱼泊,对他来说,卖艺赚钱只是图个方便,但既然答应了别人,就要信守承诺,一天都不能耽搁,于是在外面叫唤,催陆不让上路。

  陆不让记起宛郎的事,想带萧侠同往好给他一个惊喜,薛凤儿想这些天来也的确把人家折腾得够呛,今日修行已毕,便由他们去了。

  三人快步疾走,不出一个时辰便回到鱼泊,涂老爷子照旧先在屋外吼一嗓子,半天无人应声,便自行推门而入,只见一片昏黑,便点起油灯,发现宛郎不在屋内,挂在棚上的胡琴也少了一把,喃喃自语:"莫非他先去了?"斜眼间瞥到炕头的火盆倾翻在地,里面的灰炭洒的到处都是,心觉不对劲,也不换衣服,匆忙赶向屯所,陆不让和萧侠紧随其后。

  到了屯所里一问,鱼帮的兄弟都说没见到人,涂老爷子发急了,虽说一成年男子,就算独个儿出去逛逛也没什么的大不了的,但从屋里的情况来看,恐怕是出了什么岔子。

  萧侠对他们口中那唱戏的着实好奇,便拉着陆不让问:"他长什么样?说给我听听,然后咱们分头找寻。"

  这时再卖关子就没意思了,陆不让老实道:"长什么样你也看过……俺说的那人就是宛郎,现在改名儿叫铁柱了。"

  萧侠的表情就跟陆不让刚见到宛郎那时一样,乍青乍白,活似撞了鬼,"他……他不是……死了吗?"

  陆不让道:"这事先放放,找人要紧。"

  可是从何处找起呢?总不能在这鱼泊乡挨家挨户的找吧,往房里又看了一圈,不见小蔡公子和他那帮狗腿,心眼儿一动,便拉来一个伙计:"你知道大小帮头都到哪儿去了?"

  那伙计回道:"老帮头跟师傅们在场子里点鱼,小帮头可就不知道了,我看啊,八成又到宝桥鼎里寻乐子了。"

  宝桥鼎是鱼泊乡最繁华的地段,整条街遍布茶馆酒肆,用以接待往来作生意的鱼商船客,冬捕时节,各种行当的民间艺人从各地聚集于此,使得小镇更为热闹。

  出了屯所后,陆不让对涂大爷道:"咱们去宝桥鼎找,要是俺没猜错,宛……铁柱人就在那里。"

  萧侠问道:"方才听你提什么大小帮头,莫非跟他们有关?"

  陆不让便将那晚上发生的冲突说了一遍,"俺看那小蔡公子还不死心,十有八九是他动的手脚。"

  涂老爷子气的吹胡子瞪眼:"蔡老帮头为人豪爽,性子刚正不阿,没想到生了这么个败家子儿。"

  三人急往宝桥鼎寻去,来到市口,就见大红灯笼高高挂,虽然到了晚上,街道上依旧人声喧嚣。小蔡公子是这儿的大红人,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他带着一帮兄弟在陈家酒馆耍乐。

  他们沿街找过去,远见一家酒馆门前用长杆横挑着一青一白两面酒旗,涂老爷子眼力超常,一眼瞟过去便瞧见上面写着"陈家老酒"四个招牌大字,叫声:"就是那家!"两步并一步跑过去,小二见有人进来,忙搭着布条招呼上前,"客官,就您一人吗?来来来,里边儿请。"

  涂老爷子不睬他,只瞪着眼往两边一扫,没寻见人,长手一捞,揪着小二的衣襟提到眼前,"小子,有没瞧见一伙泼皮带着一瘦长竹竿往这里来?"

  小二"吃吃吃"了半天没吐出一个完整的字来,一是面前的大爷,老归老,精气神出奇的旺盛,那须眉箕张的雷公样还真能把人给吓住。

  陆不让和萧侠跨进门槛后,见那小二被拎的双脚离地,悬在空中,桌上酒客大多是这家店的老主顾,此时都放下盏子,眼光炯炯地盯在涂老爷子身上,甚至有几个人偷偷抄起了长凳。

  掌柜不慌不忙的走过去道:"这位客官,小子年轻不懂事,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包涵。"

  涂尚见这掌柜的眉清目朗、气度从容,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毛躁,放了小二,躬下腰来拱手道:"老儿失礼了,还请掌柜的见谅。"

  掌柜回礼道:"不敢,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涂尚道:"老儿此番前来,只为寻人,不知掌柜的可有见过一名瘦削年轻的后生?"见他皱起眉头,又加了一句:"是跟着蔡帮头家的公子一起来的。"

  这么一说,掌柜的可就明白了:"如果是蔡公子一行人的话,他们就在本店楼上的轩阁里,我去帮各位通……"

  话没说完,涂老爷子就一阵风似的刮了上去,抬脚踹开轩阁大门,就见里面围站着十来个青壮,有的举杯叫好,有的手舞足蹈转着圈子,哄成一团,而那小蔡公子正把宛郎按在桌上,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高提酒壶往他嘴里灌酒。

  涂老爷子只把宛郎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对待,自从收养他以来,虽说不是百般疼宠,也算父慈子孝,日子过得甚为安乐自在,此时见他被人这般欺侮,怒从心起,当下一声大喝,冲上前抓起小蔡的后领像拧鸡崽儿般拎起来,往身后一甩,看似轻轻松松一震臂,竟把那小蔡公子甩出老远。

  宛郎满头满身都是酒水,两边脸颊肿的老高,连眼睛都睁不开来,却还勉强开口道:"爹……对不住,您老的胡琴被他们给折了……"

  涂老爷子往下一瞧,就见胡琴断成三截躺在桌肚底下,他把宛郎扶起来架在肩上,道:"没啥,回去再做一把得了。"

  小蔡公子被摔的是晕头转向,眼见涂老爷子带着宛郎朝外走,自己这边又闪了腰爬不起来,连忙厉声叫道:"把他们拦住!一个也甭想溜!"

  一声令下,早已看呆了的狗腿子们这才回过神来,提着拳头往前冲。陆不让和萧侠并排朝门前一挡,陆不让道:"涂大爷,你带他先回去吧,这事儿咱们来善后就成了。"

  涂老爷子偏头往身后一瞟,冷笑道:"也好,免得被人拿住把柄,糗俺以大欺小。"遂扶着宛郎下楼去了。


  照理说,接下来的事该好办了,无非就是两边打一场,输的放狠话落跑,赢的大摇大摆凯旋而归。但由于打架的双方都认识彼此也都有所顾忌,所以免不了要先在口舌上争一争。

  狗腿之中,待陆不让相对客气的王伙计道:"姓陆的,这儿没你的事,识相的赶快让开!"

  陆不让还没开口呢那小蔡公子倒先尖着嗓子叫了起来:"谁说没他的事?这狗娘养的尽跟我过不去,老子要什么他偏来插一脚,今儿说什么也得把这笔帐给算算清!"边说边扶墙站了起来。

  萧侠看他额头和嘴角多处淤青,活似白馒头上染了五彩料,乐的嘴巴一歪,从牙缝儿里嗤出笑声来:"呵,丈八灯台,也不先照照自个儿的猪头,被个毛疏齿稀的老爷子摔的鼻青脸肿,真有出息。"

  陆不让阴笑着不开口,只觉得二嘎子这语气这神态,依稀就是当年自己酸他时那般光景,如今可总算是咸鱼翻身,有底气教训别人了。

  小蔡公子见他面生,更是毫不客气:"你他娘又是哪个老鼠窝钻出来的?告诉你,那老不死的还没本事动到本爷一根汗毛,我脸上这伤——是给老爹揍的!"

  一众小狗腿齐声附和:"对!不是老头子摔的,是给咱帮主揍的!"

  陆不让和萧侠相顾一眼,敢情这年头被爹痛揍是件光荣事咯?瞧他不仅说的理直气壮,还面上生辉,连刚才挺半天没挺直的腰板都硬铮不少。

  虽然不知道那小蔡又做了什么亏心事,竟让忍功一流的蔡老帮头痛下狠手,但陆不让可以肯定一点,就是——小蔡公子这回吞了王八铁了心要将这顿皮肉之苦从自己身上讨回来。

  于是狗腿们抄凳子的抄凳子,提酒壶的提酒壶,将陆不让和萧侠团团围住,还有人特意绕到他们背后关门落闩,一声吆喝下,就像群狼狩猎,齐涌而上,却不知道,在陆不让和萧侠的眼里,他们就是一群披了狼皮的小绵羊。

  陆不让顾着同帮的情分,起先不想动手,但瞧见萧侠冲进人群里大展身手,打的好不快活,一时兴发,也管不了那么多,横竖是这些小子先挑的事,就别怪他翻脸不认人。

  只听一阵叮铃哐啷,杯碟乱响,没一盏茶工夫,轩阁里还站着的人就只剩陆不让和萧侠,这哥俩自从战败以来都没这么痛快过,把积压许久的怨气全化在这一拳一脚之中,只把那些小喽啰们打得哭爹喊娘,满地乱滚。

  小蔡公子还靠在墙上,他没加入混战,所以没被打到,但他也没站着——被吓的两腿发软,一屁蹲坐在地上。

  萧侠打的兴发,十来个沙袋还不过瘾,把拳头捏的卡啦卡啦作响,狞笑着向那小蔡公子逼过去。

  陆不让拉住他道:"算了吧,他那孬种样儿,打了也没意思。"

  萧侠道:"鱼拣肥的戳,看他浑身膘子肉,肯定经打得很,再说……"抬高下巴斜眼瞟向他,"你以前不也说我孬?结果咋样?还不是照打不误!"

  陆不让给他噎得慌,虽然心里明白自己打他跟他打别人那是两码事,可又不知道该从何反驳起,只好掠过不谈,道:"俺就这么打他一顿,是替宛郎出了口气,但蔡老帮头那里不好交待,不如交给他爹处置。"

  小蔡公子一听说要把这事捅出去,立马一蹦三尺高:"姓陆的,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要打就打,老子吭一声就是龟儿子!别娘们儿唧唧跑我爹那儿嚼舌根!"

  陆不让本来都回身要走了,听他这话,倏地转身给了他一拳,"你是男人?柿子专挑软的捏,欺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之辈你就男人了?既然怕蔡帮头知道为啥不肯消停,那天我也让你打过了,还想怎样?"

  小蔡公子被他一拳打出了两管鼻血,倒是硬气的真没吭气,只拿手一抹,红着眼叫道:"日你奶奶的让我打!谁要你他妈惺惺作态?我也挨打啦!你在老头子面前装委屈,明里啥都没说,肚子里那算计的阴险着哩!不然老头子怎会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反正你姓陆的怎么着都是对的,我说什么都是错的,好啊!你是正人君子,我是坏人,你干啥还动不动插上来一脚!?老子做什么管你屁事!你他妈就是诚心要跟我作对是不!?"

  这歇斯底里的模样活脱脱一疯妇耍泼,丢尽了渔家子弟的颜面,萧侠抱着膀子冷眼旁观,见陆不让皱着眉头欲言又止,便拽拽他的腰带,道:"走吧,没啥好讲的。"

  小蔡公子一副任你作甚就是死不悔改的样子,真动手了,恐怕也打不畅快。

  陆不让被萧侠拉着走到门口,拉栓开门正待出去,却听他在身后喊道:"让你打你不打,那是你自己的事儿,我可跟你把丑话说在前头,别到老头子面前掰弄是非!不然让你俩吃不完兜着走!"

  陆不让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和萧侠一同下楼,出茶馆前对掌柜的道:"损坏的桌椅杯盘,找上面的人赔。"

  掌柜的站在外面把事情也看了一半,谁占理自是了然于心,也不加阻拦,随他们去了。

  二人一路无言,出了宝桥鼎后,陆不让摇了摇头:"这事到底该不该跟蔡帮头说?"

  萧侠道:"我看涂老爷子气成那德性,就算你不说他恐怕也憋不住要去讨个公道!"

  陆不让道:"讨个理是没错,要那小蔡低头可难,你说那老帮头打也打了、教也教了,怎就管不好自家儿子?"

  萧侠嘿嘿一笑,"我想想啊……话说那陆大叔打也打过、教也教过,怎就管不好你三伢子呢?"

  陆不让脚跟一转,拦在萧侠身前,两手往他肩上一按,"你把俺跟那臭小子相提并论?"说着把脸逼过去,目光相接的时候,二人均是一愣。

  萧侠先别开脸,思忖片刻后,轻声道:"我说的只是一个道理,就像咱以前被逼着读书练武,你师傅和俺爹,嘴上那道理也没少讲过,可都是听听就算了,从来也没当回事,等出去自个儿闯荡时,碰上难跨的坎,总是后悔以前没多学点。"

  说完这话,又沉默了一会儿,半天没听到陆不让接茬,正过头来,却发现他直直的盯着自己猛瞧,这儿黑灯瞎火,唯有眼睛里那点光格外炯亮,更衬的一对眸子泓遂深沉。

  萧侠心里有些发慌,他注意到陆不让的眼神并没有直接对上自己的视线,而是往下掠过鼻子,停在……似乎是嘴巴的部位——那一夜,他虽然昏昏沉沉,却也不是毫无知觉,之所以恢复那么点神智,全都归功于眼前这厮啃的太卖力。

  再往细里一回顾,萧侠只觉得耳根子开始发热,连肩上都像烙了两块热铁似的,忙拨开陆不让的爪子,绕过他往前疾步而行,边自顾自的走着边道:"快回去看看宛郎的伤势,说不准老爷子已经带着他找那个什么蔡帮头论理去了!"

  陆不让愣在原地半晌,突然抬手,朝脑袋上捶了一拳头,喃喃道:"俺刚才想干啥?真是出鬼了……"转身见萧侠走远,忙小跑着追了过去。

  回到窝棚后,宛郎独自坐在炕头发呆,脸上已经涂过药,紫红相间,甚是精彩,一问之下得知,涂老爷子果然气不过,怒冲冲找蔡帮头兴师问罪去了。

  陆不让与萧侠便在屋里陪着他,先把方才在客栈里发生的事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遍,逗得宛郎连声嗤笑,不想扯动伤处,痛的泪花子在眼里直打转。

  三人又拉了些家常,各自说说分别后的遭遇,当陆不让讲到温伯赠斧那里,萧侠心里羡慕的紧,一对眼珠子直往金翅斧上瞟,陆不让倒是大方,抽出来往他面前一送,"呐,使使看。"

  萧侠握上斧柄正准备接过来细看,谁知陆不让一丢手,他那两条胳膊连带上身就被斧子的重量牵着往下沉去,若不是抓的紧,只怕地上早多出两个坑来。

  萧侠加了把力,上臂紧夹两肋,勉强把斧头提到胸前,啧啧叹道:"我看你平时挂着他到处跑,以为是寻常砍柴用的斧头,没想到这么重,还没开刃,看起来不太好用啊。"

  陆不让接过双斧,道:"好不好用那是看人的,你不行没事,俺用的顺手就成。"像存心炫耀似的,将斧柄绕着手腕转了一圈,刷的插回腰上。

  萧侠瞧他那副得瑟小样,气得牙根发痒,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道:"有啥了不起?等我把冰湖下面那块好铁捞上来,保准造个你没看过的宝贝。"

  陆不让笑着一拍大腿:"好!到时候咱俩可得过几招,瞧瞧是俺的斧头厉害还是你二嘎子的那啥厉害!"

  宛郎道:"少不得要比试一场,我爹与薛婆婆等了数十年,耐性也快磨光了,这次非分个高下不可。"

  萧侠往火盆前靠了靠,搓着手徐徐开口:"我看他们倒是乐在其中,老来有个伴能斗斗嘴不是挺好的吗?"

  听他这么说,陆不让心头一动,想到他二人虽曾势同水火,但自小一块儿长大,即便打打闹闹,感情也不是旁人能比,那是一种比朋友还朋友的情分,陆不让几经波折后再见着萧侠就如同归了家,有他陪在左右,前面被磨掉的锐气也似乎在一瞬间尽都回巢。这时才发现,战场上积累再多经验,到了萧侠这儿就全没用武之地,从来都是如此,就算骂他揍他,或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也只想耍着花样逞逞威风。

  其实陆不让是想让萧侠再像当初做小弟时那样,对他五体投地而已,只不过用错了法子,萧侠是那种,你越打他,他越是不服的类型,但何必非要他服气呢?是呀,老来有个伴能斗斗嘴多好!

  陆不让笑着甩了甩头,把眼神定在萧侠面上,看热气将那张小白脸熏得泛起一层红光,不由忆起那晚上的光景,想到他虽然神智不清,却下意识的攀在自己身上,脸也是这般红,被汗水浸湿的额发贴在两颊边上,那断断续续的呻吟哼在耳边,连听的人也跟着云里雾里的飘起来…………看着想着,不觉鼻腔一热,竟流出两管鼻血。

  宛郎正觉得他看萧侠的眼神有那么点意思呢,突见他流鼻血,连忙摸了条布带送上去。萧侠也盯着火盆出神,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困倦在打盹,眼见宛郎递布给陆不让,就跟着偏头看过去,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大跳,"你鼻子咋啦?是不是刚才打架时被谁撞着了?"

  陆不让想的发痴,一时忘了还有外人在场,脱口便道:"没……俺就是在想,自那晚后,怎么越瞧你就越觉得顺眼了,这秃眉耷眼的,看看还有那么几分……"

  没等他说完,萧侠飞快地从宛郎手里捞过布一把堵上去——他道这厮在想什么正经事,原来在睁着眼睛发春梦,好个下流胚子。

  宛郎看在眼里笑在心上,只默不作声,下炕走到门边,作势对外张望,正巧涂老爷子回来,从外面推门而入,爷儿俩迎头撞上,一个脸面肿成馒头,被火烤了许久,药膏全化作黄水带着血丝流了下来,一个胡子上吊冰渣,被冷风吹的脸色雪青,面对面一照,都"哇"了一声,各自退开两三步。

  宛郎拍拍心口,看清是自家干爹后,正待上前,却见有个人影从后面窜了出来,也是满身雪霜,斗笠一拿,竟是蔡老帮头,他见着宛郎的脸大吃一惊,本想小辈斗殴伤着有限,不料这都溃烂流脓了,他却不知道那是化软的药膏,当即抓着涂老爷子的手,激动中还夹着一丝悲愤:"老涂,是我对不住你,那个不肖子……哎!我这就去把他找来给你们磕头认错!"

  涂尚一把反拽住他,"认错济个什么事?俺告诉你,只是叫你心里有个数,咱往后几天还得住在这里,甭再来找麻烦就成了。"

  蔡帮头一咬牙,道:"好!明儿我就叫那小子滚出鱼泊!"

  涂老爷子把心思放在捞铁上面,若要带宛郎一起去钉岬口,却怕他身子弱,吃不住寒气,若还是留他守窝,又怕被那小蔡再寻上门来,现下有了蔡帮头一句话便安心了,接着将陆不让拖到身边:"还有一事,这小子是你们鱼队的,俺要借他几日,不知道蔡帮头肯不肯放人?"

  蔡帮头一见是陆不让,心里犯难了:"不瞒你说,陆兄弟是我师兄苏尔汗托付来的,想让他在这次冬捕上露露头,捕上一网,回去好办大事。"

  陆不让一怔:"办啥大事?"

  蔡帮头只当他充愣,拍了拍他的后背:"还啥大事?当然是你跟少林的婚事。"

  萧侠刚舀了瓢水,才入口还没吞到肚里就全喂给了火盆,"婚事?姓陆的,你跟哪家姑娘私定终身了你?"当然,这不是在吃味,只是想着一根棒槌两头使,心里怎么也抹不直,要跟人姑娘幸福地过小日子,至少得先让他把后面遭罪的帐给讨回来。

  陆不让看他双眼喷火,忙道:"没的事!蔡帮头,你打哪儿听来的?"

  蔡帮头也是一脸大惊小怪:"苏尔汗没跟你说吗?他打算招你作女婿,碍于你是外地人又没打过冬网,未免遭人口舌,才叫我多带带你,等这次冬捕回去就打算着手给办了……"见陆不让张口结舌的模样,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当真不晓得?"

  陆不让微一颔首,回头看萧侠,见他把脸别向一边,不由苦笑连连,喃喃自语:"原来老师傅是打那主意,俺跟少林姑娘连话都没讲过几句,咋就这么被凑上了?"

  蔡帮头听了直皱眉头,心想这小子也和村里那些没眼光的男人一样,嫌人家姑娘不会干活,当下面上就染了层薄怒:"我知道陆兄弟是条真汉子,必然想找个能担得起家的妻子,可少林是个好姑娘,娶她也不算辱没了你。"

  陆不让道:"蔡老帮头千万别这么说,俺哪里敢嫌弃少林姑娘?只是……只是尚未立业,何以成家?"

  蔡帮头见他是这意思,脸色稍缓,露出个宽慰的笑容来:"等你做了苏尔汗的女婿,他的事业不就是你的事业了?"

  涂老爷子见陆不让脸色为难,站出来解围道:"陆兄弟面皮薄,这男婚女嫁的外人不便插口,给他们自个儿解决吧。继续说俺提的事,蔡帮头,既然非得让他下回网,老儿倒是有个好主意,依你们鱼帮的规矩,新人操网要留在冬捕的最后一天,眼下还剩四天,俺只借他三日不就成了?"

  蔡帮头见着宛郎伤得太狠,心头正愧疚,见人老爷子一不吵二不闹,只就事论事,有理说理,气度甚好,提出来的要求虽然与他愧疚的事八竿子打不到一船上去,但想想也不算过头,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萧侠眼见天色已晚,这里又没他什么事,起身欲告辞,在这话没说清楚的节骨眼儿上,陆不让哪肯放他离去?挡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步。涂老爷子见状便对萧侠道:"俺不在屋里过夜,呆会儿还要出去,不如你就跟铁柱挤挤睡吧,有你陪着也放心些。"

  蔡帮头道:"这儿窝棚还有空,我跟屯头商量一下,叫他挪一间出来也不是难事。"

  陆不让早想跟萧侠独处,这么安排自然再好也不过,当即笑嘻嘻的跟声:"这么着最好,一人一窝,也方便窜门子。"

  不料萧侠却指着宛郎对蔡帮头道:"不敢劳烦帮头,我与他久别重逢,还想多在炕头枕边的叙叙旧。"

  陆不让听他这么说,也顺着改口,"是啊,在这大冷天的,挤挤也暖和,我看这炕挺大的,横躺三人绝对绰绰有余!"

  涂老爷子却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去去去,自个儿有床睡还来凑什么热闹,赶紧去歇着,明儿一大早还有苦差事等着呐,别做一半打瞌睡走神!"

  蔡帮头也道:"陆兄弟,我还有事想问问你,咱们一道走吧。

  陆不让先看萧侠,萧侠盯着火盆,陆不让又看宛郎,宛郎抱歉的笑了笑,他没辙,只好不甘不愿随蔡老帮头去了,一路上心绪繁杂,蔡帮头问他关于小蔡公子的事,他也心不在焉,只嗯啊呜的一语带过,蔡帮头以为他忙了一天体力透支,便也体谅的不再追根究底,只打发他去睡觉,自己则顺着大路往宝桥鼎寻去。



  入夜后,外头狂雪肆虐,北风带着哨子吹的呼呼作响,涂老爷子屁股没沾凳子,灌了一葫芦酒,把斗笠往头上一卡便出门去了。

  宛郎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低声自语:"整晚不归,夜夜如此,问他也不说,到底做什么去了?"

  萧侠蹙了蹙眉头:"薛婆婆也是,一到晚上就溜得没影,天亮了才回来……该不会是他俩……"

  二人张大眼睛相顾对望,倏尔恍然大悟。

  萧侠往炕头上一靠,头枕两臂,喃喃道:"平日里装得似冤家对头,人后感情好得很咧,日久见真情啊,都老夫老妻了吧。"

  宛郎一面理床铺一面说:"不就跟你与陆公子一样?"

  萧侠轻哼了一声:"谁跟那鸟人老夫老妻?"

  宛郎噗嗤笑出声来,连忙用手捂住嘴巴,"公子说笑了,你跟他都是男子,怎会老夫老妻?我说的是情同手足哩,怎被你弯到那方面去了?"

  萧侠听他怪腔怪调的,耳根子微微发热,说他们情同手足倒也不好反驳,称不上知己也总不至于是仇家,勉强算作兄弟吧,于是撇撇嘴没说话。

  宛郎坐在他身旁挨着身子贴过去,幽幽叹了口气:"你与他闹别扭,却拿我作挡箭牌,可知会让我伤神伤心?"

  萧侠只觉得他靠得太紧,往边上挪了挪,可才一动,他又随着粘了上来,只得使劲儿把身子往墙里挤:"哎,两个大男人这么靠在一起……不太好吧?"

  宛郎眯着眼睛一笑:"哪里不好?你对陆公子做得,对我,就另眼相待了吗?"

  本该是柔媚的神情出现在一张大花脸上显得尤为滑稽,但萧侠这会儿心紧皮绷,一丝丝都笑不出来:"我对陆公子?我对他做什么了我?"好吧,就是做了,也该反过来说才是。

  宛郎暗笑着把头也偏过去靠在他肩上,左手往他胸口拍了一巴掌,嗲着声音道:"死相~还装?陆公子把那晚上的事都告诉我了。"

  萧侠本来还在搓着鸡皮疙瘩,听了这话腾地跳了起来:"都告诉你了?那混帐他竟然还有脸……"话没说完,一对上宛郎促狭的眼神,他立马知道自己上了人家的套,整张脸那个红的,像能挤出血来。

  宛郎也不是成心要逗他,只随口一试,不料他反应这么激烈,想来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把他自己也给惊到了,没想到他们还真是那一口上的"好哥们儿",愣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叹道:"唉、唉……你们……真是出人意料…………"

  萧侠"嘿"了一声,缩头缩脑地坐在火盆边上,既然被看了出来,再遮遮掩掩反倒更显见不得人,索性把话说开,"要不是那家伙在茶里动了手脚,哪会任他胡来?就是不知道他打哪儿弄到的那药,嗅着梅香扑鼻,煞是好闻,谁想会弄出害人的勾当来?"

  宛郎听他说"梅香"二字,眼光微闪,"莫非你……是在虎子牙里喝的那碗茶?"

  萧侠点了点了头,见宛郎收起笑容,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比方说那药的来历,正待开口,却听他呐呐低语:"这贪玩的性子倒是一直没变……"

  声音含在嘴里,萧侠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宛郎摇了摇头,垂眼看向裹着层层绷带的铁手,微微一笑,沉默半晌,缓缓的道:"我走后,先生……杜头领他可好?"

  萧侠再见宛郎之后,觉得他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初见时,觉得他眉眼间总带着那么一丝勾魂的媚色,举手投足皆有种惑人的风情,是以从不正眼瞧他,加之他对陆不让做的那事也不怎么上道,心里更加鄙视,直到他自告奋勇要去敌营那时,才抛开成见,换了个角度重新审视,才发现柔媚的表相下不是温吞如水的性子,而是拒人与千里之外的冷淡。

  现在的他开朗了许多,笑起来也眉飞色舞,不再阴沉沉的,活似褪了层假皮,变成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可这会儿,他又似笑非笑,明明是关怀的问话,却总觉得那腔调有些阴阳怪气的,似乎还夹着点哀怨。

  关于宛郎对杜文仕的感情,萧侠从玉莲口中多少能听出点端倪来,现在想想,之所以要诈死,其原因大概也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么简单。

  "具体情况我也没有亲眼看到,但是听玉莲说,杜头领他……伤心欲绝。"

  宛郎轻轻一笑,起身趴在萧侠的背上,双臂从后面环住他的颈项,"你真好,知道我想听什么便拣什么来说……他若是有你一分体贴,我便是四肢尽断,也断然会守在他身边……"

  萧侠僵着身子不敢动弹,难得他肯吐露心声,本该好言安慰,无奈这前胸贴后背的姿势实在太……不雅。

  "那……那个,虽然我不知道杜头领他怎么想,但为你伤心是肯定不会错的,不是我夸大其辞……大家都挺难过!"萧侠咽了咽口水,如果换做别个男人,他早一把推开顺赏几拳头过去,可偏偏对宛郎这文弱书生型的怎么也狠不下心来,见他趴了许久还没有要起身的打算,又道:"你渴不渴?我帮你倒碗水?"

