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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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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入门江湖+番外》fool part2

见了我只是轻轻浅浅地一笑。反而是相思重新拉长了脸,镇日里摆着一副臭脸给人看。

--倒好,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应对怪里怪气的相思。

"大用,你真给我下了毒?"有天,官老爷忽地冒出一句。

"你当我下了不就行了?"我懒洋洋地趴着窗口,瞧着窗外草丛里一蹦一跳的蜢蚱,听着"嗡嗡嗡嗡嗡嗡"的蜂儿振翅。

……好想吃,我好想抓它们来吃!

……相思这位大少爷,只会熬一锅最简单的小米粥,每次跟他提议最好弄点鸡鸭鱼肉什么的来补补身体时,他总是振振有词地说,大虚过后不宜大补,饭能压百病,小米最养人。

"反正要补身体,我手上的灵丹妙药已经足够了!"逼急了,相思最能耐地就气哄哄地扔下一句,或者再一句,"你吃还是不吃?"

相思的药丸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道都有,可是,我依旧想吃肉!

想到看见老鼠哧溜从眼前过我恨不得用双眼迸射出的热情火烫的火花烤熟它。

--但,相思肯定不准我这么做。

聪明的,连这样的想法都不要在他面前流露出来。

也只有在官老爷这儿,他发他的呆,我做我的梦,大家彼此轻松一点儿。

"大用……"沉默了会儿,官老爷又道,"那天……就是那天,我们被捉的那天……我听你说什么……'万种誓言图永远,一般模样负神明'……"

我一下来了劲儿:"怎么?"

官老爷又犹豫了下,才很艰难地开了口:"我想问问,你怎么知道那句……"

"我何止知道那句,我懂得还很多哦,比如说'昨日之日不可留'、'枕前发尽千般愿'、'此生已将身付与,纵被无情弃,不能休'、''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难得除了厨艺之外我又找到了能在官老爷面前卖弄的,我正搜肠刮肚要把存货全亮出来现,官老爷却大大地喝一声:"够了!"

"君梓!"偏殿外呜呜咽咽的草笛声立断,偏殿的门被"轰"一声撞开,山贼头子高高大大的身影一下遮了天、遮了地、遮了夺目的太阳光:"君梓!君梓你怎么了?这个小无赖他对你怎么了?"

边说边用眼斩我。

小无赖?骂我小无赖?喂,忘了你的命谁救的?!

"出去!"官老爷歇斯底里地大喊,"你给我出去!出去!"

山贼头子没有出去,他捏着草叶"噔噔噔"大踏步向官老爷走来。官老爷咬着唇狠狠地瞪着他,竟似连呼吸都忘记了。

从偏殿门口到供桌的距离不到十来步,看那两个人的样子,却象走了一生一世。终于,山贼头子站在了官老爷面前,官老爷胸口一起一伏剧烈非常,相比之下,山贼头子反而比他坚定稳重得多。

两个人互相这么看啊看啊,看着一直不敢眨眼直楞楞盯紧他们的我眼都酸了。就在我伸手揉了揉眼之际,山贼头子忽地单膝跪下,右手执起了官老爷的右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草叶在他们两个交握的手当中,早搓揉得不能看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与子同袍……

……与子同仇……

……与子同命……

"啊!!!!!!!!!!!!!!!!!!!!!!"

"相思相思相思相思相思相思相思!"

"叫什么叫!--叫魂一样儿!"我不介意相思的恶言相向,上前一步执起了相思的手,热泪盈眶、涕泗交流兼之上气不接下气:"相思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牵手'!"

相思脸先是一红,随后轻轻斥道:"放手!"

哎呀呀呀呀,现在可不是你害羞的时候!我牢牢握住不放,深情地,严肃地:"相思,我非常感激你为我下'牵手'的一片心意--不过能不能请你为了你,为了我,不要对我下'牵手'?"

相思眉毛危险地高挑起来。

"你又知道,'牵手'是什么了?"

"不就是同生共死的意思吗?"

相思的忽地扭捏起来,眉也不扬了,只顾顾盼左右,一句话不说。

"相思,"我语重心长,"同生共死固然是好,可是,你想啊,你用脑子想想,同生共死,这种事做不来的啦!比如说,象这次这样,我已经受伤了,如果下了'牵手'后连你也挂了,那谁来救我?虽然我们口头上说兄弟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事实上我觉得大家不要拴成一条线上的蜢蚱大难来时各自飞比较适用于实战--"

"吴大用。"相思音调没有特别高,眉毛没有特别高,脾气似乎也没有特别高。

事实上,他只伸出了一根手指。

右手的,食指。

往我腹部最脆弱的重伤处,轻轻,一戳--

"啊!!!!!!!!!!!!!!!!!!!!!!!!!!"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冤兮为狗熊!

98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我盼着伤势快点好完整,挪个窝,又可以继续大鱼大肉的自在。

我想肉想得快疯了!

这天,瞅准相思又到了外出物色粮食,我捏只草笼子摸到破庙外。

草笼子是我晚上偷偷摸摸编了,一共编了十只。我算好了,用两只笼子装蟋蟀,剩下的全装蚱蜢。万一相思哪天发现了草笼子并对它的用途加以置疑时,我可以把装蟋蟀的笼子亮给他看,然后教他斗蟋蟀。

可是蚱蜢和蟋蟀都很反常,才堵到第二只蟋蟀,其它的忽地消了声匿了迹,我怎么踹草丛它们也不出来。

然后我感觉到地面微微的震动,伏耳细听,"嗒嗒嗒"整齐划一的步调,行进声越来越大,由远至近。

我攀根树枝往远处看,隐隐约约望得见旗帜招展,阳光下有金属闪着刺目的光。

……老天,我忘了官老爷毕竟是官老爷这茬儿!

我"噔噔噔噔"撒腿跑回庙里,顾不上一阵阵抽痛的胸口,一气撞开偏殿的门。偏殿里官老爷与山贼头子攸地分开,官老爷脸红过耳、呼吸不匀、一副尴尬异常的模样,山贼头子却是凶巴巴地瞪我,活象我欠他米还他糠似的神气。

我管不着他们想什么,很干脆地往外一指:"官兵来了!"

官老爷与山贼头子同时白了脸。

"……终于……来了……"官老爷喃喃着道,抬眼与山贼头子交流了个眼色,山贼头子点点头:"我去叫铁城他们先走。"

官老爷的脸更白了。

"你……你……如果现在走,你还可以……"

"我不走。"

"亦我!……你知道,你知道,我……"官老爷嘴唇微微颤抖,半天,话也说不会,"我是不会,我不会……"

山贼头子什么都没有说,他反手握起了官老爷的手,轻轻拍了拍,然后俯身一口叼住了官老爷的唇。

——我瞧得目瞪口呆。见识了这两位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我以前所理解的玩亲亲,和小狗舔骨头没两样。

原来这个样子……才算亲亲……

——不,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山贼头子凭什么来动我的官老爷?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还没动过官老爷一根指头——哦,事急从权的那次不算……

正当我想捡块石头给山贼头子来个狠的时候,那顿长得可厌的吻终于结束了。山贼头子温柔地抚了抚官老爷的面庞后,毅然绝然地转身离去。

官老爷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慢慢地,笑了。

充满了自信、自豪、自傲地,笑了。

笑得我晕乎乎、醉醺醺,不愿自拔。

他笑着问我:"我身上的毒……你,帮解开了吗?"

到底我是摇头还是点头,连自己都说不上不来。我只记得官老爷笑得很是温柔,微微带着宠溺的神色,走到我面前,半蹲下,仰着脸,看我。

第一次,我从他淡淡的琥珀色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觉得,他这次是认真的,认认真真将我视作一个有担当、有度量的男子汉,将我映入他的眼中。

我听到他说:"谢谢你……对不起。"

谢谢你,这个梦很美……

但是,对不起,我已做出了……属于我的选择。

奇怪地,我居然能听懂官老爷的心所说的话。

"如果下次还有机会见面,不要再叫'爹'了,还是叫声'哥哥'吧……"官老爷张开双臂用力抱紧了我,在我耳边悄声道,"我有没有对你说过:'其实,我也很喜欢你?'"

"你是个非常非常漂亮别致顽皮可爱的小娃娃……"

"虽然宠你的人已经很多……"

"可是,如果我是你……"

"我一定会比现在的你……更懂得珍惜……"

我看到他神秘兮兮地笑,留下个哑谜给我猜。

蓦地,身子一僵——被点穴了?!

官老爷朝着我身后轻声道:"铁城他们……走了?"

"我跟他们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他们的身手,应该能平安出得去吧?"山贼头子的声音。

然后我被他们七手八脚地塞进供桌下,外边摊了些稻草虚掩着。

官老爷略带抱歉地看了我一眼,扭头向山贼头子道:"这样,他真的可以逃过这一劫吗?"

"只要我们吸引住全部的注意……"——骗人!山贼头子骗人!官老爷没有留意到山贼头子眼中的一丝深沉、一缕算计、一点愧疚,可我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

直觉告诉我山贼头子有什么事把官老爷瞒在了鼓里,我想开口提醒官老爷当心这个贼头子——这该千刀的居然点了我的哑穴?!

官老爷脸上显出放心的神色,站起身,大踏步往门口走去。

——以一种不符合他性格与容颜的坚定步伐。

山贼头子紧赶上两步,伸手交握住了官老爷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个官,一个贼,我不相信,在被重重围困的情况下,他们能书写出怎样惊世的传奇!

——何况他们真正的心愿未必是为了用自己的生命书写仅供闲人作饭后谈资的市井传奇!

我快急傻了。

官老爷不会武,山贼头子在相思手下受了不下于我的重伤,凭他们两个,能怎么样?

官老爷要被诬一个勾结乱党、监守自盗什么的固然冤枉,山贼头子那样的身架、体格、模样若被不问青红皂白来个"斩立决"乱刀剁了更加可惜!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嘛?!——我还有头发,我还有头发可以烧——可我被山贼头子点了穴动也不能动!……那两个为什么不听一听人家说话?我不会连累到他们,相反,我可以帮他们,只要我一点燃头发——

——差点忘了,呆头鹅给的解药已经用光了,我别把自己一道儿迷倒了才好……不过就算迷倒了自己,等相思赶回来时也有本事收拾残局,哈哈,不成问题,不成问题……

……相思,怎么还不回来呢?也该回来了吧……?脚步声?有脚步声往偏殿处奔来,我登时精神一振——相思?!

……不,不是相思,相思的步子轻盈多了,动起来没声儿的……而这个脚步声沉重得踩得死狗,还夹着人声,听起来倒象有大队人马正往偏殿杀来……

"咚!"我吓了一大跳。"吱——嘎!"经这一踹,偏殿那两扇烂得可以的门终于袅袅的、幽怨地倒了下来。

几十双脚一涌而入,有穿皮靴的、有穿布鞋的、有穿草鞋的,进了来便四下里横翻斜挑,挑得大殿里灰尘四扬。

而且那些鞋子臭哄哄的,我快被薰昏了去。假如不是被点了穴,喷嚏恐怕早打了数十几个。

"给我搜——一个乱党都不许放过!"陌生的声音,听起来上了一定年纪,狡猾狡猾大大的有的感觉。

"童大人一意孤行,难道认为本官所言有虚?"——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么是……官老爷?!他不是和山贼头子双宿双飞、双栖双憩了吗?听他的口气还和某个官爷平起平坐的样子……哦,我明白了,好高明的官老爷哦!他肯定是故意让自己假装被他的同济发现,好掩护山贼头子远走高飞,反正他的同僚和他的部下又没办法对他这个"受害人"怎样……既然早打着这么个聪明的主意,方才何必做出那副生离死别的样子让我瞧着心都快碎了……

我肚里嘀咕,为官老爷对待我和山贼头子的双重标准、不同待遇愤愤不平。只听前面那个老条子的声音道:"甄大人此言差矣。朝廷命官横遭绑架,兹事体非同小可。贼人狡诈成性,本官也是职责所在,小心从事,以防万一……"

这是,掩在我周围的稻草被戳开了条缝,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嗖"一下擦身而过,扎在泥地上,又"嗖"一声抽回去。

右肋……一道刺痛刺痛的感觉……

"刀上有血!——这里了!"

我很倒霉地继七手八脚地塞进供桌下后,又被七手八脚地生拉硬拽出来——那些人怎么没点怜香惜玉之心?面对我这么一个绝色美人居然不动心……看来我修炼得还很不够,以后要再接再励向四师兄讨点儿招,练至六万万人齐解甲、拈花一笑万山横以达媚功大成大吃四方之境……

"砰!"拖我出来的人笨手笨脚、粗手粗脚、大手大脚地把我摔在地上,一根硬硬的东西挑起了我的下巴:"原来是个小崽子……"

老条子!我说不了动不能,唯有用唯一自由的眼睛寄寓着我全部的愤慨恶狠狠地凶他。老条子精明的黄鼠狼眼中饶有趣味地闪过一缕精光,他半弯下身子,用手代替那根马鞭,捏紧了我的下巴:"说!你的同党在哪里?"

我要知道就好……我悻悻地想,相思回来,准叉死你!

"骨头倒硬……这么小小年纪居然已做到了处变泰然、宠辱不惊,以后是个狠角色……"

——???你在说虾米东东?

"可惜得很,今天我要亲手掐掉,你这根名为'叛逆'的幼苗!""啪!"一下鞭子狠狠抽到我身上,接着再一下,又一下,"说!你的同党在哪里?!绑架朝廷命官你们到底有何企图?你们在朝中是否有内应?说不说?说!快说!"

我能说的话我肯定会说啊,明明知道你们打不过相思我吃这眼前亏做什么?!……呜呜呜呜呜……

……原来英雄是在这种盲婚哑嫁的情况下炼成的,呜呜呜呜呜呜呜……

"童大人!"

"大用兄弟!"

……是……由冰?……

一个坚实的胸膛将我紧紧抱了起来,我还听到皮鞭一下一下,有几下来不及收手的,终究没再落在我身上。那个抱着我、护着我的人紧张兮兮地迭声唤着:"大用兄弟!大用兄弟!——"

被皮鞭抽的那几下火辣辣地痛,我牙痛似地倒抽着冷气,很有下死劲啃由冰两下狠的来泄火的冲动,却是一动也不能动。

……不见你……在皮鞭落下前……不见你……上来……

我怪郁卒的。

——不原谅!

"童大人,在没有确凿证据下这样对待疑犯,是否有滥用私刑之嫌?"官老爷公平冷漠的形象全然瓦解,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咄咄逼人之感。

"大用不是疑犯,他是我一直在找的兄弟!"由冰沉痛地抢白了句。

"原来是伍义士的兄弟……"

虾米?伍义士?由冰什么时候和那老条子扯上关系的?怎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快怄成内伤了,由冰抱着我腾一下站起:"对不起童大人,我兄弟伤得不轻,我得尽快找个地方给他医治,请恕我失陪……"

"伍义士请慢留步……"老条子皮笑肉不笑地道,"在未有足够证据证明伍义士的兄弟与本案无关之前,伍义士,请恕本官公事公办,要将贵兄弟收监留看……"

"我兄弟怎么可能和绑架案有关?!"

由冰紧紧皱着眉头,狠狠咬着下唇,深深地盯着老条子。

一时间我有些恍惚,眼前的由冰和有着一双邪魅之瞳的第二由冰的影像搅在了一起。

他俩,这么看,真有点儿象双胞胎……

不过,这样的由冰实在帅得一蹋糊涂,比较符合我心中的"剑客"形象。

严格说起来,我好象自打认识由冰的时候起就没见他动真格地生过气。

要是能想办法鼓搅他和老条子两个大打出手……不行,官兵人太多,以正常搏击的方式由冰太吃亏。

……而且,由冰,出身名门正派,他不会公开反抗官府。

"伍义士,本官当然不希望事情演变成此不堪之境,然而,口说无凭。"

……口说……无凭?

我实在忍不住想笑:看来这个牢……我好象坐定了呢!官老爷前面摆出了与我素不相识的面孔,现在的他,哪能站出来为我说话?——即便站得出来恐怕也是引火烧身、自取其扰;而由冰……无论江湖上他名头多响、多大、多正派,对于官府而言,终究草莽一个,确实……不足为凭。

……不知道牢饭好不好吃……十有八九不好吃,吃肉的日子看来又离我好远好远好远了……不过牢里听说老鼠很多,探监时着由冰多捎点盐巴、火石什么的自力救济晚上多开一餐吧……

可恨我现在无法开口说话!

我使劲朝由冰打眼色,由冰小心翼翼地紧了紧抱着我的双臂:"大用……很痛吗?"

废话!木已成舟,现在问这个没有任何意义,你听我说——不,看我的眼睛、看我的眼睛,看我那大大的、漂亮的、会说话的、善解人意的、充满了热诚与渴望的眼睛……

"你眼里进砂子了?那……我帮你吹吹,呼——"

……夏虫不可与之语冰!

顶着两只汪汪的眼睛,我掐灭了心中最后一盏希望之灯。

"启、启禀大人,这、这位小兄弟……真,真的与贼党无关,那天大人遭绑架时这位小兄弟为了救大人奋不顾身——"——咦?这个为我说话的是……黑炭、黑炭耶!黑炭居然会为我说话……对哦,那天我舍身救官老爷、英勇与山贼头子对峙的情景,黑炭至少也看到前半截了,他是公门的人,他可以做证!

想不到黑炭对我这么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回想起过去我老是黑炭长、黑炭短地咒人家外加人家的娘,我不免浮现出一缕愧疚之意。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多个朋友好走路,这话当真不错。倘若我今天能顺利脱身,我以后见了黑炭我一定不会再叫他"黑炭",我会亲亲热热、恭恭敬敬地尊称他一声"黑炭大哥"……

"王大虎啊王大虎,想不到你在公门打混了这么久居然仍是如此糊涂不明事理,焉知这不是乱党设下的苦肉计欲盖弥障……"

喂!我刨过你祖坟、夺过你老母、抢过你妻、杀过你子么?为什么一口硬是咬定我不放?!老条子,耍油子,哪天阴沟翻船摔跟子吃刀子,一口气噎着四脚一摊横进土山子!

这下惨了,有老条子这话堵着,我怎么着都跑不掉了……

"他确实是我手下。"

我……不想说话了。

这次出面指证我的,是山贼头子。

五花大绑的山贼头子。

很正常呀……他怕自己被收监后官老爷在外边乱来,而我是目前他能看得到的最大的威胁,所以便使尽百宝拉我一道下水、有牢同坐——我闷闷地想。

劣性的酸葡萄汁,没封好酒坛臭风的那一种!

……也好,让官老爷瞧清楚他卑劣的真面目,等我出去后改投我怀里,呵呵!

官用的大牢不愧粘着个"大"字,出手特阔绰,一人一间还带床,挺好。

回想起白眼狼把我和由冰合一起关,两个大男人挤块三尺见方之地,不意转个背头碰头、脸碰脸的,实在不够派场、不够瞧。

饭也管饱,好。

吃饱喝足后,我一边剔牙,一边瞪着住我对面的山贼头子,思忖着怎地使法整他才能出我胸中一口恶气。

老条子差人将我收监之际官老爷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愕然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与此事无关,山贼头子回避着不看官老爷遣责的眼神,却王八咬人天打雷劈不松口非诬我与他有染——坏的是山贼头子,我认定了!

铁定是他花言巧语、甜言蜜语怂恿官老爷和他私奔之际刚好和官兵们打了个照面,官老爷良心未遂、立意改邪归正于是检举揭发了山贼头子,山贼头子失望之际使出同归于尽这招拖我下水做垫背,于是事情最后演变成现下这一格局。

山贼头子眼观鼻、鼻观心,背靠墙盘腿打坐,一脸正气凛然之态,如果不是我身受其害,我也不相信这看上去如此一个具真男子、伟丈夫气质的人居然如此卑鄙下流无耻低级……

……焉知这不是老天授予我的一个绝佳机会?

官老爷如今肯定对山贼头子失望透顶、心肠伤透,而对我充满了怜惜、同情、抱歉……正是我乘虚而入的大好时机;而山贼头子在目前的状态下,可谓和我暗室独处、两两相对……

——忘了,由冰也在。

我一直纳闷,只听过有陪床的,怎么坐牢还有陪坐的,而且不止一次地叫我碰上——可能我朝六神庇佑、五丁赐福、天子圣裁、政治清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作奸犯科的人少,监头们手头紧所以特别增设了"陪牢"的服务项目以捞外财吧?

我猜,肯定是那两个牢头对由冰漫天开价,由冰身上虽不至于穷得丁当响但也凑不出他们所要的数,所以只好将身上的宝剑交出去以资抵押方换来"陪坐"的资格。

由冰笑我想得太多,他说多亏老条子法外施恩才允许他进到牢里来照顾我,上交身上兵刃只是一种形式。

是哦,防止你伺机劫牢越狱的必需形式!——我心里啐他一口:呆!

这样一来,我连想找个给相思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由冰又笨到不懂在身上藏些铁丝什么的以做越狱准备,我重伤之下手足无力开锁没这么方便……好象条条生路都被堵死了。

盯着那个粗瓷碗,再瞄瞄由冰的骨架子,我心想虽然没了剑,把那碗砸碎了用瓷片在墙上挖个洞不知道可不可以……

"怎么会……伤得这么重?"由冰给我全身伤口上好金创药,心痛地叹息。

拜你所赐!——我翻个白眼。

白天听到由冰提起他和老条子搅一块的缘由,我那个气啊:他居然是在官府悬赏招募能人异士前去围剿山贼乱党时听到黑炭那伙人描述被绑架者当中似乎也有我后自告奋勇请缨而去——换言之我今天落到这步田地有他老人家一份间接的天大功劳?!

……真想踹他!

我不仅只是想,而且着实狠狠踹了过去。

"大用!"由冰惶恐不安地看着我,"愚兄我、愚兄我……"

"你真的很愚知不知道?笨死了!"气头上,我老实不客气地骂他,"前几天你死去哪里了?!还说是我兄弟,还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被打的时候你没有来,我差点被杀的时候你没有来,我饿得快没半条命的时候你也没有来……"

"对不起,大用,对不起……"由冰痛苦地垂下眼帘,"我以为……你不需要我……我以为,你讨厌我……"

讨厌?我上上下下打量由冰一阵,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我讨厌由冰吗?

结论当然是"不"。

虽然由冰毛手毛脚、呆头呆脑、规矩特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这几天我发现,没有由冰还真不方便。

至少假如有由冰在的话,我想吃肉的时候他会想着法儿为我变出肉,哪象相思这么木头木脑瓜子,老抠一个。

而且由冰会帮我挡皮鞭子……

左右权衡,利大于弊。

我犹犹豫豫地摇了摇头:"我不讨厌你……"

"真的?"由冰猛地抬起头,整个人象一朵干花,浸了水后,慢慢地滋润、复苏,鲜活鲜活的叫人移不开眼睛——咳,只要是美人,我果然没办法狠下心肠来"讨厌"两个字啊!

我用力点了点头。

"噢,大用兄弟……我真是,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对你做了那些事后,我真的没有脸见你……大用兄弟你真的不讨厌我?你确定,真的?"

……烦!当下我几脚继续踹过去,由冰不闪不避,傻眉傻眼一个劲儿直笑,笑得我直觉得和傻瓜较劲白费气儿。

"身在福中不知福。"自进了牢后装哑巴到现在的山贼头子平地里突地冒出没头没脑地一句。

"要你管!"对他,我是又想吃又怕刺,充满了戒备——对啊,跑题了,我刚才一路想着来该怎么报复山贼头子,最好在打击到他的同时又能诱惑他投进我的怀抱中……有了!

"你在嫉妒。"我微微一笑,肯定判断句。

山贼头子抿紧了唇。

一灯如豆,昏黄的灯芯跳了几跳。

山贼头子额边跳个不停的两根青筋逃不过我如炬的目光。

我心满意足地一笑:"因为,你,遭到了背叛。"

第三根青筋加入了跳动行列。

"象我爹……呃,这么优秀、这么温文、这么君子的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背叛一个人呢?所以,得出的结论是,你实在是一个其滥无比的大滥人,滥到连最好的老好人也不得不背叛的地步——"

"够了!""咚"一声,山贼头子前面的地上被他的拳头砸了个斗大的坑,我方一怔,由冰已一把将我扯至他身后勇敢地挡在我身前。

靠着那宽厚的后背,我感激流泣:果然世上只有兄弟好,没有兄弟的日子象根草……好有安全感哦!

无论如何,我也要抓牢由冰这根稻草!

山贼头子在我对面晃得木栅栏"咣咣轰轰"响——这点官家就比不上白眼狼了,白眼狼可是很大手笔地焊了个铁栅栏来逮我们的呢!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山贼头子悲怆的吼声,震得我耳膜都痛了。

吼,吼什么吼?当我吴大用是被吓大的么?想我上有刁蛮成性言而无信不可理喻的师父及一二三四五六位师兄,下有一条惯跑善打能抢会吃的旺财老狗,自出道以来一直活在小气相思的淫威之下,饱受荼毒、百炼成钢,别以为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猛虎出枷势我会怕你,有本事你来呀来呀来呀——

——反正天塌下来先压个头高的,我有由冰前面挡着,才不信这只有三个手下的山贼能打得出由冰正统出身的练家子!

——而且撞破了这牢房更好,撞破了牢房我就可以快快乐乐、轻轻松松地越狱了,哈哈!

于是我怒目而视山贼头子,毫不示弱:"什么叫我什么都不懂?我就知道——是我爹把你扭送见官的!"

"大用你爹是谁——"

"我说话你闭嘴!"喝止住由冰横插一棍后,我不屑地瞥了山贼头子一眼,身上没见红,若是负隅顽抗的话能不多几个血口子?准是甚时候被敲了一记闷棒毫无抵抗之力地被官兵给捆住的。试问,这世上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敲他闷棒的人,就当时我所见的情形,除了官老爷还能有谁?好,你嘴硬——我一拽由冰胳膊:"由冰,你有看到——说,他是不是被我爹……呃,就那个穿红色官袍的官老爷敲晕后你们才把他捆上的?"

"他没被敲晕……"呃——这么下我面子的话你应该小点声儿说,否则让我面子往哪儿搁——"他是让官差套上了镣铐神智清醒,你说的那位大人当时就在他身边……"哇,这家伙比我推测的还要可怜百倍!我不免同情地看着他:"我爹连敲晕你这小把戏都不屑?也是,他是正人君子,你真是太可怜了,清醒着看到重要的人对自己的背弃,这可是人间惨剧之一……就算我爹认为这样能劝你改邪归正、弃明投暗……"

"大用,是'弃暗投明'……"

"咳咳……我说了我说话你闭嘴,不了解情况说多错多!……退一万、一百万、一千万步来说,就算我爹告诉你他把你送进牢房都是为你好,嘱咐你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他等着你把牢底坐穿,最起码,他也已经经否定了过去的那个你……他不认可过去的那个你,他认为跟过去的那个你根本没办法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

"住嘴住嘴住嘴!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又不是我的错——根本不是我的错!"山贼头子双手执紧木栅条一阵狠摇,目眦尽裂,我吓得缩在由冰身后,由冰一手安抚着我的肩,一手习惯性地伸向腰间,却抓了个空。"有我在,大用,有我在。"由冰的话让我稍稍心安,暴动的山贼头子却让我觉得一切超出了轨。按我的计划,先狠狠打击山贼头子的自信心,让他深信自己已众叛亲离、无家可归,在他万念俱灰之际我再向他伸出亲善之手,这样便能轻轻松松、三言两语俘获山贼头子的心——为什么实际操作起来跟想象中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根本不是我的错——不管他们给我加了什么罪名!勾结乱党、里通外敌、临阵脱逃、犯上作乱——全是他们逼的知不知道?!全是他们逼的!"好呀,这位不仅是打家劫舍、扰乱一方治安的山贼头目,听起来还象是官府挂了名排上号的罪大恶极的通缉犯的样子,跟着他没好果子吃,我会尽一切努力在官老爷那儿活动,叫官老爷抛弃对他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还剩有的话!"是他们设计贻误了粮草运输,八十万戍边军弹尽粮绝、血染沙场,却还被他们派一个'临阵脱逃斩无赦'的死令,不反何为?!"我的妈呀,这位真的是反贼呀!

由冰忽地插了句:"难道……你就是五年前名震辽东的虎威将军……"

此语一出,激动的山贼头子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般,"唰"地阖上了口,脸板得木一般的板,竟怎么也不开口了。

我恼火地瞪由冰:都是你啦,难得的牢中娱乐生生被你搅没了!

由冰却不会看人脸色,只是神色凝重地考虑了很久,方俯身在我耳边轻声道:"大用,卖愚兄个面子,别惹这位……这位兄台了,可好?"

哼!——你以为你的面子簸箕样大啊,哼!

我故意使激将法:"你怕他?"

由冰却不恼,又沉吟一阵,方长长一叹:"他……曾经是名很出名的英雄啊……他曾经是我心中的英雄!"

他以热切的目光,投向对面栅栏里篷头垢面的山贼头子。

男儿何不带吴钩……后面的,忘了。

反正按由冰的意思,男子汉大丈夫生当扫屋齐家治国平天下,沙场鏖战、保家卫国、马革裹尸,这曾是他小时候最大的梦想。

有多小?——我问他。

大概八九岁吧,由冰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

小孩子的心中,最仰慕的英雄,便是传说中百战百胜的无敌将军虎威将军。

传说这位镇宁将军年少英俊、坚忍过人、治兵极严、身先士卒,排兵布阵如若神助,一支虎威军转战三千里,以一当十,立下了赫赫功勋,名震朝野、威慑四夷。

……难怪官老爷和这位山贼头子一副旧相好的样子,他们确实有这个条件有这个机会有这个时间地点……

我偷眼瞄那边坐得石头一样的山贼头子,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可是,五年前,却传来了虎威将军叛国投敌导致八十万大军惨败的消息……"由冰的脸色黯了下去,"自此后虎威将军不知所踪,生死未卜……天威震怒,朝廷下了通缉,……可我相信,"他热切地望了那边的山贼头子一眼,压低了声音,"我相信虎威将军是被冤枉的,我相信虎威将军绝不会做出叛国投敌那等下作之事——他,依旧是我心中的英雄!"

山贼头子虎躯一震。

"那又怎么样?被拔了牙、磨了爪的老虎,连猫都打不过……"

"大用!"

由冰的喝止声中略带一丝愠怒,我不怕死地反瞪回去:"难道不是?"

难道不是?——扬名天下的虎威军,现在剩下的有多少人?不要告诉我只是那三名山贼部下!

难道不是?——生来具有令人诅咒的军事天才注定在战场上才能大放异彩的人,离了战场之后他的一生能够剩得下的还有什么?不要告诉我只是去做那不成气候、连个山寨都没有的山大王!

难道不是?——成为天下众所矢之、连本来姓名都注定要被抛弃的人,剩下的人生,以他现在的模样,还能做什么?不要告诉我现下他最大的人生目标就是取得官老爷的谅解抱个官老爷回家!

难道不是?——假如已经知道谁在害了自己、假如已经知道了这一切幕后后指使是谁,既然我已经不好过了,为什么我要让你好过?!不要告诉我他连最后的脾气都被消磨了!……对我却又忒凶……

"你懂什么?!"立意装扮成石头模样的山贼头子再度睁开了眼睛,眼中精光暴射、愤懑难平,"你什么也不懂?!"

又来了!"谁说我不……"

"大用……"由冰忽轻轻叹一声,将我搂得紧紧的,在我耳边轻轻地道了声,"功高震主……"

"功——"我失声惊呼,却被由冰的手把嘴捂得严严实实,他将下巴搁在我肩上,轻轻地,轻轻地叹息,从他身上传来的气息,却让我的心,一阵阵颤抖。

功、高、震、主……

山贼头子知不知道?

官老爷知不知道?

由冰……为什么会知道?

功……高……震……主……

我不嫉妒山贼头子了。

我有相思,有师父,有师兄,有由冰,而山贼头子只有官老爷……虽然选择山贼头子官老爷会很苦很苦很苦,可是,如果那是官老爷自己的选择……

想到这里我忽地有些恼官老爷——他怎么能够把山贼头子扭送见官呢?亏我还以为他俩要同生共死、双宿双飞呢!把山贼头子送到官府手中,不明摆着断他生路吗?!除非……"哦我明白了!我爹是怕你打不过他们在乱刀中被杀,所以才要你先低声下气在牢里委屈一阵子,然后他再想办法来救你……"

好主意!这叫……哦,欲纵故擒,一方面洗脱了自己的嫌疑,另一方面也名正言顺地暂时保住了山贼头子的性命,想不到官老爷这么有学问……

山贼头子本来很不屑我的说法的样子,忍了半天终忍不住开了口:"自己是傻瓜别把其他人想得和你一样!……君梓是世上少有的正人君子,他的责任感比任何人都强,绝不会做出此等监守自盗之事!……"

……责任感比任何人都强?我皱着眉不解地看着他:"你是说,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

山贼头子的嘴巴象受刺激的蚌般又闭个死紧。

"……所以,抓住身为通缉犯的你,是他的份内之事?"

所以官老爷才会问我"毒解开了吗","毒"一旦解开,他便再也没有任何知情不报的理由。

"毒"解开的同时,也就是梦醒的同时……

我简直无法相信世上有这么怪异的人:"难道他不知道,你的冤屈永远无法洗清,送到天子脚下也是死路一条?"

"——大用!"

由冰怎么这么奇奇怪怪,我火大地瞪他:"刚才是你说功——"

"大用!"——由冰生气了,在这种情况下?好嘛,我缩缩脑袋:"不说就不说,反正有人自己找死……"

……对哦,死……

山贼头子死了的话,官老爷会怎么样?

他一定会当着很多很多人的面努力为山贼头子辩白,说山贼头子是清白的吧?

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这种努力一定白费,山贼头子一定会死!

那时候,官老爷,会,怎么样?

之前就已经不把性命放在心中的人,之后,会……怎么样?

"大用大用……"由冰慌了,"别哭,不要哭,我不是存心吼你……我真的是担心你说错话……好了,大用,不要哭了好不好?别哭……"

原来,官老爷与山贼头子离开我时的决绝,竟是为了这个……

堂堂正正地活着,堂堂正正地死去……可是,这并不是个堂堂正正的世道哟!

……这样的两个人,我不要了,我谁也不要了,再怎么清仓处理买一送一五五折我也不要了!……

……我谁都要不起……

……不,说错了,这么傻的两个呆子,我才不屑于要呢!

想通了此节,我在由冰胸上蹭干了泪,很豪气地拉开架势朝山贼头子道:"别浪费时间了,开出条件吧——你想怎么样?"

山贼头子身躯震了一下,慢慢地张开了眼。

"——你闭嘴!"我及时打断了由冰即将出口的异议,换上一副生意用微笑向山贼头子道,"我才不信,你无缘无故拖我下来,只为拉个垫背的……说吧,你想利用我达到什么目的?划算的话,我特别优惠你打个八五折……"

一点点地,山贼头子嘴角邪魅地勾起,看得我一阵犯晕:"你以为……我对你……会有什么期望?"

——狗咬吕洞宾!我正准备大义凛然让山贼头子多接受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教育时,"咣啷!"——有人来了!

在我充满期盼的目光中,来人不是官老爷、不是相思,只是两个五大三粗、面目可憎的差人,扬言奉刺史大人之命,提审人犯。

我乐得看山贼头子的笑话。

差人开的却是我这牢的锁。

然后,在由冰口口声声他陪我上刀山下油锅的表白中,我被差人棒打鸳鸯地拎走。

由冰在身后大呼小叫说他一定会想办法救我,要我稍安毋躁谨慎从事忍一时之气小心驶得万年船……简单地说,就是他不敢殴打官差、不敢反抗官府、不敢勇敢地站出来替我顶罪,因此,我被拉走,他仍被锁牢里。

一想到十有八九老条子找我,我心里坠了块大石头。

当然,我是不怕他见色起意,借审问我之名行非礼我之实啦,反正除了相思外,谁都甭想碰我……说不定这还是个逃跑的大好机会……

可是,我不高兴碰老条子啦,再怎么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大礼不辞小让,一想到必须用那种方式才能迷昏老条子,我就一阵作呕,呃……

——对了,我有什么必要去碰老条子,我吐口口水就能淹死他!

淹死他!淹死他!

这么想着,当我看到自己被推进一间摆满一桌丰盛酒宴时,顿感天助我也、福至心灵,连神都站在我这一边,真是……太幸福了!

不管老条子设鸿门宴亦或赔罪席,反正我拿定主意淹死他淹死他淹死他……糟,整整一瓶酒被我喝光了……

不要紧,桌上还有很多菜。为了达到我德泽广施、相濡与沫的目的,我每种菜都要尝一口……一口哪行啊,多吃点儿,多吃点儿,多吐点口水进去,等老条子进来想吃的时候还管他尝到哪一种都得着小爷我的道儿,喝我的大碗口水,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象,菜也吃得太多了……

桌上的盆盆碗碗只剩些羹啊汤啊的和一些菜汁,老条子大概还不至于饿得象猫一样的舔食……

而且好象因为吃得太胀,两脚不听使唤,站不起来,只剩下摊着身子喘大气的份儿(巨汗)……

……这样,算不算误事了?

"大人,您慢走……"我心里一紧:老条子,来了!

我全身发软,瘫在椅子上动不了,可是动一动手指头竟似耗了全部的精力般,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起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老条子走到我面前,象审视货物般地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厌恶地皱起眉头掩着鼻子扭头看看那一桌杯盆狼籍,向叭儿狗样跟前跟后的跟屁虫道:"这些……都是他一个人吃的?"

"回大人……是……"

"你亲眼看着他吃下去的?"

"回大人,卑职亲眼看着他狼吞虎咽,活似饿了三天饿死鬼抬胎似的,根本不用卑职劝,他一个人吧唧吧唧地就吃光了……"

好啊,刚才你这家伙那么殷勤劝酒,原来心里打着歹主意……

"他竟然吃了十人份的自白剂和松驰散……"老小子,你竟敢对小爷我下药,卑鄙、下作!老条子那张假正经的脸在我面前晃,可怜我想咬他一口身体却不由自主,只听老条子的声音缥缥渺渺地在耳边"嗡嗡嗡"地响:"小子,告诉本官,你的名字?"

鬼才睬你!——我很想这么吼他,奈何嘴巴不听使唤,大嘴一张,舌头自觉自动地运动起来:"吴……大呃……用……"

我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偏生连小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老条子脸色却一沉,转头朝他那跟屁虫阴沉沉地道:"吞了十人份自白剂的人犯,居然能够在本官审他名字时,无礼地回嘴说'无用'?"

跟屁虫急了,弯身凑到我面前,一揪我头发——痛!

我当然怒瞪他,与我视线接上,他穷形恶相地恫吓我:"说!——你有没有同伙?"

"……有……"

跟屁虫面露喜色,忙又拉下一张外厉内孱叭儿狗的脸:"快!快把你同伙的名字一一道来!"

"相,相,相,相……思……"

不管我舌头怎么打结,它一点儿不听我使唤地把真相道出。跟屁虫反而倒抽了一口冷气,"啪!"老条子将他狠狠推一边:"被喂十人份自白剂的人,懂得骂你'想死'?!"

跟屁虫抖得活象筛子下的糠,我瞧着心里实在痛快。耳边换了老条子的声音继续响,不过那拿腔捏调中多了股心浮气躁的不耐烦的味儿:"说!你的头目是否是曾亦我?"

"……不……"曾亦我……什么东西……

"是不是曾亦我派你使苦肉计到甄君梓身边卧底?"

"……不……"

"是不是甄君梓与曾亦我里应外合、图谋不轨?"

"……不……"

"甄君梓是否已心生贰意、投靠乱党?"

"……不……"

"十人份的自白剂?嗯?!你到底下的是什么东西?!"老条子撕破面皮朝跟屁虫嘶声厉吼。

老条子把跟屁虫通通赶走,屋内只剩我和他两个。

……有阴谋。

我警惕地瞪着他的一举一动,做好准备只要他一扑过来我相准了冲他就一口——不是嘴唇也无妨,随便哪个地方咬破了把我的口水或血液什么的蹭到他伤口那儿保准要他中毒!

……可是他不扑过来,我英雄无用武之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瞧着他拿出个包裹,一摊开,三排密密麻麻银光闪闪的绣花针晃花了我的眼——老大不小的一个男人,玩绣花针,能看么?怪异!

我又瞧见他不知从哪儿弄出几个小碗来,用水调开了黄的绿的红的黑的颜料,又忙里忙外地拖张椅子到床边,将绣花针啊、颜料什么的往椅上安置好,最后脸色象个臭水沟似地走到我面前:"象你这种小瘪三,不是适合在床上抱的人……"

……可可可怕!

可怕的老条子一边说,一边把我抱了起来,我全身鸡皮疙瘩全起了,他颇为意料地"咦"了一声:"你还挺轻的?"说着"砰"一下松手。

……我只能说,面朝下被扔在一堆棉被中,总比面朝下摔在硬梆梆的地上要好。

接下来"嘶啦"一声,我背后从上到下一凉,熟悉的凉嗖嗖的感觉……我的衣服?我的衣服……!

我奋力扭头向老条子看去,他手里执着把明晃晃的剑,正左一下,右一下,将我的衣服挑开,口中啧啧有声地道:"……就算你真是冤枉,遇上那两人,只能算你倒霉……要哭,下地狱再哭吧!"

"妈——呀!"

针扎的感觉落在背上,一下,又一下,密密麻麻数不清,我再也撑不下英雄的形象,鬼哭狼嚎地嚷。他不耐烦地塞块枕巾进我口,手下不停:"该你倒霉,抓到他时偏偏只有你和他在一起……谋反的证据,现下只能着落在你身上,不管你是白痴还是其他什么,要恨就恨那个人吧……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吧?"在背上密密扎的针忽地停了,一只干瘦冰凉的手落我右肩上,轻轻地抚着,老条子的声音,鼻音慢慢地重了,整个声线嘶哑起来,"真的是……好美的皮肤……老夫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美的皮肤……好美,好美……"

呜呜呜呜呜,得到你的赞美我一点儿也不高兴……呜呜呜呜呜呜,相思,相思……

"可怜的孩子,别哭了,老夫在你身上刺的这条黄龙,是老夫毕生绝技所系……好美……只有你这么美的皮肤,才能配上老夫这手鬼斧神针……别哭了,待你死了之后,你身上这幅刺青,老夫一定会剥下来好好保存,让它成为传世的不朽之作,这样,你虽死犹生……好美——呃!"

在我后背不住游移的手忽地止住了,然后我听到了"卟"一声肉体倒地的声音,随后是相思高叫:"背转身,不许看!"

……相思的声音里,杀机好重……

与此同时,什么东西盖住了后背,柔若无物,触体生暖,很是舒服。

浓浓的月下香围住了我,我被一双手轻轻地扳了过去,抱了起来。

也是那双手,扯开了我口里的枕巾。

相思……

相思……

"他十有八九中了那老家伙的自白剂和松驰散,童老不死最爱用这个!"山贼头子的声音。

"滚!"

我心下咋咋舌,相思的心情不好,非常不好,不好到现在他马上亮刀子杀上十个百个人什么的,我都不觉得奇怪。

……忘了,相思杀人不用刀子,光下毒就能毒倒一批。

可是山贼头子不识趣,我看着由冰明明扯着他走到窗口了,他还要一个转身多嘴多舌:"看在你帮了我个大忙的份上,告诉你——服了自由剂的人,现在你可尽情问他喜欢谁,他绝对不会说假话……"

……我怎么从不知道山贼头子这么罗嗦的?

由冰身子一僵,忙推着山贼头子跳窗离开。相思脸上杀气腾腾,一字一句地道:"曾亦我——"

哦,原来山贼头子名叫曾亦我——相思怎么知道的?我还不知道哩!只听相思继续道:"我可以不计较你利用我除去你的对头,我也可以不计较你利用我逼你的情人下了最后决心,我甚至可以不计较自己到底被你当成颗棋子利用了多少次……可是,为了你自己,你动了不该动的人……我会一分分讨回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连本带息,从你情人那里……"

山贼头子脸色骤变,"哧溜"一下跳过窗户没了影儿。

……哦,相思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山贼头子好贼哦!他明明不想死,却又拗不过官老爷,所以才死活硬拽非把我拖下水不可,因为他知道相思一定会来救我……相思来救我的同时他再顺理成章的越狱,这样知情不报、守备不力的罪名就不必由官老爷一个人单扛了,包括老条子在内大家都得负这份责任……为了避免背黑锅,大概介入这件事的人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瞒上欺下地私了掉吧……

相思瞪着山贼头子的背影的眼神,让我不由得为官老爷和山贼头子担起心来。

由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也从窗口离开。

我等着相思问我,等来的只是他一味瞪我,瞪得我又开始犯困了。

……又不是我的错,又不是我自己到处乱跑惹的祸,你也知道是山贼头子设的计嘛,还要老条子死变态,都不关我的事嘛……也不晓得我的后背被老条子荼毒成什么样了……

"迟早有一天,看我不把你剥下层皮!"相思恨恨地念叨让我更相信装睡是正确的了。

他的口气忽地凝重起来:"大用……"

我心里一"格登":他会问吗?相思……会问吗?

根据刚才的经验,他若问的话,除非我不知道,否则说的绝对真话。

真金都没这么真!

相思犹豫了一会儿:"……算了……"

已经麻木的感觉,因为相思把头埋入我颈窝里,让我全身轻轻战粟了一下。

我听着他轻轻叹道:"……就算要说,也要你亲口告诉我……才行的……"

……奇怪了,现在说的话,不是我"亲口"说吗?

真正喜欢的人……

……相思……吗?

事后我再也没见过官老爷和山贼头子,有消息传来,说扬州一夜间暴毙两大官员,一位是扬州剌史,一位是巡抚大人。

我为官老爷香消玉殒而放声大哭,由冰却悄悄告诉我,官老爷之死是个障眼法。只有用"诈死"一途,才不会被朝廷追究,现在的官老爷可能正快乐地山贼头子过着神仙也似的日子呢!

……可能么?

想到相思撂下的狠话,我实在不敢相信相思会这么简单地放过摆了他一道的山贼头子……还是等哪天相思心情好的时候再问他吧,假如相思打算杀山贼头子的话,一开始,在他找着我的时候,就没理由让山贼头子再活下去。

……说不准山贼头子也曾是过相思心里的英雄呢,我想。

不过现在我实在不敢招惹相思,相思臭着一张脸逼我们赶路。

去哪里?

"鬼府!"生硬地抛下两个字,牙齿咬得火花四溅、寒光森森。

"他想找大夫帮你把背上那幅刺青抹掉。"由冰小声解释。

——抹掉?!天啊!我一想到"迟早有一天,看我不把你剥下层皮"那句狠话脚就打软、头皮就发麻:相思他……不会真生生将我背上那层皮剥下来吧?

可依我这样的状态又能对他咋样?

所以——赶路,赶路,每天最大的主题就是:赶路!

本单元完^^

103

整整郁卒三天后,我也郁卒惯了。

习惯真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可是不惯不行啊——知道相思怎么整我么?瞧吧,瞧吧,非摁着我扒了上衣光着膀子趴卧车厢内——虽说已早春三月,可早春三月也会冷的嘛,真是!稍稍直起腰,相思便一个硬硬冷冷厉厉的眼刀子掷过来,有次我刚抬手准备掀开窗帘透透气,"嗤嗤嗤嗤嗤嗤"数声轻响,无数细如牛毛的金针根根钉在帘子上,直至没顶,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拔下一根,便已气喘如牛,只好放弃其后的尝试。

——乘相思不注意,我将那根针小心收好。希望它最不济也该是镀金的,好歹可以多换几吊钱。

"大用兄弟,"负责赶车的由冰在外边赠上忠言一句,"贾兄亦是为你好,你身上的伤……见不得风。"

他们俩,我谁都不信。

什么叫做"身上的伤见不得风"?说白了,相思一天到晚敷我身上的药,明着就是不想我的伤愈合,故意下药来贻误针口结疤的时日。

"那是情非得已……"某天我被相思治得狠了,破口大骂,由冰居然为相思说话,"大用兄弟你身上那……呃,那个纹身不用这个法子,颜料若植得深了真的很麻烦……"

依由冰的说法,老条子刺在我身上的那条黄龙,首在左肩、尾在右臀,整个背部被一整条龙形盘踞蜿蜒,狰狞可怖,因而他极其支持相思所说的要将我背部皮肤恢复到起先白璧无瑕的原初状。

我是看不见自己后背现在变成什么样啦,不过从我扭得脖子快断的那一角度所瞄到的一鳞半爪来看,窃以为老条子虽人品低下手段卑劣厚颜无耻但在刺工方面还蛮有一手,至少在这么短时间内他居然刺出这么一条栩栩如生威风凛凛针脚绵密的大龙,让我看着看着顿觉自己平添了几分英雄气概,很有一副混江湖、吃江湖、闯江湖的老江湖派头。

这条漂亮的大龙留着也无妨吧?刮掉怪可惜的……

由冰象看怪物一样地瞅着我,讶然道:"可这是黄龙……犯禁的……"

……犯禁?……对哦,老条子本意是想用这种卑下的手段害我们沦为被追缉一族,现在他虽然被相思一刀两断,但我背着这禁品满街走,什么时候遭人使绊子告黑状确实麻烦……江湖人心恶,不得不防。

因此,我也只好乱没辄地配合相思,由着他摆弄来调弄去,那密密麻麻的针脚在背上一连几天都埋不了口,腰也酸、背也痛,可小小的车厢内只我和他,每天,每天,我不是低头数身下锦被上的花样,便得正面悉数接下相思杀人眼的全部威力,从早到晚、晨昏定省全在提心吊胆中渡过,回想起被大师兄抓来做药物实验在百出的花样下寸断肝肠而死的猴子,我噙着一把泪花,央由冰磨了墨备了纸,乘我神智还算清醒没被相思折腾错乱之际把遗言留下,将后事办理、财产分割以及寻敌报仇相关事宜早早交待清楚,以免到时被小气相思曝尸荒外,连个囫囵全尸转世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这遗嘱也并非这么好立的,好几次我摁下手印以示文责自负后,忽地发现不是漏了这样便遗了那样,只得从头推倒重来。

由冰在外赶车,相思倚在一旁闭目养神,根本不管我。有次我为了争取到下车一游的机会故意把墨泼在被子上再把自己裹起来,蹭了一身墨。结果,投宿时确实如愿以偿洗了一次热水澡,相应付出的代价是整整三天不能说不能动,躺着的角度还被特意调整过,一天到晚对的只能是相思那张死人脸。

相思绝对恶意——我确定。

那三天里我没事可干,百转肚肠以相思为练习对象练眼,自认为亦小有所成。

拔金针、立遗书、抛媚眼,构成了我赶路生涯的三大重心。

"吁!"这天我正在认真写大字,不妨一个急刹,整个身子往前一冲,虽没滑出车外,但撞正了一砚的墨,赤裸的上身登时一片墨渍狼狈得紧。"由冰!"我尖叫,"你搞什么名堂——"

在没弄清楚情况之前,哑穴又被相思封住。我几乎快气炸了: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人?一出事不问青红皂白首先想的便是把我变哑变聋变瞎变傻——我有这么拿不出手么?过份!

104

这时,车外喧嚣一片,无非这个什么大侠、那个什么前辈、继而又什么英雄、豪杰的在外边互攀亲戚、你吹我捧,一会儿"久仰久仰"、一会儿"如雷贯耳"、一会儿"三生有幸",间着马匹"唏唏咴咴",热闹得不行。

然后热闹被由冰一句客客气气的话所终结:"车内只是晚辈两位朋友,因身染沉疴,由晚辈护送他们一路求医。不方便之处,还望各位前辈海涵……"

"伍贤侄忒也客气!江湖上谁不知伍贤侄年少英俊、乃仁义为怀一谦谦君子,在年轻一辈中早负侠名——"

有吗?我就不知道。

显然由冰亦不以为然:"侯老过奖……"

"能得伍贤侄执鞭持鞍者,想来亦有非常人之能。但,贤侄可知,英雄楼、神武门以及四大世家联手发了霹雳令,下令彻查武林公敌方恨少及孔方令一事,老夫亦是道义之所系,贤侄莫要难为老夫方好。"

我登时瞠目结舌,朝相思比个口形:武林公敌哦,你?

相思根本没理我,当我是车辕。

外边仍在吵,而且越来越白热化:

"侯老前辈和这种人客气什么?"

"神武门花门主不也知会武林同道查访武当君子剑伍由冰的下落?"

"对啊,拜堂成亲后又抛下人家闺女落跑,这种始乱终弃的行为岂是我辈所为?"

"伍由冰你既有包庇孔方门邪人一事在前,又有抛弃良家女子一事在后,你有什么脸面自称'侠义'?!"

"识趣的让开给我们搜车!"

"花门主为了他侄女受辱一事整个神武门都出动来找你,聪明的你快到花门主面前请罪!"

"伍由冰,让开!"

接下来"铮铮铮"数声,听得我心惊胆寒。先前那个姓侯的声音再度响起,话中怒气闷烧、杀意横飞:"伍贤侄,老夫在此再称你一声贤侄——你是铁了心要与全武林为敌?"

"晚辈无意与全武林为敌,只是晚辈发过誓担起护送这两位朋友之责,晚辈不能做背信忘义不仁不诚之人。至于花家小姐,晚辈当日亦有言终身大事必得先禀明师尊由师尊作主,岂料却被强灌软骨散送入洞房,拜堂非晚辈所愿,成亲非晚辈所欲,若神武门门主坚持要晚辈负责,待此间事一了,晚辈自会亲上神武门,是杀是剐,那时再行定夺!"

……这个……笨蛋!话固然说得极为铿锵有力、气魄十足,除了一点:这个笨由冰居然笨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花家下药绑他入洞房的秘闻爆了出来,这下,那个所谓的和花家有什么裙带关系的神武门门主失了这么大一个脸,就算原来不想杀他的,现在变得不杀他都不行。

武林公敌相思,再加上个被追缉的新郎由冰……我抖。

我活得很好,不想死。

所以,我得烈士断腕、痛下决心,不能再贪恋相思的美色和由冰任我予取予求所带来的方便,想个法子甩掉他们,开创我可歌可泣的美好人生。不过相思盯得这么紧,该用什么借口逃开?尿遁?饭遁?澡遁?药遁?……

我正琢磨间,忽听得那位侯老的声音一分痛惜、二分悲愤、七分正义地在外边抑扬顿挫:"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老夫且代白石道长清理门户,好好教训教训你这忤逆之徒!"

根据经验,一般喜欢把话放得这么慷慨激昂、正气凛然的,不是大奸若忠之辈就是大愚若智之徒,更叫人吐血的是这老糊涂似乎还是这伙人的领头羊。摊上这么个角儿,我对今天剩下的未来不抱什么美好幻想。

我一直觉得由冰笨,由冰也确实笨。你说吧,落到现在这一情形,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呼啦"一群人骑着马围着我们这辆车,个个虎视耽耽,比跑没人家马快,比打没人家人手多,我们又没占着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有利位置,把脸撕破了能捞到啥好处?按我说不如先哈啦哈啦,套套近乎套套交情,顺着对方的意摆出一副合作态势,乘由冰在外面拖延时间之际相思用药或人皮面具什么的把我和他的容貌给改了,谁要查不就大大方方让他查罗,查完之后抓不到蛛丝马迹自然会放行,至不济由冰被抓回花家小姐处霸王强上弓,那也比我们三个困一根绳上的要好得多——瞧,我多聪明!

……可惜事前没人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咳!

外边打得"霹哩啪啦",震得车子摇摇晃晃,我看十有八九逃不了分尸之命。相思却好整以暇地坐着,没半点外出援手的意思,似乎也没给我套件外衫的打算,我眼巴巴地瞅着他,他却微蹙了双袅袅的眉,自顾自沉浸在他的思量中,急得我眼睑"吧啦吧啦"眨个不停——

拜托,大哥,求求你看看情势。你是神人我不是,被这么抛过来晃过去我晕车浪呕……唔!

一阵剧烈的反胃之后,我很没面子地将中午打尖的那顿面汤呕吐了出来,偏偏穴道被制动弹不得,嗓子被卡住一口气转不上来——

"啪!"幸得后背被人一拍,"哇!"我痛痛快快地吐了口才缓过气来,立时跳起来后转恶狠狠地朝相思扑过去:"相思你想杀我是不是——"

"……对不起。"

我当场吓住。

那声"对不起"……没理由是相思说的,他正眼都不瞧我,脸不红,气不喘,依旧跩得二百五,不可能相思说的,正常情况下相思不可能向我道歉,他绝对不是做那种事的人!——"哇!"

车厢一个重重的颠簸,我重心不稳,立马朝相思摔去。相思瞥我一眼,一脸厌恶之色,口中道:"恶心——把自己弄得这么脏别碰我!"说着绝情决然地一挥手,惊叫中,我重重地摔出车外,摔了个乱没形象的仰天八叉、四脚朝天。

一时间,震起一片滚滚灰尘。

105

我被摔得七荤八素,由冰动作倒快,"唰唰唰"三下五除二扶起我,上衣一解往我身上一绕,两只衣袖在脖子处打了个结,长臂一圈将我牢牢圈他怀里,口中迭声道:"大用怎么了?哪儿痛?没事吧?"

废话!我怎么了,用"瞧"的不就知道了?当务之急不是回答他这种没营养的白痴问题,我小心翼翼地缩在由冰怀里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相,暗地里一五一十点人头:一、二、三、四、五……我的妈呀,环伺在周的所谓的武林人士居然整廿三头,雄纠纠气昂昂,人三层马三层,其中有几匹还忒不老实,故意和我作对似的,见了我"咴咴咴"作前蹄人立状,威风八面,吓得我一个激凌夹头夹脑往由冰怀里一钻,将由冰揽得死紧:"由冰大哥!"

——好吧,我承认,怕马确实是件非常见不得人的怪癖,可是……没法子呀,谁叫我过去在大师兄淫威下立过重誓说什么"妨碍他人恋爱者被马踢死",害得我现在见马能闪便闪,特别是那些头高身大、和主人一般趾高气扬的跩畜生。

由冰是晓得我这毛病的,他苦笑了下,将我搂得更紧,我当下立定决心:在我今后的有生之年里,绝对不放弃由冰!

——象这么忠心耿耿、智勇双全、财貌兼备、不计报酬、全天候服务的保父、保镖兼宝贝,打着灯笼哪儿找去?

因此我紧紧揪着由冰袖口,确认我的所有权:"由冰大哥,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你不会离开的吧?"

由冰送我一个叫人心安的笑:"只要大用兄弟你还需要我,我不会离开。"

"同生死共患难?"

"同生死共患难。"

"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啵!"由冰话音刚落,我即刻揽紧他脖子在他颊上敬奉响响亮亮一记香吻。

——四师兄说,"男人"这种雄性生物,为尝甜头先偷腥,不见兔子不撒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付下定金,板上订钉,咬定由冰,叫他今后没法子反悔,嘿嘿。

四下里一片倒抽冷气声,我得意。

在相思已无情将我扔出来做替罪羊的此时此刻,我能抓紧的只剩由冰这根稻草。万不得已之际,把剩下的头发烧掉吧,头发里的迷药药性应该还在,迷晕这片闲杂人等应该没问题,不知道迷药对马儿起不起效……剩下的只得指望由冰了,万一马儿发起狂来到处乱蹦哒他负责把我运出去别被乱蹄踩死问题也不大,不过头发已经这么短,烧了这次后在未来的十天半个月里顶个光头冒充和尚看来逃不了了……

"大用兄弟!"由冰一把揪住我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手,满面通红,讷讷地道:"你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我翻个白眼,当然是找火石了,还有什么好做?平常生火的事儿由冰一手包办,要我身上有火石早点了将他们全放倒,用得着这么狼狈不堪么?

——这种事情可不能说出来,以免让对手察觉起了警惕之心做好防备之措就不灵了!

放手!我边挣扎,边用眼神命令由冰。

"大用兄弟!"由冰这下不仅脸色通红,连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大用兄弟,你先不要动……"

"伍由冰!你你你你你——你居然为这么一个不知所谓的家伙背叛师门、与全武林为敌?!"

骂我?!我悻悻地瞪过去,那个说话的家伙人长得和声音一样,四平八稳、不怒自稳威,和戏文上红脸关公的形象相似得紧。见我瞪过去,他不甘示弱地面一沉眼一冷,奋起反击。兵书有言,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以卵击石、以柔克刚,于是我重新调整了下面部肌肉,扯出一个风情万种的微笑,再配上我最新修炼成功的湿漉漉、水汪汪、黏乎乎、色迷迷的眼风——

"铛铛铛铛铛!"这次不仅仅是倒抽冷气声,连金属坠地声亦不绝于耳,红脸关公怒极,破口大骂:"你这不知羞耻的丑八怪,你、你、你这不要脸的淫贼——"

又骂我!好,我叫你骂,叫你骂!我脸上笑得愈发迷人,左手与由冰展开攻防战,在他身上继续摸摸摸、十八摸,右手则模仿大师兄的招牌动作优雅地理着鬓角的发捎:"我这淫贼还懂得使用秘药哦……只要尝过一次味道后,包你今后欲仙欲死、无男不欢,吃药如吃饭,做爱如做菜,发情如发——"

"可恶!"

"侯老前辈请息怒!"

红脸关公恼羞成怒,一阔背刀劈头盖脸砍过来,由冰眼疾手快地接下,两人纠缠做了一块儿。我在一旁卖力地煸风点火:"由冰大哥,你不要这么煞风景的坏人好事嘛,难得我刚准备和这位老前辈讨论到是上还是下的实质问题……"
掏遍衣裳只摸出三小包不知什么粉末,没奈何,三包就三包,我笑着,打开油纸包,抖,抖,"叮叮叮"——由冰不知什么时候回剑守在我身周,将长剑舞得密不透风,金属撞击声络绎不绝,我在光幕环护下"咯咯"笑声不断:"各位前辈真是不好意思,这三包中,一包是驭女药,一包是驭男药、还有一包……呵呵,被这么一搅和,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哪包是哪包。要是各位觉得稍后有什么身燥体热、心烦意乱、肾旺肝火的,找女人下不了火不妨找男人,没办法在上面的就换下面,反正二者必居其一,面子和根子,各位忍痛割爱选一样吧……"

光球在我身周游走,光圈外虽骂声连连,我在里面却很安全。我听到有人骂我卑鄙下流,有人放话说我日后莫落单以免落他手中让我死无全尸,有人诅咒我今后不得好死……不管怎么说,反正我现在还活着。

而且活得开心,比光圈外的任一个都要好。

最后随着"嗒嗒嗒"的马蹄声,光球渐渐敛了下来。浮光潋滟的瞬间,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影象,是由冰单手持剑、稳稳护在我身前的背影。

"……淫贼!我绝不放过你!"红脸关公后半句话远远地飘入耳中,我耸耸肩,咪咪笑着踱到由冰前面:"由冰大哥,谢谢你——哇!由冰大哥你受伤了!"

一缕殷红的血迹从由冰光洁的额头蜿蜒而下,流过他高挺的鼻梁,滑过嘴角,一滴,一滴,滴落到地,看上去怪令人心痛的。我急急忙忙用袖子帮他拭干净,却被他用力摔开手,接着,"啪"的一记耳光甩在了我脸上。

106

只要不死,吃什么都不吃亏!——我干脆利落抬手一巴掌扇由冰左颊上,又准又狠,登时由冰脸上红是红、白是白,清清楚楚肿起五根指印。由冰紧紧咬着下唇,唇色益发惨白,一双黑亮黑亮的眸子既悲愤又无奈,定定凝于我身上。

万语千言,不言而言。

我心尖儿一颤——惨了,见不得美人儿受苦的毛病又犯了。

……可是这次,明明我没错嘛!

不要认错!我没错,不要认错!

"看……看什么看?"我被他看得心虚起来,口中大声嚷嚷,"是由冰不好,都是由冰不好!我还说这次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费一兵一卒便化戾气为祥和,由冰居然打我……连师父都不敢这么打我……"

师父敢随随便便扇我耳光,我闹罢工饿死他!

……不过相思倒是常常想也不想一个耳光甩过来……

对了,相思,在这次事件中他完全置身事外,还玩阴的将我推入水深火热中,一想起来我就火冒三丈,横了动静全无的车厢一眼,恨恨地刚想抛下句"没这意思就别来碰我,把人当玩具算什么鸟",转而一想,不对,相思确实从没把我当成过"人",刚接手时也许我是他的货,然后兴趣上来了把我当件玩具看,我犯不着作贱自个儿巴巴地去提醒他这个事实。越想火越大,卯足全力朝由冰开火:"还说什么同生死共患难、不离不弃——假的!根本全是假的!我看由冰狠不下心跟他们动真格的,所以好心在旁边帮由冰一把,由冰竟然还凶我……你不帮我,还凶我?……那我也不稀罕!我们做兄弟到今天为止,从此恩怨两迄、割袍断义——"

我说不下去了——不为什么,只为身上还套着由冰那件外套。当真割袍断义的话,过去的恩怨按理当一五一十算清,桥归桥路归路,欠米的还米欠糠的还糠,我身上这件少不了得扒下来还由冰,叫我拿什么跟人家对割?又不想跟相思那副晚娘嘴脸打交道……

由冰一语不发,铁青着脸,迈前一步。我心里"格登"一下,本能地后退:"干干干干……嘛?"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情绪激动的原因,总觉得由冰额上的血流得越发比方才急。每走一步都有一溜血珠滴落地上,绽开,黄土地中印上一朵朵小小的血花,看得我的心"咯吱咯吱"的痛。唉,说不得,我认命地从由冰的衣袖上捡块干净的地方撕开,迎着由冰伸手替他在额上扎绷带以止血,口中念念有词:"先说清楚,我这不叫旧情未了,只不过本大侠心地善良、仇将恩报,虽然由冰你挺不中用地受了伤但怎么说毕竟也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我们一报还一报,帮完你这次我俩各不亏欠——"

手腕被牢牢握住——狡、狡猾,脉门是练家子的命门,他知道跟本少爷来硬的不行所以故意使用哀兵战术跟我玩软的,乘我松懈之际制住我软肋,伺机胁迫我签订不平等协议,难道我的人生中又出现了除师兄之外的第二个主人?不!——

"我俩不能各不亏欠!"

我说呢!——你想叫我还什么?!

"我不会跟你桥归桥路归路!"

我气得说不出话。

"我们发过誓同生死共患难……"

那又不等于说老子要跟你同福贵,看我发达后二话不说甩掉你——唔,由冰一个熊抱,我呼吸困难……谋杀!

"大用……"由冰的下巴轻轻在我头发上蹭啊蹭的,他的声音闷闷的,"不要轻易说割袍断义这样的话好不好?可以的话,我想跟你做一辈子的兄弟啊……"

"我没有轻易说……'不当兄弟'这种话,我还是第一次对由冰说……不信由冰去问我师兄,除了二师兄外,平均每人和我绝交了不下五十三次……而且,是由冰先讨厌我的……"

"我没有讨厌你……"

"瞎说!物证还在!"听到由冰赖帐我"腾"的火冒三丈,指着被打的那半边脸给他看,"由冰先动手打我,打得我好痛!——"

"我只是不喜欢……你以那种方式取得上风……"

那种方式?哪种方式?我"啪"地推开由冰,两眼撑得忒大,瞪他:说清楚!

刚才气吞山河排除万难一往直前的由冰竟扭捏起来,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敢正视我眼睛:"就是……那个……总之这样名声不好……我不喜欢他们以那种眼光看待大用,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鸭子听雷雾沙沙:"什么叫'名声不好'?'那种眼光'又是什么眼光?说清楚!"我皱起了眉,怒视由冰:藏头露尾,好象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不说明白真格兄弟都没得做!

"就是……就是大用兄弟你说下那个药……听起来很淫荡……"好不容易挤出这句,可怜的由冰已是立足不稳,眼看即将阵亡当场。

下药?淫荡?莫名其妙!"由冰你搞清楚,那药是我从你这件衣裳里搜出来的,要有什么诲淫诲盗的东西那也是由冰你自己的问题,别栽到别人头上——"

"我又不是说这个!"

"那你说哪个?"

"我是说,大用你以后不要再做出那种淌着口水的猪家哥样胡诌些什么上啊不上的——我会保护你,你不要再那么委屈地牺牲自己!"

什么嘛,居然看小我!"我可不是胡诌,全是经验谈!"——跟在四师兄身边的那段日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这个已算小儿科,换四师兄来说,比我荤的更多得多得多。

由冰指着我,脸色苍白,有出气没进气,险乎要断气的样儿。

我同情他,正因为同情他,所以才要纠正他认识上的误区,以正视听:"而且,我不认为这样做哪里委屈了。"

看四师兄把一拨拨追着他满山跑的家伙唬得一楞一楞的我一直觉得帅得不行,老想逮个把人练练,今天总算叫我遇着了难得的实战机会,而且效果良好,我想不志得意满都不行。

"完全是我心甘情愿。"——最后以后再赢得这么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就更好。

"砰!"由冰终于不支倒地,光荣逊毙。

107

话说由冰半路夭折,我顾念兄弟的情份不忍将他弃尸荒野,费足九牛二虎之劲将他死拉硬拽拖到车内。相思依旧那副不死不活的老样子,既不施以援手亦不发一辞,斜倚车壁的姿势几乎没怎么改动过,一派云归山自在、江静水安流的出世闲情。

唯一证明他没有灵魂出窍亦并非完全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的,是他瞅正我的古古怪怪的眸子。

我叫他巨蟒般的古怪眸子盯得心中一阵阵起毛起球,整个人被钉在砧板上似的活动不灵光。亏得由冰寻来的那匹拉车老马特通人性,也没费什么吆喝的劲儿,自管自"嗒嗒嗒",把我们拉到了某个山村野店,投宿、打尖、就寝,末了还找了个大夫替由冰诊治,只说气虚体弱、使力过度导致的虚脱,不碍事。

喂马时我忍不住多赏了那匹老马两根胡萝卜。

——不应该么?多亏它今天不用求那个小气相思,否则又是一顿无休无止的荼毒。

我决心好好保护它,等有空的时候拿它来练习骑术,定可取得事半功倍之成效。

睡到半夜被冷醒,一摸,身边凉的,由冰不在。

果然,有无由冰帮暖床,睡眠效果就是不一样……等等,由冰不在,那不是意味着正是我逃离魔爪的大好机会?

说干就干!

顶多中途不幸被相思截住时我借口出恭便是。

我快手快脚摸黑收拾停当自己,再把由冰包袱里的现银卷一卷背身上,按着白天的印象蹑手蹑脚沿着回廊一路摸出去……危险!我一手夹紧胁下的包裹以免那堆碎银子撞击出声,一边缩缩缩,尽可能地缩在柱子后,借柱子的阴影遮蔽身形。

……好险,前边院里杵着的那两个,不是相思、由冰又是谁?

似乎没被他们发现,我极小心极小心地缓了口气。

背对我的是相思,正对我的是由冰。

月下,由冰脸色煞白得不象话——相思又在欺负由冰了,我叹。

我看到由冰嘴巴张张合合,竖起耳朵细听,听到他低低长长地叹:

"贾兄何苦逼迫在下到这般境地?"

"伍少侠此言差矣,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相思的声音静静的,不起半丝波澜。

然后两人静默,静默中暗潮汹涌。可枉我等了半天,屁都没一个,没趣,别人的事与我无关,当前之急逃命要紧。我四肢着地,以银包为第一守护对象,模仿蚕宝宝的蠕虫之姿匍匐前进。

"今天早上,你是故意的……"由冰的声音再度响起,沉重,又苍凉,"你故意袖手事外,你故意把大用推出来……"

这哪用得着说嘛,全是明摆着的事实呀!

相思也许因为理亏,一直没吱声。

"你故意……制造事端,逼着我和武林同道公开决裂……"

嗯?由冰的意思是……

"嗤……"相思忽地轻哼出声,"伍由冰,你又不笨,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相信你一无所知。前面惹上的那些个事既已惊动你口中的那些武林同道下了劳什子霹雳令、武林帖,象今天这样的事儿以后只多不少,何去何从,你也到该做个决断的时候。假如你不能站在我们这边,我也不需要多一个无用的拖累!"

听,听,就说由冰单挑相思铁定被欺负。

由冰被噎着,半晌方叹了一声:"我总觉得……你似乎对我抱持着很大的敌意……"

"我没有对你抱持善意的理由。"

"我不会背叛大用兄弟……"

"与我无关。"

我暗叫一声"不好",谈判破裂后相思回身拔腿欲走——这个样子我要被他逮到那还不人赃俱获死定了?由冰,加油,说什么都好,为了你兄弟的福祉,想法子将相思拖住,拜托!

由冰果然争气,他下一句话成功地拽住了相思的步足:"……可是我认为,我认为白天你不应该把大用推出来……本来大用只是受我们的连累,现在,给他们落下了欲杀之而后快的口实……"

"这个不劳伍少侠您操心,我会和大用走到最后。"

……寒,听起来相思似乎死前说什么也要抓我来个垫底似的,更激发了我逃生的无穷潜力,我爬我爬我爬爬爬……

"我说过我不会背叛——"

"是吗?那可不见得。"相思冷冷一笑,"你说我今日逼你表态,好,我承认我确有此意,否则放你这么一位身孚重望的名门正派弟子在身边我还真是不放心,何况你还继承了武当派的真传——不,恐怕还不止,身剑合一虽是武当嫡系,莲台化身可并非武当正宗吧?"

