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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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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呼吸》作者:曲水老师 第2部份

 一路上三猫儿跟白椴不停地借着月光看两边的山势,时不时地眼神儿还交流一下,看得我心里鬼火乱窜的。过了会儿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们:"你们俩看什么呢?"
  "我跟白公子看山势,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天然屏障。这边境上能埋伏的地方不多,我们早发现能早防范。"三猫儿笑着跟我解释,"这方面白公子懂得挺多。"
  "看出什么门道没?"我问白椴。
  "到目前为止都是山林,易躲难追,执勤点应该不会设到这种地方。"白椴又往山上看了看,"三猫儿说勐堆那边通往缅甸境外有一条土路,要设伏可能就是在那儿,或者再靠近境内的峡谷水岸。"
  "不过土路那儿离缅甸太近,出了境不好追,最有可能在回程的时候埋伏。"三猫儿补充道,"从这儿往北,越往界桩那边走越危险,反正凡事小心着点儿;现在老边都跟邱少云似的,一趴能趴一天,不说话也不抽烟,瞄准了就打,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没了。"
  他正说着,白椴走在前面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问他。
  "你自己看。"他脸色苍白,我过去一看,几步开外的一个小山洞里铺着一层迷彩布,掀开一看是辆白牌的三菱越野。
  "我爸到这儿了。"他看我们一眼,"车开不进去才停在这儿,埋伏就在附近。"
  我们面面相觑。
  "尽量走山林,有动静分头跑。"白椴叮嘱一句,"子弹上膛,万事小心。"
  我们一行人又寂静无声地行走了几个小时,神经高度紧张,可一直没出事,气氛平静得很诡异。凌晨的时候,我们隐隐听到了水声,三猫儿说这是南汀河的一条分支,通往缅甸汇入萨尔温江。这里两边都是峡谷,只有中间一条水道和极窄的河滩,5界桩就在前方。
  "别说话,就在附近。"白椴细声交待。
  "什么?"
  "有埋伏。"
  我惊悚地看他一眼,他对我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对三猫儿他们挥了挥手,一行人依言蹲下。我们一共六个人蹲成一排,把各自的身体埋进草丛里,居高临下面向水流。
  "现在怎么办?"我用唇形问他。
  "等。"他用眼神指了指水对岸,"老边就埋伏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
  "除了这儿没别的地方了,再往外就是界桩,空荡荡的不好埋伏。"
  我回头看看三猫儿,见他同意地点点头。
  我看了看对面,树影绰绰的让人看不出什么名堂,好像有埋伏又好像没埋伏。我在原地蹲了大概有二三十分钟,终于沉不住气了,问白椴:"我们就这么等着,郭一臣来了又有什么办法?"
  "现在我们不可能跑到前面去报信,只有在这儿等,对面一开枪我们就火力掩护。"白椴看了看手头的家伙,"从地理位置上说我们跟老边是一样的,现在就拼火力,还有郭一臣他们的反应。"
  "老边不开枪我们也不敢开,"三猫儿焦躁地舔舔嘴唇,"怎么都是我们这边慢半拍。"
  我也知道这是个问题,不由也跟着焦躁起来。
  白椴沉默了很久,慢慢问三猫儿:"张源这时候是不是跟郭一臣在一起?"
  三猫儿点点头:"是,老大就是因为源哥这两天巡界才定的时间,怎么?"
  白椴脸上的表情不由了然了一下,看我和三猫儿一眼,随即便陷入了沉默。
  "怎么?"我戳他,"你说啊。"
  白椴没说话,最后狠狠地看了三猫儿一眼。
  我不由又转头去看三猫儿,见他脸色一变:"……这倒是个办法。"想了想心一横,"应该说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心一沉,大概知道了,又不死心地问:"什么办法?"
  "先射张源,引起郭老大的警觉。"三猫儿冷冷地说,"如果是一般的设伏堵卡,不可能一上来就扫巡界的老边。"
  "你……你疯了?"我低声吼他。
  "我瞄着腿打,不会杀他。"三猫儿按住我,表情严肃,"这是没办法的事儿,这一枪至少能给我们争取一两秒的时间。"
  我沉默了,我知道这一两秒很关键。
  "来了。"白椴猛地按住我。
  我头皮一紧,看河流下游果然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影。这时候正是凌晨四五点钟,天色不太亮,我看不清楚打头那两人的脸,可两人熟悉的走路姿势告诉我那正是郭一臣和张源。
  我牙床突然开始打颤,全身战栗着;我摸了摸手中的五六式冲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三猫儿架好了步枪开始瞄准。
  "再等等。"白椴按了按他,"等他们走过那块石头。"
  "我知道。"三猫儿低哑着嗓子说。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心跳狂快,每过一秒都是煎熬。生与死,爱与恨,正与邪,情与法,第一次这样□裸地交织在我眼前。
  张源和郭一臣慢慢地走近了,涉着水,后面跟着三四个马仔,一人背了个竹篓在背上。一行人没有说话,张源打头,有事没事地拉郭一臣一下。
  我屏住气,看着张源慢慢走过白椴说的那块石头。
  砰——!三猫儿开枪了。
  张源一个踉跄倒下。
  郭一臣蓦地朝我们这边看来,山谷里安静了不到半秒钟,对面一排冲锋枪就向着我们这边打过来。白椴一咬牙,扛着枪就反射。
  有埋伏!我听见下面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对面的火力往山谷里扫了几枪,可主要战斗力还是在应付我们这边。这是郭一臣逃跑的绝佳机会,可是我看见他站着没动,一动不动。
  我一咬牙,突然明白了:打张源行不通。郭一臣这时候不知道张源是卧底,他不可能扔下张源跑,这时候负伤的张源对于他们来说是个累赘。
  除非……
  我正想着,我们这边突然有颗子弹像流星一样飞了过去;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子弹已经贴着张源的头皮飞了过去,划破天灵盖,自额角进入后脑射出,鲜血淋漓,几乎被爆头,即使隔着几十米远也看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张源几乎没救了。
  我颠了,一个激灵跳起来,不管不顾了,什么生死,什么正邪,我他妈不稀罕了!
  我赤着眼,放声大吼:"谁他妈开的枪?!谁?!"

  41
  "你给我下来!"白椴眼疾手快摁住我,呵斥道,"你不想活了?!"
  "谁动的张源?!"我冲着三猫儿那边吼,"你们真他妈下得了手!"
  三猫儿无声地看了眼身后的小顺,小顺保持着开枪的姿势,瞪着我。
  我刚想扑过去掐了他,擦着我脑袋又是一梭子弹飞过来,白椴按住我:"这事儿一会儿再说,先管眼前。"
  我红了眼,浑身窜着火,端着冲锋枪一通疯狂扫射。对面被我这气势震慑了一下,谷底的郭一臣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了,扔开张源朝我们这边跑,几个马仔紧随其后。
  郭一臣从谷底要上来得爬一段陡坡,没遮没拦的很容易成为攻击目标。郭一臣刚往上爬一两米的功夫,肩膀上就中了一枪,后面也有一个马仔被击毙。
  郭一臣一个猛回头,顾不得肩膀上流血,从后腰抽出一把散弹枪就朝对面还击。下面跟着的几个马仔也从背篓里抽出家伙还击,他们占的地势不好,攻击力不大,但暂时能缓和一下形势。
  我们在上面火力掩护,可没等郭一臣再往上爬几米三猫儿的步枪就卡壳了;白椴又突突突了几下,回头看我一眼:"我们子弹不够了。"
  说话间郭一臣不知哪儿又中了一枪,整个人嗖嗖往下滑了老长一段。
  再这么下去大家都是死。
  "非子!把冲锋枪扔给我!"郭一臣看到我了,冲我直叫,"你他娘的快一点儿!老子就要死了!"
  我二话不说把枪连同弹匣一起扔了下去,郭一臣稳稳接住,一手揪住陡坡上一块突起的石头,另一只手举着冲锋枪,居然是单手在扫射。
  "你他妈吊在那儿耍什么帅!赶紧给我上来!"我对着他喊。
  "老子要是能上来早就上来了!"郭一臣抬头吼了一句,说话间抬手又是一枪,没子弹了,"你他妈给我空弹匣!"他气急败坏地叫道。
  郭一臣手下的弹药数量毕竟有限,哪儿能跟正规军比,这种冲锋陷阵的正面火并根本不可能是边防部队的对手。
  我们这边突然就安静了,人人手上都是空的,这是一个致命的弱势。
  云南边陲的夏天天亮极早,这时候山谷中光线已经很足了,郭一臣吊在山崖上就跟靶心一样醒目。
  郭一臣一咬牙继续往上面爬,后面又是一颗子弹飞过来打在他后腰上,郭一臣当时就吐了口血出来,手上战战巍巍地,还在挣扎着往上挪。
  白椴看不下去了,一个纵身从草丛里跳了出来,往郭一臣那边滑了下去。
  "你干什么?!"我急得大叫,"白椴!"
  白椴在陡坡上飞快地跑了几步,提起郭一臣就往上甩,刚转过身去背上就挨了一枪。
  "白椴!"郭一臣也跟着吼起来了,"日你先人的,你干什么?!"
  对面又放了几枪,然后突然就停火了,山谷中死一般地安静。
  我明白了,白椴他爸就在对面,见了白椴不可能开枪。
  白椴负着伤把郭一臣给扔了上来,趴在陡坡上气喘吁吁:"你们快跑!"
  我搂着郭一臣,按住他腰上的伤口,瞪着白椴:"你先给我上来!"
  白椴一个劲儿地摇头:"你们跑了再说,我在这儿拦着,我爸不会把我怎么样,你们就难说了。"
  "你……"我死瞪着他,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要让我在这儿甩掉他,我做不到。
  "你把我扔这儿,你们都走。"郭一臣在我怀里有气无力地下命令,"老边的目标是我,你们都没用。再说我受这么重的伤,带着是拖累。"
  "你他妈胡说什么。"我叫他住嘴,"白椴,你上来,有什么事儿我们俩一块儿。"
  "别傻,快点走。"白椴看了看三猫儿,"三猫儿,快点带他们走,再磨磨唧唧你们老大就要死了。"
  "我就说把我扔这儿……"郭一臣呻吟着开口。
  "闭嘴!你伤着呢少说点儿话!"我呵斥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三猫儿扯着我就跑。
  "快一点儿!小心老边包抄上来!"白椴在身后喊。
  "三猫儿!!"我大叫,他不听我的,在他心里郭一臣最重要。他硬拽着我往密林深处跑,小顺冲上来从我怀里抢走了郭一臣背在自己肩上;我手里空了一大块,转身还想往白椴那头奔过去,三猫儿一操手把我给扛起来了。
  "日!你放我下来!"我吼他。
  "白公子说的对,咱现在就只能跑,你再回去就是辜负他。"三猫儿闷声说着。这时后面没有了火力扫荡,三猫儿他们飞奔得极快,我回头向山谷里看到的最后一眼,是一队边防战士从对面陡崖上飞快地滑下来,抬着张源的尸体往河流上游飞奔。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知道跑。"我突然悲戚了。
  三猫儿将信将疑地把我放下来,我一边跟着他们移动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T恤,撕成条状给郭一臣止血。我边跑边撕,把急救术里面能用的招数全搬出来了,飞快地给郭一臣包好了四肢,他后腰上那一块我一时半会儿没法处理,只能先压着。
  郭一臣趴在小顺背上没说话,不知道是因为虚弱还是心里有事儿。三猫儿在前面开路,我们不敢原路折返,因为白骏卿的军车停在南伞边防站附近的山洞里,说明老边和我们是同一路跋涉过来,分别埋伏在山谷两边的。
  从界桩回到我们下车的地方徒步要走好几个小时,上车还有一两个小时的车程才到耿马镇,就算躲过了武警部队的追击,也不知道郭一臣能不能撑过这一关;形势依然严峻。
  "我们这么瞎跑不是个事儿。"我跟三猫儿说,"郭一臣这失血量撑不了多久,必须得马上取子弹,从这儿到耿马大半天,他的血早流光了。"
  "那夏老板,你说怎么办?"三猫儿知道我是学医的,这方面的建议他不敢不听。
  "你跟小顺他们沿路返回往南伞走,扔把枪什么的在路边,泄点儿行踪给老边,把注意力引过去。我带着郭一臣往另一边去凤尾镇,有人烟的地方好找药,我懂医,只要能买到消炎止血的药就可以不送医院。等他身体挺过这一关再说。"
  "行。"三猫儿咬了咬牙点点头,"老大就交给你了,万事小心。"
  "耿马我们不能去了。"我沉声对他们说,"如果我们脱险,临沧见。"
  "知道。"三猫儿点点头,把几个人身上能搜出来的现金手表打火机军刀指南针什么的全交给我,取了个水壶和背包挂在我身上,最后三猫儿又把自己的上衣脱了扔给我,自己打着赤膊带着小顺他们往南伞的方向进发了。
  我背着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的郭一臣,感到肩头前所未有的沉重。

  我背着郭一臣徒步在山林中行走了两个多小时,不知道是不是三猫儿他们的诱饵起了作用,这一路走得很顺利,不一会儿就望到了村镇,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原先打算去的凤尾镇。我在寨子门口张望了一阵,把郭一臣藏进寨外一个石洞里,自己在山涧里把身上的血洗干净,看上去不那么像个坏人以后,去寨子口的村公所外面买了一瓶阿莫西林,还有一大团号称是云南白药的膏状物。边境上能买到这些已经很难得,我不敢在有人烟的地方多逗留,匆匆忙忙地又买了些食物以后就离开了。
  我在山洞里生了堆火,烤热了军刀给郭一臣取子弹。划开肌肉的时候郭一臣被疼醒了,没搞清楚状况时差点儿一口咬了我,我说别动别动我给你开刀呢,郭一臣哼哼了一声,鼓着腮帮子忍着,脑门儿上一颗一颗全是汗。
  "你他妈快点儿,老子又不是铁打的。"郭一臣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你一口气挨了四下呢,全在肉里,我总得一处一处的来。"我按住他,"别动,这才第一颗。"
  郭一臣安静下来,我刀口刚一水平移动,他又骚动了。
  "你他妈轻点儿!那是肉!"郭一臣火急火燎地叫起来,"就你这水平还去当医生?"
  "坚强点儿,老子这是标准切开术,这手势放在我们手术学老师那儿简直是心肝宝贝,这儿没麻醉师你忍着点儿。"我软语哄他,"你想点开心的事儿就不疼了。"
  "老子没开心的事儿。"他趴着闷闷地说了一句。
  我一下子停住了,我知道他想起张源了。
  我安静地下刀,他咬牙忍着,直到我取出第一颗子弹,他都挺安静。
  我给他处理了伤口,又烤了烤军刀,撕开衣服取他肩膀上的第二颗子弹。我下刀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我不由顿了顿,他斜瞄我一眼,讪讪问:"张源真是卧底?"
  "你都看到了。"我一边分离一边跟他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是他带你进的埋伏圈。"
  他沉默了,我继续工作,突然觉得他抖了两抖。
  "疼?"我问他。
  "不疼。"他极细声地啜泣了一下。我愣住了,看着郭一臣。
  "你他妈快点儿!"他呜咽着,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肩膀不住抖动,根本让人无从下刀。最后他无视我,自己捧着脸,嚎啕起来。
  "一臣……"我试图去劝他,竟不知道从何劝起;有些事是因果是报应,是命中注定。
  晌午了,寨子里传来歌声,欢歌笑语的,是农家女农闲时恣情吟哦的小调: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儿,香两岸。
  我突然愣住了,眼眶有点儿湿。
  这是英雄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春光……


  42
  我和郭一臣在山洞里住了两天,每天定时给他换药,清理伤口。村民卖给我的那一大坨号称是白药的东西不知道管不管用,但阿莫西林的消炎效果倒是不容置疑的。我把阿莫西林碾成粉末敷在郭一臣的伤口上,两天后他的炎症就已经基本消了下去,虽然行动仍然不便,但已经没有生命危险。我不知道外面的风声如何,不敢到城镇上去搭车,只能和他一起走山路,他身体底子尚算厚实,带着伤赶路竟比我慢不了多少。山行枯燥,我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我跟他说我和白椴从凫州到勐堆这一路的惊险刺激,他侧耳细细听着,时不时地跟我说一些野外生存知识。郭一臣这方面懂得比我多,那几天他教我在林子里捉蛇烤着吃,运气好了还能打到山猫黄鼠狼什么的,一路走着也不寂寞。
  我们都有意识地没有提张源的事,我知道这话题几乎是一个禁忌。
  我跟他又餐风露宿了四五天,终于到了临沧城外。
  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我跟他都有些警觉;我叫郭一臣躲在城外喜鹊窝的一个山洞里,自己洗干净脸进到城里探路。日光和煦,临沧大街上依旧熙熙攘攘,各族人民团结友爱相安无事,我提着胆子慢慢走,好像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我沿着南汀河走,从头塘街拐到中塘街,想去看看郭一臣的洱泰茶行。
  刚一走上中塘街,我就远远地看到洱泰茶行的招牌摘了,卷帘门上贴了张纸。我心里一紧,稳了稳神快步走过去看,只见门上贴着"旺铺转让",然后下面是联系电话多少多少。
  我神经突然高度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没看到有人跟踪我。我飞快地背住那个联系电话,转身就走。
  三猫儿他们一定出事了。
  我心里突然乱了起来,思忖他们会出什么事。我想了一圈儿,近乎绝望:混到贩毒团伙这种份儿上,怎么出事都行啊!
  我越想越心慌,想到郭一臣现在还一个人在城外,不由沿着街道飞奔起来。我飞快地跑出城,向喜鹊窝奔去,心里只觉得堵得慌,不详,非常不详。
  我来到郭一臣藏身的山洞前,扯着嗓子往里面喊他的名字,没人应。我快疯了,举着打火机在山洞里找了一圈儿,没人。
  连根头发丝都没有。
  跑了?被抓了?死了?躲起来了?一连串猜想在我脑海中划过,每一个都如此不详。
  我觉得世界一下子就空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站在空荡荡的山洞门口,无依无靠无去无从,天旋地转。
  郭一臣,你他妈不能这样!!

  我一个人沿着临沧城郊的南汀河走,漫无目的。我不知道我的下一站在哪儿,回凫州?上昆明?浪迹天涯?
  我摸摸兜里只有一两百块钱,不知道能干点什么。
  我在城外又睡了一天,身心都极难受。最后我决定先上城里吃顿饱的,然后搭车,能走多远走多远,最后大不了回凫州蹲监狱里吃牢饭。
  决心一下,整个人就觉得轻松了很多。我上城边上一个小馆子里一口气点了五六个荤菜,大快朵颐。吃了饭我借了饭店的座机打电话,把那个烂熟于心的"旺铺转让"手机号拨了一遍打出去。
  有些事儿还是放不下。
  电话打了五六遍才有人接,对方刚"喂"了一声我就激动了,我听得出是三猫儿的声音。
  "三猫儿!我是夏念非!"我冲他吼。
  "夏老板?"三猫儿吃了一惊,没等我接下一句,手机那边就换了人。我屏住呼吸,听见那边低沉地传来一声:"喂?"
  是郭一臣的声音,我快疯了。
  "郭一臣!"我鼻子有点儿酸,"你他妈怎么回事儿?!"
  "非子,好好活着。"郭一臣扔给我六个字,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我心里一凉,又打过去,已经是无法接通了。
  我有点儿想哭,我不是不知道这六个字的分量,我不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正在这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放下电话,身后突然有汽车疾驰而来的声音。我猛然回头,看见一辆三菱大越野,我懵在原地,车上飞快地跳下两个穿着迷彩战斗服的人,不由分说地把我拽上了车。
  "哎哎他还没给钱呢!"老板娘在身后大叫。
  我脑袋被摁住,肩膀一阵吃痛。我昂起头,瞪着坐在车前座上看着我的人,正是白骏卿。
  "我们的人找了你一个星期,你倒是调皮得很。"白骏卿慢慢地说。
  我没敢吭声儿。
  "让他坐好。"他对我一左一右的两个迷彩服说,然后自己转过身去了。
  迷彩服们把我在车上安顿好,谁都没有说话,由车一路开着。我看了看车上,并没有白椴的身影,但看白骏卿这个样子,白椴应该是没有危险。
  可我摸不准他现在是要拿我干什么。
  车上的人一路沉默,我不时偷瞄窗外的景色,发觉他们竟是沿着24国道在开。越野车又开了一下午,车上的人下去吃饭,白骏卿叫一个当兵的在车上守着我,他们吃完饭给我打了个盒饭上来,叫我吃了继续上路。
  我莫名其妙地被他们摆布着,傍晚的时候车上的几个当兵的换了岗开车,越野车一直没有停过。窗外夜色渐渐浓郁,我大概知道了他们的路线,竟是在往凫州开。
  白骏卿要直接带我回凫州?
  天黑的时候我尿急,憋了一阵终于憋不住了,对着白骏卿哼哼:"能不能停一下,我尿急。"
  白骏卿就跟没听见一样。
  我又哼了一声:"我真的尿急。"
  这次他回过头来缓缓看了我一眼,这一眼不由把我看毛了,我提高嗓门儿跟他吼:"你们还讲不讲人……"
  "停车。"白骏卿没等我把那个"权"字吼出来就,就对司机下了命令。末了看我一眼:"你不是要尿尿么,跟着我下去。"
  我心里发毛,硬着头皮跟着他下车。他把我带到路边的草丛里,威严地下命令:"尿啊。"
  我心说你老盯着我我怎么尿。
  白骏卿还真就毫不退让地一直盯着我。我被他盯得没办法,最后还是敌不过下半身的浓浓尿意,解开裤子哗哗哗地对着草丛尿了。刚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心里也没事儿了,尿舒服了提一提裤子,手一挥:"上车吧。"
  他盯着我:"你不跑?"
  我反问他:"我跑什么?"
  他哼了一声,没搭理我,转身朝车上走。我讪讪地跟在他后面,终于忍不住问他:"白椴……他怎么样了?"
  白骏卿额上青筋暴起,看我一眼:"现在人在凫州呢,子弹取出来了,没事儿了。"
  我心里安了安,没说话了,乖乖地跟着他继续往车上走。白骏卿走了几步,突然焦躁起来,转身怒目而视:"你给我离白椴远点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他顿了顿,慢慢说:"我不会让他再见到你。"
  我心里钝痛了一下,张张嘴,终究是没说什么。
  "上车,我送你回凫州。"他说完默默地走到前面去了。
  那之后白骏卿对我便再也没有一句多的言语,到点吃饭,定时小解,生生是个押犯人的流程。后来的几小时我曾经试着对迷彩服们讲冷笑话,结果全车没有一个人笑;最后的最后,窗外渐渐变成了我最熟悉的风景,我沉默地注视着窗外,只觉得一阵伤心。


  43
  第一个发难的是我外公。
  我被白椴他爸的手下像扔垃圾一样扔在了我家单元门口;那天的阳光白得刺眼,而我又瘦又脏,行迹猥琐,杵在单元门口不由引人指指点点。
  我摸了摸身上,家门钥匙早不知道被我扔哪儿去了。我在单元门口兜兜转转了不到十分钟,马上就有小区保安过来盘问我。
  "谁是可疑分子呢,你看清楚我是谁再说。"我一肚子火没地儿发泄,照着保安就嚷嚷开了。
  那保安被我这一声儿吼弄得愣了愣,又仔细打量打量了我,跟见了鬼似地惊叫:"咦咦咦这不是夏先生么,哎呀真对不住,我一时没能认出来。"
  我傻笑一下:"是,这不出门儿爬山给摔的。"
  那保安将信将疑,挺尽忠职守地跟我报告:"夏先生您回来就好啦,前一阵儿你不在,你外公外婆疯了似的找你呢,一天能往我们保安室打好几十个电话。"说着那保安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张折过好几道的寻人启事,刚摊开就能看见上面彩印着我一张傻了吧唧的寸照,"这不,你家里人给我们小区保安人手一张呢,说只要看见你回来就跟他们联系。"
  我盯着那寻人启事看了看,心里一酸,那保安又加了一句:"不信您看外面还贴得有。"
  我摆了摆手说不用看,愣了一会儿,跟那保安说这些天给你们添麻烦了,现在能不能借你们保安室电话用一用。
  那保安估计是看我整个人都有点儿不正常,没敢迟疑,带着我回保安室打电话。我惴惴不安地拨通了琵琶河别墅的电话,喂了一声是外婆接的,一听我的声音整个人都懵了,愣了几秒钟之后就听见她在那边对着我外公大喊:"老爷子快过来!念非回来了!"
  我在保安室又行迹猥琐地待了小半个小时,外公带着外婆风驰电掣地从郊外别墅赶过来了。我被外公拎着上了楼进了家门,门一关外公就吹胡子瞪眼地四处找笤帚,要抽我。
  我闷不吭声地跪在客厅里,知道自己理亏,没敢辩解。
  倒是外婆跟在外公身后一个劲儿地拦着护着:"老爷子!老爷子你别呀,你听孩子说说……你先听孩子说说,念非都这么大了,别动不动就打……别激动,当心高血压啊……老爷子……"
  外公啪的一下把笤帚扔在我跟前:"说!这小半个月你上哪儿去了?家也不回,课也不上,手机关机,你还真是长能耐了啊?!"
  我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心里头直发懵。我想了半天,看了外公一眼:"那什么……我,我一个人到云南旅游去了。"
  "你骗谁呢?!旅游能把你游成这样?!"外公拉了拉我的衣服,"你看你现在这个邋遢样子!"
  "我……我真是到云南旅游。"我费力地摸了摸身上,居然从裤兜里摸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火车票,"你们看这是半个月前的车票。"
  外公将信将疑地接过票看了,外婆急忙在一旁打圆场:"这不就是么,老爷子,现在年轻人就是流行什么自助游,一个人闷不吭声儿地就跑出去玩儿了……"说完看看我,"你看念非这落魄样儿,是不是路上被人给抢了?"
  我哑然地点点头。
  "我就说,旅游还是得跟团,要不一个人多危险啊……"外婆心疼地数落我,"我知道年轻人玩性大,可也不能逃课啊,想旅游等放假了去不是?虽说你是大学生了,平时上课自由,但是学知识不能这么马虎啊……"
  外公这时气势稍微放缓和了点儿,重重哼了一声。
  外婆急忙又去安抚那边:"行了都别生气,念非这孩子不比别人,从小就颠簸,天可怜见的,这会儿他想玩儿你就让他玩儿去……"说罢看看我,"外公外婆都老了,不图你什么,就图你平平安安。你外公高血压,下次可千万别这样气他了……"
  我木然地点点头,突然觉得心酸无比。
  "哟哟这孩子,说几句还哭了,别呀别呀……"外婆急急忙忙来哄我,"这多大了啊还哭,这男孩子家家的像什么样子!"
  我梗着脖子哽咽了一阵,终究是没嚎啕;我外公看不下去,又说了我几句就让我起来了。中午外婆亲自下厨,两位老人守着我吃了饭,让我去洗了澡,千叮咛万嘱咐一阵,这才回去了。
  把外公外婆都送走后我才去开电话留言,一打开几乎全是唐睿的声音。我心惊胆战地听完,大意是他一遍一遍地问我,大马那个余晖公司撤诉了我们这边要不要同意,你他妈再不回话就要过期限了。我慌慌张张地打过去,唐睿劈头问我上哪儿去了,这段时间他快被吓死了。我对他没有隐瞒,把实话全说了,唐睿听得一愣一愣的,说这事儿太蹊跷了。
  "我也觉得,我怎么就这么没事了。"我疲惫地靠在床上跟他聊,"这里边有问题,可我猜不透。"
  "还不单是你的事儿。"唐睿停了停,"小夏,这里面水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深。"
  "怎么,还有别的事儿?"我惊了惊。
  "是,就是这次这个东南亚公司起诉你的案子。"唐睿慢慢说道,"我们这边刚一反诉那边就软了,好像根本没有和我们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才过了几天就跟法院说撤诉,法院因为我们这边有反诉所以没同意,我那几天就等着你回话。"
  "期限还没过吧?"我不由问。
  "没,放心好了。"他安慰我,"你那几天不是不在么,我只能干着急;我仔细琢磨这事儿,总觉得不太对,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后来我知道杨善堂那边地下钱庄出事了,以为你死定了,谁知道刚过了几天经侦队就跟我打电话,把我叫过去训了一顿。"
  "经侦队找过你?!"我一下子就紧张了。
  "听我说完。"唐睿打断我,"我去的时候心里也没底,谁知道那队长见了我就开始训我,说公民不应该因为贪图高额利息就把合法资产存入地下钱庄,还说这是助长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啥啥的。我问是怎么回事,他们说地下钱庄的案子里查到杨善堂非法吸收大量公众存款,现在经侦队正把合法财产分批退还给被迷惑的群众,说你也是被迷惑的公民之一,现在找不到你人只好叫我这个代理人去领钱。"他停了停,"你说这事儿怪不怪?"
  "……邪门儿了。"我喃喃道。
  "还有更邪门儿的呢。"唐睿继续说,"再后来他们就把你在杨善堂那儿存的钱全部转回以前你妈的帐上了,郭一臣的那些黑钱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当时就傻了,心想没这个道理啊,又托熟人去查了查,发现你的钱一分没动,但是你在地下钱庄跟郭一臣有关的帐全没了。"
  我咬咬唇。
  "你刚回来还没看报纸,今儿一早日报就登了。"唐睿最后告诉我,"郭一臣正被全国通缉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回凫大上课;同学们见了我都挺惊奇,我以前寝室的一个同学偷偷拉我,说你这些天上哪儿去了,辅导员满世界找你呢,亏她瞒得住,要不捅到教务处去你一早被开除了。
  我跟那人嬉笑了下,说没怎么我就是出门旅游了,要不我这就上院办找她去。我那同学说你快点儿去,你没看见她这几天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我上了节微生物就直奔院办,见我们辅导员黑着脸坐学生办公室里等着我。她手里抓着一大把点名记录,见了我就摔桌子上:"夏念非!你这也太不像话了!"
  我看了眼那堆点名单子,好大一片空白。
  "你看你这学期的平时成绩,哪一门不是被扣光的?"她手指恨不得直戳我脑门,"逃课两个星期,要是被学校知道你早就不在这儿了!"
  我怯怯瞄那单子一眼,鼓足勇气开口:"那手术学不是还没扣么?"
  "你好意思说手术学,谁不知道你跟钟教授私交好?!谁不知道肖雁平看重你?!"辅导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叫我怎么说你,啊?前一阵儿肖雁平还来问我你们这届有没有留校名额,他想收你做徒弟。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大外科上上下下都盯着你呢,你要是争口气,顺顺当当地读毕业,到了附院跟着谁当研究生不好?可你看你一天到晚都干些什么,这次要不是我拼命瞒着,你说你……啊?!"
  我低着头没敢反驳。
  辅导员顺了顺气,喝了口茶,语气稍微缓和了点儿,问我:"那,你说你这阵儿上哪儿去了?"
  "云南,旅游去了。"我还是那套说辞。
  "还真是闲情逸致啊,啊?!"她挑着眉骂我,"你也是个懂事儿的人,孰轻孰重怎么就分不清呢?受刺激了?失恋了?"
  "没……我就是那天看了个地理杂志介绍香格里拉,突然就想去了,本来说去几天就回来的……结果,那什么……包被抢了,我没跟团,只有一路……一路搭车回来,就,就耽搁了。"我磕磕巴巴地撒着谎。
  我们辅导员哼了一声,像是相信了。末了又让我在她办公室里站了一会儿,这才让我走了;我临走前她把眼睛瞪得圆圆的,说夏念非你最好不要有下次,要不然我直接报教务处。
  我顺着眉应了几声,慢慢地出了学生办公室;刚一出来就见着走廊上站了一个穿军装的人,我的魂儿都快被吓没了,定睛一看,好像是白椴他爸的秘书还是司机。
  那人尚不认识我,我低着头硬着头皮从他身边走过去,不留神瞄到了他手上的一张文件,抬头的加粗标题就是"凫州大学XX年度赴港交流学生申请登记表"。
  我一惊,抬头见他拿着那张表走进院办,院办主任审完之后给戳了个鲜红的院章。
  我愣了几秒,待那军人离开后才跑进院办:"张主任,刚刚那人是不是来帮白椴申请赴港交流?"
  院办主任认得我,说对。
  "白椴不是由中美联合培养硕博连读么?怎么会这时候去香港?"
  "哦,也不是不可以。"张主任笑眯眯地答道,"白椴这会儿离去美国不是还有一年么,正好能去交换,一年过后直接从香港去美国。"
作者有话要说:祝新年快乐:)
下一章结束第一部。

  44
  数九寒天的天气,我操着手在急诊室值班,对着电脑头皮发紧。
  刚刚李学右在电话里吵吵嚷嚷的,因为院办叫他负责交一份年度麻醉性镇痛药用量分析和DDDs排序,时间给了一个月,他打牌喝酒地把这茬给忘了二十多天,最后一个星期的时候终于想起来了,火急火燎地叫我全权负责。
  我他妈看着那一堆数据就晕了,说凭什么让我写啊,还全权,你当院长是小孩子呢?李学右说就一个表,几千个字的评论,网上那么多现成的套话,你不知道抄啊。我说那也得我熟悉这一块啊,我读研究生才多久,没半年吧,你让我分析静脉注射的成瘾性?药物依赖与戒断机制?癌痛三阶梯止痛指导原则?李学右说你爱写不写,没带过你这么麻烦的学生,想当初我带白椴的时候,人家……
  我说你打住打住,我错了,我写,我写还不行么?
  李学右乐了,说行,我那办公室钥匙你有,一屋子参考书你想拿多少拿多少,后天你得把稿子定了给我过目。
  我恶狠狠地说没问题,哐当一声把电话给放下了。
  盐酸布桂嗪片、阿片片、磷酸可待因片、硫酸吗啡缓释片……我磨磨唧唧地在电脑面前一点一点挤报告,边写边骂,心想老子当初吃多了报了麻醉学,这不给自个儿找虐么?
  天寒地冻的,南方城市没暖气,开着空调又干燥,我抿了抿嘴唇,对着一堆用药信息想发飙。
  "20急送!急性心肌梗塞!"外边的值班护士在走廊上喊了一嗓子,我一下子来劲了,关了文档从电脑面前跳了起来,扣上白褂子就往外走。
  "病人信息?"我边走边问。
  "65岁男,一小时前发作胸痛,现在意识丧失,尿失禁。"护士边跑边说。
  "查瞳孔,颈动脉搏,心音!"我边说边挽起袖子做心脏按压。护士报告颈动脉搏动消失、心音无、ECG示室颤,我让机械护士气管插管机械通气,建立静脉通路,注射肾上腺素mg。
  老人四肢抽动,瞳孔双侧等大。我心脏按压几分钟后行非同步电除颤,叫护士保持三分钟一次静注。
  十多分钟后病人转为窦性心动过速,室性早搏,血压00/70mmHg,描ECG示广泛前壁心肌梗死。我满头大汗,叫护士去跟家属谈话,尿激酶静脉溶栓。
  家属同意了,我吩咐护士动手要快。我按着病人前胸,心跳渐渐平稳。
  抢救室里死一样安静,谁都不敢说话,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心电图看。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室颤发作!"护士惊叫。
  我咬咬嘴唇,来不及抱怨了,稳稳神吩咐护士进行肾上腺素静脉注射:"胺碘酮静注,同时给以碳酸氢钠和甘露醇静点。"
  "是。"护士马不停蹄地张罗去了。
  家属就在外面哭,听得我一阵心烦意乱,我按住病人继续心脏按压;这种时候求神拜佛都没有用,一切靠医生。
  "心……心跳恢复!"器械护士惊喜地叫了一声。
  我用眼神示意她不要高兴得太早,可自己内心也是止不住的激动。又过了十多分钟,老人自主呼吸恢复,心跳趋于平稳。
  护士激动得搓手。
  "再观察。"我冷冷看她一眼。
  "诶。"她虽然口头上应着,心都飞到外面去了,颠儿颠儿地跑出去叫家属:"抢救过来了!"
  我擦擦汗,心说她太不淡定,但心里终归是高兴的。
  可我还没高兴太久,走廊上又是一嗓子:"20!"
  我头都晕了,心说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轮到我值班就什么都来了。我快步跑出去,护士急叫:"重型额颞顶颅脑损伤!"
  我一闪神,看了看抢救推车上血糊糊的一团,知道我应付不了,吩咐护士:"叫肖雁平……或者钟垣,准备开颅。"
  护士抬着脑袋问我:"到底叫哪一个?"
  我火了:"哪个有空叫哪个!"
  那小护士畏惧地瞄我一眼,急匆匆走了。
  我转身进去准备洗手,我知道我这几年脾气长得厉害,刚刚一定又是把那小护士给吓着了。可这人命关天的事儿,我能不急么。
  "双侧瞳孔散大有两小时。"另一个护士期期艾艾地凑上来报告,"头颅CT提示一侧额颞顶严重脑挫裂伤、脑肿胀、硬膜下血肿……夏医生,您,您看……"
  "去布手术野啊!你没开过颅?!"我冲她吼。
  "可是……您刚刚不是叫肖医生他们来……"那小护士极委屈地辩解了一声。
  "我先切开。"我心里告诉自己淡定淡定,别没事儿就发火,"标准大骨瓣开颅,争取一点时间。"
  "诶!"小护士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我的研究生专业是麻醉,现在只是在急诊科轮转。开颅不是我本行,现在的我也没资格主刀。但本科的时候这岔我没少练过,肖雁平想把我收过去当徒弟是全学院都知道的;只是简单的切开为后面的主刀争取时间,我对自己有信心。
  护士帮我布好了手术野,麻醉师全麻上完半分钟,我持弓握刀,在病人颧弓上缘耳屏前一厘米的地方下刀,尽量保留颞浅动脉主干,绕耳廓经颞底向上绕顶结节后,然后向前至额部中线发际内。
  我下刀很安静,没有犹豫;换了把刀,逐层切开,皮肌瓣翻向下。
  "可以了,我来。"钟垣的声音突然在我耳畔响起,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了,洗好手站在我旁边。我看他一眼,"非常漂亮。"他看了看刀口,称赞我。
  我面无表情,把手术刀扔在一边的弯盘里,转身离开。
  "回来!"钟垣对着我吼了一声,声音缓了缓,"留下来给我做一助。"
  "肖雁平马上就来了。"我狡辩道。
  "这人命关天的你跟我耍什么脾气,过来。"钟垣命令道,"准备颅底打孔。"
  我看了看手术台上的病人,还是走了过去,斜瞄了钟垣一眼,伸手去拿电钻。
  这时候急救室的门又开了,肖雁平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手已经洗好了,看着我们两:"已经开了?"
  "刚切开。"钟垣冲他点了点头,"你的心肝宝贝切的,过来看看这刀口。"
  肖雁平眼神儿都发亮了,一个箭步扑上来,只瞄了一眼就惊叫:"哎呀呀小夏!你说你怎么不读外科?怎么不读外科?!现在转吧,现在转还来得及!只要你点个头!"
  我没理他,肖雁平痛心疾首了一阵,问钟垣:"现在是开孔?"
  "嗯。"钟垣点点头,"你来了正好做一助。"
  我跟得了特赦似的抬脚就往外走。
  "回来!给我做二助!"肖雁平不甘心地冲我吼了一句。

  手术在凌晨结束,手术成功,病人送进ICU。我累极了,趴在医师休息室沙发上一动不动。
  "你应该读外科。"钟垣冷不丁地走进来,坐在我旁边,"你在麻醉科会被埋没,你的天赋在手术刀上。"
  我抬抬眼,不想理他。
  "我知道你读麻醉是为了白椴,但你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钟垣慢慢对我说,"你看你在急诊科,科室主任根本就是在拿你当外科医生用。"
  "你烦不烦?我值一晚上班了,能不能让我睡一会儿?"我吼他。
  "……他就要回来了,你有什么打算?"他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口问我。
  "我没打算。"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回来那天你值班?"他问我。
  "嗯。"
  "要不要我跟你换?"
  "谁跟你换。"
  钟垣慢慢开口:"你们当初那几个……你,张源,郭一臣,现在只剩下你了,要是你再不去接接他……"
  "谁跟你说郭一臣死了?!"我火了,"谁跟你说的?"
  "好吧。"他讪讪地停了停,"郭一臣一直失踪,张源……"
  "张源是烈士。"
  "烈士不烈士又不是你说了算,这多严肃的一个事儿。"
  我斜望他一眼,终于还是什么多没说,我们俩分别沉默了一会儿。
  "他要是真挂念我,这几年就该打个电话给我。"我冷不丁地开口。
  "……他也有他的苦衷。"钟垣看了看窗外。
  我焦躁地在沙发上磨蹭了一阵,开口赶他:"行行你出去,上肖雁平那儿去,别在我这儿堆着,烦。"
  钟垣叹了叹气,只得起身,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你妈的忌日快到了。"
  "我知道!"我不耐烦地看他,"我记得比你清楚。"
  "什么时候也去看看你爸吧,他……"
  "滚!"我扔靠垫了。
  我在沙发上怏怏地趴了一会儿,睡着了。
  白椴回国那天是个大晴天,阳光金灿灿跟不要钱似的。我依然在急诊科值班,那天上午急诊室依然是一锅粥,大清早就有一个服毒自杀的,接着就是坠楼联合伤,中午是急进性高血压,饭都还没吃消停又来了帮打架的。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稍微闲了点儿,李学右又打电话来安排任务了,我跟他顶了几句,大家都很不愉快;李学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痛陈白椴研究生时代的乖巧伶俐,听得我太阳
穴一跳一跳的,说行了行了你他妈别每次都来这一招。李学右一听我这话马上就不闹了,说那你写还是不写?我说写写写!
  打开邮箱收了标题,才发现李学右叫我写的那篇是《硬膜外-腰椎联合麻醉的临床分析》。我闪了个神,心说有没有这么巧,怎么偏偏是白椴回来的这天让我写这个。
  下午急诊室又来了个阑尾病人,我转手扔到肖雁平那儿安排手术去了,自己傻愣愣地盯着那个硬膜外-腰椎联合麻醉死看,越看心里越毛。
  三四年不见的人了,说不想那是骗自己。
  最后我打了个电话给钟垣,说你他妈快点儿来急诊室,老子要翘班了。
  钟垣还在麻将桌上,依依不舍地问你要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接人。
  钟垣迷糊糊地问接谁……话没说完电话就被我掐了。
  飞机到点是四点半,看看时间,嗯,应该还来得及。
  我一路风驰电掣地开往机场,往国际航班那一块儿走,一群人举着牌子站在那儿等,还有捧着花抱着礼物的,我手上什么都没有,双手插兜里干等。
  四点五十,从里面哗啦啦出来一队中国人,为首的那个我认识,首批麻醉学联合培养名单上的第二位,一个小四眼。
  我眉毛挑了挑。
  白椴紧随其后,黑尼大衣配深灰羊毛围巾,额前有短发一扫一扫,眼神和煦,音容依旧。
  我以为我很坚强,可这时候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他看到我,一下子就停下了。
  白椴……我哑哑地叫他。
  欢迎回来。

  (第一部完)


  "上哪儿去?"我妈问我。
  "不上哪儿,"我回答得有点儿不顺溜,"去见一个朋友。"
  "哪个朋友?你昨天不是才跟非子他们出门儿疯了半宿?"我妈唠叨我,"你明天就要上火车,今天还不在家好好待着休息休息!我查过了,从凫州到你们新兵驻地火车得走一天一夜,下了车就是三个月新兵训,多累啊,你以为你是铁打的?"
  "妈,那什么我就去半天,耗不了多少神。"我不耐烦的蹲在门口换鞋,"再说从我们家往城西多近,一甩腿儿还不就是半个小时的事儿。"
  "你去城西干什么?"我妈随口问了一句,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源儿,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去看郭一臣?"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没敢抬头看她;"……是。"
  我妈不吭声儿了,半晌慢慢开口:"源儿,不是妈说你,但你以后少跟郭一臣接触……这孩子,有点儿邪。"
  "妈。"我看看她,"他那时候就是一时冲动。"
  "冲动也不能拿刀子捅人啊,哪个孩子不是爹生娘养的。"我妈跟在我后面说我,"郭一臣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有些话我不会乱说。你小时候跟他在一块儿玩玩也就算了,现在他在牢里,你还这么跟他裹……"
  "怎么说也是十几年的发小,我明天就要走了,就今天去看看不行么?"我换好鞋子站起来看着我妈,语气不爽,"再说蹲监狱还讲究重新做人呢。"
  "行行行你看你的去,反正你明儿就走了,我看你能看出个什么名堂来。"我妈絮絮叨叨地走开了。我拉了门正要出去,我妈又在后面叫住我。
  "回来,要去就把这个带上。"我一回头见她沉着脸递了盒东西给我。
  "什么啊?"我想揭开看。
  "今儿早上刚下锅的饺子,本来说留着中午吃呢。"我妈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去快去,那孩子一个人在看守所也可怜。"
  我揭开闻闻,还带着点儿早上的热乎劲儿。我挺感激地看了我妈一眼,带上门走了。
  郭一臣从小就喜欢我妈包的饺子,这么多年了一直没变过,想来今天带着饺子去看他,他应该也会挺高兴。
  我想起以前我们俩都还挺小的时候,连非子跟他妈都还没搬到筒子楼里来;有一回我们家里包饺子,郭一臣循着香味儿就过来了。筒子楼的厨房跟厕所都是几家人一起共用的,我们家的饭局就摆在过道上。那时候我跟郭一臣还不怎么认识,我帮着我妈端碗,一回头就见一小孩儿坐在我们家桌子旁边,笑眯眯地朝我看,那眼神儿简直心安理得极了。我还记得他那时候脑袋上扣了个虎头帽子,额角上挂个小铃铛,天使般可爱,按着桌面一个劲儿冲我傻乐。
  当时我端着碗愣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我妈就出来了,见了郭一臣就笑:"哟这不是老郭家的小孩儿么,怎么跑我们家来了?"当时我妈见郭一臣也可爱,就留着他在我们家把那顿饺子吃了。郭一臣从小就长得比我好看,我妈怪喜欢他的,一顿饭往他碗里连夹了好几个肉馅大饺。我当时很不爽,我妈就说我:"你是哥哥嘛,就该让着小的。"
  郭一臣一听这话嘴巴倒是甜得很,一口一个哥哥地冲我叫,叫得我浑身舒坦,不由地也往他碗里夹饺子。小郭一臣捧着碗乐呵呵地,从此就成了我们家饭桌上的常客。

  我顶着风,有点儿冷。我紧了紧围巾,发现我妈没给我拿保温饭盒,我有点儿郁闷,想了想只好把那饭盒揣怀里捂着。大冬天的胸前这么鼓一团有点儿奇怪,我只好拢着手,跟个小老头似的缩成一团前进。
  郭一臣关在城西看守所,当时他因为伤人被判了一年多,按说应该去监狱,但实际交付执行的时候剩余刑期没到一年,就继续被关在看守所里。我一直有点儿担心,因为比之监狱,看守所实在是个太黑暗太混乱的地方;郭一臣这人说不上多单纯,但那儿对于他来说绝对是一次灾难。
  我记得我第一次去看他是他刚刚被关进去没多久的时候。我去的前一阵子非子他们已经去看过了,我那时候身上带着伤,被医生关在医院里拖了挺久才放出来;出了医院我第一件事就是上看守所找他。我等了有半个小时,那次法警出来跟我说,犯人不想见你;我急了,跟那法警一直磨,那人都快被我惹毛了,说是犯人不见你又不是我们不让你见,你这人真是!
  第一次我没见到,于是又捱到了第二个探视日,我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看他。这次我三催四请了几次,他终于肯出来了。他一出来我就看见他眼睛是肿的,透过衣领还能看到脖子和锁骨上青一道紫一道的痕迹;他见了我,哆嗦了几下,抓着我的手哇一声就哭了。
  我被他哭得心里直发酸,握着他的手说你这是何苦嘛你这是。
  "他们打你?"我不由去触摸他的脖子。
  郭一臣躲了躲:"没有。"
  "没打你那这些伤是怎么来的?!"我火了。
  "……犯人之间……都正常。"他喃喃地解释道。
  "什么叫正常?没有狱警么?他们打你你不知道向上反映?你就这么受着?"我心疼地看他,"你看你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子!还有将近一年呢!"
  郭一臣目光黯淡了一下:"我知道。"他愣了愣,"可说了不管用……说了老犯人们晚上打得更狠。"
  我的心像是被人紧揪了起来,我止不住去抚弄他头皮,见头顶上还有结痂。
  "该有脾气的时候要有点儿脾气,别老是被人欺负。"我看着他。
  "嗯。"他声音有点儿漂,半晌眼泪又上来了,"张源,我想你。"
  "……别跟我说这个。"我最受不了他来这一套,简直能把我的整颗心都给裂掉。我知道他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可是我有。
  "我真想你,我真想出去……"他呜咽了,抓着我的手贴在额头上就哭。
  "行了,别哭,回头那些老犯人见了你这样又想打。"我哄他。
  他哭声渐小,最后仍是抓着我,把我的手贴在他额头上,沉默不语。
  "行了,时间快到了。"我抚摸他额头,他不由抬头看我,眼中很明显有着不舍。我心里一抽,心一横,抓着他的手狠狠亲了一下。
  他一下子就愣住了,没说话。
  "我走了。"我猛地站起来,逃难似地离开了。