  宛郎正想再动手挠他一挠,却听见嘎啦啦的声响,抬头见窗板子一掀一合,寒风夹着雪花直往屋里灌。

  他奇道:"窗上覆着厚茅草,多大的风才能推得动?"便直起身来走去查看。

  萧侠吐了口气,忙不迭把矮凳挪了个边,背抵墙的坐了个端正。

  宛郎推推窗,上面的茅草压得厚实,再探头往外看,发现一溜杂乱的脚印从窗底下的雪地上直往屯所的方向延伸,来时的脚印被雪掩得很浅,往屯所方向的脚印步距很大,似乎是匆忙跑着离开的。

  原来陆不让跟着蔡老帮头回去后,心里一直不踏实,躺在铺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想到宛郎曾经在他酒醉后欲行不轨,怕对萧侠也来这么一手,于是去了趟茅房后就直接溜到窝棚外,在窗下蹲着,外面风声大作,里面的动静半点儿听不到,他便拉松了窗子想往里窥探一眼,谁知宛郎正朝这边走过来,窥伺这事本来就不光彩,再加上他心里有鬼不想被萧侠发现,只好拔腿开溜。

  宛郎笑了笑,把茅草尖塞进窗缝里压实,再回头看看萧侠正襟危坐的模样,突然觉得这两兄弟很有意思,看在陆不让冒雪受冻在外面听了那么久墙角的份上,他也收起了逗人的心思。

  这一夜,宛郎睡在炕上,萧侠裹着被子打了地铺,外头天寒地冻,小屋里却暖和的很,躺在茅草堆上,倒也睡得安稳。

  次日,陆不让一早便在窝棚外喊门,见萧侠从地上的被筒里钻出来,偷偷松了口气,涂老爷子回来后叫他们自行去钉岬口,自己则倒在炕上闷头大睡。

  此时风雪已停,勤劳的鱼队已经组织人手在鱼泊上铲雪,陆不让与萧侠一脚高一脚底地踩在雪地里,边踢着积雪边往前走,一路无语。

  进得山里,薛凤儿正在冰湖上候着,交给他们一捆麻绳和一根竹管,叫他们轮流潜到冰层下面练习,隔半个时辰轮换一次,又教了些暖身的法子便自回帐里歇息去了。

  二人就这么在湖里折腾了大半天,起先,陆不让还想找机会跟萧侠说两句话,潜了两三回之后,一上冰面就冻得浑身发颤,牙齿格格作响,连喉咙都像被塞满了冰块,只知道哈哈的吐着白气,连一个字也说不周全。

  萧侠潜得多,有经验,见陆不让浑身是水就迫不及待地裹上皮袄,便走过去一把拉下来,双手贴在他身前身后一阵猛力摩擦,直擦到他皮肤微微发红,才将皮袄又搭在他肩上,却不说话,也不抬眼看他。

  傍晚回帐,薛婆婆已经帮他们热好了豆面卷子和白菜粉条汤,二人一天没进食,在冰水泡着倒还没什么感觉,一闻到菜香味,顿觉前心贴后背,饿得肠子噜噜叫唤,忙抓着面卷就往嘴里塞,就着汤风卷残云,把一筛三十好几的老硬面啃了个精光。

  收拾好碗罐后,薛凤儿照常出去夜游,萧侠吃饱喝足,脱了外衣,爬到内帐里埋头就睡,陆不让在外帐发了会儿呆,和衣躺在软榻上盯着帐顶愣愣的出神,不一会儿觉得四肢发寒,便起身拿着铲扒子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灰,等火冒上来后,夹着送到内帐里,见萧侠背对着他侧身卧着,心里毛毛的直发痒,蹑手蹑脚爬到铺边上轻轻叫唤了一声,没反应,又推了推,还是没反应,想是睡熟了。

  陆不让在他头前坐了一会儿,自觉无趣,想要爬开吧,手脚又不听使唤,恁是要留在原地,眼珠子也想被线牵着一样,时不时往萧侠的睡脸上瞟,瞟着瞟着就粘上去移不开了。

  既然走不开,不如一起睡吧。

  陆不让是个行动派,想到什么便做什么,这念头一闪过,他便解了腰上的麻绳,把斧子靠在帐角,脱了皮袄棉裤,掀开被子一角乐呵呵地钻进去。

  还没等他背脊着铺,就见萧侠一跃而起,从怀里掏出麻绳,左右开工,刷刷刷几下,把陆不让上身连两臂一起捆了个结实,没等他有所反应就跳下铺来放声大笑:"哇哈哈哈哈!三伢子,这回你可总算落在我手里了!"

  陆不让没想到他在装睡,一时大意才被钻到空子,却也不恼,只把压在背后的手翻了个面,反握住一段绳子,笑道:"哟,多年没见你使这捆龙大法,原来私底下练过,愈见娴熟了啊?"

  萧侠嘿嘿的冷笑:"你就趁现在多耍耍嘴皮子吧!呆会儿可甭痛的叫爹!"抬脚把他拨的侧身朝里,两眼泛出森森的绿光。

  陆不让还有心情调侃:"二嘎子,做人要厚道,你摸着良心问问自个儿,那晚上除了疼……就真的没点儿啥……别的感觉?"

  萧侠朝那大屁股上踢了一脚,"你他妈给老子一夜干三次,看你明儿早起来啥德性?"可恨的是,他那时一出去就要面对姚小姨子,骑马颠到军营还有一干将士候在那里,众目睽睽之下,腿软也得硬撑,一连数日拉屎都不顺畅,亏他身强力壮顶得住,不过这梁子也就结大了,自那之后,连做梦他都梦到陆不让在自己身下哭号的场景。

  萧侠蹲下身来,面色越发狰狞,就见他一把扯掉陆不让的裤子,在那两块大肉上啪啪啪连拍数下,托着下巴狞笑道:"不错,结实的很,看来做个六七回不成问题!"

  陆不让从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音,只闻"噗"一声闷响,屁股缝里漏气了,萧侠正把脸对在上面琢磨这么小的孔该怎么弄?冷不丁听到他放屁的声音,一股臭气扑鼻钻进来,笑容全僵在脸上。当下捏着鼻子弹身往后退开。

  陆不让摇了摇屁股,悠哉哉的道:"今儿受冻了,肚子里正闹得欢腾,你要捅还是要咋地俺没话说,毕竟你一回俺一回才公平是不?"回头抬了抬眼皮,长叹一声:"唉——俺也想让你快活快活,就是这稀疤拉往外冒不受控制,小心着避开些,啊?甭给喷了一身。"

  萧侠脸色铁青,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捅冰水,烧在心上的旺火嘶的全熄了,青烟带着热气直冲上脑门,虽说陆不让的话不能尽信,但那场景光用想的就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再低头看看,一开始的兴头全蔫了。

  就在他做也不是,不做也不甘心的当儿,陆不让攥着绳子,两臂往外奋张,竟将拇指粗细麻绳给挣断了。

  萧侠大吃一惊,转身就要往帐外跑,陆不让比他更快,一手拎着裤子,就地翻滚两圈,另一手往上一捞,紧紧扣住他的手腕,笑嘻嘻道:"二嘎子,你也不想想,俺连那百来斤的斧子都耍得活,区区一条麻绳,能困得住俺吗?"

  萧侠一见情势不妙,那钢爪子烙在腕上像生了根似的,任他如何使劲也抽拔不出,当即干笑了两声:"嘿、嘿……三伢子,我跟你闹着玩儿的,明天咱还得下冰湖潜水,我咋会在这时候跟你过不去呢?"

  陆不让嘿嘿一笑,手往后收,撇开腿横扫他的脚踝,萧侠一个重心不稳,往后仰到,正巧被陆不让满怀抱住。

  萧侠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轻衫薄裤的往后这么一贴,感觉到腰上被什么抵着,热热的,他一挪动,那玩意儿跟着又硬了些,陆不让在他耳边轻哼了一声,他立马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浑身的血嗖一下全涌在脸上,咬牙道:"三伢子,你别乱来!"

  陆不让翻了个身,两臂撑在他头两侧,俯身与他额顶额的相对,"是你自个儿挑起的火,怎赖在俺头上?"

  他声音略哑,听在萧侠耳中,更觉心惊胆跳,热气阵阵喷在脸上,那一夜的纠缠不知怎么又萦绕在脑中,方才冷却的身子渐渐热了起来,似乎从脚底心注入一股热流,鼓着泡朝四肢百骸飞窜。

  他不敢动,只偏着头打起了岔:"你……你不是说闹肚子?这会儿不疼了?"

  陆不让轻轻一笑,伸手把他的脸扳正:"俺肚里是在闹腾,不是疼得慌,是烧得慌,你说咋办?"

  萧侠脸上的血色又褪了几分,挂下脸冷冷道:"问我做甚?你烧得慌就去找窑姐儿,要么忍到洞房花烛夜,反正也没几天了!"

  陆不让懒得多作解释,抓住他的手,把那五根指头挨次吮了个遍,萧侠浑身轻颤,另一只手成拳的抵在他胸口,想推开他,却觉着腰酥手软,怎么也发不出力来。

  陆不让见他双眼半闭着,呼吸渐重,知是情动,便小心翼翼地将手探进他襟口里,只觉掌心滚烫,轻轻一抚,听他从齿间唔的低吟,丹田里那把野火再也收存不住,轰的直冲顶门,当下横过一只手臂插在他颈后,托着便接上唇去。

  萧侠捏紧拳头瞪大眼睛,脑袋嗡的一响,仿佛所有的意识都被抽空,只剩一团棉絮在水中飘着,随波散开。

  陆不让抬手蒙住他的双眼,轻轻抵开紧闭的牙关,探入深处与他纠缠,萧侠浑身燥热,腹中烧灼的难受,上回在半梦半醒之间,一开始只如蜂蝶戏花,似麻又有些作痒,后面便觉疼痛,其他感觉反倒记不清了,这次却大不相同。陆不让的上身微微撑起,紧贴的部位轻拱着来回厮磨。萧侠招架不住,把双手改扒在他肩上哼唧。

  陆不让略抬起头喘息片刻,摸摸他的脸,又俯身埋在颈窝里啃着,偏过身子,手往下摸,就在快触上那片火热的时候,被一把抓住。萧侠半支起身,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气力,将陆不让反按在地上,腿一挎骑坐上去。

  陆不让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原来你喜欢这个姿势么?那便要多吃些辛苦……"话没说完,却见萧侠退下来跪坐在地,将他的两腿搬到肩上扛着,喘吁吁道:"三伢子,好歹我也是个爷们儿,没道理被你干过后不想干你,总是我当娘们儿怎么也说不过去,是吧?"

  陆不让交手垫在脑后,轻轻吐了口气:"要真是情兴发了,自然由着你,可这种事,只为拼一口气那是成不了的。"顿了顿,又眯起了眼,缓声问道:"二嘎子,旁的不说,你先问问自己,眼下到底把俺当个啥?你要真能把俺看作那带脯子的小娘子只图开个荤,俺也就认了。"

  萧侠肚里本像装了个火盆,听了他这话,就如同一碗凉水直泼上去,霎时间把那露在外面的火星子全给浇熄了,里头的闷气却又发不出来,只憋红了眼,从牙缝里迸声:"我把你当个啥?我他妈把你三伢子当兄弟,就是你瞧不上眼,咱俩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是不?你也先问问自个儿,变着法子玩儿我你就真高兴了?"

  陆不让嘴角一挑:"俺、玩、儿、你?若不是怕……"

  若不是怕他二嘎子真的身中蛊毒,也决然不会使那下三滥的手段。

  陆不让想辩解,起初的确是抱着那想法没错,可若只是那么简单倒也就算了,照眼下的情况,这原因用来做借口还差不多,连他自己也觉得不靠谱,那死心眼的更不会信,说了徒增困扰,不如不提。

  萧侠见他不回话,以为是心虚,嘀咕道:"你要能说出个三五一来那才奇怪。"起身坐到一边,把铺上的麻绳收拾干净,语重心长的叹了口气:"三伢子,那晚上的事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二十啷当的汉子在军营里,尤其在穆大将军帐下,摸不着女人,憋的饥不择食也能理解,今儿也就到此为止,以后你我还是哥俩好,还是一窝里的兄弟,这些污糟事再也休提。"

  这么说也是情非得已,这事……就如陆不让说的,只凭一口气的确办不成,就算他叉着大腿迎风招摇,这边硬不起来……也是白搭。不是他萧侠不能,只是对着那黑洞洞的孔眼儿,再想着陆不让那一脸满不在乎的赖皮相,怎么也……提不起兴致!

  既然报复不成,若再被折腾得云里雾里晃悠,大丈夫颜面何存?不仅他自己觉得羞耻,两人在一起也难免尴尬,最好的法子就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陆不让也爽快,"成,这事本来就该你情我愿,往后只要你二嘎子没点头,俺保准不打你屁股眼的主意!"说着便干脆利落地系上裤带,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套着皮袄就往帐外走。

  萧侠踢了踢火盆:"外帐凉,把这带着。"

  陆不让气他撇清关系,心头正冒着火,可自从那夜过后,心思变了,骂也骂不痛快,打也打不出手,只能兀自吞下怨气,本想给他几天冷脸看看,这时听他话语里带着关切,心窝子又渐渐回暖,偏头道:"俺去外面走走,火盆先搁你这儿。"

  萧侠皱起了眉头:"这么晚了你还上哪去?"

  "败火去呗。"陆不让一手撩帘子,一手张开对着他,五指轮番动了动,龇牙咧嘴笑道"底下蓄得满,涨着呐,你不帮俺,俺只好自个儿动手,要不要一同做个伴?"

  "伴你奶奶个色胚子!"萧侠把手里的麻绳朝他脸上丢过去。

  陆不让嘿嘿一笑,哧溜钻出帐,戴上棉帽子套好牛皮靴,先在帐外溜达了一圈,踩着雪摸进钉岬口,在冰湖边上找了块秃石坐下。

  夜幕低垂,山里显得格外安静,暴雪过后渐转晴朗,连穿山风都柔和不少,漫天星子衬得穹野深邃,若登上山头朝下俯望,即可见五个冰眼里各掬一汪明晃晃的月影,与高悬天头的玉钩交相辉映。

  陆不让昼时来此,只觉白茫茫一片,和鱼泊并无差别,这会儿再看,却见从大湖的冰眼里射出一束绿光,其上波纹浮动,时明时暗,远远看过去,就像是湖里的水顺着光束往天上攀流。

  他越看越觉得新奇,忍不住走过去把头探入洞内观望,见湖底隐约有团发光的物事,心道:"敢情是夜明珠不成?"

  在营里时常听人说皇帝的龙床上就嵌着这种明珠,能在黑暗中发光,亮度更胜灯火,当年听时就有些兴趣,若湖里真有夜明珠,自然要见识见识。

  念头一动,便三两下脱了衣服扎进水里,他腹中邪火正旺,照着涂老爷子教的方法运气,只觉一股热流顺着经络往来游走,似乎连掠面而过的湖水也暖和了起来。他借着入水的势头,一口气潜到湖底,待耳中嗡声稍济,缓缓睁开双眼,见湖底的细沙上铺了一层白石,两块棱角锐利的山岩斜插在石缝里,表层赤红,中心却放出耀眼的绿光,乍一看,就如同裹着朱纱的卵形翠玉。

  想来这就是薛婆婆和涂大爷沉下的铁料。

  陆不让试了试重量,自忖只需往返两趟就能将它们依次运出水面,若这时动手,不仅可以免去往后两日的辛苦修行,也省得萧侠再下水,但他什么也没做,更不多停留,只拾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白石便游了上去。

  回帐后,萧侠已然入睡,依旧把被子卷成细细的筒条形,只露半个头在外面,陆不让脱了外衣坐在铺边拧头发,一会儿回头看看,一会儿又拿拳头敲脑袋,终是忍不住趴过去,将被头往下掖,盯着他红通通的脸瞧了许久,俯身又亲了亲,这才挨着铺子仰面躺下,没多久便鼾声大作,会周公去了。

  萧侠眼皮子动了两下,轻叹一声,缓缓坐起身来,摊开被子盖在陆不让身上,见他头发半湿,十指被水泡得发白起皱,嘴里低声咒骂了几句,迅速爬到另一头,钻进被窝,捧起他的双足焐在怀中。


  次日天明,薛凤儿回帐中叫二人起床,陆不让绝口不提潜下冰湖之事,又照常与萧侠在水中修行,晚上分帐而睡,又似乎生疏了些。

  待到第三天晌午,薛凤儿与涂老爷子齐聚钉岬口,由陆不让先潜,去捞涂老爷子沉下的铁料,游到湖底,见有两块山岩斜立,环绕一周,寻到刻着尚字的那一块,双手环抱着拔地而出,双手举过头顶,轻轻松松便托上冰面。

  萧侠试了三回方潜到湖底,只觉胸口憋闷,两耳鼓鼓作响,情知撑不了多久,便解下腰上的麻绳打了四个连环活扣,一圈圈缠绕在山岩上,最后兜底竖绑两道,出水后再拉上来,倒也办得顺利。

  涂老爷子挤眉弄眼:"看来力量上是俺这边略胜一筹。"

  薛凤儿扇着手不冷不热地回道:"那脑瓜子方面没得比了,猴子还晓得拿石头砸椰瓢哩。"

  二人怒目相瞪,一个道"尽会耍小聪明",另一个道"徒有蛮力",各抱起山岩气哼哼并肩往回走。

  陆不让擦干身上的水,正要穿衣,忽听萧侠打了个喷嚏,两手自发自动地往边上一撇,皮袄就搭了过去,萧侠只觉肩头一热,抬眼对上陆不让的视线,募地脸一热,不知该道谢还是该还回皮袄,好在那边自然的很,说了句"甭着凉了",便弯腰拾起另一件袄子套上身,萧侠见他神色并无异样,只当作是寻常哥们儿间的关怀,心安之余竟有些说不出的失望……

  因陆不让先得金翅斧,考虑到战场需要,涂老爷子打算为他再打造一柄长兵器,而萧侠早就与薛凤儿商量妥当,连图纸也一并画好交付过去。

  有道是十年磨一剑,萧侠和陆不让的兵器虽然用不着耗费十年光阴去打造,但好铁还需工夫磨,自然也不是短期内能完成的事,若要给这个时间加个期限,涂老爷子说——五年吧!

  于是定下青口村之约,说定五年后再会,涂老爷子便带着宛郎与薛凤儿取道西行,要去寻找寒泉淬水铸胚。

  陆不让答应蔡老帮头要回队里打最后一网鱼,便拖着萧侠同往,这最后一网鱼多是带新加入的成员练练熟手,本是要让小蔡公子当领网的二把头,可那厮不争气,被提前逐出了鱼泊,于是操网大任自然而然就落到陆不让手里,萧侠也凑个热闹,跟着师傅们在网翅两边拉套,顺便打打下手。

  陆不让把网头从事先凿开的冰洞往下送,蔡帮头吆喝着叫拉套的用毛钩子把偌大一张网在冰层下面缓缓展开。

  往冰层下送网最怕网被树杈石头死死刮住,这时垫草谷也没用,非要人下水去处理才行,是种玩命的绝活,通常打最后一网要是遇到这样的情况,若时候还早,便提了网子重新再送,若时候迟便要提前收工,毕竟是以锻炼新人为主,谁也不愿在这大丰收的喜庆日子里白白赔了性命。

  但陆不让没这顾忌,所以他放心大胆的拉,一发现拉不动,就回身跳进冰窟窿里游下去察看,领略过钉岬口冰湖的寒冷刺骨,鱼泊的活水自然冻不到他,上来捞一把雪搓搓身,比烤火盆还热和。

  众人哪里见过这么猛的牛人,在冰底下来回穿梭就好像了把洗冷水澡那么轻松,惊奇之余更是叹服,蔡老帮头也直羡慕苏尔汗有眼光,相中了一个了不得的女婿。

  送网虽然成功了,但毕竟过了这么些天,大鱼肥鱼也都差不多被捞尽,只网上来一堆小鱼虾,却也比别家鱼队收获大。

  晚上,蔡帮头在屯所里办庆功宴,邀请屯头与各家领队的前来赴席,特地拉了陆不让坐在身侧,言语间夸赞不绝。

  萧侠混在鱼队里,见陆不让在上面风光无限,举杯跟众帮头畅饮笑谈,心下很是不爽快,喝了几口闷酒便自行离席,出了屯所往鱼泊走去,来到岸边,看湖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冰洞,被月光一照黑白分明,每个洞都孤零零地横躺着,谁还记得那一网一网的惊喜是自它而入又从它而出,冬捕过后,被挖开的创口再也无人填补,随着天气回暖,所有足迹将会随之融入水中流向远方,待来年冬天,新注入的湖水又重新凝结出一层厚厚的冰壳,以便承接渔人最大的期望。

  萧侠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发此感慨,只在独自一人时,往事袭上心头,想着那些毫不留情的背叛,忽觉身上也被风刀子钻出了无数孔眼,寒气化作千万根利针在那眼儿里来回穿绞,只冻得上下两排牙齿格格打战。

  正当他揣手弓背簌簌发抖之际,忽脑后风起,未及回头,一顶温热的棉帽子连头带耳罩了下来,将整个脑袋裹了个严实,陆不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吹风,酒菜不合口味么?"

  萧侠哈了口气在手心里搓搓发僵的脸颊,"你又出来干啥?大伙儿正等着给陆英雄敬酒咧,还不快回去受了!"

  陆不让转了个圈绕到前面,捏起他半边脸颊拉了拉:"听这酸的,说你不吃味儿谁信?"

  萧侠也不甘示弱,伸手捏住他的鼻子使劲往外拽了拽:"我吃味儿呀!谁叫你三伢子每次都比我出风头?我能不吃吗?"

  陆不让撒开手在他脸上轻拍了两下:"那下回把风头让给你出,俺在旁看着行不?"

  萧侠斜睨着他,"还下回?你真打算在这儿呆一辈子,娶房媳妇儿好过年啊?"

  陆不让愣了愣,还是那句:"你吃味儿?"

  萧侠呸的吐了口唾沫:"等下辈子做我媳妇儿偷了汉子再问不迟,你就说罢,往后到底怎么打算?"

  娶妻生子,一辈子安稳度日,这曾经是他最大的心愿,可如今却觉得有那么点儿……不真实,离向往的生活越来越远,而他似乎也没有要回头的打算。

  依陆不让的性子绝不可能撒开两手苟安于现状,但遭到背叛后,萧侠对人心总要抱着三分戒备,毕竟人都会变,自己在变,也能感觉出三伢子在变,这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多一个值得信赖的伙伴就多一分底气。

  陆不让只盯着他不说话,萧侠被看得发急,一把揪起他的衣襟:"你老实把心里话说出来,真想留下抱儿子也没什么!=
=+"顶多摁冰窟窿里捶一顿,然后各走各的,从此当这人不存在。

  陆不让手一长,反提过他拎到面前,鼻顶鼻恶狠狠地道:"俺是什么样,旁人不知道,你二嘎子还不清楚吗?就是你没来,俺也打算找上头方去,若知道冬捕是做招女婿这等打算,打死俺也不会答应!"

  萧侠被他吼得阵阵耳鸣,怔愣过后,暗自松了口气,喃喃道:"还好……还好……摔了个跟头不爬起来反倒在地上游那才没出息……"这一放下心来,肚里的气散了,空荡荡的只剩酒水晃来晃去,在五脏庙里敲起了锣鼓。

  咕噜噜……

  陆不让松开手,勾着他的脖子揽到身前:"俺瞧你今晚就没动筷子,这会儿前心贴后背了吧,跟俺回去好好吃一顿。"

  萧侠以为他在庆功宴上只顾着饮酒欢畅,不料眼珠子也没忘瞄着自己,心中有些起伏,拉下他的手退开两步,"饿是饿了,可也不一定非要回去吃。"

  陆不让笑道:"俺身上可没带银子。"

  萧侠横了他一眼:"谁指望你这铁公鸡拔毛?走!我带你吃个新鲜的。"

  便转到涂老爷子原来住的窝棚里拿了火盆和铁架,顺着鱼泊往下梢走,瞧见一块发灰的冰面,叫陆不让拿斧子一点一点的把冰刮薄。

  陆不让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边刮边问:"这时要干嘛?"

  萧侠拨着火盆,把底下还没熄透的炭灰吹出火星子来,偏头道:"薛婆婆住的那个青口村就在洛江下游,每年江水结冰的时候,村人便会三五成群地在江面上搭篷子吃冰鱼,可惜我没赶上冰期就被带到这儿来了,一直想找机会试试这法子。"瞧见冰面已经被刮得透明,连忙叫停。

  陆不让甩了甩斧子,用手掌抹去霜花,一屁股坐在冰上,"要吃冰鱼在湖泡上不就成了,干啥还要跑这么远?"

  萧侠把铁架撑在火盆上,轻轻一笑:"冬捕七日,大鱼被捞得没几只,白天,人都在冰面上活动,把那些漏网的小鱼苗都给赶到下梢来了,不信你看。"

  说着把脚底下被刮得好似纸片儿一般的薄冰敲开,鲜活的小鱼就一条跟着一条地跳上冰面,陆不让看的眼打直,咂嘴道:"还真给你说中了。"

  冰湖里的小鱼央子专吃草籽儿长大,肉质鲜嫩柔软,萧侠用指甲划开鱼肚子,把泥肠都剔干净,在冰水里涮一涮,直接放铁架子上烘烤,两面一翻,不等里面熟透便丢进嘴里,只觉外酥内嫩,满口生香。

  二人吃得津津有味,破冰三次方觉过瘾,吃饱喝足后,萧侠舔舔嘴道:"咱们再歇一晚上,明早动身,要不你先跟蔡帮头打个招呼?"

  陆不让想了一会儿,"不成,俺还得跟他回去一趟,苏尔汗大爷对俺有恩,这么一走了之说不过去,俺得亲口把事跟他说清楚,也免得耽误了少林姑娘。"

  萧侠觉得有理,次日鱼帮返程,他便陪着一同回到查马干卓,有些事,关系热络了反倒不好开口,陆不让想速战速决,就把萧侠留在村口,独自去找苏尔汗。

  一路上不断有人上前贺喜,苏家大门前更聚了一堆人,正忙活着张灯挂彩,大多是灶房里的伙计,原来苏尔汗在鱼队出发后便着手布置喜堂,请媒人邀友邻,弄得好不热闹。

  苏尔汗正在大院里跟几个前来道喜的兄弟有说有笑,一歪头,瞧见陆不让在门口徘徊不决,当即迎上前把他拉了进来。

  苏尔汗告诉他婚期已定,少林早被送到姥姥家避亲,就等着新郎倌领马队去迎娶。陆不让听他说的热火朝天,心里一阵紧一阵松,几番想要开口却都欲言又止,想到萧侠还在村外等候,狠狠闭了闭眼,终于硬着头发插话:"大爷,俺不能娶少林姑娘!"