我爬,我爬,拐个弯便逃离他们的视线了。

"可惜,吴大用那笨蛋救了你。被他这么一搅和,在你剑下无死无伤,远远未到彻底决裂的地步。就算以后想回去只要把借口全推到那个笨蛋身上说什么'受药所蛊、身不由己如今迷途知返'便能轻易得到原谅,这种事我见多了……"

听起来似乎我非常伟大的样子,怎么我自己不知道?——太好了,曙光在前!

在我终于爬过拐角之后,还听到由冰低沉苦恼的声音在身后摇摆不定:"你到底想我怎么做才愿意相信我?"

——怎么做相思都不会相信你的啦,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笨由冰!不过我的生命无谓浪费在笨蛋由冰身上,他们吵归他们的,我要去拥抱我充青春、热情、希望的美好未来!

——反正争执的话题人物不在后,争执自然而然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吧?

未来啊未来,我来了——啊!

——"砰!"

108

谁那么缺德,在过道上随地乱扔大件垃圾?!

一只软乎乎的手不由分说捂住我嘴巴,我张嘴就一口。"唔……"对方挺委屈地哽咽出声——别,别,别惊动了后边的相思!我慌忙伸手去堵对方的口,"嘘、嘘"示意其噤声。

——公的。

我和他蹶着屁股面对面趴在地上,大眼对小眼

一双水汪汪的怯生生的眼。

月下直瞧得我狠不得一口啃上去——世上怎么可以存在这么可爱的生物,和旺财小时候好象!

胖乎乎、毛茸茸的小豆丁,特别是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蕴满无比的信任与纯真,勾勾手指便欢天喜地地跑上来人前人后绕圈打滚,一点儿防备之心都没有的可爱生物!

我、喜、欢!

——"你跟了我吧!"

本来就够圆够大的眼儿瞪得超越人类极限的又圆又大。

"跟了我,我有干的绝不让你喝稀的,有我吃香的就有你吃辣的,就算我拼着上顿不吃首要大事也会保证你下顿丰足……我知道这么说一时半会儿很难让你接受,不过,"瞧他那偷偷摸摸的模样,估计也是象我这样准备翘家的干活吧?攻心为上:"有我罩着你宠着你护着你疼着你你什么都不用怕——跟了我好不好?"

大大的眼睛眨眨,还没说什么,忽听到"咚咚咚"脚步声由远至近的来。

他立时白了脸。

正是我表现英雄气概力求美人的大好机会!

我二话不说,一把拉起他回头就跑。在相思与由冰诧异的注目下冲进客房——哇,细看我才发现自己捡到了个宝!

我没敢燃灯,但即便是淡淡的月光,亦辨得出这小可爱穿在身上的那袭绛纱袍不管杏黄、明黄、鹅黄、雌黄总之颜色为黄,正胸还绣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戏珠图——这家伙是哪家私逃的皇孙贵胄?是不是由于过不惯繁琐沉闷的宫庭生活存心换换口味来民间游玩游玩?哈哈,我吴大用时来运转的日子到了!

与这位小王孙倾情结交最好八拜成交——等小王孙玩腻了将他安全送回王府——王爷王妃对他们儿子的救命恩人感恩戴德倾其所有倾家荡产千恩万谢——从此攀龙附凤进入到权贵圈——被公主看上荣登驸马之位——从此大富大贵前呼后拥一呼百应平步青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手下的小可爱一抖,怯怯地细声细语:"这位大哥有人在追我,我不能连累你——"我这才省起危机尚未解除,擦擦口水,边伸手去摘他的龙纹金帜起云缕冠,边低声喝令他:"脱!快脱!"

"不要!"小可爱惊得花容失色,偏又不敢大声嚷嚷,满脸惊恐地揪紧衣襟不放。

"笨蛋!我这是在帮你!"不是么?世上哪有这么傻的人逃跑都不懂得换身行头,穿得那么招摇不明摆着大刺刺地昭告天下"本大爷在此识相的快来抓我"么?

所以说,要想跑,先换袍!

可惜小可爱跟我心无灵犀,死抓着他那件龙袍不放,跟我展开拉锯战,抓得我那双堪称凝脂漱玉的手都伤了。

不过最后终究力气较大的我占了上风,将他摁在床上硬是将外套扒了下来。

"嘶啦"——不好,一个错手,那件用瞧的就估算得出价格不菲的龙袍裂了个大口子。

始料非所及,我尴尬地咽口唾沫——老王爷老王妃不会那么小气开出天价赖准我为这件丝棉的最终形态负责吧?

小可爱已是很直接地咧了咧嘴,"哇"一声大哭出来。

"喂,喂,你别哭啊!你就不怕把追兵招惹来?喂,别哭!——我说你呐!别哭好不好?小祖宗,求你了!"我手慌脚乱,小可爱却半点儿也不合作,"吧嗒吧嗒",泪水掉个不停也罢了,哭得昏天黑地、惊天动地,怎么都止不下——要不要亲他?这种情况下对他使用相思那种迷药好不好?万一追来的是老王爷老王妃看这架势不说我是他们儿子的救命恩人而诬赖我为迷奸犯那我岂非百口难辩难置一词?呜呜呜呜呜,一个头两个大,我也好想哭……

"你们到底在唱哪出?"一个慵慵懒懒、冰冰冷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刺得我后背一激灵又一激灵。

当今之计,只有先服软,低头俯首称臣,然后再谋其他。体认到这点,我很干脆地放弃了男子汉的矜持,一个转身扑到相思怀里:"相思,帮我!"

相思果然有门儿,他先点了小可爱的穴要由冰扶着小可爱一起蹲在梁上里然后将我扒个精光再狠狠在我腋下掐一下,痛得我立时泪花四溅。继而他松松披着外衫拥我躺床上,双手还不老实,又拧又捏,痛得我呱呱叫。

直到门被踹开时,我还在床上拥着被叫得无比凄惨。

相思无情地上前和那群如狼似虎的官差应答,我缩在被里小声呜咽。

这呜咽看到相思打点给那群官差一人一锭足有十两重的银子时不由更为悲凄——小气相思,除了菜钱之外,他从不让我经手过恁多的银两,可恶!

即便听到脚步声远去,我悲从中来、情难自禁,呜咽仍在继续。

相思不言不语,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也不知瞧些什么。

不管他,我哭我的。

……不能不管,当三双眼睛诡异地盯着你不出声达一盏茶之久却全无动静时,任谁也无法痛痛快快地哭下去。

我三下两下一把抹去眼泪鼻涕,不敢瞪相思,扭头瞪向呆呆站我身边的由冰:"看什么看?!"

由冰尚未答话,相思先在旁悠悠地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到底你唱的是哪出?"

"哪有什么哪出?"我彻底装傻。

相思只"嘿嘿"冷笑一下,我立刻全身僵硬——好想烤火哦,呜呜呜呜呜……

"扮得象个色中饿鬼似的揪着人家不放,整个客房给你弄得象强奸案现场,如果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相思以他惯有的不紧不慢的语气威胁我。

我想想,问由冰:"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由冰斜斜瞄了相思一眼,方道:"你从我们身边经过时我们就一路跟过来了……"

我猜也是那个时候,可相思却一反常态地不加制止,害我以为他打算不理我了,没想到这狡猾狡猾的家伙故意蹭到最后一刻就等着看我最狼狈的样子好让我去求他欠他人情,还乘机占我便宜,讨厌!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我看今晚大概有人不打算睡了……"

"我想收他做个小弟,别自己想歪了以为个个都象你那样龌龊……"

"你——说——什——么?"

说就说,谁怕谁?!我清了清嗓子,大大声地道:"我说,我想收他做小弟!以后,他是我的人,由我来罩他!"

由冰伸出手,摸摸我额头。

109

然后他转身向在场所有人汇报:"温度不高,正常。"

喂,喂,你当我什么呢?有够侮辱人的!

我在这壁吹胡子瞪眼,相思那厢已淡淡地向小可爱道:"我解了你的穴,你保证不哭不闹?"

小可爱长长的眼睫毛使劲地眨,看得我心痒难耐恨不得抱住他亲——象过去的十年里搂着旺财睡觉那样。

……接收到相思的杀人视线,呃,还是等相思走后再议为妙……

小可爱的穴道一解开,立刻搂住他那件龙袍抽抽噎噎无声落泪,几次险险被噎着。偏生他生生忍着,楞不哭出声,憋得自己小脸通红——真是听话的好孩子!

我身上披条被褥下床弯腰轻轻抚着他的背,柔声安慰他:"别哭了……全是为你好嘛,离家出走也好闪人也好,穿成这样子目标太显著……你肯定没有玩捉迷藏的经验,我每到玩捉迷藏的时候总是先换上件绿衣服,戴绿帽子,这样躲起来才方便……再说,你乖乖地听我话脱衣服不就好了吗?那样子衣服也不会破啊……所以说起来你也有一半错,万一你家大人要我赔钱的话我们俩得二一添作五——不,三七开,你七我三……"

小可爱不说"是"也不说"不",不仅没有出声反驳甚至连声都不出,一味将头埋在衣服上,我瞧着那衣服深深的水渍扩散得越来越大,心都碎了,顺势将他揽入怀中——唷,痛!

手背上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我怒目而视相思,相思自是立还颜色——好嘛,保持距离就保持距离,不吃豆腐就不吃豆腐。我丧气地缩回手,隔着层棉被挨上小可爱:"成成成,算我错了成不?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撕烂你这个衣服……"

没用?

"大不了明天我赔你一件总行了吧?"

"不行的……呜呜呜……"

"什么不行?"不管怎么说,只要蚌肯露出条缝,凭我吴大用死缠烂打七十二散手铁定能够找到办法撬开它的嘴。

"……说过,这件是,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宝贝,呜呜呜呜呜……找不到第二件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找不到第二件把它缝起来不就行了?"我咋舌:这世上怎楞是有这么不开窍的人哩?

"大哥哥你办得到?你能够把它缝起来?"

脸慢泪盈盈,相看无限情。

噙着泪汪汪的眸子,被它当作这世上的唯一无限信赖无比依恋全心全意地凝视的时候,我想只要是正常的男人一定会象我现在这样豪气干云地猛拍胸膛:"没问题!全包在我身上!"

"谢谢大哥哥!"

"——拿那衣裳我瞧瞧。"看吧,连相思都抵挡不住"纯情"的魅力,呵呵。

可以的话我当然想一力包揽专美于美人前,但现实是,不管从财力、人力还是物力方面要想在短时间内修补好那件衣服需仰仗到相思的地方实在太多,我只好乖乖把衣服递给他,很无奈地放任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打了对折。

相思接过后只抖了抖,立刻象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忙不迭地丢掉,同时一手将我从小可爱身边扯到他身后,冷冷地道:"出去。"

我掏掏耳朵——没听错吧?"相思,这间可是我和由冰的住处,要出也是你出——"

"我说你,出去。"相思不为所动,这下我瞧仔细了,他命令的对象——小可爱?!

小可爱的眼眶早红了,红嘟嘟的小嘴一扁,泪珠儿又"扑剌扑剌"往下掉,抽泣着道:"呜……大哥哥你说话不算话……"

相思真冷血,连这么可爱的小可爱都不欺负,被他这么整身为大哥的我也很掉面子的啦!于是我理所当然挺身而出:"相思,我都说了,他是我新收的小弟啦!"

"没用的,吴大用。"

"?相思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打的那些算盘没半点儿用。"

不好的预感……继续装蒜:"我不明白……"

"你想借他往上爬半点用都没有,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哼,谬种!"

相思……讨厌!怎么可以用"借他往上爬"这种字眼来形容人家,用"少奋斗十年"起码含蓄一点点嘛——不了解含蓄之美的臭相思!

任我再怎么厚脸皮,被相思这样当众剥心掏肺说穿居心多少有些面红耳赤。可为了撑场子我挣开相思跑到小可爱面前用身体挡着他:"相思你少含血喷人——"

"自己看。"相思踢了踢地上的那团衣物,小可爱惊叫一声扑上去想用身体护着它,却被相思拉住了他的手臂动弹不得。相思再蹭几下,将那件衣服在地上踢展开,冷着脸道:"用你那双蚌肉糊了的眼儿,自己看。"

看什么看?我看一百遍还是金龙戏珠……咦?为什么那个"珠"应该在的位置上绣的居然是个大骰子?

金龙戏骰子?

我直发怔。

"你想认的小弟,"相思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就是赌国中最有名的一代赌王方恨少。"

110

方恨少?听起来挺熟……妈呀,武敌公敌方恨少啊!

我"哧溜"缩到相思背后。

回想起今天红脸关公那番话言犹在耳:"……英雄楼、神武门以及四大世家联手发了霹雳令,下令彻查武林公敌方恨少及孔方令一事……"——对哦,相思也是武林公敌哦!

我蹑手蹑脚、幽灵一般、慢慢地蹭到由冰身旁,牵牢他的衣襟。

……现在这种情势,如果告发给那种类似于武林同盟的组织的话,我有可能收获的赏金,会不会是目前全江湖之冠?

又被瞪了又被瞪了,又被相思瞪了!

由冰大手轻轻拍拍我的肩,有他的支持,我大着胆子指指小可爱,用了最大意志力命令发抖的声带镇定下来:"这么小的孩子……真的是武林公敌?"

"我不是孩子!"小可爱泪汪汪地一仰头,"我今年满十五了!"

"才十五……你多大就开始混江湖了?居然十五岁混出了个'武林公敌'的名堂来,够本事……"我"啧啧"称奇,"你连相思都打不过……"不然刚才怎会被相思一招制伏?——就连现在他也依旧在相思手中拼上老命挣扎却无任何用处,不是我夸口,比我还逊耶。我越看越怀疑:"相思,这个小家伙,真是那个武林公敌方恨少吗?会不会同名同姓……"

相思淡淡一笑:"是,也不是。"

说着他又踩了一脚地上的"龙袍"。

小可爱尖叫:"你不要再踩啦!"

"那你回答我,这些东西你怎么弄到手的?"

"……"

相思二话不说又一脚。

"呜呜呜呜呜呜……"小可爱哭哭啼啼抱紧相思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呜呜呜……我说了、说了的话,你会还给我吗?呜呜呜呜呜呜呜……"

"你还不够格跟我谈价钱。"相思作势欲踩。

"不要呜呜呜呜呜呜……是我,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和大师兄赌,呜呜,我羸了大师兄,呜呜呜呜呜呜,然后,然后,然后大师兄呜呜呜呜呜,输给我的呜呜呜呜呜……"

"我想也是这样——明白了吧?"

明白什么?你别老自说自话,我还什么都没说!

这时由冰叹了口气,上前扶起小可爱:"好了小弟弟别说了,这位哥哥只是吓吓你而已,不过你实在是做了件很危险的事呀……"

为什么这两个什么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不知道?我抓狂。

后来经由冰解释,我才知道所谓的"一代赌王方恨少",实际上只是个名号。这一门非常有意思,继承师父衣钵的弟子继承的不仅仅是师父的赌技及武艺,就连"方恨少"的名字也得一并继承。意即是说,不管谁做了这一门的掌门,原先的姓名得彻底抛弃,以后只能以"方恨少"的名字活在这世上。

大概是为了传承"不老不死"的江湖传奇所故弄的玄虚,江湖真是一个怪人辈出的地方。

三天前"一代赌王方恨少"的名号还是由小可爱的大师兄继承,小可爱找到他一对一,单挑,那位大师兄很幸运地输掉,"一代赌王方恨少"的名号顺理成章地易了主。

我之所以认为那位大师兄幸运,是因为这种非常时期无论谁接下"方恨少"这个衔头的同时,也等于接下了全武林的谴责和追缉。

换上我是小可爱的大师兄,肯定巴不得快点把这烫手热芋扔掉。

或者换上我是小可爱,赶紧将那身衣冠挫骨扬灰毁尸灭迹看只认衣裳不认人的武林逮谁设堂开审去。

退一万步来说也可以将那身衣服套某个死鬼身上划花他的脸来个死无对证推得干干净净……

"不!"在由冰张罗下"呼哧呼哧"吃光一碗炸酱面的小可爱扬起张红扑扑的小脸,认认真真地道,"这是大师兄最宝贝的东西……我既然从师兄手中堂堂正正地赢了过来,我就一定要代替师兄好好守护它!"

这个小鬼和他的大师兄……可疑!

不过现在比探究小鬼和他的大师兄秘史或情史更紧要的另一件事,是小可爱的去留问题。

照相思的说法,有我在麻烦已经够多的了(相思原话,我可不承认),犯不着再扯上另外一个麻烦;由冰则觉得小可爱天真无邪不通世事,放任他不管过不了两天可能就会被英雄楼、神武门等等那票人逮个正着,不死也脱层皮。

简而言之,就是冷血相思见死不救,而侠义心肠的由冰面对弱者动了恻隐之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相思望着由冰冷笑,"和他搅在一块儿,下次任你怎么说都不会有人再相信你——与师友为敌的决心,伍少侠,你可下好了?"

由冰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铁青铁青的发绿。

我当然支持由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里打的小九九!"相思朝我冷哼,我不屑一顾——大人物的胸怀岂是尔等跳梁小丑所能揣测的?哼!

"你不过盘算着他既然身负'一代赌王'的名号,找个时间跟他套套近乎,套几手逢赌必赢的秘诀,从此受用无穷。"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被自己口水呛着。这,这个恶魔相思……

"我可告诉你,'方恨少'另外一个名头,叫'钱到用时方恨少'。落他手上的钱只有出没有进,你跟他学的话当心连自己都搭进去——不管凭你,就算搭进初夜也卖不了几个钱——"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这会儿搭着我一唱一和的是由冰——你说相思乍就这么毒舌呢?嗨!

"由冰大哥,麻烦你先带我小弟出去,咳咳……"在相思越说越不堪之前,不要荼毒少年纯洁的心灵比较好。

屋里只剩我和相思。

相思双手抱胸倚墙而立,斜斜睨我,一副"你说话我当放屁"的架势。

我轻咳一声:"相思,这位小弟既然和我们同时出现在了这个地方,我想,是不是那个什么英雄楼可能已经得到什么风声,卯足全力逼近这里了吧?"

与我无关——相思的眸子说得很清楚。

"象那位小弟这么拙……呃,这么无心计的人,很容易会被逮住的吧?然后又很容易会被逼供出他近日来的动态的吧?"

……只要踩那件龙袍几脚,连我都会。

"世上有一种人,永远不会暴露真相……"相思轻飘飘的一句话,叫我的心沉沉一坠:"相思不要!"

相思没有说话,吊着眼睛看我,我长长叹了口气:"帮帮他,好不好?至少帮他找到他的大师兄……"

凭什么?——相思用他黑黝黝、亮晶晶的眸子问我。我想了想,走上去,将相思两只手合在我掌心:"相思……"

坦坦荡荡从他眼睛穿透到他灵魂深处:"无缘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同是天涯沦落人啊,相思,帮帮他,好吗?"

一,二,三,四……当我数到第三十八下时相思忽一把甩开我的手,狠狠一跺脚,扭头跑出屋外。

——耶!胜利!

我被强制不说不动的那三天可不是吃白饭的,哈哈哈哈哈!

111

两个人时觉得宽裕的车厢,塞进第三个人后立时逼仄起来。

今早不用由冰三催四请,我自动自觉爬起身洗漱完毕用完早点"砰"一下第一个跳上车,在指定给我的位置解开上衣,笑咪咪趴好,等着。

相思颇不以为然地瞪我,我当寒流入侵气温骤降,不与他计较。

接着小可爱在由冰的帮助下攀了上来,一掀开帘子进来立刻惊叹:"哇,大哥哥,你这条龙好漂亮!"

漂亮吧漂亮吧?就是要这效果,呵呵呵呵呵!^^

我笑得合不拢嘴,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心甘情愿、乐颠乐颠地任相思在我背上敷上那层凉丝丝、辣津津的透明药膏。

小可爱乖巧地缩在车厢一角,尽可能地让自己不占地方,凝视着我的目光满满全是崇拜:"大哥哥,我可以摸一摸你的背吗?"

摸吧摸吧,别客气,呵呵呵!

一只软软的手在我背上轻轻游移,怕弄痛了我似的不敢使出太大力道——好温柔,我感动!

"真的……好漂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神气的大龙,活灵活现、威武庄严……是画上去的吗?"

"小弟,这你可就不懂了——这是刺上去的,用针,一针一针,刺上去的!"说起来我挺自豪的。(插花:自豪个什么劲啊你,那时的自嚎全忘了?)

"哇,用针刺的?那大哥哥背上不是很痛吗?"

"不要紧,大哥哥是老大嘛,挺得住!——这样子,帅吧?"

"嗯!"小不点使劲点头。

我心情更好,灵机一动:"你瞧,有这么好的针工,到时候大哥哥帮你央一下人,补好你那件袍子不就行了吗?"

"真的?谢谢大哥哥!谢谢大哥哥!"

"别客气别客气,小菜一碟,小菜一碟,呵呵呵……"

爽啊,原来被信任、被依赖、被崇拜的感觉这么的爽,怪不得我那几个师兄明里暗里个个争着做老大,这下我总算明白个中滋味了!

"大哥哥对我真好……"

"应该的,我是你的老大嘛……对了,小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方恨少呀……"

……汗,我总不可能在大庭广众"方恨少"、"方恨少"没事挂在嘴边玩吧?我还没活够呐我!于是我耐心诱导:"小弟,你们那一门的规矩,穿着那件袍子才叫'方恨少'吧?没有那件袍子你可没资格叫'方恨少'哦……"

"哦,这样啊……"

"你叫什么名字?打败你的大师兄前,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呃……师父他叫我'天糊'……"

天……糊?我笑容僵了一下:"呃,好,好名字……"

"哼!"相思旁边哼了声冷的,我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当然好名字,比起什么"门前清"、"七小对"、"清一色"、"自摸"这名字好得太多了!

"那个……小糊啊,你姓什么?"

"姓?师父说我们不需要有姓。反正以后也不知道谁会继承师父的名号,有姓有名的到时叫惯口了改不过来还麻烦,所以省点儿事算了。"

这,这位师父,和我家里的那个有得拼……

"呃,小糊啊,记住了,你老大我叫吴大用,智多星吴用的吴,大智大慧大慈大悲的大,用处用功用力用饭的用,以后你不要叫大哥哥了,叫我'老大'——记住了么?叫'老大'!你放心,你老大我在江湖上人面很广,到处都吃得开、罩得住,跟了我只有你的好处没坏处……"

相思鼻子伤风似的"哼"个不停。

小可爱忽眼睫毛一扑闪眼眶儿一红,唬得我伸去抚去他脸上几颗要掉不掉的晶莹的泪珠——唔,小孩子皮肤色就是好,触手柔滑、肤质细腻,相思就比不上小可爱那样肉墩墩的可爱:"怎么了怎么了小糊?发生什么事了?说给老大听听……"

只听小可爱"哇"一声哭出声来,搂着我脖子涕泪俱下:"老大你对我好好哦,呜——哇!"

嗯,老大被你这么抱着的感觉也好好哦,呜……激动……

"让开!"小可爱被相思生硬地拉开,"药全被蹭掉了!"

虽然相思板着脸的样子和往常无差,可我知道他生气了,忙向小可爱打眼色:"小糊别客气,兄弟当如此……"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呜呜呜呜呜呜呜……他们只会骂我'笨蛋'……"

"他们还真说得对……呃,我是说,打是痛,骂是爱,他们都是因为想小糊好才这么对小糊的……"

"……是吗?呜呜呜呜……大师兄也有这么说呜……"

大师兄……劲敌耶!

"……大师兄还说,呜呜,知恩图报……老大你对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才好,呜呜呜呜呜……"

哈哈,报答啊,那简单,只要你以身……瞄一眼相思眼色,我打个哈哈笑笑:"哈哈,哈哈,这个,哈哈,施恩不图报,哈哈……"

"不行!"小可爱左一把擦一把抹去一眼泪花,带着浓浓的鼻音认认真真地道:"大师兄说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样子才不愧为男子汉大丈夫!"

麻烦了,你别逼我这个时候表态啊……

"那……这样吧,小糊,反正我们要在车厢里坐上一整天,好无聊的,你来赔老大玩骰子或者猜单双或者打双陆好不好?"

嘿嘿,虽然昨天被相思道破用心让我不好意思明着缠小可爱教我逢赌必赢之术,但只要小可爱和我赌上,凭我这聪颖的天资、无双的头脑肯定能从他的一举一动中看出某些门道来,一来打发了时间,二来偷学了赌术,岂不妙哉?

孰料小可爱却摇摇头:"不行的,老大,我不能和你赌。"

?????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是只要我一下注,不管怎么玩,我下注的那方稳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可爱认认真真地道,"师父说我这是天生异禀,未免胜之不武,禁止我在人前和我赌博。并要我发了誓,要赌只能和同门师兄们赌,还说什么至少师兄们经验丰富有可能赢得过'神力'……"

天生异禀?胜之不武?神力?难道说这小子是那种能凭直觉预测到输赢的稀有物种?

"所以,我不能和老大赌,辜负了老大的期望,真是对不起……"说着说着小可爱扁了扁嘴又忍不住想哭想哭的样子,眼泪越擦越多。

我无奈,扯出一副痛苦相:"哎唷……哎唷……"

小可爱立刻紧张起来:"老大?"

"可能是昨晚撞到了,背好痛,哎唷……小糊,你不是想帮到老大吗?要不你帮我用手揉揉?你帮我用手轻轻揉一揉背痛痛就好得快了!"

"真的吗?好!"

"起来,穿衣服!"小可爱的手刚抚上我的背没两下,一团衣服被相思砸到我脸上。我气苦:"喂,往常都要这么晾上一整天!"

"从今天起,开始改变疗法。"随后又补上一句,"我说了算。"

……我我我……你你你……他奶奶的!

112

分歧是别离的前哨。

那晚投宿由冰一反常态地在灯下打点行李,衣服一件件叠好打好包袱,又将零食小吃做一包,边打包边絮絮叨叨地嘱咐我皮袋里的绿豆水喝来可降火,但最好两天内喝完以免臭馊;这个麻纹的油纸包里裹着毕罗,那个竹纹的油纸包里包着胡饼,那用竹叶包起来的一串是角黍,装在荷叶里的是生馅馒头、用棕叶包的是薄皮春茧千万别弄混了,薄皮春茧比较耐放,隔个两三天热了再吃也不变质,所以应该先用生馅馒头来填肚子;还有开炉饼、梅花饼、芙蓉饼、熬肉、炙鸭、熟羊肉他一色给我盛了解点儿油纸包上都特别写字注了明,虽说已立了春但天还冻,吃的时候别贪嘴爽最好热一热再下肚……

我没见过妈妈长啥模样,不过若有我想和由冰现在婆婆***样子应该没差。

"由冰,"我奇怪地问他,"该怎么吃你帮我背着,到时热好给我不就行?"

——何必搞得自己和他人那么麻烦,啧!

由冰神色复杂地瞅着我,半晌才轻叹一口气:"按贾兄的意思,明天,我们兵分两路……我带着天糊兄弟走,贾兄和你一路……"

"什么?!我们要分开?!"

"小声点儿……"由冰先慌不迭地捂了我嘴,回头瞅瞅小可爱没被我的大嗓门吵醒,才继续压低声音道,"其实,我认为贾兄的顾虑确实很有道理……这次我们专程为求医而来,若是把追兵引到鬼府,且不说鬼府主人是否愿向我们伸出援手答应我们所求,连累到无辜的鬼府也不好……所以我同意贾兄所想,兵分两路为好……"

兵分两路,故布迷阵,嘿!

我还以为自己个人魅力打动了无心无肺的冷血相思呢,却原来他早有打算将小可爱作为一颗施障眼法的棋子所以昨晚才容忍了小可爱留下来。

明明心里早有打算要利用小可爱却还要我跳上窜下地去求他……

"大用兄弟,我不在你身边,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由冰见我不语,又语重心长地续道,"不管怎么说,贾兄说话可能有时候不大中听,不过,他出发点终归是为你好……"

"他只不过是把我当玩具……"一想到昨晚上的自己我就觉得自己象傻瓜,切!

"只要你少说两句,我相信贾兄不会对你怎么样的……"由冰叹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兄弟是聪明人,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懂……忍一忍,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难得糊涂啊,兄弟!"

……难得糊涂么?象我这样的聪明人,叫我韬光隐晦那真是整个武林的绝大损失耶!

——话又说回来,嘴巴上虽强,但我心里明白,只剩我和相思独处时,管住自己的嘴相较起来确实不会吃亏。

"我只是为了卖由冰大哥你的面子哦!"左思右想,我委委屈屈地点头答应韬光隐晦,不忘卖由冰一个人情。

由冰的表情古怪异常,似笑非笑,既无可奈何又百般宠溺的模样,欲言又止,最后他什么也没说,低头继续整理包袱。

"由冰大哥,你记得多放点儿银子进去……二十两——不,三十两、五十两,五十两好不好?——你别跟相思提这件事哦,相思很小气,要他知道我身上带有现银路上肯定变着法子吃我、住我、玩我——"

由冰又叹了一口气,拿出个什么东西系我脖子上。我低头一看,长命锁——当我小孩儿啊?脸登时一黑:"由冰大哥,我不要这个——"

"这是银打的。"由冰帮我理了理长命锁上的穗儿,柔声道,"你不是老担心银子放身上会被人揩油吗?今晚我特意央人赶工给你打了这个,平时你只说是家传宝物我想贾兄也不会对你怎么的,不得已时将它变卖或折银子也能顶上一阵子用的了……"

知我者,由冰也!我一个虎扑将由冰扑倒在床,捧着他的脸"卟卟卟"一阵热吻:"由冰大哥我爱你!你放心,就算我人离开了你,我的心一定还在你身上,我会尽早尽早、赶快赶快把事情办完飞一样地回到你身边——"

"老大……要去哪里?"

却是小可爱被惊醒了,半坐起来,要醒不醒地揉着眼睛。我乐呵呵地搂着他在他粉红菲菲的脸蛋上啃一口:"小糊乖,这几天乖乖听这位由冰哥哥的话,老大去办事,办完事再回来找小糊。"

小可爱的反应却大出我意料之外,只见他脸一拉、嘴一扁,一副黄河即将决堤的阵势:"呜……老大不要……小糊了……"

"喂,喂!"这小孩怎么说哭就哭呢?我搔搔脑袋,"老大是去,去……对了,是去为小糊修补那件袍子……那是个非常非常神秘的地方,只有象老大这样神通广大、相交满天下的人才去得了,小糊去不了……所以小糊要乖乖的和由冰哥哥在一起,不许哭,不许闹,由冰哥哥说二小糊不许说一,由冰哥哥叫放屁小糊不许说拉稀——"

"咳咳,大用……"由冰本来笑得挺温暖,却突然被口水呛着了,我同情地瞥他一眼,忽然想到一件要紧的事儿,"对了,最重要的是,你不许自称方恨少,不许在由冰哥哥以外的人面前提起方恨少、你大师兄、还有我去了哪里的事儿——就算在你大师兄面前也不许提,明白吗?"

小可爱颇有些犹豫。

我恐吓他:"只要你违反了其中一条,我就把那件袍子撕得稀巴烂再放一把火烧掉,知道吗?"

小可爱头点得太快了扭到,扶着脖子唉哟哟直叫唤。

由冰边帮小可爱按摩脖子周围的肌肉,边笑着叹着向我道:"怎么办,大用?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你了……"

"那很正常。"我得意地挥挥手,"要不师父和师兄怎会常常对我说:大用,你是个宝,你真是个宝!"

宝贝生下来注定就是要被人喜欢被人爱的,不是吗?

入门江湖113

相思骑马咚那个咚,马上绑着个吴大用——这是我目前状态的真实写照。

我醒来时,人横在马上。

前面提过,我讨厌骑马、憎恨骑马、排斥骑马、拒绝骑马,所以这次相思压根儿没征求我意见,乘我大梦未醒人一拎就走。

——说不准为了让我不妨碍到他还加点了我的睡穴,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

可恶的臭相思!

我双手双脚挣扎,被他在臀上重重打了一记:"老实点儿!"

"放开我!——贾相思,到底我跟你何怨何仇,你这样苦苦相逼有何目的、是何道理?!"

"再吵点你哑穴。"

"呜……"我噎了一噎,隔半晌后软下声气诚惶诚恐地哀求他,"相思,替我松一松好不好?我知道你急着赶路,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不是说要你帮我找辆牛车、马车或八人大轿当然那样最理想……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愿意和你两人单骑走天涯,至少你先帮我把身上的被子松绑解开好不好?"

——对,这才是叫我愤怒的原因:再怎么说相思都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如果能和他面对面共乘一骑从早到晚耳鬓厮混,虽说相思脾气坏,但只要不和他说话,却也是赏心悦目的一大享受,可我现在的情况完全根本绝对没这么风情旖旎——他将我裹在棉被中横放他身前,在马背上绑了个严严实实,脸朝黄土面朝天,从我眼前飞驰而过的除了黄土依旧黄土,还不时被飞扬的尘土呛到,**!

"你骂谁?"

自然自语的毛病又犯了?不能得罪相思,不能得罪相思——我忍心吞声,在被子里滚来滚去:"**……靠你啊相思,人家这个姿势好累哦,好受罪哦,让**靠嘛,相~~~~思~~~~~~~~~~~"

"会吗?就是上次你说骑马磨到屁股破这次我才想到这个出意来安置你——这样屁股不痛了吧?"

可我头晕嗓子哑周身骨头痛啊!我欲哭无泪,退而求其次:"那你也犯不着将我全身裹得个粽子似的……只要把马背垫得厚一点儿、软一点儿不就行了?"

"不行。"相思一口回绝,"你身上那伤,不宜见风。"

我再想说什么,相思已一抬手,隔着被都能感觉得到身上某个部位蓦地一震,接着眼前一黑,熟悉的睡意席卷而来。

——我招谁惹谁了这是……咳!

我就这么吃了睡,睡了吃,自与由冰分手后到底过了多长时间,我说不清。直到某天傍晚,某个林子里,相思将我从马上卸下来后,拍拍马屁股,放它走了。

这意味着,剩下的路要靠我们双腿走了。

我冷眼旁观。

没力气和相思吵。

他递来一红一白一绿一黑四粒药丸,我二话不说接过仰仰脖子吞下。

——就知道,由冰准备的那堆零嘴吃光了,明明由冰说好特意为我准备的,结果相思也有份吃,哼!

相思诧异地扫了我一眼,又低下眼帘,沉沉地道:"没有休息的时间,今晚上我们一定要翻过这座玉龙山。"

他说走,那我就站起来跟他走。

相思又扫了我一眼,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回事?有什么话想说就说,摆那副脸色给谁看?"

"我没有摆脸色。"

"瞎说!你从来没这么听话过——"

"反正我打又打不过你,你一不高兴就点我的穴,我能怎么样?还不如你叫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早把事情做完了早回去。"

是啊,早回去,回到有由冰的地方,回到有药棋面、棋子饼、四色馒头的地方,回到至少能找到一个垫背和我一同承受相思无理刁蛮怪脾气的地方——我可不想在这荒无人烟之地一个不小心被相思整死。

"你居然这么急着赶回去……"相思深深剜了我一眼,忽恨恨地一跺脚,二话不说当先疾走。

这下到我不明白,这小子莫名其妙地耍什么大牌摆什么脸色给我看。

要翻脸也该我更有理由翻脸嘛,真是!

"笨呐,谁说鬼府是鬼魂聚集的地方的?"有一次饭后说起江湖典故谈到江湖人谈而为之色变的鬼府二师兄笑得直打跌,"鬼府全名叫鬼斧神工府,顾名思义,据说那里的主人手艺之巧已达通天彻地之能,传闻鬼府曾造出过日行千里的木牛流马、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形傀儡以及日夜不停的自鸣钟,由于其造物过于神奇,所以有人说鬼府主人曾与鬼魅签下过协议,以灵魂交换了这绝世技艺,因此人们才会把鬼斧神工府称为鬼府啦,哈哈哈哈哈……"

"鬼府里……真的没有鬼?"发问的不是我,是六师兄。

记得当时二师兄笑着拥紧了我,伸手摸摸六师兄的脑袋:"鬼府里没有鬼……不过,会不会出现令人灵魂迷失的存在,那可就难说喽,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现在终于理解了二师兄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入门江湖114

事情是这样的。

相思象赶山羊一样吆喝着赶我爬山,不是我自夸,爬树我十八般武艺样样皆精、百树可爬;可爬山……我们无心谷出谷时跑的是下坡路,回来时总得骗到位师兄搭我一程,这山,真没怎么爬过。

"快点快点!"相思在前边不耐烦地直跺脚,完全不顾我在后边气喘吁吁、奄奄一息。

"你还是不是男人?小脚老太都比你快三倍!"当我第十次含蓄地提出我们是否就当适当休养生息一阵子时,相思终于口不择言歇斯底里大发作。

我也火了,"腾"一下盘腿坐下:"鞋子不合脚,我走不动。"

相思双手抱胸,居高临下气势汹汹。

我阖上双眼,反正天塌下来当被盖,要头一颗要命一条,你爱把我怎么着就把我怎么着,悉听尊便,反正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看你能把我怎么着,哼!

"吴大用,你知道我为什么非得赶在今晚越过这座玉龙山?"撩人的月下香欺近身来,我一阵情丝摇曳——不好,敌人用美男计!赶快赶快,涤心静虑、安神洗脑、养精蓄锐——啊,不,是无欲无求……

"因为,这座山上,"相思微热的气息喷在我颈子上,他那没有温度的声音骤然诡异起来——却也平添了几分感性,"有~鬼~的~~~哦……"

"闹鬼的哦……"

"尤其是在日月交替那段最黑暗的时光,还滞留在这座玉龙山上的人,从没留下过活口,全被大鬼逮了去摄了魂当了小鬼的口粮……"

"都怪你一路上拖拖拉拉,害得我们行程比预计中晚,在最糟糕的时段来到了玉龙山……"

"你再不站起来的话,我可走了。"

"我真的走喽!"

"剩你一个等鬼来收魂,呼……呼……"

"相思!"我眼睛来不及睁开先一个纵跃紧紧搂住身边这根温暖的救命稻草,"相思不要走!相思!——"

"那你还不起来!"又恢复了冷冰冰的冰山样,我苦着脸站起身,脚踝处蓦地传来一股尖锐的刺痛,我身子一歪又倒了下去。相思不为所动,冷冷一边看着我在地上啮牙咧嘴,无情地道:"我数三声你再不跟上来——"

我咬牙撑起来——哎哟!又摔了回去——难道真是扭到了?在这个旧鬼啾啾新鬼哭的阴森可怖所在?不要啊,呜……

相思可能也察觉不对了,上来踢我两脚:"还装死?"

我边以最最纯真无辜的眼神向他解释、乞怜,边小心翼翼地解开右脚鞋袜——呜呜呜,惨不忍睹……

右脚脚掌起了几个大水泡,当然,那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脚脖子上红肿的那一圈,可能方才情急之下去拥抱相思时扭到的……我乍就这么背啊,呜呜呜呜呜……

相思不说话了,估计他看到我的受伤不是装模作样之后,也无话可说、无刺可挑。

他皱着眉弯下腰,伸手想握我的脚,忽碰到了狗屎似地"攸"地跳起来,"哧溜"飘得远离我三丈外,一脸厌恶地瞪着我。

我不解:"相思?"

相思鄙夷地:"你好臭!"

我茫茫然睁大了眼——臭?相思嫌我臭?忽然我悲愤起来:他有什么理由嫌我臭?!都是他,说什么不宜见风、不宜沾水,害得我自赶路后就没得好好洗一次澡,都是由冰替我擦擦身子了事,这几天又将我捂在棉被里死赶慢赶、气都不给人喘,要捂出一身臭汗还不都你害的?!你嫌我?现在你居然嫌我?!

我恨你,相思!

估计相思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在那边站了半晌,最后咬咬牙,下了什么莫大的决心似的:"起来!附近有水,我带你去洗刷洗刷,洗去你那身臭味再说!"

我忍痛,一瘸一拐跟在他后边。

——一点儿不体贴,不懂得来背我……虽然折了条树枝给我作拐……

相思似乎很熟这儿的地形,七弯八拐,带我到了一个小水池旁。

小小的水池,被几块大石围住倒象个天然的澡间,月光下泛着白茫茫的水气,我探手一摸,水还是热的,顿时眉开眼笑。

"你自个儿在这儿洗,不要乱跑,不得喧哗,动作尽量小声,洗完了乖乖上岸等着,办不到的话我就扔你一个人在这鬼神出没之地——明白的话点点头就行了!"许是相思的小心谨慎感染了我,看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相思又使出传音入密的功夫来嘱咐我,我打点起精神超合作地点头点头再点头。

可相思依旧不放心,蹙紧眉头离开了,我猜他可能要去确认些什么,或者说,是去察看些什么。

所以我也认真起来,轻手轻脚、象鱼儿一样滑进了池中——哇,好舒服……

长途跋涉后全身放松泡个热水澡,这种舒服真不象是人过的……

要不是记着相思的叮咛,我肯定感动得放声歌唱。

洗洗洗,刷刷刷,啦啦啦……嗯?这什么东东?水草?不象,几缕长长的丝絮样的东西,却又非丝非棉……

最主要的是,那玩意儿月下泛着金色……

相思嘱咐不得乱跑……

金色……金子……

相思说玉龙山上有鬼……

金子……淘金……

相思说……

……唉呀,相思是个大骗子,最爱做的事就是大话骗人啦!顺水飘下来……那么这儿是下游罗?我悄悄摸上去捡一点儿,只捡一点儿,不会惊动任何人……嗯,应该不会……

我扶着岩石,一步步地摸过去,摸过去,慢慢出了岩石掩蔽之地——

感谢菩萨赞美相思,引导我来到这乐天福地!

二师兄,我终于明白什么叫作"令灵魂迷失的存在"了——吓得死人的不仅是极端的丑怖,还有极端的美丽!

乍见那月下滟滟生姿的风情,我真是心也随他去魂也愿随他去了……

那个,月下出浴的极品美人!

入门江湖115

我吴大用并非井中蛙、塘角鱼,自认学富五车、游历八荒,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绝不是那种指着牵牛认牡丹的傻角儿。可是……可是我真的没见过这种类型的美人哟!

——或许这种超乎人类想象的美并非阳间物……

——什么样的人类能够拥有那样一头光华灿烂的金色长发?

宛若月光的碎片般、在月光、波光中熠熠生辉的、淡淡金色长发?!

……如果所有的鬼魂都长得这般模样,我不会再留恋没有鬼魂的这个人间!

有如受到蛊惑般,我不顾一切地步步挨上去。

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光晕、长及腰部的金发……

还有,犹如一整块玉石精雕细刻的白生生的躯体……

——鬼的模样和人不一样,就是这样子的和人不一样么?这个鬼,他的五官非常深刻。鼻梁是我所见过的人当中最高的,眼窝也是我所见过的人当中最深的,肤色也是我所见过的人当中最白的……尽管相思的身子也很白,可相思那种白让人感到还有些人的生气;而这位,他的白如同一张上色的宣纸——原来鬼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一点儿血色的样子……

可是,依旧好漂亮!

天光月影,容光水色,交织成似幻非幻的一幕。

——"谁?谁在那里?"

鬼忽然出声了——我不是迎着他走过去的吗?他看不见?

"谁?迷娘吗?"

这个鬼……竟然有些失措?

我心一揪,一瘸一拐迎上去,柔声安抚他:"我不是迷娘——我叫吴大用。"

"吴——大——用?"鬼微微皱起了眉,"哗啦",从水中抬起一直手,摸索着朝我这个方位摸来,我赶紧将自己送上去让他摸——咦,暖的?他的手暖的?也就是说……

他的手落在我脸上,从额头开始,顺着到鼻子、又到嘴巴,弄得我痒痒的"咯咯"直笑:"你摸快点儿好不好?这样子我好痒哦咯咯咯……"

"……对不起……"鬼的脸上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好可爱!

"你看不见吗?"我问他。

"你不知道?"他反问我。

我眨眨眼——我有理由知道吗?

"你不是哥哥的人。"这下用了肯定句,我搔搔头,笑笑:"我路过这里,下水洗个澡……"

他身子忽地一颤,手很快地缩回,精致的脸上隐隐有了恐慌之色:"你是外面的人?"

"什么叫外面的人?"

"哥哥说,不和我们住在一起的人,都是外面的人……"

"那……应该算是吧……"哇,越近看得越清晰,越清晰越漂亮:他的头发,真的真的真的是金色的呢!还有那双眸子,竟然是蓝色——那种蓝我只在二师兄珍藏的琉璃珠里见过这种晶莹剔透的蓝色,怎么会有这种颜色的眸子,幻术吧?

——但不管怎么样,美人就是美人!

我大大地吞了口唾沫:"呃……请问,我可不可以摸一摸你?"

鬼一楞:"摸……我?"

"嗯!你刚才摸过我了,我也摸回你,咱俩扯平,这很正常吧!"

"——你也和我一样瞧不见吗?"

咳咳,这个问题嘛……我心一横,豁出去了:"我觉得你好漂亮好漂亮,所以想摸摸你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这么漂亮的你会不会只是我走累了睡着后所做的一个梦——"

"你说我……很漂亮?"鬼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迷惑不解,又似乎在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激动情绪,"……真的吗?"

我点头,猛然惦起他眼睛不好,于是大大声地道:"是的,你很漂亮,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对,只是类型不同而已,师父、师兄、相思的美不见得比他差到哪儿去,不该说慌话!
我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找词儿:"嗯这么说吧,你就象那珐琅、玳瑁,虽然和我们常用的玉啊、翡翠、珍珠什么的比起来材质不同,但毫不逊色、各有擅场……"

"你说的我不懂……"

"唉呀,总而言之你很美很美很美——我可以摸你了吗?"

"好!"鬼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这个姿势是?镇定,镇定,吴大用,你要这时软下来我唾弃你,我鄙视你!我又吞了口大大口的唾沫,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充满了膜拜与感恩之心地伸出手,轻轻摸摸他一头与流光相互辉映的金发——哇,摸到了摸到了,软软的触感,象波浪一样地披泻在他身上,我感动!

再用根手指轻轻戳戳他的小腹,细致又有弹性的肌肤,最主要的是有温度——"咕噜!"

决定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呃……那个……我可以亲亲你吗?"

入门江湖116

糟,问了个蠢问题!

鬼垂着头,半晌不吱一声,我开始反省:是不是太过份了?象大师兄,不是呆头鹅的话,其他人别说吻他了,连不小心碰到他碰着他的那个器官都会被大师兄下痒粉痒上三天;五师兄刚更绝,手碰到砍到,头碰到砍头——鬼不会和他们一个德性吧?是不是鬼太好说了我得意忘形过头自掘坟墓提了个傻问题?

"如果不方便的话……呵呵,"我有意识地准备后退,"也不用勉强,呵呵……"

"你为什么想亲我?"

我倒——这算怎么一回事?!

"哥哥亲我,是因为他喜欢我——你为什么想亲我呢?"鬼稍稍侧了侧头,脸上的神情……一本正经?他不是玩我而是很认真地希望我回答他?可是他问的问题好象比我问的段数还要低……

"哪有什么为什么……"我咕哝,"因为喜欢啊……你见过有人去亲狗屎的么,真是……"

"……喜欢?你又不是我哥哥,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漂亮啊!"我气苦地大叫,"你很漂亮知不知道?你漂亮得我一见就喜欢上了你,就想搂你抱你亲你摸你——唔——"该死的大嘴巴,被四师兄听见肯定会赏我一耳光——"这种说法活象个欲求不满的饥渴色老头、变态、色狼,追美人追得象你这么没品真丢我的脸!"可以想见他铁定会这么训我。

然而,人类的规则对鬼不适用,在我这么回答后,鬼忽然笑了。

乱花渐欲迷人眼,丹青难画是精神!

他天真烂漫地笑着,双手摸索着摸到我身上,我受宠若惊,任他双臂揽在我脖子上,将自己红艳艳的唇送了上来:"我好高兴哦!你是第一个说我漂亮的外面的人耶……第一次,第一次外面的人见了我不是吓得逃跑,而是夸我漂亮……"

"啵!"

"?你的脸颊好硬……"

"那是我额头!"

"你真矮!"

"|||||||||||||||||||||||||||——"

呵呵,既然对方如此盛情邀请,那我就大大方方地开动喽!

我激动得双手颤抖,不客气地捧起鬼玉白玉白的脸张口就啃——

"啊!!!!!!!!!!!!!!!!!!!"

叫声在身后响起,我下意识地回头,十几个人影在岸边齐声尖叫:"来人啊!小主人叫人非礼了!啊!!!!!!!!"

眼下的情况……

我当机立断以烈士断腕之勇气抛弃掉所有不必要的自尊心,跟着尖叫:"相思救命啊!!!!!!!!!!!!!!!!!!!!!!!!!!"

——我一个人的声音要比他们全体都响,得意,呵呵~~~~~~~~~~~~~~~

相思虽然鬼魅般出现在我身旁,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他没有任何抵抗,乖乖和我一道被那夥鬼押走。

……嗯,反常……

"难道叫你一天不惹祸是那么难的事儿?"一路上,相思几乎是不间断地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在我耳边怒吼,"已经交待过了你一千遍一万遍!就是不想节外生枝才……结果你还是……垃圾!废物!蕃薯!狗剩!驴!——"

"不关我的事嘛,明明他点头同意我才做的……"

"那个男人是有名的恋弟狂……要他知道他捧在手心上的弟弟被你染指过了,故意也有无意也好,"相思冷冷地,恶毒地,"你等死吧!"

"知道这样你还特地带我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又不是我吵着闹着要把身上那条龙刮掉……"

"我带你来不是叫你沾花惹草!"

"你可以事先提醒我,你告诉我洗澡时不管碰上什么事都不能睁开眼睛我绝对不会睁开眼睛——"

"安静!"狠狠被押解我们的其他鬼踢了一脚——过份,说话的又不止我一个,只不过我不会传音入密而已嘛,差别待遇,不公平!

——对了,那个最漂亮的鬼在哪里?听相思的口气,这里掌执大权的是他哥哥的话,请他在哥哥面貌一新前为我美言两句可不可以?他看起来又纯又嫩很好说话的样子,应该行得通吧?

在相思不停的絮叨中,我在心中打定了主意——暂时先别告诉相思,省得他从中作梗害我好事难成。

最后我俩被带到一个高大的男人面前,和鬼的长相隐约几分相似,金色长发,异于常人的象牙色的肤色,深邃的五官,琉璃石一般摄人心魄的蓝眸,只是因为比鬼高了两个头,大了不知几号,别有一种粗犷的味道。

……这个,算大鬼吧?

还是鬼漂亮,还是鬼精致,还是鬼可爱……

随着大鬼蓝色的眼珠子神色凛然地扫来,我心中"格登"一下,登时鹿跳不已——不好,这个大鬼会使摄魂术,当心魂魄被摄走!我赶紧将脸别开,却见大鬼"噔噔噔"走下来张臂就给相思来了个熊抱:"……打令!"

什么什么?打令?还有,前面的那个字,好象是……麦?麦打令?相思的真名叫"麦打令"?好没品的名字,怪不得相思在我面前从不提他的真名,始终是我起的"相思"韵而多致、朗朗上口、含义隽永、意味深长……

不过,大鬼为什么会知道相思的真名?而且,他那个拥抱法哟,正常人不会这么抱的,这种抱法我只在大师兄跟呆头鹅久别重逢时见过……

对了,二师兄回谷探亲时也这样抱过我……

不过可能因为大鬼身量特别大,所以这个拥抱看上去特别麻辣惹火、生鲜滚烫……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在啃相思脸颊?!

——为什么相思不反抗?!

扯,我扯,我用力扯!"嘶——"没把相思从大鬼怀中解救出来,倒将相思的衣服扯破了。

我看着手上的破布条发怔,相思微愠道:"你又吃错了什么药?"

呜呜呜,我在帮你呀,臭相思,呜!

大鬼看看相思再看看我,对相思道:"打令,你老公?"

"你去死!"

"那……你老婆?"

入门江湖117

"我什么时候给了你管我的权利?"

瞧相思沉着脸、跩得二百五的样子,我心下稍安:想不到相思这么强,连在鬼面前都如此强势,这下性命有保障,幸好,幸好……嘶,那相思还是不是人啊?危险,危险……

大鬼哈哈一笑,拉开相思上上下下端详一阵:"打令,想不到这么快又见到你,你依旧如此飙得否,嗯……"

飙得否?什么玩意儿,难道相思在这儿也常常发飙……(插花:大用对相思的敬畏之心由此高飙了不止三个段数。)

只见大鬼猿臂一揽抱起相思,掂掂,不满意地皱起眉头:"你瘦了。"

"我来不是为了和你废话,放下我。"相思挣开大鬼的怀抱,站定,伸手掠了掠散乱的发丝。我注意到,即便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大鬼也看得惊艳不已快淌出了口水——这小子不仅是大鬼,而且还是色鬼,可恶!

虽说他够得上"美人"标准,可外在与里子相差太多,除名,除名!

不过据我观察,大鬼似乎是剃头担子一头热,相思对他完全不假辞色,这好歹令我心下稍安。接着只见相思在怀中掏掏,掏出什么东东转手扔给大鬼:"这个,还你。"

——哦,哦,还互赠了定情信物,幸亏相思迷途知返,才不至于歧路亡羊……

"打令,你这是什么意思?当初我不是说只要你持着这块'有求必应牌',鬼斧神工府必当竭尽全力任你差遣、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鬼府?哦,也是,除了鬼府这里还能是什么所在?回头见到二师兄告诉他,他错了,鬼府里确实有鬼,大大的色鬼!

"难道你不相信我?还是你根本瞧不起鬼斧神工府的力量?!"说到后面,大鬼的声音蓦地尖锐起来,相思却依旧淡淡的,以不变应万变:"艾伦,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把这块'有求必应牌'还你,就是有事求你。"说着他走到我身边,让我背对大鬼解开上衣:"这是你们鬼府特有的针工吧?"

"嗯,这手十字绣只我们鬼斧神工府的人会使,是我们府里出去的人,不过手工还差,应该是末流子弟,如果让府中一流好手莎莎来下针的话比现在这模样精工百倍……"

"艾伦,我这位朋友行走江湖时遇上了个对头,被他用这手鬼斧神针强行在身上刺了这个图案。现在我带着他到你面前,我要使用这块'有求必应牌',请你帮想想办法,我希望我这位朋友经过治疗后能回复到从前的模样——你能办得到吗,艾伦?"

"这不是什么危及性命的大事,打令,你完全可以使用'有求必应牌'做更有意义的事……"

"我,以'有求必应牌'主人的身份,郑重要求鬼斧神工府为我办到的,只有这件事。事成之后,你我无亏无欠,从此恩怨两迄!"

我看不到相思的表情,可是相思斩钉截铁、铿锵有力的话让我不由得鼻子一酸——为什么,那个小气、狠毒、狡诈、卑鄙的相思说出的话这么这么、这么这么具有男子气概?为什么我怎么怎么听就觉得他怎么怎么帅?

……难道,不知不觉中,我又被相思下了什么莫明其妙的蛊而不自知?

"好吧。"沉默半晌后,大鬼终于松了口,"我答应你,只是……"他轻轻笑了下,"'有求必应牌',只能要求鬼斧神工府做一件事……"

身边的相思绷紧了身子?他在紧张?为什么?

"打令,虽然我非常欣赏你,而且你也算得上对艾兰有救命之恩,但我们一笔一笔算,笔笔都得算清……"

我眼角余光瞄到相思双手竟攥紧了拳头,身子也在微微颤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时候的大鬼,这个时候的大鬼再不是刚见面时那个傻呵呵的熊男,有点儿象、有点儿象冬眠的蛇打个呵欠后精心地做好了狩猎的准备、老猫狡猾地守在洞口逮捕老鼠,空气中充满了算计的味道,而相思居然居于下风!我很不安,直觉告诉我肯定有事发生,折磨人的却是抓不住即将发生的究竟是什么。

"你知道鬼斧神工府的规矩,身为族长,我不会为任何一个人破例。"

"即便你是艾兰的救命恩人。"

"在你手持'有求必应牌'行使了你的权利后,"

"我也必须要按族规办。"

大鬼……他在拿什么胁迫相思?相思,又在为什么矛盾着?

相思的手沁出了微微的血丝,我默默拉起他的手,扳开握成拳的五指——不出所料,指甲陷肉里了。

好象……这次事情真的大条了……

让相思那么烦恼,连相思都搞不定……

……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我不敢多话,怕一个不对让相思割地赔款亏得更大,低下头,用心地帮相思舔舔掌心的血口子,消炎。相思全身一震,骤然把手抽开,我委屈地瞅着他,用眼神告诉他:我洗干净了,不臭了,别象躲病菌那样地躲着人家嘛,我真的真的知错了,真的!

相思忽长长叹了一口气,本来绷得紧紧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我有点儿怕他的眼神,他的眼神亮得不比寻常,仿佛坚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心,既象毅然绝然决定放弃了什么,又象不顾一切舍弃一切也要守护什么的模样。

这个眼神,叫我害怕,打从心底里,怕得腿直打哆嗦。

"那么,鬼斧神工府的主人,你希望我用什么,去交换我希望实现的愿望呢?"从表面上看,相思又变回了那个强势的、谁也打不倒、连鬼都不怕的相思,可我腿还在抖,我心里还在怕。那个色鬼笃定地露齿一笑:"你说呢?"

讨厌,那排牙亮得好耀眼,生似某种肉食动物似的!相思不要理他!相思不要答应!相思,相思……

我急得要命,偏偏不敢说话,拉着相思的手猛摇。相思轻轻拍拍我的手背,深吸一口气,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眼中无雨亦无晴:"……如君所愿。"

入门江湖118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明白,正因为不明白,整件事从头到尾没有我插嘴的份儿——更没有我插手的余地。

相思,相思他是不是涉足进了一件很不好很不好的事儿里?不好到什么程度,我……说不清。相思不听我的劝——甚至我根本没有开口机会,相思刚说完那句话,大鬼立刻示意手下将我带下去。

我无法阻止相思,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什么借口阻止,也不知道"阻止"这一行为对相思而言,是好是坏。

——如果再把事情办砸呢?

——如果破坏了狐狸相思的黄鼠狼大计呢?

不要紧的吧,相思毕竟是,面对鬼都敢于硬碰硬的臭屁家伙哟!

想归想,心被揪作一团,一念到"相思"的名儿就抽次风,不念也紧巴巴地风干了半个月的花似的,皱成一处。

害我没注意看领着我一路走啊走啊走啊的鬼漂不漂亮,也没伺机记下来时去时路来为逃跑做好不时之需。

最后,我被安置在一个别致的小院子内。

所谓别致,并非指满院姹紫嫣红不合时令怒放的奇花异草,而是指这院子的上空十分奇怪。明明看得到蓝天白云,一一在目,可我仔细观察过了,上面似乎安了一层透明的坚韧的膜。

我之所以察觉这一点,是因为有只过路的鸟儿经过上方时某只大小便失禁"啪"的一团鸟粪掉下,与那层透明膜接触砰然有声,就这么横亘在了半空,瞧着十分诡异。

我对此的评价是,防水性能不错。

这个小院子的另一特别之处,是任你怎么找,也找不到它的出口。由于在无心谷中见识过五师兄布下奇门八卦阵的厉害,我估计十有八九这儿也有上了奇门遁甲之术——鬼府么,正常。

既然我在风水方位、奇门数术方面都不是行家,于是我很认命地放弃了突围的企图。

平心而论这儿也挺不错嘛,是不是该说大鬼对我的礼遇太过份了一些儿?害得我差点儿都以为自己是座上宾而不是阶下囚了。瞧这儿,风景这边独好,景色四时皆宜,食物遍地都是……

"咕噜噜噜噜!"

肚子提醒我,用餐时间到了。

其实应该说,用餐时间早过了。

从昨晚到今天,我是粒米未进,粒米未进耶——为什么我要委屈自己?反正这儿跑着的飞禽走兽这么多、长着的调料配菜这么多,生老病死都是很自然的事儿,偶尔某些生物因为争风吃醋因而发生了战斗减员的悲剧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何况,为什么我想不出摆脱困境的办法?那是因为脑子不好使;为什么脑子不好使?那是因为肚子饿了使不上劲。肚里有粮心里不慌,人只有吃饱东西后才能想出法子,想出法子后才能帮上相思的忙,于人于己,为人为己,我终归先喂饱自己方是上上之选。

好,说干就干!

按我现有的体力以及手头上能找到的材料,马马虎虎,意思意思做只叫化鸡吧——对,就叫化鸡!把只鸡裹了泥巴埋土里烘,只要位置选得妙洞挖得好,应该可以把烟雾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不让人察觉,而且不把泥敲开鸡的香味不会飘散从而减少了招蜂引蝶的危险……

再说,进了这院后我见到的动物当中,就数山鸡看上去最正常、最温驯、最不暴力的样子,对于虚弱的我而言,它当然是我的最佳选择。

根据我对山鸡的饮食习性的熟悉,找了它最爱吃的草籽挖了个坑,在坑旁浇上水,布下饵,躲在旁边守了老半天,等只笨笨的山鸡过来觅食羽毛上沾了泥水欲飞无力后再一团湿泥砸过去,打落坑上的掩体让它摔下去,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将它手到擒来。

这只山鸡……好肥!(插花:大心^^)

啦啦啦,啦啦啦……

用和好的泥将它密密封上,本来应该将生鸡开膛破肚在鸡肚里塞上味料才算正宗,现在一切从简,一切从简,啦啦啦,啦啦啦……我快乐地挖好坑、把鸡埋好后拔掉一批看起来枯枯黄黄的树木架起来当柴,然后弄两块干爽的石头用力敲,敲,引火。

老天佑我,我敲啊敲啊敲到手都痛了,终于看到一颗小小的火星蹦到了那堆柴上——

"吴大用!吴大用——你在吗?吴大用,你在哪里?吴大用!吴大用!——"

"呼!"迫不得已,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之火被我扼杀在摇篮之中,我的那个心痛啊——咳!

入门江湖119

"吴大用,吴大用——"那声音又唤了几声,我听出来了,是鬼。

"迷娘,你不是说人送过来了吗?"

"人确实送过来了,我亲眼看到他进的香格里拉……"

眼下的情势,非得出去不可。我现在没把善后处理好,要坐等他们一路寻来岂不自暴其短、授人以口实?多少会治我个破坏私人庭院、纵火未遂的罪。何况,为了从这里脱困,要仰仗到鬼的机会尚多,不能这时候和他翻脸。

我蹑手蹑脚,半蹲着,沿着小径猫腰钻到三丈开外,才故意在行走间弄响身边的花木。

"谁?!"一个尖锐的女声斥道,"出来!"

"迷娘,等等!——吴大用吗?吴大用,是你吗?"鬼欢快地低叫着,"悉悉索索"跑了上来。"小主人,小心有诈!"女子声音低低提醒他,下一瞬鬼已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眼前,苍白的脸颊上飞起两团红霞:"吴大用,真是你吗?"

我不说话,只狠狠地瞪他。

跟着他后边的女子厉声道:"小主人问你话呢,回答!"

这个女子,好象和鬼长得不同类型——是被鬼蛊惑的人类吗?一打眼过去也算中上之姿了,可惜我现在没有哄女孩子的心情。

不回答没好果子吃,做戏最重要的是懂得适可而止:"是,是我。"

我将声音调得嘎里嘎气外加没甚好气。

鬼脸上的红晕一下消失不见,脸色白得吓人。女子早高高扬起巴掌:"你敢对小主人无礼?!"

"迷娘等等!"鬼回身抱住女子,"迷娘请你让我和他单独相处——"

"不行小主人,这无礼的家伙恐怕会对小主人不利——"

"迷娘!"鬼苍白着小脸,语气坚决地,"……他是我的朋友啊,求你,迷娘,他是我,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我遵命就是,慈悲的小主人……"

临走时那叫迷娘的女子还不忘威胁我:"如果你敢欺骗小主人、伤害小主人,我诅咒你魂飞魄散,灵魂永世在外游荡,死后不能下地狱!"

——这里不就是地狱了么?我冷笑。

"你……生气了?"迷娘走后,鬼迟疑了一阵儿,摸索着在我身旁坐下,我将自己抱成一团不理他。"对不起,迷娘她性子就这样……她以前和你一样,也是外面的人……哥哥说,她受过外面的人伤害,是哥哥救了她……她没什么恶意,只是老把我当孩子,老是以为我长不大……吴大用,你在吗?为什么不说话?你……真的生气了?"

说到后面,这孩子已经泫然欲泣了。就算是鬼,依旧也还是个不成熟的鬼吧!——我不想心软,我一肚子气还没出,我才不要心软呢!

"吴大用,前面你说我漂亮,你说喜欢我,难道……都是假的吗?我还以为,我们至少可以……做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要狠下心肠拒绝这样一位楚楚可怜、温言软语、情深款款的美人儿,对我的心脏真是一个沉重打击。但是,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不让这小子明白他哥哥对我犯下的滔天罪行我怎争取得了他的同情心、出得了胸中恶气?"我又没对你们做什么不好的事,又没害到你们,你哥哥把我的、把我的……"

我什么呀我,我说不下去了。

相思是我的谁?朋友?主人?兄弟?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些称谓后边的意义。

……我竟然无法解释清楚,相思和我的关系……

"……把我的相思抓了起来,可怜我的……相思现在生不如死,不知道受到了什么非人折磨,我怎么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和你做朋友?!"

鬼静静地听着,冷不妨冒出一句:"相思……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骑虎难下,我能说"不"吗?——"嗯。"

鬼凑过来,揪起我衣服使劲抽了抽鼻子:"很好闻的味道……"

瞧他嗅得这么起劲,我不由抬起衣袖自己嗅嗅——什么嘛,尘土味儿、泥巴味儿、植物的青涩味儿……

不过多嗅几下倒也给我嗅出了,还有和相思挨一起时,顺带蹭上的淡淡的月下香味儿。

"那个名叫'相思'的,就是身上用这种品味很好的香水的那个哥哥吗?"

"嗯……"听不懂鬼所说的话,这样回答应该没错吧?

"那没问题了!"鬼忽然笑逐颜开,整张小脸都灿烂起来,"你所说的相思,是哥哥的打令……哥哥的打令给我治过病,哥哥很疼我,也很喜欢打令,不会对你的相思怎么样的……"

鬼的意思是,相思救过他的命,而他哥哥喜欢相思……

喜欢相思……

我看,得找个时间叫呆头鹅替我瞧瞧,这胸口老这么抽筋抽筋痛的怕患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拖着不治对身体不好……

……现在却找不到止痛的方儿……

"哇,你的手好冰!"鬼安抚似的摩挲着我的手,又将我的手放在他脸上磨蹭取暖,"冷吗?我叫迷娘给你加件衣服……"

"不用。"心烦意乱,没有套话的心情,又不能甩开鬼一个人走掉,我随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艾兰。"鬼——艾兰笑得一派天真,"我哥哥叫艾伦。"

——计划利用这么纯真的孩子的我,是否太无良了些?"艾兰,你刚才说,我,是你的第一个朋友?"

"嗯!"艾兰使劲点头,"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因为我眼睛不好,哥哥说外面的人很坏很坏,怕我被外面的人欺负,所以不让我出去……我唯一离开香格里拉到外面去的机会,就是十天一次去泡温泉,哥哥说温泉对身体有好处,随便还可以练习开天眼……"

相思他……知道这件事吧?

"泡温泉的时候,有时也会碰上外面的人……可是他们大多一见我就尖叫,说什么鬼啊鬼的,拿石头砸我,好痛……我有那么难看吗?哥哥一直夸我很漂亮的呀!"

我心一抖,忍不住大力圈住身边的小孩,轻轻抚摸他的背。艾兰长得比我高,却瑟瑟地缩在我怀里,声音闷闷的,脆弱无助得象个一触即碎的瓷娃娃:"有的扑过来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着我,抱得我都喘不过气了,叫他们放又不放,没有道理地用力拔我头发,掐我,也不想想我会不会痛……"

"有一次还下网来捕我,讨厌,我又不是鱼!"

"那次哥哥的打令救了我,又帮我治好伤……打令是第一个被哥哥当成贵宾的人……"

"可那是哥哥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哥哥好诈,自己说外面的人坏不许我交外面的朋友,自己又要去交……"

"不管外面有多讨厌的记忆,偶尔也有好的时候嘛!"

"我记得有人摘花送给我,还有人吹草笛给我听……"

"可我只碰过他们一次,明明约好下次再见的,以后却怎么也碰不到,怎么等也等不来……"

"迷娘说,他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是外面的人,你知不知道,外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你去过吗?假如什么时候你去的话可以帮我问候一下他们吗?我没见过他们的样子,但可以把他们的声音描述给你听,我都记得住,很好记的……对了,我还知道他们的名字……"

……很远很远、永远回不来的地方,只有一个去处吧?

艾兰仍充满期待地喋喋说下去,我心一酸,捧起他的脸,认认真真在他额上、颊上、鼻梁上、头发上,吻如雨点般落下。

……可怜的……鬼……

为了保护自己重要的东西,大鬼采取的手段,其实和我那几位师兄也没什么差别吧?不问青红皂白一杀了事,一劳永逸……我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大鬼的规矩相思心里明白得很,不管相思功夫多高,在大鬼的地盘上比拼奇门遁甲之术,可能连相思也不是大鬼的对手,所以他才会那么紧张,一直担心出岔子……

然而,规矩始终被破了……

破了规矩后的我为什么没被大鬼杀死,我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答案。但真相究 竟是什么,有如雾里看花、朦朦胧胧,现在依旧抓不住要害。

大鬼说"有求必应牌"只能求鬼府做一件事……

相思带我来的目的是刮掉我身上这条龙……

如果除了这之外相思对大鬼还有所求的话……而大鬼相应地也要求相思付出……

"你是特别的……"艾兰喃喃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路,"你虽然是外面的人,但你夸我漂亮,你说喜欢我,你在我哭的时候抱我,你不会把我弄得很痛很痛,你没有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交朋友,我想和你一起分享最最令我骄傲的东西!"小鬼的脸上忽飞扬起一抹偷吃得逞的狡黠,"哥哥本来想将你关入水牢的,我假借他的名义传话,让人把你带入这个香格里拉!"他得意洋洋地旋了个身,摊开双手,自豪地、骄傲地,"这里……美吧?这是我最最美丽的香格里拉,这里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是经我亲自设计的香格里拉,这是我梦里的天堂!"

夸我吧,夸我吧,再夸我多点儿吧——他的样子,和旺财捡到了我扔出去的木棍后摇着尾巴一溜小跑回来的得意样儿好象。

联想到三丈外被我架起准备打牙祭的柴火堆,我唯有苦笑……等等,这个院子是他亲自设计的话——难道这小鬼是鬼府里专司机关消息的天才?

……最起码,他懂得离开这院子的方法!

我……真的需要利用到他吗?利用到这个如此信任我、从没想过自己有可能被欺骗被利用最终遭受"背叛"的鬼?

我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开了口:"请问,你有火吗?"

入门江湖120

"?"

明明知道那双澄澈的蓝眸看不见,我却躲闪着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呃,是这样的……我们是朋友,对吧?艾兰让我分享了艾兰最珍贵的宝藏,我也要和艾兰一起分享我最好的东西……告诉你哦,我会耍把戏,我是外面最好最好的把戏师傅了,所以你哥哥才把我留了下来,所以你才有机会第二次见到我——俗话说,在家靠兄弟、出外靠朋友,小的初来宝地,仰仗各位捧个场儿给口饭吃,有钱的出钱没钱的行个方便,借个光、借个火谢喽您老!"

我模仿耍把戏的唱作俱佳,艾兰听得津津有味"咯咯"直笑,挺有配契地配合我入戏:"要火是吗?给。"

……失望!本还想借艾兰去找火石或火折子那一类东西时跟在他后边蹑出这院子,想不到艾兰那么干脆就从身上掏出一物递了过来——这种东西我都还丢三拉四没随身携带的习惯,他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家伙倒奇怪地背着满天跑?纳闷!

失望、纳闷之余,心中倒也有丝丝窃喜,我死都不承认那是因为利用不上艾兰而产生的情愫。

……反正,始终都要利用,始终都会背叛,现在心软没好处!

不过,艾兰递给我的那个……什么玩意儿?

我瞅着手上的东东犯傻。

不是火石,不是火刀,不是火镰,不是火捻子,不是火折子……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大小不过盈掌,上面用黑色的粗线勾勒出个曲里拐弯的形状。打开,里面装着满满一盒子牙签似的小木棍,小木棍的一头涂着黑乎乎干泥巴似的一小撮。

……这是……什么?怎么用?

只好请教艾兰。

"这个你不会?"艾兰一脸"这么简单你都不懂"的神情让我抬不起头,呃……古人云,不耻下问,不耻下问。

洋洋自得的小夫子摸索着把着我的手示范,费掉十几根小木棍后,终于有一根在干燥的石块上擦出了火。

我惊叹,终于亲身体会到了鬼府之能。

好想将这盒鬼火塞入口袋里纳为私有哦……但为了争取艾兰的好感,我忍!