  "半小时。"法警告诉我时间,把我带进探视室。
  屋子里郭一臣已经坐在那儿等我了,剃着光头穿着灰蓝色大棉袄,整个人看上去还挺精神。
  "张源。"他笑着看我,"你怎么不跟非子他们一块儿来?上次非子还来看过我。"
  "最近我跟他作息时间凑不齐。"我边说边从怀里掏出饭盒,"我妈知道我要来看你,专门让我给你带的。"
  郭一臣凑过来看着我揭了盖子,一下子就笑了:"阿姨真是有心。"
  "有点儿凉了,不过我一直揣怀里捂着,还成,你趁现在吃。"我把饭盒推过去,从盒子顶上拆了塑料筷子下来递给他。
  "你看你也不带点儿醋来。"他咬着筷子斜瞄我一眼。
  "你还挺挑。"我笑着看他。
  "行那我凑合着吃,亏得你妈手艺好。"他一口咬去大半个,"芹菜牛肉馅儿,好吃。"他嚼着,突然看我一眼,"对了,我听非子说你要去当兵了?"
  "嗯,武警部队。"我点点头。
  "哦,什么时候走?"他边吃边问我。
  "……明天。"
  他不由愣了一下,半晌讪笑道:"这么急?"
  我也一时语塞。"你都不等我出来。"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我下个礼拜就出狱。"
  "部队上有规定……没办法么。"我温言看着他。
  "行那今天就当是我们相互践行了。"他一乐,半口饺子还包在嘴里,"就是寒碜了点儿。"
  "你慢点儿,你看你那吃样。"我边挪饭盒边数落他,"饺子馅儿喷得到处都是。"
  "嗯。"他努力把嘴里的饺子咽下去,看我,"那张源,是不是我以后就好久都见不着你了?"
  "可能是吧,部队上不好请假。"我没敢正眼瞧他,"你呢,出来了有什么打算?"
  "那天我跟我妈说了一下,估计还是只有去做生意吧。"他讪讪笑道,"你看我要文凭没文凭,要手艺没手艺,政治历史还不清白……"
  "谁说的?你出来了再好好读一年书,参加高考,说不定还能上大学。"
  "呵,那得多久的事儿,再说吧。"他一口气扫光了饭盒,挺满足地搁了筷子。
  "我这儿还给你带了几包烟,一个星期够你抽了。"我从兜里摸烟给他,"好烟,平时我都舍不得抽,专门攒起来给你的。"
  "没事儿你自己留着,我在里头不缺烟抽。"他摆摆手,"再说你马上去部队了也弄不到什么好烟。"
  "我操你还牛逼上了。"我笑着骂他,"现在你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哈?"
  "也不是,就是适应了。"他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适应了也好混,这不我下礼拜要走了,我几个室友还寻思着给我弄一个欢送会呢。"
  "再怎么适应也不是个久待的地方。"我看看他。
  "嗯。"他抬头看一边。
  "我得走了。"
  "这就半小时了?"他挺惊讶。
  "你自己不觉得是吧?真有半小时了。"
  他看看探视室里的挂钟,不由失笑:"跟你在一起这时间过得还真快。"
  "你要是真想见我……"我小心翼翼地对他笑着,"出来了多往我们驻地走走,逢个周末什么应该能有个短假。"
  "嗯。"他笑着点点头。
  "那我真走了。"
  "嗯。"
  我慢慢地收拾着饭盒,他坐在椅子上也在帮我张罗。间或手指头尖跟我碰一下,我不由停下来看看他。
  "怎么了?"他抬头看我,眼神儿很干净。
  "没,"我低头笑笑,"对了,要走了给你件东西。"
  "什么?"他十指交叉望着我,挺期待。
  我冲他笑笑,伸手往大衣口袋里摸;巴掌大的小笔记本,我摸了三次才摸出来。
  "你孵蛋呢?"郭一臣笑着从我手里抢过本子,端详着封面,"张源你太寒酸了,临走了给我个笔记本儿,就是抵我小时候帮你抄的作业也不够啊。"
  "回去看。"我抬头看了看已经在一旁督促的法警,"行那我走了。"
  "诶。"郭一臣收好本子看我,说话间他已经站了起来,要跟着法警回牢房了;最后他回望我一眼:"等我出来就往我们家打电话。"
  "知道。"我看着他慢慢消失在我视野中,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对着那背影大喊了一声:"好好看本子上那首诗!"
  郭一臣像是回了一下头,但马上就被法警带走了。
  我慢慢从看守所踱出来,不由又回头望了望看守所东北角那座高高的哨楼,心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本来要带给郭一臣的烟现在还在我包里揣着,涨得我大衣口袋鼓鼓囊囊的。我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拆了一包自己给自己点上,边抽边想,他要是能懂,说不定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我从来是个粗人,这么细腻的心思用在一个人身上是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我松了松围巾,眯着眼看天;这时候头顶有些白花花的阳光透着云层荡漾开来,干净如他年幼时无拘无束的笑容。
  我突然想吟哦给他抄的那首诗。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细细阅读,回忆你从前眼神的柔和
  回忆他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着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低下头颅
  哀伤倾诉着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群星闪烁中隐藏着脸庞
  ——叶芝 893

  (番外三完)


  早上钟垣来的时候带着移动硬盘,笑眯眯默不作声地把硬盘连同学院的教学大纲推到我面前,一看他那样子我的头就炸了。
  "钟教授。"我含着笑斜睨他。
  "三十个课时的本科课件,后天给我。"钟垣转身,"一会儿我在附院还有个择期开颅,有空就来看。"
  "谁去。"我小声嚷嚷了一句,拿着教学大纲开始看。
  "白椴你说什么我听见了哈。"钟垣从门口探回一个脑袋,"十点,接着肖雁平的场,换好衣服过来。"
  "不是你让我弄课件么?"我不由问他。
  "课件要弄,手术也要看。"钟垣站在门口宣布,"你那外科技术太玄,上次放手让你披着我的名字弄了个阑尾,你他妈十五分钟就做完,赶着投胎呢?"
  "十七分钟。"我面无表情地解释,"那巡回护士表快了。"
  "十七分钟你还好意思?!"钟垣骂我,"就差把人家肠子缝到肌肉层上了!还有个消毒棉球你怎么不一起缝进去呢?!今天你给我过来好好看!"
  我兀自往电脑上插移动硬盘,装耳聋。
  "听见没有?"钟垣站在门口怒目而视。
  "知道了。"我挺羞恼地看了他一眼,钟垣这才满意地走了。
  我点开钟垣的硬盘,铺天盖地的手术视频和图谱,右下角他已经挺好心地帮我新建了一个PPT,点开来什么都没有,只有首页上大刺刺地打了"手术学基础,主讲人钟垣"几个大字。
  我认命地瞄了眼教学大纲,从导论部分开始编。这时候离钟垣的手术还有将近两小时,我估摸着临走前我至少能编到无菌意识培养。我轮番点着钟垣移动硬盘上的CAJ论文,想看看有什么可以直接抄的。
  钟垣刚走二十多分钟就打了电话回来,声音火急火燎的:"白椴你帮我看一下我那移动硬盘,随便哪个文件夹,有没有一个文档叫《56例脑弥漫性轴索损伤的临床分析》……我操肯定有,我记不住在哪个文件夹里了。反正你找到了十二点以前给我发出去,邮箱地址我一会儿短信给你……"
  "喂你慢点儿,文件名叫什么,56例弥漫性什么……"我话没说完,钟垣在那边哐嘡一声就把电话给挂了。
  "你赶着投胎呢?!"我大为光火,不由对着手机吼。
  半分钟以后钟垣的短信发过来,写了条邮箱,后面跟着"十二点以前",然后就是一串感叹号。
  我黑着脸去点文件夹,硬盘里大文件夹十多个,我一个一个点开看。钟垣的文件管理异常不靠谱,写着"神外"的文件夹里面居然能找到倚天屠龙记;我耐着性子开了两三个文件夹,然后在一个标明了"课题"的文件夹里发现了一个写着"夏念非"的子文件夹。
  我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随便看人家硬盘里的东西其实挺不道德,可这时候我控制不了。
  尤其是这个名字。
  一打开文件夹我就觉得有点儿炫目,图片文件夹的默认显示方式是幻灯片播放,为首的是他一张放大了的笑颜。非子没有看镜头,而是对着镜头外的某一处在笑,眼神儿亮晶晶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生气,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味道。
  我不由按着方向键往下翻,发现照片是在一次外出时候拍的,看地点应该是鸠啾山;开车的是他母亲,夏念非坐在副驾上,拍照的人应该是钟垣,坐在后座上。夏念非极少看镜头,就算下了车也是在草地上瞎跑。看得出钟垣挺辛苦地跟在他后面追着拍,可是他并不配合,连唯一一张看镜头的照片都竖着中指。
  整组照片一共三十几张,大部分是夏念非。小孩儿没心没肺地笑得挺可爱,眉宇间虎虎有生气,透着些英俊深刻的影子,倒说不出像谁。
  我一张张翻着照片,唇角不由带笑。
  我自来觉得夏念非就像是一团火,走到哪里都能给人以温暖的力量;他长大了不如小时候漂亮,可是整个人身上却越来越有种特别的气质。有时候他冲着我傻乐,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他的柴米生活,总会无端端让人念想起生活的美好。我想他大概是那种核战争爆发也摧毁不了的神奇生物,永远年轻,骄傲,对生活充满信仰。
  "《56例脑弥漫性轴索损伤的临床分析》。"钟垣的短信又发了过来,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哀怨。
  我一惊,手忙脚乱地关闭了图片预览,急急忙忙打开搜索找文档,联了网给钟垣发邮件。
  九点四十,我正好写到手术隔离技术,我看看时间估计着这会儿动身去附院参观手术应该差不多正好。我存了PPT,点了待机准备出门。
  我一边往兜里揣教研室钥匙一边从教学楼台阶上往下走,下到最后一阶的时候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夏念非。我接起来一听,对方却是个年轻女人。
  "请问您是叫白椴吗?"她挺有礼貌地问我。
  "非子?"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请问您认识这个手机的主人吗?"对方又问。
  我一听有点儿不对劲:"认识,怎么了?他手机又丢了?"
  "好像是的,我刚刚在东区食堂捡到这手机,不知道是谁丢的,就拨了最近呼出问问。"她笑着解释,"既然你跟机主认识,那我现在把手机交给你好了,我现在就在凫大东区食堂,你方便过来吗?"
  我一看时间:九点四十四,这会儿要是过去拿手机那钟垣的手术肯定是赶不上了。
  对方沉默了一下,等着我的答复。我心一横,说那你等等,我这会儿在临医教学楼,马上就过来拿。
  她说好的那到时候打电话联系。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心里暗暗骂了夏念非两句,转身朝东区食堂的方向走去。

  "上哪儿去了?" 我进手术室的时候钟垣正在缝合硬脑膜,见我进来了就抬头瞪我。
  "都缝合了?"我凑过去看。
  "要不你来?"钟垣口罩后面的表情现在一定严肃。
  "我哪儿行?"我讪笑,"再说不是还有梁医生么" 我看看一助。
  "割个阑尾你都能十七分钟从切开到缝完,你有什么不行?"钟垣讥讽我,"白椴我发现你小子最近胆子见长啊,以前都不这样的。"
  "刚刚是真有事儿。"我顺着眉站在他身后。
  "什么事儿?帮我写教案?"钟垣边指挥一助拉钩边跟我说话。
  "夏念非手机丢了,别人捡到了打给我叫我去拿。"
  钟垣手上停了一下,转过身来看我。
  "不信你问他。"我挺无辜。
  "小梁你帮我缝着。"钟垣对一助抬了抬下巴,边扯手套边往外面走。
  我知道他不高兴了,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钟垣木着脸往更衣室走,一路摘帽子摘口罩,就是不跟我说话;估计是在想。
  我也在想。
  "他手机又丢了?"钟垣解着手术衣的腰带,在前面打好结,又看我一眼,"帮我把门关上。"
  我依言帮他关了门,坐在长凳上向着他:"这个月第三次了。"
  "他掉得还真是勤快。"钟垣解领扣,"怎么每次都是你?"
  "不知道,捡到的人拨最近呼出来着。"
  钟垣脸上没表情,脱了手术衣清洁面朝外挂好,转身找自己的白大褂。
  "你说句话。"我小心翼翼地看他。
  "我说什么?我说你离他远一点儿?"钟垣皱着眉头看我。
  "你要是叫我离他远点儿我就离他远点儿。"我看他一眼。
  "你能么?"钟垣反问我。
  我咬了下唇,不说话了。
  "你敢动他一个手指头我就停你论文。"钟垣一只手撑在衣柜门上,漫不经心地踢着拖鞋,斜睨我。
  "哪儿有你这样的。"我不满地看他。
  "我还想问你呢,跳楼的割腕的休学的,被你盯上了就没好事儿;说你是妖精都算抬举你了。"钟垣讪笑着从裤兜里摸烟,"你看我带你四五年,什么阵仗没见过。"
  我冷笑一声。
  "笑什么?"
  "没笑什么。"
  "白椴,你这人就没真正爱过。"钟垣看我,"真喜欢一个人不是你这样的。"
  "你知道我没爱过?"我抬眼注视他。
  "那你说你爱谁?"
  "……"
  "你太年轻,什么爱不爱的,有时候连你自己都不懂。"钟垣吐着烟圈儿看我。
  "你懂?"
  "我也不太懂。"
  "钟教授您言情小说看多了吧?"我忍不住翻他白眼。
  "老子有感而发。"钟垣随地乱弹烟灰,"那什么你那课件写到哪儿了?"
  "隔离技术,怎么了?"
  "那么慢?两个小时啊你干什么吃的,我还以为你最次也能弄到切开。"
  "你讲课两个小时能从导论讲到切开?"
  "怎么不行,导论有什么讲头?"
  "不稀罕跟你说,误人子弟你!"
  说话间我手机又响了,拿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是夏念非。
  钟垣凑过来看了看,意味深长地瞄我一眼。
  "接啊。"他对着手机努嘴。
  我瞪他一眼跑到更衣室外面去接了。非子叫我晚上跟他去吃饭,话题挺纯善,我跟他说了时间地点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刚收线钟垣就从更衣室里蹭出来,我赶紧揣手机。
  "你那毕业论文还想不想过?"他看我。
  "不行我改方向到麻醉去,省得你一天到晚跟事儿妈似的。"
  "你敢。"钟垣瞪我。
  "李主任那天还跟我说硕博连读的事儿呢,我怎么不敢。"我心一横跟他把话挑明了,"我又不是你专属品。"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妥,眉头一紧走开了。
  "白椴你给我回来!"钟垣终于在后面吼开了,"麻醉硕博是怎么回事儿?!李学右上我们脑外来挖人了?"
  "这是我个人自由。"我回头抿着唇看他。
  "你敢!你敢读麻醉给我试试?!"钟垣暴躁了。
  "行,你说一个我留在神经外科的理由。"我盯着他,"就说一个。"
  "你……"钟垣气得打哆嗦,"你那阑尾手术……"
  "钟垣我不想再待在你身边了!我不想了!"我终于歇斯底里起来,"当你的学生很痛苦,我受够了!"
  "白椴你小声点儿。"钟垣看了看手术室。
  "你装什么呢,你自己什么都知道。"我声音低了下去,看向一边,"快五年了,够了。"
  我跟他静静在手术室门口对峙着站了一会儿。
  "……什么时候走?"他问我。
  "期末打申请,下学期出公示。"我冷冷地看他。
  "行那我回头跟院长说一声让他照应着。"钟垣疲惫地转身下楼,不愿意跟我长谈。
  "不说也没关系。"我对着他的背影硬邦邦甩回一句。
  钟垣头也不回,摆摆手就真的走了。我的眼睛在他消失于视野的一刻有泪水涌上来,说不出是难过抑或是解脱;我那长达五年的荒谬暗恋,终于以这种方式谢幕了。

  "你不高兴?还是这菜不好?"夏念非坐在我对面,搁了筷子看我。
  "没,我刚刚在琢磨事儿。"我回过神来冲他笑笑,"最近要做一个本科课件,刚刚就是在想神经缝合时气囊止血带的使用。"
  "行啊白椴,整得挺高端啊,欺负我菜鸟是吧,文绉绉的听不懂。"非子跟我贫。
  "你才大一当然听不懂,其实这问题挺低端的。你有空把这茬记下来,等你听得懂的时候还能尽情地耻笑我一把。"
  "行啊那我热切期待着那一天。"非子笑着看我,"耻笑白椴,那得多牛逼啊,说出去把张源他们眼红个三五年没问题。"
  "看你说的,"我被他逗得一乐,"我有那么神?"
  "反正我觉得你挺出息的。"非子顺手夹菜给我,"你现在是助教吧?研究生毕业就是讲师,进了医院再熬两年,多写几篇论文,副教授教授的一路走下去,脑外又来钱,多顺当。"
  "脑外风险大么。"我低眉接了一句。
  "风险大大得过麻醉?"
  "你这话就说绝了,当医生做什么会没有风险,中药还有吃死人的时候呢。你看咱们全院上下,基本上在行内都是专家,一出门诊就得装孙子,你以为医生这碗饭好吃了?。"我笑着看他,"麻醉师不跟家属直接接触,有时候还是件好事儿。"
  "行行,麻醉那么好那你转麻醉去啊。"他嗤笑道。
  我动动唇没说话。
  "怎么?"他又停下来看我。
  "我思索人生呢。"
  "瞎扯吧你。"非子边笑我边密切关注着汤锅里,"哟哟这金针菇熟了快捞快捞!"说完自己就是一大筷子下去,一只手伸向我:"碗碗碗!"
  "干吗?"我看他。
  "快点儿给我我帮你捞金针菇。"非子说罢一抡手把我的碗抢了过去,边往我碗里夹菜边数落我,"我说你这人怎么一上饭桌子就这么木,菜等着别人夹,汤等着别人舀,你自个儿就只管吃,跟大爷似的。"说完了把装得满满的碗递给我,眼角飞出一个惊艳的表情;所谓是娇妻贱妾嫩丫头,仿佛代表了男人所向往的一切美好。"白老爷,来来来,您的菜。"
  "哎哟,谢谢。"我忙不迭地接过来,不由冲他一笑;夏念非一个闪神儿就愣住了。
  "干嘛呢?"我冲他努努嘴。
  "没,白椴我发现你笑起来特好看。"
  "瞎说。"我边咬金针菇边斜睨他。
  "真的。"
  我看看他,心底不由温柔了一下:"……其实你笑起来也挺好看,特别上镜。"
  "你在哪儿看到的?"他一头雾水。
  我在唇边咧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啧,不告诉你。"

  (番外四完)


  (一)
  腊月二十九晚上我跟肖雁平调了总值班,估计把这厮郁闷得够呛。一出医院汪大明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准时准点,语气猥琐:"老钟,咱们这儿有几个妹妹想念您老人家。"
  "啧,手痒就直说,别他妈糟蹋人家小妹妹清誉,这会儿大学生出来打个工赚个钱也不容易。"我边摸车钥匙边跟他调笑,"三缺一呢,想我了?"
  "可不是想么,刚刚老张才走。他 妈 的,做了个海底捞月,卷完钱老婆就流产,你说邪不邪?"汪大明输了钱愤愤不平。
  "行行行我马上来,"我拉开车门坐进去,"人家奔四的人了生个孩子不容易,你积点儿口德。"
  "行啊御风花园等着你。"汪大明说完奸邪一笑,"上次那个小美人儿也在。"
  "谁啊?"我扭钥匙。
  "宋希玫么,XX学院的。"汪大明越笑越猥琐,"今儿一来就老念叨你,怎么,上次合作得挺愉快?"
  "你他妈瞎说什么呢,上次我就送她回学校,什么事儿都没干,骗你我是孙子。"
  "行了吧老钟,我还不知道你?你那天送她回学校都十二点过了,哪个学校的宿舍还开着门?"汪大明一阵□,"你送人家小美人儿睡大街?"
  "那也没出事儿。"我顺手要掐电话,"你他妈想叫我去打牌就别废话,讨人嫌。"
  "行行我不废话,你快点儿,这儿三个人等着呢。"
  "知道,上了一环就十分钟,且等着。"
  汪大明跟我是本科时候的同学,毕了业没进医院,靠着家里的关系进卫生局当了个小文员,这些年一路混到了副局长,叉腰指挥着全市医疗卫生系统,甚是春风得意。汪大明面部骨骼清奇,活活似被人迎面砍了一刀,惨不忍睹,大学时候连女人的手指都没碰过。而这些年这厮在医疗系统混得风生水起,竟然混成了本市有名的钻石王老五,人人称他老帅哥,身边美女一抓一大把,传言睡遍三大医院护士长。对此汪大明也挺得意,升副局那年当机立断地把婚给离了,从此游戏花丛,乐此不疲。
  本科时候我他关系不算是很好,点头之交而已,刚毕业那会儿更是断了联系。我跟他熟起来是在几年前,那时候他还是市局办公室主任,炊干部。有回他陪局领导到我们医院来视察工作,我一看他那张奇特的脸就认出来了,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坐在一起叙了半天旧;那回我喝得有点儿高,李学右说我喝高了就搂着汪大明拍胸口乱叫:"知道这是谁么?汪大明!我大学的哥们儿!熟!上刀山下油锅,一句话!"
  后来汪大明跟我就经常在一起打麻将,就是那年我升了副教授,通知刚下来那会儿我提着两瓶五粮液上他家去拜年,被他一瞪眼:"都是同学你讲这些干什么?伤感情!下次打牌你带几个你们学院的妹妹来陪陪场就是。"

  (二)
  汪大明掐一把宋希玫的小腰:"过去,陪钟哥去。"
  我坐下来搓牌:"老汪你不厚道,自己玩儿腻了扔给我。"
  "哟,钟哥你还嫌上了?大明哥你看他。"宋希玫扭着腰嘟着嘴回头看汪大明。
  "啧啧,钟垣那老小子假正经,别理他,晚上他求着你过去。"汪大明顺势搂过宋希玫,"玫玫别生气,这会儿大明哥疼你。"
  "我不生气。"宋希玫咯咯笑着去玩牌。
  "别玩这个宝贝儿。"汪大明抢过牌砌好,大手一挥,气势万千,"丢*,开战。"
  牌桌上四个中年男人,宋希玫一个小美人儿坐汪大明边上边嗑瓜子边给我们讲笑话解闷;一连串讲下来全是带颜色的,哄得一桌子男人挺开心,她自己也笑得花枝乱颤,时不时被老汪在下面性骚扰一把。
  这宋希玫我见过两三次,不知道是汪大明从哪里找来的尤物,盘亮条顺会来事儿,天生的狐狸精;揣着一张XX学院的学生证吃青春饭,深得老男人欢心。
  打牌打到一半,我手风正顺,电话突然响了。我瞄了一眼是乔真,伸手掐了继续摸牌。
  "怎么不接?"汪大明叼着烟问我,"小嫂子查岗呢?"
  "查什么岗,短信。"我胡诌道,"卖房子的,垃圾广告。"
  "哦。"汪大明一挑眉毛,"我还以为是你那个乔真来着。"
  "谁呀?钟哥结婚了?"宋希玫问了一句。
  "结什么婚,你们钟哥风流着呢。"汪大明色迷迷地点点头,"你没见过他那小情儿,跟你差不多大,啧啧,长的那叫一个水灵。"
  宋希玫一撅嘴:"有我水灵?"
  "这事儿你得问钟哥去,我说了不算。"汪大明说完又在宋希玫腰上掐了一把,"可是我觉得还是你水灵。"
  "得得得老汪你要恶心楼上恶心去,钟点房一百二,还送套。"旁边的蒋田忍不住翻白眼。
  宋希玫风情万种地瞪了蒋田一眼,转身找遥控器开了电视看新闻:"我不跟你们说。"
  宋希玫一个人嗑着瓜子看新闻,我们四个继续打牌。
  "……怎么又是新协和?又怎么了?"蒋田突然说了一句。
  "什么?"我一听这名儿挺敏感地瞄了眼电视。
  "农民工集体跳楼那事儿,跟踪报道。"蒋田跟我解释,顺手扔一张牌,"六条。"
  "碰。"汪大明颠儿颠儿地拣牌,"这事儿我知道,市上当典型呢。"
  "农民工跳楼那是新协和?"我愣了,心说那天抢救的时候怎么没人跟我说呢。
  "这几天新闻上天天放呢,老钟你不会不知道吧?"蒋田看我,"不是直接拉你们院抢救的么?"
  "是拉我们院,可是……"我头上一阵儿冷汗,"新协和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破产呗,还能有什么事儿。"汪大明大大咧咧的,"好像是开发商还是承建商卷款跑了,欠了银行一屁股债,估计这会儿正开股东会一起哭呢。"
  "什么?!"我当时就跳起来,整个人都快炸了。我一抄外套往外走:"不行老汪今儿对不住了,我真得马上走。"
  "诶诶诶怎么回事儿?"汪大明摁住牌一脸不爽,"你手风顺着呢说走就走?"
  "真得走,马上走。"我火急火燎地拎包,"对不住了今儿包间费算我的。"
  汪大明在身后张着大嘴。
  "老汪真对不住了我真的有急事儿!"我边吼边冲出了门。

  (三)
  开着车手机又响了,我掐了又掐,最后终于还是接了起来。
  "钟垣。"乔真在那边拖着哭腔。
  "乔真你别这样,大家都难受。"我无力地举着手机。
  "钟垣我怀孕了。"乔真边说边哭,"是你的,真是你的。"
  我头上冷汗都出来了。
  "钟垣你现在过来,求求你。"乔真哭得肝肠寸断,"求求你……"
  "你别哭。"我握着方向盘安抚她。
  "钟垣你过来,我不要求你什么……孩子我明天就去堕掉……你今天晚上过来……求求你……"
  "别哭,我就过来。"我一咬牙,收了线就打转方向盘。
  说起来乔真还是我通过蒋田认识的。蒋田是凫州师范外语学院副高,专业就是同声传译,号称每小时多少多少美金,身价比XXX还高。凫州师范一向以美女众多而出名,汪大明艳名远播,大舅子又在教委,平时跟蒋田勾勾搭搭地关系也挺密切。有一回我们仨凑一块儿打麻将,汪大明那厮饥渴了就跟蒋田挤眼睛:"老蒋啊,今儿长夜漫漫,叫几个学生来陪陪如何?"
  蒋田白眼儿一番:"你当我是拉皮条的还是怎么,上次叫你糟蹋了一个覃欢欢还不够?"
  "你也好意思说那个覃欢欢,荤笑话不许讲,摸一下就脸红,没意思。"汪大明舔着唇,"你说我哪儿糟蹋她了?她一说她男朋友在等她我就马上送她回学校,柳下惠也就是我这样了。"
  蒋田嘿嘿笑着摸牌,没答话。
  "我说,有没有?"汪大明又开口了,"听说你最近手下又多了一批研究生?都是女的吧?"
  蒋田斜看他一眼:"有是有,我总不能全带出来给你糟蹋吧?"
  "你他妈这什么话?我汪大明最懂怜香惜玉!"老汪大手一挥,"你看看我那后花园的一个个。路易威登,买!卡地亚,买!江诗丹顿,买!雅诗兰黛,买!"
  那天蒋田挨个儿给他的女研究生们打电话,一共叫来了三个,其中一个就是乔真。
  我第一次见乔真就觉得她挺漂亮,稍微惊艳了一下。当时惊艳的显然不止我一个,汪大明只瞄一眼就颠上了,早早地散了牌搭子想带回去蹂躏。我不知道乔真那会儿是怎么想的,臆想中这种被导师一个电话就半夜三更跑出来陪客的女学生大多不太正经;于是我没多说,收拾了外套准备下楼。
  谁知刚走几步乔真那边就推诿上了,明显是不愿意跟着汪大明走。汪大明挺隐晦地暗示跟了哥哥我有好车有豪宅,乔真还是跟他僵持着。最后汪大明毛了,丢出杀手锏,说你导师到我这儿来都得叫一声哥,你他妈一个小浪蹄子来我这儿叫什么板?仔细回头叫你毕不了业!
  乔真很是畏缩了一下,汪大明继续嗤之以鼻,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女学生是什么货色,从这儿往北五百米,XX宾馆,大堂里全是大学生,五百块钱一晚上,声娇体软,姿势还随便摆。
  这话就说重了,乔真当时脸色一变,眼眶里就有泪水。
  我一看这情形觉得不妥,汪大明也下不来台,急忙赶过去打圆场,说老汪你这是何必呢,人家不愿意就算了,再说女人的事儿你又不懂,万一人家是来例假呢你说是不是……
  汪大明哼了一声,有了台阶下,这才草草作罢。
  乔真当时挺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冲她挥挥手,示意她快点回去。

第二部

  白椴回国后第一例手术上的是□全切,又是硬膜外腰椎联合麻醉。星期三上午的择期手术,我们几个研究生正好都有空,李学右亭动地叫了我们几个低年级的研究生一起去参观。我觉得有点儿别扭,架不住李学右他老人家很有激情,硬说白椴是他培养过最优秀的麻醉师,让我们多多学习。我说人家博士学位明明是在国外拿的跟你没关系,李学右一个暴栗打在我脑门儿上,说什么是后进学生,说的就是你!你再不去跟白椴学几招,当心连业都毕不了。
  我心里别别扭扭的还是去了,白椴站手术室里带着浅蓝色口罩,冷冷清清地站着,见了我眼睛微微弯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在口罩后面冲我笑。我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几个同学就一个个毕恭毕敬地招呼:
  "师兄好。"
  这个称呼生生把我给惊悚了一下。
  我看着他准备曲马多,防止术中病人寒战。我站在他后面慢慢看,小声说了句:"别紧张。"
  "你知道我紧张?"他斜睨我一眼。
  "你当初就是栽在这个上面,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我轻轻说了句,没敢看他。
  "我没紧张。"他淡淡看我一眼,持针站好,"你站到那边去,在这儿我一会儿不好下针。"
  "嗯。"我答应着,并没走,沉默了一会儿,"中午有空没?吃个饭。"
  "嗯。"他又去看一边的套针,常规消毒。
  "你嗯什么嗯,问你话呢。"我斜眼看着他。
  "小夏你干嘛呢,回来。"李学右不乐意了。
  我讪讪地走回他身边;我跟白椴之间生疏了,这是事实。
  "这儿是手术室,私人问题出去解决。"他特别不高兴地看我一眼,压低了声音,"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当还是本科的时候?"
  "行行行。"我不耐烦地应他一句,那边白椴已经开放静脉输液,把病人翻到侧卧位,一寸一寸摸着病人的骨节,神情认真严肃。他确实和出国前不同了,全身都有一种冰冷的气质,在手术台上尤其如此。
  白椴在L2上下针,干净利落;经硬膜外穿刺针后孔置入25
G腰椎穿刺针,刺破蛛网膜后至蛛网膜下腔,流出脑脊液,即刻缓慢匀速注入布比卡因和葡萄糖混合液,熟练又迅速。
  我身边几个学生不由得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李学右也很满意。
  白椴接着退出腰椎穿刺针,自硬膜外穿刺针向头端置入导管,最后才慢慢将病人放平,常规监测血压、心率、动脉血氧饱和度、心电图,测试麻醉平面。他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病人很快入睡,主刀接过器械护士递过来的刀时也很是欣赏地看了他一眼。李学右要是长了尾巴,这时候都该翘到天上去了,这老家伙人前人后从来不掩饰自己对于白椴的偏爱。
  之后的常规监测,病人没有出现异样;主刀在吩咐一助关腹的时候白椴就先把口罩摘下来了,朝这边微微一笑,不知道是冲我还是冲李学右。
  不管冲着谁,这笑容都让我有点儿晕。
  这时候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条缝,急诊科的副护士长悄悄走进来,对我点点头:"急诊科叫你去。"
  我一愣:"今天不是我值班。"
  "科室教学主任叫你。"副护士长低声解释。
  我瞪了瞪眼,没话说了。研究生教学分专业学习和科室轮转两部分,以科室轮转为主,转到哪科就归哪科的教学主任直接管理。现在除了李学右,急诊科教学主任就是我顶头上司。
  我跟着那副护士长出去,她一路催我快一点,我问什么事;她白眼一翻,说今天凌晨送来一个坠楼的,抢救无效死亡了,这会儿家属正闹呢,都打起来了。
  我说那是坠楼又不是感冒,能挺到抢救都不错了,死亡很正常啊,又不是医生给推下去的,家属闹什么闹?
  副护士长看我一眼,说患者从二楼摔下来,送来的时候没昏迷没呕吐没大小便失禁,连四肢都能动,就是无法坐起和翻身。医生首次谈话的时候没跟家属交代明确生命危险,结果病人大出血死亡,家属认为我们救助不力。
  我沉默一下,急诊科这类医患纠纷实在太多,多到我都快麻木了。但凡医院,鲜花笑脸总是给科室医生的,有什么风口浪尖的事儿全是急诊科担着,也难怪我们主任那脾气日渐暴躁。我问副护士长叫我去干什么,她说这会儿又有个车祸伤,急诊室那几个劳动力全堵在门口打架呢,主任叫你去顶事儿。
  我说救人归救人,可他烦不烦啊,我就是个住院医师,还是学麻醉的,他能不能别老拿我当外科的人使唤?
  这话你冲主任说去啊,谁叫你好使呢?副护士长剜我一眼:全院上下都知道你动起刀子来跟神仙附体似的,谁叫你突然跑去读个麻醉,真是脑袋被门夹了。
  一提这岔我就不痛快,说得得得你别念叨了,怎么跟肖雁平一个德行,我这就去抢救还不行么?
  副护士长跟在我后面边跑边唠叨:我看你呀你迟早得转到我们外科来,你看你在麻醉一天要被李学右骂多少次!
  我没理她,几步跑到急诊科,躲过走廊上激烈的医患纠纷,直奔车祸伤员。
  一个女人,胸腹联合伤,二三十岁的年纪,看得出还挺漂亮。
  我边按患者肚子边叫护士检验腹腔灌洗液,等着床边CT结果出来,斟酌着要不要开腹。
  "家属呢?"我随口问器械护士。
  "就在外面,斯斯文文的,有什么事情应该不会闹。"护士妹妹回答我。
  "最好别出事儿。"我看她一眼,"实质性脏器损伤,准备剖腹。"我又瞄了眼门外,"差不多也把外头那几个叫进来,把病人扔给小医生自己去打架,像什么话。"
  结果等急诊科那几个战斗力跟坠楼的家属耗完,我这边都快关腹了。阎主任进来时我正用止血钳夹着线尾打结,他看了看生命指征贼兮兮地笑着说嗯不错嘛,要不你以后就到我们急诊科来,前途大大地。
  我说这话你有本事跟李学右说去,他要是知道你背着他挖墙角,肯定跟你急。
  阎主任说胡扯,老李巴不得把你弄出去呢,他说他带了二三十年的学生愣没遇到过你这么没慧根的。
  我心里一沉,说你瞎说。
  我没瞎说,全院都知道你不适合读麻醉,当初我看你填志愿还以为你写错了。
  我心里一阵不爽,没理他,闷闷不乐地把患者给缝完了。
  "家属就在外面呢,给个机会让你得瑟一下。"阎主任扬下巴指了指抢救室外面,"出去谈话。"
  我边摘手套边往外走:"外面那么多人,到底是哪一个啊?"
  "就靠左边儿那个高个子,穿黑色短外套的那个。"阎主任给我一指,"往哪儿看呢,就在那边,穿高帮靴的,对了对了回头看了……就是那个。"
  我朝他说的那人看过去,见他也在看着我;快三十的年纪,短夹克牛仔裤高帮靴,里里外外透着硬净。他五官深刻,双眸明净,缺乏血色的两片薄唇轻轻抿着,眉宇间淡淡地漂泊着些许我熟悉抑或是不熟悉的神情。
  那一瞬间我的心就像是被原子弹炸过一样。
  "张源……?"我听见我的声音都变了调,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结了,又像是在血管里汹涌地咆哮;那声音像是琵琶河,像是南汀河,像是怒江长江澜沧江一样滚滚而来,狠狠冲开我尘封许久的记忆之门。
  他看着我,慢慢朝我走过来,稍微愣了一下,表情中透着疑惑,但言语依旧礼貌:"医生,请问是手术结束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部开始,文案部分的头像换掉了,把旧的贴在这里做个纪念=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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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也请继续支持,鞠躬:)

  2
  第一住院部四楼是职工食堂,中午人多,有时候一张桌子能拼四五个科室的人坐一块儿。白椴下完手术去挤食堂,我一路跟着同他面对面坐,旁边是几个感染科和骨科的人,说话颇不方便。
  "也不是不可能。"白椴持着筷子,愣了愣,"你本科上过伍先茂的课没?"
  "上过,怎么了?"
  "有个视频,他上课老爱放。就是一美国小孩儿,被飞弹误伤了,子弹入脑穿过却没死,没伤到脑干。"他慢慢地回忆,"当时在神经外科还挺轰动。"
  "我没说不可能,可这事儿……"我烦躁地咬咬唇,"真他妈有点儿邪门。"
  "他人呢?"
  "楼上病房守着那女病人呢。"我看着白椴,"刚刚我见了他就走神儿,他一问我手术结果,我差点儿连话都不会说。"
  "他看到你呢?"
  "愣了一下,没多大反应。当时我带着胸牌,上面有名字,他看了倒是想了想,还是没开口问我。"我静静顿了一会儿,看他,"我看到他的时候都懵了,一开头叫了声儿张源,终究没敢认。"
  "手术签字呢?"
  "写的是张牧武。"
  我们俩各自抱着碗想了半天。
  "几号病房?带我去看看。"白椴说完撩了碗。

  我跟白椴从餐厅并排着走出来上了电梯,临关门的时候遇上肖雁平急冲冲地跑进来,看见白椴挺惊奇:"哟,白椴,你们都回来啦?"
  "是,前几天刚到的,今天来上手术。"白椴淡淡地笑着回应。
  "可以嘛,你们俩还是那样,一回来就粘在一起。"肖雁平说话挺酸,"你不知道,小夏啊就是为了你嘛,非要去读麻醉。他天赋明明就在外科上面嘛,真是,我说他都不听。我还指望你帮我劝劝他,我等着收徒弟呢。"
  我不由横了肖雁平一眼,这人医技是没话说,可总感觉脑袋少根筋,这种话是随便说的么?
  再说谁跟白椴粘在一起,要不是出了张源的这档子事儿,白椴能方圆几十米地把我给戒严了。白椴这次出国回来明里暗里都在躲我,今儿要不是我眼疾手快占了个座,还说不好能不能跟他坐对桌吃饭呢。
  白椴抿着嘴没吭声,肖雁平中途到了点直奔胸外ICU,留下我跟白椴两个人站电梯里。
  "你干吗不去外科?"白椴斜睨我一眼。
  我哼哼唧唧:"麻醉比较吸引我。"
  "瞎说,我记得你本科的时候拿弯针缝袜子缝得比谁都起劲儿呢。"他收回目光,"要真有天赋,就去外科吧,普外神外都行。"
  "你知道,"我停了停,"你知道我为什么读……"
  这时候叮地一声电梯到点了。
  白椴看我一眼:"走吧。"
  我一咬牙,跟着他出去了。
  我到护士站去看了病床号,那女的叫余烨,27岁,一个外省人。护士站几个妹妹看到白椴回来了都是一通大呼小叫,眼睛里兴奋得能放出光来。我横眉冷对地护在白椴前面,弄得护士妹们颇不爽;最后可劲儿地越过我冲白椴点头:白医生,您得常来玩儿,要不咱病房没趣死了。
  我端着微笑看他:"挺受欢迎啊看不出来。"
  白椴笑着回我:"都是过去的事儿。"
  我黑着脸转过来,心里一阵郁闷。
  到了余烨的病房,余烨挂着水正在睡;那个叫张牧武的坐床边上看护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怎么变。"白椴看了看,"应该是他。"
  "你说……"
  我正要征询白椴的意见,那边张牧武看见我们俩一下子就站起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几步就迈过来拉住我:"夏医生,能借一步说话么?就几分钟,不会耽搁你。"
  我跟白椴都愣了一下,我马上点点头:"行,去哪儿?"
  "下面茶房就可以。"他看着我,又看了看白椴,"这位医生也一起来行么?"
  白椴凝重地跟我对视一眼,二话没说跟着他下去了。
  第一住院大楼和第二住院大楼之间的空地上有间小茶房,我们三个人找了个空地方坐了;我跟白椴无意间并排着,对面是张牧武。
  "张……牧武先生,什么事?"我紧张地看着他。
  像,太像了,他压根儿就是张源。
  "我叫张源。"他静静一笑。
  "张源?!"我一瞬间就激动了,五脏六腑之间升腾起一种情感,荡气回肠。我觉得那一刻我的身体不受大脑控制,回神时我一直手紧紧抓着他。"张源,你这几年上哪儿去了?"
  张源瞪大了眼睛看我,沉默了一阵,一只手慢慢从我的掌心里抽出来,又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只老式钢笔放在桌上。我愣了愣,他一笑:"你看看。"
  我依言拿着笔端详,看见笔帽上面不太正规地刻了一个"源"字,我又看笔帽的另一边,俨然是一个"臣"。
  白椴接过我手上的钢笔看了看,皱眉又看向我。
  "当时在抢救室门口,我听到你曾经叫我张源。"他把双肘撑在膝头上,看着我,"我想我们以前应该认识。"
  我心里一紧,手慢慢收回来,放好。我余光瞥见白椴默默看我一看,唇边动了动,终究是没说什么。
  "是认识。"白椴微微笑着看向张源,"你不记得了?"
  "张源是我以前的名字。"他慢慢开口,"大概三四年前,我出了场事故。听说是以前在部队当兵的时候打靶走火伤了头,我命大被救了回来,退了役我爸妈就带着我搬到了南益,名字也是那时候改的。
  "刚开始我住南益那边儿的时候失忆得严重,连我爸妈都快忘了。后来他们俩慢慢给我讲,我渐渐地也想起来了不少事儿,不过还是不太全。"他看看我,"就像刚刚看到你们俩,我就觉得特别熟悉,我知道我们肯定认识,可具体的我就是想不太起来。"
  我刚要开口,被白椴在桌子底下一把按住了。他望着张源:"我们都是你中学同学,我高中时候跟你一个班,我们还坐过前后桌。"
  我看了看白椴,攥着钢笔没吭声。
  "你高中跟我一个班?"张源有些欣喜,"那,你是不是也认识郭一臣?"
  我看到白椴挑了挑眉毛,很明显地紧张了一下:"认识是认识。"
  张源温和地笑了笑,定定地看着那钢笔,最后望着白椴,双眸平静:"那你们能不能告诉我,郭一臣跟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一听这话就坐不住了,心里头翻江倒海的。白椴在桌子底下一个劲儿摁住我膝头,叫我别说话。
  "也是当时的同学吧,"白椴小心翼翼地敷衍着,"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可就是很奇怪。"张源看着我们俩,"我觉得我跟郭一臣这个人一定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我忍不住开口了。
  "我就是不知道。"张源茫然望我一眼,"有一次我在家里翻我以前的军装,见衣兜里别着一只旧钢笔,就是你们手上这只;挺古老的样式了,笔帽上挺奇怪地刻了个臣字。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也没太在意。后来我家里又翻了个旧笔记本出来,什么也没写,就扉页上抄了首诗,然后写了个郭字。我拿着这两样东西反复想,终于想起了郭一臣这个名字。"张源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郭一臣这三个字是突然间蹦出来的,刚想起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个人,我去问我爸妈,他们说没有。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劲儿,郭一臣是我出事儿以来第一次自动想起来的名字,我觉得我真的认识这个人,不弄明白心里就不踏实。"
  我嗫嚅了几下,心里一阵难受。
  "后来我有一次上网的时候突发奇想地搜了一下这个人的名字,才知道他是个毒枭,正在被通缉。"说到这儿张源不由失笑了一下,"本来我都快忘了这一岔,知道这事儿之后简直更好奇了。我爸妈那边一口咬定我不认识这人,但我这次回凫山一中一看毕业纪念册,才知道他明明跟我是同学。"
  他喝了口茶,随性往椅子上一靠,十指交叉:"你们说这事儿要是搁你们身上你们去不去查?"
  "是挺奇怪的。"白椴低下脑袋装深沉,我看见他默默斜眼看我。
  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源低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这支笔挺古老了,当时找到的时候保存得很好;还有那笔记本吧……我觉得郭一臣以前应该是对我个挺重要的人。"他又看我,"是不是?"
  我哽了哽,不由自主地就溜出了一句:"可能是。"
  "你这次回凫州就专门为了找这个人?"白椴问他。
  "算是这样吧。"张源挠了挠头,自己轻轻笑了下,"嘿,想想我还真是,神叨叨地就过来了,人还被通缉着呢,关我什么事儿。"他眨眨眼,"我就是想,可能回一趟凫州能让我想起来更多以前的事儿,这次回来算是来寻根的吧。这不,一上来就把你们二位给寻到了。"
  我鼻子有点儿酸:"诶,这可不就是缘分,你说这都……多少年没见了啊。"
  "那你们这些年有郭一臣的信儿没?"张源挺期待地看我。
  "哪儿能有呢,党和人民都在找他。"白椴轻轻笑着接过了话头。
  "也是哈。"他不由失笑,"我都觉得我在这事儿上面有点儿不正常了。"
  "你主要是记忆障碍,想回忆起以前的事儿也是正常的。"白椴宽慰他,"我是麻醉师,对神经外科的东西懂得不多。不过颅脑创伤对脑细胞的损害和脑部血液循环的改变确实对记忆功能有直接影响。就你的个案来看,没有影响到智力已经挺幸运了,记忆恢复是个自然唤醒的过程,不用太过强求,要不然还可能起反效果。"白椴望着张源,"更何况脑损伤引起的失忆一般都在三个月到两年之内恢复,你现在吧……已经过了记忆恢复的最佳时期了。"


  我跟白椴并排站着在一楼等电梯,我们俩都没有说话,气氛挺压抑。
  "为什么不跟他说实话?"我哀伤地看着他。
  "是你你会跟他说实话?"白椴静静看我一眼。
  我跟他对视一阵,终于还是沉默了。
  要怎么说实话?说张源其实你暗恋郭一臣二十年,最后把人家带入埋伏圈,然后被人家的手下一枪给毙了?
  "……他就这样挺好。"白椴半晌轻轻说了一句,"他爸妈瞒着他不是没有道理。"又顿了顿,"搬家改名这么大动静,没道理光是他们一家人的主意。"
  白椴这话没往深了说,可他指的是什么我都知道。我愣了愣,一个激灵问他:"你知不知道郭一臣这几年在哪儿?"
  "我怎么会知道?"他反问我。
  "当年不是你爸……"我刚起了个头,白椴匆匆扫我一眼:"没有,这事儿你别乱想。"
  我知趣地闭了嘴,这时候电梯到站了,我跟着他走了进去,半晌又问他:"你觉得那个余烨是他什么人?"
  白椴看我:"护士站那边不都说是他妹妹么?"
  "你知道他底细,他上哪儿去找什么妹妹。"我没好气地说。
  白椴愣了愣,看我:"你说呢?"
  我咬咬唇:"……不可能,怎么会一个开放性脑损伤就把性向给弄变了。"
  "万一呢?你又不是没学过脑外科。"
  "你看他现在对郭一臣那副痴痴念念的样子像是人格扭曲了么?"我不由反问他。
  这次轮到他沉默了。
  我们俩一路沉默到电梯又到点,出轿厢后我看了看他,终于磨磨蹭蹭地憋出一句:"那什么,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白椴飞快地看我一眼,抿了抿唇,没开口。
  "白椴你什么意思?"我有点儿窝火。
  "不是,我今儿晚上值班。"他看看我,"不信你去看科室值班表。"
  "那我晚上也值班。"我火一上头,蹦出一句话就转身找急诊科主任去了。
  晚上在急诊科值班的应该是个女医生,一听我拿白班跟她换,乐得跟什么似的;下班前还特地到楼下小卖部去给我买了一支巧克力,叫我留着晚上御寒。
  我到值班室去洗了把冷水脸,整个人清醒不少,心想一下午加一晚上的班,不是为白椴我估计得累死。
  下午手术,钟垣的急诊;钟垣见了我问都不问一声就把我给拎过去了。我不爽地跟着他一边去换鞋一边问你干什么,他跟我嬉皮笑脸地:刚刚问了手术室说床不够,我跟护士长说了只要给我挤出一个台子,麻醉我自己去找。
  我黑着脸穿拖鞋。
  "叫你上麻醉还能帮忙缝合一下什么的,挺好。"钟垣笑笑。
  "我说你们烦不烦啊一个个的。"
  钟垣一边脱褂子一边看我:"这不还是都为了你好,我知道你心里头想什么呢,你要是不乐意开刀你们主任能摁着你上台?我看你自己玩刀子玩得挺开心呢。"
  我闷不吭声地跟着他换衣服。
  "你要是真想上台也就研究生这几年,等你毕业当了总医师或者主治,你求着人家还不让你上呢。"钟垣看我,"明明自己喜欢的就是外科,还跟那儿装呢。"
  "我说你这人挺讨厌啊,肖雁平给了你多少钱?"我不耐烦地瞪他。
  "你要是到外科来我怎么地也得让你当我的学生。"钟垣回了一句。
  "谁跟着你切人脑袋啊。"我剜他一眼,自己先出去了,"我就是跟肖雁平也不跟你。"
  进了手术室,病患是个小姑娘,失去知觉以前紧张得要死,上完麻醉就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没办法只好俯身耐心哄着,等了一会儿她才入睡。我放了手就见旁边的巡回护士冲着我一个劲儿乐呵,我不自在,说你们笑什么呢,我这是给她减压。
  洗手护士笑得更八卦:"我说你们麻醉科的护士好福气呢,青年医师里头长得像样点儿的全当麻醉师去了。你一个白医生一个,李主任天天对着你们俩也不嫌眼花。"
  我被她们说得挺不好意思,憋了半天冒一句:"普外不是还有肖雁平么。"
  巡回护士一语惊人:"肖医生那是开败了的花儿,哪儿能跟你们比。"
  "工作工作!"钟垣一听挺不耐烦地吼了一句,"你们这些碎嘴子,要是被肖雁平听到还不劈了你们。小电钻呢?难道一会儿要我用手摇?"
  于是大家纷纷闭了嘴认真手术,一做就是小半天。病人各项指征正常,我监控着监控着就开始走神,整个脑海里面全是张源,挥之不去。从早上上完急诊到现在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可我却觉得我的生活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变。对于张源的出现我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我想过,甚至于强烈地渴望过。刚刚从云南回来的那个学期,我几乎翻遍了学校图书馆里所有关于开放性颅脑损伤的书,并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张源倒下的那个瞬间。张源的生存猜想在我心中几乎是完美的,必然的;我想象他有一天可以云淡风轻地又出现在我们面前,带着点儿严肃又腼腆的笑容向我打招呼,温厚得一如既往。从小到大,他的笑容总是很能够让人安心,坚定稳重,带着一股子踏实牢靠不可动摇的力量。他从小就是筒子楼小分队的精神领袖,是我们的天,张源喜欢谁我们就喜欢谁,张源看谁不顺眼我们就看谁不顺眼,张源说的话总是对的,这一点我和郭一臣从来就没有怀疑过。
  所以我一度以为,张源的再次出现——如果真的有——对于我来说将会是一件极好极好的事情。
  可是当张源真正重新出现时,我却觉得我身边的某种东西像是一下子被戳破了,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从四面八方不断地向我涌来;最初的惊喜劲儿过了之后,我只感到越来越紧张起来。
  我咬着唇,让自己尽量不要乱想。张源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好。
  "补药。"钟垣极不爽地看我一眼。
  "嗯?"我猛然抬头。
  "嗯什么嗯,病人刚刚动了。"他又重新把头埋了下去。
  我急忙回神,慌慌张张地补药去了;一旁的助手盯着我看得挺开心。
  两小时手术结束,我刚一出手术室钟垣又被叫急诊了,我一听他电话响马上溜;钟垣在身后冲着我瞪眼睛,我装没看见,冲回更衣室换鞋去了。
  结果钟垣后面那台手术又叫上了白椴,我被骨科叫过去急诊,一下午生生上了三四台手术,被折磨得简直不成人形。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医院里稍微消停了点儿。我上四楼打了工作餐,包好了去敲麻醉科的门。
  白椴啃着包子来开的门,精神不怎么好,估计也是被手术给折磨的。
  "你都吃上了?"我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问他,随手把饭盒放在桌子上,"我还上食堂打了你的份。"
  "也好,我就下楼买了个包子,正菜都没怎么吃。"他看我一眼,伸手去翻盒饭盖子,"青椒肉丝,可以哈。"
  "我那盒里面还有苦瓜炒蛋,都是你爱吃的,一会儿你只管下筷子。"我挽了袖口抬下巴冲他一指,"肥皂有没,借我洗洗手。"
  "后面那柜子里你看看,要是没有你还能用乙醇。"白椴顺手拿一小桶七五浓度的医用酒精给我,"凑合一下。"
  我剜他一眼,自己找肥皂去了。
  我跟他洗了手并排端坐在休息室小茶几面前吃盒饭,我给他夹了几筷子苦瓜炒蛋,叫他快吃。
  "行了我自己来,你那饭盒都快你自己给腾空了。"白椴看看我。
  我嘴巴上应了一声,微笑望着他,见他唇边上沾了一粒米饭,想也没想就凑过去给舔了,端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白椴一下子就僵住了,像猫被踩了尾巴。他愣了两三秒,突然反应过来,腾一下就站起来。
  我一个伸手拉住他手腕,硬把他拖回我怀里;他使劲儿挣扎,我掰过他脑袋就对准他的唇吻了下去,由浅至深,长驱直入。
  白椴在我怀里又抓又踢,疼得我不行。我一个闪神松了手,他也顾不得形象,连滚带爬地从我身上滚了下来,坐在地上。我没等他爬起来就扑上去,生生是肉搏;我用身体压住他,一边钳制他的四肢一边费力地想滑进他衣服里。我掐住他后腰,他身上不由软了一下,接着就是一声低吼:"夏念非!你想□我?!"
  我一愣,脸上刷地就烫了:"我没、没想……"我心说就凭我们俩那什么关系,怎么说也只能算是和奸啊。
  他躺在我身下死死盯着我,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毛。我讪讪地拉他起来,帮他拍身上的灰,只有手还不肯放。
  "……你没事儿吧?"我问他。
  他挑眉看我一眼,不说话了。
  "你别这样,你知道我……"我欲言又止,有些话我心里明白,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白椴不看我,抽出手慢慢地去挪那两盒盒饭,缓缓往自己嘴里塞青椒肉丝。
  "我知道你爸逼你,你心里难过。"我也跟着慢慢拿起筷子吃饭,时不时给他夹两筷子菜。
  "我爸没逼我。"他低声呢喃了一句。
  "他没逼你你躲着我?"
  "我没躲着你。"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脾气突然就上来了,摔了筷子开始抽烟。
  "你也抽上了?"他看我。
  "嗯,去火。"我冷笑,"欲求不满么,自然火气大。"
  他张张嘴,尚来不及说什么,我的手机就风一样地响了起来。
  "宫外孕大出血!20急送!"
  我看他一眼,掐了烟就走。