  苏尔汗又说了几句话,突然一愕,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之后,当即沉下脸喝问:"你说什么!?"

  众人一听这带怒的喝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停下手里的活朝这边望过来,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陆不让重复了一句:"俺不能娶少林姑娘。"

  这回苏尔汗可听清楚了,虎起了脸,对他瞪目而视:"为什么?是嫌我女儿攀不上你么?"

  陆不让很是惶恐,躬身道:"是俺高攀不上少林姑娘,这次回来只为了向您老人家辞行。"

  苏尔汗惊道:"你要走?"见他点头,上下打量片刻,眯眼又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你不甘心屈居一处我也能理解,但先成家再立业也未尝不可呀。"

  陆不让讲不出别的理由来,扑咚跪在地上磕头谢罪,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允婚,气得苏尔汗浑身发抖,"少林已经被送出门去,你一走了之倒是痛快,她要怎么办?"

  陆不让知道姑娘家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这么被送出门再无端端被接回来可是一个天大的屈辱,往后就算别人有心想娶,恐怕她也无心出嫁了。

  可其他事,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只要苏尔汗一句话,他陆不让保准眼皮都不眨一下,唯独这男婚女嫁的大事,说什么也不能松口,既然无意,贸然答应下来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

  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之际,忽然传来响亮的一声:"不用接回来,我娶!"

  大伙儿循声望去,只见小蔡公子面红耳赤地从门外闪进来,把手里的鱼匣子捧给苏尔汗,回身就给了陆不让一脚,拎起他的衣襟厉声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当时要不是阿叔救你,你早就死在街边上了!这会儿却翻脸不认人,你算个什么东西?"抡起拳头往他脸上狠揍。

  陆不让也不闪避,站在原地任他打,只喃喃道:"骂得好……骂得好……"

  小蔡公子打到手软,回身朝苏尔汗扑地跪下:"阿叔,我知道你瞧不上我!老爹几次提亲都被挡了回来,只怨我自己不争气!但少林跟我是一块儿长大的,她的好,除了我谁还知道?您老相中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我不服,却也只能把心思埋肚里,姓陆的是比我强,是比我争气,可他没我对少林的那份心啊!"又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阿叔!我一定会好好儿对待少林,绝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苏尔汗见陆不让被打成那样依然不肯改口,眼见小蔡态度诚恳,又念及与蔡帮头的同门情谊,只好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就算我女儿跟你蔡家有缘吧!"摇着头走进内屋,把门一关再也没出来过。

  陆不让转身要走,却被小蔡拦了下来,"想溜?没这么简单!"

  陆不让道:"你待怎的?"

  小蔡冷哼了一声:"忘恩负义的畜生就该爬着出村!"

  陆不让瞥了他一眼,一把推开继续朝门外走,谁知屋里屋外的伙计全拥在一块儿把出口堵的死死的,

  查马干卓尤重恩情,受人好处必当数倍偿还,忘恩负义最为人所不耻,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便连畜生也不如。那些原本跟他关系很好的兄弟此时也都换了副看仇人的面孔,小蔡公子挤了出去,跑到路上扯开嗓门大肆宣扬他的"兽行",越来越多的人聚在门外,将拒婚的事你传我我传你,沸沸扬扬地闹腾开,群情激愤,都吵着要他赔罪。

  陆不让大可以一路打出去,相信没人能拦得住,但该还的情也非还不可,不为别的,只为苏尔汗和这村子给他的关怀和帮助。于是他跪了下来,双手撑地,缓缓朝外爬动。

  伙计们自动分成两列,将他夹在人墙之中,小蔡公子跟在他身后,添油加醋地叫嚣着他的罪行,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围观的群众中,知道事情始末后,有的破口大骂,有的朝他扔石头,更有些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从人群中窜出来对他拳脚相加。

  萧侠站在村口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光景,那小蔡还跑到前头岔开两腿,眼见陆不让就要钻到他裤裆底下,萧侠撩起袖子就冲了过去。

  他奶奶的!从小到大只有三伢子欺负人的份,哪有被那些瘪三欺负的道理!

  拉过小蔡头一拳干倒,抬脚踢到旁边,拽起陆不让就往村外发步狂奔,一口气跑到老松林里,回头见没人追上来才停步喘气,边擦汗边骂道:"你发什么神经?男儿膝下有黄金,哪能随随便便往地上跪!还去爬人……你想啥呀你!"

  陆不让靠着树干吐了口气,满不在乎地笑道:"反正也不是头一回爬了。"

  萧侠瞧他鼻青脸肿的狼狈相,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到底出了什么事?不就是去道个别,怎么弄成这样?"

  陆不让道:"该的,谁叫俺忘恩负义,差点毁了人家好姑娘的名声?"

  这么一说,萧侠也猜出了七八分原由,心里直为他不平:"这怎能怪到你头上,之前又没问过你的意愿,你还跪跪跪!那么想被人揍来找我帮你哈,平白无故便宜了那些王八蛋!"

  陆不让指了指自己的脸:"俺都成这样了,你还舍得打?"

  萧侠端起两膀子低声道:"自找的你。"四下里环顾一周,又问:"那接下来该咋办,你总有个想法吧。"

  陆不让问他:"你呢?是不是打算先回头方?"

  萧侠摇了摇头:"战败了,兵没了,拿什么脸去见余将军,在收回白陀前不回去。"

  陆不让道:"要收回白陀光靠咱俩铁定没戏,要么去投奔猇火大哥?"

  萧侠筹思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桧山那一带已被敌军封锁,再则以虎子牙的人手,守城已是勉强,哪儿有余力讨伐贼党?而且,像咱们这样惨败回营的,还在外头游荡了这么长时日,能不治罪么,削官事小,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机会领军了。"

  陆不让道:"那该咋办?"

  萧侠低头筹思片刻,啪的打了个响指:"眼下咱只有一条路可走——去投靠鸢王!"


十一
  鸢王被夺了兵权流放到洵阳,从地图上看那就是一山高路远的犄角旮沓,偏得很,自然憋了一肚子委屈,但真去安家落户了才发现狄大少是用心良苦哇。

  洵阳这地方在淮水以北、唐城之东,方百里,地盘虽不大,但四周不是高山就是大河,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正可谓表里山河,只是进出不太方便,远离权力中心,王孙贵族没人愿意被发配过来享清福。

  但鸢王跟别人想法不一样,他每每登上城楼遥望东面的大海就觉得心潮澎湃,有海就能产盐,有盐就能发家致富,所以洵阳是片出乎意料的肥沃土地。海边的住民大多性情豪爽,再加上天高皇帝远,受的约束较少,一些禁止私坊运作的行业在这里屡见不鲜——打铁、铸兵器、造船,这都是要成大事必不可缺的行当。

  不管狄傅戎是有心还是无心,总之让鸢王捡了个大便宜,虽然被夺去兵权,但他有钱啊!到了洵阳头件大事便是扩张门庭,广纳贤才。招兵买马要是传到淮王耳朵里八成要定他个欲图谋反的罪名,但堂堂一藩王,多收几个食客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只是这食客的成分……那只有天知地知他自个儿知了。

  就在鸢王默默耕耘的时候,淮王已经两出湘河,在短短半年之内收复八郡,他的确很会打战,也喜好战争,照理说能收回故土是好事,但连年远征,吃的用的都要从老百姓的血汗里榨取,长此以往,民心不保。淮王素来瞧不起文臣,又不得不提防武官叛变,只有将大权尽揽手中,可他老是披挂上阵,朝中空虚,很容易出乱子,光靠一个看起来比书生还文弱的元辅大人哪能镇得住场面?

  在第二次南征时,淮王中埋伏,被敌军围困了三天三夜,迫不得已之下,派使者突围,向最近的藩镇姑喜求援,坐镇姑喜的是六皇子容王,接到求援信后立马点拨五万大军——直接扑向京城妄图篡权,那时候京里守军不过三万,城头大将请求调动火兵支援,结果狄傅戎把火军营全派去救驾了。

  这一招其实挺毒的,淮王脱困后窝着一肚子火气刷回头,将容王军打了个措手不及,降兵败将尽数坑杀,不留一个活口。

  而容王和他一家就没那么痛快了,淮王认为光是取他们的性命太不解恨,于是继大锅煮之后又想出了一些个新法子折腾人——打一块长形铁板,下堆火炭,在板上铺一层硬猪油,将容王家眷挨个排成一列禁锢在猪油板上,底下小火慢烘,上面猪油渐渐融化沸腾,受刑的人后背贴着铁板,只烤得皮焦肉烂,一时半刻却死不了,还能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配着吱吱的冒油声,美其名曰"生煎活人"。

  对待造反的皇弟,淮王更是倍加照顾,不就是想过把皇帝瘾吗?老哥就让你如愿以偿。

  命人架高台,斜梯由上至下延伸到龙椅旁,制一巨大的木轮,内侧以铁棍支撑,给容王披上黄袍,面朝外绑在轱辘上,将木轮竖在斜梯的凹槽里,手一松,人便跟着轮子滚下高台,当木轮撞上龙椅的时候,容王早已被压得脑浆迸裂~

  这些事还都不是在刑场上做的,专挑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表演了一番,金殿上肉香四溢、血沫齐飞,群臣的心情可想而知,估计有不少人这辈子都不敢再吃肉了,不过淮王很开心,看着容王的脸扁扁压在自己的龙椅上,还特意叫人撤下木轮,把那一瘫散肉给扶扶正,戏谑地叫臣子们都口呼万岁,朝着殿上磕头。

  处罚乱臣贼子,就算是手段过残,论其动机也无可厚非,不过有这么个皇帝,做臣子的哪敢提意见?明哲保身要紧,当然也有不少敢怒不敢言的,把不满积压在心底,也就成了帝王路上难消的隐患。

  穆歌这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再大义谏言,一来容王也不是什么好鸟,再来他早把淮王看到底了,这人向来独断独行,偶尔在战略上会参考一下别人的提议,只因用了不正当的手段继位,心里多有猜忌,一旦涉及皇权便是触了他的逆鳞。

  由于后院失火,淮王暂且搁下南征的事,消停了好一阵子。狄大少也总算能抽出身来会会好友,听说大军陷入敌阵时,穆歌为淮王以身挡箭,肩上受了伤,于是带着金创药前往将军府拜访,进了前院,却见他光着上身在中庭里舞剑,漫天白光粼粼,从远处看去就像在空中绽开一朵朵莲花。

  若淮王的重戟犹如翻江倒海的虎蛟,那穆歌的长剑便是在云端翱翔的游龙,步法轻灵,悠悠如行云流水,看似舒缓,柔到极处时却又倏然急进,叫人摸不着剑路。狄傅戎驻足观望,待他收剑才击掌赞道:"好身手,看来你的箭伤不碍事了。"走过去在他绑着绷带的左肩上轻掸了两下,拂去落叶。

  穆歌穿好袍子,与他并肩上了花亭,唤侍从上了茶食,笑道:"你怎有闲上这儿来?"

  狄傅戎从怀里掏出金创药:"听说你受伤了,还是为……"将话断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穆歌道:"忠君护主,应该的。"

  狄傅戎摇了摇头:"你心里还把他当作君主吗?"

  穆歌捧杯浅酌,垂下眼沉吟片刻:"战场上身不由己……"看到利箭朝淮王飞去,想也没想就策马挡上前,或许将来有一日会生死相搏,但眼下他们还是君臣,纵然没这层关系,见死不救的事他也做不来。

  狄傅戎见他双手成拳按在桌上,叹道:"虽然有些做法过于狠毒,但淮王是个会带兵的好将领,待你倒也有几分真心,就不知你做了决定没有?"见他迟迟不语,也就不再追问,拍了拍他的手,将话锋一转:"想必你已经知道东泽那边的情况了。"

  穆歌道:"你说驰援白陀那件事么……据说全军叛敌,主将不知所踪。"

  狄傅戎把两手一摊,趴在桌上:"消息传来时,你们还在南征路上,余将军这次是压错宝了。"

  穆歌眉头微挑:"压错宝的,难道不是你吗?"

  狄傅戎微微一笑:"萧侠的确很有悟性,勇气、决断以及对环境的适应力都比常人要强,但这些优势并不足为奇,我只是在他身上嗅到了一些熟悉的气味,自古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就如同你会欣赏陆不让一般道理,正因为我了解自己的能力所及,才可以帮他扬长避短,发挥最大的潜力。"

  穆歌笑道:"难得这么看重一个人,是想让他顺着你的路走下去么?"

  狄傅戎道:"就是不想,才将他留在李诺身边,况且我说的相似之处并不是指为人处事的手段,而是一种感觉。"

  穆歌轻道:"你的感觉向来很准,看人的眼光也是一样。"

  "别把我说得那么神,就算看得再准,死了也就什么都不用谈了。"狄傅容叹了口气,将视线拉回穆歌身上定了许久,"再说……人也是会变的,你知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那个变化……"

  穆歌坦然迎视他的眼光:"每个人都会变,就像幼时,你希望能统率三军、荡平土寇,我却被迫弃文从武,时过境迁,很多想法都会慢慢改变。"

  狄傅戎悠悠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变……而是担心不管怎么选择,总有一天你我都……"闭了闭眼睛,也不把话说完,兀自捧杯喝茶。

  穆歌似乎也明白他在忧心什么,手越过桌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收回去的时候却被狄傅戎一把按住,"常理,有件事我必须得事先提醒你。"

  穆歌愣了一下:"什么?"

  "淮王把他妹子接进宫里来了,据说要在众将里为她挑一个夫婿,就身份和年龄而言,能配得上公主的,目前除了远在北疆的姚伯仁,就只有你安南王一人。"

  穆歌却不以为意,反倒调侃起来:"依我看,最有可能被选上的,应该是你文昌候才对。"

  狄傅戎摆了摆手,得意道:"你忘了我有婚约在身吗?姚家小妹——我那未过门的妻子今年也有五岁了吧~"

  "…………"

  结果,狄傅戎所担心的事还未发生,倒是因为这个公主的到来,使得后宫掀起一场风波。

  平成公主与淮王是一对孪生兄妹,要问她为什么没在宫里长大,还得从先皇和德仪王后的风流韵事说起。

  那时,先皇甫登大位,还没有染上炼丹龙阳等不良嗜好,怀着满腔热血,一心只想着富国安民,作为一个英明神武的好皇帝,必须要了解民间疾苦,于是他带了两名内侍微服出巡。

  一路南下,来到湘河边,遇上了一个姑娘,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虽然穿着一身土布衣裳,但长的杏眼桃腮,很是漂亮,还带着点辣辣的味道,散发出一中宫里女人所没有的风情。只见她卷起裤管光着脚丫,正在岸边的平石上伦棒槌洗衣。

  先皇在朝中日理万机,连重整后宫的事都搁下了,后位还一直悬着,平常忙起来没觉得怎么样,这出来野游数日,身心都放松了下来他才猛然惊觉——嗯,好像很久没碰女人了。

  美姑娘感受到两道灼热的视线射在身上,抬头看见一个虽然不能说年轻英俊但衣着华贵派头十足的大爷正眼抽筋的盯着自己,不禁羞红了脸,眼含秋波微微一笑,把皇帝老爷给迷得神魂颠倒。

  于是照常惯例,先调开从人,再问路搭话,跟着吟几首小词儿,两人很快就认识了,并肩坐在河边聊了起来,越说越热乎,没一会儿就套出人姑娘的芳名,叫"兰花花",先皇闭眼感叹——真是人如其名,貌美如花啊!

  基本上从中午聊到傍晚,两个人就已经情投意合了。

  先皇为了能时常和心爱的花花见面,在附近的客栈里一住就是两个月,在这两个月期间发生了很多事,而最要命的一件就是——他把人家姑娘的肚子给搞大了。

  本来就这么把兰花花给带进宫去事情也就简单多了,可皇帝出巡除了沾花惹草还有别的事要做,总不能带个孕妇跑来跑去吧,于是,他给了兰花花一块玉牌当信物,承诺不久的将来,会穿着黄马褂骑着白颠马,风风光光地接她回宫。

  只不过说归这么说,到各地教坊窑子逛过一圈,品过各色美女之后,先皇大人就把这件事给忙忘了。

  兰花花抱着玉牌,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竟是龙凤双生子,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喜事,因为皇帝老爷虽然年过四旬,但是万花丛中过,不留一点痕,所以这对兄妹可算是当朝天子的皇长子和皇长女。

  可皇帝忙忘了,村里人也不知道,兰花花未婚生子,女婴还是白毛绿眼,产婆一跨出兰家大门就到处嚷嚷着说她生了个怪胎,弄得街坊邻里无不惊怕,还有人请了和尚道士来驱妖避邪,可想这往后的日子会多么艰难。

  就在众人对兰花花一家避若蛇蝎的时候,只有一人始终友善相待,那就是王家木匠的养女六喜。

  六喜与兰花花一个住在村头,一个住在村尾,被当地人并称为"南湘双美",虽然不常碰面,交情倒还不错,兰花花生了孩子后,六喜常去她家里帮着照应。

  两娃满周岁时,皇上要在民间选妃,所有待字闺中容貌姣好的姑娘都有机会飞上枝头做凤凰,六喜自然也在其中。

  于是兰花花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把苦藏许久的秘密告诉六喜,并将玉牌托付给她,希望终有一日能苦尽甘来。

  六喜不负众望被选做喜人,消息传回村里的时侯,兰花花心花怒放,以为自己的苦日子就要到头了,可她等啊等啊,一年过去……两年过去……,等到儿女都能满地乱跑了,还是没有人来接她。

  渐渐的,期望熬成了绝望,感激变成了怨恨,随着光阴流逝而沉淀下来的愤怒化成一根毒刺深深扎在心底,就在心如死灰的时候,宫里居然来人了,没有她朝思暮想的老爷,没有白颠马红罗帐,没有喧嚣的锣鼓声……只有一名内侍和一顶双人抬的小轿。

  排场虽然简陋了些,但总是一个归宿,兰花花欣喜之余怕女儿的长相会使自己在宫里遭受排挤,便将她留在家中交由父母抚养,只带着儿子上了花轿,进宫后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被封了一个贤人,儿子顺理成章的就成了淮王,虽说是长子,但因母妃身份低贱,且非嫡系,于是早早就被分地岐北,送到动荡的边疆自生自灭去了。

  兰贤人见不到丈夫又失去了儿子,独守空闺,整日以泪洗面,而在她痛不欲生之时,六喜却从喜人被升作贵妃,还生了个白胖小子,据说长得很像他老子,皇上非常喜爱,呱呱落地后当即封为鸢王,赐宅相名、大赦天下,弄得好不风光。

  进宫之前,兰贤人认为是六喜故意拖延,不及时将玉牌交给皇上,害她多遭了好几年罪,入宫后虽然了解到并不是每个妃子都有机会见到皇上,但憎恶之情已经像毒蛇一样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妒恨之下竟不念旧恩,把一团怨气全都记在六喜身上。

  好了,眼下风水轮流转,先皇升天,淮王继位,兰贤人一跃成为德仪王后,与贾后并居后宫之首,有当朝天子撑腰,私底下她可是连贾后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区区一个贵妃。

  本来先皇死了,他的那些殡妃不是被打入冷宫就是被发到山院里出家为尼,但生下皇子的则享有特权,被允许留居原处,所以碍眼的王贵妃继续在慈恩殿里好吃好睡,似乎还过得更加逍遥自在。

  兰王后那个不甘心啊,又不能无缘无故跑去找茬,只好暗里派眼线在慈恩殿外监视,力求有机会就逮机会,没有机会也要制造机会。

  很快,这个机会就来了。

  一个风和日暖的午后,平成公主穿着粗布裙,披上头巾独自出门散心,宫里廊亭相连,院阁深幽,没走多久便迷失了方向,她也不急着问人,沿着小径迂回良久,远见前方拱门后有一大片花圃,姹紫嫣红的煞是好看。

  平成公主是个爱花的人,自然而然地就被吸引过去,边走边赏花,不知不觉深入园中,正当看的欲罢不能之际,突然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喊道:"什么人?竟敢擅闯慈恩殿?"

  平成公主回头,见是个宫女,只笑了笑没说话,继续朝里走。这宫女正是王贵妃的贴身侍女平儿,她见前面这披头巾的女子服饰粗陋,料定是不懂规矩的低等下人,当即拦上前,先是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顿,接着端出一副晚娘脸叫她滚蛋。

  平成公主因长相异于常人,从小到大都窝在家中鲜少出门,也没有朋友,自卑久了难免性格孤癖,她也不道明自己的身份,只是冷笑着拿一种挑衅的眼光盯住平儿,还说了几句讥讽的话,平儿被王贵妃宠得嚣张跋扈,受不得顶撞,二话不说,一巴掌就呼了上去。

  就是这一巴掌扇出了祸事。

  负责监视慈恩殿的侍卫们一看,哎哟,打公主这可怎么得了?一拥而上把平儿扭去德仪宫面见兰王后。说实在的,王后自己本身也不是很喜欢平成公主,只是恰好借个由头想要剔除王贵妃这根心头刺而已。当即将平儿囚禁起来,动用私刑处罚。

  王贵妃知道了以后当然是过去要人,旧交见面、分外眼红,兰王后眼红是因为愤恨,王贵妃眼红是瞧见平儿被打得遍体鳞伤,她心里就不明白了:我以前对你那么好,也不负所托,把玉牌交给了皇上,你也进宫来了,就算是平儿错在先,好歹也顾念一下昔日情分,怎么能下那么重的手?

  于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她能高抬贵手把平儿给放了。可不提旧事倒还好,一提起来,兰王后就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当着她的面叫人用皮鞭往死里抽打平儿,王贵妃也是有脾气的,可以说当年她就是靠着敢说敢做的火爆性子才引得皇上垂青,虽然后来有所收敛,也只是因为当了贵妃后万事顺心没什么可发作的而已。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一怒起来,那绝对是不管身份不顾场合更不计后果,冲上去就抢鞭子。

  这么一闹,不就是以下犯上了吗,兰王后早有准备,手一挥,关门放内侍,把王贵妃一块儿给监了起来,然后一不做二不休,跑到淮王面前哭诉,将平儿怎么欺侮公主,王贵妃怎么冲撞自己,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淮王满脑子南征北伐,压根就懒得管后宫的琐事,只懒洋洋丢出一句话:"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本来这妃子的兴废是皇上专有的权利,但兰王后将淮王随口说的话当作圣旨,接下了这个权利,回去就传口谕废了王贵妃,将其幽居在御苑西边的小房子里,又把平儿装进麻袋沉到湖底活活溺死。

  消息传到惠恩阁的时候,贾后正在与明王对弈,听到这事也没多说什么,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挥手屏退传报的人,继续下棋。

  明王倒是担心起来,一枚棋子抓在手上始终落不下去:"贵妃娘娘可是父皇在位时立的,怎能说废就废呢?即便是德仪王后也没有这个权利。"

  贾后笑道:"那定是皇上把权利给了她。"

  明王看她不愠不恼的样子,心里有些忐忑:"母后,贵妃娘娘跟您关系不错啊……"

  贾后道:"这宫里头的关系,谁又能说得准呢?棋子一旦下了棋盘,就再也没有用处了。"

  明王眉头微蹙:"您真的打算袖手旁观?"见她低眼不语,起身道:"德仪王后虽贵为皇母,但照规矩,后宫诸事也都必须向您禀报了方能执行,我这就去面见皇上,恳求他收回成命。"

  说罢悠悠晃了出去,贾后望着满盘残局轻叹了一口气,起身唤道:"小翠。"

  就见一名侍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单膝跪地,道:"娘娘,要去一趟德仪宫吗?"

  贾后道:"一山不容二虎,只要淮王在位,她断然不会把哀家放在眼中,你先去御苑看顾王妃,谨防兰贤人痛下杀手,其他事情,等明王见过圣上再做定夺。"

  小翠说了声"是",身形一晃,人已闪出惠恩阁跃上了宫墙。

  当明王找上淮王时候,狄傅戎也在场,听说王贵妃被废暗自惊出一身冷汗来,生怕这事传到鸢王那边会生出事端,立马陪着明王一同求情。

  淮王也没想到兰王后手脚那么快,不过废都废了,若是将其复位,不就等于甩了自家娘亲一耳光吗?再说先皇的妃子,就算不废也相当于被打入了冷宫。

  狄傅戎却告诉他这不仅仅是后宫纷争,王贵妃留在宫中的最大用处就是牵制鸢王,若知道她被废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容王的叛乱刚镇压下去,现在朝中局势不稳,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可淮王无所谓,只要王贵妃还活着就足以牵制鸢王,而且他打从心眼儿里觉得那好弟弟太碍眼了,巴不得赶紧整出点儿动静来,好名正言顺地送他到地底下跟容王哥俩好去。

  但想归这么想,狄傅戎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他还真怕兰王后一时脑子发热,就这么把王贵妃给干掉,于是差人到德仪宫转告兰王后,叫她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并派遣侍卫守在御苑外,还找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宫女去伺候起居,就以淮王来说,这已经算是仁至义尽的作法了。

  狄傅戎无话可说,明王也知道局势已定,只好拍拍屁股走人。第二天贾后亲自找上淮王,既不是求情也没有落井下石,只提了一个要求:"请陛下将王妃赐给哀家。"

  这个意思便是要让王贵妃当她惠恩阁的侍女。

  淮王觉得这要求挺值得玩味,从正一名的爵位沦为卑躬屈膝的奴婢,这对殡妃而言无疑是比贬为庶民更为不堪的羞辱,就算王贵妃是贾后一手提拔上来的,恐怕也不会乐意做人奴。

  也罢,就当卖个人情给贾后,淮王欣然同意。

  又过了两个月,贾后自称有隐疾,提出要往东都徽阳宫里修生养息,那里远离京城,是历代太上皇与太后养老的地方,这么一来就等同于彻底放弃了统帅六宫的权利,德仪王后一人独掌后宫,当然求之不得。

  淮王以为贾后自知大势已去,想远离宫廷纷争,找个清静地安度晚年,也不多加阻拦,只要将明王牢牢抓在手里,不怕她耍出什么花样来。

  狄傅容却觉得贾后选在这时出宫实乃聪明之举,毕竟民心不安、朝局动荡,以她眼下孤木难支的情况留在宫里才是置身险地,带王贵妃远离京城也是有其自身利益的考量。毕竟群狼之中还有鸢王这头尚未露出獠牙的猛虎。

  只是把明王这只小绵羊留在狼窝里,她还真是狠得下心肠来……

十二
  送走贾太后,淮王又积极投身于战前准备,他要将祖辈们没能打下来的江山尽扩囊中,也要让天下人都看清楚——只有他淮王才是当之无愧的皇者。

  可战争就像一把双面利刃,杀伤敌人的同时也将自己戳得千疮百孔。

  流民满野、贼盗四起,这就是萧侠与陆不让往洵阳途中一路所见。

  这日正走到川中平原的龙门坎上,时值傍晚,远见前方林丛里有一小片村舍,萧侠道:"去问个路,顺便找处落脚的地方歇一晚上。"

  进得村内,到了一户门首,只见一个老人斜倚在前院的草埔子上,双眼半垂半闭,口里嘤嘤的不知在念些什么。

  陆不让上前慢慢叫唤一声:"老大爷,这是啥地方?"

  那老人微抬眼皮,带着哼声道:"这儿叫宝山村,你俩是外地人吧,要往哪儿去?"