虽据艾兰说这里的全部都是他的心血,反正鸡杀也杀了,枝折也折了,与其放着浪费不如填我的肚子来得实际。再说烧成灰后占地小,填进烘鸡的洞里,毁尸灭迹容易。

鸡烘熟后分半只给艾兰,告诉他这便是我使用"无中生有术"变出来的食物,增强他对我的崇敬与好感。

……看他呆呆的样子,应该瞧不出其中的破绽。

只要跟艾兰泡在一起,总有找到诀窍离开这劳什子香格里拉的一天;或者用不着这么麻烦,艾兰说大鬼很疼爱他,怂恿艾兰向大鬼吹吹枕头风放掉我们,似乎亦不失为可行之举;对了,还有小可爱那件龙袍,指望相思不成的了,看来也得落到艾兰身上……

我边看火边盘算着这一箭三雕之计,艾兰在后面抽抽鼻子:"唔……怎么有股焦味儿?"

"哦……刚才不是跟你讲'火烧阿房宫'吗?我正在使用移空幻影之术把那时候的画面展现在你面前,话说关公力战秦琼之后一把火烧了阿房宫……"

艾兰静静地偎到我背后:"吴大用,你真好……"

……别再说了,我……受之有愧……

"他们总把我当病人,只有吴大用你把我当成完完全全的正常人……没有刻意哄着我,有不开心的事也不瞒我不骗我,讲故事给我听,变戏法、放画面给我看,我喜欢你……"

"艾兰你也很厉害啊,你看,这么大一个院子全是你设计的……还有还有,你'唰'一下就燃着了火,比所以我见过的把戏都要强呢!真的真的,那个鬼火好厉害!"

艾兰"扑哧"一笑:"那不叫鬼火,那叫火柴,我们这儿都是这么用……"

"火……柴?哦,原来那个盒子上写的字叫做'火柴'啊……"连鬼文都和我们用的字不一样,啧!

"?那个盒子上没写到字啊!"

"骗人!明明有!"艾兰又掏出了鬼火,我握着他的手去摸盒子表面曲里拐弯的线条,"喏,这里这里,这里……"

"那不是字,那是我们的家徽……"艾兰笑得更厉害了,"你看不出来吗?上面画的是神鸟大人啊,神鸟费尼克斯!"

据艾兰说,艾兰他们一族向来奉这种名叫"费尼克斯"的神鸟为家族象征。由于家道中落,神鸟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再现身于人前,艾兰的远祖决定分派族中子弟四海跋涉以寻回神鸟重振家威,而艾兰他们这一支不知怎么地辗转来到这里,至艾兰父母这辈时终于有幸见到了神鸟并蒙神鸟肯首愿意随他们跋山涉水远渡重洋回归故土。艾兰的父辈们幸福过度蒙主召宠荣登极乐去也,带着神鸟认祖归宗的重任便落在了大鬼的身上。

"可是哥哥说这还不行,他说我们总得要有人能够和神鸟沟通才行,否则那么长的路万一怠慢了神鸟大人,神鸟大人生起气来我们在回到本家前说不准遇上风暴海啸就完蛋了……"

……快乐,瞧瞧那土,黑里流油,热气腾腾地冒,氤氲不散,内蕴莲华,大功告成罗!

"……其实费尼克斯脾气哪有这么坏?它很好说话的……"

"我从山中来,一条大光棍;美人不解意,影徒随我身……"我边在心里哼小调,边拿根树枝从土里将包着山鸡的那坨扒拉扒拉出来。

"哥哥叫我努力修炼开天眼,开不了天眼就不启程……可是不管我怎么怎么努力我都听不懂费尼克斯说的话啊,急死人啦……"

那坨泥块放一边,烧焦的土和灰堆埋成一处,压平。我左瞅右瞄,寻思去哪儿挖棵大点儿的植株来填进这洞里以掩人耳目。

"——对了,你见过费尼克斯没有?它可是我们的骄傲和宝贝,香格里拉就是专程为它而建的……费尼克斯!费尼克斯!咦,去哪儿了?费尼克斯很乖的,往常一叫它就出来——费尼克斯!"

"嘘嘘嘘,小声点儿!"我被唬得面无人色——开玩笑,象他这样大叫大嚷地,把人招惹来了,我还有得瞧么?"好好,艾兰,你说说,那位神鸟大人大概长什么样儿,我帮你找!"

"大概……这么大吧!"艾兰双手比了一下,又仰着脸问我,"你刚才进来没见到吗?香格里拉里身形那么大的鸟只有费尼克斯。"

身形……大概……这么大?……呜……我看,它一辈子都不会和你通得了话了!

艾兰这时又扯开嗓门叫:"费尼克斯!费尼克斯!"

"哎哎哎,别嚷嚷——"慌得我伸手便去堵他的嘴,脸上肌肉僵硬得连笑都扯不动,"艾兰,下面……我给你讲个……'火烧藤甲兵'的故事……"

"你在干什么?!"

惨了,是那个凶巴巴的迷娘……

迷娘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进来就将艾兰护入怀中,活象护着小鸡雏的母鸡,满怀敌意地瞪着我。

"迷娘,我想把费尼克斯请出来让吴大用看看,可费尼克斯今天怎么也不回答我……"

"呵……呵……呵……"我干笑着,挪动着步子,企图用身形掩饰地上那来不及收拾的狼籍一片……尤其那一大坨黑乎乎还散着热气的泥……

迷娘怀疑的眼神围着我四下打量。

"啊!!!!!!"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背,真背——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遗症留下来吧?

"迷娘,主人交待了,不经传召不许入内——"

"迷娘,站住!"

"迷娘,主人交待——"

"迷娘!"

"砰!"

我被那位迷娘拖着一路跌跌撞撞,说来惭愧,我一个男子汉居然拧不过个小姑娘的劲儿……怪力小妞!

攥得我胳膊不知多痛,可能瘀青了,今晚要用热水敷敷——"唔!"

迷娘一脚踹开门后我被她狠狠掼到地上,跌得我七荤八素。

"我不是说过不经传召不得进来——"大鬼不耐烦的声音在耳边响。我甩甩头,抬起眼——轰!

晴天霹雳!

相思被大鬼压在大床上,赤条条一丝不挂?!

是,我承认,黑色与淡金的交缠是如此旖旎不为方物,那两条毫无瑕疵的胴体美夺天工,非常养眼,十分养眼,美得让人离不开视线、不忍破坏那完美的画面——可是,为什么是相思?!

结发共枕席,白首相待老?!

我也见过大师兄和呆头鹅你压我我压我的样子,好吧,这没什么奇怪,反正我自己也被第二由冰压过——可相思不是呆头鹅、大鬼更不是大师兄!

……为什么……是相思?!

胸口"轰"地一声炸开,爆炸的碎片上,堵住了眼,堵住了鼻,堵住了耳,堵住了心,脑里"轰隆隆"一片,不能想、不能听、不能看;爆炸的碎片下沉压住了肠、压住了胃、压住了肝脾肾肺,整个腹部痉挛着、抽搐着,难过得我险险忍不住呻吟出声、哀嚎出声——

——为、什、么、是、相、思?!

"相——思——!"

121

激动之下我奋不顾身朝那张大床直扑过去,可是、可是、可是——我一步也挪不了。

明晃晃、亮闪闪、光灿灿的怪异物事直指我咽喉——一步封喉!

你说它是剑嘛,没有开到刃,长得怪象根针的;你说它是针嘛,明明又有护腕。

但是,不管它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再往前一步,死定了。

奶奶你个熊!

"迷娘,"大鬼好整以暇,一派雍容,"现在该你说,为什么你罔视我令……"

"主人!"迷娘"扑通"一声跪倒,双手呈上那坨焦成一团的证物,"他他他——他把神鸟给——"

大鬼眼神不对!

迷娘话未竟言已是泣不成声,如果大鬼真的在意神鸟,如果神鸟真是大鬼一族几代人心血所系,百年甚至更久的追求毁于一旦,重归故土的梦想瞬间成空,大鬼怎么可以、他怎么可能还会为此感到惊喜?

——没错,尽管只是刹那,快得就象个幻影,但我依旧捕捉到了,掠过大鬼琉璃蓝眸子的那抹情绪,它的名字,应该叫"惊喜"!

尽管大鬼后面沉下脸来吓唬人,并一五一十询问迷娘事件经过,然而我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绝不可能看错——笑话,倘若连察言观色这点小事都不会,我拿什么在无心谷立足?早不剩了!

——难道大鬼并不象艾兰所说的那样,其实他并不想回去?不想带着神鸟回去认祖归宗?

有可能,祖神祭祀中祖先们的事儿经纹过饰非后流传下来的往往只是好听的那方面,说不定大鬼和艾兰的祖先流落到我们这儿并非他们口中描绘的那样冠冕堂皇……

况且,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们离开家国时出发点是好的,诚心诚意为寻求神鸟而来,经过了不知几辈的繁衍,老家那儿,早已物事人非了吧?忽地冒出一支自称家族后裔手中又握有家族的绝对象征——神鸟的话,不引发争权夺利的明争暗斗那才叫见鬼,这种戏码草台子上早见多了……

这种战争,要花上多少年才能算赢得真正的胜利?输了怎么办?象艾兰那样天生笨蛋眼睛又不好使,搁在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和自杀有什么两样?假如大鬼疼爱艾兰这点没错的话……

"可是哥哥说这还不行,他说我们总得要有人能够和神鸟沟通才行……"

"哥哥叫我努力修炼开天眼,开不了天眼就不启程……可是不管我怎么怎么努力我都听不懂费尼克斯说的话啊,急死人啦……"

……明白了,大鬼,根本没有回去的打算……既然他不打算回去,或许就连"神鸟"他也未曾放入过眼中,然而对神鸟不恭敬的话,又无法向追随他们、唯他们马首是瞻的族人交待……惨了!那我这下岂不给了他个绝佳的口实?只要他将我推出当替罪羊,这一生都不必为认祖归宗烦恼,同时又平了公愤绝了泱泱之口——我才不要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去见阎王呢!

乘迷娘不备,我身子往后一仰避过大鬼手中的奇怪兵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坨焦泥从迷娘手中夺过,随即不断后退直至后背靠墙,大大声地向大鬼道:"神鸟在我手上,谁敢造次?!"

大鬼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鬼果然不愧是鬼,他一生起气来那双琉璃蓝的眸子活似冰封一样,象寒到了极处的冰微微泛出的蓝光,比黑眼珠子凛冽了不止一个层次,光是看着他我身子都开始微微颤抖,胃绞痛绞痛得站立不稳。

"来人!把他给我——"

我急——大鬼竟根本没打算给我任何机会!

"让他说。"大鬼身后忽低低响起一个声音,不认真的话准会忽略过去——相思?对了,相思在大鬼后面,肯定是相思在大鬼后面用什么法子胁持了大鬼,我登时吃了定心丸。

大鬼眼中扫过一丝懊恼,挥挥手叫侍奉的人都退出去只留证人迷娘在内,再让他们掩好门,才转而向我道:"这么说,你承认了是你用极刑虐杀神鸟的?"

笑话,不用看都知道,尽管掩着门,可这房间外边满满的都是人,我说"是"的话我还用直着走出这扇门吗?"我没有杀神鸟!"

"你撒谎!"迷娘悲愤地指控我,"你明明把神鸟烧死了——"

"神鸟没有死——"

"你刚才说神鸟在你手上,"大鬼宛若抓住了我什么把柄似的冷静异常地步步紧逼,"你手上是什么?"

是,是人有眼的都看得出来,我手上只有一团泥,分明被火烧焦了的黑泥。如果说神鸟在我手上的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顶住屋里屋外所有有形的无形的压力,以我最大的音量放声大叫:"你这笨蛋,有没有听说过'凤凰涅磐'?!"

"'天方有鸟,号曰不死……集香木而自焚,在烈火中更生……'这里所说的不死鸟,就是我们口里的凤凰,你们口中的神鸟费尼克斯!你们找到的这只神鸟太老了,老到羽毛开始掉快要走不动了,所以它找齐了所有材料扇扇翅膀把火点燃,我亲眼看到它义无反顾地投入火中,这才是事情的真正经过!"

"按你所说,神鸟投入烈火之中,应该更生为更美更年轻的神鸟现身于人前才对——新生的神鸟在哪里?"看得出,大鬼对我即兴编的故事不甚以为然,我长长叹了口气:"我不是说,它在我手上吗?"

"这是泥,不是鸟。"

"这是鸟。正是你们道行不够,神鸟才无法以完全态转生于这个世间——你知道小鸡雏是怎么生出来的吧?道理一模一样。很可惜,神鸟虽然为新生命以莫大的勇气选择了牺牲,然而也许因为水土不服或是没有履行正确的仪式,转生没有完全成功。新生的神鸟暂时没有足够的力量以地面之神之姿降临大地,于是它只能托身于这里,养精蓄锐,积累神力,以期终有一天能够破壳而出。"

我上前一步,在大鬼掩饰不住的诧异目光下,将那团留有余温的泥巴毕恭毕敬交到大鬼手中:"受神鸟大人所托,我,吴大用,现在将它郑重交给神鸟大人所认可的后裔,请以虔诚、向善之心来对待神鸟大人的凡间化身,永怀希望,终有一天,神鸟将再度在它所认可的族人面前展现它光华灿烂的丰仪——当然,假如侍奉者礼神之心不诚或者功力不足或者时候未到或者不是神鸟大人所认准的继承者,蛹依旧是蛹,永远也无法变蝶。"

唉哟,脸两侧部位的肉好酸……虽然我一本正经、宝相庄严地宣讲着无比严肃的话题,但是一想到大鬼假如真的命令手下象老母鸡抱蛋一样精心孵化这块泥团的模样我就忍俊不禁直想笑,差点破功。

反正结果怎么样我都可以推到大鬼身上,谁让他那只衰手沾了那团烂泥?嘿嘿,总而言之,只要他敢现在敲开这块泥巴指证我烤熟了那只山鸡我立刻跳起来指责他急于求成破坏了神鸟的死而复生大法,看他怎么向族人解释!

——大鬼的族人相信神鸟具有死而复生的神力这点,是我对付大鬼的最强武器。

大鬼显然也清楚这点,可他仍在不死心地做垂死挣扎:"我凭什么相信你?神鸟大人凭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你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

"我可不是初来乍到哦,我是奉神鸟大人的神喻应召而来的有缘人。"我解下上衣,露出背部的大龙纹身,"看到了吧?这叫龙,和凤一向是成对出现的,两者互为表里、共掌乾坤,其中任一方出了事,另一方能在同一时间内感应到……我就是受着背上的龙神驭使前来恭送凤神完成转生仪式的——不然,何以解释我能够毫发无伤的出现在戒备森严的香格里拉中?"

大鬼与迷娘面面相觑。

嘿嘿,有本事你就说是你弟弟把我放进去的呀,我被枭首你弟弟也免不了连坐,看看咱们谁怕谁!

"哥哥!"艾兰这时才赶到。迷娘刚才情急之下拖了我就走,扔下艾兰一个,估计大概他摸了半天才摸到的这里——幸亏他刚才不在这里,否则这单纯的小笨蛋噼里啪拉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全倒出来,我还用得着混么?

不过我也赌定大鬼不敢拉艾兰来对质——只要他还想保护这个弟弟的话!

艾兰进了门,我与大鬼同时闭了嘴,在空气中针尖对麦芒地互瞪。沉滞的空气艾兰一下适应不过来似的,怯生生地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人吱声。

"哥哥……"艾兰求援似地轻轻唤了声,大鬼叹了口气,伸手引过艾兰的手:"艾兰,来,来哥哥这里……"

艾兰挨着大鬼坐下,摸了摸大鬼光着的膀子,忽皱起了眉:"哥,你又裸睡了?莎莎姐姐不是说这种天气裸睡容易感冒,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裸裸裸裸裸睡?我倒!

我真倒!腹部痛得让我再也站不住,又脚一软跪倒在地。

"大用!"相思急急忙忙跳下床向我跑来——哇,喷鼻血!

相思边弯腰执起我脉门,边沉着脸向大鬼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大鬼耸耸肩,做了个无辜的表情:"打令,如果你选择的是他的话,我可以理解……"

"怎么样?到底哪儿痛?"相思把了一会儿脉又探探我额头,揉揉我肚子,"你在外边又随便捡了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刚才你去过哪里吃过什么——"

"相思……"我眼巴巴地瞅着他,"我好饿……"

一天一夜粒米未尽,我饿得胃痛。

相思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瞪着我,大鬼刺耳的声音再度响起:"打令,如果你现在打算改变主意,我随时张开怀抱欢迎你……"

122

鬼吃的东西和我们人类相差太多,肉虽然份量足,但下味不是太重就是太淡,叫人胃口大倒、食难下咽。

而且吃个饭嘛,有什么必要使刀弄叉?野蛮就是野蛮!

不过入乡随俗、万事随缘,一向是我吴大用的优点。

我一边大手大脚往口中塞肉,一边对相思低语:"相思,你怎么不吃?吃不惯是咧?待会儿我借伙房替你整治道清淡点儿的小菜……"

"啪!"相思丢下刀叉:"我吃饱了。"站起身拖了我就走。

"喂喂喂,你吃饱了我没吃饱……我没说我吃饱,喂,相思,放开我,喂!……"

抗议无效,相思一直把我拖到客室,才寒着脸放开手。

我倒也没胆当着他的面落跑,乖乖在他逼视下洗手擦脸后解衣上床。

"肠胃不好还吃那么油腻,当心撑死!——还有,这儿的机关和我们中原的不同,不想死的话,晚上不要想着偷东西——先警告你,我就在隔壁,你敢随便动一动,哼!"

依旧凶神恶煞般的相思。

我却看痴了。

莫名其妙的,相思脸红了,继续朝我凶:"看什么看?!"

"谢谢你,相思……"我感性地拉住他的手,"我知道你为了救我,勉为其难地答应大鬼做了你不愿做的事儿……"

相思面无表情地将手抽出来,转身熄了火,走人。

"没什么。"临走时随意抛下一句,"不过睡觉而已。"

睡觉?还"不过""而已"?!困个觉有必要两个赤膊上阵搂作一处吗?!

……但是听艾兰的口气,大鬼好象很喜欢裸睡似的,从头到脚由外到内色鬼一只!

……裸睡等于脱光光……

或者大鬼为掩饰兽行故意编了这样一个烂藉口骗艾兰?

可是大鬼在迷娘面前也是这么大大咧咧,只简单披了件上衣,好象并不认为这么清洁溜溜有什么可耻的地方,迷娘一个女孩子家也毫不以为怪……或者鬼府里的人都是这么不知羞耻?对哦,第一次见艾兰时他也是大大方方说摸就给摸、说亲就给亲的……

……艾兰有没有裸睡的习惯?他说天太冷裸睡不好——天气热了就可以?这么说,夏天到鬼府来,是人生的最佳选择?

不到一刻钟,我迅速为自己未来的人生做了个明智的规划。而眼下当务之急,是确认我的推测正确与否的问题。

"谁?"相思房里也熄了火,估计他折腾了一天可能也准备休息了。

"我,大用。"我吸吸鼻子,别看香格里拉温暖如春,到了晚上鬼府还真他妈该死的冷,我披条被单仍不停打着抖。

房里犹豫了好久,冷得我四肢冰凉快没知觉了,门才"嘎"一声拉开。

相思黑黑亮亮的眸子,暗夜中炯炯发亮。

我有些口干,舔了舔下唇,困难地开口道:"呃,相思……今晚我和你睡好不好?"

"砰!"

"喂相思,相思!"我使劲捶打着那扇二话不说关上的门,"我是说真的!我们两个住同间房里,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不然半夜里冒出那些个吊死鬼溺死鬼冤死鬼无头鬼大头鬼大鬼小鬼男鬼女鬼孤魂野鬼被缠上怎么办?这里可是鬼府哦!相思,开门,开开门啊!"

"呼……"走道上平地穿过阴阴恻恻一阵风,在窄窄的空间里阴笑着盘旋。

"呼~~~~呼~~~~~~~~~~呼~~~~~~~~~~~~~~"

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层又一层,使劲扯着被单将自己包裹得密密严严,手脚却冻得冰冷,抖抖的抓不稳,我更用力地拍门:"相思,开开门嘛,开开门啊!我没有房门钥匙,出来时门被风带上了,回不去……真的,真的我不骗你!……好吧,好吧,我承认,是我怕好不好?我不想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我怕鬼、我怕鬼啦!"

门突然开了。

靠在门上的我措手不及向屋里倒去,被人抓住前胸用力拖了进去,接着门又"砰"一声关上。

"相思……"我正想激动地搂住相思表述些感恩戴德的话,一个我最最不想听到的声音跳入我耳中:"打令,原来你老婆怕鬼啊?啧,啧,胆子没鸡大,莴苣吃多了……"

大鬼四平八稳地坐在相思床上,微笑着,看我。

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讽刺、怎么看怎么挑衅、怎么看怎么扎眼!

怪不得相思把门看得这么牢,原来大鬼在他床上!

——那我去找艾兰……真能这样就好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狭路相逢勇者胜!我深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被单,"噔噔噔"一直走到大鬼面前,站定。

大鬼挑挑眉,颇有兴趣地审视着我。

相思倒好,抱胸一旁观虎斗。

我一言不发,心无旁骛,认认真真、率率直直正对上大鬼的眼睛——大鬼,你有种,是你逼我使出我的十成功力的!

被吴大用盯上,你死定了!

"大用拜托,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盯着我?"大师兄掩面呻吟,"至少你可以稍微移开下视线,这样直视人非常不礼貌啊!"

——这是我去叫大师兄用早点发现大师兄床上多了个呆头鹅很认真地正告大师兄我没准备呆头鹅的早点时大师兄所说的话。

"……给……"

——在争夺最后一个芒果的战争中,六师兄胜出。他吃的时候我搬张板凳坐一边看,看他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一口……最后六师兄讪讪地将他咬得剩下小半的芒果塞我手中。

"这样吧,小师弟,只要你答应乖乖到那边……十丈外的那块大石头那儿等上师兄一柱香的功夫,这一旬的甜点我那份儿全都让给你好不好?"

——四师兄和颜悦色地对我笑,手里牵着这次赶集时勾搭上的个小姐姐的手。

"大用啊,答应二师兄,以后尽量尽量、尽量尽量不要用这种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的眼神来看人好吗?"二师兄从谷外回来,带给我一种从未吃过的好吃的点心,剩我大口大口吃得快乐无比的时候将我抱到他膝上。

答应没问题,谁教你是我最最喜欢的二师兄——不过,为什么?

"因为大用的眼睛很漂亮。"二师兄笑兮兮的,"我想,除了圣人或者白痴,没人能被你这样瞧上一刻钟而没有任何感觉吧……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心怀叵测之徒抢走,大用尽量不要常用较好……"

大鬼是圣人吗?不是。

大鬼是白痴吗?也不是。

大鬼是鬼。

人的法则也许鬼可以不遵守,但四师兄常说,美是超越年龄、性别、族类、生死的——我瞪,我瞪,我瞪,透过你的眼睛看穿你灵魂……呜,为什么这大色鬼的灵魂这么美?!

"任性的心,你要什么?你为什么与生活不和?你可要朝霞珍珠色?"

"不,我要大海起浪波。"

"你可要安宁?"

"不解渴。"

"你可要稍稍小睡片刻?"

"我期待风雪漫天寒彻!"

"心!你的品行,叫做恶!"

"知道,可我从来是这性格。"

……原来,并非只有纯洁恬静的灵魂才叫"美丽",斑驳的、炽热的、激烈的、叫人喘不过气的,那是另外一种生动的、具有无比冲击力的美。

活着的美!

……怎么办?我从现在开始喜欢上大鬼了!

"吴、大、用!"视线骤然发生转换,我楞楞地回不过神,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在我眼前不断放大放大——哦,相思嘛。直至他的鼻尖蹭上了我的鼻尖相思才稍稍后退了些,咆哮:"你那个糨糊脑子到底准备做什么?!"

粉色的唇在我眼皮子下一张一合,角度正好,我当下不客气地伸出舌头舔舔——呵呵,味道也好。

就象二话不说拖着我进来一样,相思二话不说拖着我往外走,岂料力道过大,"嘶啦",裹我身上的被单被他撕开了个口子。

相思瞪着我发楞,我无辜地瞅着他——你撕烂的,大鬼有份见,理赔的话你全包……

大鬼猛捶床板笑个不停。

下一瞬,相思返身揪住大鬼的衣襟把他扔出了门外,回过头来将我推倒床上用棉被上上下下裹紧。

大鬼倒也不恼,隔扇门依旧笑嘻嘻:"唉哟,好小气……反正到时给他治时我还不是全身上下照样全见……"

"再不走,你信不信我在你身上下一种让你痒上三天无论用什么也止不住的药?"

"好狠心的打令,有了新人忘旧人,你真的不再考虑我了吗?……"

"滚!"

我缩在棉被里偷眼看相思:对啊,相思那么懂得用毒的一个人,只要他不乐意,谁都近不了他的身吧……

那万一他乐意呢?

相思已面罩寒霜地在床边坐下,我被他瞧得心里发毛,讨好地扯开被子一角:"来,相思,睡……"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和……相思……一起……睡……"

"来我这儿需要把全身衣服脱光披着条被单到处走吗,嗯?!"

"可是,你和那个大鬼睡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

"……"

山雨欲来风满楼……呜,可怕!我一抖,立刻背过身装睡。

相思冰凌般的视线如芒刺在背。

被子开这么一条大缝好冷,我抖~~~~~~~~~~~~~~~~

我想我不冻死也得被相思折磨得胃溃疡而死。

——可我就是不要走开,这是身为男人的矜持!

僵峙了半晌,听到悉悉挲挲的解衣声。

"让开点儿!"

我赶紧缩。

接着一个温暖的身子钻进了被窝里。

要不要贴上去?会不会被相思一脚踹开?

挣扎矛盾中,温暖从背心开始,一点点地沁上。我眼皮子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架了。

……好暖好暖,好舒服好舒服,比大冷天里捧杯热茶在手的感觉要好得多……

只是,我都已经先做出"裸睡"的表态了,为什么身后那个温暖的躯体上,还套着件该死的丝织物呢?

……我和大鬼在相思心中的等级果然是不同的,呜呜呜呜呜……

洒下两滴英雄泪。

"笨蛋……"身边有人轻轻地叹,强硬地扳过我的脸,吻在我眼角上,害得我睡觉都不安生,梦里也犯心绞痛。

究竟"裸睡"是大鬼的托词还是鬼府特有的风俗,折腾了一晚上我依旧没弄清楚,于是我找艾兰打听,得到的解释令我跌地。

鬼府的人居然认为,美丽的肉身等同于美丽的灵魂,因此他们并不认为袒露肉体有什么不正当,只要温度允可,连艾兰都会有裸睡之举。

这样一拨人放到江湖上还不天下大乱,我咋舌。

"……那我晚上抱着被子去找艾兰一起睡好不好?"

"好!"

此言一出,相思与大鬼同时黑了脸。果然不出所料,晚上不求我三磕九拜月亮刚上来相思便将我锁在了他房内。

……此刻大鬼大概也正守在艾兰旁边吧。

一石二鸟,耶!

留在鬼府治疗背伤的那十天,可以的话,我不想再提。

往事不堪回首。

大鬼可能存心抱复,下手时重得不行,痛得绑在桌上的我哭得昏天黑地眼泪鼻涕一起流,高人、美男、帅男形象尽付沟渠。

"吴大用,很痛吗?真的很痛吗?"艾兰在旁边听我叫得眼泪汪汪,温柔体贴地握住我的手。我勉力朝他一笑——真是贴心小棉袄:"哇噢!"

大鬼下手好狠……你你你记下了!

……还有,相思你掰开艾兰的手干嘛?不要那么残酷地斩断我的精神支持啦……

"哥哥,吴大用好象真的很难过……没有办法帮他止痛吗?"

好样儿的,艾兰,我以后一定倾其所有地报答你……

"别管他,他装的。"大鬼不冷不热地扔下一句,"对了迷娘,小主人浇花的时间到了……"

"对哦,吴大用,我先去浇花,不然花就枯死了……等浇了花后我再来看你……"

别走啊,我的小棉袄,别啊呜……"嗷!"

那天晚上,前一夜着的凉再加上当天痛得筋疲力尽,撑不到吃完饭我便昏沉沉地摸回房爬上床睡觉。

朦朦胧胧间,被一个熟悉的温暖紧紧包围。

呜头好重鼻子好塞身体好热不想睁开眼……

但我还是努力撑开了一条缝,相思红扑扑的脸映入眼帘。

大脑停摆。

……对了,这一定是梦……

一个,因为渴念太久显得过于真实让我信以为真的梦……

"相思啊……"梦里的我傻笑,嗓音因缺水而喑哑喑哑地干。

"嘘,你病了……"梦里的相思静静侧着头看着我,揽着我,怜惜地摸了摸我干燥的唇。

由密合的躯体上传来炽热的温暖,直叫我安心。

我轻轻在他手指上啃一口:"是啊,我病了……"

病人可以任性一点点吧?

……反正是个梦……

……梦里相思……

123

离开鬼府的时候,我怂恿艾兰将鬼火鬼金鬼土鬼水鬼木一类的小玩意儿赠给我,好让我睹物思人,友谊万古常青。

在大鬼和相思杀人的目光下,我和艾兰依依惜别、相约有爱千里来私会后,便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路高歌向太阳。

回程时我最大的乐趣是一件件将艾兰送的礼物抖出来清仓大盘点,确认我的所有权。

相思不管我,也不催我,任马儿一颠一颠地走得悠闲自在。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么一来我倒也不觉得骑马有什么不爽不利之处。

"相思,这是什么?"我拆开个长形盒子,拿出个小铜人上瞧下瞧不名所以。这小铜人,做的时候也没多做件衣服,光成那样儿有点儿象针灸教人认穴的人像,但又没注明穴位、经脉,更奇的是那小铜人的眉眼竟有几分肖似相思。

坐我身后相思劈手夺了去,沉吟半晌后,他呼吸,吐气,呼吸,吐气,字一个一个硬硬地迸出来:"谁、给、你、的?"

……想不起来。

"……'除了对我,对一切爱情关闭你的心;除了抱我,你双臂中不抱住任何人'……"

"你……真的这么想吗?"相思的声音隐隐传出几丝危险的信息,我赶紧撇清关系:"不是我,盒子里有纸条,上面写的……喂,相思,你别抢啊……喂喂,后边还有,后边还有字,别撕别撕……'嘿,胆小鬼,我承认你拥有打令的资格,在此将我的爱情无偿转让,但保留赎回权……'——喂,相思,我还没看完没看完,你怎么就撕了?!——"

相思不仅撕毁了纸条、把盒子砍成十七八段,还将那个小铜人生生捏成一团铜块,扔掉。

——不过既然不是金人,也犯不着为它拼命。

我立刻转移到开发下一件玩具的乐趣中。

直到来到和由冰约好的会面之地,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和艾兰玩得太忘我,我把央艾兰帮补小可爱那件龙袍的事儿早抛诸脑后了。

麻烦又来了……因为,大刺刺坐在由冰身边的,除了一脸哀凄、哭哭啼啼的小可爱外,还有一位五官明晰可惜脸皮板得可以去开棺材店的棺材脸。

我和相思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三天,这两位陪着由冰在这儿干等了三天。

"这位是天糊兄弟的大师兄……"由冰尴尬地陪笑,顾不上跟我打招呼,先替我们双方做介绍,"这位是……"

"老大!"小可爱如逢大赦、如遇救星般扑入我怀中,棺材脸根本没耐心听由冰介绍完,"腾"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至尊袍拿来。"

……那袍子么?给你是没关系,但小可爱看到我说到办不到,会不会对我这位老大感到非常失望?我一咬牙,硬着头皮道:"这一代的方恨少,不是你。"

棺材脸只淡淡地扫了小可爱,我怀里的小可爱"哇"一声哭出声来:"大师兄对不起,我不该随随便便暴露师门隐秘,是我错了,哇……大师兄对不起对不起……"

身为老大,当得罩手下!

我搂紧了小可爱,以比棺材脸更淡漠百倍的目光漠然向他道:"我们来赌一把吧。"

此言一出,皱起眉的不止由冰、相思,连小可爱都吃惊地止住抽泣拖着两筒鼻涕仰头看我。

——被关注的感觉真好,嘿嘿。

"不管你怎么看我、不管我用了什么手段,总之现在至尊袍在我手上。你不想领我情、我不爱白打工,赌国的事儿就该按赌徒的方式来解决,不是吗?"

棺材脸仿佛想用目光在我心脏部位剜出个大洞。曾经沧海难为水,和相思相处这么久,棺材脸那程度的,小菜啦!

我淡淡一笑,"我们俩,来一局,赢的人接手'方恨少'的名号,输的人,从此放弃江湖上一切恩怨、绝迹江湖——如何?"

良久,棺材脸方慢慢、慢慢地道:"划下道来。"

"大用啊,你怎么那么有勇无谋?"由冰在旁唠唠叨叨,相思不吱声,但了解他的我心知肚明相思对此也不赞成。

咳,我是有苦衷的我!

为了面子,为了维持"老大"的光辉形象,我不能那么孬种地不战而退!象现在这样与棺材脸全力一搏,最起码,就算我输了乖乖交出袍子后,小可爱在懊恼我没有实现诺言补好袍子的同时,应该还是会记着我为他挺身而出力敌大师兄的好!

再说,输了对我也没多大损失,大不了绝迹江湖后回谷中看看师父师兄是否愿意养我,或者立马打道去鬼府照顾艾兰一生一世,我不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对……

我先在地上划了条线,再在线的两边各放了一张椅子,又在其中一张椅子旁边摆了张桌子,泡好壶茶,再叫由冰将小可爱沿着线带到十步远处站好,然后我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品茶。

"你到底要赌什么?"棺材脸按耐不住焦燥起来。

我好脾气地朝他一笑,比比那张椅子:"这位老兄请你坐到那张椅子上……是这样的,赌赛的形式十分简单,我们只要下注后看看小可爱……啊不,你师弟选择谁就行了。"

"你说什么?!"棺材脸"腾"地踢飞了椅子,小可爱尖叫,由冰愕然回头看我,相思缓步走到我身后,手搭在我肩上,掐——痛!

痛,但快乐着。

因为我知道,有相思在,棺材脸伤不了我。

所以我风度翩翩地挥挥手,笑:"别激动别激动,这不很正常么?你师弟是现任的方恨少,他所选择的人,意即意味着那人是他所认可的具有继承'方恨少'之名号的人,传承仪式合情合理,无论传承给了谁都顺理成章,这样的赌赛难道不是决定下一任'方恨少'人选的最佳形式?"

话说得太多,喝口茶润润喉。

棺材脸再也维持不了冷口冷面的表象,胸膛激烈起伏,种种情绪象放焰火一样在脸上爆开,五光十色什么种类都有。

我给他出了个难题呢,我轻笑。

这个赌约,赌的是小可爱的情感。

无论选择其他方式,小可爱绝对站在他师兄那边。这位大师兄对小可爱的影响不是一般地大,如果棺材脸叫小可爱杀我小可爱会二话不说先杀了我后再自杀吧……有点点伤心,为自己的观察结果。

然而这个赌不一样。

唯一能够叫小可爱背离他绝对服从的大师兄的理由,就是"方恨少"的名号。

小可爱不愿意他的大师兄继续担任"赌狂方恨少",为了这个即便被最在意的人厌恶也在所不惜。

那么,我们就来赌赌吧,赌赌小可爱是为了让师兄远离江湖追杀而选择我,还是为了他对师兄的爱选择棺材脸。

只要棺材脸点头,赌赛便正式开始。

直到我喝完了第十壶茶,棺材脸的气还没消,仍在大口大口吸气呼气。

——他也真能气。

我可不行,喝水太多,我忍不了了,得去方便一下。

我刚站起身,走得没两步,忽听棺材脸闷闷地说了句什么。

"什么?"离得太远,听不清。

"……不赌了……"

"啊?"

"老子说老子不赌了,输了!"棺材脸蓦地大喝一声,震得我耳朵"嗡嗡"余响不绝。

"可还没开始赌……"

棺材脸根本不理我,霍地转身大踏步离开。

我完全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这时相思的声音从身后淡淡传来:

"他输了。一代赌王理应掩藏起自己的全部情绪喜乐不形于色,把人类的所有情感和眷恋完全抛弃……而他却连自己所在意的人的情感都赌不起,于是只好放弃认输……"

"哦……"——似懂非懂。

"大师兄!!!!!!!!!!!!!!!!"棺材脸输了,小可爱却欢天喜地地挣开由冰的手飞扑过棺材脸怀里,棺材脸也一反刚才的凶样将小可爱搂得死紧。

然后——

"哇!"我尖叫。

"大用不要看!"由冰急急忙忙跑过来捂我的眼,相思的动作更快,一把将我拽了去——"唔!"

等相思愿意放开我时,棺材脸和小可爱已经不见了踪影。

抚着麻辣辣痛着的喘,我楞楞地看看呼吸急促的相思再看看面红耳赤背着我们的由冰:"小可爱亲棺材脸,棺材脸也在亲……小可爱?"

就象上次官老爷和山贼头子示范的那种超长时间不换气的高级亲亲。

没人应我。

"小可爱是真的喜欢棺材脸……棺材脸也是真的喜欢小可爱?"

虽然我多少猜得到,可是不要在我面前上演这么生香活色的一幕,好打击人的!

没人管我。

小可爱过河拆桥,也不想想我为他做了这么多那么多……

不过瞧棺材脸那股子似乎不把小可爱整个吞掉的的狠劲儿……原来棺材脸凶是凶,他应该也是很喜欢很喜欢小可爱的吧……

相思刚才说的意思我懂了:因为在乎,棺材脸赌不起,放弃了……

"你为什么想亲我?"

"哥哥亲我,是因为他喜欢我——你为什么想亲我呢?"

艾兰晶莹的蓝眸于这时映入脑中,我记得当时我的回答是"哪有什么为什么……因为喜欢啊……你见过有人去亲狗屎的么,真是……"

大鬼因为喜欢去亲艾兰……

我因为喜欢去亲艾兰……

小可爱因为喜欢去亲棺材脸……

是哦,因为喜欢哟……

"相思,"我微笑,再微笑,"你为什么亲我呢?"

124

啜完盆里最后一口鱼头汤,我咂巴咂巴嘴,从由冰手中扯过帕子,顶有风度地拭了把唇角,然后抬眸向相思做倾国一笑:"相思……"

"我拒绝。"

我登时勃然大怒,帕子一甩正要顺势一拍桌子,却听到由冰在旁低咳不已,还不住用力拉扯我的衣袖——对、对,小不忍则乱大谋,我忍,我忍!

呼吸,吐纳,吐纳,呼吸……

打从放下筷子到现在,相思一直这么半倚栏上悠悠凝眸窗外,正眼都没瞧到我——兴许他所说的"拒绝"并非针对我?

我瞄瞄窗外,窗外啥都没有,一槛长江空自流,本来倒也够得着个"浩浩荡荡"、"气势磅礴",可惜洪水刚退,房破着、泥淤着,近的远的一群群移动着的活物几乎都与泥一般的颜色,满目尽疮夷,没啥好看的。

我尽量将脖子伸长,把脸摆正在相思面前,堆上一脸笑,努力让自己声音听上去比三月的香耙耙更软上三分、比五月的糯米糍更糯上七分:"相思,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嘛……"

"不要。"相思收回目光,低头吮了一小口茶。热气缭绕中,他淡淡樱色的唇在青瓷杯上抿出一个浅浅雾色的水渍,我一时不由看呆,咕嘟嘟咽下一大嗓子唾沫。

……哎呀呀呀呀,近段日子的相思怎么益发妩媚、真真饶是无情也动人了咧?这么一来,让我想发火也舍不得呀……

我再咕噜噜咽下另一大嗓子唾沫,讪讪赔笑着道:"相思啊,至少,你也该先把话听完啊……说不定听完后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相思你想想又改变主意也不一定哦……"

"没这必要。"

喂,喂,有必要说得这么绝吗?

"而且,我绝不会改变主意。"

"可是,可是你又不知道我打算说什么……"

"你还能说什么?不就是想我掏银子再多给你上几份菜吗?"

"哇,相思你好厉害,我还没说你就猜到了,我们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这不算什么。"相思这次诡异地没有生气,挺平和地淡淡一笑,终于将视线落在了我身上。我立时浑身疙瘩起,本能地蜷起身子往后靠,直挨到一个坚实的胸膛才安心,然而相思的下一句着着实实将我惹火了,"反正,你也就这么一个人……谁会指望狗嘴里吐出象牙来?"

——我想狠狠咬他,张口咬到他骨子里!

——但是,我当然不会这么笨。

所以,我虽然气得浑身颤抖,却依旧笑得恁般灿烂:"不过,相思,喜欢上我的,不正是您么?"

"呜!"与此同时身后所依靠的胸膛骤然一紧,由冰失声而呼,与其说是呻吟不如说是哀嚎,"大用你这大笨蛋!——"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根据与相思相处多日的经验,那家伙绝对会迁怒,象蝗虫过境一样,把整层酒楼都掀了。正因为这样,因此我更不再看任何人的反应,马上盯准桌上剩菜,双爪齐下大啃大嚼——笑话,不乘机补充体力,谁有能耐去应对相思的狂风骤雨?不管菜份量足不足,有聊胜于无,就算只剩下些残羹冷炙也总比被相思倒阴沟的强——糟蹋粮食的人必遭天谴,我多吃一口就是为相思多积一份阴德,快吃快吃快吃……

"小——二——"

是吧是吧,我说吧?这不就叫小二来撤席来了?老套,见多了,快吃快吃……

"再上十席。"

"咳咳咳咳咳!"我一个激灵,顿被噎着,呛得好不辛苦,亏得由冰在背后替我轻轻拍背,好不容易理顺了气,前面相思一字一句平平板板毫无起伏地吩咐着:"记住,再上十席,全按这席的菜色来上……大用,既然你喜欢吃,那就多吃点儿……最好不要让我看到有一丁点儿剩,否则,哼!"

然后,就是我望着满当当十桌子饭菜发呆。

二楼早被清场,除了桌椅台凳锅碗瓢盆外能称得上"人"的只剩我们仨,小二抖抖地上完菜"哧溜"飞窜到楼下凉快去,最后那几阶我听得他似乎是滚下楼梯的。我苦笑,别说,现在的我还真没直视相思的胆儿。既然明知自己讨人嫌,没得巴巴地在相思跟前晃来提点他我是多么多么地讨嫌。

早知这样,不图口头上的便宜多好……

唉,有钱难买早知道!

我拼命朝由冰打眼风,由冰面有难色地摇摇头。我眼睛用力眨两眨,挤出两滴眼泪,眼巴巴地瞅正由冰,一语不发。由冰依旧面带难色,手在袖下指指相思又朝自己指了指,轻轻摆两摆——哼,你怕相思不想淌这趟混水是不?我不管,反正,赖定你了!

在我强大的怀柔攻势下,由冰益发坐立不安,终于,他一咬牙,悲壮地长身立起。

"——如果伍兄也意犹未尽的话,"相思优雅地把玩着手上茶盏,"再添十桌,意下如何?"

由冰面部肌肉顿时一僵,我瞪他:你敢临阵逃脱看看?!

在我凌厉的瞩目下,由冰屁股一寸一寸、一寸一寸,万般不愿但最终还是离开了椅子,犹犹豫豫地站直了身,满满一楼只他一个直立的人,瞧着怪兀突的。

就这样,就这样,由冰加油、加油,快为我说好话,快说!——我益发添些狠劲视胁他。由冰别扭地用手挡在嘴边低咳一声,成功地吸引来了相思注意力,只见相思放下手中茶杯,晶亮晶亮的眼珠子慢慢移到由冰身上,饶有趣味地微微一笑:"怎么?伍兄真有兴致再添十桌?"

——喂,你,别笑得这么风月无边好不?!

"嘿嘿,我,嘿嘿,那个……"由冰显然被相思迷得七荤八素,半天憋不出个闷屁。他为难地飞快瞥我一眼,我把眼睛撑得贼大,以万夫莫开的气势向他表明了俺坚定不移的决心:你要不帮我,咱们兄弟立马割袍断义,不信你就试!

"我,我,那个……那个……"

"……嗯?"相思一反常态的好耐心,支着下巴静静等下文。由冰在我和相思密集的视线交叉分治下脸色"唰"地红到了脖子根,最后终于挤出一句:"我我……我去方便一下,待会儿再回来!"

语毕,慌慌张张落荒而逃,快得让我连表现割袍断义丈夫气概的机会都没有。

一路撞歪好几桌的盆子,汤水溅了一地,那些个油油腻腻、俗俗气气却又浓浓烈烈、热热闹闹的味道氤氲着,满是市俗气,让本是燥热的空气更加浮躁。

怎么……好象偌大的空间一下子变小、变窄了?

小得挤压得我心脏"砰砰"直跳,胸口紧紧的,呼吸不过来。

窄得我甚至能听到对面相思平稳悠长的呼吸,一下,又一下……

我烦躁地扯开领子,用手使劲扇风——不成,仍旧热,闷得慌。

闷得我两颊怪不争气地一阵阵直发烫。

——好嘛好嘛,我知道,由冰死不死那也得我逮到他之后再说,但在我逮到他之前,恐怕自己早已身陷地狱,万劫不复。

那么,早死早超生便了!

我拿定主意,叹口气,按按胸口,勇敢地朝暴龙相思走去。

相思照例正眼不瞧我,我暗骂:装模作样假惺惺,伪君子!

因此我老实不客气地跨坐在他大腿上。

相思眉挑得高高的凶我:"吴大用我警告你,没抹嘴不洗手,不准你碰我,滚!"

嘿嘿,迟了!我双臂一伸,环住相思脖子,头抵着他的额,轻轻蹭啊蹭的:"相思,相思……"相思揪着我的衣领硬将我往后拉,我死命巴着他脖子不放,僵峙了一会儿,相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动了。

我吊着眼睛偷瞄他,相思平平直视前方,眼中五味夹陈,似乎夹着挣扎又似乎混着无奈,浅浅的,不知在发什么楞。

我不敢太过火,用鼻尖去蹭相思的脸颊。

相思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你是狗吗?"

我倒抽口冷气:"相思你怎么又知道?"

没错,这招是我从狗狗身上学来的。那天我瞧两条小狗本来打得挺激烈,一条把另一条压得死死的,眼看那条被压着完全没了咸鱼翻身的可能,岂料它就这么用鼻子轻轻嗅啊嗅、用鼻尖蹭啊蹭、用舌头舔啊舔,居然以柔克刚,顺利逃出了生天,化干架为亲热,上演了一出绝地大反攻的好戏。

看得我不住感慨,万物有灵、能者为师,想当年古人能创五禽戏,我吴大用自创一套五兽戏流芳百世也不赖啊!

自此后我潜心钻研、一心修炼,自问略有小成,如今第一次用在活人身上——只是我不敢用舔的,怕相思恼。

相思目中寒光大炽:"吴、大、用!"一口牢牢咬在我肩膀上,我吃痛地大叫:"哎哟哎哟,相思轻点儿,轻点儿……"

哎哟,我都还想咬呢,给他抢了先,哎哟……后下口遭殃,哎哟!

我将相思揽得紧紧的,怪郁闷的想。

不过,撑死的命,应该籍此得以转运了吧?

照大师兄的话,人过于美丽本就一宗罪,然而拥有美丽不自知、拥有美丽不会利用,那叫暴殄天物,更是罪上加罪。所以,不管对谁,"色诱"有效的话就该尽可能地多用用色诱。

反正我又不会少一块肉,以最小的代价取到最大的收效,何乐而不为?

"你想得美!"相思头埋在我肩上,闷闷地开了口,"你休想每次都这么糊弄过去——我告诉你吴大用,这次我绝对绝对不会纵容你!"

人生是什么?

"人生是一笔赤裸裸的交易。"

感情是什么?

"感情是这笔交易中最大的筹码。"

相思是什么?

"相思是人生中最可怕的毒药。"

以上,是师父以长年人生智慧总结出的金玉良言。每次对我们耳提面命一阵后他老是以这么一段来作结:"所以,大家给我牢牢记住:在这个世上,被人喜欢没关系,活着就是应该被人喜欢,越多人喜欢越好,越多人喜欢你意味着你手里可利用的筹码越多,多到你高兴的话想将哪个混帐王八龟孙子的自尊、骄傲、灵魂放在脚下恶狠狠地践踏就将哪个混帐王八龟孙子的自尊、骄傲、灵魂放在脚下恶狠狠地践踏!——"

我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师父说到这里咬牙切齿皱起小鼻子颇为不屑地冷"哼"一声的经典动作,第一次看到师父如此面目狰狞当时五岁的我情不自禁"哇"一声被吓哭失声。

"哭什么哭?!不许哭……喂,我叫你不许哭!"

"哇!"

"师父,"记忆中二师兄的声音总这么温文儒雅,"小孩子不懂事,光靠吓是不管用的。"

"……"默,再默,"讨厌,交给你了!"然后师父接着循循善诱,"但是,切记,你们自己千万千万、万千万千不要喜欢上什么特定的对象,一旦喜欢,别说师父,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们!"

"记住,'喜欢'是穿肠蛊,'相思'是夺命药,千万千万、千万千万不能喜欢上……"

十岁的我几乎天天听这一套,某天当师父将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剩饭抖出来重抄时,我打着呵欠多问了句:"那……师父,有没有比'喜欢'更可怕的东西?"

"比'喜欢'更可怕?"师父神情有些恍惚,一瞬间,师父难得一见的脆弱让我格外怜惜,我想也不想扑上去就往师父脸上舔,希望能把师父脸上亮晶晶的水珠舔掉,却被七师兄手忙脚乱地拎走:"小用你不要命了?!"

师父却没生气,甚至顾不上理我,只是颇深沉地叹了口气:"比'喜欢'更可怕,那就是'爱'了……你们当中,谁先爱上,谁就完了。"

谁先说"喜欢",谁先爱上,谁就完了。

这个道理,我牢牢记着。

因此,当我发现相思喜欢我——或者说有可能喜欢我的时候,我当然要对相思这个弱点利用个彻彻底底,不然,**什么来对抗相思?我还有着大好生活没有享受,我还有着大好江湖没有见识,凭什么非要我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惜相思不是笨蛋,刚开始还被我迷得晕晕乎乎的(我对自己的魅力说到底挺有自信的),后边心肠越来越硬,不论我怎么放下身段他都不松口,以致导致了现在这一局面。

……一边消受着美人恩,一边却不知"饮水思源"、"受人滴水之恩甘当源泉相报"之理,切!

我对着相思背后的墙壁大扮鬼脸,深深不齿相思为人。

"你闹够了,就下来给我把这十桌菜一点不漏地吃光。"相思的声音听起来怎么凉丝丝的叫人直起鸡皮疙瘩?我没胆再犟,骂骂咧咧地从相思身上下来,不情不愿坐回椅子上。

相思拖把椅子坐正我对面,摆明了给我好看。

我万般无奈,气苦地大吼一声:"小二!"

"哎,来~~~咧~~~~~~"

"上糠!"

相思眉头微微一跳,我挑衅地直瞪他:对,就是上糠,反正这菜我吃的我想咋样吃就咋样吃,要你管!

探头探脑摸上来的小二小心翼翼地在离我们三尺远的地方站定,望望我又瞧瞧相思,我再度气沉丹田、开声一喝:"小二,给我上二十斤糠!"

这次小二不看我了,只望定相思。

相思朝他微一颔首,小二挠挠头,欲言又止,我在旁边瞧着气闷,横斜一眼小二:"怎么?你怕小爷我连二十斤糠的钱也出不起?"

小二连连赔笑:"话不是这么说……"

"不是这么说还不给我快去办!我告诉你,十声内我看不到二十斤米糠,我拆了你们小福楼!"我借机一拍桌子,桌上汤、菜齐齐一震,汁水溅了出来,被相思手中杯子一旋,将袭向他的那些油、汤全收进了杯中,然后深深剜了我一眼,我耸耸肩——不要紧,这招"借刀杀人"没成功,再另想他法不迟。

这家酒店小二的动作倒敏捷,在我数到第八声的时候当真给我拖了一麻袋米糠上来。我哼着小曲,用个勺子舀了米糠,一勺勺倒在菜肴上。

相思冷眼瞧着,只说了句:"吴大用,我说过这十桌菜你得在今天全吃光——"

"否则你就将我大卸八块、抽筋扒骨、终身为奴、男盗女娼——"相思闻之脸色一变,我不耐地停下手中活,偏着脑袋看他,"你很罗嗦呢,相思!"

相思脸色再变,终冷冷一笑,不再言语,于是我手中不懈,继续加料大计。

127

加到第六桌时,我的手突然无法抑制地抖了起来,一个控制不住,糠洒了整张桌子。与此同时楼下"咚咚咚"震得天响,没待我有所动作,腰上忽地一紧,相思的袖子灵蛇一般卷上我的腰,一抽一拉,牵引得我整个人滴溜溜往他怀里撞去。

正好!我见机将手中米糠悉数泼在相思身上,暗自在心中窃笑不已。相思侧头淡淡瞥了我一眼,我忙敛起脸,他却半声没哼,拉着我退至临窗处,四下里一扫,眸中攸地掠过一道"原来如此"的光火与恼怒。

我也往窗外探,由冰缩在棵大树后鬼鬼祟祟伸个脑袋出来向我招手,不提妨与相思目光对上慌忙又缩了回去。

"这又是你搞的鬼?"

相思凑到我耳边轻轻呵气,闹得我痒痒的,却又不得不装聋,但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由冰果然好义气,不枉我们有难同当兄弟一场!

我欣慰地看到楼梯处冒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啊,不好,还有四桌没加糠!我急急忙忙把手中能抓到的糠往空中乱洒,满天粉尘呛得人"啊嚏"不断,相思默不作声地挥挥袖子,空中、地面的糠被气流卷起,倾刻间布在了剩下的那四桌上。这时人流活象开闸放水一样,刚才仍觉偌大的空间眨眼间被挤得满满登登,男女老少中幼青,个个一脸菜色、衣衫褴褛,小些的孩子被挤得"哇哇"直哭,大些的孩子已经懂得与其浪费宝贵的食物和体力来哭还不如尽可能地多抢些东西,其他人更不用说,而楼下大门处人群仍象潮水一般涌来,心急的索性沿壁攀爬上来,有几个动作快从我们身边过,我被撞得啮牙咧嘴,赶紧下意识搂住相思的腰,以免摔倒。

——幸好相思不至于没良心到捡这时候推开我落井下石。

我们脚下整层楼的木板被震得"咣咣"响,甚至能听到整幢酒楼"吱嘎吱嘎"的呻吟声,我所见到的人除了相思外个个都你挤我搡、狼吞虎咽,就连见惯饥不择食、为了一顿饭连祖宗十八代都不惜出卖光的我,也不由得为眼前的人间悲剧一掬辛酸泪。

汗臭、泥臭、酸臭、馊臭以及由于长时间被时间淤埋所形成的说不出啥味的味道一并交织在空气中,我一个犯呕,爱洁的相思眉头蹙得死紧,身形微闪眼看就要越窗而去,我牢牢抱紧他的腰,绝不放弃最后一根稻草:"相思,带上我!"

——我不想被越来越多的人踩死,也不想被这幢不堪重荷的楼压死,更不想因被店老板索赔而气死。

"你、你是自作自受!"相思摆明了不理我,我急了:"相思不也是这意思么?相思不正是这意思才叫小二上的十桌菜么?"

相思眸光微转,凝视着我,一语不发。

我不甘示弱地回敬他。

——没错,确实,我一开始打的便这主意。由冰在相思面前说的话完全没份量,靠他我才叫吃饱了没事干撑着等死;而单靠我一己之力想从相思手下逃出生天,凭我这天纵英才当然没问题,但装模作样的相思怎么着可能都要看我吞下桌把两桌菜什么的体现出了他"令行禁止"的威严才肯罢手。所以,我打一开始,谋划的便是发动人民群众打一场人民战争的主意,幸亏由冰够机灵,以尿遁逃了出去,组织灾民闯进了这小福楼里。

——话又说回来,由冰的木头脑袋一向不太可靠,为防他不解我腹里珠玑坏我大事,我假装扮小放低身段对相思献媚讨好,实则乘相思不备将几盆馒头、包子、苞米从窗子往楼下倒——我相信饿汉对食物的灵敏触觉以及那股子为了获取食物无坚不摧、无往不利的执念。

可是那又怎么样?就算现在的混乱局面是我一力策划的,就算现在的情势真的能道上句"自作自受",可是别以为我不知道,小气相思破天荒地给我叫上十桌菜,他肚子里打的是啥小九九。顺顺便便一站,不管往哪儿看,洪水刚退的长江哪儿不是遍野哀鸿、一地褴褛?我才不信相思单纯是为了报复我才突发奇想添的这十桌菜!

"你可是……我的小气相思啊!"

相思全身一震,终于又牵起了我的手、揽住了我的腰,沉声道:"抓紧了。"说着纵身一跃——失败!我的脚上突地吊了个千斤坠子似的,拖拖沓沓地身子直往下沉,连带拖累了相思。相思跃不起身顶恼火地用眼睛咬我,我则低头用眼睛训那个握着我脚脖子不放的罪魁祸首——咦,一个小小的孩子?小小的孩子被埋在泥垢、污渍后的小小尖尖的脸失了人形地扭曲着,满满盛不下的痛苦恐惧之色。

——不不不会吧,就是怕他们饿久了吃太快肠胃受不了我才好心地在菜里加了糠,再怎么饥肠辘辘吃到糠时速度再快也有个限,这样都会被噎着?

"救……救……""砰!"这孩子就这么生生倒在我脚下,身子不停地抽搐,口吐白沫,使劲用手抓挠脖子,我怕得惨叫出声:"相思,救命!"

整层楼的饕餮仍在囫囵,除了我们身边的几人,其他人根本没留神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儿。而那几个看到的人仅仅楞了一下,继续边抢边往口中塞食物,甚至抢得比方才更为凶狠。

这种情况下,躺在地上的姿势最要不得,踩死都有份之。

万一出了人命,我就得吃糊涂官司,不好。

为自身活路,我迫不得已挣开相思的怀抱,弯下腰,抱起那小孩,旋身面朝相思背对人潮,将这小孩夹在我和相思之间,团起身子用背挡住小孩子蜷着的身体,登时后背被谁粗鲁地撞上,我一个没站稳向前扑去,幸得一双手撑住了我双肩,继而又扶上我的腰,带着我从窗户翩然跃出。

等我回过神时,我已脚踩实地,面前的小福楼里,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

由冰不知甚时候抢了上来,关心地扶着我前后看看,嘘寒问暖:"怎样怎样?大用你方才叫得这么惨,发生什么事了?受伤没有?"

关怀我的是由冰,但救我的是相思。

不管相思怎么对我,丈夫生世当有恩报恩有怨还怨。

我顾不上回答由冰,先自感激地对相思笑笑,不提妨怀中小孩痛得狠了,挣扎着,一口叼在我腕子上,痛得我眼泪哗啦一下飞溅出来。由冰大惊:"大用兄弟?"

相思眉拧得更紧,长袖一挥一甩,我手中一轻,竟被相思劈手从我手中将小孩卷去,轻盈地置在地上。相思低头看看沾了泥污的水袖,鼻子微微一皱,毫不犹豫地抖手一震,"嘶啦",整幅袖子齐肘而裂。

——你还能对一个有洁癖的家伙做什么更多指望?

只见相思扯下一根青丝,屈指轻弹,那七尺发丝宛若有自我意识一般,一端执在相思手上,另一端竟自动在小孩腕上环了一圈,搭在小孩脉门上,瞧得我目瞪口呆,连呼痛都忘了:

悬丝问脉,原来相思也会悬丝问脉,太好了!想当年呆头鹅受大师兄管得束手缚脚,死活不敢教我,甚时候我找个法子从相思手中套到这招,以后以游医为生专为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诊治奇门杂症岂不妙哉?

尽管我最拿手的是厨技,可是要以最光明正大的方式接近美人、与美人有肌肤之亲看来还是郎中更便利些。

"大用,痛吗?"由冰心痛地动作轻柔地揉拭着我腕上伤口,仿佛痛得是我不是他,气得我对他怒目而视:"废话,咬得这么深,你以为我胳膊废了感觉不到痛啊?"

真的,十颗牙印深深烙在上面,也相思都从没咬这么狠过。

而且——"由冰你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吧?我这不是扭伤拉伤撞伤淤伤内伤,我这可是出血、出血耶!出血有你这么捏来揉去这种推拿治法的吗?首先得止血你懂不懂?笨蛋由冰,先给我止血啊——哎哟!"

我又痛又急直跳脚,由冰却无端端面上一红——他脸红个什么劲儿?我正纳闷间,由冰已头一低,毫不迟疑地朝我腕上伤口吮去。

"铮!"正在把脉的相思玉臂一挥,可爱的哥舒刀横亘在由冰的唇和我的手腕间。

我看着这诡异的场面直发傻,半蹲着的相思已直起腰,黑着脸走过来,一把将我从由冰手中扯过,不由分说先在我唇上小鸡啄米似地一吻,然后拖了就走。

由冰楞楞地看着,脸上又是痛苦又是无奈,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口中苦苦的,被相思和着唾沫渡了颗丸子过来,"咕噜"一声就滑下肚了。我咽了几次唾沫都消不掉那涩涩的苦味,不由有点恼火地道:"相思你给我吃了什么?"

"不想变成死人的话就乖乖闭嘴。"

此言一出,一直傻站的由冰全身大大一震,立刻回身蹲下去察看那小孩子的情况,我这才省起相思刚才好象只管把脉,其他似乎没做到什么,奇怪地问道:"喂,相思,那小孩怎么回事?"

"少管闲事。"

"喂喂,话不能这么说,万一我这么走了那小孩死在这儿店老板非诬我个'利用米糠投毒'的罪名那我不是连对质都没有就被他黑了还得背个'畏罪前逃'的名儿吗?这可亏得紧……"

"与你无关。"

"?啥?"

"我说,与你无关。"相思的声音忽奇怪地拔了个高,"他染上了瘟疫。"

瘟疫?也是,疫灾和水灾,两者一向焦不离孟、称不离砣,潮湿污秽的环境最易滋生病魔蔓延……"啊!"我再度惊叫,"完了完了,我被他咬了,那我不是完了吗?相思,看在你喜欢我的份上,你一定要救我啊……"

"闭嘴!"

相思显然生气了,我却无法理解他生气的理由,涎着脸再上:"相思……"

"吴大用你给我听着,你已经服下了我的药,如果不想死的话有多快给我走多快,有多远给我走多远,以最快速度离开疫区,只要不再形成重复感染,你这辈子除了傻死的之外目前我还数不出能有其他哪几种死法!"

虽然相思的话听起来不中听,但我总算松了口气:太好了,算相思有点儿良心……对了,刚才相思制止由冰帮我吮吸伤口中的血,是不是就是怕由冰吸了血后弄成交叉感染呢?由冰……咦,由冰没跟上来呢!

"相思等等,等等!"我眯着眼往后看,由冰似乎从地上抱起了那孩子,往楼里走去,只见得小福楼的门口他人影一闪——哇,那不等于自投死路?!

就这么放下由冰不管,万一他真的死得很惨很惨,天上神明一生气,非押着我应同年同月同日的誓,我该咋办?

"相思,"我小心翼翼地扯扯相思只剩半截的袖子,"你既然能够救我,你……救了那孩子了吧?"

"没有。"

死了死了,由冰这下死定了。

"为、为什么?你明明有这能力……"

"不为什么,只因为我在孔方门。"相思板着脸,波澜不兴,"一朝入孔方门,所有门规中有一条:绝对不允许做蚀本生意。"嗯,这规定不错,听起来是个有头脑、有前途的门派,要不哪天我看看能否借着相思裙带走后门加入孔方门。"违此规者,轻则废去全身武功、禁闭一生,重则剜去双目做有眼无珠之警示以儆效尤,甚至罪至凌迟。身为令主、门主,我更不能违规。"

门规有理,处罚却忒傻呵呵了些。如此说来加入孔方门本身就已经是一项具有极大风险的投资,本身就有蚀本可能,怎还能做到"绝对不做蚀本生意"?不过这时候和相思讨论什么"规矩因人立、因人废"要费的唇舌实在太久,我想了想,再次确认:"相思你的意思是,只要有人出得起价,雇你去救人,你就去?"

相思以一种奇异的目光从我头发丝打量到鞋面:"你打算做这个委托人?"

"这个你别管,你先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是。"

"那好,"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心想由冰啊由冰,我这次的人情大得没边了,"那我就雇你吧。"

"你?"相思冷嗤出声,"你出得起?"

我平静地:"我可以把自己卖了。"

"你已经把自己卖了——你已经把自己卖给我了。"

"我上次只是把身体卖给了你,"我继续平静地,微笑,笑得莫测高深,"而这次,我卖的,是心。"

"铛!"

哪个不识趣、不知机的专拣大爷我玩深沉之际来大煞风景地搅屎?!我张口待骂,迎上的却是由冰白着一张脸,唇色褪个一干二净,遥遥站在丈外,嘴唇嗫嚅着,张了张嘴,又咬住唇,说不出话来。

恼归恼,但那么憔悴、绝望的容色,我只在受伤的三师兄、相思身上见过,触到那花也似的容颜无端罩上一层灰蒙蒙的死色,我的心狗啃似的,一口接一口地疼,恨不得马上冲上去把美人儿搂在怀里,温柔地抚平他脸上的所有悲哀和忧伤。

——不管他需要我做什么。

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我都说不清楚自己两只脚怎么挪的,晃晃神间,双手便自发自觉地将由冰紧紧搂在了怀里。

"由冰你怎么了?谁欺负了你?我帮你揍他!"

"没,没……"

"你、说、谎。"

可怜的由冰,嘴唇抖得,连谎都扯不圆。

我忍不住将食指压在由冰的唇上,试图为他抚住他自己已无法控制的唇。

由冰的唇好冰。

由冰的唇抖得更厉害。

……好可怜……

一种名为"怜爱"的情绪在我胸口荡漾

我益发怜惜地沿着他的唇线轻轻描画。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

——说到底,我始终坚持由冰应该站在阳光下。

阳光下温熙而笑的风华少年。

——但为什么眼前这位脆弱、青涩的由冰竟然会让我产生"大咬一口"的冲动呢?真的,我真的好想好想在由冰忍泪忍得辛辛苦苦的小脸上下死劲啃一口,啃到他大声哭出来为止,再一点点体贴地将他所有的泪舔干……怎么办怎么办,我,我好象……喜欢上由冰了?

——难道我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变态"?

哎呀呀,这可真是一个大麻烦……

被由冰抱的感觉挺好,抱着由冰的感觉也不错,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这么一位备受依靠的男子汉……

不管了,美食当前,还是吃了再说!

我大大咽了口唾沫:"由冰,你放心,有我在……"啊,由冰半垂着眼帘、长长眼睫毛沾上水气的模样比他素日里正儿八经的正人君子状不知可爱了多少倍!我舔了舔下唇,相准由冰失尽血色的颊,尽量以不让由冰察觉到危险的速度慢慢靠近:"我们是兄弟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放心,你兄弟我绝对会帮你,不会放你一个——呜,痛!"

哪个该死的扯我耳朵,扯得我呜呜呼痛。眼角余光扫过去——相思?!

相思紧咬下唇,脸色铁青,力道大得我"嗷嗷"直嚎:"相思轻些轻些,耳根子快裂了,呜呜,耳根子裂了,呜……"

不顺着相思的话,我怀疑以他心狠手辣的程度我耳朵真的会给他生生撕一个下来。我哭丧着脸就着他的力道把脑袋转正他:"相思你又唔……"

白云满地无人扫。

在我近两个月的色诱实战历史中,我逮着机会便诱惑相思玩亲亲,一方面藉此和相思谈条件换取好处,另一方面乘机练习技术——我要不断提升自己的魅力值,让相思再也离不开、放不下、舍不得我,这样才能达到玩控相思于掌中、让他对我有求必应、说一不二的目的。

再一方面嘛,自被相思下了药后,除了他之外,我还真找不出其他的亲亲对象。

——只有凑和了。

每次和相思打亲亲,每次境界都不同。每次我都以为自己已窥其奥、荣登大雅之堂,到下一次时才发现原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过去的自己不过管中窥豹、井蛙观天而已。

这一次,也一样。

只有这个时候才会觉得,其实相思也是不错滴!(^^)

我被相思吻得乱七八糟、差点忘了自己是谁,正沉迷间,手中一紧,我莫名其妙的低头一看,衣角?再看去,哦,我左手搂着相思的腰,右手牢牢牵着由冰的衣角,这个画面……巨汗。

由冰正弯腰把他失手落地的剑捡起,似乎也才发现他衣角被我牵着,犹豫着要不要一剑斩下来,断个干干净净。

见我注意到他,由冰勉强扯了扯嘴角:"抱歉,打扰了两位……"他被什么噎着了,哽咽半晌才道,"我只是想跟来说一声,我……要留下,不跟两位同行了,真是抱歉,打扰了……"

由冰,别走!——我用力拽他衣角,用眼神挽留他:别走,我还有话没跟你说!

……你走了的话,我天大的人情,谁来领?

"呜!"相思你又咬我舌头!

"你不要忘了说过的话,我们成交。"说完,相思附带在我唇上死命再一口,然后再也不看我,转身,足尖轻点,朝小福楼掠去,只两下便没了影儿。

我捂着嘴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咱办呢?我想说的话,咋说才能让由冰明白呢?

舌头被咬伤了,嘴巴被咬肿了,我还真没法子说话了!

我跳着脚直转。

由冰,拜托,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看到我诚挚的眼神、看到我单纯的热情、看到我的一片苦心了吗?拜托你不要这么难过不要这么绝望好不好?最重要的是别离开……你要离开的话,我白把自己卖给相思了,这可一亏亏亏亏亏亏到底了!

我急得加上嘴巴痛的,索性大声呜咽起来。

做势欲走的由冰僵住。

我委委屈屈地瞅着他:你走啊,你走嘛,呜呜呜呜呜……可怜我一番好心全让狗叼了,呜呜呜呜呜……

虽说进了江湖后我听说男人流血不流泪,流泪的男人为世人所不耻,但没法子,在我看来对付由冰最好用的便是这条苦肉计。

我使劲眨眨眼睛,再眨,眼泪哗哗哗流个不停。

由冰你敢现在甩开我拍屁股走人的话,我要你做梦也会梦到我此刻的眼神,一辈子悔恨、一辈子愧疚、一辈子悔不当初、一辈子受良心谴责!……喂,犹豫什么啊,你那只手,那只手,别磨磨蹭蹭的,搭上来,快搭上来呀!

由冰那只右手和它的主人一样,不干不脆,明明已经举起了,伸到一半,眼见由冰叹了口气,又畏畏缩缩地缩了回去。

我索性一把抓住由冰右手往我肩上一放,顺势倒进由冰怀里继续哭,由冰直挺挺站着,挺尸似的。

我感慨:换第二由冰试试……果然由冰温良恭俭让五好青年!

不知今天犯了哪根拧……

这等老好人,他不想说的话,九头牛也撬不开口。敌我未明之前,我还是先哭好了,哭到由冰心软为止。

兵法有云:攻心为上。

我边哭边偷眼瞄由冰:怎么由冰还不心软啊?哭久了眼睛肿、嗓子哑的嘛……瞧刚才听我叫一声他那个紧张劲儿,这会儿咋就全没了呢?还有,你另外那只手长着不是为了摆着看的,摸摸我脑袋、帮我理理头发,风吹头发挠得鼻子痒痒的不行……

"啊——嚏!"

我粉没面子的鼻涕眼泪全喷在由冰前襟上,饶我心理建设得再完备也不由老脸一红,对上由冰略显惊异的眼神,我豁出去"哇"地哭得更大声。

"……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得下你!"

那就不要放下——啊?

随着由冰干涩喑哑的话语,我骤然被拥入一个熟悉的怀抱——第二由冰?!

我猛地推开由冰,捏住他下巴细细打量——没错,是由冰啊,如此澄澈、如此温厚、如此令人心痛的眼神,不是那个奸人所能拥有的。

然而为什么在由冰的怀中我感受到的那股抓住了就再也不放手的霸道、强悍与独占欲与在第二由冰怀中感受到的如出一辙?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明明知道大用你舍小我为大我的气魄与胸襟方乃我辈本色,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

虾米?你在说虾米?我怎么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么伟大?不懂……不过最后那句我懂。我抬头全心全意地仰望由冰:我也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啊,明知道你这种鸡婆个性不可能放开他们不管……(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去哪儿找那么好用的垫背去?)

"大用,我也知道大用你心痛我遭到全武林的通缉,一直希望能找个机会澄清事实、还我清白,就算这样你也不用做到这一步……"由冰难过地闭上了眼睛,"你付出的,是你这一生啊!"

没关系没关系,由冰你值得我这么拼命!(再说,卖一次和卖两次,好象差别不大吧……而且既能套牢相思又卖了由冰人情,这笔生意划算!)

"虽然知道行侠仗义乃我辈份内之事,虽然知道这次我们碰上了洗涮污名的最好机会,虽然知道贾兄医术通神、有贾兄相助赈灾救灾必能事半功倍……可是,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你是以'卖'的方式为代价换来的这一切!"

他到底想说什么?我大惑不解,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呜,舌头迟钝,转不过来,一说话就咬到舌头,痛得我冷汗涔涔直落,"哇"一声继续哭。

——这次是真的。

"大用,别哭,别哭……"还好这次由冰不再傻站着,他象护雏的母鸡般,将我紧紧搂住,一下一下轻拍我的背。在他柔声呵护下,好象……真的没那么痛了……

"我……应该放弃吗?"

"但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得下!"