  4
  年底手术室聚餐,手术室那边分别邀请了李学右钟垣跟肖雁平。手术室年末会餐出席名单向来是附院大外科的一个风向标,但凡列在单子上的医生基本上都是全院的精英牛人大神级人物。与会的时候照例是师傅带徒弟,李学右想都没想就带上了白椴;这一决定整个麻醉科都没人敢有异议,特别是有我这种不成器的徒弟衬着,人人都知道,李学右不带白椴难道还带我不成?
  相形之下肖雁平那边的局势就要诡异得多。肖雁平是新晋的副教授,有带教的资格却暂时还没有带徒弟。按说肖雁平他没有门生就别带,可他偏偏心痒肺痒地给我打了电话,让我跟着他去会餐。
  "我又不是你学生。"我一口回绝。
  "不是,我就让你去帮我充充场面。"肖雁平软磨硬泡的,"你看那些人一个个的都有学生,就我一个人挂单去,多寒碜啊。"
  "谁跟你说不带学生就寒碜了?"我没好气地反问他,"那院长十年没带一个学生,是不是早该羞愤而死了?"
  "我哪儿能跟院长比。"肖雁平讪笑道,"再说手术室那聚餐全是院里的骨干,你多去走走也没坏处。"
  "我一去就坐实是你徒弟了,到时候李学右一准赶我出麻醉科,你以为我傻呢。"我哼了一声。
  "没,哪儿能呢。"肖雁平干巴巴地笑笑,"学生导师是双向选择嘛,你自己不想转专业李学右也不能逼着你转不是?"
  "我说你怎么还不死心哪?"我问他。
  "你能来外科当然好。"肖雁平在电话那头傻乐,"不过千万别去神外,钟垣那匹狼也盯着你呢,是我先看上你的你别忘了啊。"
  "谁想来外科呢?"我忍不住翻白眼。
  "行了行了咱先不说这岔,但这次聚餐你真的得来,别人要么带老婆要么带学生,就我一个人什么都没有真的挺寒酸……真的真的,你就当帮我个忙,跟我一起去……"肖雁平说着说着又习惯性地话痨上了。
  "谁呢?"李学右从教研室出来复印讲义时见我还在走廊上,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看你这都快聊半小时了,跟谁这么黏糊?白椴?"
  "白什么椴,"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肖雁平,磨叽着让我跟他去手术室聚餐呢。"
  "那就去呗。"李学右理所当然地看我一眼。
  "嗯?"我一愣。
  "听见没有!李学右都点头了!"肖雁平在电话那头欣喜若狂,"就这周末,晚上七点御风花园,跟我一起去。"

  御风花园距离附院并不算太远,当时与会的各路人马基本上都打算下了班直接分头过去。聚餐那天我没值班,李学右那边也清闲,我本来打算直接开车过去的;肖雁平死赖活赖地要拖着我一起去。我说你干吗我又不是你小蜜,难不成还要我挽着你胳膊入场?
  肖雁平脸一翻说就不行,我下午有个胆囊手术,你给我做了二助下手术台我们俩一块儿过去。
  我讪讪地跟着他到更衣室换衣服,出了门遇到一助见了我就笑:"哟,小夏,你终于回心转意重回外科了?要不今儿这一助你来做?"
  肖雁平一拍他后脑勺:"这事儿从长计议,今天的一助还是你,别偷懒。"
  肖雁平那天是给一个肝硬化的中年人做腹腔镜胆囊切除,主要是主刀跟一助在忙,肖雁平叫我时刻关注着出血情况,有不对就准备管子及时吸血。我戴着口罩看电视屏,手术野很清晰,患者肝硬化程度恶劣,内脏血流处于高动力循环状态,术中出血可能性比较大。
  肖雁平手术风格很稳很细,腹腔镜这么细致的活,做得一丝不苟,像工笔素描,跟钟垣速战速决的草莽风格简直是两个境界。我见过肖雁平缝合的伤口,银针般细细一条,竟带有几分美丽。
  "夏念非!"肖雁平突然大叫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我急忙回神,见电视屏上已经是一片血泊。我一愣:"出……出血了?"
  "我知道是出血了!"肖雁平气得大叫,"你刚刚在干什么?!"说完看一助,"吸血,试着夹闭出血点。"
  洗手护士在一边准备纱布,像是要从外按压。我急叫:"要中转开腹?"
  "没有,再观察。"肖雁平皱着眉,"看止血情况。"
  我看着一助在镜下吸血,肖雁平夹闭。过了约有两分钟,手术野重新变回清晰状态。
  肖雁平狠狠瞪我一眼,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候。我自知理亏,噤声干活。
  "你刚刚想什么呢?"肖雁平盯着电视屏,边切胆囊边跟我说话。
  "没,我在想你以前缝合的伤口呢,挺漂亮。"
  "放屁。"肖雁平斜睨我一眼,突然微笑一下,"想不想学?"
  我没敢正视他,说不想学是假的。
  "喜欢就来外科吧。"肖雁平哼哼了一声。
  "你……"我本来想说你烦不烦,想到刚刚才在他手术台上犯了个低级错误,底气不足,还是收了声。
  "转专业申请李学右都帮你盖好章了,就等着你本人的签字呢。"肖雁平抬眼往我这边看了一下。
  "什么?!"我不由大惊。
  "看不出来哈?"肖雁平得意一笑,"他带你这么久,知道你适合什么。"
  "你们……你们……"我简直悲愤。
  "你要是真不愿意转我也没办法,没人逼你。"肖雁平老神在在地继续盯着电视屏,"不过我觉得吧,你迟早会转。"

  去御风花园是肖雁平开的车,我坐在他副驾上抽烟。
  "你笑一下。"肖雁平转弯的时候做了个高难度动作来捏我的脸,"不就是转个专业么,又不是叫你去卖身,你至于么?"
  "不是,我喜欢外科,真喜欢。"我看他一眼,"可这事儿你容我想想。"
  肖雁平沉默半晌问我:"是不是因为白椴?"
  "你知道?"我斜瞄他一眼。
  "整个医院谁不知道?"肖雁平不由失笑,"你不记得你本科那会儿……真是,整整一个月,全院的护士都在传。"
  "那你还问。"我朝窗外吐烟圈。
  "你觉得你就为了那么个人,一辈子守在麻醉科有意思么?"
  "我最近也觉得没意思。"
  "那不就结了?"
  "我不跟你说这个。"我烦躁地转换话题。
  "你这人真是……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那天赋。"肖雁平叹了口气,"诶,到了,下车。"
  我一下车就看见手术室护士长穿得跟只花母鸡似地站在御风门口迎宾。肖雁平倒回去十年在附院也算是个院草级人物,深受中年妇人欢迎,那护士长见了肖雁平就热情奔放地一掐他胳膊:"哟肖医生,架子不小啊,敢让你姐等这么久?"
  "我这徒弟架子大,你要怪怪他去。"肖雁平拉着我当挡箭牌。
  "定了?"那护士长笑眯眯地看着我,"头天李主任还跟我说小夏转专业的事儿呢,肖医生你动作倒是快。"
  我一听,恨不得七窍生烟,敢情这全院上下都知道了。肖雁平无视我愤怒的目光,拉着我进去了。
  饭局上精英云集,李学右见了我还在装懵懂,闭口不提专业的事。入了席赶上李学右肖雁平钟垣都在同一桌,于是我左边是钟垣,右边是肖雁平,肖雁平旁边是白椴,白椴旁边是李学右。
  我忍不住一扔筷子,心说这饭还怎么吃。
  "干什么呢你,有点儿修养没有?"肖雁平帮我放好筷子,瞪我,"院长看着呢。"
  我一抬眼,果然柴院长对着这边笑容可掬:"……啊,今天外科的各路精英欢聚一堂,人才济济,新人辈出……"
  我斜眼看白椴,见他正捧着碗装斯文,也不朝我这边看一眼;他润泽的唇紧紧抿着,漂亮又庄严,但是那表情并不属于我。
  院长讲完话后各桌开始自主进食。钟垣瞄我一眼,语气酸溜溜地:"怎么,你还是跟了肖雁平?"
  我瞪回去:"我不跟他你还指望我跟你?"
  "定了?"钟垣语气依旧发酸。
  "没有。"我不耐烦地去夹桂鱼,半天夹不上,"我还在考虑。"
  钟垣一伸手翘了一大块桂鱼放我碗里,看我:"你还考虑什么,我看你眼睛里就写着外科两个字。"
  我没理他,下意识地又朝着白椴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事儿不用我们明说,我知道这次只要我一转到大外科去,我跟白椴的关系就算是彻底断了。
  "今年过年你回不回去?"钟垣转了话题问我。
  "回哪儿?"一说这话我的脾气又被撩起来了。
  "崖北。"钟垣放低了声调,"你看你过来凫州这么多年,一次也没回去过。"
  "这是我家事。"我一句话就给他堵回去了。
  "你也该回去看看你爸……"
  "你闭嘴!"我不由低吼,因为场合的缘故而对他压低了声音,"那种畜生也配当我爸?钟垣,真他妈亏你说得出口。"
  钟垣讪讪低眉:"念非,这么多年了,他一个人也可怜……"
  "那是他自作自受,"我冷笑,"亏他还能苟延残喘这么多年,连阎王都不收。"
  "当医生的不兴说这话。"钟垣看我一眼。
  我嗤笑一声,别过头不理他了。
  这时候饭局上开始敬酒,以科室为单位轮流轰炸。我跟着肖雁平,暂时被划归为普外的人。肖雁平领衔肝胆一科,举着杯子对儿科骨科妇产科反复蹂躏,我跟在后面捧场,几轮下来不由有点儿晕。
  最后轮到麻醉科,我花着眼看李学右跟肖雁平凑一块儿笑得烷诈。我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只端着杯子望向白椴。
  "你喝得有点儿多了。"我听见他柔声跟我说,"要不你上里间躺一会儿?你又不是普外的人,何必跟着肖雁平拼命。"
  "没事,我还没敬你呢。"我举着杯子一笑,"白椴,跟我喝一杯。"
  白椴伸手去抓我杯子,我一晃荡,差点把就给洒出来。我盯着他:"一杯,就一杯,白椴你陪我喝。"
  "……听说你要去普外了?"白椴收敛目光,默默把自己的杯子满上。
  我不由一笑:"怎么,这才多久的事儿,怎么都知道了?"
  "定了?跟着肖雁平?"白椴稳稳放好酒瓶,举杯冲着我。
  "可能定了。"我也举杯,"白椴我敬你,在麻醉要好好干。"
  "祝前程远大。"他微笑着跟我碰了杯。
  "祝平步青云。"我一饮而尽,辣酒下腹,心肝肺脏都在疼。
  "小夏过来过来这边是肿瘤科。"肖雁平欢快地拉着我转战旁桌。
  "不成我醉了。"
  "放屁,我看你挺清醒的。"他瞪我。
  "心醉了。"
  "啧啧,看来是真醉了。"肖雁平伸脖子叫服务员,"把这熊孩子架里间去!真是,有半斤酒没有,怎么就醉了……"
  我默默在里间躺了一会儿,外面的酒席散了,我又被架着一路歪歪扭扭地转战楼下KTV。那时候肖雁平也喝得差不多了,往包房里一坐,愣拉着我唱天仙配。
  这时院长早走了,留下一句话说你们年轻人好好玩,明天记得准时来上班;于是包间里便由着我们这帮子不知道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的各类医生瞎折腾。李学右早不年轻了,这会儿还挺正经地跟着一个护士妹妹唱菠萝菠萝蜜,听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和肖雁平跟两团烂泥似地摊在沙发上傻乐,突然就听见一个挺清秀的声音在吟哦。
  想跟着你一辈子,至少这样的世界没有现实。
  想赖着你一辈子,做你感情里最后一个天使。
  我一抬眼就望见白椴对着大屏幕在唱,表情相当认真;没看我,只是傻愣愣地向着屏幕,就跟在唱给屏幕听。
  如果梦醒时还在一起,请容许我们相依为命。
  绚烂也许一时,平淡走完一世,是我选择你这样的男子。
  就怕梦醒时已分两地,谁也挽不回这场分离。
  爱恨可以不分,责任可以不问;
  天亮了我还是不是,你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上来说过了,怕有同学没看到,今儿再提一下。
值此新春佳节来临之际,又有XX门事件一周年纪念,所以目前大陆方面的网络整风行动很严厉。晋江虽然不是什么牛站,但也挺招风,为避免撞在枪口上,所以对全站文章涉及违禁词汇的地方全部以口口状方框戒严。
(以上为官方说法)
昨天看了一下,除了H的部分,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地方被框了,弄得本老师很郁闷。总结一下:今后一段时间,非子跟小白不能H,不能爆粗口,不能问候对方血亲。(》《)

  5
  星期天周玉海打电话来,说新协和商业广场在元宵节剪彩开张。
  "老谢也只是跟我提了一下,去不去由你。"周玉海顿了顿,"我觉得吧,小夏你是跟我们一起从圈地盖楼的时候熬过来的,股份虽然占得少,可是感情最深。"最后他下结论,"你还是该去看看。"
  我说好,元宵节我没事,一定去。
  当年杨峰归案的时候谢锦和第一时间就向法院申请了破产和解,银行债务稍微缓了缓,几方当事人坐下来磨破嘴皮制定了重整计划,五年还清本息。我觉得老谢在这方面简直是个神人,这事儿要是摊在我身上可能新协和早就垮了,可老谢一个人生生咬牙挺了两年多。新协和广场的烂尾楼在城南石棚巷矗立了两年后,老谢用手里挤出来的闲钱又一点一点地张罗起复工的事儿来。
  当年我往新协和里扔的是两千万,几乎血本无归;我妈那批遗产里剩下的还有五千万,前阵子地价疯长的时候,听唐睿的话卖了三分之一不动产转到凫山饭店做股本,一来一去的手上实打实握了六七千万。我的家底子老谢比我自己还清楚,可在他资金链最紧的时候,也不曾向我开口要过一分钱。新协和复工那阵子我见老谢一个人撑得辛苦,跟他说过扩股的事儿,老谢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替我把路给堵死了,说你的钱你自己留着,我不能用,这事儿我得自己翻过来;以前那两千万算是我欠你的,给我三年时间,我照银行同期利息还给你。
  老谢那话说得我心里罪恶感陡升,我说老谢你千万别这样,现在你不要我的钱就算了,今后千万别再提以前那两千万的事儿。
  老谢无力一笑,想了半天跟我说,小夏,你还年轻,守着那么多钱,该做点儿正事。
  我愣了楞,尚未反应过来,老谢那边就是一阵喧哗,他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这边还有客户等着呢,回见。
  我盯着手机想了半天,突然觉得毛骨悚然:莫不是……老谢知道点儿什么了?
  这个念头在我心中一闪而过,很快就像流星一样熄灭了。老谢做人一向厚道,这几年逢年过节的跟我也有来往,每次见了我都是一副循循善诱的长者模样,教我待人接物为人处世,不像是那么城府深沉的人。
  后来我有回在家里翻我自己的资产负债表,掰着指头数个十百千万,数完了还是有点儿受启发,觉得老谢说得对,我这么年纪轻轻的是不该就这么混着。那天我跟唐睿打电话聊这事儿,突发奇想说唐律师要不我自己办个民营医院怎么样?唐睿一听嗤之以鼻,从审批到资历到注册资本再到民营医院的生存现状把我打击了个够,最后一句话:你想办医院,再等二十年。
  我说我这不就是一个抱负么,有抱负总比没抱负好,万一再等二十年我就真成夏院长了呢。
  唐睿说那还不如你自己从内部爬到你们附院的院长宝座上去。
  我说那感觉不一样,太没有成就感,要放眼望去整个医院的住院大楼手术室医生护士全是你自己的,医疗帝国,那种感觉才爽不是?
  唐睿说行啊我祝福你,你要是真的弄成了不光是你妈,连我都可以含笑九泉。
  我说呸,你这话太不吉利了,你就只管等着二十年后含笑九泉吧。

  星期一一大早肖雁平查房,我木着脸摸到外一护士站,直端端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张纸。
  "干什么?"他一边打量我一边把纸摊开,只瞄了一眼就兴奋得乱跳,"你签了你签了!你真的签了!!"
  "……嗯。"我没表情。
  "你你你……你怎么还不交上去?"肖雁平抖着申请表问我,双眼晶晶亮。
  我抬下巴指了指申请表一角:"这儿还缺个转入学科导师签字。"
  "我我我……我签?"肖雁平又抖上了。
  "你不签我找钟垣去。"我作势就要去抽申请表。
  "不准!给我!我签!"肖雁平急急护住表,伸手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钢笔来嗖嗖两下把字给签了,生怕我反悔,捂着表不还给我。"行了这表就留在我这儿,一会我查完房就帮你交到院办去。"
  "你至于么?"
  "很至于。"肖雁平点点头,"走,跟着我查房去。"说罢那表情便花枝招展起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哈。"
  我没好意思跟他搭话,一路跟着他查房。肖雁平今天心情确实很好,敷料都一层层翻开看看,笑得春风得意的,逢人就说看看看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大徒弟。
  外一病房占了二住院楼整整两层楼,肖雁平看完四楼又带着我上五楼去看他负责的床位;我跟着他刚一走上楼梯拐角,就看见张源从楼上拎了个保温桶下来。
  "张源!"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夏医生?"张源见了我表情和煦起来,又冲着肖雁平点点头,"还有肖医生。"
  "叫我非子就好。"我不由帮他纠正。
  "你妹妹现在能吃东西了?"肖雁平看看他手上的保温桶,关心了一下。
  "昨天晚上刚能进食,现在就吃点儿流质。"张源笑了笑,"劳您费心。"
  "没有没有,我正说上去看看呢。"肖雁平笑得跟朵花似的,"你那妹妹也招人疼,五楼的医生护士都说喜欢她。"
  "她那孩子就是嘴巴甜,别的倒没什么。"张源一乐,"那行肖医生你先上去,我到下面吃个早饭就上来。"
  "诶没事儿你慢慢吃,你妹妹有护士们看着。"
  "等一下,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叫住张源追了下去。
  "你不查房了?!"肖雁平站在楼梯上跟我发作。
  "我也还没吃早饭呢。"我回头吼了一嗓子,肖雁平一跺脚自个儿上楼去了。
  我跟着张源一路下楼,他抬脚就往医院外面走,我拉住他:"我有饭卡,跟我到职工食堂去吃工作餐。"
  "那怎么好意思,哪儿有医生请家属吃饭的。"张源不肯。
  "怎么不好意思,我以前吃你们家的东西还少了?"我有点儿说不出来的隐怒,拽着他就往一住院楼走。
  "你以前常来我们家吃饭?"张源一听挺好奇。
  "嗯,以前我们俩家对门儿,饭桌子摆一块儿,我打小就吃你们家饭。"我不由一笑,"你妈包的饺子,那才是好吃。"
  "你连这都知道。"张源笑得温柔起来,"我妈倒是不太跟我提小时候的事儿,她一般就是跟我说说我读哪个小学哪个中学,什么时候去当兵,每年寄回来的信什么的。"
  我心说你妈当然不爱跟你提小时候,你从小到大那么多年,哪一年的记忆里没有郭一臣的影子。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你妈不说也正常。"我拉着他进中央运输电梯,跟个刚做完急诊手术的病人搭同一个轿厢。我望他一眼,心中涌动着一种难言的惆怅,我笑道:"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多讲讲给你听。"
  "行,你说,我听着。"张源乐呵呵地,"我还正愁没人跟我说呢。"
  我欢喜地张张嘴,却不确定自己要说什么。正在这时四楼到了,那推着病患的护工向我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颔一颔首,拉着张源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我跟张源讲我们筒子楼小分队,讲我小时候在泳池边上被人踩游泳圈儿,讲我们提着尿袋子扔军区大院里搞破坏。张源被我逗得哈哈大笑,不住说然后呢然后呢,难怪我觉得我童年没乐趣呢,这些事儿我妈怎么可能知道。我呵呵笑着看他,心思量着,想那时候我们身边还有一个郭一臣呢,老是跟在你屁股后面一颠一颠的,忠心耿耿,谁敢惹你他跟谁急。
  "然后呢?你就搬家了?"张源边咬包子边问我。张源小时候老爱说郭一臣边吃东西边说话习惯不好,食物渣子喷得到处都是,其实他自己吃东西也一样,老爱在嘴里塞一大块东西边说边嚼。我悄末声儿地扯了张餐巾纸给他,他挺自然地接过去就擦嘴,把纸揉成团儿了攥手心里望着我。
  "诶,当时跟着我妈搬到建设二路,离石棚巷挺远的,就没跟你一块儿了,只上学的时候见一见。"我搅着皮蛋粥,斜眼瞄他。
  "那,后来……"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出来,"郭一臣……"
  我一愣,随即一笑:"不太熟,不清楚。"
  我看到张源眼底燃起的一丝希望又黯淡了下来。"不用太着急,可能慢慢地就想起来了。"我安慰他,"这种事儿,也靠个缘分。"
  "是得看缘分。"
  "你这次在凫州要待多久?"
  "可能挺久,我跟家里说出来找工作,一出南益市就直奔凫州,本来是想弄明白我自己的事儿,没想到把余烨给搭进来了。"他抬眼看看窗外,"挺对不住她。这事儿我还没跟家里说,想先等她身子养好。"
  "余烨是你表妹?"我忍不住问他。
  "也不算,挺远房的一个妹妹。她在南益有工作,这次是跟着我一块儿过来玩的。"张源解释道。
  我挺和蔼地盯着他,心里鬼火乱窜的,张源这套说辞连鬼他妈都不信。我要是张源他爸妈,压根儿就不可能放着儿子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千里迢迢地跑出来找什么工作。再说像张源这种情况,后半辈子早就该被部队料理了,这会儿正该衣食无忧着呢。找工作?骗他妈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绯绯给我传了新图,上来贴一下,征求一下各方意见。
上次绯绯搞出的第二部小白,群众们纷纷表示不满意,于是改进了一下。(变成诱受了……)
接下来这张,嗯,不算是官方照,绯绯说给小白加个眼镜试试,于是就变成这样了……
还有一张和谐图……我很想放上来!!可是最近风声紧,还是算了……

  (四)
  "这孩子……不是我不要。"我递热水给她,嘴里发苦,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会要,我明天就去做人流。"她红着眼看我,"放心我不会去你们医院。"
  我烦躁地抽烟;乔真跟只兔子似的守着我,沉默温顺,一如既往。
  "……钟垣,对不起。"她突然又哭了,"我知道我傻……我傻极了……"
  "你不傻,别这么说,弄得跟什么似的;说到底是我不好。"我疲惫地伸手抚摸她脑袋,"以后别拿自己太不当回事儿。"
  "……我就是想找个拿我当回事儿的。"乔真红着眼抬头望我。
  我语塞,半晌告诉她:"那个人不是我。"
  她低头:"我以为是你。"
  我苦笑:"……可惜不是。"
  我在乔真家陪着她坐到快十二点,吩咐她早点儿睡,抓着车钥匙离开。
  我钻进车看时间,这时候再往夏念非家里去已经很晚了。我疲惫地靠在方向盘上,心里估摸着,还是明天去,买一堆吃食,俩个人凑一块儿下锅煮了吃,他开心我也开心,说不定还能听他叫我声爸爸。
  爸爸。
  ——心有点儿酸。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爸爸,我眯起眼摸了摸手机,犹犹豫豫地拨了一个号,刚接通又马上挂掉。
  还是算了吧。
  我正正神,伸手发动了车。我想去二环上自由自在地兜一圈风,回家,洗澡,睡觉,醒来又是簇新的一天。

  (番外五完)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绝对是第二部首章了,我保证= =++

6
  我拿着新排出来的春节期间值班表准备去找急诊科主任算账,敲开门阎主任一见我就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
  "怎么了小夏,听说你老人家终于肯转专业了?"阎主任递水给我,"那是不是外科研究生轮转的时候还得上我们急诊科来一次?"
  "你想得美,怎么可能。"我白他一眼,"三个月一个科室,还要除开寒暑假,哪儿还有时间给我吃回头草。"
  "身为住院医师居然还有寒暑假。"阎主任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你也知道我有寒暑假,那这值班表是怎么回事?"我把表递过去。
  "还真给你排了?"阎主任看了一眼,"哟我真忘了,那天一顺手就把你给算进去了。"他边说边去抽钢笔,抬眼看我,"怎么了你,平时值班也没见你那么大反应啊,春节有事儿?"
  "有点儿,得回一趟老家。"我站在边上看着他改值班表。
  "老家?你不是凫州人?"阎主任挺惊异地瞄我一眼。
  "不是,我祖籍崖北。"
  "那跟钟垣一个地方么,他今年也说要回去。"阎主任三下五除二地划了我的名字,在表上打了几个示意箭头,"你叫文印室再打一份发给科室成员。"
  "嗯。"我接过值班表,看了看准备转身。
  "怎么了?怎么你今天一进来脸色就不太好?"阎主任拉住我仔细看,"你看你,大冬天的出虚汗。"
  "没事儿,你这儿空调开得太大了。"我指指他办公室那小壁挂,"行了没事儿我先走了,这几天没怎么睡,困得慌。"
  "睡睡睡,上次院长来检查,白班都让你睡过去了,你个睡神!"阎主任在我后面瞪眼睛,"下午坐班你再给我睡一分钟试试?"
  "得得得。"我一边往后面挥手一边出门了。
  三小时前,外婆从崖北打电话给我,说外公术后肠梗阻住院已经一个星期多了。
  "就上星期,一下飞机就说肚子痛,上吐下泻的,把我给吓坏了,送到医院去,说是肠梗阻,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外婆说话间带着哭腔,"这事儿我本来想瞒着你,可这都一个多星期了……你外公天天输液,又不能进食,见天地掉肉……他这一把老骨头了,能经得起几天折腾?今天他突然说想见你……我真怕他就这么……"
  "外婆你别慌,别慌。"我安稳他,"我这就回来,请到假就回来。"
  "我就怕他熬不住,你说他八十多岁的人了……"外婆在那边嚅嗫。
  "瞎说,肠梗阻是挺常见的并发症,医生不让他手术是考虑到他身体状况。"我软语劝着她,"没事儿,你别瞎想,你告诉外公我这就回来,啊?"
  "我现在就是后悔……当初他做完手术我要是勤给他翻翻身,扶着他多走动走动……"
  "别想这些,这不是您的错,现在你多陪他说说话,别苦着脸,啊?"
  "诶……"外婆叹了一声,"念非,别看你外公一天到晚绷着脸,其实他最疼你……"
  "我知道。"我点点头。
  "你一定得快点儿回来,我怕他撑不住。"
  "不会的,我回来他就好了,别怕。"
  "你什么时候动身,记得给家里打个电话,我叫你舅舅婶婶们好准备。"
  "诶。"
  "好孩子,你也别瞎想,别影响工作。你外公活了八十多年,真要是过去了……也是喜丧。"
  "哪儿能呢,要是实在不行,就上凫州来做手术,这边技术要好些。"我给外婆下着定心丸,"外公身子骨一向硬朗,没事儿。"
  我心情复杂地挂了电话,跟外婆说的是一套,实际情况又是另一回事儿。外公被查出胃部有癌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当时家里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为做不做手术而争执不下。家里有长辈的意见是,外公年龄大了经不起手术风险,能不开刀尽量不开刀;我看了片子,知道外公没有到胃癌晚期,这时候做根治术很有希望。手术当天我是给签的字,就为这事儿我那未曾谋面的大舅舅还专门打电话来数落了我一顿。
  大舅舅夏岩在崖北本地貌似地位极高,言语中里里外外透着对凫大附院的不信任。这事儿让我挺窝火,没敢跟长辈多争论,自个儿低声下气地去联系主刀。当时外公的手术是普外科主任亲自上台,普外主任是肖雁平读研究生时的导师,本院绝对的大神级人物;手术时我亲眼看着外公的肠管长时间暴露,大范围淋巴结清扫,手术台上电刀和牵拉钳刀光剑影,令人叹为观止。
  当时的手术大获成功,全家上下都松了一口气;术后我对外公的饮食起居是注意注意再注意,想不到还是肠梗阻了,还偏偏是在两位老人回崖北过年的时候。粘连引起的梗阻并不可怕,怕的就是肿瘤复发;如果这时候外公再来一次癌变,性命就真的是危在旦夕了。
  我胡乱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告诉自己不要凡事都朝最坏的方向去想。我狠狠灌了一口冷水冷静自己,翻开手机盖子就去订机票。

  春节前的最后一个白班,本来没我什么事儿,结果肖雁平心情愉快地打电话过来,说我下午要做一个LA,你过来长长见识。
  我说干什么呢,我的关系不是要等下学期才转过来么,现在我还算是李学右的人,怎么你这会儿就使唤上了?
  肖雁平说现在李学右那边又没你什么事儿,阑尾切除多简单的一个手术,你过来还能洋盘一把腹腔镜,多好。
  我举着电话看李学右一眼,他不耐烦地瞪我:去吧去吧,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哪儿拦得住你。
  "那我真过去了啊。"我扯过搭在椅背上的褂子对李学右说。
  "嗯。"他看我一眼,突然慈祥起来,"到了普外要认真点儿,别再像现在这样不成器。"
  "我哪儿不成器了?"我嘟囔一句。
  "你哪儿都不成器!"李学右剜我一眼,"你去上哪一场?"
  "两点五十,肖雁平要用内镜切阑尾。"
  "哦,那不就是白椴那一场么,这会儿他该过去了吧。"李学右随口说了一句。
  "嗯?"
  "嗯什么嗯,快点儿去,还让人家主刀等着你?真是。"
  我眉头不由一皱,想了想还是往手术室走了。
  我换了衣服进门,常规洗手消毒戴手套,举着双手进去,见到白椴正要上全麻。
  "慢死了你。"肖雁平戴着口罩往台上一指,"去,做个气腹给我看看。"
  "还没完全失去知觉呢,再等等。"白椴冷不丁回头说了一句。
  我不由靠过去掐掐病人肚子:"可以了吧?"
  白椴看看我,眉眼间低沉下去:"可以了。"
  我摸着病人肚脐下一厘米,小心切开,插入气管针。"肖雁平你过来看一下,"我不由有点儿紧张,"你就对我那么放心?"
  "不就插个气管针么,真是的,瞧你那样儿。"肖雁平一边讥讽我一边上手,置入套针跟腹腔镜,"这不做得挺好嘛,白椴你看看气压。"
  "3mmHg。"白椴帮忙报了下数,看看我,飞快跟我对视了一下,又低下头去看病人。
  我心说病人有什么好看,看他不如看我。
  肖雁平又在病人耻骨上和肚脐右侧打了两个操作孔,轻车熟路地开始切割。我在一旁笨手笨脚地抽取脓液,本来万单的一个工作,这时候不知为什么做得异常纠结。用生理盐水冲洗过腹腔之后我台上台下满世界找引流管,肖雁平终于看不下去了,瞪我一眼:"你今儿是怎么了?"
  "没有……"我顺手一擦汗,手刚一碰到帽子肖雁平就炸了。
  "谁……谁叫你擦汗的?!"他差点儿扔了手术刀,"无菌意识你第一天学?!腹腔镜你就该随便污染了?!"说完瞪巡回护士:"医生出汗为什么不擦?等着看戏呢?!"
  那小护士整个人抖了三抖,忙不迭地准备无菌布想给我擦汗。白椴看她一眼:"行了先让他出去换手套,你现在擦也晚了。"
  我退了一步,讪讪到一边去取手套,重新上滑石粉。
  "你还没跟我同台做过呢。"白椴走过来冷不丁说一句,"有那么紧张?"
  "……我没紧张。"我慢慢搓手。
  "我又不看你。"他继续说。
  "谁说你看我了?"
  "那你就好好做。"他白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闷闷不乐地戴好手套重新上台,肖雁平狠狠瞪我一眼,继续手术。我从电视屏上看到肖雁平沿结肠带找到阑尾,用阑尾钳提起,电钩分离组织,又顺又稳。
  "来,上钛夹。"肖雁平向我一努嘴。
  "我?"我一愣。
  "当然是你,不然你以为我叫你来干什么。"肖雁平理所当然地看我一眼,"夹闭,切断,拖出——不用我教了吧?"
  我一闪神,情不自禁往白椴那边看了一眼。
  "你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阑尾。"白椴斜睨我,"切啊。"
  我心说我从来没做过内镜,你们这不是为难我么。正当时,白椴又兴高采烈地冲巡回护士一抬下巴:"给夏医生擦擦汗,脑门儿上又冒出来了。"
  那小护士急忙战战兢兢地跑过来给我擦了汗,我心里不知为何一阵不爽,深吸一口气,开始分离阑尾系膜根部,渐渐上手,阻断动脉,切断,夹闭,剪断,再拖出。
  "嗯嗯嗯,漂亮!标本袋!"肖雁平激动了。
  我挺开心地回望白椴一眼,见他正盯着电视屏看,注意到我的目光后飞快地瞄了我一眼,别别扭扭地又去看病人。
  我心说你笑一笑会死啊,真是。
  "不错哈?"肖雁平得意洋洋地举着标本袋问白椴。
  "还没缝合呢,一个阑尾做四十分钟,病人都要凉了。"白椴狠狠看我一眼,终于还是隐隐地笑了。


  7
  临上飞机前我给白椴发了条短信,内容很官方,大意是夏某人春节期间北上过年,漫游费甚巨,有事请短信联系云云;搞得就跟群发信息一样,其实收信人翻来覆去也只有白椴一个。短信一发出去我就关了机,等着领登机牌。排队的时候我走着神儿琢磨白椴的事,只觉得忽悲忽喜;我觉得这场感情漫长得望不见尽头,仿佛一点希望也无。
  我拽着小箱子登机,刚刚坐定就看见前面一个挺眼熟的人边摘手套边走进来找座位。我一愣,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看到了。
  "念非?"钟垣笑着招呼我,"你也是这班飞机?"
  我硬着头皮点头:"嗯。"
  "怎么你今年要回去?"他挤到我座位旁边来问我。
  "这是家事。"我皮笑肉不笑。
  "先生,D号座位在这边。"这时后面一个空乘笑容可掬地帮钟垣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快点儿过去,别跟这儿挡道。"我说他。
  "要不你换到我这边儿来?我们俩说说话。"钟垣一边往那边走一边回头看我。
  "谁跟你说话。"我不耐烦地把头转向一边。
  "我这儿靠窗……"
  "先生,我帮您放行李。"那空乘又笑容可掬上了。
  我瞪他一眼,扣好安全带戴上眼罩装睡。
  我在空中吃了一顿午饭,下飞机的时候正是下午两点。我站在机场大厅想买一份崖北市区地图,刚摸出钱包钟垣就拖着箱子颠儿颠儿地过来了。
  "没人来接机?"他看我。
  "你不也没人接么?"我嗤笑他。
  "你对崖北又不熟,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市内?"他小心斜睨我一眼,"……我还能把你送到你外公家。"
  "送到了然后被他们赶出来?"我特热情地冲他一笑。
  钟垣讪讪地笑了,默默陪着我买完地图,跟着我一起往机场外边走。我站在崖北的天空下呼吸吐纳,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
  "我家在东崖横街22号。"钟垣意义不明地看我一眼,"你这次要是有空……就来看看吧。"
  "不去!"我恶狠狠地看他一眼,甩开袖子冲他低吼;这时机场外面停了一排空出租车,我随手拉开一个就钻进去了。
  "西崖横街。"我对着司机点点头,张口报了地名。
  我跟那出租车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崖北市的近况,听那小光头司机用浓厚的乡音跟我说崖北地界上哪条路翻修了哪座烂尾楼又爆破了,甚是有意思。那司机麻利儿地把我拉到了夏家老宅子巷口,还挺好心地帮我下了行李,找了钱就走了。
  我想起这会儿应该往老宅子里打个电话,临上飞机前我跟家里二舅舅通了电话,刚刚在飞机上一直没开机,上出租后一直跟光头司机唠嗑也忘了这岔。我一边开机还一边有点儿不利索,毕竟是未曾谋面的血亲,临到要碰头了心里还真有点儿紧张。
  谁知刚一开机就是一连串短信飞进来,全是未接来电提示,座机号全是崖北的区号打头,长长的未接提示后面难掩一股子火急火燎的焦躁。我回了回神,往老宅里拨了个电话。
  电话飞快地就被接起来了,对面是个中年妇女,声儿急切切的:"念非,是念非么?你这会儿在哪儿?可把你两个舅舅给急死了!"
  "诶我是,这会儿就在西崖巷子口呢。您是……?"
  "我是你二舅妈。"对方利索答道,"你自己一个人就回来了?诶,这真是……真是……"她在那边忙乱了一会儿,"你等等我马上就出来开门儿!"
  我这边刚挂了电话,就听见巷子深处传来院子开门的声音,我寻声望去,见一个瘦瘦小小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中气十足地叫我:"念非,这边儿!"一回头又往院子里招呼,"步步,赶紧给我出来!你哥回来了!"
  我提着箱子拖行了几步,就看见一个男孩子从院子里应声钻出来,一路小跑着奔到我面前,眉清目秀,笑得一脸灿烂,脆生生叫我:"哥。"
  那一声儿简直叫得我心口都酥麻了。
  "步步?"我稳稳神,知道二舅舅的儿子叫夏柏步。
  "诶,是我。"他倒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伸手帮着我拖行李箱,"您上哪儿去了?今儿一中午我爸跟大伯都在找您。"
  "我没上哪儿啊,下了飞机就直接过来了。"
  "诶,也是我们这边不好。"二舅妈跟上来陪着我走进门,"本来你大舅舅说要亲自来接你的,临到头了市委那边有事儿,就叫你二舅舅去接,你手机不是一直关机么,时间上没来得及。"二舅妈边说边摸手机,"诶,你回来了就好,我这就给他打电话去。"
  "我下了飞机忘记开机了,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带着歉意笑笑。
  "哪儿的话!"二舅妈急忙摆手,"你回来了就好。也怪你大舅舅,真是,工作起来不要命,舍生忘死了都,敢情下届市委书记就是他。"
  我被二舅妈和步步簇拥着进了老宅子,外婆跟保姆这时候在医院守着外公,整个大宅就剩下这母子俩。我大舅舅一直没结婚,作为夏家唯一的儿媳妇,二舅妈生怕冷落了我;我刚在堂屋里坐定不到五分钟,茶几上大大小小的吃食就张罗了一桌子。步步这时候听话地挨在我身边坐着,抿着小嘴帮我剥冰糖柑。
  "步步你今年几岁?"我问他。
  "十六啦。"他挺认真地递了牙剥开的冰糖柑给我。
  "成,还是未成年,年三十儿晚上记得找我要压岁钱。"我乐呵呵逗他。
  "哪儿能呢,咱们算是平辈,哪儿有我找您要钱的道理。"步步边说边扯了纸巾塞我手上,"诶,慢点儿,这桔子汁儿多,别弄衣服上了。"
  我不由看他一眼,见步步正以极认真的表情帮我剥开下一只桔子。
  我坐在沙发里笑眯眯逗着步步,听着二舅妈挨个儿给我两位舅舅打电话,心里头突然觉得一阵儿幸福——简直太他妈幸福了。

  二舅舅是开着自家小蓝鸟雷霆而至的。
  我跟步步正说着话,突然见他望向门口:"爸,你回来了。"
  我扭头一看,一个眉目间和夏薇薇极像的中年男人火急火燎地迈进来,见了我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念,念非……你可回来了。"
  "上哪儿去了?"二舅妈见了丈夫就是一阵儿埋怨,"你看,都是你,害人家念非一个人打的回来的。"
  "夏岩临时开会,我怎么知道……"二舅舅心虚地解释,末了加一句,"别跟哥说我把念非给接丢了。"
  "你哥早知道了。"二舅妈白他一眼。
  "啊?!"
  "没事儿,是我自己不好,忘记开机了。"我急忙解释,"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儿地在这儿呢吗。"
  "嗐,是你二舅舅马虎,都怪我。"二舅舅不由抽了自己一嘴巴,说罢凑到我跟前,"来,让舅舅好好儿看看你。"
  "老爷子还在医院等着呢,你哥说他下了常委会直接去医院,要是不见你们舅侄俩还不得急?"二舅妈提醒了一句。
  "噢,还真是,我差点儿就给忘了。"二舅舅风风火火地又站起来,搓搓手,"念非,要不咱现在去医院?……你想休息一下也行,要是你的意思你大舅舅应该不会说啥。"
  "没事儿,现在就去吧,外公也盼着见我呢。"我点点头。
  "好,等会儿我去倒车。"二舅舅说完抓上钥匙又出去了,"亚蕾你跟步步就待在家里,一会儿我还要带念非回来吃晚饭。"
  "行。"二舅妈边答应边往我手里塞冰糖柑,"拿着拿着,路上吃,从这儿往医院好长一截路呢。"
  "亚蕾你老是扯着人家念非说什么,人家又不是没吃过你那冰糖柑,真是,穷大方。"二舅舅忍不住数落自家老婆,"念非你别理她,这就跟上来。"
  "来啦。"我乐呵呵地应了一声,谢过二舅妈,揣着一口袋小冰糖柑上车了。

  到了崖北市第二人民医院门口,二舅舅双手按在方向盘上四处张望着找停车位。
  "诶那边儿有一个。"我眼尖发现了东北角上的一个空车位。
  "哟,到底是年轻人,眼神儿真好。"二舅舅一边夸我一边打方向盘,开了十多米突然就不动了,直愣愣看着前面。
  "怎么了?"我问他。
  "快,快快快下去!"二舅舅急急忙忙推我,"住院部三楼2床,单间儿,快去!"
  "那你呢?"我不由奇怪地看他一眼。
  "我一会儿就上去,你先去,要不他到了病房看不见人得跟我急。"
  "谁啊?"我一边往车门外头钻一边问他。
  "啊,晚了……"二舅舅悲鸣了一声。
  "到底怎么了?"我狐疑地顺着二舅舅的视线往停车场另一头看去,只见一个高大落拓的中年人从对面的黑色小号车里迈了出来,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我们这边。
  "快……叫大舅舅。"二舅舅猫在驾驶位上用气声儿提醒我。


  8
  夏岩算是夏家真正的一家之主,因为一年前外公做手术的时候这人专门打了长途过来把我给骂了一顿,所以我对他的第一印象算不上好。
  今日一见,就更不好了。
  "哥,您看,我把念非给接回来了。"二舅舅笑呵呵地冲着夏岩点头。
  "来了?"他严肃扫我一眼,并未见得多高兴,倒是愣了一愣,"……跟薇薇长得还真像。"
  "可不是,你看那眼睛……"二舅舅凑过来看我。
  "行了,人家老大远飞过来又不是给你参观的。"他淡淡扫了二舅舅一眼,"把车停好,跟我一块儿上去看爸。"
  "你跟念非先上去吧,刚刚瞧好的一个车位被别人给占了,我还得再寻别的地儿去。"二舅舅摆摆手,"别管我。"
  "行,那你停好了赶紧上来。"大舅舅一点头,转而看向我,"走吧。"待我默默跟了几步之后又轻轻转过来,"见了你外公多笑一点儿,他这几天老念叨你。"
  "医生怎么说?"我边跟着他上楼边问。
  "肠粘连,建议保守治疗。"
  我一听大舅舅的说法跟外婆一样,心里稍微安了安,半晌开口道:"外公这年龄,又是二次开腹,还是保守治疗比较好。"
  "当初就不应该动那一刀。"他不动声色地轻哼了一声。我看看他脸色,心里跟猫抓了似的,又不好说什么。
  "他现在不能吃东西,就怕器官衰竭。"他看我一眼,神色稍稍有所柔和,"你待在崖北过年,好好陪陪他。"
  外公住的单人病房条件没有凫大附院好,但窗明几净地也算是清爽。外公明显地瘦了不少,精神没有从前好了,恹恹躺在病榻上假寐,见了我便有些高兴起来:"念非?……你来了。"说完费神地招呼大舅舅,"老大,还不给你外甥挪凳子,真不懂事。"
  大舅舅这次倒是听话地给我搬了靠椅。我坐在床边上,外公不由握住我的手,轻轻笑道:"你来了就好了,我这几天正想你。"说完看看窗外,叹了一句,"念非,崖北……漂亮吧?"
  "漂亮,跟以前一样漂亮。"我点点头。
  "瞎说,你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么小,能记得什么。"外公慈祥地望着我,"等我出院了带你去爬城外的明镜山,那才是真的漂亮……你妈妈小时候,就老爱去。"
  "爸。"大舅舅在一边不由叫了一声。
  "不像话,我跟念非说话你插什么嘴?"外公瞪了大舅舅一眼,又看看一边的外婆,"诶,你们俩都出去吧,我想跟念非单独呆一会儿。"
  外婆点点头,拉着大舅舅出了病房,轻轻掩上门。
  "念非,"外公拉着我的手叫我,"你是学医的人,我的病你知道,你说,你外公还能活多久?"
  "外公您别瞎想,你这身子好着呢,只是肠粘连,没有恶性肿瘤。"我用力握了握他。
  "诶,你别说,有的事儿我真的知道。"外公慢慢地叙述着,"你说怪不怪?小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我知道我不会死;年轻的时候跟着□打仗,我知道我不会死;□来了跟着老领导关牛棚,我知道我不会死……可是现在我好好儿地躺在这里,我就知道我要死了……"
  "您瞎说,您长命百岁。"
  "念非,"外公费力地往我这边挪动了一下,"来,我们不说这个,外公有话想跟你好好聊聊。"
  "嗯,您说。"
  "你外婆怀上你妈那会儿都三四十了,算是高龄产妇。那会儿你曾祖还在,说我们都已经有俩儿子了,这第三个孩子不要也罢,还省得你外婆生孩子的时候担风险。你外婆也想过这问题,就跟我商量,说这孩子到底要不要。"外公笑着跟我讲,"我当时也担心你外婆的身体,可是前两个都是儿子,我还想要个女儿。我想,万一这次生出来真是个闺女呢,我就鼓励你外婆生;结果就生下了你妈。
  "你妈从小就漂亮,真的漂亮,人见人爱,街坊四邻没一个不喜欢。不过那时候闹□,我们家正是落难的时候,没什么钱,你妈小时候就净穿些你大舅二舅的旧衣服,难看得很。我是真心疼你妈,可是没办法,那时候的孩子都那样。
  "你大舅二舅出生得早一点,□前还跟着我享过几天福。你妈就不一样,从小就跟着我们受气,看着我挂着牌子被人批斗……那时候你妈特别懂事,开完批斗会就帮我拎牌子,给我打水擦脸上的墨汁。她那时候知道什么啊?就知道她爸爸被人欺负了,万人大会上红卫兵正批斗着,她冲上台子就抱着我哭,肝肠寸断的,是个人都看不下去,那次的大会就那么散了……"外公声儿有点颤,"……所以说,儿女三个,我最疼的是你妈。"
  "……我知道。"我又握了握外公的手。
  "你妈出事那会儿,我是气,我是真生气。我心想我那么宝贝的一个女儿,怎么会干出那么丢人的事儿……我没想伤她,真的没想,可是控制不住我就抡棍子了。你妈走的那天晚上,我是知道的,我听着她走的。当时我想,这孩子胆儿小,一定是上哪个同学家躲几天就回来了,谁知道她一走就是那么远……"外公眼圈儿有点红,"后来她回来,我真是气昏头了,居然没留住她……我这个当爸的,居然连她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外公,您别这样……"我难过地叫住他,"我妈……我妈一定知道您已经原谅她了。"
  "你妈从小心肠就好,我不担心她恨我,我是恨我自己。"外公看看我,"没能好好待你妈,好好待你,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您待我够好了。"我帮他掖被角。
  "念非,我说一句话,你别不爱听。"外公淡淡提了一句。
  "您说吧,我听着呢。"
  "钟垣毕竟是你爸,这么多年了,他就你一个儿子。这几年他对你怎么样我们都看着,要是他老了……对他好点儿。"
  我一愣,全身的毛都像是炸了开来:"钟垣不是我爸。"
  外公做了个不相信的表情。
  "钟益扬,他才是我爸。"