  陆不让道:"咱要往川东道上去,正巧赶上天晚,不知这村里可有容人借宿的地方?"

  那老儿道:"若两位不嫌弃,只管在这茅舍里歇息,只是那川东道……去不得呀。"

  陆不让一愣,问道:"如何去不得?"

  那老儿坐直身子,指向东首一带乌压压的大山:"打这儿上川东道就必须经过那座八宝山,可那山里最近来了吃人的妖怪哩,我看你们住一晚上,明儿早就赶紧回头吧。"

  陆不让笑道:"俺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什么妖怪,难得碰上还真得开开眼界。"

  那老儿道:"你可甭当老头子说胡话,咱村里已有不少人被那妖怪给吃了……"

  正说话间,从外头走进一名少年,萧侠偏头看过去,登时浑身一悚,只见那少年左半边脸上的皮肤焦黑打蔫,似乎在粗砂粒上磨过一般,原本眼睛的部位却被一个黑黝黝的大洞所取代。

  陆不让在战场上见多了不成形的死尸和伤员,倒没觉得有多惊讶。

  那少年一瘸一拐地走到老人身前,将手里的袋子提了提:"爹,这是童大爷分给咱们的米,他家也没多少了,我不敢多要……省着些够吃三天……"

  那老儿摇摇头,叹了口气,把那少年拉到身前,对陆不让道:"这是我小儿子邓宝,你们瞧瞧他这脸,就是去年跟村人上山打猎时给山妖摸了一把,哎……算这小子命大,还能逃回来。"

  邓宝一听提起这件事就面色发白,拎起米袋子就往灶房跑,不多久便闻到热腾腾的饭香。

  老儿招呼陆不让和萧侠在屋里坐了,盛了两碗白花花米饭摆在他们面前,饭上还盖着几片野菜叶子,自个儿和邓宝却拿块老面饼一掰两半,坐在一旁干啃起来。

  家主这样,叫客人还怎么下筷子?陆不让与萧侠都直直的戳在凳上,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肯先动手。

  那老儿见他们不动,忙道:"寒舍贫窿,没什么能招待客人的,还请二位莫见怪。"

  萧侠见墙上挂着弓箭,榻上垫着皮毛,想是猎户人家,却要他人舍米方能开锅,看起来日子过得极为窘迫,又听他说邓宝为三子,那还有两个孩子怎没见回来?难不成都出去自立门户了吗?

  虽然一肚子疑问,但碍于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也不知道当不当问,陆不让可没他想得多,张口便道:"这家中就你爷儿俩吗?"

  那老儿又是一声叹息,把小半块饼又揣进怀里:"我两个儿子都被拉去吃粮了,说是军中缺人,村里手脚健全、能干活的青壮没一个逃得掉,只剩下老弱妇孺,打猎养家的人没了,就靠媳妇儿们守着村后的庄稼地,最近老说要打战打战,田税越来越重,人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前还能靠八宝山里的野产给撑撑日子,又遭来该死的山妖作怪,大伙儿都愁这往后要怎么过哟……"说着说着不禁悲上心头,垂下泪来。

  邓宝抡起拳头往瘸腿上狠狠捶了一下,"我这腿要是好的,您也能少受点儿罪!"

  那老儿笑了一声,拍拍他的头:"你那腿要是好的啊,早跟你哥一样被拖到军营里去了。"

  陆不让皱眉道:"你这儿子看来未满十五岁,不在招兵的范围内啊。"

  没等老儿开口萧侠便道:"以前还不准随便招民户呢,改朝换代后这些规矩全没了,打战要兵要粮,哪管得了那么多?"挑起一根野菜塞进陆不让嘴里,"快吃吧,明儿还要早起!"

  一小碗饭三两口就划完了,晚上二人就睡在邓家大儿子的房里,虽然家徒四壁,打理得倒是挺干净,那个叫邓宝的孩子勤快得很,就是可惜了……

  萧侠揣着心事,上床后蒙上被子就不动了,陆不让坐在床边挪屁股把他往里面挤了挤,侧身紧贴在他背后。萧侠浑身一颤,坐起来要爬到另一头,被陆不让扯着头发拽了下来:"俺可不想闻你的臭脚丫子,要么你睡地上,要么你就给俺乖乖躺着。"

  就一床被子,打你娘的地铺!

  萧侠在肚子里嘀咕,这一路上都是走的山野小径,实在找不着客栈就露宿,就算有客栈,为了省钱也只要一间房,自从跟陆不让有了那茬事以后,同床共枕是免提了,每回都是那厮睡床他打地铺,好吧,这是他萧侠自找的,也怨不得旁人,反正有厚褥子裹着,对他而言睡床上还是睡地上都没差。

  可这儿不是客栈,才吃了人大爷两碗白米,哪还好意思再开口要这要那,只是没垫没盖的,这凸凹不平的土砖地,就是躺了下去也睡不安生。

  萧侠不会傻到以为陆不让存心找碴,跟他过不去,那厮不肯与他头对脚的凑合一晚压根就是……别有居心。

  陆不让瞧他乍青乍白的脸色,用脚趾头也猜到是在想什么,咧嘴一笑:"俺说了不打你屁股眼的主意你担心个啥,就这么怕俺么?"

  "龟孙子才怕你!"

  萧侠拉过被子背对他复又睡下,心里扑咚扑咚的,像揣了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陆不让仰面朝天,双臂交枕脑后,轻吐了一口气:"吃碗饭像吞了一桶金子,你说咋办?"

  "吃都吃了,还能咋办,你三伢子舍得丢几锭碎银子下来吗?"

  陆不让抬起左腿压在他身上:"忒小瞧你爷爷了,就怕这地方有钱没处使,啧……俺就不晓得哪有那么多战要打,南征荆人,东讨土夷,西伐鬼戎,就北面还算安定,新皇帝到底在想些啥?"

  萧侠踢开他的毛腿,嗤道:"嘿……靠不正当手段谋位的多少有那么点心虚,要让后世传颂,不干下丰功伟业咋成?你要跟在他手下,包你年年有打不完的战。"

  陆不让默了半晌,缓缓道:"俺过去只图痛快,没想过吃的用的从哪儿来……"

  "那该是皇帝老子想的,咱们想了也没用,以后若还能领兵,那也得听命行事。"
  萧侠反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甭想这些有的没的,睡好觉明儿还要上八宝山一趟,没气力没精神可办不成事。"

  陆不让眼睛一亮,来精神了,起身将手撑在枕上:"好小子,你心里果然也有这打算,怎不早说!"

  萧侠没好气道:"你当我跟你一样,进山是去见识妖怪的吗?"

  陆不让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俺当然晓得你是要进去斩妖驱魔为村里百姓除害的了~"

  萧侠偏头看向他:"你还真信这些牛鬼蛇神啊?"

  "不信。"陆不让敛去笑容,"那孩子脸上的伤显然是被野兽抓的……能活命算他运气好。"

  萧侠微一颔首:"邓大爷说八宝山里的确有大虫,但只在后山出没,他们村里打猎多是成群结伙的上山,备好火把和铁器,就算在晚上也从没遇过猛兽,而且那伤……怎么看也不是虎爪整出来的。"

  陆不让拍了拍胸口:"不管是啥,俺两斧子下去准叫它见阎王。"

  萧侠眼珠子上下一瞟:"你成不成啊?"

  陆不让搓着下巴上新生出来的胡渣子,歪着嘴巴一笑:"你来试试看不就知道俺成不成了?"说着将萧侠的身子扳正过来,俯身压下去。

  萧侠把两手抵在胸前,悬在上面的大脸越凑越近,眼见着嘴巴就要碰上了,忙别开脸道:"你不是说……不打主意的吗?这又在干啥!?你还有没有诚信啊你!"

  陆不让嬉皮笑脸的回道:"你要硬说你的嘴巴是屁股眼儿俺也没辙,咋样?是不是?"

  萧侠在肚里骂了两声娘,知道这时不能跟他硬碰硬,只好强打笑脸道:"三伢子,比气力我是不如你,但干起架来那可说不定,你上战场的时候我也没闲着,单打独斗你未必能制得住我,不过咱住在别人家里,闹起来可不好看,万一打破了墙壁摔坏了罐子,怎对得起邓大爷的一片好心?"

  陆不让抓住他的手腕往两边一拉,按在床上,嘿嘿笑道:"只要你二嘎子顺了俺的意不就啥事都没有了吗?"

  萧侠见他还没个正经,有些怒了,暗里使把力,却发现挣不开他的铁爪子,只好咬牙道:"这兄弟你是做还是不做了?"

  陆不让这一路上就没熄过火,这会儿更是火烧火燎,喘口气都带着硫磺味,听萧侠还扯什么兄弟,把心一横,拽着他的手往自己腹下一放:"你他妈倒是给俺说说,对着兄弟这儿起得来不!时时在身边挨着蹭着,甭跟俺说你就没难受过!"

  萧侠涨红了脸,拼了命想要把手抽回来,陆不让恁是不肯放,这些天他憋得慌,每晚趁萧侠睡着了自个儿跑出去冲冷水,一回房里,一瞧见那露在被子外的半个脑袋,才凉下去的血又滚起了泡泡。

  陆不让也想过去窑子里败败火,萧侠说成啊,你去啊——把他气得两头生烟,最后还真去了,跟花姑娘一个坐床上一个站桌前聊了大半夜,被那逼良为娼的辛酸史榨出两滴鳄鱼泪,结果连小手都没牵一下,半丝歹念都没动过。

  自那之后,陆不让认了,他就是相准了那个要脸没脸要脯子没脯子的二嘎子,他就是想跟他亲热,做他爹和自家师傅干的那档子事,他自己都不明白到底看上了那家伙哪块肉,总之非他不可,没他不行。

  但萧侠还没想透,就算心跳的像是要从嘴里蹦出来,哪怕被子底下两腿间也热得不像话,他依然不改死鸭子嘴硬的本色,义正言辞地说起鬼话:"难受什么,咱小时候又不是没一个炕头躺过,你在军营里不也跟人挨过蹭过?这都难受你也别活了!"

  陆不让懒得跟他七绕八绕,直接了当道:"老实告诉你,打从虎子牙那一夜过后,老子见到你就想塞身下快活,见一次塞一次,见十次塞十次,不过既然答应你了,就算想个百遍千遍俺也都忍了,你要是心里真有俺这个兄弟,嘴巴借来咬一口!"

  这话说的是相当理直气壮,萧侠当场无言,嘴巴里像被塞了一块大石头,不上不下的堵在喉咙口。

  "你……你的脸皮……也他奶奶的厚过头了!!"

  萧侠脖子一梗,头朝前猛甩,砰的一声,两个脑门撞在一起,陆不让吃痛直起身,萧侠趁他松懈之际挣开双手,往床外翻了半圈,弹起身来把他掀翻在床上,紧跟着倾身压上去,一手掐住他的下巴,一手按在他肩上,低头狠狠亲了下去。

  次日,天边刚泛白,陆不让与萧侠趁着邓家爷儿俩还没起床便悄悄出了村舍直奔八宝山,还没到山口,就远远瞧见邓家小子背着弓箭手持长柄双头铁铲雄纠纠气昂昂地戳在路边上,一看他们过来,立马一瘸一拐的迎上前,铲子往地上一顿,嘴巴一开,声音倍儿脆亮:"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陆不让停步走到他面前,瞧他半边脸上摆出一副壮士断腕的神情,呵了一声,转头对萧侠道:"这小子成啊,居然比咱还早一步。"

  萧侠盯着邓宝的瘸腿看了会儿,抱着膀子问他:"你知道我们去哪儿?又要干些啥?"

  邓宝吸了吸鼻子:"昨儿谈起山怪的事,我瞧你俩的眼神就知道肯定盘算着要上八宝山来,我也去!我要给村里的兄弟报仇!!"

  陆不让见他人残志不穷,心里很是欣赏,拍了拍他的肩头赞道:"好!有胆量!大丈夫就该这样。"

  萧侠斜了他一眼:"你不会真想带他一起去吧?"走到邓宝面前,以泰山压顶之势由上而下地俯视他,直到把他瞪得咽了咽口水才冷冷道:"弓箭和铲子留下,你人可以回去了。"

  邓宝被他那股气势逼得往后拐了一步,但手还是紧紧攥住铲柄,强着脖子结结巴巴的问:"为……为啥……为啥我不能去?"

  陆不让也回身帮腔:"对啊,为啥他不能去?"

  萧侠恨不得给他一脑浑,敢情吃了那么多亏连半点长进也没有?

  "你说他去了能帮上什么忙?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快,到头来还要咱们照顾,活生生一大累赘!"他是有什么难听的拣什么说,不是看不起那小子,而是就事论事,邓宝腿脚不便是真,他和陆不让还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得了那山怪,再带个瘸腿的不是自找麻烦吗?再说邓大爷现在能指望的就这个小儿子了,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叫他们怎么跟人家交待?

  邓宝握着拳头道:"我,我不要你们照顾!"

  萧侠看他这倔强模样,不由想到了自愿投军的刘四虎,幸亏去打白陀时把他们一群新兵都留在了营里,不然以那愣头青的性子,八成连逃跑都不干,宁可战死在乱兵之中。

  这么一个转念,投向邓宝的眼神放暖了些,但仍是不肯松口:"你倒说说自己能干什么!要报仇?就凭你这瘸腿单眼一把铲子?要是你真能报仇早干什么去了,咋不自个儿上山,还非得找人给你壮壮胆是吧!"

  邓宝给他说红了眼,嗫嚅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这边陆不让看不下去了,揪着萧侠的衣领拖到一旁,"好你个二嘎子,咋变得这么不是味儿!以前俺还真不知道你是这种以貌取人的酸刻货。"

  萧侠本意也是为了邓宝好,话说得尖刻是为了让他先垫垫自己的分量,谁知陆不让脑子转不过弯来,只把他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又想他昨夜里抵死缠绵,这会儿被窝恐怕还暖着呢,居然还没怎的又变了张欠捶的脸,肚里的火气噌噌的往上直窜腾,一把挥开他的手:"我酸刻你英雄,成了吧,到时候有个什么万一我看你担待去!"

  陆不让拍了拍胸口:"俺便担待给你看!"将邓宝拉到身前:"甭管他怎么讲,你就跟着俺,逮到那畜牲后,保准留口气给你报仇!"

  萧侠见他端出老大哥的架势,知道这节骨眼上说啥他都听不进去,憋着火掉头就往山上走,一路上摆着冷脸,谁也不理会只管埋头踩土。陆不让有邓宝跟在身前身后转悠,自然话匣子大开,说了不少在投军前干过的荒唐事,谁想邓宝错把荒唐当有趣,听得大眼放光,陆哥长陆哥短叫得真叫一个欢。

  那股热络劲儿看在萧侠眼里刺捞得紧,胳膊肘上麻豆子一个接一个往上直蹦。但有个好处还真不得不认,邓宝遭袭是在晚上,虽没看清山怪究竟长得什么样,但出没地点却还记得一清二楚,再加上他也熟悉八宝山的地形,总比没头没脑瞎摸索要方便多了。

  三人起得早,都没来得及吃饭,走到天大亮肚里空得慌,邓宝出身在猎户家,知道山里动物的习性,他们走的便是村人打猎常来往的一条道,上了缓坡后往左首下行没两里路就能看见一片河谷,三五只野羊散布在岸边垂头吃草。

  邓宝说每年开春就有成群的野羊和獐子跑来河谷边舔咸土,眼下虽晚了个把月,但晨昏时还是会有猎物来此觅食,他被山怪摸过后大病了一场,手脚时不时会打抖,日常干些粗活还能抵得住,拉弓射箭却是再也不行了,便将弓箭交给陆不让,带着他从下风处慢慢挨近,算算距离差不多便伏在草丛里。

  你叫陆不让使刀砍、拿拳头捶都没问题,他最擅于近身肉搏,但射箭就不在行了,瞄了几回都没敢松弦,生怕一个没射中,叫到嘴的肥肉全给飞光。

  这远距离投射倒是萧侠的长项,虽然不到百步穿杨的境界,要猎几只小羊还是不在话下,只因陆不让曾被他误射一箭,到现在还当他是城头助弓那层次,也没想过要换他接手。

  既然陆不让不提,萧侠当然也不会拿热脸倒贴过去,在坡上转了两圈,找到一棵矮树,折下根人字杈的枝子,用手掰了掰,硬度正好,又拔出匕首削下一块老树皮,就拿枝子树皮和一段布带制成个简易的投石器,捡了几块石头试了试手,便在林荫里兜悠着寻找栖息的鸟雀。

  陆不让一箭放出去直飞河谷对岸,扎进林丛里,劲道贼大准头奇差,破空的哨子声把岸上的野羊给吓得四散奔逃,邓宝见他满面沮丧,连说没事儿,大不了去河里掏鱼虾,洗剥起来还省劲。

  正要动身,忽闻到一股烤肉的浓香,陆不让嘴里酸水泛滥成灾,追着香味爬上坡一看,萧侠坐在开阔处,不知什么时候清出一块旷地,堆起干枝软草,生了火正在烤小鸟。

  陆不让挂上弓箭跳过去,见火堆一周插了六只野雀子,搓了搓鼻根,笑着说:"你还真行啊,不声不响就到手了,咋弄的?"

  萧侠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从屁股后面抄起投石器,捏着树皮朝上轻甩,把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头照着他的脸投了过去。

  陆不让一愣之下刷的伸手挡在面上,掌朝外屈张五指,将石头抓在手心里,萧侠撇了撇嘴,把投石器在手上绕了一圈又放回地上。

  邓宝跟在陆不让身后走过来,见了投石器眼睛一亮:"这在咱村里叫丢甩子,是小孩子间常玩的把戏,由于速度太慢,很少有人控制得好,都不用在打猎上。"见萧侠不吭气,有心想讨好他,竖起拇指赞道:"萧哥你真厉害,一晃眼就能打到这么多只,咱叫什么……对了,叫神……神投手!"

  萧侠气来得快消得也快,而且心情不好也跟邓宝无关,听他连句好听话都说得战战兢兢,心想自己可能吓着他了,于是下巴一抬,"坐吧,吃饱了好上路。"

  邓宝像被下了军令一样,半刻不敢耽搁,连拐带跑坐到萧侠对面。陆不让则走过去捞起投石器左看右瞧,将手里的石头塞在树皮里,有样学样往前一甩,本想砸中不远处的一株红松,结果劲力倒是使足了,手一放,石头滑出树皮朝后弹开老远。

  萧侠眉头跳了两跳,抿紧了嘴巴,邓宝扯开笑脸抓了抓后脑,陆不让挨着萧侠坐下,长泄一口气:"多亏有你二嘎子,不然就是掏鱼虾俺也不拿手啊。"

  萧侠捏住拳头按在地上:"能坐的地方多的是,别挤过来!"

  陆不让勾住他的脖子哈哈一笑,附耳低语:"你还在生气?昨儿晚上俺可是给你那大板牙磕得满嘴血,滋味儿不赖吧?"

  如果这地方就他们两个人,萧侠一定毫不犹豫送他两圈熊猫眼,但眼下有外人在场也不好发作,只好一手推开他,一手拔出插着鸟肉的树枝轻轻吹了吹,往他嘴巴里一塞:"啃你的肉去吧!"又拿了一串递给邓宝。

  邓宝看直了眼,愣愣的接过来,愣愣的说:"陆哥萧哥……你俩感情真好。"

  陆不让从萧侠腰上自行解下皮囊灌了口水,冲下满嘴鸟肉,咧嘴笑道:"咱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能不好吗?"

  萧侠的拳头又攥紧了几分——穿一条裤子长大?亏那家伙敢说!记得有次在湖里撑竹排打莲蓬,本来他在岸上看热闹看得挺高兴,结果姓陆的那厮跳下水滚了一身淤泥,冲上来不由分说就扒了他的裤子换在自己身上,抱着莲蓬一溜烟跑回村里,他就光着屁股跟在后面追,小时候不怕丑啊,为了吃口鲜莲子哪管羞不羞的,可两人闹翻后再回想这一段,真是太他妈丢脸了!

  往事不堪回首,多提多伤神。

  吃完后熄了火堆,陆不让见萧侠用几片大叶子把鸟的内脏包起来,不知其故,便问道:"你包这些做啥?"

  萧侠道:"一般野兽对血的气味都有感应,如果那山怪习惯在晚上活动,正好用这个引他出来。"

  陆不让拿过叶包抛了抛,"这主意倒是不坏。"说着往自己怀里一揣,见萧侠动了动嘴巴想要说话,先道:"真是猛兽还得靠双板斧出力,东西当然搁俺这儿最能派上用场,可别说你信不过俺啊!"

  陆不让的能耐萧侠心里有数,听他这么说也没话讲了,收拾收拾继续往山里走,到了邓宝遇袭的地点后在附近转悠了一圈也没什么收获。

  萧侠道:"估计还躲在窝里,咱们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地穴树洞之类的。"于是各找一根长枝子拨开草藤四处捣捣戳戳。

  正搜寻间,忽闻一阵低吼传来,乍听之下有点像狗的嚎声,但比狗嚎更加沉闷。陆不让拉着邓宝跑到萧侠身边,拔出斧头攥在手上。

  就见一团黑乎乎的物事从前方林丛里钻了出来,那兽浑身密覆黑毛,头宽耳圆,胸前有一块黄白色月牙形的斑纹,竟然是头黑熊。

  陆不让和萧侠都在东泽老林里见过这种野兽,因眼里不好又被称作黑瞎子,体型比这头稍小,一见到人就会迅速逃入密林当中,从不主动攻击,但面前这只黑瞎子满眼血红,兴许是鸟的内脏真起了那么点作用,只见它出来后前脚掌离地人立而起,仰头长啸一声便直冲过来。

  陆不让见那四只肉掌外尖爪成钩,和邓宝耳后的抓痕正好相符,便对萧侠喊道:"二嘎子,你顾好邓宝,这家伙交给俺了!"持斧迎上前。

  萧侠拔出匕首,拉着邓宝往远处疾奔,边跑边骂道:"混帐三伢子,最后还不是要我来照顾!?"

  邓宝见了仇敌,脑子一热,抡起铲子就往回冲,被萧侠一把拽住后领,回头叫道:"让我去,哪怕砍一铲子也好!"

  萧侠拎起他狠狠往地上一摔:"你他奶奶的给我在这儿好好呆着,别去添乱!"

  邓宝被他这一吼,吼得清醒了点,趴在地上朝前望去,就见那黑瞎子东一扑西一扑,厚厚的肉掌拍到巨石上,竟然把坚硬的土石扫得如烂泥般碎屑飞溅。邓宝顿觉左脸上一阵酸麻。

  陆不让左避右闪,矮身从熊臂下钻过,手上发力,对着黑瞎子最柔软的腹部横拉了一斧子,这一斧本来划得不深,但黑瞎子吃痛,猛地把熊掌朝陆不让的后脑拍去,陆不让纵身跳起,它那一掌直接就打在自己肚子上,爪钩陷在伤口里,往回一拽,竟拽了一截肚肠子出来。

  陆不让落地后还想再补它几斧子,不想那黑熊把肠子又塞了回去,发狂地咆哮起来,两爪四处乱挥,打得周围枝断土扬,陆不让一时无法靠近。

  邓宝见那黑瞎子立着朝这边逼近,忙把弓箭卸下来交给萧侠,两排牙齿咯咯打战:"萧……萧哥,我看陆哥一人顶不住,你……你来用箭射他,我瞅准机会上去帮一把!"

  萧侠把他的头往地上一按,"你去只会越帮越忙,再说那大块头皮粗肉厚,这箭就是射它一百枝也不管用,你给我老实看着就成!"

  黑瞎子虽然劲大但行动迟缓,比起动作迅捷爆发力强的狮虎等野兽要好对付多了,俗话说"不怕黑瞎子撵,就怕黑瞎子抱",只要小心别给它逮到就没大问题,他看陆不让虽然暂时近不了黑熊的身,但躲避攻击绰绰有余,毕竟是千军万马里闯出来的,这点小威胁还不算盘菜。

  不过,黑瞎子眼睛虽不好使,嗅觉和听力却特别灵敏,缠斗久了对陆不让不利,人的体力到底不能跟猛兽相提并论,于是张弓拉弦,一箭正中黑瞎子的左眼。

  陆不让回头喝道:"妈的二嘎子,别动老子的猎物!"

  黑瞎子痛得嗷嗷直叫,失了左眼,一下子平衡没掌握好,硕大的身躯整个朝右倾斜,眼看着就要摔倒,它伸出右掌撑地,左掌飞快地扫向陆不让。

  萧侠忙叫道:"别看我,它来了!"

  陆不让转身不及,索性听风辨位,朝前弯腰,那一掌险险从脑后擦过,黑瞎子用力过猛,扫了个空后熊臂还是依着惯性停不下来,陆不让弹身直起,从它腋下钻进去,双斧齐下,从胸前到□又拉了两条长长的竖口,这次臂上运气,下手极重,其中一道正好经过之前的横向伤口,被塞进去的肠子登时随着鲜血迸射而出。黑瞎子惨嚎一声,扑跌在地上再也逞不了威风。

  陆不让被热血披头盖脸喷了一身湿,甩了甩斧子扛在肩上,回身对邓宝招手:"这畜生还没死透,来,就等你最后一铲子让它彻底解脱!"

  可是邓宝被这场景吓得是手脚发软,哪还爬得起身来?萧侠瞥了他一眼:"你把咱带到这儿,也算为兄弟们尽心尽力了,这最后一铲子还是我来帮你敲罢。"见他半天冒不出话来,只眼口大张,看来是三魂走了七魄,便自行拿起铲子跑了过去。

  对着熊头正要铲下去的时候,脚边的乱草堆里一阵沙沙作响,竟然钻出两只小熊崽子,在地上嗅着爬着,跑到黑瞎子的头前低低叫唤,之前还狂暴凶残的大黑熊一听叫声立马将头往前蹭了蹭,伸出舌头舔舐其中一只熊崽,另一只熊崽一边叫一边往它颈窝里拱去。

  这种舔犊情深看得人鼻头发酸,萧侠举铲子的手轻颤了一下,还是对着黑瞎子的脑袋猛插了下去,接着拔出匕首倒握在手里,陆不让一把拉住他:"看来这黑瞎子会伤人全是为了保护幼崽,咱也别做绝了。"

  萧侠道:"这两只小的总会长大,不如一并了结根除祸患!"正说之间,募地打了个激灵,"既然有熊崽那就表示……"话未说完,耳闻怒吼声再起,也来不及细想,拔腿就往回跑。

  这时,从邓宝身后不远处的林丛中又窜出来一只体型更大的黑熊,发狂似的朝这方猛冲过来。


十三
  萧侠虽然尽全力狂奔,但那大黑熊估摸是见老婆死了,猛地发起狠性来,跑动速度居然出乎意料的快,陆不让紧跟在萧侠后面,对着邓宝高喊:"逃啊!!"

  可邓宝越慌越乱,还没把腿瞪直脚下一滑又跌坐在地上,如此几番,那黑瞎子已冲到近处,瞅准目标,嘶吼了一声,奋力朝前扑去。眼见那白绒绒的肚皮就倾在眼前,邓宝被吓得全身发僵,哪还动得了半分?

