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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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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门江湖+番外》fool part1

入门江湖 by fool
师兄们都很羡慕我,因为能打败传说中武林不败神话的师父只有我。明证就是,不管师父什么时候生气迁怒,哪怕三伏要门下弟子晒在麦场烤人干,三九扔他们进瀑布洗冷水浴,师兄们无一人敢说个"不"字——除了我。

所以,师父说我神功大成,在我十六岁时放了一通鞭炮,欢送我下山。

自知之明这玩意我有得不多,可多少还剩一点儿。我是很想成为英雄大侠的啦,问题那种帽子不是光用"想"就能套在脑门上。神功大成嘛,能——当然好,不过我怀疑就我而言,怀揣"神功大成"的迷汤勇往直前其结果必然出师未捷身先死——而且师父师兄众同门外加看门的旺财想必没谁会在脑中浮现出要为我报仇的闪念。人心如纸,世事如棋——唉!

说到这儿我有点儿怨师父,就算平日里我多少塌了他老人家的面子也不该这么陷害我嘛,再说我呆在他身边十六年呆得我都打心底承认自己是他老人家的私生子了,这么冷面无情在大冬天里把我卷地出门就罢,偏还要灌我迷汤,骗我说什么少年心事当拿云少年壮志不言愁人不风流枉少年韶华不为少年留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等等等等等,然后很悲壮地交给我一把剑,要我去扶危济困、建功立业。我说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母在,不远游;师父说古来忠孝难两全,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我说师父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功名本是身外事,承欢膝下,平平淡淡才是真;师父说天生你才必有用,壮士一去兮不必还;我刚准备开导开导师父多情自古伤离别,人生自是有情痴(我就是一个啦),不爱江山爱师父,话没出口就被师父拎着衣领丢出门外,"砰"一声石门无情地关上,只有旺财"汪汪"两声叫,算为我壮行。

暴力不等于真理。

可惜师父不懂这一点。

于是,我孤独地在千山鸟飞绝的日子里走在人踪灭的万径上。

都是那个人惹的祸——别问那个人是谁,我没见过。不过那天看师兄们一个个被赶下山而师父又一脸怎么都藏不住的幸福表情,我很好奇啊——能让江湖上有"冰雪优昙"之誉的师父眼中泛起一圈圈大大小小颜色不一形状各异的涟漪,那是怎样一个人物?我偷偷潜入师父的卧室,一探究竟。

不幸的是,我刚进去就发现师父衣冠半露,篷头垢面,伤痕累累——这还了得?师父教导我们,要敬老爱友,尊师重教,该出手时就出手,我随手举起一个花瓶以泰山压顶、横扫千钧之势直击另外一个还在被窝里蠕动的人形。

人没砸到,我却被师父一个耳光扇了出来。

师父气得由脸红到胸。

再然后,我被扫地出门。

师父忒也自尊心强,被我看到他落败的样子真有这么丢脸?丢脸丢到要借刀杀人灭口的地步?

惨啊,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算了,他不仁我不能不义,谁叫他是对我有养育之恩、授业之德的师父?

我认命地走在路上,心里念着要在《大用江湖笔记》上记下一笔:弟子一定不能贤于师,师一定不能不如弟子,此乃千古颠扑不破之真理。

忘了说,三年前在为师父庆生的晚上,师父和众同门酒足饭饱之后,大吐真言,对我赞赏有加,说我身上的优点皎若繁星、瀚若烟海,其中有三件大家公认为优点之最,其一便是有成为大思想家的潜质。譬如说当众师兄晾晾太阳舒活舒活筋骨或醍醐灌顶冷静冷静头脑的时候我在树荫下白云千载思悠悠,抬头不见师兄愁,神游物外,心游太虚,对他们有意无意用目光或语言投射过来的干扰无动于衷,精神高度集中,五师兄建议我干脆学习孔老前辈修订一本语录集,以流芳千古。

我确实动了心,考虑了三分钟,然后谦虚地表示,语录嘛,既要有文,又得含质,文质彬彬,挑战性较强。这个人啊,虽说应志存高远,但也要脚踏实地,目前我还是先编一本笔记,随感随记,积累素材,待日后再整理成文,校印成书,才不堕师父之威名,不负师兄之厚望。

此言一出,师兄们静默的时间比我思考的时间还要长,然后纷纷各自告退。

我无辜地看向师父,师父拳头捏紧又放松,最后难得地叹了一口气:"大用啊,你以后只要莫说与无心谷有关便算报了师父的大恩了!"说完一仰头又是二两酒。

闷酒易醉,故而师父不久后亦回房歇息。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想,是我的高远志向太过于骇世惊俗了,还是他们故意抛下这一大摊油腥让我善始善终?

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太史公愤而著《史记》,我吴大用已读万卷书,现当行万里路,而后奋笔疾书,济苍生于水火,贻真知于后世,留芳名于汗青——别笑,"吴大用"这名儿有什么不好?当初我嫌师父安的"无名"这名太顺便了,师父便许我自己起。我引经据典整整三日,三国孔明及梁山吴用好生让我委决不下,犹豫自己该叫"孔赛明"还是"吴大用"的时候,师父在一旁为我拨开迷雾:"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嗯,好,韬光隐晦、内涵深刻、意蕴丰富,就它吧!

根据师兄们的经验,身为江湖人,狭路相逢对方要自己亮万儿之际,单报名字不够响亮。可想而知,正常情况下人的姓名一般两字,多的也就四字,若按平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地推敲起来,韵点多不和谐,因此必得在名前加上这么几个字,好成平仄。以我的名姓为例,至少得在名前放一个四字或六字绰号,以凑成七言亦或九言,这样轻重相间、散韵相杂,方具有诗歌所特有的音韵美,铿锵悦耳。

玉面飞龙吴大用?白衣修罗吴大用?剑胆琴心吴大用?逍遥书生吴大用?流星剑客吴大用?……这个流芳百世的名儿,还真难定啊!

"当当当当当!""放开我,放开!"刀剑交击声,夹杂女子的哭叫声——江湖这么快就找上了我?有意思。我兴致勃勃地加快了循声而去的脚步。

咦,怪了,刚才我还在感叹这个世界太寒冷,没想到绕过个山脚便遇上了一拨子人——修行十六年,我乍从不知道无心谷是这么一个人来人往闲杂人等一概欢迎盛情请君入内的地方?

一群彪形大汉团团围住一个青衣女子,或许这就是师兄们口中的劫色吧——我不是很能肯定,见多了师父师兄的脸,我实在不知道那看上去估计双十不到的女子算不算"人间绝色"。尽管她脸上现在挂满泪珠似乎楚楚可怜不过我猜就算她换上笑模样一笑也好二笑三笑四笑也好总之不可能达到倾城效果。按理,接下来我应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一来我手上拿的是剑不是刀,二来彪形大汉的架势再多十个吴大用也不足以陪他们喂刀塞牙缝,三来瞧那女子哭得哀哀戚戚,叫得天惨地烈,汪汪的眼却滴溜溜地转,比草台子的孟姜女还好看。

我左右瞅瞅,相准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身轻如燕,敏捷如猫,"哧溜"一下三下两下爬了上去。

除了善思,攀援有术亦属我三大优点之一。师父有天直道我有望步那位自创五禽戏的孙老先生后尘,创上一套猿猱术,自立门户爬树宗,具有成为一代宗师的巨大潜能。

一番话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本来想行大礼以谢师父指点,无奈那时我还呆在无心谷最高最直的那棵松树上,而在一刻钟前无意错饮了师父最在意的那二两凌云云雾茶。师父武功再高,也不能失了身份上到树上上窜下跳。因此在地位不平等的情况下,我对师父说声抱歉:弟子练功在即,为防走火入魔,请恕不能大礼叩谢师父传道解惑之恩。

师父确实关心弟子,命我六位师兄轮流为我护法,日夜不离地守了我三天。

我攀登的功夫自然一日千里。

所以说,危难出英雄确是真理。

记上,记上。

闲话休提,我上树驾轻就熟地找个最佳观望点,殊料有人捷足先登,趴在那儿懒洋洋地打盹。惊觉我的出现,一双凌厉的眸子冷然横过来。这种程度的我在师父那儿领教得多了,所以我也就了解地回望,笑笑,然后继续观望,再也不顾身侧那双可杀人的视线。其实有缘在此相会,正说明英雄所见略同,不定在爬树一技上大家俱是同道中人,正可以乘机切磋切磋。不过对方心眼如此狭小,恐怕已怀瑜亮之隙,我纵然心胸宽阔不计较,也犯不着用自己热面孔倒贴对方冷屁股。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理他做甚?今日一别,来朝未必相会,看戏,有戏看就好。

这番劫色劫得有够精采,一波三折,声情并茂,从早上劫到中午,又从中午劫到晚上,劫得我包里的馒头都啃完了,这色还没劫完。来了又走的英雄不少,全被彪形大汉打跑。终于,在我吃下第三顿眼看日暮已至天色渐晚他们不收队我也要准备呆在树上中场休息明日再看的时候,拐弯脚出现了一位小帅哥。

我眼前一亮。

能让我眼前一亮,说明他的确有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本钱。

纵使光线不足,更显他迫人容光——当然,这种程度和师父仍然不能比,不过已经足以和师兄站在同一起跑线。暮色下他翩翩行来,剑眉星目,白衣胜雪,英气逼人,容光焕发。

彪形大汉吆喝得更卖力了,而女子哭得也更悲切了,我看得更来劲儿了。

然后就象戏本本上写的一样,少年挥剑,怒喝,交锋。彪形大汉挨到他剑锋的叫得惨,没挨到他剑锋的吼得更惨,活象被他劈上一剑能赚上三百吊钱似的。想当然耳,不到一刻钟,劫匪抱头鼠窜,现场鸟兽一空。

好象不够精采啊!我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又被冷厉的目光砍了几刀,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把话说了出来,惊扰到了身边的邻居。

我好脾气地再笑笑,就算黑灯瞎火谁也看不到谁,君子不欺暗室,必要的礼节还是得守的。

就在我分神之际,英雄救美的现场又有了质的进展。

女子感恩戴德地拽着救命恩人的袖子说什么也不放手,据我分析现在上演的大概是以身相许的戏码。少年起初还翩翩有礼,然而礼节救不了他。当他察觉这一点,已是拉拉扯扯一个时辰后的事,他两只袖子被扯得七零八落,再扯下去可能连里衣都笈笈可危。我还正想他是否准备断袖问情呢,"扑通"一声反见他朝女子跪下了。

"哼!"身边一声冷哼,与我忘形的"扑哧"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谁?!"这个大喝绝对不是那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发出来的,眨眼间我们所在的松树已被团团包围。"白痴!""咚"一脚,我被狠狠地踹落。情急时我伸手乱抓,抓到了一团绵软不顾三七二十一揪住了不放手。

"篷!"痛啊!更糟的是飞溅的雪粉钻进脖子里,冷得我连打十几抖。最惨的还在后面——我抬起头来,正正迎上了适才远观而今近望的彪形大汉们。

在我还没为自己起好一个响亮名号之前遇上了必须报上自己名号的场合,自然无可奉告。

于是我临危不乱,很镇定地思考着该采用怎样的名号才能让他们一听就知道我是无心谷的人而传到师父耳里时又绝对不会猜到我犯了他严令我施恩不能图报行侠要低调家门不给自报的禁令,心无旁骛,视彪形大汉们"你算哪根葱敢来妨碍大爷好事"的目光于无物。

打断我思绪的是一股大力直撞我的右手,我猝不及防被重重弹到地上,摔得七荤八素,这时那声"白痴放开"才正式传入我耳中。这个声音……我把那位树上同好也拖了下来?难怪人家生气,我苦笑,这叫活该。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最不济做错了事总该先道个歉,在这方面我一向极有担当,连师父也未必能及上我十分之一的坦诚。

我忍痛从地上爬起,推上礼节性的微笑,微笑着试图向彪形大汉们示好:"哦……大哥,是这样的,我们只是路过的路人甲和路人乙(因为对那位误拖下树的同好深感抱歉,因此我努力替他解围——怎么样?我够宽大为怀的吧?),困了不得已在树上打个盹,不想妨碍到了各位大哥……各位大哥想怎样便怎样,只管继续,我们立刻告辞,告辞……"说着我向身边人捞去,打算拉着他抽身走人,却被毫不客气地拍开,痛得我直甩手——真是,这点面子都不给?我还不是为你好?要不是出于责任感怕你被他们吞了我才不想多背一个包袱!彪形大汉仍没开声,就听一个女声尖叫:"不能放他们走!"登时杀气长驱而入,夹着风雪逼得人生冷。面对张牙舞爪的对手,我踮起脚看看那个下命的声音是不是这里唯一的女子发出来的,恰好与她的目光短兵相接——可怕!在她目光里,仿佛我们身处之地有什么绝世美食似的,如果不是她必须死命拖着那个拼命挣扎的少年,我猜她就会饥渴地、噬人地、掠夺地扑过来,连画皮都不带——不用怀疑,这种目光我见多了,每当我以身体不舒服为名罢工一天后谷内从师父到师兄谁都这样子,他们坚持得最久的那次也就我呆在松树上修练的那三天,最后还不是师父体恤我练功辛苦派二师兄把筋疲力尽的我抱了下来?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惹我身体不舒服的原因(这次例外)。

我看看身周,除了人之外一无长物。不会吧?难道我名声在外,他们专程等在这里就为了设个圈套骗我跳然后绑我回去一扬所长?能施展才干固然是好,不过这个场面怎么看怎么象威胁,我不要求三磕九拜、三顾茅庐,好歹四人大轿总可以吧?

我心里委屈着,目下的棘手局面不因我的委屈稍有改变。青衣女子干脆利落地在少年身上指指戳戳两下,少年立刻不动了——也是,反正画皮都剥下了嘛。然后她步步生莲到了我们面前,滴溜溜的眼在我和旁边那位同好的身上转来转去,我更可以确定,当前的美食不是别的,可能、似乎、应该是我们。

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发誓一辈子放下菜刀,不管它是否是我最最引以为傲的三大法宝之一。装盘上桌看着客人争先恐后地抢是极有成就感啦,但当被打包的是自己时这个味道可不乍的。

我听到她吃吃地笑,冰凉手指在我脸上掠过,我的面部肌肤不争气地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好可惜,这么好的皮肤撞伤了,很痛吧?"她轻轻在我耳边吹气,这下子,我连心都起疙瘩,想往后退嘛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静静地任她吃豆腐嘛从头到脚每个细胞都在抗议它们的被出卖。最后两害相较取其轻,我让寒风冻结我的笑:"不敢!小姐天仙化人,有劳小姐关心了!""你的眼睛很不老实哦……"天老爷,她真的吻上来了!我拼命控制住向后缩的本能——万一也被点了穴连逃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才不做这么笨的事呢!唉,自尊诚可贵,自由价更高,我亲亲可怜的自尊老兄,为了你的自由兄弟,只好牺牲你,任你被人狠狠地搁脚下践踏一下又一下了:"呵呵,小姐你真会开玩笑……""可是,我喜欢。"她的吻从我的眼睛往下滑,手滑得更下。我继续干笑:"小姐,不好意思,那个……为了御寒,我在晚餐放了大量的蒜……承蒙小姐青睐小生三生有幸,就是……恐怕唐突了佳人……"

她那张我打上八十分的脸骤然生冷,冷得我又是一个寒颤。接着,我察觉自己身体无一处能动——包括声音在内。

唉,实话总是伤人的,我明白。

我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眼角斜啊斜,瞄到她转移目标走向我身旁。这时,毫无预兆的,打斗开始了。

原因八九不离十是那位同好不堪其辱,二话不说就开打。令我吃惊的是他的武功实在高,只听女子尖叫一声彪形大汉再吼一声"上"随后是人体不断倒地的声音,这之后再没有谁发过一句话。我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有多危险,分明被关在虎笼里伸手摸了一把又一把老虎屁股,难得老虎不发威。我叹,不知呆会儿鹿死谁手,最后的渔翁又是谁。我眼看是当不得渔翁的了,不知申请当朵花啊草啊渔翁允不允许。

打斗声没一会儿就停了,我保持原来的姿势在寒风里又立了一会儿,不见有人理会我。开玩笑,这样下去还行?要那女子比我先恢复我这被她看上皮肤和眼睛的人不就死得很惨了吗?"喂,喂,大侠,你先别走啊!"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在响,空荡荡的象傻子。狠,够狠,天下高手都使滥借刀杀人一招,他的段数和师父有得拼,幸亏我在师父那儿百炼成钢:"大侠,你不要抛下我走啊,否则我变鬼也不会忘了你!——我记得你的,你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那味道是——"

我说不出话了,那张无声无息出现在我面前的小脸,雪光映衬下,苍白,清冷,恍若精灵。纵使见惯了美人,我亦为之一失神。"你就不信……我会杀你?"他静静地吐气,开声,声音有如水晶与黄金演奏出的乐曲,悦耳动听。幸好我见多了美人,适应力极强,顶多也就在惊讶原来世间还有能与师父一决高下的美人时楞了一楞,不至于痴呆到连话都回不全:"你会,"我眼巴巴瞅着他,"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会设法报答你的。"

好象说错话了,我清清楚楚地从他眼里接收到鄙夷。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慢慢地举起了手掌。

月光下,莹白如玉,纤巧优美。

我急出了一头冷汗:"我一辈子做你的厨子怎么样?保证你再也找不出比我更好的厨子了!"

他眼中有讥诮,脸色却依旧冷漠:"凭你?"

"你不妨试试看!拜托,只要给我一次机会,拜托……"我睁大眼睛,尽量以最无辜的眼神诚恳地直视他。三师兄说的,当你遇上猛兽时不要避开它的眼睛,越要大胆面对才越有胜算。一旦回避对方眼神,真话听起来也象假话——反过来道理一样。而大师兄说,我这个表情最能让师父丧失抵抗力,眼前的美人与师父似乎同一型,大概可以套用一下吧。

"不需要。"这个残酷的回答令我倒抽一口冷气,继续为自己的生存权而努力:"试试看嘛,如果你真的试了就会承认我在厨艺方面的实力——"

"没有如果。"

可恶,我已经如此退让你居然步步紧逼、断人后路?心一横我豁出去了,登时豪气干云:"那我们不妨打个赌:如果真的有如果,如果你输了——"

"我不会输。"

"你真的这么肯定?"我吊起眼睛斜睨他,"要赌吗?"

师父说过我吊起眼睛看人的表情是最坏的一个毛病,可是现在好象是这个毛病救了我。真如四师兄所言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他又不是女人。不想那么多了,我为自己争取到的机会不能白白浪费。

我跟他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做菜得有基本的物质条件,总不能让我自己煮自己吧?因为这样,我跟他走了。考虑到大家都是男人,放那个英雄少年呆着万一他重遭女子毒手我们的麻烦就白惹了,苦也白吃了,不如把他也救了吧,将他的命和我押的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反正一条和两条相差不是很大的啦。

少年也了解自己的处境,知道我如失手他亦讨不了好,但总比落在那女子手上强,所以总的来说对我这提议押上他小命的人反千恩万谢得紧。我心道,谢就不用了,只要呆会儿如果我实在遇上高人做不出能让美人芳心暗可的饭菜最好他能替我挡上一挡,再不行两人黄泉路上也有个伴,说说笑笑的比较不寂寞。

其实我还有个更远大的想法,假如这次能活下来——我是说假如,那么我希望这位少年为我的《大用江湖笔记》签个名,证明美人必要英雄救,英雄必定出少年,不是少年无以成英雄,不是英雄美人宁死不屈此言不虚。

4

一路上我不费多大力气便打听清楚那位少年侠士乃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武当派紫阳真人之爱徒君子剑伍由冰。我俩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兼之在姓上同音相怜,在途中迅速地交换了生辰八字,并私下里约好拣个良辰吉日正正式式结为八拜之交。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我估量着他比我大可能我吃点亏,不过倘若今天这劫逃不过……好兄弟就该同生死、共患难,这才体现人间自有真情在,病树前头万木春!

跟着美人我们到了一间客栈,就一间客栈,称手的工具一件都没有。我嘟嘟囔囔地借了那儿的厨房,燃火,烧水,搜罗搜罗。三更夜半剩下的现只有一大堆菜叶、菜梗,还全是不新鲜的。

不过,我对自己的厨艺一向极有自信,没有三分三,怎敢上梁山?非猛虎不足以显武松之威,非蛟龙不足以呈周处之强。我捋袖,拔刀,一时间剁得案板价天响,客栈里吵吵嚷嚷地不知骂些什么。

师父总说我做的饭接近某人味道,一而再再而三鼓励我再攀新高,向那个某人看齐。我不知道那个某人是谁,闲暇之余心下不免暗自掂量:假如那个某人某天无法起身为自己弄吃的,不知会不会生生饿死亦或被他人所调弄的难以下咽的饭菜噎死?

不晓得师父现在怎么样了。

幸好,美人的胃口没有眼光那么挑,这点他不如师父。

当然我与美人之间的赌约绝不能是我赢,顶多平手,否则要美人拉下脸承认自己输,可以,在我死之后他也许会。权衡利弊,我在美人吃得有滋有味的时候以十二分的低姿态认输,恳请美人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原谅则个,莫怪我冒犯之罪。

反正我已经抓住了他的胃,不怕他真的一生气将我捏死。

而六师兄说,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与娘亲"、"输阵不输人"、"士可杀不可辱"那全是屁话,嗟来之食为什么不能吃?说这话的人如果死到临头比谁都跑得快,那叫伪君子;如果昂首挺胸死了于人无益于己有害,白天死叫白死,晚上死叫黑死,总而言之不得好死。

此言深得我心,理当身体力行。

就这样,我在初入江湖的第一天,为自己混了个跟班的位置。

当上跟班后我毕恭毕敬地恳请主人彰示名讳以后也好称呼,换来美人冷眸一瞪:"滚下去,别再让我看到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我下意识地摸摸下巴,手感正常,应该没有老母猪变鸦——呸呸呸,错了,做惯菜了,这个比喻用在自个儿身上可不要得!可能那是一个指代吧,美人今天不需要再看到我站在他面前持续提醒他失败。

我识趣地告退。暗地下了个决定:不管他承不承认,以后我就叫他相思好了。否则老这么美人美人的,万一以后遇上了更多的美人乍办?总不能美人第一美人第二美人第三吧?相思,相思,相思苦,苦相思,欲寄相思千点泪,一寸相思一寸灰——照他给我受的苦,咳,惨甚相思。

果不其然,就在我离开之前他逼我服下一颗苦津津的药丸——我能理解,任由一个不信任的人在身边打理自己的饮食起居,不先设下掣肘之策难免会有后顾之忧,到祸起萧墙时则悔之晚矣。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冷静地问清楚药效隔七天发一次后,镇定地行礼,告退,离开,不忘带上门。

感觉到他惊异的目光长久地投注到我的背影上,真让我有扳回一城的成就感。难得吴大用初出江湖树立了这么帅的形象——哎呀,我还没取绰号呢!

算了,那个流芳百世的名号,没事干时再慢慢想吧。

我和由冰住一间,回去时发现他还没睡,房里亮着灯,桌子上一大盘热腾腾的水。这位要擦澡啊?大冷天的,我又累得够呛,不跟他学了。打声招呼后我躺倒双眼一闭直奔捷径会周公,却被由冰生拉硬拽地扯:"大用醒醒!先别睡,快醒醒!"

"干……嘛?"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强撑开眼,狠狠瞪他,瞪他,再瞪他——不出三眼眼皮耷拉上,不行了,人死不过头点地,要让我想睡不得睡想吃不给吃杀了我比较痛快!睡觉皇帝大,谁甩你?先睡再说!听到低低一声叹,然后一个软软的、温热的、粗糙的物事在我脸上蹭啊蹭,蹭啊蹭,蹭得我痒痒的,酥酥的,却又怪舒服的,好象被旺财的大舌头舔一样……旺财?!我一个机灵瞌睡虫全跑,手腕一翻握住那还在我脸上打圈圈的家伙:"你敢——"

我讶然——我握住的,是一只拿毛巾的手。

由冰抱歉地笑着,这么近距离地看,让我想起阳光灿烂的日子:"对不起大用,打扰到了你……我想,大用你可能还是先洗把脸上了药再睡比较好……"

洗脸?上药?我?

我一把抢过镜子——妈呀,这是我吗?脸上一个红红的巴掌印,那是拜师父所赐;周边青一块肿一块,许是从树上摔下时撞伤的——这张脸,不能看啊!我的潘安颜宋玉貌,我回眸一笑众生倒的风采,我那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形象,哇,我不要活了啦!……

我哭。

哭着哭着,想到那位青衣女子对我的皮肤与眼睛大加赞赏——本公子落至如此面目全非之境竟然对异性还具有如许大的魅力,不由暗赞那女子慧眼识珠玉,在评点帅哥方面能不受皮相所困,超脱现象看本质,可圈可点,可圈可点。

另一方面也说明,吴大用我纵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亦天生丽质难自弃,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于是我破啼为笑。

由冰就这么楞楞地看着我又哭又笑,直到东方将晓。

5

熬夜通霄的结果,自然是眼眶多了两个黑圈。这下不须相思二话,我亦知晓藏拙。

头巾,面巾,围巾,把脸面遮个严严实实。揽镜自照,自我感觉甚好。师父说了,江湖上奇人不可胜数,多神龙露首不露尾之辈。现下我首尾俱不露,莫测高深,岂非更是高中之高,怪中之怪,奇中之奇?

出名须乘早——适当地保持一定神秘感,亦是闯荡江湖速成之诀窍。

只有一点令我烦恼。

相思似乎有意南下,而我这装束呆北方正应景,若处南国想来兴许与当地民风相异。

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再怎么说我的性命捏在他手中,犯不着为这不着原则的事断送大好未来。

何况,照师兄们的说法,江湖,指的便是大江南北。现我们身处大江北,一路南下,倒也符合我游历江湖的初衷。

再说了,大人与小人,在为人处世上自有其截然不同的分水岭。狗咬了人一口不等于人要反咬蛇一口,他小肚鸡肠我大人大量岂同他一般见识?人间万事,一笑便了。

所以我心情好,笑嘻嘻地跑前跑后张罗——砧板不用扛,菜刀最好多备两把,用得称心,吃得舒心。

我的热情引来相思不动声色地侧目,我敢打赌,他一定在后悔选择了南下一径,反复推敲论证是否于不自觉时落入了我的圈套中。

当然我心情更好。

而由冰的决定无异于锦上添花,把我由微笑服务提升到成天价大笑的幸福层次。

由冰说,反正他师门目前也没有什么重要任务着他去办,而贾公子(我诌的。由冰乃谦谦君子,虽说我告知了他管我们的"救命恩公"叫相思无妨,由冰却说对恩人直呼名讳有失礼仪,我只好告诉他我们恩公尊姓为贾,客气的话唤声"贾公子",熟络的话叫声"贾兄"即可。听着"贾公子"、"贾公子"满天飞,我心里那个爽啊——奇的是相思不反驳。后来我想通了,反正相思本不欲以真姓名示人,真亦或假,于他而言,关碍不大,只要不称朱道牛,想来他都会认的。)虽是我俩的救命恩人,却对我下了那种毒药,令他这做大哥的好生放心不下。故而他打算一直陪着我,一路上好有个照应,他也好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增进修行。

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我们三人走在大道上,一路上都充当着围观的对象、热闹的焦点。

难怪嘛,我们三人,一个俊,一个俏,一个虽目前仍处于雾里看花不得真切的状态,但就凭那通身气质,亦绝非池中物!谁能那么好命天天看到三位气度非凡、神采各异、不分轩轾、各擅胜场的帅哥?没有。因此我们途经之处引发骚动简直是天经地义,理固宜然。

我一路走,一路想,古有风尘三侠流世间,现在我们这样,算不算新风尘三侠呢?要不要先在《大用江湖笔记》里记上新风尘三侠出道的时间、地点、经过以及三位大侠的第一手私人材料,以免日后成为江湖神话时遗漏掉若干重要细节,无法还历史本来面目,对史学家来说,这是不能容忍的低级错误。

比如说现在,我们就遇上了一个江湖中的传奇。

起因很简单,为了填饱肚子找饭吃。我甘愿不顾旅途劳累、不吝一展手脚为了大伙儿的福利宁可亏了我一人地亲自下厨操办了,相思却说他还要赶路,无意等我那最快也要三个时辰才能端得上桌的饭菜,于是大家齐齐下馆子。在我的执意坚持下,我们进了街上据说最大的酒楼。

相思爱清静,我们直上二楼,没料想二楼比一楼更嘈杂,人山人海。相思掉头要走,我眼尖,一眼瞄到人墙前留有空档的样儿,攥了相思楞往里挤——和着相思在一起有个好处,不管多拥挤的地方只要是他想从中过的,都会"篷篷篷篷"不翼而飞几个人,清出一条道让我们大摇大摆地走。果然,到了人前发现还挺空的,大约空出了半座酒楼的模样,我可不客气,挑了一张干净的桌子大马金刀先坐下了。

这小地方的人好奇怪呀,好象我们所在的那半边下面埋着雷火弹,除了我和相思坐得稳稳的,就只有临街的窗旁坐着一位白衣书生,三十大几的模样,品貌端正得紧,一副笑傲王孙、白衣公卿的神采,正一碗碗地朝口中倒酒,而他身旁大大小小垒了不下二十好几个酒坛子。我瞅过来瞅过去,偶尔也有这么两三四五下与他的目光对接。我对他的风采怪有好感的,报以一个真诚的微笑,他的眼里居然根本没有我,在我们这个位置停留一下,漫不经心地又移开,完全把我和我的微笑当做木桌木椅一般来看待——气愤!白长这副好皮囊!我恨恨地扭头,四下找店小二,想着该点些什么菜。由冰这才挤了进来,一见窗旁的那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着拍拍我的肩:"大用,我们走好不好?"

"不好!"我正在气头上,好不容易进得来就是为了吃饭,没吃干嘛要走?

"大用……"由冰又急又无奈,"听我一次好不好?这架势没哪店小二敢给你上菜,要吃饭我们到别处去算了,别误了贾公子的事……"

我把手放在由冰额头上,温度正常,就脸红了一点儿,那是急的。我莫名其妙地打量打量他:"这家不是酒楼吗,为什么没有店小二来上菜?我打听好了,这儿最有名的特色菜就是这家醉仙居的八仙醉,要走你走,反正吃不到八仙醉我就不走!"

"咳大用你小声点!——"由冰一屁股在我身边坐下,捂住我的嘴,先谨慎地往后张望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道,"要打扰了君前辈的酒兴,那就是大麻烦了!"

6

朋友,你曾试过在月到天心、风来水面之际,身沐习习凉风,头枕幽幽芳草,涤心静虑、仰望苍穹吗?那时节,疏星明月,月虽只影,却朗照乾坤;星虽势弱,仍皎然当空。星月流光辉映,相携相依,那是何以感人的场面啊。

就象我。

我这人在三大长处之外,还有若干比较不大突出的优点,平常被三大长处的光芒所笼罩,凸现不出来,比如说不耻下问,虚心好学,尤当涉及到一些典故、传说时。由冰的话令我精神一振,我拉着他直叫他说说那位"君前辈"是怎么回事。由冰叹了一口气,声音仍旧低低:"这位君且去君前辈,平生最是嗜酒,若要说到他的为人,用句诗便可概括了。"

这个我会,这个我会:"生来不读半行诗,只把黄金卖酒醉?"

被瞪了?那位当我是椅子的君前辈用力地、充满威胁地瞪了过来,我毫不示弱地反瞪回去——怕什么?说我狗仗人势也好说我狐假虎威也好,总之有相思在,打狗也要看主人面,我才不信相思能由着他欺负我而丢自己的脸,还有素日里维护我的由冰大哥在,不怕!继续以眼还眼——大不了还牙都行!由冰却唬得白了脸,又想捂我的口,被我一掌拍下,他唯有苦笑的份儿:"你不要把素有'小李白'之誉的君前辈形容得那么粗俗可好?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那是何等的风骨,何等的气魄!"

由冰虎目炯炯,一脸憧憬之色。我瞄瞄窗口那位白眼狼,如此睚眦必报的人物,就他,也配得上"风骨"与"气魄"?算了,由冰真心为我好,我不忍心戳穿他的偶像身上那层皮,点点头,装作知了:"我明白了,原来那位君前辈文章写得好……"

"大用你……这样对君前辈很失礼啦……"由冰摇头,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君前辈的醉剑在江湖上堪称一绝,酒喝得越多,剑法越发清灵飘逸,如羚羊挂角,月照空谷,后劲绵长,源源不绝。想当年君前辈一人一剑一壶酒,单挑长江三十六水寨八十七寨主,以一人之力大破长江水寇,造福一方百姓;而大漠三鹰纵横关外,犯下罪行累累,不可胜数,却因武艺高强一直逍遥法外。一日在岳阳楼巧遇君前辈临湖赏月,大漠三鹰上前挑衅,不出十招便弑羽而归,发誓君前辈健在一天绝不踏入关内一步——"

我发誓,我看到临窗的那位白眼狼有在笑,真的在笑,笑得我有够不爽,当头一盆冷水照说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由冰泼下去:"既然罪行累累,既然胜得如此轻松,那干嘛不就地正法,还要放虎归山?"

脸色又难看了吧?我暗笑。有个主子真的很好,管吃管住管开销,总之生存权全管完,活得有保障,好!由冰显然没料到我问这个问题,楞了楞,方道:"那是……君前辈宅心仁厚,纵是十恶不赦之人,亦给其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好了,我们快走吧,君前辈潇洒不羁,卓尔不群,乃当世高人,最讨厌别人打扰他的酒兴了……大用你再不快走,"后面这两句是他贴着我耳朵说的,"要吃了苦头怎么办?"

"潇洒不羁,卓尔不群,当世高人?"我翻来履去念两遍,想想,摇摇头,"不对啊。伍大哥,如果真的不想被人打扰,干嘛非要挑个人最多的地方?是酒坛子太多了扛不动还是有人在旁边看着当下酒菜比较有意思?"

登时由冰脸色全绿。

"你再说一个字,我让你今生一辈子再也不用用嘴巴说话。"这个声音……相思?怪了,没见他动嘴啊,怎么发出声音的?我很好奇,一心一意瞅着相思研究,连那白眼狼什么时候近身的都不知道,直到感觉到由冰急急起了身:"君前辈,在下武当伍由冰有礼了。适才怕打扰前辈雅兴故未能问安,尚请前辈见谅。"

白眼狼高高扬起下巴,点了点头,算卖由冰一个面子。上下打量我一阵,我坐着,不动,最后是白眼狼一揖手:"君某有幸得遇高人,不知高人能否赏脸过来与君某一叙?"

高人?哈哈,我就说嘛,我是高人、高人说!好好好,我当然一百个好,不过……相思刚刚的话我不敢当耳边风,所以我仍旧八风不动地继续坐。

由冰脸色更难看:"大用,君前辈在和你说话……"

我知道啊,我眼睛又没脱窗。

"大用,"由冰背对白眼狼,面对我,尽开嘴不出声,我猜了半天才猜到大概是"你去不去都要表个态"时,白眼狼又有动作了。他使劲一甩袖,刹时,我的注意力被他全部吸引住——是不鸣,不鸣啊!

不鸣,江湖传说中的三大奇酒之一。据说开坛之日人兽闻香俱醉,男女卧于野,千里无鸡鸣,故名"不鸣"。

具体情形是否如传说所言我不大清楚,我只记得有次我偷喝了一小口师父带回来的酒睡了整整五天。那个酒真叫美啊!后来我缠着师父外加用美食下饵,方套出那叫"不鸣"酒。

就现在这个味儿!

绝对不在那一大堆破坛子中,否则上楼时就会闻到。在他袖中?或许被贴身藏在什么地方,才会在行动稍大之际,逸出这一丝半点儿的味儿!

不鸣啊,世上只此一坛、让人抢破头的亲亲不鸣!