  白椴回短信过来,说收到,祝春节快乐,也是一副极官方的口吻。
  我拿着手机就忍不住想跟他打电话,手机盖儿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终于还是没能拨出去。有时候我自己都想抽自己:这他妈是何必呢?
  年三十晚上老夏家全家老小挤在外公的干部病房里吃了一顿饺子,探视时间一过护士就忙着赶人。夏家原先的保姆回家过年去了,本来我说要在医院守夜,外婆说什么也不让,结果除夕陪床的工作留给了二舅舅,大舅舅开车把我们全家老小又拉回老宅子去了。
  八点过我跟步步挤在沙发上看春晚,步步教我发飞信,我捧着手机诚恳地学。正捣鼓着钟垣一条短信就发了进来,问我过年这几天有空没有,想跟我出来坐坐。
  我心说我他妈吃多了跟你出来坐。
  接着钟垣又发过来一条:"这次回来他不会眨眼了,肌肉和脑都萎缩得严重,估计时候不多了。"
  我盯着短信愣了愣,一狠心没理他。
  "二十五年,可能已经是极限了,你就见见他吧。"钟垣的第三条短信又发了过来。
  "你女朋友?手机一直响。"大舅舅不由看我一眼。
  "不是,学校里一个老师。"我随口答道。
  "我爸妈也一直想见你。"钟垣的第四条短信。
  我一看就火了,跳起来就跑院子里去打电话。
  "你爸妈都知道?"我忍着怒气问钟垣。
  "要是我弟的事儿……他们还不知道。"钟垣压低了声儿,我听见他那边传来关门的声音,"两边的老人都还瞒着,现在知道这事儿的就我跟你。"
  "我跟我外公说了。"我冷哼一声,"钟益扬的事儿。"
  "你说了……?"钟垣哑然一阵,讪讪开口,"……都瞒了这么多年,你这是何必呢……"
  "何必?!钟垣,亏你还是大学教授,这种不要脸的话你真他妈舍得说出口。钟益扬那畜生说穿了就是一□犯,我妈当时那是正当防卫,一点儿责任也没有,背着骂名活了这么多年,我给她正个名怎么了?怎么了?!"我怒气冲冲,"钟垣,你他妈一家都是畜生!禽兽!"
  "念非……"钟垣着急地叫我。
  "大过年的我不想跟你鬼扯。"我冷笑,"你放心,二十五年,追诉时效早他妈过了,你那宝贝弟弟现在就是上新闻联播也没事儿。再见。"
  我恶狠狠掐了电话,在雪地里哆嗦了一下,紧紧衣领子往屋里走;一回头就看见我大舅舅青铁着脸立在门口台阶上,瞪我。
  "薇薇跟钟家老二是怎么回事儿,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9
  我刚知道这岔是在快大三的时候,白椴刚到香港去交流不久,而我才从云南完成一趟亡命之旅回来,身心俱疲。那阵子我专心上课,就是上手术学基础见天地逃;最后一次课手术学勾重点,我一去就被钟垣给逮了个正着,他拎着我到神外的教研室,大眼瞪小眼。
  "上哪儿去了这阵儿?"钟垣找杯子倒水给我。
  "云南,自助游。"我没好气地说。
  "骗谁呢,你跟白椴一齐失踪半个月,刚一回来报上就是郭一臣的通缉令,你当我还是小孩子?"钟垣不客气地看着我,"白椴一直没露面,一有消息就是赴港交流,巧合也不是这样的。"
  我皱着眉,不由斜睨他一眼:"关你什么事?"我放了杯子,"你他妈倒是说一句,关你什么事?!"
  钟垣愣了一愣,哑然了。
  "要是你真跟我什么关系也没有,就别再来掺和我的事儿。"我冷冷望他一眼,"我们的事儿早就两清了。"
  "别这样,不是我不告诉你。"钟垣静静看我。
  "行,那你说。"我翘起二郎腿等他。
  "说了你妈会难过。"
  "别拿我妈来糊弄我。"
  钟垣看我一眼,慢慢掏出钱包,从里面翻出一张老照片放在桌上,推给我。
  我一看是三个小孩,十多岁的年纪,最左边的小女孩儿应该是我妈,中间是钟垣,还有一个站右边,白白净净地,我并不认识。照相的地方是在一个旧宅门口,右上方有个老式门牌,模糊不清地写着东崖横街22号。
  钟垣手指头轻轻放在最右边那小男孩头上,语气里不知道带着一种怎么样的感情,他看我,眼神极轻极轻:"他叫钟益扬,就是你的生父。"他顿了顿,"我是被他们家领养的,算起来,应该是你大伯。"

  大舅舅腾一下就站起来了,他脸色向来不和蔼,这时候更显狰狞。
  "大舅你干什么?"我跟着站起来,还没回过神就见他冲出院门去了。
  "老大你上哪儿去?"外婆坐在客厅里张望一下,见我追着跑出去,又来问我,"你大舅舅这是上哪儿去?你们刚刚凑里屋说什么呢?"
  "不知道他上哪儿去!"我扔下一句话就跟着追出去了。
  "诶诶你们俩这是干嘛,出去放炮仗呢?不看春晚了啊?"外婆向外张望了一眼。
  "大舅!"我跟在他后面跑,大风大雪的,我没戴帽子,脑袋一阵晕。
  大舅舅悍匪般沉默着甩手往前走,我分不清胡同方向,可心里知道他要上哪儿去。他步子迈得极大,我顶着一脑袋雪花儿在后面追,几次想拉他的手都被甩开了。
  "别他妈拦着我!再扯我跟你急!"大舅舅凶悍地横我一眼,状如野兽。
  "大过年的有什么事儿你明天再说!"我刚张口跟他吼,一不留神他就停下来了。我一闪神,瞥见一块眼熟的老门牌:东崖横街22号。
  大舅舅伸脚就去踹门,里面一阵犬吠。
  "人呢?都他妈死了?!"
  里面的狗叫得愈发猖狂,不一会儿里面就有开锁的声音,开门的人语气里透着不快:"大过年的,叫什么叫?!"
  钟垣一开门就愣住了。
  "夏岩?"钟垣一伸手像是要去拉他。
  大舅舅一记直拳就照着钟垣脸上挥过去,钟垣踉跄了一下,捂了一下鼻子,马上就有血流出来。钟垣死盯着他,眼神极委屈。
  "谁啊这是?!"一个老妇人怒气冲冲地过来了,见了我们也是一愣,"夏……夏……"夏了半天愣没夏出来。
  "钟垣,甭跟我在这儿装圣洁,你今儿就把当年的事儿原原本本给你家里人讲清楚。"大舅舅大声呵斥着,"夏薇薇一辈子行得端坐得正,不是拿给你们家随便糟蹋的人!"
  "夏,夏岩……这就是……?"从里面走出来那老太太顾不得去扶钟垣,双眼直勾勾盯着我,"这就是夏薇薇的儿子……?"
  "看什么看!"大舅舅一把护住我,大手一拎就把我藏身后去了,"告诉你,夏念非生是夏家的人,死是夏家的鬼,别指望他会认你们!"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在钟家门口呆立了一阵,钟垣他妈都快把我望穿了。大舅舅走出几步转过身来吼我:"还不快回来?杵人家门口等着收压岁钱呢?!"我一愣,又是几步跑过去,跟在大舅舅身后。
  "您冲动了。"我忍不住说他。
  "是爷们儿就该血性点儿,别学你妈那一套。"他抽抽鼻子,"她就是心肠太软。"
  "当时那种情形……她一个姑娘家,您怪不得她。"我闷闷说道。
  "我真没想到会是钟益扬,"他声音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情绪,"我一直以为是钟垣。"
  "我以前也以为是钟垣。"我跟他并肩走着,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难过。
  "我真他妈想宰了钟益扬。"他烦躁地一拳打在旁边土墙上,"薇薇真不值。"
  "我妈知道你们疼她。"我看大舅舅一眼。
  他回看我一眼,抬手帮我拍了脑袋上的雪花儿:"冷不冷?"
  "有点儿。"
  他扯了自己的围巾给我套上,淡淡看我一眼:"这儿不比凫州,出门也不知道戴个围脖。"
  "你不冷?"我看他。
  "冷啊,架不住我身体好。"他吸了吸鼻子,看看前方,"要吃馄饨么?今儿我有钱请客。"
  "有钱你就请吃馄饨?"还下一届市委书记呢。
  "那你要吃什么?唐僧肉?"大舅舅瞪我一眼,"薇薇小时候,特喜欢跟着我去摊子上看人家煮馄饨,那时候倒是想吃,吃不起。"
  "诶,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不痛快地看他一眼,"去就去呗。"
  他终于像是笑了笑,第一次在我面前透出点儿慈祥,拉起我就走。
  大舅舅跟我一起找了家小馆子,老板跟老板娘一块儿围在店堂角落的电视前面看春晚,见有客人来急急忙忙端着馄饨下锅。我跟他一边捧着缺了牙儿的大碗喝汤,一边跟着小老板看电视。
  "以后在学校碰见钟垣,离他远点儿。"大舅舅冷不丁看我一眼。
  "本来就不怎么近。"我失笑,跟他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我愣愣看他一眼:"你说,要是没有我,我妈现在是不是要幸福得多?"
  我看见大舅舅明显地愣了一下,一只大手盖上来:"你小子瞎说什么呢。"他把五指深深插进我头发碴里,目光深邃,"薇薇最疼爱的就是你。"
  我张了张嘴,心里却是一酸。
  我同他一起稀里糊涂地喝完了馄饨汤,给了钱走出小饭馆。外面下着小雪,我戴着大舅舅的围巾,跟他一人一头雪花儿地并排走。东崖和西崖两条街紧邻着,徒步不到十分钟;大舅舅拉着我在窄巷子里穿行,表情突然有点儿难得的忧伤。
  "以前这巷子好像没这么窄,我们东西崖两条街的小孩儿就在这片一块儿玩。"他抬眼看了看临街住户家支出来的椽子,淡淡地提了一句。
  "我妈也在这块儿玩?"我跟着他看椽子。
  "你妈,钟垣,钟益扬,都在。"
  "嗯。"
  "以前钟家没老二,只有钟垣的时候,他见天地跟着我们,那时候我也小,还带着他。后来有了他弟弟,我也上了学,也就不跟他亲近了。"大舅舅说这话时有点儿慢,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回忆什么,"最后就是你妈跟着那两兄弟,三个混世魔王,东西两条街到处跑;旁人看了,都觉得他们仨感情特别好。
  "我记得我妈怀上薇薇的时候我还跟钟垣说过,要是我们家生了个女儿就嫁到他们家去。"大舅舅说这话时表情像是被谁狠狠地抽了一下,"那时候钟益扬也还没出生,我们都以为钟垣是钟家亲生的,后来才知道,钟垣是当时他们家以为自家媳妇儿生不出孩子了才抱回来养的,谁知道养着养着就怀上了。后来就有了钟益扬。"
  "带烟出来了么?"他突然看我一眼,"我想抽会儿。"
  "你抽烟?"我边从裤兜里摸盒子边问他。
  "不常抽。"他慢慢接过烟,背着风点了,在路灯下眯起眼睛看我,又帮我拍了拍头上的雪花儿。
  "你妈上到高中那会儿,就开始跟钟垣谈恋爱。当时这事儿我知道,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但还是帮她着瞒家里,"他看看我,"现在想起来,我特别后悔。
  "后来钟垣考上大学走了,大半年地才回来一次。我看薇薇那会儿为这事儿挺伤神的,心想年轻人谈恋爱,分分合合也正常,就没怎么管她。后来突然有一天,钟家老二就植物人了,那时候植物人算是个新鲜东西,这事儿在我们这一带挺轰动;但是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当是钟益扬突然病了,然后就昏迷了。当时薇薇死活不肯去医院看他,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也没往其他方向上想。当时这事儿就是一阵风,吹过了就算了,我那时候刚刚工作,也忙,来不及关心你妈怎么样。"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慢慢把目光放到我身上:"再后来,过了好几个月了,你外婆就发现薇薇有了身孕。"他又把眼神垂下去,"那时候家里鸡飞狗跳的,又不敢声张。你妈不肯说是谁,我就猜是钟垣,还不敢往明处说。当时我特别想拿把刀把钟垣给剁了,特别想。
  "后来你妈走了,一直没音讯。钟垣回来过几次,一问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两家的关系就这么僵起来了。"大舅舅目光迷离了一阵儿,"最后就是……薇薇死的那会儿,钟垣在凫州打了电话过来,突然就把什么都给认了。那时候电话是我接的,本来是想好好儿骂他一顿,居然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觉得他的声音几乎已经哽咽了。
  "其实现在想起来,要是钟垣就是你爸……"他哽了哽,目光随即转向一边,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文里跟现实中同一天过除夕,这个巧合很有爱,也祝大家新春愉快~~
另,群里的各位,春节礼物已经放出,请注意查收XD

  10
  外公在大年初九那天终于能进食,这时候全家的心都像是着了地。外婆围在病榻旁边打转,说阿弥陀佛,你看看,我就说你一见着念非就会好的,你看看是不是……
  外公瘦了一圈儿,被两个舅舅从医院接回来设了家庭病房;外婆带着步步在厨房熬粥,我端出来守在外公床头一勺一勺地喂。
  "行了我又不是小孩儿,别这么矫情。"外公伸出手来想接过碗跟勺子。
  "不成,您自己吃又跟冲锋似的几口喝完,到时候还得出事儿。"我攥紧了勺子,"我得慢慢儿喂你喝。"
  "你这么喂下去,一碗没喝完粥都凉了。"外公数落我。
  "凉了就凉了,凉了让外婆再热去,您身体要紧。"我持平端碗,"您甭跟我犟,来张嘴。"
  "你明儿就走?"喝了几口粥,外公问我。
  "嗯,本来假期就短,元宵节还有个剪彩要去。"我随口给他吹了吹,"您现在什么也别想,就好好儿养身体。过阵子您想留在崖北就住崖北,您想去凫州就去凫州;崖北有舅舅们照顾您,到了凫州有我看着您。"我又看他一眼,"您要是打算常住崖北,我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您。"
  外公跟我都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他悠悠看我:"说是年三十晚上你跟你大舅舅到东崖横街把钟家老大给揍了?"
  "大舅揍的,我没动手。"我低眉舀粥。
  "念非,你别多想。"外公看看我。
  "我多想什么?"我抬头望着他。
  "你外公从来没有觉得你的出生是个错误。"他静静地看我,"你是好孩子,跟谁是你爸爸没关系;在夏家,你就是夏薇薇的儿子。"

  年初十,我正式动身回凫州。大舅舅开车送我到机场,途中经过东崖横街的巷子口,我不由看了一眼,无话。
  "别老去想。"大舅舅看我一眼,顺手打了方向盘。
  "也没有。"我对着巷子口愣了一会儿,收回目光。
  大舅舅伸手过来摸摸我脑袋:"你就当从来没有钟益扬这个人,你要是真觉着缺少父爱……"他回头朝我微微一笑,"正好能过继给我当儿子。"他平素就极少笑,今天突然这么发自内心地温柔笑起来,确实还是比较骇人。
  我抿抿嘴,没吱声儿。
  大舅舅倒也没多说什么,继续开他的车,几分钟后忽而又起了这个话头:"钟垣对你好,你就受着,也别记情,那是他该你的。"我看他一眼,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开了口,
"钟益扬从植物人到现在二十多年,估计时候也不多了。要是他去了……"他凌厉看我一眼,"你敢出席葬礼我打断你的腿。"末了还落井下石地加一句,"夏家从此以后就没你位置。"
  "哪儿能呢。"
  "谁说不能,爸老了,我还没老。"他哼了一声,"我没你外公那么豁达,你敢给我做一个试试。"
  我失笑,由着他一路把我拉到机场。我一路沉默,本来想认真看看崖北最后的风景,可脑袋里又开始自我折磨。这几年我一直都挺不愿意去想我父亲母亲的事儿,因为不管怎么想都是自己折磨自己;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的出生完全就是个悲剧,不招任何人待见。刚知道钟益扬这个人的时候,我几乎天天都在想他,想得脑仁儿疼。我爱夏薇薇,这毋庸置疑,但是夏薇薇爱我么?
  她是以怎样一种心情看着我出生,成长,牙牙学语,调皮捣蛋,舞着两条胳膊追在她身后叫妈妈的呢。
  妈妈……
  我有点儿难过了。

  临行前大舅舅招呼我过去,从胸前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红包递给我。
  "你这是干什么?"我愕然看他。
  "压岁钱,这么多年欠你的。"他不自在地看看一边,"知道你现在不缺钱,但长辈给的还是得收着。"
  "大舅,我这都多少岁了……"我跟他乐。
  "甭跟我废话,你爱拿不拿。"他别别扭扭地转身,"我走了,你要真看不上,回头就打发要饭的去。"
  "哪儿能呢。"
  "行了行了赶紧走,看你鼻子冻成那样儿,里边有空调赶紧进去。"他督促我。
  "诶。"
  "逢年过节的给个电话。"他站在安检门后面跟我咋呼。
  "嗯。"
  "回了凫州别理钟垣。"
  "行了知道,您回去吧。"

  肖雁平过了初三就一直不停地给我发短信,说你来不来你来不来,医院里忙得都快抽风了你还在放寒假,太不像话了简直;你一个钟垣一个,还有院里那帮研究生,一走就是几十个,还让不让人活了。
  下了飞机我给肖雁平打电话,说怎么了师父,想念徒儿了?
  "想念个屁,"肖雁平骂我,"大外科一天几十场手术轮番轰炸,你倒是过来试试?保准一个星期下来连看见猪血肠都想吐。"骂舒坦了,肖雁平话锋一转,"院办把你的关系转到普外一来了,你看你哪天过来签个字。"
  "哪天?"
  "你说哪天?"肖雁平哼了一声儿,"我跟你客套一下你还真顺杆儿爬了,今儿晚上我总值班,你自己看着办。"
  "我操,我这才下飞机呢。"我一个劲儿跺脚。
  "我还才下手术台呢,三小时主刀,你有我累?"肖雁平说着就要掐电话,"你这会儿过来还能赶上食堂晚饭,赶紧的。"
  我对着电话连续喂喂喂了几声,肖雁平那边干净利落地就没声儿了。我拖着行李箱边拦出租边郁闷,心说肖雁平你这人忒不厚道:哦,没跟着你的时候把我捧得跟朵花儿似的,关系一转过来就当牲口使唤,还不如李学右呢真是。
  打了的到家放好行李,水都没顾上喝一口我就跳上车直奔附院。进到休息室时一个小护士告诉我说肖医生正在手术,我坐在休息室里看了一下报纸,标题很惊悚:《昨晨马来西亚黑帮火并五死十六伤》;我刚刚瞄完标题,那边肖雁平就扶着腰杆出来了。
  "不行了我要死了……"肖雁平一见我就扑上来,"好徒儿,来帮为师按摩按摩。"
  我一看手术室灯还亮着,拉好了他按在沙发上:"怎么了你?手术做一半跑出来?"
  "再站下去老子的腰就该断了,最后是缝合,交给一助。"肖雁平理所当然地伸手来我裤兜里摸烟,"一会儿再有急诊,都是你上。"摸出来之后他一脸的震怒,"你居然抽中华,太不像话了,没收。"
  我打掉他的手,抽出一支烟塞他嘴里,顺手捏他后腰:"靠,你站多久了,这身板儿硬得跟石头似的,不怕腰肌劳损?"
  "我觉得再这么站下去我这腰迟早得废。"肖雁平哼哼唧唧地摸了打火机点烟,"每天连续三四场,场场都是大手术。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们院的外科高年资全都单身,敢情是性生活质量有问题。"说完很浪荡地看我一眼,"是不是你当初死活不读外科也是因为这个?"
  "为人师表,你真他妈好意思说这话。"我手上一用劲儿把他给掐叫唤了。
  "诶诶轻点儿!知道你握力好,可不是用在这儿。"肖雁平白我一眼,突然想了起来,朝手术室的方向一努嘴,"哦对了,白椴就在里面。"
  "嗯。"我应了一声。
  "你怎么都不激动?"
  "你要我怎么激动,跳兔子舞?"我没好气地又使了使劲儿。
  "诶轻点儿!"肖雁平又叫唤上了。
  "我够轻了是你自己……"我话音未落,休息室的门突然就从外面打开了,哗啦啦进来一大群人。
  "做完了?"肖雁平趴在我膝头上冲着那助手傻乐。肖雁平的助手这时候还带着帽子,边往里面走边扯口罩;白椴紧随其后,鞋也没换,一脸困倦,可一看见我就愣住了。
  我心思转得飞快,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把肖雁平从我膝头给推沙发上去了。
  肖雁平扶腰软绵绵地爬起来,盯着助手:"病人送下去了?"
  "ICU说床位紧,叫我们跟科室联系。"助手老实回答,跟肖雁平有一搭没一搭地商量着床位的事儿。我挺神经质地看了看白椴,见他没表情,双手插兜里站在那助手后面,就那么看着我。
  "白椴?"我忍不住愣愣叫他一声儿。
  "没事儿我先回去了,中午没睡,补个觉。"他不知道对着谁念了一句,转身就走了。
  "肯定是ICU不想收,这不明摆着么。噢,高血压都能进重症监护,肾切就不行了?"肖雁平还在发火,"ICU跟各科室要通力合作,这话是谁说的?当年是谁把ICU扶持起来的?嫖完了还要给钱呢,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说激动了看我一眼,"回来,你上哪儿去?一会儿有急诊还得让你去。"
  "有点儿事儿。"我扔下一句话就走了。
  "诶回来!别给我走远了!"肖雁平在我身后叫。
  "知道。"我回头狠狠看他一眼,带上门走了。
  我跑到走廊上呆立了一会儿,一回神瞄见白椴浅蓝色的身影立在走廊尽头等电梯。我喊了一嗓子,白椴像是朝我这边看了一下,然后就听见"叮"地一声儿,电梯到点了,他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
  "白椴!"我气急败坏地低吼了一声。
  "夏念非你给我回来!一楼急诊科接客!"肖雁平的声音远远从休息室里传出来。
  我死盯着电梯的方向。
  "听见没有赶紧去!"肖雁平脑袋探出来了,"你想累死我?"
  "知道了。"我烦躁地转身,黑着脸望向肖雁平,"叫白椴来上麻醉。"
  "人家刚刚才下台子。"肖雁平不满地看我一眼。
  "你不也是刚刚才下?"我反问他,"你上得他就上不得?"我边说边脱外套,"跟他说,今儿晚上我做多久他就得陪多久,谁叫他是麻醉师。"


  11
  钟垣比我晚一天到医院上班,十多天没见,脸上的淤血依然没消。
  肖雁平见了钟垣一阵嗤笑:"老钟,你这新马子够野啊,家庭暴力?"
  钟垣看了看站在肖雁平身后的我,扯出一个苦笑:"我哪儿来什么家庭暴力?"
  "啧,我还不知道你?"肖雁平嘿嘿一乐,摸出手机看了看新进的短信,回头一看我,"妇产科有急诊会诊,你帮我回凫大上一节解剖。"
  "我去上?"我一愣。
  "怎么不行,就是基本解剖,又不是局解。给本科生上课,你紧张啥。"肖雁平边说边把U盘塞给我,"开学第一堂课讲导论,随便说点儿什么糊弄过去就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大一的学生好骗,实在不行还能讲咱们医院的鬼故事。"
  "教务处的人来巡视怎么办?"我问他。
  "不会,哪儿那么邪就被你撞上。"肖雁平心虚地想了想,"要是有教务处的人来你就直接照着书念,把书举起来挡住脑袋。"
  "你真天真。"我接过U盘白他一眼。
  "我上午空着,要不我跟你一起去上课?教务处真来人了我还能帮你挡一会儿。"钟垣看看我。
  "那你怎么不自己帮他上课?"
  "给本科生上课对你也是一种锻炼。"钟垣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
  "没事儿我自己去。"我看他一眼,自己转身走了。
  "等会儿我也去凫大,"钟垣几步追上来,看看我,"我去教研室拿点儿东西。"
  "行,你们去。"肖雁平点点头,站后面冲我吩咐,"下午有手术你回来当我一助。"
  "知道了。"我不耐烦地朝后面挥挥手。
  我跟钟垣并排着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时不时瞄他一眼:"脸上还花着?也不说贴块膏药挡一下,招摇给谁看呢。"
  钟垣用手摸了一下:"是夏岩下手太重。"
  我默默看他一眼。
  "我知道他恨我。"钟垣把手放了下来,"我没看好夏薇薇,他就这一个妹妹。"
  我张张嘴,终究还是不想理他。我们俩并行了一阵,我收回目光:"我没想过打你。"
  "我知道。"
  "以后别在我跟前提钟益扬的事儿。"我瞪他一眼,"烦。"
  说完,我加快步子往前去了。
  刚出一住院楼没几步,我抬眼就看见张源扶着余烨在楼前小花园里绕着圈子做康复。
  "夏念非。"张源看见我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张源。"我对他点点头,忍不住就走过去。我看看余烨:"能出来散步了?看来康复得还行哈。"
  余烨微微对我一笑,端庄秀雅,温柔如水;我不由去看张源。
  "医生说再过一个多星期就能出院。"张源看看我,"我现在扶她出来走走。"
  "一个星期?"我有些吃惊,"肖雁平说的?"
  "嗯,肖医生昨天早上来查房的时候说的。"张源点点头。
  我有点儿懵:不应该啊,现在医院床位这么紧,余烨这种情况早能出院了,肖雁平这是发的什么疯?
  "你们出了院,上哪儿?"我望着张源。
  "我也不知道呢,"张源挠挠头,"可能得走,也可能再待一阵儿。余烨身体这不还虚着呢吗,我看她。"
  "哪儿能呢,我随你。"余烨细声细气地附和了一句,那声音轻柔婉约,听得我心头一震。
  我觉得心里的一根儿弦好像就在那一刻被绷断了,难过,失落,焦虑,自责,愧疚,什么情绪都涌了上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敢正视张源的一切,从云南回来之后我一刻不停地为自己论证着张源生还的可能性。我觉得我在心底里从来没有真正承认张源故去过,从来没有;可能是我不舍得,也可能是我不敢。
  我经常回忆几年前从我跳上火车出逃到张源中枪倒下的那些片段,张源鲜血淋漓的画面真实又狰狞,不堪回首。我常常想我为什么会把张源是卧底的消息告诉郭一臣的人,为什么没有丝毫犹豫。那时候我的资金链条已经和郭一臣密不可分,几乎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郭一臣一旦落网,我第一个玩儿完;那时候赶到临沧向他报信几乎已经成为了我的一个本能,直觉,自保的直觉。
  而就是这个直觉,几乎谋杀了张源。
  "念非?"这时候钟垣从住院大楼里追出来,招呼我。
  我回头看他一眼,并没多做反应。我咬了咬牙,转身去看张源:"什么时候有空?我想跟你出来吃顿饭,就我们俩,叙个旧。"
  "行啊,你定,我什么时候都行。"张源笑道,又看看余烨,"虽然这事儿得看她身体,不过看这样子应该没问题。"
  "我能有什么事儿,有事儿我就按铃,你们去你们的。"余烨细细补充了一句。
  "那你得空了跟我说一声儿,凫山饭店夏荷厅,随叫随到。"我手插兜里准备走。
  "临时订餐能有位置?"张源看看我。
  "只要是我去,什么时候都有位置。"我又看余烨一眼,"行那你们继续转悠,我上课去了。"
  "诶,你忙你的。"张源点点头,"就这几天。"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我还说找个机会跟你一块儿去我原来住的地方转转的,到时候一起吧。"
  "行,你定。"
  我挥挥手,转身走了。
  "那人怎么有点儿面熟?"钟垣站在五米开外看着张源,"我是不是认识?"
  "你认识个屁。"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诶我真的见过,是不是我以前的病人?"钟垣继续回忆,"我觉得有点儿像那谁……"他突然停了一下,看我,"我知道了,就前几年我还见过……是不是张源?"
  我瞪他一眼,兀自走开了。
  "真的是张源?"钟垣追上来,"他,他不是那什么了么?"
  我只顾往前走没理他。
  "那张源这次回来,是不是你以前那档子事儿……"
  "没有。"
  "他不是卧底么?"
  "诶你烦不烦?"
  "不是,这事儿你得弄清楚,万一那什么……啊,说不清楚啊。"
  "八点半,我上课要迟到了。"我剜他一眼,看看表走开了。

  肖雁平给的教室是C02,阶梯大课,我攥着U盘刚走到C栋走廊上就愣住了。
  C02教室门口全是学生,一个个挺哀怨地抱着书堵在走廊上,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怎么了?"我双手插兜一副威严相。
  "课给排重了,这会儿里面正上着免疫呢。"一个男生苦着脸看我。
  "教务处那帮人干什么吃的,排个教室都会出错。"我骂了一句,分开众人往教室里面走,随口抱怨,"谁在里面上呢,这么大架子。"
  "白老师。"一个女生报上来。
  "什么?!"我回头瞪了那女生一眼。
  "……白椴老师。"那女生畏畏缩缩地又重复了一遍。
  白椴升上讲师了?!我脑袋一懵,转念想也不是不可能;海归博士,要是搁二级医院直接当主任的都有。
  我眉头一皱,推开门就进去,果然见白椴一只手撑在讲台上,另一只手拿着花名册,下巴冲着着学生正在发飙。第一节课就点名,完全是杀手级讲师的做派。
  我一进去,全教室的学生目光马上看向我。白椴反应了一下,摔了花名册看我。
  "不是肖雁平的课么?"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你也知道这教室本来有课,怎么不跟别人商量一下就自己开始讲了。"我有点儿隐怒,"还把我学生全都拦在外面。"
  "那是你学生?"白椴看我一眼,"不是肖雁平的学生么,什么时候变成你学生了?"
  台下的学生大气不敢出一口,看着我们俩站讲台上对视。
  "行了你下来,我们一块儿去教务处排教室。"我伸手去拉他。
  "我这儿课上一半儿了,隔壁教室空着你要上到隔壁去。"白椴低头去抽粉笔。
  "你不还没讲么,"我压低了声儿劝他,"我刚刚进来还看你点名呢。"
  "这是你的课么,用得着你在这儿瞎操心?"白椴火一上来直接摔粉笔,"课排重了你叫肖雁平来跟我说啊,啊?敢情现在肖雁平的课全交给你上?你是副教授?"
  "你说什么学生全看着呢。"我瞪他一眼,急匆匆扯他下讲台,白椴跌跌撞撞地被我拉出教室,教室里走廊上一共几百号学生众目睽睽,面面相觑。
  "你都是当讲师的人了,说话怎么还这么不分轻重。"我把他拉到一边,"你看看你刚刚在教室里那样子,也不怕学生们笑话。"
  他理理被我扯皱的袖子,没说话。
  "肖雁平今儿上午会诊,这课本来就是我替他来上的,排重了我正好不上。"我低眉看他,"你说你要是和气点儿,我说几句好话让学生们散了也就算了,摆什么脾气。"
  "行,我就是脾气不好。"他冷笑着眼我一眼,"睡眠不足,神经衰弱么。"
  我看他脸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心里终于想起这一岔:昨天我脾气一上来拉着他做了大半夜的手术,白椴黑着脸在麻醉机前面楞撑着陪我到凌晨四点。上午八点半的课,他能睡好才怪了。
  可我不也没睡么。
  "那要不你把教室给我,你这会儿去补个觉?"我语气不由软了三分,"我不也没睡呢吗。"最后一句,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带了点儿别样的情绪在里面。
  "没事儿我能上。"白椴不耐烦地看我,"你要睡睡你的去,下午还得有手术吧?您多忙啊。"
  "你这是什么话。"我声音已经软极了,"白椴你别跟我赌气行不行?"
  "谁跟你赌气呢……别扯我。"他退后一步,看了看走廊上的学生,"行了你把你学生遣散回去,我还要接着上课呢。"说完,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在一群学生的注目礼中迈回教室去了。

  12
  早上我跟着肖雁平一块儿查房,肖雁平跟我交代一会儿的手术注意事项,我拿着择期安排表看了看,见上午本来有一场跟白椴同台的手术,这会儿白椴的名字被人给划掉了,换成了另一个麻醉师。
  "怎么回事儿这是?"我不由看了肖雁平一眼。
  "哦,这个啊。"肖雁平想了想,"今儿早上麻醉科那边突然换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可能是白椴有课。"
  我狐疑地盯着那笔迹看了看,依稀觉得有点儿眼熟,但好歹只有那几笔,还不能说是不是白椴的字。
  别扭什么呢,我边想边把表折回兜里,心口不由有一种酥酥麻麻的微妙感觉。
  上了五楼外一病房,打头的第一张床位就是余烨。我心里一抽,说不出的紧张,硬着头皮往里面走。
  "夏念非。"张源一看我就挺高兴地招呼。这时候余烨刚吃过早饭,两个人一本正经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肖医生。"余烨温和地朝肖雁平一笑。
  "感觉怎么样?"肖雁平一手撑在床边护栏上,轻俯下上半身,一脸白衣天使的慈祥笑容。
  "挺好的,这几天饮食也正常,劳您费心了。"张源接过话茬。
  "小余你觉得呢?"肖雁平又看看余烨。
  "不错,就是伤口痒些。"余烨笑笑,"也正常。"
  "别乱碰伤口,注意饮食跟运动,多观察一段时间。"肖雁平说着又瞄了眼张源,语气坚决,"稳妥一点。"
  我心里一个激灵,心说不会吧,肖雁平?
  "是,没事儿我就叫她在这儿养着。"张源挺客气地谢过了肖雁平,也顺带着朝我笑了笑,趁着肖雁平去关心临床的当口跟我说话。
  "你这阵儿住哪儿?"我看他收拾着餐具,轻轻问他。
  "荣德宾馆,就离这儿两条街。"张源冲我一笑,"方便照顾余烨。"
  "你还不如住我家去,我家里空着呢。"我小心问他,"再说你不是还要在凫州待一阵儿么,到时候你带着余烨一起住宾馆?不合适吧?"
  "诶,这怎么好意思。"张源埋下头去拾掇,"哪儿能给你添麻烦呢。"
  "不麻烦。"我缓缓说了一句,又看看余烨,"只要你妹妹不介意我就行。"
  "夏医生,这真是……"余烨腼腆地笑了笑,还没等她把话说完肖雁平就在那边叫:"夏念非,过来,我跟这儿查房呢,你在那边聊什么天?"
  "行了,这就过来。"我白他一眼,心说你他妈装什么装,心事儿全在脸上呢。
  "张源你考虑一下,余烨马上就要出院了,你跟我犯不着客气。"我停了停,"上次还说一块儿吃饭呢,我今儿晚上值班,明天有个剪彩,后天行不行?"
  "没事儿,依你。"张源咧嘴一笑。
  "行,那就后天晚上。"我瞄了余烨一眼,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冒了一句,"明儿我从医院里给余烨找个仔细的护工,你不用整晚守着她……我有话跟你说。"
  张源有点儿疑惑地看看我。
  "就是郭一臣。"我心一横把话给撩明了。
  张源蓦地看我,眼神深深一荡。
  "行了我还得查房去。"我匆匆扔下一句,急急忙忙往肖雁平那儿去了。

  第二天元宵节,我早早地跟崖北家里打了电话,陪着外公胡扯两句,知道他身子慢慢在恢复,心里不由安了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尤其害怕生离死别。
  上午十点是新协和商业广场的剪彩,周玉海挺早就打了电话来通知,教训我要穿正装穿正装,别还跟个毛头小子似地穿个牛仔裤运动鞋就上去了,给新协和丢人。
  "你以为你还小?二十四五岁的人了!"周玉海当头棒喝,"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结婚了。"
  "知道了,"我冲他低吼,"你是不是要我穿夜礼服来啊,啊?"
  "你敢,"周玉海骂我,"就西装,深色的,普通样式就行,别弄太花哨。"
  "嗯。"我边答应着边打开衣柜寻衣服。
  "领带也别太艳,要低调。"
  "嗯。"
  "不准穿白袜子!"
  "我懂,"我忍不住冲着电话抱怨,"诶我多大了啊,别老是把我当小孩儿。"
  "我这不忘了么,"周玉海在那头笑,"我还当你是小孩儿呢,我记得老谢刚给我介绍你那会儿,你多小啊,还没到二十岁,就是个娃娃。"说完叹一句,"倒是我们,说老就老啦。"
  "嗯……"我用脑袋歪摁着电话,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诶,十点,别来晚了。"周玉海唠唠叨叨地提醒我,"今儿丁显杰也来,你来见见。"
  "知道了,你也快点儿动身。"我对着虚空点点头,挂了电话。
  我换了衣服下楼热车,坐在驾驶室觉得车像是有点儿旧了。我摸着变速档,心说过阵儿我换辆大奔来开,要比郭一臣以前那辆气派,全车都锃光瓦亮,一扭钥匙那发动机的声音贼爽,开起来那叫一个痛快。
  我意淫了一阵儿新车,开出去的时候突然就在想:郭一臣,你这时候该在哪儿呢?

  我九点半到的新协和,前台有一群高衩旗袍小姐笑脸相迎。剪彩仪式尚未正式开始,我停好车上到顶层办公室,小会议室里新老股东坐了一圈儿。
  "小夏来了。"谢锦和冲我点点头。这些年他彻底瘦了,将军肚不见了,头发又花白不少,乍一看像是变了个人。
  "老谢,你就这点儿品味。"我笑盈盈接过一个小姐递过来的茶,目送佳人远去,"我一看门口那两排红旗袍就知道是你安排的,大冬天的一双大腿全在外面,简直伤风败俗。"
  "你谢叔叔就这点儿乐趣。"周玉海嘿嘿笑着打趣谢锦和,"以后可得注意点儿,免得上头说我们搞□服务。"
  "就是,老谢你要□一个人去□。"我边笑边落座,不留神发现旁边是一个陌生男人。
  "丁显杰,我跟你说过的。"老谢点着头跟我介绍,"我们的新股东。丁总这就是夏念非。"
  旁边的小平头男子站起来要跟我握手:"夏老板,久仰久仰。"我礼节性地跟他寒暄一阵,知道这人对新协和有再造之恩,不敢怠慢。
  来之前我听说过丁显杰的各种传说,在新协和大大小小的股东嘴里这人身上始终笼了一层神秘色彩。周玉海说他是华侨,从东南亚漂洋过海回来投奔祖国的;至于东南亚,不知道具体是哪儿,一会儿听说是文莱,一会儿又是印尼,总之祖上不是倒石油就是挖金矿,家里的钱海了去了。谢锦和卧薪尝胆这几年不知道怎么就撞上了这么个金主,财大气粗,算是新协和复工的中流砥柱。
  "来,我们提前喝一杯。"丁显杰笑眯眯地去开香槟,轻轻巧巧地拿了杯子一层一层叠起来,从最顶上往下灌酒。
  "哟,丁总你还会这一手?人才啊。"周玉海乐呵呵看他满酒。
  "这样喝酒喜庆。"丁显杰放了瓶子取过最顶上的一杯酒递给我,"夏老板。"
  我愣了愣,还是接下了。之后股东们一个个地挨着取杯子,气氛甚是融洽;一杯香槟下肚,一圈儿人就像是熟络了不少,勾肩搭背的,三三两两走着准备下楼剪彩。
  丁显杰一手随意地搭着我,笑吟吟跟着老谢他们一块儿下楼。我不习惯被人搭着,更何况丁显杰比我矮了一大截,这么硬搂着生生是挂在我身上。我正觉得不适应,丁显杰另一只手悄末声儿地就握了过来。
  我一个激灵,不由看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突然就觉得手里有东西。
  "诶,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你们看夏老板这手心儿里多暖和。"丁显杰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回头跟老谢老周他们调笑。他说完挺自然地抽回手,我手里却多了一个小玻璃瓶。
  "收好。"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我不由警觉地看他一眼。
  "咱小夏这是肾火旺盛啊,对吧?"周玉海嘿嘿笑着看我,"啥时候带个女朋友来给你周叔叔看看啊,看你手心儿还热不热。"
  "瞎扯吧,老周你这是嫉妒。"我扬眉一笑,"你们先下去,我上个厕所。"
  "才说你身体好呢,这就肾虚上了?"周玉海笑我。
  "我呸,你他妈才肾虚呢。"我回头剜他一眼,离开丁显杰拐进了一边的洗手间。
  "别迟到了,掐着点儿剪彩呢。"老谢的声音传过来。
  "得得得马上就来。"我边回话边把自己关进洗手间最里面的小隔间,从兜里把刚刚丁显杰塞给我的小玻璃瓶子给掏了出来。挺普通的一个旧药水瓶,瓶子口用橡胶塞子堵着,沿边儿细细地浇了层白蜡;瓶子里边是一个卷好的纸条。
  我不由有点儿紧张起来。我小心去抠那一层白蜡,因为没留指甲而抠得很费力;终于我细细抖落了白蜡,拔开瓶塞儿,抖出纸条。只瞄了一眼我一颗心就不可遏止地剧烈抽搐起来。
  "小西厢334,3434。臣。"
  我牙床关节打颤,浑身儿都觉得不利索了,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搁。我飞快记住那一行字,将纸条撕了个粉碎,扔进马桶,狠狠一抽水箱。
  几乎是同一时刻,楼下突然警笛声大作。
  我麻利儿地冲出厕所,下楼看是怎么回事儿。这时候新协和的广场上嚷嚷成一团,原本是来采访剪彩仪式的记者们长枪短炮集体对准了剪彩现场前面的一辆警车。我定神一看,见丁显杰已经被两个警察拷住了双手,正老老实实地往警车上走。他神色平静,与周围的人形成鲜明对比,倒像是早知道自己会被逮捕一样;我木然呆立在原地,见他好像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转过头去。
  一片慌乱中我听到周玉海惶惶不安的声音:"我操,新协和这是造的什么孽,好不容易剪彩了,怎么会出这事儿?……"


  13
  新协和再一次倒下了,剪彩当天大股东被捕成为凫州城里风行一时的谈资。
  丁显杰刚刚被逮捕几个小时,谢锦和周玉海都被拘传问话,新协和名下资产全部冻结待查,开业被迫无限期延后;剩下的几个大股东聚在一起开会,大眼瞪小眼地研究着丁显杰的涉案罪名:洗钱。
  唐睿第一时间被我叫到了我家里,我跟他两个人窝在书房里抽烟,心绪疯长。唐睿算是我最大的心腹,是知晓我一切的人,他在我书房里翻来覆去地看新闻,打电话,神色凝重。
  "如何?"我烦躁地问他。
  "没信儿,局里的熟人都不肯说,看来事态挺严重。"唐睿掐了电话看我。
  "洗钱?丁显杰在替谁洗钱?利用新协和洗钱?"我啪地按关了电视遥控器,双手插兜时又触到了口袋里的空瓶子,心思又是一震。
  丁显杰很明显是郭一臣的人。我不由偷瞄唐睿一眼,可这事儿我不能说,谁也不能说。
  "你觉得这事儿谢锦和知道多少?"唐睿咬着唇问我。
  "谢锦和会同意丁显杰在自己公司里洗钱?"我瞪他一眼。
  "怎么不可能,你觉得能被警方扣上洗钱这么大的帽子,丁显杰在新协和做的动作能小么?"唐睿发出一声冷笑,"谢锦和不知道才有鬼。"
  "可是老谢他……犯不着啊。"我心不在焉地玩儿笔,飞速思考。
  "你现在暂时安全。"唐睿抓抓头发,"你当年那么大动静都被人给压下来了,现在还没问到你头上,你在新协和是干净的,别紧张。"
  "嗯。"可是我不是在这事儿上面紧张,我一边想一边不由得握紧了兜里的小玻璃瓶子。
  唐睿继续趴在我的电脑面前上网搜新闻,突然一个激灵抬起头来:"丁显杰是哪儿的华侨?"
  "就听说是东南亚,具体是哪儿不清楚。"我看看他,"怎么了?"
  "你自己过来看。"唐睿把显示屏掰向我。
  "昨晨马来西亚黑帮火并五死十六伤……诶我看过,"我不由念出来,顺着标题没看几行我就颠了,"邱羽山?!"
  "被抓了。"唐睿沉沉看我。
  我心头一颤,又细细去读那条新闻,海外快讯十分简短,大意是大马黑帮在凌晨内讧,惊动了警方,三方枪战,警匪双方共计五死十六伤。新闻末尾特别提了一句邱羽山,说是伤者中有华裔,已经被大马警方作为重要犯罪嫌疑人逮捕。
  "邱羽山在大马被抓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你觉得这之间有没有联系?"唐睿看看我,"还有我记得当年你逃去云南之前,有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信用证欺诈起诉也是在马来西亚。"他顿了顿,"不可能那么巧。"
  "邱羽山这些年是逃到马来去了……"那郭一臣呢?我咽下了后半句话。这一头一尾的线索串到一起,难不成这几年郭一臣一直跟着邱羽山?
  "当年邱羽山不是就想对新协和下手么,这丁显杰挺有可能就是在替邱羽山洗钱,那边儿一出事,他在国内被牵连也是正常的。"唐睿分析道,抬眼看我,"不过挺奇怪啊,我要是丁显杰,邱羽山在大马一出事儿我准拿着钱跑了,怎么还会待在凫州等着被人抓。"
  我没答话,脑子里一团乱麻。我出神地盯着液晶屏上"内讧"两个字,思绪里一顿刀光剑影:郭一臣跟邱羽山内讧?火并?为什么?