  说时迟那时快,萧侠跳在前面横铲过头,架住黑熊的两只爪子,硬生生被那股蛮力压得跪了下来,膝盖陷地三寸。陆不让趁机把邓宝拖开。

  萧侠挡那一下已是拼尽了全力,虎口被迸得鲜血直流,他咬牙支撑,准备趁那黑瞎子立身作下一波攻击的时候抽身脱开,谁知那畜牲非但不起身,还把重心全加在熊爪子上,存心要将他压成人饼。

  萧侠哪吃得住这大只黑熊的分量?手臂剧烈抖动,渐渐弯曲下来,黑瞎子把两爪往后一扒拉,猛地伸直脖子,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去咬他的脑袋,就在这时,铲柄啪的从中断成两截,萧侠撒开手,顺势俯卧在地上,两只熊爪子重重落在身侧,他本想借此空隙朝外翻滚,不想那黑熊似乎早知道会有此一招,落地的瞬间将左掌朝外撑开,右掌内翻,贴着地自下而上的斜扫。

  萧侠忙竖起铁铲挡在身侧,以铲头遮住脸面,这一巴掌隔着铲柄,不偏不倚地呼在左臂上,将他拍得弹身飞出老远,后心撞上侧方一株老树,哇的吐了口鲜血出来,眼前一黑,落在地上动弹不得。

  陆不让才把邓宝安顿好,回身见这一幕,顿如孟大将摔葫芦,火气全往头壳上顶,当下一声暴吼,倒垂双斧俯冲过去。

  那黑瞎子转身正要扑向萧侠,听见有人过来,抬爪就捞,陆不让顿步往后一跳,脚前的土地霎时被剐出一个坑来,那黑熊立身逼近两步,高举熊臂呼喇喇如泰山压顶般盖了下来,陆不让偏身避开,踏着熊臂跃到肩头,屈膝直纵,空翻至熊首上方,双斧并在一处,竖劈而下,只听嘎一声,斧刃竟将那硕大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陆不让双脚朝前,在黑熊背上发力猛蹬,拔出斧子的同时一个燕子打挺,翻落在地上,更不停歇,大步朝萧侠奔去。黑瞎子轰然倒下,脑浆和着鲜血淌了一地,半丝挣扎都没有就断气了。

  陆不让跑到萧侠身前,见他臂上被熊爪扯了三道口子,皮肉外翻,鲜血汩汩往外直流,忙丢了斧子,脱了上衣按住,探得他还有鼻息,稍稍安下心来,却也不敢随意搬动,只俯下身轻唤道:"二嘎子,还听到俺的声音么?"

  萧侠闭着眼睛轻哼了一声,陆不让长长吐了口气,见他眉头紧皱,额上渗满了豆大的汗珠子,又问:"除了臂上的伤,还有哪儿难受?胸口可闷不闷?"都说外伤易治内伤难疗,可千万别震坏了五脏六腑。

  萧侠咬牙道:"还好……就是这胳膊……骨头好像断了。"

  邓宝被吓傻了,呆呆地缩在树后面,直到这会儿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听到萧侠的话立马手脚并用爬了过去,解下腰袋倒出一堆紫棕色的干叶子,"我爹略通接骨术,先把血止住要紧!"

  陆不让见叶片呈四棱形,枝端带着小黄花穗子,是从未见过的植物,问道:"这要怎么用?"

  萧侠扫过去一眼,未等邓宝开口便抓了一把放在嘴里咀嚼,示意陆不让揭开衣服,将叶泥吐在手心里涂抹在抓伤上。

  陆不让道:"你歇着,俺来。"便照葫芦画瓢用叶泥将肉沟填满,见自己的衣裳被血浸透,又扒了邓宝的上衣裹住伤口,折来六根木枝子,三个绑成一排,夹在手臂内外用腰带缠紧。

  邓宝见萧侠为保护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心里既懊悔又愧疚,鼻涕眼泪哗哗的滚了满脸,跪在地上哽咽道:"萧哥,都是我不好!早知自个儿孬成这样,说啥也……也……"他想说不如不跟上山来,虽然要为兄弟们报仇的决心不假,但也切切实实成了累赘,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吸吸鼻子扇了自己两个耳刮子,"全怪我!全怪我!萧哥,等伤好了我任你揍!"

  陆不让叹了口气,虽然想说几句话安慰安慰邓宝,但见萧侠软啪啪地靠在自己肩上,脸色因失血变得惨白,心里就像有无数把刀子在翻搅,疼得半声吭不出来,恨不得把那些伤全摞到自己身上。

  萧侠拔出匕首在脸前晃了晃,看向邓宝,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你过来。"

  邓宝傻眼了,揍人不是该用拳头吗?难不成他还真想扎几刀泄气!先前孬过了这会儿可不能再没种,虽然心里七上八下怯得很,但还是提着胆子爬了过去。

  萧侠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小子,裤裆热不热?"

  邓宝一愣:"啥?"

  陆不让张开大掌往他头上一压:"他问你有没有吓的尿裤子。"

  邓宝用力摇了摇头,萧侠闭上眼睛微微而笑:"你还不算太孬,想我头一次撞上黑瞎子的时候可是屎尿齐出,结果哭声太大,把那畜牲也吓得不轻,掉头逃了个没踪影。"接着叫他把手伸出来,将匕首交给他,"虽然大多黑瞎子都不会主动害人,可……一旦尝到人肉的滋味就难说了,这两头大熊吃过人,小的肯定也跑不掉呷两口,再则被当面杀了爹娘,就算瞧不见咱们,也肯定记住了仇人的气味,如果不想留下祸患,最好趁它们还没有抵抗能力的时候……"说着瞥了他一眼,又道:"不过我现在动不了,杀还是不杀,由你来决定。"

  陆不让嘴巴一动,见萧侠摇头,便按捺下来什么也没说。

  邓宝看了看锋利的刀刃,心想报仇的机会来了,一骨碌爬起身,拖着脚走到母熊身边,只见两头熊崽子偎在母熊的颈窝里嘤嘤吱吱的叫唤,全身的毛都被鲜血染湿,抖抖瑟瑟地挤成一团。

  他举起手中的匕首,几番下了狠心却是怎么都戳不下去,大叫一声,猛地把刀刃插在土里,双手捶地,抱头痛哭。

  萧侠叹了口气,轻声问陆不让:"如果是你,下得了手吗?"

  陆不让不答反问:"你呢?"

  萧侠道:"我刚才就要宰了它们,感情用事迟早会酿成大祸……就算后悔一辈子也无可挽回。"

  陆不让盯了他半晌,又往怀里揽紧些,低头将下巴轻抵在他额上:"你说的是,这道理俺再明白不过,只是……即便选上十次百次,俺也绝不会在这时动手,哪怕它们总有一天会死在俺手里。"

  萧侠似乎知道他会这么说,只笑了笑没再开口,等邓宝哭好了便问他打算怎么安置这两头熊崽子,这回邓宝倒是胆气十足的说要亲自把它们送去后山,叫陆不让带着萧侠先回村疗伤,不过在他走没多久后,萧侠仍是不放心,自忖没什么大碍,想要自行下山,陆不让怕他再遇野兽,死活不点头,但自己也觉得邓宝那娃不太靠谱,于是背着萧侠跟了过去。

  回村后给邓大爷摸了骨头,说关系不大,幸好有铲子隔着,不然被那熊爪子直接拍下来,整条手臂都得废了。

  凑着邓大爷给萧侠治伤那当儿,陆不让和邓宝召集了一些能使得上劲的村人,有五六名妇女和两个不服老的大爷,拖着麻绳推着板车,风风火火上山把两具熊尸给抬了回来。

  除去八宝山的大害,就算村里能打猎的人不多,靠着山上丰富的野产至少不用再愁温饱,大伙儿将陆不让与萧侠当大英雄,各家各户都端出米面蔬果要酬谢他们,顺便办桌熊肉筵席庆贺庆贺,村长老爷把平时藏着不舍得见人的好酒也给抬出了窖子。陆不让剥熊皮拆熊掌,下了老锅煮汤喝,其他人搭架子的搭架子,抬桌子的抬桌子,欢腾得像过年一般。

  萧侠在外面陪着热烘到傍晚,搭着葱椒吃了几块熊肉,自觉气血不足,只好先回房里,屁股还没把床榻坐热就见陆不让推门撞了进来,步伐有些不稳,显然是多贪了两杯酒,三跌两冲地扑到床边往墙上一靠,"二嘎子……你这会儿觉得咋样了?"

  萧侠摸了摸吊着的膀子,没好气道:"你今晚上让我好好睡一觉,保准明早就好。"

  "哟呵,那你可比俺还神。"陆不让挨着床头坐下,对着他的脸哈一口气,见他被酒味熏得拧起了眉头才哈哈笑道:"甭在心里嘀咕了,邓大爷说至少要过半个月才能拆板子,在你伤没好前,爷爷俺就委屈委屈睡地上好了。"

  萧侠瞪着他:"邓大爷问人借了被褥搁在二少爷房里,你非要跟我挤一窝里干啥?"

  陆不让露出个醉醺醺的笑容,歪头往他肩上一枕:"怕你被黑瞎子的冤魂拖走呗。"

  萧侠耸了耸肩,"冤有头债有主,它们要来也是找你的,关我屁事。"

  陆不让在他耳后吹着风,喃喃低语:"你还真舍得啊……如果俺真被拖走,你难不难受?"

  "难受你奶……"萧侠一转身,正对上陆不让的视线,那眼神里可没半点醉意,漆黑中透出一点光亮,随着灯火来回浮动,好似盛了半碗水在深处,温温沉沉的,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沉默良久,陆不让偏头嘟哝了一句:"你舍得俺可不舍得",便起身出门,没一会儿又抱着被褥折回来,这一晚床上地下各睡各的,萧侠一直想问他不舍得什么却始终都没有问出口,劳累半日又流了很多血,脑子里塞不下太多问题,眨了几下眼皮便熬不住倦意会周公去了。

  陆不让仰面朝天,直愣愣地注视着屋顶,想着远去的兄弟们,想着萧侠说的话,想着想着,不知怎的,眼前突然浮现出穆歌的背影,在翼林军的那段日子,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痛快淋漓,可以毫无顾虑的放手大干,将领的身影总是不近不远地站在前方,那是一个目标、一个方向,只需要跟着他朝前冲,什么都不用多想。

  往后就不同了……

  他偏头看看睡熟的萧侠,嘴角轻轻一撇——不再追随着他人的脚步,自己摸索着前进倒也不错,虽然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放纵,但心里渐渐踏实下来,似乎终于抓住了什么,可以长长久久,守上一辈子。

  外头阳春三月好风光,穆大将军却如置身冰窟,从脚底凉上心头。也没什么要紧的大事,只不过今天皇上心情好,邀他来桃华园里对饮赏花,席上陪酒的除了狄傅戎再无旁人。

  穆歌一看到狄大少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寒意就嗖嗖的直往脊背上窜,心里隐约泛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酒过三旬,淮王就开始关心他的人生大事:可有娶亲,可有定亲,可有相好的等等。

  穆歌料定他早已问过狄傅戎,不敢隐瞒,俱照实回禀,心下更是忐忑,淮王拊掌笑道:"如此甚好,朕便将平成公主许配给你。"

  穆歌闻言大惊,起身离席,撩袍跪下,"微臣不敢高攀。"

  淮王道:"安南王过谦了,若是连你都配不上,朝中还有何人能及?"

  穆歌下意识地扫了狄傅戎一眼,后者泰然自若地喝茶看好戏,他咬了咬牙,双手高拱:"臣常年征战在外,岂敢委屈了公主?还请陛下三思。"

  淮王却不以为然:"自古多少王侯千金,皆赐予战将以慰其功劳,是安南王多虑了。"

  穆歌再要推却,又怕惹得龙颜大怒不好收拾,只得把心一横,道:"臣曾对天立下毒誓,不攻下土夷都城,宁终生不娶、孤老一世,若违之,必遭天打雷劈,纵死也不得超生!"

  狄傅戎握杯的手微微一颤,笑意僵在嘴角边。

  若说别的,淮王可能会觉得是推托之词,但要说为了打战那就不一样了。萧侠攻取长寿楼后,余宪虽派兵驻扎,但就此停战不前,他早有不满,但也明白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并未催逼,加之西线战况胶着,便下令叫余宪调兵增援,谁想竟会全军覆没,当时他还在南征途中,纵有耳闻也无可奈何,念及余家一门三代忠心护国,回京后更没追究责任。

  土夷长年霸据台州以西,与东泽隔山相望,实如背上一根芒刺,不拔不快,只恨余宪老驴推磨漫不经心,这时听穆歌提起亦觉江山未定何谈儿女私情,虽被兰王后软磨硬泡唠叨得耳朵长茧,但一想到四面围敌就再也坐不住了,只将赐婚一事暂且按下。

  宴后,狄傅戎陪穆歌出宫,长呼道:"好险好险,若淮王铁了心,定要将那公主配给你……我便要提前为你备下饯行酒了。"

  穆歌道:"你虽有姚家一门亲事作挡箭牌,但姚小妹终会有长大的一天,你若无心,还需及早了断,别毁了姑娘家的清誉。"

  狄傅戎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了断,要怨就怨我爹太顽固,你以为姚家老爷子舍得把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名声不好的色老头吗?"

  穆歌笑道:"你无需在我面前这般诋毁自己,姚老爷子是个慧眼是英才的真英雄,岂会不知你的底细,狄将军也只是借个名目当幌子,想与姚家结亲,只是长女出家为道,伯礼无心成家,才将希望放在小妹身上。"

  狄傅戎搀起他的手拍了拍:"当然,我爹与你爹还有姚老爷子关系最是要好,可惜穆家单传一子,不然我俩共处至今,怕是娃娃都有三四个了。"

  穆歌听他讲浑话听习惯了,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绕开这个话题:"一年之内三出湘河,征兵集粮使得百姓负担过重,淮王不听谏言,恐会酿出事端。"

  狄傅戎道:"你可知他采纳了太司长姜大人入粟的提议?"

  穆歌微微一怔:"你是说以粮买官来充军饷?"

  狄傅戎冷笑道:"不错,不仅京里如此,边境郡县皆实行此法,而田税依旧居高不下,景越两州刚被收复不久,人心本就不稳,西北地区又多处遭逢旱灾,县廷州长却只顾着逼粮催租,想借此机会往上爬,如今跑商的胜过读书的,朝中大臣人人自危,若不想办法敛财只怕官位难保……"

  穆歌沉吟了一会儿:"军中亦颁布了以敌首论赏的条令,我担心会有人残杀百姓冒领功勋。"

  狄傅戎道:"担心也无用,淮王得知南川闹饥荒,早派人运粮赈灾,只是层层盘剥下来,有几粒米能到百姓手中可就难说了,若他愿停战整顿,想必情势会有所好转,只是要他放下野心……真是难如登天。"说着连连摇头。

  穆歌道:"南川有姚家兄妹镇守,倒是无需忧心,只是北疆少了姚伯仁,守备空虚,内乱若起外敌更是难防。"

  狄傅戎瞥了他一眼:"武官不涉文政,姚家兄妹亦不忠于淮王,你放心得太早了。"

  穆歌却道:"那也未必然,可以不忠于个人却不能不忠于国家,既然淮王已是天子,为国为他又有何分别?"

  差别在哪里,相信穆歌自己心里最清楚,为天下还是为个人这毕竟是两种选择,有时会重合,有时却背道而驰,狄傅戎也为这选择斟酌良久,若他能握有与元辅这官位相应的职权,若淮王将他视为辅臣而不仅仅只是个管家,那么所有的矛盾都将迎刃而解。

  大军出发之前,狄傅戎照例邀穆歌到府上一会,二人促膝长谈,整夜未眠,好似感到风暴之前的平静持续不了多久,在这次远征的背后蕴量了多少危机谁也难以预料。

  淮王南下湘河未及半个月,槐水上游腾河段的河堤垮了,大水冲毁附近大片民宅,四万乡民逃难至颍州城,被城池的守卫者堵在门外,难民推树撞门,守将令弓弩手于城头放箭,百姓死伤惨重。

  自容王叛乱后,淮王将其他藩王均贬为庶民,六皇子赵晟正是扎根在颍州,虽被夺了兵权,在军中仍是有不少亲信,此时见机不可失,遂派人刺杀守将,大开城门笼络人心,并四处散布当今皇上暴虐无道的言论,借此煽动民心,并自封为征讨大元帅,以颍州为据点,立起反旗。

  赵晟虽然还不敢出兵,但这导火索一燃起来便再也无法熄灭,短短半年间就有十余万人前来投军,大多是周边地区的流民。

  四月,景州暴动,守将被杀,数十万暴民像蝗虫一样扑向越州,护城军不敢抵挡,开城门投降。

  与此同时,孟县闹旱灾,赈灾粮价居高不下,县令薛廉开兵粮库周济城民,被郡守依律判处秋后问斩,激起当地民愤,各路义军揭竿而起,响应者云集,人人披坚执锐,怒杀州官救得薛廉,以其为首,领三万乡勇攻下桐城。

  五月,潭州刺史勾结北面的铁敕部族出兵攻打岐北,围城三日,边将刘福成抵敌不住,派人出城求援,北疆情势岌岌可危。

  淮王未出湘河,听闻赵晟造反,即拨五万人马,派穆歌领兵平乱,然而这把火不烧则罢,一烧即成燎原之势,又岂是人力可挡?

十四
  洵阳西邻颍州,北接歧地,与六皇子的反军以及铁敕部族形成犄角之势,陆不让与萧侠离了八宝山后绕过城镇,只走山路才得以避开巡军,村乡里田地荒芜,哀声遍野,人人闻兵色变,青壮不是被迫投军便是躲进深山老林里苟且偷生,或与鸟兽为伍、或结伙成匪,实在过不下去的唯有咬咬牙加入义军跟着一起造反。

  本以为洵阳也是这般光景,可来到乾海镇后惊见茅栋铺连、市肆繁华,丝毫不受战乱影响。

  陆不让仰首环顾,忍不住啧啧称奇:"来到这儿就像进了什么……世外桃源。"

  萧侠笑道:"自古以来,洵阳就被称作桃源宝地,乾海镇位于洵阳东南角,临海物产丰富,以前听文昌候说这地方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照这情形看来还真不是打诳语。"

  前朝之前洵阳还是兵家必争之地,枕山臂水,群峰环抱,占尽了地利,只要封闭海口,想从外面打进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说丛山峻岭之中行军不易,拉长战线使得后方粮道崎岖,更有一线天、蛇盘谷等危机四伏的险关阻路,就算侥幸到了城下,面对深壁固垒也束手无策,以己疲疾应彼沃实,高下立见,也难怪百姓能安居乐业,压根是有恃无恐。

  不过自从拆了栈道撤下常备军后,被流放到此处的王孙贵族就成了瓮中之鳖,别人进不来,自己也出不去,没有兵权就做不成一方霸主,当个地主倒还凑合。

  鸢王这会儿的处境从表面上看来就跟个土地主没什么两样,如果他愿意苟安现状,想要无忧无虑的安度后半生那绝对是没问题,但……若真是这样,来投靠他除了白吃白喝又有什么意思?

  陆不让和萧侠一路漂泊为的是借兵夺回白陀城,可打从淮王登基后,若无圣旨,就算执帅印也调不动一兵一卒,况且以他们目前的情况而言,如果被逮到说不准要问罪处斩,权衡之下,还是投奔无官无职无权的"庶民"最为保险。

  二人各怀心思寻上鸢王的庄院,只说是旧部追随而来,庄客引入堂内即去通报,不多时,鸢王匆匆赶来,萧侠与陆不让离座跪拜,口呼殿下。

  鸢王忙上前扶起,笑道:"我已被削去爵位降为庶民,怎敢当殿下二字?直呼名姓即可。"

  鸢王姓赵单名郢,字孟常,虽说被贬,好歹还是皇室嫡亲,萧陆二人哪敢直呼其名,便称为大人,相谈间将来意暂且按下不提,只备述自身近况。鸢王早听闻白陀失陷的消息,以淮王的脾气多会降罪,兵败将逃也在情理之中,但没想到会跑到这儿来。

  看二人一身风尘仆仆,鸢王也不多问,叫人打理客房,带他们去洗浴换衣,又于后堂深处置办酒筵。

  陆不让与萧侠被领到后堂时见鸢王已在席上等候,见他们到来忙起身相迎,领入对席而坐。这时,从偏门里走进来一名年轻妇人,捧壶为三人斟酒。

  陆不让与萧侠只当是侍女,不想鸢王却道:"这是拙荆。"

  陆不让与萧侠相顾一眼——拙荆!?

  要知道鸢王可是深得狄大少的真传,只在万花丛中过不留半点痕,多少名门闺秀欲攀高枝而不得,在桧山县分道扬镳时他还没成家,怎么到洵阳没两年连夫人都有了?

  本没在意,这时不甚好奇,抬头看去,只见那妇人着紫花长裙,头绾绛纱三角巾,笑盈盈的,面容甚是温婉可亲,都不觉面上发热,拱手道:"见过夫人。"

  那妇人叉手欠身,自报了名姓,原来是镇上第一大庄的千金,姓燕,单名一个秀字。陆不让和萧侠对燕庄主的义行早有所闻,只要哪处闹灾荒,庄上必差人前往赍发米粮,故而博得"燕大善人"的美名。

  当然,他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身份——也就是前朝水军总督杨文宿的嫡派子孙,杨文宿不仅长于操练水兵,更兼擅工艺,迄今为止最大的楼船便是由他督造而成。狄傅戎所编撰的《武经机部》还是根据杨文宿所著的《踞传论》推陈出新。

  当年杨文宿被诬通敌,判诛连三族的重罪,遂弃官逃亡到乾海镇,改从母姓,开木行专为渔民打造出海用的大小船只,如今,燕家庄名下的木行已遍布洵阳,私底下也制造了不少先锋型的战船,燕庄主享尽荣华富贵,不甘心屈居一方做个顺民,在此动乱之际,将宝全押在鸢王身上,不仅出资招兵买马,还将唯一的女儿倒贴出去,为的就是日后能在朝中掌权。

  鸢王自然是求之不得,给出的承诺爽快大方:我若为皇你则为相,令千金位居后宫之首,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起初这门亲事和儿女情长搭不上半点关系,实际上在成婚之前鸢王都不知道燕家大小姐长得是方是圆,本想敷衍行事,谁想燕秀顶戴凤冠身穿红袍,在桌前与他秉烛长谈一宿,谈的内容还不是闺中密语,而是历数近百年来的水战,有哪些阵法、该如何指挥、怎么顺应天时……都说的头头是道,鸢王不禁大为折服,从此与之相敬如宾,外事内务不敢自专,必与她商议之后再行决断。

  话说回头,在席间,鸢王把盏劝酒,酒至半酣时各诉前事,又问了些家常琐碎,却绝口不提将来打算,只叫陆萧二人安心在此歇宿,陆不让见他言笑晏晏,似无心于大事,心下不觉有些失望,兀自闷头喝酒,至席散已有八九分醉意,被萧侠扶回房中,打了盆凉水,连头带脑按进去。

  陆不让冷不丁吃他这一手,猝不及防,咕嘟嘟倒灌了几口水,猛地撑桌抬头,呛咳半晌,惊出一身冷汗,把酒意给冲散了,回身把萧侠揪到面前,恶声恶气地道:"你干啥?"

  萧侠气定神闲地拨开他的手:"酒醒了?"

  陆不让一愣,萧侠又道:"咱往后还得靠鸢王成事,你咋这么快就沉不住气咧?"

  陆不让甩了甩头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手往腿上狠狠拍了两下:"靠他能成啥事?俺看他在这儿养得白白胖胖,早没了雄心壮志!"

  萧侠掩上门,点起灯烛,悄声道:"除了造反篡位,你说他还能有啥大志?不是自个儿的江山不晓得爱惜啊……"

  陆不让瞥了他一眼:"是谁的江山那还真不好说。"如今纷乱四起,淮王的暴行被谋叛者扬厉铺张,百姓可不管当权的是谁,只要妨碍他们吃饭过日子那就是千夫所指的大敌,就算篡位成功还能糊个推翻暴政的金字招牌贴脸上,这会儿不造反更待何时?

  萧侠听了他的话嘿嘿一笑,倾身凑过去勾肩搭背:"这倒是,大好的江山今年姓张明年姓李,谁知道过几天又会到哪家,咱们下头的人最紧要就是跟对主子,既然来投靠鸢王,那就得好好为他效力。"

  陆不让咂嘴道:"就怕有力没处使,俺瞧他过得挺安乐。"

  "那倒不见得,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三伢子一根肠子通到底么?"萧侠掀起嘴角嗤了一声。

  陆不让抬手往他头顶一压,攥起拳头抵在他下巴上:"少跟俺耍嘴皮子,咱没工夫闲耗在这儿,等到鬼戎在白陀积够粮草扎稳根基,再要拿回来可就难了。"

  萧侠道:"先别发急,住个几天看看,若他真没那个心思,咱们再寻出路。"

  照目前情势来看,淮王被推翻是迟早的事,论功绩论人望,鸢王在众皇子之中独占鳌头,又因贾后失势,明王生性懦弱不足为惧,这大好时机,料定鸢王不会错过。

  在席间对饮时他虽故作无知,但眼神沉着如一,话语中多有试探,看来早就将西疆战况打听得一清二楚,而洵阳与桧山遥隔山水,消息如此灵通,想必是早有安排。

  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对于皇帝来说,丢了城池就相当于后院被人挖去一角,而对于鸢王来说,脚下所踏每一寸都是将来要成为后院的土地,得知白陀重镇被侵占,他心痛的彻夜难眠,但不能出手哇,一来是原本的部将都被淮王拆得东一旮沓西一角,再来兵权被夺,就算手里有人也不敢妄动,最重要的是——缺少带兵的将领。

  陆不让与萧侠来的恰如及时雨,为着干涸的地头上浇了一把水,但不能急,要辨清这水是甘霖还是毒药,毕竟是败军之将,就算要用也得确保他们能够独挡一面。

  想归这么想,只是情势不等人,现在有容王和铁敕部族做开路先锋,淮王必然将矛头对向叛乱者,给了他喘息的余地,但是这两派反党本身也形同水火,各自都想要吞并对方,必须要在他们相持的时候壮大自身势力。

  于是那晚回房,鸢王习惯性地问燕秀该不该打铁趁热。

  燕秀知道他在怀疑陆不让与萧侠的能力,也不直接回答,只将自己掌握到的情况做了一番比较:"淮王在登基之前善用手下部将,每次派兵,给予相应独立的权力,将士失利亦不怪罪,部将都愿意为他舍身效命,因此能长立于北岐,而他继任皇位后将兵权从将领手上尽数夺回,每战事必躬亲,不舍得发放帅印,将领得不到主帅的信任,不能应战况调兵,除了淮王亲自率兵对荆人的征战,近两年来的外伐未获一捷。"

  这话外弦音便是:白陀失守、征伐失利不全是将领的责任。

  鸢王却不这么认为,"据我所知,陆不让之所以会在杀井关大败全是由于他一意孤行所致,如这般鲁莽之辈如何能堪重任?"

  燕秀微微一笑:"正因有此一败才合用。"停了停,自觉说了不该说的话,垂头敛目道:"还看殿下如何定夺,妾身不敢妄语。"言罢起身告退。

  鸢王本就看好萧陆二人,被她这么一点更放下顾虑,躺在床上反复思谋,心下自有计较。尔后一连数日,只将陆不让与萧侠作上宾款待,且看他们是否甘心于此安逸度日。果然,那二人住了月余不见有何反应便收拾包袱前去辞行。

  鸢王正等着他们主动发难,面上还充作惊讶,拦住问道:"何故要离去?莫非是庄上疏慢了二位?"