几乎每晚我都是在由冰唠叨中入眠的,现在虽是大白天,然而听惯了他的唠嗑,睡意慢慢袭来。我抽噎着,脑袋一点一点,意识渐渐模糊。

迷朦中听得由冰温和的声音呢喃了一句:"良工心犹苦,红尘独卿卿……我不卿卿,谁来卿卿?"

有个怡人的温暖小鸟一样拍拍翅膀从我额上、颊上一掠而过,在唇上稍事逗留后,栖在了我鼻尖上。

羚羊挂角,人淡如菊。

131

相思为人阴险狡诈小气抠门过河拆桥上树抽梯一毛不拔睚眦必报,但终归有个好:他极好面子。

因为好面子,所以凡是他亲口承诺过的话根子,为了不砸招牌子,他都会卯上小命子。

就这点而言,相思办事,我放心。

这次尽管相思并非心甘情愿,但既然接下了单子,他和由冰早出晚归披星戴月起早贪黑,连着五天下来我与他们打照面的时间不超过三柱香。

感觉不爽,超超不爽。

接连五天,我都被相思圈养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圈圈里。

不知相思怎想的,东挑西拣选了间民房把我扔里面后,面罩寒霜,当着我的面吩咐那两位慈眉善目的老大伯老大妈:

"没有我的吩咐,你们不许踏进这房子半步,也绝对不准他踏出半步;一日三餐、马桶草纸备足量放门口让他自取自用,他用完之后垃圾放在门口你们就收拾走、门口没料的任房里成猪圈狗窝也甭管;如无必要,不必和他搭话;不准和外面的人提起这么一个人;除了我们三人外,在得到我许可之前,不许第四个人进入这间屋子,否则……"

相思这就不对了,粉没品地吓唬人家老人家,以强凌弱、以小欺老,会遭天谴的!

我义愤填膺,挺身而出要为两位老人家讨个公道,相思手挥挥,我惊恐地看到一圈白白的药粉沿着墙根布了一圈。

有色,无味,跟平常我们药老鼠下的那种肉眼看上去没区别。

"扑!"墙上一只过路的蟑螂毫无征兆地摔了下来,艰难地撑起身子挣扎了两下,又仆。

然后一蹶不起。

相思面无表情,眼光深深从我、老大伯、老大妈身上缓缓逡巡而过,言下之意我懂。

于是我非常无聊地坐了五天牢。

第一天里我无聊地数着地上挺尸的蚂蚁、蟑螂、老鼠、壁虎、蜘蛛,数到第三百六十八只的时候,就再也没有添过新丁了。

为免发出尸臭,还得我替它们收尸,烦!

第二天我努力对着墙壁画圈圈,试图画出一个大洞来。相思的药却辣得邪门,我拿来画圈的小木棒还刚转上第六个圈,就"嗤嗤嗤"冒着白烟从头焦到尾,吓得我赶紧脱手,看着它一寸寸在地上成了炭头。

半焦不黑三分发白的那种。

熄了灯后好久,屋里只听见我自个儿悉悉梭梭辗转反侧,没有其他声响——连鼠辈亲切的上窜下跳声都绝。

一室寂寞,空荡荡的叫人心里发慌。

第三天我用由冰留给我防身的菜刀去劈墙,泥倒掉了几块,然而只砍一下整把菜刀立刻发黑卷刃,不仅于此,我持刀的手肿得馒头一般大,足足痛了一个下午。

隔天起床时枕头旁放把长得顶可爱的小匕首,到处找菜刀,没找着。

……却又不顺手帮我把右手处理一下,怕我没事干让我事倍功半来打发时间咧——忒没良心的!

我郁闷得连吃五碗饭,第四天一整天都在床上躺着消食,偏隔墙那俩老儿嗑起牙来震天般响,想听不到都办不到:

"嘿,这些天镇上出神仙了!"

"所以说你们妇人头发长见识短,什么神仙?那是大侠、英雄!"

"不都一样吗?今天我远远瞅了一眼,只见着个背影,可那个丰骨,那个气度,白衣飘飘的神仙也似的人……要是我再年轻四十岁……"

"死心吧老太婆,你再年轻四百岁人家也不拿正眼瞅你!俗话说得好,什么锅配什么盖,什么盆盛什么菜,能配得起那种风姿的要不就大家闺秀,要不就江湖侠女,要不就金枝玉叶,要不就羞花闭月,总而言之凭你那模样——"

"我那模样怎了?死老头子,别忘了当年我豆腐西施可是这芙蓉镇上一挑一的,上我家求亲的那叫一个多啊,最多的时候一个月里居然得换上七条门槛,你说我那模样怎么了?死没良心的杀千刀的贼汉子!——"

"哎哟哎哟,老婆子你下手轻些、轻些,我的水烟袋,我的水烟袋——"

"……"

"多得他们了……"

"是啊,多得他们了……"

"非亲非故的,帮到这份上,菩萨啊!"

"嗯,菩萨呢……"

"好人有好报……"

"放心,放心,善有善报,善有善报……"

这下我郁闷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明明我想出的主意,明明在我的努力下相思才去救人的,怎么出风头领功的都是他,我却非得被铐在这里吃糠菜呢?

人家也想做大侠嘛……

由冰都说我侠义心肠了,呜……

第五天的饭,我瞥都不瞥,嗅都不嗅。

从早到晚,我向着墙壁、背着门口、窝着睡觉。

睡得昏天黑地、马瘦毛长。

迷糊中,一个温暖轻轻摩挲我的脸庞。

"……笨蛋!"隐隐约约中听到有人骂,我下意识张口便咬——

132

唔,口感不错,又滑又软又嫩又香……

下一瞬间,脖子被一双冰冷的爪子掐住,勒得死紧,勒得我艰于呼吸言语白眼直翻舌头伸长小命准备呜呼哀哉之际,脖子的禁锢攸的一松,新鲜空气大量涌入,我一下承受不住,被呛得两眼发黑金星乱冒。

"贾兄你……咳!不过大用你也……唉!"不必说,扶住我帮我顺气的一准由冰。

由冰……那,相思呢?

屋里没有掌灯,我咳着、呛着、喘着,抹了一把涕泪纵横的脸,再抹一把——我以为自己没看清。

或者说,我希望自己没看清。

他不是我的相思——我的相思哪里是这个样子!

相思,我的相思,我的相思从来都是那么的神气活现假仙臭屁,空长了一身皎如明月照积雪的皮囊骗尽世人人,却会在受了伤后也死鸭子嘴巴硬输人不输阵咬牙骂我"大笨蛋"……

那才是我的相思!

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瘦骨伶丁憔悴不堪一脸倦意长发湿嗒嗒纠结在一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落魄有多落魄左颊还有十颗齿印的家伙,他,谁啊?

他恼火地摆出一副恨不能再咬我一口的架势,我则迷惑地盯着他上看下看。

大眼瞪小眼中,那个冒充相思的家伙瞳子无声无息地软了下来。他疲惫的叹了一口气,似乎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然后一屁股在木凳上坐下,顺手倒了一杯水咕噜噜一气灌下肚。

喝得谈不上一丁点儿风度,微凉的月下,衣上的茶渍黯黯的扎人眼睛。

我的相思……什么时候沦落到了这么没品的地步?所以,他不是相思,他一定不是相思!

我眼眶一热,挣开了由冰的手,跌跌撞撞两步冲到那坐着的人面前,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相思不会这么乖,相思没有这么脏,相思比现在不知要美丽多少倍……

还有,相思不会容许脸上多出这么一嘴令人看了想笑又不敢想的牙齿印。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嗯?"静静坐着的人淡淡地开口,低低的语调中透着难以言语的累。

我鼻子一酸:"相思,你有多少顿没吃到好的了?"

"我问你,你不老实吃饭闹绝食,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虎老雄威在,相思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火气,我心里却仍"咯噔"大悸,抽抽鼻子,心痛地摸摸他微微失却光泽的长发:"你有多少天没睡好了?"

"我数三声:一……"

"相思,"我诚恳地牵起他的略显干燥的双手,毫不退缩地望到他灵魂深处,"你这个样子,我的心口好痛……"

"二……"

"相思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三!"

"哎相思别走啊,我话还没完!"

相思很干脆地拂袖走人,唬得我一把扯住他衣袖不放,情急之下什么话全倒了出来:"好好好,我说我说——相思你带上我好不好?你带上我,让我帮你——"

"不行。"

"是啊大用,"由冰也在一旁帮腔,"赈灾救灾的事非常复杂,我们尚且自顾无暇,你就听话在这里再呆上几天……我保证最多不超过七天大概就能把这个地区的灾情有效控制住——"

"不!我厌烦了等待!让我一起去好不好,我真的能帮到你们的!"

相思与由冰交换个眼神,我为他们对我的不信任感到愤怒:"看什么看!至少我可以帮你们煮些吃食呀!瞧瞧你们一个个把自己弄成了啥样儿?准三餐不正常、有一顿没一顿,有我跟着你们在吃这方面你们就不必操心了……"

"不行。"相思硬是不松口,"我不想被毒死。"

……

…………

………………

……………………什么话!难道说我的手艺难吃到让他宁死不屈?!

"贾相思,你侮辱我不要紧,我绝不允许你侮辱中华民族千年传承下来博大精深浩如烟海渊远流长的饮食文化……"

"大用,"由冰不住用手搓着太阳穴,"贾兄不是这个意思,实际上他想说的是……"

经过由冰解释,我才明白,原来我给相思出的是一个多么大的难题。

诚然,正如由冰所说,长江赈灾是一个树立威望与侠名的绝好时机,但我们虽一心惦着办实事,有些人却是冲着扬名而来,长江两岸不知聚集了多少武林人士,相思更是因为调配出控制疫病的特效药成为众所指之的话题中心,偏偏他和由冰头上都挂着个"武林公敌"的衔。从明处看,那些武林人士自然不便对相思他们下手以免激起民愤,但在暗处会动些什么不干不净的手脚这却无法估量。而他俩既然把全副精力都投注到赈灾救灾上了,当然会担心有人劫持我做人质来相要胁,所以才把我藏在这儿。

"大用,这下你明白了吧?贾兄无意于怀疑你,他只是不想连累你。"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由冰苦笑道:"那请问你还有哪些地方不明白?"

"我不明白,由冰大哥你既然也喜欢我,为什么还要帮相思说好话?"

"因为,"由冰沉静地微笑着,告诉我,"贾兄是男人,而我,也是男人。"

这种说法……难道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血口喷人出口伤人揶喻我不是男人?

好,伍由冰,你有种,我记下了!

但是现在把由冰推到敌对阵营未免过于不智,我是聪明人,不做傻事。而且,正因为武林贼多、江湖险恶,我才更应该跟实这俩看牢我的美人儿,不然他俩被人拐跑了咋办?或者他俩患难与共日久生情相互看对眼了我又咋办?那可是有前科的!

喜欢与否先搁一边儿,好歹手中麻雀强过天上凤凰。

我哀哀地执起相思皓腕:"相思,让我和你一起……你不在的时候,我好想你……"

由冰脸色一黯——唔对不起由冰,你这样子我瞧着心里也痛,然而现在主要矛盾、矛盾的主要方面是相思。

"你闹够了没有?一大堆急事搁着,你还在这儿闹,烦不烦啊你?"

哟,这句更伤人!"可相思你不正是因为担心我才回来的吗?"

"……"

"相思!"相思恼羞成怒逃之夭夭的话我绝对赶不上他,我赶忙补上一句给他消消火,"你看我惦着你连饭也吃不下……"

相思面无表情"噔噔噔"走到床边,粗鲁地一掀褥子露出块光床板,他弯腰在床板上敲敲拍拍,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相思瞥我一眼,化掌为拳,"砰"地击在床板上,随着我的心"咯噔"一跳,一块半尺见方的板子老大不争气地"咯噔"一下从床板上弹起。

方板下一个裹得齐齐整整、漂漂亮亮的油纸包,相思野蛮的一扯一甩,"嗒嗒嗒嗒嗒",掉了一地硬馒头渣。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一室,无言。

由冰怜悯地瞅着我,我干笑着偷眼看相思,相思低头对馒头。

——我省吃俭用攒下的为持久战做准备的储粮啊,可怜我那饥一顿饱一顿的四天……相思咋知道的?

"清汤寡水你都还一箩筐废话,你吴大用会有容许自己有饿肚子的机会?"今晚第一次,相思眼中重新亮起我熟悉的冷嘲热讽狐狸样的寒芒,"倒不如说你又把自个儿卖给谁了还可信些。"

"呵呵,相思,民以食为天嘛……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

相思眸光一凛:"象你这种人,'担心'耗在你身上,也是白费。我来,是来把你调个地方而已,少打蛇顺棍上、含着沫星子乱嚼舌根!"

"我真的可以帮你——"

"是啊,帮倒忙吧?"相思甚为不屑,说话间衣袂连动,我胁下一麻、胸口一滞,登时动弹不得,然后一个天旋地转,却是被由冰扛在了肩上。

头下脚上,可我不会错认相思眼中一掠而逝的气恼与不甘,但他却什么都没再说。

"相思……"我听到自己声音涩涩的,"你……受伤了?"

兴许因为体位的关系,胸被梗着,半天气不顺。

我看到由冰下意识地握紧了拳,相思凝注我半晌,凉凉地开了口:"你想我点你哑穴?"

相思经常是青面獠牙的相思,可相思在青面獠牙之后,是山清水秀的相思。如此识美人、重美人、怜美人的我,怎会不喜欢……我身边的相思?

"你不要我了吗,相思?"

相思寒着一张脸,缓缓并起了食、中二指。

本来挺严肃的神情呢,可惜全被他颊上的齿印破坏了。我出神地望了那齿印好一会儿,直到相思脸上快要掉下冰渣子了,我才在他发飙前一刻悠悠开了口:

"我有六位师兄呢,相思。"

毫不意外的,我捕获到相思清眸中的一丝波澜——很好。

"我的六位师兄中,有杀手、有淫棍、有混混,但也有大侠,有盟主,有宗师……我想,既然自封为正道,遇上赈灾救灾这桩最适合用来欺世盗名的事儿,没理由不来插一脚,何况又出现了所谓的'武林公敌'……为着他们的名声计,他们总不能让小师弟落在武林公敌的手中让别人指指戳戳脊梁骨嗑牙个没完吧?到底会用什么办法来劝我弃暗投明或者干脆就是大义灭亲……哎呀相思,你见的江湖比我多,你知道么?

"象我大师兄那样的人,相思,该把我往哪儿藏,你才有把握让他掘地三尺也撬不出来?

"你还想要我吗,相思?"

赈灾救灾,嘴边挂着响亮,事情做起来粘乎。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那么,器从何来?

有钱好办事。

那么,财又从何来?

这就是由冰的活了。镇日里他忙进忙出,经常晃得我眼花,忍不住伸手挡着嘴打个小小呵欠。

听由冰说,听闻朝廷下放了赈灾财物,在这基础上再通过民间募捐的方式筹集善款,应该能应上这会儿的急。

"应该,"相思手起针落,飞快地下针起针,头都不抬,"只要你确保这笔款子能到。"

由冰默然,接下去的几天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连他的人味儿都嗅不着。

从官老爷身上我早看透了,庙堂是一个恁般由里臭到外、还装模作样掖着块巴掌大的遮羞布充场面的庙堂。

和这样一个庙堂打交道,还要面对那个不信任由冰的江湖……我摇摇头,这份活太难,就由冰做好了。他那个"大侠"的位置,我抢不起。

"相思我帮你。"于是乎我说。

悬壶济世、普渡苍生也挺帅的嘛,跟着相思还可以行我的偷师大计,好、妙、高!

"好!"相思咬着笔头计算下水道排水量,应得嘎嘣儿脆。

我感动,为防相思反悔,急急将写好的契约呈上去让相思摁手印。相思却看也不看,递我一个白瓷小瓶:"你去把今天的新尸全敛了。"

"……"

"还有,"相思顶坏心眼地咬上我耳朵,指指他手中的小瓶,"记住大用,虽说对外声称是掩埋尸体,但你要设法将人支开到独剩你一个,用这个化尸粉将尸体化成腐水收入收魂壶里,"说着指指墙边一个夜壶模样的什物,"再用水银将壶口封起后方可下葬,明白吗?"

干这种人憎鬼厌的事儿,会挨雷公劈的!我拼命摇脑袋示意不干,相思冷笑一声:"那你能干什么?让你去帮助增开出口水泄洪嘛,你非闹个水漫金山寺;让你去帮助熬药看火嘛,你非闹个火烧红莲寺——"

嗯,相思和和尚有仇。

"叫你去抓药施药你有本事拿错药吃错药,叫你去看护病人你有能耐把自己变成最毛病的病人,叫你去督促房舍、水井的清净防护你有本事把水搅得更混——吴大用啊吴大用,你倒说说看,除了搬尸埋尸这种力气活卖卖你这身气力外,你还有什么能干的?——你把自己摆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就好!"

话虽这么说,相思出诊时却从不带上我。用他的话来说,为了防治我有什么狗皮倒灶的混帐心思,他乘我睡得迷迷糊糊之际给我下了一味怪药,不管是谁,凡靠我身周五尺之内者,必被一种又呛又辣、臭不可闻的怪味熏得两眼一抹黑、鼻子发大水,四窍不通。

我什么都干不了,只好乖乖趴在一旁顶无聊地看着相思案头积了山一般高的文卷,案台前的灯盏添了好几斗灯油,换了几十吊灯草,明了又灭,灭了再明。

而我,我只好对着相思发呆。

"你就不能找本书来学学吗?"说相思这人别扭果然不差,不是他我不会如此的无所事事,回过头他却又嫌弃我这般的无所事事。

我笑笑:"我在画你。"

相思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敢动一动笔和墨……"

某天我心血来潮大笔一挥帮相思批阅了他的文卷后,相思和我两人之间便立下了这么一条不成文的戒律。

"不不不不不不不,"我赶紧摇头,否认,指指自己双眼,"我在用这,用这儿画。"再做一个颇为夸张的西子捧心之势,"画在这里呢,相思!"

然后我满意地看到相思削瘦下去的双颊慢慢渗上一层粉润的珍珠晕,更衬出他颊上那两排小小牙印的玲珑可爱。

我得意,这是我的杰作。

我就不明白四师兄为什么非要把美人一个个画在纸上到处找人品鉴,换上我,我喜欢的美人儿只留给自己一个看——为什么要笨到去为自己去树敌呢?现在想想,真有些怀疑四师兄的脑子是不是坏了。

真正的美人儿,不需要别人认可,也依旧是美人。

就象相思。

……还有,由冰。

我的……极品美人!

135

晚上入睡前我认认真真酝酿了良久,筹划第二天和相思谈判的说辞:倘若相思愿意将我身上那臭不可当的异味解掉,我就对他说:"相思,我发现,我的心已经寄放在你那里了。"

"你得仔细保护它、温柔呵护它、小心照看它、认真对待它,不要让它受伤、不要让它失望、不要让它变冷漠、不要让它一生气之下连我自己都找不回——你知道,交出去了,连我自己都管不了,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了,所以你得发誓要用一生来爱它、宠它、相信它、关心它、不离不弃、永远忠诚、有福同享、有难放它逃生……你愿意发誓吗?"

——以上,是我在参考呆头鹅跪在大师兄面前一系列甜言蜜语基础上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后加以润色而成,本来打算作为《睢鸠三十六篇》的压卷之作买个好价,现在却被用来自产内销……有点点心痛。

也罢,通过实战检测是否有需要修正之处后再投放市场,应该更符合痴男怨女的食色需求。

这天,我没有赖床,昧旦之前就早早地爬了起来——手一摸,身边席冷的,相思又一宿没睡。

不要紧,这几天都这样,习惯了。

眼风一瞟,桌上空的,好。

自打相思给我下了药后,除了他自己,没其他人接近过我,所以我伶伶俐俐、乖乖巧巧地用一刻钟时间将自己洗漱完毕,坐得端端正正,很笃定地在桌前,等。

等我的朝食。

——如果相思出门前还没备好,至少在隅中之前,他会自个儿将吃食送来。

早知道今天再多睡一忽儿就好了……

日头渐渐地升高了,我得抬头才能看到它;待我脖子仰得又酸又僵非得用手扶着才能动弹时,才发现它居然已经摇摇摆摆的斜斜挂下,却又一去三回头,活似个恋栈不去的半老徐娘。

居然,日昃了呀……

这时我的肚子不是叽哩咕噜唱得欢,而是叽哩哔哩痛得慌。

桌上依旧空空如也。

我坐不住了——相思不是昨儿个被我涮了一下恼羞成怒铁下心肠打算饿死我?

被相思弄得这么丑,出外边吓人是我不对,然而……失面子事小,保命儿事大,我悄悄溜去厨肆打个秋风填填肚子,想来还不至于造成什么天怒人怨、神憎鬼厌的恶劣后果吧?

要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我去也!~~~~~~~~~~~~~~~~

可能相思对他的药太过有信心,又亦或相思见识过我的开锁绝技知道普通做工的锁关不住我,一路上我见路走路、见门开门,居然没一道门下锁的。

也没撞上相思擅用的毒阵。

甚至没碰上过一个人。

长长一段回廊走出来,空寂得叫人心里一阵阵发慌……这倒奇!

——不会他们全被疫疾反噬一日之间翘个精光光了吧?但那至少也要横上两具尸体来给人瞧瞧啊……还是那些尸体全被相思化成了水?

我瞪着回廊上蜿蜒而过的一滩血水脸色发青。

哦,这个是不是书上写的……嗯,血流成河……

以前忘了问相思,被化尸粉化掉的尸水,要活人沾上了会不会沾染上尸毒连活人也免不了血肉模湖不得好死的命。

我深吸一口气,后退两步,提起下摆发步疾跑,起步,跳——嘿,这不就过去了?

血是从左边流过来的。

我的嗅觉指示我,厨肆在右边。

我着实苦恼了一阵子,后来想想,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响钉铛,我已经足足一天、一天粒米未进了耶!不管相思亦或由冰遇上什么不测,万一我因为虚脱的原因晕倒在敌人面前,出师未捷身先死,那不是更没甚作为而且还闹出千古话柄吗?不成,填肚子要紧。

再者,古往今来大军未动必粮草先行,要想以弱胜强、以少胜多、以卵击石、螳臂当车,打探好厨肆、在食物中下毒方为上上之策。

于是我毫不犹豫往右边摸去。

136

不知是否近乡情怯使然,我一路畅行无阻直奔到厨肆前、鼻子已经吸溜到那股子亲切的油烟味儿了,却没来由一阵心悸,就在跨过那道门槛的瞬间,双脚不由我自主地煞住了。

和师父、大师兄合伙算计诈我骗我做免费劳工时的预兆好象……

进,还是不进,这是个问题。

我面前木门半掩,我饿得蹲下来,瞅着它发怔。

和来时路一样,里面动静全无、感觉不出一丝儿人气——却也没有半丝血腥味儿。

但我就是无法信任它。

可能敌人不至于笨到忽略这一兵家重地……要是万一真的忽略了呢?

"咕——啾!"我咽下一口唾沫。

……罢罢罢罢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颇为豪气地站立、起腿——"咚"地把那两扇木门一脚踹得"砰"一声往后摔去。

"吴公子,我们又见面了!"案板后,炉灶前,一名白衣人折扇轻摇、长身玉立,粉颊朱唇、明眸皓齿,笑得那真个是一派桃李依依春暗渡。我呻吟一声,再也支撑不住双脚一软跌坐在地:"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位,梦里我都还见过几次,英雄楼杜美人是也。

"在下在此相候,专程为见吴兄。"他微笑着慢步踱上来。

……嗯,尽管这家伙有可能敌人当定了,可是,美人不愧是美人,步步生莲、一笑百媚,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嫣然风情万种,着实养眼,我不禁深深为之着迷。

杜美人却笑容微微一僵,长叹一声,一块帕子"啪"地砸在我身上。

定情物?——我目挑他以示意。

"吴公子,能不能先请你将你的口水擦擦?"杜美人笑得那是一团和气,语气却杀千刀般的煞气。

我老脸一红,随便用袖角擦拭了下唇际,向杜美人眨眨眼:"美人必是自我离去之后辗转反侧、孤枕难眠、日知夜想、千里寻夫——?"

"你闭嘴!"杜美人唇角又是一硬,深深吐纳三次之后居然又再度扯出个笑靥来,我挺佩服他,"英雄楼素来招才若渴、视贤如命——"

拜托,你又不准备造反招才若渴、视贤如命干嘛?

"近日里听闻长江两岸荆州、夔州、淮西、江南、均遭水患,水患之后疫疾肆虐,百姓生活水深火热、民不聊生,英雄楼上下感同身受、对此深表同情,愿以举楼之力略尽绵薄心意。"

我说吧,这越听就越象造反檄文了——看来这附近除了杜美人外没有其他埋伏,否则量他没胆诽上、说得这么白。

我歪歪脑袋费劲地想了想:"那和我有关系?"

杜美人微笑道:"听说芙蓉镇上有神医……"

"不是我!"我忙撇清。

杜美人笑得益发高深莫测:"在下没有错认吴兄,只是据在下所知,那名神医似乎与吴兄关系亲厚,而吴兄又似乎对这等厨肆之地情有独钟……"

所以你不去堵相思,却跑到这儿来守株待兔?哎呀呀,弱点被人利用得如此彻底的滋味……还真***不是滋味!

我笑叹:"那我该不该庆幸杜美人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呢?哈哈哈哈,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吴、大、用!"杜美人终于笑不出声,折扇一合,咬牙切齿地向我扑来。我动也不动、睁大双眼坐在地上等他,七尺、六尺、六尺半、五尺——"唔!"杜美人猝不及防,被我身上异味熏得涕泗齐流,一时把控不住,从半空生生摔下——摔得那叫一个狼狈啊!

刚才还是多齐整娇嫩的美人儿啊!

我在心中叹惋,却不敢怠慢,爬起来以我最快速度拔脚就跑。

相思的药能帮我拖得了多长时间,没找人试过,我不知道。

现在只能赌杜美人虽诡计多端、但功力不足,还不足以练至听风辨穴、飞花摘叶的神功。

我却没法子堵住杜美人那把脆生生的好嗓子,只听他捂住双目跌坐在地,又咳又呛,却生生挤出一句:"人在……这里!"

然后是黄昏中听来凄厉无比的长啸。

……我不相信象杜美人那种武功不济的三脚猫会一个人离开他老巢特特往这带跑,但在厨肆里堵我的确实只有杜美人一个……难道杜美人不是这场围剿的头儿?如果是的话,就算他多派些人手埋伏在这一带,即便劳而无功,也没有会说个"不"字……正因为杜美人并非能话事的老大,对于能否逮着我、我对相思他们又能起到什么作用他也没有十全十的把握,所以就他一个在那里守着……

比杜美人更厉害的角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没头没脑没命一顿好跑,可怜我饿得前心贴后背、哪跑得过那些精神抖擞、有备而来的武林人士,很快地就听到身周密密沓沓的脚步声。

虽然靠相思那怪药能支持一阵子,然而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追兵中总有个把聪明的能看得出我身上的药只在方园五尺内有效用,他站在五尺开外用石头砸我我就没辄了。

我跑到了初时所见的血河处。

也许相思在血河那一头……问题是如果杜美人有余裕来劫持我说明相思那边情况不妙、大大不妙,我送上去给他们一边一个刚好够拴扁担两头用,要是由冰那么霉的拣这时候回来那更方便唱出桃园结义弟兄仨……不行!对了,小鬼送的那些鬼玩意儿……

我扭头直朝回廊冲。

对于小鬼送的那堆东东我虽然有信心,全现在我只能祈祷后面这些个大哥千万莫神勇到在我冲回房间之前赶上来拿下我。

因为,我确实跑不动了。

"扑通!"不提妨脚下一绊,我重重跌了个狗吃屎——完了!

一,二,三,四,五,六……我一直数到五十九,仍然没有人上来捆我。

……究竟怎么回事?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妈妈呀,少说也有百来号人在我身后一丈之地四处逡巡,吓得我又是一哆嗦。

——但为什么,这么近的距离,却没人发现我?

——对呀,杜美人何必要去那种地方守?要找我搜搜整个宅子不就行了吗?……难道,他们搜不到?

在那道回廊之后,相思做了手脚?锁会被人打开,毒会被人解开,不是锁,不是毒……莫非这就是江湖中传说的障眼法?

相思……跟大鬼学的吧?

怎么惦起来心里酸酸的?

——算了,想得头痛,不想了!我拍拍屁股,爬起来继续屋跑。

137

既然相思这么有先见之明玩了手段让我能舒舒服服地龟缩在这儿,为什么他不好人做到底至少准备好十天份的口粮,如此一来说不准连他缩进来躲到敌方撤军也没问题——对了,要是有人放火咋办?要是杜美人聪明到想出放火这一招的话,再怎么奇诡险异的奇门遁甲还不是一把火被他逼出来了吗?

思来想去,我有一千个理由明哲保身,却有一千零一个理由必须回到相思身边:先不说相思在我身上所下的剧毒究竟解了与否,可能兴许大概万一相思真的在我身上下了那个他所谓的什么"牵手",他被人千刀万剐我也免不了万箭穿心……我一缩舌头:乖乖隆得咚,这买卖行不通!

没奈何,只得去,去那血河之源。

小鬼送我那一大堆鬼玩意儿中有一样倒稀奇,一块木板下方安着四只轮子,据小鬼说,这玩意儿叫"滑板",倘若操纵得当,即便没有高深内力凭一人之力亦可日行千里,迅捷无比。

小鬼没骗我,我乐。

我先是将从笑菌中提炼出的笑粉用张纸卷成的纸卷一点点朝回廊外的重重守卫吹出,待他们笑得前仰后俯并哭爹喊娘之际,我再脚踏飞板有如神兵天降,边滑行边挥粉如土,就算有没粘到笑粉的嗅到我身上那股子怪臭五尺之外亦纷纷闪避,真个是横冲直撞风驰电掣八面威风如入无人之境。

其实要避开笑粉攻击很简单,只消象我一样弄条湿透水的巾子覆在面上便成,可惜他们没我精明,嘿嘿。

而且我的速度足够快,迅雷不及掩耳,味臭不及掩鼻,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糟了!

——忘了问小鬼,当这飞板的速度快得我连身周过往的人事物景俱齐齐瞧不清、只余模模糊糊的影儿时,有什法儿能让它停下来!

"啊啊啊啊啊快闪啊!——"

我不想撞中任何一个人啊呜呜呜呜呜……

这速度我只在马儿发疯的时候见过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管撞着谁反正我都不会好过的啊呜呜呜呜呜……

可是越是没人拦我我滑得越溜速度越快得象要飞起来一样,我早吓得忘记洒粉只差没蹲下捂脸"哇哇"大哭了呜呜呜呜呜……"呕!"

突地斜刺里伸出一只手环住我的腰,生生将我从飞板上拽了下来,强大的冲力使我和一个柔韧的躯体撞作一处——

"喀——喇!"

"唔——"

我一个血气不稳、双眼发黑、两脚发软,胸中翻江倒海半天没回过神来,若不是紧紧揽着我腰的那只手,恐怕我立时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终究鬼用的玩意儿,活人使多了夭寿滴……

恍惚中,好不容易两眼对回了焦距,映入眼帘的却是相思一张白得发青的脸:"相……思?"

我茫茫然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去,细致、嫩滑,却冰凉冰凉的触感,还有左颊那两排变得浅浅的牙齿印……确实,是相思啊……

不知怎的,我忽然感到委屈,"哇"一声哭了出来,反手用力揽住相思脖子:"相思,相思!"

"呕!"

相思似乎轻呕了一声,我一惊,扶起他的脸,上下扫了一眼,一把扯下面上的面巾踮脚吻了上去——

相思试图扭头避开,却痛哼一声动作一滞,我乘机一口叼住他双唇,用舌尖去撬开他的牙关,相思抵死拒绝,牙关紧咬,眼睛大睁着,眸中不容错认是警告。

我气——你这人怎么这样!

气恼之下故意用头发去蹭他鼻子,饶相思再有定力,鼻中一痒亦忍不住微微张口呼吸,我乘机用力一吸——

浓浓的血腥味儿,满满地涌入我口腔。

距离这么近,我看得很清楚,一滴泪,在没有沁出相思眼眶之前,就又被他自己硬生生地关闭在瞳仁里了。

你总是这样!

我在心下轻叹一声,我知道的嘛,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强的人啊……

不愿意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敌人面前,就算受伤了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这一口呕出来的血,你是打算自己悄悄咽下的吧?

那就……太伤身了……

相思不知什么时候反客为主,仿佛拼了他一生的热情揽着我尽情唇齿相戏。

那是一个,和着血的吻。

浓烈得,让我忘了之前的吻是什么味道;

甘醇得,让我不再在乎今后的吻会是什么味道。

我知道,吻着我的人,是你——相思;

那么,相思,你知不知道,吻着你的,是我吴大用?

138

一吻既了,我细细舔拭遍相思的唇、相思的齿,后退两步看看确认相思唇齿间再也不沾一丝血迹了,才满意地冲他一笑——

怎么样,我棒吧?

相思双眸沉静如古潭,忽儿盈盈一漾——

那一瞬间,我惊见,传说中千古一绝的千诗回文璇玑锦。

笔浓墨酣,华彩纹丽,情纵意横。

每一笔、每一划,回文互见;每一针、每一线,相互交织;勾勾连连织的是情丝,笔笔划划写的是情痴,丝丝缕缕错开来是缠绵,字字句句离不了的是相思!

我的相思呀,天上地下唯一一个会用眼睛绘就璇玑的相思!

我情不自禁又朝相思眉眼啄去,岂料变生肘腋,相思二话不说在我胸前连点几点,拎着我往后一扔,沉声道:"宝,起誓,用你的性命保护他!"

咦,原来宝小美人也在……毫不意外发现我只有眼睛能动,于是我转转眼睛,才看到不仅是宝小美人,相思身边环卫着四大美人六小美人,加上相思和我,倒方便唱一出十二金钗群芳谱。

宝小美人明显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住我,脸上忽充满恨色:"主人居然把'离骚'下给了你?怪不得主人会……"

此言一出,相思身周美人俱齐齐变色,投向我的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不屑、怨恨、讶异、怀疑、憎恶、嫉妒、不甘……总之很多很多,而宝小美人更是卑劣地利用地利之便死命在我腰上掐了一下,痛得我呲牙咧嘴、还未及呼痛争取到相思的同情票,宝小美人已先我一步悲怆高呼:"主人我不……"

"起誓!"

"我……"宝小美人使劲咬着下唇,再咬,咬得我这看的人一阵阵心痛,好心开声为他解围:"相思啊,你赶我也没用……刚才我朝这边一路杀过来的时候,不幸身中剧毒……"

"唰"地我眼前一花,相思身影鬼魅般出现在我面前,腕上一凉,他已熟练地搭上了我的脉门,肌肤一触他便微一皱眉横了一眼过来,我微笑,曼声道:"毒名'相思'……噗!"

却是方才强咽下相思的那口淤血被这么一抛一震后一口气不顺,悉数喷了出来。

斑斑驳驳染了相思整幅前襟。

——也好,反正莫让相思给他人小觑了,便好。

——可为什么一大厅子里的人都在呕吐不已?

满满一大厅里,要辨识出哪方是相思这边的人挺简单,只要不被我身上恶臭熏晕的便是,不过任我再怎么数,数来数去也就这十二位还直得了身,其余的不是捧腹大吐就是弯腰干呕。

原来这股恶臭杀伤力如此之强,能令对方瞬间解除战斗力,怎么方才我就没发掘出这等便利之处?只是敌营中不乏美人胚子,想我吴大用因此而英名尽毁一旦……我脸上一热,讪讪地刻意避开相思怒涛汹涌的问罪之眼。

只希望在这厅上莫撞上熟人,待我日后东山再起,以英明神武的帅气形象重振声威、再展拳脚,继续泡马子、把凯子大计……

"大——用!"谁?谁偏挑这关节下我的脸!我怒,"铮"一下眼刀子朝那个不长眼的混蛋扎过去——

"你……你怎么了?!"

那把声音……

那张脸……

那个人……

——由冰?

由冰、由冰竟然不是相思一伙儿的?!

我使劲眨眨眼,再看:没错啊,由冰后边那几个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一脸、一身道士装束,估摸八九不离十是由冰的师弟师兄师叔师伯师父师公师祖师叔祖……

可惜他们现在齐齐不是呕得一塌糊涂就是抽噎得糊涂一塌,难得见几个标致的。

我瞧着由冰一把鼻涕一把泪暗里心生怜意:瞧这小可怜劲儿,想必相思没将解药分给你吧?真够委屈的,相思居然不把你当自己人……哦,哦,我明白了,定是由冰看到相思寡不敌众,因此见风使舵假意投诚施展苦肉计好迷惑敌人伺机里应外合以成大业……由冰做得好,我举双手双脚支持你!

——不过,由冰有那么开窍吗?

我心内一悸,隐隐约约觉察着什么地方不对,但一时半会儿的又说不上什么地方不对,甩甩脑袋,不想了。

眼下要做的是,既然由冰以实际行动表明了他打入敌人内部的决心,我就更应该助他一臂之力,把戏演得足足的,这样才能搏取敌人之信任。

是该毅然决然演一出恩断义绝割袍断义还是顺水推舟唱一幕尔虞我诈此狼彼狈?我左右为难,一时难以决断。

偏偏由冰不给我深思的时间,见我久未作声,愈发叫得撕心裂肺:"大用兄弟……大用!你……怎么了?……谁……伤了你?我是由冰,大用,我是你的由冰大哥啊!你的身体……怎么了?求求你说话——大用!"

讨厌!假装叛变就应该装作不认识我才对嘛,笨蛋由冰!

139

"咳咳,由冰,咳咳,你需、需、需自重……"一位身着素袍云冠老道郑重正告由冰,只是配上那一时半会儿止不住的眼泪鼻涕,实在……不咋的。

"师父,大用是弟子歃血为盟的兄弟!他在这件事当中是无辜的,弟子决不能有负于他!"

……等等,我在这件事当中是无辜的?什么事?由冰指的是什么事?正思忖间,宝小美人的声音忽在背后阴阴地道:"好一个歃血为盟过命交情的拜把子兄弟——"

——杀气!

仍在为我把脉的相思蓦然警觉,左袖一甩隔在我与宝小美人之间,右手一拽一拉将我又拽回他怀里,我见到宝小美人被重重击了个趔趄,本来就苍白的小脸更是血色全无。

"主——人!"宝小美人悲呼,听得我心被一阵紧似一阵地揪着,相思却不为所动:"我令你起誓拼尽性命来保护他——"

"我不!就是他,就是他才造成的引狼入室之局!"

引狼入室?冤枉啊,连着不知几天我都被相思看得连只蟑螂都见不着,唯一见到的人只有相思,宝小美人你不要仗着你是小美人就胡乱血口喷人红口白牙赖我引狼入室……哦,宝小美人目眦尽裂瞪着的人不是我,他是——

——由——冰?

由、冰、引、狼、入、室?

这里满满一窝子人口全由冰带来的?

我脱口而出:"由冰你为了我居然由爱生恨兴风作浪大动干戈横刀夺爱?"

全场好不容易转为零零星星稀稀拉拉的呕吐声一下子又"哇啦"成汪洋一片。

由冰脸色黑得跟炭似的,相思拥着我的胳膊肘也硌得我胸口生痛。

难道……不是?那还能什么理由?

我不解。

由冰身旁总算有个血气方刚的小道士吐啊吐啊吐习惯了,直起腰来,冲我大吼:"你乱嚼什么!也不想想我七师兄是何等样英雄人物,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个丑八怪算老……唔!"

"十七师弟!"由冰紧张地扶住小道士检视,只见小道士双手捂嘴再也吱不了声,鲜血自指缝中汩汩而下。

打了小的老的不依了,另外一位络腮大胡子的老道气冲斗牛地跳了起来,结果被由冰的师父拦住。由冰师父向相思打一稽首:"施主何以伤我门下弟子?"

"噗——哧!"我掌不住大笑失声,险险又再喷出一口鲜血来。

一时间厅中除了呕吐声外,就剩我笑得响亮的"哈哈哈哈哈",我笑得泪花四溅,由冰注目我的眼神很痛心,相思瞅我的眼神我看不到,其他人包括宝小美人看我的眼神就象看个疯子。

在我眼中,他们更象疯子,我实在实在闹不明白:"老道士,你们来不就是来找相思架梁子的吗?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伤的伤了死的死了,挺尸的全躺那儿了,怎么这会儿才想到来追究动手的理由,不也忒后知后觉了些——"

这不,那儿齐唰唰躺着一片齐整然的尸体,还有地上的血河、相思和美人们身上的伤,这不明摆着的嘛!

"咳咳!"由冰架不住额上一排黑线,赶在他师尊动怒之前开口:"大用兄弟你莫胡说……我等前来只是为了探究赈灾银两失踪一事,"

……赈灾银两失踪?赈灾银两不是全部是由由冰经手聚来的吗,怎么……是了,由冰只管过手却无暇顾及银两留去的明细目……

"并非存心与贾兄过意不去……"

"你胡说!"

"七师兄何必对贼人客气!"

由冰对宝小美人和他不知哪个序号的师弟异口同声大嚷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续道:"那儿躺着的也不是尸体而是病人,大用兄弟莫再胡乱猜测对生者不敬……"

"病人?"我眨眨眼,再眨眨眼,眨得我眼珠子都痛了,"你们把一路上走来所能搜罗到的染疾患者全都扛来了找相思治而小气相思不愿为你们治?"我眼珠子一转转向搂着我的相思,"相思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大用兄弟!"由冰长长叹口气,"这几十位不是我们师兄弟带来的,而是一早便送来托付贾兄救治的患者……"

"哦,那是小气相思榨干了他们的油水后将没钱付诊金的那部分通通扫地出门?那相思这也是你的不对——"

"吴——大——用!"耶耶耶耶耶,相思生气了生气了生气了——

与此同时由冰也沉着脸沉着声道:"大用兄弟你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讲完?据病人家属所诉,送来此地诊治的患者一送入此地后便与亲人完全隔离,九死一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嗯,这么一说我就有眉目了:简而言之一句话,由冰怀疑相思藉由国难大发横假公济私中饱私囊。我忽地嘴角一勾,笑得恁般妩媚:"由冰啊……"

有几个定力欠佳的已经跑出门外吐去了。

"和你拜把子这么久,我还从没如此敬佩过大哥你呢!"我眼波横转、媚眼如丝,这下似乎连宝小美人都有忍无可忍之趋势,难得由冰仍勉力一笑:"好说。"

"不不不不不,我是说真的——我怎就从不知道,由冰大哥你是如此的英明神武金刚不倒威猛无敌悍不畏死死而后已呢?"

140

由冰听了只苦苦一笑,却也不恼,许是和我处久了自然免疫,反是他那堆火爆师弟又有憋不住劲不怕死的强出头:"七师兄待你仁至义尽,你居然还咒我七师兄?"

"非也非也,"我大摇其头——哦,被相思点了穴,动不了,只好叹气,叹气,再叹气,"我无意诅咒你的七师兄我的结拜大哥,须知我还发了和他同年同月同日死之誓,他不得好死我看来也难以独活,只是,"我话锋一转,"事实终归是事实。"不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我一气不停直讲到底:"大灾之后,疠气滋生,此次疫疾来势汹汹,即便医术通神的相思,稍有疏忽,亦有可能全盘皆输——由冰大哥你不是问我身体怎么了?"我淡淡笑着,目光落在由冰身上,再也不动,"我患上了疫疾。"

身发恶臭、体布红斑、口吐鲜血,除了"四肢痉挛、皮肉溃烂"这两项外,相思给我下的劳什子"离骚"倒和那些疫疾致死者症状隐约有相符之处,我不信骗不倒由冰。

"大用兄弟你怎么可能——"果然由冰脚下一个踉跄,无意识用手掩嘴,神态甚为惊惶——毕竟他还是在乎我的,这一认知让我心情大好,乘热打铁再补一句:"就是因为在相思身边,所以才患上的。"

"由冰大哥你不知你一去之后那几天我们这里何等艰难,要人没人要物没物要钱没钱要消息没消息要什么没什么,我陪着相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端茶送药无微不至以身试药慷慨就义终于舍身成仁——"

"吴大用!"我听到相思磨牙的声音。

宣扬一下我未来的英雄事迹怕抢你头功啊,不这么渲染一下由冰怎会相信我在短短几天内身罹不治?——我悻悻然地想,却真的不敢再现,脸色一端回到正题:

"那日小福楼的情景由冰大哥你也历历在目,凡身染疫疾之人必须与世隔离,否则与其体液相触,即便是正常人也有可能因此导致身罹恶疾。的确,相思会医,但他是医而不是神,他也只能尽人事以安天命,实在药石罔效、歧黄无灵、人力已无处回天之际,也只有保住活着的人不受感染。而逝者,即便是尸水,如不慎混入水井中,亦成疫源。"

——呵呵,相思,看到了吧?帮你批那一天文卷的我,并不是闲来无事吃白饭的哦!

"在最困难的那段时间,由冰大哥你亲眼有见,谁来帮助过我们?官府?商贾?还是现下在你身边这些江湖朋友?"我冷冷一笑,"渴时当济及时无,现在再来兴师问罪,未免矫情些了吧!——以我们现有的人力和物力,对于病人只能隔离,对于逝者只能以最快的方式集中掩埋,至于家属想见上最后一面这种说法……"我瞥了一眼那头排得齐整的五排担架,"似我这般症状的,你们可有心理可承受?接触了之后有可能连自身都患上这种可怖恶疾,你们可有心理可承受?可惜,"我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口气,"我只能佩服你们实在有勇无谋,把最不该打破的禁忌打破了——在置疑相思之前,拜托你们先找位象药王谷传人那一类的国手来验证下相思的治疗方法是否有误再行定夺行不行?为什么你不能多相信相思一点儿呢,由冰大哥?"

由冰那边个个脸色风干酸菜一样难看,由冰竟已不敢正视相思,垂头半晌,方嗫嚅着道:"可是那一万两赈灾款却沓然无踪——"

"一万两?!"我惊呼,待众人目光齐唰唰集中到我身上时方察觉到自己失态,强打起精神打个"哈哈","——算什么?!"

我的脸在笑,我的心在哭:相思,你当真给我不哼不哈私吞了一万两,就算用耗上这一辈子我吴大用发誓也要从这一万两中至少生生榨出五千两来!

"算什么?"由冰眼中精光大炽,双目炯炯地逼视我,我要能动的话还真想伸手摸摸脸上被他这么一直看下去会不会看穿个大洞来。"我一路上到湖南路三天内共募到捐款及朝廷拨款共一万五千两,幸得我同门师兄弟急公好义,自动请缨将首批一万两运回给贾兄应急,我则多呆了两日收集尾数后再赶来,岂料回来之后芙蓉镇毫无任何改观,送进来的患者活着出去的少,而我访遍方圆十里的药铺及食肆这五日内并没有大规模的开仓放粮及施药散药之举……"

"所以你因此怀疑相思监守自盗?"再怎么怀疑也可以先找相思对质嘛,这一点我对由冰非常不满,何必因为一个误会弄得现在了不了局?

……不过,如果有杜美人在的话……

是杜美人的话,不会放过利用由冰师门那又旺盛又偏激的"侠义心肠"的机会……

我再度长长叹了口气——还有什么可说的,由冰也是一个被利用得彻彻底底的可怜人!

所以,首先必须得设法让由冰站在我们这一边。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相思看起来会居于下风,然而假如能够争取到由冰站在我们这一边的话,那些自命侠义者师出无名,也许会考虑到退兵也不一定。

退一万步来看,就算武当派的老家伙们都是五师兄口中撞了南墙也不懂回头的牛鼻子,至少要让老百姓支持我们。对于那些所谓的侠义人士而言,民心的向背足以左右他们的行动——最起码他们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杀掉百姓当中口碑极佳的"神医"。

或者说,在人人自危的前提下,他们不能对目前所有人当中最为精通歧黄之术的相思贸然下杀手……

……这么说来,相思并没有生命危险?

相思在芙蓉镇上理应口碑极好,然而现在大厅中满满当当两百来号人起码有一百个是衣衫褴褛的寻常百姓却对相思眼下的危机漠然以对……难道有关相思私吞救济款的谣言已在镇上不胫而走——不,说不定造成这种局面,跟杜美人在其中掺乎了很大一桶浆糊脱不了干系……

宝小美人在,是因为相思实在忙不过来,才把他们给招呼来的吧?却偏偏遇上了这搭子事,倒方便一网打尽……时间巧合得令人觉得好笑,会是谁呢?由冰之后、牛鼻子之后、杜美人之后,设下套儿来害相思的,有可能……是谁?

我边思索,边向由冰送去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大灾之后,必生疠气……伍兄可想过疠气因何而生?"

141

"大灾之后,必生疠气;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大家都知道,可原因何在?

由冰陷入了沉思,乘这机会,我细细回想案头那堆文卷上的记载:"上干天和,疫疠为灾"——嗯,这句意思是触怒老天遭报应;"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是故生疫"——嗯,这句似乎想说气候一反常人就得倒霉……那归根结底还不是混帐老天做祟跟人过不去?

这么一来,人命天定,所有学医之人,铁杵成针牢底坐穿窥管登奥功夫得来又何用?

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可是,如果不想死……

就算知道了人是这么一种卑微和身不由己的存在,就算如佛家所言众生皆苦,就算再被背叛个千遍直到深昧他人即地狱的道理,我还是渴望活着,活着,和相思、由冰、师父、师兄以及我见过面没见过面的大小美人在一起!

我就是不想死,我就是想活着——不管老天打的什么鬼算盘!

该怎么做,才能大家都活下来?乖乖坐着等,等老天爷改变主意?

——万一老天爷永远也不改变主意呢?

究竟是什么,导致疫疾横行?

我悲哀地发现,我还没有神通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所不能。

"相思……"我软声唤他。感觉到身后的宝小美人大大一抖,再也按捺不住恨恨声地开骂:"闭嘴!知道自己丑就不要出来现世……你晓不晓得你这样子根本不能看,瘌皮狗一条——"

"宝!"

"宝!"

两声厉喝同时响起,一个是相思的,另外一个是……相思这边我不认识的某位美人的?

太太太太太太好了!不枉我前面的卖力表现,终于有美人慧眼识英雄——

"宝,这位吴公子是主人的客人,在主人面前如此口没遮挡,你置主人于何地?!"有气魄、够清冷、好威仪!

"可是金我——"

——哦,为我说话的那位叫"金"是吧?我记下了。

宝话声未落,已被金泠然截断:"这是对主人最起码的尊重!"

"哼!"之后,再没听到宝吭声。

我心底暗爽,继续磨相思:"相思,你来说。"

——你来告诉他们,你所做的所有一切的理由……我相信你所做的一切,都有一个不辜负我信任的理由。

厅里两百余双眼睛全都注目在我和相思身上,感受到相思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我有预感他绝不会乖乖合作。

他是一个……那么骄傲的人,骄傲到连解释都不屑一顾。

"我又不是为了他们!"记得前两天晚上,我咕哝着相思这下可好侠名日盛害我大侠做不成尽他一个人出风头相思难得的咆哮起来。

"我又不是为了他们!"那晚的相思气得脸蛋红扑扑的,鼻翼一扇一扇直喘粗气,下唇紧紧咬出一排清晰的齿印。

那晚的暑气热到,相思眼中流出了汗。

"我又不是……为了他们!"

"相思,说嘛……"我继续放低身段。现在我有点恨相思为什么点我的穴害我不能动,害我无法看着他的眼睛施展我最最拿手的蛊魅大法,只好使赖皮,"求你……就算是,为了我……"

"呃——"

此言一出,全场又是风云变色。由冰蓦地抬头,我被他眸中异色吓了一大跳,这时相思忽淡淡开声:

"淤泥恶水,停蓄弗流,春秋之交,蒸为疠疫"

声如明月映雪,空碧悠悠。

由冰却全身大震,如遭雷殛。他不敢置信地盯着相思:"你、你用那笔款子去修河渠?!"

"瞎说!这个月内河渠哪有什么大工程……"马上有知情人士跳出来反驳,我灵光一闪,想到前两天和相思的一顿好吵,脱口而出:"不是河渠,是沟渠!"

沟渠者,简称水沟也,清淤排污之用。那天我瞧着文卷中一张阡陌纵横的图纸不顺眼,好心帮润了两笔,相思回来看见拍桌子大骂,那天晚上伙食猪狗不如。

相思说,那张图纸为修渠而备,纤毫之末亦改不得。

相思还说了治标治本什么的……

究竟是什么,导致疫疾横行?

人咬人,只是传播疫疾……那么,最早的、最早的疫疾之源在哪里?

洪水之后疠气起……

未施药先修沟渠……

"莫非瘟神在水里?!"由冰终于恍然大悟。

"罪不在水……"相思声音依旧不带一丝感情——笨蛋相思,放低一点儿姿态会死啊,就是因为你常这样子才容易被人误会啊,瞧瞧,做了好事也没人说你好心,真是——

"苍天之气,清净则志意治,顺之则阳气固,虽有贼邪弗能害也……"

我倒!——又掉书包,你就不能拣些人懂的来说?

"啪!"那边由冰猛地一拍掌:"我明白了!——大灾之后,水源受玷、食物匮乏,加之人畜尸体未及掩埋,腐肉生蛆,导致神明消灭、变为异物、大疫滋生……"

他说不下去了。

——嗯,这下我懂了,似乎相思的意思是施药放粮只是治疫之标,治疫之本则是最好尽量在最短时间内整治出一个干净清爽的环境,重在预防。

隔离病人、掩埋尸体、兴修水利,且不说材料本身的消耗,单论人工,便已是一笔大开销,再加上耗材、伙食等开度……这么算来,一万两还真是杯水车薪、不足一提。

……原来相思真的没有贪污,亏我对他始终抱着一点小小、小小的期待……

室里静悄悄的,足以压死人。

穷寇莫追,这个时节,是应该留点儿时间给由冰慢慢消化、仔细回味、以悟我是他非。得理不饶人,伤了武当牛鼻子的脸面,我亦讨不了好。因此我见好就收,不再理会由冰,而是腆着脸压低声音道:"相思,解了我的穴好不好?我保证乖乖呆着,你叫打东绝不往西、你叫跑前绝不朝后、你叫住口绝不开腔、你叫收工绝不嗝屁——"

"住口!"

我一怔:"不行啊,我话还没说完呢……喂,相思,你不放开我,你手下美人又不听你的话来帮我……万一碰上你没空理我的时候,我不就成砧板上的肉任人宰任人割了吗?"

"吴大用你放——唔!"宝的怒骂声响到一半被噎住,然后是金淡然的声音:"抱歉主人,打扰了。"

……金这人,贴心得真是没治了!——可惜现在不是适宜钓美人的场合。

我咽一口唾沫,一鼓作气、再接再励:"相思,你知道,小鬼送了我一大堆宝贝,飞板没了有风火轮,我省得该咋用……你放开我好不好?我足足一天没吃着东西,你这么封着我,万一我血气不畅落个半身不遂,你也会心痛的吧——唔!"

不提妨一个丸子塞入我开合个不停的口中,入口即化、和暖生津,缓缓流入四肢百髓,登时全身上下通泰、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好不熨贴,好不舒适。

比这更舒服的,却是冰冷柔软的肌肤凉凉贴着唇的触感。我一时忍不住,张口,咬——

"呜!——"宝小美人在后面死命地用爪子掐我的腰,我顾不上相思的怒目情急下回头——咦,我能动了?

抬抬胳膊动动腿,真的真的,我能动了、自由了耶!哈哈哈哈哈——

"各位前辈,请听在下一语。"因为心情好,我笑咪咪地转向施施然从人群后站起的杜美人。眼看在这种局势明显一边倒、他十有八九做不成渔翁的情势下,杜美人依旧折扇轻摇、丰神如玉、卓尔不群,我大大感慨一下:真不愧是我吴大用曾经相中的人,确实够性格!

"各位前辈适才亦亲目见耳闻,这位——"杜美人折扇一指,我受宠若惊:杜美人,我在这里咧——嗷呜!

这下是被相思掐的。

接收到我赤裸裸的爱慕的目光,杜美人露齿一笑,继续:"很显然,这位吴大用公子是这位贾神医的男——"

"——宠。"

"娈——"

"——童。"

"禁——"

"——脔。"

杜美人说一句,我好心地接一句,于是杜美人生气了,"唰"一声合上折扇,脸色数变之后,才强自又扯出一抹笑模样:"吴公子本人也对此供认不讳……"

"不不不,杜美……公子此言差矣!我怎么可能是相思的男宠、娈童、禁脔呢?看起来都不象嘛!"

话刚落音,厅里叽叽喳喳、窃窃私语乱成一片:

"对呀,不配嘛!"

"幸好,一朵鲜花没插牛粪上——"

"要真的那格老子真个明珠蒙尘——"

"我就说,瘌蛤蟆吃不了天鹅肉的!"

"叽叽叽——"

"喳喳喳——"

"唧唧唧——"

"吧吧吧——"

杜美人笑了,笑得温雅如玉、一派成竹在胸:"那么,吴公子何以解释方才有伤风化之举?"

"哦,你是说刚才我和相思玩亲亲啊?"我也笑,大大咧咧将手搭相思肩上,笑得轻描淡写、自由自在,"因为,相思是我老婆!"

"扑啦通咣里轰得隆咚!"

几乎所有人都对我佩服得五体投体,我得意:不是么?虽说是相思用药让我变成眼下左一片红、右一身癞、奶奶不痛、爷爷不爱、臭名昭著、不复其帅,可是能够这么毫不犹豫捧起我那张劣迹斑斑的脸就打亲亲的,除了相思我想不出还有谁!

那张脸,即便是我自己半夜起来找便壶一不小心也会被它给吓着滴!

——这才是为什么这几天我会乖乖由着相思软禁黑屋的真正原因:实在丢不起这张脸!

我自问,换上我与相思易地而处,我未必能做到象他那样不嫌不弃、不离不即,而相思却做到了。

……就算始作俑者是他,然,世上如侬有几人?

"四师兄,你为什么不快点找个老婆?那样子不就没这么多麻烦跟着你了?"——明明有这么多人追着他跑的嘛!

四师兄摸摸我的头,微笑:"大用,你还小,如果你遇上了你就会知道,老婆将是你这一辈子的唯一,是这一辈子对你来说,最最独一无二的人,可遇不可求,没法靠'找'来得到啊……"

那时微笑着的四师兄,让我联想到香甜滑嫩的永和豆腐花。

我想,我也许再也没法撞上比相思更独一无二的人了。

所以,该出手时就出手,以免渣不剩一口!

只是他们也忒客气了些……真的,所有人,我前后数了数,厅内还能用"站"来形容的,只剩我和杜美人。

连相思也无力松开手,软软滑下,唬得我反手搂住他,却听到身边"扑通"几声,包括宝小美人在内的美人们纷纷倒地……"滋!……"撞出那么大的声响,我的心痛得猫抓似的。

由冰那边已有人怒喝出声:"好你个恶贼,竟然下药!"

"不是我!"我忙撇清。

"事急从权,委屈各位前辈,尚请各位原谅则个。"杜美人倒也爽快地认了下来,四处拱拱手,"唰——"一声,潇洒地抖开折扇,一摆,一摇,好不得意,分花拂柳般从人后踱到人前,一步步向我们逼过来。

我下意识搂紧相思,杜美人倒也是个乖角儿,吃一堑顿长一智,在距我身前六尺处停下了步足。

折扇轻摇,兀地碍眼。

宝小美人愤愤地支起身,撑得两下,终撑不住又重重摔下,宝小美人怒极反笑:"好个施用迷药的英雄楼,好个自命侠义的名门正派——好,好!"

我注意到武当老牛鼻子脸上掠过一丝愧色,而由冰脸色涨得通红,紧咬下唇,根本不看我眼睛。

"宝,成王败寇,不必嗟怨。"我怀里的相思倒比任何人都平静。

"可是主人——!"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宝……遵命……"宝小美人应得十二分艰难。

这么说,他们当真中了迷药?全场的人?包括由冰他们在内?是杜美人干的?可是没道理呀,相思他明明是使药的行家……

"相思你为什么不先下手为强呢?"我埋怨。

——明明吹口气可以毒倒上千头牛的狠角儿,今朝却叫雁啄了眼。

相思闭上眼睛扭过头不看我,宝小美人悲愤欲绝地朝我吼:"还不是因为你……全是因为主人给你种下了'离骚'……"

"不错!""唰!"扇子又合上了——真是,有够碍眼的!杜美人轻轻点头:"正是因为在下与吴兄交手之后怀疑吴兄身上所中的是'离忧'之毒,才布下了这局,想不到竟然得凑奇效,说来还得多谢吴兄助我一臂之力。"

离忧?这名儿咋就恁般熟呢……啊,想起来了!

在四师兄被他那一大堆红颜白颜知己纠缠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师出何门被二师兄强行抓回谷中修身养性避风头时他曾跟我隐约提过,在古今中外所有痴情人为了留驻负心汉所使用的药毒术蛊中,他最怕沾惹上的,有三大件。

其中一件,药名离忧。

传说那是一名善妒的药师某次不得已出远门办事,却又放心不下家中漂亮的妻子,而研制出来的怪毒。

据说此毒上身,中毒者会身发恶臭、肤长红斑,形状如染恶疾,煞为吓人。

妙的是中此毒者外形观之虽甚为可怖、体臭之剧可御一切活动之物于十步之外,但药性本身对受者身体却颇有助益,不仅百毒不侵,而且有利于活气强身,实乃该药师一生中呕心沥血之作。

然而药师之妻正当妙龄,无法接受一张如花似玉的红颜倾刻间变成如此丑恶形容,又担心药师违诺不在约定时间内赶回来为她解毒,镇日里哭哭啼啼、寻死觅活、死活不愿让药师下种离忧。为了消除爱妻的担心,药师整整三昼夜不眠不休钻研药理,增进了离忧抵御百毒的药性,但同时,施药者必须付出相应代价——

离忧不解,施者无药可依。

亦即是说,离忧一日不解,施药者一日无法接触药物,否则轻者过敏,重者昏迷。

药师用自己赖以为生的药术向自己视若生命的女人下了保证。

一处相思,两处闲愁

故名离忧。

听四师兄的口气,离忧似乎也并非无药可解,毕竟下药之人对中毒之人并无恶意,拼得过上三年人憎鬼厌的日子,到第四年份上,自然而然便会恶臭渐消红斑尽褪,又能尽复本来。

只是象四师兄这么自恋的人,要他抛却那张戏遍花丛的吃饭家伙,还不如直接做掉他干脆些。

听四师兄讲述"离忧"的故事时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轻轻发颤,可想见他是很认真地在恐惧。

我却没想到,故事里的"离忧"却有一天会着落在我身上。

披着"离骚"的外皮。

怪不得我说凭相思怎么可能落人下风,怪不得为什么现在能站着的只有我和杜美人,我叹。

"你没有染上疫疾?"斜对着我的由冰突地冒出一句,我一楞,半晌不知怎么答他,"哈哈、哈哈"两声,企图打哈哈蒙混过关。

由冰足足盯了我半袋烟功夫,目光中说不清是怨是慕、是泣是诉,良久,忽缓缓点头:"好,很好,这样很好……"

一时间我心脏突突突突跳个不停。

而这半袋烟的功夫,也足够杜美人想清楚该怎生泡制我们了。只听他朗朗一笑,我心惊胆战地看到他一脚迈出——

尽管知道自己身中离忧之后我颇有些有恃无恐,但思及我在杜美人面前一穷二白杜美人对我的老底一清二楚,他只需守在安全距离之外玉手轻扬,几把刀子招呼过来我定会左支右拙穷于应付疲于奔命。

——就算不被明的暗的刀把子扎得浑身伤,在美人眼皮子底下出个大丑终归不智。

俗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我牙一咬、心一横、探手入包袱、大喝一声——"咄!"

杜美人却不为所动,施施然如风摆杨柳,胜似闲庭信步——又是一步。

慌得我大叫:"你你你你再不停下来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哦,不知吴公子待要对在下如何不客气法?"

——哎呀呀呀呀,我咋就对顾盼自若、浅笑轻颦的杜美人这般没辄……卑鄙,明知我喜欢你,又故意施展美男计!

眼看杜美人又逼近一步,我强自按捺心神,一咬牙,从包袱中迅速抽出一物,遥指杜美人:"我说你、你呐——停下!"

杜美人果然停下,看清我手中之物后,今天里第二次敛起了笑容。

不止他,其他人脸上神色亦惊疑不定。

还是杜美人最先醒过神来,微微一笑:"倘若在下没看错的话,吴公子手中所持之物,应该是筷子吧?"

虾米?筷子?我明明拿的是梨花针的吹管,小鬼说此物遇袭时置于唇边轻吹,便可释出数百根小针,叫敌人无所遁迹,而且此物分为数节,每节俱有暗环可相扣,长用于远攻、短用于近搏……咦?好象真的是筷子……

我大汗:忙中出错,拿错了!

这下,连由冰都长叹一声低眉阖目,做无颜以对貌。

……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见我一时无语,杜美人又折扇摇啊摇的步步为营逼上来:"吴公子可确定,欲以此物之力拒我于外?"

杜美人看似轻松写意,实则每行一步折扇都挡在身前重要部位——难道虚实未明之前,他对我亦颇为忌惮?掂掂手中那双筷子的份量,我强做豁达朗声一笑:"杜公子所言不差,这确实是筷子!"

"哦?不知吴公子的筷子中有何乾坤?"

"这个么……不知杜公子曾否听过,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一对筷子,一阴一阳,不用时阴阳莫可辩测,用时一动一静,即以动者为阳,静者为阴,阴阳兼备,则大用成矣!"

"那在下倒长了见闻——"

拖着长长"闻"字尾音,杜美人手腕一转一翻,左手掌力尽吐,我清晰地感到一道凌厉的掌风向我前胸袭来,呼吸顿为一滞。

——原来五尺之距,却也是杜美人掌力所能及的极限。

"呼呼"风响中还能听到"哧哧"破空声,是杜美人折扇中发射出的小玩意儿吧——倒让他专美于前,不爽!

可惜了,这么一个巧笑盼兮的灵动美人!

我叹息,无奈地闭上双目,振腕轻轻一抖——

"敕!"

我幻想,流光如烟花般寂寞。

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相思不吃鹅肝,任我软硬兼施总之他不吃就是了。

我和小鬼齐齐纳闷:这么绝品的美味耶!

大鬼在一边皮笑肉不笑,讥讽我连枕边人的胃都抓不对,哪有资格号称什么猎艳圣手。

随后大鬼被相思一顿好揍,狠的。

我咬牙,赌上绝世食神一生英名,发誓非得让相思乖乖咽下鹅肝不可——哪怕只有一口。

小鬼欢喜吃鹅肝,因此他心甘情愿与我合作。多次实践之下,我们终于发现,用猛火烤鹅肝,数三下后取出即食,此时鹅肝外酥内醇、肉嫩汁甘,是为极品。

可是用这种方法泡制出来的鹅肝过火后必须立刻进食,否则时间稍长长鹅肝微冷腥味立盛,那是万万入不得口的。

然而相思又不会乖乖任我们摆布说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为了解决这一技术难题,在小鬼帮助下,我制成了这么一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上少地下绝惊天地泣鬼神仅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火树银花筷。该筷通体用纯银铸成,筷首裹以青铜,筷尾饰以暖玉,外直中通,内藏机关,分有三个暗格。小鬼曾细细演示给我看,先是这么——嗯,一按筷尾机关,最上层暗格中的一种叫"磷"的粉末便会落入第二层暗格的火油中,两者相融生出火花,火花点燃第三层暗格中的一种不知叫什么东东长得有点儿象生铁的金属条,接着该金属条发出强光及火苗,从筷口喷射而出,若此刻挟着鹅肝的话直到这根内藏的金属条燃烧殆尽,恰好可将鹅肝烤成我们所需要的七分熟状态,这时就势将鹅肝送入口中,只要小心莫烫着舌头,便可尝到鹅肝尽善尽美之滋味。

我和小鬼屡试不爽,百试百灵。

只有一个小小问题:这种奇怪金属所发出的光实在太强,每次我们都被它熏得两眼发黑,足足一盏茶功夫才回复得了原状。

偏偏此种金属所发出的高热一时间又找不到其他适合的替代物。

所以直到现在,相思也没吃成我亲手烹制的绝世鹅肝。

对此,我有点点遗憾。

……非常遗憾。

相思,看到了吗?

虽然知道它的美丽与黑暗结缘,但是,还是打心里希望你能亲眼目睹、打心里希望你能够欣赏这绚烂的、张扬的、强烈的、不可一世的夺目光华……

因为,这是我为你做的火树银花筷……

……这是为你一个人而放的火树银花!

我闭上了眼,依旧感受到强烈的光刺激着瞳仁。人群中惊叫声迭起,我搂紧相思背转身,用背向着杜美人。

"吴大用,你放开我,快放开我,不然……"

相思凶巴巴低声威胁我,可他却虚弱到连我没有内力的双臂都挣不脱。

——不能闪不能躲呀,不然,也许会牵连到相思和他家那一窝大小美人……

我苦笑,怪不得四师兄常常哀叹:"你们别看我左拥右抱倚翠揽红好不写意,其实我有我的苦衷……"

当时六师兄用花生米砸他笑骂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现在我终于体会到,六师兄的做法是不对的。

我们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须知他人的痛苦可能有朝一日会报应在自己身上……

例如现在的我。

希望杜美人下手别太狠……

希望杜美人放的暗箭别太多……

希望杜美人暗箭上千万千万别喂毒……

我只有这么祈祷着。

一直拼命挣扎的相思忽的不说话了,我颊上微微一温,原来是他摸索着,将唇贴了上来,最后停在了我的唇上。

我不知道这叫不叫"吻",他的唇只是静静地贴在我唇上,我们俩,紧紧依偎着,仿佛尽可能地汲取着对方的温暖,也仿佛尽可能地给予着对方更多的温暖。

我们尽我们最大的力量相互拥抱——却也只是拥抱而已。

那时候有如强光一般蹦入我脑海的一个词,唯一的一个词,便是——

唇、齿、相、依。

世人品菜,讲究色香味型四者皆具,同理,要想晋身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超超级大厨,自然得五官皆敏、六艺俱精、软硬兼施、男女通吃。凭着我那只天下数一数二的金鼻子,空气中掺进的每一丝新鲜血腥味都立马被我准确捕捉到,我边和相思舌戏边吸溜着鼻子使劲嗅,排除旧血的干扰根据空气中不断弥散开的血腥味紧张推导其成色及质量——着实是新血,嗅起来有一种极其微乎其微的热呼呼的感觉,而且血流量相当大,照这般放法,不到一柱香的功夫非得被放掉这么七、八两不可,便是一头血牛一个时辰也准得叫它四蹄趴下——妈呀!被扎这么深的一道口子,今天我准被玩完了我!相思相思,你害我,这下不敲你十两百两银子我本亏大了妈呀痛!

相思重重咬了我舌头一下,惩罚我的不专心,我气苦。口内淡淡溢出血腥味深深的痛,痛得我直想咬回相思却又不敢……怪了,为什么被相思咬那一下还比被杜美人扎那一下痛得多?

……杜美人到底扎着我哪儿了?怎除了舌头外我哪儿都不觉出疼哩?纳闷!

我刚想回头瞧瞧怎么回事,相思双臂一紧圈牢了我——咦,咦,似乎又哪点不对。没等我想明白,身后忽听到极浅极浅的一声叹息,接着,一个沉重的躯干从我背后迫了上来,重重撞上我后背,我被撞得一个趔趄,脚下不稳向前倒去——前面可是相思呀!情急中我松开抱着相思的手,五指大张,"喀啦"一声硬生生在压上相思之前将自己身体撑住了——连带背上扛住的那百来斤。

一时间我听到自己两条胳膊的大骨小肉中筋齐齐哀声悲鸣——奶奶的熊,我更想哭,哪怕以前天天被师兄们支使着烧洗脚水洗马桶担米挑柴刷锅洗碗也没试过这般被上百斤的重物砸个血气上涌胸闷欲呕呀,更不用说如此凌虐我这双生花妙手……呜,痛,痛死了!双手腕骨痛疼欲裂,会……断吗?

我痛得眼泪鼻涕一齐流,不哭,不哭,我不哭,我对自己说。相思若下的真是离忧,现在我那张脸,连自己都不敢看,再哭个一遢糊涂那脸还能用么?四师兄在准买块豆腐送我劝我早死早超生便了。

——涕泗交流不是我的错,我双手撑地上,用啥把那些零碎擦掉?但哭出声就不成了,相思看着我。

相思在我身下,黑暗中眼睛亮亮的。我不相信他被强光刺激后应该陷入暂时性失明状态的双目能如此迅速地恢复正常,然而,我不想冒险。

只有今天,只有现在,在相思面前,我希望自己能以保护者之姿站在他面前——哦,不对,准确点儿是趴在他面前……好象也不太对……哎呀不管了,不管是什么,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己那对一直抖个不停的胳膊绝对撑不了几下。我咬咬牙,深深吸入一口气,一字一字把话迸出来:"相、思,你、用、胳、膊、肘、撑、地,撑、着、地,往、后、挪……"

又是极淡极淡一声叹息,在我耳后根响起。

较之方才,距我更近,却由于夹杂在愈来愈凌乱的喘息声中,比方才更不清晰。

一声叹息。

于是我更剧烈地抖,身子如筛糠一般,双手越发支持不住,鼻子一点点地贴上了相思的脸。

"是……由冰大哥吗?是由冰大哥吗?!……由冰,伍由冰,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回答我的,是耳后一声乱过一声的呼吸。

眼前相思的眸子,明亮得让我无法正视。

忽地,那忽重忽轻的呼吸变得很轻很轻,我心里跟着一紧,忍不住大哭出声:"伍由冰?!"