  下午肖雁平被叫急诊,我也被火烧屁股地拎到医院。我跟着肖雁平木然地在准备间上滑石粉,心思全然不在病人身上。
  丁显杰塞给我的那个小玻璃瓶子一直被我带在身上,虽然里面的字条已经被我撕了,可每次一碰触到还是觉得心脏一阵狂跳。我几乎觉得,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么六神无主,当年连夜逃亡云南的时候我的身边有白椴,可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有一点可以肯定:郭一臣回来了,落脚点就在漕浦区小西厢街,至于那个334和3434,可能是门牌号,也可能是敲门暗号,一切只有等去了才知道。
  手术室的气氛安静而沉缓,我觉得我快被逼疯了。
  打吻合器的时候白椴突然迈了进来,双手插兜斜靠在手术室门口倚着。跟我们这台手术的小麻醉师算是白椴的后辈,一看他来了挺紧张,立马从麻醉机前面转身:"白医生,怎么有空来看我手术?"
  我不由悄悄瞪那麻醉师一眼,心说谁来看你手术。
  肖雁平往门口张望了一眼,见了白椴就说他:"诶我这儿正缝合呢,怎么说也是无菌区,你怎么说来就来了。"
  "没事儿我不进来。"白椴瞄我一眼,"夏念非还被你用着呢?我还说让他出来我跟他说点儿事。"
  "等会儿,我这儿正打吻合器呢,马上就好。"肖雁平笑眯眯看他一眼,戏谑道,"咦,你们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那个啥……"
  "嗯。"白椴没等他说完就应了一声,眼神儿直接飘向我,"非子。"
  我尴尬了一下,下意识就放软了语调:"你别急,等我一会儿。"
  "行了行了,那你出去,省得我站这儿跟西王母似的。"肖雁平朝我一努嘴,顺口指使我,"出门儿给我买包烟。"
  "下了台子不抽烟你能死?"我看他一眼,顺手从裤兜里把剩下的大半包烟塞进他手术服里,"我都快成你烟盒子了。"
  "赶紧去,别跟这儿妨碍我。"肖雁平忍不住轻轻踹我一脚。我被他踢下手术台,边扯口罩边往门口走,来到白椴跟前时脸上不自觉地挂了几分笑意;可我一见他寒着脸瞪我,下意识地就把刚刚跟肖雁平调笑的那副摸样给收敛起来了。
  白椴看看我:"新协和又出事儿了?"
  "嗯,大股东洗钱。"我一边摘帽子一边往更衣室走,关了门我挺温和地看他一眼,"别担心,暂时没我的事儿。"
  "我就是过来问问。"白椴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
  "嗯。"我应了一声,抬下巴指了指一边的长凳,"坐啊,别站着。"
  白椴看我一眼,依言坐下,像是手脚没地儿放似地,摸了半天口袋掏出烟来叼上。"还有个事儿,"他正在点火,叼着烟含含糊糊地发出声响,"那天我看了报纸就想跟你说,邱羽山在马来西亚被抓了。"
  我脱手术衣的动作稍微缓了缓,脸上还算是平静:"我也是今天才看到。"
  他吐了口烟,稳稳神看我:"你怎么想这事儿?"
  "唐睿那边倒是没接到什么风声。"我慢慢组织思路,"要是有我的干系,我这阵儿早被拘传了不是?"
  "嗯。"他随地抖了烟灰,低眉端详烟圈儿。
  "你担心我?"我在他身边坐下,看他。
  "我就是问一下。"他没看我,一回头又把那支烟给叼上了。
  我一伸手从他唇间抽走了烟,就着吸了一口,向虚空中吐了个烟圈,又回头看他。
  "诶,把烟还给我。"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嘿嘿一乐,特别煽情地在那支烟屁股上亲吻了一下,又塞回他嘴里。刚一塞回去我就看见他一张脸蓦地红了。
  "你,你……你他妈……"白椴把烟拿在手上语无伦次地瞪我。
  "行了,算我欠你一根儿烟。"我站起来冲他一笑,神清气爽地迈出了更衣室。

  肖雁平的手术一下我就跟他打了早退报告,肖雁平吹胡子瞪眼地教训我,说怎么回事儿呢,白椴一来找你你就早退,小两口去过元宵节呢?
  我不由瞪他,也没跟他多言语,写完病历走人。
  出了医院大门我没去取车,在大街上拦了辆出租,说要到华禹街,到了华禹街又换了辆出租,到广亭门,最后在广亭门后街巷子口拦了辆小三轮儿,架上墨镜吩咐车夫拉我到小西厢街。
  坐在小三轮儿上我乏得厉害,头天晚上夜班,在值班室里昏昏沉沉睡了两三个小时,回家草草收拾一通就直奔新协和广场,然后从早上一直转到现在,身心俱疲。我不由又把手伸进裤兜里摸了摸那个小玻璃瓶子,心一点一点地收拢起来。
  张源回凫州半个多月,郭一臣也回来了;这么千山万水地冒着杀头的危险回来,是为了见张源么?
  我叫车夫在小西厢街口停车,我给了钱下来,慢慢在小街里踱步,审慎地看着沿街的门户。小西厢街算是凫州的城乡结合部,过了街就是工地和绕城高速;小西厢窄窄的一条,长不过一千米,两边是苍蝇小馆和五金店。我慢慢走到小西厢街3号,见门口摆了几张油腻腻的桌子,像是个小面摊,再往里面一看,果然是一个乱哄哄的居民院。
  我尽量低调地走进去,绕着院子走了一圈。3号大院是个典型的90年代初期民居,房间距很小,每个单元门口有青砖砌成的简易花圃。院子里一共八个单元,我思量了一下,径直朝三单元走去,上了二楼,走到4号防盗门前面,用3434的暗号敲起了门。


  14
  开门的是三猫儿,见了我没有丝毫惊讶。我被领进门之后就见着屋子里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大概有七八个,一个挨一个沉默地坐着,几支枪乌黑油亮地摆在客厅中间的小几上。
  "夏老板来了,"三猫儿低声往屋里吩咐了一句,"老大还没起来?"
  "醒是醒了。"里屋一个年轻人跑出来报告。
  "诶,夏老板。"三猫儿看看我,"您进去吧,他就在里面。"半晌犹犹豫豫地加了一句,"别说太久,他……受不住。"
  我心里一紧,抬脚迈进了里屋;一回神就见着床榻上躺了一个人。
  郭一臣又瘦了。
  他穿着黑缎对门襟暗团花袄子歪倚在床榻上,面白如纸;他小立领扣子敞开着,纤细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恹恹地靠在床头,薄唇紧抿,整个人像是一碰就碎。
  "一臣……"我扑上去抓他的手,只觉得硌人。我细细看他,鼻子直发酸:"你怎么这样儿了,啊?你上哪儿去了弄成这样?"
  "非子,你来了。"他冲我微微一笑,吃力地指使我身后的三猫儿,"三儿,给夏老板挪凳子……我想,看看他。"
  "我就在这儿呢,我好好儿的。"我握着他,觉得他全身都像是没了力气,只剩下一双瞳仁骇然地瞪着我。
  "非子,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他吃力地跟我对话,表情极认真,像是在完成什么大事。我听他呼吸急促,很不对劲,不由掀了他的被子,见他大腿裸露着,厚厚地包了绷带。
  "诶,冷……"他急急忙忙地去扯被子,身上也透着不灵光。我沉着脸又去按他胸口,他"啊"了一声儿,吸了口凉气软在靠枕上。我撩起他袄子一看,果然见他从前胸到小腹都有绷带紧紧缠绕着,肋骨的部位有血迹一点一点浸出来。
  "你……你又干什么去了?你……"我抓着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眼泪都快被急出来了,"你他妈这是在作死啊!"
  "我从马来西亚,逃回来的。"郭一臣眼里泛着奇异的光,"邱羽山拦着我,不让我走,我带了几十个人,杀出来的。我干掉了他,五个……回国一看,报纸上还登呢。帅……帅吧?"
  "帅你先人!"我骂他,帮他把被角重新掖好,"你这几年,跟邱羽山在一起?"
  "啊……我,是走投无路了,才去找他的,他在马来,有活路。"他特别柔和地一笑。"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
  "邱羽山被抓了。"我看他一眼。
  "他那还不是,自找的。"郭一臣吃力地吸了吸气,大概是肺部受了伤,气不顺的时候差点儿翻了白眼过去。我急忙按住他,他摆了摆手,极努力地又吐出一句话来:"他要是不拦着我,让我走,我也不会跟他火并,他也不会,被抓。"
  "你……"我心疼地望他,"国内还在通缉你呢,这风口浪尖儿的你回来干什么。"我一狠心,"你当初逃出了国,这会儿就不应该再回来。"
  "我也知道,不该回来。"他缓缓看我,眼中突然精光大盛,"我回来找……找,找张源!"
  他说这话时口气格外地坚决,大概是激动过度,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我大叫一声,搂住他,三猫儿极紧张地冲了上来,又是顺气又是掐人中的,边折腾边看我:"老大身子不好,你们……少说点儿话。"
  郭一臣悠悠醒转过来,脸上有了几分血色,见了三猫儿就骂:"边儿,边儿去!我跟夏老板,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说完自己捂了捂胸口,"老子今天,想说几句,就说几句!我高兴!"
  三猫儿讪讪退到一边,临出门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安顿好郭一臣,坐在榻上让他靠着我,尽量让他安静。我转移话题:"丁显杰是你的人?"
  他点点头:"是我的人。"末了加一句,"其实,是邱羽山的人,但是归,我管。"
  我慢慢看他:"你想过没有,现在邱羽山倒了,你在国内怎么办?"
  "我要见,张源。"他又激动起来,双手抓着我一只胳膊,"我知道,他回来了,是不是?"
  "你从哪儿知道的?"我把他按下去,"——你就躺着,别坐起来。"
  "我叫丁显杰,一直在,看着你呢。"郭一臣淡淡一笑,"我就知道,张源要是没死,就会回来,找你。"
  "你……"我盯着他,"你就是因为听到丁显杰说张源回来了,所以才回国的?"我几乎跳起来了,"郭一臣,你他妈疯了!你费了多大劲儿才逃出去!"
  "我要,见他!"郭一臣急了,又摇摇晃晃地撑起来,"你让我见他!"
  "见什么见!"我一甩袖子恶声恶气地对他说,"你他妈现在是个什么处境你知不知道?!但凡你往大街上这么一走,马上就能有人冲出来把你打成蜂窝煤!你要是还想多活几年,就麻利儿地给我把伤给养好了,我给你上深山老林里置套房子躲着养老。"我怕自己话说得还不够绝,"你见张源干什么?他跟你有关系么?那小子早他妈不记得你了。就是你小顺打的那一枪,失忆了!"
  "失忆?"郭一臣愣了一下,随即浮出一个怨毒的微笑,"他以为,失忆了就,算了么?"说完又是猛吸一口气,"他就是脱了层皮也还是张源!我跟他……没完!"
  他刚一说完这话,又是一阵急喘,脸色直发青,眼仁儿也像是马上要翻过去。我急急忙忙扶住他,顺他的背:"你慢点儿,你别说话……"
  "非子,我……"郭一臣紧紧抓住我的手,眉心死死地蹙着,"我最讨厌,最讨厌别人,骗我……"说完他毫无征兆地哭起来,泪珠子像断了线了一样扑簌簌往下滚。他怔怔地不知道看着哪儿:"张源他,他骗我……他居然骗我啊……"

  郭一臣直接哭晕了过去,客厅里那群人又是一阵高度紧张,呼啦啦全冲进来,差点儿就有上膛的手枪指着我脑袋。
  "放下,这是夏老板,当年对老大有救命之恩的。"三猫儿训斥道。
  队伍里的年轻人讪讪地放下了枪。
  我和三猫儿过去把郭一臣在床上安顿好,郭一臣慢慢醒过来之后眼神还是有点儿晕;我趁机哄他几句,拍拍打打地好不容易把他弄睡着了。
  "看什么看?都上外面去待着,挤在这儿参观呢!"三猫儿对着部下们低吼了一声。
  一群人听听话话地出去了。
  我跟着三猫儿出了郭一臣睡的房间,上到另一间屋子去说话。
  "小顺呢?"我瞄了眼客厅那群手下。
  "一到马来就死了。"三猫儿皱了皱眉,"老大亲自开枪给打死的,从太阳 穴到后脑贯穿,小顺死的时候脑浆喷了他一脸。"
  我心里寒了一下。
  "老大他对源哥……唉……"三猫儿说一半住了嘴,终究是碍于身份不好表态。
  "这几年怎么过的?"我岔开了话题问他。
  "老大跟了邱羽山,在马来帮着邱老板洗钱倒黑枪,四号倒是一点儿没沾了。"三猫儿看看我,"邱羽山对老大倒是很客气。"
  我知道邱羽山想拖郭一臣下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会儿听了还是有点儿奇怪。我往回瞄了瞄郭一臣的方向:"邱羽山就这么赏识他?当年在云南是邱羽山的人把他给护送到大马的?"
  三猫儿一点头:"邱老板跟老大以前在一个号子里待过,算是老交情。"
  "城西看守所?!"我瞪了瞪眼。
  "嗯,像是在一起关了几个月。"三猫儿想了想,"不过老大不常说。"
  "他真该就待在那儿。"我收回目光。邱羽山不是个好人,但对于郭一臣来说却是个好靠山;倒是邱羽山他自己,养郭一臣无异于是养了个狼崽子在身边。
  "我们也劝呢,劝不住;老大这次是铁了心要回国,要不然邱老板也不会动枪拦他。"三猫儿跟着惋惜,"其实待在马来也挺好,老大他就是……挂念你们。"
  "我知道,不挂念他也不会这么兴师动众地回来。"我不由又看了看郭一臣躺的那个方向,"就是他这一闹腾,就把自个儿的什么后路都给断了。"
  "老大这次就是在作死呢。"三猫儿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夏老板你不知道,当年在从云南跑路的时候,老大在临沧还藏了一批四号和一百多根儿金条。这次回国前他跟邱老板火并的时候手上捏了几十号人,就因为他放出了话,说只要护送着他回了国,他藏在临沧的东西全部给弟兄们平分,他什么也不要。"
  我警惕地看了三猫儿一眼。
  "我看老大这次回来,就是想死得心慌呢。"三猫儿惴惴不安地开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挺巧的,绣姐刚好在今天把张源图给我了=w=
绣姐说,迷彩服折磨死她了。


  15
  我从小西厢出来时,郭一臣还昏睡着。他这次回来身体状况极不好,本来郭一臣早年身上就带有旧伤,这次从马来西亚拼了老命回来,光留在身上的子弹就有六七颗。偷渡的时候是三猫儿他们简单地给包扎处理了一下,一路躲躲藏藏,根本没进过正规医院;郭一臣被这么拖着能好得了才有鬼了。
  有一颗子弹打在膝盖弯儿上,生生带去一块肉;再偏一点儿,郭一臣那条腿就算是彻底废了。
  "我明天带点儿药来,你们好好儿看着他。"我低声跟三猫儿交代,言语间把心疼劲儿一点一点地压下去,"现在已经这样了,就叫他别老想着张源的事儿。"
  三猫儿苦笑:"那也得他听我说啊。"他顿了顿,不由偷偷回头看客厅里的那帮人,"以前在云南的那帮人,现在留在老大身边的也只有我了。外面那些……就只认得钱。"
  我没搭这茬,知道这些黑帮内部的问题也棘手。我想了想,看看三猫儿:"郭一臣不能再这儿常待,再出国是没指望了,我们得想办法找个地儿把他安置好。最好一辈子都待那儿。"
  "你知道老大的脾气,源哥的事儿要是没完,他还得回来。"三猫儿犹犹豫豫地吐出一句,"夏老板您不知道,他这几年……都快魔怔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像是压着股邪火,又带了点儿伤心。我张张嘴,思量再三还是只说了一句:"反正现在不能让他跟张源见面,见了还了得。"
  "我也是这么想呢……"三猫儿哭丧着脸,没敢说下一句。
  "现在丁显杰在新协和洗钱的事儿正闹得满城风雨,指不定就要把帐算到他头上去。郭一臣现在算是高危人物,你们得拦好了不让他出这个屋子。"我吩咐三猫儿,"安置的事儿我去慢慢找。他出国这么多年,国内的侦查线索早断了,但凡他要是低调点儿,安全转移应该是没问题。"
  "四号跟金条还在临沧呢,外面那群兔崽子就是冲着钱去的。我还真怕他们到云南又惹出什么祸来。"三猫儿叹了口气,"那帮混人在邱羽山手底下呆久了,仗着手里有枪,胆子能比天还大。"
  "让他们上云南折腾去,"我一皱眉,"你手脚利索点儿,我这边打点好就来接郭一臣,撒腿儿远走高飞,他们爱上哪儿上哪儿去。他们到了马来才跟的郭一臣,不知道以前那堆事儿,就算被抓了也就是个非法持枪武装偷渡。"
  "那你可得少来,"三猫儿警惕地看外面一眼,"万一出事儿了我怕他们认出你。"
  我心头一震,拍拍三猫儿的肩膀:"我知道了,你照顾好郭一臣。"

  我失眠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顶着黑眼圈到医院去上的班。
  "怎么了?公司的问题很棘手?"肖雁平难得正经地过来关心我,小心翼翼瞟我一眼,"今儿报纸上都登了,不过还好,没写你的名字。"
  "我算是多小一个股东啊,当然没有我的名字。"我没精打采地翻着病历,"大股东洗钱,暂时没我的事儿。"
  "没事儿你眼圈还黑成那样?"肖雁平伸手就来戳我,"听说资金冻结了,这不心疼了吧?"
  "真没我的事儿。"我想跟他解释我那两千万一早变成零头了,又觉得犯不着。包括肖雁平在内的很多同事同学都知道我有钱,但这种有钱是一种宏观概念,具体有多少不清楚,钱在哪里也不知道。前几年新协和频频出状况的时候我跟着上蹿下跳,医院里一帮子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我是里面的冤大头,最近几年才慢慢翻身。对于这种误解我倒是懒得去解释;真要是被李学右肖雁平之流知道凫山饭店其实有一小半儿都是我的,光科室会餐他们就能把凫山折腾成赤字。
  "要不我帮你把夜班都换一换?你看你,"肖雁平有点儿心疼地瞧瞧我,"年轻人就是压不住事儿,一有点儿风浪就憔悴成这个样子。我估计就你这个状态,上了台子能把病人的左右肺给切错。"
  "你瞎说。好歹我还是你亲自看中的呢,就这么不信任。"我白他一眼,随手翻病历,"对了我还没问你呢,年前急诊科送来的那个车祸伤,你干吗给人家拖着不让出院?"
  "谁啊?"肖雁平瞪着我装傻。
  "还能有谁,余烨啊。"我把病历本子翻开推到他面前,忍不住白他,"装吧你就。"
  "哦……"肖雁平挺心虚地瞄了瞄病历,"她那不是还得恢复一阵儿嘛,再说家属也没异议啊。"
  "外一病床那么紧俏,你别拿这个来糊弄我啊。"我望着肖雁平,一时间心里极有成就感,急忙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尊长相,"老肖,您今年芳龄几许啊?"
  "我呸,夏念非你别瞎说。"肖雁平见兜不住了,一张老脸赤红赤红。
  "我说你老把人家扣在医院里也不是个事儿,病人是迟早要出院的。"我一本正经地说,"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啊,老光棍儿了,装什么娇羞呢。"
  "嘿,你这小子……"肖雁平恼羞成怒地就要来揪我耳朵,"你他妈说谁是老光棍儿呢,谁,谁把她扣医院里呢?!"
  "诶你慢点儿,我跟你说……"我在办公室里跟他打转,"我跟他哥认识,真的,今儿晚上还约了吃饭……"
  "哦?"肖雁平一下子停住了,眼神儿荡漾了一下,"嗯,上次好像是见你们说过话。"
  "嗯,本来就约的今儿晚上一块儿吃饭。"我揉揉耳朵,"要不我帮你把这事儿提一下?"半晌加了一句,"那什么,长兄为父不是?"
  肖雁平整个人红得都快熟透了:"你,你,你……你别乱开玩笑!"
  "没啊,我挺认真,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开玩笑了?"我逗他。
  正在这时候肖雁平手机又响了。
  肖雁平挺羞愤地看我一眼,转身儿接电话去了。
  我合上病历开始瞎想,心说幸亏还有这一岔,要不今儿晚上我见了张源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是在见了郭一臣之后,那种下定决心要告诉张源一切的豪迈,突然一下子就令人惆怅地烟消云散了。
  "肿瘤科要会诊。"肖雁平特别严肃地冲我一声儿低吼,"赶紧的收好病历跟着我过去。"
  "嗯,等会儿。"我回神手忙脚乱地放好病历,从桌上抽了支钢笔别在衣兜里就跟着肖雁平出办公室等电梯。
  "晚上是几点?"肖雁平头也不转过来,盯着电梯楼数哼哼唧唧地问我。
  "什么?"我没听清。
  "问你晚上几点跟他哥去吃饭!"肖雁平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
  "哦,六七点吧大概。"
  "嗯,那你今天五点就能下班。"肖雁平目光又不自在地收回去了。
  "干嘛?"我明知故问。
  "不干嘛。"肖雁平回头狠狠瞪我一眼,"夏念非,你这人就是讨厌!"

  结果下午还没到五点我就懵了。
  下午肖雁平没带我去上手术,遮遮掩掩地让我好好儿休息。我在办公室里乐得清闲,昨晚一夜没睡,确实也困得慌,趴在肖雁平桌上写着写着病历就睡着了,还做了梦。
  梦里乱糟糟的,我好像是置身于兵荒马乱的民国战场。国难当头,蒋委员长亲自任命我为中央军多少多少师师长;我扛着金花儿乱颤的少将军衔,一身咔叽布笔挺军装,黑貂大麾,及膝马靴,威风凛凛。临到出征了,蒋校长突然叫出政治部周主任来给我训话,周主任循循善诱,训到一半不知道为什么就有鬼子杀出来,炮声震天,打得我屁滚尿流。我开了辆破吉普边跑边躲,子弹飕飕地从后面飞上来,像是打在了身上,光流血不见疼。后来吉普也不见了,我东跑西跑地不知道躲在了哪里,这时候白椴突然就出来,身上是灰蓝军装红五星,打绑腿儿穿布鞋,背上背着小步枪;他蹲在地上,嘿嘿冲我直乐:夏念非,你也有今天。
  我浑身一震,然而白椴马上就不见了。我天旋地转一阵,忽而叮叮咚咚又有琴响,不知道是谁哭丧着嗓子跟那儿唱歌——将军拔剑南天起,愿化长风绕战旗……
  我正焦灼着呢,耳边突然又是一声巨响,蘑菇云腾空而起,广岛跟长崎没了;我用力睁眼,一下子清醒过来。
  ——有人破门而入。
  我猛地抬头,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的三个人:柴院长,和两个穿着深蓝制服的警察。
  "柴,柴院长……"我小心翼翼地招呼着来人,见院长脸色不善。
  "你就是夏念非?"警察之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
  "是。"我一皱眉。
  "我们是凫州市开元区公安分局刑侦队的警官,现在你因受人指认,涉嫌洗钱罪被决定先行拘留。"警察之二递出盖着鲜红大印的拘留证,雪亮亮的手铐咔嚓一声儿就拷在了我手腕上。


  16
  我顿时懵了,天旋地转。
  这么多年了,我知道我不算是个好人;报应是有的,可没想到是在这个时候。太突然了,没道理。
  小时候我看港片儿,知道几句洋歪歪的米兰达警告;大意是警员正气凛然地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你有权请律师云云。英美法系下的犯罪嫌疑人总是人模狗样,开庭时抖擞的是西服领带而不是橙色小马甲,恨不能将人权二字刻在脑门儿上。而我被两位警官一路推搡着架上车,途中绊了一下,右边那位制服恨不得照着我屁股踢一脚,一记手刀就劈在我后脖颈上:"你他妈给我老实点儿!"
  警车停在附院后门外面,没有造成人山人海的围观效果,可已经有一圈儿同院的医生护士站在院子里看了。
  "念非!"
  我一回头,是钟垣;他气急败坏地顿着足,一副想扑过来的样子,被身后的柴院长扯住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小夏这孩子挺好的,柴院长你别听那帮警察瞎说,肯定是他们公司的事儿,过几天就出来,肯定的。"李学右跌跌撞撞地撵出来拉着院长的胳膊,"这不就是拘留么,啊?还没逮捕嘛,不是逮捕了才算么……"
  我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着白椴,可是没能找到。李学右跟钟垣一人拽着柴院长一只胳膊大眼瞪小眼,毫无办法。我听见李学右在骂肖雁平:"妈的肖雁平这时候死哪儿去了,自家徒弟出了这么大事儿也不出来!"
  我一个闪神,左边的警官已经把我拖上车了。
  "白椴呢?也死了?这会儿不是没手术么?"李学右要跳脚了。
  车门嘭地关上,把附院后门的一片喧嚣挡在门外。
  "老实坐好!"一边的警察扭过我的胳膊。
  警车发动了,附院渐渐变远变小。我扭过头挺执着地看着附院的方向,就在附院的后门快消失在我视野中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台阶上不顾一切地冲了下来。
  他跑得太急,一个跟斗就栽倒在石阶上,额角着地。
  他仰了仰头,撑在地上直直地看向这边,有一些红色的液体从额头上流下来。
  旁边有一群白大褂立马围上去,渐渐将那个身影淹没了。

  按照刑事诉讼法,拘留后二十四小时内我就应该被提出来讯问。
  但从下午四五点钟被拘一直到天黑,我都被单独羁押在小隔离室。房间空荡又狭小,水泥地面,连张椅子也没有;我被拷在房间一隅的水管上,动也不能动,只能恹恹坐在地上,冰冷又潮湿。
  我身上手机,表,钱包等一系列值钱的东西全部被搜走。被关押前带我进来的警察对我做了个特别鄙夷的眼神,反剪我双手时下手极重,我觉得我两条胳膊几乎脱臼了。
  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警方讯问,可是想象中的酷刑一直没有到来。黑暗中人的思绪仿佛变得呆滞,我突然没了方向,不知道这场劫难从何开始;我不知道警方到底知晓了多少,洗钱?通风报信?非法持枪?窝藏郭一臣?
  不知道是多少次,我终于又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待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隔离室的小门突然被打开,两个警察走进来,二话不说就开了我的手铐拖着我往外走。
  "……要讯问?"我被走廊上的灯光扎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问身边的警察。
  "闭嘴!老实点儿!"警察抬手就是一耳光。我不知道我哪里不老实了,这时候肚子又极饿,不由被这一耳光抽得眼冒金星。
  "好好儿走!你他妈没骨头还是怎么的?!"那警察不由给了我一脚。
  我被他这一脚踢得清醒了不少,跌跌撞撞地朝前面走了几步。也没过多久,那警察就将我带到一个院子里,那院子方方正正,四面都是三层的小青砖楼,跟一般的居民住房无异。唯一的区别,就是每层楼的阳台上都封着小指粗细的铁丝网。
  "新来的?"门口执勤的一个法警问了问我身边的警察。
  "刚拘留,明儿讯问。"那警察意义不明地将我推过去,"你知道。"
  "孔六那间儿还空了个床位。"执勤的法警同样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我们明儿就讯问,合适点儿。"警察交代了几句,又看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突然觉得全身的汗毛一根一根倒立了起来。
  "看什么看,跟着我过来!"法警瞪我一眼。我那会儿心里憋着火,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当下就瞪了回去,结果那一眼还没瞪完我又挨了一耳光;这次我差点儿被揍出鼻血来,踉跄向后面退了几步,还没来得及撞在墙上又被人拽着头发拖行了几步。
  我头皮生痛,龇牙咧嘴地睁开眼瞧那法警,只见他凶神恶煞瞪着我:"想死了?!都到这儿了还他妈不老实,老子看你横到什么时候!"
  说完他一把将我拖进一楼最里间的囚室,一屋子的犯人都被这边的阵仗弄醒。靠门边儿还空着个床位,那法警连拖带踢地把我扔过去:"有种你明儿给我站着走出来!"
  "老大,这谁?"屋子里有人幽幽地问了一句。
  "管他妈是谁,到了这儿就是政府的人!"法警甩袖子走人,"明天讯问,你好好儿在这儿给我想想!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完一关铁门,蹬蹬地走了。
  我讪讪靠坐在铁架子床上,床板硬得像石头。我也无心睡眠,抬手抹了抹鼻血,再摸摸脸,都肿了。
  窗外隐隐有一丝月光,我借着光打量这间斗室,只见一屋子的犯人都盯着我,眼中带着种说不清的情绪。里边一个巨大的阴影从上铺摸了下来,静静走到我面前。我抬眼去看那人,五官不是很有特色,可是身形高大,一只手像小团扇一般伸过来死死扭住我下巴。
  我突然就紧张了起来。
  "我叫孔六儿,叫六哥。"他□着看我,另一只手开始去扯裤带。周围的犯人一下子兴奋起来,觉也不睡了,全坐起来看着这边。那神色就像是游人参观马戏团。
  "你他妈没意思。"我扭扭头,凶狠横他一眼,"你找错人了。"
  "我管你有意思没意思,老子瞧着你就挺有意思!"孔六两只手一下子按上来,想把我钉死在床板上。我蹬腿儿一踢,本来是想踢他命根子的,方向没拿捏对,一闪神踢在了他肚子上。孔六一下子暴戾起来,捞起我踢出去的那只腿就死死压住,一直把膝盖压在我肩膀上,另一只手更凶猛地去扯自己的裤子。
  "你他妈找死!"我狂怒,腾出一只手去揍他眼睛。他瑟缩了一下,不由收手去护住眼睛,我被他反折的那条腿一下子弹了起来。这次我踢中了他的老二,他踉跄着退到对面那张架子床上,我正要上去再补几脚,谁知道刚一迈出去眼前就是一黑,有人从后面狠狠勒住了我的脖子。我一口气没顺下去,还没来得及喊,后脑勺又是猛地一疼,后面那人用胳膊肘勒着我往床架子上死命撞了一下,我一下子恍惚起来。
  "死兔崽子,敢他妈打我?!"这是孔六的声音,接着我的胃部就是一疼,是他一拳头勾了上来。接着就马上又来了几个帮手的,七手八脚地把我按在地上,边按边踢。
  "都他妈给我打!"孔六站在一旁叉着腰,"我就不信有这么嚣张的人!"
  "都他妈给我滚!"我也暴躁起来,随手拖住了一个人的腿,死命向踝关节反方向一顿狠折,就听得咔嚓一声儿;那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抖了两下,连滚带爬地往另一张架子床上扑过去。这时候身边的几个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拳脚继续往我身上招呼。我凶神恶煞地又去捞另一个人的脚,这次没有折下手,倒是一使劲儿把那人给拖倒了,他脑袋在对面的床架上磕了一下,又是一声儿惨叫。
  这下囚室里才算是安静下来,我气喘吁吁地杵在临时的床位边上,斜眼横着一屋子的人。
  "娘个天的,不收拾几下你还真他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对面的孔六一撸袖子又扑了过来,掐住我胳膊开始肉搏。我在力气上并没有输给他,他一回头冲里面喊:"皮带呢?!妈的都不知道递上来!看老子挨打好玩儿是吧?!"
  我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刚给了孔六几拳头,马上又有人冲上来摁住我。我嘴里一直骂,就没停歇过。但是后来孔六突然抬手就是一皮带抽过来,我一下子就沉默了。
  "喊啊?!你他妈倒是骂啊?!"孔六一下一下地往我身上抽。周围的犯人摁着我把我毛衣扯到肩膀,大片的背暴露在空气中;孔六的皮带一端带着金属扣,抽在身上连皮带肉都在痛。
  "我抽不死你他娘的小畜生!"孔六甩着皮带,声儿里透着一顿解气,"叫你他妈跟我横!知道上头为什么送你到这儿来么?就是送给你爷爷我上的!你知道为什么不给你录供?你得先过咱所里的杀威棒!叫你娘的跟我横!今儿治不住你这个刺头儿我还就不叫孔六儿了!"
  一顿皮开肉绽的皮带抽完,孔六脸色缓和了一下,狰狞一笑,将皮带折成几段握在手上挑我的下巴:"你他妈倒是给我笑一个啊?"
  "笑你先人!"我一挣,太久没有动弹,这时候却不知道哪儿来的劲仗,一把甩开摁在我身上几个犯人,劈手就去夺孔六手上的皮带。
  "压住他!"孔六高举着皮带不让我抢过去,一边惊慌失措地对其他犯人下命令。
  "你他妈找死!!"我红着眼扑过去,觉得浑身的血气都在上涌。我身边有数不清的胳膊死死拽着,我挣扎着把孔六推在对面床架上,膝头跪在他胸口上,五指抓住他肩膀,右手猛地一轴。
  孔六"啊——"地尖叫一声儿,被我弄脱臼了。
  周围的犯人一下子全部放开了我。
  "都他妈给我滚!老子要休息!"我气喘吁吁地对着虚空一顿吼,觉得自己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一般,摇晃着扶住了我这边的床架。


  17
  我很安静地过了一夜,但没睡几个小时,囚室里的犯人就都陆陆续续地起床了。
  室友们看我都像见了鬼一样,我浑身也疼,死躺在床上不动弹。看守所不比监狱,不用参加劳动,管理也不甚规范,于是整个囚室的人对着我的方向大眼瞪小眼。
  孔六吊着一只手一拐一拐地蹭到我床前,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兄弟,昨儿是我对不住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给我接回去吧……"
  "嘴巴放干净点儿,谁他妈是你兄弟呢?!"我噌地一下坐起来,顾不得身上疼,一手牢牢抓住旁边的床架。
  "是是,我不是你兄弟……"孔六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你先给我接回去成么?"
  我没理他,他另一只手就慢慢地去解衣服扣子。我在看守所待了十几个小时,整个人都暴戾起来,见他一边看着我一边去脱衣服,不由甩手就是一个耳光过去:"你他妈又想干什么?!"
  孔六听听话话地挨了我一耳光,往下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又是一副哭丧脸对着我:"你看,我肩膀都肿了……"
  我斜瞄他肩膀一眼,确实是肿了。我在急诊值班时常遇到这种病人,孔六骨骼健硕,受起伤来倒是典型得很。
  孔六见我不说话,也不多造次,就那么低声下气地杵在我床头,跟前一晚简直判若两人。
  我端了一会儿架子,最后还是皱眉看他一眼,一手按肩一手抡胳膊地帮他把肩膀给接好了。
  "你动一下。"我不耐烦地放开他。
  他小心翼翼地抡了抡胳膊,终于嬉笑开来:"你真神,居然会这个。"
  "这没什么。"我淡淡看他一眼。
  "你怎么称呼?怎么进来的?"他蹲在我床头不走了。
  我没理他。
  孔六讪讪在旁边挠了一会儿头,又兀自开了腔:"我看你斯斯文文的也不像是我们这路人。"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偷偷瞄我,"你是经济犯罪吧?"
  我依然没搭腔。孔六大概是觉得无趣,过了会儿又从地上站了起来,抬脚就坐我床上。我警惕看他一眼,他倒是比我反应还大:"没,我不来了!我真不来了!"
  我收回目光,就听见他一个人在那边说:"你刚来,可能不习惯,我们这儿……都这样。我以为你也是……嗯。"他一边说一边看我,"现在不是不让刑讯逼供么,上头就把新收押的犯人扔到老犯堆里折腾;新犯进了所头一晚上肯定是不能睡的,羁押头二十四小时就要讯问,一问就是十二个小时,这是在捅软刀子呢。"
  我下意识地看看天窗,觉得离二十四小时不远了。
  "诶,你也别怕。"孔六给我宽心,"问得越久说明他们越没底,你要真想死扛,一咬牙就过去了。我见过好几个个生猛的哥们儿,两天两夜啊,硬给挺过去了。"
  "夏念非。"法警站在门口喊我的名字。
  我一抬头。
  "准备接受讯问。"

  侦查人员无视我身上一道道的血痕,仿佛我天生就带着这些伤疤出世一般,撩起我的毛衣看了看,交代一句"不要在所里寻衅滋事"后进入了正题。
  警方开始问我的姓名,职业,住所;光这三个问题就纠缠了不下五分钟,然后终于不带任何感情地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郭一臣的人?"
  我点头:"认识。"
  "你跟他什么关系?"
  "以前在一个中学读书。"
  "最近一次见他是在哪儿?"
  "好几年前了,记不清楚。"
  "你再想想。"
  "真记不清楚,他在外地做生意,平时我们没怎么来往。"
  "你回忆一下。"
  "我真不知道,我记得清楚的就那一回,我妈下葬那次他回来参加葬礼。"我看看对面的警官,"这都多少年了。"
  "你知道他做什么生意?"
  "好像是卖茶叶。"
  "你确定是卖茶叶?"
  "是吧,他还给我带过茶叶回来。"
  "他什么时候给你带的茶叶?"
  "每次回来都带。"
  "他最近一次给你茶叶是在什么时候?"
  "……我忘了。"
  "你再想想。"
  "我真忘了。"
  "你回忆一下。"
  对面的两位警察始终很淡定,不骄不躁,冷静得近乎礼貌。他们的问题大多都不痛不痒,却很绕,不小心就会被套住。警方最喜欢用的两句话是"你再想想"和"你回忆一下",有时候一个问题会反反复复问很多遍,而他们最兴奋的就是我回答不一致的时候。
  我觉得我确实不适合跟警方斗智斗勇,这样□裸的直接对弈让我觉得我远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认不认识丁显杰?"
  "见过一面。"
  "什么时候见的?"
  "就前几天新协和剪彩的时候。"
  "你知不知道他跟新协和的金钱关系?"
  "我不知道,我没有接触新协和的账目。"
  "你身为股东为什么没有接触账目?"
  "我只是小股东,前几年还赔了钱,所以没管这事儿。"
  讯问已经过了一小时,对面换了两个警官。
  "你认不认识邱羽山?"
  "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
  "我完全不知道有这个人。"
  "你再想想。"
  "不用想了,我今天是第一次听说。"
  "你没听别人说起过?"
  "没有。"
  "你认识谢锦和?"
  "认识。"
  "谢锦和说他跟你提过邱羽山。"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不由挤出一抹微笑。
  "你再回忆一下。"
  "我真的不记得。"
  "你认不认识杨善堂?"
  我整个人抖了一下,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回答。
  "谢锦和说他约你见过杨善堂。"
  "啊,他是老谢的朋友,好像是见过。"
  "杨善堂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入狱的时候,你有一笔钱存在他地钱庄里?"
  我一闪神:"是……可是政府已经退给我了,我当时是受他蒙蔽。"
  "有人指认你当年通过地下钱庄和马来西亚方面有金钱关系。"
  "我没有。"
  我不由脑门儿上冒汗了:谁他妈指认呢,谁?
  "这只是证人的指认,你可以解释一下。"
  "前几年好像是有个大马的公司起诉我,不过我跟他们没关系,后来那边也撤诉了;那是一宗三方诈骗,不能说明我跟马来西亚方面有金钱关系。我的主要财产在凫山饭店,他们主要开展国内业务。"
  "当年三方诈骗的被告是你的自然人还是公司?"
  我突然愣住了:完了,我说漏嘴了!
  "你可以再想想。"对面的警官之一十指交叉望着我,十分高兴。
  我真的惊恐了,刚刚被指认的事儿分了神,不知不觉就把大马的事儿给认了。当年马来西亚那个莫名其妙的余晖公司起诉的是我和郭一臣共同注册的一个空头公司,法人代表写的是我的名字,里面全部是郭一臣的黑钱;最糟糕的是,郭一臣的大名还在公司章程里大刺刺地作为大股东挂着。当年白骏卿把洗钱案子给压下来的时候是把这事儿跟我撇清了的,今天我这一认就什么都完了。
  冷汗一滴一滴地冒了出来,我这时候突然很想念唐睿。
  "……我好像不记得有被起诉这件事。"我十分蹩脚地翻供了。
  "可是你刚刚说几年前你被一家马来西亚的公司起诉了,你再想想。"
  "我没说过这话。"我一挑眉毛。
  "你刚刚说了。"
  "没有。"我颠倒黑白,"我没在口供上签字。"
  我看到对面的警察很隐忍地翻了个白眼,皱着眉吩咐书记员把刚刚那段给划掉。
  我心里像是松了口气,过了一两秒钟以后又惴惴不安起来:这才不到两小时,我真不知道再这么问下去我还会说错什么。
  "夏念非,你最好老实一点,说谎对你没有好处。"警察严厉地看我,"我们掌握的证据很充分,你不但涉嫌洗钱,还涉嫌窝藏包庇罪犯。"
  我觉得我脑袋上有一根筋在一跳一跳的,周围的氧气似乎都不够用了。早年的时候我年轻气盛,似乎什么都不怕,近乎于幼稚;而时至今日,才居然有一种行至穷途末路的感觉。有一种似乎是恐惧的东西一寸寸爬上心头,连绵不绝;我在警员们回顾笔录的间隙中恍惚地思索着,觉得这场罪恶竟无边无际,寻不到一个可供我后悔的片段。
  "你是凫大附院的医生,又是硕士在读,手上还有很多合法财产,你的人生应该很美好。"对面的警察脸色放缓和了点儿,喝了口水跟我说话,"夏念非,不要因为一念之差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我闷闷看他一眼,心说我早他妈断送了。
  "只要你积极配合警方的侦查工作,有重大立功情节,法定是可以减刑甚至免于处分的。"他循循善诱,"我们看了,新协和跟你的私人账目都很有问题。四年前你的全部财产都无缘无故地放到了地下钱庄,那时候你还失踪了一阵子,说是去云南——这个你记得吧?"那警察意味深长地看看我,"你好好儿想想。"
  我听他这话说得不痛不痒,似乎是没有挠中重点,可又吃不准警方到底知道了多少。我靠在讯问室的小木椅上,真正觉得如芒在背。讯问已经一两个小时了,警方似乎还没有进入正题;就在我觉得神经快要崩溃时,对面警察笑语晏晏地摊出几张复印件推给我。
  "这是什么?"我瞄了一眼,似乎是会计账簿。
  "这是一个证人提供的账簿残件。"那警察笑眯眯望着我,"据说是四年前杨善堂地下钱庄账簿的另一个版本,你看看,你是不是有印象。"
  我觉得我全身似乎马上就炸开了,冷汗在一瞬间冒了出来——这种要命的东西,怎么会又出现在警方的手里?!
  我跟对面的警察沉默着对峙了大概有十来秒,房间门却突然从外面打开了,一个肩膀上戴着三级警监衔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个年轻点儿的警司。
  "何局长。"对面的警察起立招呼,"您怎么来了?"
  局长身后那人像是有些不爽地瞄了我一眼,啪地将手里几张纸摔在录供的写字台上,压住不满低声交代:"这个人,改变强制措施,取保候审。"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赶了两章出来,因为下个星期会非常忙,可能没有时间更新,见谅:)
工作结束是在下周五,到时候应该会恢复正常更新,请大家继续支持,谢谢:)


  18
  我被两三个警察拉着摁了手印,很错愕地被那位何局长带出了讯问室。局长心情似乎不太好,一路木着脸带我走到看守所的办公室,反手关上门,让其他人待在办公室外面。
  我一迈进门就看见我的大舅舅黑着脸杵在办公桌前面双手环抱瞪着门口。我一惊,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大,大舅舅,您来凫州了……?"
  "过来!"夏岩吼声如雷。
  我小心翼翼地贴过去,还没站稳就挨了一耳光。我被饿了一天,整个人本来就没力气,被他扇得整个人往一边的小沙发上滚去。
  "我他妈叫你混!叫你混!夏家五代身家清白,咋他妈生出你这么个混球?!"大舅舅不等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抬脚就往我身上踢,压根儿就不讲究地方,踢着哪儿算哪儿。我脸上挨了一脚,这还不算;背上被皮带抽了一晚上的旧伤还没来得及结痂,这下子数尽被他踢开了。
  "好了好了,老夏你停一停。"边上的何局长开口了,"我手底下的人我清楚,这孩子昨儿被折腾了一晚上,你再这么踢下去他就该没命了。"
  "老子就是想踢死他才好呢。"大舅舅顺了顺气,扯松了领带往我身边一坐,"你也是,啊?抓我的人就算了,抓进来还他妈这么折腾。"说完把我扯起来,刷一下就掀开我的毛衣,眉头稍微皱了一下,"有你们这么对犯人的么?一群衣冠禽兽简直。"
  我在突然的冷空气中瑟缩了一下,沉默着坐正,梗着脖子看他们俩。
  "行了老夏,这事儿我跟你陪个不是,这回是我没给下头交待好。再说本来也不是我们公务人员下的手,一点儿皮肉伤,回头在家里好好儿养一会儿。"何局长在我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思忖一阵儿看向我,"夏念非,我跟你说实话,你的事儿我都知道。"
  我猛一抬头看着他。我大舅舅在一旁冷哼了一声儿。
  何局长悠悠闲闲地点起一支烟:"四年前我还没当局长,杨善堂那地下钱庄的案子就是我亲自经手的,你跟郭一臣什么关系我早知道。那时候你的账上被人做了那么大的手脚被保下来,我就知道你后面有人,而且来头应该还不小。所以不到迫不得已,市上是不会动你的。"说完他深深看我一眼:"这次你会被抓,主要还是因为新协和的案子,有人直接提交了四年前的真账簿,临到这份儿上我们再不抓你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账簿是谁提交的?"大舅舅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何局长斜瞄大舅舅一眼:"老夏,你这么问就没意思了么。"
  我突然不自觉地抖了抖;我猜不出是谁,真猜不出。
  "我就跟你明说吧。"何局长看看我,"老夏当年在团省委组织部的时候把我从大学里选调出来,算是对我有知遇之恩。现在我虽然不归他管,但老领导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当年案发的时候上头有人保你,假帐做得滴水不漏,涉案人该死的死,该失踪的失踪;今儿这账簿是残件,而且是复印件,证明力还是有限。这会儿案子的焦点还是在丁显杰跟境外那一块上,主要火力不是在翻你的老案子,我先给你个取保候审,下面的事儿我们再慢慢斡旋。"他斟酌了一下字句,看向大舅舅,"问题应该不大。"
  大舅舅冷笑一声:"不大你们还直接抓人?胆儿肥啊。"
  何局长一摊手:"职责所在嘛你叫我怎么办?再说我也没想到我手底下那帮兔崽子胆子有这么大,我本来想着这孩子老早上面就有人照应,这回意思一下肯定就有批示下来,我怎么知道……?"
  我心不在焉地绞着手。四年前暗中保下我的人是白骏卿,这一晃就是四年,颇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触。
  何局长皱眉喝了口茶,闲闲看向大舅舅:"你也宽宽心,你这外甥不是个一般人物,局里几个高层都知道这人动不得。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要帮你就到此为止,你把你的人给我看好了,别又捅出什么篓子来。"
  "这你倒放心。"大舅舅淡淡一抬眼,冷不丁地扭头瞪我一眼。
  "我知道你宠他。"何局长点点头,"老夏,我也给你说个真心话。你要是真想护着他,还得把他接回崖北去。你在政治上是团省委出生,本来就比别人升得快一截,就算组织上一直不把你抽正,你这二号的交椅也是稳当当的,除了书记四大班子都得听你的,基本上就是土皇帝。你又没儿子,夏念非搁崖北直接就是太子爷,想怎么折腾都行,何苦要天远地远地在凫州受罪呢。那洗钱案子还没完呢,今儿一个账簿,明儿一段录音,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啊。"他停了停,"四年前夏念非是有贵人相助,可人家神秘啊,别说你,就连我都不知道是谁。而且这次人家不就没出面,你说这玩意儿靠得住么?上阵还得父子兵不是?"
  "这我知道,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大舅舅表情柔和了一下转向我,"老让他一个人在凫州待着我们一家也不放心。"
  我下意识的将目光错开了。
  "那行,这就回去吧,我也该回局里了。"何局长起身,忽而又看向我,"小夏,我也跟你说句不好听的。从开始到现在都有人保你,不过别人保的都是你,可不是郭一臣。"他目光闪烁了一下,突然严峻起来,"这混球糟蹋小西南这么多年,也该他妈有报应了。"

  大舅舅帮我从看守所领了随身物品,管何局长借了辆警车直接把我押回家。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在警方例行通知家属后连夜打点飞来的凫州,瞒着崖北的一家人,只提了个公文包就杀过来了。
  大舅舅对凫州交通不是很熟,在我的指点下绕了半天才到我在琵琶河畔闲置的那套老别墅。他没让我回市内,图的是清净。
  "背上是怎么回事儿啊,啊?!"他开了中央空调,三两下扒光我的衣服,皱眉去摁我背上的伤口。
  "跟看守所里老犯人打的。"我梗着脖子等他给我上双氧水,心说你刚刚不是还踢了我一顿么,敢情这么快就忘了?
  "你怎么到哪儿都不安生?"他拿了棉球蘸双氧水给我敷伤口上,我顿时就听见背后一阵儿滋滋乱响,跟铁板烧似的。
  "那群神经病上赶着要来非礼我,我这不也是为了名节。"我揪着膝头的裤料跟他开玩笑。
  "哦,那你洗钱也是为了名节?"大舅舅隐怒道。
  我讪讪闭嘴了。
  "胆子不小啊你,我还真不知道薇薇能生出你这么个王八蛋儿子。"大舅舅手上的力道故意加重了点儿,弄得我一阵儿龇牙。"你妈辛辛苦苦给你留这么多钱不容易,你就拿来这么糟践?郭一臣是你碰得的人么?"说完他棉球一甩,二郎腿一翘,靠沙发上指着我就开始骂,"但凡你要是我儿子,我他妈早就一枪崩了你了!还留着你在这儿祸国殃民?!守着金山你去洗什么钱,啊?!你缺钱?你缺钱不知道找我要?!"
  我昂着脑袋不吭声儿。洗钱对我来说就像是前尘往事,一经提起就能勾出我许多愉快的或是不愉快的回忆。我想起郭一臣,想起张源,想起白椴;一瞬间有很多青春年少的影子在我脑海中飞快划过,却都又飞快地消失不见了。
  他顺了顺气,抬手又把空调弄高了几度。"你背后到底还有多少人?保你的,黑你的,你心里有谱没有?"
  白骏卿我倒是知道,不过直觉上我觉得不应该告诉大舅舅;关键是那个提供钱庄真账簿的人到底是谁。我细细想了一圈儿,觉得谁都可疑,又好像谁都不像。我慢慢将目光转向窗外,自己就打了个寒战——这种被阴仄仄窥视着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毛骨悚然了。
  "……我不太清楚。"我缓缓摇了摇头。
  "你这脑子!"大舅舅忍不住就来戳我,戳完了又往沙发背上一靠,"你到底还年轻,做事儿浮躁。你记着我跟你说的这句话,以后别在这上面吃亏。"他说罢闭一闭眼,神情有点儿累,半晌睁了眼看我:"你在凫州踩的水还真是深。"
  "大舅你别太担心,我……会没事儿的。"我忍不住去触碰大舅舅的膝头,端详他的脸;才第一次觉得他也不年轻了,眼角不用笑都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肌肉有些松弛,饱经风霜的脸上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疲惫,冷峻,和一点点慈祥。
  大舅舅抓着沙发扶手阴沉了一会儿,看我:"我来凫州是挂着出国考察的名号,手续上一大堆漏洞,能在这边待的时间不长。等把这边的事儿了结了,你把手上的不动产处理一下,跟着我回崖北。"
  "回崖北去?"我一皱眉,"不可能,我还是研究生在读,所有学籍档案都在凫州。"
  "我不能让你再在凫州待下去。"他静静看我一眼,"不就调个学籍档案么,你看可能不可能。"