  萧侠见他眼神闪烁,情知这几日的安逸也不过是做做样子顺带试探他们,在外不好把话说明,只婉言道:"大人如此厚待怎说是疏慢?就怕受人恩惠难以回报,实在无颜再叨扰。"

  陆不让可学不来那一套转弯抹角,吊儿郎当抖起了腿:"咱是——天生劳碌命,光吃不干事儿那会折寿,既然大人您用不着咱们,咱们当然往那用得着的地方去了,挑挑担子头也强过混吃等死。"

  这话从语气到内容都是相当的不客气,根本是在暗讽他吃饱闲着没事干,若鸢王还是"殿下",光凭这句话就能定他个"以下犯上"的大罪,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这会儿就算再怎么被冷嘲热讽,心情也是如浴春风般的明媚。只见他乐呵呵的笑了一阵子,屏退下人关上房门,立马换上一副正经面容:"想干事那也不难,只是这事大不寻常,若需舍命相陪,不知二位可愿意?"

  萧侠与陆不让相顾对望,双双跪下拱手:"愿效犬马之劳!"

  鸢王上前扶起,笑着说:"明人不讲暗话,想你们不甘于兵败,此番前来可是想借力夺回白陀?"

  萧侠见他肯把话说开,也点头承认,并直言不讳道:"桧山以西的彭谷地尚有屯田万顷,若被敌军抢占,桧山县恐怕难保,若能夺回白陀,大人又多了一个据点,而东泽有余将军,南湘有姚将军,介时一方呼号三面响应,水陆趋迎,可助陛下成就大业!"

  这声"陛下"唤出了名堂,不仅将双方利益挑明,更相当于是把人头托在手上呈献,短短数言就替鸢王消去了后顾之忧。

  心甘情愿上了贼船后,就不得不风雨同舟患难共济,船翻了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自绝后路当然是为了博得信任,这一招确实受用,鸢王当下就唤从人备下马匹,领着他们出镇沿海北上,至一座光哒哒的石山前,那山脚满是倒卧的乱枝杂草,人马难行,鸢王带他们绕到一个山洞前,将山壁上凸起的一块圆石左右转动,就见洞门嘎嘎朝两边移开,露出黑魆魆一条隧道来。

  三人牵马鱼贯而入,行了许久,出洞一看,见山中谷地之上赫然横卧着一座大校场,四面斜坡营寨巍然,远远望去,场上人头耸动,黑压压的分列成数十个方阵,呼喝声群起群落,震耳欲聋。

  在狄傅戎立场不明的情况下,东泽十里乡的地下火兵能不能用还不得而知,鸢王在山中建营地,以广招门客当幌子暗地里发展个人势力,山内是旱寨,山外建水寨,又于水滨开凿洞窖制造战船,以山屏海潮遮人耳目,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陆不让离营多时,对练兵的场景甚是怀念,被场上激昂的呼声唤出满腔斗志,忍不住攥紧拳头,额上渗出汗来,萧侠听他咯咯磨起了牙,想是兴奋过头,赶忙拉住他的手使劲捏了两下。

  鸢王道:"目下乡勇不足五万,靠着燕庄主的人脉请得几个教枪使棒的,正缺带兵的将领。"转向陆不让又问:"要花多少时日才能让这些人上得战场?"

  陆不让以往在作战时虽有失谋略,在操练军队上却深得穆歌真传,当下比出三根指头:"要上战场容易,要练出精兵强将少说得三个月。"

  鸢王闭眼沉思片刻,"白陀驻兵两万有余,依你之见,需要多少人马才能攻下?"

  陆不让与萧侠相视而笑,异口同声答曰:"五千!"

  纵使鸢王本就没打算倾巢而出也被这出乎意料的小数目给惊得不轻,虽说历来都不缺以少胜多的战例,他也听闻萧侠智取长寿楼的事情,但为人劳命者尚有后路可退,不论胜败,最后承担后果的都是主帅,原想先吞了容王的势力再分兵西进,可眼下需要他们挡住来自淮王与铁敕部族的内外打压,而桧山粮多地广,在对抗外敌方面又有虎子牙全力相助,反倒更易得手。只是以他现在的实力,一战也输不起。

  五千对二万,是不是过于托大?

  萧侠不敢信口胡诌,这一战对他们来说同样至关重要,在赶路时也不忘打探风声,根据地形敌情推演出几种可行的进攻路线。

  陆不让丢城虽是大意所致,但敌方将领却也不简单,之所以使激将法必是先通过什么途径了解到陆不让的脾性。就他所知,鬼戎军驻白陀总帅郑谦是名谋将,善于利用敌方的弱点乘隙而入,但由于此人是他国叛将,在军士中威信不高,所以二万兵马之中有三成是监军,而和鬼戎联手的奚祁国只被分到一个小小的河东郡,定然心有不甘,看似强大的阵容实则相互制约,各自心怀叵测,两军再怎么结盟,裂缝也是从一开始便存在。只要解决了郑谦这个头脑精明的主帅,剩下的士兵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萧侠认为最适用的法子就是离间,但洵阳与桧山相隔太远,这计要一而再再而三反复的施展才能见成效,三人和议一宿,决定在练兵的三个月当中由萧侠先到桧山县着手布署,待时机成熟,再与陆不让前后接应,除却夺城的事,鸢王还交给他另一项任务,也就是拉虎子牙入伙,帮他推翻淮王。

  萧侠觉得这任务比攻城还难,当个事揣在心上,没多耽搁便飞马直奔桧山县。

  淮王带兵出湘河巡游一圈,匆匆搬师回朝准备先安内再攘外。狄傅戎接到传报后,一如既往领着文臣武官出城迎驾。此时天渐转暖,清晨微风徐徐,拂在面上格外舒服,可狄大少打起床开始就觉头晕胸闷,一颗心七上八下跳个不停,情绪也跟着焦躁起来。

  卯正时分,大军归至城前,放眼望去,独不见安南王的旗号,探问下得知被派去讨伐容王,五万兵马对号称十万的反军对穆歌来说稀松平常,换做以前,狄傅戎自是不会烦心,但今儿不知怎的,总是心神不宁。

  淮王回京后卸下戎装半刻未歇便登殿上朝,不问战况不问民情,命待马步监太司长杨平、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王邵、三司使洪如德出班,半句话没说直接把手一挥,就见数十名刀斧手从石级下冲上来迎头乱砍,一片刀光剑影中,这三个在权谋中打滚一辈子的老臣全成了糊地的肉泥。

  淮王又一次成功的把满朝文武吓个半死,挠是司空见惯的狄傅戎也不由变了脸色,刑法再酷厉,用来处决罪臣叛党还说得过去,可这三人或掌军机密要,或掌内务财权,都是朝中不可或缺的重臣,既不宣判也不给申辩的机会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当众屠戮,在这个外忧内乱的节骨眼上……无疑是火上浇油。

  再一想,三名老臣中,杨平与洪如德曾是鸢王党,王邵则是贾太后的妹婿,若让这两派东山再起,后果难以收拾,而且这样一来,内部军权和财权也全都收回,对淮王来说这是稳固霸权的基础,最好的杀人方式就是不留一丝反抗的余地。

  地上的肉酱冲干净后,淮王轻描淡写地给这次暴行安了个处决反臣的名目,之后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让大臣们上奏禀事,群臣都还惊疑未定,个个耷拉着脑袋,无人敢迈前一步,殿上鸦雀无声,气氛登时凝重下来。

  眼见淮王蹙起了眉头,狄傅戎忙跪上丹樨禀报洛江上游仲山东北地段的灾情,那里地势低洼易涝,常积湿气,近来饿死病死者急增,亲人无钱买棺修坟,只随意浅埋,尸体腐烂导致疫情爆发,虽已及时隔绝洛江上游受污染的水源,疫情仍是向外快速蔓延。

  淮王听了哈哈一笑,道:"但凡染上疫病的城镇皆筑火墙焚烧则可阻止灾情。"当即命人传口谕封锁三面关口,不得让一个灾民脱出。

  这做法压根就是变相屠城,淮王但求一劳永逸,至于是否悖逆民心,他自有一套想法,在动荡的北疆摸爬滚打多年,他深信对待暴乱只有以武力镇压一途可走。

  群臣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作声,因为他们知道头上那个主子不需要任何谏言,谁胆敢反对,前面三位大臣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这种情况下,唯一敢出头的也就只有狄傅戎,在殿上的大臣全部将视线集中在元辅大人身上,希望他能开口说两句,再这么折腾下去,皇帝换人事小,整朝覆灭,那大伙儿的饭碗都保不住。

  可这回连向来敢于直谏的狄大少也闭着眼睛默不作声,看来是没救了。就在众人失望之际,宫外传来急报:平叛大军因染疫病,征途受阻,安南王不幸于仲山海王庙暴毙。

  乍闻这噩耗,狄傅戎顿如五雷轰顶,豁然长身而起,转面瞪向阶下传报之人,方吐出一个"你"字,忽觉喉头发热,呛咳之下,竟呕出一口血来,他盯着袖口上殷殷红渍,眼前黑一阵亮一阵,像悬在空中翻腾,走出两步后晃了几晃,终是支撑不住,颓然倒在地上。


十五
  "我爹说身在将门,就该把杀敌卫国视作己任,常理,你别总是学那些酸儒吟词弄诗的,我爹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狄兄所言差矣,武将卫国,文臣治国,各司其事,缺一不可,就是打战,也少不了谋士。"

  "那敢情好,以后我当了大将军,你就当我的军师,怎么样?"

  穆歌幼时经过屠厮,曾被猪羊垂死时的哀嘶声惊吓过,从此拒不吃荤腥更怕见血,答应要做军师,最初并不是当真胸怀大志,只是认为谋臣可以在帐中出谋划策,不必踏足战场。

  狄傅戎还记得他们曾击掌为誓,虽说是孩童戏耍,却也为自己定下了一个方向。谁知十二岁那年因染病被送往阳鹿山天宝寺调养修行,一住就耗去三载光阴,等下山回乡,才知道穆歌已成了翼林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常年跟随穆老将军东征西讨,立下不少功劳,而他自己虽已病愈,却忌操劳,只能闲住府里,后来被封做文昌候,凭着关系领了个闲职,在朝中旁的没学到,就见识了什么叫文人相轻、尔虞我诈,美其名曰为官之道。

  他入朝不久,穆歌在一次平乱中被敌将重创,因带伤作战,虽然取得最后胜利,却因伤势沉重不得不返京救治,可伤在致命处,就连御医也束手无策,众人都以为他回天乏术,圣上加封其为安南王也那么点提前追谥的意思。

  当时穆歌虽逃过一劫,但即使过了这许多年,狄傅戎依旧忘不了他满身血污被载在粮车上推进城门的那一幕。有次彻夜对饮,提及战事,穆歌带着三四分醉意道:"就如那日屠厮之中,满野尽是猪羊哀嚎。"

  纵使身经百战,他始终未变,或者说立的功劳越大反倒令他更加厌杀。自那夜对谈之后,狄傅戎捧书勤读苦练,因为约定仍是约定,只不过彼此调换了位子,如果不能一马当先为他挡去危险,至少也要在身后护持……

  昏沉之际,往事一幕幕在脑中徘徊不去,募地里有人声传来:安南王不幸于仲山海王庙暴毙,狄傅戎被这声音惊醒,猛地睁开双眼,顿觉胸口如刀绞般,刚一动,又感到脑门心子剧烈抽痛,不由闭上眼睛抬手拍打,忽听有人道:"你终于醒了。"

  狄傅戎循声望去,就见淮王负手站在床前,他支身坐起,稍一环顾便发现这里居然是皇帝的寝宫,而他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龙床上,这等好福气做下人的消受不起,忙要下床叩拜。淮王伸手按住他的肩头:"不必勉强,御医说你气血攻心,已用了软宁散,想你这会儿腿脚不利索,今夜便在此留宿吧。"

  狄傅戎坐直上身拱手道:"承蒙陛下厚爱,只是……这未免不合礼数。"

  淮王却不以为然,半带调侃道:"莫非是要让朕下旨才算合乎礼数?"

  "臣惶恐,臣不敢。"

  淮王轻笑一声,从玉案上端过小碗药膳,坐在床沿,指拈勺柄缓缓搅动:"你昏睡了一整日,想必腹中饥饿,这药粥虽已凉了,权且吃些。"

  狄傅戎心有旁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还是强撑着起身跪拜:"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淮王眉头微蹙:"别跟我说,你想为安南王收尸!"

  这时候,狄傅戎也没心思转弯抹角,直道:"正是,请陛下开恩,让微臣前往仲山海王庙,即便不能带回安南王的遗体,至少亲自送他一程。"

  淮王霍地站起来,将碗重又搁回案上,负手在原地踱来踱去:"仲山一带疫病盛行,你就不怕染上恶疾有去无回吗?"

  狄傅戎道:"臣会谨慎而行,倘若不幸染病,自当留在疫地,不会再踏出仲山一步。"

  "你以为朕就不敢一把火将你和仲山全都烧成灰烬!?"淮王猛地转身,双眼喷火地揪着他提了起来。

  当了皇帝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狄傅戎既不回话不与他正面相对,只是露出一个懒懒的笑容,淮王被他的心不在焉惹恼,怒冲冲道:"看着我回话!"

  他却眯了眯眼,仍是垂头敛目:"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你是不屑!自即位以来,你可有好好看过我一眼?"淮王将狄傅戎按倒在床上,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冷笑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别妄想要与你那好兄弟同生共死,就是死,你也要死在朕的陵寝里陪葬!"

  狄傅戎沉默良久,突然幽幽冒出一句话来:"陛下说这话,莫非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么?"

  淮王愣了一楞,随即纵声大笑:"想触怒我好得个速死?告诉你……"把头凑近,附在他耳边低语:"只要朕还活着,就不准你先走一步。"

  狄傅戎出言不逊的本意原是要他好好看清眼下的局势,虽然到了这时,任他再怎么醒悟也无法力挽狂澜,但总比做个糊涂鬼要好。

  凭良心说来,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统帅,不嗜酒色、不贪图享乐,纵然坐上龙椅,仍像镇守边疆时一般,让自己时刻处于紧张之中,发起战争是为了收复失地、为了扩张版图,却忘了国之本在于民,他的雄心壮志,站在实现帝王霸业的立场上看或许没错,只是在大多数百姓看来,能够不愁温饱安稳度日比收回或吞并一块土地更为重要。

  先皇昏聩,宠信奸臣是不假,可辽元辅乱的是朝野,淮王却是以征伐乱天下,狄傅戎迟迟做不了决断正是因为他太高估自己,以为只要尽心辅佐,就能把握全局,谁知淮王这匹烈马虽愿意载着他四处狂奔,却连缰绳也不让他触碰一下。

  本想就是乱得翻天覆地,他狄傅戎依旧能够泰然自若,不能逆流而上那便顺流而下,可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始料未及,就算想回头,恐怕也为时已晚,他不后悔选择淮王,就算没有淮王,也有第二个、第三个人选,但他悔不该当初因着私心怂恿淮王将穆歌调回朝中。

  如今说什么也迟了,狄傅戎执意要去仲山为安南王收拾,求旨不成也打算冒着违抗圣命的危险私自出宫,可淮王手段过硬,将他深囚在寝宫后殿的龙泉阁里,对外只称元辅大人因病不能来朝,命服侍起居的内侍在喂饭时以酒灌服少量迷汤,令其全身瘫软以防生变,这么一折腾,就算狄傅戎有通天遁地的本事也半点儿施展不开。

  淮王忙于兴兵平叛,连着有数日没踏进寝宫半步,待安排好人马方才回来探望"禁脔"。狄傅戎半靠在榻上,虽四肢疲软,意识却还明晰,见了皇帝尚能强扯面皮摆出一张笑眯眯的弥勒脸:"请陛下恕微臣不能跪行大礼,见您圣体安康,臣甚感欣慰。"

  淮王冷笑一声,慢悠悠踱了过去,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这是自然,若朕有个什么万一,只怕你这一辈子休想再见天日。"

  狄傅戎向着一对龙足开口:"莫非陛下这趟来就是为了让臣重见天日的吗?那臣可要早晚三炷香,好好感谢陛下大恩。"

  "噢……真是久未听你这油滑的腔调,这才是朕熟识的那个文昌候,不过……"淮王俯身揪起他的顶发把头拽得仰了起来,"任你如何耍嘴皮子也没用,仲山疫地早已焚烧一空,去了也是徒劳,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狄傅戎微微眯起双眼,面上笑意不减,"臣这数日来痛定思痛,总算是想通了,皇命不可违啊,您是天子,是万民之主,只要您不点头,就算我出了宫也未必到得了想去的地方,就算到了地方也未必能见到想见的人,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臣实在做不来。"

  淮王半蹲下身,伸手扳住他的下巴:"听这口气,是怨朕拿身份压你咯?"

  狄傅戎讪讪一笑,还是那句老话:"臣不敢。"顿了顿,又接着说:"如今臣已打消了出宫的念头,还请陛下开恩,让微臣能够安安稳稳上一趟茅房。"

  淮王抿了抿嘴,手指顺着他的下巴向上轻滑到鬓边,将垂落眼前的散发绕了几圈在指上把玩,一面心不在焉地问道:"敢问侯爷是要小解还是大恭,不说明白……朕怎么知道该取来夜壶还是马桶呢?"

  狄傅戎一愣,没想到他居然不以为杵,还有心情调笑,反倒使自己不知该怎么往下接话,总不能真开口要当今皇上捧屎接尿吧?只好自我解嘲的苦笑着回说:"岂敢劳烦皇上动手?只是被宦臣伺候总觉不快,陛下若不肯放了我,可否遣换几名使女过来?"

  淮王一怔,随即托起下巴将他上上下下扫视三两回:"不是朕不愿给你快活,眼下就是把九天仙女召下凡来,只怕你也……不成吧……"

  "成与不成……"——试试便是。

  狄傅戎偏头轻咳两声,险些把逛勾栏院时惯常说的话给顺理成章的接了下去,幸而及时打住,以前他虽游手好闲,却多少还要做些表面功夫,每干一件事、每讲一句话哪怕是调侃说笑,都要在心里想想脑中过过才会吐出口,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大概是由于少了念想,所有的顾忌也跟着被抛上云霄。

  淮王屈肘撑在枕上,面朝外挨在他身侧:"服完软平散再浸浴药汤,连着数日调养,胸闷已解了吧?"

  狄傅戎笑道:"再不解哪对得起陛下这番苦心?不过……倘若陛下您能放我四处多走动走动,想必这病会好得更快。"

  "不必这么心急。"淮王偏头瞥了他一眼:"等朕出城,自然会放你出来。"

  "出城?"难不成在这节骨眼上还打算继续南征?

  淮王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吐出舌尖在下唇上轻轻舔过:"好歹也是朕亲爱的弟弟,总不好假他人之手。"

  如果不是容王把动静闹得太大,还打算让他多做几天黄粱美梦,不恁怪他这个兄长的太狠心,而是有人非要自寻死路,也只好成全了!

  狄傅戎略一沉吟,问道:"不知陛下会带谁同去?"不考虑旁的,单就淮王和容王之间这场不可避免的冲突而言……他倒是心向着前者,毕竟再怎么相互利用,这交情也是多年处出来的。

  淮王面有得色,竖起拇指戳了戳自己:"有资格随同出征的,当然是朕的淮军!"

  狄傅戎眉头跳了跳:"把亲军班子全都带出宫,陛下……您就不怕后方生变?"

  淮王直起身,双手抱臂斜倚在床头:"不是还有你在吗?"

  狄傅戎抬眼对上凝望过来的视线,被他坦直的眼神看得莫名发窘,话没经大脑便脱口而出:"您就这么信任我?"

  淮王微蹙起眉头,沉默良久,把头偏向一侧:"除了你……朕还能信任谁呢……"

  "陛下,臣……"

  狄傅戎欲言又止,淮王垂下头,两手成拳抵在床沿上,双肩微耸着,隔了半晌才长吐一口气:"此次归来朕……朕打算休兵整顿,许多事务还要你来处理……安南王的尸骨虽不能返乡掩埋亦会择日厚办,往后在朝政上,不必诸事都向朕请示,若觉得可行便放手去做罢。"

  能说出这些话就表明他已经意识到症结所在,只是……这觉悟未免来得太晚了,就算有心辅政,光靠一人之力绝难扭转乾坤。

  狄傅戎听的出来,这语气里带着那么点求人的意味,如果他依然强硬如初,口头上答应便罢,难得见他这么示弱,敷衍的话塞在喉咙里如何也说不出来,只得低声道:"微臣尽力而为。"

  声如蚊呐,也不知能不能传到淮王的耳朵里,只见他一挺身站正了,:沉沉唤道:"平戈。"

  狄傅戎微感诧异,这名字许久未被人唤起,久到几乎连他自己都忘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淮王喊第二遍的时候才回了声:"臣在。"

  淮王注视了他一会儿,歪着头笑道:"记得你曾提过,他从来不叫你的名字。"

  "……"狄傅戎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来,这还真是被戳中了心头之痛,封侯之前称呼狄兄,封侯之后便一直以身份代替称呼,他也曾想问个究竟,但依穆歌的性子断然会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或许是他多想,最怕问了之后被刻意疏远。

  有时还真想听他喊喊自己的名字,不过………只要能偶尔碰个面,知道他还好好活着,怎么称呼并不重要,只要他还活着……

  淮王背靠床柱,仰头空望片刻,不知是瞧出了什么名堂,突然就道:"你似乎也从未叫过我……莫非还不知道我姓甚名谁?"

  "微臣再糊涂,也不敢忘了陛下的名号。"

  "那么……叫一声来听听。"

  皇帝的名讳哪是人人都能直呼的?狄傅戎自认没那个特权,当然老话一句"臣不敢",可淮王吞了秤砣铁了心,非要他叫出来不可。

  没奈何,只得轻轻唤道:"子舆。"

  淮王扬起嘴角,伸出右手,在他面前僵了一会儿,又缓缓收回。

  他虽喜怒无常,倒还不算是个难以揣度的人,只是今日反常得很,狄傅戎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眼神切切好似有话想说,对望良久,越看越觉得不妥,刚要问话,就见他豁的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了龙泉阁。

  他走后没多久,进来三名内侍,伺候狄傅戎服药入浴,被浸在热滚滚的香汤里,软平散药力瞬时发了出来,好不容易凝聚在一起的思绪又渐渐被冲散。

  萧侠单骑快马夜入桧山县,守城军里正好有他的旧部,得知主将健在自是欣喜,通报过后迎入城中,见到了猇火,问及后来的战况,至今仍是两相僵持。库里的粮食最多只能再维持半年。而敌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从鬼戎都城到白陀山道崎岖,运送粮草不易,所以主将郑谦将目标转移到拥有丰沃屯田的彭谷地区。

  桧山的兵力用来自保已是捉襟见肘,幸亏虎子牙还有些人手能通过水路骚扰敌军,县令向京里求援,皇帝派人传口谕来——会调遣援军,不过至少得再撑三个月。别说郑谦不会傻傻坐等援军到来,就对萧侠而言,鬼戎是外贼,援军是内敌,真来了那才叫麻烦。

  上虎子牙后,先不提跟了鸢王决定造反的事,只商量怎么尽快把敌军赶回老家去,跟众头领坐在一起合计,大伙儿都觉着这么拖着不是办法,萧侠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没想到居然和杜文仕想到一处去了。

  议定后,猇火照着计划叫来放箭的伙计,把绑信的哨箭射到鬼戎监军巡逻的路上,内容从求和到献礼到许诺官位,层层进,日日不间断,监军的将领奏俄麻是个心胸狭窄的蛮汉,本就对国王器重外来逃兵心存不满,起初收到箭信时还心存怀疑,久而久之便落下了死结。萧侠从互市监手上索要了许多布帛金银,全都装在大箱子里让使者以马车拖到白陀城门前,奏俄麻差人出来问讯,那使者只说是送给郑谦将军的谢礼。

  不出月余,奏俄麻果然以通敌的罪名把郑谦给宰了,这边二头领潘仲洵扮作米粮商人混入白陀城中,借着赍送粮食的名义与奏俄麻套上了近乎,并告诉他要夺取彭谷地区并不难,只要把那些人建在西山上的祖坟给挖了,不怕他们不服软。

  也亏萧侠能想到这么缺德的鬼点子,就是算准奏俄麻不知道这儿的规矩,要是郑谦还在,这馊主意是万万行不通的。奏呆子听潘仲洵说的头头是道,再加上立功心切,真的就信了,派了一拨子士兵扛着锄头去后山挖坟,还顺手牵羊拿了不少陪葬器物回来。

  白陀城民本来还指望着保家保本,得过且过,毕竟在郑谦带领之下的鬼戎兵与民秋毫无犯,这回可好,被个奏俄麻把自家祖坟给挖了,这也太过分了,简直比杀人放火更恶劣!

  于是在奏俄麻当众展示"战利品"、大肆宣扬自个儿的创举之时——城民愤怒了,集体暴动了!

  奏呆子没料到一向温顺如小绵羊的老百姓咋就突然红了眼像发疯似的,就连原本投降过来的士兵都接二连三地跟着一起闹事,没人给他建议,那颗从来没灵光过的脑袋也琢磨不出太复杂的问题,在他眼里,除了鬼戎的人是人,其他地方的人都是牲口,畜生的想法谁会在意?乖乖的接受圈养也就罢了,要是敢不听话当然直接拖进屠宰场。

  郑谦劳心劳力,好不容易才得保人心安定,就在那呆子的暴力镇压下,朝夕之间全毁于一旦,如果他泉下有知,难保不气活过来。

  这壁厢一步紧跟一步进行地非常顺利,而在洵阳却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原来萧侠走了以后,穆歌亡故的消息传到乾海镇,当时鸢王和陆不让还在山中校场练兵,听闻这噩耗后都不敢置信,再三打探下才知道是军中爆发疫病所致。悲痛之余,鸢王在府中挂帐吊唁,又安排斋醮,请僧道做功果超渡,府中所有人等尽都换上丧服,守灵三天。

  在这些日子里,陆不让始终跪在灵堂前一言不发,念着穆歌以往的督导和栽培,想着他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姿,居然觉得那般……不真实……

  或许因为不是当场死在眼前,他竟然不似鸢王那样的悲痛欲绝,只在听闻淮王放火焚山之时感到激愤难平。

  鸢王还抱有一线希望,盼着能找到穆歌的遗体,哪怕只是残骸片甲也好,至少让他落叶归根,也给穆老爷子一个交代,于是不顾危险,不顾众人的拦阻,决定亲往仲山疫区走一遭,陆不让心下感动,自然坚持随行,谁想还未出发,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穆歌的副将薛全,见鸢王出来迎时,急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却不似常时灵便,脚掌踩不住马镫,一滑之下,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陆不让看出他右脚已残,连忙上前扶起,薛全搭着陆不让的肩膀勉力站起身来,对鸢王拱手施礼,接着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白绢呈上,鸢王接过,抖开来看时,竟然是一封密诏,诏书内容为:格杀安南王!

  绢上盖有皇帝的玉印,毫无疑问,这正是淮王的杰作。

  穆歌是久经沙场的战将,在二出湘河的战役中也取得硕硕战果,照理说,淮王现在最需要这样的人才,为什么还要将之格杀呢?