"别、别再这么……不爱惜自己……"

……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答案,谁叫我拥有着这么一只天下无双的金鼻子!尽管在中人欲呕的血腥味中,由冰的味道,便是再远个丈把两丈的,我依旧分辨得出,我依旧……分辨得出……只是,我不愿相信自己,不愿相信自己啊……笨蛋由冰,我不愿伤害相思,难道就乐意看到你受伤害?你和相思一样,都是那么那么优秀的大美人,我讨厌看到你们受伤,真的好讨厌!

"大用别哭……只、只要你……没事……"压在我身上的躯体蓦地一沉,我再也撑不下去,双手一软,"啪"地往下直压下去——

"砰!"

——没有发生奇迹,没有出现神通,我毫不意外重重、生生、硬硬、沉沉地砸在相思身上。

继续毫不意外地,这么近的距离里,清清楚楚地看到相思蹙紧了两道纤长的眉,额上也冒出细密的汗珠——哪怕是在这没有月光的晚上。

……是哦,我和由冰加起来,足有两百多斤呢,对身受重伤、气力尽失的相思而言,这实在是个太以沉重的负担……对啊,还有由冰啊……

背上由冰渐渐变凉的温度一点一点透过衣裳沁过来,身下相思细细的鼻息有一下没一下地喷到我脸上,我动不了,相思自然也起不来,而由冰,由冰……呵,这种感觉,是不是有点儿象羊肉泡馍?而且还是那种夹生的、嚼不烂的羊肉泡馍,呵呵……

"大用,"相思静静地看着我,静静地道,"现在的你,在为谁哭?"

我哭了吗?没有啊,我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在哭!而且,而且,被夹在中间的我连说话都很成困难,哪有这个闲功夫去哭?——我不哭,相思,我不哭!

沉默良久,相思又是低低一叹:"放心,他还没死。"

相思声音不高,然而在寂静的黑暗中,却突兀得格外诡异……对啊,寂静的黑暗……怎么会这样?满大厅的人都怎么了?为什么到处死一般的寂静,就连伤者痛苦的呻吟都奇怪的完全消失了,甚至可以说是连呼吸都若有若无……毒,有人用毒?!

难道,我之所以还能保持清醒的意识,是拜相思离忧所赐?……倘若真是这样,那么下毒者又是谁?不会是相思吧,杜美人应该没这么高竿……

我突然发现,自方才到现在,杜美人再也没有发出动静。

……杜美人,他,在哪里?

火树银花筷对人体所能造成的伤害,至多也不过是使人双目暂时无法视物而已。难道说刚才那一瞬由冰在替我挡剑的同时乘杜美人行动不便之际乘机袭击了杜美人,使杜美人自身难保、无法再找我们麻烦所以才一直察觉不到他的声息?——我愿这么想,但,无法令自己相信。

我不相信,杜美人所布的,是这么一个不堪一击的局。

我更不相信,相思是因为忌惮杜美人,而宁犯奇险在我身上离忧深种。

局后,必有黄雀。

——问题是,这只黄雀在哪里?

……还是,已经来了?就在这大厅里?

这只黄雀真正的目的是什么?被盯上的人,是我,还是相思?

……相思啊,相思啊,为什么一想到你,我的胸口会这么这么痛,痛到连话都说不上来?

"相思……"

"嗯?"

"下毒的是谁?"

"终于想到了?我还以为凭你的迟钝,就算被人一剑穿心也只当后背犯抽风呢!"相思嘴角微微勾起个讽刺的弧度,目光越过我直视上方,"她就在你后面,现在正盯着你,在想是该一剑把你刺个对穿好,还是把你弄回去当做试百毒的药罐子好。"

——是么?针对我来的?

我眨眨眼,冲着相思微微一笑:"相思你视力回复了?什么时候?那个人漂亮吗?"

三个问题相思只回答了一个,他伸出舌头舔舔我眼帘:"比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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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比她好。"意犹未尽般地,相思又补充一句。

相思的答案令我忍不住趴他身上轻笑——虽说他本是个小气巴拉、斤斤计较的家伙,不过这回这么明目张胆地挑衅,证明也被逼急了。

……不是么?尽管我对自己的姿容一向极有自信,但本人最大的优点之一便是在独具识人之明的慧眼之余深悟何谓自知之明。相思那个怪药弄得我全身上下蛤蟆似的,这种情况下相思硬夸我好,摆明是做给别人看的……那只黄雀,应该是一名对自己的容色极为自负的美人儿吧?好,那就实在是太好了!

"那,我好在哪儿?"我微笑。

"哪儿都好……"说着相思在我脸上又轻啄了口,顺势贴着我耳朵小声地道,"……才怪!"

……奶奶的,臭相思!

显然黄雀没听到相思这句后续,只听一声娇叱,身下相思眼神一凛,我顿觉身子被一道无形的力道卷起,宛若被龙卷风包裹似的滴溜溜打着旋儿被抛上半空,慌得我四肢乱扒拉,无意中捞到一片衣角赶紧双手双脚牢牢攀上……嗯,那个腰、那个背,抱起来手感顶好……"砰!"今天里我不知第几次没打任何折扣地狠狠摔在地上,又倒霉地当了一次垫背,摔得我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奶奶你个熊!"我破口大骂,边骂边一口瘀血呛出,喷了我怀中的人一头一脸。我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拭去他脸上的血污,用手探探他的鼻息,细若游丝,伸手一探,背上湿漉漉的,内里的伤还不知有多重……不管了,至少应该先止血。我艰难地挪开那个沉甸甸的肉体,伸手四周摸索着寻找打斗中散落的那个包袱。甫料我方一动,一道嗖嗖阴风立刻紧逼而来,我压根儿不理它——反正也理不来,继续找我想找的。

能感受到那股子阴风围绕着我团团转,但被什么阻挠了,始终近不得我的身。饶是如此,我脖子凉凉的,鸡皮颗颗倒立,让人没来由地产生一种"脑袋不长在脖子上"的感觉。幸好那包袱离我不远,我一件一件地摸出来,小鬼说他送了我一盏神灯,不需火、不需油,不怕水、不怕风,触动开关可照明方园三尺之地,只是这盏神灯只能使用一次,而且光亮持续一个时辰后便会自灭,因此若非万不得已之际,慎用……哦,找到了!

长长圆圆的活象个熟铜做的筒,底部有个小突起,用力把小突起往下一拧,嘿嘿,从另一头真的发出光来。虽说微弱得紧,但那股子作怪的阴风确实也无奈它何……小鬼没骗我,嘿嘿!

接着我翻出药为由冰裹伤,由冰非常虚弱,我知道;由冰还能撑多久,我不知道。上好药后我小心翼翼地把由冰贴着胸口抱紧,希望能藉此捂住他胸口的那一点点暖气,然而我心里清楚得紧:如果相思不能在神灯熄掉之前拿下那只黄雀,现在的活由冰,很有、非常有、绝对有可能变成死由冰……我不喜欢这样。

可是,相思也许真的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制服那只黄雀,否则,他就不必如此忌惮,我也知道。

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看清黄雀的真面目,甚至连人形都看不清,只见到白影和阴风在厅中上窜下跳,闹鬼似的。那其中,谁是相思,谁是黄雀,我分不清。

我想,我大概是被相思利用了。

相思一早就知道那个人的存在,相思一早就知道那个人的厉害,所以才会对我下药;据宝小美人说下了离骚后的相思对药的抵抗力应该比任何人都虚弱,可是在全场的人都被放倒之际他还生龙活虎地跳出来和黄雀大斗三百回合……答案只有一个,相思利用我唱了一出戏。

一出演技实在不咋的的戏。

那只黄雀……很厉害吗?可能在武技与毒术方面都不亚于相思,因此相思这次才会恁般没有自信,他无法确定自己通过正常的渠道能否打败那个人……话又说回来,那个人似乎也不是个会接受别人光明正大挑战的人。相思装死示之以疲想引那家伙上钩,偏偏那家伙谨慎得紧,怎么也不上钩,直到相思用上激将法,说我比较好……

"莫非你嫉妒我长得比你美,才跑出来杀人灭口?!"啊啊啊啊啊,想不到长得美也是一种罪过,我妈真是罪孽深重,生下这么一个红颜祸水的我祸国殃民……

"你、放、屁!"声若空谷回响,清音袅袅——母的。

"不承认没关系,没有一个坏人做了坏事时愿意承认自己是坏人,更何况要求一位女子承认一名男子长得比她漂亮,这本身就象叫母鸡打鸣、公鸡下蛋一样不正常。"我笑嘻嘻地说。

——这道理,从那个七老八十不知到底多少岁却硬逼着我们这些豆蔻年华的少年郎称他"颜兄"的妖怪师父身上我早已体昧其中三味。

"屁!""嗖"一声,阴风劈头盖脸压来,"瞧清楚,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比!"

呵,就说嘛,是美人就好办,是个对自己容颜绝对自负的美人更好办。三言两语便能挑动起她的好胜心,使她乱心。只是相思也太没用,那位都如此分心了他却依旧没办法拿她怎么样,真是太孬种了……只有自力救济,乘她冲到我正面时用神灯往她眼睛这么一照,虽比不上火树银花筷的效果,但高手过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只要她有那么一瞬的迟疑,相思应该懂得如何把握其中的机会!

——这个计划中最大的纰露,便是我的自身安全。和相思同等级的妖怪,以身为饵,不小心被她挠上一爪子,不死也脱半层皮。可眼下,我只有相信相思,相信那个,口口声声说我好的相思!

……必须尽快结束这一切,哪怕得用上最冒险的方式……忽然,在阵阵凛冽阴风中传来了一丝恍若渺然的莲歌般的暗香——来了!

我深吸一气抓起神灯朝着暗香来处一照——哇咔咔咔咔,神仙姐姐啊!

——神仙姐姐,请让我帮你提鞋!!!!!!!!!!!!

"咚!"神灯失手坠地上,滴溜溜滚上两滚,这当口我腾不出手理会它,我全身心都向神仙姐姐扑去——打住打住,神仙姐姐一脸苦大仇深,十指纤纤一副非从我身上剥下一道皮不可的模样,我这么撞上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呜呜呜呜呜,打不住呀,我管不住自己的那两条腿——"生命诚可贵,银子价更高,若为美人故,二者皆可抛!"自小所受的唯美人至上的教条早把我训得习惯成自然,逢遇美人必象狗见骨头般不假思索见着就扑,呜呜呜呜呜呜呜,惨了——"相思!"

相思不愧是我寄予厚望的相思,我惨叫声余音未落,他已抱住我左移三尺、后退八步、斜走六脚、一个转身倚墙站定,沉声道:"不许打我妈主意!"

他胸口起伏有点儿气息不匀,可怜的相思,和神仙姐姐做对一定很不好受……对了,他怎么知道我会打神仙姐姐的主意……呃?

"相思你刚才说什么?"

"不许你打她主意!"

"我是问你叫她什么?"

"……"相思嘴巴抿得紧紧的。

"你叫她……妈?!"

"不错。"丈外的神仙姐姐掸了掸衣角,施施然就近捡张椅子悠然坐下,翘起玉腿,似笑非笑地道,"你抱着的那位是我儿子,我叫知朱。"

カゥィヒポヌニネノヒハペプ!

……敢情闹了半天,人家一家子狗咬狗,我掺和个什么劲儿!——甚至还为此陪上了由冰,我怒!我恼火地推开相思,使劲瞪他,相思欲言又止。

——其实刚推开相思我就后悔了,那么一家大小美人哩,生香活色地摆我眼前,更难得的是相思欠了我大大一笔债,这么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的搭讪的好机会,我咋就傻到双手将它往外推呢?可是,人活着是有点骨气的,我吴大用活着是有骨头的,我怎么可以在对方刚狠狠踹了我一脚阴的后,还腆着脸摇着尾冲上去示好呢?!

……如果没有伤到由冰倒可以考虑……由冰……

"相思,救救由冰!"

救他,相思,先救他,救下由冰我们什么都好说,看在这么美的神仙姐姐的份上我甚至可以既往不咎……

"不、许、救。"神仙姐姐风情万种地欣赏着自己十根指甲的形状,随意无比,艳丽无匹,"多多,你知道孔方门的规矩。"

……多……多?她说的是……相思?我汗。

这位神仙姐姐的品位真是……怪不得相思对他妈不怎么感冒的样子,这名儿要送我家旺财准个现成的狗不理……

可是相思却当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相思,"我哀声唤他,"由冰大哥伤得很重,再耽搁下去,再耽搁下去……"我鼻子一酸,用袖子拼命蹭了两下鼻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私下里拿眼偷瞄相思,只见相思眼神微微一动,嘿,有门儿!

"多多,你可是孔方令主。"神仙姐姐用绝对能勾引天下男人往她身上扑的声音不急不徐、不前不后添上了句,相思轻轻一颤,刚握起的拳又无声无息地松开了。

***,我真是操***!孔方门的规矩是吧?逼着我和你抢儿子是吧?好,好,既然这样,我就让你们瞧瞧,惹怒一位绝世食神所要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我、愤、怒、了!

我一个扭头,亲亲热热地唤:"相思……"

"多多!"

哼,要你管,相思是我的相思!"相思我问你——"

"钱多多——我家多多尊姓钱大名多多,象你这种杂碎只能称呼我家多多为令主阁下或令主大人,不要随便安个阿猫阿狗的名字在那儿干嚎着叫魂。"

不理她,继续:"相——"

"你再多吐一个字儿,我割了你舌头。"神仙姐姐声音鲜灵灵的足以滴出水来,我却无端端打个寒颤:相思,你妈好凶!

相思绷紧张脸,谁都不看,低头钻研他鞋尖尖。

……好嘛好嘛,好男不与女斗,好汉不吃眼前亏,好马不吃回头草,好男儿不必单恋一枝花,我委委屈屈、吞吞吐吐地,问:"令主……大人,请问,能不能许我把这厅上的灯给点着了?这么黑,我怕……"

相思不吱声,神仙姐姐没搭话——当默认好了。我掏出洋火,一盏盏油燃上,室内登时亮堂起来。

点灯的时候,神仙姐姐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但我肯定她老是盯着我手上洋火看——这下好,我惦量着,小鬼送的东东里还有哪些能掏出来谈判用。

亮堂之后,便见满厅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儿,包括杜美人和相思那一窝大小美人在内——神仙姐姐忒也奇怪,下药便下药呗,连自家人都不放过,生似特特腾个地儿专门与相思单处一室一般……神仙姐姐是乘着杜美人施迷药之际下的药吧,这么一来等这批人醒了后都会认定是杜美人下的药,没人知道神仙姐姐来过,杜美人白白惹上这一身骚、背定这黑锅——奇了,神仙姐姐长这么漂亮,行事却如此诡秘,活象见不得光似的……不过算了,既然神仙姐姐连宝小美人他们也放倒了,说明这药对人体不会造成致命伤害,再说神仙姐姐是相思老妈,打是疼骂是爱,甭管他两母子之间玩什么猫腻,估计相思应该没有性命之忧,满厅里唯一值得我挂心的,唯一值得我挂心的……

一眼触及由冰淡青的眼圈、苍白的唇、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我竟扭过头,不忍再看。

"令主大人,请问,在下能请教贵门的规矩究竟是什么——"

"孔方门下设一令二殿四大堂十二护法三十六部七十二例八十一律一百零八规——当然,这些说你也不懂。"

我无助地用目光向相思求助:相思,你妈好罗嗦!

相思依旧不抬头,瞧那架势就差没一头扎入他那对鞋尖尖。

"你只需明白,孔方门百律之首也是孔方门最大的禁忌,就是绝不做蚀本生意。"神仙姐姐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相思,"哪怕亲如父子情如夫妻厚如兄弟,违此律者,轻则废其武功、重则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这话听起来挺耳熟,似乎谁在耳边念叨过……嗯嗯,记不起来,不想了。简单地说,就是救由冰可以,但不能白救,必须给他们孔方门一点儿好处——是这意思没错吧?这个容易!——"令主大人,如果您大发慈悲救在下义兄一命,在下我愿意做牛做马、倾家荡产——"

"你没这资格。"

我差点没跳起来——你说你说,这都甚时候了,十万火急,咋这女人尽在这儿插话搅局活象不把一辈子的话说得透透就立马被话憋死的样子哩?偏生又长着副神仙姐姐的绝世姿容,叫我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只好苦着脸听她数落:"因为,你从头到脚,早都卖给我们孔方门了。"

——从头到脚?神仙姐姐连这档子事儿都彻查过了?

"所以,现在的你已经没有任何个人私产,凡是属于你的,亦既是从属于孔方门的,用孔方门的财产和孔方门做生意,天下没这样的道理——试问,象这样'光身'的你,又凭什么和孔方门谈条件、做交易?"

光身呐……我还说用小鬼那批鬼玩意儿来钓神仙姐姐的瘾儿,不提妨被她先堵了嘴,真是,好狠辣的神仙姐姐!我低头瞅瞅自己,从头到脚,忽地轻笑道:"令主大人,我记得上次把心卖给您,雇您救沿江两岸受时疫所苦之人——似乎截至今天,这笔交易,您,还没替我完成吧?"

"是。"相思回答得简短。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朝着相思玲珑一笑,"我不要你救天下的百姓了,我只求你救一个人,救一个人就行了……求求你,"我"啪"一声朝相思跪下去,"只要救了由冰大哥,我的心,立刻给你!"

我不觉得自己亏,真的,在相思面前脸丢多了,跪上几跪算不得什么。而且相思家里大大小小都这么鲜艳夺目、美不胜收、家财万贯、财大气粗,我做了相思的人,这辈子铁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用,还换活由冰一条病,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亏。

……真的,我不亏,不亏……

……那为什么会有点点滴滴的水渍落在我膝上、滴在地板上,一会儿便在地上积了一圈圈深深浅浅的水痕?……虽说这水痕淡得,用手指抹抹,便抹消了……

明明……我不觉得吃亏的……

"你,放弃天下了?"

一贯相思招牌的淡淡语调,从中听不出半点儿情绪。

"我从来没有想救过天下,我只是不想由冰伤心……救天下是为了帮他,放弃这所谓的天下,也是为了他……"我说的,全是真话,"所以,相思,请你救救他!"

"不行。"

果然,不意外地听到了神仙姐姐的反对。

"……为什么?"我垂着头,问。

"我可不认为,你的心,值得我们多多出这个价!迄今为止,你的这颗心已经使孔方门为之损失了五十万两银子,亏本亏到大了,你居然还妄想着用它来谈条件,哼,哼!"

五五五五五……十万两?!我有这么值钱吗我?!我愕然。相思这时低低开口道:"妈……"

"叫我知朱,我是孔方门锱铢殿执法之主知朱。令主大人,按聚宝堂计的明细帐,仅上月初五截止本月廿一,你调拨荆、淮、京、夔四地弟子共三千七百二十一人,动用财物折合银两四十九万一千八百五十两六钱二分,整整一个月经令主大人您手进帐的款项却毫厘全无——令主大人,能否请您给孔方门上下一个合理的解释?"

喂喂,那位,怕不是相思的亲妈吧?哪有亲妈对儿子这般说话的?不过单从管家婆这个标准来衡量倒满象,怨不得相思说我好,无论从哪个角度和我待一起当然比待这种没有温暖的家庭强……

"所以知朱殿你才居中阻挠、百般挑拨,利用英雄楼教唆黑白两道上门问我坐收渔利、 中饱私囊之罪,想藉此逼我再无立锥之地?"

"令主是孔方门门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认钱不认人,钱货两迄即可,本就无须买任何人交情。而本殿是锱铢殿一殿之主,对令主负有监察之职。若令主不幸失道,知朱亦难逃失责之罪。因此知朱所做皆尽我本份而已,请令主莫怪。"

我越听越寒,这哪是母子对话嘛,分明尔虞我诈的现场版嘛!让我好好想想,按神仙姐姐的意思,相思虽是孔方门中的老大,但为了督促他守门规,孔方门还设了一个专门监督他的岗——就是神仙姐姐。神仙姐姐认为相思这次帮我是一赔赔到底,因此千方百计拆相思的台;相思这么聪明大概早猜到躲在杜美人背后的那个是谁了,却碍于对方是他妈,束手缚脚、百般掣肘。几番明争暗斗后今天那些武林人士终于被神仙姐姐挑唆得冲上门来找相思算总帐……这么看相思虽然对对抗神仙姐姐没有获胜的完全把握(因此才在我身上种下离骚),但神仙姐姐的实力也并非完全凌驾于相思之上(否则她便完全不用假手于人、非得等相思与武林人士拼个两败俱伤后才一摇三摆地出现——假如不是相思用了激将法,她可能会等确认大家死得透透透的然后才出现吧?)……

可怕,这一窝狐狸!

"妈,我说过我有索取报酬……"

"我也说过他不值这个价!我绝对不承认,"神仙姐姐板起脸,一字一顿恨恨地道,"绝对不承认他是下一代的'知朱'!"

——咦咦咦咦咦?!说啥子?啥个哈喇子?哎呀呀,莫非神仙姐姐做人做得太失败了,相思打主意将我招进孔方门好踹掉他妈,以便和我里应外合、沆澧一气、监守自盗、花天酒地?相思这你就不对了,任谁都好,当知道自己饭碗即将保不住时谁的脾气都不会好,难怪神仙姐姐处处针对你,可怜的我还遭累身罹无妄之灾被迁怒……

"妈,我只认可他……"

"我绝不承认他当我家儿媳妇!"

……虾米?!

我第一个反应过来,跳起来大嚷:"相思你嫁也好娶也好,总之聘礼或者嫁妆你可得备得足足的,足到就算你甩了我我下辈子安家费都不成问题的那种……"

"你呸!"相思使劲拽我,我站不稳,整个倒入他散发清香的怀里,耳边"嗤"声轻响,几丝碎发飘下。哟嗬,神仙姐姐下毒手了咧!从侧面看到相思一脸戒备的神色,我心早凉了半截。

相思这个——妈管严,我鄙视你!

"我家多多就算娶个公的回来也无所谓,只要对方家大业大产业大,钻石身价富可敌国,是公是母这点不成问题;退而求其次,捡个家世尊贵点儿的、显赫点儿的,例如王爷郡主、武林盟主这些响当当的名头,以权换钱、权钱交易这笔婚姻依旧有看头……"

是吗?我疑惑地瞅瞅地上人事不省的杜美人,悄声问相思:"你妈不会逼你和这位杜少爷相过亲了吧?依我看他也顶符合条件哩……"

"收声!"相思面沉似水,"妈!"

"好吧,只要是多多喜欢的人,我愿意再退一步:没实力不要紧,总得有点儿能力吧?想我孔方门一令二殿四大堂十二护法三十六部七十二例八十一律一百零八规,象这种一日里除了会吃喝只剩下懂拉撒的角儿,哼!"神仙姐姐鄙夷地横了我一眼,我倍感委屈地向相思身后缩,"象名闻天下的天机子、武林第一才子,将他们的头脑纳入我孔方门,亦不失一笔有益助力……"

哇咔咔咔咔,着啊,怎我就从没想到哩?真不愧是神仙姐姐,虽然她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市侩了些……可是,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啊!怪不得大师兄选定呆头鹅时师父大发雷霆、如丧考妣,大概是以大师兄的容貌师父觉得把他配给呆头鹅实以屈才、还没卖到最高价就脱手了难免抱沧海遗珠之憾吧……师父也忒贪心,不瞧瞧大师兄只有脸能看其余皆一无是处,而且自结识呆头鹅后给谷中赚了多少月钱……不过这下我晓得了,原来婚姻是用来做交易用的,轮我身上时记得大捞一票,大捞一票……

"妈,你一心只想把你儿子卖掉吗?"相思的口气寒可凝冰,我心神一凝,忙打住关于未来的人生大计——笑话,在相思怀里想这些有的没有的,我还没活腻!神仙姐姐显然也有几分忌惮相思,她悻悻地收回了正浓的谈兴,"哼哼"着道:"好吧,只要你喜欢……可是我没想到多多你眼光如此之差,弄这个杂碎回来,掉价!还会连累我被人戳着背后说家教不好——你要捡总得捡个蹬鼻子上脸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的吧?!这个,呸,搭钱贱卖都没人捡的货!"

你你你你……你太糟汰人了吧?!骂我贱,哼!我小小声地嘟囔:"人贱人爱、花贱花开……"

"你说什么?!"

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不是么?!反正,你儿子就是赖定了我!

"他有什么好?整个一头狗啃似的——"

我秀发之美二师兄说武林独步、天下少有——只是上次被火烧了后还没长齐;

"那双眼浮肿翻白赛金鱼——"

拜托,刚我为相思和由冰掉了多少眼泪?眼睛肿点儿了不很正常?少见多怪,切!

"一身皮肤丑得象只癞皮狗——"

要不是你儿子给我下离骚,我肤光胜雪、肤若凝脂、肤……咦?"相思,你搞什么?!为什么离骚解了我却还得背这一身小疙瘩,啊?!"

"相思相思,你给我说清楚——"

"闭嘴!离忧真解了你还能站在这儿?你当我妈下的是膏药铺子里一吊三钱的蒙汗药?那可是'草堂'啊!"

……"草堂"?"草堂"值钱着哩!二师兄说,它是江湖上最值钱的迷魂药之一,一厘"草堂"可以卖到百两银子以上。"草堂"最绝的地方,在于它不仅能将人迷倒,功力高明的术师还能藉此对人施于虚假的记忆,而且"草堂"无色无味,无迹可寻,使人不知不觉中着了道儿,可能有的人一辈子活在虚假的记忆中,亦惘然不察。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晚,窗外日迟迟。

想着被施了"草堂"后假做真时真亦假,那种一枕黄粱、真假莫辨的悲哀,我抖。

锱铢必较的神仙姐姐居然对她的猎物用上了价格最昂贵的迷魂药,必有所图,在场所有人的意识想必在不久的将来会象捏泥巴一样,任她搓圆捏扁,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我下意识又瞟由冰一眼,到时候,对我恨得牙痒痒的神仙姐姐,会怎生泡制由冰?会不会暗示他,我是他的杀父仇人然后等着看一出手足相残的好局?

……哪怕那样也好,只要由冰能活下去!

……那我呢?神仙姐姐会不会容忍知道这么多的我活下去?

我小心地扯扯相思衣角:"那……离忧没解开,你的身体……能撑多久?你不是说离忧没解开你就沾不得药,可现下你连'草堂'都不怕……相思啊,咱俩现一条藤上的,你可别蒙我……"

相思不耐地翻个白眼:"你少说两句。你身上的离忧只解了一半,剩下的以后再说。"

那哪成?你妈等着看哩!"相思,"我哀哀地央着他,"你不希望我给你长脸吗?瞧你妈把我说得……相思,帮我解嘛,帮我解嘛!"

相思苍白的脸上蓦地抹上一层绯红:"不行,因离而忧,遇合即欢,可要在这里把'合欢'做完全套的话……"

这下子他连耳朵根都红了——有必要这么害羞么?

"离忧"的解药是"合欢"?听起来咋那么象春药的名儿……这个暂且不论,相思那强撑的冷漠下生涩的羞涩瞧得我心痒痒的,真想一口咬过去——又碍着神仙姐姐在,要不试着色诱看看……

我双手攀住相思脖子,整个人粘了上去:"没关系,相思,我可以的,你就放手做吧……"

"多多,你敢和他做足全套!"我不敢看神仙姐姐,我怕一看就再没勇气色诱相思,毕竟我对那张鲜灵水嫩的脸楞是没辙,她只要幽兰泣露软语相求我肯定哗啦哗啦弃甲投降。我紧紧抱住相思,双手捧定他的脸,将自己双唇送上去:"相思,'合欢'是这样用的吧?"我记得刚才相思吻过我后突然间神勇起来,应该这样没错吧?"我们……来做吧!"

"小王八蛋!"神仙姐姐来无影、去无声,我唯一的感觉就是相思又拥着我满堂跑。那牢牢拥着我的胳膊开始微微颤抖,那个我全心全意依赖着的身子越发凉起来——相思说"离忧"药力只解一半,委实不是骗我,与神仙姐姐对峙这许久,他的身子眼见得越来越虚,怕是支持不了多久了。我瞅着神灯的光渐渐微弱下去,在心下叹了一口气,虽然现在还不是用那个的最佳时机,但再迟,恐怕神仙姐姐更不会留任何机会给我们。于是在经过一盏油灯的时候,我食中两指微微一弹——

"啪!"油灯爆起朵大大的灯花,旋即又恢复正常。

一切正常。

神仙姐姐却恁般警觉,立刻止步以袖捂脸,厉声喝道:"你干了什么?!"

事出突然,相思疑惑地离他妈五尺外停住了脚步,眸光扫间,最后定在了我身上,我向他笑嘻嘻扮了个鬼脸。

——敢情呆头鹅的药这么有效,真好,嘻!

"吴大用,我问你,"神仙姐姐也非常人可比,心神一乱之下立即回复常态,她抬起左袖遮脸,右手袖子松松垂在地上,遥指丈外的由冰,"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把个伤者当人质,有够卑鄙的——"你要杀,便杀吧,反正就算现在你不杀他,过不了多会儿他也准得死。"

"卜!"神仙姐姐玉指轻扬间,一个物事被弹进由冰口中。"这下,他死不了!"

她笑如百花争艳,我如沐玄古寒冰。不过不管怎么说,一时三刻内,由冰大概确实不会因内外交煎而导致生命危险,因为神仙姐姐不会在这方面骗我,她有着足够的自信——她现在能以药救人,下一刻照样能以药杀人,我们依旧逃不出她手心,比起功力未曾回复的相思,这方面,她有着足够的自信。

可是她忽略了,她只是一个女人。这点,足以令她万劫不复!

莫怨我,谁叫你伤了相思和由冰!

"也许我真的是象知朱姐——""咳!"我错认不了相思低咳中的威胁,只好改口,"也许我真的是象知朱夫人所说的那样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一无是处,可是知朱夫人啊,您实在不该轻看了一名厨子的嗅觉,尤其是,一名不世出天才大厨的超人嗅觉!"

相思手一抖,险险将我整个摔地上摔个屁股墩,唬得我双手双脚巴紧了他,这下心里才踏实。

"我妈忍耐快到极限了,你少唠唠叨叨,说重点!"相思小声警告我,我也小声在会她:"不着急,她必须忍——除非她想一辈子顶着那一脸小圆疙瘩出去!"

后面那句,特意大声得足以让神仙姐姐及神仙姐姐方园十步之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对,没错,神仙姐姐被我弄了满脸小疙瘩,就这么简单。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实在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儿,只是神仙姐姐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人,一个板着脸对她儿子数落公事就该公办甚至为了显示自己绝不循私不惜与儿子大动干戈而涉及到自己那张脸时却毫不犹豫公款私用假公济私的绝世美人!

这样的美人,脸上只要冒出两三个小圆疙瘩,足以让她们茶不思饭不想就算疙瘩平复后肌肤美得更甚以往你用三只香炉发誓保证从今往后她们脸上皮肤再不会跟她们过不去长这几只可恶的有碍观瞻的小圆疙瘩她们仍旧有可能会疑神疑鬼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一辈子,何况这疙瘩在神仙姐姐脸上可有可能是一排排、一堆堆、一溜溜、又热又痒地拱出来?我把话说得再圆,神仙姐姐下半辈子想必都安生不了。

我就是要挤兑她不得安生。

这样,她才下不了手杀我。

"我也没干什么,"我同情地望着始终不愿将袖子放下来的神仙姐姐,"实在是夫人用错了药,错用了'明月为谁好'……"

此言一出,神仙姐姐娇躯大大一颤。

我轻叹:"不知夫人可否听说过,市面上还有一种药,名为'我愿如星君如月'?"

话至此处,神仙姐姐踉踉跄跄后退三步,再也站不稳,脚下一软跌坐于椅子上。

我瞧着心怪痛的。

不知从何时起,女子间流传着一种驻颜圣药,曰"明月为谁好"。据说此药有换肌养颜祛皱保湿美白之神效,用之即便米龄老妪肌肤亦娇嫩如廿八处子,世间女子纷纷趋之若骛,千方百计不择手段愿出千金以购得一丸丹药为幸。可惜千金亦得,一药难求,由于"明月为谁好"原料难得、产量极低,一年最多只有十丸流传于世,由此而引发的争夺之惨烈,那实在是笔墨难描、罄竹难书。可恨有那奸商眼见重利诱人,竟昧心制出假药冒"明月为谁好"之名鱼目混珠,牟取暴利。偏生女子痴迷,上当者无数。怪就怪在那"明月为谁好"的西贝货就色型味香上几已乱真,功效方面亦与"明月为谁好"相仿佛,即便行家看走眼者亦不在少数,只是服用此物酸甜苦辣咸五味皆禁,忌油腥——简而言之,便是全吃素的淡的就没事儿,否则脸上疙瘩冒出如星如麻,令人惨不忍睹。

故世人赐名曰"我愿如星君如月",与"明月为谁好"遥相呼应,倒也贴切。

——以上,是江湖流通的版本。

实际情形是,"明月为谁好"也好,"我愿如星君如月"也好,全是大师兄、二师兄他俩搞出的一出准双簧。

以前说过,呆头鹅落大师兄手上,大师兄自然把他由里到外开发、利用得彻彻底底。大师兄认为灵丹圣药固然可买天价但成本太高,因此威胁利诱软硬手段齐上将个呆头鹅支使得团团转,硬逼着呆头鹅做出一大堆低投入高效益的美肤用品。呆头鹅以为大师兄本人用当仁不让为心上人尽心竭力,大师兄则乐呵呵地将呆头鹅献给他的定情物拿去换钱,两人求仁得仁、各得其所,日子但也过得有滋有味,而"明月为谁好"就是呆头鹅那一大堆智慧的结晶中连本人也为之津津乐道的一项。

制药原料带人工不过十吊钱,却能收到珍珠、蜂胶、燕窝都不能达到的疗效,确实绝了。

大师兄乐颠乐颠地一气炼制了上万丸,二师兄回来知道后骂了他个狗血淋头。二师兄连捎带打、棍里夹棒骂大师兄不晓得奇货可居、囤积居奇的道理,大师兄被骂得一楞一楞的。最后那俩家伙合计了一下拿出其中的九千九百颗找呆头鹅添料。

实心眼的呆头鹅不愿掇纵着大师兄糊弄人,大师兄一怒之下将自己反锁屋内闹了三天绝食,二师兄在旁帮腔,说什么他们无心害人,所做所为无非为警示世人、给爱慕皮相者一个教训,总之添上那味料后要的效果不过是只要饮食稍不注意脸上便会冒出一大堆疙瘩,那疙瘩虽然形状可怖,但只消注意饮食调养,不出三天自然平复,倒也于人体无碍。最终呆头鹅还是服了软。

大师兄和二师兄究竟在那一票中赚了多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明月为谁好"与"我愿如星君如月"一体双生,差别只于多一味料、少一味料而已。

"明月为谁好"那特殊的香味,神仙姐姐一近身我便从她所使用的十八中薰香的混合体中嗅了出来。以神仙姐姐的身份、能力,所购得的"明月为谁好"自然是真品,所以我必须推她一把。

推她一把,把圣药变成毒。

这需要时间。

所幸我多年浸淫厨艺练就的敏锐嗅觉帮了我的忙:我不仅能于瞬间判断出她共使用了哪几种香源,同时还能推断出她对气味的好恶取向,从而在调料时尽可能地使用她所喜好的之气味以麻痹她的嗅觉,使她不知觉中吸入我为她特别准备的那一味料——说白了,就是油。

用过量的油脂来抹脸,换谁都必长一脸疙瘩。

而"明月为谁好"中,蕴有帮助皮肤吸收养分之物,如果遇上具有特强挥发效力的油,那是干柴烈火刚好绝配。

藉着点灯为名,我在油灯中注入了奶酪——那是一种象年糕一般结成块的油,携带起来方便,特浓,可惜从小鬼那儿出来后吃啊吃的吃得只剩这一丁点儿,我真怕它对付神仙姐姐那种超超超级高手没效用。本想细水长流神不知鬼不觉让神仙姐姐脸上皮肤吃油吃得透透后再和她讲条件,无奈相思、由冰都支撑不下去,只好孤注一掷把剩下的所有奶酪都扔油灯里,才爆出那个大灯花。照我估计,吸入那点儿油对神仙姐姐水嫩嫩的脸蛋儿应该影响不大,现在最多脸上有点儿痒,长出了这么三四五六颗小疙瘩而已——只能说幸好,幸好她是一位看重自己的脸胜于一切的绝世美人!


154

接下去的事情没什么奇的,戏文上见多了:神仙姐姐和我耍无赖,我就比她更无赖。她声色俱厉用由冰性命来威胁我,我则告诉她,反正再多死这么百把两百人她也不放在眼里,如果她以为死上十个人脸上疙瘩便能消掉一个的话她尽管放手杀。

我确实觉得我有欠由冰,但并不等于说由冰死了我必须跟着寻死觅活陪葬去,我要留着这条命,留着这条命报仇。

这把赌局,我押下了由冰的命,神仙姐姐押上了她的脸——输的绝对是神仙姐姐,我吃准了她必不敢拿自己的面子来开玩笑。

——天下美人都这样。

最后我们约法三章:我必须负责在十天内解决"我愿如星君如月"所带来的一切后续麻烦,同时以半年为限将"明月为谁好"的配方提供给神仙姐姐,以此为代价,换取在场所有人的性命平安及神仙姐姐不再插手相思赈灾一事的承诺。

至于孔方门损失的那五十万两,我大包大揽,保证弄上三个美容秘方给神仙姐姐作为补偿。

——有空去呆头鹅书房里撬撬,随便捡两张废纸都能换钱。

神仙姐姐精打细算的,她懂得我这一提案背后所隐含的有形、无形价值,只是她不怎么信任我的能耐,于是准备逼我吞下了一颗据说半年内得不到解药便会四肢浮肿、七窍流血、全身发黑、死状可怖的丸子。

吃就吃呗,相思在我身上到底下过多少药我都数不清了,不在乎多这一颗两颗的。

我一边接那药,一边不满地扫相思一眼:你家全这毛病!

相思假装没看见,眼睛转到一边去。

我正待把药接到手中时,忽听到一声呻吟:"……大……用……"

"由冰?"赶紧撇下药三蹦两跳跑到由冰跟前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他:"由冰你怎么样?由冰你痛不痛?"

"他怎么可能不受'草堂'的影响?"神仙姐姐一时也有几分诧异,相思在旁淡淡地道:"你刚才不给他吃了颗'长生'?"

神仙姐姐点头,忽眼色阴冷起来:"那他听到了多少?"

一时我也紧张起来——神仙姐姐特意用"草堂"使这么多人处于昏睡状态可不是没事试试"草堂"药性当耍子的,何况还涉及到神仙姐姐脸上那几颗她目前生命中说不出的痛,一个不好就足以构成由冰被杀人灭口的理由,我慌得直摇由冰:"由冰你到底听到多少?用你的名誉起誓,你听到了多……"

我说不出话了,因为由冰定定凝视着我。

那种目光我见过,当师伯凝视师父的时候,当呆头鹅凝视大师兄的时候,当山大王凝视官老爷的时候,当相思偶尔凝视我的时候……

任谁看了都不愿意去怀疑的一双眼睛,清澈、坚定、美丽,叫人觉出自己身上的丑和脏。

……你为什么要用这双眼睛来看我?

一时间,我恍惚了。

恍惚中听到神仙姐姐笑咪咪地道:"多多,这就是你买回来的人心吗?这就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卖给了你的人心吗?"

胸口大大一跳,"格登!"——我情不自禁扭头去看相思,衣襟却被由冰攥得老紧,连带脖子梗着动不了,只好又低头看由冰。由冰十指关节攥得发白,嘴唇蠕动不已,可我什么都没听到。

"……什么?"我趴下去,将耳朵凑近由冰的唇。

"……明明……都已经……叫你……爱惜自己了……"

拜托,现在不爱惜自己的是谁呀,傻由冰!

"不想做……就不要……勉强自己……去做呀!"

???????——奶奶的,既然说的话别人听不懂就不要勉强自己去说呀,笨蛋由冰!

我来不及抱怨,嘴唇被一个冰凉而柔软的物事轻轻触了触,我一楞,还没从那冰凉的触感中回过神来,衣襟已被由冰双手攥住、提起,再将我往门口方向用力一甩:"大用,快逃!"

——奶、奶奶的,身子在半空中腾云驾雾,我真的好想哭!那个笨蛋由冰到底听到了什么?神仙姐姐是什么人?哪怕由冰、第二由冰、由冰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师祖徒孙什么的全都加上也不见得能奈神仙姐姐何,现在凭重伤之后的他就这一掷之力,我能逃到哪儿去?这不给我添乱吗?由冰你是不是跟我有仇,我都想方设法给神仙姐姐下火了,你却还变着法儿给我加油、添堵……而且抛的方位又不对,你把我抛哪儿了,抛大门柱了你——"砰!"

……我的额头啊,我的鼻子啊,我哭!

颤篷篷扶着门站起来,艰难地回头看去,神仙姐姐她——"不!"

……一天当中,最痛的……可能就这次了……

……这辈子……我再也不做帮人挡剑的事儿了,再也……不做了……

那是一种穿心而过的剧痛,偏偏剧痛中还能让我清晰地感觉到全身血液迅速下降的感觉,从头部开始、到唇、到脖子忽然变得极冷,视力也一下模糊起来……是谁抱住了我?……相……思吗?

"相思,好痛……"我无意识地呢喃而出,胸口一阵阵恶心,一张口大口大口带腥味、热乎乎的液体呛涌而出,感觉上,它们把热量都带了走……哎唷,好痛,真的好痛,好痛……

"……痛啊,相……思……"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帮他挡?!难道你真的就这么爱他吗?!"

说什么呐,怪相思……帮他挡,帮他挡是因为,因为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没有人会救他了呀……可我,还有你会救我嘛……

我一直都相信着,相思会来救我……

不管什么处境下,都有相思会救我……

……从来没有想过死,因为,因为,有相思嘛……相思,相思啊……对了……

"相思……你,你是我的相思……"

"对,我是你的相思,是你的……"

对啊,相思……就是相思,才不是什么……多多……跟我抢,就算是……神仙姐姐,也……不行……

"相思,相思,别、别听你妈的,我、我很美的……"

"我知道,所以,我喜欢。"

是……么?呵呵……哎唷,一笑就好痛……我摸索着,捧住相思的脸,用力将唇印了上去:"我也……喜……欢……"

"吴——大——用!"

完^^

入门江湖番外 之 柴米油盐酱与茶+养鸡记

1

在下免贵、鄙姓水、贱名无尘、小字冰轮,男,年方弱冠、父母双亡、师父一位、兄弟七人,现暂居无心谷,算得上家教良好、身世清白、知书达理、多才多艺,惜至今尚未婚配,意中人倒有几位……

"笃笃——"子夜叩窗知是谁?

"笃笃——"敲得挺急,我叹口气,停下手中拨拉的算盘珠子,起身。

——不是门窗关得不严,恰恰相反,锁得实得紧。只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些个选好日子夜半更三拜访的鸡鸣狗盗之流往往已替人家家的门窗决定下命运,万一门应迟了触着哪位大爷的霉头一个不合喊打喊杀起来,平白让无辜之物遭无妄之灾。

反正,铁将军从来只防君子,不防小人。

窗刚拉一条缝,立被道大力蛮横推开,一条飘忽的白影"哧溜"钻进来,身形飘渺、翩若惊鸿,倒也不负他那个"无痕"的名儿。

可惜这家伙说的话强硬得不象名儿那般风雅韵致:"无尘,今晚我住你这儿!"

倒轻巧,我睡哪儿?可……他认准的事儿,识趣的,最好别打改他主意的望。

眼见他甩鞋上床扯被蒙头大睡,鹊巢无端鸠占去,我慢吞吞收拾起桌上帐薄卷做一团:"大师兄你别闹得太出……我看云公子纯属无心,冤枉得紧……"

"我的事要你管!"头蒙在被里发出的音,低低哑哑,含混不清。

——笑话,如果不是惦着你迁怒起来杯子椅子被子有可能遭池鱼之殃,你俩之间那些床头吵床尾合和狗皮倒灶的事儿,请我过眼我还懒!

不过,来得正好:"大师兄,今年支的帐,你那房占缺最多……"

被中支支吾吾"哼"几声,没了动静。

这就是天不怕地不怕连师父也不入眼的大师兄的死穴。那家伙说白了,又懒又贪,连本钱都吝啬。大家搭伙做生意,他挖消息我出人出财出力,最后还得五五分帐——这事搁谁身上,谁能咽下这口气?

念在同门一场的份儿,罢,罢,遂了他的愿罢!

——天底下也只有我这样的师弟,方忍得下如此恶劣的师兄。

话又说回来,亲兄弟明算帐,该他扛的事儿,我没理由独揽自个儿身上:"……你房里东西怎消遣随你,我屋里……闹起来最多只能砸个茶盅、撕个枕头什么的,超这限儿的话,扣你月钱补缺。"

交待完毕,我熄了灯,出去。

——灯油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能省当省。

关好门回过身,便见一位站我屋檐下,欲言又止的模样。

月下那张不进不退、不尴不尬的脸,勉勉强强称得上清秀——那种过目即忘、除了歪瓜劣枣十人有九可以任意袭用的"清秀"。

只限于那种程度的清秀而已。

然而,是大师兄今生选定的人。

明明焦急与愧疚跃然于脸上,却踌躇着,扯不下脸上那张皮来打听。

我叹气。这位,虽被小师弟毫不客气地封为"呆头鹅",依旧不失为难得的好青年,摊上我那位除了脸之外一无是处的大师兄,真真可惜。

扶危济弱、救民于水火,此乃大侠之本色。于是我和蔼地朝他打招呼:"云兄,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呃……呃……"

"今晚月色倒也不错……"

"嗯,嗯。"

"我们大师兄常说,风、花、雪、月乃无心谷四时盛景,云兄来得可巧,昨个儿冬至刚过,赏月正应景儿——云兄可是拿捏准时间子夜不寐特意前来踏雪玩月?兄台不愧雅人也!"

"我我——"

"那……云兄请慢慢清赏,无尘不叨扰……"

"那个、那个……"檐下影重,兼之他又背着月光,辨识不清脸红脸热,只听得嗫嚅半天,我淡淡一笑:"云兄有事,但说无妨。"

"我……那个……他,他……好么?"

我眨眨眼:"谁?"

"就是,就是……"停顿半晌,似乎鼓足了全部勇气,可声音依旧细若蚊蚋,"无……无……无痕……"

"哦,云兄是问大师兄啊?"我恍然大悟,眼前的青年拼命点头。我轻轻叹口气:"不好。"

青年高大的身躯立刻微微颤抖起来,颤抖越来越烈,活象冬天里被人无情抛落雪河的不满月的小狗,瑟瑟缩缩,一双汪汪的眼睛竟是无比的惹人爱怜。

"嗖嗖……"房内传来轻响,呵呵,大师兄终忍不住,被他亲密爱人和他亲亲师弟的体己话成功钓出来了吧?我乘机搀住呆头鹅提高嗓门:"啊,云兄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快快,快坐下快坐下!——"

尽管如此,从我大声嚷嚷开始直到我扶着青年在院正中石几上坐下后结束,房门依旧没有短时间内敞开的迹象。

——却怪不入流地缩门后偷窥,我低咒。

看来今晚挣回铺位努力的结果无限接近于无。

既然如此,莫怪我适当取回合理夜渡资以充补偿。

以我水无尘过人的亲和力,连套武林盟主私生女的下落都没用上半天,从那老实青年口中诱出他和大师兄闹别扭的真正原因,当然小菜一碟。

前后不过一刻,青年便把一个月中发生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大大小小、去去来来竹筒倒豆子般过了一遍。

冗长又拖沓的一个月,听得我不耐烦地打个小小呵欠——不过有机会打听比我早三天回谷的大师兄和师父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总是件好事,省得在无知无觉状态中沦为恶蛟与饿虎相争的牺牲品岂不太以悲哀?

"这么说,这三天里你听了我师父的话,一直忙着四处采药赶制……呃,那个什么'养眼除臭爽'——"

"是'养颜除皱霜'。"他严谨地纠正。

"呃,好吧,简而言之,云兄你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努力完成师父交给的任务希望藉此得到我们师父的认同与祝福以便放心把大师兄交给你此后白头偕老情比金坚枝缠连理棒打鸳鸯永不分?"

"其实也没有啦……"青年羞涩地低下头,"前几天颜公子……"

我登时一阵脸热:当着外人面师父总勒令我们称他为"颜兄",生疏点儿便教对方称呼他"颜公子"——这陋习怎就不改改?

——私底下只我们师兄弟几人时敢不尊他老人家声"师父"试看看?从初一至十五、月中到月底大夥儿甭想耳根子清净。

"……颜公子和无痕……和无痕大吵一架,无痕说……说他要离谷出走,断绝师徒关系,有生之日永不相见……所以,我想——"

"和我大师兄私奔?"真的?好消息,真个振奋人心!我打点精神立马计算,嗯,从无心谷出发到塞外约三千二百余里,大师兄家当甚丰,将他流云居内所有垃圾打包托运开支不小,租独轮车比较划算,约摸七百吊一辆车可把价格杀下,可惜容易倾倒,到时还得再加费用,单单理赔就很麻烦,还是包车划算。大批量包车不定能打个折上折,不过人工并没计在内……

话又说回来,以大师兄那种横三竖四、鸡蛋里挑骨头的脾性……我咬咬牙,租长檐车吧,最高规格那种。为了把瘟神顺顺当当地送走,多花些本金还是值得的……

"水兄怎如此说法?这种伤天害理、断人后路的事儿怎么能做!"

哦,不是私奔啊……可惜了,一个大好的存货出清的机会……

只见敦厚青年一脸惶恐连连摇手:"我从小父母双亡,一直羡慕他人得享天伦之乐……无痕有你们这样的同门师兄弟是他的福气,假如为了我让无痕遭到众叛亲离、生离死别的人生大痛,叫我情何以堪!……我私下去找颜公子谈了次,请求颜公子千万莫因……"他又犹豫一下,方道,"……莫因……无痕选择了我,而迁怒于无痕……"

"……"我无言。本以为我家大用已够宝,想不到世间可宝之人还真多。师父会因为大师兄好南风而将他逐出师门?哈!"所以,师父乘机要挟云兄想法儿弄出那个什么除臭爽……"

"是除皱霜。"青年是认真的青年,认真地表白着他所认知的真理,"不,颜公子非常开明……我这么想,假如因为我的存在给无痕带来了困扰的话,我……希望做些什么……来弥补……"

我叹,典型的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试问那只终南老狐狸怎会放过这压榨富余劳力的大好时机?——"大师兄则因你冷落了他而大发脾气?"

青年温润的眸子漾上了一层浓浓的水气,难过地再度垂下头,非常认真地苦恼着。我同情地叹了声:"大师兄这次做得确出了些……"

"不,不关无痕的事儿……我没有考虑到他的感受,我……都是我不好……我……"

青年整张脸,几乎全埋进宽大的手掌里。我拍拍他的肩:"云兄不必难过,我看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啪!"我那只手立刻被青年握得生紧,信任与希冀在年轻人深潭也似的眸光里扑闪着翅膀熠熠生辉:"水兄!……请水兄指点!只要能让无痕开心,我……叫我做什么都没问题!……"

"咳,咳,云兄言重了……"我另只手摸出根铜匙,往他手中一塞,乘机把被蹂躏的那只解救出来,"云兄,这是在下寒舍的钥匙……"

对方大睁着眼,分明不明白怎么回事。我只好低咳一声,表露得直白一点儿:"我刚刚见过大师兄……"还不懂?"大师兄似乎有意在寒舍小做盘桓……"依旧无动于衷的样子,没办法了:"方才我出来时较为匆忙,忘了将钥匙给大师兄留下……能否烦请云兄替我跑跑腿,将这根钥匙送去给大师兄?"

"——啊!"青年突然大叫出声高高跳起,"水兄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我微笑,点点头。

"可是……要是因此导致水兄和无痕兄弟反目,我于心不安……"

好孩子固然是好孩子,然而……蠢了些吧?大师兄什么没人的地方不去偏挤我这有主的听雨轩,还不是起了心摆下迷魂阵诱人玩三顾茅庐的把戏?偏这呆头鹅悟不出!"没事儿,"我说,"这都是为大师兄好,大师兄心里亮堂着呢……万一他手上没钥匙,出了门后不就被关外边了吗?"

青年大手猛地一拍脑门:"哦……对哦!水兄谢谢、谢谢你!"忘情之下他抓紧我的手一气猛摇,摇得我啮牙咧嘴、眼皮直跳。"虽说大恩不言谢,可水兄这次帮了我大忙,想裳永远牢记在心!……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请水兄尽管吩咐,我云想裳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云兄言重……"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这样啊……"我继续微笑,"那无尘我却之不恭……可否烦劳云兄借一步说话?"

月过中天,我仍在谷中转悠——然而心情很好。

冲着那张养眼除臭的方子,就睁只眼闭只眼,让大师兄他们在听雨轩滞留三、四天,权当准他俩婚假好了。

明晨早起记得将方子交老仇嘱他按帖抓药,不管呆头鹅性格方面有多少不尽人意之处,神农阁唯一传人的独门秘方,疗效一向值得期待。

"药王菩萨云想裳"七个字,本身就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不知这只下金蛋的鹅,今次又下出了多大个头的蛋?

想到得意处,我不知不觉"呵呵"乐出声来。

"天也空,地也空,一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落为谁功;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我的"呵呵"轻笑恰与某人大发的诗兴不合时宜地搅在了一处,远远地,观瀑亭里那个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人儿稍稍侧了侧头,声如清泉淙淙:"小尘么?小尘回来了?小尘,有什么高兴事儿,别顾自个儿偷着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出来,好让师父沾点儿喜气儿……"

吴音娇软带儿痴,无限闲愁总未知。

我没来由地生生打个寒颤,抖下一身鸡皮疙瘩,才毕恭毕敬上前行礼问安:"许久不见,师父可安好……"

师父上半身完全倚在勾栏上,似笑非笑斜斜睨我,长及脚踝的青丝松松散开,几缕发梢浸于水中。慵来妆,天然样,烟笼寒水月笼纱,说不出的娇憨无那、风情万种、容华绝代。

集天下丽语,亦难成一赋。

2

师父最最让我们敬仰不已的地方是:我们师兄弟七人竟然谁都看不出师父今年高寿几何——确实养颜有术、驻容有方。

"小尘啊,"师父一下一下,脚尖轻轻蹭地,长长的发随着他微小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轻轻浅浅的弧度,水面也因此泛起一圈圈圆圆小小的涟漪,"你回得够早的啦……"

我叹气,师父又寻思着寻人晦气了。因师伯出走师父一个赌气飞鸽传书把我们通通招回,奈何目前回到谷中的只有我和大师兄,在这种情况下,成为小气师父的撒气筒,我也认了。

我放轻动作到师父身边,伸手将他浸在水中的几缕发捞起来,执起前襟轻柔地拭干,祭出我最真挚温柔动听魅感的必杀之音:"这样很容易着凉的,师父……更深露重,尚请师父早些回房歇息才是。"

师父不理不睬,假装没收到。

这个师父啊……我再叹,扯出个无心机的笑容,道:"师父,师伯他——"

"你师伯怎么了!?说,他在哪里!"只一句话,师父所有面具便通通撕破,双手揪紧我衣襟,仰起小巧精致的下巴气势逼人地瞪视我——与师父波光滟滟的眸正正对上,我心里一荡,忙若无其事地别过眼风,扯开话题:"师父不愧是师父,徒儿连师父怎么出手的都觉察不出,看来还得加强修行才行……"

"少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你刚才说师伯怎么了?有你师伯的消息了吗?"

"徒儿不知师伯的消息。徒儿今儿回来消夜用了师伯烹制的松子糕,深受感动,想当面向师伯道贺,恭喜师伯在厨艺上的造诣更上了一层……"

"哼!"师父悻悻地重新趴回栏杆上,"就算你假装不知道他不在,我也不信你!……小用还没回来?"

"徒儿未曾见到小师弟——"

"砰!"师父盛怒之下虚拍一掌,潭中水花四溅,好几滴溅到我身上。"杀手盟到底怎么办事的?!这么大个人,却不能及时找到绑回来?!"

很明显,这是迁怒。杀手盟向来只接单杀人,没道理连找人寻物的行当也一块儿揽——会坏行规。再说,小师弟的行踪不是查不到,可是跟在他身边的人功力超一流高明,要想通过绑架的方式把小师弟神不知鬼不觉绑回无心谷,恐怕……短期内确实办不到。

然而我无法辩解,反正说了师父也不听,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怎样发动一切能够发动的力量以最快速度将小师弟绑到他面前,至于原因……尽管师父讳言不提,但根据呆头鹅的复述及师父的个性综合分析,十之八九哪天用饭时师父又和师伯为着某道菜肴的口味问题起了争执闹别扭,两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为了一决高下,这两位大概拍板敲定哪天根据各自理念、按各自理解各摆一席菜(没准还押上谁上谁下的胜负之注),师伯自然应当肯定绝对亲力亲为,而我们这位连烧开水都有本事在疱肆中制造出祝融之祸的师父……除了找堪称烹饪天才的小师弟操刀外,别无他法。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师父会不惜血本一气放出谷中四十九只红喙玉脚云尾鸽千里传信将我们师兄弟七人召回的原因——他需要我们在他与师伯比拼厨艺之际做个见证,同时,利用我们兄弟的人脉、物力、财力及消息渠道在最短时间内把小师弟挖出来。

三、四、五、六师弟聪明的,懂得蹭到最后关头才回来。

只有我操心着谷里的蒲柳弱质恐怕经受不起师父狂飙突进似的雷霆之火,接迅后立刻急急忙忙日夜兼程赶回——专程赶回受气,怎么想怎么怄,却不得不执礼甚恭地答道:"请师父宽怀。据徒儿所得的线报,小师弟明日可抵……"

即便抵不了也无妨,那是明天的事儿。现在要紧的是把眼前这位祖宗打发回房,我可不想千里迢迢累死七匹马兼程赶回结果只是为了陪花痴中的师父喝上通霄西北风。

我再往下续道:"还请师父先去歇息……师父晓得小师弟那性儿,那眼光……要小师弟眼中的师父不是他所认可的师父的话……"

师父双肩微微一耸,轻轻动了一下,好,有门儿!——我心里暗笑。我家小孩眼力不是一般地逊。记得他六岁那年,某次被大师兄欺负后不知死活哭着闹着去砸师父房门投诉,被与师伯大战三昼夜后披头散发、嘴唇红肿、有气无力前来应门的师父唬个脸青唇白、昏天黑地,硬是不认这位便相处四年的师父,边嚎边叨念"师父没那么丑"、"师父不见了"、"我要我师父",气得师父破口大骂"你这死没良心忘恩负义数典忘宗小狗崽子我哪里丑了擦亮招子瞧仔细认清楚自己没知识没眼光没本事倒打一耙赖人家没学问没水准没能耐——"

声震十里,绕梁三日,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足足个把月不敢出谷,怕被无知村人询问起那日谷中地震真相难以应答。

"小尘……"

"徒儿在。"

"我现在的样子……不好?"

"当然不!"

"哦,还好……我说那傻小子敢配假药害我破相,看我着无痕休掉他!"

——就知道!

"——师父你扯哪儿去了,云兄哪里是那种人!——只是,小师弟离开师门一年多,以他的眼光和记性,香肌瘦几分,缕带宽三寸,楞指冯京认马凉也不奇,师父若清减太多到底不好……"

话没完,师父已甩袖疾走,与我擦身而过,瞧都不瞧我。

那种撅着嘴使小性儿的模样……我低头闷笑。

"小尘——"

"徒儿在。"

师父丢个令人暇想连翩的背影给我:"既然你在为那只呆头鹅说话……方子到手了?"

"……是。"

"记得按老规矩,提成。"

这老狐狸!我低眉,垂手,恭送师父:"是。"

对于神农阁唯一传人所调制之秘方的热卖程度,我同样具有绝对信心。只不过师父以他"师父"的虚名充本做无本生意,生生从纯利分红中提走十分之四,多少打击了我的大好心情。

睡觉睡觉,非买卖时间果然不宜买卖,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便好。

为了好好睡上一觉,我选择了花七楼。

小师弟的花七楼,正常时候不上锁——正常时候也没人来。

因此自小师弟离谷之后,旺财荣登"业主"宝座。

我那几位师兄弟并师父在内,虽然脾性各异,却个个都有要不得的洁癖。他们宁可赴汤蹈火杀人卖命奉子成婚走刀口倒插门吃软饭,也绝不愿和旺财挤一处凑和一晚上。

说老实话,我更不愿。

花七楼乱得狗窝一个,旺财仰七八叉四爪横摊大刺刺歪躺床上。

旺财是条老狗,我捡回它已十年,耳目不大灵便,我这么个大活人进来仍懵懵懂懂赖床上,一声不哼。

"旺财!"我低喝。

"呜——"旺财全身一震,哀鸣着,哆哆嗦嗦打个滚,一骨碌翻身跳下床。我嘱它"外面看着",它便摇摇尾巴夹着灰溜溜闪出门外。

旺财惧我,我知道。

它没胆不惧。

有它在,爱洁的师兄弟们再不会来讨烦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被狗占据一年的窝,有够脏、乱、差的!我掩鼻直上二楼最偏的耳房,幸亏当时有先见之明,整座小楼仅这房落了大锁还勒令旺财绝对不许入内,里面乱虽乱,没骚味儿。

这是小师弟的圣域。

记得那段时日我们几个寻思着改善伙食或开小灶时总是掏尽百宝贿赂小师弟(没人敢打师伯的主意——不管他多么好说话。要晓得,师伯是师父的专属大厨,这可是全武林公认的),小师弟习惯性地将来路不明之物一古脑儿往这儿搬,新的压在旧的上,压着压着常常连主人都忘记自己藏起了什么宝。

所以有时候大师兄他们早上把交易物交给小师弟,晚上扒窗子立马物归原主。

用脚尖将地上乱糟糟的杂物踢开,左挪右腾,好歹拨拉出块立椎之地。几颗小弹珠滴溜溜打着转儿滚到脚边,又滚开去——记忆中似乎见过,不知哪次我咬牙狠心交出的行贿之物。

为了什么而交换,早忘了。

我弯腰捡起一颗,圆圆的面上,厚厚积着一层尘。

……收回么?

它已不再是……属于我的宝物了……

夜里睡得极不安稳,隐隐约约见了许久不见的人儿,见了许久不见的事儿——朦胧间似乎并非全都好事,因为梦中夹着阵阵争吵。

浅眠的我叹一口气,今日注定命犯煞星,放松眯一阵儿也如不了愿。我虽不象师父那样起床气差到极点,可这样被打扰,哪舒心得起来!

——想、扁、人!

争吵愈来愈大,伴着声声犬吠,丝丝入耳:

"哎呀,让开啦……"

"汪汪!"

"我叫你让开听到没有?让开懂不懂?让、开!"

"汪!"

"哇!——旺财你咬我?松口!快松口!再不松口我咬……呜……"

"呵呵呵……"……没变呢,真好!我支起身,拢着衣襟低头笑个不停。

依旧这么低年龄层次的吵架,果然我家笨小孩!

下一句却叫我再也笑不出来——"吴大用,让开!"

极其清澈优美的声线,清到了极处也冷到了极处。

——恻恻轻寒剪剪风,谁家吹笛画楼中?

正因为有着这种美丽存在,所以世上会出现那票以恋声为生存目的的变态群,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忽然间迫切地希望认识声音的主人了,在于我,兴起这般强烈的欲望,可是一种久违了的体验呢!

然而接下来的不是恍如天籁的清音,而是小师弟失章失智煞风景的嚷:"相思不要!"

"让开——看我踢死它!"美妙的纶音再度响起,真好听!

"不行!旺财是二师兄的狗,二师兄好好人,杀了它二师兄会伤心的!"

旺财死了我会伤心?伤心?我?

"你让不让?"

"旺财笨蛋,快逃……由冰大哥别呆站着,帮忙呀!"

"咳咳,贾兄请听在下一句……"

"妈呀,救命!——"

好象……不管不行。即使我对声音的主人怀有倾慕之心,也不能眼睁睁任着我家的狗和我家小孩被人欺负!我起身一拍窗台,借力过槛,从敞开的窗子轻飘飘跃下。

"唰!"半空中一道杀气直袭我胸——好狠的身手,却又着实老道的功力!我右手食、中二指拈诀,瞅准来势,轻轻一弹,"铮"地弹开凶器,空中一个旋身,姿态优美地落地。

脚跟还没站稳,又一道狠劲不问三七二十一当胸撞来——"二——师——兄!"

"呱呱呱呱呱呱呱!"

"吱吱吱吱吱吱吱!"

"喳喳喳喳喳喳喳!"

乌啼、虫鸣、蛙噪,齐齐被那惊天动地的吼搅成一片。一个笨重的人形物一头扎我怀里没头没脑地呜咽,胸前单衣很快印出水渍一块。我苦笑:比起失眠,师父最恨梦到一半被人吵醒,明天还不知有顿什么好的等着我们不幸早到的这几位……却不得不尽师兄的义务安抚离家一年的笨小孩:"好了好了,大用,乖……二师兄不好端端站这儿嘛,你哭啥子劲啊?哭得叫魂一样,师兄我可折寿的哦……"

"二……师……兄……"今晚的月光真个好,笨小孩眼巴巴抬起头,水汪汪的眸子被月光漂洗过后,格外水灵,一点点浸软了我的心。我无奈地放弃拯救单衣的努力,安抚性地将他一搂:"好了好了,知道了……累了吧?饿了吧?困了吧?不要紧,回家了,回家了……"

"呜……"死小孩不知道客气,揪住我的衣襟埋头又哭。我只好叹口气,习惯性地伸手去捋他脑袋——嗯,手感不对?

怎么回事?!

没待我细究,方才的杀气再度逼人而来,我警觉地抬眼,循向杀气之源,映入眼帘的竟是令人心神一荡的非花非雾出尘之色——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是……师父?!

——不对,不是师父,不管用什么爽,师父不可能在短短子时到寅时之内从上到下整体缩水,连个头都比小笨蛋矮上一分,太扯了吧?

再说,仔细看,这半空里横刺冒出的家伙和师父眉不象、眼不象,只通身气质如出一辙,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真真我见犹怜!

……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万一连性子跟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这点也象,一个麻烦翻成两倍,可咋办?

寸寸凌迟在那寒透江楼月的目光所掩藏不住的厌恶、憎恨、妒忌之下,我忽然有了大笑的冲动。

——有意思!

"哦,原来这位便是江湖响当当的武当君子剑伍由冰伍少侠,久仰久仰,今日一见果然见面胜似闻名,真是英雄年少、前途无量——请问令师安好?……承伍少侠不弃和我家大用义结金兰成八拜之交,无尘僭越,觍颜称伍少侠声伍兄弟,今后我家大用还请伍兄弟多多关照……"

"哦,原来这位是贾相思贾公子,久仰久仰——"

前一个是好孩子,红着脸一一答礼,大体而言行为虽拘谨了些,好歹没有失礼之处。后一个自进花七楼后便左横眉右竖目,在灯挑起后更脸一黑,话不搭一句,转身顿足掠出花七楼,快得象躲麻风,把我那句"久仰久仰"和小师弟的声声"相思"远远抛诸脑勺后。

我心情好得就差没"哈哈"笑场。

"不好意思伍兄弟,自小师弟出师之后,这楼一年没人收拾了,不周之处请伍兄弟多担待则个……"

"水大龙头您客气……"

"伍兄弟这么说实在太见外了,你是大用的兄弟便是无尘的兄弟,不嫌弃的话称我一声'水二哥'便了……大用,今晚这房让给伍兄弟住,你和我挤一间……大用?"

小师弟心不在焉眼光老往外瞟:"可相思……相思在外面……"

我眉梢轻轻一跳,忙微笑着,收敛起不经意中外泄的情绪:"那你去请他进来呀!"

"嗯!"

说"嗯"?居然应"嗯"?那个没头没脑没肝没肺的小王八蛋竟会为了一个外人"嗯"?!更过份的是他应着应着顺手扯了我铺地上的毯子撒腿就往外跑,差点撞倒踉踉跄跄蹩进来的旺财。

被留下的我不期然升起一丝讶然。

接着我发现同样被抛下的少年人眼中掠过的黯然。

这三个人之间……注视着小师弟远去的背影,我再度肯定了方才的直觉:有意思——"啊!——"

天啊!小师弟的头发,那把经四师弟亲自品评鉴定其发色之黑、发质之美、可挖掘性潜能之强位列江湖三甲之内于是从七岁开始被勒令不经师长允许不准私自修剪的一头美发如今七零八落、长不过肩,我说怎么着揽他入怀时手感不对呢——谁?!谁干的?!

掌心隐隐生痛,低头看时,指甲不知什么时候掐进了肉里,带出几条血痕。

小师弟一宿未归。

第二天早起晨运时,在小师弟儿时经常光顾的那棵松树下发现了他俩。两人裹条毛毯脸对脸挤作一处,跟我第一次看到旺财的情景象得十足。

冬天里挤一处互相取暖的两只小狗狗。

我叹口气,上前正想将手中披风加到他们身上,毫无预兆的,画里神仙也似的美人突地凤目一张——

登时风刀霜剑严相逼,凌厉的眸光刹那间戳得我体无完肤。

眸子的主人却静静地继续躺卧树下,一动不动,右手搂紧了不自觉往他怀里钻的大狗——比他个头大的,不叫大狗,又该什么?

见惯了师父、师伯的相处模式,我不会错认那简简单单一搂中所传达出的强烈的占有性意味。

"这位公子,"我笑,云卷云舒、去留无心,"昨晚听我小师弟介绍,公子似乎姓贾?"

我特特把"我小师弟"中的"我"字重重地咬。

少年倔强地一言不发。

"公子大名……呃,瞧我这记性,贾公子……名相思?"我微笑,微笑,"孔方令主更名换姓这么大单的事儿,我怎就从没听说过?"

"啪!"他很干脆直接起身抱着小师弟跑掉。

这下我确认了,这家伙不是师父,也不可能是师父私生子——一语不合立刻闪人的行径表明,他还没继承到师父天上少地上无指桑楞认槐指鹿硬称马的厚脸皮。

呵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袅袅氤氲开,颇有高处不胜寒之感。我四下望望因为一个人而显得格外空旷的园子,心头,晕起一缕怅然。

——冬至后的第一场雪,快近了。

再怎么强悍的客人,也没理由强求主人提供足以让三人挤一块儿集体泡澡的场地来沐浴更衣,因此那位凶巴巴的客人不管对他仨一人一澡间的安排多不满意,最后仍只能不情不愿地离了小师弟进去泡澡、洗漱。

借给小师弟送更换衣物的名儿,我候木桶旁审他:"大用,你和那位贾公子认识多久了?"

"好久了!"

废话!——"到底多久?"

"嗯……出谷第一天碰上的,快一年了吧……那天我被师父赶下山,刚出谷立刻撞上由冰大哥英雄救美……二师兄你不晓得那出戏多精彩,那位被劫色的美人比强人还强,楞攀紧了由冰大哥嚷嚷着以身相许,连在一旁瞧热闹的我和相思都不放过,逼我们一并从了她,说什么什么愿以弱柳之质一女事三夫,纠缠不休,直把相思惹恼了拔剑削了她发我们仨才脱的身,结果,我和由冰大哥一见如故八拜成交,相思……相思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他从不做蚀本买卖,硬逼着我涌泉相报他那小小的滴水之恩,我迫于无奈只得将自个儿卖了给他做帮佣……我真不明白,二师兄,小美人她以身相许咋就许到瞧热闹的我们身上?问相思他们他们又不说——二师兄,皂子!"

"哦……给。"小师弟絮絮叨叨些什么,我听而不入耳,只惦着那句"出谷第一天碰上的"——换言之,那两位是除我们师兄弟外和小师弟接触最多的人?一时间,我有些恍神,直听到"嘟嘟嘟嘟嘟……"响才回过味儿,抬眼见小师弟一头扎桶里,又"唿啦"冒出来,猛甩脑袋,我慌忙退开几步,看他胡乱在脸上抹一把,挂着晶晶的水珠傻眉傻眼地冲我笑。

象许多年里他一直做的那样。

年轻的、跳跃的、鲜活的、热情的、奔放的、简单的生命,好象小时候摇着尾巴淌着口水专拣人腿边绕来绕去的旺财。

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蓦地被扎了一下,算多了帐上的数般,眼睛涩涩发痛。

我拎块帕子过去,细心地为他擦拭头发:"好好一把头发,怎说没就没了?"

"没事儿——反正还会长!"当事人倒一点儿不在乎,"再说,我又不是女人!"

"倒轻巧,呆会儿这样见师父你等着挨剋……"

雾气下,小师弟脸色微微泛绿。师父对外貌一向挑剔,严于律己,更严律人,没事干谁都不想捅虎屁股——话又说回来,只要能满足师父的好色与好吃,旱天雷打打,过了也就没事儿了。"这次回来,好好听师父的话,别犟嘴,老老实实按信中指示做菜——"

"等等等等!——什么菜?哪封信?二师兄你到底说什么?"