我要喝不鸣!

我拍案,起身,惊天地、泣鬼神地铿锵一喝:"好!"

随后,我发现自己被惊讶与同情的目光聚焦着。

7

"大用,"由冰用力把我拽到一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啊!不是你要我去不去都要表个态的么?"奇怪了,这些所谓的江湖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小小年纪这么健忘,看来今后我得悠着点儿,免得兄弟变脸忘掉朋友妻。

我不厌其烦,诲人不倦,"现在我在告诉他,他请的酒,我喝!"

"可君前辈刚才不是邀你喝酒,而是要和你决斗!"由冰用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仰视着我,我着实楞了一下——有这回事?哦,对了,那白眼狼袖子挥挥后好象又义愤填膺地说了几句什么,我只顾着不鸣,根本没在意。决斗啊,伤脑筋,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打打杀杀的干活了,输了固然无所有,赢了亦无所得,还一身臭汗,顶难看的,看师兄们就知道了!然而我的不鸣,我的亲亲不鸣……我心一横,推开由冰,朝白眼狼拱拱手:"那就有请君先生(我才不要叫'前辈'哩,坚决不承认他和师父站在同一水平线上!)赐教了!"

相思眸子一亮,深深瞥我一眼。这位即便平日端着冷若冰霜当饭吃已是艳绝尘寰的主儿(不过只要把那张寒着紧绷绷的脸当冰娃娃,念着看得到吃不着的苦,倒也杀伤力不大),如今眼波流转,分外的灵动魅人,我听到身周一片倒抽冷气声,场子反倒静了。我打心底生起一丝儿难过:看到我遇上麻烦值得这么开心?就算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他,也不由我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大吼:"店——小——二!"

"客客客客客官,请请请请问有何吩咐?"我不禁长叹。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方才我们三人上楼之时店小二、老板浑当我们透明的,半个都不见。现下不过亮亮"高人"的身份,抖抖地冒出一拨,看来吃饭时"高人"的名不妨多用用。我大刺刺地坐下,微笑——可惜隔着面巾他们看不见,纯属浪费:"请给我和这两位各沏一……"那些花样翻新的茶谅这种小店也不会有,算了,不为难他们了,"……嗯,就各来三碗大碗茶吧。"

我在现场两双杀人目光的凌迟下,翘起二郎腿,悠哉游哉地等着小二哆哆索索地奉上大碗茶,端起,品一口——啧,小地方的茶,入口涩而浊,果然难喝。不过能让那两位高手急了眼又不得不在旁干等着的滋味,叫我心情大好,被小二溅茶到身上的过失也不去计较了。我浅浅一抿,继续做出一副品茶的样儿,心下暗笑:能把号称无欲无情的无心谷主人气得直跳脚的功力你当我是假的?瞧不起我?那就接招吧!

反正我赌定了这两位心怀鬼胎,互成制衡,目前谁都奈何我不得。

结果最先忍不住的是白眼狼。

"铮"一声,他拔剑在手,神情凝重地立了个起身势:"君某尽管不才,少侠(那么快就由'高人'变'少侠'了?我翻翻白眼,老祖宗关于言多必失的古语确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忒也看不起君某了罢!"

"非也非也,"我笑着挥挥手,"君先生请稍安勿燥,坐下来喝杯茶,现在嘛……是停工待料时间,恐怕我们这场切磋要再等上一阵子……约摸再一刻钟就可以了,呵呵……"

"停工……待料?"

"按君先生的意思,我们就在这儿切磋切磋便了?"不给对方发言的机会,我继续抓住主动,咬住不放,"照伍兄(我才不叫伍大哥呢,省得给人一听就泄了自个儿的底。)的说法,上次君先生在岳阳楼大战大漠三鹰,真真好威风,好气概,当浮一大白!而四位神功盖世,想必那一场绝世之战亦精彩绝伦,在下听来心驰神往,恨不能早日一睹先生风采——尤其先生宅心仁厚,全力施为之际亦不忘手下留情以保全名楼岳阳,使吾辈至今仍能瞻仰古迹遗风,在下当真佩服得紧哪!"

"少侠过誉了——"白眼狼脸色微微一变,好象他还不算笨,猜到了我接下去要说什么——老小子,迟了!我点个不停的头,斩钉截铁截断他的话,牢牢掌握发言权:"没有过誉,一点儿也没有,先生当得如此,当得当得的!……得蒙先生不吝赐教,在下真乃三生有幸,祖上积德。奈何在下乃一介莽夫,出手不知轻重。在此动手过招,恐刀剑无眼伤及无辜,亦祸连邻里……在下知先生悲天悯人,雅不欲为此,故而采用个折衷之术,以文比定输赢。若在下不幸输了,当自废武功,从此绝迹江湖,永不踏入关内半步——先生看可好?"

这样我就有理由重回无心谷了,呵呵,从哪个角度看都不亏。白眼狼却沉吟半晌,拈拈他那几根美须,缓缓摇了摇头:"少侠此番似乎自罚太过……"

"不过不过!"说白了不就你怕我玩什么花样吗?"在下无礼,冒犯先生。既已应了先生决斗之约,刀剑一出,生死立判。照在下提出的比法,处罚仍嫌太轻,至少在下即便一败亦还能保住小命一条,或者——"我笑着,一字一顿,"君先生不见到在下当场血溅五步小命呜呼便无以平先生心头之大恨?"

"少侠说笑了……"

"这么说君先生同意文比了?君先生真不愧当世高人,高风亮节,胸襟广阔,虚怀若谷……"这是充分展现"小人"优势的时间,有时"小人"比"大侠"更好办事——痛!右肋被人狠狠一戳,那个方位只有相思会干这事儿!我猛地省起"高人"形象可能因言多而毁于一旦,白眼狼已豪爽地吐气开声:"好!"

好象……被怀疑了……

8

"敢问少侠,文比怎生个比法?"白眼狼右手挽个剑花,潇潇洒洒地还剑入鞘,言笑晏晏、气度雍容,看得我两眼发直——大侠啊,有此风范者,方当得起"大侠"一名!

为什么你的外在和内里差这么多?否则叫我抛了相思跟你我举双手双脚愿意!一个冷冰冰,一个阴恻恻,跟谁差别都不大,只是现在结下了这么一个大梁子……死心吧,普天下就这么一坛子不鸣,以下人的身份绝对喝不到的。是男人的话,自己的宝贝,就要用自己的双手去争取!"君先生长于剑道,在下不才亦习了几年剑法。剑之一道,无外乎快、准、狠、稳,今日你我一战的文比,便在这四字上做文章。"由冰敬佩的眼神让我兴致更高,一眼瞥见小二送料到,含笑示意:"君先生,请。"

小二把两个托盘搁桌上,每个托盘上摆着个青花瓷碗,碗底垫一张绿油油的荷叶,上面放一只油光滑亮的水煮鸡。瓷碗旁挨着一小碗白酒和一小碗酱油。白眼狼显然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我乘机先下手为强,在示意在场观众计时的同时亮剑,挫腕便斩。

一时间,剑落惊风雨,锋出泣鬼神。

听到观众一片叫好声,我更为得意,大大破了平日半刻钟一只鸡的记录,掐个剑诀收势,平剑当空,徐徐一吹,吹落剑上一滴豆大的鸡油,这才意态悠然地插剑回鞘。目睹我展露绝技,整层楼鸦雀无声。我气不喘,身有点热,沉稳地端起茶,吹去面上的茶沫,浅浅一斟。喝到第三口的时候,由冰有些不安地凑了上来:"大用,你……在干什么?"

终于有人懂得来问了,天才的想法岂能如此为凡人所掌控?我控制住心中的得意,放下茶碗,不失风度地一指桌上近我的那碗鸡:"伍兄可看出有何异样之处?"

由冰又认认真真地比较了一番,摇摇头:"好象……你这只比另外一只瘦一点儿……"

我险险滑倒!——他竟这样侮辱我的得意之作?我幽怨地横他一眼,伸手拿起那碗白酒,腕儿一顿——"哗!"整碗白酒泻在鸡上,全数弹了开去。我笑吟吟地吟道:"沾衣不湿杏花雨——"一句诗还没吟完,一只整鸡忽塌了下去,呈现出一个四周高、中间凹的倒草帽形。

全场哗然。

由冰吃惊地指着鸡说不出话来。笨蛋,不加点外力把鸡形破坏掉你还看不出来,有够眼拙的!好好瞧瞧,多快的刀口啊,剑过无痕,连使剑名家都看不出来,哈哈哈哈哈!看清楚罗!我再拿起酱油,徐徐下倒,酱油沿刀口迅速渗入,我把一只鸡分得有多细,好好看吧,好好看哟!由于鸡块小刀口密,三下五除二鸡肉全被浸上了酱油的赭红色,尤其是高起的那一圈更分明,而中间凹下去的部分看得较分明的是黄的鸡皮,再衬着垫底的荷叶,激发我昂扬诗兴,负手吟句:"映日荷花别——样——红——"

楼上已乱成一片了,由冰目瞪口呆地看看鸡再看看我,我得意地坐下来,相思不看我,哼,我知道你看不得我比你强嘛……不要紧,有白眼狼脸色变难看我就够高兴了——哈哈,你剑术好又怎么样?要在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内把鸡切成小块也不难,难的是不能拿起鸡、不能把鸡翻个儿只能就着碗的形状切鸡,劲道不能过大,不能伤到荷叶及瓷碗,同时,要保证鸡骨切口干净利落,不能出现碎骨现象,而且必须块块鸡肉连皮,拼出个荷花的形状,没有经过专门训练,谁都不能保证绝世高手天生就是一位绝世大厨,大厨能干的活不等于高手也能干,瞧我的那个花形摆得多漂亮,整个过程中我根本没用手碰过鸡……糟,中间有一小块的皮有点儿歪,可能快脱了——要真掉下来我就少了一个刁难白眼狼的理由了,得想个法儿才行!

我紧张地开动脑筋,由冰偏挑这时添乱:"大用,你好厉害!……"师父常说的,过份的谦虚就是虚伪,所以我诚心诚意地受用了由冰诚心诚意而又恰如其分的赞美。"——这个……叫什么?"

叫什么?我懵沙沙——不就酱油鸡?不然你还以为白切鸡啊?忽的我灵光一现——有了!

我先端起茶,大大喝一口:"今朝有酒须当醉,"——好苦!是茶不是酒让气氛打点折扣,嗯,不要紧,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再执起双筷子,意态悠然地夹起那块快脱皮的鸡肉,往嘴里一送——哈哈,证据销毁了!对由冰送去感激的一笑,继续维护我的高人形象:"——留得残荷听雨声。"

那块鸡肉正在中间,被我夹走后碗便见了底,露出垫在下面的荷叶,浸着酱油,又被鸡的热气熏过,我想怎么说都能称得上"枯荷"吧?

"哦,我明白了……"由冰一脸茅塞顿开之态,对我投以炽热的目光,"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雨荷剑法,对不对?"

9

雨荷剑法?虾米?不认识。我只晓得师父的"熟人"当中有一位叫雨荷的,和师父每次见面活象鸡见了鸭,黄鼠狼见了狗,冷嘲热讽,拳打脚踢,看得我次次打瞌睡——没办法,两个人半大不小了,只会斗拳脚与口角,半点儿新意也没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两个怀的是瑜亮之隙,争的是"天下第一(美)"的名头,偏他俩不腻,观众乏。

由冰感动地握住我的手,口口声声"大用啊,想不到你如此的深藏不露,居然是雨荷剑的传人,愚兄真是太失敬了",很让我伤脑筋。白眼狼显然对"雨荷剑法"颇有忌惮,相思装着低头喝茶,其实目光聚焦在我身上,要可以的话,我连想都不用想立刻就认了这"雨荷传人"——可师父怎么办?以后回去见到他老人家,不消他老亲自动手,一声令下,六位师兄一人十剑,我铁定被乱剑砍死,比桌上的鸡丁更象鸡丁。

我不动声色地抽出被由冰握得生痛的手,风轻云淡地笑:"伍兄过奖了,只是……我是谁的传人和我是谁,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由冰大大一震,随即虎目蕴泪,泪花闪闪——不会吧,这么小气?我只不过发表一下不同意见,就把他给气哭了?"大用!"惨,手又被由冰抓住了,这次力道更大,痛得我呲牙咧嘴,幸好没人看见。"大用!"由冰汪汪的眼让我想起旺财小时候讨食吃的模样,"我好感动!兄弟你这么有志气,真是愧煞大哥了!"

经由由冰的话,我再次认证了一个事实:江湖人自有他们的一套逻辑与思维,不管听起来多无稽、看起来多荒谬,一入江湖,你就只能见怪不怪,入乡随俗——这个得用大红笔圈上。

我用另一只空出的手拍拍由冰,好不容易把自己从他激动的魔爪下拯救出来,抬眸对上白眼狼,笑:"君先生,这下该你了——我切的这碗共三百六十五块鸡丁,不过适才被我吃了一块,那就算三百六十四块,君先生请数数……"尽管茶难以下咽,但为了制造气氛,我端起来一口一口又一口。以前觉得师父面对强敌时端茶送客的动作超级帅,现在由我做起来似乎更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白眼狼半晌没动静,不用看也知道,有本事他就先一块一块地数鸡丁啊,那未免太没气量;不数嘛又怕亏——万一我把实数虚报十倍那可乍办?不动手嘛自然他输,面子上过不去;动手嘛,嘿嘿,他的剑法再好,要只挥挥剑就把鸡斩成三百六十四块,难。算来算去,占下风的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我,我乐得摆出稳如泰山之态,以彰本高人泱泱之风。

"哈哈哈哈哈……"白眼狼眼神数变,猛地仰天长笑,反吓我一跳。下一步白眼狼说停就停,敛笑肃容朝我一拱手:"君某何其有幸,今日得亲见传说中三百年前一剑纵横江湖路、唯愿迷花不事君的雨荷剑复出江湖,实乃吾辈习剑之人一大快事,君某……惭愧,甘败下风!"

老狐狸,没有必胜的把握打败我,为免输得难看,把自己的示弱全推在武林传说的高强武功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先润了润喉,才耐心引导他:"君先生,在下记得提出文比之法时,可是订下了胜负之约的。"

"大用你何必……君前辈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啊!"由冰前来打圆场,我最恨听到那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在无心谷时我因一念之差在师父师兄手下吃了多少苦?大敌当前党同不伐异,这种人不是我兄弟!

我不理由冰猛扯我衣袖的手,白眼狼似乎早有对策,还笑得出来:"少侠可是也要君某从此立誓,退隐江湖?"

"非也。"我微微摇头,"彼此游戏,君先生何必较真?在下承先生相让,侥幸占了上风,只想赢个彩头而已,其他别无奢求。"感到由冰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扯我袖子的手。白眼狼狼眼掠过一抹诧然——情节发展不在他计划当中令他这么疑惑?我笑得一团和气:"在下只想请先生忍痛,割爱不鸣。"

相思有个好毛病:开打时从不大叫"看招"或"找死"之类的,想打就出手,效率奇高——有个前提,开打的对象千万不要是我就更十全十美。

象现在,白眼狼听到我的话后全身一震,左肩微微一耸,一条长长的白色丝带已从相思水袖中逸出,无声无息直袭白眼狼双腕。

还有什么可说的?白眼狼只有——躲。

躲躲躲,追追追。

躲的百变不穷,衣袂破空,吴袖当风;追的姿态妙曼,长带如练,翩翩若仙。他们两人令我想起小时看过的鹤蚌对舞,当然美人比鹤蚌好看得多。

所以我坐得稳当当地,一口接一口挟鸡吃,在由冰责怪的目光下时不时抿上一口茶,看戏。我不了解由冰气些什么,上酒楼本就为了填肚子,既然白眼狼都承认他输了为什么我还不能吃?如果说到朋友要有难同当的话……嗬,相思才不会那么好心替我挡灾呢,我分明看到他听了"不鸣"的名儿后眼儿贼亮贼亮,接着动手开抢——这种人,我替他担什么心?

而我,做渔翁,尚不到时候。

我吃啊吃啊吃,不一会儿碗便见尽了底。酱油鸡吃多了口渴,我那碗茶早底朝天了,理所当然地主意打到白眼狼那堆酒坛子上。踮手踮脚溜过去,好在,打架的人没空理到我,不打架的人没胆妨碍我,我顺顺利利地到达目的地心急火燎地捧起一坛仰头就倒——

换一坛,再试。

一样。

再换一坛——

还是一样!

我再也忍不住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君先生,在下多有得罪,现自罚三坛,向先生陪罪,望先生息怒则个,哈哈哈哈哈……"

我气吞山河,双手举坛(单手举不动啦),一鼓作气咕嘟嘟鲸吞牛饮入肚。我研究过,一口一口一小盅一小盅喝的,那种才是真饮士,确保滴滴入腹,绝无浪费;象那种所谓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不行了,一斤少说有一半沿着下巴流下地,每次看他们糟蹋我酿的酒我就恨不得端盆花放在他们下巴下——要不草也行。万物皆有所用,与其空流入泥地不如让我种花种草种菜再用这花这草这菜来喂鸭说不准可培养出一窝醉鸭。

话又说回来,不实在的喝法自有其无可比拟的男子气概。

现在谁提议比赛大喊三句"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敢打保票,普天下再也挑不出比我更具状元相的种子选手。

我潇洒地一甩头,再一抹嘴,情势在我的豪饮中发生了质的转变。白眼狼似乎被相思点了穴,动也不动,只有一双白眼充满怨毒地拿我练刀,千刀万剜齐齐招呼着来。

我不以为意——不鸣想必已落入相思手中,没有不鸣的白眼狼,理他作甚?

相思又寒回了一张脸,沉默着往楼梯方向走,大夥儿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我也自动跟上——在顺手牵走桌上剩下的那只鸡后。

临走时不忘痛打落水狗,对定着动不了的白眼狼施以残酷的精神攻击术:"君先生在下有急事在身,不奉陪了,改天有空一定再和先生一叙,把杯论交,只希望先生到那时备下的可不要是掺了水的米酒才好啊,哈哈哈哈哈!"

"大用!"由冰急急忙忙地从后面跟上,"你这样败坏先生声誉可是犯了江湖大忌……"

"不信你自己去尝尝嘛,呵呵呵,"我心情好,不和庸人一般计较,"不然你以为那只白眼狼为什么前面和相思打得好好的后来一见我喝了他的酒就阵脚大乱而被相思制住?"

"可是……"由冰依旧不信,"酒味真的很浓……"

"那种程度的酒气,只消有一滴不鸣便足够了!——哎,相思……"

"啪!"兜头一个耳光,托隔了一大堆的布块的福,有点痛,不算太痛。由冰一愕之下舍身护在我前面,我感激得热泪盈眶:好兄弟,我这下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兄弟!相思眼中煞气大盛:"明知不鸣在他手中,你还指名道姓地叫出来,万一他当时打开了不鸣的盖子,那不是找死吗?"

哇,第一次见他说了这么多的话,而且横眉怒目的相思好美,美得充满了无穷的生机与活力,我喜欢!"相思,那个……你是为了救我,才会直接和白眼狼杠上的?"

"啪!"前言收回,当我又被相思反手一记耳光打得眼冒金星由冰居然措手不及地在发楞,没用的兄弟不要也罢!相思打完就走,由冰这才反应过来回头掀开我的面巾察看灾情:"大用你没事——"

为了不鸣,我忍,忍人所不能忍!我一把推开由冰,甜甜叫着追了上去:"相——思——等我啊,等我!~~~~~~~~~"

还有,落脚后记得记上,碰到小杯喝酒的千万别去硬碰硬,碰到大碗喝酒的不妨耍耍花枪,就比谁的花枪耍得更高竿。

10

一连三天都没听到江湖上传扬我吴大扬醉仙居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处女秀、成名战,这江湖上的消息走得忒也慢了点儿。

但我有着更远大的目标,顾不上与凡夫俗子计较。

连着三天我使足百宝,顿顿都抖出了看家本领,不是我夸口,有几道菜师父都还没有享受过呢。

相思吃得是很津津有味啦,但他每一顿都恶狠狠地瞪我,警告我别想靠这个收买人心,他绝对不会相信我,也绝对不会给我解开哑穴。

我才不要他信任我哩。

只要他舍不得我,那就足够了。

月光光,照地堂。

不是个适合偷鸡摸狗的夜。

下午明明看着天气怪好的,阴阴的刮风下雨,怎到了晚上说晴就晴,象极了那些变脸的人?

难怪,上梁不正下梁歪,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

不管,即便与天争,我的计划也得照常进行。

为了从相思手中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不鸣,我策划好几天了。且不说我身上没带迷药,论起下药来相思经验比我老到(他有毒药给我吃我没有嘛),所以我特意挑了今天买了一大篮上好的波斯葡萄,把我精心调配的混合酒一粒粒灌入葡萄中,再冰镇好,端上桌。相思本就喜欢吃鲜果,葡萄掺了酒格外的鲜美,又闻不出酒味,他和由冰一口气把葡萄全吃完了。嘿嘿。别看我配的酒没放迷药,它的后劲比迷药还足,连师父都被我放倒过一次。相思啊,根据我近日来对他习性的了解,想必现在醉倒在床上动弹不得罗!

我光着脚丫蹑手蹑脚地溜到相思房前——上了锁?不怕,今天我一早乘打扫的机会在一扇窗户上做了手脚,我就不信相思醉得七荤八素的时候还有余裕去一扇扇检查门和窗。摸到那扇做了记号的窗户——乌拉,插销处一点也没变儿,只意思意思地虚掩了一点点,用根锯片挑啊挑的就挑起来了。我当机立断地爬了上去——

"咚!"黑灯瞎火的落点不好掌握,我重重摔了个屁股墩。我慌忙"喵呜喵呜"叫上几声,屏息以待——没动静,好,继续。

我从床底到桌底,从衣柜到门缝,其间打翻脸盆一次、弄倒油灯一盏、撞跌镜子一面,下了帏帐的床内仍旧没动静,我更加放心。换平时耳光早十几二十个追过来了,看来相思醉得不轻。

似乎……哪儿都没有。我把目光投向了重重帘幕后的床。

种种迹象表明,不鸣应该就在那里,更大的可能是相思贴身藏着。

怎么办?

……等酒劲过了,象相思这么聪明的人不可能猜不到是我做的。既然骰子已经抛了出去,大丈夫第一莫做,第二做了莫休!

我心一横,大步向前,一手撩开罗帐。

然后对上了一双水波盈盈的眸子,一时间春色无边。

我一直都承认,相思是个大美人,很大很大的那种。古书有记载,西子捧心,昭君出塞,貂蝉拜月,贵妃醉酒,为千古年来美人之首。那时合上书本我就想,几千年来泱泱中华只出这四位美人也未免少得太过份了,象我的师父和师兄,我觉得他们任哪位比起那画上的美人,都不逊色呢。

后来我想通了,古书中的美人之所以成为美人,与造就她们的经典环境、经典场景是分不开的。譬如说这贵妃醉酒吧,大概意思是凡美人喝醉了酒就会面泛桃红,星眸半闭,罗裳轻解,玉肌微露,欲语又止,欲拒还休,风情万种,娇慵无力,正是一枝浓艳露凝香,眼波才动被人猜。

就象相思这样。

可惜说书人没见过相思。

"咕嘟!"望着相思在酒意下被醺得微红的脸,水气氤氲的大眼睛,素日里的冰冷悉数融为一池春水,脉脉无语绕指柔。我忽然想起个大味甜的水蜜桃,忍不住大大咽了一口口水。

手腕一紧,再被一道大力使劲一带,我身不由己地压在相思身上。

11

好……好舒服!

清新的昙香味儿扑鼻而来,温香暖玉在怀,我忍不住轻轻磨蹭——哇,手感真是太好了,柔软,细致,光滑,而且秀色可餐(于我而言这是最高的赞美了,连师父都还够不上呢),水水的脸蛋让人看着直想咬上一口——亲亲(大心)!丝绒一般的触感,醉酒后比常温稍高的温度,要年年能这么抱着过一冬,我就不用承受师父的百般使唤以忍辱负重换钱买毛毯,不用辛辛苦苦地上山打猎与虎谋皮,不用挥汗如雨地早早砍柴烧炭备着过冬用……人生行乐得如此,吾愿足矣!

"大用,"相识这么久,相思第一次正正式式叫我的大名,我受宠若惊,情深款款:"相……思?"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死无全尸?"

"知道,就和我斩的那只鸡一样。"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把你的狗爪放下来!"妈呀,河东狮吼,小生怕怕!我赶紧放开搂着相思纤腰的右手,使劲收回不听我控制流连着在相思衣襟内摩挲的左手,登时整个身体没了支撑点,全数压在相思身上,相思眼睛登时瞪得溜圆,吼道:"你给我起来!"

"又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好委屈,明明是他拉我进来的,明明是他不许我用手支持身体的,现在却什么都赖在我身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江湖啊!

不过看着相思才吼几句就喘上好一会儿的样儿,我又没来由地心痛起来——唉,谁叫我是心胸宽广的好男人?"你怎么样?没事吧?"

"解药!"

"?"我不明白。

"你给我吃了什么?我问你要解药!"相思不耐烦起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我忽然发现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生机勃勃的相思,甚至甚于适才媚态横生的醉美人。看他红嘟嘟的小嘴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一张一合,好象一颗熟透了的樱桃——对于食物我最没有抵抗力了,情不自禁低下头轻轻舔了舔。

本以为那双水波荡漾的眸子已经睁得更大了,岂料还没有。静静地看着那双有点受了惊吓的眸子,它和旺财一点儿都不象,倒有点象只高傲的波斯猫,好好玩儿!

"吴——大——用!"波斯猫开始磨牙齿练爪子了,"你当真以为现在的我杀不了你?"

不知怎么的,好象我配的酒对相思的体质具有很强烈的麻醉作用,让他想用内力把我弹开都办不到。意识到这一点,我轻轻地笑:"惹了你,反正我已经死定了……只要你拼着武功全失,我们同归于尽便是。"

他大大的眼睛一黯,我怪不忍心的,忙放柔了声音安抚他:"你放心啦,我又不是活腻了一心来找死的……我都被你下了药了,要是你真的活不下去,我不也是陪葬的命吗?"

他好象心情好了一点儿,马上板起一张脸:"明知这样,你还要做?"

"没办法。"我耸耸肩,"我有一件非常想得到的东西。"

"你有……非常想得到的东西?"他的尾音有一点点发颤,我不明白他在害怕什么。为了给他以信心,我笃定地,用力的,点点头。

这下子,连他的身体也在颤。

好可怜啊,现在还是冬天,穿这么少,太冷了吗?出于怜香惜玉之心,我慷慨地抱紧他分一部分体温过去,这又有了新发现:我的左手不知什么上下左右一直在动(右手被他拉紧了动不了了),原来手的同情心要比大脑强。

"你、想、得、到、什、么?"可怜的人,冷得只能一个一个字地挤出来了。我沉吟了一会儿。要不要告诉他?告诉他的话他死也要和我抢怎么办?不过不问他,我现在摸了这么久,也摸不到装不鸣的小瓶子在哪儿,万一不鸣没找到酒劲过了怎么办?那实在亏大了!

权衡利弊,我下定决心:"我想要你……"相思脸上的血色褪个一干二净,不会吧,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就守财到这种程度?吴监生!

该不该说,我又踌躇了。

正当我犹豫间,相思冷冷地道:"我死也不会给你的!"

我大惊——不要啊,万一相思宁可把不鸣倒了也不留口渣给我怎么办?相思真的在生气,眼睛不看我,我哭丧着脸,放下身段苦苦哀求:"相思,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不和你抢,不要多的,一点点,只一点点就好了!"

"做梦!"相思脸色涨得通红,仿佛下一刻就会呕出血来。这一句后,任我百般承诺,扮白脸扮红脸扮黑脸扮花脸,他都不再说一字,不置一词。我怕逼急了他会走极端,也不敢大刺刺地搜他身,想到酒劲一过我拼着一死的觉悟连不鸣的味道半点儿都没嗅到,我都快急哭了:"相思,为了一小滴酒你害我们一尸两命,值得吗?"

"酒?"相思的眼光吃人一般落在我身上,我哀切切地凝视着他:"就是不鸣啊!我发誓,我只喝一滴就够了,真的!"

"你处心积虑、机关算尽甚至不惜犯险也要得到的东西……是不鸣?"生冷的字一个一个从相思牙缝里迸出来,我纳闷地看着他:"不然还是什么?"

"你不是说想要我——"

"是啊,我想要你告诉我不鸣在哪儿,"一急之下我脱口全盘托出,"不管是屋里还是你身上,我怎么都找不到……相思求求你告诉我,不鸣在哪里,我只喝一口就好!"

"吴大用,你去死吧!"不好的感觉,本能告诉我就算相思不用内力全身疲软我这次也会死得很惨。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等了半天相思的拳头没落下,反是一只柔荑伸来捂住了我的口——好闻的味道,我使劲嗅,使劲嗅。

"别作声,"相思的声音远没有他的手温柔,"有人来了!"

12

人?半夜里睡不着觉爬起来看月亮的人真多。

我竖起耳朵听,没脚步声啊。"唔唔唔唔……"你骗我!我用眼光控诉。

相思眉毛挑挑,眼神上扬——上面?我用目光询问,相思点点头。

我乱感动一把。怪不得古人说,心眼,心眼,眼乃心之门户,象我如此善解人意,连要杀我的人都能与之眉目传情,应该达到了开心眼的最高境界——物我两忘,法观自然。

可惜梁上的君子看不见,没办法对他们使出开心眼这一招。使劲竖,再使劲——不行,人既然没有生而为兔子自然有没有生而为兔子的理由,不过我相信相思。

我不至于自恋到,以为相思为了与我长相厮守,专程守在这儿满心盼望冒出一大拨人来捉奸在床。

我向相思眨眨眼,再点点头,意思是我绝对配合,保证不捣蛋,不添乱,希望相思能放开捂着我嘴巴的手,还我自由。

相思不干。

山人自有妙计。我伸出舌头轻轻一舔,相思象被蛇咬了似的忙不迭缩回去,气冲冲地又要发火。我好整以暇地指指上边。

灶门的之所以存在的原因,就是有效的、适时的封住灶里失了控的火。

相思,你的麻烦到了哦。我笑吟吟地抓起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字,相思连白眼都懒得甩,浑不当一回事,我也不泄气,再接再励:给我不鸣,我就乖乖的,不把你暴露出来,否则……嘿嘿!

你发什么神经?相思皱起了好看的眉,神色不善。真无礼,对未来的救命恩人态度这么差!多得我涵养好:给我不鸣,我帮你引开敌人!

相思忽然笑了,朵花似的,我却感得背上寒嗖嗖的。记得以前在无心谷见过一种吃虫子的植物,毛绒绒的一张嘴,当地人叫它猪笼草,怎么我现在觉得自己就象挂在猪笼草的大嘴上边那半滑不掉的小虫儿?

你以为……他们是来找我的?相思无声的一记闷棒,打得我不知今夕何夕。

他们是,君且去,派来的。相思生怕我不清楚的样儿,一笔一划写得细心。

……为什么?

不鸣。那老狐狸!

不鸣?老狐狸?号称嗜酒却喝假酒的白眼狼?忽然间我什么都明白了,君且去武功也许确实不弱,但他最厉害的武器不是醉剑,而是不鸣——他把不鸣当迷药来用!怪不得要做出豪饮的模样,凡对敌必有美酒相伴,想来都是为了掩盖不鸣的气味。这样一来,对于我这个识破他真面目的人,对于夺走了他赖以生存之本的相思,他会……我生生打了个寒颤。

明白了吧?相思察颜观色,在我手上快速写下:快给我解药!

没有解药!我苦笑,你是醉酒。

你……相思用眼神来表达他对我的不信任,我无可奈何。没有的事,杀了我我也变不出"有"啊!就在这时,我眼睁睁看到几条人影从我打开的那扇窗鬼魅秀消无声息地潜入。

来者的功力……也是,相思的厉害白眼狼亲身领教过了,要派来对付我们,好歹有两把刷子才行,这下死定了啦!由冰大哥来救救你的兄弟啊……啊,他也吃了不少我特制的葡萄倒下了,对于他这个见证了白眼狼失败的人,白眼狼可能也不会放过他,说不定我大胜白眼狼的消息没传出去就是因为白眼狼把当时所有可能成为"证人"的人全杀了……难道真的应了誓要和由冰大哥同年同月同日死?不要啊,我才不管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啦,虽说能和相思死在一块总比和旺财死在一块感觉好一点点——不对,我们这样抱成一团流传出去会不会被说成是纵欲过度而亡?不要啊,被师父知道我死得这么丢脸可能真的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啊啊啊啊啊!!!

大腿一痛,我"哇"地叫了出来,却是相思狠狠掐了我一把。但已迟了,夜色中寒光闪闪,我只看到杀意织成铺天盖地的网,密不透风地来。

我慌慌张张抱着相思滚着下了床,"哗啦啦!"床四分五裂,死状甚惨。相思滚下来时顺手扯了帐子,抖手卷住那些兵刃往外一甩,那个光网漏出一个洞,我抱着相思就地滚出去,挨到桌子旁——好痛!大腿、肩部好痛,数不清挨了多少刀。

"——解——药!"相思喘得紧,揪着我的衣襟上气不接下气,刚才那一格耗了他太多力。"我都说——"追杀又至,我连滚带爬地逃,身上不知多挂了多少彩"——是酒了啦!"

"酒怎么可能药效这么大?!"我搂着相思倚在墙角喘粗气,不行了,再也跑不动了!望着步步逼近的杀手,明年的今天,注定了是我的忌日么?相思还在和我抬杠,我真气了——为什么我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那不鸣不是——相思,用不鸣!不鸣!"

杀手们似乎有所预感,不再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再度刺肌沁骨的光网兜头压下。相思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个小瓶,他用手拔两下拔不开,低头用牙齿咬——

一股奇异的香味洄荡于室,令人全身酥软,偏又心思神恍,犹疑身处大梦——梦魂难管束,任他到天涯。

"当郎!""当郎!"金属坠地之声。

男女卧于野,千里无鸡鸣。

我的亲亲不鸣啊!

拼着最后一丝力,我紧紧搂住相思,低头贪婪地俯吮他口中的馨香。

好甜……

我的……亲亲不鸣……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长。

我只记得那晚是望月,睁开眼后变成了下三弦。

由冰见我醒了很是高兴,说话都带着哭腔,让我非常感动。过不久我才知道他并非因为看到我醒来喜极而泣,而是一直伤风未愈——可也是为了看护我而伤的身子吧,我依旧感动。

我一切安好,能说能动,胳膊、大腿没少一根,就是伤口未埋口之前有些许行动不便。听说相思本意要给我小施惩戒下个哑药或斩手断脚剜眼睛什么的,后来想想手没了眼瞎了我自然做不出好菜他自然得饿肚子,而脚瘸了会耽误他的行程。当最后选择下哑药之际,我因失血过多,提前了毒发的时间,幸亏在无意识中大喊大叫才吸引来了人保住小命。相思由此体认到一个事实:假如我再也无法说话了,遇到危险时无法大声示警,于他而言亦是损失。

于是,现在的我还是原来的我。

我暗自庆幸,没想到在昏迷之际走了这几趟鬼门关。相思忒也狠心,凌强欺弱很威风的不是?好在我吴大用素日积善积德,自有神明庇佑,五福加身,没遭敌手。

我不敢问由冰,那晚相思这么高的武功都醉到无自保之力而这位大哥凭什么周身无伤地坐在我身边,怕翻开旧帐算不清楚。人总要向前看的,打个哈哈,那晚就在"哈哈"中语焉不详地一笑而过。

只有一件事让我生气。

相思坚持赶路,考虑到受伤昏睡的我,由冰租了一辆驴车。那车把式贼头鼠目,最恨他乌鸦嘴,一路和由冰勾勾搭搭,说什么"公子你们贤伉俪新婚燕尔结伴出游啊,哈哈"、"公子你夫人真美,和公子你好配啊"、"公子你们神仙眷属真是羡煞俗人了"等等。这里全是公子,哪来什么夫人?虽说我知道自己貌若天仙,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被人说成是个女子终究不舒服嘛!