  19
  我在琵琶河的老别墅里整顿了一下自己,趁着大舅舅去洗澡的当口跟唐睿通电话。我跟他交流了一下处境,他的意见跟何局长差不多,也是"问题应该不大"。我跟他咬了一阵耳朵,猜把真账簿交出去的人究竟是谁;唐睿说你涉的水真的太深了我没法儿猜,我真怕这事儿没完没了。
  我说我也怕,这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唐睿跟我分别沉默一阵儿,半晌我幽幽开口:"唐睿,四年前在马来西亚那个信用证欺诈起诉书副本你还有没有?"
  "有,卷宗都留在所里存档。"
  "你留心给查一下原告。"我阴鹜地交代了一句。
  "你觉得是同一个人?"唐睿问我。
  "你觉得呢?"
  "是很像。"
  "别的你甭管,就管查。"我不由皱了皱眉头。
  "……行。"唐睿缓缓补充一句,"不过我先得告诉你,不管最后查到是谁你都别给我来冲动。"
  "这我知道,你放心。"
  "取保候审期间,你安分点儿。"他轻轻叹一句,"你也不小了。"
  "嗯。"
  我简短地挂了电话,挠挠头,胡撸几下又去开手机。我的手机关了一天,一打开始就是铺天盖地的未接来电短信提示,大部分是医院的同学同事打过来的,钟垣李学右肖雁平都有。肖雁平给我发了一通长达七条的抒情短信,乱七八糟声泪俱下,近乎生离死别,说相信我一定身家清白,总有一日能沉冤得雪;他说好徒儿不要怕,为师到文殊院给你烧香祈福,佛祖若有在天之灵,必然佑你平安归来。
  白椴没有打电话;我想起临别时他头破血流栽倒在石阶上的仓皇身影,心尖突然一颤。有时候我真希望他决绝一点,再决绝一点,就能把白椴这两个字一口气从我心里头挖掉,哪怕是连皮带肉。
  可是跟他折腾了这么多年,我头一次发现我怕疼。
  白椴是一种癌细胞,而我早他妈没治了。
  张源前后给我打了九个电话,时间围绕在六七点前后。到了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他终于给我发了条短信,言简意赅,字里行间透着股寒气:
  告诉我,是不是和郭一臣有关?我等你出来。
  我心里重重地抽了一下,羊癫疯似地攥着手机抖了一阵儿;最后一咬牙给回拨了过去。
  呼叫等待的时候我一边听着要死不活的彩铃声一边思忖,今儿就算编一个再滥的理由也得想个招把张源给糊弄过去,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节外生枝了,不能了。
  没人接。
  我讪讪收了线,估摸着要不要过一会儿再打。正犹豫着,手机又自己响起来了,我一看正是张源。我愣了愣,咬牙接起电话,声儿里甜得发腻:"诶,张源啊,昨儿真是对不住……"
  "非子,是我,我是郭一臣。"
  信号不好,郭一臣声音传得不太利索,可我一听整个人就冻住了。
  "一臣?!"我止不住大叫,"你怎么……你怎么……张源呢?"
  "非子,你给我记着。"郭一臣声音咬牙切齿,"我,我,我就是做鬼,也他妈不放过张源!"
  "郭……"
  "你要,要小心——"
  话音没落,就听郭一臣那边咔哒一声儿,掐线了。
  我整个人都懵了,愣了有十多秒钟才回神手忙脚乱地回拨电话,毫无悬念的无人接听。
  我快颠了,一个人攥着手机在客厅里瞎转悠,一头雾水。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念非啊,"大舅舅慢悠悠在浴室里叫我,"有空没,进来给擦个背。"
  "擦,擦什么擦!"我脑子里一团浆糊,舌头也跟着不利索,还没反应过来就给拒绝了。
  "嘿你个兔崽子,你进不进来?"大舅舅拔高了嗓门儿跟我吼。
  "别闹,等会儿!我想事儿……啊,那什么,我就来……"我稳稳神,慌里慌张地溜了一串出来,颠儿颠儿跑到浴室去看了一眼,大舅舅在水汽朦胧中板着脸等我,里里外外透着不耐烦:"你这孩子我怎么说你……怎么了,你伤口疼?"
  "有点儿疼。"
  大舅舅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下:"那算了,你给我找条长毛巾进来,要干净的。"
  "我没毛巾……"我溜着边儿,"要不我这会儿出门给你买去?"
  "那就算了,太麻烦。"大舅舅低了低脑袋,"我拿浴巾将就一下,你出去把门给我带上。"
  "不麻烦,我这就出去买。"我边往后退边带门,"出了小区右拐就有红旗超市,你等我一会儿啊。"
  "诶我说了不用……"
  我没等他把话给说完,兔子一样就抓起钥匙冲下了楼。我那山一样的大舅舅还百无聊赖地待在氤氲中等我给他递毛巾,而我已经冲出小区拦了的士,直奔小西厢3号大院。
  载我的出租车司机是个肖雁平一样的话痨,一听我要去小西厢就乐颠颠儿地扯着我聊城乡结合部的社会不安定因素;说小西厢那个乱啊,管制刀具能摆在地摊儿上卖,走二十步就能扯出一个刀疤脸,揪着个小混混就是唇典一套一套的,您去那儿干嘛?像您这么个别墅区走出来的金主,兹要是往小西厢街口子上一站,一街的流氓都得用眼神儿招呼您。
  我被那司机搅得心烦意乱,刚开始还能嗯嗯啊啊地痈声,后来干脆就闭嘴了。一路上我脑海里一会儿是郭一臣一会儿是张源,走马灯似的交替,忽快忽慢,扑朔迷离,叫人分不清正邪善恶。我觉得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已经被这俩人彻底给搅迷糊了,而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所认识的年轻的张源与郭一臣都已经不见了。
  "诶,这儿怎么还堵上了,哪儿来这么多车子呢?"那话痨司机看了看前面,"要不咱从广亭门儿那边绕过去?您看看这阵仗,还不得堵到绕城高速上去!"
  "绕吧。"我依言往前方一看,心里不由得一沉。
  这时候小西厢不应该这么堵。
  "那是走广亭门儿前街还是后街?"那司机笑眯眯看着我。
  "后……"我话还没说完,眼尖看到一辆警车闪着灯借道逆行朝小西厢的方向疾驰而去。
  见他娘的鬼!真的出事儿了!
  我一个激灵就拔了安全带,从包里摸出一张不知道是二十还是五十面额的纸币朝驾驶座上扔去,开了门就往下跳。
  话痨司机在后面一顿吼,不知道是钱多了还是钱少了。
  我沿着慢车道朝车龙尽头没命地跑,心里一个劲儿地抽;跑到小西厢街口的时候车道上已经是一片警灯闪烁,黄白相间的警戒线长长地拉着,有两三个穿着荧光马甲的交警立在路口上打着手势。
  现场能看见的至少有七八辆警车,有辆面包车的车门开着,一个全身黑色的特警站在门口握着对讲机不停地说话。一向萧条的小西厢一下子变得很热闹,警戒线外围着一圈儿人,再往上走,两边有居民楼的地方都伸满了人脑袋。
  可是再往里面一点,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出什么事儿了?!"我仓皇地抓住一个围观者。
  "警察抓人呢,你看。"那中年大妈乐呵呵地帮我指,可除了庞大的警车我什么也看不到。
  "抓……抓谁?"我声儿又抖了。
  "不知道,反正是犯罪分子。"大妈摆摆手,"诶,我们都错过精彩的了,我听人说刚刚还有营救人质啥的,跟拍电影似的。"
  "刚刚幸亏没来,说是刚刚开枪了。"旁边一个老头子插进来,"打着人怎么办?"
  "有人质还开枪?"大妈回望那老头一眼。
  "好像是犯人那边先开的枪,要不怎么弄这么大动静呢!"老头心有戚戚焉,"我跟我老伴儿吃了饭正准备出门遛弯儿,刚走到广亭门后街口子上就听见砰的一声响,以为是谁家小孩儿放炮呢,还一个劲儿接着往前走。这不一过来就戒严了!刚刚的阵仗可大,一条街的狗都跟着叫!"
  我怔怔望去,有两个特警守在警戒线边缘不住地拦着看热闹的人,人头攒动,我并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小西厢一条小街这时候像是显得极深邃,一眼望不到尽头。我连推带挤地挪动到黄线边缘,可不消一会儿就又有警察凑上来叫人群退后,指挥群众让出一条道来。几分钟后,几辆警车从小西厢深处鱼贯而出。
  夜色朦胧,警车关得严丝合缝,我什么也没看到,可心却越来越凉了。
  直到第三辆车开出来的时候,我才终于瞄清楚一个人。
  "张……张源!!"他的名字我没过脑子就吼出来了,一时间周围的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我。我不知道张源是不是注意到了这边,外边的交警把通道清理得干干净净,张源那辆警车一路闪着灯不见了。
  "张源!……你……你回来!!"我颠了,心里头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郭一臣是死是活我不想去问,可眼泪已经莫名其妙地在打转了。我没有伤心,没有难过,也没有失望,甚至整件事我都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却不由自主地鼻酸了。
  "咦,夏,夏……"这时边上一个警察被我那声儿张源吸引过来,急急扯住我,皱着眉打量,"你不就是那个,啊?那个什么……刚刚才取保候审的……"
  我一愣,下意识就往后退,想撒腿跑。
  "回来!你个小兔崽子!"没由得我挣脱,身后又是平地一声吼。我回头一看,见何局长大步流星地往这边儿迈,大手拽着我就往警车上扔。
  "嘿你这人讲不讲道理?我又怎么了我?靠,看热闹也犯法了?!"我一边挣一边骂人。
  "你舅舅刚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的事儿呢,我就知道你要跑到这儿来!"何局长把车门一关,往前坐上一挥手,"开车,我先把这小子送回去。"
  "你们没意思。"我梗着脖子骂了一句。
  "你有意思?"何局长脸转向我,"以后就安安心心过日子吧,你舅舅这么护着你也不容易,别老想着那些违法犯罪的事儿。"他顿一顿,脸上带着几分喜气,"诶,我告诉你吧,这可是我们严局长都还不知道的大事儿——郭一臣刚刚被我们击毙了。"


  20
  大舅舅在水里坐着等了我小半个小时不见人,打了几通电话才从何局长那儿把我给召唤回来。我到家时他穿着我的睡衣睡裤,静默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很不好看。
  我的脸色估计也不太好看。应该说,我大概是没脸色了,我木了。
  郭一臣死了,而且前因后果乱成一锅粥。
  "人也死了,你闹也闹够了,该安生了。"半晌,他就挤出这么一句。
  我静静地摸索到沙发边上去坐了,回望大舅舅一眼,不说什么。
  "……老何跟我说了,郭一臣一死,整个以前的毒品案子都得终止一大半儿。余下的是跟马来西亚牵扯的一堆事儿,跟你关系也不大。"他缓了缓才开口,"怎么说呢,其实这是好事儿。"
  我木着脸不搭腔,双肘撑在膝盖上想事情。大舅舅就那么瞪着我,过了有快一分钟了,他暴躁起来,起身就着拖鞋踹我:"你硬什么硬!装什么装?!摆着那副脸色给谁看呢?死了个海洛因贩子能把你难过成这样?别说他是你发小,他就是你儿子他也是个贩毒的,敢碰白面儿就得有死的觉悟!要怪就怪他自己!我告诉你,你趁早把这张丧门星脸给我收好了,别他妈弄得跟死了个革命烈士似的,我不爱看!"

  第二天一早我去开电视,地方的早间新闻里有一条提到了小西厢。新闻画面并不比我看到的场景详细多少,一个镜头横扫过去全是围观的人群。整条新闻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郭一臣和张源的名字,主持人口中的缉捕过程莫名其妙,说是警方前往小西厢捉拿一伙贩毒分子,遭遇犯罪嫌疑人殊死抵抗,中途劫持了一名普通市民;最后警方与歹徒斗智斗勇,成功解救人质,击毙首要分子,生擒其同伙。
  最后是记者拦截一位热心观众讲述看热闹感言,我没听完就直接把遥控器给摔了。
  大舅舅起了床就一直打电话,到了九十点钟的时候才踱到我房间来,说公安局有了消息,郭一臣确定死亡,依法不追究刑事责任,其余几个活着的同案犯正在加紧讯问,力争早日移送审查起诉。至于洗钱问题,一来死无对证,二来有同案犯供出了大批遗留在国内的赃款,若是查证属实,一来二去的应该不会再扯到我头上。最后案件的重头放到了邱羽山丁显杰这两个涉外的部分,更是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
  "过几天就解除强制措施,等不到移送起诉。"大舅舅终于有些安心地看我一眼,"你这几天哪儿也别去,好好儿在家里把身子养好。"
  "那人质怎么样了?"我看大舅舅一眼。
  "什么人质?"
  "就是那个……普通市民,叫张源的。"我讪讪抬了抬眼皮。
  "没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大舅舅挥挥手,回头往厨房里看了看,"对了,高压锅里有银耳,给你熬的,你趁热给喝了。"
  我闷闷走进厨房,揭开锅就是一股焦味儿。
  "就是把下面那层给剩下,有点儿焦,嗯,上面还是不错。"大舅舅在外面补充了一句。
  "我不喝你那银耳,回头我得上一趟医院。"我转身退出来,"有点事儿。"
  "我给你请了假了,你又去干什么?"大舅舅一脸不快,"再说你这马上都要走了。"
  "谁说我要走了?"我看他。
  "回崖北,"大舅舅定定地看着我,"这事儿不是我跟你商量,回去对你比较好。"
  "我不回去。"我一皱眉,"这案子不是马上就结了么,我能继续留在凫州。"
  "你背后还不知道有谁等着随时捅你刀子,这种地方我放心让你待下去?"大舅舅声音里带着隐怒,"再说你也欠管教了,我回去了没有人看着你你指不定还能再给我捅出什么篓子来。人大脸大的了,怎么还这么让人不省心?"
  "这事儿是四年前就起的茬。"我垂了垂眉,"要搁现在不会了。"
  "不行,这事儿你得听我的。"他严厉瞪我一眼,"到时候我就是折了你的腿也会把你扛回崖北去。"
  "那你只管来折好了。"我没跟他多言语,短兵相接地给他扔回了一句话,感觉大舅舅在身后青铁着脸等我;我头也不回,抓上钥匙就走了。

  我回附院先碰上的是内科的袁莉;她现在已经是内科的住院总医师,拿着个片子在几个门诊办公室之间穿来穿去,一抬头看见我,片子都差点儿扔地上:"小,小夏!你回来了?"说完几步冲上来把我胳膊掐得生疼:"哎哟你个祖宗!是不是没事儿了?你是不知道,这几天全院上下都在说你,白椴把脑门儿给磕了,肖老师也心神不宁的,都上不了手术……"
  "什,什么?"我反手拽住她,"白,白椴把脑门儿给磕了?"
  "是嘛,就是你!"袁莉柳眉倒竖,长长的手指头直戳我额头,"你被警察带走那天他刚下完手术,听说出事儿了就往下跑,无菌服都没换,下台阶儿就一个倒栽葱把额头给磕了……你看你,就作孽吧!"她小心翼翼拉住我,"这回是真没事儿了吧?我是才知道新协和那事儿跟你有关系,我就说嘛,人家大股东吃钱管你什么事……"
  "那,那白椴他现在怎么样?"我急急打断她。
  "没大事儿,就是轻微脑震荡,休息个几天就没事儿了。他家里人给他请了假,这几天没来上班。"袁莉摆摆手。"我说你这会儿上外一去看看肖老师,他这几天为你的事儿就是不想上手术呢。"
  跟袁莉道了别之后我又来到外一,外一走廊上一片轰动,一群护士妹妹围着我吵。肖雁平排开众人扑过来,拽着我的袖子就不放:"你,你,你没事儿了吧?啊?真没事儿了吧?你说你这几天……你这几天……"说完眼圈儿有点红,生生把后半句给咽下去了,"你这几天耽搁老子多少场手术啊!"
  我跟外一的医生护士们相互安慰一阵,走到病房去晃了一圈,马上就发现余烨出院了。
  "余,余烨呢?"我心里头一凉,虽然知道问了没用,但还是下意识地去问身边的肖雁平。
  "唉,她啊……她就今儿上午出的院……那什么,走得急,连个招呼都没打。"肖雁平闷闷地解释道,"诶,就为这事儿主任还批评我,说我拖延病人住院时间……"
  肖雁平后面的话我没再听进去,就跟木了一样呆立在病房门口。余烨的床位刚腾出位置出来,还空荡荡的;床位上没有保温桶,没有美丽得神秘的余烨,也没有碌碌收拾着杂物的张源。
  张源又像四年前一样,带着数不清的谜团,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郭一臣也消失了,而不同的是,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抽搐了一下,揉揉眼睛,没有让泪水流下来。

  因为撤销强制措施的决定通知书还没有送到单位负责人那儿,所以我没有大张旗鼓地在医院继续晃荡下去,在对着余烨的空床位发了许久的呆之后,我离开了附院。
  我在琵琶河老别墅养了几天皮肉伤,公安局正式出了通知,解除取保候审,撤销案件。这期间钟垣一直往我手机上打电话,被我扔在一边。有回是大舅舅顺手给接了,开口就是我们家念非被你吵得睡不着觉,你积点儿德;最后两个人隔着空气像是你来我往地相互问候了一通,大舅舅皱着眉把电话给掐了。
  "他怎么还好意思纠缠着你?"大舅舅不满地看看我,随手把钟垣的名字设进了我手机的黑名单。
  "我下个星期就回崖北,"他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你有什么金银细软的,趁早收拾一下。不动产那些……你想处理就处理,不处理的话留在凫州增值也行。"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跟你说了我不会回去。"我皱皱眉看他。
  "你的关系马上就会被交换到崖北二医院,带教是整个崖北外科里面最好的医生,毕了业当几年主治就直接升副主任。"大舅舅目光锐利地看我一眼,"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我头都大了,一拍桌子就站起来跟他吼,"谁让你干的?!亏你还是国家干部,有本事你绑着我回去。"
  "我这还不是为你好。"他也跟着拍桌子,"坐下!没教养!"
  "我还就是没教养了。"我瞪着他,"我是成年人,我爱待在哪儿你管不着。"
  "你好意思说你是成年人,你看你做的那些事儿,幼稚!"大舅舅骂我。"你就是欠收拾!我再不管管你,你能直接去造反!"
  "反正我不回去。"我一甩手,"你有本事真把我腿给折了。"
  "你看我敢不敢?!"大舅舅眼中精光大盛。
  "行啊,有种你就打啊!"我回头上厨房里把长笤帚给寻出来了,一边拽在手里一边想,大不了老子临上飞机了玩儿失踪,把整个凫州城倒过来我都能比你熟,看你上哪儿折腾我去。


  21
  凫州的机场在城南,从市区一条机场高速直接拉到登机大厅。我估摸着上高速前跑太早,过了安检门再跑太晚,最好就是等托运的时候上个厕所走人;就算跑的时候被发现了,往凫州机场外狂奔几公里全是油菜花田,不怕没地儿躲。再说大舅舅也不是三头六臂,想当年在云南我连老边都躲过了,区区一个夏岩,简直不在话下。
  大舅舅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边用身份证买机票一边给崖北市委书记打报告说出国考察去了。崖北公务员出国要提前排计划,大舅舅排了两个月去俄罗斯,数尽浪费在我身上;这次掐着半个月的点儿回市委报道,下面的几个办公厅主任说不定连接风酒都订好了。我借口东西多难收拾,让大舅舅把回程的机票订在半个月的最后一天,大舅舅到了点儿就非回去不可;对此大舅舅挺开心,我也挺开心。
  我觉得单纯跑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问题是这一跑就能把大舅舅直接送走。他一个父母官没道理一天到晚往外省跑,只要他人不在凫州就一切都好说。
  打包的时候我思忖什么玩意儿扔行李箱里又重又占地方又感觉是非带不可的。衣服就算了,逃回来我还得继续穿的;电脑感觉必须带,可笔记本又占不了多大地方。思来想去我装了一箱子医书让大舅舅替我托运,糊弄一通说这是我行医的典藏,离了医书我活不了,三天不看局解彩图我就难受。大舅舅将信将疑,还夸了我几句勤奋刻苦,颠儿颠儿地跟着我打包典藏;边装书边问我你不带衣服过去啊。我说衣服到处都能买,知识就买不到了不是?大舅舅深以为然,一边点头一边微笑,慈爱无比。
  临走那天我跟大舅舅一起锁好了门,拽着大箱子上出租去机场。中途崖北组织部一个心腹发短信过来,说市委几个秘书长张罗好了硬要给夏书记接风洗尘,酒桌都订好了却不知道是哪一班飞机,问怎么办。
  大舅舅挺郁闷,想了一圈儿,大概是觉得他这次"出国"的破绽还真不少,于是从兜里摸了串钥匙交给我:"到了崖北你跟我分头走,我出机场去应付那几个秘书长,你打个的先到我家里去。荷塘花园4栋单元60,别跑到老宅去了。"
  我攥着钥匙跟他贫:"怎么,你还金屋藏娇?"
  "藏个鬼,我平时就住那儿,隔三差五的回回老宅。"他敲敲我脑袋,"你回崖北的事儿先别让老宅那边知道,过一阵儿我再帮你编个借口。老爷子身体本来就不好,要知道你的事儿包管得疯。"
  我觉得有道理,心说外公他们不知道更好。我把大舅舅的家门钥匙揣在裤兜里,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心说一会儿我拿着钥匙跑了,看你回到崖北怎么进门儿。
  到机场后我跟着大舅舅先去柜台换了登机牌,身份证自己收好,行李托运扔给大舅舅办。我往机场大厅里环顾了一圈,皱着眉头说大舅,我去上个厕所,你一会儿直接去安检门那儿等我。
  大舅舅不耐烦看我一眼,说你事儿怎么那么多啊,快去快回。
  我说好,走几步又折回来:万一我忍不住了上大号,你就直接安检了上候机区等我。
  大舅舅瞪我一眼说就你事儿多。
  我嘿嘿一乐,转身走了;只要没进安检门,凫州机场就是敞开的,想从哪儿溜就从哪儿溜。我从厕所反方向的边门绕出来,在菜花田和高速路之间犹豫了一下,想起当年在云南跑路的经验,买了顶旅游纪念帽子扣上,买票上了辆直达市内的机场中巴。
  中巴开动时我看了看时间,从我离开大舅舅到现在只有七分钟。我心情大好,掏出手机把大舅舅的号码暂时弄进了黑名单。一路上我乐得都快开花儿了,胆大包天的事儿其实我没少做过,可就属今儿这茬做得最有成就感。
  中巴车上了机场高速才五分钟,我手机就拦截了大舅舅三四个电话;我窝在座位上数拦截来电,一路亢奋。大半个小时后中巴车到了市内,我连蹦带跳地从车上跳下来,一落地就傻眼了。
  正对着车门儿就有个人穿着一身深蓝警服叉腰站着,何局长亲自在车站等我呢。
  "你,你……"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心说你不上班跑这儿来干什么呢。
  "你舅舅叫我来接你回崖北。"何局长大手一挥,"他老夏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外甥。"
  "你们……"我瞪着眼找不出话来,"你们怎么知道……"
  "我叫人去调的机场录像。"何局长一弹我脑门儿,"你看你那贼眉鼠眼的样儿!"

  大舅舅带着我在机场待了大半天,补办好手续,改在下午直飞崖北。我觉得要不是在公共场合,大舅舅能立马脱了皮鞋抽我。
  "你这样根本就不尊重我。"我跟他僵持着坐在候机厅里,我的身份证房产证现金存折信用卡全被他藏起来了,登机已成定局,我浑身不自在。
  "你为什么那么想留在凫州?"大舅舅转过脸来看我,"崖北才是你的家。"
  我恨恨瞪他一眼,不吱声儿了。
  "怎么,难不成是你在凫州有姑娘了?"大舅舅难得和颜悦色了一次。
  "有个屁的姑娘。"我拧眉转向一边。
  "那……"大舅舅想了想,语气又软了几分,"要是真有,而且对方也有那个意思……我也能想法儿把她调到崖北来。"说完还补充一句,"这事儿你该早跟我说。"
  我又瞪他一眼,彻底不吭声儿了。
  大舅舅还在一边若有所思:"也是,你也是这个年龄了。"说着眼神儿里悄悄激动了一下,"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男的,我悄末声儿地把这俩字给咽了下去。
  "你说说。"大舅舅碰了我一下。
  "看着漂亮的。"我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废话,你还能找一个歪瓜裂枣的?"
  "那就聪明的,学历高,最好是个海归博士什么的,穿刺的时候摸起神经来不费劲儿……"我越说声音越低,心里凉凉的,突然觉得自己没意思透了。
  是嘛,其实留在凫州有什么好呢?我觉得我就快被我自己给憋屈死了。
  "德行,就你还找海归博士呢。"大舅舅在喉咙里笑了笑,顺手碰碰我,"诶你看那边儿那个姑娘不错。"
  我抬头看看,嗤了一声:"还姑娘呢,你看她那一脸的妆浓得,配你还差不多。"我被大舅舅逗得心里稍微轻快了一些,无目的地在候机区扫视了一圈,瞄见一个跟白椴身形相仿的,轻笑着跟大舅舅开玩笑:"诶你看那个,我就喜欢那一型儿的。"
  大舅舅跟着我看:"眼光不错,挺漂亮啊,就是个子高了点儿。"
  我听着这话不由心里瘮了一下,下意识地又朝那边看去。对面那人鼻梁□,眼神和煦,头上有一团柔软的短发覆额;我整颗心不由又抖起来了。
  "诶,那不是……"我张张嘴,慌慌张张地笑了起来,"那是我一熟人……怎么,怎么在这儿遇上了……?"我没等大舅舅搭腔,鬼使神差地就站起来了。我对着对面吼了一嗓子,声音像是很大,又像是很小;从头到尾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白椴!"
  他一下子就回头了,整个人都像是震了一下。我觉得这时候要是有人拍电影,那镜头肯定跟玩具火车似地绕着我们俩一个劲儿旋转,旁边有音乐可劲儿地煽情,让人看了就特想哭。
  我觉得我也特想哭。
  "你,你这是去哪儿呢?"我几步冲上去想拉他,用力过猛,把他整个手掌都给握住了。
  "非子。"他叫了我一声,整个人别扭起来,"那么巧啊。"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低声问他。
  "没干什么,"他低眉看地,"我跟我爸闹崩了,离家出走来着。"
  "怎么回事儿?"
  "理念不合。"他硬邦邦地甩出一句。
  "理念不合你去崖北?"我被他逗乐了。
  "笑什么笑,我工作没了。"他认真看我,"我把讲师给辞了。"
  "那你上哪儿?"我问他。
  "崖北洲邦医院,"他梗着脖子,"说是那儿缺一个麻醉师。"
  我不由去摸摸他额角:"袁莉说你把脑门儿给磕了,还真磕坏了?"
  "你才磕坏了,民营医院赚钱多"他哼哼着格开我的手,四下去找候机座位。
  "这边儿有位子,念非你叫你朋友坐过来。"大舅舅朝我招了招手。
  "那是谁?"白椴看我一眼。
  "我大舅,这次就是他帮我办的取保候审。"我拉着他过去,"其实这次用不着你爸出面……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这么跟你爸闹不值当。"
  "谁为了你跟我爸闹了,"白椴边走边剜我,走到大舅舅面前倒是认认真真招呼了一声叔叔好,坐下就跟大舅舅两个人客套开了。
  一刻钟后舱门开启,从凫州到崖北的航班正式开始登机。我抬眼看着头顶上闪闪发亮的"凫州-崖北"四个大字,十多个小时来第一次比大舅舅还急切地迈向了登机口。
作者有话要说:撒花庆祝一下小白私奔,附上恩爱图:)
绯绯还给小白戴了个婚戒,弄得这两人好圣洁的感觉……


  22
  大舅舅下了飞机就打开手机统筹部署,跟心腹们联合装出一副海外归来的架势,拖着我的一个大箱子从国际航班那一块儿往外面走。我拎着一个小提箱跟白椴在大厅另一头看热闹,见一群中年人围上去又是握手又是拍肩的,笑语晏晏,好不热闹。
  "你一会儿去哪儿?"我回头帮白椴拖行李;他的行李不多,一个大箱子拖完了事。
  "找家宾馆住。"他看看我,"医院那边儿还没定,也没宿舍。"
  我心里柔软了一下,伸手就去拉他:"等你在医院落了脚,单位分的宿舍也别住,又小又不安全。回头我叫我大舅舅在二医院附近寻一套小户型,你住我那儿。"
  他立刻白我一眼,可也没说什么,那小眼神儿勾得我心里痒痒的。
  "你家里人不得让你住家里么。"半晌他搪塞了一句。
  "我们家离二医院远。"我傻乐,拖着白椴的行李就出大厅拦出租去了。我抓着白椴的手上车,给司机报了个印象中的本地宾馆名字,习惯性地把大舅舅那个荷塘花园给忽略了。
  坐在车上时我一直扣着白椴的手,从指尖摩挲到掌心,感觉异常久违。
  "想我吧?"我侧首轻轻问他。
  不想。他慢慢转过来,用柔软的口型给我做了这么个答案。
  "你瞎说。"我捏他一下,不想你能这么大老远地跑过来?

  到了宾馆开了房,我理所当然地跟着白椴上了楼;开了灯感叹:"诶这儿条件还不错。"说完坐床上蹦了两下,"嘿你看这床。"
  白椴把箱子拖到角落里,走过来就踢我:"这床怎么了这床,你今儿晚上还睡这儿?"
  "我今儿晚上怎么不睡这儿?"我抬头装傻。
  白椴抿着嘴看我,脸上的红潮一点一点泛起来:"这是普间,你要睡上隔壁重新开房去。"
  "行,那我先帮你把这床给暖了。"我嘿嘿乐着脱鞋撩被子。
  他白我一眼转身去开箱子找睡衣;我轻手轻脚下了地,走到他身后一把把他给搂怀里了。
  白椴没动,两只手搭上我的胳膊,像是叹了一声儿:"非子……"
  "嗯。"我把口鼻都埋进他颈窝里,声音显得有点儿闷,"白椴,你他妈是妖精变的吧,你快折腾死我了。"
  "你才是妖精变的呢。"他慢慢低头,下巴在我头发上轻轻蹭了一下。
  "我现在觉得,幸亏我比你小,精气神儿比你好,要不我肯定没劲儿陪你折腾了。"我细细碎碎地吻他脖子,"刚刚在机场我就在想,要是你晚出现一会儿,我肯定移情别恋了,我肯定不喜欢你了。喜欢一个人太他妈耗神了,白椴,你累死我了。"
  "还累么?"他抬手用五指插入我头发茬子。
  "累,我这人就是天生的劳碌命。"我低头咬他的颈窝,右手下滑伸进他腰间。他被我的手凉了一下,稍微有点瑟缩;我手扶在他腰上不动,继续沿着他的颈项吻他。他稍微侧了侧首,终于和我的嘴唇对上。
  我觉得那是一个感情的爆发点,在那之前我跟他都在压制,过了那一点之后就跟干柴烈火似地噼里啪啦乱烧起来了。我们俩对彼此的身体都不陌生,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方式才能最大程度地取悦对方。我把白椴的身体转了过来,一手托住他后脑勺,一手搭在他腰上,唇舌之间不断地厮杀掠夺。他呼吸有点儿乱,手在我背上抓挠着,想争取更大程度的快感。我一勾手就把他打横了抱起来,保持着接吻的姿势,双双扑倒在一边的床上。
  没想到白椴兀地惨叫一声,气氛陡转。
  "怎么了?"我撑起上半身看他,气息还有点儿没调整过来。
  他摇摇晃晃坐起来,一只手攀住我:"我背上有伤。"
  "怎么回事儿?"我狐疑地去撩他衣服,刚一撩起来就看到他背上有大面积的皮肉伤,新的旧的,皮带抽的棍子打的,甚至比我在看守所里挨的那顿暴打还严重。有的地方还在流组织液,跟最里层的衣服凝结在一起,随着我掀开的动作而猛地带起一小块皮肉。白椴嘴角稍微抽动了一下:"行了别看了。"
  "这是……你爸打的?!"我有点儿毛了。
  "诶,他也是气,气过了就好了。"白椴自己去扯衣服,"看着严重,包扎一下就好了。本来都快好了的,今儿临走前他知道我把工作给辞了又抽了我一顿,就没来得及。"
  "这不成。"我眉头一皱,也许是职业习惯,见不得没处理过的伤口。我站起来揉揉他头发:"你等会儿,我下去找家药房买点儿碘酒绷带什么的上来。"
  白椴楞了一下:"……这会儿?"
  "啊,这会儿。"我随口应道,忽而明白了他话里的那层意思,不由一乐,挺煽情地掐了把他的乳首,在他鼻子尖上亲了一下,"你等会儿,我动作挺快的,脱干净了等我啊。"
  "你他妈瞎说什么呢?"白椴恼羞成怒,抓起枕头就给我扔过来了。
  我嘿嘿笑着跑下楼去买了药上来,白椴还挺正经地赤着膊拿着遥控器看电视。我一进门顺手就把电视给关了,踢掉鞋子爬上床:"过来,让夏医生给你包扎。"
  这回白椴倒没有不好意思,挺听话地就背过去让我折腾了。白椴的背上沟痕交错,触目惊心;我有些不忍,手上的动作放轻缓了点儿:"你爸也真下得了手。"
  白椴低声失笑:"嗐,我还不是就被打大的,上高中了还跪搓衣板呢。"
  我停了停,慢慢贴近他,沉沉问道:"……那个时侯,你爸打你了么?"
  他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什么时候啊?"
  "你别跟我装啊,就是那时候,我们刚刚从云南回来。"我鼻头不由有点儿酸,"那时候你他妈一句话不留就走了,去了连个信儿也没有,回来了还跟我玩儿正经,忒混蛋。"
  "……那你还跟我折腾。"他低低地呢喃了一句。
  "我贱,我乐意。"我低头咬了咬绷带一头,撕成两条绕过他身体打结,顺势就把他圈在怀里,"知道钱庄账簿被人做了手脚那会儿我就明白了,肯定是你跟家里头闹的。你出国那会儿我心里头就留着个念想,心说你到底还是记挂我,要不然你爸不至于帮我帮到这个地步;当时我就盼着你回来了就好了,你要是回来了我肯定一门儿心思地含糊你,缠着你哪儿也不让你去。谁叫你回来不认人了,你说你要是早,早……"
  我一路跟他瞎扯,终于还是有点儿伤感地扯不下去了。
  "行了。"他自己拨弄了两下绷带结,轻轻靠在我怀里,突然就叹了口气,"非子,你这就不走了吧?"
  "我会上哪儿啊,只要是跟你在一块儿,我哪儿都成。"我蹭蹭他,"你要是想留在崖北,我就安心在这儿定下来;你要是想回凫州,我一句话不说就往回走。"我顿了顿,侧首正对上他的眼神,"倒是你跟你爸,没事儿吧?"
  他别了别脑袋:"我跟我爸……就那样了。我上高中那会儿他就知道我这性向,这么多年吵来吵去都是为这个。这次你不是被刑拘了么,我那会儿又不知道你大舅的背景,一个人在这边瞎急,觉得这事儿能捞你出来的只有我爸。我是想了挺久才跟他开口的,谁知道他还是一点就炸。"他无意识地玩儿着我的手,"其实这次也就是个总爆发,我爸是见不得我这样的,我要是真走了……他说不定还高兴些。"
  我按住他头发:"瞎说,你爸就是喜欢你才这么大反应。"我慢慢围拢他,"这事儿急不得,你到底是他儿子,他总会慢慢儿绕过这个弯的。"
  "诶。"白椴皱皱眉,叹了一声。
  我凑过去轻轻在他唇角边上亲了一下,白椴隐隐察觉到了我的动向,有点儿欲拒还迎地往后躲。我大力扯他过来,一只手顺势而下滑进他裤头,另一只手把他摁在旁边的枕头上。白椴这时候的眼神儿有些煽情,一只手攀着我的胳膊,悄悄下滑到腰的地方。
  我常觉得白椴在床上就是个十足的妖精,颇能勾起人的另一种冲动。白椴住和平小区那会儿常常拿脚踹我说我上了床就不要命,但问题是他有那种让人不要命的资质。我平时再怎么把白椴捧在手心儿里心疼,可一到了这种时候却充满了摧毁他的冲动;情到浓时白椴极少呻吟出声,至多只是不停地颤抖喘息,十指在我背上狠狠掐出鲜红的指印。他那时候的表情总像是很痛苦又酣畅,眼神迷离又荡漾,常常让我发癫,恨不得就那么毁了他。
  白椴的背上有伤不能受力,那天是他放松了肌肉跨坐在我身上。我们难得用这种姿势,又是太久没有亲昵,彼此都有点儿手忙脚乱;折腾到□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凌晨几点。他俯下身来亲吻我,我不由有些忘情,抚摸他柔软的额发:"白椴,你说你喜欢我么?"
  "喜欢。"
  "真喜欢?"
  "一直喜欢。"

  23
  昨天下了飞机我就一直没开机,这会儿手机开一打开就是五十多个未接来电短信提示,看得人心惊胆战。
  白椴一怔了一下,似乎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那他现在……"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整个人都精神利索了,四处转悠着去找昨儿晚上被我随手乱扔了一地的衣服裤子。我胡乱套着衣服,到说不上心里头有多后悔,就是慌张。我从白椴的衣服地底下拽出我的长裤,边套边跟白椴解释,"他本来叫我直接回他家等他来着。"我一摸裤兜,眉毛不由自主地就蹙起来了,"他家门钥匙还在我这儿呢。"
  白椴也愣了:"你这人还真是……啊?"
  我继续找袜子:"没辙,我这会儿回去负荆请罪。"
  "你别慌,别慌。"白椴跟着坐了起来,"你等会儿我跟你一起过去,一会儿见了你大舅舅就说昨儿我们俩下了飞机一高兴就喝酒去了,你喝高了我把你架回宾馆的。"
  "行,还是你聪明。"我抱住他响亮地亲了一下,他不由推我一下,瞪我一眼自己上厕所里收拾去了。
  我坐在沙发上默默排练了一下说辞,拿起手机给大舅打电话。接通后等待了不到三秒那边就有了声音。
  "大舅。"我底气不足地招呼了一声。
  "是夏念非么?"手机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一愣:"你是谁,夏岩呢?"
  "我是赵远琦,夏书记的秘书。"那人说道,"夏书记这会儿正开会,他叫我帮忙接您的电话。请问您这会儿在哪儿?"
  我脑袋一木,急急忙忙看了看宾馆床头的便笺纸:"北云宾馆,怎么了?"
  赵远琦在那边停了一下,像是跟旁边的人交待了了几句,又跟我开了口:"您等会儿,我这就安排车来北云宾馆接您,再等二十分钟好么?"
  "诶,不,不用……"我下意识地制止他。
  "没关系,我们会很快到的。"他笑了一下,"您就在原地等好么?我们马上就出发。夏书记的手机一直开着,您有事儿就打他的电话联系。"
  我愣了一会儿,那边已经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我皱了皱眉,几下穿好外套,起身去提我的小提箱。

  赵远琦在二十分钟内准时到达,这时间刚刚够我慌慌张张地跟白椴交待完事情状况,收拾好仪容提着行李下到大堂。情势变更,我叫白椴就留在宾馆房间里,得空短信联系。
  赵远琦来时开着大舅舅那辆极普通的帕萨特,车牌号码却是大刺刺的两位数。我远远地看见那辆低调又张扬的公车在北云宾馆门口停下,一个颀长柔软的男人从车上下来,三十多岁的年纪,肤白精致,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精明的味道。
  "您就是夏念非吧?"他直接朝我走过来,"跟书记长得真像。"
  "你好。"我有点儿紧张地点点头。
  赵远琦礼貌地点了点头,笑容十分和煦;他声音低了低,"书记在车上等着您呢,他这会儿脾气不大好,快些去。"
  我依言往车上看去,见副驾上果然还坐着个人,依稀就是大舅舅。
  我没想到他也跟着来了,心里不由有点儿怵。我在原地踟蹰了一阵儿,心一横,快步走过去,倚着车门扯出一个笑容:"……大舅。"
  "死哪儿去了?"他冷哼一声,没拿正眼看我。
  "昨儿下了飞机我就跟我朋友喝酒去了,这不喝高了就忘了事儿……"我假笑着,"我那朋友你也认识,就是白椴,我他乡遇故知,这不是高兴么。我昨天是真醉了,要不我肯定乖乖地回去……"
  大舅舅眉毛一挑一挑地,蹦不出词儿来训我。
  "那……"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昨儿晚上睡的哪儿?"
  "你管我睡在哪儿?"大舅舅暴躁地低吼了一声,往宾馆门口看了一眼,"把远琦叫过来上车。"
  我回头看了一眼,赵远琦已经会意地朝这边走过来了。他走到驾驶窗跟前停下:"书记您把钥匙拔下来给我一下。"
  "你要钥匙干什么?"大舅舅瞥他一眼。
  "开后备箱放行李。"赵远琦指了指我的手提箱。
  "嗯。"大舅舅伸手拔了钥匙递过去,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下,"要帮忙么?"
  "没事儿,您就在车上坐着。"赵远琦摆摆手,自己上车后面帮我放行李去了。
  赵远琦开车,熟门熟路地把我送回荷塘花园。大舅舅押着我上楼,回屋里找了备用钥匙给我,又用眼神狠狠谴责我一通,这才准备下楼。
  "二医院那边要三月份才报到,这段时间你就住我这儿,安生点儿,别又给我惹事。"大舅舅手搭着门把手教训我。
  "我知道,昨天这事儿就是个意外。"我恬着脸解释,"那外公那边怎么办?"
  "那边倒好说,就是时间上拖一拖。"大舅舅满不在乎地构思着,"我先跟老宅那边说你这学期开始就要回崖北来当交换生,三月份报到,你二十八号那天假装从凫州飞回来。崖北那么大,你别一天到晚上街乱晃让老爷子看到你就成。"
  "也行。"
  大舅舅看了赵远琦一眼:"对了远琦,你把你手机号给念非一下。"说完回神看我,"远琦是我秘书,你在崖北有什么事儿要找我找不到的时候就找他。"
  赵远琦依言一笑,摸了张名片递给我。
  "行,你忙你的。"我收好名片冲大舅舅点点头。
  大舅舅又挑挑眉,没说什么,带着赵远琦下楼去了。
  大舅舅下楼后我鬼使神差地晃悠到阳台上去看了看风景,远远地望见大舅舅跟赵远琦并肩往地下车库的入口走去。他们俩边走边交谈,大舅舅一如既往地板着脸,旁边的人倒是有几分和风细雨。这两人快要走到车库入口的时候,我看到大舅舅突然抬起手在赵远琦的耳朵边上触摸了一下,从后耳廓一直到颈项根部,很是暧昧地停留了一阵子;而赵远琦像是笑了笑,抓了抓大舅舅的手。
  我心里像是咯噔了一下,猛烈地抽了一抽。
  而那两人继续带着隐隐笑意,消失在车库里了。

  大舅舅给我在崖北二医院联系的导师叫陆子溱,一个牛逼哄哄的外科主任,名头跟肖雁平当年的导师一样在整个医学界掷地有声。陆子溱的名字我本科时常常在CNKI上见到,印象中毕业论文里还照抄了好长一段;我曾经暗自揣测陆教授翻看我论文成果时的面部表情,想必是相当狰狞。
  我到崖北没几天后肖雁平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不出是怎样的语气,总感觉正经了许多。他问我新的导师是谁,我说是陆子溱;肖雁平又隔了挺久才回一句:行啊那挺好,挺有出息。
  最后肖雁平说,好好儿学习,别给咱凫大医学院丢脸。
  我说好。
  余下的日子里我跟白椴在一起的时间多一点儿。白椴去的洲邦在崖北算不上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大医院,他刚去就是副主任,职位排得高,月薪也比在凫大附院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但洲邦毕竟是家民营医院,比起凫大附属来里里外外都透着不体面;这一点白椴不怎么提,但我总觉得他算是屈就了。
  洲邦医院科室构造简陋得令人发指,主任当科员用,白椴一去就算是中流砥柱,站台站得脚肿。他没工夫跟我折腾崖北房地产信息,报了到就直接住进洲邦安排的职工宿舍里;麻醉科副主任住一间带厕所阳台的小单间儿,三餐都跟着小护士们挤食堂。我在大舅舅家闲着没事儿,隔三差五地拎着吃食过去看他,寻思着他屋里还能添置点儿什么东西;有时候我会看着白椴从洲邦蹬着一辆不知从哪儿借来的破自行车回宿舍,车龙头上还一摇一晃地挂着两盒盒饭,一种又心酸又温暖的感觉不由一寸一寸爬上心头。
  我一边布菜就一边跟他说,你学历跟技术都摆在那儿,要不回头我跟我大舅说一下,让他想个办法把你调进公立医院,条件环境发展机遇什么的都要好一些。
  白椴眼睛眨也不眨,说不用嘛,我挺好的真的,你看我现在还是副主任。
  我说白椴你别自己骗自己啊,你千里迢迢跑到崖北来就为当这个民营医院副主任?
  "民营医院怎么了,你告诉你你别瞧不起民营医院。"他剜我一眼,"你别以为我傻,你以为我干嘛放着那么多医院不去偏要去洲邦啊,你就看好吧,洲邦不出十年就得飞起来。"
  "行行行,你有远见。"我笑话他,"那还有个事儿。我打算在崖北买房子,你哪天得空一块儿跟我看看去,我得给你选个五星级的。"
  "我就住这儿挺好的,你没必要给我买。"白椴摇摇头,"再说用你的钱买也不合适。"
  "哪儿不合适了,我看就挺合适。"我一把搂住他,"再说你不远万里嫁过来容易么,我怎么着也不能这么委屈你啊。"
  "谁不远万里嫁过来了?"白椴边瞪边推,"你他妈一天到晚就知道臭美。"
  "行行我臭美。"我死缠烂打地贴着他,"我好多年没臭美过了您就让我臭美这一回行不?"我说着说着就有点感慨,"诶,你说,我们这都……多少年了啊。"
  "嗯。"白椴深深看我一眼。
  "你说咱们就这么定了吧,啊?"佳人在怀,我不禁有点儿天真地问他,"咱不折腾了,就留在这儿养老,哪儿也不再去了。"
  "以前我躲着你是怕我爸翻旧账。"白椴低声儿跟我念叨,"现在,郭一臣也死了……"
  我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全身都僵了一僵。
  "你当年那档子事儿也算是彻底清了……你背后还有你大舅,我爸就是想怎么样也没办法,再绝的事儿他也做不出来。"他把头往另一边侧了侧,"我就是这么想,才敢一个人跑出来。"
  我张张嘴,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把怀里的人紧了紧。
  "……你他妈也说句话啊?"白椴等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回头看看我。
  "没,我没事儿。"我把心里那阵悲伤往深处压了压,闭上眼睛亲亲他,"你在这儿就好了。"


  24
  崖北的春天来得比凫州稍微晚一些;崖北各大楼盘前院的迎春花刚刚才打了几个寂寞的花骨朵,唐睿就打电话来汇报说凫州琵琶河畔的桃柳已经妖娆得繁盛了。
  "挺好,这时候就适合去爬爬山晒晒太阳,桃花树下摆一圈儿麻将,斗斗地主,打个干瞪眼儿什么的……"我跟他聊,"上次你带来的那个老高猜牌猜得忒准。"
  "你要是真想跟老高斗地主就该回来啊。"唐睿笑我,"不过我猜你也不想回来,你现在滋润了吧,美得冒泡儿了吧。"
  "你瞎说你。"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你才美得冒泡呢,我都知道了,最近凫州经济台的法制在线正找你当特约嘉宾呢,我还专门上网看了视频,看你那小样儿得瑟的。还年度最佳代理人,我呸,你自个儿说你又黑了人家多少钱吧?"
  唐睿在电话那边嘿嘿一阵傻乐,倒也没瞒我,又扯了两个司法系统丑闻出来。聊到这一茬,我突然就又阴郁了起来:"诶,唐睿,上次郭一臣的事儿,有消息没?"
  唐睿一愣:"这算是重刑案,有消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没,我就是问问。"我沉默了一下,"要是有张源的消息就好了。我记得他说过他从凫州搬走后住在南益……"
  唐睿思忖了半晌开口:"小夏,我是说真的,这事儿你别再管了,这就是个无底洞;你好不容易没事儿,犯不着再跟国家公权力作对。何况张源这人,到底站在哪边都还不一定。"
  我张张嘴,还是没说什么。
  "得,这是你自己的事儿。"唐睿停了一下,"对了,新协和的案子这回弄得挺彻底;你知道出什么事儿了么?谢锦和被逮捕了。"
  "怎么?"我不由惊奇起来,"关老谢什么事?"
  "我早跟你说过,丁显杰在新协和那么大动静谢锦和没道理不知道。"唐睿冷笑一声,"要是没有既得利益,他不可能由着丁显杰在自己的项目里胡来。"
  我眉头不由紧蹙了一下。
  "……最少也是有提成吧。"唐睿在那头猜测,"当初农民工集体跳楼的时候,新协和就剩一口气,说来说去就是缺钱,老谢能这么风光地翻过来不会没有玄机;说他清白我倒还不信了。"
  "唐睿。"我突然打断他。
  "怎么?"
  "我叫你留意四年前马来西亚那边的那个原告,你有信儿了没有?"
  "就是一个皮包公司,再查还得费费劲儿。"唐睿沉了沉嗓子,"……有关系?"
  "查谢锦和!"我有点儿激动了,从椅子上腾地站了起来,"就从谢锦和这头入手理关系!他 妈 的,我就一直没想到!"
  "怎么说是他?"唐睿有点儿不信。
  "他跟杨善堂算是老交情,他会知道当年地下钱庄的事儿不奇怪,何况当年……是有点儿事。"我愣了愣,又慢慢坐下了,"你就帮我查吧……我只想看看是不是。"
  "到底什么事儿?"唐睿严肃起来,"我告诉你,起诉跟交账簿那人是在往死里整你;要真是谢锦和,他图的是什么?"
  "他恨我。"我有点儿失神了,"唐睿,谢锦和那老狐狸恨着我呢。"
  "你说清楚。"
  "没事儿,你查吧,有结果了跟我说一声儿就成。"我用力笑了笑,"诶,这事儿是我不对来着。"说完讪讪地放下了电话。
  我呆坐在大舅舅家书房的沙发上,心里头有点儿空;我突然觉得伤心极了,可是我怪不了谁。祸根儿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种下了,我找郭一臣摆平白椴的医疗事故,招惹到邱羽山,再后来杨峰卷款,农民工跳楼,谢锦和苦心经营的一切化为泡影;那时候我曾经忏悔过说,老谢是整件事中最最无辜的人,可惜忏悔远比复仇来得浅薄。
  敢情老谢这么多年来都是知道的。
  我给了自己一记讽刺的微笑,定定神,终于让自己又恢复了一点儿生气。