  这其中的原由薛全也说不清楚,当他们行军到山阳路段的时候突然遭遇伏兵,由于双方人马都穿着同样的战甲,一开始还以为是邻近郡县的守备,可是对方领兵的将领却拿出密诏宣读,声称是奉了皇帝的密令要处决安南王,罪名半点不新鲜,无非就是蓄意谋反。

  而在当时,穆歌手下除了薛全所带领的一营将士全无亲兵,自然不存在什么忠将不忠君的情况,听到密诏内容后,大部分士兵转而将矛头对向原本的主将。

  说到这里,薛全剧烈地咳了起来,鸢王忙递了杯水上前,陆不让道:"既然你能逃出重围,想必安南王也不会有事。"

  薛全紧紧捏住杯子,摇了摇头:"将军斩杀了伏兵主将,却终究是寡不敌众,虽与我二人脱出重围,却不幸被毒箭射中,临终前将夺来的密诏交付予我……叫我来投奔殿下。"

  陆不让心头一沉,默默地起身踱到堂外,鸢王问道:"不知安南王遗体何在?我想将他送回家乡厚葬。"

  薛全叹了口气,"我和将军为了躲避追兵逃进了仲山,那里疫病暴发,追兵不敢擅入,本想找大夫先为将军解毒疗伤,谁知出入口被封,后来又遭焚山,是我无能,不仅没救得将军的性命……连遗体也未能保得住!"说着悲从中来,忍不住低头垂泪。

  陆不让站在外面听得是怒火中烧,猛地抡拳捶在门框上,口中喃喃骂着:"什么鸟皇帝!全不顾君臣之情。"他不懂那一套愚忠的狗屁大道理,只晓得淮王当权后弄得百姓怨声载道,现在又无故滥杀功臣,对于一个这样的君主,还有什么道义可言?

  陆不让投军后,始终没把皇帝当过主子,从头到尾,他追随的就只有安南王,起先投奔鸢王是为将来作打算,多少还带着点功利心,对淮王的作为虽然厌恶,还没到仇恨的地步,如今穆歌被杀却点燃了他心中那把熊熊的复仇火焰。

  薛全在投入穆歌帐下之前曾在南方操练过水军,对于湘河一带的水路地形相当熟悉,正巧与陆不让水陆配合。得此一将,鸢王可说是如虎添翼,于是百般殷勤,把他留住在府中,四处寻访名医为他治疗脚伤。

  守灵结束后,陆不让一下像变了个人似的,前面练兵还算是循序渐进,张弛得当,后面是没日没夜日地往死里操,也亏那些好汉意坚骨硬,再苦再累也没人吭个半声。

  萧侠在桧山县更是夜不能寐,不仅为这场赌局担忧,更为白陀的城民捏了把冷汗,民愤激长,暴动不断,奏俄麻那个粗人不晓得动计攻心,唯一懂的就是哪儿有反抗就往哪儿镇压,谁也不知道他的耐性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最坏的结果就是——关门屠城。

  不过托陆不让玩命练兵的福,援军提前半个月就到了,他们昼伏夜出,行军路线极其隐蔽,在桧山县外三十里的坡谷安下营寨后,便差人急往城中通报。

  为了不让鬼戎兵发现,扎营后并没有埋锅烧灶,大伙儿只随便啃些肉干果腹。陆不让坐在帐里闭目养神,这会儿的心情说不上是高昂还是忐忑,经过许久的沉淀,什么为兄弟们报仇、讨回一口气之类的想法全都搅成了团,分不出哪种情绪更急迫,更真切,眼下他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要获胜!

  正冥想间,从外面走进来一名士兵,拱手报说:"萧将军在营外等候。"

  陆不让睁眼看过去,十个脚趾头不受控制地动了动:"怎么不叫他进来?"

  通报的迟疑了一下:"他还带着三个士兵,没见过……不是我们营里的人。"

  陆不让愣了愣,一拍大腿站起身来:"走,出去看看。"越过传报兵身侧还不忘称赞两句。

  至垒门前,果见萧侠远远立在三丈开外,大步迎上前,瞪大了眼睛在那张熟悉的脸上瞅了片刻,大掌一抬,用力压上他的肩头:"俺没来迟吧?"

  萧侠笑道:"不早不迟,正是时候。"顿了顿,微扬下巴望向把关的士兵,"站得正,眼都不斜一下,看来练的不错呀。"

  "真功夫还得上战场才能见分晓,倒是你,带了啥强人来给俺助阵?"陆不让撇了撇嘴,偏头看向他身后的三个人,此处林荫繁密,月光稀疏黯淡,隔这么近也只瞧见他们都穿着桧山守军的灰皮甲,戴金顶红笠帽,遮的面目不甚明晰。

  没等萧侠开口,后面一人便两步并一步跨过来,摘下笠帽按在胸前,颤着声开口了:"三虎哥……是三虎哥吧?我是小黄瓜呀,你还记得我么?"

  小黄瓜张季——同村的铁哥们儿,陆不让哪有忘了的道理?凑近了细细一打量,咧开嘴乐道:"真是你小子呀!"伸手在他肩上捏了两下,一本正经地调侃起来:"嗯!壮多了,不再是小黄瓜,该改叫大黄瓜了!"(=
=)

  小黄瓜使劲儿捣着头,两眼泪花直泛,瞧瞧面前的老大哥——青铁乌线织的锁子甲、红里黑虎纹的长披风,额上仍绷着数年不变的粗布巾,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笑容,只是那张脸,被岁月风刀割出条条深坎,一时间竟然无法与记忆里的那个形象重叠。

  他抹了把脸,眨巴着双眼盯着陆不让左瞧右看,猛地回身朝后招手:"大胖,真是三虎哥,还不赶紧过来打个招呼!"

  王大胖杵在原地伸头够脑的看了半天,直到听见小黄瓜这么一声喊才募然回过神来,一步三颠地跑上前:"三……三虎哥……你……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小黄瓜立马给了他一脑浑:"乌鸦嘴呢吧!人三虎哥福大命大,甭混讲。"

  萧侠轻咳了一声,看看营里的士兵,压低声音道:"入了营不比在村里,要懂规矩,不能总三虎哥长三虎哥短的,得叫将军。"

  小黄瓜和王大胖连连称是,挠着后脑勺傻笑不止,陆不让摆了摆手,看那神情是想说些什么,但和萧侠对上眼后又抿起了嘴,隔了半晌才吐出口气,稍稍敛去几分笑容,双手开工,在两小弟肩上用力拍了拍,把视线移到他们身后——还有个人自始自终都没挪动半步。

  "兄弟,你就是刘四虎吧?"

  那人从鼻子里哼了声,一抬头,两道寒芒从笠缘下透射出来,陆不让在心里头直咂嘴,倾身凑向萧侠:"这哥们儿好眼神呐,三虎、四虎……嗯,果然跟俺是一窝里出来的。"

  萧侠皮笑肉不笑地斜睨过去,把声音含在嘴巴里咕哝:"他啊……还在气我当初没带他一道儿去冲锋杀敌呢。"

  陆不让挑高眉毛,冲着刘四虎道:"听萧将军提过你的功劳,长寿楼可多亏有你们帮手才打得下来,往后在这儿,咱也要相互照应。"

  刘四虎在夺取白陀那一战时被丢在营里喝西北风,后来萧侠战败逃亡,那一整营的兵士无人带领,全被收编到桧山县充作后备军。

  在刘四虎看来,若打不赢就逃跑是孬种的话,那么逃了之后还有脸再回来指东使西那足以被称作无耻了。当然,他不清楚那时的情况,就算知道了,只要没亲身经历,也都永远不会了解什么叫情非得已。

  这会儿,萧侠在他眼里就是个无胆鼠辈,之所以愿意跟着过来,不过是想见识见识那个被小黄瓜和王大胖吹嘘得神乎其神的"三虎哥"。

  光看样子是不差,人高马大的够爷们儿,就是笑起来那春风得意的劲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再则,懦夫推崇的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还没见面呢,刘四虎就先给陆不让安了个假想的底儿,心里一旦有了成见,想当然尔,这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开口,语气更像是吃了炮竹炸成串:"要相互照应也得有事干,成天窝帐子里拈蚂蚁不如回乡种田。"说罢还怨愤地瞟了萧侠一眼。

  陆不让哈哈一笑:"俺营里没有吃闲饭的兵,保准不会让你再窝帐子里拈蚂蚁。"

  刘四虎本来是个好打发的人,但他自认被萧侠的漂亮话诓了一回,这次说什么也不准备再上当,于是没好气回道:"不拈蚂蚁那就换成洗锅刷碗还是扫土挂帐子?"

  陆不让托起下巴瞧了他一会儿:"这难道不是每个兵都该干、都干过的事儿么?"见他要说话,啪的一击掌,竖起拇指朝军营里戳了戳:"放心,饭要吃战也得打,一样是过活,跟久了你自然能体会那滋味。"

  刘四虎仍是将信将疑地瞅着他猛瞧,那眼神就跟看怪物似的,陆不让也不多说,把他们带营里,叫来弓弩队的队长林进,"就插在你队里,给他们安排一下,吃饱喝足好上路。"

  林进瞥了那三人一眼,"新来的?"

  陆不让微一颔首,拍拍萧侠的背:"曾在萧大人帐下干过,你尽管用。"

  林进对萧侠拱了拱手,领着三人往后营房去了,陆不让对巡守兵士们吩咐了几句,引萧侠进入大帐,没等他开口,先一把拉到身前抱了个满怀。

  萧侠垂着双臂任他搂,嘴里却不住咕哝:"这铁块蹭铁块儿,你也不嫌磕的慌。"

  陆不让把他推开一些,嬉皮笑脸地打趣:"你嫌磕,咱们不如脱了这身……"

  萧侠眉头一竖,伸手捏起他脸颊朝外使劲拽:"敢情你三个月没拉屎,粪胀了?"

  "得、得,比不上你这张嘴。"陆不让大张五指,双掌相对,罩着他的脸就是一阵猛搓,搓完了还在他下巴上挠了两下。

  萧侠拍开他的毛爪子,走到桌前屈膝盘坐,敲了敲桌上的地图,手指顺着墨印上下游走:"路线都定好了,打算啥时候出发?"

  陆不让挨过去坐在他身侧,手心朝膝盖上按了按:"越快越好。"

  "明儿?"

  陆不让笑着摇了摇头,偏脸朝帐外瞥了一眼:"你那边布署得咋样了?"

  只消一个眼神,萧侠就摸出了他的打算,凑在耳边低道:"已经各就其位,猇头领带人埋伏在两翼,潘头领早已潜到城里煽风作势,鼓动那些投敌的降兵倒戈,杜头领沿水路拦截他们的粮道,只是人手不多,想要一网打尽……恐怕难。"

  陆不让笑了笑:"咱们的目的是夺回白陀,外敌守城不易,再说,小鱼小虾不过用来填牙缝,安南王以斩将闻名,不就是深谙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沉默良久,喃喃问道:"你知道穆将军病故的事儿吗?"

  萧侠也跟着默,半晌才轻吐一句:"略有耳闻,据说是在仲山染病身亡。"

  陆不让猛出一拳捶在地上,"屁!"压低声音狠狠地道:"被他妈狗肺狼心的给咬了。"

  接着把淮王密诏刺杀穆歌的事抖了出来,他说的是咬牙切齿,萧侠在旁听的也跟着义愤填膺,他虽然跟穆歌没啥交情,但安南王的功绩谁不称羡?这等良臣美将,说杀就杀,宰条狗似的,淮王这天子做的不厚道,心太狠手太辣,不讲半点情面,不留一丝余地,想想看真是……不反他都说不过去。

  陆不让是一腔热血填胸口,满腹怨愤无从宣泄,萧侠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更像是为造反找到一个好理由,惋惜之余不由庆幸自己找对了主,鸢王爱才人尽皆知,跟着他前途似海,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怎么也好过庸碌无为渡此生。

  萧侠有些惊讶自己会这么急欲求成,想当初,他就觉得男耕女织挺好的,什么光宗耀祖保家护国,都没安生过日子来得重要,可真等领了军升了职却又不甘平庸,楞是想闯出个名堂来,果然是登得越高望得越远,站在哪处想哪处的事。

  陆不让的想法没那么复杂,走一步算一步,什么时候算成功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只晓得当下最关键的一步,也是脚下这条新路的起 点,能不能继续走下去全看今晚了。
十六
  时过二更,陆不让拔营出发,整支队伍就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众人都在沉默,压着脚步放缓马蹄前行,阴森森的林道上只听见鞋底掠过草地的沙沙声。

  陆不让没有进城,而是带着队伍绕了一个大圈,来到当初遭遇伏击的杀井关前,摸黑在狭长的山道里筑寨,布置妥当后,携着萧侠在山根下信步而行,边走边喃喃低语:"咱们就是在这处被打了个全军覆没,也来不及为兄弟们收尸。"

  虽然这会儿视物不明,但萧侠一摸上山壁便发觉关内曾被大火焚烧过,想来敌军就是这么清理尸体的,等到天明后,或许还能找到些许碎骨残骸。

  垂头默思间听到磕碰的钝响,一抬眼,见陆不让面朝斜坡,把头往山石上轻撞,忙走过去轻抚其背,叹道:"如果能打胜这场,也算是对兄弟们的一点儿弥补……"

  陆不让"嘿"了一声,蹲下来抓了把土朝上面洒开,回身勾住萧侠的脖子拽到身前:"你看是速战速决还是……拖死他们?"

  萧侠愣了会儿,看向坡上的营帐:"人马……不多啊,还是悠着些好,等京里援军到了,指不定还要出什么乱子。"

  陆不让却没把京里来的援军当成个威胁,正要开口说说自己的打算,眼角却瞥到外面光亮一闪,走至关前,远见白陀的城头上火光跃动,看来敌军已经留意到他们。

  弓弩队的队长林进见陆萧二人走出关口,连忙命人持盾护在前面,陆不让笑道:"只管忙你们的,隔这么远,就算在城头放箭也射不过来。"

  林进倒不是担心这个,放箭不打紧,最怕对面开城门放狗咬人,萧侠明白他的顾虑,宽慰说:"这乌灯瞎火的,料他们也不敢贸然出兵。"

  守城容易攻城难,当初,白陀不就是丢在出城迎敌上吗?奏俄麻也算是一员老将,再蠢笨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陆不让嘱咐在关外巡守的士兵多加留神,与萧侠爬到山坡上视察敌情。对面城头上火把摇曳,似乎只是加强了守备。

  林进见那方许久没动静,才稍稍舒了口气,继续督促手下办事。

  刘四虎与小黄瓜二人一组,蹲在山脚下摸黑干活,本就满肚子牢骚,这会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搞什么玩意儿?敌人就在眼前还磨磨唧唧,不整兵不擂鼓,光叫他们绑木架子!上回是当苦力扛麻袋,这回又干起了木工活,两领头的到底在玩儿什么把戏!

  冲锋陷阵,哪怕是被万箭攒心他也心甘情愿,可眼下……这算什么?于是,不干了!

  只见他大人腾地跳起来,把木杆子麻绳往地上一丢,转头往关外跑,等小黄瓜和王大胖反应过来,人都走远了。

  林进一直瞄着他们,见这情形,几大步追上前:"你想干什么?"

  "打战呐——出去干他娘的!"

  林进呆了呆,打战?就他一个人?

  …………听这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就你出去能顶什么用?还没走到门前就被当靶子了!"

  "那也比蹲在老鼠窝里痛快,操他娘的,不打战老子来干个屁!"

  刘四虎嘴里骂着娘,林进也跟着在肚子里骂娘,碍于他是萧侠荐来的人,也不好像平时教训手底下的人一样,只得拉长脸,忍气道:"在军营里就要服从命令,领头的做什么打算不会一一跟咱通报,叫你干什么你就得照办,还不赶紧回去!"说着伸手去拽他的胳膊,小黄瓜和王大胖也跑了过来,一面向林进点头哈腰地赔不是,一面想兜揽自家哥们儿往回走。谁知刘四虎犟脾气一上来那是六亲不认的,当下一扭腰、一挥臂,把小黄瓜他们给甩了出去。

  林进见拉不住他,忙招来三五名士兵齐涌而上,抱腰的抱腰,扭胳膊的扭胳膊,好不容易给摁住了。

  陆不让在坡上听到嘈杂声,远远喝问:"吵什么?"缓缓走了下来。

  林进迎上前把事情说了,萧侠一听,禁不住笑起来,捣了捣陆不让,指着刘四虎低声问他:"瞧那牛样儿,是不是似曾相识?"

  陆不让挑挑眉:"可不是,跟你那股子倔劲有得一拼。"

  萧侠想亏他没亏到,在众人面前也不便互揭老底,只得摸摸鼻子走到刘四虎面前,本指望宽慰几句了事,谁想那家伙不是个讲理的主,尤其见到萧侠,更是打鼻孔里看人,压根就不屑鸟他。

  陆不让可没萧侠的好耐性,双臂环胸往腋下一插,冷冷迸出两字儿:"回去!"

  察言观色这四字刘四虎压根就不知怎生的书,听了这命令的语气心里更是老大不爽,他可不管什么将啊兵的身份之别,开口冲着陆不让与萧侠一顿叫骂,说他俩一路货色,都是孬种鼠辈,骂的是痛快淋漓,喷的是唾沫星子乱溅。

  周遭的士兵个个听的张口结舌——这……这刚来的不想活啦?

  小黄瓜和王大胖坐在地上半个字吐不出来,一来那哥们儿越骂越起劲,想说话都不知道从何插口,再则是还没意识到不服从军令的后果。

  林进就不同了,脸色刷白,扑咚跪在地上请罪——没法子,分在谁营里就是谁的人,手下犯再大的错他也得担着。

  萧侠掏了掏耳朵,偏头看向陆不让,只见他眼光微微一闪,沉默片刻,倏地背过身:"把他绑起来关进囚车里!"

  刘四虎还没怎样,王大胖和小黄瓜只道囚车是关犯人押送到刑场的,慌了,爬上前磕头求情,陆不让把手一挥,连他俩一起捆了,林进不敢抗命,吩咐手下将三人捆一处抬上囚车,小黄瓜二人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又不敢作声,刘四虎可不吃这一套,两片嘴皮子一张一合,噼里啪啦骂不绝口,林进没辙,只好塞了团布堵住他的嘴才总算落得耳根子清静。

  萧侠被这么一闹,反倒轻松不少,咳了两声,嘿嘿笑道:"陆将军,你这人情做的可不漂亮,不仅把人得罪了还显得没气度。"把刘四虎关起来是怕他扰乱军心,这没什么,但两小弟么……那就有待商榷了,谁让他之前对林进信誓旦旦说什么"尽管用",临到战场想循个私情都不方便,于是直接把人关起来,就相当于撤下了前线。

  陆不让被他捅破心事,自觉心虚,轻哼一声辩道:"如果不这样,等明儿天亮,保准是他刘四虎头一个冲出去送死,他个人生死事小,坏了大局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也对,就是可惜了这次长见识的机会。"话到这里适时噤声,算是点到为止,顿了顿,放低声音接着说:"不过俗话说的好,经一蹶长一智,就拿你来说,吃了那次大亏,也不是全无收获。"

  陆不让啧了一声,抬起拳头轻抵在他下巴上,"俺宁可没那次经历。"

  萧侠抓住他的手腕:"你没受过教训,只要还在带兵,迟早得挨这么一刀,咱俩都是,悔不及,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往后多想想怎么能不再受第二刀、第三刀才最实在。"

  陆不让伸出拇指在他脸上摩挲了两下,手掌顺着移到肩甲上按住,萧侠注意到他的眼神灼灼的,似乎有话要说,也就不吭声地等他开口,二人面面相对,维持这姿势沉默良久,最后陆他什么也没讲,收回手,掉头走进山峡里。

  次日天明,林进叫手下把做好的物事推出杀井关,原来是百来个方方正正的大台子,约摸三人高,四周扎束了一层厚厚的茅草,上面绷着硬牛皮,斜挂着木梯,座底安了四个轱辘,侧面还凸出一大块来。

  陆不让搓着下巴眯起了眼:"这种垒车俺还是头一次见着。"

  萧侠笑问:"新奇不?要是不告诉你,能看出这是干啥的吗?"

  陆不让把脖子往后缩了缩,虚着眼睛瞄向那些垒车,半晌摇摇头:"还真看不出来。"

  萧侠吐了口气:"要是连你都能看得出来,那可就白做了。"随即差人将垒车推到河边横向排开,然后叫火头兵全集中在垒车后埋锅造饭。

  敌军将领奏俄麻在城头上看的是一头雾水——这搞什么名堂?那些怪东西又是用来干什么的?看对方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竟然大喇喇地在旷地上烧开了锅,莫非挡在前面的是什么机关……或者是火炮之类的大家伙?

  奏俄麻虽然不懂怎么治民,却是个惯打战的将领,见对手将主力全藏在杀井关里,弓箭又射不到河对岸,在这摸不透敌方底细的当口,贸然出击要冒很大的风险,于是他沉住气静观其变,也让陆军清闲地美餐了一顿。

  吃饱喝足后,又从关里推出数十架垒车,这第二批的外型和第一批又不一样,更高一些,整体呈桶状,外面照旧用茅草蒙着,顶上照旧绷了层硬皮,就像个巨大的枹鼓,底下还安了轱辘,推到垒车后列成偃月阵,形似弦月,半笼在垒车长龙的中心部位。

  奏俄麻刚想派兵出城试探,一见他们又推出大鼓列成军阵,心下疑虑,不敢动了,挨到晌午,见没什么动静,正想出兵,却见对岸的士兵们全都套了身麻衣,登上大鼓,举起旗杆,拉开长条白布,上头朱漆书着:槐西兵马使誓为冤死弟兄雪耻报仇!布够长,字够大,保证对面城头上的人一睁眼就能看清楚。

  槐西兵马使是谁奏俄麻不可能不知道,当时在杀井关打埋伏的除了奚祁的军队还有他的人手,所以那方旗号一亮出来,他脑中立马就闪过两个念头——第一,逃将回头必是搬来了救兵,接着便想到关内铁定有陷阱。有道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提起报复,难免会提防这个手段。

  陆不让在河边擂鼓叫阵,这边越是闹得欢腾那边越是疑心,熬到傍晚,奏俄麻实在忍不住了,率兵冲出城门,淌水过河,陆不让不怕他出来,就怕他不出来,赶紧派步兵分成小股绕到垒车前面,象征性的抵挡了一会儿,号声吹响,全员火速撤回杀井关里。

  奏俄麻见他们撤退时步伐稳健,像是诱敌之计,不敢追击,在岸上徘徊几圈,拆毁垒车和大鼓,觉得安心不少,又折回城中。

  首次交锋,双方皆无伤亡。隔没多久,陆军又从关里推出十来个茅草棚子,呈尖锥型,草束上插满了树枝。奏俄麻见天色已晚,不敢妄动,忍到黄昏,远见对方在河面上搭起浮桥,将一面大鼓推到桥心,即令弓手放箭,好死不死就差了那么两三丈。

  这边看箭射不过来,便有恃无恐,在浮桥上叫起阵来,有十来个士兵卸了铠甲爬上大鼓吹号敲锣,把绑着信条的木枝子一根接着一根往河对岸射。

  奏俄麻怕那木枝子有鬼,差人取回来,解下信条一看,上面全写着些骂人的话,为防他不识字,还特意画上简单易懂的图形,明里暗里的挖苦讽刺。

  是可忍孰不可忍,奏俄麻哪经得起这种挑衅,脑子一热,率众部开了城门杀出槐水。

  一声鼓响,原本在台子上跳舞的士兵迅速回撤,二声鼓响,弓弩手在河边列成一排搭弓放箭,鬼戎军的先头部队还没冲上岸就被呼啸的箭雨劈头盖脸灭了大半,奏俄麻硬着头皮还要朝前进逼,那边三声鼓响,弓弩队分列两边,骑兵鱼贯而出,在槐水岸边厮杀了约摸半盏茶的工夫,后面号声奏起,前面毫不恋战,掉头撤回关内。

  奏俄麻依旧先拆毁那些木锥子,远远望着杀井关的峡口,见陆不让横刀立马独自挡在关前,心里簌簌发毛,兜游片刻即下令回城。

  这一次交锋,陆军伤者数十人,歼敌百余,虽然这数目对鬼戎驻军来说是九牛一毛,却给了奏俄麻一个下马威,自那之后到隔日凌晨他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疑神疑鬼地守在城头,下令加强戒备,于是乎,鬼戎兵几乎整晚未眠,陆军却轮班巡视,尽量让每个士兵都得到休息的机会。

  萧侠见疑兵计奏效了,更是变着花样捣鼓那些形态各异的物事,砍枝子编树藤,虽然做起来方便,但茅草一蒙,谁也不晓得里面会有什么机关,由于木架子搭的高大,难免会被不知情的人怀疑为杀伤□物,所以奏俄麻一看对面搬出那些大家伙,心下就忐忑不安,而每派人马出城拆台,就被陆不让以弓骑步三鼓轮替阵法杀得损兵折将,陆军见好就收,攻得急撤得快,也不想逼的狗急跳墙,反正退到关里,鬼戎军也不敢贸然跟进。

  同样的把戏不厌其烦的玩了三天,奏俄麻总算是窥出点门道来,那些鼓台垒车压根就是空架子,敌人搞不好是在故意拖延等待援军,于是他终于下决心要一鼓作气攻入杀井关里。

  萧侠见城上人头耸动,擂鼓手也咚咚敲响了战鼓,知道诈术玩不下去了,号令弓弩手朝东南连放三枝哨箭,命人推出事先备好的百来台垒车分列山关两侧形成一字长龙,和首批垒车相同,分上下两层,上层前后分站两排弓兵,侧首各安一架投石器,下方依旧用茅草硬皮遮罩,皮上孔眼密集,内中嵌有长矛,由步兵持矛作掩护,可让弓弩队在后方牵绳换料。

  陆不让招来林进道:"以槐水西岸为界,若见到对方过界,不论敌我,一律射杀,传令下去,让各营心里都有个数,到了决胜时刻,只许进不许退!"

  萧侠不由大感诧异,那哥们儿不是坚持宁可自己死不让兄弟亡的吗?难不成上次战败刺激受太大,把脑袋也给烧糊涂了?

  "三……陆将军,咱们……还是省着点为妙。"他们真的奇缺人手来着。

  陆不让却自有主张:"他们来回冲杀数趟,兵马多有损失,夜里不能入睡,早现疲态,城内民乱,军心不稳,人多心不齐,可说是强弩之末,咱们这边士气正旺,虽说下了射杀令,俺看,弟兄们可没一个退缩。"

  萧侠回头扫了一眼,士兵们个个眼泛绿光、摩拳擦掌,看来这几天的木工活可真把他们给憋坏了。

  上次惨败让他留下不小的阴影,凡事谨慎也是被逼出来的,遭背叛后总是不断提醒自己人心难测,不要轻易
付出信任,但打从与陆不让重逢,前面的打击挫折又似乎变得无足轻重。

  毕竟眼前这人不再是红花村里那个打打闹闹的泼皮无赖,也不是安南王帐下一员有勇无谋的士兵,更不是镇守白陀却因个人义气葬送千百条人命的莽夫,曾经的张扬跋扈不知什么时候被磨去了棱角,沉积得更加坚实,往面前一站,就好像铜墙铁壁般,撑得起罩得住,处得越久,那种依赖感越强,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天塌下来都不足为惧。

  对自己这种想法,萧侠时常觉得不可思议,也不由好笑,抬头看向陆不让,他目光炯炯,透出势在必得的决心。

  回想这一路走来,不管是漂迹山野还是在鸢王府邸,向来瞧不上文人的大老粗却破天荒捧起兵书,让他教着认字讲解,槐西的地图每日攥在手里看了想、想了看,战略手段……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一点点琢磨出来的。

  于是萧侠没意见了,不敢说这场仗就必胜无疑,只是现在……多少体会到当年陆不让追随穆歌时的心态——跟着他,不计成败,哪怕战死沙场也毫无怨言。

  陆不让没听到他吭声,低头往下看,正巧对上那双含笑的双眼,顿时感到有股气堵在胸口,半天喘不出来,别看平时动不动就调戏上口,眼对眼的凝望还真不多,就算瞅上了,那家伙要么竖眉毛瞪眼睛,要么翻个白眼掉开视线,有时也挺巴望能好好温存一番,没想到真被这么"柔情款款"的盯上时,自个儿还会难为情。

  面皮子上辣辣的烧了起来,陆不让怕被瞧出端倪,别开头在周遭溜达了一圈,抽出双斧递到萧侠怀里:"帮俺看着。"

  "干啥?"萧侠一时怔愣,没伸手去接,也不晓得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把武器交给别人保管。

  陆不让将双斧靠在山石上,改拿了一柄铍刀头钩戟,柄长一丈有余,举在头顶抡了一圈,倒握着往地上一顿,笑道:"两军拼杀,还是长的合用。"

  萧侠眯着眼盯住他的脸瞧了半晌:"什么意思?你想一人逞威风,却叫我当管事的啊?"