直到有一天,我在车里听到那车把式又在没话找话:"伍公子,你们夫妻心肠真好!刚结婚不久还带着弱智的弟弟到处寻医问药,真难为了你们!真的,人我见多了,一天到晚把一个行动不便的病人照顾得无微不至,世上能几人啊!——我老张头第一个服你们……"

我脑袋"轰"一声,爆炸了。

弱智的弟弟?行动不便的病人?在那乌鸦嘴的眼中,我就这号人?王八蛋,乌龟王八蛋,王八蛋中蛋!我砍死你砍死你——等等,这么说来,那乌鸦嘴眼中的"夫人"便是……

由冰和相思?

怎么想怎么诡异的搭配。

可这么久了,相思都没有反驳。依他的性子,这话若换了我说,恐怕他宁可饿死自己也会把我一刀两断。

对他来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然而,现在……

难道……确是事实?

我登时感到头皮发麻,比吃了贵州花椒还要麻上十分。

不会吧,就在我昏睡那顶多四五六七八天的时间内,居然速配成了一对?

当然这不是歧视。爱情至高无上,我们爱的不是爱人的性别,而是爱人的灵魂,就算爱人的灵魂附在一棵草,一滴水,一片云,甚至一条狗的身上,爱便爱了——自小师父和师兄都是这样教育我的,所以在我看来,爱人的灵魂附在男人身上总比附在旺财身上要好得多。问题在于,那个冷冰冰,刺多多,毒辣辣的贾相思,他懂得什么是"爱"吗?

——受害者绝对是由冰!

由冰对我仁至义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堕落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我要破坏这桩被月老牵错了黑线的爱情!

第一招,苦肉计。

我仔细分析过了,古语云,日久生情。由冰一定是在照顾昏迷的我的时候,与相思日见夜见,被相思的外表所蒙蔽……咳,天下之大,象我这样生具慧眼看破皮相的智者毕竟不多。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由冰因与相思接触过多而迷惑,那么就让我来斩断他的无明之根。

办法有很多,尤其是现在。

"由冰大哥,我想看日出!""由冰大哥,月亮好美啊,我们去赏月,好吗?""由冰大哥,你看,山上雪融了长草了说,好可爱的小生命啊……""由冰大哥……"以自己腿脚不利索为名,我设法让由冰相信,让病人多散散心,有利于病人的身心健康。当然啦,由于我的不良于处,所以他当仁不让地负起了把我抱来抱去的责任。这样,一来可以增加我和由冰在一起的机会,妨碍他和相思的单独相处;二来嘛,有人代步,我乐得轻松。

何况由冰动作这么的温柔、体贴,顾念到我不堪朱颜瘦,连走动都比平时慢上半拍,令我感受到被人当成宝贝一般呵护的温暖。

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某天,由冰准备把我从床上抱起时运了两三次气都抱不动,他苦笑着对我道:"大用,麻烦你自己下床走好不好?不要怕,我会扶着你的……嗯……你太重了……"

那时相思刚好从窗外经过,我看见他笑得象偷了腥的猫。

哼,绝对是故意的!

好,改弦易辙,离间计。

我一改前几日的慵懒,亲自下厨待弄饭菜,然后吃饭时亲亲热热、甜甜蜜蜜地朝由冰碗里送。我要让由冰记着兄弟的好,同时也叫相思看清楚,想通过控制由冰来分化我们兄弟的深厚情谊,做你的千秋大梦!

最难消受美人恩,相思吃不到一半就一脸厌恶的表情退了席——呵呵,别装了,我知道你嫉妒啦;由冰吃了三分之二也推说到了练功时间他先走,我慢用——呵呵,大家兄弟一场,不要这么害羞嘛!

我洋洋得意,自以为这样就功德无量,可惜错看了人心。

那天,由冰硬从床上拖起我和相思到江边看水——水有什么好看的?我一边打呵欠,一边听相思毫无转圜余裕地道:"我明天就从水路走。"

"可是君且去控制了长江三十六水寨八十七寨主——"

君且去?大事说!"我说——"

"那又怎么样?"

"喂喂,停,停一下——"

"他们毕竟是这里的地头蛇,我认为……"

"你们等等——"

"我只是觉得谨慎些避免不必要的伤害会好些……"

"喂,我说你们——"

"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相思淡淡地说完,甩袖就走,由冰怔怔地站在岸边,遥望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里充满了无力的挫败感:好啊,关键时刻,没人理我!由冰中毒太深,眼里只有相思,没有我!

定乱世需用重刑,治绝症需下猛药。不得已,我只好使出本门不传之秘——

美人计!

一切我都打点好了,首先把由冰灌醉,然后扶他回房躺倒,掌上灯(这是我买菜时千挑万选的,确保光源充足,但又光晕朦胧,最重要的是,能抗八级地震)。我的算盘打得当当响:只要能混上由冰的床,拖到相思出现,再做出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我不卿卿、谁来卿卿的模样,以相思之傲气,从明天起必不肯再理会由冰,我见机乘虚而入,对由冰晓以大义,点拨他丈夫生世能几时,妻子岂应关大计,男儿自当重横行,留取丹心照汗青,想必能将他导回正道,收拾做人,重寻第二春。

只是这么做,我得付出巨大的代价和牺牲。万一被那只黑嘴乌鸦逢人开说我横刀夺爱蛮抢亲亲姐夫……我大汗。

然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罢罢罢,士为知己者死,千古皆然。

我迅速脱了外衣,里衣松松系着襟,抱着枕头,怯生生蹭到由冰床前:"由冰大哥……"

"大……用?"由冰支着头,皱着眉头。看他这么难受,我多少有点点愧疚,三下两下跳上床蹲在他身边,双手轻轻替他搓揉太阳穴:"我帮你!"别怪我,由冰大哥,这是为你好。小我和大我虽说长得满象的,但你知道小我从来都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谢谢你,大用……"由冰喃喃着,我想这也不赖,睡吧睡吧,由冰大哥,你就安心地睡吧。我一只手揉,另一只手温柔地帮他宽衣解带——其实很正常啊,人要睡觉谁不脱外衣?孰料我手一动就被由冰紧紧钳住:"大……用……你……干什么?"

"我……我……哦,由冰大哥,你这只坠子好漂亮!"惨了,为什么你不睡?我欲哭无泪,急中生智,顺势掏出由冰戴在胸前的吊坠啧啧称赞。由冰不说话,歪着脑袋不解地注视我,任我一人从坠子的形状夸到坠子的成色,从坠子的分量夸到链子的长度——相思,来吧来吧——你该来了吧?不管你再怎么勤奋看书用功或高兴起来打打拳,现在也该到休息时间了吧?快点安息吧,只要你一上床就会发现枕头不见了,然后你理所当然到处找枕头,最后沿着我留下的蛛丝马迹找到这儿,我们就可以大功告成、胜利落幕了!奈何我直从坠子有可能出现目前可能还没出现的孙子夸到坠子不知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的爷爷奶奶,相思仍旧踪迹全无。不行了,独角戏实在唱不下去了,只好换角儿:"……哦……由冰大哥,你这道伤痕好长啊……"

好象……这样也不错!我手指沿着由冰肩上那条长长伤痕的形状划来划去,我划,我划,我划划划!手下暗使劲,拼命撑开由冰的领口,撑得衣裳垮垮松开,滑落下去,露出整个肩。好,就这样!只要我从伤痕的历史谈到伤痕的现状,从伤痕的制造者聊到伤痕的承担者,一条条数下去,我就有了取之不尽、用之无竭的话题!而且我还可以借着追溯伤痕这一名义打掩护,一点点地,自然地,技巧地,不露痕迹地剥开由冰的衣物,必要时狠狠掐上一把,能制造一些亲密的见证——我真是太天才了!

我的手刚从由冰的肩部转战到胸部,又被紧紧钳住。忽地眼前一花,天旋地转,我不由自主地被道大力拥着倒了个个儿,变成整个人倒在床上。随后胸口一窒,一个不下百斤的物体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哇哇"直叫,呼吸困难。我用力推,狠命推开那个大累赘,脖子处却被呵了一口气,痒得我直缩脖子,斗志立时全无。

"嘿嘿,你还真敢玩啊……"说话的人……是由冰?酒后乱性吗?他跨坐在我肚子上,俯下身戏谑般地看着我。光线映出他的脸,明明灭灭,游离不定,确实和由冰一模一样的轮廓,然而那似笑非笑的嘴角,微微泛红却又深邃得令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眸子,由冰敦厚温文的君子形象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邪魅入骨的男子。

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受过,一个男人给我的压迫感。

也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意识到,"由冰"是个男人。

"你……不是由冰……"这认知让我恼火,无形中似乎被摆了一道。

"这还得多谢你,"他低下头舔舔我的耳垂,痒!我再缩。"要不是你弄醉了由冰,我出不来,呵呵……"

难道……这就是江湖中传说的游魂症?我说呢,那个"哈哈"一笑而过的夜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锵!

话说盘古开天地,地久天长,渊远流长……呸,是冤远流长!我越想越真***冤,自盘古开天地后谁都没我这么冤!

怪不得说古来材大难为用,想我才如江海命如丝,莫非师父为我定名之时的一声叹息,便为我今日无妄之厄?

果然天妒红颜,才命相妨!

我无语,问苍天,苍天掩面,不肯从人愿。

敌军已兵临城下,围困万千重……束手就擒么?我岂能贻笑后人四十万人齐解甲,岂无一个是男儿的口实?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因此我奋力抵抗。

我踢我踢我踢……不行,被他坐在肚子上,我怎么也踢不到;我捶我捶我捶……也不行,被他一呵气我就痒,手自先软了;那我咬……更不行,我被他捏住了下巴,只有舌头能动,牙关怎么也合不上——总不能说我被他吻得晕乎乎的吧?好吧,就算我被他吻得晕乎乎的,这也不是我的错啊,吻起来好象是那天喝不鸣的感觉,说不准他先服用了什么迷药,控制了我的身体,才让我想刚烈地表现一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慨都办不到……

好一个轻易背叛了我的身体,偏偏又不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唉!

这么说来,我唯一自由的就是大脑了……

我决定提前对他晓以大义,以德服人。

乘着他里里外外吃干抹净吻够了放开我的档儿,我气喘吁吁地斜睨着他:"喂,这样……哈哈……是不自然的,哈,是,是……不对的……"

又是一番狼吻。

"好,好吧,"好不容易中场休息,我抓住机会,见缝插针,"我承认,其实……我本人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喂,别乱动啊唔……但,但总得,你,你情……我愿的……不是?

"嘶啦!"身上凉嗖嗖的,我刚警觉衣服被他三下两下撕开,他远远多于百来斤的身体又压了上来——好重,好热!热得我脸红心跳,偷偷咽了口唾沫。

"嗯嗯嗯好吧,当然,当然我知道你是情愿的了,总也得我愿意……啊!!!!!"终于可以完整地说一句话了,我以为他被我深深打动了呢,孰料放开芝麻的目的是为了抱西瓜,我被他弄得倒抽一口冷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好热,好热啊……

"你敢说,现在你不是自愿的?"关键时刻,他停下了手,对着我的眼得意洋洋的笑,笑得比黄鼠狼还要黄鼠狼。

你这个……王八蛋!我本来就怕痒,被他这么又呵又摸又蹭又捏的更是全身酥痒难耐,我怕这么下去吴大用出师未捷身先死,那样的江湖就未免太寂寞了!

何况,他的眼睛很亮……

二师兄说苗人善使蛊,由冰来自苗疆吗?

我可能……已经毒入膏肓了……

不管,你要负责!

我支起身,双手圈住他的脖子,用力往自己所在处一拉,有样学样,也冲他脖子呵一口气:"那至少……我在上,你在下?——哇!"

好象说错了什么,可我已无法思考了。

我就象待宰的羔羊,由着他挑哪块肉下手。

"你的皮肤真好,又细又滑又嫩又有弹性……"他啧啧称赞,在哪儿又亲了一口——他快挑好了吗?算你识货,连誓言赏遍名花的四师兄都夸我的皮肤之佳可列世上三甲之内呢!"腰也蛮细的……"是吗?谢谢,师父门下可是非美人不许入室的!"就是脸有点儿奇怪……"是吗?谢——什么?你说我的脸奇怪?你敢说我的脸奇怪?!

"砰!"他被我不知哪来的神力一脚踹到地上,愕然抬头看着我。我气冲冲地抓过他的衣服披起来下床准备走人——岂有此理,便宜全让你占尽了居然还挑三拣四、品头论足?要玩,请便,老子不奉陪!

"喂——"他一手拉住我,听了我更气:"我不叫'喂',我叫吴——大——用!"

"大用你生什么气?"

"关你屁事!"

"喂,大用——大用!——"

"哇!"又来了一次腾云驾雾的经历,我被他抱起一把丢到床上——妈的由冰你居然骗我,说什么我太重抱不动,现在又是什么?见他低头,我想也不想,十指并用——抓,张嘴——咬!

结果,就落到被腰带绑住双手动弹不得的下场。

眼看即将被他得逞之际,我忽的眼前一亮——那个白影,相思啊!我看着他悄悄进了房,捡起我们争斗中踢到地上的枕头,转身要走。"相思,救救我!"我声嘶力竭地叫,相思脚步停了一停。"相思,求求你,"我哭,发自内心,声声血,字字泪,"我知道我错了,求求你,救救我……相思……"

??

我不是因为激动过度产生了幻觉吧?相思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相思!!!!!!!!!!!!"

我以极其丢脸的姿势,敞着肚皮、四脚朝天地躺在床上。痛定思痛,这令我想起了以前被我当作烹饪材料的螃蟹、青蛙,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物伤同类,兔死狐悲,早知这种姿势是这么令人感到羞辱、这么无能为力、这么严重伤害到人格自尊的一种姿势,我开蟹剖蛙时绝对不会这样虐待它们——

以后整只下锅清蒸就好。

罢,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看到他已准备停当做势纵身跃跃欲试,我眼睛一闭——人生愁恨何能免?当被狗咬一口行了!

"哗!"从头到脚被淋个湿透,大冬天里我直抖。接着听到一声闷哼,一个也是湿淋淋的重物倒下来,重重压在我身上——怎么了?我一个激灵睁开眼——相思站在床前,手里拎着一只木桶,而他倒在我胸前。

先不问怎么回事,松绑要紧。我可怜兮兮地向相思求助:"相……思……"

相思不动。

我冷得嘴唇发紫,身子抖个不停,所受的委屈涌上心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滑下面庞:"相思,拜托……"

相思皱着眉,并指如风一划,绑着我手的腰带断了:"不要哭!"哦,我暗自得意:我吴大用果然人见人怜,凭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楚楚打动了铁石心肠的相思……接下来相思又瞪我一眼:"叫你不要哭你还哭?——丑人多做怪!"

你——算了,看在救命恩人的份上,这笔帐不记了。

我推开他坐起来,三下两下把衣服换上,想到方才虚惊一场,我忍不住小声抱怨道:"相思你要救我就提早说一声啊,不声不响地出去,吓死我了!"

"他……武功很高,不先用冷水泼他让伍由冰的神智醒醒,真动起手有点麻烦。"

相思对我说了这么多话固然让我吃惊,但让我更吃惊的是听起来好象他们很熟似的——难道,他们俩真的是……

我试探性地问:"相思,你……怎么知道……这一个……嗯 ……第二由冰的?"

"这个……"相思冷冰冰的脸上忽浮起了他特有的算计人时才会出现的似笑非笑,我忙努力补救收回踩在火药上的脚:"不要紧不要紧,相思,事关个人隐私,不说没关系……"

"说起来全是拜你所赐啊,吴大用,你还记得那次你特制的波斯葡萄吗?"

何止是火药?简直加了鹤顶红、血滴子、万人坑,想不死都难!只听相思继续道:"这位一喝醉就出现,被我丢进井里去了。"

怪不得会伤风,又没被杀手撞见,亏我还内疚了好几天!说来也奇怪,如果这位第二由冰真的对相思做了什么,以相思激烈的个性为什么不当天——当天不行就第二剁了他当花肥呢?原因可能只有两个,一个比较正大光明点的,便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被眼高于顶的相思承认武功高的,应该真的有两把刷子,不打不相识,他们就这么惺惺相惜起来了;另外一个原因嘛,嘿嘿,虽说上不得台面,不过据推断可能更为接近事实,那就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猴子满山走——想不到相思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我没敢问真相究竟怎样,怕问到了后来相思记起的是前面,现在非常时期,我已身心俱疲,往事不堪回首,不回也罢。

相思转身又要走,我怯生生地唤他:"相思……"

他回过头,不耐烦地瞪我。

"今晚……可以让我……去你那儿睡吗?"我比较过了,万一相思点穴不彻底,第二由冰今晚再度醒来,我呆在这儿不是羊入虎口吗?当然到相思的房内也有一定危险,要是相思真的要乘机和我算总帐,我正好送货上门,自投罗网。

前狼后虎啊!

但,根据我对人性的了解,相思既然决定出手救我,大概不至于专挑今晚落井下石——他自尊心挺高的。

两害相较取其轻,我冒险再赌一把。

相思沉吟不语,我哆哆索索眼巴巴地看着他:"相思……"

相思忽地掉头走人——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我正要跟上去,眼光扫到被我推到地上落汤鸡似的第二由冰……唉,谁叫我心肠好呢?

我把由冰拉上我的床再盖上被子熄了灯,这才出门,却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吓得我险险叫出声,又被一只手捂住嘴——昙香味儿,是相思。

我略略定了心。

相思背着光,我看不见他脸上表情,只听到他清冷的声音:"你不恨他?"

这个……该怎么说?"又不完全是他的错……"至少是我自己先点的火,而且由冰若知道大概也不想这样,如果一开始没有由冰只有第二由冰我也不一定会和他做朋友……总之,全怪在第二由冰身上,似乎有点不公平。

相思神秘兮兮的,放开手又一言不发地走。

当晚,相思睡床,我披着一床棉被坐墙角。

临睡前,我想起差点忘了一件事:"谢谢你,相思……"

床内没动静。

师父说的,世上最难还的是人情债。不管相思对我怎么样,今晚他救了我,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不知道一句话,能不能抵销这笔人情债?

我算着算着,朦朦胧胧睡着了。

哇,我从来没有坐过船啊,再加上昏昏沉沉的头,不通气的鼻子……晕……

"大用,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伤风了?"由冰紧张地想上前探视。"你给我离远点儿!"我警惕心高涨,往后一缩,小小的船舱摇个不停,我头更晕了。看见由冰有些受伤的表情,我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呃……由冰大哥你别误会,我只是……不想你被传染了……对,不想你被传染了!"

由冰莫名其妙,相思在一旁淡淡地插嘴:"他是患上了过敏症……"

竟然损我?!默念十遍"救命恩人救命恩人",我平下心静下气,想想,好象相思话也没错,我患上了独对由冰一人过敏的过敏症。

我们三人,就这样,乘舟下三峡。

17

记得四师兄那年说到三峡,以无限神往的憧憬负手吟哦:"神女生涯原是梦……"然后五师兄立刻黑了脸,冷哼一声甩袖就走,急得四师兄大呼小叫地追上去,什么公子的风范通通没有。

自此我知道,三峡不是好东西。

现在我更知道,三峡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值得庆幸的是,相思不在船舱里,我不用在吐得七荤八素的节骨眼上还要看他那副活欠三百吊的嘴脸。

明年的今日会不会是我的忌日呢?我哭,顺便在由冰的袖上再蹭一把——哼,不顾我死活、不采纳忠言来坐这条晦气船,让你也不得好过!

由冰倒没因我弄脏他生怒,反是担心地盯着我,轻轻抚着我的背:"大用,没事吧?——贾公子,你的药怎么不见效?"

呸,那个王八蛋的药能吃的么?我早乘着呕吐的当儿把它吐掉了!船一个晃荡,我又是一阵干呕——可怜,胃里全无存货,一阵阵抽搐得难受!迷迷糊糊中由冰好象调整了下姿势,尽管还是蜷着身子,我却顿时觉得舒服了很多,至少没那么晃了……这条,可是色狼啊……算了,事急从权,谁要立时带我飞渡江心,别说身,连心我都愿卖了!

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嘛。

"我的药没效?哼,给狗吃了总比给他吃的好!"听听,什么话?!我立时瞪圆了眼:"你骂谁呕——""大用你不要这么激动!"被由冰的手拍着,我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想到此刻弱不宜与强斗,我忍了气,呻吟一声,把希望打到由冰身上:"由冰大哥,不是说只渡船过江么,为何还要顺流而下?我们三个都不会水性啊,由冰大哥——"边说,我边眯蒙着眼,以我最能打动师父的可怜兮兮的眼神凝视着由冰,欲语还休——可以了吧?以侍儿扶起娇无力的风情,配合温言软语美人求,世上能不动心者,不是死了,就是没生出来。

果然,由冰皱了皱眉,不卒忍睹地扭过头,不敢与我对视:"那个……就这么直接就到对岸,太容易给敌人摸到我们的路线了……贾公子说,要在顺流而下时突出奇兵,瞅准了时机再登岸,让敌人抓不住我们的动向……"

呵呵,尽管我仍难受得紧,却直有为自己无以伦比的魅力大笑三声的冲动。只要把由冰争取过来,二比一,弃船登岸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打住打住,不能笑场,这当口首要就是激起由冰的同情心,然后才易施色诱。我叹了一口气,垂下眼帘:"可是,假如敌人凿船怎么办?"

"不会的,贾公子已涂了一层迷药在船底,无论谁在水下迫近船方圆三尺之内,必被迷倒。"

不是吧?好可怕的人!我表示不信:"船行了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还有药性?"

由冰苦笑:"我本也不信,可是……凡是这条船经过的地方,都有鱼被迷晕了浮上水面,让愚兄不得不行啊!"

什么?!难道我一路上见的水面的反光就是那些鱼的鱼鳞?!我当下立下决心,半个月内绝对绝对不要吃鱼!"那……万一布下了水底雷……"

"船底已经加固了铁甲,普通的水底雷,估计还是可以应付的。"

说到这儿我更慌了:有什么必要为了不到一天的航程去加固什么铁甲?他们不是打算在这条江里得成比目何辞死了吧?就算是这样也不要扯上我呀,放开我两个人卿卿我我有什么不好?不过在此之前希望相思能先把解药给我……"要有人对我们放箭呢?"

"大用放心,任愚兄的剑术,自信和贾公子联手尚有自保之能。"

三只旱鸭子,我能放你他妈个心才怪!骂归骂,睿智如我继续指出另一种可能:"如果有人发掌毁船……"

"这点大用也不须多虑,长江三十六水寨向以水战见长,包括君先生在内,无人有此功力……"

好啊,越来越一个鼻孔出气了!我冷哼一声:"只要这位艄公阵前倒戈,我们三个将无处可逃!"由冰苦笑——怎样,命中死穴了吧?"你好象很希望船沉的样子,要不我喂你一颗和他一模一样的药丸,看你会不会也来个阵前倒戈?"相思阴恻恻的声音从舱外传来——当然不能否认依旧动听。我知道,真话总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我一缩脑袋,缩进由冰的怀里找个相对舒服的位置,睡觉。

在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事实的情况下,除了坦对人生,我又能怎样?

可惜连这小小的愿望,上天都不愿帮我达成。

我先是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喧哗,然后不情不愿地被由冰摇醒:"大用,醒醒;大用……"

"干嘛?"讨厌,欠了我这么多,连当个抱枕都不老实。

"对不起啊大用,吵醒了你……"由冰抱歉一笑,"真是凑巧,我师兄也来游三峡……现在他邀我到他船上一叙,大用你也过去见见我师兄好不好?"

好你个大头好啊,叫个病人去应付这种人情场面,亏你想得出来!我没好气地挥挥手:"要去你自己去,真是的,打声招呼不就行了么,师兄师弟的,还怕没见面的机会?要什么过船——过船?由冰你不要去!"我紧张地攥住了由冰的袖子,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师兄生下来就是为了欺压师弟的,由冰这一去还不是有去无回?而船上没有了由冰只剩我和相思大眼瞪小眼……天,不要让我想象这样的场面和结果!"由冰你不要去,我怕敌人使诈!"

"不会的……"由冰笑着拍拍我的手,"我已经确认过了,确实是白师兄。在同门当中白师兄和我关系最好了,他不是那样的人,大用你放心……"

放心,你送我到岸上我才真正放心!"由冰大哥……"我哀哀地望着他,动不动心?用力,挤出一滴泪:"由……冰……"这样还不动心?我再用力——由冰抱紧了我,太好了,有门儿了!"大用,真高兴你这么担心我,不愧是我的好兄弟!"然后温暖骤失——由冰,走了?

"由冰~~~~~~~~~~~~~~~~~~~~~~~~~~~~"

虚弱的我追不上他,追到舱外看到茫茫江水我一阵头晕目眩软下来,只看到由冰的背影上了对方的床,再回头送我一个叫我放心的笑——这时,变故顿生。

对方的艄公长竿一撑,他们的船如箭般离弦而去——这个家伙的内功好!然后有什么东西"滋滋"响着落到我们的甲板上,一个个闪着红色的小小火苗,我因大脑缺点营养过多,怔怔看着它们在面前滴溜溜转,有一个还滚到我身边。白影一闪,这些黑乎乎的圆东西全被踹到水中——"砰砰砰砰砰!"几声巨响,江中溅起许多条冲天水柱,登时我们的小船不受控制地左右剧烈晃荡,我差点被甩下水去!

好可怕!我死死抓住船舷,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想。听到刀剑声、喝骂声、水声与身边江风、掌风形成一个个气漩,小船就在江中直打转。混乱中似乎有谁叫着我的名字,管你是谁,反正现在谁都帮不了我!呜呜呜呜呜,为什么当时师兄们洗瀑布澡的时候我要在一边睡觉呢,至少学不会闭气也能学会游泳啊,呜呜呜呜呜……由冰你为什么不来救我啊?不过在我看来你是可能来救我的了,被师父抓住还有得说,被师兄抓住了根本就逃不掉,我知道……相思那个王八蛋根本就不能指望……或许他神经还没有接回去,就象昨晚救我时那样?

抱着一线希望,我强忍身心的不适,睁大眼睛找相思。

相思很好找,空中那个衣飞带舞、翩若惊鸿的那个便是。

他在江面上,足不沾水,与那船上进攻的人斗成一团。虽然知道他不会水,但看起来亦不呈败象。

因此,没人能直接攻击到我们这条小船,扔过来的火药、射过来的箭矢通通无功而返。

我心稍定,手脚并用地爬回般舱趴好。

相思的气劲等于无形中为我们的船定下了防御网,而那名艄公不知什么时候无影无踪,现在确是不败之局,但若我们既不会水——就算会水相思布下的药也早封了我们的水中逃生道路,又不会架舟,等到相思气竭之际,便是我们成为瓮中之鳖之时。

这个时候由冰居然笨到为人所乘不和我们站在一起……我恨得牙痒痒的,开除他!

在只有我和相思和情况下,该怎样行险破这一局?

"哇!"一张嘴,我又不禁干呕起来。

18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相思不是会药么?为什么他不用?依那个人心高气傲的性子,可能能凭实力赢的就绝不会用到他们口中那些下三流的手法了吧?——不是可能,我敢肯定是十成十、不,百分百,事实就酱!死脑筋,谁说用药就不是自身实力?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也是学问啊,笨!不行,我得逼相思下药!

否则,他实在打不过时还能凭身法三下两下窜到江那边时,我怎么办?

幸好舱内备足了足够的食粮和配料,冲这一点不管是由冰还是艄公我都发自内心地感谢他们。

强忍病体,我超水平发挥,找块布塞紧鼻子,在摇来晃去的舱内以最快速度搅制了一锅绿里泛黑的汤。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小心地把布拉开一条缝——恶!我七手八脚把布塞回去,顺带连打上一溜喷嚏,眼泪鼻涕直冒。宝刀不老,宝刀不老,我不由老怀大慰。当然,与当年对付师父的那一锅相比,受配料所限,多少有所不及——不过现在这江上有几人能够得上师父的水准?连我这个伤风患者都被冲破鼻障刺激到鼻膜,外边那些六感敏锐的高手……嘿嘿。

我尽最大努力在最短时间内端着那大锅挪到舱外用力全数倒在江里。

"好臭!啊嚏啊嚏!"

"当心,点子硬啊嚏——"

"对方施毒,快闭气!啊嚏啊嚏"

"好臭啊!啊嚏"

闭气?我咬着舌头笑:有本事你试试看啊,打着喷嚏的时候谁能闭得上气?早在被称为武林神话的师父身上试验过了,我才不怕哩!现在我倒遗憾为何水中无伏兵了,让他们喝上几口这种加了料的汤,鱼儿啊鱼儿,这下你们有伴了!

只有一个问题:刚才身上不小心被溅上几滴,不快点换掉衣服的话沾这一身臭味可能会被相思抛下江的。

"吴——大——用啊嚏!"本是冷冽得足以冻死咸鱼的声音,被那个尾音冲淡了杀气,反成一句笑话,我叹:相思怎么连这点儿抵抗力都没有?否则我们一唱一和该多威风?唉!"贾公子有何见教?"嗯,区区在下除了鼻塞影响发音外,应该风度尚可。

我对自己正在塑造的形象基本满意。

"你啊嚏啊嚏你搞什么啊嚏啊嚏什么啊嚏啊嚏鬼啊——嚏!"可能相思真的会杀了我,害得他这么没面子。我下意识缩缩脖子,随即想到那是后面的事,理它作甚?又直起了腰,摸过从由冰包袱里借用的扇子"唰"一声亮出来,扇扇:"我在帮你啊,相思。"

"谁谁谁谁谁要你帮啊嚏!"

"相思,你这话就不对了,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我说的,没错吧?要不是我急中生智等着他打赢啊,啧,不敢想象。看着只要是我能看得到的人鼻涕眼泪流成一片,我真是太有成就感了,连大江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都随风而逝,施施然一收扇子:"何况我是那么地重视你……"一叹,"我怎么能看着你被人欺负而无动于衷?我早说过,不管谁欺负了你,我誓要让他尽受那五官麻痒、肌肤烂尽之苦!"

我才不刻意提高音调哩,反正提得再高这儿总有比我声音大的,所以我就这么不紧不慢(被塞住了鼻子谁能说话快?)、不愠不怒(愠什么?想到相思一声声直打喷嚏我就得意)地以富于磁性(鼻子不通风的外在表现)的声音把话儿说出来,如愿所偿地达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功效。

我千方百计搜罗来的极品辣椒和花椒果然有效,当然,全天下能把辣椒和花椒的香味在调制中化于无形只留其功效的恐怕只有鄙人一个,呵呵。

"你放屁啊嚏!——"用听的就知道相思的愤怒达到了极点,甚至比那天晚上遭遇杀手尤甚。我拖着病弱之躯来为你解围你居然不领情?那也用不着这样来坍我的台呀,我们可是被拴在了同一条船上的难兄难弟啊!罢,罢,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我好脾气地笑笑:"是,是,我知道相思你侠骨仁心,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这次我只用了痒粉,只要跳到水中好好洗洗也就没事了……不过如果在吸了药粉后一刻钟内仍不设法解去,那我也没办法了……"我摊摊手,轻轻一笑。要敌人笨到直接跳下水就更省事了,可惜可能性不大。现在我唯一希望的是他们立刻掉头上岸找盆水来个当街浴,没有恶狗挡路要逃也简单些。

似乎事情真如我所愿,哈哈,我真是诸葛武候再世、吴用军师临凡!

相思仍在水面上,伴着一声声"啊嚏"监视着敌人,大概在敌人退尽之前他都不会放松警惕回来吧?恍惚间,触及江面反射白花花的阳光——恶,头晕!不行,得回去睡了,否则在这种情况下摔下江,相思绝对不会施与援手。

"砰砰砰砰砰!"白白的水柱在身边溅起——哦,可能他们要把剩下的火药全放出来来减轻船体重量好逃得快一点儿吧?——火药!哇,妈呀!船儿又开始打转了,猝不及防间,我被一个水柱击中一个趔趄重心不稳直摔下水。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先是全身逐一浸入冰凉的液体中,然后背部钻心般地痛,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同时"咔嚓"一声,接着就见一个白影直坠下来——相思?!

我还没有没入水中的眼睛瞪得溜圆。

虽然一向冷冰冰的相思现在粉腮绯红、眼泪汪汪地朝我投怀送抱与他为人不大相符,令我几疑是梦,但他眼中的腾腾杀气我绝对绝对错认不了。

忽然间我明白了,相思不是神仙,他不可能一直提气在江面静止不动,刚才我看到的足不沾水、凌波虚渡其实是他把撑船竿一插到底后再立在竹竿上,籍此御敌。而我好死不死摔下来时撞倒了他的那根竿,若是平常也许相思还能调息立换身形,偏他现在"啊嚏"不断应变不及。

于是,哥俩好啊,宝一对啊,六六六啊,不大顺啊……这下死定了!

除了苦笑外,我还能怎么样?

相思离我越来越近,他那恨不得生剥我皮、活抽我筋、油煎我骨的模样我越看越心惊,心想晚上一定会睡不好做恶梦的。

我想躲,偏他那张红嘟嘟的小嘴越接近我就越无法自己地忆起那晚不鸣销魂的味儿……

我的亲亲不鸣!

我的亲亲不鸣啊……

横死竖死,不是被淹死,就是被暗中的敌人抓起来吊死,要不就被相思杀死。生死关头,人有什么理由不对自己好一点儿?

在相思大惊失色的目光中,我张开双臂牢牢抱住了他,手上一用力凑上去就吻……

……我的亲亲不鸣……

说时迟那时快,"扑通"一声,我俩正式宣告入水。

我有点后悔,那些迷药、迷汤什么的,现在这些双重招呼全落到了自己身上,怎一个惨字了得?

后悔的滋味不好受,好在过程并不长。直往下坠的时候不知后背又撞上了什么,呛得我一口气全喷了出来,意识逐渐远去。

最后那一瞥,是相思亮晶晶的眼。

醒来时,毫不意外的,发现自己被由冰抱个死紧。他一见我醒了立马稀里哗啦热泪盈眶:"大用,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兄弟不管的!"

他用的是哪国语言?为什么我听不懂?我搔搔头,试探性地问:"你……不是上了你师兄的船了吗?"

由冰一脸愧色,原来他一上师兄的船就被师兄点穴制住,眼睁睁旁观我们这场感天动地的大对决,直至他师兄那一伙在我妙计下仓皇撤退,他身不由己,正嗟叹我们兄弟要劳燕分飞、天意弄人之际,却见我奋不顾身地投河追赶他所在船只而来(由冰原话,与转述人无关),让他好生感动。后面我力尽被擒,他向师兄求情不果,特别请求要与我有牢房同住,有牢饭同吃,以示同生共死的决心。

听毕我倒抽一口冷气,以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眼前这位我已经与他拜了把子的人——他的前世是不是猪呢?我开始怀疑了。当然,我不是说前面那部分他对兄弟情深的判断有什么不正确,尽管就历史而言这也许还不能构成事实,但在未来有可能发展成为事实,这个略过不表;最可恨的是后面那部分,什么叫有牢饭同住、有牢饭同吃?有空不会和你那位师兄虚以伪蛇想想怎么救我正经,却想方设法把自己套进这个锁着大铁链、上下左右不足五尺的地方,叫我傍谁去?!