我相信自己的脸也开始绿了:"你没收到信?鸽子呢?鸽子见了没?"

"鸽子?见了!前几天不知怎么的,老有鸽子往我们身上撞……肉质还行,可惜年岁过了点儿,要再小得个把两个月烤乳鸽最理想了……"

水雾朦胧中小师弟眉飞色舞的脸晃得我眼花缭乱,有……点点头痛——师父听了不知该怎样心痛肝痛,价钱倒在其次,那可是他辛苦训练了一年正果方成盘划着今后好支使它们给师伯传书扬言跑天竺都不必担心迷路的灵物啊,咳!

事已至此,唯有暗祷师父千万别借痛悼壮烈殉职的那批飞奴为名在谷中无节制发飙,以免造成什么无可挽回的损失。

"那……你怎么突然想到回来?"

"因为相思和由冰想见你们啊!相思还说,有件很重要很重要十万火急火烧眉毛的事非得和我的家长面谈不可,没家长的话师父也成。我想啊,正好,前些年埋下的渍梅子估摸这些天日子到了该起了,所以就带他们来了!"

这个、这个小孩,他知不知道"死"字怎生个写法?

"——二师兄,你不是喜欢渍梅子么?等我起了第一个拿给你!"

唔……叫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不知道相思喜不喜欢……由冰好象不大爱吃酸……"

我抓狂。

抓狂的不仅我一个。

小师弟磨蹭半天最终逃不掉跪师父面前磕头请安的命儿,师父只一眼立爆:"谁准你戴这土不拉叽的花子巾?!出去一年尽学些不三不四没品不入流的玩意儿,我不记得有教过这种不成材不成器烂泥不上壁的徒弟!——脱掉!"

师父动作远比大脑快,边骂边曲指一弹,"扑"声轻响后,小师弟顶上纶巾被劲风弹出一丈开外,参差不齐的头发立刻四散披下。"啊!"刺激过大,师父完全忘了维持他翩翩若仙的风华,风度全无跳起以泰山压顶之势朝小师弟直扑过去,十指弯曲变形成爪,凤目圆瞠,贝齿暗咬,恨不得一口整个吞小师弟下肚的模样:"你在江湖上居然这样下我脸——"

呆头鹅目瞪口呆,张目结舌,嘴里塞上七八个鹌鹑蛋足有余。大师兄私底下猛扯他袖子示意他离旋风中心远些,他压根儿没反应。

这才是师父绵羊面具下的野狼本质,呆头鹅似乎没经历过这等大阵仗。看来那天大师兄和师父的对决,远没有今天这般战况惨烈、血肉横飞、精彩刺激、满目疮夷。

我不露痕迹地后退两步,当黄河决堤挟万夫莫当之势汹涌前来横冲直撞扫荡千里之际,聪明的切莫撄其锋,应避其锐击其钝,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上上之策。

小师弟,你就自求多福吧,左右师父泄过,后面的日子也好挨了!

面对老鹰抓小鸡般来势汹汹、迅雷不必掩耳的师父,小师弟本能地瑟缩了下身子,乌溜溜的眼中闪过一丝悸然,却仍直挺挺跪着——十几年师徒,彼此对彼此的脾性心知肚明得紧。

然而我疏忽了当时场中有外人。

衣袂飘动、身影骤闪、劲风砭骨、寒光流转,说时迟那时快,在师父双手掐上小师弟脖子那电光火石的瞬间两个人影一左一右护在小师弟面前,眨眼间三人见招拆招来回不下卅个回合。

姓贾的明显比武当小伙子强,出手又狠又辣、招招赶尽杀绝,年纪轻轻能有此修为表明其学武天份极高,不愧是吃他那行饭的龙头老大。我偷眼瞄师父,象这种明艳绝伦骨格清奇悟性特高的好苗子,不会诱发出师父的惜才纳徒之心吧?

师父这人挺逗,他认准的事儿不达目的不罢休,即便用上乞皮死赖的损招始作俑者仍没事人一般,我可不想陪臊!

不过,据我看,师父似乎没有收徒之意。昨个儿他老人家心情一直不顺畅,今天难得发发虎威没想到遇上胆敢捋虎毛的,在面子过得去之前,应该没心情顾及其他——话说回来,怒气冲冲的师父多了几份率性、少了几分算计,可目可口得紧。

场中打斗的尽美人,一招一式、举手投足间全曼妙非常、诱人暇思的招儿,远比斗鸡有看头。

渐渐的,联手的两人明显呈出败象——当然,师父那么容易阴沟翻船的话,我们兄弟七人何必受他荼毒恁长时间?早不知整翻他多少次了!

姓贾的功力再强,不见得强得过无心谷出来的我们。

我同情小师弟,呆会儿师父稳操胜券时迁怒起来,那可不是掐掐脖子吼几声能了事的,让我好好帮小师弟想想用啥借口救命最方便……

——咦,小师弟他……在干嘛?

场里为他打得昏天暗地,当事人居然没事人一般靠椅背上翻书?

还是师父最最心爱的缀珠陷钿钴云母荷叶托首太师椅?!

"大用……"我轻唤,为他捏把冷汗,小笨蛋却没点反应。"吴大用!"听不到?无奈何,我踮手踮脚避开战团上去准备把小师弟拉出是非圈:"大用你忘了?师……颜兄最恼人乱翻他的武功秘笈——"

"不是武功秘笈。"

"撒谎!这分明九阴白骨爪招式拆解明细图——"

"二师兄你瞧清楚,颜兄明明画的是白醋渍鸡爪。"

"……那……这该是天地四神罡气阵了吧?你看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猫蛇老鸡水鱼煮。"

"……"

"啪!"师父黑着脸一爪子从小师弟手中夺过那卷手书,"闭嘴——"话未竟言,他右手已一翻一搭,扣上小师弟脉门——糟!师父动了真火,竟下决心不顾一切对小师弟施以最最残酷的分筋错骨手以作惩戒!果然师父脸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难看,小师弟下意识地又缩了缩脖子,眼神游移不定,一副心虚之色,企图避开师父的炯炯眼神,我赶紧朝他猛打眼色:道歉,道歉!笨蛋,快道歉!

"——谁!?那个人……是谁!"

4

好象……下雪了。

寒流骤然间盈满室内,兜一圈,又一圈,所有物事都笼上了一层薄薄的却能于瞬间冻结一切的冰晶似的,连带呼吸也凝滞起来。一口气出,一口气进,每次呼吸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在这格外凝重的氛围里,师父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象刨子刨冰"咯啦咯啦",硌得人心慌:"我问你那个人是谁?!"

小师弟耷拉脑袋不吱声,我瞧他可怜,脑子飞转盘划着该怎么支招替他打圆场,这时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冒了出来:

"是我!"

"是我!"

前者清寒,后者醇厚。

——再次听到记忆中毫无瑕疵的声音,好听好听!

扛下罪名的是小师弟带回的两位远客,我头皮一麻,隐隐约约什么事儿不对劲。小师弟这时不装死了,可怜兮兮抬起眼,巴巴地瞅向师父:"颜……兄……"

师父压根儿不甩他,凤眼微眯,冷冷地往那两人身上招呼:"你们?两个都是?"

不自觉地,我浑身打个哆嗦——好冷的杀气,师父……怎么了?

"颜兄不要这样嘛,不关他们事儿……我现在不好好地?我……"

"闭嘴!什么叫'好好地'?全身武功尽废叫'好好地'?你倒好好地站着甭动给我瞧!"

脑中"嗡"地钟鼓罄铙乱轰一气,我两步冲上前,一把执起小师弟右手脉门,小师弟略略挣了挣:"二师兄我真的没事儿,反正我内力本就不强……"

"收声!"没了,真的没了!只听师父愤怒的声音拔尖了好几个度,尖利得直刺脑膜:"什么叫'内力本就不强'?你可是从小吃我十全大补丸吃大的——"

"那是师父你一心惦着抓我们试药好投放市面时卖个天价——"

"还强嘴?!""咚"一下,师父狠狠敲个爆粟小师弟头上,叫我这旁边瞧的心"咝"一下抽搐不已。"你以为那些个药不要钱?早知这样喂只十全大补狗烧火锅也比填你身上好回本!——你俩干的,嗯?!"师父狠狠瞪那两个自首的罪魁,"好,好,倒有本事,让这笨蛋差点儿心脉寸断如今内力尽失……好!好!很好!"

姓伍的一脸羞愧地垂头,虎目蕴泪,口中喃喃不断"对不起对不起",服罪态度较好;姓贾的死死抿着唇,脸色苍白,却瞪大双黑归黑、白归白的眸子和师父对视,一言不发,毫不示弱。

看情形,死斗一触即发。

"颜兄……"师弟小声唤。

师父不耐烦地吼:"我叫你闭嘴!"

"颜兄,我已经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仔仔细细、详详尽尽地考虑过了,这次想赢过师伯,只要从一个字上下功夫即可……"

师父果然成功地被转移开注意力:"哦?说!"

"关键就在……一个'情'字。"

"……怎解?"

"师伯虽然经验丰富、功力深厚、实力强劲,但却是一个木讷钝胎拘谨愚笨不解风情不懂温柔在感情上发育缓慢生长迟缓点不通敲不透抡不圆的大木头,哪比得上颜兄多愁善感情深义厚知冷知热掏心掏肺——"

"小用用!!!!!!!!!!!!!!"师父听得眉眼一展,立马撇下对手一头扎到小师弟怀里,感动得痛哭流涕:"小用用,师父就知道还是你最好,还是你最贴心,还是你最懂得体谅师父,十七年前把你捡回来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这十七年的饭你果然没有白吃,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辛苦果然没有白费……你一定得卯足了力气帮师父啊啊啊啊啊啊啊!!!!!!!!!!!"

按理师父开颜一笑室内理应登时春风拂槛露华浓、冰雪消融,可我背后怎碜得慌?偷眼看看那三个外人,个个面青唇白,仿佛见着妖怪似的。

我和大师兄暗地里交换个眼色,唉,家门不幸,师门不幸啊!

这出戏码小师弟早见惯了,因此他顶顺手地一把将师父揽入怀中,习惯性地拍着师父的后背,安抚师父:"没事儿师……颜兄,依我看,我们不妨以'问世间情为何物'为主打,以己之长克敌之短……"

师父更是顺势往小师弟怀里一个劲儿拱:"小用我跟你说,为定主菜我琢磨了很久哩,烦恼得头发都掉了,你看你看……你肯定那样能成?"

"格格格格格"——那位相思美人手痒啊?没事干玩得他十指关节格勒格勒响吓唬谁啊?

小师弟却是全身一颤,就手从师父手中接过那本"武功秘笈",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师父:"成,一定成!师父这上边记载的几道菜我觉得颇有新意……我们放第一序位亮出'绿水人家',接下来上'青梅竹马',然后到'鹧鸪天'、'折柳'、'心有千千结'、'瓜熟蒂落',六道凉菜一气呵成,首先从气势上压倒师伯——"

师父连连点头称"是",一心一意与小师弟商讨起决斗事项。他的对手被遗忘在场中,进不得,退不能。

所以说,小师弟是无心谷中最特殊的存在。凭三言两语就能牵着师父鼻子满街走的,我们兄弟七人中,只他一个。

可是……我心情复杂地瞥那两名祸首一眼——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希望过师父的火力和注意力持续得更持久、猛烈一点儿。

觉察到我的目光,那个姓贾的狠狠瞪了回来。

我冷笑:师父忘记了的、小师弟不计较的,不等于我也放得下、我也忘得了!

经神农阁唯一传人诊治后得出结论,小师弟当时一剑穿胸,身受致命伤,现虽已性命无虞,然心脉受损,此后习武将再无所成。

呆头鹅呆归呆,出师后他的所作所为没堕过"药王菩萨"的金字招牌。

我见到了小师弟的伤口,前胸、后背各一个窟窿,遥相呼应。伤痕虽已褪色,但不难想象当时的险恶与狰狞。

——可洗澡的时候他却小心掩饰着没让我发觉,小笨蛋原来也学会了隐藏心事。

胸口一阵紧似一阵。

我不会天真到认为那俩现行犯押小师弟回来目的在于向我们叫板示威,然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小师弟所受的伤与那两人脱不了干系。

——绝对!

可恶!

不管怎么滥,我家小孩从小到大都是健康宝宝,没理由任人平白欺负了去。

——何况我们还是自小被师父本着"恩还双份、怨还十倍"的教育理念灌溉下成长起来的无心谷人!

"无尘,"大师兄跑来找我,"他们两情相悦,你别瞎搅和。"

"……两情相悦?"未必吧。

"——反正,你少插手……就算大用是你捡来、你养大的,可跟谁走,那是大用自己的选择。"

"……大师兄可是嫌日子闲得淡,转性儿改行当月老牵起红线来了?"

大师兄脸色一端:"无尘,放肆!——有你这么和师兄说话的?"

"连自己的爱人都想方设法下套儿联合他人敲竹杠吃双份儿的家伙有资格教训别人什么叫作'人间有情'、'真爱无敌'么?"

"听听你这什么话——"

"大师兄,把小师弟卖掉时,那位孔方令主给了你多少好处?"

大师兄脸色没变,眸子却微微一轮——轻微至极:"无尘你越说越不象话——"

"对了,无尘还没有恭喜师兄,听说武林中盛传一时的哥舒刀与小怜剑最近双双成了师兄的囊中之物,真是可喜啊可喜、可贺啊可贺……"我微笑,一瞬不瞬地盯紧大师兄闪烁不定的眸——心虚了吧?我自有我的情报网,那两样东西大师兄怎么到手的我心里清楚得紧。一想到为了得到这两柄绝世好兵刃大师兄将小师弟狠心出卖的恶劣行径我忍不住心中无明火起:"那么,师兄前两年在老马会名下赊的帐,可以考虑分期分批付回本金了吗?假如手头宽裕的话,有空时我们不妨面对面、一对一将利息结清——师兄以为呢?"

大师兄的眼神恨不得操起旁边的扫帚戳我十七八个窟窿似的。

我不急——当你手上握着某人因欠缺天份又没有自知之明稀里糊涂做了凯子欠下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巨额赌债的欠条时,任谁都不会害怕对方纸老虎级的威胁。

果然,相峙不到一刻大师兄泄气地耷下肩,使气一跺:"不管你了!"

大理石地面四分五裂。

我心平气和,问:"修缮费……记你帐上?"

要替我家小孩出气,首先得摸清对手底细。晚上我以"抵足夜眠"为借口,将客人安排进客房,把个小师弟拐上听雨轩的床。

"大用啊,"我语重心长示以身为"师兄"应有的关心,"这次和师伯决斗,你有多大把握?"

小师弟打个大大的呵欠,睡眼惺松:"二师兄你真逗……明知道师父喜欢没事找事瞎搅和,师伯又老实巴交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反正不管做出啥菜儿,只要放出风声说师父身体不适师伯准乖乖回来拴定师父身边,打都打不走,师父有师伯陪自然盐巴下粥酱油拌饭都会盛赞'此乃人间美味'——那还有什么可准备的?"

傻瓜开窍了,老师不是我——谁?!谁教他的?!

我咳嗽一声,板起脸:"小师弟此言差矣……师父这次动了肝火,没那么容易糊弄……再说,想想你那俩朋友现在在谷中的立场……为了你朋友,你也该认真起来,拿出浑身解数为了得到师父的认可而顽强奋斗才是!"

"哦,这样啊……"

"对啊对啊!——因此,为了有效提高厨艺,大用,为兄决定帮你安排一场特训!"

"特训?"小笨蛋眼睛快睁不开了,挣扎着道,"有这必要吗?"

"当然!"

"可是……我总觉得好象有啥地方不对……"

"什么话大用!——难道二师兄还会害你不成?"

"——可是,可是二师兄你口水淌我脸上了耶……二师兄每次打算骗我时都会象现在这样稀里哗啦流口水……"

……死小孩!

我侧躺下来,拍拍他脸,把瞌睡虫赶跑:"好了,乖……听我说,由于师父和师伯斗法时总喜欢出些古古怪怪的题目,所以,大用,首先我要考察你的即时反应能力……喂喂,听到没,大用?"

"嗯,嗯……"

"那开始了,听好:如果师父点到'分桃'这道菜,你打算怎办?"

"分……桃?二师兄笨,直接拣个桃子切开不结了?饭后果嘛……"

"下一个:吹箫?"

"吹箫?师父转性儿了?我记得他以前不喜吃笋子的呀,还是说他想吃竹筒饭?现在砍竹子不当季吧……"

"……停停停停停!那,后庭花?"

"这还用问么?要吃的话后院一堆,自己挑个箩筐拣,牡丹、玫瑰、菊花、打碗碗、狗尾巴什么没有……"

死小孩咕哝不已,我好不容易忍住笑:"接下来到灌肠……"

"呃,'灌肠'好象听谁提过……对了,那是燕京名小吃,做法是,好象是……大概是烧好江米、猪血拌匀料儿往猪大肠里狠灌吧……二师兄,对不?"

"对,对,太对了!"太好了,我家小孩还没被吃掉,我快笑得合不拢嘴了,"年下攻,会不会?"

"虾米?鲇下蚣?鲇鱼吞下蜈蚣?用蜈蚣做饵钓鲇鱼然后象泥鳅钻豆腐一样下水一锅熟?这菜能吃吗?"说着说着小师弟阖着眼睛"咯咯"笑起来,"真不愧是师父想的菜式呢——和师父一样稀奇古怪!"

——喂喂,你有资格说人家吗?

不过,这个小孩笑起来,长长的睫毛随着笑声忽闪忽闪,水嫩嫩的脸颊上两团粉粉的、红红的霞色晕开,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羡慕之心:原来傻子也可以有这么幸福的人生!

我忍不住伸手捏捏他鼻子——手感真好!我心情更好:"那,'对食'呢?"

"对……食?"小师弟"咯咯"笑着,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欺过来在我唇上轻轻一啄,笑得得意非凡,"——这不是?"

好象和多年来我们常做的没啥两样——可为什么,我的心赤裸着哭泣着绝望着给自个儿拴上块大石头沉埋进终年积雪的万丈深渊下?

不管怎么说,小师弟没被吃掉是好事——我安慰自己。

不过,有被吃的可能。

身为师兄,理应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5

为小师弟他们摆洗尘接风宴时我有意献宝,囤了一年的葡萄酒刚往桌上一搁,小师弟立刻使劲抽鼻子双目大放异彩。

"小尘啊,这就你的不对了,有好东西居然藏私不拿出来孝敬尊长!"师父大刺刺以"师父"的身份优先大大啜了一口,小琉璃瓶中的酒立被呷去五分之三,小师弟眼中迸出委屈、愤怒、不甘的泪光——若不是日里刚为同伴的事儿好不容易赔尽小心下饵安抚住了师父,他准会第一个跳起来大喊"这我的"并连抢带赖捍卫他那小小的应得利益吧?

我不动声色地乘给师父挟菜之机接过琉璃瓶,淡淡笑道:"师父说话好不妥当!昨晚回来我连米都没入口,只塞了几块糕胡乱填填肚子,到这当儿才有空将礼物献出来,哪儿藏到私?说来还是小师弟运气好,恰恰赶上品这酒……老仇叔说,这是西域货,和往日里我们常喝的陈年米酿不同,小师弟尝尝是也不是?"

小师弟迫不及待地捧个酒个儿蹭到我旁边:"谢谢二师兄——那我不客气了!"

酒个儿却被一只白晰优美的手斜刺里取走:"不行。"

"相思!"小师弟急得跳脚。"不行。"冷淡的美人垂下眼帘,话不多一句。武当派小伙子也合着劝:"大用兄弟,你且忍忍,节制一点儿,大夫说你那身体一年内不宜沾酒……"

本以为小师弟会大哭大闹,他却没有,顶可怜地脖子一缩缩回座位上,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

和呆头鹅调笑着的大师兄慢慢敛起了笑,大口大口喝酒的师父不停喝闷酒——哪怕是见惯小师弟这套把戏的我们,仍然无法对此置若罔闻。武当派小伙子苦恼地挠着头,为难地朝冷淡的相思美人一个劲儿打眼色。但临近饭局终了,相思美人楞是铁石心肠,始终不为所动,小师弟一口酒也没沾上。

话又说回来,没碰到酒归没碰到酒,掉金豆归掉金豆,小师弟筷子动得那个勤啊,叫人瞧着心里忍不住乐——我们嫡传自师父好色与好吃本性的小笨蛋,又回来了呢!

相思美人却没动过一筷子。

我实在同情小师弟,便提议大家为预祝师父胜利举杯。武当派小伙子红张脸以不胜酒力为名坚决推辞,忽听"砰"一声——整张桌子被掀了个底朝天。幸亏师父、大师兄、我见机避得快,唯一溅上油腥菜羹的只有神农阁云公子。

我以为小师弟恼羞成怒终于发难肇事,待仔细瞧见了他那举箸呆傻的样儿,始知同为受害者。

不管信不信,做出此等低级激烈出格无品之事的,居然是看上去冷漠孤清、万事不关心的相思美人。

小师弟最先反应过来,举着双箸子的手抖抖地往空中指指戳戳:"你你你你你……我还没吃饱!"

不仅小师弟怒,我也怒——到底这谁的地界儿啊?!低咳一声,我努力让嘴角扯出个笑:"没关系没关系,各位请稍候,我吩咐老仇叔再去整治一桌便了……贾公子,伍兄弟,有劳二位一路风尘护送我们小师弟回来,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不必多此一举。"相思美人欠欠身,站起,"大用饱了,用不着吃了。"

小师弟嘴角抽搐再三,终于"哇"一声嚎出来,哭着跑开。相思美人不疾不徐地离席,眨眼间也消失了清影。

在场的所有目光都落在了武当派小伙子身上,小伙子俊脸通红,嗫嚅着道:"对不起……各位,真是对不起……我想贾兄并无恶意……真的……大用兄弟伤了心脉后贾兄一直督促他节制饮食,尤忌荤腥,可大用兄弟老不听……"

"小痕啊……"师父乱中将琉璃瓶抢在手,喝得七七八八后,呓语般地道,"要哪天人家下聘来娶我们家小用,我们……不需要置办大规模的嫁妆吧?应该能够保证收支平衡、不会出超吧?……"

武当小伙子的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干卿底事?

饭后遍寻不见小师弟,我去后山采朱颜子。

朱颜子,味微甘,性和,食之健脾、暖胃、祛湿寒。

小师弟不知怎么着,喜欢撮着它当花生米般抛,一下一下,张大嘴"啊嗯"接了吃。

只不过现下实在不是朱颜子成熟的季节,那些实子,零零星星埋在初雪下,须得用手细细拨开雪粒冰渣一颗颗刨出来,还尽是些半青不红之物。

因此当那颗招摇在崖边鲜红欲滴、丰润可爱的朱颜子映入眼帘时,我承认我确实怀着感恩莫名之心伸出的手——

却有人捷手先登,抢在我碰到那颗朱红之实前——相思美人!

相思美人右手指头微微泛红,拈着那颗饱满鲜红得几近讽刺的朱颜子,左手挎个小竹篮——满满小半篮粒粒尽朱实。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中只盛了零丁三四颗战利品的小布囊偷偷拢进袖里,朝相思美人拱拱手:"能亲眼目睹孔方令令主之风采,无尘倍感荣幸。对鄙师弟一直深受大名鼎鼎的孔方令主关照之事,无尘铭感五内,有机会定当报答……"

明人不须说暗话。

他冷冷扫我一眼:"我也高兴有机会能与老马会二十三家商行总龙头水大龙头比划切磋,也好当面答谢水大龙头上次的照顾。"

我轻笑,前年老马会从孔方门手中巧妙吃印将对方到手的一笔巨额保金生生挖过来的那单生意,是近三年里我最满意的得意之作。

尽管当时赢家是我,不过对于孔方门当家所表现出的敏锐的判断力、果决的行动力我深表叹服,颇生惺惺相惜之感,想不到惦了三年的对手竟是眼前这个绝美少年——好象有点大欺小的味道呢,真叫人不好意思。

我谦逊地辞让道:"上次多蒙令主承让,水无尘何德何能——"

"能够将杀手盟打理得井井有条享有'天下第一杀手组织'之誉连年盛名不堕,接手老马会不过玩票一般,水大盟主何必过谦?"

果然,正如我明了他的身份一般,他也对我了如指掌。

"哪里哪里,令主过奖……现下无尘远离江湖、消息闭塞,实不知晓孔方令主何时换祖更宗改姓为'贾'……要小师弟知道他为之舍命的朋友竟然是这么一个藏头露尾之辈还不知该怎么伤心难过——"

"——水大龙头此言差矣!无论怎样的欺骗,对他而言,想必远没有比知道倾心仰慕的师兄另外一个身份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盟盟主这种背叛来得更深。"

"……令主高估无尘,无尘愧不敢当——只不知令主纡尊降贵接近我家大用究竟居心何在?能请得动孔方令令主大驾的,不见得只是保货这么简单吧!"

"水大盟主心中自然有数,那笨蛋只有自己家的人才会当宝,落别人手里,除了笨蛋,还是笨蛋!"

我嘴角一阵阵抽筋——可恶的伶牙俐齿,却不能不承认其言之成理。我正想着该怎么从这倔小子的口里撬出真相,心中警兆一闪——暗器!

心念动间,身形连闪,对面相思美人应变不比我慢,"嗒嗒嗒嗒嗒",方才我们立身之处纷纷扬扬落下一天的相思豆。

红红黄黄的豆子缀在细细软软的白雪上,分外扎眼。

好象……那是四师弟爱不释手的私藏之一……

偷袭我们的是小师弟。他站在三尺开外处,气得浑身发抖,手中拎着个空了的木桶——瞧那气极的小模样儿,相思美人大骂他"笨蛋"的话全叫这小笨蛋听入了耳去?

那个木桶的色泽、形状……确是四师弟的宝贝私藏。

恐怕是小师弟不请自入跑花间楼将四师弟到目前为止收集来的相思豆不告而取一窝端了出来。

——那小笨蛋不一向将这种既不能吃又卖不了海价的玩意儿贬为无用之物的么?甚时候转性儿为这做起贼来了?

"贾相思,大笨蛋!"那小笨蛋似乎要将全部怒气发泄在木桶上,狠狠一掼,骂完后掉头立跑。

木桶裂了。

望着白地里朱红的点点滴滴渐渐被雪色覆盖,我苦笑:四师弟回来发现他囤着准备结交美人时作定情信物用的相思豆被如此糟蹋,准号啕而死。

……谁叫此物最相思!

相思美人没追过去,只冷冷地迸出句:"回答我一个问题,赏五两银子。"

——死穴!这招对小笨蛋屡试不爽,没想到除我们师兄弟外一个外人也晓得使这种短耗高效的招儿对付小师弟!

小师弟向前狂奔的身形立时刹住。

我恨得牙痒痒的,从没如此恼火过小师弟是这么一个意志不坚的家伙,火大得直想拖他过来揍屁股!

相思美人仪态万方地弯腰,拾起颗相思豆,鲜红的豆子映衬得他那只手分外纤美如画、白璧无瑕。他半蹲着,沉吟着,辨识了半天,方淡淡地道:"这是什么?"

——呸!我不信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经验老到、名满天下的孔方令主不晓得这豆子的名字叫相思!

小师弟不甘不愿、咬牙切齿:"相、思、豆!"

——终究还是答了,我叹。若想小师弟这世人对银子产生免疫力,太阳打从西边升起时也许方有考虑的价值。

"相思豆,相思豆,相思豆……"相思美人将那词翻来覆去口中辗转良久,仿佛一心用唇齿细细咂摸出这词的滋味儿来。远远的,小师弟耳根子开始一点点儿有发红迹象——冻的么?

……冻的吧!

"你平时常念叨说一心想给我看的无价之宝,便这豆子?"小师弟背对着我们,瞧不见相思美人宛若冰封一般冷淡的眸色下,竟突地燃起了席卷天地的烈烈之火。

象传说中的冰火岛,冰山下突然喷礴而出熊熊的红莲烈焰,叫人不由地担心,为了这一刻的辉煌与灿烂,千年雪山……是否会燃尽千年生命?

不顾不管、无怨无悔、放弃了全部、交付了所有、赌下一切、赔上一切后唯一渴望抓住的——燃烧,燃烧情感、燃烧生命、燃烧到连自己也剩不下的——燃烧!

——可是小师弟背着身呀,瞧不见!

相思美人凝注着小师弟背影的眼神,热烈得叫我这个旁观者的脸颊不由得一阵阵直发烧。

"只有这?这也称得上'无价之宝'?"

小师弟背影一僵,边"小气相思相思小气"破口大骂边吸溜着鼻子跑开。

这次相思美人压根儿没理他,自顾自低着头一颗一颗将散落雪上的相思豆捡进小篮子里。

——一颗都没落下。

红色的相思豆。

红色的朱颜子。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太深奥了,小笨蛋不会懂的。

晚上,小笨蛋红着双眼抱只枕头蹭进我被中。

"大用……"我小心地酝酿着措词,"和贾公子……闹不愉快了?"

小笨蛋没吱声,眼眶一热,眼白红得更厉害——好机会!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谁谁谁谁谁谁谁说的?谁和那种小气阴险狡诈霸道阴晴不定变幻无常恃强凌弱吃小欺大的家伙好朋友来着?!"睫毛一眨,眼看金豆又要掉,"我说那相思豆和他名字极配才费尽心机弄出来给他的嘛,呜……"

"是送给他还是卖给他?"

小师弟再眨眨眼,用手捂脸装抹泪的样子不正面瞧我,我叹——就知道守财奴绝没可能放过大赚一笔的机会,怪不得相思美人那个气啊……咳!

小师弟从指缝里偷看我:"他瞧不起人,呜……"

"……傻瓜,他出身和你不一样,脾气自然也大,再说,送相思豆给他有啥用?……你知不知道,他不姓贾?"

点头——倒出乎我意料:"你知道他不姓贾?那你知不知道他也不叫'相思'?他可是认钱不认人出了名儿,偏名头之响、手段之辣、武功之高、门人之众、财力之巨、行事之诡在武林中位居前五之内的孔方门第二十八代执掌孔方门圣物孔方令的令主,真名是——"

"他叫相思哦,二师兄,那是我起的名字。"小笨蛋忽傻傻一笑,"相思……好听吧,二师兄?他就叫相思哦……只有我能叫的相思,只属于我的相思!"

登时,所有话被噎住,再也开不了口。

——原来,"相思",是专属于"大用"的名字……

……到底,傻的是谁?

6

揭露大灰狼丑恶面目作战失败,必须另行开辟新战场。

我家大用明知对方不坦诚还傻呵呵倒贴上去……从我家小孩的脱线性格来推测,最大的可能是被美色所魅、身陷泥沼而不自知吧?……具备与相思美人那张脸一拼的本钱的,世上真没多少人,师父、师兄又不能算在内,就算算在内恁多年下来小笨蛋早免疫了……

只能设法以毒攻毒。

我上花间楼抱一篓子四师弟的宝贝下来,在听雨轩高高挑起,然后把大师兄客客气气地请走。

大师兄闹了这几日过了情冷期复和呆头鹅情热起来,送神费的周章不大,左右不过把他这月帐上开支销了便了。

临行前大师兄心情忒好,笑嘻嘻撂下句话:"小尘要这次不成功别灰心,大用本就个彻头彻尾无药救的笨蛋,多做几次能够让他开窍的话,师兄我永远站你这边!"还特别热心地指使呆头鹅借为小师弟研究疗治之方为名支走相思美人与武当派小伙子,腾出空档让小师弟和我单独相处。

自那两晚小师弟蹭我一块儿睡后,相思美人将他看得老紧,防贼般地防,跟进跟出,不方便时还有武当派小伙子接手,我想见缝插针找个和小师弟说体己话的机会根本找不到。

不得不承认大师兄此举帮了我大忙。

摸不透大师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现在的我只能尽可能地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和小师弟交易不需要费大价钱,因为我逮着他时他正陶醉地眯着眼窝在厨房一角,边晒太阳边一点点惬意地舔着个小酒个儿——小猫一样儿。

其实醉酒的小师弟非常可爱,象只醉酒的猫儿,不只会呼噜呼噜打酒鼾,而且你丢根狗尾巴草使唤他直追自己的尾巴跑、逗他"咪呜咪呜"学猫样挠痒痒,命令他就地打滚、舒展四肢、张开嘴巴、舞动爪子,小师弟准二话不说一一办到。

因此,我最欢喜他微醺的模样。

"小师弟,"我和蔼地笑着,搔搔他脑袋,捏捏他脸蛋,"葡萄酒……香吧?"

"嗯,真个爽歪歪……二师兄?喂喂,二师兄,我可没偷酒喝!今天大师兄安排我洗碗,我、在、洗、碗!"

"我知道我知道……不知贾公子是否也乐意接受这一解释?"

"……"

于是小师弟乖乖任我拐进听雨轩。

"哇,好多画像哦!"小笨蛋惊叹连连,"能从四师兄手中拐到这么多美人图,二师兄真本事!——是不是四师兄这月花粉银透支为了方便补货拿这些来贿赂二师兄要求销帐用?还是师父终于决定把二师兄抛出去以图强强联姻换取最大收益因此命令四师兄把候选者列出来给二师兄挑?二师兄我跟你说师父最舍不得的就你了,有一次我送消夜时听师父说二师兄是只会生金蛋的鸡,一定要让二师兄先生足蛋直到再也生不了榨得干干后再钓只金龟回来,总之肥水不流外人田——"

——好、好你个师父,我记下了!

"——唉呀,糟了!师父连二师兄都急急忙忙推出去了,岂不等于说我们无心谷入不敷出快撑不下去了?呀,那不是很大很大的麻烦吗?!我的花七楼不会也被卖掉变现吧?要真变卖了花七楼——哇,我打哪儿住啊?!不会连吵架都没地方让我躲吧?那不就一辈子被相思打压得死死的吗?我吴大用怎的这般红颜薄命,跟那家伙混那家伙喜怒无常一个不小心我死无全尸死不瞑目死都不知道怎个死法……二师兄,眼看我们快要生离死别了,你一定得对我好一点儿,就可怜可怜、大发慈悲满足我那最后的、渺小的、微不足道的心愿,把老马会贵宾卡送我一张吧!——"

"停!"我头大地一把捂住那张一开一合喋喋不休的嘴,有时候小师弟确实够段数总能成功煽动起别人揍他的欲望——不管对方修养多好。"大用,你先别管这堆画像打哪儿来的、和我什么关系、打算怎么处理,今天请你来,只是想让你帮参谋参谋这些人当中哪些比较值得结交,其他的不用管——明白吗?明白眨下眼。"

小师弟慌不迭地眨眼,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我头晕:"好了好了,够了!"刚松开手,他便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用肘猛撞我腰,笑得古里怪气:"我明白我明白,二师兄我全明白!每个人都有一两个属于自己的秘密,虽说朋友妻不可欺,可爱上了就是爱上了……二师兄你喜欢上了四师兄的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永远站你这边……四师兄要敢跟你急我便把那次他为了完成一套《无心美人卷》甘冒天下大不韪偷看师父入浴的事儿报告师父……"

无心美人卷?恶寒,不好的预感——"大用你怎么知道?"

"通往澡间的锁我帮开的!"

……为免歧路亡羊、走失小孩,直奔正题较好:"咳……那个,那个以后再说……来来来,大用,你看看这些美人,美不美?"

"啊!——"笨小孩指着其中一幅兴奋得尖叫,"那个、那个,我认识!杜美人,杜美人耶!"

那位……哦,不陌生,英雄楼的少东家杜子游。江湖谚云:"江左老马踩狮头,江右英雄镇江楼。"老马会、英雄楼,说穿了就是南八省及北六州商号联盟的总称。双方以长江为界遥遥相踞,各占一隅,凭本事吃饭,前五年挖墙角、抢码头现象虽较严重,但自两年前签了江左协定后,捞过界的情况较少,基本上安定了一段时间。

一直以来和我打交道的是英雄楼魁首、素有江湖"千金鼎"之称的杜怀水,不过据传闻,他那个独生子杜子游八面玲珑、七窍心肝,做起生意来丁是丁、卯是卯,在善用自身优势笼络主顾方面堪称一绝。纵观其种种,这杜小子虽历练不足,亦已隐隐呈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

入得四师弟法眼有幸录进《花间集》的,想来模样应如传闻中般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倘若小师弟能为此人心动、双方感情有所增进的话,对老马楼今后的发展亦也大大有利,着实美事一桩……我充满希望地,问:"那,大用你觉得他怎么样?"

小师弟瞄了画像几眼,怅然地长叹一口气。

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为他牵肠挂肚——好,好现象!"大用,你但说无妨。不管什么事,放心,有二师兄给你撑腰!"

"杜美人和他家的大厨相好啦!"小师弟垂头丧气。

"没关系,只要大用你喜欢,师兄定帮你做主……不就个厨子吗?比厨技大用你甚时候这么没志气甘居下风的?而且如果杜公子知道大用你的好,我包准他日行千里来追你……"

小师弟思考着,我屏住呼吸等了半天,最后他依依不舍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杜美人很凶的……再说,这些不是拿来给二师兄你挑的么?"

"没关系,大用你尽管先挑——只要大用你喜欢,二师兄定尽全力帮你,我发誓!——放心,说到凶,你大师兄更凶,瞧现在日子不也挺滋润的?不管多凶的人,只要喜欢上了,便会对中意的那个人好……大用你也知道,世上之事有所取必须有所舍,有所得必然有所失,一般来说一个人要想面子上过得去那么里子多少有些不尴尬——"

"我想还是不了。"小师弟扁扁嘴,"上次碰面时他扬言敲断我的腿,还动刀子砍我,真跟他一辈子拴一起恐怕不出十天谋杀亲夫的戏码秦腔双簧二人转全套上足附赠绿帽还不定,这我可没本事吞下去!"

——妄想动小师弟?那个该死的混帐王八杜子游哪根蒜?他凭什么来动我水无尘罩的人?!

立刻通知仇叔一回老马会马上断绝跟英雄楼所有的生意往来,同时发动老马会全部财力做好和英雄楼别苗头的商战准备。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即便不能让英雄楼从此在生意场上除名,至少也要令它元气大伤,方平息得了我此刻胸中这口恶气!

"而且我不认为杜美人配得上二师兄哦!"小师弟以难得一见的认真道,"杜美人漂亮归漂亮,不过,市井之徒,齐大非偶。"

……市井之徒啊……

我低笑,真真小孩子!

"那这位书剑盟的二盟主怎么样?江湖盛传他博览群书、剑胆琴心……"

"两脚书橱,准一个书呆子!"

我噎着。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这位富贵山庄的长公子可以吧?听四师弟说,纵他丹青妙手、阅过美人无数,也不足以描绘这位长公子风采之万一……"

"他死了。"

"什么?!"

"被相思一剑戳了六十八个窟窿。"

"啥?"

"他说我皮肤好——"

"嘎?"

"他说我皮肤一等一前所未见的好,剥下来风干后做成屏风在上边细细绣一幅山河锦绣图定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传世之作,追着我们到处跑,最后被相思干掉了。"

……杀得好!

"那这位,这位侠义宗宗主,虽以风流倜傥、怜花解语名闻江湖,却难得审时度势、进退得宜,诚乃人中之杰,小师弟以为如何?"

小师弟兴趣缺缺:"哦,那位啊?二十年前称得上帅哥,二十年后该叫他帅叔,再过二十年,嘿嘿——还是二师兄只对年纪大的有兴趣?"

"咳咳咳咳咳咳……"我被自己口水呛着。小师弟边体贴地帮我抚背,边同情地慨叹道:"二师兄啊,你好可怜耶,师父帮你挑的只有这些?尽些花边豆腐渣……货码不全,还全是公的!"

我……恨!当时急急忙忙看见《花间集》的标注抱了就走,没想到抱出的叫什么"名草编"……谁个晓得四师弟那色胚到底怎么给美人分类的,混帐王八蛋!

可能我脸色过于难看,小师弟乖巧地依我身边,忽闪忽闪眼睛:"二师兄你别伤心,我知道四师兄那儿还有'生香编'、'解语编'、'春华编'、'秋实编'、'豆蔻编'、'嫩草编'……改天我把它们全弄出来你慢慢挑,不够的话,我再把江湖上见过的美人姐姐细细说与你听,小怜宫主你知道吧?她和我颇有些交情……或者二师兄你实在等不及的话我叫相思帮你先淘几个人来,相思家有一大窝,保证现货……"

"那……如果我要相思……"

"不行!——嗯……呃……二师兄你想,相思什么人啊?那是佛祖放在人间的祸害!我怎么能让可亲可敬可爱的二师兄遭到不可亲不可敬不可爱的臭屁相思的荼毒呢?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大慈大悲大仁大义的二师兄落到大不慈大不悲大不仁大不义的相思的魔爪里呢?佛祖说得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二师兄,为了天下大义,你可爱的小师弟我已经舍身饲虎、杀身成仁了,你就不要再掺和进来,尽量保存实力去享受美好人生,避免那些不必要的牺牲吧!"

混蛋,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么说,大用,我还得好好感谢你的舍身取义罗?"

"不谢,咱俩谁跟谁啊!……不过二师兄好奇怪哦……"

我提不起应答他的心情,没精打采地道:"……又咋了?"

"师父不是要给二师兄介绍婚姻对象么,为什么会把二师兄介绍给二师兄自己呢?"

顺着小师弟手的指向看过去,我整个人跳了起来——那幅画中合衣浸水里半个身子趴岸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嘴角噙笑星眸半闭眉梢生春肌肤微露一副罗衾不耐五更寒一帘幽梦谁与共模样的男子不是我又是谁!?

——好你个乐无悦,该死的无心美人卷!竟竟竟敢把我当作你的私藏……想我水无尘堂堂老马会大龙头、杀手盟大宗主向以智珠在握谈笑用兵为最佳卖点现在居然被描绘成大师兄那种勾三搭四卖弄风情的骚包格调——我哪有这么丑?说清楚!

因为拉客事件,一整天心情烂透。

"我提醒过你了。"用膳时大师兄笑逐颜开,贴我耳边说话——乐个什么劲儿?

"二师兄不必伤心,天涯何处无芳草!"小师弟自认为善体人意地对我挤眉弄眼——谁领你这情!

整顿饭我一声不吭,吃完饭甩碗走人。

"小尘没到更年期吧,脾气越来越怪……"师父在身后大发厥词,小师弟挺仗义地为我帮腔;"想也不可能啊,还没轮到颜兄怎么会到二师兄?……哇,师父饶命啊,杀人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我以最快速度冲向听雨轩打算一觉天亮梦里偷欢世事于我如浮云之际,遥遥便见听雨轩袅袅黑烟起。

——失火了?怎可能?!提气直奔轩内——好在,不是失火。

恶意纵火而已。

"我不会把大用交给你!"晚饭没见露面的少年傲慢地手执素绢各往外一分——"嘶啦!"最后一幅美人图被残忍地一分为二。

我胸口登时一紧——喂,你撕的那张可是我的脸,下手轻点儿你会死啊?——超不可爱的死小孩!

少年漠然地将那两片残卷随手一掷,掷入火中,专注地守着它"毕毕剥剥"燃起,和同伴一般化成片片灰烬、散落于地后,他才高傲地仰首施施然而去,"不管……你是谁!"

他竟正眼都不瞧过来?!

——奶奶的!

入门江湖番外 之 柴米油盐酱与茶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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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用,我们来玩棋吧!"我捧着棋盒礼节周全地叩开花七楼的门,对应门的小师弟和蔼可亲地笑。

小师弟颇有些犹豫——想当然耳,他对我们的老规矩并不陌生。

"大用兄弟,你会下围棋?"武当派小伙子一脸惊讶地嚷,相思美人虽倚在窗台不作声,瞥向小师弟的目光里明显写满不信任。

小师弟回瞪武当派小伙子一眼:"当然——我还赢过二师兄呢!"

武当小伙子一上一下动着不发音的口形,分明在说:"不可能吧?"

相思美人则干脆冷冷转开眸子继续移目窗外。

小师弟急了:"真的,我真有赢过二师兄哦!"

是啊,按他的标准玩的话。

这点当我俩拉开架势时两位看客也就很清楚地了解到了。

武当派小伙子更是按捺不住吃惊大叫出声:"大用你做什么?"

"玩棋啊!"笨小孩一脸理所当然。

"你你你你你……你只会拿围棋猜单双?"

小师弟无辜地眨眨眼,我窃喜。

——不管那两位盯上我家小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要以行动正告他们,最了解我家小孩的不是他们。识趣的乘早滚,招惹不起的对象,少来招惹!

我家大用再笨……也不是养来供他们逢场做戏用的!

"哇,又输了,不玩了!"心情奇佳运气特顺,不必作弊也百猜百中,将小师弟击得溃不成军。小师弟又气又恼,棋子一撒,推秤耍赖。我好笑地打趣他:"不玩了?认输了?那师兄我可不客气地按老规矩办喽!"

小师弟高高撅起嘴,不情不愿——偏又无法赖帐。

武当派小伙子瞧出不寻常,低声问小师弟:"大用兄弟,这……怎么一回事儿?"

"没长眼呐?输了!——我输了你见不见?"小师弟没好气。

小伙子小心地观察着小师弟的脸色:"那……输的人又怎样?"

"唰!"脸皮堪比城墙厚的小师弟难得脸红一次,附赠如怨如诉、如泣如慕的一瞪,武当派小伙子登时噤声。

我在一旁好心解释:"也没什么……只不过我们师兄弟私下定的规矩,输者得无条件成为赢者的奴隶,服役时间嘛,视百戏性质而定……按我们刚才玩的难易程度,大用,一旬之内,你得做我的专属奴隶哦!"

小师弟气鼓鼓的,不答话。

试想想,无心谷中除了我们师徒八人外只剩一条狗,柴米油盐、洒扫缝补这类事儿师父不屑为,狗儿不能为,剩我们七个不愿为。假如不以这方式确定下为大伙儿服务的奴隶人选,杂役谁做?

其实做奴隶也没什么不好,打狗须看主人面,有个高强的主人罩着,除了跑腿勤点儿外,我总觉得比受人欺辱的强。

"那么,契约从今天起正式生效——"

"我和你下一盘。"

嘿嘿,相思美人上钩了。

我含笑,目注于他:"对不起,这是我们家里的私体事儿——"

"我和你下一盘,按你们规矩办。"

我眉轻挑,慢悠悠地道:"奴隶的所有一切必须从属于主人,完全不能有个人的意志与自由哦……"

"我和你下一盘,围棋,赢了大用那局就一笔勾销。"

"若我赢……?"

"按你们规矩办!"

相思美人头脑不错,我俩在十九路纵横之地你争我夺激烈异常。就算是我,也不敢夸海口说珠玉在握、胜券稳操。

鹿死谁手,胜负难料。

小师弟和武当小伙子紧张地趴在一旁观战,窃窃私语个不停:

"笨啊,怎么棋子全挤一角?那里明明那么大一片空的……"

"大用兄弟,他们现在正在争地,情势凶险得紧,成犄角之势,互不相让——"

"争地更应该去抢那里!你看你看,那边那么大块只零星几颗子,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可这边是兵家必争之地——"

"——打下后稳赢吗?"

"……这个,两位兄台棋艺已臻化境,请恕愚兄眼拙,不敢妄下断语,惭愧,惭愧……"

"既然那块方寸之地生死不明、输赢未定,为什么非得苦苦执着于它而不去尝试更广阔的可能?"

"呃呃……这个……那个……"

手里执颗黑子轻轻敲着棋盘,我嘴角无意识上扬:吕端大事不糊涂,这就是……我家的小孩啊!

这时,相思美人手中白子"嗒"地落盘上——怎么回事?他居然放弃了与我争地,一子通往那未知的未来?!与此同时小师弟"呜哇"一声高叫着跳起:"快看快看,相思听了我话哩!——相思也承认我是对的?哇,太好了!"说着说着执起相思美人一只手"啪"地低头吻了一记。

"你、找、死!"相思美人寒着喉咙骂,眸中破茧而出的光芒却将他无情出卖。

好象……弄巧成拙了……

换作我,对于那个从来只懂得拿围棋猜单双或当弹珠打的小师弟,也做不到这般的无条件信任吧?

为什么他敢做?

为什么他能做?

……到底我家小鬼和这两位怎么回事?

所以,虽然羸了相思美人五目,我却一点儿都不开心。为了知己知彼好百战不殆,我盛邀武当派小伙子到听雨轩把盏赏月、促膝谈心,知书达礼的小伙子当然没理由推辞。

他只是坚拒着,滴酒不沾。

这坚持在提到小师弟受伤原因时溃不成军,小伙子俊脸憋得通红,眼中满满伤心、难过杂糅丝丝悔恨。过去的记忆对他而言无疑是一段沉重不堪的负担,然而他无法凭个人之力将其从肩膀上卸下。

作为知情者,他也无法拒绝受害者师兄提出的关于要求了解事件真相的请求。

借酒消愁愁更愁。

看着他咕嘟嘟灌下整整一壶酒,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我打心眼里觉得这位怪可怜的。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大用兄弟都是为了我……真的,为了我他才挨的那一剑……要不是我……都是我冒冒失失连累了大用兄弟!……我,我,我——我该死啊咳!"偌大个小伙子趴在桌上哭得孩子一样——他醉了,我断定。

好想一脚踹过去……

——可是,小师弟舍命救的不应该是相思美人么?

这三人间的烂帐怎么算才对?

沉吟间,变故顿生。

我万万没想到酒醉中的小伙子忽地象只豹变的兽般并指如风,瞬间连点我身上十三道大穴,出手力度、劲道竟妙到巅峰,跟那日与师父对抗时的功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竟隐隐有与相思美人抗衡之势。

不提防中我着了道儿,等弄清情况时已成砧上之肉,完全动弹不得。

——难道这家伙故意隐藏实力?

心念动间,我已被狠狠压倒在石桌上,而对方的目光正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游移,末了发出赞赏的一声叹:"……很久没有品尝过……象你这样的极品了!"

与那双欲望横流的邪魅之瞳接正,我唯有在心中冷笑——水无尘啊水无尘,谁叫你长这岁数还看不透那单纯少年虚假皮相下的真实本性?

错,既然自找,苦,当然自吃。

他的手轻轻滑过我脸颊,"嘶啦"一声撕开我前襟:"你好象一点儿都不吃惊?"

大冷天里肌肤裸露的战栗的触感,很讨厌啊!我微笑着,迎向他玩味的眸子:"再怎么说,我也已经成人了……"

是啊,已经成人了……所以,他所要做的那些,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能够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再说了,虽然我极不满意处于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状态,但与其被误传为我因相中这位伍少侠因此在酒里暗下春药诱他就犯,还不如演变成目前这种因为我不占据主动因而很容易让目击者解读为"被酒后乱性的伍少侠占便宜"的局面,这样即便今日之事传到江湖上,人们也权当街坊谣言,马耳东风,不会深究。

——江湖中没人会信水大龙头、水大盟主软弱可欺任人宰割,却会信我见色心喜饥不择食。

假象,通常比真实可信度更高。

……罢,罢,两害相较取其轻!

再再说了,这小子乱性后的眸子幽深莫测、似笑非笑,与清醒时的中规中矩、正气凛然相比平增七分张扬、三分盅魅,别有一番滋味牵萦人心,我活到目前为止还真没碰上过性格反差如此之巨的角色,偶尔换换口味尝尝鲜被上也不亏,假如技术一如那张脸般可圈可点当然更是十全十美,只不过……

"不过,如果你曾这样对待过大用,"我从容淡定地一笑,"就请你做好一死的觉悟!"

眼前的人若有所思地玩弄着我的身体,大手略显粗暴地来回摩挲。长年练剑的手掌上那凹凹凸凸的硬茧磨蹭着因接触冷空气而分外敏感的肌肤,粗糙的质感使我忍不住丝丝呻吟逸出。他怪满足地享受着、欣赏着自己所引燃的火种,目光极具侵略性,却又夹缠着缕耐人寻味的色彩:"那个笨蛋……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珍惜?"

"那……能否请伍少侠告诉我呃……可以不再珍惜,不再珍惜那个笨小孩的法子嗯……"

是哦,那个笨蛋,对于别人而言虽然是笨蛋,可是却是我家的小孩啊!

我家的……笨小孩……

"假如我对你说……"他弯腰在我耳垂上用力啜了一口,尽管无法自控,我仍条件反射地身子一弓——至少在我的感觉上是这样:"呜!——"

"……假如我说,'我喜欢大用,请将大用许给我吧'——你又待如何?"

"……嗯……啊……少,少……少开玩笑……嗯!"他的技巧,实在太好!

"如果……我是认真的呢?"

"因为相思和由冰想见你们啊!相思还说,有件很重要很重要十万火急火烧眉毛的事非得和我的家长面谈不可——我想,家长?好歹师父能算上一个吧,正好前些年埋下的渍梅子估摸这些天日子到了也该起了……"——酥麻与燥热交煎之下,小师弟的话反而清明地跃然脑中,我倒抽一口冷气。

难道……这两位入谷来,真是为了这个目的?

把小师弟交给他们?

从今后小师弟不再属于我?

我不能制止自己裸露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我不想阻止自己恣意地享受、放纵地追逐行为本身所带来的强烈快感,同样的,他却也无法改变我倾尽所有追杀一个人的决心。

从来没有哪次庆幸过,自己是中原最大杀手组织的主人。

他一只手在忙,另只手解开了衣带——月光映照着他坚韧平滑的肌里,一瞬间眼前的少年自信得扎痛了我的眸。

我微微眯缝起眼。

我喜欢美丽的事物,哪怕与黑暗结缘。

——完事所需的时间,足以让体内气劲串起来了……

那时候再彻底了结这该死的祸害吧,我有这信心。

而现在,现在的我做好了属于现在的准备——

有人接近?!——这当口,会是谁?

我身子略略一僵,他感觉到了,却只笑不语,仍旧忙着在我身上轻拢慢捻抹复挑——

他知道来者何人?

他不在乎被来者看到?

还是,他接下来所要做的事必须得有"来者"的参与?

难道……他根本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来者"才在的这里?

瞬间我心念电转过千百个念头,设想过所有的可能及应对之策——"哗!"没想到最后的遭遇竟是一桶冷水兜头淋下。

"啊嚏!"武林高手又怎样?大雪天里当头一桶水,打个喷嚏也正常。

压在我身上的他首当其冲,比我湿得更厉害。

然而他却依旧笑着,尽管嘴唇微微发青,可深藏在眸中喷涌翻腾的欲望之下的,竟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我不会看错,这个人,眼前这个仿佛情欲化身的男子,似乎借他纵欲无度的表象,追求着什么东西……

——莫非弄成现下这种局面,正是他想要的?

我不明白!

我讨厌这种无从把握的感觉!

我看到他头也不抬地在我身上继续忙碌,我看到他嘴角噙着一丝不易觉察觉的笑意,我看到一双手狠狠地将他整个身子扳了过去,我看到一个人影全力揽紧他脖子踮起脚跟迎了上去——

以吻封唇!

独占欲极强的吻,可是,却也是极疯狂极热烈极纯粹的吻。

吻中赤裸裸地传递着毫无保留的欲望,可是,伴随着毫无保留的欲望的是全然付出毫无保留的情感!

"呼哈,呼哈,呼哈,呼哈……"紧拥的两条人影攸的分开,其中一个连连倒退,直倚上棵树方站定,捂着胸口不住口地喘大气。

"你这个混帐王八说话赖帐整天黄牛花腿闲汉生儿子没屁眼下辈子转狗胎变猪变马没人相的臭由冰!"好不容易缓过口气,一连串地把话砸完,然后又是一阵掏心掏肺地喘,喘到站不住蹲地上阵阵干呕——小师弟?!

我……想杀人了!。

那个披着武当小伙子人皮的家伙无奈地叹口气,走过去细细为小师弟抚背,显是做惯了:"自家知自家事儿,明明跟你说身子大好之前少用跑的……还有,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又不是我自个儿主动找酒喝,你这位师兄存心灌我——喂,师兄,你别把所有的事儿推我头上啊,好歹你做的那份儿你得认吧?"

"咚!"又被小师弟敲了一记狠的:"知道不妥还不快回来,明知是我师兄还死压不放——敢说你不故意的?!"

"没办法,谁叫你师兄这么美味……"下一刻,他却软倒在地,满不在乎地笑道,"你又给我下药了……"

盅惑的微笑,浓烈的情欲,沙哑的磁音,霸道的宠溺。

小师弟吐吐舌头:"活该!谁叫你没事乱发情?好在二师兄没事,要有事,我跟你没完!"

"没完才好咧……"那声很轻很轻,我隐约听到。小师弟眉一扬:"什么?"

他一味笑,笑得小师弟心浮气躁直跳脚,揪着他非要刨根究底,他乘机卯足劲挺起腰,轻轻点在小师弟唇上。

有如蜻蜓点水。

在小师弟气急败坏的嘶吼中,他笑着阖上了幽幽深深的眸。

——我打赌,他一早就知道小师弟有可能借那个吻对他下药,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神色。如果真有心抗拒,自打发现小师弟进入听雨轩后他随时可以出手,以小师弟那丁点儿能耐,至少不过现场多一个被他压倒的人而已。

可是,他却没有动。

甚至有些故意,故意留给小师弟足够长的时间,让小师弟来对他做这些那些事儿。

……为什么?

——为什么?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亲近你……

——为什么?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碰触你……

——为什么?

如果这就是你对我的期望……

——为什么?

……我爱你。

突然间胃胀气,酸溜溜的泡泡泛上来,撑得我一个饱嗝接连一个饱嗝,晚饭吃得太饱啊……真丢脸!

小师弟没有足够的力气将我俩拖进房,我没有足够的脸皮请更多的人来观赏这个热闹,最后小师弟从房里抱了两张被褥将我和那小伙子分别密密严严地裹起,他自己坐一旁陪我。

他告诉我那个武当派的小伙子患有离魂症,一喝酒就犯病,变身为另外一个情欲高涨的坏家伙,他把那家伙称为"第二由冰"。要想制止强势的"第二由冰",只能用呆头鹅配的药,象方才那样渡入"第二由冰"口中,才能在将伤亡数降到最低的前提下让"第二由冰"回复为"伍由冰"。"……整天替他俩擦屁股,真叫人伤脑筋——其实,我看第二由冰除了时常除于发情期、习惯用下半身思考外也没什么不好啊,怎么老惹得大摊儿事出来呢?不就是发情吗?只要学会自我控制别随便是活的抓了就上问题也不大吧?有那么恐怖得牢牢藏着掖着怕人知道么?"

"……等等等等,大用你等等!"今晚所有的事儿,比不上这句给我带来的冲击大,"什么叫'不就是发情吗'?!这种情况便是江湖中人所说的'淫'——'万恶淫为首'你懂不懂?最易惹众怒、犯众憎的就这种情况,大用你别说得象吃软柿那样轻松,行不?"

小师弟眨眨眼睛:"你情我愿的也不行?"

"咳……这个……总之对名声不大好啦……"

"原来只是对名声不好啊……那便成了!我看第二由冰好象活得比由冰大哥自在得多,由冰大哥大概也希望自己能够象第二由冰那样率性地活着吧?名声不名声什么的没好处没实惠……不过话又说回来,第二由冰知道由冰大哥的事儿,由冰大哥醒来后却把第二由冰的事忘个精光光,好象对第二由冰挺不公平的,哪天我想法子介绍他俩相互认识认识……"

我欲哭无泪,正如师父所言,这种怪胎不是我家出来的!"大用啊,"我语重心长地开导他,"话不能这么说……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短短一生中人能留给后世的东西,除了孩子外,就是名声、名声啦……"

小笨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瞅着我:"就算死后全天下的诗人齐齐为我歌唱,不能快快乐乐、高高兴兴地活着,入土后那些顶屁用!"

心,沦陷在不知名之地。

"……好不好,二师兄?"恍惚间不知小师弟说了些什么,我顺口"嗯"了声应他。

"太好了!我就知道二师兄好好人!"小师弟灿灿烂烂地笑着,扑入我怀中,亲亲热热在我脸上响响亮亮香了一记,然后殷勤替我掖好散开的被褥——不好的感觉,似乎被卖了!

"大用,"我皱眉,"刚才你要我答应什么?"

"原谅由冰啊!"小师弟笑逐颜开,发自内心的高兴。

我冷笑:原来前边耗了恁长的时间,为的是此刻切入正题。

"在他对你的师兄做了那些之后,你居然求我原谅他?"我慢慢的,一字一句,不含感情,务求让小师弟听清楚话中的每个字。

小师弟眨眨眼,辩解道:"可由冰他……不想啊……"

"即便非本心,所造成的伤害,业已成为事实。还是,"不知为什么,吐出那几个字时,我没有任何心痛的感觉,反而是微微地、恬然地笑了,"按小师弟的标准,他做得……还不够?"

清寒入骨西风冷,小师弟本来舒展的小脸一点点皱了起来,他双臂撂桌上支着下巴,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被那双仿佛筹划着什么般的眸子全心全意盯着,感觉一点都不好。

我尽量板起脸,但似乎无法让小师弟知难而退。

半晌,这个死小孩才一脸深沉地开了口:"二师兄……觉得不舒服吗?"

"我应该觉得舒服吗?!"我一下控制不住形象,啮牙吼他——等了半天得的竟这个答案!有什么理由高兴,我?在端着一副被侮辱、被迫害的"受害者"面孔时?!

小师弟吓了一跳似地往后一缩,"扑通",坐不稳一跤跌地。他慌手慌脚爬起来,委委屈屈低声道:"可师父和大师兄被压下面时都一副很快乐乐不思蜀欲仙欲死的样子嘛……"

……我倒!

高估了笨小孩的智力水平和神经敏感程度,我的错!

"既然你认为被压下面是件快活得不得了的事儿,"我咬牙切齿,"那何必还要替那小子求情?"

"因为二师兄没有说'不要'啊!"死小孩颇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是鸭子听雷懵沙沙:"什么和什么?说清楚!"

"哦,是这样的……我见师父被师伯压着的时候口里喊着'不要''不要'的,顶顶好心地前去解救师父……师父却把我赶下了山……"忆往昔,死小孩不愤地扁嘴,"后来有一次中午打尖时大师兄安排我们去找吃的,他自己却和呆头鹅躲江边芦苇地里你压我我压你、你啃我我啃你……"

哦,原来在过去一年里大师兄确实有段时间和小师弟混一起,小师弟他们仨的事儿说不准大师兄是我们师兄弟中最早知道的人——却提都不提,可恶!

"大师兄叫得嗓都哑了,我瞅着可怜啊,相思楞拦着不让我出去……"

大师兄的叫床声……好筹码,改天和那只狐狸谈判时定得伺机押上。

"相思说,这时候我们露脸的话等着被大师兄给分尸吧……别看大师兄嘴里嚷嚷着'不要',心里要紧的是'要'……"

废话!

"象相思说的,口里说'不要'时心里想的是'要',那反过来口里说'要'的时候心里实际上是不想要?"死小孩总结陈辞,"二师兄没有说'不要',那二师兄应该是真的不想要……再说,师父只许师伯、大师兄也只认呆头鹅,不管再怎么舒服的事儿,不是自己想要的,终归不好吧?"

——算了,试图和傻瓜讨论高层次深奥人生哲理的我,本身亦大傻!

"而且二师兄发起火来好可怕……"

心尖儿一颤,不知怎么的,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地又痛起来,痛得我大大吸了几口气,硬是压抑下那股莫名的心悸,尽量以平和的口吻问道:"你觉得……我可怕?"

许是三九天太冷,我听到自己音尾丝丝夹颤。

小师弟老实不客气地点点头:"唔,二师兄真发起火,比师父还可怕——我好担心由冰被二师兄'咔嚓'一下宰了……"

"哦……这样啊……"原来不管怎么做,结局仍旧一样……旺财什么时候怕起我来的?早忘了呢,呵呵呵呵呵……我用了六年的时间来放弃旺财,是不是,要用同样的六年——甚至更多,去放弃另一个会无条件信任我的人?

……还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样的一个人?

"不过,生气的二师兄好漂亮哟!"

我虚应:"小师弟又取笑愚兄……"

取笑么?后面的客套文章却再吐不出来,生生吞回肚里。

这么冷的天,小笨蛋不知是不是乏了,头一低,半张脸楞是枕在冰凉的石桌上,静静地瞅着我。

鼻对鼻,眼观眼。

及目处,清水样的清,明镜似的明。

清清明明的眸子,蕴着灵灵气气的星子,一笑星子一漾,海阔天空。

所以……我不忍他哭。

"二师兄,"小笨蛋亲亲热热地唤,"二师兄真的好漂亮哦,生气起来更漂亮了!——生气的、发怒的、伤心的、哭泣的、难为情的二师兄漂亮着呐!"边说边伸手搓我的眉、揉我的脸,"人家说,笑得太多,会长笑纹,有碍美观,偶尔生气一下下反而有利健康……"

冰冷的指头在我脸上游移,移过我唇边时,我微微侧头轻轻啄它一下:"不害怕吗,大用?"

"为什么?"大概觉出冷了,他的手滑进被后再不愿出来,索性将我整个人搂住,脸蛋在我颈窝上摩挲,满意地舒口气,"不管哪个,都是我的二师兄嘛,二师兄就是二师兄……我喜欢你哦,二师兄!"

带着寒意的发丝蹭得脸上痒痒的,我怜惜地用颊蹭蹭他头顶:"那……你那位由冰大哥怎么办?"

"我也喜欢啊——不管哪个由冰,都是我的由冰大哥嘛!"

……"相思呢?"

"……一样。不管他叫什么、是什么,对我来说,他是我一个人的相思!……我一个人的相思哦……"

小笨蛋满足地笑,笑得好似偷了腥的大猫。

笑容里洋溢着那种,因为藏着宝贝所以比任何人都更来得优越的自豪。

你的……相思啊……

小笨蛋说要陪我聊天聊到我穴道解开,结果没聊多久他便自顾自呼噜呼噜大睡过去。我垂下眼,淡淡地道:"他睡了,出来罢!"

衣袂轻响,果然,现身的是相思美人。

我穴道被制,耳目并未因此失聪。从小师弟泼水开始,相思美人一直隐身一隅。

——似乎他没有一刻不看着小师弟的时候。

他一言不发地走近,背转身将小师弟圈入怀里,踌躇了半天,偏不走开——也不说话。

我笑着解开僵局:"他的确睡了……该我们谈交易了吧?"

有心制止小师弟的行动,方才便可出手。以他的烈性能够容忍小师弟黏我身边直到现在,除了别有所图外,还有什么解释?

默然半晌,他方生硬地启齿道:"我给你解穴,赌注的事……一笔勾销!"

"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希望欠你人情啊,一样的!"

意料之中。

白天刚赢来三个奴隶,晚上便被给这位逮着一个自赎的机会,机会巧得简直象早等在那儿的一样。

我们俩,无意成为对方的盟友。

但我更无意让小师弟寒夜里陪我喝西北风。

那两人间,最想吃掉小师弟的是谁,我越来越不明白。

——那么,小师弟又希望被谁吃掉呢?

转回性的伍由冰循规蹈矩、敬老尊贤,找不出一丝昨晚兽性毕露的样儿。我为防悲剧重演,找呆头鹅讨治离魂症的方儿。呆头鹅慷慨地捡了一大篓给我,并且超有信心地大包大揽"绝对管用,大用兄弟用过这方儿疗效极佳,听说那病人半年时间都没再犯病……"

——那昨晚出现在我面前的究竟是武当派小伙子还是小师弟口中惯用下半身思考的雄性生物?

亦或两者兼而有之?

"小尘啊,"大师兄一旁嗑着瓜子阴阴笑,"就算小师弟是你捡回来的你抱大的你对他的保护欲独占欲比我们任何一个都强,可泥人儿终归有泥性儿,搁久了发酵还会挥发出点儿酸味儿,小笨蛋有着属于小笨蛋自己的人生……象你那样以师兄身份大模大样理所当然地霸着,是入不得有心人的眼儿滴!"

"大师兄有说别人的闲功夫不如先管好你房里的耗子,别大白天里发情吱吱喳喳吵得整个无心谷不得安生,要搅得孤枕难眠的师父眼热起来抄家伙摆出阵仗全谷灭畜我们谁都讨不了好!"

"喀喀喀喀"——大师兄使出名闻江湖的铁齿神功,瓜子嗑得凶。

往后几天,我藉按师父吩咐将事情交待下去之名,将小师弟使唤得陀螺也似的转,这天又为着筹办菜料的事儿前去花七楼找小师弟商量。

临近听得里面小师弟诗兴大发:"美人赠我金错刀,美人赠我锦绣缎……相思,你看这里的美人多大方,喂,我说,你该向他们学着点儿,野果这类太不入流了,人情来往好歹该送金银珠宝或鸡鸭鱼肉什么的……唉哟哟哟哟哟哟哟!"一连迭的惨嚎,"相思你轻点儿呀,轻点儿呀!——痛啊!"

"活该!"相思美人刻意压抑的语调中暗潮汹涌,"我昨天催了你几次,明知道自己重伤刚愈站久了气短,胸痛可不是揉揉便能好那么简单……你呢,哪句听了?!自个儿瞧瞧,多早晚才回来?!"

"可是,那时正熬着鲍鱼汁,特讲究火候,走不开就是走不开嘛……"小师弟怪委屈地,"再说了,人家千金才一笑,我却任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呼来喝去,在师父、师兄的面前,也忒没面子了些……"

"原来你还想着挣面子——"

"唔,不要靠过来!

"唔,不要靠过……

"唔,不要靠……

"唔,不要……

"唔,不……

"唔……

"……"

我无意偷窥,怪他们自个儿门窗不严。

风入罗帐,爽入疏棂,月照纱窗。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疆。

这般良辰美景,纵木塑泥胎,也沾惹得上几分灵性吧?

否则为什么我眼中与相思美人纠缠得难解难分的小师弟,竟如此的风情潋滟、不为方物?

他本一个没情没趣、没心没脑、没肝没肺的傻瓜,却焕发着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只许一人的——美丽!

小师弟灿烂沉醉的笑靥令我不由想起无心谷花最盛的那段时日,阳光下万紫千红的风情。

密意浓情方有便,杨花点点是春心。

——明明尚未到杨花曼舞的节气。

我鼻头有点儿堵,许是那晚伤了风。

房里终于分开的那两位,粗喘着气,相思美人眼波流渡一语不发,小师弟眸子格外晶莹滴溜溜直转,小手指甲啃嘴里半天算计着什么,生生一副饿了三天猫儿嗅着腥兴致勃勃的样儿。最后,小师弟气喘平了,眼里馋光大炽腰一挺硬是穷形恶相地朝相思扑去:"相思……再来!"

——不看了,看多长针眼!

我刚准备回身走人,忽听谷口方向传来一声高亢的长啸,入耳怪象武当派小伙子的音色——不会吧?武当派小伙子昨个儿方说这两天准备出谷转转购些日用之物,我还详详细细画张地图卖给他,难道一天不到就迷在了打狗阵中?

屋里相思美人动作却快,"哧溜"一下撇下床上衣冠不整的小笨蛋,一阵烟似的撞开门从我身边窜过。

——甚至完全不在意我的存在!

——倒稀奇!

我当然自自然然、从从容容、慢慢悠悠踱进去替小师弟从头到脚将衣物打理整齐妥贴后牵着他手瞧热闹去。

那是场大热闹,我们赶到谷口时相思美人和一位仙风道骨、道貌岸然的老头儿打得正欢。

那位……哦,认识,江湖传闻龙阳之事排头号、专好吃嫩草、尤精采阳补阳之道的无妄先生汪施槐,据说他外形颇雅、技术不错,可惜人品极差、床品更糟。

——偏偏他武功之好连我们当中最为刚烈的三师弟对敌时也未必有必胜的把握。

相思美人和他单挑,拼得十二分辛苦。

师父、大师兄、呆头鹅袖手旁站——难得大师兄这次不嗑瓜子不嗑牙。

武当派小伙子紧张地双手握剑,握剑的双手指节根根发白。

我左右权衡下,挑了个角度奇好、风水绝佳之处安置下小师弟,拢了拢加在他身上的披风,方转向一旁的大师兄道:"不会是来找你的吧,你年纪都恁大了还招三惹四……"

战团激烈大师兄看得眼花缭乱不及接茬,朝武当派小伙子的方向努了努嘴,算是作答。

……嗯,这就不难理解了……可为什么出头的却是相思美人?

我不明白,于是不耻下问,客客气气地求教于武当派小伙子。小伙子虽然心系战况,然礼数周全,在"长者问,不敢辞"方面做得尤为出色:"承水兄关问……在下没那权利,也不够资格。"

这么说,相思美人就有那权利,就够那资格了?

我微微眯起眼,轻轻笑叹道:"话说回来,不管这位汪老先生江湖上声名如何,能够破我们无心谷打狗阵堂堂正正登门拜访的不速之客,十年间这位老先生还是第一位……"

"小尘这话不对!"师父不乐意了,"我们无心谷的防御没有半分瑕疵……是小冰特意把这老不羞放进来的。"

武当派小伙子闻言面有惭色,在我询问的目光下讪讪低头故意回避不接招。

好啊,这位貌似憨厚的小伙子再度扮猪吃老虎一次,在我面前竟以这种拙劣手法耍人,不管小师弟怎么求,休想我再饶你……话又说回来,那小子早就知道这老不羞在无心谷附近闲晃?