  二十八号那天,我不得不又做出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跟着大舅舅回了趟老宅。对此老夏家上上下下都是很高兴的;虽然说不上从凫州医学院到崖北市第二人民医院当交换生到底是左迁还是右迁,但对于外公外婆两位老人来说,我能离他们近一点当然是件好事儿。接风席上外公亭动,一个劲儿问我说念非你就不走了吧,不走了吧?诶其实崖北这地方挺好的,你外公住了一辈子,下辈子还想待在这儿……
  大舅舅看我一眼:"念非不走啊,他还打算在崖北买房子呢。"
  我一愣,挺奇怪地看了大舅舅一眼,心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事儿。
  "买什么房子,老宅子那么大一块儿地方空着,念非你一个人想住两间都行。"外婆开了口,"就是薇薇以前住的地方,到现在还空着呢。"
  "年轻人,人家愿意买房你就让他买去,你当谁稀罕住你那老破房子呢。"外公说了外婆一句,笑呵呵看向我,"没事儿,只要你人在崖北,想住哪儿就住那儿——选好地界了没?"
  "他刚来没一会儿,哪儿能呢。"大舅舅接了话茬,"没事儿,买房子这事儿有我帮他看着;沿饮马河那一圈儿小联排,我要是出面说说能个打个折。"
  "念非才多大啊,一个人住一栋小联排?"二舅舅不由问了一句,"大了点儿吧?"
  "没啊,他结婚是迟早的事儿,房子这头得打好提前量。"大舅舅挺淡定地看我一眼,"这一代都是独生子女,结了婚还能生二胎呢,房子大点儿挺好。"
  "看你这提前量打得。"二舅舅一乐,眼神儿也跟着挺热烈地飘了过来。
  "也是,还不就这几年的事儿。"二舅妈喜气洋洋地跟着笑,"诶,说不定咱们家马上就能四世同堂呢。"
  我有点儿坐不住了。

  三月开了头,我一个人到崖北二医院去报到。新导师陆子溱奔五的年纪,身形高瘦,生得慈眉善目,但偏偏酷爱讲黄色笑话,没事儿翻翻过期《知音》,以调戏小护士为乐;见第一面时就生生摧毁了我心中一代医学大师的美好幻象。刚去那阵儿我最担心的就是他发现我本科毕业论文里的猫腻,处了一段时间后到也相安无事,甚至我怀疑他根本没认真关注过我的论文成果。陆子溱上了台认真做事,下了台认真猥琐;活得实在,相处起来倒也不累。
  陆子溱先后换过两任老婆,每个都是和平分手,分走一大笔赡养费。因此这老东西对钱看得极重,隔三差五地跑到院长办公室念叨转院的事儿,说崖北哪家民营医院又出高价来挖他,待遇甚优,令他心动不已;弄得二医院老院长也跟着挺惶惶,号召医院上下团结一心谋发展,踏踏实实做业务。
  有一回陆子溱带着我上手术,半个小时麻醉还没上好,病人躺在台子上都快自己睡过去了。陆子溱沉着脸站在手术室外面烧烟,边抽边骂,说敢情那病人的神经是铁打的?再弄不好就跨院找人去,洲邦上个月新来的麻醉副主任,切个阑尾都比你们快。
  我一个激灵看他:"您说谁啊?"
  "洲邦上个月新聘了个海归博士,传得挺神,说上了台子摸神经跟摸自己似的,十秒钟完事儿。"陆子溱抖抖烟灰,"你说咱们院要是有这种人多好。"
  "你听谁说的啊。"我知道他说的是白椴,心里头还隐隐地有点儿高兴。
  "上礼拜天跟洲邦的一个院长打麻将时候听说的,说是个小白脸,三十岁不到,技压群雄。"陆子溱笑了一下,又看看手术室里手忙脚乱的麻醉师,"诶,你说换了是你你想跟谁同台?洲邦那边儿就拿这个勾我来着。"
  "洲邦也挖你去?"我看他一眼。
  "是啊,洲邦副院长跟我是牌搭子来着,每回一上桌子就开始念,我耳朵都快起茧了;先是说钱,后来就说人。"陆子溱自己突然一乐,"别说,要不是看着我跟老院长的交情,我早跳槽了。"
  我愣了愣:"我还以为你每次就跟老院长开开玩笑,洲邦毕竟是民营。"
  "民营怎么了,我就觉着民营挺好。"陆子溱掐熄了烟头教导我,"你以后要是出息,我也鼓励你去民营医院。现在公立医院论资排辈的这一套套,我看着就烦,埋没人才。你现在看着洲邦不上道,那是刚起头儿,洲邦是崖北民营里面难得的全科医院,舍得花钱留人才。你就看好吧,不出十年,洲邦能跟咱们二医院分庭抗礼。"
  陆子溱这边刚说完,手术室里麻醉就上好了。陆教授又对小麻醉师鄙视了一番,飞快地重新换了衣服上台了。
  手术是肝脏肿瘤切除,陆子溱带教时不喜欢多说话,整个手术室都挺安静。我边跟着他分离组织边琢磨他刚刚跟我说的话,隐隐地觉得有意思。


  25
  周末我回老宅陪着外公外婆,适逢大舅舅回老宅吃饭,吃了饭我跟他窝在厢房里剥水果,顺便跟他讨论起买房买车的问题。大舅舅对我的购车计划批驳了一番,说你年纪轻轻一分钱没赚还好意思拿着你妈的钱去买大奔,我看你们这个年龄开辆东风标致差不多了,开奔驰坐宝马,你不怕折寿啊?
  我说你这人挺讨厌啊,我在凫州开沃尔沃,被你绑回来了开标致?
  他想了想好像是觉得有点儿不妥,说行,那上限就是迈腾;你也是个败家败惯了的,回来了我得好好儿整治一下。
  我说那房子呢,你上次说的那小联排有信儿了没有?
  大舅舅说哦,这事儿我倒是给你留了意的,饮马河那边有一套200多坪的小跃层,样板间,要是定了能直接搬进去。
  "上回我从那儿经过,顺便看了看,环境什么的都还不错,至少比你在凫州的那套好。你要是有兴趣哪天跟我一块儿去看看。"大舅舅闲闲说道,"离你上班的地方远了点儿,不过你要是有车就没事儿。"
  "嗯,我还跟你说个事儿。"我往他那边挪了挪,"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个——我想把洲邦买下来。"
  "洲邦医院?"大舅舅明显愣了一下,迟疑了片刻,"资金够么?要是你真有那个心,其余的事儿我去谈。"
  "不是现在。"我掰着手指头,"也没说全买,控股就行。以前我就想把我妈给我留的钱用起来,自己做点儿事儿,经个商什么的;我本来就是这个专业的,能有自己的医院当然更好。这阵儿我就一直在琢磨,觉得在崖北这条件挺成熟。洲邦我就喜欢它是全科,能慢慢做大,那种感觉挺不错的。"
  大舅舅深深地笑了笑,眼角起了皱纹:"你这主意拿得挺大啊,挺有种。"他手肘撑在膝盖上靠近我,"你现在是嫩了点儿,准备什么时候下手?"
  "我就是一想法,这事儿还得慢慢儿来。"我揉揉自己的脑袋,"我现在就一个愣头青,不成事儿。我研究生还得读两年半,趁这个时间在崖北慢慢闯路子,摸索摸索,等读完硕士再说吧。"我呵呵一乐,"诶,三十五岁之前能当院长我就挺知足了。"
  "不用三十五岁。"大舅舅笑得挺有深意,"有我呢。"
  "你少在那儿以权谋私啊,破坏我创业乐趣。"我白他一眼。
  "我不破坏,我就是支持一下崖北民营医院发展。"大舅舅正经地挑了挑眉,说罢侧首,"那你的私事儿,有眉目了没有?"
  "什么私事儿?"我装傻。
  "成家立业啊,你不得先成家么?"大舅舅凑近看着我。
  我心里一紧,不知为什么脑中就突然浮出了那天他和赵远琦并肩站在车库门口的画面。
  "这事儿你还好意思说我。"我不由看了回去。
  "我跟你不一样。"他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现在是说你。"
  "你怎么跟我不一样了?"我不禁皱了皱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有点儿焦躁,又有点痒。有些事儿我不好乱作猜想,对于那个可怕的答案我有点儿期待,又有些恐惧。
  "我是老光棍儿。"他挺自然地笑了笑,"你风华正茂。"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心里还是痒。我抬了抬头,看看外公外婆跟二舅一家都在客厅里看电视,这才慢慢正对着大舅舅的目光:"那我跟你说实话。"我顿了顿,"我是相信你才跟你说实话啊。"
  "行啊你说。"他点点头。
  "你见过的,白椴。"我特别漫不经心地提了提,"就上次在凫州机场遇上的那个,你还说挺漂亮的那个……这会儿到崖北来了……"我正正神,缓缓吸了口气,"我跟他是一对儿。"
  我停了两三秒没说话,对面的人一下子就严肃起来。
  "就这么回事儿。"我点点头,"今儿我是认真跟你说,你也别拿这个来说事儿。"
  "……你喜欢谁我不管。"时间仿佛是凝固了一般,大舅舅停了很久才说话,"可你得结婚。"

  唐睿是隔了一个多星期才又跟我联系的。那时候我正缩在白椴的宿舍里看他洗衣服,唐睿就打了电话过来,说马来西亚那个余晖公司有了点儿线索。
  我定定神,说你说吧,到底是不是老谢。
  唐睿在那边顿了顿,说我以前叫过一个助理去马来,想看看起诉书上写的那些地址什么的,结果没信儿,余晖彻头彻尾就是个皮包公司。倒是律师函上那个律所是个华人开的,四年前被砸过一次,正好是余晖提出撤诉之前。
  我一蹙眉:"这有什么联系?"
  "你听我说,"唐睿慢慢叙述,"当年律所被砸的时候他们去报过警,指认一个叫雷云彪的华人,后来一直没音讯;但是这次邱羽山跟警方三方火并的时候,这个雷云彪是在伤者名单上的。也就是说,这人是邱羽山的人,当年是邱羽山叫人去砸的律所,然后余晖马上就撤诉了。"
  "当年是邱羽山在后面帮了我一把?"我挺不情愿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嗯。然后邱羽山在国内又选择谢锦和下手,要说当年是他在马来西亚偷偷起诉倒也说得过去。"唐睿停了停,"不过这也就是我们猜测。我到凫山监狱去看过杨善堂当年的同案犯,那人不知道账簿的事儿,只是说杨善堂被抓的前几天,曾经约了谢锦和一起喝酒。"他叹了口气,"就这样,我也不是手腕通天,能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我沉默了一下。
  "要真是他可能还好。"唐睿宽慰道,"这几天市检察院正审查起诉,老谢大概是有牢狱之灾的。如果账簿残件是他的最后底牌,他在监狱里也折腾不出什么来。"
  "这样好么?"我不禁问道。
  "你要我说,我只能说这样对你最好。"唐睿叹了叹,"都到这一步了。"
  "唐睿,我心里真他妈不舒服。"我讪讪呢喃道。
  "……别想了。"他轻轻说了一句,"这世道就是这样的。"
  "那马来西亚那边,邱羽山有动静没?"我想起来又问了一句。
  "这倒是没有,我对那边司法系统又不熟,国内也没个引渡的迹象。"唐睿慢慢说道,"他在马来也算是个恶贯满盈的,说不定就在当地审。"
  我想了一阵儿,终究是觉得邱羽山跟我没有关系,倒是谢锦和让我更介意一点儿。"行,有事儿再联系。"我闷闷收了声,"对了唐睿,我打算待在崖北了;凫山饭店的股份我暂时不想动,代理人还是你,隔三差五地你帮我去行使个股东权益。"
  "行,这事儿我在行,你只管放心在崖北待着。踏踏实实过日子,别再趟那些浑水了。"他教导我。
  "诶,我知道啦。"我点点头,挂了电话。
  我把自己四肢舒展地摊在床上,突然就觉得那么累。
  "干嘛,挺尸呢?"白椴从阳台上晾了衣服回来,顺路蹬了拖鞋抬脚踢踢我。
  我顺势抓着他的脚踝拖他过来,他一个踉跄栽在床上,被我给抱住了。
  "白椴,我心里头烦。"我一手一脚捉住了他就去亲。
  "烦你还发情?你他妈烦得够滋润啊。"白椴挣了几下爬起来,拉我坐好,帮我理了理头发,"干嘛你,破产了?"
  "没有。"我玩儿着他的手,张张嘴本来想说谢锦和的事儿,后来想到起因是医疗事故还是算了。我跟他厮磨了一阵,突然就想起了出柜的事儿:"白椴,我把我和你的事儿跟我大舅说了。"
  白椴跟我折腾得正高兴,一听这句整个人就僵了起来,愣了半天:"……你真说了?那,那他什么反应?"
  我继续搂着他:"他让我结婚。"
  白椴不由抿嘴:"嗐,我爸以前也老这样。"
  "没,他说我爱喜欢谁随便我,但必须得结婚。"我心不在焉地蹭蹭他,"结个婚生个小孩儿,算是对家里有个交代;其他的事儿就随我。"
  白椴挺警惕地回头看我一眼。
  "你别这么看我,我又没说我要去结婚。"我把他脑袋掰过去,"我这样儿就算找到个姑娘娶了不也是耽误人家。再说,我这辈子就伺候你一个还忙不过来呢,哪儿有空去折腾别人。"
  "行啊,你不去伺候别人,别人还上赶着伺候你怎么办?"白椴笑着问我。
  "没有,你少含血喷人啊,我跟毛主席保证我这辈子就你一个了。"我装模作样地举起右手,"咱家媳妇儿比潘金莲还贤惠呢,我舍得多看其他女人一眼?"
  "我他妈呸!"他一记手刀直劈在我我后颈上,跟我闹了一阵儿,忽而又想起来,"诶,那你大舅不是还盼着你生小孩儿么?"
  "这事儿他没立场说我,咱们家要结婚也是他先结。再说夏家不是还有步步么,那小孩儿一看就是异性恋,留后这任务估计还得交给他。"我把白椴往怀里搂了搂,"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我大舅在这事儿上态度还挺松和的。反正我慢慢赖呗,他能赖到四十多岁都还是单身,我也能。"
  白椴顿了顿,挺神秘地又往我这边蹭蹭:"我跟你说,其实我觉得你大舅有点儿像那什么。"
  "那什么?"我看他。
  "你说什么,"他一皱眉,"那天在机场看到我就有点儿觉得,今儿一听他四十多了还没结婚,就更觉得了。"
  我愣了愣,心里头那种又痒又怕的感觉又一寸一寸袭上来了;我下意识就溜出了一句:"……不能吧?"
  "我就是随便一说啊。"白椴赶紧撇清,"你想,一般家长遇上我们这事儿,估计家底子都能闹腾得倒过来,可你大舅一句话就飘过去了,为什么?"
  我赶紧摇头:"你别瞎说啊,我怎么觉得越想越像。"
  "得,这算是你家务事儿,反正我爸已经对我彻底死心了,我们家那边不会再闹腾。"白椴边说边起身,"行了放开我,衣服还没晾完呢。"


  26
  周二下午没手术,我跟陆子溱说了一声要去看房子,提前请了假走了。
  大舅舅比约定时间晚来了小半个小时,开的是私车。他摇下车窗示意我上车的时候还在对着手机滔滔不绝地下指示,见我走过来才收起电话,扬扬脑袋:"快上来。"
  我拉开车门坐上后座,才蓦地发现开车的人就是赵远琦。
  天气渐暖,赵远琦穿了一件浅黄色条纹衬衫配着墨绿色鸡心领背心,衬衫领口微微张着,露出一截光滑的颈项。他脖子上有一根白金链,不太阳刚的款式,细细一条躺在锁骨上,无端端生出几分妖冶,跟公务员的传统形象相差得天远地远。
  "你一天到晚日理万机的,忙就别来了么,我知道自己去看。"我坐在后座上静静地说,"你看你还把赵秘书叫上,耽搁人家休息时间。"
  "没事儿,我也是闲着。"赵远琦在后视镜里冲我一笑,"来看看房子也好,橘园小区开发得挺不错,我也寻思着想在这儿买套小户型。"
  "赵秘书买小户型不合适吧,再隔几年小孩都能打酱油了,住小户型太挤不是?"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诶,我还早呢,我都还没结婚。"赵远琦这回倒没看我,"我一个人住小户型挺好的。"
  "嘿,大舅,我发现你们这市委里边风气不正啊,怎么大龄男青年一个个儿地都打光棍儿呢。"我看了大舅舅一眼,"你说这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哪儿能呢?"大舅舅淡淡看赵远琦一眼,"你不结婚是我的错?"
  赵远琦跟他相视一笑:"怎么会,是我自己不想结来着。"
  "不能吧?"我刚想说下去,被大舅舅一句话就插进来打断了:"对了念非,今儿晚上跟橘园那老板约好了吃饭,你有空吧?"
  "晚上倒是有,不过你怎么想起来跟开发商吃饭?"我看看他,"照你这么层关系我都不用看房,直接买就是了。今儿晚上酒杯这么一端,我再说不买那得多不好意思。"
  "你看你的,不喜欢就直说,不买也行。"他哼了一声,"你在崖北买房子还得看别人脸色?"
  我失笑了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聊着些无关痛痒的话,一路开到饮马河。那开发商早早就在楼盘门口候着,身后站着一个经理一个售楼小姐,三人一溜儿地笑容可掬。大舅舅停了车带着我跟在三人后面往开发区里逛了一圈儿,大环境还不错;又进到样板间去看了看,大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没事儿你们忙你们的,我跟我外甥绕着屋子自己走走。"大舅舅对着开发商点点头,"本来就是一点儿私事,老让你们陪着多不好意思。"
  那开发商当然不肯,坚持要陪。大舅舅笑了一下,拉过赵远琦:"远琦想在你们橘园买套小户型,你们陪他转转去。"
  "诶,不好吧,我自己去看就行。"赵远琦推脱了一下。
  "你们陪着他就行,我跟我外甥转悠。"大舅舅不由分说地把赵远琦推给开发商,拉着我走开了。开发商一行人挺尽职地马上把赵远琦围了起来,
  大舅舅拉着我走了一阵儿,开口问我:"你觉得刚刚那房子如何?"
  "挺好,是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我点点头,"比我当年在琵琶河买的好,你要是觉得也合适我就买下来了。"
  "又不是我住,怎么还我觉得合适?"大舅舅瞪我一眼,"你自己不知道挑?"
  "我就觉着挺好啊,又是样板间,给了钱就能住,方便。"我挠挠头,"我就是听说样板间一般装修建材不太好,不过看刚刚那开发商对你那样儿……应该不能吧?"
  "我刚刚不就是让你看么,你这人心眼儿是什么长的?"他忍不住戳了我一下,"要不就麻烦点儿买清水房回来装修,就是等的时间长点儿,装房子加透气大概得耗大半年。"
  "那得等多久,我还是住样板间好了。"我随口应道。
  "你要是装清水房,装修的时候可以住我那儿,反正你也要买车,上下班也方便。"大舅舅不温不火地说。
  "我又不是一个人住。"我大着胆子冒了一句,转移视线地去摸烟,想让自己态度稍微松缓一点儿。
  大舅舅的脸色果然一下子就变了。他沉默一阵,开口问我:"你现在是不是没租房子,跟那个谁住在一起?"
  "啊,跟白椴。"我不自在地又去摸打火机。
  "你们俩,多久了?"他抬了抬眼皮继续问。
  "是有点儿久了……大,我大一的时候。"我叼着烟屁股点烟,虽然故作镇静但还是有点儿磕巴,"这都五六年了……吧。"
  "那不久啊。"他梗了梗脖子。
  "那你要多久?"我看他一眼。
  大舅舅听完了就没说话,沉默着又跟我并行了一阵子。这期间我眼神儿一直止不住地往他那边瞄,脑子里乱糟糟的,冷不丁又想起白椴的那些话,跟赵远琦的小锁骨一块儿在我脑海中晃来晃去,让人觉得前所未有的可疑。
  "念非,"他突然停下来,声音沉了沉,"你喜欢男人,我没意见。可是……"
  他顿了顿,不说话了,又继续往前走。我默默跟在后面,看着他焦躁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看我。
  "你不适合走这条路。"他把话说完了。"年轻时候折腾一阵儿,可以;就当是抽风,喜欢过了就行了,没必要一辈子耗在里面。你终归是要结婚生子的。"
  "我没抽风,我就是想一辈子耗在里面的,我乐意。"我觉出一阵异样,却仍然直视他,"我没刻意去喜欢男人,我就是喜欢白椴了。他是女的我娶他,他是男的我守他一辈子,就这回事儿。"
  "你别说这么幼稚的话!"他打断我,"你不是生活在二人世界里,全世界都他妈看着呢!你可以不在乎,可家里有人在乎!还有你知道你的下场是什么么?等你老了,等你老了……"他一静默,黑着脸,突然就不说话了。
  "那你跟我又有什么区别?"我质问他,"你能光棍儿四十年,我不结婚就碍着谁了?"
  "我跟你不一样,"大舅舅很大声地呵斥我,"别想拿这个来说事儿。"
  "我倒想知道哪儿不一样了。"我脾气突然上来,眼瞧着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就吼他,"夏岩你有本事现在就说!"
  "你别他娘的这么无聊,老子是为你好!"大舅舅脸色几乎睁拧了;我跟他怒目而视,僵持不下。
  就在这个当口,他的手机响了。
  大舅舅余怒未消,依旧保持着瞪我的姿势,刷地弹开了手机盖。
  "……钟垣?"大舅舅的愤怒瞬间转移了,"你没事儿打我手机干什么?"
  我听到钟垣在电话那头嘤嘤嗡嗡地解释了一阵。
  大舅舅眉头一簇,下意识地看向我:"钟益扬死了。"

  钟益扬死于器官衰竭,走得无声无息。我见过凫大附院里一个植物性生存的病人死亡,那人在床上躺了两年,一天早上突然就失去所有生命指征,安静得像花儿谢了。我想钟益扬的死去大概也是那样,苟延残喘了二十多年,没有任何预兆地就睡过去了;只是或许没其他人那么静美。
  我想我或许是难过的;一个人我盼了那么久,恨了那么久,怎么能就这么悄末声儿地离开了。
  当晚大舅舅把跟地产商的饭局推了,开车带着我直接回的西崖横街老宅;外公外婆二舅二舅妈上上下下地迎出来,没人敢先说钟益扬的事儿。二舅妈洗手作羹汤,一顿饭吃得挺压抑,饭后还是外公把我叫到了书房,他背着我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叹了一声。
  "这事儿到今天,也算是了结了。"外公半晌拍拍我的肩,"别多想,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日子是你自己在过,别人都管不了。"我跟他都沉默了一阵,他终于抬头慈爱地看向我,"……你要是真想去,就去看看吧。"
  "嗐,我……"我傻愣愣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行了,我知道。"外公又拍拍我,顺带着把我往书房外引,"走吧,你二舅妈还弄了宵夜,花里胡哨的,去尝尝。"

  钟垣只用了两天就回来了,凫大附院难得准假准得这么快。
  我手机上钟垣的黑名单还是在凫州的时候大舅舅随手给我设的,这回钟益扬的死讯一传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开手机把黑名单给解除了。
  钟垣发短信过来,说我隔天下午回崖北,挺想见见你,你要是有空就给我打个电话。
  我把手机攥手里看了看,不知道该怎么回。这时候大舅舅就在我旁边,眼神低调地一个劲儿朝我这边瞄,半晌按捺不住,开了口:"谁啊,钟垣?"
  "嗯。"我收好手机看向他。
  "他叫你去看钟益扬?"
  "没,他叫我去看他。"
  大舅舅一愣,脖子不自在地梗了梗:"架子挺大啊他。"
  我心说这关架子什么事。
  "他回崖北了?"大舅舅抬眼又问。
  "还没呢,后天回来。"
  "那你见不见他?"
  "我这不是就在想。"
  "你还想。"大舅舅挺不高兴地轻哼了一声儿,转过脸去,半晌又转回来,"老爷子怎么说?"
  我愣了愣:"他说……我要是真想去,就去看看。"
  大舅舅抓着沙发扶手,沉默了一阵,低着眉瞄我:"……你想去吧?"
  我下意识地笑了笑:"不是你说的么,他死了我要是敢出席葬礼就打断我的腿。"
  大舅舅不耐烦地一脚踹过来:"别跟我装啊,我知道你想去。"
  我讪讪收住笑容:"……哪儿能呢?"
  大舅舅不爽地哼了一声,起身出门儿点烟去了;走了半截后终于狠狠地转回来:"不许去。"
  我一阵哑然。


  27
  钟益扬的事儿,我没有跟白椴说;不是存心想瞒他,而是找不到那个合适的时机。这场故事我不知从哪儿跟他说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头儿;而关于我身世的事儿不知为什么白椴是从来都不问的。我最后一次正面跟他提及,大约还是他住在和平小区的时候,我跟他掐着豆荚说钟垣就是我爸——一晃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钟垣回崖北的那天正好是我值班。白椴头一天刚值了夜班,轮到休息;下午的时候守着电饭煲熬了一锅老鸭汤,傍晚时候拎着保温桶就给我提过来了。他来的时候我正揣着饭卡准备去挤食堂,陆子溱远远地看见他,当下就挺有兴致地戳戳我:"诶,洲邦的小白脸主任又来看你来了啊。"
  我挺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他:"人家就来看看我怎么了?"
  "没怎么啊,我就是让你当心点儿,洲邦挖人厉害着呢,你看吧连美人计都使上了。"陆子溱不知道我跟白椴的事儿,就是习惯性猥琐,"你现在还是研究生,别一高兴就跳过去了。"
  "行啦我知道。"我哭笑不得地摆摆手,朝着白椴那边过去了。
  "说什么呢。"白椴看我一眼,顺手把保温桶递过来,"中午超市里半边鸭打折,买回来给你熬的,败火。"
  "不错哈。"我小心揭开闻了闻,笑着夸他,"我发现新媳妇儿就是贤惠啊,你看这海带丝儿切得多利索。"
  "谁是新媳妇儿呢,海带丝也是上超市买的,要不是看你嘴角上这一圈儿我才不熬呢。"白椴说着就来戳我嘴角上老大的几个燎泡,"你看你现在干精火旺的,再不给你败败你都能发光了。"
  "诶诶诶别戳,疼。"我急急往后躲,一边冲着他傻乐,"我这哪儿是干精火旺啊,我这主要就是欲求不满,你说你要是隔三差五地主动牺牲一下,我还能这么……"
  "少来。"白椴恶狠狠瞪我一眼,一路跟着我上值班室。
  我跟白椴没往前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了,喊人的是外一一个小护士:"夏医生,前面导医台那儿有人找您。"
  我愣了愣,心想会是谁,白椴就侧首问我:"有病人?"
  "这个时侯,应该不会吧……"我边说边往前面候诊大厅走,白椴也跟了几步。我刚一出去就看到导医台那边站着个老妇人,一身的黑色,神色严肃。
  虽然我只见过她一面,可这时候还是认出来了;她是钟垣和钟益扬的母亲,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您……"我讪讪地开了口;她这时候来找我,我大致猜得出谈话内容将会是什么。
  "夏念非对吧?我姓安,钟益扬是我儿子。"她缓缓地说。
  "……安姨。"我找了不那么别扭的词称呼她,但终究还是岔了辈分。
  "诶。"她目光慢慢垂了下去,"……没打扰到你吧?我来跟你说点事儿。"
  "没,没有。"我回过头去看了看白椴,他大概以为是我的病人,冲这边点了点头,指指走廊尽头的值班室,笑着转身回去了。
  "我不会说太久。"她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白椴,大概以为是我的某个同事。我转过头去再看她时她挤出一个无力地笑容,心事重重地开了口:"……益扬的事儿,我想你也知道了。"
  "嗯,钟垣给我大舅打的电话。"我点点头。
  "我……我们家以前是对不住你,这我知道;我也不是来让你原谅……"她说话极慢,这样的气氛下我跟她都是一阵煎熬,"但有些事儿我得让你知道……这些年我们家是真不知道益扬对你妈做的那些事儿……要是知道……我,我……"
  她说了几句,忍不住就有些哽咽。
  "安……安姨,您慢点儿说。"我管导医台的护士要了杯水递给她。这时候候诊大厅还是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地都忍不住朝这边看一眼。
  "诶,"她接过水,缓了缓,"但我心里是一直把你当……当骨肉的。从前我以为是夏薇薇跟钟垣的时候,老大一直没认;后来他认了,我就一直想,想你是个什么样儿……"她端详着我,"过年的时候我见着了,就觉得……真像。"
  我觉得心里好像是猛地抽了一下。
  "诶……我来不是跟你说这些的。"她从恍惚中醒转过来,淡淡看我,"益扬昏迷这么多年,这下突然走了,我也不觉得伤心……我想你大概也不会太伤心……可是他一个人怪可怜的……大后天在市殡仪馆,火化了就直接下葬,你……你要是方便……"她慢慢地低声下去,终于不说话了。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
  她抬起头,苍老的脸上布满希望:"那,那你来么?"
  "我……"我一时语塞,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时,一个声音就突然插进来了。
  "妈——!"
  我正觉得这声音有点儿熟悉,一回头竟然就看到钟垣了;他风尘仆仆地,进来时带过来挺大一阵儿风。
  "咦钟垣——"
  "老大你都回来了?"安姨急忙转身,颇有几分局促,"诶,你怎么,你怎么也跟着来这儿……"
  "我才要问您怎么来这儿呢。"钟垣拉住她,一回头看向我,"念非。"
  "你这就回来了?"我明知故问,不知为什么一对着钟垣就有一种特有的嚣张劲儿由内而外窜上来,"我跟你妈聊天呢,你倒是来干什么?"
  "妈,要不您先回去,我跟念非说说话。"钟垣拉着他妈往外走。
  "干嘛呢,我跟你妈聊得好好儿地。"我双手插兜里看着安姨被钟垣拉出去,两人站在门诊大楼门口说了几句,安姨又回头看看我,终于还是先离开了。
  "你这就回来了?"我看着钟垣又朝我走过来,"附院请丧假还真有效率。"
  "我这也是刚到,一回家没见着我妈才知道她来二医院找你了。我没想着她会直接过来,"他低声跟我解释,"她这也是挂记你。"
  我张张嘴,习惯性地想反驳两句,却发现在这个问题上我没什么兴致跟他别扭;我低了低眉,半晌吐出一句:"我知道。"
  "吃饭没?"他看看表,"二医院出门儿左转就有家小茶房,要不你跟我过去坐坐。"
  "不了,我约了人。"我往值班室那边看了看,"今儿晚上还要值班呢。"
  "……行,那改天。"钟垣双手插兜,定定注视着我,"诶,我还挂记你,看来你在崖北待得挺好的,脸上都长肉了。"
  "嗯?"我不由摸摸脸,心里头不知是哪根儿弦突然被撩拨了一下,张口竟问他:"我跟钟益扬……长得像么?"
  钟垣愣了一下,眼神似乎是温柔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脑袋:"像,怎么不像。"
  我神经质地打掉他的手:"别乱摸。"
  他讪讪收回手,眼神里微微带着几分柔软:"人都没了,你回来看看也没什么。"
  我不耐烦瞄他一眼:"我发现你们家的人都忒烦,一个个跟复读机似的。"
  "得,我知道你心里头不舒服。"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试着转换话题,"对了,说是白椴也来崖北了?"
  "你们都知道?"
  "怎么不知道,他突然辞职闹得挺轰动的。"钟垣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那你们俩,就算是正式定下来了么?"
  "这个,这个关你什么事儿?"我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
  "念非,这话本来也不应该我跟你说。"钟垣慢慢说道,"你在凫州算是山高皇帝远,你要喜欢谁也没人管着,我就是想管你也不让。可现在是在崖北,有你一家子上上下下盯着,你又到了这个年龄……"
  听到这儿我不由皱了皱眉正视他。
  "我不是说反对你。"他继续盯着我,"这事儿你该给家里头一个交代,要么结婚,要么摊开来说清楚;不然白椴待在崖北,你也是耽误人家。"
  我抿了抿嘴,心里想着大舅那张恼怒的脸。
  "但你大舅那人就那德行,基本上是不会让你守着白椴过一辈子。"钟垣轻轻地说,"这事儿,你好好儿考虑吧,实在不行,回凫州也不错。"

  "谁啊?"白椴揭了保温桶盖儿边倒汤便问我。
  "钟垣他妈。"我疲惫地在值班室沙发上坐了下来。
  白椴一愣:"钟垣他妈,那不就是你的……"
  "算是直系血亲吧。"我往他那头挪了挪,白椴轻轻看我一眼,不好在这事儿上面说什么,低头继续折腾保温桶。我看着他盛老鸭汤,香气氤氲,我不由有些出神。出声问他:"白椴,你说要是一个你恨了挺久的人死了,下葬那天你会去么?"
  白椴回瞄我一眼:"你要是真恨他还干嘛想着要去?"
  我哑然一阵,又不死心地问他:"要是那人就是你爸呢?"
  白椴愣了愣,慢慢看我:"非子,出什么事儿了?"
  我把身体往后靠在沙发上,还是觉得有点儿累,我漫无目的地看着虚空:"钟垣有个弟弟,叫钟益扬。钟垣上大学那会儿,他弟弟在崖北□了我妈。我妈那会儿一骨碌把他推下了楼梯,让他植物性生存了二十五年,现在因为器官衰竭死了。"
  白椴眼神里似乎是明灭了一下。
  "我也一直觉得钟垣就是我爸,可直到四年前我才知道不是。"我慢慢看向他,喉头微微有点儿发堵,"白椴……钟益扬那混球才是我爸。"
  他抿抿唇,没说什么,一只手轻轻覆上来摸了摸我的头发茬子。
  我双肘撑着膝头,把脸埋进手心里,觉得浑身上下都是一阵沉重。
  "白椴,你不知道,我恶心他,我是真恶心他;但凡他要是没昏迷,保不准我就操了板儿砖去拍他……其实我一直盼着他醒,我就想当着他的面骂骂他,我想知道他是怎么看我,怎么看我妈的……我老是想,他凭什么就能安安生生地睡二十五年呢,凭什么就没报应呢?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我连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呢……"我絮絮念叨,只觉得难过,话语中不知不知觉地带了几分哽咽。我难以形容那样的心情是伤心还是气愤,我觉得我心里堵得慌,想找个出口狠狠宣泄。
  "非子,别哭啊。"白椴在我下巴上拭了一下。
  "没哭啊,你别碰我。"我狠抽了一下鼻子。
  白椴一只手伸过来,狠狠将我搂在怀里:"得,你哭吧,这儿没旁人。"


  28
  钟益扬下葬是在周末,夏家上下都休息。大舅舅对这个日子敏感,提前两天就跟我说周末约了时间要去提车,二舅舅跟步步陪着我去;我说周末医院里指不定要加班,不一定能去。大舅舅将信将疑,也没敢多提葬礼的事儿,叮嘱我几句注意身体,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自从出了钟益扬的事儿,我跟大舅舅之间的种种矛盾就一夜之间搁置了起来。他大概是觉得非常时期先安抚我比较重要,台前幕后地指挥着我买房的事;由于是样板间,省却了装修的一大笔麻烦,结清房款后尚未做过户登记,开发商已经客客气气地打电话来说可以入住了。
  我从凫州带来崖北的除却证件只有一大箱没多少用处的教科书,搬家就像坐电梯,一个皮箱了事拖完了事。那几天白椴还没有住进来,整个小跃层空空荡荡的,一眼望过去甚是凄凉。我寻思着什么时候等我在崖北彻底安定下来了,一定得找家异地搬家公司把我在凫州那点儿家底子全盘打包过来,让日子过得有点儿人味儿。
  周六那天我没有刻意提醒自己早起,却还没等天亮就彻底清醒了。我打开衣柜,没几件黑色衣服,只得象征性地挑了件深灰色外套穿上。早间的风有点儿凉,我双手插兜,在黎明中乱晃一阵,等到金灿灿的太阳高高升起时才犹犹豫豫地拦了辆出租,深吸一口气,稳稳报出地名:"市殡仪馆,麻烦快点儿。"

  钟益扬的葬礼极简单,我是去了之后才知道只来了钟家的几个近亲。钟益扬昏迷二十五年,同龄的朋友几乎没有,前来哀悼的几位长辈或许也全是出于礼节,看不出什么悲伤;整个告别仪式冷冷清清,只有钟垣跟钟家二老在操持。我去的时候钟家二老坐在一边的凉棚里跟亲戚们说话,灵堂里只有钟垣一个人,右臂上戴着黑纱,表情有点儿冷寂,站在遗体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双手插兜走上去,灵堂正中间挂着钟益扬的黑白照,容貌停留在十多岁的少年时候,跟我第一次见到时几乎没有变化。
  钟益扬的尸体放在灵堂正中间,尚未送进火化炉,穿着寿衣供亲友景仰。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没有走过去,远远地看着钟垣把手搭在透明棺材上。
  钟垣一抬头就看到了我,表情有点儿惊讶:"念非,你来了?"
  我梗梗脖子:"我来不得?"
  钟垣淡淡笑了一下:"还是想看来看看吧?"
  我瞪他一眼,没说话,放了束白菊花掉头走了。
  钟垣几步追上来:"我爸妈都在凉棚那边,过去看看他们吧。"
  我一别头:"不了,我就是来送花的,送完就没我的事儿了。"
  "你别跟自己别扭。"钟垣大力钳住我,"钟益扬跟你有仇,两个当长辈的可跟你没仇。"
  我干瞪着他,就在这茬我手机就响了。我甩开他,摸出来一看是大舅舅。
  我心里一沉,磨磨唧唧接了电话。
  "在哪儿?"大舅舅很不爽。
  "市殡仪馆。"我讪讪答道;这时候钟垣看了我一眼,像是听出了电话那头是谁。
  "你真去了?"大舅舅有点儿隐怒,"你,你……"
  "行了这是我的事儿。"我也一阵不爽,放下电话想掐线。
  "夏念非你把你的立场搞清楚!"大舅舅在那边敲桌子,"你姓夏,不姓钟!有本事你把你自个儿的姓给改了,你要上哪儿折腾我都管不着!"
  "我知道我姓夏!这事儿有必要那么上纲上线么?!"我沉不住气了跟他对吼,刚蹦出一句手上的电话就被抢了,我一愣,见钟垣拿着我的手机皱眉头。
  "夏岩,你有什么牢骚就跟我说。"钟垣稳稳当当开了口。
  "手机还给我。"我不爽地伸出手去。
  钟垣凌厉瞪我一眼,转过背去继续讲电话;听筒里传出大舅舅的声音挺刺耳,我心里暗暗说身为崖北市委副书记怎么能这么不顾及形象。
  "夏岩你别把上一代的纠葛扯到下一代身上。"钟垣怒视着虚空,"钟益扬是钟益扬,我是我,你是恨我还是恨钟益扬?"
  他停了停,不知道大舅舅在那边说了什么。
  "钟益扬已经死了,我爸妈有错么?老人家想见见血亲不可以么?再说你凭什么限制念非的自由?"钟垣的声调不由拔高了,大舅舅继续在那边低吼,双方呈胶着状态。
  "你别想左右念非的人生,我告诉你,你别想!"钟垣咬牙切齿地吼出了一句。
  这下两边都静了静。
  "好啊,你记恨我,你他妈就只管记恨我一辈子好了。"钟垣恶狠狠地甩下一句话,收线了。
  我呆杵在原地,琢磨这话里到底有些什么意思。钟垣刚把手机塞回到我手里,就抬眼向我身后叫了一声:"……妈!"
  我转身一看,钟垣他爸他妈都站在灵堂门口看着我。安姨几步走上来,抬抬胳膊,像是想来拉我的手,最后又放下了,双手在衣摆的地方绞着,小心翼翼向我绽出笑容:"夏,夏念非……你来了?"
  "嗯。"我不自在地扭扭脖子,"我就来放放花,这就走。"
  "不急么……一会儿还,还……"她说着说着就哑然了,"……诶,你不留下来吃饭么?"
  "不了,我下午回医院值班。"我撒了个谎,侧首又看看钟垣,"我走了。"迈几步又倒回来,"……那什么,节哀。"
  她蓦地抬头看看我,愣了愣:"……哦。"
  "再见。"我没有再回头一眼,静静地走开了。

  我再回到橘园时已经是下午,这期间大舅舅没有再打电话给我。我在新房子里待了一阵,终究是觉得烦躁;白椴在加班,我没去骚扰他,想了一圈儿我还是叹了口气,挠挠头发给二舅舅打电话去提车。
  二舅舅大约是知道钟益扬葬礼的事,可来的时候还是一顿装傻;我也懒得去提,一路上跟步步瞎扯些凫州风土人情,慢悠悠开到市郊的4S店。
  车型是我跟大舅舅扯皮了半天定下来的迈腾.8
TSI,大舅舅照顾情绪选了个我比较喜欢的银白色。去的时候经销商已经办好了两周的临时牌照等我们去提车,所以当天一切还算是顺利,结清购车款直接上路。
  对于新车步步显然比我要兴奋,坐在副驾驶上东摸西碰,恨不得迈腾就是自己的。回程的时候步步坚持要坐新车,二舅舅没辙,一个人悻悻地开了自家小蓝鸟跟在新车后面回了老宅。
  按照惯例,星期六晚上是夏家上下一起回老宅子吃饭的固定时间。我开回老宅后外公外婆二舅妈一起出来参观了一阵我的新车,这才想起大舅舅还没回来。
  "他今儿一天都不在?"我问外婆。
  "没有,按说是这会儿回来的。"外婆看看时间,"诶,他也忙,我们先准备着,不等他。"
  我跟着看了看时间,想起大舅舅上午的那一顿吼,心里还是有点儿发怵,不由摸出手机给大舅舅打了个电话,却没人接。
  "今儿下午我给他打电话他还在家里睡午觉,八成是睡过头了。"二舅舅随口解释,"昨儿晚上好像跟几个朋友打通宵麻将来着。他家里没座机,你把手机打死了也吵不醒他。"
  "这孩子,真不像话。"外婆不由嘟囔一句,"念非你上荷塘小区看看去,要是还在睡就直接把人叫过来"
  "现在啊?"我又去摸车钥匙。
  "快点儿啊,七点钟开饭。"二舅舅叮嘱我一句。
  "知道了。"我一扭钥匙发动了车。
  从老宅到荷塘花园不过十分钟车程,但一路上堵堵塞塞地还是开了二十多分钟。我到荷塘花园楼下时又给大舅舅打了个电话,依然没人接;我带着纳闷上了楼,摸出备用钥匙开门。
  门没反锁,我心说大舅舅一定是睡过去了。
  我啪嗒地推开门,尚未回过神来,迎头竟对上赵远琦诧异的脸。
  我心里一抽,而赵远琦显然比我还紧张;他只穿着衬衫,下半身还是短裤,光脚穿着拖鞋站在餐桌旁边倒水,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架势。
  "夏,夏……"赵远琦愣在原地保持着倒水的姿势。
  "夏岩呢?!"我冲他吼。
  "在……里屋睡觉。"赵远琦把杯子放下了,脸色有点儿苍白。
  我没空质问他,鞋都顾不上换就冲进大舅舅的房间。他还在睡,我揪住被子一角猛地用力掀开,一阵暖流扑过来,大舅舅光着身子出现在我眼前。
  他蓦地惊醒了,一脸惊诧地瞪着我,马上就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念非?!"
  我抓着被角的那只手止不住地使劲儿抖,我尽量让自己平静,压低了嗓门儿问他:"怎么回事儿,啊?"