想到誓言和他同年同月同日死……我汗,综合各方面情报判断绝对是我吃的亏大。

但过了三个小时我又快活起来:有由冰在的牢房可能他的师兄看在这个师弟的份上,安排的伙食居然还不错。

19

由冰的大师兄姓白名寿琪,因性喜一身白衣儒生打扮,江湖人称白衣书生。本着良心发言,他的长相和由冰同属一款,都是那种高高大大直板板内里四四方方的杉木型,最适合砍下来锯了做家具,经久耐摔够结实。

——不过,仍旧算帅哥,直看得我口水多多。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这位白师兄白大侠正站在我面前。

看在兄弟情份上,他专程苦口婆心来劝由冰回头是岸。在他心中,由冰实因受我这小贼迷惑才会一时冲动误入歧途;而由冰则千方百计希望能点醒大师兄透过君且去的羊皮看到灰狼本质,切莫继续助纣为虐,最佳选择当然是弃暗投明。

我?我当然看热闹,一边打着饱嗝。

这牢坐得不错,伙食水准中上,睡虽然没被子盖,但有由冰搂着,感冒倒也没再恶化下去——不准再住两天我可得个痊愈,倒也乐事一桩。至今为止,除了看到由冰的大师兄一天四五次在眼前晃外,倒也没见有谁来提审过我们。我想也许那位正主儿君先生还没到,也许摆着我们做饵甩甩鱼钩准备钓相思这条大鱼。

如果是后者,那这位幕后老大真高估了我们对相思的影响力。

我自打醒来后就没再见过相思,从那位大师兄口中透露的口风中得知,那天相思早尾巴摆摆,溜之大吉去也。

指望他来救我,只有一个解释,那准是他打算把我先奸后杀,杀了再奸,又奸又杀,又杀又奸……总之百分之三百为了寻我晦气,让我不得好死。

所以,不如坐牢好。

想起那天和那那天不鸣甜美的滋味,我嘴角不由浮起一丝神往的微笑,情不自禁地咂咂嘴。视线骤然与那位白师兄正面交锋,他眸内本蕴满了复杂难言之色,被我瞧到了,立时全部换上鄙夷,狠狠瞪我,恨不得我立刻人间蒸发似的。又来了!我嘴角会意地一勾,眼帘先半垂后再眸光轻转,眼风缓缓上挑,同时脖子微扭,既进一步露出我优美的下颔,又使我的眸光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而落点便在那位白大侠凛然的双目内。

这一招,叫眼儿媚,呵呵。

整个过程都挺完美,遗憾的是结果有丁点儿差强人意。按理白大侠应该飞霞上脸然后低头无颜以对最后辨不清南北西东跌跌撞撞而去才对,现在却见他生生打了个寒颤,别说不敢正对我的眼,连看都不往这边看了,脸色发青地向由冰交待道:"八师兄,愚兄言尽于此,你自斟酌!"说完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开,好象多呆一会儿都有可能染上瘟疫。

实践与理论有一定出入……算了,殊途同归,细节部分不必计较太多。

由冰苦笑着瞅着我:"大用,你在旁边也帮我劝劝啊!"

"怎么劝?你师兄连你都不信,更不会相信我。"我摊摊手,在由冰身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挨着坐了下来。这牢里什么都没有,地板我早坐硬了,还是由冰好,可恨那大师兄一进来由冰就急着把我推开,我巴不得他早走早好呢,嘿!"再说了,那天醉仙楼上能做证人的没几个,光凭我们三个,说破了嘴你师兄也不会信的!"由冰仍紧紧皱着眉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破:要能说服他那位师兄在牢外时早说服了,没撕破脸前就无法和平解决的东西,撕破脸后更没三言两语重修旧好的可能,否则会对照出那位大师兄起先做的决定有多愚蠢。想我小时候,师父不管罚了谁从来都不承认他自己罚错,自此后我总结出一条经验:要有人给你扣黑锅是吧?扣就是了,说不定自己动手还能把那口锅在脑门上顶得舒服一点儿。

这条作为保命绝招之一,早记在了《大用江湖手册》上,有空要拿给由冰好好学习学习。

而现在的我,除了身上这身衣服外,连草纸也不多一张,无法及时把智慧结晶记录下来,唉!

比如说现在,我亲身体会到了因妒生恨的残忍和可怕:"由冰大哥,你的大师兄很喜欢你是吗?哇!——"由冰整个身体骤然缩到一旁,我重重摔了个大跟头,尖叫道:"你干什么?!再怎么着也不能这样阴险的杀人灭口啊!"

"咳,大用你!——你怎么说这种话?!这种,这种……"由冰一时口吃,指着我脸色涨得比猴子屁股要红却再也挤不出一句话,我没好气地横他一眼:"有什么不对?你大师兄看我们在一起时的那种眼神和我六师兄看见大师兄和呆头哥哥在一起时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我见多了,少唬我!我猜呢,准是你大师兄和你从小青梅竹马,日久生情,误会了我和你的关系,才刻意针对我布下此局……唉,真可悲,人长得漂亮一点儿也会莫名其妙生出这许多无谓的飞醋,何苦来着?"

由冰说不出话,我当他默认。

红颜本已遭天妒,怎敌得,人间狂蜂浪蝶无数?我负手问天,仰首长叹——今后要不要学习兰陵王戴张面具走天涯,以免惹上不尽相思债?

嗯,不失为济世救人的方法之一,可以考虑。

"你好象过得挺好的呀!"清清越越的声音阴阴冷冷地响起,由冰大喜过望,我则大惊失色——"贾公子?""相思!"

相思站在牢房外,瞪着我不作声,一时气氛有些凝滞。

幸亏由冰及时发挥了他们武当派的特点,无视于我与相思之前的微妙交流,喜形于色地低声道:"贾公子来得正好,万望伸出援手,在下感激不尽!"

相思不搭话,拿一双冰凌凌的眼往我身上扎。

我被他扎得生痛,只好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相思,这儿危险,你既已逃出生天,又折回来做什么?"我是当事人,不象由冰头脑这么简单,一厢情愿认定相思是为搭救我们而来。倘若相思此番来意明着取我小命报前天一吻之仇,我打算大叫大嚷惊动所有看守然后乖乖坐牢——总比没命好。

奇怪的是听了我的话后相思的眼光忽闪过一丝又羞又恼又无奈的神色,脸色也微微一红,明显到连由冰都发现了。正当我和由冰面面相觑之际,相思所有的感情又被冻结了起来,坚定地道:"你在江上救了我,一命还一命,我不要欠你的情。"

我……救了相思?什么时候的事?还是在江上?我怎么想不起来?我只记得死前为了尝相思的味儿强吻了他是真……算了算了,连受害者都认我是恩人了,我还把自己置于人犯的位置上就太说不过去了。再说,也许我为善不为人知的原则贯彻得得太成功,连自己都给瞒了过去,呵呵呵呵呵!

"你是要在那儿一个人发疯还是滚出来跟我走?!"不知怎么着,相思看到我哈哈大笑的样子脸上冰川迅速解冻,化成咬东切齿的狠厉模样,我不明白我哪儿又惹着了他。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耸耸肩,不说话。由冰担心地道:"这里的栅栏都是生铁所造,贾兄可有钥匙?"

相思摇摇头,眼中煞气大盛:"你们让开,我劈开它!"

"这样不累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种小事上浪费体力,呆会儿碰上敌人怎么办?"我确实不明白所谓的武林高手的思维构造,正如由冰吃惊地瞪着我一样:"你说这是小事?出不了这个笼子其他一切免谈啊大用,你想过没有?!"

"你有更好的办法?"我知道相思看不起我,等着看我的笑话。我笑着向他伸出手:"相思,借你簪子一用。"

开锁对我来说不难,为了从那个小气师父手里搜罗到他所藏起来的宝贝,我自己制订了一个地狱般的修炼计划并狠加落实,最后无名谷里任何一扇门、任何一道机关都奈何不了我。师父要想藏东西只有藏在身上相对安全,问题是他既不是乌龟也不是蜗牛,无法把家当背在身上满山走,只好隔几天做出一项艰难的价值选择,看看哪样被我吃了即便心痛也无伤大雅的,哪样是他下定决心物在人在物亡人亡的,再做出决定何取何舍。

佛语有云,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在一定程度上,我正帮师父化解他的执念,以早修仙道,奈何师父不体谅我。

由冰也不懂得体谅我,傻呵呵地张大嘴看着我开了锁潇洒跨出自由的一步后还缩在牢里不出来:"大大大大大大大用——"

"在!"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会开锁?"

我谦逊地笑:"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承让,承让,呵呵呵……"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在这儿坐上三天的牢?"由冰没有大吼大叫,但我听出了一点点磨牙的味道,我叹了一口气:"伍大侠,由冰大哥,我们两个都不会水,就算开锁出了去,去哪儿找船,又由谁架船?"

由冰是有点儿笨,好在不是太笨,一点就通,当下他不再追究我知情不报的过,闭紧嘴大跨步出了牢子。

相思的目光一直就没离开过我身上,我被全身不自在,硬着头皮朝他拱拱手:"相思,大恩不言谢,请了!"

我觉得那几句话说得那个是豪气干云、口角生春,相思却只是若有所思地再打量几下,冷冷地道:"你胖了。"

我全身一寒:惨了,相思看起来好象瘦了说!我听二师兄说世上有一种人,他笑的时候绝看不得世上有人哭,他哭的时候绝忍不了世上居然还有人笑——相思不会也是这种人吧?聪明的,不要给他留下同甘不共苦的杀人藉口!我忙大摇其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相思你看错了!这段时间我天天、时时、刻刻记挂着你是否脱险,还要把心事藏在肚里陪起笑脸来给由冰大哥打劲以免影响大家求生的意志(被由冰在背后猛捏一把,我啮着牙选择无视一途),吃不香,睡不好,哪可能会胖?这是浮肿,浮肿,是心理压力太大营养不良造成的,怎可能是胖?相思你不要看错了!"

相思又瞪了我半晌,一顿足,掉头拧身就走。我长长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到由冰神色古怪地瞅着我,忙打个哈哈,抛下身后的怪异视线跟着相思跑。

诗里写的那个什么新人旧人,是在生命有保障的前提下才有时间、有情趣、有心情慢慢讨论的。生死关头,逃命最大,其他的,我不管!

跑了没几步,"咣啷"一声,什么东西劈头盖脑朝我们三人重重压下来!

20

说时迟那时快,相思一个旋身而上,"唰唰唰"几声响,天上"哗哗哗"掉下一大堆木屑,直如雪花片片落,沾了我满头全灰。

我不敢出声。

相思轻飘飘地落在我们前面,他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流光如水的缎带——才怪!假如我看出不那是把软剑,我枉在无名谷呆足十六年!

方才没敢发出真实的声音,确然明智——我的头不会比他刚劈的那个木笼子硬。

以前见惯的是他罗带轻分彩袖舞的模样,啥时甩起软剑来?

我虚心好问,但相思显然不好为人师,一接触到我的眼神千刀万剜地瞪,我只好"呵呵"一笑,顺势把视线从相思身上掉开到他身后。三师兄说得对,对于盛怒中的野兽你做什么都是错,如果没有必胜把握,不如装作没看见,别踏上它的地盆,比傻傻的和它决胜负要好一些。

于是在没有人扇风点火引发战争的情况下,我们跟着相思齐心协心往前冲。

连着破了几道机关、守卫不知被相思与由冰解决了十几还是几十个后,我们来到了大厅。熟悉的"轧轧"声响,不消说,又是笼子从顶往下直罩。相思驾轻就熟地照前法炮制,由冰应付下方有可能威胁到我们的人——奇怪,这个味道是……?天啊,是铁锈味儿!

"铁笼子!由冰快!椅子叠罗汉!"我可不相信相思那把剑能把整个铁笼子象削豆腐一样三下五除二削成铁末儿。幸好由冰在这方面不钝,手脚并用,我们近身的桌椅板凳被他运劲吸来一个搭一个高高垒起来——"轰!"重重的撞击声,我可顾不得验收成果,夹头夹脑直窜。"卜!"听到木头断裂的声音,眼前一暗,似有什么压了下来,我心中直叫苦,哪个混帐王八蛋把那堆叠罗汉的桌椅中途敲断了顶不住笼子?偏我病后体虚体力未继跑不快。千钧一发间,脖子一紧,耳边风声呼呼,眼前景物不住倒退,随后身后"当"一声,我一个不提妨吸进了激起的粉尘,又被衣领勒着脖子,呼吸困难,登时呛个不停。拜托,我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是揪哪儿也不用揪我衣领嘛,好象抓猫抓狗一样,留点儿面子给我成不?不行,有空得跟相思商量商量,为自己争取点儿最基本的人权、生存权!

正想着,脖子一松,清幽的味道也从身边骤离,听得"乒乒乓乓"响不断,眼前一白一灰两条身影缠斗做一团。我这才有闲暇观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出所料,后面一个大铁笼子——好大一只铁笼子,几把大厅一半全罩住,估计装上一千只山猪还有余。刚才若不是我急中生智,就算相思能将它一脚踹开,落下时始终会罩在我头上;前面相思正在和白眼狼正面对决,大概在我们躲避笼子陷井时白眼狼猝加偷袭,于是演变成现下这个局面。

以相思的身手……失去了不鸣的白眼狼,有如被剪去了二十只狼指甲,没什么可怕的。

那是否意味着我们在堂堂正正打败白眼狼后可以风风光光地从大门昂首阔步走出去呢?

我苦笑。按道理应这样,可对于一个为了获胜无所不用其极的人而言,我不相信在他明知自己比对手矮一截的情况下,还敢于那么英勇地冲出来誓为名誉而战。

我在最近的那张椅子上坐下,跷起二郎腿,观战。

"大用!"由冰在旁边紧张兮兮,"你怎么坐下了?现在是贾公子在为我们拼命啊,你怎么……"

"知道啊,我也非常拼命地为他加油着啊!我们这叫以心传心,懂吗?"谁说助威一定要大喊"相思必胜相思必胜"的?而且我真这么做了怀疑相思大概会先回头杀我再考虑继续和白眼狼的战局。"再说啦,以相思的孤傲决不同意我们上去三打一……站着多累啊,你要不要也坐下?"我实在不明白由冰着急个什么劲儿。由冰狐疑地扫了我一眼:"你未免太轻松了吧?那可是生死相搏啊!"

"那你有什么办法?不摆出一副胸有成竹、举重若轻的模样不是很容易给敌人摸清底细了吗?而且相思又不会输。"若连这点儿眼力都没有,师兄互殴的时候我下的注岂不就有赔无赢了吗?

由冰听后一喜:"相思不会输?"

我不说话,凝神看了一会后,忽想到一个问题:"由冰大哥,你师兄的武功与那只白眼狼相比又如何?"

"这个……"由冰颇为犹豫,看他那样就不用再听了,要能强过白眼狼的话早得意洋洋地连祖宗十八代杀过一条狗的丰功伟绩都抖出来了。最后由冰还是嗫嚅着说了:"虽然不能说稳占上风,但我想……至少还能居于不败之地……"

那就是说打不过了?我再叹:"现在贵师兄虽不在场,但如若相思打败白眼狼后贵师兄出现,由冰大哥又当如何?"

由冰全身一震,瞠视着我无话可说。

这时,场内已高下立分。

纯以功力而言,相思不能说占据绝对优势,然而当他手中使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时,那又是另外一番局势。

白眼狼手中不管拿什么,都被他削个七七八八,而白眼狼本人的内力又不足以凝气成剑、摇控杀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被追着宰的料。

以相思的为人,杀人不用说的,用做的。

我站起来伸个懒腰,身子倚在椅上,相思已将白眼狼逼入死角,并封死了他所有的还击路线。这一回合,白眼狼就算不掉半条命,至少也得赔上一条胳膊——好,就现在!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顺手抡起椅子就往场中掷。相思亦也知机,自然对杀气有所反应身形倒着疾退,而由冰边抢着上前去边高叫:"贾兄小心!——"

我没有估计错形势,但是没有足够的资料对对手的实力形成完整的认识。来人一指迫开由冰后顺手击碎了我掷去的椅子,不过可能由于没预料到那张椅子上只有冲力没有内力,使力过巨,反打了个趔趄。如此一来他另外击向相思的掌风便有了少许角度上的差迟。尽管这样,相思退得再快仍在他掌风笼罩之下,不得已剑交左手,硬接一掌——

"砰!""哇!""贾兄!"由冰惊叫下,再度起身接住相思,两人被掌风余力直往后带,撞到铁笼方才重重摔下,相思更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由冰也脸青脸白,半天呼吸不匀的样子。

怪不得白眼狼有恃无恐,他依靠的并非只有长江三十六水寨和武当派。

眼前的人给人第一眼印象是老乞丐,给人的第二眼印象还是老乞丐,一身邋里邋遢,头发、胡子根根硬直如草,上遮眼下遮嘴,我能看得清楚的只有与鼻子有关的那部分,还有,他腰中那只大葫芦。

大厅中浓浓的酒味,无风也在飞。

21

白眼狼显然对来者极为恭敬,敛手为礼:"爷爷,孙儿不孝!"

老人大刺刺地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就算那娃儿心狠手辣了些,你的武功也太臭了,简直臭不可闻!小俊和小芸他们吃什么去了?怎么调教你成这个窝囊样子?!"

白眼狼低眉肃手,大气都不敢吭:"是,孙儿知错!"

我叹气,再叹气,因为除了叹气之外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又该怎么做——面对一个在师父口中连他拼尽全力只能挣回一个"平局"的对手,我又能乍样?

怪不得白眼狼身上怀有不鸣……我怎就没想过这一茬?

堪以自慰的是,好歹他属于曾师公级的人物,输了也不丢面子。

对付这种人,和经常来找二师兄的那个傻大个儿也差不多……我舒舒服服地左迈两步,往另外一张椅上坐下,与那老人遥遥对视:"以老爷子的身份和资历对我们这些晚辈下这么重的手……有失风范啊老爷子!"

"哦?"他左上侧一片毛发向上挑了挑,估计可能在动眉毛,"老夫三十年未出江湖,你……知道我是谁?"

妈的,三十年未出江湖,不好好在家纳清福现在跑出来干嘛?骂归骂,对于他我不敢不答:"老爷子因酿出不鸣举世流芳,凡酒国同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的素日常以能睹老爷子尊容为一幸,现在,啧啧!"我摇头,"见面不若闻名啊,老爷子!"

"你犯不着激我小子,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哈哈!那娃娃手段毒辣,不教训教训他,必贻祸无穷!"

"住嘴!"听相思说话仍旧中气不足,需要更进一步的调息,他却先被老头儿激得准备再度出手。"由冰大哥,如果相思出手就点他的穴。"

"你敢!"相思怒斥。

"不服你也可以先杀由冰大哥再杀我。"我任着相思在背后气急大吼"吴大用",就是不答理他,目注眼前的老人半晌,笑着摇头:"老爷子说得似乎句句在理,其实全是放屁!要出手教训人不用挑你那不知下数多少代子还是孙躲得屁滚尿流的时候再来拣便宜吧?老爷子,您真忒能耐!名震天下的酒痴胡不归老来失节堕落到这般地步,唉,老爷子,您太让我失望了!"身后狠狠倒抽一口冷气,估计是由冰听到这位五十年抢了他们祖师爷爷的妹妹给拜把兄弟做老婆的传奇人物依旧心有余悸,对了,那位被抢去做新娘的姑娘似乎姓君,依照白眼狼与由冰师兄的关系……这下我全明白了!

我有点哭笑不得,扯着鸡毛鸡骨痛,没想到喝一杯酒也能惹出这么多麻烦事儿来!

胡老头儿微晒道:"你这娃儿,老夫行走江湖,你瞧得起又如何?瞧不起又如何?"

"不如何。"我扯出一个自认为阳光灿烂的笑容,模仿由冰,"只是在小素有夙愿,若今世能有幸一睹老爷子风采,必奋起挑战老爷子,今生死亦无憾!不过,现在看来完全没这个必要了!"

"你挑战我?哈哈哈哈哈!"胡老头儿仰头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我耳膜发痛,忍不住皱起眉伸手捂耳。老头儿笑声一歇,眼中充满了不屑之色:"就凭你,也配称雨荷传人?你的功力,是你们三个中最烂的!"

这回真能死里逃生,我第一个要单挑由冰追债!***,好死不死认是个死人头的弟子,现在白眼狼搬出这尊佛来的理由是因失了不鸣还是为了雨荷传人再现江湖,狡黠如我亦无法判断。打落牙齿和血吞,我忍气,继续拧出笑:"老爷子果然慧眼如炬,在下不仅功力最烂,简直是全无功力,皆因不久前身中巨毒,能保小命,已是奇迹,岂敢奢望其他?至于雨荷传人嘛……"我轻蹙眉头,做出思索的样子,含笑凝注白眼狼,"不知君先生什么时候听到在下自称过雨荷传人呢?"再盈盈立起,转眸老头儿:"若老爷子不信,小的愿让老爷子把脉探功,以作定夺。"

"大用!"由冰激动地从相思身边窜过来扯着我的手,"不行!这样太危险!"

"不要紧的由冰大哥,胡老爷子虽刚才出手重了点儿,还不至于对小辈儿施阴谋诡计!"我笑着拨开他的手,举步向老头儿走去。老头儿忽仰头又是哈哈一笑:"不必了!那么,现在的你,凭什么要与我单打独斗?"

"老爷子,"我笑得更灿烂,"对于一个拼了命也要抢走不鸣的酒徒,你想什么样的比试最合适?"

老头儿的眼睛忽然亮了,与师父乍见那个什么剑方恨少时候一模一样——上钩了!我心里欢呼一声,师父与方恨少见面不打上三天三夜不罢休,老头儿下一步该接我的战书了吧?孰料老头儿的眼睛又迅速黯了下来,冷哼一声道:"我不认为你有与我拼酒力的资格……"

"我从来就没打算与老爷子拼酒力。"我好整与瑕地一笑,"我从懂事到现在,每天都在练习调制一种酒,一种足与和不鸣抗衡的酒……"

"凭你?"

"不,不是我。"我噙着笑,一字一句,"蝶、梦、未、央,可否?"

此话一出我清楚地看到老头儿与白眼狼剧震,对于自己造成的戏剧效果,我深表满意,可惜现下无茶无酒,没法营造更洒脱的气概。蝶梦未央,与不鸣齐名的江湖三大奇酒之一,世上知道这种酒不是酿出来的而是调制出来的人全部指头竖起来数还嫌多,我点出这一点,白眼狼要载我个"欺世盗名"的脏,不得不细细思量。

老头儿的眸子再度亮了起来,这次他声音很沉,一字一顿震得我脑袋"嗡嗡"直响:"你……当真会调'蝶梦未央'?"

"爷爷,当心他使诈拖延时间!"白眼狼确实不愧白眼狼,呵呵,这种小报告,师兄在师父面前告我的多了,没人扳得倒我!"不敢说。只能说,在下承认适才本有意尽力一试,以换我们兄弟三人一线生机。"我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轻笑:"可惜,现在的酒痴胡不归已再激不起我的兴趣,我亦不信若我真配出'蝶梦未央',您老人家确能就此不究我生抢不鸣之过。说不好,因您老人家的'不鸣'被我配出的'蝶梦未央'比下去了,您老人家盛怒之下杀人越货以保盛名……胡老爷子,我信你当真是酒痴,故而我决定我们三兄弟今就算身丧黄泉,亦让你倍尝痛失'蝶梦未央'之憾,算是死也不枉了,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学人放声大笑是这么痛快的事,以后有空要多练习练习。

"噔噔噔!"老头儿几步欺到我面前,不怒自威,我差点不敢与他正视:"你当真说什么都不调?"

"我哪敢这么说?正如君先生所言,小的不过在与老爷子谈条件,以期找出最利于自己的出路。"我叹一口气,"老爷子其实也明白我要的是什么,能否答应在下所求?"

今天我才发现自己的皮不是一般的厚,由着那位武林名宿这样瞪、那样瞪居然也没掉一层皮,真是师父管教有方啊,呵呵。"好小子,不管你居心为何,我看中的就你那股坦诚!"老头儿重重在我肩上拍一下,亏得我坐着,否则非一屁股墩跌地不可。我苦笑:"老爷子您试探得如何啊?废了我的胳膊可就没人调酒了!"

"慢着,爷爷,要他在酒中下毒……"白眼狼又上来挑拨离间,我头一次发觉这家伙智商这么低:"在我除了这身衣服之外什么都被你们搜走了的情况下?在所有材料都由我列单由你们准备的情况下?君先生啊君先生,我是否该佩服您太谨慎、谨慎到连这点儿豪气都没有呢?"想想,附赠他一记美人托腮笑,"难怪您会这么看重被我们喝下了肚的不鸣,真是对不起了……。"

白眼狼面无表情,老头儿脸上隐有不满之色,显然把我的话听入了心,狠狠瞪了白眼狼一眼,转向我道:"倘若你真能调出'蝶梦未央',我作主,你们与君家的梁子就此一笔勾销!"

"好!拿单子来,让我写方!"我笑着长身立起,"老爷子,请您记着,我这番配酒不是以酿酒师的身份与您公平决胜,而是为了我的兄弟——至于您,我依旧瞧不起!"

22

由冰悄声问我是否有把握凭实力让胡老头儿放了我们,我在肚里骂他"笨蛋"。蝶梦未央是什么东西?能这么轻轻易易地配出来,我还不如批量配制、当街卖酒,赚够身家归田养老,哪用着千辛万苦去抢不鸣?那时名声在外,胡老头儿爬着上门求我和他交换不鸣还不及呢,犯得着行险去抢?

白眼狼说得没错,我有意思拖延时间让相思疗伤。虽然他打不过胡老头儿,又被胡老头儿点了穴,但"有"总比"没"强。

不过在配酒之前,我得先洗澡。

我说,不净身滤息感觉不精纯便配不出绝世好酒。于是在十数双眼睛的监视下,我痛痛快快洗了个三天以来最舒服的热水澡——掉下江的那次不算。可恶胡老头儿,说什么净身应戒色,既无香汤又无美女,安排侍候的全是硬梆梆的大男人,真让我徒呼奈何。

下次要再遇上这种场合,编排另个理由让美人待浴才好……嗯,温柔乡,英雄冢,红尘遍识美人香,万里江山一杯酒——以入世悟出世,这理由够充分了吧?记着记着,莫再失机犯错。

沐浴毕,被领着走。离着大老远便嗅到酒香扑鼻,不消说,我乐颠乐颠地三步并作两步直窜入那酒味儿最浓之处——哈哈哈哈哈,发达了!!!!!!!!!!!!

满屋子全是酒坛子,单一搭眼便知绝不止我刚才列出的百种之数,全是一斤装的,一排排列好,这老头儿倒也想得周到,让我搬动方便。

胡老头儿要观摩我的配酒经过,被我赶了出去,理由很简单:要配绝世好酒,有如高手过招,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有如美人体态,只须一滴之误,绝代红妆便堕为俗世脂粉,我要独处密室心境通明,不能让任何人在旁虎视眈眈乱我心神。等把全部闲杂人等赶出房间后,我迫不及待地挽起袖子就近捞了一坛揭去封口"咕嘟咕嘟"几大口——香啊!人生自古谁无死?有酒不饮徒奈何!

这是我自打走入江湖来最高兴的一天,亦是我切身感受到江湖是如此美好所在的一天。师父虽好杯中物,但谷里的藏货从来没有这么丰富的。兼之师父小气好藏私,我很难有开怀畅饮的机会。如今碰着酒痴如入宝山,岂有空手而回之理?可能三十六水寨能弄到的好酒都在这里了吧?好酒啊!我窃笑:谅白眼狼也不敢摆假酒出来糊弄我,否则配不出蝶梦未央我全赖他罪过,看他怎么向烈性的老头儿解释,呵呵呵!

人生得意须尽欢,喝!

这一喝喝到什么时辰我是不知道的了,直喝到老头儿发怒了,说我变着法儿赚酒了,我才被人架着回到大厅上。厅里只胡老头、白眼狼、由冰、相思这四个看得见的人,看不见的我就不知道了。那个大铁笼子不见了,我想它刚才好歹被相思砍了几剑,这么庞大的机关没理由不用个三天两头就能修理好吧?由冰见我迅速以手掩鼻,眉头皱得死紧;打坐在地上的相思射向我的眸光也露出厌恶之色,我不由摸摸自己的脸——长东西了吗?他们好奇怪哦。我看过喝了酒后的自己,那真称得上脸泛桃花、艳若桃李、娇羞无铸,怎有美当前,他们居然不懂得欣赏?!驴子眼珠子!

架着我的人一松手,我立时整个人滑倒在地。由冰一副想来不来的模样:"大用你还好么?怎醉得这般要紧?咳!"醉?说我?没眼光,真的没眼光,这不叫醉,这叫——"呃!"我大大打一个酒嗝,这种境界叫什么来着?生生被那个酒嗝隔断了,任我怎么用力也想不出来。

"好小子!"胡老头儿面色一沉,"你敢骗酒?"

"骗酒?老头儿你真逗!"我"咯咯"直笑,"调酒不尝酒呃,好比呃,好比学泳不下水呃,你见过这种事么呃!——"

"小子,你骗不过我。"胡老头儿眉毛乱发又是连成一片地动,"我承认你调的酒勉强及上上九品之列,但若比之不鸣……嘿嘿,差了不止一截,你居然还敢伪称它是蝶梦未央?!"

"呵呵,老头儿,教你个乖呃!"我晃晃左手的小竹筒,再晃晃右手的,由于心情好,故以不与庸人一般计较,耐心地启迪民智,"还差最后一味儿呀老头儿呃——欠缺点睛笔,鱼仍是鱼,龙不成龙呵呵呵呃——"

胡老头儿却仍是不信,直摇其头:"算了吧小子,我喝酒的时候你还没开始吃奶呢!你那酒我一嗅就知道,你吹得再怎么响,它也就这个级数,到顶了!"

"***臭老头呃!你再污辱我我可要生气了呃!"我重重把竹筒往地上一掼,登时流香满溢。胡老头儿虽口口声声瞧不起我配的酒,但他毕竟是酒徒,美酒当前有如登徒子见西子、老牛见嫩草,口里不说,身体却自然而然地有了反应,十指微颤,酒糟鼻扇啊扇的,眼撑得溜圆,我心里暗笑,"臭老头儿呃,屁可忍,气不可忍呃,我就说你不是值得的对手呃,果然你没半点资格给老子做对手——提鞋都不配呃!说什么我的酒不及不鸣?我说,就算随手捞一瓶水酒也比你那不鸣强呃!你那不鸣算呃算酒吗?除了你这酿酒者有秘法闻香不倒外,其他呃其他还没喝就全倒了呃,这算什么酒?以香气取胜的酒呃,不如拿去做薰香、迷药都比称为'酒'要强呃!空负酒名无酒之实呃,空负酒名却被江湖哄抢以资它用呃,这……也叫'酒'——呃!"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以一个大大的酒嗝作结,我非常感激胡老头儿,在白眼狼三番五次要出手打断我的时候他都拦下了白眼狼。胡老头儿不可能不被我的话打动,他这一生最自豪的就是酿出了一坛千古奇酒不鸣酒,可是这一坛酒却被江湖视为极品迷药,对于一名酿酒师而言,酒不被当作"酒"用,恐怕是他今生最悲哀的事!

胡老头儿长长的眉毛遮住了眼睛,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好,让我再下猛药!

我就着坐地的势子,两手倾斜,一边徐徐将竹筒里的酒倒在地上,一边高声吟道:"花非花,雾非雾,庄生身,蝴蝶梦。今生我是谁,他生谁是我?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大用!"背心被人扯着我身不由己地被拉到一旁,"嗤嗤",两道劲风险险擦身过,余劲刮得我生痛。我一楞,大叫道:"臭老头你好卑鄙!你让我动不了我不配这两个筒里的酒或故意配不好你也喝不成蝶梦未央!"被吓一大跳下,酒嗝也不打了。刚才要不是由冰见机救了我,可能现在我也象相思那样被老头点了穴成一个木偶坐那儿。

"谁叫你以毁酒来威胁我?"老头儿哼哼两声,我心情又突然变好了起来:"这么说,臭老头你是相信了这两筒能配出蝶梦未央?呵呵呵,老头儿,你当心别吓着我哦,蝶梦未央讲究的就是一个似是而非间,就算是当年配出它的五味子大师,自问生平也无法再配第二壶蝶梦未央,就象老头儿你当年酿不鸣一样,此生再也酿不出第二坛不鸣酒……要你吓我失了手,要再现第二壶蝶梦未央,在您有生之年,我看……难罗,呵呵呵……"

"死小子你又开始威胁我了!我最讨厌胆敢威胁我的人!何况,你不要得意太早,我还没有承认你手中的是蝶梦未央!老夫今生常以未能一品蝶梦未央为憾,小子你怎能证明那与五味子那牛鼻子配出的酒一模一样?"

我叹:"臭老头你又来了,不是告诉过你蝶梦未央妙就妙在似与不似间么?好吧,你真的要确证,我就以身试酒给你看——"

"且慢!"这次拦下我的是白眼狼,说也是,这么久了他都不说话那才叫奇怪,"爷爷,谨防他在酒中掺了什么药来使诈……"

"是啊,怎么我就没想到刚才一个人调酒时多塞点药物,偏要跑到老爷子面前当着明人的面来喝自己配的药酒来提高功力或变成行尸走肉那一类什么的……"我再叹,"老爷子,你看吧,请你喝吧你的好孙子怕里边有毒药害你,我说自己喝吧你的好孙子怕里面有补药帮了我,你倒说说怎办才好?那要不这样好不好?我把我这位兄弟寄存在你那儿,如果我喝了酒之后所表现出的症状你认为那确是喝了蝶梦未央应有的情况,那就麻烦您高抬贵手解了我兄弟的穴放我们兄弟一条生路;若我试了酒后确有害你之心或那酒确没配成蝶梦未央,反正我兄弟在你手上你也不亏了!"

"哼,你不醉不会装么?"我斜睨白眼狼一眼:"你以为名动天下的酒痴象你这个喝掺水酒的家伙那样连真醉假醉都分不开么?"任白眼狼脸皮再厚,也不由脸色大赭。由冰在背后拉我衣服:"大用,这不大好吧?"这时胡老头重重一拍桌子:"好!"

我一边心下暗摇头——怪不得胡老头儿武功虽高却不为师父所重,就他那婆婆妈妈、不干不脆又白痴的作风,实在称不上什么宗师风范。这么大的年纪又这么高的功力,一听说有人偷袭就怕,这算什么?原来江湖中比好汉多的是懦夫,我懂了,记上,记得记上。一边抱起相思。由冰惊呼:"大用你要用贾兄做人质?!"

"哦,由冰大哥你太重了我抱不动。"相思很轻,这点我在那天晚上早有了切身认识。

"不行大用,这样太危险!贾兄本已脱险,是为了救我们才置身险境,我们三人要死死在一起,不能做这种没道义的事!"由冰死死拽着我不让我走,我现在越发肯定,由冰是老天安排下来拖我后腿的!相思被点了穴,动不了也发不了声,索性连眼都闭了,看都不看我。我低咳一声,沉声道:"由冰大哥,你能解相思的穴吗?"

由冰一楞:"我不……"

"那就相信兄弟!一旦成功,我相信胡老爷子会在最短时间内帮相思解穴,让我们离开这里!"

"可是,如果有万一,那么贾兄……"

"由冰大哥,"凄凉的表情是怎么样的?要有一副名为"凄凉"的面具就好了,待用时往脸上一挂就行了,现在我只好尽自己最大努力挤出一个"凄凉"的微笑,"小弟刚才所说身中剧毒并非讹言,唯一能解此毒之人,便是相思。"

"啊!"由冰茫然,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手倒不知不觉地松了。我抓住机会上前两步把相思交到胡老头手上:"老爷子,希望您……遵守承诺,在真假未辨之前,亲手保我兄弟安全!"

显然胡老头与白眼狼都没料到我说到做到而且不玩花样,两人一楞。胡老头大大动容:"小子,你够狠!"