  "给俺管事有啥不好?你也知道,领军冲锋俺在行,在后方发号施令,把握全局……俺还欠得多,你跟俺一起杀出去,要有个万一,其他人可不就全乱了?"眼珠子往两边瞟了瞟,凑过去小声道:"临阵练出来的军队跟正规兵还差得远,得留个能镇得住场子的。"

  "承将军看得起了,唉……有你在,我这辈子是别指望风光了。"偏头朝后望了望,刘四虎三人的囚车就在不远处,萧侠长吐了口气,半是调侃半是抱怨道:"我想想,从孬种懦夫到无胆鼠辈,接下来该被他骂成缩头乌龟了吧。"

  陆不让眉头微蹙,长柄在地上笃笃笃捣出一个个土眼,怪声怪气地嘟哝:"你管那厮咋看,俺知道你就成了!"

  萧侠没听出那语气里的酸味,也没机会接茬,因为敌方又擂起了战鼓,陆不让冲他笑笑,翻身跨上马背,一声号令,全军列队齐出杀井关,在旷地上布阵对敌,两边鼓声轰鸣,有如滚滚闷雷在半空中叫劲。

  不等三次擂鼓,陆不让先领兵过河,萧侠即令人将垒车推到岸边,缩短距离以便发挥投石器最大的效用,这背水一战,再无后路可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随着一声鼓响,白陀城门打开了,奏俄麻亲率兵马气势汹汹地冲杀出来。陆军全军形成箭矢状,骑兵为锋,呈两翼向外延展,步兵为篙,居中靠后,陆不让在最前方,这是他最擅长也是只有少数将领才敢用的突击阵型。

  双方人马如两股迎头相向的巨浪,激荡的碰撞过后转瞬汇在一处,陆军的锋矢阵型虽然后方防守薄弱,但由于先头部队密集,穿入敌阵不易被冲散,再加上陆不让做开路先锋,一戟挥过至少能扫下三四名敌兵,先锋兵势如破竹杀入敌阵中心。陆不让的目的只有一个——取下主将的脑袋。

  现在来说说奏俄麻这个人——狂暴、嗜杀,还特好猜忌,脑瓜子是不太灵光,耍花样玩阴招能暂时懵住他,但这厮的身手没话说,绝对称得上是一名善战并好战的猛将,这么直来直去的拼斗最合他口胃。

  所以看到陆不让像秋风扫落叶般把自家士兵杀得人仰马翻,眼见着就要奔到面前,不仅不害怕,反倒被激的争胜心狂飙,暴喝一声,双脚猛地踢上马腹,抡着大刀正面迎过去,二话不说,罩着陆不让劈头就砍。


十七
  陆不让横戟架起,挠是他自认臂力过人,也不免被那股蛮力震得胳膊肘咯咯作响,二人势均力敌,缠战许久也难分高下。

  将勇兵悍,陆军步骑配合,顺利杀入中军,只是兵力相差太过悬殊,一开始还抵敌得主,到黄昏时已呈三面被围的危急形势,后军已退到浅滩上。

  萧侠站在垒车上,喝令弓弩队投石直攻城头,敌方以巨盾遮拦,死伤人数有限。眼见着自家军队被打得节节败退,着实捏了把冷汗,万一退到西岸来,总不能真照陆不让说的,连自己人一起射吧?关里还保留了部分兵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他在等……等待一个时机。

  就在落日余晖没入西天的那一刻,东南角响起三声长哨,萧侠跳了起来,大叫一声"好",即刻下令停止投石,吹号鸣金,陆不让听到号响不再恋战,掉头往回跑,命全军迅速后撤,奏俄麻战在兴头上,哪肯罢手?催马急追在他身后。

  只听得轰隆隆的闷响从远方传来,仿佛整片土地都在震动,城外南北两面掀起滚滚尘浪,成百上千的马群放蹄狂奔而来,这些马或在背上披着虎纹皮,或在脖子上挂着狰狞的面具,每一匹马都被黑布蒙住了眼睛,只管一个劲儿朝前猛冲,猇火的伏兵紧随其后,待马群冲散敌军阵势后以分散作战的方式自南北包抄夹击,一下就剪去鬼戎军的两翼。

  萧侠命弓弩手换上钩镰刀淌水过河支援主军,陆不让退到浅滩上,听见鼓声响起,喝令全军停止撤退,全力进攻。由于援兵的到来,陆军士气大振,又有主将带头冲锋,个个热血沸腾,豁了命不要,刷过头来了记回马枪,杀得敌军措手不及。

  这回奏俄麻可没心情单挑了,忙要下令回军,还没来得及吆喝,忽闻身后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掉头一看,哎哟不得了,自家人马乱成了一锅粥,哪还称得上是军队?坐骑被马群这么一吓,全都不听使唤,扬蹄撅腚、四散奔逃,那些士兵不必别人动手,自己先乱了阵脚。再朝上一瞥,哎呀妈呀,城头什么时候插满了陆军的大旗?还不断有自家士兵从上面摔下来!

  没等他回神,就听一人在城头上喊话:"大将军,你欠下的米钱,小的擅作主张,就拿这座城给抵了!"

  这声音听着耳熟,不就是日前来投靠他的米粮商人吗?

  "狗!敢耍老子!"

  奏俄麻双眼喷火恶狠狠地瞪向城头,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可气归气骂归骂,城都被攻陷了,眼下的情势再难逆转,三十六计走为上,保命要紧。别看他冲锋起来神速,在逃跑上面更胜一筹,一见势头不对,当即带着百十名亲随撒蹄子朝北狂奔。

  陆军进攻时用的锋矢阵,他逃跑时也差不多是这阵型,人说逃起命来不要命,猇火见挡不住索性放他突围而去,看他奔逃的方向,想必是要到奚祁驻兵盘踞的乌镇求援,找原定计划,萧侠应当在援兵出现时就放出了保留兵力。

  陆不让则率五百轻骑紧随其后,两队人马一方猛逃一方猛追,在槐水边疾驰百里来到乌镇,萧侠派出的人马从山后绕行,提前至城前埋伏,见敌军抵达,迎头直击,与陆不让的追兵两面包抄,再城南战成一团。

  鬼戎兵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死的死降的降,但奏俄麻不愧是沙场老将,就这么着还能给他带着左右部将脱出重围逃进城里。

  不能怪陆不让大意,经过连日围城拼杀过后,又赶了这么远的路,手下士兵纵然精神还旺,身体却疲惫不堪,奚祁国的驻兵虽不多,但以疲兵绝对应付不来,放奏俄麻进城也是借他的口把前面的战况告知守将。萧侠不断用伏兵打突击战就是要让敌方有所顾忌,此刻天色已晚,陆军分成两拨在驻扎在城外,陆不让叫众人先拿出水食填饱肚子,他的打算是以闲散的姿态迷惑敌方,一方面让士兵恢复体力,一方面等待援军。

  不过这次他可料错了,奏俄麻刚进乌镇没多久城门就打开了,骑兵队缓缓向前推进,在城外列成一个方阵,人数不多,但看起来严阵以待。

  这当口上除了应战也没别的法子,正待整军,却见一团黑黝黝的物事被投了过来,敌方似乎还没有动手的意思,陆不让亲自驰马奔向前,将那团物事捞上来,是个花包袱,沉甸甸的,拿在手里那感觉,莫非是……

  连忙拆开一看,里面竟然裹着五个血淋淋的人头,除了刚刚进城的奏俄麻三人,还有奚祁驻兵的正副守将。

  这是怎么回事?

  陆不让抬眼望过去,就见敌阵向两边散开,从中走出一个手持火把的骑将来,定睛细看之下,那将头戴乌金兽眼荷叶盔,身穿啸狮吞肩锁环甲,背后洒一领大红披风,正是鮭州副使都统姚伯礼,只见她踱到近处高拱双手,朗声道:"陆兄别来无恙?"

  陆不让长舒了一口气:"姚老弟,你可把俺吓死了。"回头叫道:"自己人!"客套几句,领着一众随同姚伯礼入城。

  奚祁驻军早被清理干净,降兵都关押在俘虏营里,姚伯礼笑言:"陆兄,对不住你啦,我先来一步,顺手给收拾了。"

  陆不让摆了摆手:"说的什么话,亏你先到,不然这场打下来,不知还得折俺多少人马。"

  姚伯礼又道:"那些降兵败将还等着你发落,要不过去看看?"

  "先给咱兄弟好好吃喝一顿,这些天可把他们累坏了,降兵么……送到彭谷种田吧,再把消息放出去,往后碰上,也给对方留点想头。"

  不用他说,姚伯礼也已备好水食犒劳将士们并差人往白陀传报,陆不让奇道:"你不是跟姚将军镇守在南川吗?怎么不声不响跑这儿来了?"

  姚伯礼领他到大帐里坐定,恭恭敬敬倒了杯水奉上,握起拳头往桌上一砸:"鮭州反了。"

  "反了?"这是好事呀!往后大伙儿就是难兄难弟了,不过先等等,得问清楚是不是一条船上的:"为啥?跟谁反了?"

  姚伯礼把两手撑在膝盖上,半挑眉毛,略有些神秘兮兮地问道:"你知道宫里选妃的事儿吗?"

  "选妃?"这还真没听闻,不过在这节骨眼上选?淮王也真会挑时候。

  姚伯礼接着道:"是啊,先从内部选,也就是叫大臣们献闺女儿,但凡年满十六尚未婚配的,都得送到宫里去参加配身八试,于是……就反了!"

  "啥?就因为这个?"

  姚伯礼嘿嘿一笑:"可不是么,家兄接到诏令后七窍生烟,说什么——我这妹子是专门留给陆兄弟的,怎么能送到老虎嘴里?"

  陆不让一口水喷老远,忙不迭摆手:"甭、甭!告诉陆将军,俺跟你是哥们儿情兄弟份,千万别!"

  姚伯礼一拍大腿:"那是!当下不就这么说了吗?不过他手太快,眨眼工夫就把诏令给撕了,还把使者给宰了,不反也不成。"

  陆不让点点头,姚伯仁的火爆性子他太了解了,要不怎么能惺惺相惜呢,正想开口感叹两句,又听姚伯礼嘟囔道:"我哥也真是,那么喜欢咋不自己娶回家当媳妇儿养?可惜陆兄你投了男儿胎,不然跟家兄做对沙场鸳鸯也不失为一段人间佳话。"

  "…………"这话没法儿接了,她不是认真这么想的吧?

  沙场鸳鸯?想起来就头皮发麻。

  姚伯礼见他圆瞪着双眼,一脸怔愣,赶紧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随口说说,别给当真了。"

  陆不让瞅着她三分硬朗七分俊俏的脸,突然有些明白姚伯仁的苦心,如果自个儿有这么一个妹子……也会着急吧……

  "伯礼,你就别逗了,依俺看,八成是鸢王给你们透了风声。"

  姚伯礼沉下脸,换上一副正经面孔:"不瞒陆兄,选妃这事非淮王授意,是他娘擅作主张,得罪了一干大臣,朝中怨气冲天,众人敢怒不敢言,咱不过是借风起势而已。"喝口水润润喉,续道:"前不久淮王出兵讨伐六皇子赵晟,命邻近州镇出兵支援,家兄在行军途中遭遇埋伏,来人称是奉了密旨要剿灭叛党,援军的先头部队几乎全军覆没,我哥负伤而归,着实满心郁气,本还怀疑有人假传皇命,没几天,接到鸢王的消息,得知大将军竟是被刺身亡……"说到这里垂下头,重重地喘了口气:"你也知道,我哥跟大将军的交情,哪还能坐得住?反正迟早都要反,不如干脆作个了断!"

  陆不让越听越觉得不对味,继安南王之后又是姚伯仁,看来淮王明里讨伐六皇子,实则早把矛头对准了鸢王。

  "那你会到这儿来也是受了殿下的指派?"

  姚伯礼微一颔首:"桧山有宫中的眼线,你与萧兄二人的动向早传了出去,淮王派亲信刘赞驰援西疆,殿下怕对你们不利,便叫我沿途截击,那厮没料到会被人算计,在前面的隘道给我放火烧了个满堂红。"

  "他人呢?不会就这么被烧死了吧?"

  "倒是逮了个活的,但那家伙骨头硬,宁死不降,只好枭首以镇军威,办好这事后便往乌镇来了,本指望让陆兄你给咱们接风洗尘,却不料先到一步。"

  陆不让又问了姚伯仁的伤势,得知并无大碍方才松了口气,待将士们吃完饭,姚伯礼把守城兵马安排妥当,仅带着从刘赞手底下接收的降兵随同陆军连夜赶回白陀。

  白陀一战,杀敌万余,降兵无数,所获马匹辎重甚多,可谓大胜,萧侠领兵入城时虽已入夜,城内百姓却仍夹道相迎,送水送食慰劳将士们。

  待陆不让与姚伯礼归来,萧侠在帐前小摆一桌,请来猇火,以茶代酒同庆胜利。

  提到推翻淮王这事,接下来不仅要屯兵桧山,还需壮大声势,萧侠想知道虎子牙的立场,猇火坦言:"皇室争权,我们不想插足,你等自便。"

  萧侠打心底里不想把虎子牙拖下水,但鸢王既然交待了任务,还是得做做表面功夫:"偏安一隅确实自在,盗匪之名却是玷污了兄弟的忠肝义胆,你们多次帮桧山脱险,若论功行赏……"

  不等他把话说完,姚伯礼插道:"萧兄,我看火哥他们瞧不上封赏,也不在乎被安个盗匪之名,山里清静,别沾了宫中的是非,等咱们告老还乡后,还能多来这儿聚聚~"

  陆不让瞠着大小眼斜睇她:"您老想得可真远。"正值大好年华,都盼着安养天年了?

  猇火低笑一声,瞥了姚伯礼一眼,徐徐道:"此言极是,让过惯闲日子的人执鞭坠镫,只怕会坏了大事,不过……兄弟之间另当别论,你们若遇到难处,只要说一声,虎子牙自当倾力相助。"

  这话说得窝心,萧侠哂然道:"承蒙大哥看得起,这就是天大的人情了。"说着捧茶敬上。

  猇火持盏朝前一送,陆不让和姚伯礼跟着举杯,啜饮一口,只听他笑道:"望诸位代为转告,我兄弟别无所求,只想留一处安身之所,绝无僭越之意。"

  陆不让听出他话中的隐忧,一直以来,虎子牙都被朝廷视作大患,先皇在位时曾多次派官兵围剿,想想当初会来桧山县,也是奉旨要端贼窝,但鸢王打从一开始便无心与他们为敌,跟众头领多少有些交情,想来这担忧是多虑了。

  萧侠道:"临行前,殿下再三交待,凡事只应机缘切不可强求,大哥尽管放心。"

  正说话间,潘仲洵从帐外走进来,将一封书信呈递给猇火:"在清水关成功截获敌军粮队,降兵已押送到俘虏营,杜老弟……他说有急事要办,没跟着一起回来。"

  猇火拆信阅毕,并未多言,只点了点头,示意潘仲洵入座,陆不让与萧侠相顾一眼,提起水壶为他斟茶,众人聊至席散方才各自离去。

  陆不让拖着萧侠一同进帐,卸了重甲后,也不管满身泥血,倒头就往铺上一栽,软软的抬手勾了勾指头:"来……过来。"

  "干啥?"萧侠站在门帘前寸步不移。

  陆不让把脸蒙在褥子里,闷声笑了笑:"怕什么?俺这会儿连翻身的气力都跑光了,就算有心也不成啊……"

  萧侠把他从头到脚顺着看了一遍,扯动嘴角露出个邪笑:"你没气力我有啊,这姿势不错,裤子一扒,直接就能上了。"

  陆不让撅起屁股,"爱上那便上,反正前头后头都归你,啊?二嘎子,你说是吧~"

  瞧这厮笑得贼眉鼠眼,萧侠恨不得拿个钳子扑上去把他舌头给拔了。不能气,越气他就越高兴。

  "三伢子,你别神气,也甭以为我真不敢做……那个啥,我是瞧你这狼狈相于心不忍,今儿喜庆,咱不谈这个。"边说边走到床尾坐下,顺手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两巴掌。

  陆不让低声哼哼,怪嗔地横了他一眼,"下手轻点儿,马上颠了整天,再拍就开花了。"

  "开花好啊,别人两瓣你四瓣,多露脸。"萧侠拔下靴子踢到一边,双手抱头仰面躺下,望着帐顶出了会儿神,喃喃道:"三伢子,你说有些事也忒凑巧,互市监贪便宜低价换来的劣马成了重要的伏兵,那些投敌的叛军,今儿却在城里跟咱们里应外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怕死呗!"陆不让支起左肘撑着脸,舔舔嘴唇,"投敌这洗不掉的屈辱,换谁会心甘情愿去背?"

  "这倒是,唉……明儿还得去处置他们,真给搞的糊涂了。"萧侠伸手耙了耙头发,语气有些烦躁:"论罪当杀,换了以前铁定一个也不留。"尤其被追的穷途末路那会儿,满心的怨恨,就想着有天要回头把那帮龟孙子给千刀万剐,但眼下的心境大有转变,打了胜仗也有他们一份功劳,该怎么处置……就这样当作啥也没发生吗?那是一千一万个不甘心!

  陆不让斜眼望他半晌,嗤的笑了一声:"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你脑袋里比俺多长一根筋,能把私情压在理智后头,不像俺,只图自个儿快活一场,想不到会有什么后果。"

  做将领的,赏罚分明是一方面,审时度势也必不可少,不管做什么决定,都要往长远去考虑——这是萧侠曾经告诫陆不让的话。

  说别人简单,轮到自己头上却很容易就忘了分寸。被这么一提点,顿时清醒了不少,只见他坐起身来捶了捶额角,"三伢子,难得你这么开窍,兵书没白啃呀!"

  陆不让冲他示威性地龇起大白牙,偏身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大小的粗布袋子抛了过去。

  萧侠伸手接过,打开来一看,是块白花花的石头,整体呈碶形,上圆下平,四面雕花,圆的那头凿了个扁平的孔眼,穿上一条麻绳,底面刻着虎头图腾,虽然做工粗糙,但这外形与帅印倒是有几分相似。

  "这……是殿下给你的?"

  陆不让哼了声:"要是他给的哪会这么寒碜……还记得咱在鱼泊打捞铁料那情形吗?冰湖底下铺了一层白石,俺顺手捡了一块,自己琢磨着刻的,在安南王帐下时看过他的大印。"

  "你刻这个做什么?"

  "给你的。"

  萧侠懵了:"给我?帅印都是皇帝发给手下将领的,难不成……你也想当皇……"话没说完就被陆不让捂住了嘴。

  "你想害死俺?这跟皇帝那个不一样,是俺陆不让给你萧侠的一个……一个表证,你拿了这个,从此就是俺的人,在俺帐下……这辈子就只跟着俺!"

  萧侠瞪直了眼,"你在招贤纳才?"怎么听这口气像山盟海誓一样?还这辈子那辈子,他差点没觉得下一刻就海枯石烂了。

  陆不让自个儿也受不了这腻死人的腔调,头往床板上一撞,"二嘎子,跟你实说了吧,俺这草头将军没你在后面压着铁定不成!领军打战,少不了出谋划策的人,有你给俺盘算才放得下心来,不过把眼光往长远了看,就像姚将军升了品级离开安南王另立门户那般,往后你也总归有机会往上爬,但俺就不想这么着……心里没底,老拴在身边不放人吧,又觉得对你不住,你自己看吧,要愿意屈身在俺帐下,就把这印给……"

  话到这里嘎然而止,因为他瞧见萧侠把那石印上下抛了两抛,直接往怀里一揣,笑嘻嘻地道:"好啊!天塌下来有你顶着,打着灯笼找不到这么讲义气的老大,不跟你跟谁去?不过话说在前头,下回我可不干留守这苦差事,要冲一起冲,每营都得有个能作主的,要是全靠……"

  后半句还含在嘴里就冷不丁被一把抱住,陆不让压根没把后面那些话听进去,只听到萧侠说好,便一下就来劲儿了。

  虽然嘴上总没个正经,但越是亲密就觉得隔阂越深,他们之间多少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味,相互关怀那可以说是哥们儿情义,如今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他知道萧侠始终都在抗拒,石印刻好了总攥在手里磨来磨去,就是没底气交出去,怕啊,万一被砸回来该怎么收场?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就不拿他们的关系说事,换在谁身上,这要求都很无理,估计萧侠不会轻易答应,就算有这个意思,至少也得考虑一阵子,但这回还真料错了,平时总爱挤挤杠杠的家伙居然没有半点迟疑,那一揣的动作、那一笑的神情,可着实让陆不让松了一大口气,同时在心里为自己掬了把辛酸泪。

  萧侠感到覆在背后的双手在微微颤动,从中体会出那种压抑许久的情绪,不由为之动容,也环臂圈在他腰上轻轻拍抚。

  本来这一抱是出于情不自禁,但等陆不让彻底放松下来,某种熟悉的情思又不知不觉在体内慢慢蕴量炙热,将心搔得蠢蠢欲动。

  眼下这鸳鸯交颈面贴面的姿态无疑是在考验他的自制力……这么相拥着感觉是不错,能天长地久那再好也不过了,可身不由心呀!闻着和自己身上相同的血腥味,热乎乎的鼻息烙在颈间,那地方……强烈的,顺应本能的……做出了反应。

  真他娘的禽兽!陆不让咬紧牙根暗暗咒骂自己,手臂却自动自发收得更紧。

  耳边的喘息声渐转粗重,萧侠登时敏锐地察觉出来,浑身一僵,缩手抵在胸前,正要使力往外推,却听他吐着气呐呐道:"别动,俺就这么着,啥也不会做……"

  声音很是沙哑,像在地上磨着蹭着,随着一粒粒凸起的砂石起伏微颤,只叫萧侠从头皮麻到脚底心,连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陆不让不动他也不敢动,这既想摆脱又狠不下心推开的感受矛盾的莫名,沉默让周遭的气氛缠绵蕴藉,心也跟着越跳越快,总觉得不赶快说点什么,接下来的情况可能会超出控制,于是抬起头稍往后仰,说来也巧,在他抬头的同时,陆不让也心有灵犀似的微扬下巴,二人脸对脸,隔开了一段距离,眼神相接,转瞬胶着在一起。

  这不看还好,一看都迷了神,萧侠想移开视线,却被陆不让眼底的两把火烧晕了头,热气从上熏到下,烘得周身发烫,脐下三寸的蓄气府竟也不听使唤的骚乱起来。

  陆不让小心翼翼地把脸靠上去,伸手拂开他额前的散发,指尖顺着额角滑下,把下巴一捏,轻轻抬起,偏过头鼻尖相顶,眼看着四片唇就要顺利接上,就差那么半寸不到的时候,帐外有人喊了声"陆将军"。

  萧侠猛然打了个激灵,像大梦初醒似的眨了眨眼睛,抬手捂住陆不让的嘴巴顺势推开,匆忙跳下卧铺,快步走到桌前。

  陆不让一只手还维持着托下巴的姿势,食指中指抽筋似的对空勾了勾,随即攥成拳往床板上一捶,"什么事!?"

  外面半天没吭声,隔了好一阵子才结结巴巴道:"没……没……扰到将军睡觉了……"

  陆不让还真往床上一趴,歪着头对萧侠挤眉弄眼,摆明了要他去理会,萧侠眼角跳了两跳,拿他没法子,只好起身走过去掀开帐帘,见是弓弩队长林进,便和和气气地笑道:"林队长,有什么事尽管说。"

  林进见是萧侠出来,愣了愣,继而松了口气:"那个……萧将军,刘四虎他们也没犯什么大错,如今打赢了,你看……是不是该把那弟兄仨放了?"

  啥?还没放?

  萧侠回头看向陆不让,见那厮蒙着脸,还故意把呼噜声扯得老响,恨不得立马给他一棒槌,深吸两口气,回过头来又是满脸笑容可掬:"林队长,你就自己看着办吧,都是你的人了,往后若他们再不听令,该骂就要骂,该罚就得罚,千万别有所顾忌。"

  林进连连点头,称谢而去。

  火熄了,兴致没了,萧侠回去穿鞋要走,陆不让拉住他,笑得一脸赖皮:"陪俺睡,只睡觉,啥也不干。"

  萧侠这回学聪明了,对撒赖的语气充耳不闻也不去瞧他的脸,想想看这才被夜风把燥热给吹散,再跟他同床,难保不睡着睡着就缠一块儿去,在大帐里搞七捻三,万一被人瞧见那还了得?于是懒得废话,抽手甩袖子,轻咳一声,昂首挺胸踱出帐外,照常巡视那样与轮班士兵打招呼,顺路溜达到自己的宿处,一溜烟钻了进去。

  也幸亏他闪的快,因为没过多久,刘四虎就像无头苍蝇似的扎进大帐里,二话不说,冲着陆不让纳头便拜,一张口,声如洪钟:"将军!我错了,您不是孬种,您是大英雄,我刘四虎这辈子跟定你了!"

  就在陆军上下齐心驻扎白陀的月余间,京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动。淮王正和自家亲弟弟打的火热,那股子热情没人能消受得起,于是六皇子赵晟决定放下成见,以分天下而治的巨大利益为饵,与铁敕部族那一帮外匪化敌为友,组成盟军反扑淮王。

  接着,在宫中料理政务的狄傅戎收到了一封密信,据说是淮王差人十万火急送来的求援信,于是城里的军力分配起了变化,把原本守城的廷武校尉长王勃调去支援。

  王勃原本是淮军的中军大将,听说主子遇险自然万死不辞,分配名册上把他名下大半的步骑兵力都拨去出征,如果王勃能仔细考量一下就会发现这安排极为不妥,但他还是去了,一来救驾心切,再则淮王临行前托国于狄傅戎,的确也没他说话的份。

  王勃留下的空缺就由护军都指挥使刘子寿与马步监副使都尉白范阳填补,而这两个人——前一个是原翼林军三营大将,后一个则是穆歌的拜把兄弟。

  几乎在密信传到狄傅戎手里的同一时刻,桧山、畦州都接到了鸢王的召集令,陆不让、姚家兄妹各率部将兵分三路朝京师汇聚。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部完,谢谢各位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