不,他不可能知道,要说消息的灵通,换成相思美人我倒还信几分……

联想到近日里身份不明的外来鸽种在我们谷里飞来窜去,我心里明镜似地亮。

尽管无心谷不事张扬,然而素以盛产种类丰富、风格各异、质量保证的美人驰名江湖,老不羞能摸到这儿,也并非难事。

大概相思美人接他手下线报故意诱骗老不羞猎艳上门,打点周全准备伺机寻他晦气,却又拉不下脸找我讨阵形图,于是推掇武当派小伙子出面,将老不羞诱进谷后关门打狗。

反正有我们这干人在,相思美人就算失手惜败老不羞也逃不了。

——可我不高兴,不高兴被利用得这般彻底。

我扭头问小师弟:"贾公子以前和这位……呃,汪老先生结过什么梁子?"

小师弟挺认真地回想了一阵子:"……大概……生意纠纷吧。"

"嗯……什么生意?"

"那老家伙曾问我,要他给我起座吴用庄并替我从相思那儿赎身的话,我愿不愿跟他一辈子,让他金屋藏娇……"

不只我,我发誓,在场的除了当时的四个当事人外剩下我们这四听众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师父第一个跳起来:"小用不准答应!不管谁买你不到我这儿估价想都甭想,着他闪边儿去!"

小师弟没理师父,自管自地叹口气,挺苦恼地道:"置下属于自己的一份产业,我觉得挺好……可惜到最后相思不许,那两个大吵一架打上三场后,这事儿,黄了。"

阿弥陀佛,幸好黄了——我从没这么由衷地感激过相思美人,我无法容忍这样一个七老八十的急色鬼攀着我堆笑觍颜称"妻兄"!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可惜相思美人死脑筋地认定这是他一个人的责任,连武当派小伙子都不许插手……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朝小师弟勾勾小指头:"大用,我有个法儿保管叫贾公子三招内解决掉这老不羞,你要不要试试?"

"真的?"小师弟将信将疑,却自觉自动地凑了过来。

我贴上他耳朵悄声道:"亲我一下,然后告诉你。"

"不行!相思说我要敢再犯他会宰了我……"

"……放心,二师兄又不会害你——难道大用连二师兄都信不过了么?"

小师弟担心吃亏,犹疑着,没挪窝。

只好诱之以利:"亲这里,这里——"点点唇,"我就送你一张老马会终身嘉宾身份牌,凡老马会旗下商号,只要你持牌开销,通通五折,年终还有大礼送——"

"啵!"话未竟言,唇上一痛,原来小师弟用力猛了,撞得我牙龈痛。

但那痛痛快快、响响亮亮的一吻,端的是回音袅袅、余韵不绝。

武当派小伙子脸立时黑了,拦腰将小师弟抱走,眨眼间退到一丈开外。没待他站稳,斜刺里一双手又打横劫走小师弟,恶狠狠一把搂紧不由分说一口啃小师弟唇上。

那位汪老不羞全身上下几十个窟窿血流如注,倒卧于地哀鸣不已。

——我说吧,说三招就三招,不多,不少,嘿!

如果说方才花七楼里小师弟欲迎犹拒、半推半就,现在他可是主动异常地搂实相思美人的颈子,又吮又咬,又舔又啃,生鲜香艳麻辣烫,典型的食髓知味、相思刻骨、病入膏肓。

武当派小伙子下唇咬出了血,我打心眼里同情他。

星汉西流夜未央。

众目睽睽之下,这顿长吻足足持续了盏茶功夫仍后劲绵延,连身经百战、经验老道的师父也拍手啧啧称奇:"厉害,真是太厉害了!小痕啊……"

"嗯?"

"赶明儿你哪天有空找小思聊聊套套近乎,不然换小用上也行,好好打探他师承何处拜的什么山练的什么功,这手比龟息神功、闭气大法厉害,学好了以后备用……"

"弟子明白。"

"对了,还得挑个时间我们好合计合计给小用定个拍卖底价——明天怎样?"

"明天不行——明天我和想裳约好下山赶集。"

呆头鹅扯扯大师兄衣袖:"无痕我们什么时候约好了下山——"

"笨蛋,闭嘴!"

"好啊小痕你骗师父——"

这边一片鸡飞狗跳中,那边终于结束了引发争议的行为。小师弟整个人挂在相思美人身上,意态朦胧、神思恍惚、星眸惺松,揪着相思美人的前襟大口大口地喘,相思美人一反霸道之姿,温柔地抚着他后背替他顺气。

好不容易,小师弟喘定了,猝然一手揽住相思美人的腰复主动蹭上去,在相思美人红嘟嘟的唇上意犹未尽般辗转舔了一轮又一轮。

师父休战,笑呵呵地伸手到大师兄面前:"我赢了——小用是攻!"

"不,不会!"大师兄断然否认,"师父,你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

这时小师弟依依不舍地松开相思美人,咂咂嘴,情深深意款款,低唤:"相……思……"

师父与大师兄立成无声鸦雀,我边竖耳朵边摇头:一群鸡婆!

"相思……下次再吃大闸蟹时别用花雕送……"小师弟边说边陶醉地半眯起眼,回味着,活象只偷腥到嘴的懒洋洋的大猫,"膏蟹就黄酒,熏鱼下白干,才叫绝配!……"

……想起来了,今晚这顿相思美人不知哪根筋不对,或许惦着即将格杀汪老不羞因而高兴得一反常态喝了两盅……

……刚好碰上嗜酒如命的小师弟……

我再也顾不上形象,捧腹笑倒。

笑得泪花直溅。

——一如武当派小伙子。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寻之梁父艰……由他去罢!

隔天小师弟把梅子起了,那梅子醢坏了,酸得齿软,记得多留点儿给四师弟——酸死他!

四师弟……算算行程,明天他也该到谷了。见到家里囤着的一堆绝色,这头老天不开眼赏了他一副最雅致皮相的色胚没理由轻易放过——他舍得眼睁睁瞅着被他许为"发如丝、眸如幻、肤如脂"的小师弟琵琶另抱?他甘心平白放过相思美人、武当派小伙子这般别具风味的极品美人?

——不,不可能,绝对会有所行动。

那么,醋海搅波、横刀夺爱这类伤脑筋的事,就留给比我年轻的四师弟操心去吧!

——不管结果怎样,反正我坐山看虎,乐观其成。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这梅子……咋就酸得这般碜牙哩!

谢谢各位陪我走到现在的朋友,真的,谢谢^^

我一向知道自己是个非常非常虚荣的人,也知道文中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是,还是很高兴看到大家能喜欢文中的人物,非常非常高兴能够得到大家的支持。网络贴文,没有想看文的读者,在我,也就没了继续敲下去的兴趣,所以很多次想不写的时候看到大家的回帖又有了动力,真的真的谢谢^^

其实,《入门》打一开始就打算写成单元剧的形式,正篇里一共写了八个小故事,每个故事独立成章,所以,在正篇里确实不存在终结一切的结局^^

不过拖了两年,不好意思再拖成裹脚布了,因此就这么结束了。他们的走向在番外里有交待,就以《柴米油盐》作为这篇文的最后结局,献给所有希望看到幸福结局的大人们^^

再次谢谢大家,谢谢了^^

不鸣惊人(第1—24章,与相思由冰初识、抢不鸣酒的故事)

如此莫愁(第28—34章,毁了相思所保之货开谢花的故事)

谁家相思(第35—46章,迷上杜美人、惹来一身骚的故事)

花田喜事(第47—55章,由冰被花家招亲的故事)

美人小怜(第56—84章,小怜宫主和小怜剑的故事)

君子亦我(第85—102章,官老爷和山贼头子的故事)

凤凰涅磐(第103—123章,大鬼、小鬼、小可爱的故事)

离合忧欢(第124—154章,相思赈灾做了倒贴生意倒霉的故事)

番外:

一、相狗记(原第25—27章,就是那条杀了三章也没杀死的狗,汗,因为与正文关系不大抽出做番外)

二、柴米油盐酱与茶(笑,笑,二师兄唱主角的故事^^)

养鸡记(上)

尊敬伟大英明高贵优雅睿智美绝狠绝冷绝的令主从外边捡回一个人。

一个肥人。

一个丑人。

一个霉人。

一个肥头猪脑、穷形恶状、全身脓迹斑斑、将他称之为"人"还平白玷污了"人"这一尊贵字眼、用"狗屎"来形容还没的折辱了"狗屎"的有用程度的人。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块狗屎,令主却小心翼翼地将他抱下马车,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进了寝宫、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床上,整个孔方门最优秀的人才、最珍贵的药材、最昂贵的食材,尽数耗在了那块狗屎的身上。

——或许那块狗屎是令主这次所保的货吧?这么想着,倒也释然。

孔方门只认钱不认人,吃亏的事那是一千一万个不能做,但接了定金的货就必须拼尽一切去保全。

事关孔方门可持续发展的百年大计,这条门规被历代令主执行得比脱裤子放屁还彻底,这也是为什么孔方令在江湖中数百年来信誉卓著、屹然不倒的最根本原因。

所以,虽然我转着八百九十九种肚肠恨不得将一百八十八种毒药放进锅里药死那块狗屎,却也只能在不打折扣地在炉火前守了七七四十一个小时,以白虎骨中髓、锦雉心头肉、山猫脑内汁为主材、雪莲、黄精、生丹为辅料,熬够七七四十一个时辰后滤汁,尽取其液,加小米熬就一碗小米粥,乖乖捧好了扣开了令主寝宫的门。

——按理象我这种专事烧火做饭的下人根本不能迈进内三门,更遑论登堂入室踏入令主寝宫。但据说这种小米粥孔方门内八十一名厨子中数我熬得出最佳,令主方破例拨冗一见。

老实说,令主这次回来,我们全体管厨事的天天胸口绷得紧——无它,令主实在太能吃了。昨天要做一道完全没有鹅味的荷包鹅,前天要用一道象豆腐一样嫩、象豆蔻一样鲜、象豆子一样有嚼头的无极熊掌,大前天又要喝一道比鹿血参汤还要更具滋被疗效的韭菜葱花汤……每道菜都要下进一副副苦得不行的药,而那辛辣刺鼻的药味还必须被菜香所掩盖,但又说什么"大病初愈不能过于油腻",菜还必须做得清淡……奶奶的,这不明摆着埋汰人吗?!

——我无意于腹诽令主,令主是尊敬伟大英明高贵优雅睿智美绝狠绝冷绝的令主,得如此近距离亲眼目睹令主谪仙样儿般的风华,那是我——这个整整在孔方门呆了三十九年、做了一辈子孔方门厨人的福份。我甚至想过,哪怕没有任何报酬,如果能天天这样侍奉令主,我都认了。尽管这样的想法在锱铢必较的孔方门是多么的大逆不道,然而,再多的金钱,也比不上令主一个拈花的微笑。假如这是我这样的粗人唯一能够接近令主的方式,那我感激这一辈子我选择做了这样的厨人。

问题是我们精心烹制的佳肴最终进的是那块狗屎的嘴,不仅如此,那块狗屎还"哼哼"着挑三拣四,譬如说这碗小米粥,他吧唧吧唧喝得比谁都快,却嚷嚷着我们不该用纱网过滤,说棉线会吸附汤中精华如此反为不美,应该用竹网过滤,当年的新竹,砍下后不得超过一柱香,这样竹香与汤味相得益彰,方为上汤。

奶奶的,你算老几!——虽然承认狗屎偶尔也会说出颇有见地的话语,但我依旧不爽、十分不爽、大大不爽他的喧宾夺主以及……马不知脸长!

更不爽的,是令主虽坐在窗口捧着一卷书,注目着书的眸里,却在那狗屎横挑鼻子竖挑眉中,溢出了一丝淡淡的戏谑与宠溺。

我之所以能在八十一名厨子中脱颖而出,就在于我能够琢磨上位者的心思并不断加以创新、改进,以迎上意。所以令主眼波只是微微一勾,我心中立即警铃大做:难道,令主不仅仅把这狗屎当成是关系到孔方门信誉的货,而且还将他视为一件有趣的玩具?

不论玩具在主人心目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只要它还具备有"玩"的价值,有欲望去玩弄它的人,就有可能不知不觉中对它倾注下感情。

……如此一来,就太危险了!

正值孔方门内唯一能制衡令主的知朱夫人闭关中,我唯有忧心忡忡地将自己的发现报告给金银珠宝四大尊者,金尊美目微敛,不置一辞;银尊哈哈大笑,扬长而去;珠尊负手远眺,嘱咐我晚上烧只白云猪手给他,多下点醋;宝尊咬牙拔剑,砍倒了令主寝宫内最高的那棵香樟树——但,也仅此而已,那狗屎半根毛都没伤着,反而在晚上特地招我过去说,用香樟树来烤香猪,准好吃。

……好象他们在心照不宣着什么,罢、罢,皇帝不急,太监更不急。

所以我很高兴某天某个长得极为清俊却也极其憔悴但憔悴中依然清俊得一蹋糊涂的少年仔来踢场——想当然耳,孔方门不是江湖上随随便便想来踢场就能来踢场的地方,让我高兴的是伴随着那少年仔来踢场还曝出了他与狗屎过去的一段隐情。虽说这样的狗屎也会有人中意真是叫人跌破眼珠子,不过因此我在又一次送饭时瞧见了狗屎在和令主互吼。

那个场面,我汗,好象一条精致可爱叭儿狗和一条憨实可爱的菜狗在互吠,逗趣有余,威胁不足……尊敬伟大英明高贵优雅睿智美绝狠绝冷绝的令主怎么可能失态成条叭儿狗的模样了呢?幻觉,绝对幻觉!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争吵的开始是狗屎求令主放过踢场不成被关在冰窖的年轻仔,争吵过程一步步演变成为该不该爬墙、是不是出轨、有没有戴绿帽的问题,争吵的结果是那块狗屎和令主打赌,扬言如果他能做出一道让令主食髓知味的菜肴,作为奖赏,令主就要放过冰窖里的年轻仔。

……这倒有趣,要知道,尊敬伟大英明高贵优雅睿智美绝狠绝冷绝的令主在个人欲望方面非常淡薄。由于他神功盖世几已成辟谷境界,一般用膳时再好味儿的菜往往只下一箸,让我们这些务厨的超没成就感的。

尽管我真实的内心依旧鄙视那块狗屎,但对于他挑战的勇气,我不由得升起一丝小小的敬意。

——哪怕这是一个必输的赌局。

——哪怕这是一个我所希望的必输的赌局!

但,作为一辈子在厨艺中打滚、为之付出一生所有的我,正因为明白这场赌约的难度,反而隐隐约约对那狗屎产生了一丝期待。

可不知为什么,面对如此具一边倒优势的赌约,令主反而略有些踌躇,闻声赶来的宝尊冷笑道:"吴大用,你不要给你脸不要脸,谁不知道你——"

被令主横瞪一眼,宝尊却又不再说下去了。

只听狗屎长笑出声:"也是,这么说起来似乎真象是我占了便宜,谁叫相思已经熟悉了我的味道——"

"吴、大、用!"宝尊冷斥一声愤然出手,狗屎茫茫然眨了眨眼,"砰"一声,宝尊整个人脱窗而出狠狠撞在那棵院子里最老的珠光宝气梅上。

我不明白令主为什么会对宝尊出手,正如我不明白宝尊为何会气得对狗屎出手一样——莫非那位叫"相思"的,是宝尊心上之人?

而那人,被狗屎抢走?……继续汗,如果狗屎得如狗屎这般狗屎形象也有人宁可取他而弃宝尊,那那个家伙选择对象的标准……算了,偶老了,不关偶的事,找地方困觉好了。

狗屎兀自在那儿兴奋得高叫:"哇咔咔,这次是梅树呀!一毛,明天抓只喜鹊按叫花鸡的方子做,刚好有梅来做窖架子,喜上梅烧,这名目好,相思对不——哇哇放手呀,痛!"

我假装没听到,低着头,慢慢一步步挪出屋外——笑话,涉及到令主个人隐私,不想法儿快些离开呆着等死么?

做人下人的,该知道的不能不知道,不该知道的绝不能知道,是与不是,由人不由己,这才是长命百岁的灵方儿。

然而我又不敢走得太快——掏心窝里话,多少有些是舍不得。我听到令主清泠的音线轻轻淡淡地道:"打这个赌,若你输了,我……又能得到什么?"

"你将得到全天下最好的厨子!"

"我已经得到了。"

"你将得到全天下最好的兄弟!"

"我已经得到了。"

"你将得到全天下最真的忠诚!"

"我已经得到了。"

"如果说我不会再对你说谎呢?"

"好象你在我面前说的谎从来就没成功过。"

"如果说我不会再打主意算计着该怎样离开你呢?"

"好象在没狠捞一票之前你就没打算过要离开我身边。"

"如果说我今后不会再帮第二个人做菜呢?"

"好象你的承诺到目前为止没实现过一个。"

"那么,相思啊……"我没有抬头,因为不敢抬头,却忽然间醉了,醉倒在那个生动声音的盈盈笑意间。正如我无法想象这世上怎会有如此鄙俗不堪、如此恬不知耻的人一样,我更加无法想象,为什么如此鄙俗不堪、如此恬不知耻的人言笑晏晏间,竟能激荡出如此让人心口激昂不已的恋恋风情?!以至于很多天之后,那天晚上的对话依旧活灵活现地环绕在耳际,余音不绝:"你想不想要全天下最好的情人呢?"

养鸡记(中)

此言一出,我立马对这狗屎观感升级:这哪是扶不上壁的狗屎呀,整个分明一猪头嘛!令主执掌的啥?孔方门、孔方令耶!"亲之如兄,字曰孔方"——对于一个将"有钱能使鬼推磨"原则发挥到极致的掌门老大而言,最好的情人,除了钱之外,你还指望他能有其他啥答案?

……哪怕是有,你又能指望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会给出其他啥答案?念至此,没来由的,胸口心脏位置开始"嘶嘶啦啦"抽起风来……那个,全天下最聪明最漂亮最能耐最倔强我看着长大的小孩,却也是,一辈子注定只能和帐簿交往的寂寞小孩……

谁叫……他是我们的孔方令主呢?

我益发地憎恨那猪头,抛出这么个白痴问题,若不是脑子进了水、糊了泥,就是恃宠而骄,自恃是令主所保的货在交货之前没人敢动他一根毫毛所以在这儿大放厥词……他倒也知道身为保货在令主心中的重要性,若日后常揪着这点来拿翘,亦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令主咋还不下令灭掉这厮的口呢……想着想着,我不知觉偷眼上瞄,只见那猪头仿若倦了般半边身子斜斜倚在床上,却笑得恁般张狂,衬着他那张浮肿不堪的脸,不知为什么,忽然使人愿意相信,如此张扬、嚣张与自大的一个人,在那张皮相浮肿之前,应该也是一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吧?一名生鲜热辣、活灵活现的性格美人!否则这家伙如此欠揍,若他身上一星半点儿优点俱无的话,要说令主只因他是"货"便忍气吞声隐忍至今,说实话,那也实在太以不象我们尊敬伟大英明高贵优雅睿智美绝狠绝冷绝的令主一贯行事作风了!

按说这家伙放肆如此,令主多少应给他些教训,没料到率先发难的竟然是宝尊。宝尊艰难地扶着梅树撑起身子,边压抑着咳嗽边提气怒喝:"吴大用你放什么狗屁——"话未竟言一大口血狂喷而出,洒了那棵残梅一树。

"哎哟宝小美人你受伤了?别动气别动气,动气伤身……相思真是的,没事出手别这么重呀,好歹宝小美人一直喜欢着你咧……呜!"猪头大声嚷嚷着,跳下床往屋外冲,身法之快令我咋舌,但没跑两步只见他身形一矮,捂着胸口蹲了下来,脸上一片苦色。而听到他那句话的同时,屋外的宝尊也立刻煞白了脸,紧张地咬着下唇一瞬不瞬地盯着屋里的令主,那脸色竟比猪头还差上三分。

我苦笑,我活该,有退场的机会不退场,这下可好,夹杂在上层错综复杂的情事中,想不死都难!

而屋内的令主早敛去了方才争执时的激烈,淡着一张脸,微侧脑袋斜斜瞥向猪头,原来漆黑如夜的眸子褪去了所有能显示出感情的颜色,转为淡薄的琉璃色……杀气!

我心中一喜,好,万恶的源头若能就此被掐断的话,哪怕令主打算杀我灭口对孔方门而言亦是好事一桩!

"相思,相思……"猪头软在地上哀哀地叫,一把鼻涕一把泪,屋外的宝尊双拳攥得紧紧的,脚却钉得牢牢的,屋内外没一个人动弹。渐渐的,猪头哭声弱了,从他胸口衣服泅出丝丝殷红殷红的颜色,而他哭到没力气时仍一味低低地念,声声口口念的是"相思"——傻瓜,没用的,你的情人不在这儿……哪怕是在这儿,在令主面前,你想她又能怎么样?还是不在这儿的好啊,否则死去一双多划不来?

……或许死去一双对于情人而言更幸福?

……难道冰窖里那个清俊憔悴到我见犹怜的年轻仔,就是猪头口中的"相思"?

……不会是令主干了棒打鸳鸯的勾当吧……打住打住,我怎么可以怀疑尊敬伟大英明高贵优雅睿智美绝狠绝冷绝的令主呢?我怎么可以怀疑尊敬伟大英明高贵优雅睿智美绝狠绝冷绝的令主会看上这只恶心吧啦的狗屎加猪头呢?这念头动一动都是对尊敬伟大英明高贵优雅睿智美绝狠绝冷绝的令主的极大污蔑污辱污渎污染污秽……

可是,那猪头也许自己体会不到,他低低嚼着他情人名字时所透露出的无限依赖、无限信任、无限拥抱的情意,让我这年近五旬知天命之人听了,耳根子仍会为之一热。

终于,令主长长叹了一口气,上前弯下腰,将猪头抱起,放回床上:"你胸口伤没好,不要乱动。"

语气是冷的,动作是柔的。

猪头拼命眨眼,揪着令主衣襟,眨出一眼闪闪泪花,想说什么,却被口头咽着一下子开不了口。

令主背对着我,我瞧不清此刻他脸上神色,只有声音,淡到令人心痛:"吴大用,孔方门之人,情动,则寿不永……"

屋外的宝尊全身一颤,仿佛呼吸一下凝固,"咕"一声,生生咽下一口什么。

我心下恻然。

一片寂然中,猪头那鸹噪的声音低低响起。许是因中气不足,他喘得很厉害,但字字句句仍是清晰的:"……孔方……门……么?没、没关系,那我帮你找……找个全天下最……富有的……情人好了,最富有的情、情人,把那份感情买……下来……如果对于孔方令主而言,最好的情人是最富有的人,我会尽我一生帮你找、找到的……相思啊……"

最后一声,几不可闻。

"你就那么想救他吗?"

猪头没有回答,微微笑了笑,非常难看,却让人心痛。他颤篷篷地伸出一根小手指:"……打赌吗?"

令主慢慢地、慢慢地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好,吴大用,机会只有一次,你记住了!"

所谓机会只有一次,对猪头而言,其实还是非常苛刻的——因为他几乎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不管他怎么争取,令主以他胸口重伤未愈为由,严禁他碰触烟火,否则便连这唯一的机会也要剥夺。

所以,猪头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准备食材,上等的食材。

——但厨之一道,选材占三分、烹饪占七分,上等的食材由他人来炮制,万一落入别有用心人手中,那也会生生浪费掉选材人的一番心意了吧?

便猪头仍然眉头都不皱一皱地与令主击掌立约,就这一点而言,我敬他!

为什么不等胸口的伤好了后再履行这个赌约?——后来有次我问他,猪头笑得颇苦:"谁叫你们孔方门只有冰窖没有地窖?地窖好歹只要管饭就饿不死,在冰窖里呆时间长了,饿不死也得冷死!"

看来,冰窖里关的那个确实是他的情人,想象他俩凑在一起的场景……汗,没辙,牛粪与鲜花古来便绝配。

于是,在这种不利条件下,猪头提出要给他提供三百六十只小鸡,其中一百八十只为公、一百八十只为母,要求每一只都要身体健康、牙口良好、性欲正常,激得令主老大一耳括子过去,左脸肿起半边。

负责与猪头讨价还价的宝尊白着脸在旁冷笑道:"你好象对做鸡挺有自信的嘛……或者不考虑下做鸭?就个人意见似乎那更是你拿手的专长——"

"啪!"五指印落在宝尊的右脸上,宝尊立时眼神一凛,领着大夫来的金尊默默扳住了宝尊的肩,宝尊想说什么,没有说,最后还是生生压了下来。

"养鸭子么?我也想啊,前两天我见过一张大好的塘子,不种藕、不喂鱼,看着那么好的池塘废掉真叫人心疼……要能养鸭子的话,呵呵……"

此言一出连令主都寒了脸,孔方门内唯一有活水的地方就是那口言泉,言泉下流形成论潭,整个孔方门用水悉从其出,倘若从明天起论潭里"呱呱"叫着浮起一群嚣张一如主人的鸭子……

次日,三百六十只小鸡"叽叽"叫着送到了我所在的院子,而那只猪头也"嘻嘻"笑着挤进了我所在的房子里。

养鸡记(下)

猪头的到来,我并不奇怪:他已被剥夺了烹饪的权利,如果连饲养的过程再不参与,这场赌赛,赢得了才怪。

——但,为啥他要跟我挤一块儿?这家伙现在已是众所矢的,谁和他粘一起儿,都会遭池鱼累滴!

"没法子,谁叫一毛老哥你是膳房的头儿,同时也是这儿最能了解我烹饪理念的知己呢?"猪头嘻皮笑脸,指指自己胸口:"一毛老哥,我和你说,首先,我是你们令主所保的货,倘有损坏,那是会毁掉孔方门数百年的良好信誉滴;其次,我胸口不久前开过一个洞,现在这个洞还没完全补好,所以小弟偶滴身体素很脆弱滴,经受不住一点点儿的惊吓哩……"

……手、好、痒!

……我、好、恨!

"最后还有一点,我身上被种过离忧……"猪头仍是吊儿浪当的口吻,我却悚然一惊:那个传说中损人不利己、只有爱惨了对方才会不计后果、不顾一切、连自己都赔上也不惜施用的离忧么?

那么,被离忧所隐藏着的那张脸,原本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我确实,怀着一点点儿好奇……

"……现在虽然离忧被解了部分、正常情况下对人的影响不大,但如果我真的受到了伤害,离忧的残余药性,多少还是在的……"说着猪头搔搔脑袋,故作憨憨一笑,向我伸出一只手,"所以,一毛老兄,请你多多关照了!"

我掉头就走,甩都不甩他,却不得不把他的所有威胁向膳房内的全体同仁转述,尽到膳房老大之职。

于是,他在膳房里的日子过得倒也滋润,想取啥就取啥,想要啥就要啥,哪怕我们眼睁睁看着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以"饲料"的名义进了那群大鸡、小鸡的口,却也奈何不得。

不是没想过下泻药,忆起宝尊的狼狈,我很冷静地抽身其外,膳房里几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则不然。他们曾拿主意打算批量药死那一群鸡,但想到最后这群鸡全是为令主准备的食材,万一真的死在我们地界上让他逮着耍泼皮的话柄,反为不美;还有几个无谋的以除奸佞为名半路伏击过他,不幸被金尊所阻,随后便下落不明、不知其踪,当天晚上猪头被取消了行动自由,强行押回到令主寝宫——金尊的出现,非为巧合;而知朱夫人恰于此时闭关,怕也另有内情罢?活了大半辈子,我犯不着去搅这趟浑水,只袖起双手,暗暗憋足一口劲:哪天到这猪头想借助我们膳房上下双手、厨艺之际,宁可拼着身败名裂,也决不让他从中讨了好、称心如意去!

不出七天,那群鸡崽飞速成长,茁壮得令人心惊,但鸡群萎缩的速度也令人心惊,七天内鸡群由三百六十只锐减至三十六只,我原以为是自己手下人干的,查了一阵子,不见鸡毛、不见鸡骨,毁尸灭迹得干净,也查不出作案时间,最终瞧不出个端倪;又怀疑是其他房的人下的手,可见猪头不慌不忙、成竹在胸的模样,似乎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

……这个,讲究到了能整治出"隔山观虎粥"这般绝法的老饕,在他无害的外壳下,拿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到第八天上,猪头正专心蹲着瞅鸡啄米,我支在窗旁用心瞅,盘算着哪天能逮着背后下手机会时该从哪个角度大棒敲下方能给予他最致命的一击时,突"哗"一声,天下掉下一片黑乎乎的物事,直往猪头脑袋罩去,随之而来的是漫天漫地的杀气——令主!

这次我不再迟疑,抬手击断窗栓同时身形一矮蹲在窗后,想想又耐不住,随手扯根钎子捅捅,在那泥墙上捅出一个洞来,拱背努力往外瞄——视野狭窄,只能看到院里那两人的鞋,以及一地鸡毛。

只听令主几乎称得上是迫不及待的怒吼出声:"吴大用,这是什么?!"

"这个?鸡毛被啊!"那团脏兮兮、抹布一团的床单样的事物被猪头拢啊拢的从头上扯下,轻叹一声,"要说保暖的话当然还是鸭绒被的好……"

"你千方百计向我讨来这么一个养鸡的机会就是为了拔鸡毛给伍由冰做被子保暖?还有杀鸡给他吃?!"令主已经在咆哮了,我听到院子里几只鸡濒临死亡前的"咯咯"声和骨骼被压断的"格格"声。

可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听,这种说法都好象是"你为什么要拿着我的钱去倒贴小白脸"似的醋味十足?

"错!相思你别冤枉我,我没有杀鸡给由冰吃,那个赌约定的条件我遵守得一条不落的,没碰过烟火……"什么"由冰"、"相思"的,我一下厘不清,只听猪头理直气壮地道,"我只是,把鸡抛给由冰让他自己杀了吃——"

……

…………

…………………………

………………………………………………

我发誓,那一瞬间,我听到了鸡毛落地的声音!

在这静得让人全身止不住发抖的段落里,那一个、一个蹦出来的字,每蹦一下都叫人心里疹得慌:"吴、大、用,你、所、做、的、一、切,居、然、都、是、为、了、他?"

"……他带着伤啊,相思,由冰带着伤……身上带着那么重的伤被丢进冰窖里,没有盖的东西,吃也吃不好,还没有药……相思,由冰会死的,由冰会死的……哪怕不死也有可能武功尽失成为废人……"

"你、居、然、为、了、他、而、欺、骗、我?"

"……我没有骗你,相思,这场赌约,我确实是为了由冰,但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骗你……只要我在不接触烟火、不亲手烹饪的条件下能侍弄得出让你一吃之下就食髓知味、永世不忘的菜肴,你就答应放了由冰;如果我做不到,作为代价,由冰会被关冰窖一辈子,而我则倾尽此生都要为你寻找到全天下最好的情人,对吧?这是我们赌约的内容吧?但赌约里没有说所有的材料都必须用在你身上啊相思……我拿用不着的材料帮由冰,而把最好的精华留给你,相思,这样做的我,错了吗?"

沉默,又是沉默,沉默中我想或许睡一觉比较好,这时蓦地听到令主一声清斥:"巴一毛,你出来!"

连"走"的时间都不给我,墙崩窗塌,令主一个虚抓生生大力将我吸了出去,然后将我掷入那一地鸡毛中。"立刻给我抓一只鸡烧了!"令主怒极反笑,"我倒要看看,所谓最好的材料、精华的精华到底是什么货色!——如果赌约你输了的话,吴大用,今天你死定了!"

这话好,这话我爱听!我一阵窃喜于心,跳起来就抓鸡——我要选只最瘦最傻最呆最孬最废柴的鸡……

"一毛老哥,你瞧仔细了,这是献给你们尊敬伟大英明高贵优雅睿智美绝狠绝冷绝令主吃的鸡,别选错了吃了闹肚子不好——喂,那只不行!——"猪头扯着嗓子叫,立刻被令主一巴掌扇没了音:"住嘴——全天下的鸡左右都一个鸟样,你少废话!"

……汗,优雅绝尘的令主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么粗鄙的语言,我泪!

猪头是不吸取教训的猪头,即便是在我拎着选好的鸡去杀鸡拔毛那段时间里,他仍不甘寂寞地嚷嚷道:"一毛老哥你油盐酱醋全不用下,就白切了好,水烧开后立刻丢鸡下水盖上锅盖熄火半盏茶后取出,十步内切好并奉上桌……相思我先声明,要是他不照我说的做破坏了肉质的鲜美,你不要说是我不行唔……"

身后声音十分暧昧,然而我没有回头的胆量,猪头倒是因此安静了下来。许久,只听令主恢复平静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幽幽地从身后传来:"巴一毛,照他说的做,明白吗?"

"……是,令主。"

我没有玩弄任何花招,除了煮鸡水加了一勺九江水外。白切鸡讲究肉质、火候、水质、佐料俱佳,缺一不可。猪头的做法已自动放弃佐料了,而我身为黄金大厨不可能掌握不了火候,将那只鸡偷梁换柱这招未免过于拙劣,所以唯一能动手脚的就是煮鸡所用的水。

反正猪头又没指定,到底要用哪儿的水,我给他加的那一勺,鱼腥味儿可重……虽说有点儿对不起令主,但长痛不如短痛,能拔去猪头这个祸害,老奴我背啥罪名都认了!

鸡起锅后我左手端盘、右手持刀,一溜小跑的同时快速切切切切切……恰好十步出去,将一盘热乎乎的鸡奉在令主面前。

猪头依着桃树半躺,背对令主,令主负手长立,仰望苍穹,两人颇有些斗气的味道,安静得可疑。那盘鸡呈上时,令主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漫不经心地用箸子挟起一块,嚼了两口,便不再下筷。

——我未免有些失望,毕竟没见令主有过激的反应,可能确实不是很难吃……不过,不难吃也不等于好吃,这个赌约的关键之处是要让令主食髓知味,普通的好吃那还是不行,没有绝顶好吃是抓不住令主滴胃滴……

忽然,令主全身一颤,我心尖儿也随之一颤,提心吊胆地看向令主。一朵不明来历的红云浮上了令主的脸颊,平添几分媚色,新鲜得有如冰海豆蔻,我大大地咽下一口唾沫。没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回事,身子一轻整个人被令主云袖卷起掷出院外,接着院门"砰"地关上。只听令主用明显隐忍着的声音道:"无我之令,闲人勿入,入者——杀!"

……虽然用的是命令语气,可是那音色中隐隐流溢出的情色味道……汗,汗,天啊!

我没能耐当面与令主做对,唯有一溜快跑去报告金银珠宝四尊者事情所发生的意想不到的状况,跑得远了,还能听到身后院子里隐隐约约的吼声:"吴大用你竟敢对我下春药!——"

"哪有?!我只是把春药拌在鸡食里,想看看这样喂出来的鸡有没有用……不然每次都想着下无色无味的药好麻烦,直接煮只药鸡不就大好了?说不定从小鸡开始就在它们的饮食中下药,让它们一天天地适应药性,最终药性与肉质混为一体,连银针也试不出来,那药人于无形也是桩很简单的事情嘛……喂,相思你别误会,我没想过要把你怎么样,我喂了好几十种鸡,有专吃雪山玉参的、有专吃蜀中泡椒的、有专喝桂林三花白的、有专吃蒙汗药配黄小米的,那只不过是顺便喂喂的……刚才我都说这只鸡不对了,你又说什么全天下的鸡都一个鸟样,还不甩我……喂喂,相思我知道错了,相思不要——相思!!!!!!!!!!!"

后面的变成了惨叫,然后,就消了音。

那天事情闹得恁大,连闭关的知朱夫人也出了关。知朱夫人与金银珠宝四尊浩浩荡荡地往我那小院杀过去,由于我身份过于卑微,只能远远地看着我那小院一阵兵荒马乱后,变成了一片彻底的废墟。

事情的缘由我到现在依旧不是很清楚,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天废墟中傲然挺立的令主,虽然尘灰满面,那誓死悍卫所有的骄傲与强悍,那宁可背叛一万也要忠诚于唯一的强硬与绝决,铸就了孔方门新的神话。

后来?后来没过两天令主就离开了孔方门,把那只猪头也带走了,可能是看着猪头被圈养整齐了该继续踏上保货的道路了吧,但令主上路时脸色很不好,他咋就不先照顾好自己身子再走哩?而冰窖里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知朱夫人一脸欠米还糠的怨气、宝尊脸上的指印与他那终日恨恨不已的神色、还有我那曾经的小院如今的废园作证,孔方门仿佛依旧是风平浪静、锱铢必较的孔方门。

我有些遗憾,猪头那张脸,离开时依旧浮肿,似乎解了离忧,又似乎未曾。活了这长岁数,我真的有一丁点儿好奇:能被人不放心到连"离忧"都要用上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张脸?能让人深深缺乏安全感到不惜用上"离忧"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以后还会再见到那个猪头么?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用香樟树烤香猪,真格挺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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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门江湖番外 之 柴米油盐酱与茶————fool


1
在下免贵、鄙姓水、贱名无尘、小字冰轮,男,年方弱冠、父母双亡、师父一位、兄弟七人,现暂居无心谷,算得上家教良好、身世清白、知书达理、多才多艺,惜至今尚未婚配,意中人倒有几位……
"笃笃——"子夜叩窗知是谁?
"笃笃——"敲得挺急,我叹口气,停下手中拨拉的算盘珠子,起身。
——不是门窗关得不严,恰恰相反,锁得实得紧。只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些个选好日子夜半更三拜访的鸡鸣狗盗之流往往已替人家家的门窗决定下命运,万一门应迟了触着哪位大爷的霉头一个不合喊打喊杀起来,平白让无辜之物遭无妄之灾。
反正,铁将军从来只防君子,不防小人。
窗刚拉一条缝,立被道大力蛮横推开,一条飘忽的白影"哧溜"钻进来,身形飘渺、翩若惊鸿,倒也不负他那个"无痕"的名儿。
可惜这家伙说的话强硬得不象名儿那般风雅韵致:"无尘,今晚我住你这儿!"
倒轻巧,我睡哪儿?可……他认准的事儿,识趣的,最好别打改他主意的望。
眼见他甩鞋上床扯被蒙头大睡,鹊巢无端鸠占去,我慢吞吞收拾起桌上帐薄卷做一团:"大师兄你别闹得太出……我看云公子纯属无心,冤枉得紧……"
"我的事要你管!"头蒙在被里发出的音,低低哑哑,含混不清。
——笑话,如果不是惦着你迁怒起来杯子椅子被子有可能遭池鱼之殃,你俩之间那些床头吵床尾合和狗皮倒灶的事儿,请我过眼我还懒!
不过,来得正好:"大师兄,今年支的帐,你那房占缺最多……"
被中支支吾吾"哼"几声,没了动静。
这就是天不怕地不怕连师父也不入眼的大师兄的死穴。那家伙说白了,又懒又贪,连本钱都吝啬。大家搭伙做生意,他挖消息我出人出财出力,最后还得五五分帐——这事搁谁身上,谁能咽下这口气?
念在同门一场的份儿,罢,罢,遂了他的愿罢!
——天底下也只有我这样的师弟,方忍得下如此恶劣的师兄。
话又说回来,亲兄弟明算帐,该他扛的事儿,我没理由独揽自个儿身上:"……你房里东西怎消遣随你,我屋里……闹起来最多只能砸个茶盅、撕个枕头什么的,超这限儿的话,扣你月钱补缺。"
交待完毕,我熄了灯,出去。
——灯油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能省当省。
关好门回过身,便见一位站我屋檐下,欲言又止的模样。
月下那张不进不退、不尴不尬的脸,勉勉强强称得上清秀——那种过目即忘、除了歪瓜劣枣十人有九可以任意袭用的"清秀"。
只限于那种程度的清秀而已。
然而,是大师兄今生选定的人。
明明焦急与愧疚跃然于脸上,却踌躇着,扯不下脸上那张皮来打听。
我叹气。这位,虽被小师弟毫不客气地封为"呆头鹅",依旧不失为难得的好青年,摊上我那位除了脸之外一无是处的大师兄,真真可惜。
扶危济弱、救民于水火,此乃大侠之本色。于是我和蔼地朝他打招呼:"云兄,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呃……呃……"
"今晚月色倒也不错……"
"嗯,嗯。"
"我们大师兄常说,风、花、雪、月乃无心谷四时盛景,云兄来得可巧,昨个儿冬至刚过,赏月正应景儿——云兄可是拿捏准时间子夜不寐特意前来踏雪玩月?兄台不愧雅人也!"
"我我——"
"那……云兄请慢慢清赏,无尘不叨扰……"
"那个、那个……"檐下影重,兼之他又背着月光,辨识不清脸红脸热,只听得嗫嚅半天,我淡淡一笑:"云兄有事,但说无妨。"
"我……那个……他,他……好么?"
我眨眨眼:"谁?"
"就是,就是……"停顿半晌,似乎鼓足了全部勇气,可声音依旧细若蚊蚋,"无……无……无痕……"
"哦,云兄是问大师兄啊?"我恍然大悟,眼前的青年拼命点头。我轻轻叹口气:"不好。"
青年高大的身躯立刻微微颤抖起来,颤抖越来越烈,活象冬天里被人无情抛落雪河的不满月的小狗,瑟瑟缩缩,一双汪汪的眼睛竟是无比的惹人爱怜。
"嗖嗖……"房内传来轻响,呵呵,大师兄终忍不住,被他亲密爱人和他亲亲师弟的体己话成功钓出来了吧?我乘机搀住呆头鹅提高嗓门:"啊,云兄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快快,快坐下快坐下!——"
尽管如此,从我大声嚷嚷开始直到我扶着青年在院正中石几上坐下后结束,房门依旧没有短时间内敞开的迹象。
——却怪不入流地缩门后偷窥,我低咒。
看来今晚挣回铺位努力的结果无限接近于无。
既然如此,莫怪我适当取回合理夜渡资以充补偿。
以我水无尘过人的亲和力,连套武林盟主私生女的下落都没用上半天,从那老实青年口中诱出他和大师兄闹别扭的真正原因,当然小菜一碟。
前后不过一刻,青年便把一个月中发生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大大小小、去去来来竹筒倒豆子般过了一遍。
冗长又拖沓的一个月,听得我不耐烦地打个小小呵欠——不过有机会打听比我早三天回谷的大师兄和师父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总是件好事,省得在无知无觉状态中沦为恶蛟与饿虎相争的牺牲品岂不太以悲哀?
"这么说,这三天里你听了我师父的话,一直忙着四处采药赶制……呃,那个什么'养眼除臭爽'——"
"是'养颜除皱霜'。"他严谨地纠正。
"呃,好吧,简而言之,云兄你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努力完成师父交给的任务希望藉此得到我们师父的认同与祝福以便放心把大师兄交给你此后白头偕老情比金坚枝缠连理棒打鸳鸯永不分?"
"其实也没有啦……"青年羞涩地低下头,"前几天颜公子……"
我登时一阵脸热:当着外人面师父总勒令我们称他为"颜兄",生疏点儿便教对方称呼他"颜公子"——这陋习怎就不改改?
——私底下只我们师兄弟几人时敢不尊他老人家声"师父"试看看?从初一至十五、月中到月底大夥儿甭想耳根子清净。
"……颜公子和无痕……和无痕大吵一架,无痕说……说他要离谷出走,断绝师徒关系,有生之日永不相见……所以,我想——"
"和我大师兄私奔?"真的?好消息,真个振奋人心!我打点精神立马计算,嗯,从无心谷出发到塞外约三千二百余里,大师兄家当甚丰,将他流云居内所有垃圾打包托运开支不小,租独轮车比较划算,约摸七百吊一辆车可把价格杀下,可惜容易倾倒,到时还得再加费用,单单理赔就很麻烦,还是包车划算。大批量包车不定能打个折上折,不过人工并没计在内……
话又说回来,以大师兄那种横三竖四、鸡蛋里挑骨头的脾性……我咬咬牙,租长檐车吧,最高规格那种。为了把瘟神顺顺当当地送走,多花些本金还是值得的……
"水兄怎如此说法?这种伤天害理、断人后路的事儿怎么能做!"
哦,不是私奔啊……可惜了,一个大好的存货出清的机会……
只见敦厚青年一脸惶恐连连摇手:"我从小父母双亡,一直羡慕他人得享天伦之乐……无痕有你们这样的同门师兄弟是他的福气,假如为了我让无痕遭到众叛亲离、生离死别的人生大痛,叫我情何以堪!……我私下去找颜公子谈了次,请求颜公子千万莫因……"他又犹豫一下,方道,"……莫因……无痕选择了我,而迁怒于无痕……"
"……"我无言。本以为我家大用已够宝,想不到世间可宝之人还真多。师父会因为大师兄好南风而将他逐出师门?哈!"所以,师父乘机要挟云兄想法儿弄出那个什么除臭爽……"
"是除皱霜。"青年是认真的青年,认真地表白着他所认知的真理,"不,颜公子非常开明……我这么想,假如因为我的存在给无痕带来了困扰的话,我……希望做些什么……来弥补……"
我叹,典型的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试问那只终南老狐狸怎会放过这压榨富余劳力的大好时机?——"大师兄则因你冷落了他而大发脾气?"
青年温润的眸子漾上了一层浓浓的水气,难过地再度垂下头,非常认真地苦恼着。我同情地叹了声:"大师兄这次做得确出了些……"
"不,不关无痕的事儿……我没有考虑到他的感受,我……都是我不好……我……"
青年整张脸,几乎全埋进宽大的手掌里。我拍拍他的肩:"云兄不必难过,我看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啪!"我那只手立刻被青年握得生紧,信任与希冀在年轻人深潭也似的眸光里扑闪着翅膀熠熠生辉:"水兄!……请水兄指点!只要能让无痕开心,我……叫我做什么都没问题!……"
"咳,咳,云兄言重了……"我另只手摸出根铜匙,往他手中一塞,乘机把被蹂躏的那只解救出来,"云兄,这是在下寒舍的钥匙……"
对方大睁着眼,分明不明白怎么回事。我只好低咳一声,表露得直白一点儿:"我刚刚见过大师兄……"还不懂?"大师兄似乎有意在寒舍小做盘桓……"依旧无动于衷的样子,没办法了:"方才我出来时较为匆忙,忘了将钥匙给大师兄留下……能否烦请云兄替我跑跑腿,将这根钥匙送去给大师兄?"
"——啊!"青年突然大叫出声高高跳起,"水兄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我微笑,点点头。
"可是……要是因此导致水兄和无痕兄弟反目,我于心不安……"
好孩子固然是好孩子,然而……蠢了些吧?大师兄什么没人的地方不去偏挤我这有主的听雨轩,还不是起了心摆下迷魂阵诱人玩三顾茅庐的把戏?偏这呆头鹅悟不出!"没事儿,"我说,"这都是为大师兄好,大师兄心里亮堂着呢……万一他手上没钥匙,出了门后不就被关外边了吗?"
青年大手猛地一拍脑门:"哦……对哦!水兄谢谢、谢谢你!"忘情之下他抓紧我的手一气猛摇,摇得我啮牙咧嘴、眼皮直跳。"虽说大恩不言谢,可水兄这次帮了我大忙,想裳永远牢记在心!……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请水兄尽管吩咐,我云想裳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云兄言重……"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这样啊……"我继续微笑,"那无尘我却之不恭……可否烦劳云兄借一步说话?"

月过中天,我仍在谷中转悠——然而心情很好。
冲着那张养眼除臭的方子,就睁只眼闭只眼,让大师兄他们在听雨轩滞留三、四天,权当准他俩婚假好了。
明晨早起记得将方子交老仇嘱他按帖抓药,不管呆头鹅性格方面有多少不尽人意之处,神农阁唯一传人的独门秘方,疗效一向值得期待。
"药王菩萨云想裳"七个字,本身就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不知这只下金蛋的鹅,今次又下出了多大个头的蛋?
想到得意处,我不知不觉"呵呵"乐出声来。
"天也空,地也空,一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落为谁功;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我的"呵呵"轻笑恰与某人大发的诗兴不合时宜地搅在了一处,远远地,观瀑亭里那个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人儿稍稍侧了侧头,声如清泉淙淙:"小尘么?小尘回来了?小尘,有什么高兴事儿,别顾自个儿偷着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出来,好让师父沾点儿喜气儿……"
吴音娇软带儿痴,无限闲愁总未知。
我没来由地生生打个寒颤,抖下一身鸡皮疙瘩,才毕恭毕敬上前行礼问安:"许久不见,师父可安好……"
师父上半身完全倚在勾栏上,似笑非笑斜斜睨我,长及脚踝的青丝松松散开,几缕发梢浸于水中。慵来妆,天然样,烟笼寒水月笼纱,说不出的娇憨无那、风情万种、容华绝代。
集天下丽语,亦难成一赋。

2
师父最最让我们敬仰不已的地方是:我们师兄弟七人竟然谁都看不出师父今年高寿几何——确实养颜有术、驻容有方。
"小尘啊,"师父一下一下,脚尖轻轻蹭地,长长的发随着他微小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轻轻浅浅的弧度,水面也因此泛起一圈圈圆圆小小的涟漪,"你回得够早的啦……"
我叹气,师父又寻思着寻人晦气了。因师伯出走师父一个赌气飞鸽传书把我们通通招回,奈何目前回到谷中的只有我和大师兄,在这种情况下,成为小气师父的撒气筒,我也认了。
我放轻动作到师父身边,伸手将他浸在水中的几缕发捞起来,执起前襟轻柔地拭干,祭出我最真挚温柔动听魅感的必杀之音:"这样很容易着凉的,师父……更深露重,尚请师父早些回房歇息才是。"
师父不理不睬,假装没收到。
这个师父啊……我再叹,扯出个无心机的笑容,道:"师父,师伯他——"
"你师伯怎么了!?说,他在哪里!"只一句话,师父所有面具便通通撕破,双手揪紧我衣襟,仰起小巧精致的下巴气势逼人地瞪视我——与师父波光滟滟的眸正正对上,我心里一荡,忙若无其事地别过眼风,扯开话题:"师父不愧是师父,徒儿连师父怎么出手的都觉察不出,看来还得加强修行才行……"
"少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你刚才说师伯怎么了?有你师伯的消息了吗?"
"徒儿不知师伯的消息。徒儿今儿回来消夜用了师伯烹制的松子糕,深受感动,想当面向师伯道贺,恭喜师伯在厨艺上的造诣更上了一层……"
"哼!"师父悻悻地重新趴回栏杆上,"就算你假装不知道他不在,我也不信你!……小用还没回来?"
"徒儿未曾见到小师弟——"
"砰!"师父盛怒之下虚拍一掌,潭中水花四溅,好几滴溅到我身上。"杀手盟到底怎么办事的?!这么大个人,却不能及时找到绑回来?!"
很明显,这是迁怒。杀手盟向来只接单杀人,没道理连找人寻物的行当也一块儿揽——会坏行规。再说,小师弟的行踪不是查不到,可是跟在他身边的人功力超一流高明,要想通过绑架的方式把小师弟神不知鬼不觉绑回无心谷,恐怕……短期内确实办不到。
然而我无法辩解,反正说了师父也不听,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怎样发动一切能够发动的力量以最快速度将小师弟绑到他面前,至于原因……尽管师父讳言不提,但根据呆头鹅的复述及师父的个性综合分析,十之八九哪天用饭时师父又和师伯为着某道菜肴的口味问题起了争执闹别扭,两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为了一决高下,这两位大概拍板敲定哪天根据各自理念、按各自理解各摆一席菜(没准还押上谁上谁下的胜负之注),师伯自然应当肯定绝对亲力亲为,而我们这位连烧开水都有本事在疱肆中制造出祝融之祸的师父……除了找堪称烹饪天才的小师弟操刀外,别无他法。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师父会不惜血本一气放出谷中四十九只红喙玉脚云尾鸽千里传信将我们师兄弟七人召回的原因——他需要我们在他与师伯比拼厨艺之际做个见证,同时,利用我们兄弟的人脉、物力、财力及消息渠道在最短时间内把小师弟挖出来。
三、四、五、六师弟聪明的,懂得蹭到最后关头才回来。
只有我操心着谷里的蒲柳弱质恐怕经受不起师父狂飙突进似的雷霆之火,接迅后立刻急急忙忙日夜兼程赶回——专程赶回受气,怎么想怎么怄,却不得不执礼甚恭地答道:"请师父宽怀。据徒儿所得的线报,小师弟明日可抵……"
即便抵不了也无妨,那是明天的事儿。现在要紧的是把眼前这位祖宗打发回房,我可不想千里迢迢累死七匹马兼程赶回结果只是为了陪花痴中的师父喝上通霄西北风。
我再往下续道:"还请师父先去歇息……师父晓得小师弟那性儿,那眼光……要小师弟眼中的师父不是他所认可的师父的话……"
师父双肩微微一耸,轻轻动了一下,好,有门儿!——我心里暗笑。我家小孩眼力不是一般地逊。记得他六岁那年,某次被大师兄欺负后不知死活哭着闹着去砸师父房门投诉,被与师伯大战三昼夜后披头散发、嘴唇红肿、有气无力前来应门的师父唬个脸青唇白、昏天黑地,硬是不认这位便相处四年的师父,边嚎边叨念"师父没那么丑"、"师父不见了"、"我要我师父",气得师父破口大骂"你这死没良心忘恩负义数典忘宗小狗崽子我哪里丑了擦亮招子瞧仔细认清楚自己没知识没眼光没本事倒打一耙赖人家没学问没水准没能耐——"
声震十里,绕梁三日,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足足个把月不敢出谷,怕被无知村人询问起那日谷中地震真相难以应答。
"小尘……"
"徒儿在。"
"我现在的样子……不好?"
"当然不!"
"哦,还好……我说那傻小子敢配假药害我破相,看我着无痕休掉他!"
——就知道!
"——师父你扯哪儿去了,云兄哪里是那种人!——只是,小师弟离开师门一年多,以他的眼光和记性,香肌瘦几分,缕带宽三寸,楞指冯京认马凉也不奇,师父若清减太多到底不好……"
话没完,师父已甩袖疾走,与我擦身而过,瞧都不瞧我。
那种撅着嘴使小性儿的模样……我低头闷笑。
"小尘——"
"徒儿在。"
师父丢个令人暇想连翩的背影给我:"既然你在为那只呆头鹅说话……方子到手了?"
"……是。"
"记得按老规矩,提成。"
这老狐狸!我低眉,垂手,恭送师父:"是。"
对于神农阁唯一传人所调制之秘方的热卖程度,我同样具有绝对信心。只不过师父以他"师父"的虚名充本做无本生意,生生从纯利分红中提走十分之四,多少打击了我的大好心情。
睡觉睡觉,非买卖时间果然不宜买卖,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便好。
为了好好睡上一觉,我选择了花七楼。
小师弟的花七楼,正常时候不上锁——正常时候也没人来。
因此自小师弟离谷之后,旺财荣登"业主"宝座。
我那几位师兄弟并师父在内,虽然脾性各异,却个个都有要不得的洁癖。他们宁可赴汤蹈火杀人卖命奉子成婚走刀口倒插门吃软饭,也绝不愿和旺财挤一处凑和一晚上。
说老实话,我更不愿。
花七楼乱得狗窝一个,旺财仰七八叉四爪横摊大刺刺歪躺床上。
旺财是条老狗,我捡回它已十年,耳目不大灵便,我这么个大活人进来仍懵懵懂懂赖床上,一声不哼。
"旺财!"我低喝。
"呜——"旺财全身一震,哀鸣着,哆哆嗦嗦打个滚,一骨碌翻身跳下床。我嘱它"外面看着",它便摇摇尾巴夹着灰溜溜闪出门外。
旺财惧我,我知道。
它没胆不惧。
有它在,爱洁的师兄弟们再不会来讨烦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被狗占据一年的窝,有够脏、乱、差的!我掩鼻直上二楼最偏的耳房,幸亏当时有先见之明,整座小楼仅这房落了大锁还勒令旺财绝对不许入内,里面乱虽乱,没骚味儿。
这是小师弟的圣域。
记得那段时日我们几个寻思着改善伙食或开小灶时总是掏尽百宝贿赂小师弟(没人敢打师伯的主意——不管他多么好说话。要晓得,师伯是师父的专属大厨,这可是全武林公认的),小师弟习惯性地将来路不明之物一古脑儿往这儿搬,新的压在旧的上,压着压着常常连主人都忘记自己藏起了什么宝。
所以有时候大师兄他们早上把交易物交给小师弟,晚上扒窗子立马物归原主。
用脚尖将地上乱糟糟的杂物踢开,左挪右腾,好歹拨拉出块立椎之地。几颗小弹珠滴溜溜打着转儿滚到脚边,又滚开去——记忆中似乎见过,不知哪次我咬牙狠心交出的行贿之物。
为了什么而交换,早忘了。
我弯腰捡起一颗,圆圆的面上,厚厚积着一层尘。
……收回么?
它已不再是……属于我的宝物了……
夜里睡得极不安稳,隐隐约约见了许久不见的人儿,见了许久不见的事儿——朦胧间似乎并非全都好事,因为梦中夹着阵阵争吵。
浅眠的我叹一口气,今日注定命犯煞星,放松眯一阵儿也如不了愿。我虽不象师父那样起床气差到极点,可这样被打扰,哪舒心得起来!
——想、扁、人!
争吵愈来愈大,伴着声声犬吠,丝丝入耳:
"哎呀,让开啦……"
"汪汪!"
"我叫你让开听到没有?让开懂不懂?让、开!"
"汪!"
"哇!——旺财你咬我?松口!快松口!再不松口我咬……呜……"
"呵呵呵……"……没变呢,真好!我支起身,拢着衣襟低头笑个不停。
依旧这么低年龄层次的吵架,果然我家笨小孩!
下一句却叫我再也笑不出来——"吴大用,让开!"
极其清澈优美的声线,清到了极处也冷到了极处。
——恻恻轻寒剪剪风,谁家吹笛画楼中?
正因为有着这种美丽存在,所以世上会出现那票以恋声为生存目的的变态群,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忽然间迫切地希望认识声音的主人了,在于我,兴起这般强烈的欲望,可是一种久违了的体验呢!
然而接下来的不是恍如天籁的清音,而是小师弟失章失智煞风景的嚷:"相思不要!"
"让开——看我踢死它!"美妙的纶音再度响起,真好听!
"不行!旺财是二师兄的狗,二师兄好好人,杀了它二师兄会伤心的!"
旺财死了我会伤心?伤心?我?
"你让不让?"
"旺财笨蛋,快逃……由冰大哥别呆站着,帮忙呀!"
"咳咳,贾兄请听在下一句……"
"妈呀,救命!——"
好象……不管不行。即使我对声音的主人怀有倾慕之心,也不能眼睁睁任着我家的狗和我家小孩被人欺负!我起身一拍窗台,借力过槛,从敞开的窗子轻飘飘跃下。
"唰!"半空中一道杀气直袭我胸——好狠的身手,却又着实老道的功力!我右手食、中二指拈诀,瞅准来势,轻轻一弹,"铮"地弹开凶器,空中一个旋身,姿态优美地落地。
脚跟还没站稳,又一道狠劲不问三七二十一当胸撞来——"二——师——兄!"
"呱呱呱呱呱呱呱!"
"吱吱吱吱吱吱吱!"
"喳喳喳喳喳喳喳!"
乌啼、虫鸣、蛙噪,齐齐被那惊天动地的吼搅成一片。一个笨重的人形物一头扎我怀里没头没脑地呜咽,胸前单衣很快印出水渍一块。我苦笑:比起失眠,师父最恨梦到一半被人吵醒,明天还不知有顿什么好的等着我们不幸早到的这几位……却不得不尽师兄的义务安抚离家一年的笨小孩:"好了好了,大用,乖……二师兄不好端端站这儿嘛,你哭啥子劲啊?哭得叫魂一样,师兄我可折寿的哦……"
"二……师……兄……"今晚的月光真个好,笨小孩眼巴巴抬起头,水汪汪的眸子被月光漂洗过后,格外水灵,一点点浸软了我的心。我无奈地放弃拯救单衣的努力,安抚性地将他一搂:"好了好了,知道了……累了吧?饿了吧?困了吧?不要紧,回家了,回家了……"
"呜……"死小孩不知道客气,揪住我的衣襟埋头又哭。我只好叹口气,习惯性地伸手去捋他脑袋——嗯,手感不对?
怎么回事?!
没待我细究,方才的杀气再度逼人而来,我警觉地抬眼,循向杀气之源,映入眼帘的竟是令人心神一荡的非花非雾出尘之色——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是……师父?!
——不对,不是师父,不管用什么爽,师父不可能在短短子时到寅时之内从上到下整体缩水,连个头都比小笨蛋矮上一分,太扯了吧?
再说,仔细看,这半空里横刺冒出的家伙和师父眉不象、眼不象,只通身气质如出一辙,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真真我见犹怜!
……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万一连性子跟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这点也象,一个麻烦翻成两倍,可咋办?
寸寸凌迟在那寒透江楼月的目光所掩藏不住的厌恶、憎恨、妒忌之下,我忽然有了大笑的冲动。
——有意思!

"哦,原来这位便是江湖响当当的武当君子剑伍由冰伍少侠,久仰久仰,今日一见果然见面胜似闻名,真是英雄年少、前途无量——请问令师安好?……承伍少侠不弃和我家大用义结金兰成八拜之交,无尘僭越,觍颜称伍少侠声伍兄弟,今后我家大用还请伍兄弟多多关照……"
"哦,原来这位是贾相思贾公子,久仰久仰——"
前一个是好孩子,红着脸一一答礼,大体而言行为虽拘谨了些,好歹没有失礼之处。后一个自进花七楼后便左横眉右竖目,在灯挑起后更脸一黑,话不搭一句,转身顿足掠出花七楼,快得象躲麻风,把我那句"久仰久仰"和小师弟的声声"相思"远远抛诸脑勺后。
我心情好得就差没"哈哈"笑场。
"不好意思伍兄弟,自小师弟出师之后,这楼一年没人收拾了,不周之处请伍兄弟多担待则个……"
"水大龙头您客气……"
"伍兄弟这么说实在太见外了,你是大用的兄弟便是无尘的兄弟,不嫌弃的话称我一声'水二哥'便了……大用,今晚这房让给伍兄弟住,你和我挤一间……大用?"
小师弟心不在焉眼光老往外瞟:"可相思……相思在外面……"
我眉梢轻轻一跳,忙微笑着,收敛起不经意中外泄的情绪:"那你去请他进来呀!"
"嗯!"
说"嗯"?居然应"嗯"?那个没头没脑没肝没肺的小王八蛋竟会为了一个外人"嗯"?!更过份的是他应着应着顺手扯了我铺地上的毯子撒腿就往外跑,差点撞倒踉踉跄跄蹩进来的旺财。
被留下的我不期然升起一丝讶然。
接着我发现同样被抛下的少年人眼中掠过的黯然。
这三个人之间……注视着小师弟远去的背影,我再度肯定了方才的直觉:有意思——"啊!——"
天啊!小师弟的头发,那把经四师弟亲自品评鉴定其发色之黑、发质之美、可挖掘性潜能之强位列江湖三甲之内于是从七岁开始被勒令不经师长允许不准私自修剪的一头美发如今七零八落、长不过肩,我说怎么着揽他入怀时手感不对呢——谁?!谁干的?!
掌心隐隐生痛,低头看时,指甲不知什么时候掐进了肉里,带出几条血痕。
小师弟一宿未归。
第二天早起晨运时,在小师弟儿时经常光顾的那棵松树下发现了他俩。两人裹条毛毯脸对脸挤作一处,跟我第一次看到旺财的情景象得十足。
冬天里挤一处互相取暖的两只小狗狗。
我叹口气,上前正想将手中披风加到他们身上,毫无预兆的,画里神仙也似的美人突地凤目一张——
登时风刀霜剑严相逼,凌厉的眸光刹那间戳得我体无完肤。
眸子的主人却静静地继续躺卧树下,一动不动,右手搂紧了不自觉往他怀里钻的大狗——比他个头大的,不叫大狗,又该什么?
见惯了师父、师伯的相处模式,我不会错认那简简单单一搂中所传达出的强烈的占有性意味。
"这位公子,"我笑,云卷云舒、去留无心,"昨晚听我小师弟介绍,公子似乎姓贾?"
我特特把"我小师弟"中的"我"字重重地咬。
少年倔强地一言不发。
"公子大名……呃,瞧我这记性,贾公子……名相思?"我微笑,微笑,"孔方令主更名换姓这么大单的事儿,我怎就从没听说过?"
"啪!"他很干脆直接起身抱着小师弟跑掉。
这下我确认了,这家伙不是师父,也不可能是师父私生子——一语不合立刻闪人的行径表明,他还没继承到师父天上少地上无指桑楞认槐指鹿硬称马的厚脸皮。
呵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袅袅氤氲开,颇有高处不胜寒之感。我四下望望因为一个人而显得格外空旷的园子,心头,晕起一缕怅然。
——冬至后的第一场雪,快近了。

再怎么强悍的客人,也没理由强求主人提供足以让三人挤一块儿集体泡澡的场地来沐浴更衣,因此那位凶巴巴的客人不管对他仨一人一澡间的安排多不满意,最后仍只能不情不愿地离了小师弟进去泡澡、洗漱。
借给小师弟送更换衣物的名儿,我候木桶旁审他:"大用,你和那位贾公子认识多久了?"
"好久了!"
废话!——"到底多久?"
"嗯……出谷第一天碰上的,快一年了吧……那天我被师父赶下山,刚出谷立刻撞上由冰大哥英雄救美……二师兄你不晓得那出戏多精彩,那位被劫色的美人比强人还强,楞攀紧了由冰大哥嚷嚷着以身相许,连在一旁瞧热闹的我和相思都不放过,逼我们一并从了她,说什么什么愿以弱柳之质一女事三夫,纠缠不休,直把相思惹恼了拔剑削了她发我们仨才脱的身,结果,我和由冰大哥一见如故八拜成交,相思……相思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他从不做蚀本买卖,硬逼着我涌泉相报他那小小的滴水之恩,我迫于无奈只得将自个儿卖了给他做帮佣……我真不明白,二师兄,小美人她以身相许咋就许到瞧热闹的我们身上?问相思他们他们又不说——二师兄,皂子!"
"哦……给。"小师弟絮絮叨叨些什么,我听而不入耳,只惦着那句"出谷第一天碰上的"——换言之,那两位是除我们师兄弟外和小师弟接触最多的人?一时间,我有些恍神,直听到"嘟嘟嘟嘟嘟……"响才回过味儿,抬眼见小师弟一头扎桶里,又"唿啦"冒出来,猛甩脑袋,我慌忙退开几步,看他胡乱在脸上抹一把,挂着晶晶的水珠傻眉傻眼地冲我笑。
象许多年里他一直做的那样。
年轻的、跳跃的、鲜活的、热情的、奔放的、简单的生命,好象小时候摇着尾巴淌着口水专拣人腿边绕来绕去的旺财。
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蓦地被扎了一下,算多了帐上的数般,眼睛涩涩发痛。
我拎块帕子过去,细心地为他擦拭头发:"好好一把头发,怎说没就没了?"
"没事儿——反正还会长!"当事人倒一点儿不在乎,"再说,我又不是女人!"
"倒轻巧,呆会儿这样见师父你等着挨剋……"
雾气下,小师弟脸色微微泛绿。师父对外貌一向挑剔,严于律己,更严律人,没事干谁都不想捅虎屁股——话又说回来,只要能满足师父的好色与好吃,旱天雷打打,过了也就没事儿了。"这次回来,好好听师父的话,别犟嘴,老老实实按信中指示做菜——"
"等等等等!——什么菜?哪封信?二师兄你到底说什么?"
我相信自己的脸也开始绿了:"你没收到信?鸽子呢?鸽子见了没?"
"鸽子?见了!前几天不知怎么的,老有鸽子往我们身上撞……肉质还行,可惜年岁过了点儿,要再小得个把两个月烤乳鸽最理想了……"
水雾朦胧中小师弟眉飞色舞的脸晃得我眼花缭乱,有……点点头痛——师父听了不知该怎样心痛肝痛,价钱倒在其次,那可是他辛苦训练了一年正果方成盘划着今后好支使它们给师伯传书扬言跑天竺都不必担心迷路的灵物啊,咳!
事已至此,唯有暗祷师父千万别借痛悼壮烈殉职的那批飞奴为名在谷中无节制发飙,以免造成什么无可挽回的损失。
"那……你怎么突然想到回来?"
"因为相思和由冰想见你们啊!相思还说,有件很重要很重要十万火急火烧眉毛的事非得和我的家长面谈不可,没家长的话师父也成。我想啊,正好,前些年埋下的渍梅子估摸这些天日子到了该起了,所以就带他们来了!"
这个、这个小孩,他知不知道"死"字怎生个写法?
"——二师兄,你不是喜欢渍梅子么?等我起了第一个拿给你!"
唔……叫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不知道相思喜不喜欢……由冰好象不大爱吃酸……"
我抓狂。

抓狂的不仅我一个。
小师弟磨蹭半天最终逃不掉跪师父面前磕头请安的命儿,师父只一眼立爆:"谁准你戴这土不拉叽的花子巾?!出去一年尽学些不三不四没品不入流的玩意儿,我不记得有教过这种不成材不成器烂泥不上壁的徒弟!——脱掉!"
师父动作远比大脑快,边骂边曲指一弹,"扑"声轻响后,小师弟顶上纶巾被劲风弹出一丈开外,参差不齐的头发立刻四散披下。"啊!"刺激过大,师父完全忘了维持他翩翩若仙的风华,风度全无跳起以泰山压顶之势朝小师弟直扑过去,十指弯曲变形成爪,凤目圆瞠,贝齿暗咬,恨不得一口整个吞小师弟下肚的模样:"你在江湖上居然这样下我脸——"
呆头鹅目瞪口呆,张目结舌,嘴里塞上七八个鹌鹑蛋足有余。大师兄私底下猛扯他袖子示意他离旋风中心远些,他压根儿没反应。
这才是师父绵羊面具下的野狼本质,呆头鹅似乎没经历过这等大阵仗。看来那天大师兄和师父的对决,远没有今天这般战况惨烈、血肉横飞、精彩刺激、满目疮夷。
我不露痕迹地后退两步,当黄河决堤挟万夫莫当之势汹涌前来横冲直撞扫荡千里之际,聪明的切莫撄其锋,应避其锐击其钝,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上上之策。
小师弟,你就自求多福吧,左右师父泄过,后面的日子也好挨了!
面对老鹰抓小鸡般来势汹汹、迅雷不必掩耳的师父,小师弟本能地瑟缩了下身子,乌溜溜的眼中闪过一丝悸然,却仍直挺挺跪着——十几年师徒,彼此对彼此的脾性心知肚明得紧。
然而我疏忽了当时场中有外人。
衣袂飘动、身影骤闪、劲风砭骨、寒光流转,说时迟那时快,在师父双手掐上小师弟脖子那电光火石的瞬间两个人影一左一右护在小师弟面前,眨眼间三人见招拆招来回不下卅个回合。
姓贾的明显比武当小伙子强,出手又狠又辣、招招赶尽杀绝,年纪轻轻能有此修为表明其学武天份极高,不愧是吃他那行饭的龙头老大。我偷眼瞄师父,象这种明艳绝伦骨格清奇悟性特高的好苗子,不会诱发出师父的惜才纳徒之心吧?
师父这人挺逗,他认准的事儿不达目的不罢休,即便用上乞皮死赖的损招始作俑者仍没事人一般,我可不想陪臊!
不过,据我看,师父似乎没有收徒之意。昨个儿他老人家心情一直不顺畅,今天难得发发虎威没想到遇上胆敢捋虎毛的,在面子过得去之前,应该没心情顾及其他——话说回来,怒气冲冲的师父多了几份率性、少了几分算计,可目可口得紧。
场中打斗的尽美人,一招一式、举手投足间全曼妙非常、诱人暇思的招儿,远比斗鸡有看头。
渐渐的,联手的两人明显呈出败象——当然,师父那么容易阴沟翻船的话,我们兄弟七人何必受他荼毒恁长时间?早不知整翻他多少次了!
姓贾的功力再强,不见得强得过无心谷出来的我们。
我同情小师弟,呆会儿师父稳操胜券时迁怒起来,那可不是掐掐脖子吼几声能了事的,让我好好帮小师弟想想用啥借口救命最方便……
——咦,小师弟他……在干嘛?
场里为他打得昏天暗地,当事人居然没事人一般靠椅背上翻书?
还是师父最最心爱的缀珠陷钿钴云母荷叶托首太师椅?!
"大用……"我轻唤,为他捏把冷汗,小笨蛋却没点反应。"吴大用!"听不到?无奈何,我踮手踮脚避开战团上去准备把小师弟拉出是非圈:"大用你忘了?师……颜兄最恼人乱翻他的武功秘笈——"
"不是武功秘笈。"
"撒谎!这分明九阴白骨爪招式拆解明细图——"
"二师兄你瞧清楚,颜兄明明画的是白醋渍鸡爪。"
"……那……这该是天地四神罡气阵了吧?你看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猫蛇老鸡水鱼煮。"
"……"
"啪!"师父黑着脸一爪子从小师弟手中夺过那卷手书,"闭嘴——"话未竟言,他右手已一翻一搭,扣上小师弟脉门——糟!师父动了真火,竟下决心不顾一切对小师弟施以最最残酷的分筋错骨手以作惩戒!果然师父脸色越来越凝重、越来越难看,小师弟下意识地又缩了缩脖子,眼神游移不定,一副心虚之色,企图避开师父的炯炯眼神,我赶紧朝他猛打眼色:道歉,道歉!笨蛋,快道歉!
"——谁!?那个人……是谁!"