"左右都是死,能搏一分便是一分。"我淡淡地回答,这叫欲擒故纵。看到胡老头眼中隐隐流露出欣赏之色而白眼狼脸色更沉几分,我暗笑,低头配酒。

我共用竹筒里的酒调了三杯酒。调毕,目睹老头儿因受挥发的酒香刺激忍不住食指大动的模样,我又是一笑:"请问老爷子认为小的该试哪杯合适?"边说边乘人不备得意地横瞥白眼狼一眼:说啊,有本事你再说我在哪个哪个杯子上做了记号然后只有这杯无毒其他有毒啊,呵呵呵!白眼狼瞪向我的眼中已隐隐露出杀机,我就说嘛,心思过于外露,不是霸者风范,不足为惧,不足为惧!胡老头"哈哈"笑道:"小子,你不需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老夫小气,你自己选择便是了,哈哈哈!"

"谢老爷子!"我一笑,顺手拿了一杯,一仰头全倒入口中,然后一个转身,一把揪住由冰,踮脚吻了过去。

23

感动:我还从来没有这么站着亲过一个人呢!

以前我偶然看到大师兄和呆头鹅哥哥(真的是偶然,我发誓!)两个人在后山相拥相亲相爱的情景,恍然间,触类旁通,背熟了那首我一直背不好的"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自此后我知道玩亲亲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它能让平时总是挂着三分算计的大师兄可爱得就象六师兄带给我玩的泥阿福,也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大师兄为什么会选择这个除了"呆"之外简直是一无是处的呆头鹅哥哥。

……那时候的他们,真的很美!

从那时开始,我一直想找一个人来试试看,为什么就这样,呃,抱着,就这样,呃,粘在一块,就会产生那么大的变化,使妖邪魔变成了神仙?

——那天我偷了大师兄的扇子买给他的崇拜者他都没生气。

尽管今天没有白云和清风作背景……

呸!味道一点都不好!

由冰先是一楞,然后拼命扭,用力全力反抗。我当然不能让他如愿以偿了,双手圈住他的脖子使足吃奶的劲儿把他下拉,可惜这场角力赛中我不如他,最后演变成我吊在他脖子上的狼狈情景,好象我见过的受惊的猫紧紧趴在人身上似的。

幸好他没狠心咬断我的舌头,我既有几分侥幸自己先把香舌送了进去,又有几分悻悻他怎么能对我倾国倾城的绝色无动于衷……要不是事态紧急,你求我我还不干呢!我气。

说不定大师兄和呆头鹅哥哥发现我在一旁故意装出来骗我的……不过可能性好象不太大,以大师兄的为人,知道被我撞见,大概和师父一样觉得杀了我比想办法瞒过我更省事,因为他们知道以我的智慧瞒是瞒不过的,哈哈哈……那么是跟玩亲亲的对象有关了?前面和相思那不叫亲亲,那是为了喝到不鸣必须采取到的策略;和由冰那次也不叫亲亲,那是我人生的一大污点,必须在最短时间内从脑海里删掉——可能他们两个都不是师父师兄口中的命定的变猫变狗我也舍命去爱的对象,练习的对象还得另找……

想归想,我与由冰的拉锯战仍在继续。眼角余光瞄到了白眼狼,我心下稍慰:不管怎么说,由冰总比白眼狼好,抱起来的感觉又可靠又暖和,也好……

心刚刚一软,力道略轻,就被由冰用力推开。

还好,酒全灌到他那儿了!

由冰茫然指着我,嘴角一丝银线蜿蜒滑下。忽地他一皱眉,似要把口中的酒全吐出来。我哪由着他,一扑身,再度以吻封唇。呵呵,现在你要硬闭着嘴最高兴的就是我了!我饶有兴趣地舔着他的唇线玩,坏心眼地想:看你痒不痒,看你痒不痒,看你痒不痒……"咕嘟!"感到由冰喉结动——哈哈,大功告成……一半!

今天配的这个酒,比由冰喝醉那晚烈上何止十分?我经验老到地计算:要由冰完全醉倒,上次用了约有一个时辰,这次,最多半刻钟可见效果了吧?要撑上半刻钟啊……感到由冰仍然不死心地继续甩开我的努力,我挤出吃奶的最后一滴力,牢牢挂在他身上。没一会儿,我们俩都气喘吁吁。我是累的,由冰?不知道。

幸而成效算比较卓著。渐渐的,我感到由冰推在我胸前的手慢慢软下去了,我舒一口气,一丝一丝地放松身子,这时才感到脖子酸极了。还要保持这个姿势到什么时候啊?我心中暗骂,累啊!记得那时看着大师兄他们可是这样抱着一、二、三——三个三刻钟都没分开,武林高手果然不同凡响,连气都不用换,啧啧,厉害!

不过我自己配的酒真香!我意犹不足地在由冰唇上舔了又舔,借此安慰一下劳苦功高的自己。

管它?能利用的就要尽最大程度利用!

忽然,由冰软软垂下的手臂铁箍一般圈住我的腰,他的舌头乘我不备挤了进来在我口腔内横冲直撞,登时我心中警铃大作——惨了!玩过火了!由冰的霸道让我根本挣不开,我又不敢咬他舌头,怕摸到老虎屁股会遭到更大的报复——而且我这么顾全大局的人,怎会忘了现场还有三名被我们俩的表演唬得不知该进该退的观众?我是不怕由冰的啦,但万一开打后被那两只黄雀在后面端上一锅来个春虫羹那个乍算?

于是我忍辱负重,一边容忍由冰高明的舌技挑逗,我独守心如玉;一边双手下滑进他衣内,滑至两肋处——搔。兴致如火的由冰没料到这一着,痒和欲一样孰可忍孰不可忍,他不禁身一软,拥着我的手一松,我乘机溜了出来到他身后,轻轻一推,让由冰面对胡老头而立。

登时,我仿佛听到了火烤全羊时"滋滋滋"冒烟的油渣。

火花在由冰与相思之间迸射、撞击,发觉相思神色有异,我咋舌,没想到第二由冰出现后居然对相思抱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态势,看来有葡萄同吃那天晚上他们的交流有够彻底的了。接着听第二由冰大喝一声,旋风般地冲了上去!

意料当中,他被白眼狼拦下。

我一屁股坐下,这才感到自己两脚发软、呼吸急促,拿起没用到的酒一气"咕咕"灌下,一抹嘴,心里暗呼侥幸:虽然第二由冰这急色鬼没如计划那样为了抢回相思这绝世美人去攻击老头儿,但现在变成这样儿,也算歪打正着,离我计划不远矣,呵呵呵呵!

这足以证明,苍天庇我吴大用,笑到最后的一定是我,哦呵呵呵呵呵!

不过好象我一直都是笑着的吧?嘿嘿。

"原来你们是那种关系?!"我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大概好看不到哪儿去:衣衫狼藉,面色绯红,再经一番狼吻之后舌头有些麻、嘴唇有点儿肿,多少有损"高人"形象。不过"神"固须借"形"方能显,然"形"损并不见得一定就害了"神"。

不然怎会有人爱把"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挂在口上呢?呵呵呵呵呵~~~~~~~~

自从师父师兄老是把我教育得青一块紫一块后,我就深刻地领会到这个道理了。

所以我坐得直直的,丝毫没象胡老头想的那样自惭形秽、手足无措,反怡然自得地一笑:"这和你有关臭老头?"

胡老头为之一窒,又吼:"好小子,你耍了那么多诡计就是为了给机会他偷袭?"

我耸耸肩:"关我什么事?那是他真情流露。"瞬也不瞬地盯着胡老头,我笑个云淡风清:"喝了蝶梦未央的人会曝出真性情,你不会告诉我连这一点你都不知道吧?臭老头,试试由冰,看看他是喝酒前的他,还是喝酒后的他;看看他的出手是早有预谋,还是率性为之。"

然后,我继续喝酒。

反正胡老头再怎么试探结论只有一个,我乐得做君子,大方地由他试去。

我不明白配出蝶梦未央的五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传说中,当天有四人同聚,三人好酒。喝了蝶梦未央这种酒的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把内心的真实自我坦露,让另外一人诧异这些或大侠、或魔头、或出家人的身上有这么多隐秘的一面,而更令这人震惊的是身为这三人一生至交,他虽不能接受三人的转变,却不得不承认,光与影,都是人。

庄生梦蝶,亦或蝶梦庄生?

酒醒后,四人分手。

那场聚会中唯一清醒的人无法承受为好友背负太过沉重的负担,最后选择自杀来为好友保存秘密。

五味子知道蝶梦未央能激发人内心中潜藏的真实自我后,愤而毁酒,并自断一臂,以赎其罪。

但传说,还是留传了下来。

酒能忘忧,蝶梦未央,不仅让人忘忧,甚至忘却自我与本我之分的传说之酒。

"老爷子,看到由冰这样,你还敢不敢来试我的蝶梦未央?"我笑,"老爷子你心中的隐秘事,怕不怕象由冰这样大白于天下?"

胡老头脸色本是一片暗红,现在却隐隐泛青,那边白眼狼与由冰打得正火热。我才不担心被由冰的师兄揭穿由冰患有离魂症、饮酒变色狼这桩子事哩,单看这两爷子私设公堂不邀请由冰那位大师兄参加,便知他们之间还没到无话不说这地步,由冰大师兄绝不会把有辱师门体面的事当作茶余饭后的下酒菜来闲嗑,所以白眼狼和老爷子应该不知道。万一由冰大师兄这时候撞上来当街揭穿我的大谎……嘿嘿,他不会的。由冰喝了蝶梦未央后奋勇救友的借口总比一喝酒就发情的事实要好得多,由冰师兄再怎么木头身为大师兄这点轻重还是懂得权衡的。

"所以我才不敢喝嘛,以免醉倒了都没人和你谈生意了。"我甜甜一笑,"老爷子,怎么样?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否则你年轻时哪位老婆婆不甩你的糗事全曝出来了那以后还有什么面目见你的孙子曾孙子曾曾曾孙子啊?"

"放屁!老夫顶天立地行得正坐得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老爷子啐了我一口,瞪了我半晌又叹道,"我还真有点儿喜欢你了咧,小子!"

"哦,那个,谢了。老爷子你要是认可了这酒有可能是'蝶梦未央'而不会是毒药、麻药、迷药、兽药就麻烦你把相思还给我,你要一手抱着人质一手喝酒我会更看不起你的!"

"放狗屁!"骂归骂,老爷子手一抖相思直直朝我飞来,我根本就没动他已撞入了我怀中——"咚!"我们俩摔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大跟头。——惨了!我苦笑:"臭老头你不依诺解开相思的穴倒也罢了,反来阴我?"刚才老头儿乘甩相思过来之机点我的穴道我根本逃不开,"砰"一声响,老头儿五指虚抓,第二由冰被他的掌风牵引也摔了过来——不消看,铁定是第三个动不了的。

这时老头儿才换上一脸狐狸的笑来回答我的问题:"你太滑溜了,小子。"他的嗓门仍旧不改破锣样儿,不过我能否自作多情的认为其中多了一丝"柔和"的味儿:"不管你配出的是否是'蝶梦未央',我答应不伤你性命便是,成了吧,死小子?"

有点点亏……相思就躺在我身上我居然不能伸手抱一抱他,臭老头,点穴也不能等我温香软玉入怀时再点吗?一辈子没谈过恋爱的人!

第二由冰躺在我右边。距我一尺,紧闭双目,也不知死了没有。我叹了一口气——今天我发现自己特喜欢叹气,和"哈哈"大笑比起来,叹气特能让人兴起神秘感、沧桑感:"交换条件是什么?"

"好小子,有种,够狡猾!"老头儿眯起眼,如法炮制用掌劲把那两杯酒吸到手上,"等我先掂了你的斤两再说!"说着执起一杯仰头就倒——

"咣当!"杯子坠地的声音。要不是我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几乎要当场拍手叫好!

24

胡老头保持举杯仰头的姿势定在那儿,衬着他那五大三粗的体形,甚是滑稽。白眼狼站在他身边,脸上阴晴不定。我笑得几肠子打结,明知自己现在应该露出一副伸长脖子待宰沮丧到了极点的模样,偏偏我乐得要命,实在装不出来,干脆笑吟吟地朝白眼狼打招呼:"君先生终于出手了,真让我好等啊!"

"你说什么?"白眼狼一震,我适时抛个媚眼过去:"君先生就别客气了,人家知道你自从第一次见到人家之后就看上人家了嘛……虽然人家已经有心上人了,不过你为了人家不堪背叛家族的做法人家还是很感动的说!"偷眼看到胡老头的脸色更黑,我则更乐。呵呵,平白让你欣赏本人初吻全过程,不交点利是那还了得?我热情高涨地再补一句:"君郎深情可表日月,人家虽已没心可交了,身还是有的——要不我们来个一夜情两夜情什么的,好不好?"

胡老头虽心知肚明我在胡说八道,但看样子也气得快吐血。白眼狼已无法自持地三两步窜到我面前,一手拎起我的衣领,怒喝道:"我杀了你!——"

呃呼吸困难!我猛翻白眼,拼老命挤出句话:"……不……鸣……""砰!"屁股与地面亲吻的感觉真好,我大口大口呼吸着得来不易的新鲜空气。不能再玩了,玩过头了这个时候小命很容易被玩完的。激怒白眼狼虽是必要的一环,但过犹不及,玩谁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小命完蛋。

我有点点奇怪:相思这么漂亮为什么白眼狼看不上他?

白眼狼此刻正蹲下身,逼我正视他:"你……知道一些什么?"

"我的调酒技术连你那位酒痴爷爷也认可。"我合作地敛去了笑,"就算不是不鸣,把迷药化入酒中,照样能起到不鸣平常所起的作用吧?"左右活动一下眼珠子,再抛个媚眼过去,"不鸣只有一坛,五十年前酿出,现在还剩得了多少,你算算?而你的酒痴爷爷也太小气了,除了那一小瓶子外说什么也不肯多给,你早就打定主意要和你的酒痴爷爷绝裂,是不?你想啊,现在撕破脸了,他还能帮你多少?还能原谅你吗?我就不同了!以我之能,以酒气遮盖迷药之味,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胡老头儿被点了哑穴气得脸红脖子粗说不出话来,回想到我没被他点哑穴,真让我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白眼狼眼中杀气大炽:"你、说、什、么?!"

"好了老兄,别藏藏掖掖的了,做都做了还有什么怕说的?真是!举个例子吧,象刚才那个那么大的笼子,巴巴地准备了是为了套谁呀?说真的,我长这么大真没见过这么大的笼子哩……君郎你特地安个这么大的笼子,人家不是野猪啊,真是……好好好好好,别生气嘛,我说正经的:相思的武功是比你略高但全力一搏之下要轻松胜出也没这么容易;由冰嘛,有个师兄在,怕也讨不了好;而我嘛,君郎你特地弄个大笼子来金笼藏娇我当然很高兴啦,不过君郎你要真这么看得起我的话那天在酒楼上也不会一心提剑杀我了……不要不好意思啦,我知道打是痛骂是爱……呃!"惨了,又说错话了,白眼狼那只冷冰冰的手掐在我脖子上,只要他一加力我知道自己将有幸羽化飞仙,身化春闺梦里人——我不想死:"杀了我,你永远没办法得到与不鸣相提并论的极品迷药。"

"我凭什么信你?"

"狐狸间还谈什么相互信任?各取所需是了。"我提醒他,"酒痴功力比我深厚得多,你要杀的话应该先杀他再杀我。否则凭你的功力给他点的穴,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被他给冲开了!"

他还是不相信:"你有这么好心?"

"当然!你们两爷们窝里斗对我有什么坏处?斗得越凶越好,不管剩下的是哪一个,我们兄弟对付一个总比对付两个要好。不过别怪我话说在前面哦,你酒痴爷爷的臭脾气你比我清楚,能不能从他口中逼出'不鸣'的下落连你自己也没底吧?"叹一口气,我阖上眼,不再说了。

我就不信白眼狼有这个决断杀我。

象他那种憎人富贵恨人贫的家伙,一见他和老头儿站一块儿我就知道他俩绝对是相看两相厌那种组合,何况他又不会酒,要不是"世家"这条绳子,可能那两个在路上见了还会互砍四方,猜就知道了。白眼狼既然要从我们身上谋不鸣,没理由搁着老头子不打主意,问题是他有没胆把计划付诸实施而已,而我,等于为他创造了这个机会,让他刚才能抓住老头子防备最弱之刻下手。

下一步的走势,并不掌握在我的手里,但我没理由不相信白眼狼这个贪心大于良心的家伙。

做决定的时间并不长,白眼狼忽阴阴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在打主意拖延时间暗地里冲穴道!"

"是吗?"我也笑,"那我和你酒痴爷爷谁的动作会快一点儿?"

"臭小子,就让我来断绝你所有的希望!"看着白眼狼一手一枚长长的钢针照着我和由冰的脑袋狠狠扎下,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白眼狼要舍了老头儿先来对付我们。唯一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对自己制服老头儿的点穴法非常有自信而对由老头儿解决的我和由冰不怎么放心——唉,轻重不分的家伙,连攘外必先安内都不懂,难成大器啊!

我不知道那根针的目标招呼的是我脑门上的哪个位置,不过可以预见的是挨实了不傻也成痴呆。急中生智,我一双美目浮上无限柔情,盈盈秋水横生波澜,锁定白眼狼身后不言语。白眼狼下意识地手下一停,回头,我拼出了出生以来最尖的声音:"白师兄快来救你的师弟和弟媳呀!!!!!!!!!!!!!"

魔音贯耳竟然没震退白眼狼,他一回头不见身后有人立知上当,咬牙切齿地恨声道:"我叫你又骗我!"手中使劲,那根明晃晃的钢针继续朝我扎来,森冷的寒气迫得我闭上眼,现下我只有祈求白眼狼的武功好一点儿,下手准一点儿,扎时千万要中穴位不要太痛,要我醒了变痴呆了他最好看在我容颜姣好的份上好吃好住地养着我——不然管吃管住的也行了……

"当!"钢针在我额上划过,微微地辣,其他地方似乎无恙。接着身边一阵风过,我忙张开眼,那位白师兄已和白眼狼斗在了一处。

我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愠怒:不看到我死你还真不打算出来,早知这样干脆刚才吻由冰的时候制造一些暗杀由冰的镜头给他瞧见激他出手才对!

——不过那样又无法揭穿白眼狼的真面目。

唉,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好苦恼哦!

"白兄……"白眼狼一脸惊愕,显然那位杉木师兄是他计划外的变数。

"不要叫我白兄!"杉木师兄没给他半点好脸色,好,就这样,就是应该誓不两立!

"你不是受我所托起程到镇上解决盐帮和漕帮的纠纷……""我没去。"杉木师兄冷冷地回了一句。阴险的白眼狼,原来他打算打发走师兄后再解决师弟,可惜相思来救我们来得太快了,就算杉木师兄走到一半听到我大张旗鼓地说要配酒的消息我也要他连跑带跳地蹦回来——他师弟酒后乱性成什么样儿,想必他比我更清楚。要这位大师兄不管的话,嘿嘿,以后武当派的脸可就丢尽罗!

不知他什么时候到场的,要老早到了看着白眼狼出手以下犯上都不出来制止那他也太混了!由此可证所谓名门正派都是欺世盗名之辈……不过如果他是因为老头儿耳目太灵又碍于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不敢过分接近从而施援手不及呢?这么一想,我又心平气和起来。

接下去发生的事并不复杂,两人一直打啊打的。白眼狼和杉木师兄那叫半斤八两,打了半天东风压不倒西风,南风压不倒北风,就在两人累得半死的时候,老头儿先冲破穴道,结果当然不须我赘述。

平定了内乱之后,老头儿对我算计他非常生气,可是是他偏听偏信在前,我又以酒赔罪在后,所以老头儿最后点点头,应允我们离开。

但有一个条件,就是他把白眼狼送回君家之后一定要来找我拼酒。

我能怎么办?

至此签下踏入江湖的第二份卖身契。

"啪!"我被相思一个耳光打得金星直冒,不知今夕何夕,不由怒道:"你凭什么……"

"你竟然利用我?!"相思比我更为气焰嚣张,碍着旁边还有人在,他不便多说什么,再狠瞪我一眼后,一顿足,"不许跟!"说完起身掠走,姿势甚是妙曼。呸!谁稀罕跟着你呀?倒贴我都不跟!只是……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大丈夫能屈能伸,在做出一番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事业之前,要避免无谓的牺牲,还是得……跟!

"大用……"这位比相思的怒瞪更让我全身发抖,皆因他虎目蕴泪,说不尽的幽怨情伤。抖,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从被他拉住的手蔓延到全身,我打起十二万的赤诚赔着小心:"由由由由冰大哥,请请请问有有有有事么?"

"……"

"……由冰大哥?"

"我,我是这么的相信你啊大用,你你你你你你……你太让我失望了!"由冰说毕,再抛了个幽怨的眼神后,一甩我的手掉头就跑,远远还能看到他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看看远去的由冰,再看看一步一步的由冰师兄,一瞬间有大叫救命的冲动。

可是我不能叫,师父和武当派的剑灵子是旧识,知道我做过这么丢他面子的事会找上几百只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山鼠来给我分尸的。

没错,绝对是山鼠,他说过临阵逃脱的人亮家伙只会污了手。

所以我站着,腿抖着,干笑着:"大师兄,你……好……"

巴掌不打笑脸人,对吧?

杉木师兄眉皱着,仿佛有什么好生委决不下。最后他终于想通了,伸出一只宽厚的大掌——

惨了,被打了!

在我心惊胆战的注视中,那只天外魔掌落在我的肩上,顿时我有错觉自己是被压在了佛祖五指山下的那个可怜生灵。"大用,虽然我实在不想承认……"

不想做的事就不要做啦,做人做到那样子很失败的——我没胆说。

"但是由冰他能连命都不要的为你出生入死……"

废话,我们发过誓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说,我死了他得自杀陪我!

"而且你是除我们师兄弟外唯一见过由冰犯离魂症犹能以平常心相待的人……"

呃,那个,两次好象都和我自己脱不了干系,也不能全怪由冰……

"所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大掌包着我的纤纤玉手一合,紧紧握住,"我代表师父承认你们……由冰今后,就交给你了!"

……

"相思!由冰!等等我!!!!!!!"我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技往相思和由冰离去的方向飞奔——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虽然我知道自己的魅力无以伦比,可是遇上这么热情的表白不是含蓄的我所能接受的,万一来个抢亲再生米煮成熟饭怎么办?比较之下还是相思和由冰稍稍正常一点点!"相思!——由冰!——等我啊,我是大用啊!——"

25-27

"所以说呢由冰,在这档事情上好品相要比家世更重要!"我一边目无遗子地四处筛删,一边把手搭在由冰肩上循循善诱,把毕生的智慧精华合盆托出,"所谓秀外慧中、秀外慧中,从来没有说慧中秀外的,可见在文化积淀上,由表及里、由外及内这是个普遍的认识过程,第一印象尤为重要。一般而言,从正常人的审美观出发,相貌姣好、体态匀称、壮健灵秀便是好的,但作为一名大家而言,这个要求实在太低。举个例子,你看那边——对,对,就是那边!虽说已经称得上中上之姿了,但要我说嘛,胸部还不够饱满,得于健朗,失于丰润;那边的呢,腰不错,又圆又韧,比前面我们见过的带劲得多了,惜乎臀部不够翘不够挺,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大用兄弟……"由冰头都不敢抬,低低地对着我苦笑,"能不能请你小声点儿?满大街的人都在看我们……"

"为什么要小声?兄台不见古人云:食色性也。又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孔圣人都堂而皇之著之于书流于世,我为什么连'说'都不行?"我不明白。

由冰瞪着我,我反瞪他,周围喧喧嚣嚣一片,我隐隐约约听到几句"发生什么事了"、"两个男人抢女人"、"两个男人当街打情骂俏"一类的话——有热闹看啊,真是太好了!相思不理我,由冰有话和我说不上两句便很没种地升起白旗,我正闷得慌呢,有热闹看就好,有热闹看就好!——当然,在料理了由冰之后,我决不能先移开眼神,否则被由冰"无理"反攻"有理"实在太冤了!

由冰眼神微微一动,羞涩的潮汐汹涌上涨,一个大浪夹头夹脑盖下了他原本打算据理力争的妄念——好端端没来由的他又脸红什么?我正纳闷间,被由冰一把扯着臂膊闷头闷脑啥也不交待就走——"喂喂,由冰,你干嘛?!我不要走啊,我还没看好——喂,喂!"

我说不出话了——什么时候我们周围围上了这许多人?光要挤出这道密密实实的人墙便教我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被拖到一条较为僻静的小巷内他才停下,我气乎乎地一把甩开他的手:"干什么你?不是说好陪我的么?"

"大用,要不我去看看相思怎么样……"由冰陪着笑,我尖叫:"不行!"什么时候由"贾公子"、"贾兄"转口为"相思"了?相思提出要我们先走,他在后面十丈处跟着已经让我心惊胆战了,时刻得提妨他在后面抽冷子来个阴的,要我再放你俩单独相处那还了得?怕不合成一气对付我?不要!"由冰大哥,你说过,你要负责的……"我抽抽鼻子,事出仓促,一时间挤不出眼泪,只好双手捂眼,偷偷从指缝中瞄他,"你说过,你吻——哇!"

由冰被吓了一跳,疑惑地回头张望:"怎么——"

"哇!"我激动地发足狂奔,由冰不得不跟在我旁边,一气跑到一户人家面前才停下来,我喜极而泣,语不成声:"由由由由由冰大哥,小小小小小弟的幸幸幸幸幸福就看看看看看你的了!"

这是个独门小院,看起来家底并不殷实。由冰看看前面油漆斑驳的木门,回头看看我,为难地道:"可是这……这是有主儿的呀!"

我退后两步,双手抱拳于胸而立,用我水汪汪的眼睛告诉他:我不管,反正我看上了,反正这就是我认可的幸福,反正你答应帮我争取我的幸福了!

由冰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作势欲上前扣门——"汪汪汪汪汪汪汪!"那条雄纠纠、气昂昂、本是警惕地肃立在大门前的大黑狗立刻穷凶极恶地吠了起来。好狗儿!我眉开眼笑:果然不愧是我慧眼相中的!瞧瞧,多有风度啊!骤见陌生人时不象那些小里小气、外强中干的家伙胡里胡涂地吠(在我看来那只会过早地泄露实力,是自作多情兼经验不足之体现),而是凝神屏气、全力戒备;待到确认来人侵犯到主人时,却也没有猝加偷袭,先扬声示警,沉着稳重,通身一派高手风范。你再看它虎耳枪尾,颈短胸宽,毛色油亮,双目炯炯,嘴筒几占头部五分之三,平嘴,发怒低嚎不露齿——好狗儿,不枉我一见钟情的对象,这才是配得上我这绝世奇人的奇狗!

如果由冰再往前走一步,就能测试到这条狗的灵敏程度与反应力了……

由冰没有如我愿,而是后退一步,俯身拾了一块石头扔到门上"砰"一声响,然后提声道:"请问有人在吗?"

我主动为他搜罗石头。

石头在木门前积成个小堆。

仍旧没人应门。

由冰和我对着门坐下,与大黑狗六目相对,相看情未了。

相峙不下中,由冰看向我,叹:"大用,放弃吧,主人不在啊!"

"不!"我吴大用很少执着于一样东西,一旦执着了便天打雷轰王八松口我亦不放手,"它是我看上的,我就要它!"

"它主人又不在,再说,这么灵性的狗,它的主人愿不愿意忍痛割爱,还很难说啊!"

"那又什么难的?要不你把银子丢进去然后抱了它就走不行了?"

"那怎么行?!不告而取谓之偷!大用我绝不能看着你误入歧途!"由冰一急揪得我手臂生痛,我不耐烦地甩开他:"什么叫'不告而取'?说得这么难听,这叫财物两讫!"顺手扯过一根草狠狠嚼,用力嚼,现在我肚子已经很饿了。一怒之下,我一溜小跑抱了块约摸十来斤重的上马石回来:"由冰就用它!"

"不是吧?!"由冰死活不干,"要依了你不就等于破门而入、由偷到抢了吗?不行不行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绝不能做这事!"

乘他摇头晃脑间,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早早举起石头就要往大门掷。这时忽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请问两位在寒舍门前有何贵干?"

大惊之下,石头坠下,险些砸到自己的脚。

这时大黑狗吠得更凶了。

故事得从三小时前说起。

在相思与由冰全不顾念我这个居功至伟的救命恩人自私自利驾舟私奔的那一瞬间,我拼死拼活赶到,死攥缆绳不放,终于为自己在船上争得应有的一席之地。相思气疯了,不顾我死活逼我跳江,幸得由冰从中周旋,我除了被相思一剑削下秀发几缕外,倒也没少一钱肉。

纵然我万般不满由冰,非常时期,不得不做出非常选择,容忍他继续和我称兄道弟地走下去。

不过相思太过份了,这么蹂躏我备受众师兄称赞的如云美发……嫉妒就划出道啊,让我们堂堂正正地比划一场,乘人不备偷袭算什么男子汉?

还是他打算借这个机会设法取得我的贴身私物好晚上睡前睹物思人、一慰相思?

这么一想,我倒也释然。

——他不是有了由冰了吗?

我悚然一惊:好贪婪的人啊,竟然脚踏两只船?!

不行不行不行!我警惕地盯着相思的一举一动,下意识地用力拉拉衣襟,把自己包个更严实。

"你再这样阴阳怪气地看我,我就把你的招子废了!"相思说这话时脸上又回复了见惯的冷漠,但语气中的怨毒之气让我全身又一个冷颤——不是伤风复发了吧?

所以,要吃狗肉火锅辟寒。

由于我秀发被削多少有损本高人风流倜傥的形象,要以买主的身份去做交易恐怕不用说话会被瞧破我本意为祭五脏庙,倘若碰上那些以吃斋念佛为本位的卖主岂不多费唇舌?由冰,浓眉大眼,温文俊秀,符合正常人眼中的谦谦君子形象,由他出马别说狗了,可能卖主有女儿的卖女儿,没女儿就卖未来的孙女、外孙女。

相思?不打他主意。他没把我五花大绑卖进人肉铺子顺带倒贴给对方两张银票便算他积德了。

在我大义凛然地指出由冰如何如何占了我的便宜后,由冰面如肝色地同意帮我这个忙。

这下可不比那天晚上,我吻由冰时他还清醒,不能推说醉酒失忆而把一切赖个一个二净。

我却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他第二由冰出现后做了哪些哪些有违礼数的事,甚至可以在身上画个坐标标出来哪些是被他侵犯过的沧陷区。

虽说始作俑者是我,但我当时抱的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慈悲心怀——佛祖为普救众生身受地狱之苦,就没听谁说佛祖是自甘堕落被打入阿鼻的。

一念之间,阿鼻成极乐。

因此,由冰答应我这苦主的小小要求,便等于以实际行动赎了罪。

事实证明由冰还真有做生意的天份。在他与那个突如其来者说明来意、我一旁特别强调这条狗如何如何的高大威猛、如何如何令我们一见倾心起了怜才之意、若经我们这些不世出的江湖高手细心调教必造就出武林一代名犬后,那人爽快地点头:"既然阿发有此奇缘,合该它命遇贵人,壮士牵去便是。"

他自己干嘛不帮我们解下狗后捆好四肢装进麻袋里双手奉上呢?我俩都有疑问,由冰问得忒没技巧:"请问……大叔你真能做主吗?"

"也难怪,这位少侠切莫多心,这狗本我寡嫂所养,素来凶悍,屡屡伤人,甚至反咬主人,为寡嫂惹来了不少麻烦。寡嫂早托我适当的时候把它出手了,可因它恶名在外,附近没有买主上门,可毕竟是家养的又不忍心下杀手,所以两位大侠此番上门可说为我们解决一大难题,就算白送我都愿啊哈哈哈哈哈……"语毕爽朗一阵笑。

我才懒得管你是好还是歹呢,总之,由冰听了之后愿意帮我上去捉狗、拴狗、牵狗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怎样把这视觉上的极品转化为味觉上的极品的问题。

狗拴在树上,目露凶光,对着我,磨牙,边磨边刨爪子,斗志高昂。

相思和由冰坐在一旁,摆明了看热闹。

两只坐享其成的猪——我意愤愤,气难平。

尤其是相思,一开始故作清高连跟我们走在一起都嫌丢脸,现在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也是。狗肉滚三滚,神仙坐不稳。

我更要以此为契机,要想办法靠惊世厨技抓住相思的胃,以奠定精神强者不可动摇的地位。

在此之前要做的是痛下杀手。

狗我杀多了,金木水火土,什么凶器都试过。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假如我手中所拿的不是屠刀,到时候叫我怎么成佛?假如只要放下屠刀便是成佛的捷径,我有什么理由害怕狗儿不散阴魂的报复?

何况佛家弟子还有语云:狗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

所以我杀得很顺手,这次也不例外。

用淹的嘛,这狗太凶,在只有我一人孤军奋战的情况下,我没法近它的身;用闷的嘛,还是……没法近身;用吊的嘛,叫声太凄厉,相思、由冰这两个伪君子铁定会抗议;剩下的可选择的方法不多,本着一寸短一寸险的原则,我弃剑而用棒。

向店家借了一根长约半丈的栓门棍,我抡起来摇摇晃晃。

不错,我表示满意,份量够足。打蛇打七寸,打狗敲鼻头。我只要相准准使劲往那只恶狗鼻头上狠狠一敲,恶狗就会闷哼一声倒地,就算它还清醒,也全无反抗能力,只能任由我为所欲为。

一黑二黄三花四白——这只可是黑中之黑、极品中的极品啊!这么想着我全身燃起了热情的熊熊之火,本来重得让我才舞两下便不住喘气的栓门棍亦因有了崇高的追求目标而变得举重若轻——精神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

我敲!我敲我敲我敲!

"喀"、"喀"、"喀"、"喀"——相思嗑瓜子的声音怎么听怎么刺耳,更刺耳的是他的那把淡淡的、轻轻的、不紧不慢的声音:"吴大用,你也太有用了吧?这狗是拴着的,可没人拴着你呀,怎你半天都没蹭到一只被拴着的狗的毛皮,传出江湖人家可会说你是师娘养的……"

"闭……呼呼,……嘴……"这狗肯定经过了训练,我听说江湖有这么一套伎俩,叫做下套子,卖主故意把一只训练有素的狗卖给买主,狗自个儿会乘买主不备时逃回卖主那儿,害得买主狗财两失,想不到让我碰上了!我就说嘛,那家伙笑得恁的可恶,不是别有用心是什么?

不然何以解释这条狗为什么在我数十棒的速攻下都能看清我的路数而利用扭身、甩头、摆尾、兜圈子来躲避,让我棒棒无功而返?问题绝对出在狗身上,说不定他的那个大老奸主人还喂了它兴奋剂,让它能够超常发挥,做出常狗之所不能——咦,相思怎么今天那么多话?他今天一个时辰内说的顶得上过去一周里说的话了?

哦,想不到他也是个识货的,知道黑狗香又补,等不及了……或者是胡老头那一掌打得他本性大变?

嗯,今天什么都怪!

我向由冰送去求救的目光。

由冰看天看地不看我——岂有此理!

我重重一扔棍子,"咚"一声,那条狗往后一缩——呵呵,知道怕了吧?我心情大好,深吸一口气后气沉丹田,吐气,开口:"伍由冰你说话不算数,吃干抹净占了人家便宜唔唔唔唔唔——"由冰一边用手捂住我的嘴,一边紧张兮兮地道:"不要叫了!"我快给他堵到气没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委屈万分地点了点头,他手甫一离开我张口再叫:"你想杀人灭口唔唔唔唔唔——"又被捂住,后面传来相思淡淡的声音:"这样说话,会惹众憎的。"

这下我决定战略撤退:真激由冰和我划清界限亮出旗帜和相思同一阵营吃亏的不是我?我深深呼吸两下安慰一下受难的口腔再看向由冰:"你真的不帮我?"