  29
  我给老宅子那边打了个电话,说市委有事儿大舅舅加班去了,我被医院叫急诊,也没空回去吃饭。
  外婆絮絮叨叨地抱怨说唉你们这些孩子,注意身体啊注意身体。
  我说知道了,我你就不用担心,大舅舅身体更是好着呢。
  大舅舅在对面不爽地瞪了我一眼,我错开他的目光,跟外婆念叨几句就挂了电话。
  赵远琦理好了衣衫,领带打得严丝合缝;在我跟大舅舅的注目礼中很是坐立不安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道了别走了。
  大舅舅胡乱穿着睡衣,心不在焉地坐在我对面沙发上,讪讪去点烟,颇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你干嘛不告诉我?"我讪讪去问他。
  "这事儿我有必要跟你说么?"他扫我一眼。
  "我老早就怀疑过,"我望着他,"你还记得我才来崖北的时候,你把我送到荷塘过后跟着他一块儿下楼,还没到车库我就看见你摸人家脖子,没猫腻才怪了。"
  大舅舅别过脸:"我就是帮他理理衣服,你就瞎说吧。"
  "得,理衣服能理到你那个水平也算不错了。"我向他那边挪了挪,"你跟他多久了?"
  他眉头一拧:"我跟他没怎么回事儿。"
  "没怎么回事儿你舍得把他往床上带?"我哼了一声,"我早知道他不是什么善茬。"
  "你少说两句。"大舅舅吧嗒吧嗒叼了烟屁股,"我跟赵远琦,就这一次。"
  我白他一眼:"被老婆捉奸了才说就这一次。"
  "我懒得跟你说。"大舅舅回瞪我一眼,"你管好你自己。"说罢正正色,"告诉你,别老揪着这一点不放,我出什么事儿跟你没关系。你是你,你要趁着年轻在外面风流快活,我没意见,但三十岁之前你非得把婚给我结了。"
  我有些毛躁起来:"你这是双重标准,凭什么我就要结婚?"
  "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那你怎么不结?"我皱着眉头讽刺他,"夏岩我发现你特别没意思,揣着个大义凛然的皮面,结果什么痛苦都得别人替你承担。你觉得同性恋不光彩是吧?那你有本事就自个儿去找个女人结婚,光棍儿这么多年是做给谁看呢?"
  大舅舅大概是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顿时凌厉地瞪了过来。
  我却没有退让的意思:"你就是这么表里不一,才活该被人家记恨人家一辈子。"
  大舅舅眼神里一个明灭:"你他妈在那儿瞎说什么呢?"
  我冷哼一声:"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头知道。"
  "夏念非我告诉你你别在那儿混淆视听啊,"大舅舅稍微有点儿激动,"我知道在钟益扬跟白椴的事儿上我都惹着你了,你他妈别拿这事儿来出气。"
  "得,你不说钟益扬我倒还想真不起来了,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啊。"我彻底把话给撩明了,"对钟益扬该用什么态度是我自己的事儿,我犯不着去原谅他,我就是去给自己做个了断;两家的关系已经走到这份儿上,人都没了外公都松口了你退一步会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跟钟家别扭着呢,你以为今儿上午那通电话能瞒天过海呢,我看钟垣都想得比你明白!"
  大舅舅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他皱着眉,保持着有点儿心疼又有点迷惘的模样。
  我觉得心里头解气极了:"我说怎么回来就见你跟赵远琦鬼混呢,还就这一次,你今儿是他妈受什么刺激了就这一次?"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左脸颊上就是猛地一阵生痛,大舅舅一拳飞过来,揍得我口腔里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儿。
  我知道自己说得有点儿过,没敢正眼瞧他,兀自捂着嘴咳。
  我们俩沉默着对峙了半晌,他拉了拉我:"行了,疼么?"
  我用手沾了沾带血的唾沫星子:"……你说呢?"
  大舅舅从茶几上扯了餐巾纸,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掉我手上的血迹。
  "……你不懂。"慢慢地,他终于吐出一句。

  钟益扬的丧事处理得极简单,钟垣前后在崖北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要走;中间他有事没事地给我发短信,说得空了出来吃个饭。我东想西想地没马上回话,钟垣又挺不满发短信过来,说你不看我的面子也得看肖雁平面子,那厮在凫州掏小跷地想着你呢,回来请你吃饭是他老先生口谕,回去让他知道你不搭理他他又能三天不上手术。
  我说不能吧,上次他打电话到崖北来找我,语气客套得跟接待国宾差不多。
  钟垣说他那是气你呢,觉得你嫌弃他了;谁叫你不打声招呼就走了,换的带教还是陆子溱,他点着火箭都撵不上,心里头当然不平衡。
  我不禁对着手机失笑,觉得一半儿是真一半儿是钟垣在逗我。我定定神,又给他回了条短信过去,说行吧,回头你上深蓝渔港定个座,那边离二医院近,我下了班直接过来端碗。
  当天下午我有空休息,于是趁着白椴站台的空隙把他宿舍里那些衣物鞋袜数尽运到我在橘园的新房子里来。对于搬家这事儿,本来是我在买下新房之前就跟他商量好的,后来一方面因为他忙,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跟大舅舅的不断磕碰,白椴就一直在他那间小宿舍里委屈着。可搬家这件大事我前前后后跟他念叨了不下一个月,却总不见白椴自己动手收拾东西;有时候我急了顺手给他打个包什么的,却老是被他嫌弃说别碰我衣服,我从凫州到崖北来回就那么几件,明儿还得穿呢,你他妈都给我包起来干什么。
  我到白椴宿舍里晃了一圈儿,发现他的东西确实是少,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书,整理的时候看的我心疼。我边打包边寻思着回头等搬完了家,我一定给白椴好好儿地置几身新衣服去,人家娶新媳妇儿还得办凤冠霞帔呢,他一个高干子弟海归博士大老远地跑过来跟我也太不容易了。
  我边想边乐,操起他小书桌上几本书就往箱子里扔,不留神就从中间飘了张照片出来,我下意识地弯腰去捡,一翻转过来就看到我一张奇傻无比的笑脸。
  我稍微愣了一下,终于认出这大概是我七八年前的照片,似乎是我妈还在的时候跟我和钟垣一起去鸠啾山的时候照的;我那时候没看镜头,好像正冲着镜头外的我妈傻乐。照片应该是钟垣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拍的,那时的家用数码相机只有两三百万像素,照片里远处的风景都有点儿不清晰,只剩我硕大的一个脑袋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二分之一;我记得同样的数码照应该在我家里也有一份,可我却从来没有把它洗出来过。
  我轻轻反转照片,见背面还用铅笔模糊不清地描了个我的名字;字还有点儿嫩,想来是当年留下的。
  我不由扑哧一乐,心里跟抗战胜利了似的一阵亢奋。
  我又看了看手里的几本书,发现照片是夹在一本动力学里面的。我大致翻了一下,同系列的照片还有大概两三张,被他顺手夹在不同的页码中间。我莞尔一笑,正要合上书时,余光忽而瞄到末页跟封底似乎还夹着一张什么东西。我又轻轻地翻开来,见是一张圣诞卡一样的东西,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有点儿黏在了封底上。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做多想地把卡片打开了。
  "我想我这是最后一次送您贺卡,过了这个新年我就永远不再是您的学生。
  离开神外并不是因为要躲开您,而是我想我更适合麻醉。
  您不用再烦恼,因为我已经不再爱您了。"
  卡片上没有收信人和落款,而且看起来卡片本身也并没有实际送出去。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马上飞快地合上书页,继续在安静的斗室中收拾起来。

  我在第二天的手术上犯了个大错误,陆子溱快要缝合的时候我突然弄断了病人靠近肝脏的一根血管,一手术室的人跟着我手忙脚乱。陆子溱在台上没说话,出了手术室直接把无菌帽摔在我身上。
  "你他妈以为你是太子爷还是怎么地,仗着自己有几个背景就上这儿来混吃等死了?!肝切你跟着我做了多少次了!还他妈犯这种错误!别以为你在凫州那几下三脚猫功夫能拿到我跟前来显摆,比你天赋过人的学生我见得多了,你这货色老子还不稀罕!"陆子溱噼里啪啦一顿骂完,心里舒坦了转身进更衣室换衣服;换完出来还见我在门口木着,眉毛稍微挑了一下。
  "怎么了,说你几句还给我来劲儿了?"他过来捅捅我,"你至于么,大老爷们儿的。"说完脸色稍微和煦了一点儿,"咋了,今儿这是有心事?"
  "没有。"我讪讪看他一眼。
  "得了得了,我就是说说。"他随手在我背上拍了一下,"你看你这德行,就是欠磨练。"说完,一个人大刺刺地走了。
  "嗐,别理他,"路过的洗手护士笑吟吟看我一眼,"他这是看重你才摆这副德行呢,我看他也只有当年带我们院长的时候有这个火气。"
  我冲她点点头,自己进更衣间去换了衣服,看看时间刚好到下班时间。于是挠挠头,出医院大门儿就往深蓝渔港去了。
30
  钟垣在深蓝渔港订了个小包间,我去的时候他正背对着门口喝茶;我悄末声儿地靠过去,在他脑袋上恶狠狠揉了一记。
  "干嘛呢你这小子。"钟垣回过头来剜了我一眼,"你就是淘气。"
  我抿着嘴看他一眼,拉开靠椅坐了问他:"菜点了么?"
  "没呢,这不等你呢么。"他说着拿起一边的菜单,"今儿象拔蚌好像是特价,要不咱们来一斤?"
  "大白天的吃象拔蚌,你说你□不□。"我忍不住看他一眼。
  "你要乱联想我有什么辙。"钟垣一乐,"要不青花蟹啊青花蟹不错。"
  "得,象拔蚌跟青花蟹都要。"我拿筷子敲着碗沿跟他报菜,顺手就从裤兜里把烟摸了出来。我烟瘾不大,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平时抽烟基本上是为了提神;但这两天像是有点儿犯抽抽,没事儿就一根接一根地烧,有时候也没过肺,就为含在嘴里有点儿消遣,心里头才踏实。白椴这老烟枪看了就说,你这说好听点儿叫排遣焦虑,往直了说那就是在装逼。
  "行啊那就都要。"钟垣嘀嘀咕咕地跟餐厅小姐点菜。我在自己的座位上眯起眼睛打量他,突然发觉我们这么多年来的相处模式一直不太正常,我甚至难以定位这人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我依稀觉得我是应该把他放在父辈的,但又从心底里排斥这种认定。回想起来钟垣平时的脾气算不上好,而对我却是能忍则忍,甚至于有些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有点儿享受这种被宠溺着的感觉,才得以让这老光棍儿一直在我身边游荡。
  我正想着,手机又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大舅舅,我懒洋洋地就按下了通话键:"什么事儿?"
  "我在橘园。"对方不疾不徐地开口。
  我愣了一下:"你……"
  "白椴怎么会在你家?"他轻轻地问我。
  "你怎么会去我那儿?"我皱着眉头问他,钟垣在对面停下来看了我一眼。
  "你还是要跟男人在一起。"大舅舅很平静地叙述着。
  "我跟谁在一起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他妈好意思来说我。"我压低了声儿跟他吼,"白椴呢?"
  "就在我旁边呢。"他停了停,似乎是往旁边看了一眼。
  "夏岩你有点儿风度行不行?"我有些生气了,"先不说他跟我是什么关系,被我请到家里来住就是客人;你当着一个客人的面闹什么闹?"
  "我很冷静地在跟你谈问题。"大舅舅的声音确实够冷静。
  我眉毛一拧,谁他妈还冷静得下去,掐了线直接就站起来了。
  "夏岩到你家了?"钟垣把餐厅小姐晾在一边问我。
  "这老光棍儿也想着来我家捉奸呢,操。"我呸一声吐了烟蒂,撂起外套就往包间门外走。
  "等会儿,我跟你一起去。"钟垣跟着站起来,把餐厅小姐甩在了身后。

  我回到橘园推开家门的那一霎那很是精彩,只见白椴跟大舅舅并排着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中间隔了两三个人的位置,电视很大声地开着而且在放新闻联播。
  "回来了?"大舅舅淡淡扫我一眼,下一秒脸色就变了,"……钟垣?!"
  我鞋也没换,顺手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扔就坐到白椴身边去:"白椴,我大舅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白椴轻轻一推我:"没有,我跟他说正事儿。"
  我看看大舅舅:"你今儿是来赶人的吧?我告诉你,这儿是我家,我想让谁住就让谁住。"
  大舅舅没搭我这茬,眼睛一直盯着钟垣:"你怎么来了?"
  "我跟念非约了一块儿吃饭,听说你在这边就一起过来了。"钟垣站在玄关望着大舅舅,"你这是干什么呢?"
  "这是我们家私事儿。"大舅舅不冷不热地看钟垣一眼,"你要是记性好,就知道这俩小孩儿一个姓夏一个姓白。"
  钟垣深深一蹙眉:"夏岩你够了没有?"
  "我才想问你够了没有。"大舅舅脸色一沉,把脸转了过来,"念非,现在说你的事儿。"
  "夏岩,这两人是我看着走到一块儿的,他们俩什么感情我比你清楚。"钟垣几步迈进来走到大舅舅面前,"再说这是两个成年人的事儿,你这么干涉有意思么?"
  "这不关你的事儿!"大舅舅有点儿火了,"作为一个长辈,我就是不想我们家的小孩儿走得这么辛苦,你他妈凭什么在这儿指手划脚?你还敢说你是念非的大伯?钟垣我告诉你你少他妈拿这种话来恶心我!"
  "辛不辛苦是他们自己要处理的事情,日子是他们自个儿在过。"钟垣稍微没那么急躁,"又不是小学生谈恋爱,他们俩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分辨能力;你要是硬把念非往回拉,难受的还是他自己。"
  "我没有把他往回拉。"大舅舅暴躁起来,目光同钟垣直视,"我知道他是同性恋,我知道性向这事儿改不了。我他妈没让他改!"他说着停顿一下,气稍微顺了顺,"我早就是这个说法,你私底下爱跟谁好跟谁好,但婚必须得结,这事儿没得商量。国内还没开化到那个地步,他要跟男人厮守,先得给家里外头一个交代。"
  钟垣沉默了一下:"你这还不是害他,没感情结什么婚。"
  "谁跟你说结婚要感情了?"大舅舅冷笑一声,"合两姓之好,上以示宗庙下以继后世,结婚从来就不关感情一毛钱的事儿。"
  钟垣不由发出一声嗤笑:"你自己都没做到的事儿,凭什么要别人替你做?"
  大舅舅整张脸都皱了起来:"钟垣。"他只开口叫了一声,余下的便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对方,但脸色已经很难看。
  "你好好儿琢磨琢磨你当初为什么不结婚,别只想着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来压小孩儿。"钟垣斥责道,"我又没说错什么。"
  大舅舅怨毒地看他一眼:"没记错的话你也一直没结婚。"
  钟垣几乎要跳起来:"我跟你不一样!"
  "你他妈到底哪儿跟我不一样?"大舅舅指着钟垣的鼻子骂,"我看你哪儿都跟我一样!"
  "你胡扯!"钟垣面红耳赤,"我敢在二十年以后娶夏薇薇,你呢,你又去娶谁?"
  "我告诉你你少在我面前提薇薇!薇薇就是被你给毁的!"大舅舅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一只手大力揪住钟垣衣领,"你明明,你明明就是……"
  我见他们两个人的脸都扭曲得可怕,几乎要有獠牙长出来,急忙站起来走了几步拽住大舅舅:"行了你们俩别闹!"
  "你别拉我!"大舅舅愤然甩臂,一只手仍然不放开钟垣。
  "我不是!"钟垣猛烈挣扎,眼神凶狠,"我爱夏薇薇。"
  我不由瞪他:"你别来劲儿!"
  "你不爱!你他妈根本就不爱!"大舅舅暴躁地抬手,钟垣伸手去格,五指狰狞;我尚来不及反应,大舅舅脸上已经被钟垣揍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把大舅舅往后扯,但他却狠狠地甩了我一下,又扑上去要揍钟垣;两个人势呈水火,忽而听到"蹦"的一声,不知是谁的纽扣蹦到了地上。
  我打了个踉跄,听见白椴叫了声"非子",我跟他对看一眼,飞快地扑上去,一人按住一个。我拖着大舅舅死命往后面拽,嘴上不停地骂:"你们两个烦不烦你们俩?"
  "不行,夏念非你给我揍他!"大舅舅边推我边吼。
  "行,你揍我,你揍我我喜欢的还是夏薇薇!"钟垣在白椴的钳制下狂躁地喊。
  我用尽全力把大舅舅摁在沙发扶手上,对着钟垣那边大骂:"都他妈给我消停点儿!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当年那点儿破事儿是吧?!"


  31
  钟垣离开崖北那天下着点儿春雨,大舅舅要去给一个新设的市政工程线剪彩奠基,在雨水中颇有些阴郁。
  我用白班跟同科室一个本科生换了夜班,心里有些不大痛快地开着车去送钟垣。开到东崖横街时钟垣他妈正撑着伞迈出来送行,不留神瞄见了我,当下就惊喜起来,但仍然是一副怯怯的样子,像是生怕吓跑了我。
  "以后你在崖北,没事儿也到东崖来看看我爸妈吧,现在家里光剩他们老两口也怪冷清的。"钟垣上车后跟我开口道,"他们是真喜欢你。"
  我一侧头就看见钟垣嘴角上的淤青,顿时没有了说话的兴致,慢慢看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钟垣不禁讪笑了一下,抬起几根手指摸了摸嘴唇:"……夏岩那老王八蛋下手太重。"
  我抓着方向盘平视前方:"我看你也揍得挺带劲儿啊。"
  钟垣把手放下来,声音稍微收小了点儿:"那也是他激我。"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没吭声。路遇红灯时我停下车来盯着雨刮看了半天,终于静静问他:"那他当年对你……"
  "这事儿你得问他。"钟垣无奈地把脑袋靠向了一边的窗户。
  "他肯跟我说才怪呢。"我斜瞄他一眼,"你没看见你们俩昨儿那副模样,真跟共叙旧情似的,我都看不下去。"
  "你知道什么。"钟垣难得骂骂咧咧地把脑袋又往窗户的方向转了转。
  我们俩之间又沉默了一阵儿,钟垣终于慢慢把头转了些角度回来:"我们年轻那会儿跟现在是真不一样……夏岩要是放在今天,可能早就找到伴儿了,也不用一个人遮遮掩掩这么多年。"
  我不由笑了一下:"你就是说要是放到今天,你没准儿就是我大舅妈?"
  "我不是这意思!"钟垣有点儿恼怒地瞪我一眼,"你那是什么思维。"他停顿了一下,他突然侧头看我,"念非,我是真喜欢你妈。"
  我也跟着停了一下,当下岔开话题:"你小心点儿啊我告诉你,但凡像我这样有恋母情结的小屁孩儿,生平最讨厌的事儿就是听到别的男人说喜欢自己的妈。再说我们家就属我妈跟我大舅舅长得最像,你要是真喜欢这个调调,凑合凑合跟了夏岩也不错。"
  "……你这嘴巴就是讨厌。"钟垣叹了一声。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话题就此终了。
  我送他到了机场,又一块儿去寄了行李。临到安检门时钟垣心头似乎有点儿慈爱爆发,动作轻缓地帮我理了理衣领子:"我每年过年回崖北一趟,你好好儿照顾好自己。白椴那孩子人不错,跟你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对他好点儿。"他停了一下,"不管夏岩怎么说,结婚这事儿我是不怎么赞成。"
  我笑笑:"这你放心,我要是结了婚白椴第一个把我劈成两半儿。"
  "我猜也是,"他看看表,"我得走了。"
  "诶,"我点点头,看着他转身,心头突然动了一下,"钟垣你等会儿。"
  "什么事儿?"他回头看我。
  "你对我大舅舅怎么想?"我梗了梗脖子还是问了出来。
  "没怎么想,你他妈一天到晚瞎想些什么呢。"他骂我一句转了身,忽而又转了回来,"我不是看不上这人,我挺认真想过……可我是真不适合,性向这事儿……说不清楚。"
  "……哦。"
  "这事儿你别跟他说。"钟垣想了想,最后叮嘱一句。
  "知道,你走吧。"
  他挥挥手,慢慢迈向了安检门。
  我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在他通过安检的时候掏出了手机给大舅舅打电话。起初是响了几声没人接,我正要挂电话时却又被接起来了。
  "喂,干嘛呢?"我开口问道。
  "小夏吧?他这会儿不方便接电话。"手机那头传来的是赵远琦的声音。
  我眉毛一挑:"他手机怎么又在你这儿?"
  "书记这会儿正在台上讲话呢,我替他看着手机。"赵远琦压低了嗓门儿挺有礼貌地跟我解释,"有什么事儿我帮您跟他说。"
  "没,没什么事儿。"我有点儿结巴,"那什么,你们忙,打扰了。"
  "哪里,没有的事。"他轻轻笑了笑,"那再见了。"
  "……靠。"我在对方没有听到这个字前,狠狠掐了线。

  白椴在夏天来临之前得了一场重感冒,高烧低烧不断,盖了三层棉被躺在床上,鼻炎也跟着严重。白椴他们医院的内科主任说主要原因还是水土不服,给开了三天的病假,连着周末一共是五天,家里来探病的人就没断过。刚开始白椴还要翻着白眼儿跟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家房东夏念非先生;到后来自己也没了力气,躺在床上由着他们医院的护士小姐们排队参观我,爱谁谁。
  周末的时候步步跑到我家里来玩,我一边接他进门一边随口责备他说我家里躺着老大一个病人呢,你这小兔崽子还挑这个时候过来添乱。
  步步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我就是听说你们家的人病了,这不给你买生姜来着。"
  我拎过来一看果然是一小袋生姜,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哟,看不出来还挺懂事,谁叫你来的?"
  步步边进厨房边答应:"大伯。"
  我一愣:"大舅舅?"
  "嗯,昨儿晚上回老宅来跟我暗示了半天来着,我一听,不就是想叫我来你这儿看看嘛,说得忒含蓄。"
  我心下纳闷,也没吭声儿,跟着步步进了厨房。我见他找小煎锅,知道他想弄姜茶,于是也跟着帮忙洗起了生姜,切片儿找茶叶。
  步步烧开了水把生姜片儿扔进去,随口叫我:"哥。"
  "什么事儿?"我也随口答应他。
  "你是同吧?你跟屋里那个谁。"他扭头盯着我,我不由被吓了一大跳:"谁跟你说的,别瞎猜啊我告诉你。"
  "得了你别糊弄我,我还不知道。"步步看我一眼,"我就觉得你跟大伯都是,不过大伯我没敢问,就敢问你。"
  "你这什么眼神儿啊。"我瞪他一眼,也没回答。
  "我还不就是问问,要是没问对你也别往心里去。"他转过身又去忙活,"我就想说,你要真是同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在这事儿上面特看得开。我们学校里也有,我一哥们儿的哥们儿就是,平时在一块儿玩也没觉得怎么样。你要真是,我还能替你瞒着家里。"
  我不由一笑,伸手过去揉了揉他头发:"你这孩子人小鬼大的。"
  "不小啦,今年都十六了。"他挺鬼祟地转过来捅捅我,"诶,一会儿我要去看看你那相好,大伯说长得跟妖精似的。"
  我皱眉佯怒:"他也好意思跟你面前说这话。"
  "得了,他没吵吵着让你结婚就算是积德了。"步步看我一眼,"你没记得你刚回来那会儿他一天到晚寻思着跟你物色对象。"
  我笑了一下,没搭他这茬,想着大舅舅那副死鸭子嘴硬的德行,心里头不由温暖了一下。
  小半个小时后步步跟我弄好了姜茶,步步如愿以偿地端着小煎锅上楼去看了白椴。白椴低烧刚退,躺在床上还有点儿神志不清;步步挺好奇地一个劲儿盯着床上看,尴尬得我恨不得把这小孩儿扯下楼去。我赶步步出门儿的时候他带着一脸兴奋劲儿捅我:是挺好看,我要是同我也喜欢他。
  "谁他妈要你是。"我笑着骂了他,一脚把这孩子踹出了门。

  白椴彻底好起来的时候崖北已经步入了初夏,我跟他带来崖北的行李都不多,换了季就有一大堆物件需要添置。每逢周末我们俩都有空的时候就会一块儿上街扫货,大包小包地搬过来塞满房间。
  白椴是个在某一方面特别敏感的人,不想靠着我花钱。有一阵子他坚持要把工资卡交给我,我拿了就直接塞到CD盒里;过了阵儿他又不乐意,说只有人家妻管严才上交工资卡。我哭笑不得,说行行,都依你都依你,你每个月把工资卡交给我,吃我的住我的,然后我每个月给你发零用钱行不?白椴说行,只要你不克扣我。于是我每个月都把白椴工资卡里的钱取出来,变成他的零用钱再交给他。白椴没事儿就靠着床头数钱数得挺开心,脚丫子大张着说诶非子我又存了多少多少私房钱了,你他妈别想欺负我,这会儿我就算是离家出走也养得活自己。我边剔牙边说行啊行,咱家媳妇儿真能干,存私房钱也这么出类拔萃。白椴鼻子里一哼哼,说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我跟大舅舅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多数时候见面他身边总是跟了个赵远琦,恭恭敬敬若即若离。初秋的时候大舅舅身边换了个歪瓜裂枣的小个子,我看着有点儿不顺眼,问他赵远琦呢,大舅舅淡淡看我一眼,说小赵升了半级,这会儿在目督办当处长。
  我撇撇嘴,终究是没说什么。
  赵远琦升了官没多久,我跟洲邦的院长副院长骤然之间就熟络了起来;主要原因还是夏书记工作重心有变化,主力扶持崖北公共医疗卫生系统。我跟洲邦的人私底下约出来搓了几回麻将,一来二去地搓出了默契搓出了感情;冬天来临的时候,我正式对洲邦进行持股,所占份额并不大,不过按大舅舅的话说,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这一年韶光甚美,岁月静好世态安稳,几乎让人忘却了烦恼。直到有那么一天,崖北飘起了鹅毛大雪,我喜气洋洋地拎着饺子皮下班要跟白椴一块儿过小年;回家后只见白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发愣。
  "怎么了你?"我过去揉揉他脑袋。
  "我妈今儿下午从凫州打电话到我单位来了,"他微微抬起头,"她叫我回家过年。"


  32
  白椴有些担心,但他担心的是另外一回事儿。
  "你说会不会是我爸出了什么事儿?"他有些凝重地转过头来。
  "说什么呢,大过年的。"我拍拍他。
  "没有,你想这事儿。"他抿了抿唇,"我从凫州跑出来这么久,我爸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回还是我妈给我打的电话。我就怕万一是我爸出了什么事儿,我妈瞒着我。"
  我伸手去揉揉他头发:"没那么复杂,你爸这是不好意思跟你开这个口。"
  他瞪我一眼:"你知道我爸不好意思?"
  "你爸当初把事儿做得那么绝,现在也不好说软话。你家是你爸管事儿,没你爸的意思,你妈能偷偷叫你回去?你就是他心头肉,跟人跑了快一年了,他心里头不憋屈才怪呢。"我把他脑袋摁在我肩膀上,"再说你爸那身子骨能直接去跑铁人三项,能出什么事儿。"
  白椴被我逗得一乐,像是有些安心地在我肩头蹭了蹭。
  "反正你别怕,这回你爸心里肯定已经软了。"我靠着他,"我跟你一块儿回去,等你把你爸安抚好了我就上门儿去提亲。"
  "提什么亲呢,谁稀罕你提。"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脸上带着几分喜气。

  我跟老宅那边提了提今年过年要回凫州,外公第一个不愿意。我没提白椴这茬,但确实也有点儿事要回去处理;一是要拜祭我妈,二是洲邦这边要融资,凫州那边就有不少不动产需要脱手。我妈的事儿在外公心头是个结,他一听就不吭声了,眼圈稍稍有些泛红,说你记得去放向日葵,你妈小时候就喜欢向日葵。
  大舅舅似乎是看出了点儿眉目,当着一大家人的面也没说什么,晚上一块儿出门回家的时候语气骤然深邃,说你现在要怎么过日子我已经管不了你,但在你外公外婆有生之年别再跟我出什么岔子。
  他眼中明灭了一下:这种关系,现在本来就见不得光。
  我哑然了一下,笑着说你真悲观。
  他瞪我一眼,淡淡扯开了话题,说有空替我去看看老何,拎点儿烟酒什么的过去,人家以前也没少照顾你。
  我拍拍他,说行。
  我在崖北提前一天吃过了团年饭,拉着白椴赶飞机回凫州。下了飞机我跟白椴分头走,我把他送上出租车,稍微叮嘱了几句,又自觉自己说的全是废话。白椴拍拍我:"行了,别整得跟神经病似的,我自个儿的爹,我自己最了解。"
  我点点头,隔着车窗握他的手:"反正你回了家伶俐点儿。别老是让你爸打,你说你都快三十的人了,老人家打着也累。"
  "知道。"他白我一眼。
  "我也特疼。"我絮絮念叨,"从今儿起谁打你我跟谁拼命。"
  他隐隐一笑,特别赏心悦目。我趁着司机不注意,飞快地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他瞪我一眼,抽开手让车开走了。
  我打的回了自己的家,除却厚厚的灰尘,家里的一切都好像没有什么改变。我站在老房子中间唏嘘了一阵,终究还是觉得满屋的尘埃有点儿碍眼,打电话给物管公司叫了保洁人员上来打扫房间,自己抓着钥匙下楼。
  这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第一次从自家楼上往下走,这突然让我产生了一种还留在凫州的错觉。我习惯性地出了单元门就往车库入口走,竟有一种久违的兴奋感。我摸出车钥匙打开了被我闲置得脏兮兮的沃尔沃,扭燃发动机,下意识地就朝着凫大附院的方向开去。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凫州这座城市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连附院门口油条摊老板养的大黄狗似乎都没有老去;这样熟悉的风景,却不知为什么给我一种伤心的感触。我进附院时门诊部人潮依旧,急诊值班的小医师是我本科时候的学弟,见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夏医生,今儿外一是您值班哪?"
  我哭笑不得:"嗯,是我。"
  "哦,"他又把头埋下去写医嘱,"刚刚急诊科有个胸腹联合伤送到你们外一去。"
  我忍住笑答应了他,转身往外一的方向走,还没进电梯就遇上了外一的护士长,十指抓得我肉疼:"小夏!你怎么回来了?"
  我笑笑:"张护士,我回来过年。"
  她又惊又喜:"哎呀呀,你说你,你说你……真是,不说一声儿就走,不说一声就回来!"她有些激动了,使劲儿抓住我,"走走走,我带你去看肖医生。"
  我跟着她一路小跑:"肖老师还好吧?"
  "就是你,你走那会儿把他难过死了!"护士长瞪我一眼,"不过这会儿挺好,肖医生要结婚了,你回来正好吃喜酒。"
  "结婚?"我不禁一乐,"他终于把自个儿给弄出去了?"
  "嗐,什么话!"她笑盈盈瞪我一眼,伸手推我进办公室,"去去去,给你师傅磕头谢罪。"
  我差点儿打了个踉跄,站稳了看向前方,只见肖雁平手上保持着写医嘱的姿势,双目圆瞪看着我。
  "肖医生,您看我把谁给您带来啦?"护士长拍着我哈哈大笑。
  肖雁平仍是两只眼睛睁得圆圆地直视着我,脸上不见一点儿表情。
  "肖雁平?"我不自在地上去拉拉他。
  "夏,夏念非!"他好像是终于还魂过来,蓦地站起来,一手扯着我一手指着我鼻尖,"你,你你你……"继而委屈地一皱眉,"你好意思回来!你这死孩子,你,你好啊你……"
  "诶……我那时候,我那时候是……"我不知为什么有点儿磕巴了,心里头又憋屈又高兴。
  "你回来了?"肖雁平眼圈儿一红,却还是狠狠瞪了我一眼,"哦,你还好意思空着手来?"
  "我这不刚下飞机就来了,"我伸手去揽他肩膀,嘿嘿直乐,"您别气啊,今儿晚上我就到凫山饭店订好座儿给您请安行不行?"我回头向外一护士长豪气地一挥手,"今儿晚上咱外一上上下下我全请了!"
  "小夏你大老远的回来,哪儿能让你一到凫州就请客!"护士长嚷嚷着,"肖雁平,你是要当新郎官的人了,今儿这顿饭怎么说也是你请!"
  我笑呵呵把肖雁平一揽:"怎么回事儿?我刚回来就听说您老人家把自己给嫁出去了?"
  肖雁平顿时从刚刚那阵儿委屈的情绪中醒悟过来,对着我眉开眼笑:"你又听谁瞎说,结婚还早呢,真正办下来得是五一的事儿了。"
  "那不也快了,就这半年的事儿。"我揶揄着他,"谁啊?"
  "就是那谁。"肖雁平有点儿不好意思。
  "谁?"我还乐呵着。
  "余烨嘛,去年这时候到我们这儿住的院。"肖雁平笑呵呵地,"从南益那边儿嫁过来。"他一回头看了看那护士长,"行了别跟那儿偷着乐,今儿晚上凫山饭店我请了,还带上余烨,行不行?"
  我蓦地呆在原地,就跟有谁从头到脚给我浇了一盆冷水。
  "少废话,赶紧去订座儿!"护士长笑嘻嘻地帮忙拎起了桌上的座机听筒。

  看到余烨时我想我是彻底懵了。对面的女人温柔婉约,还真是那个云鬓堆鸦的余烨。
  外一一群小护士围着我叽叽喳喳聊八卦,将肖医生的罗曼史翻出各种花样灌输给我。抛开护士们口中天花乱坠的言情套路不谈,我大概知道余烨是在去年初夏又从南益回到凫州,并从那时候一直待到现在,留在凫州一个小学里当英语老师。
  "我不骗你们,"肖雁平气得对一帮护士们跳脚,"真是她追的我,真是!"
  "你少来,我作证!"护士长毫不留情地抨击道,"小余去年在我们科住院那会儿你就看上人家了,恨不得一天去查八回房,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啊。"
  "你瞎说!"肖雁平红着脸否认,一手拉着余烨,"余烨你自己说。"
  一年不见,余烨温婉依旧,半掩着嘴唇偷乐:"行了行了,是我跟家里吵着要回凫州来着。"
  "就是嘛。"肖雁平一阵得意,"跟你们说那会儿不是我看上她,是她看上我……"
  "你放屁,你那会儿充其量就算个两厢情愿。"护士长翻着白眼儿,"我还不知道你?小余住院那阵子你还扣着人家病例不放,故意延长人家住院时间来着。"
  "这事儿我知道,小余出院那天早上肖医生还挨了主任的骂。"旁边一个护士跟着帮腔。
  "我不跟你们说。"肖雁平饮恨坐下。
  "小余你说,肖雁平那会儿是不是跟块狗皮膏药似地死粘着你?"护士长凑过去八卦。
  "没有……"余烨有些不好意思地斜瞄肖雁平一眼,"其实我也觉得他这人不错。"
  肖雁平威风大振:"你们看你们看。"
  "谁问你!"护士长带领护士们发出一阵嘘声,谁追谁的话题到此告一段落,外一全体医护人员接着喝酒吃菜。
  饭桌上我坐肖雁平旁边,跟余烨中间隔了个座。在一片嬉闹声中我知道这是极幸福极美满的一对,但我仍然止不住用余光去瞄那位美丽又神秘的女子,觉得有种什么情绪在我心里漂泊。
  肖雁平喝得有点儿高兴,酒过三巡的时候开始拉着我详细分析他跟陆子溱之间的种种差异性,笑得外一的医生们眼泪横飞。饭局散掉之后余烨站在门口送客人,我走在最后一个,不留神对上她明亮的目光。
  "小夏,我有点儿事要跟你说,你来一下。"她神色间少了几分羞怯模样,温婉有力地拉住了我。


  33
  肖雁平喝醉了稍微有点儿迷糊,余烨手脚麻利地跟我一块儿把他扶上车休息,在凫山饭店小茶坊找了安静的一隅陪我坐下。
  "是张源的事儿。"她微微笑了一下,在包里翻了张小信封出来推到我面前,大小类似于过年时装压岁钱的红包。
  我迟疑了一下,摸摸信封,很薄,似乎只装着一张纸。
  "他回南益后手机号被换掉,一直联系不到你。"余烨看着我,"他知道我要来凫州,说要是在这儿见到你就把这个交给你。"
  我眉头蹙了一下,突然对那个信封产生了一种恐惧感。我像是愣了很久才把手放在信封上,狠狠撕开,只飘出一张普通的信笺纸。
  我把信纸展开,用双手抚平,嘴唇以极慢极慢的速度翕动着将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非子,我想我是记不起来了。
  你如果还是相信我,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
  39*****283。
  张源于南益。"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鼻子像是发酸了。
  "张,张源是你什么人?"我双眼盯着信纸,不自觉地问着余烨。
  "他不是我什么人。"余烨静静地说,"他来南益之前我们根本不认识,后来是我们两边的家长安排着我们俩相亲才知道有这么个人。"
  "相亲?"我被这两个字从哀伤的情绪中稍稍抽离了一些出来。
  "我有个叔叔在云南当营长,这事情就是他安排的。"余烨慢慢抿着嘴唇,"我以前在南益认识了一个人想嫁;但是家里没同意,就带我见了张源。我跟张源处了一段时间,双方都不喜欢,但两边家里都盼着我们早点结婚。"她说到这里稍微停了一下,目光移向窗外,"正好去年春节前我想嫁的那个人自己结婚了,我那会儿心里难过,就跟家里说我想通了要跟张源结婚。"
  我在心里稍微了然了一下。
  "我觉得那时候我可能把他逼得有些难办,他就跟家里提说旅行结婚。我爸妈给我们订的是去马尔代夫的团,我们俩没去,到了机场就直接飞来凫州了。"
  "你跟张源结婚了?!"我不由瞪了她一下。
  "没有。"说到这儿余烨不由笑了一下,"我跟他说好了不结婚,他为了骗过家里放我们俩出来,自己打*电话办了张假的结婚证。"
  我不由跟着乐了一下,觉得这事儿办得挺有张源的风格。
  "我家在南益是开桃园的,我师范毕业就帮着我爸做事,也没工作压力。那时候单纯是想出来散心,张源上哪儿我就跟着上哪儿,谁知道一来凫州就被车给撞了,这才认识的肖雁平。"余烨温柔地笑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我望着余烨一脸恬静的模样,不忍再说什么:"肖雁平这人不错,你跟着他踏踏实实过日子。"
  "这我知道。"余烨点点头,"我以前是不懂事。当初要不是我闹情绪,张源也不会被逼着假结婚。"
  我跟着她笑笑,本来想祝愿她余生幸福,张张嘴却还是把话题给拐了弯:"那张源,现在怎么样了?"
  余烨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下:"我一直不怎么知道他的事情。去年从凫州回南益时有武警全程护送,我是真的被吓到了;后来听我叔叔说才知道他当年好像是缉毒卧底。他转业之后本来被安排在检察院,出了去年的事情以后又换到了国税局。"
  我下意识地又瞄了手上的字条一眼。
  "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余烨试着劝我,"不过你们这么多年的旧知,能有什么事儿呢。我看他一个人在南益也急得难受,你有空还是跟他联系联系吧。"

  回到家时我的房子已经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我缩在沙发一角反复研究张源的信,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我想我是记不起来了。"
  我盯着这一行字发愣,觉得我就像真切地看到了张源的脸,眼神极认真极努力,空空如也。
  我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忽然听到手机骤响。我手忙脚乱地去接电话,听筒那边传来白椴的声音。
  "一个人在家呢?"他懒洋洋地问道,带着点儿不可思议的安详感,让人觉得似乎整个世界都暖和了起来。
  "我是一个人在家,不然还跟谁?"我笑了一下,"你回家了?你爸怎么样?"
  "他刚睡。"白椴忿忿跟我说道,"我跟你说,这次回来他一句话都不搭理我;整个饭桌上就我妈一直跟我说话。"
  "哦?那你妈都跟你说什么?"我笑着问他。
  "还能有什么,就问我在崖北是怎么过的。我看我爸不是一直没好脸色么,就全按照实话说,说我跟你住一块儿呢,你还天天送我上下班。"白椴嘿嘿直乐,"你没看见我爸那表情,一眼一眼瞪我。"
  "诶诶你别太过火,"我边笑边说他,"你爸肯让你回家已经不容易了,你再这么闹,回头又把你爸高血压给气出来。"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来着。"白椴收敛了一下,"我知道他不是真生气,他要是真气了一般都直接操家伙,哪儿会跟我来这么温柔的。"他叹了口气,"我估计他也知道,他儿子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哪样?你跟了我还不好?"我一本正经地说,"鲜花儿都愿意了,牛粪还跟那儿嘀咕什么呢?"
  "你才是牛粪呢。"他恶狠狠地骂我一句。
  我跟他调笑了一阵,听他笑语晏晏,知道他这次回家没受委屈,心里也跟着安生了不少。我本来想跟他说说张源的事儿,想了半天开始没有开口。我不想让他再牵扯进这事儿,白椴是意气风发的麻醉科副主任,是我的爱人;不管过去如何将来怎样,在当下他就该被我呵护着没心没肺地快乐,这样就够了。
  我到浴室去洗了把脸,想趁着脑袋清醒给张源打电话,这时候大舅舅的电话又插进来,嘱咐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注意事项,最后不忘提醒我去看望何局长。我被这套事儿弄得一阵心烦意乱,脑海中骤然浮现小西厢那个混乱的夜晚,记忆如丝般无限缠绕。我小资兮兮地坐在阳台上吹夜风,一手烟一手酒,苦大仇深荡气回肠;夜至深沉时我终于给了自己一记爆栗,收拾好心情爬上床睡觉。

  第二天是年三十,白椴继续窝在军区院子里尽孝;我按照大舅舅的指示,拎了烟酒年货上何局长家去拜年。
  何局长家人潮如织,拜年的不少,客厅一隅还有几个亲朋好友围成一圈儿搓麻将。我跟他在书房聊了几句,说的全是场面话,并不十分投机;临别时我终归是放不下那个心结,克制情绪地看他一眼:"何局长,我还想问问,就是那天的事儿……"
  何局长了然地看我一眼:"你是想问郭一臣死的那天?"
  我讪笑:"我就是问问,您要是不方便讲……"
  他笑笑:"核心内容是不方便,不过抓捕过程还是可以讲一下的。"他闲闲坐在书房的老板椅上,"这案子跨省跨国,上面有专案组,我们市一级的警力系统根本就吃不下来。武警那边有专门的人在盯张源,那天我们局里是下午接到的行动命令,说张源在凫大附院外面被人直接拖上车绑走了,我们这边一路跟踪到小西厢去抓捕。"他慢慢注视着我,"这中间我们一直在寻找最合适的时间平衡点,既想找到郭一臣的落脚点又想营救人质。其实本来应该在张源被带进屋子以前就动手,但那会儿警力没跟上,失去了活捉的机会,最后只能选择包围喊话,然后击毙。"
  我心里一悸:"张源被郭一臣的人绑架去小西厢?"
  何局长一点头:"是这样没错。"
  "他是警方的内线,还是他……"
  "这我不能说,你最好不要知道。"何局长淡淡看我一眼,"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已经比新闻详细多了。"
  我不由愣在沙发上沉思起来,像是有块冰正顺着我的胃慢慢下滑。何局长缓缓起身,有些慈祥地拍拍我脑袋:"行了,这事儿也算是过去了,别老去想,人得向前看。"

  我带着些焦躁走出何局长的家,日光懒散,照得人心神不宁。我把车开到琵琶河边上,见到河堤上有四五个十多岁的小孩儿围在一起踢一个破瓶盖儿,眼神明亮笑容放肆,童稚的脸上布满灰尘和汗水。我想起我跟张源、郭一臣三个人也曾经很多次并排着蹲在这河堤上,逃学打架学抽烟,吹牛聊天晒太阳。
  我把车窗放下了一半,对着微润的河风抽烟,视野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模糊起来。我对着河堤上那几个青春年少的剪影费力地又从口袋里摸出那张信笺纸,纸的边缘已经被我揉得有些发卷;我飞快地抽完最后几口烟,摸出手机来照着张源留下的手机号拨了出去。


  34
  我大年初二到凤凰山去拜祭了我妈,余下的几天里则三天两头往唐睿家跑,理清了要卖要典当的不动产和股份,授权委托书统统签好,只等放完春假出手融资。我双手抱着茶杯看唐睿在电脑面前帮我打律师函,才突然发现这人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直以来都像是我的左膀右臂,心下忽而有点舍不得;于是我半开玩笑地跟他调笑:"唐睿,要不你过了年跟我一块儿搬到崖北去?我让你当洲邦的首席法务。"
  他笑着看我一眼:"怎么可能,我在凫州有家有业的;再说你也不能靠着我一辈子。"
  我对着袅袅升腾的水雾自言自语:"我以前是没觉得,直到这会儿手上的东西要一样一样卖出去了,才知道我这是真要走了;这么一想就老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
  唐睿一本正经地看看我:"你这是对独自承担责任的一种恐惧,典型的。我也没想到你会想去倒腾民营医院。"
  "嗐,我估计我这人就是闲不下来,非得弄点儿什么事儿心里才舒坦。"我呵呵一乐,"等我控了股,我就把附院那爷几个统统挖到洲邦去。钟垣就不说了,必须的;肖雁平我牺牲色相能努力一下;李学右到时候肯定退休了,我就给他提供一个发挥余热的机会……"
  "得,你就穷折腾吧。"唐睿嗤之以鼻,"凫州跟崖北隔着多远哪,你这挖人得费多大劲儿;办医院又不是卖菜,够你操心一辈子的。"
  "人活着到哪儿不是操心啊,"我笑着叹了口气,"诶,总比洗钱好。"
  唐睿跟着笑了一下,知道这话题有点儿触到我的逆鳞,没再多说什么。我出神地跟着他看了一会儿律师函,不由傻愣愣开口:"唐睿,你相信张源是真失忆么?"
  唐睿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事到如今,其实他没必要再骗你。"
  "要搁以前,他说什么我都信。可是到现在,一想到他什么忘了,我……"我蹙了一下眉头,"我告诉你,我真的……你不知道,他曾经亲口在我面前……他亲口跟我说他喜欢郭一臣,他不能忘……他怎么能……"我鼻头有点儿发酸,恍惚中觉得现实和过往一个劲儿在我眼前交替。张源在电话里的声音沉静冷寂,回忆着一些仿佛来自于别人身上的故事。郭一臣在小西厢把我们从小到大的事情全跟他说了,却独独隐瞒了张源喜欢他的事儿。
  没了回忆的张源让我觉得一阵可怖,他平凡认真碌碌无为,甚至让人分不清真假。郭一臣至死憎恨着这个或许曾经深爱过他的人,我十分讨厌接受这个事实。
  "你要是不信他,你也不会给他打电话。"唐睿缓缓看我一眼。
  "我宁愿他跟我说他其实什么都没忘,"我讪讪低眉,"我宁愿他说是他让警察包围的小西厢,我……"我像是有些难过,暴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要是什么都还记得,他就是亲自开枪毙了郭一臣他还是张源……我就是不爱看他现在这个窝囊样子,我就是不爱听他在电话里跟我扯什么国税局的破事儿。他还跟我说有空上南益去玩儿呢,谁他妈想去玩儿?"我哽了哽,"他们俩一个死了,一个把什么都给忘干净了……留下我一个,真他
妈 的难受。"

  初五,我专门花了半天时间开车到凫州一个市辖县郊区的监狱去,想看看谢锦和;临到探视了却被狱警通知说犯人不见。我讪讪在监狱门口立了一会儿,正要走时被一个狱警叫住,说犯人想跟你通电话。我跟老谢隔着电话线问候了一阵,谁都没有提到钱庄账簿的事儿,可双方都觉得尴尬。老谢的声音变得有点儿哀凉,似乎连笑声中都带着几分刻薄;他说现在的监狱管理不错,他在那儿血压还降下去了,就当是来养老。我跟他客套一阵,终究是觉得没有滋味,讪讪道了别;临收线前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话语中带着点奇特的笑意说,小夏,最后跟你说一句,人得活得踏实。
  我突然全身都抖了一下,说知道了,然后仓皇地挂了电话。

  初六,钟垣从崖北过完年回凫州准备上班;我背着白椴跟他约出来吃了顿饭,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一段时间不见,钟垣的抬头纹又深刻不少;而他在医学院也已经快升为教授,叫人深深地不忿。
  "跟你说个事儿,你在凫大当教授也就再当一年。"我皱着眉划拉刀叉,"我在崖北已经快有自己的民营医院了。"
  "你这是挖人的态度?"钟垣抬头看我一眼。
  "你爱来不来。"我白他一眼,"反正你爸妈在崖北老了没人管,别指望我会去照顾。"
  他一只手伸过来捏我的脸颊:"你这小孩儿就是在这种时候忒不可爱。"
  我不耐烦格开他的手,哼哼唧唧:"……你要是来,就是大外科主任。"
  钟垣呵呵一笑,手收了回去,脉脉盯着我。
  "别跟那儿傻笑。"我又一皱眉,"本来就够老了,还老给我看你脸上的褶子。"
  钟垣会心一笑,低头继续切肉。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开口:"那什么,回了崖北你给我离白椴远点儿啊我告诉你。"
  钟垣猛地一抬头,神色间带着点儿诧异:"怎么,你……"
  "得得得,"我抬抬下巴,"我就跟你提个醒,你要是真缺人我把夏岩送给你,少打别人媳妇儿的主意。"
  钟垣哭笑不得:"哪儿是我……再说我也不要夏岩。"
  "爱谁谁,反正我们家白椴是瞧不上你的啊,"我有点儿幸灾乐祸地对着他笑笑,"诶我告诉你,人家当年还给你写了张断交卡片呢,后来人是觉得太伤你面子了没好意思送出去,那天我还翻出来看呢。"
  钟垣继续哭笑不得地看我一眼:"行行行,你管好你自己的人。"

  初七,白椴鬼鬼祟祟地跑出军区来接我,跟我站在大门口叽叽咕咕了半天,连旁边的小兵都看不下去了:"你们这是……?"
  "我带他进去,这就进去。"白椴回头一笑,拽着我三下两下拐进了军区大院。进了大院我们依然没敢乱走,缩在院子中央毛主席汉白玉像后面继续叽叽咕咕。
  "跟你说了我爸不抽烟。"白椴皱着眉把一条烟抽出来,"你又乱带!"说完继续抽出一个腌猪头,"你说你拎这个来干什么?"
  "这不过年么,我不拿这个来拿什么?"我怏怏垂着眉,"我也想送江诗丹顿啊,可是你爸收么?"
  白椴想了想:"你要是送我妈她说不定还能要。"
  我作势要走:"得,那我买江诗丹顿送你妈去。"
  "回来回来。"白椴拉住我,"我们家又不是图你东西。一会儿你进门就装傻,别跟我爸起冲突就行。我爸是肯定不会给你好脸色的,你就让他出出气,让他觉得你心里头憋屈就行了。"
  "什么毛病,你爸真变态。"我一边翻白眼儿一边跟着他往将军楼走。
  "小声点儿你!"白椴回头掐了我一下,"想死了?这儿指不定哪儿就是我爸的警务兵。"
  我偷瞄了将军院子门口单独的哨岗一眼,乖乖闭了嘴,跟着白椴进去。
  我之前没见过白椴他妈,这下见了面两边都很好奇。女人家到底是心肠软,对我的态度不见得亲切,可也称得上有礼有节。反倒是白骏卿,自我一进门儿起就一个人老神在在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一张参考消息看了足足有半小时,正眼也不看我一眼。
  吃饭的时候白骏卿坐在我正对面,只要白椴一给我夹菜就飞过来一个狠眼神儿。我坐立不安,悄悄给白椴送了个气声过去:"你也给你爸弄点儿菜过去。"白骏卿一听暴跳如雷:"食不言寝不语,你这什么家教!"
  我讪讪住嘴,偷偷瞄了白椴一眼,见他弄了块鸡腿放进白骏卿碗里。白骏卿重重哼了一声,磨磨唧唧地啃鸡腿去了。
  吃了饭白椴跟着他妈去厨房收碗,我跟白骏卿正襟危坐地并排在沙发上看电视。白骏卿趁着广告的空挡,轻轻向我这边哼了一声:"听说……你在崖北自己有家医院?"
  "没有,我就是在白椴他们医院里持股。"我小心地看过去,"现在占的份额还不多,不过以后是打算控股的。"
  "这样。"白骏卿缓缓把头转了过去,半晌说出三个字,"那很好。"
  我不由笑了一下,见白骏卿仍然面无表情,沉着冷静地看着电视。这时候白椴跟他妈一起从厨房里忙完了出来,白椴跑来我身边坐下;我突然恶作剧地偷偷捏了捏他的手,他回头瞪我一眼,见我一脸痴笑,不由露出挺迷惑的表情。
  我笑得春风得意,没工夫跟他解释个中原委,继续偷偷扣着他的十指,在白家的大客厅里傻乐起来。

  初八,我在凫州两套常住房里的大小家什都已经打包完毕,交给一家异地搬家公司用车皮从凫州运往崖北。我自己只背了个旅行包,打着车到白椴他们家院子门口等他一块儿去机场。
  军区旁边就是金光闪闪的新协和购物广场,这个多灾多难的SHOPPING
MALL在转手了不知道几任主人之后依然屹立不倒,并最终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广场前人潮涌动,衣香鬓影,有白鸽和彩旗在天空掠过,不带一丝阴霾。
  白椴大包小包地从院子里出来,一个劲儿把行李往我身上挂。我看他眼睛有点儿湿润,就像是刚刚哭过,不由揉了揉他脑袋:"怎么着,你还来哭嫁这一招?"
  "你才哭嫁呢。"他剜我一眼,在司机的帮忙下把行李放进出租车后备箱。
  我笑吟吟看着他,跟他一块儿钻进出租车后座,向着机场进发。
  "诶,今年回家都忘了上新协和里逛逛。"白椴忽然有些留恋地朝着车后方看了一眼。
  "有什么逛头,到处的购物广场不都一样。"我漫不经心地往后瞄了一眼,"我跟你说,这块儿地皮的风水肯定有问题,现在这老板做不上一年绝对得转手。你要是真想逛,我上崖北十字路口给你修个小广场去。"
  "你就瞎说吧。"白椴瞪我一眼,"我们俩在这一片儿住了多少年,哪儿来的风水问题。"
  我静静看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他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思绪,一只手轻轻覆上来,笑道:"你又瞎想什么呢?"
  "没呢,我哪儿有那么纤细。"我微笑着回握他的手,"你以为是你呢,刚刚出来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你要是真舍不得你家里头就留下呗。"
  "你他妈才是兔子呢,你在我跟前哭的时候多了去了,你还好意思拿出来说。"他轻哼了一声,"我留下,我留下等你一个人在崖北风流快活是吧?"
  "哪儿能呢。"我捏捏他,相视一笑。
  出租车上了机场高速,开离繁华的凫州城区越来越远。我把车窗打开了一点点缝隙,感受着属于凫州的清风迎面扑打在我脸上。我在这座城市经历了出生成长欢笑痛苦,失去了我的母亲和一个朋友,收获了一个爱人。我在微风中深深呼吸,想着也许能将关于凫州的记忆永远铭刻在我的血肉之中,伴随着我衰老并死去。
  凫州,再见。

  ~END~
  曲水老师
  二〇〇九年三月
第二次呼吸 by 曲水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