4


好象……下雪了。
寒流骤然间盈满室内,兜一圈,又一圈,所有物事都笼上了一层薄薄的却能于瞬间冻结一切的冰晶似的,连带呼吸也凝滞起来。一口气出,一口气进,每次呼吸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在这格外凝重的氛围里,师父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象刨子刨冰"咯啦咯啦",硌得人心慌:"我问你那个人是谁?!"
小师弟耷拉脑袋不吱声,我瞧他可怜,脑子飞转盘划着该怎么支招替他打圆场,这时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冒了出来:
"是我!"
"是我!"
前者清寒,后者醇厚。
——再次听到记忆中毫无瑕疵的声音,好听好听!
扛下罪名的是小师弟带回的两位远客,我头皮一麻,隐隐约约什么事儿不对劲。小师弟这时不装死了,可怜兮兮抬起眼,巴巴地瞅向师父:"颜……兄……"
师父压根儿不甩他,凤眼微眯,冷冷地往那两人身上招呼:"你们?两个都是?"
不自觉地,我浑身打个哆嗦——好冷的杀气,师父……怎么了?
"颜兄不要这样嘛,不关他们事儿……我现在不好好地?我……"
"闭嘴!什么叫'好好地'?全身武功尽废叫'好好地'?你倒好好地站着甭动给我瞧!"
脑中"嗡"地钟鼓罄铙乱轰一气,我两步冲上前,一把执起小师弟右手脉门,小师弟略略挣了挣:"二师兄我真的没事儿,反正我内力本就不强……"
"收声!"没了,真的没了!只听师父愤怒的声音拔尖了好几个度,尖利得直刺脑膜:"什么叫'内力本就不强'?你可是从小吃我十全大补丸吃大的——"
"那是师父你一心惦着抓我们试药好投放市面时卖个天价——"
"还强嘴?!""咚"一下,师父狠狠敲个爆粟小师弟头上,叫我这旁边瞧的心"咝"一下抽搐不已。"你以为那些个药不要钱?早知这样喂只十全大补狗烧火锅也比填你身上好回本!——你俩干的,嗯?!"师父狠狠瞪那两个自首的罪魁,"好,好,倒有本事,让这笨蛋差点儿心脉寸断如今内力尽失……好!好!很好!"
姓伍的一脸羞愧地垂头,虎目蕴泪,口中喃喃不断"对不起对不起",服罪态度较好;姓贾的死死抿着唇,脸色苍白,却瞪大双黑归黑、白归白的眸子和师父对视,一言不发,毫不示弱。
看情形,死斗一触即发。
"颜兄……"师弟小声唤。
师父不耐烦地吼:"我叫你闭嘴!"
"颜兄,我已经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仔仔细细、详详尽尽地考虑过了,这次想赢过师伯,只要从一个字上下功夫即可……"
师父果然成功地被转移开注意力:"哦?说!"
"关键就在……一个'情'字。"
"……怎解?"
"师伯虽然经验丰富、功力深厚、实力强劲,但却是一个木讷钝胎拘谨愚笨不解风情不懂温柔在感情上发育缓慢生长迟缓点不通敲不透抡不圆的大木头,哪比得上颜兄多愁善感情深义厚知冷知热掏心掏肺——"
"小用用!!!!!!!!!!!!!!"师父听得眉眼一展,立马撇下对手一头扎到小师弟怀里,感动得痛哭流涕:"小用用,师父就知道还是你最好,还是你最贴心,还是你最懂得体谅师父,十七年前把你捡回来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这十七年的饭你果然没有白吃,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辛苦果然没有白费……你一定得卯足了力气帮师父啊啊啊啊啊啊啊!!!!!!!!!!!"
按理师父开颜一笑室内理应登时春风拂槛露华浓、冰雪消融,可我背后怎碜得慌?偷眼看看那三个外人,个个面青唇白,仿佛见着妖怪似的。
我和大师兄暗地里交换个眼色,唉,家门不幸,师门不幸啊!
这出戏码小师弟早见惯了,因此他顶顺手地一把将师父揽入怀中,习惯性地拍着师父的后背,安抚师父:"没事儿师……颜兄,依我看,我们不妨以'问世间情为何物'为主打,以己之长克敌之短……"
师父更是顺势往小师弟怀里一个劲儿拱:"小用我跟你说,为定主菜我琢磨了很久哩,烦恼得头发都掉了,你看你看……你肯定那样能成?"
"格格格格格"——那位相思美人手痒啊?没事干玩得他十指关节格勒格勒响吓唬谁啊?
小师弟却是全身一颤,就手从师父手中接过那本"武功秘笈",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师父:"成,一定成!师父这上边记载的几道菜我觉得颇有新意……我们放第一序位亮出'绿水人家',接下来上'青梅竹马',然后到'鹧鸪天'、'折柳'、'心有千千结'、'瓜熟蒂落',六道凉菜一气呵成,首先从气势上压倒师伯——"
师父连连点头称"是",一心一意与小师弟商讨起决斗事项。他的对手被遗忘在场中,进不得,退不能。
所以说,小师弟是无心谷中最特殊的存在。凭三言两语就能牵着师父鼻子满街走的,我们兄弟七人中,只他一个。
可是……我心情复杂地瞥那两名祸首一眼——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希望过师父的火力和注意力持续得更持久、猛烈一点儿。
觉察到我的目光,那个姓贾的狠狠瞪了回来。
我冷笑:师父忘记了的、小师弟不计较的,不等于我也放得下、我也忘得了!

经神农阁唯一传人诊治后得出结论,小师弟当时一剑穿胸,身受致命伤,现虽已性命无虞,然心脉受损,此后习武将再无所成。
呆头鹅呆归呆,出师后他的所作所为没堕过"药王菩萨"的金字招牌。
我见到了小师弟的伤口,前胸、后背各一个窟窿,遥相呼应。伤痕虽已褪色,但不难想象当时的险恶与狰狞。
——可洗澡的时候他却小心掩饰着没让我发觉,小笨蛋原来也学会了隐藏心事。
胸口一阵紧似一阵。
我不会天真到认为那俩现行犯押小师弟回来目的在于向我们叫板示威,然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小师弟所受的伤与那两人脱不了干系。
——绝对!
可恶!
不管怎么滥,我家小孩从小到大都是健康宝宝,没理由任人平白欺负了去。
——何况我们还是自小被师父本着"恩还双份、怨还十倍"的教育理念灌溉下成长起来的无心谷人!
"无尘,"大师兄跑来找我,"他们两情相悦,你别瞎搅和。"
"……两情相悦?"未必吧。
"——反正,你少插手……就算大用是你捡来、你养大的,可跟谁走,那是大用自己的选择。"
"……大师兄可是嫌日子闲得淡,转性儿改行当月老牵起红线来了?"
大师兄脸色一端:"无尘,放肆!——有你这么和师兄说话的?"
"连自己的爱人都想方设法下套儿联合他人敲竹杠吃双份儿的家伙有资格教训别人什么叫作'人间有情'、'真爱无敌'么?"
"听听你这什么话——"
"大师兄,把小师弟卖掉时,那位孔方令主给了你多少好处?"
大师兄脸色没变,眸子却微微一轮——轻微至极:"无尘你越说越不象话——"
"对了,无尘还没有恭喜师兄,听说武林中盛传一时的哥舒刀与小怜剑最近双双成了师兄的囊中之物,真是可喜啊可喜、可贺啊可贺……"我微笑,一瞬不瞬地盯紧大师兄闪烁不定的眸——心虚了吧?我自有我的情报网,那两样东西大师兄怎么到手的我心里清楚得紧。一想到为了得到这两柄绝世好兵刃大师兄将小师弟狠心出卖的恶劣行径我忍不住心中无明火起:"那么,师兄前两年在老马会名下赊的帐,可以考虑分期分批付回本金了吗?假如手头宽裕的话,有空时我们不妨面对面、一对一将利息结清——师兄以为呢?"
大师兄的眼神恨不得操起旁边的扫帚戳我十七八个窟窿似的。
我不急——当你手上握着某人因欠缺天份又没有自知之明稀里糊涂做了凯子欠下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巨额赌债的欠条时,任谁都不会害怕对方纸老虎级的威胁。
果然,相峙不到一刻大师兄泄气地耷下肩,使气一跺:"不管你了!"
大理石地面四分五裂。
我心平气和,问:"修缮费……记你帐上?"

要替我家小孩出气,首先得摸清对手底细。晚上我以"抵足夜眠"为借口,将客人安排进客房,把个小师弟拐上听雨轩的床。
"大用啊,"我语重心长示以身为"师兄"应有的关心,"这次和师伯决斗,你有多大把握?"
小师弟打个大大的呵欠,睡眼惺松:"二师兄你真逗……明知道师父喜欢没事找事瞎搅和,师伯又老实巴交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反正不管做出啥菜儿,只要放出风声说师父身体不适师伯准乖乖回来拴定师父身边,打都打不走,师父有师伯陪自然盐巴下粥酱油拌饭都会盛赞'此乃人间美味'——那还有什么可准备的?"
傻瓜开窍了,老师不是我——谁?!谁教他的?!
我咳嗽一声,板起脸:"小师弟此言差矣……师父这次动了肝火,没那么容易糊弄……再说,想想你那俩朋友现在在谷中的立场……为了你朋友,你也该认真起来,拿出浑身解数为了得到师父的认可而顽强奋斗才是!"
"哦,这样啊……"
"对啊对啊!——因此,为了有效提高厨艺,大用,为兄决定帮你安排一场特训!"
"特训?"小笨蛋眼睛快睁不开了,挣扎着道,"有这必要吗?"
"当然!"
"可是……我总觉得好象有啥地方不对……"
"什么话大用!——难道二师兄还会害你不成?"
"——可是,可是二师兄你口水淌我脸上了耶……二师兄每次打算骗我时都会象现在这样稀里哗啦流口水……"
……死小孩!
我侧躺下来,拍拍他脸,把瞌睡虫赶跑:"好了,乖……听我说,由于师父和师伯斗法时总喜欢出些古古怪怪的题目,所以,大用,首先我要考察你的即时反应能力……喂喂,听到没,大用?"
"嗯,嗯……"
"那开始了,听好:如果师父点到'分桃'这道菜,你打算怎办?"
"分……桃?二师兄笨,直接拣个桃子切开不结了?饭后果嘛……"
"下一个:吹箫?"
"吹箫?师父转性儿了?我记得他以前不喜吃笋子的呀,还是说他想吃竹筒饭?现在砍竹子不当季吧……"
"……停停停停停!那,后庭花?"
"这还用问么?要吃的话后院一堆,自己挑个箩筐拣,牡丹、玫瑰、菊花、打碗碗、狗尾巴什么没有……"
死小孩咕哝不已,我好不容易忍住笑:"接下来到灌肠……"
"呃,'灌肠'好象听谁提过……对了,那是燕京名小吃,做法是,好象是……大概是烧好江米、猪血拌匀料儿往猪大肠里狠灌吧……二师兄,对不?"
"对,对,太对了!"太好了,我家小孩还没被吃掉,我快笑得合不拢嘴了,"年下攻,会不会?"
"虾米?鲇下蚣?鲇鱼吞下蜈蚣?用蜈蚣做饵钓鲇鱼然后象泥鳅钻豆腐一样下水一锅熟?这菜能吃吗?"说着说着小师弟阖着眼睛"咯咯"笑起来,"真不愧是师父想的菜式呢——和师父一样稀奇古怪!"
——喂喂,你有资格说人家吗?
不过,这个小孩笑起来,长长的睫毛随着笑声忽闪忽闪,水嫩嫩的脸颊上两团粉粉的、红红的霞色晕开,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羡慕之心:原来傻子也可以有这么幸福的人生!
我忍不住伸手捏捏他鼻子——手感真好!我心情更好:"那,'对食'呢?"
"对……食?"小师弟"咯咯"笑着,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欺过来在我唇上轻轻一啄,笑得得意非凡,"——这不是?"
好象和多年来我们常做的没啥两样——可为什么,我的心赤裸着哭泣着绝望着给自个儿拴上块大石头沉埋进终年积雪的万丈深渊下?

不管怎么说,小师弟没被吃掉是好事——我安慰自己。
不过,有被吃的可能。
身为师兄,理应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5


为小师弟他们摆洗尘接风宴时我有意献宝,囤了一年的葡萄酒刚往桌上一搁,小师弟立刻使劲抽鼻子双目大放异彩。
"小尘啊,这就你的不对了,有好东西居然藏私不拿出来孝敬尊长!"师父大刺刺以"师父"的身份优先大大啜了一口,小琉璃瓶中的酒立被呷去五分之三,小师弟眼中迸出委屈、愤怒、不甘的泪光——若不是日里刚为同伴的事儿好不容易赔尽小心下饵安抚住了师父,他准会第一个跳起来大喊"这我的"并连抢带赖捍卫他那小小的应得利益吧?
我不动声色地乘给师父挟菜之机接过琉璃瓶,淡淡笑道:"师父说话好不妥当!昨晚回来我连米都没入口,只塞了几块糕胡乱填填肚子,到这当儿才有空将礼物献出来,哪儿藏到私?说来还是小师弟运气好,恰恰赶上品这酒……老仇叔说,这是西域货,和往日里我们常喝的陈年米酿不同,小师弟尝尝是也不是?"
小师弟迫不及待地捧个酒个儿蹭到我旁边:"谢谢二师兄——那我不客气了!"
酒个儿却被一只白晰优美的手斜刺里取走:"不行。"
"相思!"小师弟急得跳脚。"不行。"冷淡的美人垂下眼帘,话不多一句。武当派小伙子也合着劝:"大用兄弟,你且忍忍,节制一点儿,大夫说你那身体一年内不宜沾酒……"
本以为小师弟会大哭大闹,他却没有,顶可怜地脖子一缩缩回座位上,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
和呆头鹅调笑着的大师兄慢慢敛起了笑,大口大口喝酒的师父不停喝闷酒——哪怕是见惯小师弟这套把戏的我们,仍然无法对此置若罔闻。武当派小伙子苦恼地挠着头,为难地朝冷淡的相思美人一个劲儿打眼色。但临近饭局终了,相思美人楞是铁石心肠,始终不为所动,小师弟一口酒也没沾上。
话又说回来,没碰到酒归没碰到酒,掉金豆归掉金豆,小师弟筷子动得那个勤啊,叫人瞧着心里忍不住乐——我们嫡传自师父好色与好吃本性的小笨蛋,又回来了呢!
相思美人却没动过一筷子。
我实在同情小师弟,便提议大家为预祝师父胜利举杯。武当派小伙子红张脸以不胜酒力为名坚决推辞,忽听"砰"一声——整张桌子被掀了个底朝天。幸亏师父、大师兄、我见机避得快,唯一溅上油腥菜羹的只有神农阁云公子。
我以为小师弟恼羞成怒终于发难肇事,待仔细瞧见了他那举箸呆傻的样儿,始知同为受害者。
不管信不信,做出此等低级激烈出格无品之事的,居然是看上去冷漠孤清、万事不关心的相思美人。
小师弟最先反应过来,举着双箸子的手抖抖地往空中指指戳戳:"你你你你你……我还没吃饱!"
不仅小师弟怒,我也怒——到底这谁的地界儿啊?!低咳一声,我努力让嘴角扯出个笑:"没关系没关系,各位请稍候,我吩咐老仇叔再去整治一桌便了……贾公子,伍兄弟,有劳二位一路风尘护送我们小师弟回来,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不必多此一举。"相思美人欠欠身,站起,"大用饱了,用不着吃了。"
小师弟嘴角抽搐再三,终于"哇"一声嚎出来,哭着跑开。相思美人不疾不徐地离席,眨眼间也消失了清影。
在场的所有目光都落在了武当派小伙子身上,小伙子俊脸通红,嗫嚅着道:"对不起……各位,真是对不起……我想贾兄并无恶意……真的……大用兄弟伤了心脉后贾兄一直督促他节制饮食,尤忌荤腥,可大用兄弟老不听……"
"小痕啊……"师父乱中将琉璃瓶抢在手,喝得七七八八后,呓语般地道,"要哪天人家下聘来娶我们家小用,我们……不需要置办大规模的嫁妆吧?应该能够保证收支平衡、不会出超吧?……"
武当小伙子的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干卿底事?


饭后遍寻不见小师弟,我去后山采朱颜子。
朱颜子,味微甘,性和,食之健脾、暖胃、祛湿寒。
小师弟不知怎么着,喜欢撮着它当花生米般抛,一下一下,张大嘴"啊嗯"接了吃。
只不过现下实在不是朱颜子成熟的季节,那些实子,零零星星埋在初雪下,须得用手细细拨开雪粒冰渣一颗颗刨出来,还尽是些半青不红之物。
因此当那颗招摇在崖边鲜红欲滴、丰润可爱的朱颜子映入眼帘时,我承认我确实怀着感恩莫名之心伸出的手——
却有人捷手先登,抢在我碰到那颗朱红之实前——相思美人!
相思美人右手指头微微泛红,拈着那颗饱满鲜红得几近讽刺的朱颜子,左手挎个小竹篮——满满小半篮粒粒尽朱实。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中只盛了零丁三四颗战利品的小布囊偷偷拢进袖里,朝相思美人拱拱手:"能亲眼目睹孔方令令主之风采,无尘倍感荣幸。对鄙师弟一直深受大名鼎鼎的孔方令主关照之事,无尘铭感五内,有机会定当报答……"
明人不须说暗话。
他冷冷扫我一眼:"我也高兴有机会能与老马会二十三家商行总龙头水大龙头比划切磋,也好当面答谢水大龙头上次的照顾。"
我轻笑,前年老马会从孔方门手中巧妙吃印将对方到手的一笔巨额保金生生挖过来的那单生意,是近三年里我最满意的得意之作。
尽管当时赢家是我,不过对于孔方门当家所表现出的敏锐的判断力、果决的行动力我深表叹服,颇生惺惺相惜之感,想不到惦了三年的对手竟是眼前这个绝美少年——好象有点大欺小的味道呢,真叫人不好意思。
我谦逊地辞让道:"上次多蒙令主承让,水无尘何德何能——"
"能够将杀手盟打理得井井有条享有'天下第一杀手组织'之誉连年盛名不堕,接手老马会不过玩票一般,水大盟主何必过谦?"
果然,正如我明了他的身份一般,他也对我了如指掌。
"哪里哪里,令主过奖……现下无尘远离江湖、消息闭塞,实不知晓孔方令主何时换祖更宗改姓为'贾'……要小师弟知道他为之舍命的朋友竟然是这么一个藏头露尾之辈还不知该怎么伤心难过——"
"——水大龙头此言差矣!无论怎样的欺骗,对他而言,想必远没有比知道倾心仰慕的师兄另外一个身份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盟盟主这种背叛来得更深。"
"……令主高估无尘,无尘愧不敢当——只不知令主纡尊降贵接近我家大用究竟居心何在?能请得动孔方令令主大驾的,不见得只是保货这么简单吧!"
"水大盟主心中自然有数,那笨蛋只有自己家的人才会当宝,落别人手里,除了笨蛋,还是笨蛋!"
我嘴角一阵阵抽筋——可恶的伶牙俐齿,却不能不承认其言之成理。我正想着该怎么从这倔小子的口里撬出真相,心中警兆一闪——暗器!
心念动间,身形连闪,对面相思美人应变不比我慢,"嗒嗒嗒嗒嗒",方才我们立身之处纷纷扬扬落下一天的相思豆。
红红黄黄的豆子缀在细细软软的白雪上,分外扎眼。
好象……那是四师弟爱不释手的私藏之一……
偷袭我们的是小师弟。他站在三尺开外处,气得浑身发抖,手中拎着个空了的木桶——瞧那气极的小模样儿,相思美人大骂他"笨蛋"的话全叫这小笨蛋听入了耳去?
那个木桶的色泽、形状……确是四师弟的宝贝私藏。
恐怕是小师弟不请自入跑花间楼将四师弟到目前为止收集来的相思豆不告而取一窝端了出来。
——那小笨蛋不一向将这种既不能吃又卖不了海价的玩意儿贬为无用之物的么?甚时候转性儿为这做起贼来了?
"贾相思,大笨蛋!"那小笨蛋似乎要将全部怒气发泄在木桶上,狠狠一掼,骂完后掉头立跑。
木桶裂了。
望着白地里朱红的点点滴滴渐渐被雪色覆盖,我苦笑:四师弟回来发现他囤着准备结交美人时作定情信物用的相思豆被如此糟蹋,准号啕而死。
……谁叫此物最相思!
相思美人没追过去,只冷冷地迸出句:"回答我一个问题,赏五两银子。"
——死穴!这招对小笨蛋屡试不爽,没想到除我们师兄弟外一个外人也晓得使这种短耗高效的招儿对付小师弟!
小师弟向前狂奔的身形立时刹住。
我恨得牙痒痒的,从没如此恼火过小师弟是这么一个意志不坚的家伙,火大得直想拖他过来揍屁股!
相思美人仪态万方地弯腰,拾起颗相思豆,鲜红的豆子映衬得他那只手分外纤美如画、白璧无瑕。他半蹲着,沉吟着,辨识了半天,方淡淡地道:"这是什么?"
——呸!我不信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经验老到、名满天下的孔方令主不晓得这豆子的名字叫相思!
小师弟不甘不愿、咬牙切齿:"相、思、豆!"
——终究还是答了,我叹。若想小师弟这世人对银子产生免疫力,太阳打从西边升起时也许方有考虑的价值。
"相思豆,相思豆,相思豆……"相思美人将那词翻来覆去口中辗转良久,仿佛一心用唇齿细细咂摸出这词的滋味儿来。远远的,小师弟耳根子开始一点点儿有发红迹象——冻的么?
……冻的吧!
"你平时常念叨说一心想给我看的无价之宝,便这豆子?"小师弟背对着我们,瞧不见相思美人宛若冰封一般冷淡的眸色下,竟突地燃起了席卷天地的烈烈之火。
象传说中的冰火岛,冰山下突然喷礴而出熊熊的红莲烈焰,叫人不由地担心,为了这一刻的辉煌与灿烂,千年雪山……是否会燃尽千年生命?
不顾不管、无怨无悔、放弃了全部、交付了所有、赌下一切、赔上一切后唯一渴望抓住的——燃烧,燃烧情感、燃烧生命、燃烧到连自己也剩不下的——燃烧!
——可是小师弟背着身呀,瞧不见!
相思美人凝注着小师弟背影的眼神,热烈得叫我这个旁观者的脸颊不由得一阵阵直发烧。
"只有这?这也称得上'无价之宝'?"
小师弟背影一僵,边"小气相思相思小气"破口大骂边吸溜着鼻子跑开。
这次相思美人压根儿没理他,自顾自低着头一颗一颗将散落雪上的相思豆捡进小篮子里。
——一颗都没落下。


红色的相思豆。
红色的朱颜子。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太深奥了,小笨蛋不会懂的。


晚上,小笨蛋红着双眼抱只枕头蹭进我被中。
"大用……"我小心地酝酿着措词,"和贾公子……闹不愉快了?"
小笨蛋没吱声,眼眶一热,眼白红得更厉害——好机会!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谁谁谁谁谁谁谁说的?谁和那种小气阴险狡诈霸道阴晴不定变幻无常恃强凌弱吃小欺大的家伙好朋友来着?!"睫毛一眨,眼看金豆又要掉,"我说那相思豆和他名字极配才费尽心机弄出来给他的嘛,呜……"
"是送给他还是卖给他?"
小师弟再眨眨眼,用手捂脸装抹泪的样子不正面瞧我,我叹——就知道守财奴绝没可能放过大赚一笔的机会,怪不得相思美人那个气啊……咳!
小师弟从指缝里偷看我:"他瞧不起人,呜……"
"……傻瓜,他出身和你不一样,脾气自然也大,再说,送相思豆给他有啥用?……你知不知道,他不姓贾?"
点头——倒出乎我意料:"你知道他不姓贾?那你知不知道他也不叫'相思'?他可是认钱不认人出了名儿,偏名头之响、手段之辣、武功之高、门人之众、财力之巨、行事之诡在武林中位居前五之内的孔方门第二十八代执掌孔方门圣物孔方令的令主,真名是——"
"他叫相思哦,二师兄,那是我起的名字。"小笨蛋忽傻傻一笑,"相思……好听吧,二师兄?他就叫相思哦……只有我能叫的相思,只属于我的相思!"
登时,所有话被噎住,再也开不了口。
——原来,"相思",是专属于"大用"的名字……
……到底,傻的是谁?


6


揭露大灰狼丑恶面目作战失败,必须另行开辟新战场。


我家大用明知对方不坦诚还傻呵呵倒贴上去……从我家小孩的脱线性格来推测,最大的可能是被美色所魅、身陷泥沼而不自知吧?……具备与相思美人那张脸一拼的本钱的,世上真没多少人,师父、师兄又不能算在内,就算算在内恁多年下来小笨蛋早免疫了……
只能设法以毒攻毒。


我上花间楼抱一篓子四师弟的宝贝下来,在听雨轩高高挑起,然后把大师兄客客气气地请走。
大师兄闹了这几日过了情冷期复和呆头鹅情热起来,送神费的周章不大,左右不过把他这月帐上开支销了便了。
临行前大师兄心情忒好,笑嘻嘻撂下句话:"小尘要这次不成功别灰心,大用本就个彻头彻尾无药救的笨蛋,多做几次能够让他开窍的话,师兄我永远站你这边!"还特别热心地指使呆头鹅借为小师弟研究疗治之方为名支走相思美人与武当派小伙子,腾出空档让小师弟和我单独相处。
自那两晚小师弟蹭我一块儿睡后,相思美人将他看得老紧,防贼般地防,跟进跟出,不方便时还有武当派小伙子接手,我想见缝插针找个和小师弟说体己话的机会根本找不到。
不得不承认大师兄此举帮了我大忙。
摸不透大师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现在的我只能尽可能地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和小师弟交易不需要费大价钱,因为我逮着他时他正陶醉地眯着眼窝在厨房一角,边晒太阳边一点点惬意地舔着个小酒个儿——小猫一样儿。
其实醉酒的小师弟非常可爱,象只醉酒的猫儿,不只会呼噜呼噜打酒鼾,而且你丢根狗尾巴草使唤他直追自己的尾巴跑、逗他"咪呜咪呜"学猫样挠痒痒,命令他就地打滚、舒展四肢、张开嘴巴、舞动爪子,小师弟准二话不说一一办到。
因此,我最欢喜他微醺的模样。
"小师弟,"我和蔼地笑着,搔搔他脑袋,捏捏他脸蛋,"葡萄酒……香吧?"
"嗯,真个爽歪歪……二师兄?喂喂,二师兄,我可没偷酒喝!今天大师兄安排我洗碗,我、在、洗、碗!"
"我知道我知道……不知贾公子是否也乐意接受这一解释?"
"……"
于是小师弟乖乖任我拐进听雨轩。


"哇,好多画像哦!"小笨蛋惊叹连连,"能从四师兄手中拐到这么多美人图,二师兄真本事!——是不是四师兄这月花粉银透支为了方便补货拿这些来贿赂二师兄要求销帐用?还是师父终于决定把二师兄抛出去以图强强联姻换取最大收益因此命令四师兄把候选者列出来给二师兄挑?二师兄我跟你说师父最舍不得的就你了,有一次我送消夜时听师父说二师兄是只会生金蛋的鸡,一定要让二师兄先生足蛋直到再也生不了榨得干干后再钓只金龟回来,总之肥水不流外人田——"
——好、好你个师父,我记下了!
"——唉呀,糟了!师父连二师兄都急急忙忙推出去了,岂不等于说我们无心谷入不敷出快撑不下去了?呀,那不是很大很大的麻烦吗?!我的花七楼不会也被卖掉变现吧?要真变卖了花七楼——哇,我打哪儿住啊?!不会连吵架都没地方让我躲吧?那不就一辈子被相思打压得死死的吗?我吴大用怎的这般红颜薄命,跟那家伙混那家伙喜怒无常一个不小心我死无全尸死不瞑目死都不知道怎个死法……二师兄,眼看我们快要生离死别了,你一定得对我好一点儿,就可怜可怜、大发慈悲满足我那最后的、渺小的、微不足道的心愿,把老马会贵宾卡送我一张吧!——"
"停!"我头大地一把捂住那张一开一合喋喋不休的嘴,有时候小师弟确实够段数总能成功煽动起别人揍他的欲望——不管对方修养多好。"大用,你先别管这堆画像打哪儿来的、和我什么关系、打算怎么处理,今天请你来,只是想让你帮参谋参谋这些人当中哪些比较值得结交,其他的不用管——明白吗?明白眨下眼。"
小师弟慌不迭地眨眼,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我头晕:"好了好了,够了!"刚松开手,他便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用肘猛撞我腰,笑得古里怪气:"我明白我明白,二师兄我全明白!每个人都有一两个属于自己的秘密,虽说朋友妻不可欺,可爱上了就是爱上了……二师兄你喜欢上了四师兄的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永远站你这边……四师兄要敢跟你急我便把那次他为了完成一套《无心美人卷》甘冒天下大不韪偷看师父入浴的事儿报告师父……"
无心美人卷?恶寒,不好的预感——"大用你怎么知道?"
"通往澡间的锁我帮开的!"
……为免歧路亡羊、走失小孩,直奔正题较好:"咳……那个,那个以后再说……来来来,大用,你看看这些美人,美不美?"
"啊!——"笨小孩指着其中一幅兴奋得尖叫,"那个、那个,我认识!杜美人,杜美人耶!"
那位……哦,不陌生,英雄楼的少东家杜子游。江湖谚云:"江左老马踩狮头,江右英雄镇江楼。"老马会、英雄楼,说穿了就是南八省及北六州商号联盟的总称。双方以长江为界遥遥相踞,各占一隅,凭本事吃饭,前五年挖墙角、抢码头现象虽较严重,但自两年前签了江左协定后,捞过界的情况较少,基本上安定了一段时间。
一直以来和我打交道的是英雄楼魁首、素有江湖"千金鼎"之称的杜怀水,不过据传闻,他那个独生子杜子游八面玲珑、七窍心肝,做起生意来丁是丁、卯是卯,在善用自身优势笼络主顾方面堪称一绝。纵观其种种,这杜小子虽历练不足,亦已隐隐呈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
入得四师弟法眼有幸录进《花间集》的,想来模样应如传闻中般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倘若小师弟能为此人心动、双方感情有所增进的话,对老马楼今后的发展亦也大大有利,着实美事一桩……我充满希望地,问:"那,大用你觉得他怎么样?"
小师弟瞄了画像几眼,怅然地长叹一口气。
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为他牵肠挂肚——好,好现象!"大用,你但说无妨。不管什么事,放心,有二师兄给你撑腰!"
"杜美人和他家的大厨相好啦!"小师弟垂头丧气。
"没关系,只要大用你喜欢,师兄定帮你做主……不就个厨子吗?比厨技大用你甚时候这么没志气甘居下风的?而且如果杜公子知道大用你的好,我包准他日行千里来追你……"
小师弟思考着,我屏住呼吸等了半天,最后他依依不舍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杜美人很凶的……再说,这些不是拿来给二师兄你挑的么?"
"没关系,大用你尽管先挑——只要大用你喜欢,二师兄定尽全力帮你,我发誓!——放心,说到凶,你大师兄更凶,瞧现在日子不也挺滋润的?不管多凶的人,只要喜欢上了,便会对中意的那个人好……大用你也知道,世上之事有所取必须有所舍,有所得必然有所失,一般来说一个人要想面子上过得去那么里子多少有些不尴尬——"
"我想还是不了。"小师弟扁扁嘴,"上次碰面时他扬言敲断我的腿,还动刀子砍我,真跟他一辈子拴一起恐怕不出十天谋杀亲夫的戏码秦腔双簧二人转全套上足附赠绿帽还不定,这我可没本事吞下去!"
——妄想动小师弟?那个该死的混帐王八杜子游哪根蒜?他凭什么来动我水无尘罩的人?!
立刻通知仇叔一回老马会马上断绝跟英雄楼所有的生意往来,同时发动老马会全部财力做好和英雄楼别苗头的商战准备。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即便不能让英雄楼从此在生意场上除名,至少也要令它元气大伤,方平息得了我此刻胸中这口恶气!
"而且我不认为杜美人配得上二师兄哦!"小师弟以难得一见的认真道,"杜美人漂亮归漂亮,不过,市井之徒,齐大非偶。"
……市井之徒啊……
我低笑,真真小孩子!
"那这位书剑盟的二盟主怎么样?江湖盛传他博览群书、剑胆琴心……"
"两脚书橱,准一个书呆子!"
我噎着。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这位富贵山庄的长公子可以吧?听四师弟说,纵他丹青妙手、阅过美人无数,也不足以描绘这位长公子风采之万一……"
"他死了。"
"什么?!"
"被相思一剑戳了六十八个窟窿。"
"啥?"
"他说我皮肤好——"
"嘎?"
"他说我皮肤一等一前所未见的好,剥下来风干后做成屏风在上边细细绣一幅山河锦绣图定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传世之作,追着我们到处跑,最后被相思干掉了。"
……杀得好!
"那这位,这位侠义宗宗主,虽以风流倜傥、怜花解语名闻江湖,却难得审时度势、进退得宜,诚乃人中之杰,小师弟以为如何?"
小师弟兴趣缺缺:"哦,那位啊?二十年前称得上帅哥,二十年后该叫他帅叔,再过二十年,嘿嘿——还是二师兄只对年纪大的有兴趣?"
"咳咳咳咳咳咳……"我被自己口水呛着。小师弟边体贴地帮我抚背,边同情地慨叹道:"二师兄啊,你好可怜耶,师父帮你挑的只有这些?尽些花边豆腐渣……货码不全,还全是公的!"
我……恨!当时急急忙忙看见《花间集》的标注抱了就走,没想到抱出的叫什么"名草编"……谁个晓得四师弟那色胚到底怎么给美人分类的,混帐王八蛋!
可能我脸色过于难看,小师弟乖巧地依我身边,忽闪忽闪眼睛:"二师兄你别伤心,我知道四师兄那儿还有'生香编'、'解语编'、'春华编'、'秋实编'、'豆蔻编'、'嫩草编'……改天我把它们全弄出来你慢慢挑,不够的话,我再把江湖上见过的美人姐姐细细说与你听,小怜宫主你知道吧?她和我颇有些交情……或者二师兄你实在等不及的话我叫相思帮你先淘几个人来,相思家有一大窝,保证现货……"
"那……如果我要相思……"
"不行!——嗯……呃……二师兄你想,相思什么人啊?那是佛祖放在人间的祸害!我怎么能让可亲可敬可爱的二师兄遭到不可亲不可敬不可爱的臭屁相思的荼毒呢?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大慈大悲大仁大义的二师兄落到大不慈大不悲大不仁大不义的相思的魔爪里呢?佛祖说得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二师兄,为了天下大义,你可爱的小师弟我已经舍身饲虎、杀身成仁了,你就不要再掺和进来,尽量保存实力去享受美好人生,避免那些不必要的牺牲吧!"
混蛋,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么说,大用,我还得好好感谢你的舍身取义罗?"
"不谢,咱俩谁跟谁啊!……不过二师兄好奇怪哦……"
我提不起应答他的心情,没精打采地道:"……又咋了?"
"师父不是要给二师兄介绍婚姻对象么,为什么会把二师兄介绍给二师兄自己呢?"
顺着小师弟手的指向看过去,我整个人跳了起来——那幅画中合衣浸水里半个身子趴岸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嘴角噙笑星眸半闭眉梢生春肌肤微露一副罗衾不耐五更寒一帘幽梦谁与共模样的男子不是我又是谁!?
——好你个乐无悦,该死的无心美人卷!竟竟竟敢把我当作你的私藏……想我水无尘堂堂老马会大龙头、杀手盟大宗主向以智珠在握谈笑用兵为最佳卖点现在居然被描绘成大师兄那种勾三搭四卖弄风情的骚包格调——我哪有这么丑?说清楚!


因为拉客事件,一整天心情烂透。


"我提醒过你了。"用膳时大师兄笑逐颜开,贴我耳边说话——乐个什么劲儿?
"二师兄不必伤心,天涯何处无芳草!"小师弟自认为善体人意地对我挤眉弄眼——谁领你这情!
整顿饭我一声不吭,吃完饭甩碗走人。
"小尘没到更年期吧,脾气越来越怪……"师父在身后大发厥词,小师弟挺仗义地为我帮腔;"想也不可能啊,还没轮到颜兄怎么会到二师兄?……哇,师父饶命啊,杀人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我以最快速度冲向听雨轩打算一觉天亮梦里偷欢世事于我如浮云之际,遥遥便见听雨轩袅袅黑烟起。
——失火了?怎可能?!提气直奔轩内——好在,不是失火。
恶意纵火而已。
"我不会把大用交给你!"晚饭没见露面的少年傲慢地手执素绢各往外一分——"嘶啦!"最后一幅美人图被残忍地一分为二。
我胸口登时一紧——喂,你撕的那张可是我的脸,下手轻点儿你会死啊?——超不可爱的死小孩!
少年漠然地将那两片残卷随手一掷,掷入火中,专注地守着它"毕毕剥剥"燃起,和同伴一般化成片片灰烬、散落于地后,他才高傲地仰首施施然而去,"不管……你是谁!"
他竟正眼都不瞧过来?!
——奶奶的!

"大用,我们来玩棋吧!"我捧着棋盒礼节周全地叩开花七楼的门,对应门的小师弟和蔼可亲地笑。
小师弟颇有些犹豫——想当然耳,他对我们的老规矩并不陌生。
"大用兄弟,你会下围棋?"武当派小伙子一脸惊讶地嚷,相思美人虽倚在窗台不作声,瞥向小师弟的目光里明显写满不信任。
小师弟回瞪武当派小伙子一眼:"当然——我还赢过二师兄呢!"
武当小伙子一上一下动着不发音的口形,分明在说:"不可能吧?"
相思美人则干脆冷冷转开眸子继续移目窗外。
小师弟急了:"真的,我真有赢过二师兄哦!"
是啊,按他的标准玩的话。
这点当我俩拉开架势时两位看客也就很清楚地了解到了。
武当派小伙子更是按捺不住吃惊大叫出声:"大用你做什么?"
"玩棋啊!"笨小孩一脸理所当然。
"你你你你你……你只会拿围棋猜单双?"
小师弟无辜地眨眨眼,我窃喜。
——不管那两位盯上我家小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要以行动正告他们,最了解我家小孩的不是他们。识趣的乘早滚,招惹不起的对象,少来招惹!
我家大用再笨……也不是养来供他们逢场做戏用的!
"哇,又输了,不玩了!"心情奇佳运气特顺,不必作弊也百猜百中,将小师弟击得溃不成军。小师弟又气又恼,棋子一撒,推秤耍赖。我好笑地打趣他:"不玩了?认输了?那师兄我可不客气地按老规矩办喽!"
小师弟高高撅起嘴,不情不愿——偏又无法赖帐。
武当派小伙子瞧出不寻常,低声问小师弟:"大用兄弟,这……怎么一回事儿?"
"没长眼呐?输了!——我输了你见不见?"小师弟没好气。
小伙子小心地观察着小师弟的脸色:"那……输的人又怎样?"
"唰!"脸皮堪比城墙厚的小师弟难得脸红一次,附赠如怨如诉、如泣如慕的一瞪,武当派小伙子登时噤声。
我在一旁好心解释:"也没什么……只不过我们师兄弟私下定的规矩,输者得无条件成为赢者的奴隶,服役时间嘛,视百戏性质而定……按我们刚才玩的难易程度,大用,一旬之内,你得做我的专属奴隶哦!"
小师弟气鼓鼓的,不答话。
试想想,无心谷中除了我们师徒八人外只剩一条狗,柴米油盐、洒扫缝补这类事儿师父不屑为,狗儿不能为,剩我们七个不愿为。假如不以这方式确定下为大伙儿服务的奴隶人选,杂役谁做?
其实做奴隶也没什么不好,打狗须看主人面,有个高强的主人罩着,除了跑腿勤点儿外,我总觉得比受人欺辱的强。
"那么,契约从今天起正式生效——"
"我和你下一盘。"
嘿嘿,相思美人上钩了。
我含笑,目注于他:"对不起,这是我们家里的私体事儿——"
"我和你下一盘,按你们规矩办。"
我眉轻挑,慢悠悠地道:"奴隶的所有一切必须从属于主人,完全不能有个人的意志与自由哦……"
"我和你下一盘,围棋,赢了大用那局就一笔勾销。"
"若我赢……?"
"按你们规矩办!"

相思美人头脑不错,我俩在十九路纵横之地你争我夺激烈异常。就算是我,也不敢夸海口说珠玉在握、胜券稳操。
鹿死谁手,胜负难料。
小师弟和武当小伙子紧张地趴在一旁观战,窃窃私语个不停:
"笨啊,怎么棋子全挤一角?那里明明那么大一片空的……"
"大用兄弟,他们现在正在争地,情势凶险得紧,成犄角之势,互不相让——"
"争地更应该去抢那里!你看你看,那边那么大块只零星几颗子,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可这边是兵家必争之地——"
"——打下后稳赢吗?"
"……这个,两位兄台棋艺已臻化境,请恕愚兄眼拙,不敢妄下断语,惭愧,惭愧……"
"既然那块方寸之地生死不明、输赢未定,为什么非得苦苦执着于它而不去尝试更广阔的可能?"
"呃呃……这个……那个……"
手里执颗黑子轻轻敲着棋盘,我嘴角无意识上扬:吕端大事不糊涂,这就是……我家的小孩啊!
这时,相思美人手中白子"嗒"地落盘上——怎么回事?他居然放弃了与我争地,一子通往那未知的未来?!与此同时小师弟"呜哇"一声高叫着跳起:"快看快看,相思听了我话哩!——相思也承认我是对的?哇,太好了!"说着说着执起相思美人一只手"啪"地低头吻了一记。
"你、找、死!"相思美人寒着喉咙骂,眸中破茧而出的光芒却将他无情出卖。
好象……弄巧成拙了……
换作我,对于那个从来只懂得拿围棋猜单双或当弹珠打的小师弟,也做不到这般的无条件信任吧?
为什么他敢做?
为什么他能做?
……到底我家小鬼和这两位怎么回事?

所以,虽然羸了相思美人五目,我却一点儿都不开心。为了知己知彼好百战不殆,我盛邀武当派小伙子到听雨轩把盏赏月、促膝谈心,知书达礼的小伙子当然没理由推辞。
他只是坚拒着,滴酒不沾。
这坚持在提到小师弟受伤原因时溃不成军,小伙子俊脸憋得通红,眼中满满伤心、难过杂糅丝丝悔恨。过去的记忆对他而言无疑是一段沉重不堪的负担,然而他无法凭个人之力将其从肩膀上卸下。
作为知情者,他也无法拒绝受害者师兄提出的关于要求了解事件真相的请求。
借酒消愁愁更愁。
看着他咕嘟嘟灌下整整一壶酒,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我打心眼里觉得这位怪可怜的。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大用兄弟都是为了我……真的,为了我他才挨的那一剑……要不是我……都是我冒冒失失连累了大用兄弟!……我,我,我——我该死啊咳!"偌大个小伙子趴在桌上哭得孩子一样——他醉了,我断定。
好想一脚踹过去……
——可是,小师弟舍命救的不应该是相思美人么?
这三人间的烂帐怎么算才对?

沉吟间,变故顿生。
我万万没想到酒醉中的小伙子忽地象只豹变的兽般并指如风,瞬间连点我身上十三道大穴,出手力度、劲道竟妙到巅峰,跟那日与师父对抗时的功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竟隐隐有与相思美人抗衡之势。
不提防中我着了道儿,等弄清情况时已成砧上之肉,完全动弹不得。
——难道这家伙故意隐藏实力?
心念动间,我已被狠狠压倒在石桌上,而对方的目光正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游移,末了发出赞赏的一声叹:"……很久没有品尝过……象你这样的极品了!"
与那双欲望横流的邪魅之瞳接正,我唯有在心中冷笑——水无尘啊水无尘,谁叫你长这岁数还看不透那单纯少年虚假皮相下的真实本性?
错,既然自找,苦,当然自吃。
他的手轻轻滑过我脸颊,"嘶啦"一声撕开我前襟:"你好象一点儿都不吃惊?"
大冷天里肌肤裸露的战栗的触感,很讨厌啊!我微笑着,迎向他玩味的眸子:"再怎么说,我也已经成人了……"
是啊,已经成人了……所以,他所要做的那些,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能够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再说了,虽然我极不满意处于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状态,但与其被误传为我因相中这位伍少侠因此在酒里暗下春药诱他就犯,还不如演变成目前这种因为我不占据主动因而很容易让目击者解读为"被酒后乱性的伍少侠占便宜"的局面,这样即便今日之事传到江湖上,人们也权当街坊谣言,马耳东风,不会深究。
——江湖中没人会信水大龙头、水大盟主软弱可欺任人宰割,却会信我见色心喜饥不择食。
假象,通常比真实可信度更高。
……罢,罢,两害相较取其轻!
再再说了,这小子乱性后的眸子幽深莫测、似笑非笑,与清醒时的中规中矩、正气凛然相比平增七分张扬、三分盅魅,别有一番滋味牵萦人心,我活到目前为止还真没碰上过性格反差如此之巨的角色,偶尔换换口味尝尝鲜被上也不亏,假如技术一如那张脸般可圈可点当然更是十全十美,只不过……
"不过,如果你曾这样对待过大用,"我从容淡定地一笑,"就请你做好一死的觉悟!"
眼前的人若有所思地玩弄着我的身体,大手略显粗暴地来回摩挲。长年练剑的手掌上那凹凹凸凸的硬茧磨蹭着因接触冷空气而分外敏感的肌肤,粗糙的质感使我忍不住丝丝呻吟逸出。他怪满足地享受着、欣赏着自己所引燃的火种,目光极具侵略性,却又夹缠着缕耐人寻味的色彩:"那个笨蛋……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珍惜?"
"那……能否请伍少侠告诉我呃……可以不再珍惜,不再珍惜那个笨小孩的法子嗯……"
是哦,那个笨蛋,对于别人而言虽然是笨蛋,可是却是我家的小孩啊!
我家的……笨小孩……
"假如我对你说……"他弯腰在我耳垂上用力啜了一口,尽管无法自控,我仍条件反射地身子一弓——至少在我的感觉上是这样:"呜!——"
"……假如我说,'我喜欢大用,请将大用许给我吧'——你又待如何?"
"……嗯……啊……少,少……少开玩笑……嗯!"他的技巧,实在太好!
"如果……我是认真的呢?"
"因为相思和由冰想见你们啊!相思还说,有件很重要很重要十万火急火烧眉毛的事非得和我的家长面谈不可——我想,家长?好歹师父能算上一个吧,正好前些年埋下的渍梅子估摸这些天日子到了也该起了……"——酥麻与燥热交煎之下,小师弟的话反而清明地跃然脑中,我倒抽一口冷气。
难道……这两位入谷来,真是为了这个目的?
把小师弟交给他们?
从今后小师弟不再属于我?
我不能制止自己裸露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我不想阻止自己恣意地享受、放纵地追逐行为本身所带来的强烈快感,同样的,他却也无法改变我倾尽所有追杀一个人的决心。
从来没有哪次庆幸过,自己是中原最大杀手组织的主人。
他一只手在忙,另只手解开了衣带——月光映照着他坚韧平滑的肌里,一瞬间眼前的少年自信得扎痛了我的眸。
我微微眯缝起眼。
我喜欢美丽的事物,哪怕与黑暗结缘。
——完事所需的时间,足以让体内气劲串起来了……
那时候再彻底了结这该死的祸害吧,我有这信心。
而现在,现在的我做好了属于现在的准备——
有人接近?!——这当口,会是谁?
我身子略略一僵,他感觉到了,却只笑不语,仍旧忙着在我身上轻拢慢捻抹复挑——

他知道来者何人?
他不在乎被来者看到?
还是,他接下来所要做的事必须得有"来者"的参与?
难道……他根本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来者"才在的这里?

瞬间我心念电转过千百个念头,设想过所有的可能及应对之策——"哗!"没想到最后的遭遇竟是一桶冷水兜头淋下。
"啊嚏!"武林高手又怎样?大雪天里当头一桶水,打个喷嚏也正常。
压在我身上的他首当其冲,比我湿得更厉害。
然而他却依旧笑着,尽管嘴唇微微发青,可深藏在眸中喷涌翻腾的欲望之下的,竟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我不会看错,这个人,眼前这个仿佛情欲化身的男子,似乎借他纵欲无度的表象,追求着什么东西……
——莫非弄成现下这种局面,正是他想要的?
我不明白!
我讨厌这种无从把握的感觉!
我看到他头也不抬地在我身上继续忙碌,我看到他嘴角噙着一丝不易觉察觉的笑意,我看到一双手狠狠地将他整个身子扳了过去,我看到一个人影全力揽紧他脖子踮起脚跟迎了上去——

以吻封唇!

独占欲极强的吻,可是,却也是极疯狂极热烈极纯粹的吻。
吻中赤裸裸地传递着毫无保留的欲望,可是,伴随着毫无保留的欲望的是全然付出毫无保留的情感!
"呼哈,呼哈,呼哈,呼哈……"紧拥的两条人影攸的分开,其中一个连连倒退,直倚上棵树方站定,捂着胸口不住口地喘大气。
"你这个混帐王八说话赖帐整天黄牛花腿闲汉生儿子没屁眼下辈子转狗胎变猪变马没人相的臭由冰!"好不容易缓过口气,一连串地把话砸完,然后又是一阵掏心掏肺地喘,喘到站不住蹲地上阵阵干呕——小师弟?!
我……想杀人了!。
那个披着武当小伙子人皮的家伙无奈地叹口气,走过去细细为小师弟抚背,显是做惯了:"自家知自家事儿,明明跟你说身子大好之前少用跑的……还有,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又不是我自个儿主动找酒喝,你这位师兄存心灌我——喂,师兄,你别把所有的事儿推我头上啊,好歹你做的那份儿你得认吧?"
"咚!"又被小师弟敲了一记狠的:"知道不妥还不快回来,明知是我师兄还死压不放——敢说你不故意的?!"
"没办法,谁叫你师兄这么美味……"下一刻,他却软倒在地,满不在乎地笑道,"你又给我下药了……"
盅惑的微笑,浓烈的情欲,沙哑的磁音,霸道的宠溺。
小师弟吐吐舌头:"活该!谁叫你没事乱发情?好在二师兄没事,要有事,我跟你没完!"
"没完才好咧……"那声很轻很轻,我隐约听到。小师弟眉一扬:"什么?"
他一味笑,笑得小师弟心浮气躁直跳脚,揪着他非要刨根究底,他乘机卯足劲挺起腰,轻轻点在小师弟唇上。
有如蜻蜓点水。
在小师弟气急败坏的嘶吼中,他笑着阖上了幽幽深深的眸。


——我打赌,他一早就知道小师弟有可能借那个吻对他下药,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神色。如果真有心抗拒,自打发现小师弟进入听雨轩后他随时可以出手,以小师弟那丁点儿能耐,至少不过现场多一个被他压倒的人而已。
可是,他却没有动。
甚至有些故意,故意留给小师弟足够长的时间,让小师弟来对他做这些那些事儿。
……为什么?

——为什么?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亲近你……
——为什么?
如果只有这样才能碰触你……
——为什么?
如果这就是你对我的期望……
——为什么?
……我爱你。

突然间胃胀气,酸溜溜的泡泡泛上来,撑得我一个饱嗝接连一个饱嗝,晚饭吃得太饱啊……真丢脸!

小师弟没有足够的力气将我俩拖进房,我没有足够的脸皮请更多的人来观赏这个热闹,最后小师弟从房里抱了两张被褥将我和那小伙子分别密密严严地裹起,他自己坐一旁陪我。
他告诉我那个武当派的小伙子患有离魂症,一喝酒就犯病,变身为另外一个情欲高涨的坏家伙,他把那家伙称为"第二由冰"。要想制止强势的"第二由冰",只能用呆头鹅配的药,象方才那样渡入"第二由冰"口中,才能在将伤亡数降到最低的前提下让"第二由冰"回复为"伍由冰"。"……整天替他俩擦屁股,真叫人伤脑筋——其实,我看第二由冰除了时常除于发情期、习惯用下半身思考外也没什么不好啊,怎么老惹得大摊儿事出来呢?不就是发情吗?只要学会自我控制别随便是活的抓了就上问题也不大吧?有那么恐怖得牢牢藏着掖着怕人知道么?"
"……等等等等,大用你等等!"今晚所有的事儿,比不上这句给我带来的冲击大,"什么叫'不就是发情吗'?!这种情况便是江湖中人所说的'淫'——'万恶淫为首'你懂不懂?最易惹众怒、犯众憎的就这种情况,大用你别说得象吃软柿那样轻松,行不?"
小师弟眨眨眼睛:"你情我愿的也不行?"
"咳……这个……总之对名声不大好啦……"
"原来只是对名声不好啊……那便成了!我看第二由冰好象活得比由冰大哥自在得多,由冰大哥大概也希望自己能够象第二由冰那样率性地活着吧?名声不名声什么的没好处没实惠……不过话又说回来,第二由冰知道由冰大哥的事儿,由冰大哥醒来后却把第二由冰的事忘个精光光,好象对第二由冰挺不公平的,哪天我想法子介绍他俩相互认识认识……"
我欲哭无泪,正如师父所言,这种怪胎不是我家出来的!"大用啊,"我语重心长地开导他,"话不能这么说……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短短一生中人能留给后世的东西,除了孩子外,就是名声、名声啦……"
小笨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瞅着我:"就算死后全天下的诗人齐齐为我歌唱,不能快快乐乐、高高兴兴地活着,入土后那些顶屁用!"

心,沦陷在不知名之地。

"……好不好,二师兄?"恍惚间不知小师弟说了些什么,我顺口"嗯"了声应他。
"太好了!我就知道二师兄好好人!"小师弟灿灿烂烂地笑着,扑入我怀中,亲亲热热在我脸上响响亮亮香了一记,然后殷勤替我掖好散开的被褥——不好的感觉,似乎被卖了!
"大用,"我皱眉,"刚才你要我答应什么?"
"原谅由冰啊!"小师弟笑逐颜开,发自内心的高兴。
我冷笑:原来前边耗了恁长的时间,为的是此刻切入正题。
"在他对你的师兄做了那些之后,你居然求我原谅他?"我慢慢的,一字一句,不含感情,务求让小师弟听清楚话中的每个字。
小师弟眨眨眼,辩解道:"可由冰他……不想啊……"
"即便非本心,所造成的伤害,业已成为事实。还是,"不知为什么,吐出那几个字时,我没有任何心痛的感觉,反而是微微地、恬然地笑了,"按小师弟的标准,他做得……还不够?"
清寒入骨西风冷,小师弟本来舒展的小脸一点点皱了起来,他双臂撂桌上支着下巴,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被那双仿佛筹划着什么般的眸子全心全意盯着,感觉一点都不好。
我尽量板起脸,但似乎无法让小师弟知难而退。
半晌,这个死小孩才一脸深沉地开了口:"二师兄……觉得不舒服吗?"
"我应该觉得舒服吗?!"我一下控制不住形象,啮牙吼他——等了半天得的竟这个答案!有什么理由高兴,我?在端着一副被侮辱、被迫害的"受害者"面孔时?!
小师弟吓了一跳似地往后一缩,"扑通",坐不稳一跤跌地。他慌手慌脚爬起来,委委屈屈低声道:"可师父和大师兄被压下面时都一副很快乐乐不思蜀欲仙欲死的样子嘛……"
……我倒!
高估了笨小孩的智力水平和神经敏感程度,我的错!
"既然你认为被压下面是件快活得不得了的事儿,"我咬牙切齿,"那何必还要替那小子求情?"
"因为二师兄没有说'不要'啊!"死小孩颇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是鸭子听雷懵沙沙:"什么和什么?说清楚!"
"哦,是这样的……我见师父被师伯压着的时候口里喊着'不要''不要'的,顶顶好心地前去解救师父……师父却把我赶下了山……"忆往昔,死小孩不愤地扁嘴,"后来有一次中午打尖时大师兄安排我们去找吃的,他自己却和呆头鹅躲江边芦苇地里你压我我压你、你啃我我啃你……"
哦,原来在过去一年里大师兄确实有段时间和小师弟混一起,小师弟他们仨的事儿说不准大师兄是我们师兄弟中最早知道的人——却提都不提,可恶!
"大师兄叫得嗓都哑了,我瞅着可怜啊,相思楞拦着不让我出去……"
大师兄的叫床声……好筹码,改天和那只狐狸谈判时定得伺机押上。
"相思说,这时候我们露脸的话等着被大师兄给分尸吧……别看大师兄嘴里嚷嚷着'不要',心里要紧的是'要'……"
废话!
"象相思说的,口里说'不要'时心里想的是'要',那反过来口里说'要'的时候心里实际上是不想要?"死小孩总结陈辞,"二师兄没有说'不要',那二师兄应该是真的不想要……再说,师父只许师伯、大师兄也只认呆头鹅,不管再怎么舒服的事儿,不是自己想要的,终归不好吧?"
——算了,试图和傻瓜讨论高层次深奥人生哲理的我,本身亦大傻!
"而且二师兄发起火来好可怕……"
心尖儿一颤,不知怎么的,胸口一阵紧似一阵地又痛起来,痛得我大大吸了几口气,硬是压抑下那股莫名的心悸,尽量以平和的口吻问道:"你觉得……我可怕?"
许是三九天太冷,我听到自己音尾丝丝夹颤。
小师弟老实不客气地点点头:"唔,二师兄真发起火,比师父还可怕——我好担心由冰被二师兄'咔嚓'一下宰了……"
"哦……这样啊……"原来不管怎么做,结局仍旧一样……旺财什么时候怕起我来的?早忘了呢,呵呵呵呵呵……我用了六年的时间来放弃旺财,是不是,要用同样的六年——甚至更多,去放弃另一个会无条件信任我的人?
……还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样的一个人?
"不过,生气的二师兄好漂亮哟!"
我虚应:"小师弟又取笑愚兄……"
取笑么?后面的客套文章却再吐不出来,生生吞回肚里。
这么冷的天,小笨蛋不知是不是乏了,头一低,半张脸楞是枕在冰凉的石桌上,静静地瞅着我。
鼻对鼻,眼观眼。
及目处,清水样的清,明镜似的明。
清清明明的眸子,蕴着灵灵气气的星子,一笑星子一漾,海阔天空。
所以……我不忍他哭。
"二师兄,"小笨蛋亲亲热热地唤,"二师兄真的好漂亮哦,生气起来更漂亮了!——生气的、发怒的、伤心的、哭泣的、难为情的二师兄漂亮着呐!"边说边伸手搓我的眉、揉我的脸,"人家说,笑得太多,会长笑纹,有碍美观,偶尔生气一下下反而有利健康……"
冰冷的指头在我脸上游移,移过我唇边时,我微微侧头轻轻啄它一下:"不害怕吗,大用?"
"为什么?"大概觉出冷了,他的手滑进被后再不愿出来,索性将我整个人搂住,脸蛋在我颈窝上摩挲,满意地舒口气,"不管哪个,都是我的二师兄嘛,二师兄就是二师兄……我喜欢你哦,二师兄!"
带着寒意的发丝蹭得脸上痒痒的,我怜惜地用颊蹭蹭他头顶:"那……你那位由冰大哥怎么办?"
"我也喜欢啊——不管哪个由冰,都是我的由冰大哥嘛!"
……"相思呢?"
"……一样。不管他叫什么、是什么,对我来说,他是我一个人的相思!……我一个人的相思哦……"
小笨蛋满足地笑,笑得好似偷了腥的大猫。
笑容里洋溢着那种,因为藏着宝贝所以比任何人都更来得优越的自豪。
你的……相思啊……

小笨蛋说要陪我聊天聊到我穴道解开,结果没聊多久他便自顾自呼噜呼噜大睡过去。我垂下眼,淡淡地道:"他睡了,出来罢!"
衣袂轻响,果然,现身的是相思美人。
我穴道被制,耳目并未因此失聪。从小师弟泼水开始,相思美人一直隐身一隅。
——似乎他没有一刻不看着小师弟的时候。
他一言不发地走近,背转身将小师弟圈入怀里,踌躇了半天,偏不走开——也不说话。
我笑着解开僵局:"他的确睡了……该我们谈交易了吧?"
有心制止小师弟的行动,方才便可出手。以他的烈性能够容忍小师弟黏我身边直到现在,除了别有所图外,还有什么解释?
默然半晌,他方生硬地启齿道:"我给你解穴,赌注的事……一笔勾销!"
"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希望欠你人情啊,一样的!"
意料之中。
白天刚赢来三个奴隶,晚上便被给这位逮着一个自赎的机会,机会巧得简直象早等在那儿的一样。

我们俩,无意成为对方的盟友。
但我更无意让小师弟寒夜里陪我喝西北风。

那两人间,最想吃掉小师弟的是谁,我越来越不明白。
——那么,小师弟又希望被谁吃掉呢?
转回性的伍由冰循规蹈矩、敬老尊贤,找不出一丝昨晚兽性毕露的样儿。我为防悲剧重演,找呆头鹅讨治离魂症的方儿。呆头鹅慷慨地捡了一大篓给我,并且超有信心地大包大揽"绝对管用,大用兄弟用过这方儿疗效极佳,听说那病人半年时间都没再犯病……"
——那昨晚出现在我面前的究竟是武当派小伙子还是小师弟口中惯用下半身思考的雄性生物?
亦或两者兼而有之?
"小尘啊,"大师兄一旁嗑着瓜子阴阴笑,"就算小师弟是你捡回来的你抱大的你对他的保护欲独占欲比我们任何一个都强,可泥人儿终归有泥性儿,搁久了发酵还会挥发出点儿酸味儿,小笨蛋有着属于小笨蛋自己的人生……象你那样以师兄身份大模大样理所当然地霸着,是入不得有心人的眼儿滴!"
"大师兄有说别人的闲功夫不如先管好你房里的耗子,别大白天里发情吱吱喳喳吵得整个无心谷不得安生,要搅得孤枕难眠的师父眼热起来抄家伙摆出阵仗全谷灭畜我们谁都讨不了好!"
"喀喀喀喀"——大师兄使出名闻江湖的铁齿神功,瓜子嗑得凶。
往后几天,我藉按师父吩咐将事情交待下去之名,将小师弟使唤得陀螺也似的转,这天又为着筹办菜料的事儿前去花七楼找小师弟商量。
临近听得里面小师弟诗兴大发:"美人赠我金错刀,美人赠我锦绣缎……相思,你看这里的美人多大方,喂,我说,你该向他们学着点儿,野果这类太不入流了,人情来往好歹该送金银珠宝或鸡鸭鱼肉什么的……唉哟哟哟哟哟哟哟!"一连迭的惨嚎,"相思你轻点儿呀,轻点儿呀!——痛啊!"
"活该!"相思美人刻意压抑的语调中暗潮汹涌,"我昨天催了你几次,明知道自己重伤刚愈站久了气短,胸痛可不是揉揉便能好那么简单……你呢,哪句听了?!自个儿瞧瞧,多早晚才回来?!"
"可是,那时正熬着鲍鱼汁,特讲究火候,走不开就是走不开嘛……"小师弟怪委屈地,"再说了,人家千金才一笑,我却任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呼来喝去,在师父、师兄的面前,也忒没面子了些……"
"原来你还想着挣面子——"


"唔,不要靠过来!
"唔,不要靠过……
"唔,不要靠……
"唔,不要……
"唔,不……
"唔……
"……"

我无意偷窥,怪他们自个儿门窗不严。
风入罗帐,爽入疏棂,月照纱窗。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疆。
这般良辰美景,纵木塑泥胎,也沾惹得上几分灵性吧?
否则为什么我眼中与相思美人纠缠得难解难分的小师弟,竟如此的风情潋滟、不为方物?
他本一个没情没趣、没心没脑、没肝没肺的傻瓜,却焕发着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只许一人的——美丽!

小师弟灿烂沉醉的笑靥令我不由想起无心谷花最盛的那段时日,阳光下万紫千红的风情。
密意浓情方有便,杨花点点是春心。
——明明尚未到杨花曼舞的节气。

我鼻头有点儿堵,许是那晚伤了风。

房里终于分开的那两位,粗喘着气,相思美人眼波流渡一语不发,小师弟眸子格外晶莹滴溜溜直转,小手指甲啃嘴里半天算计着什么,生生一副饿了三天猫儿嗅着腥兴致勃勃的样儿。最后,小师弟气喘平了,眼里馋光大炽腰一挺硬是穷形恶相地朝相思扑去:"相思……再来!"
——不看了,看多长针眼!
我刚准备回身走人,忽听谷口方向传来一声高亢的长啸,入耳怪象武当派小伙子的音色——不会吧?武当派小伙子昨个儿方说这两天准备出谷转转购些日用之物,我还详详细细画张地图卖给他,难道一天不到就迷在了打狗阵中?
屋里相思美人动作却快,"哧溜"一下撇下床上衣冠不整的小笨蛋,一阵烟似的撞开门从我身边窜过。
——甚至完全不在意我的存在!
——倒稀奇!
我当然自自然然、从从容容、慢慢悠悠踱进去替小师弟从头到脚将衣物打理整齐妥贴后牵着他手瞧热闹去。

那是场大热闹,我们赶到谷口时相思美人和一位仙风道骨、道貌岸然的老头儿打得正欢。
那位……哦,认识,江湖传闻龙阳之事排头号、专好吃嫩草、尤精采阳补阳之道的无妄先生汪施槐,据说他外形颇雅、技术不错,可惜人品极差、床品更糟。
——偏偏他武功之好连我们当中最为刚烈的三师弟对敌时也未必有必胜的把握。
相思美人和他单挑,拼得十二分辛苦。
师父、大师兄、呆头鹅袖手旁站——难得大师兄这次不嗑瓜子不嗑牙。
武当派小伙子紧张地双手握剑,握剑的双手指节根根发白。
我左右权衡下,挑了个角度奇好、风水绝佳之处安置下小师弟,拢了拢加在他身上的披风,方转向一旁的大师兄道:"不会是来找你的吧,你年纪都恁大了还招三惹四……"
战团激烈大师兄看得眼花缭乱不及接茬,朝武当派小伙子的方向努了努嘴,算是作答。
……嗯,这就不难理解了……可为什么出头的却是相思美人?
我不明白,于是不耻下问,客客气气地求教于武当派小伙子。小伙子虽然心系战况,然礼数周全,在"长者问,不敢辞"方面做得尤为出色:"承水兄关问……在下没那权利,也不够资格。"
这么说,相思美人就有那权利,就够那资格了?
我微微眯起眼,轻轻笑叹道:"话说回来,不管这位汪老先生江湖上声名如何,能够破我们无心谷打狗阵堂堂正正登门拜访的不速之客,十年间这位老先生还是第一位……"
"小尘这话不对!"师父不乐意了,"我们无心谷的防御没有半分瑕疵……是小冰特意把这老不羞放进来的。"
武当派小伙子闻言面有惭色,在我询问的目光下讪讪低头故意回避不接招。
好啊,这位貌似憨厚的小伙子再度扮猪吃老虎一次,在我面前竟以这种拙劣手法耍人,不管小师弟怎么求,休想我再饶你……话又说回来,那小子早就知道这老不羞在无心谷附近闲晃?
不,他不可能知道,要说消息的灵通,换成相思美人我倒还信几分……
联想到近日里身份不明的外来鸽种在我们谷里飞来窜去,我心里明镜似地亮。
尽管无心谷不事张扬,然而素以盛产种类丰富、风格各异、质量保证的美人驰名江湖,老不羞能摸到这儿,也并非难事。
大概相思美人接他手下线报故意诱骗老不羞猎艳上门,打点周全准备伺机寻他晦气,却又拉不下脸找我讨阵形图,于是推掇武当派小伙子出面,将老不羞诱进谷后关门打狗。
反正有我们这干人在,相思美人就算失手惜败老不羞也逃不了。
——可我不高兴,不高兴被利用得这般彻底。
我扭头问小师弟:"贾公子以前和这位……呃,汪老先生结过什么梁子?"
小师弟挺认真地回想了一阵子:"……大概……生意纠纷吧。"
"嗯……什么生意?"
"那老家伙曾问我,要他给我起座吴用庄并替我从相思那儿赎身的话,我愿不愿跟他一辈子,让他金屋藏娇……"
不只我,我发誓,在场的除了当时的四个当事人外剩下我们这四听众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师父第一个跳起来:"小用不准答应!不管谁买你不到我这儿估价想都甭想,着他闪边儿去!"
小师弟没理师父,自管自地叹口气,挺苦恼地道:"置下属于自己的一份产业,我觉得挺好……可惜到最后相思不许,那两个大吵一架打上三场后,这事儿,黄了。"
阿弥陀佛,幸好黄了——我从没这么由衷地感激过相思美人,我无法容忍这样一个七老八十的急色鬼攀着我堆笑觍颜称"妻兄"!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可惜相思美人死脑筋地认定这是他一个人的责任,连武当派小伙子都不许插手……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朝小师弟勾勾小指头:"大用,我有个法儿保管叫贾公子三招内解决掉这老不羞,你要不要试试?"
"真的?"小师弟将信将疑,却自觉自动地凑了过来。
我贴上他耳朵悄声道:"亲我一下,然后告诉你。"
"不行!相思说我要敢再犯他会宰了我……"
"……放心,二师兄又不会害你——难道大用连二师兄都信不过了么?"
小师弟担心吃亏,犹疑着,没挪窝。
只好诱之以利:"亲这里,这里——"点点唇,"我就送你一张老马会终身嘉宾身份牌,凡老马会旗下商号,只要你持牌开销,通通五折,年终还有大礼送——"
"啵!"话未竟言,唇上一痛,原来小师弟用力猛了,撞得我牙龈痛。
但那痛痛快快、响响亮亮的一吻,端的是回音袅袅、余韵不绝。
武当派小伙子脸立时黑了,拦腰将小师弟抱走,眨眼间退到一丈开外。没待他站稳,斜刺里一双手又打横劫走小师弟,恶狠狠一把搂紧不由分说一口啃小师弟唇上。
那位汪老不羞全身上下几十个窟窿血流如注,倒卧于地哀鸣不已。
——我说吧,说三招就三招,不多,不少,嘿!

如果说方才花七楼里小师弟欲迎犹拒、半推半就,现在他可是主动异常地搂实相思美人的颈子,又吮又咬,又舔又啃,生鲜香艳麻辣烫,典型的食髓知味、相思刻骨、病入膏肓。
武当派小伙子下唇咬出了血,我打心眼里同情他。
星汉西流夜未央。
众目睽睽之下,这顿长吻足足持续了盏茶功夫仍后劲绵延,连身经百战、经验老道的师父也拍手啧啧称奇:"厉害,真是太厉害了!小痕啊……"
"嗯?"
"赶明儿你哪天有空找小思聊聊套套近乎,不然换小用上也行,好好打探他师承何处拜的什么山练的什么功,这手比龟息神功、闭气大法厉害,学好了以后备用……"
"弟子明白。"
"对了,还得挑个时间我们好合计合计给小用定个拍卖底价——明天怎样?"
"明天不行——明天我和想裳约好下山赶集。"
呆头鹅扯扯大师兄衣袖:"无痕我们什么时候约好了下山——"
"笨蛋,闭嘴!"
"好啊小痕你骗师父——"
这边一片鸡飞狗跳中,那边终于结束了引发争议的行为。小师弟整个人挂在相思美人身上,意态朦胧、神思恍惚、星眸惺松,揪着相思美人的前襟大口大口地喘,相思美人一反霸道之姿,温柔地抚着他后背替他顺气。
好不容易,小师弟喘定了,猝然一手揽住相思美人的腰复主动蹭上去,在相思美人红嘟嘟的唇上意犹未尽般辗转舔了一轮又一轮。
师父休战,笑呵呵地伸手到大师兄面前:"我赢了——小用是攻!"
"不,不会!"大师兄断然否认,"师父,你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
这时小师弟依依不舍地松开相思美人,咂咂嘴,情深深意款款,低唤:"相……思……"
师父与大师兄立成无声鸦雀,我边竖耳朵边摇头:一群鸡婆!
"相思……下次再吃大闸蟹时别用花雕送……"小师弟边说边陶醉地半眯起眼,回味着,活象只偷腥到嘴的懒洋洋的大猫,"膏蟹就黄酒,熏鱼下白干,才叫绝配!……"

……想起来了,今晚这顿相思美人不知哪根筋不对,或许惦着即将格杀汪老不羞因而高兴得一反常态喝了两盅……
……刚好碰上嗜酒如命的小师弟……

我再也顾不上形象,捧腹笑倒。
笑得泪花直溅。
——一如武当派小伙子。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寻之梁父艰……由他去罢!

隔天小师弟把梅子起了,那梅子醢坏了,酸得齿软,记得多留点儿给四师弟——酸死他!
四师弟……算算行程,明天他也该到谷了。见到家里囤着的一堆绝色,这头老天不开眼赏了他一副最雅致皮相的色胚没理由轻易放过——他舍得眼睁睁瞅着被他许为"发如丝、眸如幻、肤如脂"的小师弟琵琶另抱?他甘心平白放过相思美人、武当派小伙子这般别具风味的极品美人?
——不,不可能,绝对会有所行动。
那么,醋海搅波、横刀夺爱这类伤脑筋的事,就留给比我年轻的四师弟操心去吧!
——不管结果怎样,反正我坐山看虎,乐观其成。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这梅子……咋就酸得这般碜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