由冰摇摇头:"我说好的,帮你买狗,要杀它……"他眼中闪出一丝不豫之色,"太残忍。"

"哼,杀鸡残不残忍?"我嗤之以鼻,不过明白这头是属牛的,退而求其次,"那……借你的剑。"

由冰吓得不轻,被蛇咬了似的退得远远的,手里握牢他那把剑,反射性地藏到身后:"不是有菜刀?"

"那个太短了——你不会一心巴望你兄弟被狗咬伤然后患上绝症横死吧?"

"你那把剑呢?"

"掉进水里生锈了,我没空磨它,不利。"

"但是……"由冰犹犹豫豫,真是女人气!我咬咬牙,抛出一个最大的香饵:"你借了我后你吻我的事儿我们就一笔勾销,怎么样?"

"大用,"依惯例又听见由冰的叹气声,此外还要一声"喀"清脆的伴奏,我还以为相思嗑瓜子把牙齿给咬断了——吻了你的情人就这么小气?为那根木头?犯得着吗?!只听由冰苦笑道,"把这种事挂在嘴边,你不觉得羞耻吗?"

"可是,"我挺纯洁地瞅着他,"因为你觉得羞耻、不把它挂在嘴边就等于这件事没发生吗?"

"……"由冰语塞。

我乘热打铁:"我发誓,"举起右手,"只要你这次把剑借给我,在下次事件发生之前,我不提了,绝对不提了,再也不提了,要再提的话罚我一辈子吃不到香肉——行了吧?"

"可……"我都发了这么重的誓了,由冰还在罗罗嗦嗦,"师父交给我时说这是师门至宝……"

烦!我根本懒得听他的抚今追昔,一口打断了他:"你杀过人吗?"

由冰脸色一黯,低下头去。

"你和别人开仗的时候有没有误中一些什么蚂蚁、苍蝇、蜘蛛、癞蛤蟆一类的?"

由冰哭笑不得地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

"这怎么不能相提并论?!喏,你们道家老祖宗说的哦,可不是我编的哦,说什么要齐生死、等物我,众生平等——"

"那是佛教教义。"相思插了一句,不怀好意,我瞪他。想想反正也瞪不死,还是把全副精力放在由冰身上:"一理通,百理通,杀人是杀生,砍树是杀生,杀蛤蟆、杀蜻蜓是杀生,你想想练剑时你杀了多少只鸟了?"我看着三师兄练剑时我们午餐的那个丰富呀,我就不信由冰不偷腥。"有什么理由剑能杀鸟就不能杀狗?"我摇头,叹,"由冰啊由冰,如此拘泥于形式,你所练的剑将一辈子得其形而不得其神,永难窥武学至高境界啊你知道吗?"

经我一番点拨,由冰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心甘情愿地双手奉剑交至我手中,谦逊地请我不要客气,想用就多用——废话,剑本就是为了给人用而存在的。

三尺青锋在我手上泛着寒光,那天惊鸿一瞥,直觉相思那柄软剑恍若秋月,现在观由冰之剑,灿若长空。

我自横刀向天笑,数点梅花天地心。

剑是英雄剑,却没见它的主人有此英雄气——

要归我就好了!

我拎着那把剑,小心翼翼地在大黑狗面前晃来晃去,喃喃低语:"嗅嗅,多嗅嗅,记清楚了,出钱买你的是他,凶器也是他提供的,他姓伍,名由冰,家住武当……武当在哪里我不知道啦,反正你有什么冤有什么苦找他算去,记清楚这个味道,记清楚了……"

耳边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与师父想笑又要忍住不笑时所发出的怪音有点儿象,没等我细究,由冰气急败坏地叫:"大用你要杀便杀,说什么废话!"

"喏,听清楚罗,是他要杀你我才杀你的哦,别算错账了!"虽说我手下结束的狗命无数,可这么活生生一条狗不打麻醉剂不弄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是头一遭。为尽人道,我再小声祷告两句:"天杀你,地杀你,不是我杀你……狗儿啊狗儿,你有什么未了的愿,我会想方设法为你办到……所以,就请您老人家安心地去吧!"

寒光一闪,当头斩落!

可能我真该去从事一种名为"铁齿神断"的职业?

譬如我刚才相了这狗的面便断言它天生异禀、稍加训练来日必能成为江湖第一狗,现在事实证明连训练都不用它便能力克我这无名谷出来的神秘高手,棒打不死,剑斩不中——强,真是太强了!

但这也深深激起了我的征服欲。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男人的都不会在这时候做缩头乌龟!

我深深吸气,眼观鼻,鼻观心,涤心滤息,心无杂念,做到胸有成狗、胸有熟狗。然后一瞬不瞬地锁定它双目,高高擎起宝剑,风驶电掣般斩出我今天最具气势的一剑——

"大用小心!"一剑方斩下,听到由冰惊叫一声,没等我弄明白怎么回事,身子被一双有力的臂膊圈住,腾云驾雾般旋开,然后脚踩实地。

"呜呜呜呜呜呜——"听到属于狗的低低咆哮声,我循声望去,呆了:大黑狗不知怎么着已获自由身,充满仇恨地在四尺之外瞪视我俩,脖子上的拴狗绳只剩下半截,随风飘荡。

我脸皮再厚,也难得的热上一热。要不是由冰救我,可能不止少一块肉这么简单了吧?

窝在由冰怀里非我本意,然而——打狗亲兄弟,古人的智慧不可小觑,做人要懂得敬老方不忘本。

我就安安心心地隔着由冰与大黑狗对视,也好顺便指挥由冰把狗再拴回去。

"喀!"第二次听到嗑瓜子儿象断牙齿的声音,再次让我领略到了相思的妒夫本色。

能气到相思,我窃笑:可说是无心插柳啊,值了!

乐极生悲,大黑狗没有遵从狗性向我们发动攻击,而是极度怨毒地再瞪我们一眼后,晃晃尾巴,从柴垛跳到屋顶,从屋顶越过围墙,跑了。

怎么可以这样?!我的一黑,我的晚餐,我的幸福……

银子掉了怎么办?捡起来;狗跑了怎么办?追回来!

我用力一蹬从由冰怀中跳出,拉开门栓撒腿就追。

"大用等等!"由冰和相思一前一后追了上来。相思准是来看笑话的,近来我发现他笑得越开心吃得越多……再吃,再吃撑死你!

动机不纯者跳过,自动忽略不计。

至于由冰的兄弟情深、拔刀相助我说句掏心肺的话那真是感激涕零无以复加……

"大用!"由冰后来先至,已赶到了我身边,和我并驾齐驱,并向我伸出一只手,"先把我的剑还我。"

我……倒!

哪有这种落井下石的兄弟?!天道不公、交友不慎、遇人不淑啊啊啊啊啊!

但不管怎么说,以由冰的为人,还做不出过河拆桥、上梁抽梯、拿剑走人的事,所以我们三个人一同踏上了追缉逃狗之路。

根据我的推论,一定是那个笑得三分人样七分奸样的家伙从中搞鬼,大黑狗奉了他的令来给我们下套,现在嘛,要逃也该先回老巢。我们不用追狗,直奔那独门小院儿守株待兔就行了。

临近独门小院,相思施施然抛下一句话:"你怎么知道这一定是那只黑狗的巢?"

"轰隆!"过年被大鞭炮炸到都没这么震耳欲聋——我怎么就智者千虑、百密一疏没想到这一点?由冰在一旁不吭声,我哀怨地瞥他,他把脸扭到一边去——好啊伍由冰,说什么陪我追狗,其实你们都打定了主意要把我引入歧途乘机放走那只黑狗是真,枉费我们兄弟出走入死的感情竟然比不上一只见面不过半天的狗!怨不得人言百年世事不胜悲,半日里车走轮盘人事全非,旧不如新,人不如物,呜呼,我当掬把伤心泪!——等等等等等,这是什么?狗叫?哈哈,狗叫啊!

隔老远就听院子里闹成一片,夹着"汪汪汪汪汪!"、"滚开,疯狗!再不滚开老子宰了你!"、"阿发,咬他!咬他!"的声音,有狗有人,有男有女。嘿嘿,我听得出来,那个男的是大老奸,狗是我的一黑!得意地一左一右甩了个"到底谁玩谁"的眼神,心情大好地看到相思难得一见的吃惊与由冰的为难,我哈哈大笑——神机妙算者,凡常人所能度其智也。

笑声到一半噎住:院子的门锁着,而且锁得很紧。

不能指望相思或由冰哪位大发好心施展轻功捎带上我,毕竟在他们刚刚自卑于凡人与天才之不同后。

不要紧,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我抖出绝技,"哧溜哧溜"爬上了树——我的狗啊!

自打见着院子里晃动的那条黑色身影后,我酸甜苦辣百感交集上心头,浑然忘我,直往那条黑色身影扑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是男子汉就应该用双手来保护自己的所爱!

我捶我打我踹我踢我拉我咬——目标主要是大老奸。妈的,射人先射马——哦不对,擒贼先擒王,没你在后面使坏一条狗能有多大能耐?不教训教训你不知道老子天生不吃素的!

在这场力量悬殊的战争中,我奋不顾身以二敌一,勇敢地取得了保卫战的胜利。随着大老奸"啪"一声倒下,发疯般的黑狗也静止了下来。狗仗人势这话果然没错。我为自己的英明决定大大一赞,甩甩手直起腰四处瞄哪儿有绳子先借来捆上狗。

"阿发!……"忽听到一声悲怆的唤,我才注意到有位妇人颤篷篷倚着墙站起来,颇有几分风韵,只是鬓发散乱、衣衫凌乱、泪痕纵横,很是狼狈。

大黑狗"汪"一声投入她怀中,一人一狗相拥而泣。

我用力揉了揉眼:大黑狗也会哭?从我的角度看到的只有妇人在伤心抽泣。由冰走上前温柔地扶起她:"大嫂你有什么伤心事?可许在下帮你?"

妈的!我牙齿痒:为什么打架出力的是我受益的却是他?

事情其实很简单,这位妇人确实是那个大老奸的嫂子。自从她丈夫去世后,大老奸唾涎她的姿色,几次三番下手要诱迫成奸。她一个弱女子又惊又惧之下养了这条大黑狗来防色狼,大黑狗倒也通灵性,一直以来没被大老奸药死也没被大老奸卖掉算是一个奇数,岂料今天被我们撞上。大老奸卖了黑狗后藏在屋里,她猝不及防间险险失身。幸得大黑狗关键时刻赶到而我们又随后追来,方保了她的清白。

相思拍醒大老奸后冷冷地告诉他,自己在他身上下了一味毒,若他敢再来逼迫他嫂子,必毒发身亡。

那位妇人对我们千恩万谢,声称愿倾家荡产答谢恩人。

我一听就乐了:我的要求不高,根本不需要倾家荡产,只要……

话冲口而出之前,由冰炯炯的目光让我有点点不安,打了两个转又缩了回去。

怕什么?我只是取回我应得的东西!这么想着,我胆气为之一壮,脖子一梗继续——

"这位江湖人称'米神'吴大用吴少侠,得名于他行侠仗义就象吃米饭一样自然。"相思抢在我前面开了口——他会为我说好话?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本来冷漠得象个冰娃娃一样的面孔多了三分幸灾乐祸的神情?不好的预感,脖子凉嗖嗖的,只听相思不紧不慢续下去道,"而且这位吴少侠做好事从来不图回报的。"

什么?相思你阴我?!我正要出口反驳,妇人已盈盈下拜,热泪四溢:"恩人啊,您真是奴家的大恩人呀!请恩人受奴家一拜!奴家今后一定要给恩人供个长生牌位,祈求恩人一生平安……"

相思和由冰都在看着我,区别在于一个偷看,一个明看。

我手足无措。

一黑——施恩不图报……

一黑——施恩不图报……

一黑——施恩不图报……

天平的两端高高低低、起起落落,好生委决不下。

"相思我恨你!"最后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下我"哇"一声冲出屋去,边哭边跑边想:记得要在《大用江湖笔记》上记上——原来大侠是这样炼成的!

28

做人啊不能太伟大,否则老天也会罚。

这不,我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相思身上的伤虽好了个七七八八,但还不能跟"痊愈"挂上钩,我们在临江一个什么兴宜镇歇了下来,准备待相思功力全部恢复了再上路。

这天我买菜的时候由冰兴致勃勃地说陪我去。

陪就陪吧,两兄弟齐齐上菜场很正常,正好还有个免费劳力送上门来耐磨耐操。

殊不知这是一切苦难的开始。

由冰一看到菜场上有人卖身葬父就站不住了,那是个面黄饥瘦却也堪称灵灵秀秀的小姑娘,哭得泪水哗啦哗啦,两只眼睛却还水灵灵的,不红不肿,我真怀疑她手上那块手帕是否蘸满了水,一拧便出一大片。可男女授受不亲,在我只能远观无法更贴近一些儿来研究泪水与帕子真相的关系之际,看到一个鼓囊囊的荷包整个放在小姑娘前面。

——这荷包……由冰的!我见过,买狗的时候就这模样,里面的存货起码买上五十条极顶狗还有余!

我反射性地伸手便抓——

"大用!"我的手被由冰双手牢牢包住,由冰虎目蕴泪,感动异常地凝视着我,"你真是我仗义疏财的好兄弟!"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我什么都不明白,就被郑郑重重向我们磕头的小姑娘吸引去了视线——天啊,那是什么?!为什么在她的膝头前由冰的荷包旁有着我的那个可爱的、庞大的、墩墩实实的荷包在做伴?!耳畔莺声燕语传来:"两位恩公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小女子愿以身相许……"

你爱做什么随便你啦,我的荷包究竟是在什么体位、什么形势下掉到了那个令人误会的地方那是另外一回事啦,现在最重要的是物归原主,正所谓尘归尘,土归土,是神的就应该回归神。

由冰那人脸皮薄,指望他没好处,我决定撕破脸,挣了由冰抢了属于我的东西就走,即便被围观的人群骂"小气"也不能委屈自己饿肚子!

那可是相思交给我的三日份的伙食费啊!

敷衍地"嗯嗯哦哦"两下,瞅准由冰松开我手之际我以鹰猎兔子的神速往小姑娘身前便探——"大用不可以!"

由冰的尖叫声在我耳畔响起,就这么电光火石的刹那间,我愕了一愕——事后我不知为那刻的"愕了一愕"懊悔了多少日,唉!

说时迟,那时快,由冰乘我不备用力一揪我的右臂,可怜我蒲柳弱质,哪堪东风折磨?"不要啊!"我一边挣扎一边频频回头张望:"由冰大哥,放开我!我要……"

"大用兄弟,"由冰口中叹息,手中力道却大得足以掐死牛,我身不由己整个人被他拖着走。"大用兄弟,你这就不对了,我们江湖儿女讲的就是一个'义'字!渴时济水急时无,济人于危难之中,是我们江湖儿女的本分!……我看得出来,你对那位姑娘颇有好感,而那位姑娘虽说愿意委身相许,可是我们这样做,那就是乘人之危,乘火打劫,这是不对的!那位姑娘为了报恩嫁给你,误把恩情当爱情,今后你们俩也不会幸福的!你放心大用兄弟,假如你真的喜欢那位姑娘的话,待愚兄打听好那位姑娘确实没有心上人的话,愚兄会亲自上门为你提亲……须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毛病啊你?"由冰越说越来劲,说到后面不知触了他哪根弦,悠悠神往情何诉的模样。发痴是发痴,手上的力道一直没松。我挣扎到后面也累了,只好由他拖了个天南地北,当然我嘴巴没闲着,"谁说我喜欢她来着?"

"不喜欢为什么她一说以身相许你就伸手去拉她、口中还说'我要'?"

"我要我的……"能说我要捡回我的荷包吗?万一由冰看得更牢怎么办?当今之计,只有等由冰防备稍为放松之际,抽身找到那位姑娘,说明我们目下的艰难情况,希望她大发慈悲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实在不能和平解决的话我就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关头适当地使用小小的武力,哼,我就不行堂堂男子汉有打不过一个黄毛丫头!

"看看,说不出话了吧?大用不要害羞,男婚女嫁这是很正常的事,尽管在我看来以兄弟的条件应该可以找到更好的……不过只要大用你欢喜,愚兄愿意为你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万死不辞!"

听得我直翻白眼。

等到我忍辱负重、好不容易以上茅房的名义甩开由冰尿遁而出直奔那个小姑娘的摊位时,已人去场空,空留几片凋零的菜叶在地上,无语话凄凉。

"大用……"由冰不知怎么着也赶来了,在我身后轻叹,"原来你这么喜欢她……"

"哇!"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要不是由冰说买菜背把剑来会惊世骇俗吓到老百姓我现在就可以横剑当胸立马剁了他!——好、好、好,惹不起,我躲得起!

我撒腿就跑。

"大用!"由冰似乎还想追上来。

"你敢追上来我跟你割袍断义!"要让他跟上来,我还用去暗访那小姑娘住哪儿?我恶狠狠地吼他。

由冰果然停下了脚步,远远看去,他的身影颇为寂寥。

最后的那声叹息,至今仍萦绕在我耳边。

我有个不好的预感,他的一声叹息,似乎昭示着我今天的命运。

果然,直至黄昏,我仍打听不到那位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家在何处。

而相思的用餐时间,已经到了。

聪明的,请你告诉我:一只饿了一天的老虎,有可能做出什么事?

29

佛祖舍身饲虎因为他是佛祖,但我不是。

为了不成为老虎的食物,我得为生存而奋斗。

所以我倾尽所能、使尽百宝,在由冰的把风下潜入相思卧室。

相思练功有个习惯——他不喜欢在屋内盘腿打坐,嫌气闷,非要跑到他选定的什么山清水秀、钟灵毓秀的隐密所在去吸天地之精华、孕丹田之灵气,为此我摇了不知几百次头:真有够俗的,他肯定没有充会领会"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精髓,否则不会做出那么不上道的事来。

害得我每天晚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敬候他老人家行功完毕大驾归来。

只有今天我感谢上苍,老天爷多长眼啊,多有先见之明啊,早早地为今天埋下了伏笔,没有在苦难的日子里对我赶尽杀绝。

开锁成功溜进相思房内时我感恩地合掌向天:天意高难测,老天爷,只要今天你保佑我得手,今后我再也不骂你、不偷吃供品、不乘购物之际买次品香烛来从中捞回扣,不……总而言之您让我东我再不往西,你让我杀猫我绝不宰狗!

——不过你一定得保佑我成功哦!

整个行动我算计得滴水不漏,连假如中途插入一只老鼠时该用什么说词我都编排好了。相思不是守财奴,不至于一天到晚数银子。所以我就拿这么一点儿——只拿这么一点儿,然后明天上街买艺也好、典当也好、大不了买身都好,先把今天应付了,为自己争取来一个缓冲期,明天再说明天的事吧。

反正明天太阳一样会升起。

最好的结束自然是以那个小姑娘乖乖退我们银子为收梢。

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我翻箱倒柜,一丝银子的味儿都没嗅到。好不容易打开了一个封得密密实实的锦盒,里面平放着二十来朵花形硕大、花色鲜艳的鲜花……什么嘛,不是金银珠宝就不要弄出这种防备森严的样子,害我浪费了时间又一无所得!

"喵呜喵呜喵呜……"外面传来我们约好的暗号——由冰不是做梁上君子的料儿,他学的猫叫真猫听了都会逃。

我在心中暗叹,却不得不草草收拾,以免相思进来撞个正着。

这次行动一无所获啊……对了,这是鲜花!我心中一动,急急忙忙摘下几片叶子塞袖里——让相思这么小心翼翼保管的决非无名之辈,待我明天找人验证了如确属奇货再偷来变卖换钱不迟。

一切归位再消除了所有痕迹后,我蹑手蹑脚地上树越墙出小院,由冰还堵在门口和相思拉家常。

我才不会感激由冰哩,这是他欠我的!

不过以后我得当心了,就连简简单单一句"相思骗我签了卖身契,我要设法弄出来还我自由身"那个笨蛋都会信,万一相思以大用之道还治大用之身怎么办?

身边有个二百五,得搭上一百二十个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只是,今晚那顿乍办?

从树枝越到墙头时用力大了些,一时间花枝乱颤、落英缤纷、乱红无数,我触景生情,感怀身世,不胜唏嘘。

当真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啊——有了!

"这是什么?"相思指着眼前的竹筒,面无表情地问我。我恭恭敬敬地一躬身:"这叫'竹外桃花粥'。"

没错啊,竹筒里盛着白粥,粥上飘着几分桃花花瓣,你要就着竹筒吃那叫"竹内桃花粥",你要舀到碗来吃当然就叫"竹外桃花粥",不过依相思爱洁的性子大概会用他的专用碗来吃的吧?

所以"竹外桃花粥"这个名儿理当是不差的。

相思不说话,拿双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瞟了我上又瞟我下,我反被他瞟得不自在起来,干笑两声:"以修竹之谦谦君子配桃华之夭夭美人,相思不觉得,此粥不仅占了色香味的全,还合着一个'心'的韵,岂不妙哉?"

"是啊是啊,大用兄弟一日里冥思苦想、用心非常地设计着新菜谱,就是为了给相思一个惊喜啊!"由冰在一旁拼命帮腔,相思不答腔,他老大没趣地闭上了嘴。

气氛有点儿僵。

"我只知道,"终于,相思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开了口,"我交给你十两银子做三天的伙食花费,可不是为了喝这一口薄粥。"

"相思你说这话就不对了,人啊,要活得有意境,有质量!子不闻,竹外桃花三两枝,何等意境,何样的情趣,相思你不为其中的大雅而感动吗?"我耐心引导,相思白我一眼:"如果饭桌上出现用下一句的材料烧成的菜我想我也许会比现在更感动。"

我无语。

由冰不忍,搭了一句:"受伤后适时地吃点清淡点的菜,对身体好——"

我们俩同时被相思横斜一眼,齐齐收声。

好在,相思可能也饿了,耍耍威风后,便不再说什么,示意我把粥盛进碗里,端起来小口小口地抿。

我舒了一口气:今天终于平安过关了!

刚舀完我自己那份儿,"当"一声相思那只专用的玉碗摆在我前面,我有点儿楞:往常再好的菜相思只用一碗的,怎么今天……

与我的目光直对,相思冷冷地哼一声:"看什么看?"语气虽凶,他却瞒不过我——哈哈,害羞了,害羞了!

就算美人,也有贪吃好睡的时候,这没什么可耻的,哈哈哈哈哈!

我拼命忍住笑,嘴角抽搐得好辛苦,相思显然察觉到了,他却没法子,匆匆吃了三碗后起身离席。

对于他来说,吃下三碗已是奇迹,我自跟在他身边以来从没见他盛过第二碗的。

比照他起先口口声声贬低我的手艺,我就直想拍桌子大笑。

"明天,"眼看相思快走出房了我也好放松自己了,他却来个突然停顿,低声冷冷地道,"再弄这个吧。"

好个装模作样、出尔反尔的贾公子啊!我再也掌不住,一口饭冲着由冰直喷了过去。

胜利的滋味固然可喜,但以我修养之好不因胜利而冲昏头脑。

我自己也明白,这个所谓的"竹外桃花粥"不过是将白粥盛在竹筒里煮后再加盐添桃花,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可是为什么这顿的味道和我以前做过的竹筒粥总有这么些许不同?

怎么说呢?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令人吃了之后兴起无限回味之感,忍不住一吃再吃。

——难道是这儿的食盐?我尝过了,不是那种风味。

我将桌上的残渣搜罗了在灯下细细钻研,看看能否找出什么玄机所在。

还真的有,夹着一些不象桃、也不是竹、更非葱的叶子。

我一激灵,忙摸袖子——果然,今天在相思房里摘的那几片叶早没影儿了,可能忙中出错滑下锅里的也不定。

——原来相思私藏着这么好的化腐朽为神奇的调味料啊!

换句话来说,如果我能弄更多出来带在身边,以后不就想抓住谁的胃就抓住谁的胃了吗?

好,决定了!

30

第二天赶由冰帮我打听那位小姑娘住哪儿,我则如法炮制,再度溜进相思屋里把那个锦盒偷了出来。

把花丢进锅里熬成膏,这样带着走方便。

反正一朵也是偷,两朵也是偷,相思要生气杀人让他一次来个够好了,再说啦,我是为了他的胃才这么做的。

说归说,心里七上八下不舒坦,隔阵子便守到门口瞧瞧相思回来没有。

直让我觉得自己活象个偷情怕被丈夫抓住的小怨妇——我呸!

然后,锅里的水慢慢烧开了,幽幽的味道袅袅飘出来,叫人恍恍惚惚的,不知不觉身陷入一个最美的梦当中。

我仿佛回到了无名谷,师父紧紧拥着小小的我——师父从来不抱我,他嫌小孩子麻烦,所以把幼小的我背来背去向是二师兄的活儿。可是这次不一样,师父紧紧拥着我,清新的香味直往鼻缝里钻,师父笑得一池的天池水全化开了——好诡异,见惯冷冰冰的师父,忽地冒出这么一个春光灿烂的美人不能不令人怀疑再往后会有什么阴谋……但是美人就是美人,不管是笑的还是不笑的。

小时候我常常对着师父流口水,为此脑门上没少吃爆粟子。现在师父离我这么近,又这样、那样地对我微笑着,不一次把过去十六年里的份儿补个足真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如果师父不介意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是否也不介意我亲他一下下?

只一下下,我发誓,没有其他意思——从大师兄到六师兄我都亲过,就是师父小气严防死守、步步为营至今让我没能得偿所愿、一亲芳泽。

偏偏师父是最香的……

一下下不打紧吧?小孩子的吻最纯洁了!

师父好象没反对,那么,是可以了?

我试探性却又认真地、无比虔诚地抬起身挨上去——

真实的肌肤触感,如想象中的那般美好,我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伸手环去希望能进一步加深这美好的瞬间……

"啪!"更为真实的面颊热辣辣的感觉,我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哧溜"一下直窜到桌后——我就说嘛,师父怎么可能突然转了性,虽然师父武功高强凭这张桌子"有"相当于"无",但聊胜于"无"。接下来会怎么样?罚砍柴还是洗衣服?还是做上足够百人吃的蜜栈囤起来?

"你干什么?!"怒火冲天的声音,偏洗石漱玉一般动听,只是——"恭喜练成返老还童之术,您的声音和以前的比起来年轻多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师父最喜欢别人称他漂亮了,这样可以了吧?

呼吸一紧,衣领被人提了起来,那个怒气冲冲的声音离我更近了:"你在说谁?"

这么近的距离,朦朦胧胧的影象慢慢聚了焦,我为眼前看到的可怕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你你你你你——你不是师父?"

那张放大了的狰狞的相思的脸在距我不到一分之际恶狠狠地磨牙:"你刚才一直把我看成你师父?!"

"哇!"为什么啊?我一直知道理想与现实是有差距的,可是为什么这个差距这么大啊?!我哭得一踏糊涂,"我刚才是和师父在一起的啊啊啊啊啊……你还我的师父啊啊啊啊啊啊啊……"

"吴大用!"死了死了死了!领口被相思勒得太紧了,我这回真的死定了!相思那张发白的脸渐渐模糊,任我怎么喘气空气也进不来,眼前渐渐发黑,我张大口努力大叫"投降",可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耳朵嗡嗡直响……

我死之后,相思会不会为我哭呢?——很奇怪的,这是我失去意识前萦绕在脑海的最后一个问题。

接着我立刻用自己的身体论证了,相思不会为我哭,他只会松开手打一盆水兜头兜脑地泼下来。

我知道,因为现在我正湿淋淋地有如落水狗一样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这个时候不要跟我谈风度,谁跟我提我跟谁急。

屋子里满漾着奇异的味道,混着焦味儿。

好象……那锅花糊了……

天色早暗了下来,我不知道是相思手劲太大害我昏过去太久,还是不知不觉间我忘了自己正在煮花做了个春天到来时所做的第一个美梦。

我不敢问,因为相思脸色非常不好。

他沉默着,坐在椅子上。

尽管我一向知道他心狠手辣,象这样一言不合出手取人命的还是第一次。

我咳了半天,终于缓过劲儿来。

初春的天,地上还是冷冰冰的,我全身湿了水,趴在地上直打颤——这样下去不行!

不让我说,我动总可以吧?

蜷蜷腿——无反应;动动肘关节——不吭声。我一节一节把身体撑起来,耷拉着头以小幅度动作尽量不引起相思视网膜注意地往厨房外溜——

"吴、大、用——"

"在!"我一个机伶,"唰"地立正,心里直叫苦:由冰为什么还不回来?

"你是……从哪里找到那些花的?"

好象……我剥下了龙身上倒着长的那块鳞片。鉴于前例,我不敢再打哈哈,便一五一十地告诉相思我怎么怎么因为富于同情心的缘故把我们置身在困境当中,怎么怎么想去找他商量时他不在房内,怎么怎么凭一代名厨的嗅觉发现了这些绝佳的调味品,怎么怎么得到了他的赞赏一心只想做出天上有、世上无的绝世好菜后给他一个惊喜,等等。

我特别强调相思吃那碗"竹外桃花粥"时的馋样儿,对于他这个对食物不执着的人而言,这是很难得的。本着"人是铁、饭是钢"的精神,为了他的身体着想,我才出此下策,希望他能吃得更多一些,身体恢复得更快一些。

越说我越委屈,做饭想吃饭人,象我这样忠心为主的敬业大厨打着灯笼也难找啊,相思却全然不知珍惜。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我垂着头,点点泪痕是我无言的控诉,相思却不为所动,沉着脸,身周三尺之际寒彻至冰点——如果现在有莲子的话来一锅冰镇莲子粥倒也不赖。

相思目光冷冽地扫过来,我心一寒,忙敛手乖乖巧巧、本本分分地继续肃立。

月儿开始上树梢。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碌咕碌"抗议起来。

由冰还没回来。

屋里没亮灯,灶里的柴早没了,我巴巴看着相思一点点、一点点地没入黑暗中。

那个苍白脸色、倔强地紧抿着嘴的小人儿。

恍然间有种错觉,仿佛他化开了就再不回来,胸口的部位一阵阵地痛。

我叹了一口气,放柔声音道:"我错了好不好?你不要再气了……"想想,补上一句,"你的伤还没好啊……"

而且,你再气下去的话我们今天就要饿着肚子过夜了!——当然,这句说不得。

黑暗中,我瞧不清相思的脸色,却见他听了我的话后有了行动,攸地直起身端了那只锅就走,临出门前狠狠砸下一句:"你敢跟来我杀了你!"然后扬长而去。

经过刚才的九死一生,我百分百相信相思说的绝对是真话。

哼,你求我去我还不去呢!

不过,那个锅挺重的,他搬得动吗?他身上还有伤……

我才不是跟着你去呢,我只是去打夜食填肚子!

只不过,我的觅食路线好死不死的,不幸刚好是你走的那一条……

31

我没有相思那种踏雪无痕、踩草无迹的轻功,但我有一只天上有、地上无的金鼻子。

——要没这点能耐,想从那个小气师父手里分杯羹,还是省省吧。

速度虽然慢了点,幸好当我追着那股子焦味一路寻去时,曲未终,人犹在。

不知上演的是哪一出,《杀狗记》、《三岔口》亦或跳傩舞?——最好别是《贵主还宫乐》,我心里嘀咕。

打我这儿望去,相思背对着我,而那两人则正对着他。月色朦胧树影斜,瞧不清那两人模样,不过看他们三人站得这么近,应该不是生人。

那口锅子搁在他们仨中,幽幽散着味儿。

我不敢挨得太近,慢慢一点点儿挪,支楞起耳朵听,打定主意如果相思为了那口锅把我卖了,立马找个地方躲起来远离红尘再不回头。

——就算十天半个月后毒发身亡,总比现在就被相思无情无义推出当替死鬼的好!

可怜我吴大用死别吞声、生别恻恻……咦,他们说什么,怎么一下子激动起来连剑都出鞘了?

我四肢着地,借着夜色的掩护,巧妙地将身形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又往前爬得几步,隐隐约约听得相思道:"……你们待怎样?"

清冽的音色渺渺地融入春寒的夜林中,一丝丝、一缕缕地晕开,别有一番空寂的韵致,可惜相思对着的是两头不辨音律的牛。

"我们将货交到你手上,你居然就这样办事?"这个声音……年纪大了些,听得我猛摇头:这种俗不可耐的家伙,绝入不了相思的眼。

"已经这样了。"相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漠,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耐烦,"你们待怎样快划出道来!"

"已经这样?什么叫'已经这样'?!"那个年纪大的声音暴跳如雷,"你知道这有多珍贵吗?每一朵是至品,可值十两黄金之数——"

"本座再重申一遍,货物被毁,确属本座过失。"什么什么?本座?什么本座?相思吗?那是什么东东?没待我细想,又被相思接下去的话吸引去了注意力,"按本门规矩,本座愿以十倍之价赔偿客人所托之物,或再上波斯为老爷子重取两打开谢花,所有费用由本门支付,算本门为此次失手向老爷子赔礼——老爷子你看如何?"

乖乖隆得冬!十倍啊!十倍的意思等于……如果按那个老家伙的说法一朵十两黄金一共两打鲜花这个总数就是……我的天啊!相思你为什么不早说这几朵烂花这么值钱?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很自动自觉自主地把照顾那几朵花的责任揽到头上,只要你付给我是你答应给那老家伙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我都满足了!

老家伙好象也被钱堵住了嘴,支吾半晌没发出话。反是一个较为年轻的声音阴恻恻地道:"爹,别听他的!他说那些货全毁在这锅里就一定是了?说不定他借货毁之名私藏了一部分——"接下去,我看见一林子的星光,亮起,又敛下去。那三条人形挨得更近了,近得只有一剑之遥——隔着那三把交缠不清的寒光闪闪的剑。

我反松了一口气:这架势,相思应当不会出卖我了吧?

"你杀人越货?!"年纪大点的声音悲愤难当,相思却比他更狠,一字字慢慢地道:"本座既然接了你的货,就一定负责到底,但是,"他变戏法似地挫了几下腕儿他那软剑便抽了出来,森森指向另两人中较高、较瘦的那个,"侮辱孔方令者——死!"

"扑哧!"我忍不住笑出来——长着一副冰肌雪肤、冰心玉骨、冰清玉洁样儿的相思执掌的居然叫什么"孔方令"?那感觉就象看到杨贵妃那样的美人下到菜场和小贩锱铢相较、王昭君帮着单于坐在床上一个一个数铜板那么怪异——哎呀不好!

寒夜里亮起两簇斗大的剑花,齐齐向我藏身之处招呼来。我懒驴打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我快剑更快,一朵剑花追杀,另一朵剑花封死了我的所有追路,然后前后夹击包围圈越缩越小,我全身寒毛倒竖,那沁骨的寒气与杀意刺得我突然患上风湿,痛得周身没一个关节能动。

我命休矣!师父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五师兄六师兄外加旺财你们一定要为我报仇啊!——关键性问题:杀我的仇人是谁?

当我发现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时,森冷的剑气迫得我双眼睁不开——惨了,这下连死不瞑目、苦大仇深的姿势都摆不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千钧一发之际,"当当当当当"一连串轻响,接下来还是"当当当当当"一连串轻响,本来挨我顶近的,却慢慢远了些,又更远了些。

我赶紧睁圆眼,只见相思正和那两个王八蛋斗成一处。

"相思……"我深情地唤。

"闭嘴!给我滚到一边去!"相思剑花一挽,拦下了那个较高较瘦的家伙针对我发起的攻击,把那两个人钳制在他的剑气所形成的圈子里。

——但也只限于钳制而已!

一对一的话那两个中任一个都不是相思的对手,而今二对一……我似乎又看见了当时相思与白眼狼拼命的那一幕。

比那日更不利的是,相思身上有伤……而且那个混球发什么花痴?老是在他老爸的掩护下一发横剑就往我身上招呼,我哪点招你惹你了?挖你祖坟还是泡你老娘了?犯得着一见面就下杀手么?——不对,是面都还没见到就狠下杀手了!

难道他们以二打一怕以后传出江湖不好听,所以要杀掉我这个证人灭口?

幸亏本人福大命大,虽险情迭出,但有相思频频救驾,倒也有惊无险。

——相思也知道我这个证人的可贵,所以刻意留我一命怕打不过那两人今日一逃日后相见时好让我指证那两个家伙以众敌寡、以多欺少的恶劣行径?

不然还能有什么解释?

相思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你还不走?!"相思不知第几次帮我牵制住攻向我的剑,恶狠狠地又朝我吼,我好委屈:谁说我不想走啊?我早想走啦,打一开始就想!

只是……

32

"快走!"相思见我没动静,百忙中扭头恶狠狠地又吼。

我抖:相思的眼儿在暗夜中熠熠生辉亮得象猫儿,里边满满写着"你再不走我一剑剁了你"!

寒光大炽,吓得我大叫:"相思不要!不是我不想走啊——我脚被卡住了拔不出来啊!"

"你——"相思大显神勇一剑逼退那两人,瞪着我说不出话来——还好,原来那剑不是用来对付我的。

可是瞅着相思瞪我的样儿,我嘴里些须发苦,似乎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

——错在哪里呢?——唔痛!

身体猛的被一个柔软的躯体搂住,接下来的冲击一点都不柔软,自前到后,撞得我重重后背着地。"唔!"胸前的人低低呻吟一声,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到了我脸上,我抽抽鼻子,是……血腥味?!"——相思?!"

"你猪头啊!这种事也说!"头上被敲了一记狠的,接着胸前一轻,那个压在我身前的人跃起又把后面追杀上的那两人旋过了因他的剑制造出的漩涡,生龙活虎的样儿让我稍稍喘了一口气,喃喃地道:"我怕你误会嘛……而且相思,以后你不要说粗话好不好?"我一边继续着把脚拔出泥坑的努力一边苦笑:"你长得好漂亮的,打死我也不想听到用那你张脸来说出那种话啊!"

"你——闭嘴!"我依言噤声,不是因为相思,而是因为那两混蛋抽冷子发一掌过来我拧腰低跨俯头含胸避得不亦乐乎。——可恶啊,瞅准我动不了,他们剑过不来却用内力发掌来对付我这个行动不便的人,太过份了吧?难道刚才那道大力不是相思撞我而是他们发现了这一点后用掌打我?我心中一动:相思他……

"你好了没?再磨蹭下去干脆自杀算了!"相思一句话,让我刚刚浮出水面的愧疚立时烟消云散。不管今晚他吃了什么药,我可没忘记在厨房里他说杀就杀的那股子狠劲。一二嘿哟——拔哟,二二嘿哟——拔哟……不行!太黑了,完全摸不清楚状况,要是有火让我观察观察地势……对了,有了!

那只引发争端的锅打从战争开始就没引起大家应有的重视,咕碌碌滚啊滚的,现在我发现它向我这边滚来。

我就说嘛,上苍没有抛弃我。

上苍说,天下没有白吃的晚饭。

那只锅在离我三尺又三分处,势头放缓;又滚了个四五分,打住。

然后再也没动过。

我伸长胳臂使出吃奶的劲儿都没够着。

奶奶的!用力折了一根长长的树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够过来。

其间相思的喝骂只好当做没听见。

一捞过来就嗅到刺鼻的焦味,我引以为傲的嗅觉几乎因此失灵。而且焦得很厉害,摸摸好象半锅都是那锅巴糊糊一样的东西,一手的油——有油就好。

我燃亮火石,"腾"一下,火苗从锅里窜了上来。

淡淡的暗香夹着刺鼻的焦味扩散开来。

"白痴!"相思又开骂,"你还嫌暴露得不够彻底特地生堆火指引对方来杀你?!"好象也是话!我赶紧七手八脚用手里那根树枝猛松土,好不容易把那个坑松了拨拉大,此时心中警铃大响,我团身一滚堪堪避过其锋——"砰!"方才我所倚着的那丛树四分五裂,惊得我直拍胸口大呼小生怕怕。

那只锅被掌风一震也裂了开,火花四溅,登时林子哗啦哗啦着起火来。

好死不死的,大半只破锅落地之处挑着离我近的地方落了下来,我怒视——该要你的时候不见,不要你的时候偏跟,可见是个谬种!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撤——嗯,有点点奇怪……

空气中的焦味渐渐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那若有若无的、朦朦胧胧的甜香,淡得几不可觉。可是我知道它的存在,因为,它是一种我所熟悉的味道……

或者说,它是一种我所向往的味道……

烧焦的时候不觉得,只有在这个时候,淡淡的,淡得无所不在的时候……

"吴大用!"寒气袭人,我一个冷战,回过神来发现战局突然间被拉近了,忙往旁边跳了两步——怎么不知不觉离危险这么近了?又是那两混蛋捣的鬼?我居然一点儿都没察觉他们的不良企图——对了!

我想起来了,那个味道,是莫愁,与不鸣、蝶梦未央并称江湖三大奇酒的莫愁!

说起莫愁,那是我人生当中的一大耻辱,因为它是我唯一不能从师父手里抠出来的宝。用师父的话说,如果说不鸣是极顶的迷药,蝶梦未央是极顶的自白剂,莫愁则是极顶的迷幻药。饮者只要一朝饮了莫愁,就会一生受制于莫愁。虽然能在莫愁的幻境中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美梦,但一旦停止服用,便会四肢乏力、涕泗横流、神智昏昏,成为废人一个,严重者甚至就此不治身亡。

语罢,为让我死心,师父当众摔碎了那只装莫愁的坛子。

很贵的哩,那纯出天然的淡淡的万种风情的味儿让我咽了十天的口水、骂了三十天师父他娘。

随后一直记着,那淡淡的万种风情……

可惜了,这个居然和莫愁有关,早知这样我就把锅底刮下来回去试着酿酒。

现在……我不无惋惜地看着那团火焰,没辙了。

不过如果是做莫愁的材料的话……我是不是该为自己所受的委屈讨还一点儿公道?

眼珠一转,我从衣襟上扯两片破布下来吐两口唾沫塞住鼻子,然后用根树枝挑啊挑,挑出一块火屑便往那两混蛋身上甩。

就算他们是武功高手,被火烧着也会痛,呵呵。

"吴大用!"相思怒嚎,"你帮谁?!"

啊?触着他了?我干笑,没法子呀,三个人缠斗在一处,水火无情不长眼,我已经尽量控制了,本来瞄准的是那个处处针对我的狗崽子,谁叫他这一转、那一转结果差点儿自己撞上呢?

火屑在树子上、草地上烈烈地燃。

那三位谁也不把这丁点儿火挂心上,仍在相峙中。渐渐的,他们的动作明显地慢了下来。

借着火光,连相思向来冰冷的脸上都有点恍惚。

可以了吧?如果连他们三个中功力最高的相思都撑不下去了,剩下的那两位应该可以考虑倒下了吧?

但我无法检验战果了,因为我也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头脑开始发胀、眼前直冒金花!

我英勇地冲入战团中,嘿嘿,不出所料,剑气弱了,拉着相思就走。

相思很乖,没有反抗,整个身子却打软着滑。

我无奈,只好把他背在身上,一溜小跑。

幸好那两位没有出手拦。

边走我边回头张望,远远的还见两个身影在火光的掩映下手舞足蹈,诡异的动作让我想到了夜间的行尸。

——可怕的莫愁!

第一次,我打从心底深深地感谢师父。

33

"啪!"——奶奶你个熊!我为自己这不知第十几次摔倒,忍不住再骂出高于三字经级别之外的脏话。

相思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我连自己爬起来腰都软,更别提扶他,索性先这么趴着赖着。

——要相思会读心术,听到我心里怨他重会不会大发雷霆?他本是那么注重形象又小气的家伙!

可是……没办法呀!一个又累又饿又渴的人跑了这么长一段路肯定更累更饿更渴,那时候连自己都成负担,何况还要负担上其他责任?

哪怕轻若鸿毛!

偏偏四师兄拿给我看的那些评本全是假的,上面写什么大侠凡落难必能找到一处宽敞的山洞(附赠石床)或一所破落的古庙(买一送一,庙里干柴取之不尽、用之无竭)以资容身,现在呢?哪有?!

尽信书不如无书,我总算明白了!

"……大……用……"相思声音微弱地在耳畔响起,几不可闻。我心里"咯登"一下:不会这么神吧,我心里的话相思全都听到?这个算是心有灵犀还是心心相印?那相恋中的恋人不是很可怕?别的不说,私房钱大概是存不下的了……"……你……放下我……先走吧……"

轻轻颤颤的尾音,被风捎去,没了影儿。

我虎地站了起来,用力把相思连扶带抱地拖了起来。没力气再用"背"的了,腰弯下去可能再直不起来——我架着相思深一脚、浅一脚,吃力地继续往前走。

相思头靠着我的肩,软软地耷着。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不断濡湿着我的肩头。

"相思你好脏哦,这么大的人了还流口水……相思我警告你哦,再弄脏我的衣服我就不理你了哦……这次我说真的,我真的真的不理你了哦……不骗你,真的……真的……"

我有资格说这话么?濡湿衣服的是他的口水还是我的泪?黑夜里,我辨不清。

不知走了多久,没提妨脚下,"砰"一声,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的。

好痛!我咬咬牙,爬起来翻过相思的身子抱起他:"相思你没事吧?相思……"

相思没有回答我,眼睛闭得紧紧的。

很痛啊,真的很痛啊……钻心的疼痛从掌心,从膝盖,从胸口,一波一波涌上来。为什么师父什么都告诉我、什么都教给我了,就是不告诉我江湖会带给人这许多的痛?!

"轰隆!"天,要下雨了。

我找不到山洞也寻不着破庙,只撞上了一个供在树下的神龛。

没等我把神龛里供的神像搬出去,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等我把相思扶进去坐好,他身上已经湿透了。

从来没有哪个神龛能大到供两个大男人躲在里还伸缩自如的,我只好委屈自己,面对相思背朝外,紧紧拥住相思尽量往里缩,用我宽厚的背去承受大自然的风霜雪雨——"啊嚏!"

……算了,始作俑者是我,这次,我没什么可为自己辩护的。

而且相思是伤员,虽然现在他口中不再溢血了,但他仍旧是伤员。扶老携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之一,对吧?

我还真是天生做高人的料啊!

我伸手在相思鼻下探了探——呼吸浅了些,但已趋于平稳,让我稍稍定了心。相思身上应该带有一大堆子药,然而我吃过的只有带毒的那种,实在辨不出良药应是什么样子,万一吃错那就不是普通的麻烦。

上次相思被胡老头儿伤得好象更重,调息调息也就复元了,这次……说不得,唯有寄全部希望于他那惊人的恢复力了。

或者由冰快点儿找来?这么晚了都不见我们回去,是兄弟的话总该懂得担心的吧?

说实在的我是这么推论,却对自己的推论深表怀疑。

"啊嚏!"风夹着豆大的雨点儿打在后背,这滋味不是给人尝的。

长痛不如短痛,要我选的话狂奔到见了人家处避雨也比这么呆着好得多……那相思怎么办?

就算没有追兵、没有野兽雨点儿也会飘进来……

但要照这么继续下去,可能相思苏醒之后,由冰追来之时,倒在他们面前的便是我这位舍己救人的大侠的尸体……我打个寒颤:这种死法忒没价值,这样的买卖不能做!

"啊嚏!"

这么密密挨着,相思的身体,又冷又湿……

"喏,相思……事情是这样子的……"我说话带点口吃,冻的。

相思不说不动,没有丝毫反应。

"因为现在很冷……呃,穿着湿衣服很容易感冒,呃……那个,我不想你伤上加伤……所以,那个,所以……"我时不时偷瞄一眼相思,当然由于我挡住了全部的光——如果有的话,因此什么也看不清。"……所以,所以,所以……所以我,我,我……我抱住你好不好?"

不把话说清楚,说不定相思清醒后我会死得很难看。

虽然并不等于说,现在把话说清楚了,我就不会死得难看。

相思仍旧没有反应。

"……那……你不反对,我当你默认喽……"可以这么推想吧,相思脸皮很薄的……

我颤篷篷地伸手去解他的衣服。

为了把我俩的衣服脱下来,我彻底弄到全身湿透。

那个湿湿冷冷的身子拥在怀中,湿湿冷冷的让我牙关打抖。

可是在这个雨夜中,这是我唯一拥有的实在……

我轻轻挨着相思的脸摩挲,摩擦生热,好象这话儿没错哩。温暖从他面颊传到我脸上,一点点漾入心房。

摩挲,摩挲,挨挨,蹭……

……相思满腹无从诉,画一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侬意:单圈儿是侬,双圈儿是你。整个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还有那说不尽的相思意,把一路圈儿圈到底!

没来由地,想起戏文上的这几句。

——?我为什么要在相思背上画圈儿?

谁解其中意?

34

"吴——大——用!"相思真是全身没半条雅骨的人,我在他低低的咆哮声中张开眼——难得入睡前这么好的气氛,啧!

贾相思,我警告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虽然不需要你三叩九拜地谢我,不过对待救命恩人该有对待救命恩人的基本礼节——人不知礼,其与禽兽相去几何许?最起码,语气应该放尊重点儿,不要黑着那张晚娘面孔活象我占了什么便宜似的,你那排骨一样的身材其实并不……好……抱……

抱怨的话儿在舌尖上打个转儿,在相思继续低吼一声"吴大用"后完完全全缩了回去。我本人更是本能地往后一缩——"当心!"腰一紧,被相思狠狠抱住,才没掉出神龛外。

——虽然我后面湿得跟掉出神龛外没任何区别。

又一次,挨得这么近的看相思。相思的眼儿亮亮的,黑黑的,很好玩儿,我能从中清清楚楚地映出自己的影子——张大着嘴傻呵呵地死盯着眼前的人。

——哇,不要啊,这么丢脸的人不是我!

"你发什么神经?!"相思皱眉,"外边下着雨, 你再这样动来动去非塌顶不可!——要死自己滚出去,不要连累我!"

这个……是相思?!他不会和由冰那样患有离魂症吧?怎么每受一次伤都好象性格大变的样子?我好心地提醒他:"相思,刚才是你把我拉回来的……"

大眼和小眼的对峙谁会胜利?

谁都不会。

因为决定权不在于眼睛的大小而在于暴力的施加程度。

以我为例。

我本来眼睛很大的,一瞬不瞬和相思相峙一刻钟大概都没问题。可恨相思明知赛不过我就玩阴的,用力在我后背拧了一下,我吃痛地啮牙咧嘴,于是……苦心维护的形象全没了!

"相思,你、你、你——算你狠!"我、我浑然忘我、苦受寒龛所为何来?乘相思没想到要算我剥光他衣服的账,快走,不然呆会儿想全身而退那就不是一个"难"字能了得的了!

——动不了?相思的手仍旧牢牢圈在我腰上。

我心惊胆战,相思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终于想起这岔儿了?咳嗽一声,顺便为自己壮壮胆气:"喂,相思,看不顺眼就放我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吴大用要死自己会走,不会死乞白赖地杵你大人面前碍眼!"

瞧瞧,我这几句多有英雄风范、多掷地有声啊?让我想不佩服自己都难。以这几句场面话撑面子,再行溜走以行避开暴力男之实,面子、里子我都全了,相思没理由不松开手——都照他的要求做了嘛!只要相思一松开手,只要他一松手……

相思眉头又开始皱,我屏住一口气盯紧他圈在我腰上的手——不会恼羞成怒双臂勒实了把我小命玩完吧?

"你——"你滚吧你滚吧你滚吧——我心中不断祈祷,祈祷相思接下来吐出的词儿就这个。"——发烧了?"

我倒!好,相思,有你的,居然绕着弯儿骂我脑子有病?!我咬牙切齿,输人不输阵,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才有病呢——你头脑发热、你你你你全身都发热!"

最好气得相思再赶我走,那才好呢,呵呵呵!

咦?相思……脸红了?

我不知道那叫不叫脸红,毕竟雨夜里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在那种环境下除了紧紧挨着相思我别无选择,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脸温度迅速上升,上升速度之快让我慈悲心大起,放下敌对的立场好心好意地探了探他的额头:"相思……你不舒服吗?"

手下的肌肤更热了。

"啪"一声,我的手被相思一把甩开,他还狠狠啐我一口:"你发梦!"

我我我我我我——我一急,一低头就咬!

"唔!——"相思吃痛地低叫一声,接着我后背又遭魔爪一拧,我赶紧松口——反正目的已经达到。挑衅地回敬相思,我嘻嘻一笑:"会痛是吧?会痛就不是梦——啊!"

下一瞬间,我的喉咙被一口叼住。

我的脑海立刻浮现出小时见过的老虎捕兔子的儿时记忆,全身僵硬,欲哭无泪: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啊啊啊啊……说不过我就使这种暗招啊啊啊啊啊……他是不是在威胁我要我再说错话他就把我的喉管咬爆啊啊啊啊啊……有本事以理服人嘛,恐吓和辱骂决不是战争啊啊啊啊啊……

我乖乖的,大气都不敢出——实际上处于那种情势下,想出大气亦是不能。

要我一直乖乖的,相思才肯放开我吧?忽地想起四师兄说的,天方国那带有个吸血鬼的传说。据说那种名为"吸血鬼"的邪魔最喜欢吸取美少年的血以驻颜……我知道我是美少年啦,那相思有没可能是吸血鬼?

不食人间烟火的容貌,苍白的脸,不喜欢晒太阳,不喜欢和人混在一块,东西吃得不多,还心狠手辣特别嗜血……哇,我不要啊!

那张叼住我喉咙的嘴开始上下前后左右动了,我吓得几乎晕了。人生体验最可怕的不在于死,而在于明知必死却不得不等死的那个过程。我感到那张小嘴在我喉头又吸又吮又磨牙,尖尖的牙齿时不时咂摸两下,简直就是在向我示威:"你再动?你再动我就吃了你!"

我不动……我不动我投降好不好?我升白旗……身无片缕;我举双手……被相思抱紧了动不了。这时在切肤的痛中,有种分明的麻麻痒痒从被咬的地方窜上,游走全身,这种感觉……哦,还是四师兄说的,说吸血鬼身边常有一种叫"蝙蝠"的帮凶,它在叮人时会释放出它特有的麻醉剂,麻醉伤者的神经,让伤者在飘飘欲仙中步入黄泉……救命啊!

可是,好象这样的死法比血淋淋的大餐好,至少这样不痛……

我怕痛。

但我没法抗拒这种酥酥麻麻的奇怪体验……

"唔……"我不由自主地呻呤出声。

相思,你真的恨到……要有这种方法来杀我吗?

随着越来越关不住的声音,泪水从脸颊缓缓滑落

……为……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相思放过了我的喉咙,轻轻往我眼帘上吻,似乎要把泪水密密吻干似的。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晌,才喑哑着声音道:"你……也知道痛了?"

我用力点头。

"……是……梦吗?"

我茫茫然摇摇头,又点点头,苦笑:"我现在当真相信……我病了……"

"你……"相思一瞪眼,我噤若寒蝉地观察他:"?"

现在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

"我叫你一个人先走,你为什么不走?"黑暗中,相思声音低低的,有点点象二师兄的催眠曲。

我使劲眨眨眼睛:"你是为了帮我啊……"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的。

"我是在为自己!"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强调的,我叹了一口气:"好,好,我知道,你是为了自己……"

"可是,我却因此欠了本不想欠的你的情……"

"嗯,嗯……"反正我说"对"也是错,说"错"更是错。

"我最不喜欢欠别人的情。"

"嗯,嗯……"我的眼皮子开始打架了。

"大用,你不是喜欢喝不鸣吗?"

"不鸣?"我强打精神睁开眼,"哪里?"

那双火热的双臂缓缓圈上了我的脖子,那双映出我的身影的眸子奇怪地燃烧着:"我把欠你的情……还给你……"

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意识到。

暗夜里,这火热的温度,非常诱人……

"大用!相思!你们在哪里?!大用!相思!——"由冰找来了?太好了!我本能地回应:"哎——唔!"

为什么?!这是我们脱险的大好机会啊!我对于相思捂住我嘴巴的那只手非常不满,怒目而视——待我想起不能开罪这位大人时,悔之晚矣!

相思眼神怪异地上下打量我半晌后,气冲冲地双手一推:"你去死吧!"

"砰!"我结结实实地摔到地上——痛啊!

还好,总比遭受着吸血而死的威胁要好一些——我苦笑,以肘撑地,结果力气不济,"啪"一声又倒了下去。

视线……开始朦胧起来……

不过由冰来了还怕什么?

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但我辨不清是谁。

我很放心地陷入了昏睡中。

唯一的遗憾,就算以昏倒来逃避,肚子仍然会觉得饿……

失策!

入门江湖35

鱼儿不知风波恶……唉,可怜!

——不过,那关我什么事?

我心无旁骛,埋头苦干。难得相思有这个心,任我予取予求。我深知时不我待、失不再来的道理,所以现在一心一意专心干、努力干、拼命干,最好能把他榨得干干的——

"大用,你慢点儿!"由冰的声音总在最煞风景的时候响起——真是,不看到人家正忙着吗?不识趣的家伙!

这次我没有翻白眼——没那空。

"大用……那,你慢用了,我到外边转转……"不行!我使出擒龙十八摸,奇准无比地揪紧由冰衣襟。由冰笑得甚苦:"大用你放心,我不会跑到你看不到的地方,不会让你来付这笔中餐费……"

谁信你!我炯炯有神的目光明明白白向他倾诉我心中的不满,口中依旧大块朵颐,乐此不疲。

由冰继续苦笑,众目睽睽之下被牵着这种形象如果施动者是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许会令人羡慕,现下……怎么看怎么诡异。他只好试着扯扯尽量不露痕迹地解救他的衣襟,未果,于是叹一口气,用有闲的两手从袖里摸出个小荷包:"我把荷包押在这儿总可以了吧?我和相思在外边透透气,你要饱了就出来,啊?"

由冰,自从上次把整个荷包给了那女孩儿之后,这几天不知他怎弄到的钱,不过就算弄到也还是个穷鬼——我掂掂荷包的份量,比不上相思出手的阔绰,但——有,聊胜于无。

既然由冰已经没有了榨的价值……"现(见)到僵(相)吃(思)叫他来埋(卖)丧(单)啦!"我大人大量地松开了手,不忘交待一声。自从那天我淋雨发烧后,相思好象有这么一点点良心发现的意思,连着几天让我吃好的,住好的,甚至吃到我真有点害怕他会不会在饭菜中下药准备把我养胖了来做试药用的小白。

怕归怕,民以食为天,吃还是要吃的。

只一点不好。

不知为什么,相思和由冰总在我正吃得高兴时避到一边去,叫我每顿都有少少提心吊胆,担心着哪餐相思和由冰没钱付款脚底抹油这么一溜,剩下年少有为、才华横溢、英俊不凡的我不晓得会不会因为付不起饭钱而被剁成人肉叉烧包或是被逼倚楼卖笑什么的。

虽说这种情况从没发生过,但手中有钱,心中不慌,小心驶过万年船。

再说假如天天都能以这种方式从由冰手中抠出一点点零碎银子做闲时零花用……嘿嘿!

假如我今天一早翻翻黄历,也许会看到黄历上写出不宜出门、忌诉讼、防小人、钱财败、寻物不遇总而言之大凶,非吉日。

——否则怎会遇上这么不讲理的事儿?

"你说什么?!"我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没错,我是一心一意打算花光相思那家伙的家当,可不等于说在明知被宰的情况下我还要伸头过去给人左一刀、右一刀,刀刀见血;现在不是心痛相思的荷包是否会大出血的问题,而是为了不被人看成大凯子,我必须——拒宰!

"你这是什么价?!"我用力敲——用筷子,用手的话肉痛。桌子被敲得天价般响,我吼起来伴着那节奏亦颇具声势,"瞧瞧,瞧瞧,不就一条鲈鱼吗?要说现下的时价鲈鱼三钱七分一两,这条鱼毛重约是八两二钱六分,葱七个铜板一斤,姜五个铜板一斤,醋一铜板一两——就算你那是江西米醋翻十倍好了,酱油倒还有些名堂,红花酿,算起来用不到五钱,小爷我大方点儿算你七钱银子好了,再加上本地的米双酒……加起来本钱总共五两银子好了,其他我可什么都没要哦!——做这种酒水生意的赚上百分之七十已属暴利,照那样算这条鲈鱼叫上十七两已是天价,你收到二十两小爷我都不吱声认了,你现在收多少?一百两?!凭什么收一百两?讹诈!分分明明就是讹诈!"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你?"想不到那小二招呼客人时懒洋洋的,遇上吵架的场合反招子一亮,整个人鲜活了许多,活象尾久置鲍鱼肆难得翻一次身的臭咸鱼。只见他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双手当胸一抱,大大声地吆喝,"这店里定的牌价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谁蒙你坑你了?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英雄楼来的都是些跺跺脚就能让你站都站不稳的狠角儿,没这能耐外边喝西北风去,一个铜板两碗大碗茶的排档满街是,没钱少来这儿穷掺和!"

我一时语塞。点菜时那块牌上的价我是看了,就没细想,看到一百挺显眼的念着一百个钱,心想鲈鱼这个价怪公道的,要不是刚从另家吃了早茶过来肚里实在塞不下我还想多点几个让相思多破破财,也算是对他害我的小小补偿。

为什么那尾鱼游来游去游得这么悠游自在?要不它看上去运动量足、活泼可爱是肉质鲜美的保证我也不会想到去吃它……要是相思和由冰在这里就好,那两个死人为什么该他们出现的时候总闪个没影,不是串通好了要看我难堪吧?

我越想越气,"啪"一声大力敲击之下,筷子摔断了。"一百零一两。"红嘴白牙,从那厮口里吐出的字儿我一个都没漏,当下气得我重重一拍桌子,这下使足了吃奶的劲儿,手心麻辣辣的,"砰砰啪啪"一阵响,桌上的碗碟全被震到了地上。"一只青花釉海碗、一只官窑碎纹碟,再追加十二两七钱银子。"

"你放屁!这些玩意儿值十二两七钱?你爷爷师父家要多少有多少!龙泉窑把杯、哥窑菊瓣盘、古月轩的珐琅彩描金瓶你爷爷当着玩具样摔也从没人说过个'不'字的——你这算什么东西?就这破玩意儿?!凭什么?太欺负人了!"

"这位公子脾气也忒大了些儿,小店好象并没有硬绑着公子坐下来吧?"清泠偏又好生悦耳的音在耳边响起,倨傲的小二忽地敛去了不可一世的神情,恭恭敬敬地朝我鞠了个躬:"少东家——"

少东家?这家黑店的二世主来了?来得好!我一肚子怨气这下可好逮着个正主儿,一个转身便要开火——哇塞,美美美美美美美美美美人啊!!

入门江湖36

我这人啊,最喜欢美人了!原因无它,只有一个——秀色可餐。

想当年我在无心谷中,师父狠心,说什么暴饮暴食容易造成肌肉松弛,会长小肚子,有碍观瞻,尤其不利于优美体态的发育,生生逼我们七兄弟辟谷——哼,说到底不就他老小子一人变着法儿吃独食?可怜我们当时那个惨啊,被辣手摧花,一日接一日一圈圈地勒紧腰带,那个……人比黄花瘦啊!师兄们就无所谓了,反正他们长了那么大的岁数,骨头硬了、筋骨强了、再吃也长不了个儿了,饿个一两顿的死不了,哪象我正当少年,不多吃点儿就算不死以后罗圈腿、佝偻背什么的那可是关系到一辈子幸福的大事啊!

师父只顾他的温饱,不管我的死活。

我再三争取,甚至闹到绝食,结果,仍旧是一碗高粱饭——连油、盐都省了,难咽得紧。

幸好,我有一群师兄,他们是我在困难时期弥足珍贵的精神食粮。

在几位师兄的精神鼓励下,我重新鼓起了奋力生存下去的勇气,把那粗糙至极的高粱饭塞进肚里。

从那以后,我加倍地打心眼里喜欢美人。

而眼前这位美人,是我前所未见的类型。

也许因为是同一位师父调教出来的吧,所以我所有的美人师兄不管是皎若皓月还是灿若朝阳的,不管是艳若春花还是冷若冰霜的,不管是静如处子还是动如脱兔的,在他们各香各色的皮相下面,或隐或显都蕴着一股子入了骨髓的高华之气。就算是笑得最灿烂的四师兄,或是无论外或内实际上都是最易相处的六师兄,或是心眼最多而样子又最清逸的大师兄,性格虽天差地别,不自觉中流露出来的风骨,却如出一辙。我不知这是他们先天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在师父恶趣味下被磨炼出来的,总之我长年累月接触的就是这么一群会被小老百姓们唤为"神仙"的人,出道后见到的相思、由冰亦属此类,只不过他俩的段数还没达到我师兄们的那一级别便是了。

见多了或不识人间烟火、或正气凛然的神仙,突然碰到这么一位眸子中包蕴了如许多的欲望却又丝毫不以之为耻、坦坦荡荡、自信满满的人物,就象吃惯了玉浓露忽换上了一道毛血旺,新鲜得令人不由食指大动,垂涎三尺。

何况这位美人鲜灵灵的眸子会说话,张扬着自己的所爱与所求,忠实于自己的所爱与所求。

我真的很喜欢他。

可惜他未必喜欢我。

因此我开始紧张换算,看看是在相思手下继续干下去值还是投靠这位美人好处大一些。

相思其实挺不错的,虽脾气大了点儿,但在"吃"上面他倒从来没有拒绝过我——当然,前提是我得自己动手。

而这位美人是开馆子的。

前面我说过我愿把身卖给相思,不知这位美人愿不愿意帮我赎身呢……

"这位公子,"这位美人的脾气似乎也不大行,我还没考虑清楚呢他就不耐烦了,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幸好还陪着笑——这点比相思强,"如果小店并无理亏的地方,那么就请公子付账吧!"

又是一只笑面虎——我在心里叹。明听出他话里的不耐了,偏持着脸上的笑,换相思一耳括子就过来了吧?这样下去可不行,要在美人面前示弱的话,以后我就会永远抬不起头,连一丁丁的机会都没有了!可由冰留下的荷包哪有一百两的银子啊,要使用缓兵之计么?要被这位美人误会我打算吃白食那可不好,若是相思冲进来大显神威被这位美人看上了那更不好……我在心里再加上一口气:美人啊,我不是故意要与你为难,你可千万要体谅啊!

"喂,我们少东家问你话呢,你聋啦?!"那我从没见过的最不象店小二的店小二恶狠狠地冲我吠,我一晒,斜睨美人轻轻一笑:"这种服务,便值百两银子?"目光横移,落到地上的残羹冷炙上:"这般手艺,便值百两银子?"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我重重地把胸中那口闷气叹了出来:"少东家,如果单纯只是为了挂个幌子洗黑钱拜托你家别把'天下第一楼'的招牌挑这么大,在下可是诚心诚意为讨教手艺而来的,名实不符,令人岂不痛哉?"

此言一出,我看到那小二全身一震,大吼道:"你这小子胡说些什么?!来人啊,把他给我乱棒打出去!"随着他话音落下早已蓄势待发的一大群护院一个个举着碗口粗的木棍直冲我招呼过来。我身后便是墙,眼看避无可避,我索性一个转身,眼不见,心不烦:"拜托,要杀人灭口请下手重些,最好一招毙命,我这人怕痛。"

"你……大夥儿上啊!"

"住手!"美人的声音啊,听得我心花怒发:不愧是我看上的人!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动真格的那也不过只是名徒有其表的莽夫,天幸美人没让我失望。

"你说……我们英雄楼的师傅不行?"鱼儿上钩了,镇定,镇定。我拼命抑制住快笑得合不拢的嘴角,结果还是办不到,反正面对的是一堵墙,纵小有差池亦是无妨吧——或者谈笑用兵方更有高人之态?"调料调料,本为调引出菜式之特色所用之佐料。鲈鱼肉质之鲜美皆因其源自天然,下料太多,过犹不及啊。"

"你这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也不打听打听,英雄楼的清蒸鲈鱼天下一绝,你居然还嫌调料下得太多?!存心找茬是不是?"店小二嚷嚷着,胸无城府,一个笨蛋!我现在纳闷的是美人为什么会找来这么一个家伙给他帮手,如果是我的话,如果是我的话……

"你待如何?"我顿时热泪盈眶——这叫不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我缓缓转过身,正对美人若有所思的眸子,眉头微微一挑:"就以鲈鱼为材料,我会证明,我要比你所有的师傅更强——如果我蠃了,这一顿的饭钱算少东家你请我的,而且我要求少东家你签一张能在所有英雄楼连号免费用膳的条子;如果我输了,我收回前面所有诋毁英雄楼不是的话,从此做牛做马,任由少东家你驱使!"

"好!"看来,我的信心打动了他,很好,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万一我输了……输也不怕,反正要从相思手里夺去属于他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根骨头,恐怕也得具备必死的觉悟呢,呵呵!

入门江湖37

凭良心说,这家店的清蒸鲈鱼是我所品过的鱼中的最美味——特别在见了那位掌勺大厨后。

那位掌勺大厨浓眉大眼、人模人样,从哪个角度看都刚正不阿,一派大侠风范,令我顿生相见恨晚、一见如故之心。

这样的人物为什么甘居那个美人之下?莫非是被美色所惑?

我摸摸脑袋:自苦英雄难过美人关啊……等等,倘若这位便是情敌,那我不是非蠃不可?否则,我在美人心中还有什么份量可言?早知道这位掌勺大厨这么能干又耐看现在要能改变赌约方式就好了,若蠃的是我也不需什么免费餐券,直接把那位大厨送我就好。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呵呵!

美人手下头脑不乍的,办事效率却高,我点的材料不到一刻便通通备齐了。鱼在缸里游来游去,等着我们自己去挑。那位掌勺大哥干脆利落地一爪下去——一条生鲜鲈鱼"扑剌剌"拍着尾巴被他捞出水,登时蠃来满堂彩。我毫不吝啬地抱以热烈的掌声,掌勺大哥讶异地扫我一眼,似乎奇怪我还这么优哉悠哉地站着,须知,这次赌赛不仅比厨艺,而且比速度。同等条件下,快的一方胜出。眼看掌勺大哥剥鳞剔骨削肉片,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我再度欣赏地大鼓其掌。这下,连美人都对我侧目不已了。

这样就很好。对于自己造成的戏剧效果,我非常满意。所谓天才,岂是小老百姓们所能度其所思所想者?何况他们好象都忘了一件事:这个加以时间限制的条件,还是我自己提出来的。

当掌勺大哥手中的鱼只剩下一副白骨时,我这边灶上的那锅小米开始飘出幽幽沓沓的香——时候到了!我悠然一笑,伸个懒腰起来,舒活舒活筋脚,抖擞抖擞精神,先开锅把锅里的饭舀一勺出来在盘里晾着,然后踱到鱼缸前——选料这道工序绝不能小看,好在美人财大气粗,掌勺大哥怎么选也只选走一条,剩下的十几条中总有一条好的。我"铮"一声利剑出鞘,相准准用力一扎——"哗啦!"太好了,没失手,是我相好的那条!我鼓足劲双手握住剑柄咬牙一挑,整条鱼抖到案板上。就势一拉,一条活鱼从中齐齐均分两片。我左手按鱼头、右手腕一挫,切切切,连切三下,切下三片鱼片,搁在竹叶上。双手再在清酒中一掠,洗去血气后左手往盘中一抓,一团饭团入手,一捏一抛再一抖,右手于同一时间内拎起一片鱼片迅速一卷团在饭团上,"啪"一声置于一只钧窑云纹青瓷盘上,盘底铺了一层竹叶。如法炮制了三个饭团后,我端着盘子呈到美人面前,微笑:"少东家,您请了。"

这时,掌勺大哥的菜式上盘正上到一半。

全场哗然。

"少东家,这这这……这不行!"那个不合格的店小二尖叫,"少东家,谨防有诈!"

我举着盘垂着头,咬着舌头笑。当我笨蛋啊,这种比赛,谁输谁蠃,关键还不是看评判者?评判者听谁的?当然谁是金主听谁了!美人是个人物,我相信他知道要发展壮大自个儿的事业必须用人唯贤绝不能用人唯亲的道理,所以现在我很干脆地把选择权交到他手上,让他自己决定究竟选择谁。这当口说什么都假,所以我什么都不说。正所谓莫测高深者,高人也,哦呵呵呵呵呵!

现在还有谁会小看我?没有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在心里笑得快岔了气,忽见美人迟疑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持双筷子伸向其中一个饭团,我眼疾手快"啪"一声打掉了他。"你——"他对我怒目而视,我用眼角余光看到了,却故意不正视他,仍旧垂着头,施欲擒故纵之计:"少东家,用这道菜的规矩,是要用手来抓的。不过这菜沾不得人气、拖不得时间,如做出后一刻钟内不尽快食之或用手持之时间过长,则会鲜味尽失。请少东家……做个定夺。"我这不叫威胁,本就这个样子,否则我怎会练了好久专练那个边抓边捏、抛了再抖的二手返一手绝技?为的就是减少人体与饭团接触的时间以保持米饭的原味。为了在最短时间内捏得又快又实,我可没少吃苦头哩!

"少东家!"

"子游!"

什么什么?那个掌勺大哥叫美人什么?暖昧啊……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只见美人眸光徐徐环视全场后果断地伸手执起一只饭团,动作优雅地在眼前端详了好一会儿,低下他优美的下颔,轻轻张口,咬——

全场消音。

全场瞩目下,美人的红艳艳的唇动啊动的,我心里有点点同情他:被这么多双眼睛牢牢盯紧了,不知美人是否会兴起食不知味、我为鱼肉之感?

应该不会的!我立刻又否定了自己。要对自己更有信心,我相信我所调制出的美味足以让美人忘掉身周不愉快的一切——记得我的好就得了,呵呵,记得我的好就行了!

"……嗯?"美人眉头微微一皱,"好啊你这个——"狗仗人势的小二揪住我的脖子就开骂,美人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他几乎没掉了眼珠子:美人伸手又是一个饭团,这次可顾不上什么礼仪了,美人的行为似乎只宜用"狼吞虎咽"来形容,接下来又一个,接下来……没有了。美人再度皱皱眉,这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再做。"

不知什么时候,那位瞎了眼的小二已悄悄松开了揪着我衣领的手。我好整以暇地整整衣裳:"时间过了,这条鱼不能用了。"

"再做!"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退后几步,把盘子往案台上一搁,在水盆里洗手,洗后迎风晃来晃去,希望能在短时间内晾干:"少东家,胜负……还没分呢!"

其实胜负……也不用分了吧?我偷瞄一眼托个盘子被冷落一旁的掌勺大哥,心里甚为他感到不值。他的厨艺并不差,至少有与我一搏的本钱。可惜,美人平日价里吃他所做的菜想来吃得不少,再好的东西拥有时懂得珍惜的人不多,掌勺大哥吃亏就吃在这里。而且,我确实是强嘛!别看那鱼没下任何调料,可是饭里另藏玄机啊,呵呵呵!

"公子你居然用这种方式引出鲈鱼最原始的风味,单就匠心而言,英雄楼无人能及。"好,爽快,输了便认,不愧是我看上的人!"请恕小店有眼不识泰山,杜子游在此代奴才赔礼了!"这个……好说,好说,看在美人的份上,什么都好说,呵呵呵呵呵!我温柔地上前待扶起美人,美人却深深朝我鞠了一躬,反吓我一大跳:"少东家,你这是——""公子请叫我子游好了!"美人笑得花一样,"来来来,公子请上座,小可我做东道,和公子畅饮一番,权充赔罪!"

酒过三旬,宾主甚欢。

我笑是因为美酒、美人两不缺,美人笑就不知为什么。

美人在我杯中再添一杯酒后笑得花一般:"子游冒昧问一句,请教公子现下在何处高就?"

"这个……"我和相思之间,虽然要定时吃他的药丸,但好象并没有签卖身契吧?"在下闲云野鹤,四处游历,希望能借此不断修炼,从而提高厨艺,这次亦是仰慕贵店盛名而来……"

"那太好了!"双手一暖,原来被美人牢牢握住,"子游对公子绝技深为仰慕,不知公子可否稍作逗留,与子游切磋几招?"

那敢情好!我回手反握美人,情深深,意朦朦:"我……"

"砰!"

门被踹开。

家丁被扔出去。

不意外的,杀气腾腾的相思和一脸忧色的由冰出现在门口。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英雄存在于最危急的时刻,小人生存在最搅局的场合,古今宜然。

记得记在《大用江湖手册》上。

"啪!"身边的美人拍案而起:"你——"

入门江湖38

生死关头,性命重要!我一个旋身直扑相思:"相思!!!!!我等得你好苦!!!!!"

相思略一侧身,我扑了个空,直直撞向相思身后的由冰——咦?为什么冲势越大由冰反离我越远?他应该尽兄弟的义务伸出有力的双臂牢牢拥我在怀才对嘛——难道他打算独善其身?不行!兄弟兄弟,同甘不共苦者,岂能称之为"兄弟"!为了不让由冰光辉的一生中留下"弃友逃生"的污名,我使出吃奶的劲头竭尽全力抓向他——

"嘶啦!"抓是抓住了什么,可由冰最后还是没有接住我,我重重地摔向地面。我一咬牙,手下使劲,带着个垫背直掼下去。又听"嘶"一声——唔,痛!左半边被软绵绵的肉体架住还没什么,直接与地面亲密接触的鼻子可是痛得我眼泪都溅出来了,一时半会儿趴在地上不想起来。

若换往常,由冰早上来嘘寒问暖了,现在倒也怪,一个劲闷头扯我手中的物事,却不哼一声。我心下委屈,卯足了劲儿偏不让他讨好。忽听美人的声音脆生生地一笑:"伍由冰,好久不见了!"

笑声中说不出的怨毒。

由冰没有答话,我直感到手上与我拉扯的力道更大了,说不准还使上了内力——"唰!"那物事生生撕裂,我猝不及防,一个跟头向后栽去——痛啊!后脑勺又不知在哪儿磕了一下。这下我可气了,顺手一抹泪,虎一下站了起来:"伍由冰,好!有你的!我吴大用今天就和你割袍断义!"

"大用!"泪光中,映入的是由冰焦急而又无奈的脸。他刚站起又尴尬地蹲下,美人悠悠然然走了上去,悠悠然然地笑:"跑啊,伍由冰,有本事你跑啊!"美人拾起地上掉的黑布屑,左手扇子摇摇,了然一笑:"如果你不怕江湖上传出'武当弟子性好裸奔'的传言,那你就再跑试试看啊!"

我咽了一口唾沫:好象,我扯断的是由冰的腰带……麻烦了!

六师兄再三叮嘱我,朋友之间什么都能将就,只有两样不行:一是面子,二是老婆。就算我和由冰割袍断义,但我折他面子在前,理论起来,似乎……有点点说不过去……

罢罢罢,丈夫生世,恩还双份,怨还十倍!

我解下身上长衫,挥剑三下五除二切成几根布条,拣起其中最大的那条,默默递给由冰。

由冰传来感激的一瞥,无言接过,快当地系在腰上。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场的另外那三个,相思脸更白了,美人笑得更假了,而掌勺大哥则额上开始冒青筋了……等等!好象啊,真的好象啊!

被我目不转睛地注视,掌勺大哥不自在地梗梗脖子别过了视线。

我看了左后再瞧右,瞅了右后再瞄左,这下,连由冰都如坐针毡、坐立难安起来。

"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我终于想通了!怪不得我瞅着掌勺大哥那么眼熟,那位仁兄简直是和由冰一个模子出来的嘛!——不是说长相,而是那股子气质。我明白了,大概由冰以前酒后乱性,辜负了我眼前这位美人后又一走了之,结果美人对他相思入骨却遍寻不见,只好找个替身一慰相思……难怪现在又爱又恨的样子!

我越推断越觉得事实就是这样,要不是由冰那位榆木师兄说第一由冰不知第二由冰的存在、我也发誓不暴露第二由冰的身份以免让第一由冰无地自处我早就把自己的惊天大发现嚷嚷了出来。而现在,难得我触到了真相的核心,却只能在大笑两声后,因无法把下文抖出,讪讪地又把笑声咽了回去。

没人问我笑些什么,只有相思冷冷横我一眼:"你打算在这儿丢脸丢到什么时候?"

哎呀不好,听相思口气要把我绑走了!这不行,我的恋情还没正式开始怎能就此煞了尾?!惦着美人对由冰青眼有加令我百般不耐,可是现在……非常时期,不能因小失大!人啊,要懂得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因素,即便是敌人能利用的一样要合理地加以充分利用——这师父说的。

我敛容,叹一声:"由冰大哥,一味回避……解决不了问题啊!"

此言一出,由冰全身大大一震,美人的笑僵在脸上,而掌勺大哥的青筋一直延伸到脖子上。

对吧对吧,我猜得没错吧?"大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少年轻狂时种下的因,再怎么逃下去,总会结出个果……与其长痛,不如短痛,由冰大哥,是我大哥的话,认认真真把这事结了……"我再叹一口气,用充满敬仰的目光仰视由冰,心中暗恶一记,"你可是……我的由冰大哥啊……"

从小到大,我就知道模糊语言所能表达的意蕴最多、用处最广。这不,因了这几句连自己都莫名其妙、含糊其辞的话,美人出言邀请我们在他家的地盘上盘桓几日,而由冰沉默着,却也没有拒绝。

更重要的是相思没坚持着架我离开。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在送我们去客房休息的路上,那位掌勺大哥借着走在我身侧的机会沉声问我,几乎与此同时,相思也在我耳畔道:"你究竟想干些什么?"

我轻笑:知我者,相思也!

我知道些什么呀,我只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我身边一窝子个个都是暗鬼。

也好,否则无隙可乘。

亲亲热热地将手搭在相思肩上,被他狠狠拍落,我不以为忤,微笑依然:"相思,怎么这么说我?我真的是为由冰大哥着想嘛!江湖险恶,能化解宿怨、一笑恩仇泯,这种好事,再多也不会嫌多的,是不?"

相思再度冷哼一声,我目送他进了他的房,再看着他当着我的面重重掼上门后,回视掌勺大哥,友好地一笑:"我所知道的嘛……实在不好说呀……这位大哥要不这样吧,你为你的主子,我为我的兄弟,我还当真有很多话要和大哥你谈谈……晚上定个时间、约个地点,可好?"

入门江湖39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我一间间数过去,四层左数第七间……大概就这儿了。

睡了一觉后我整个人神清气爽,连带身子骨都轻便许多。利用睡觉的当口,我已考虑停当:相思是万万不能得罪的,而且中间亘着由冰那块绊脚石在,我的恋情看来也未必能顺利成功。反过来,也幸得有由冰在,美人应该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但愿如此——我只能祈祷。

这样我就还有机会。

先靠由冰钓住美人,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然后跟着相思设法讨到解药,再折回来帮助美人壮大酒楼事业。施恩在前,谋利在后,这么能干的左右手、如此知心的枕边人,美人要想不被我感动,一个字——难!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弄清楚,这家店掌勺师傅究竟在纯利中能分到几成。

据我估计,这家店纯收入百分之五百还有余。如果按三七开来分,照那种赚法,也可说衣食无忧了……只是美人一看面相就知他精明又强悍,他不会打感情牌让掌勺大哥乖乖为他卖命吧?这我可不干。

一个没有经济能力的男人,绝对拴不住自己所爱的人的心。

假如不是平等的关系,那样的美人,不会心甘情愿跟着我一辈子。

所以我必须打听清楚,掌勺大哥留在此地真实待遇到底怎样。倘若是暴利,既使不能成为美人的爱人,那我呆在这儿也值了——良禽择木而栖嘛,若是有一天相思腻了我,我总得为自己找个养老的地方不是?

当然那个养老的地方若早已等着自己今生命定的伴侣那就更完美了!

说词我早想好了,情报换情报。我答应告诉掌勺大哥美人与由冰过去种种(如果我知道的话),前提是掌勺大哥要告诉我美人及店里的情况好让我权衡权衡结义大哥与美人的恋情是否得当,然后再决定是支持还是破坏。

从自己以及掌勺大哥的角度出发,怎样破坏,我甚至已经列出了三十二条计策,只差实战而已。

调整一下面部表情,以图给掌勺大哥留下一个好印象,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正要叩门,忽发现有点点不对:门牌中写着的可是"天"字不是"地"字。走错了?掌勺大哥约我的可是地字号四层左数第七间,我摸到天字号楼来了?往右瞅瞅,间间上面都挑着个"天"字。我沮丧地叹了一口气,没办法,继续找吧!

我刚想离开,旁边一间房传来的窃窃私语止住了我的去势。别误会,我这人家教很好,最不好管闲事,更没兴趣去偷窥他人隐私,只不过……在这细细碎碎的私语中,隐约夹着一个声音,是属于让我心仪的那位美人的。

难道美人住这儿?

相思不是病,患起来真要命。

惦着美人才调信纵横,我忍不住蹑起脚凑到那间房前。

屋里传出的声音低低沉沉,听得不大分明。但我能确认,决不止美人一个。

是由冰?还是掌勺大哥?我心里嘀咕,又蹲了一会儿还是听不清,蘸点儿口水在指头上,往纱窗这么轻轻一戳——不破?四师兄骗我!我再戳,我再戳……

"嘶啦……"撕裂纸帛的声音,轻轻的,脆脆的,就这么"嘶啦"一下,我却傻了眼,瞅着那扇裂了长长一条缝的纱窗作不得声。

屋里的人从窗内瞪我。

我站在窗外看他们。

美人果然在,屋里还有个秃顶老头,旁边站着一个惨绿少年,再加上一名红衣少妇,个个都极显眼,就连老头丑也丑得叫人过目难忘,别具一格。

但比他们更显眼的,是一包袱摊在桌上白灿灿、明晃晃的银子。

我们隔着扇窗大眼瞪小眼,我不由"咕碌"一声咽了口唾沫。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美人,不过眨眼间,他便收起了脸上的惊愕之色,手中扇子摇摇,优雅地合上:"吴公子深夜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仿佛得到了暗号般,我眼前一花,窗子不知怎的开了,一只枯柴般的手直揪住我胸襟,接下来我腾云架雾般,被直扯过窗,"啪"一下拌到地上。我哀怨地揉着屁股:当我是货物么?这么搬来挪去,人家也是有体积、有分量、有尊严、有人格的嘛!但我不敢吱声。怎么看美人也不象会站在我这边的样子,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知现在我装个瞎子给美人看,美人还愿意信么?

"问你呐!"那个油头粉面的惨绿少年不耐烦地一把折住我胳膊,我登时杀猪般地叫了起来:"哇痛啊!——轻点儿、轻点儿呀!"

"你不会武功?"美人面上掠过一丝讶异之色,在他示意下,惨绿少年稍稍放松了力道,我倒抽一口冷气,委委屈屈地揉着手:"拜托,别折腾我的手啊,我以后吃饭全赖它了!"

"我知道,大厨嘛!"美人笑笑,在我身边蹲下,手中折扇轻轻碰了碰我大腿:"那这儿呢?"

"哇!"痛啊!我痛得今天第二次涕泪纵横,含怨瞠视美人一眼。果然,人狠心的程度与美貌成正比,这次我再次以自己的身体体会到了,一定要记在《大用江湖笔记》上——"哇!"

"你真的不会武功。"美人仿佛有什么想不通,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我大腿当玩具般搓来揉去,痛得我面青唇白,他却怡然自得眉毛都不动一动,"那干嘛要来呢?"

"……你以为我想啊!"我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你的那个……你的那个掌勺约我的嘛……哇!"美人面色一变,我那个痛啊,真让我以为自己的腿断了。而秃顶老头的脸色也非常不好看:"杜子游,你玩我?"

"常帮主请息怒,这种事情不仅关系到贵帮也关系到本店声誉,子游怎会如此不知轻重、自毁长城?"美人转过来对着我,危险地眯起了凤眼:"你再不说实话,我……"

"我说的全是实话啊!"我好委屈,"确实是你那掌勺师傅约的我嘛,今天我蠃了他让他好没面子,公子你又有意招揽我,所以他要找我私下里谈谈的嘛!"痛归痛,我想这时节把我答应掌勺大哥要把美人以前的恋情抖出来百害而无一利,所以避重就轻拣听起来比较容易让人相信的说。美人沉吟着,我的腿暂时没那么痛了,我提心吊胆地瞄着美人的脸色,秃顶老头这时"嘿嘿"冷笑道:"他这么说你就信?杜子游啊杜子游,你不配和我谈生意,快叫杜怀水出来!"

"常帮主请息怒。"美人眼中闪过一丝怨恨,但那是眨眼间的事,接着他脸上又推起了那做生意时用的微笑,"依常帮主所言,子游该如何做,才算表现出了应有的诚意呢?"

秃顶老头冷哼一声,红衣少妇在一旁媚笑不已:"这一点,杜少东家还用我们说么?"

我越听越是心惊:有没有人尊重一下我的意见啊?拜托,请问有没有人尊重一下下我的意见?!

入门江湖40

我提心吊胆地盯着美人,美人丝毫犹疑为难之色都没有,轻轻松松下了决定:"既然如此……子游照办便是。"说着高高扬起了他那把洒金折扇,我登时大惊:"杜公子、杜少东家您千万别……那可是我吃饭的家伙啊,拜托!"

"吴公子你想到哪里去了?子游岂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美人笑得如春风拂面,"子游以后仰仗公子的地方多得是,决不敢得罪公子、毁了公子一身绝技的。"

我苦笑:"杜公子,就算你不毁我的手,折了我的腿,叫我以后可怎么办呢?"

"吴公子你且放宽心,只要吴公子安心呆在英雄楼,子游保吴公子今生衣食无忧。"

衣食无忧你个头!眼看他那把洒金折扇即将下落,我高叫一声:"停!——杜公子你不是想知道我今晚为何来此吗?我说,我说!"

美人眼波流转,笑咪咪地静待我下文。

我深吸一口气,无限深情地目注美人:"我是来找杜公子你的。"

"找我?"美人笑得依旧优雅。

我点头:"我喜欢你,杜公子。"

"扑赫!"红衣少妇失声娇笑,"杜公子好福气!"我拼命瞪她:你搅什么局?!从美人脸上看不出情绪波动,一味波澜不惊的笑:"谢谢——可惜我不喜欢丑男。"

美人轻松的态度、绝情的话无疑于在我心脏正中插了一把刀、在伤口处洒了一把盐,我悲愤难禁:"可是……我真的喜欢你啊!……"

"倘若真的喜欢我……"美人用扇子轻挑我的下颔,凝视我半晌,这才幽幽地道,"那就更应该为我做一些能帮到我的事吧?"他象摸小狗一样拍拍我的头,"你放心,我会记得你的。"这一次没有半分预兆,扇子"唰"一下再不拖泥带水,直击我右腿。我惨叫一声,忽然想到还有师父——师父的名头应该镇得住他们吧?然而……师父的禁令……

这么一犹豫间,先机尽失,这时就算搬出师父已晚了!师父师父,我白叫你十六年的师父了,呜!

"叮!"不知什么撞开了美人扇子的势,接着听到秃顶老头轻"咦"一声。我心知有异,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只见扇子上镶着一枚暗黄绿的铜钱,每天都能见上十几枚的那种,在月光下幽黯无光。

在场的人,除我之外,个个脸色都凝重异常。他们看看铜钱又转向我,那眼神活象见了鬼似的。

——相思的来头竟然这么大?一枚小小的铜钱就吓倒了一票人?

半晌,还是美人先打破沉默。只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常帮主,这个……是否是传说中的孔方令?"

秃顶老头没有作声。

"那这个,"我很伤心,美人谈论的是我,却看也不看我一眼。"莫非是孔方令主这一次所保的货?"

什么货不货的?我可是人、人啊!

不过……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我没有兴趣与蛮荒时代的人理论,因此我采取高姿态,紧紧闭上嘴。

"凭什么说这枚便是孔方令?说不定是这小子的同党试图鱼目混珠……唔!"发话的惨绿少年忽的嘴角溢血再也开不了口,瞧他那样子,我猜牙齿掉了兴许是最乐观的伤势,要真是相思出手,说他的舌头被割伤了都有可能。

相思那个狠啊……我忽然若要一味责怪美人手段残忍,似乎有失公平。

秃顶老头剜人一般的目光落在美人身上,美人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视线搁我身上:"吴公子,你还真有本事啊,连孔方令主都成为了你的保镖……听说孔方令主的真面目除了主顾外无人得见,不知令主可否答应小可的不情之请,请屈尊出来与小可一见?"

我很佩服美人,一个人独自笑了大半天没人理他居然也不犯面部抽筋,换我就不行。静默了好久,美人又轻轻笑道:"小可虽不才,但令主要想使吴公子全身而退,恐怕……也不易吧……如若令主答应小可的请求,小可保证,英雄楼今后绝不为难吴公子!"

秃顶老头脸色不好,却也没有反对。他们好象怀疑相思是一个大人物,现在正在想方设法确证。我眼巴巴瞅着窗外,窗外除了月色和空气外什么也没有。美人叹了一口气:"既然令主吝于一见,小可就算想卖令主一个面子,恐怕……也杜不了攸攸之口。令主是明白人,知道生意场上信用最重要。为了英雄楼的信誉,请恕子游得罪了!"

妈呀,我的腿还是保不住!我深吸一口气正要抬出师父大名,只听相思冷冷的声音在暗夜里回响,回音渺渺:"杜少东家,欺人太甚了罢?"与此同时,白影一闪,相思的身形出现在窗外的一棵树上,飘飘若仙,美得虚渺。秃顶老头深吸一口气,美人察颜观色,朗朗笑道:"果然是孔方令令主大驾亲临,请恕子游有眼不识泰山,未能远迎!令主的面子英雄楼不敢不卖,请恕之前子游得罪了!"

这小狐狸!——我在心里骂。看那老头的模样,说不准就象以前那两个要相思运开谢花的家伙一样与相思有过什么见不得天日的交易,有把柄落在相思手里,又打不过相思。美人抬相思出来给那三人确认过了,放过我既等于卖个人情给相思,万一秃顶老头以后越想越气要寻英雄楼的晦气,忌惮着相思在,也不得不三思。

"杜子游,这一次的事,我不会就此善罢。"秃顶老头沉着脸,比个手势,惨绿少年捂着嘴和红衣少妇随着他一道离去。"下次叫杜怀水来,否则不要找我!"

"常帮主的意思,子游一定转告父亲大人。"美人躬身一礼,待秃顶老头一行三人从视线里消失后,他那张漂亮的脸才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至于父亲的意思如何……就不是子游所能预测的范围了……"

再转回头时,树上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你可真是个宝啊!"美人对着我笑个不停,我恼了,见过他种种表演后,多一刻也不愿与他多呆一起:"你答应放了我的!"

"这么急着走啊?我刚刚听你说喜欢我,还以为你乐意和我多呆一阵子呢!——你放心,孔方令主保的货,英雄楼无意去抢。"美人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继续对我笑,"等哪天你不是孔方令主的货了,记得来这儿哦——对于吴公子你的厨艺,英雄楼永远欢迎你,呵呵呵……"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跑出那栋天字号楼的,我只知道比起一阵阵抽痛着的腿,更痛的却是胸口。

入门江湖41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明白。

但,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铮"一声,夜色下寒光一闪,月光流转在利刃上,忽明忽暗,入手生寒。我一咬牙,愤怒有如滔滔海水拍击在胸膛,再度坚定了遇佛杀佛、见鬼杀鬼的决心,毅然决然地伸出手去……

"嗒!"三下五除二,银针到处,铜锁轻响,门,开了。

——照理说一脚踹开更具英雄气概,考虑到扰人清梦众怒难犯非君子所为,且有打草惊蛇之嫌,我只好怅然作罢。

床上纠缠着两条人影,我大踏步上前,一手拉起上边的往旁一带:"对不起,借过!"低头对上由冰愕然的目光,我嫣然一笑,松开抓人的手扶上他的肩,另一只手紧握成拳由下至上相准准击在他小腹上——

"唔!……"由冰惨呼一声,我眼疾手快改抓为捂,迅速有效地封住了他的口,乘机二三四五六……抓紧时间抱以老拳。打到后面我手有点儿累了,盘算着用脚踹是否会省些力,心下一懈,由冰乘机反扑,他反手攥住我双手腕儿:"你疯了?!看清楚,是我、是我由冰啊!"

呸,我清醒得很,揍的就是你!我懒得和他理论,攒足气力做好防守反击的准备:手怎么也挣不开,这时候用脚可能会失去平衡摔倒……眼前景物攸地倒转,就在我左扭右挣中,被由冰牢牢压在了身下:"下手那么狠……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深仇大恨?多了!我咬着下唇默默努力,依旧不成功,一气之下抬身一口咬过去,狠狠咬在由冰裸露的肩上——

"哇!"由冰吃痛地大叫,这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伍由冰你敢——"

我眼睁睁地,越过由冰的肩,看到美人的脸出现在由冰身后。

那张我为之心仪的漂亮五官本愤怒地皱成一团,在看清屋里的状况后惊愕之色无法掩饰地在上边扩散。

美人啊,你不要误会了!!!!!!——我在心中呐喊,然而舍不得,舍不得松开口让由冰就此解脱,于是更加紧了牙齿的劲道。

一片凝滞中,时间长得,让我的下巴好累……

不知什么时候,一丝淡淡的酒气在齿下弥漫……

我心中警声大做:好象……大事不妙!

回想起刚进屋时见到的情景,我最爱的酒味儿活象开子三天坛子没封口,全变了味儿,酸酸涩涩,叫人嗅着发碜。

我稍稍松了口,深深吸一口气。瞄瞄由冰似乎没什么反应,牙关又再松了松,顺便伸手试图推开他——

"由冰,你这到底在玩儿哪出呀?"冷不妨美人这时阴着脸开了口,我吓得一个激灵,由冰反条件反射般地把我抱个死紧:"要你管!"

"蔡大哥,你……没事吧?"美人在跟谁说话?眸光转间,我方发现刚才被我从床上揪起来的那个居然是掌勺大哥。他衣衫凌乱(想当然耳撞上那样的一个由冰),脸红得比他做出来的虾子还有余般垂着脑袋摇了摇头,美人却不信,拉着他上上下下检查过来,脸色阴转多云,目光滴溜溜在我和由冰身上转来转去后,多云转睛:"由冰,我以前可从没看过你让谁这么亲近过的哦……"他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可恶得让我直想将它们剜下来,"你不是准备告诉我把我的蔡大哥半夜骗来这儿就是为了想让你的小情人主动跳上你的床吧?"

什么什么什么?!!!!!!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你……不行,孰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我嘴一张,刚要表明立场,身子一僵,想不到被由冰不动声色地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由冰似笑非笑地目注美人:"原来这位……是杜公子的蔡大哥啊……"

美人脸色一沉,眼看要发作了,却生生按捺了下去,最后扯扯嘴角挤出一个笑——他这副变脸的本事实在让我心惊:"不好意思,那么小弟就不打扰了……"说着扯了掌勺大哥退出房去,居然顺手关上了门。

我看得一头雾水,半晌没反应过来。直到感觉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时才发现由冰不知什么时候俯下了身正凝视着我,我们之间的空隙大概塞不下一本《诗经》——危险!

放了我!——我恶狠狠地用眼神威胁:老子今天心情不好,敢动我就算破了师父的禁我也要倾我所有地讨回来!

由冰轻轻叹气,淡淡的酒味拂到我脸上,他的手也温柔地抚着我的脸,我的鼻:"都瘀了……痛不痛?"

废话,你不会自己冲着地面来下狠的试试?!——不对,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放开我!

"自打我认识你开始,总见你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就算没伤的时候也红着个鼻头伤风感冒,从没见过无伤无病的一天……"

那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自愿的!再说,"你"见到我的时候也有限得紧吧?

由冰的手在我脸上轻轻抚着,时不时呵一口气,恍恍惚惚中,我有着错觉,似乎自己浸在那淡淡的酒味中,连心……都开始醉了。"你这样子……我心痛啊……"

……真……的……吗?

"发生什么事了?……和我说说,好吗?"

发生什……么……我心中一凛,过去种种一波赶着一波,倾刻间全涌到眼前。发觉自己能自由支配身体了,顺手就是一拳,乘由冰干呕不已的当儿,我寒着脸起身下了床。"大用!"由冰手腕一翻扯着我的胳膊,"出了什么事?"

"我不和你说——你不是由冰!"我恨恨地头也不回,"你这条大色狼!"

"我是由冰。"他的声音淡淡的,却让我心里一揪,"我所做的,不过为了满足由冰心里最深处的欲望……"

"你不是由冰!"我突地转身恶狠狠地吼,"由冰才没你这么色,顺便逮到哪个都能上床!"

"我是由冰。由冰的体质很特别,酒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催情剂。喝过量时当然只顾着消火了,而若是只沾一点儿的话,象今晚这样……我对你做什么了吗?"

他的眼睛直直望进我的心里。眼前这个人,比我素日熟悉的由冰更黑暗,更坦诚,更自私,却也……更牵动我的心。

我可以信任他么?

为什么怀疑他会让我心里一阵阵难过?

不过……就算那是真的,与我何干?

我一咬牙,沉默着掉头就走。

"大用,告诉我,为什么讨厌由冰?"这次他没有拉着我,只在我身后轻轻地唤,"由冰不希望你讨厌他呀……他这一次故意喝酒换我出来,就是不希望你讨厌他呀……"

我……我……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讨厌他!我恨他!"我气冲冲地跺脚,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为什么?"

为什么?你竟然还敢问我为什么?!我猛地转身揪起他的衣襟,若可能我希望我的眼神能叫他死上个十次百次千万次:"因——为——我——失——恋——了!我失恋了这个理由够不够?谁叫他喜欢你不喜欢我?就算他喜欢你不是你的错,可我不是货物,不要把我当'货'看!我不是货,我是人、人啊!我就说嘛,哪有这么巧的事,哪可能有这么好的事,原来是把我当成货……可我不是,我不是啊!——可恶!"我真的很讨厌,很讨厌我喜欢的人不把我当人,讨厌,当真很讨厌!

我气得全身颤抖,被他有力的双臂用力环住,他的手在我背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我的背:"大用,你失恋了我当然很高兴——"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

"因为我喜欢你。"

……***!

"可是看到你这么难过我也不好受。"

·#%¥%……你存心玩我是不是?

"不过,我倒没发觉相思什么时候喜欢我了……"

"什么?!"我尖叫,一把推开他,"你说谁?!"

"相思啊!"他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你不是说你喜欢的人喜欢我吗?"

"谁说相思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太阳穴上的青筋根根直跳,"我说的是子游,杜、子、游!"

我俩大眼瞪小眼,而后,他哈哈大笑,笑得掌不住直倒在床上。

我气急败坏,上去拽他:"你笑什么笑?!起来,不许笑!听见没有?不许笑!——啊!"猝不及防被他紧紧搂住腰后又在我脸上亲一下,吓得我失声大叫,他还在哈哈直笑:"你喜欢杜子游?大用你别逗我了好不好?你会喜欢杜子游?大用,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笑死'这么一种死法?拜托你以后不要用这么严肃的表情把这么好笑的事情说出来了好不好?"

我不作声,一心一意目测我所处的位置与由冰放剑处两点间的绝对距离,然后再紧张换算这个距离和我胳臂的长度孰长孰短——可以的话,捞过剑一把劈了这个祸害,省得以后不知还有多少人会被他害死……

"他不是喜欢你的人。"

去,我不需要你来提醒失败!

"他也不是你喜欢的人。"

哼,你又知道!

"大用,你只是碰上镜子了!"

理你当我傻——?镜子"是啥米?

42

什么叫"镜子"?"镜子"是什么?

低头有求于宿敌未免太没骨气,但古人说得好,不耻下问,意思是就算面对小人有时也不能计较太多,该下问时就下问,只要自个儿能学到东西就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

我高高挑起眉,狠狠瞪向他,心道:你要真敢钓我胃口,赶明儿天亮了我找由冰算帐去——我就不信由冰身上痛着皮你不连肉儿疼,嘿嘿,有本事你浸在酒缸里撑着到死不阖眼!——和我斗,哼!

"这个眼神好!"他笑,指腹轻轻在我脸上摩挲,我下意识地躲开,他反笑得更厉害了,"说真的,吴大用,刚开始我可一点儿都不喜欢你——"

不喜欢你还抱着我又抱又咬又啃险些闹得我童子功破、后院失火?!我气,气极反笑:"太好了,在这点上我发现我们难得的有共同语言——既然相见不如不见,以后我们尽量制造'不见'的机会,可好?"

"我本来也这么想。"他叹,然而口中一套、手下一套,双手不老实地在我身上流连,不断开疆辟土,从我的脸开始顺势下滑,更让我吐血的是经过刚才一番激烈运动、劳心伤神后被他这么按摩我觉得非常之受用,懒洋洋地不想动,只好把所有的精华退守于瞳仁,奋起余力瞪,恶狠狠地瞪:"你这个色鬼——骗子!说什么不动我,全是假的——你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他耸耸肩:"我也不想啊,我的宗旨一向是非美人不碰,除非为了救火,否则决不将就……何况你这人又这么钝胎,小气、自私、好吃,没品味、没气质、没诚意……本来皮肤这么好算是一种资本吧,好好打理打理少说两句可能也能赚点儿分,可惜长在你身上,明珠暗投不懂珍惜,弄得自己一张脸长年猫似的,偏偏你向来自大惯了不听别人劝,连保养都不会,那哪能看啊?!"

不气,不气,他人气来我不气,生气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想好了,只要我一能动,看我不马上赶到打铁铺意思意思仿造古代的鱼肠剑打铸一把小匕首,尺寸、大小马虎一点无妨,首先确保锋利,第二要能随身携带,在衣服被扒光之前能藏在身上不被发现即可。以后谁再来招惹我,看我衣穷匕现!在此之前,记得要拿眼前这个祸害试刃开光……他下一句把我神游天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可是,由冰却打从见面开始就喜欢上了你……谁叫你和杜子游那么象?两个都是只为自己活的自私鬼!"

喂,我活着可不是变着法儿给你损的!——咦,前一句是什么?我和美人很象?我和美人象由冰才喜欢我?好啊,那两个果然有一腿!士可杀,不可辱!我开始了新一番的激烈挣扎,被他七手八脚地压制住,但他也不轻松,喘出的气都变粗了:"你又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么?"

"放开我!伍由冰,你太过份了!你和杜子游之间怎么样那是你的事,不要把我当工具!"

"我什么时候把你当工具了?"用那种眼神来看我,竟然用看傻瓜的眼神来看我,你当我傻瓜吗?!"你利用我来刺激杜子游,还说我不是免费,还说喜欢我……"我越说心越痛,美人……那可是我的初恋情人啊!他却完全无视于我的痛苦,忍俊不禁地在我额上亲一下:"大用你真有趣,现在连我也不得不喜欢上你了!"

稀罕?!我不说话,一门心思怎样挣开他。"大用!"他的声音忽然哑了下来:"我虽然不想强迫你,但如果你再这样动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我可不能保证!"

"你……"对于这么一个没操守的家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动作顿时僵了,愤愤地道:"你说话不算数!"

"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你这样子很残酷啊,大用。"他眼睛微微眯着,乱没正经地笑,我嗤之以鼻:"喜欢的人?请问说这个'喜欢'的是你还是由冰?"

他沉吟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道:"大概三七开吧!"

又当我是货!我做金刚怒目状。他用指甲在我颊上轻刮一记:"别这样看我,就你这眼神让我喜欢,连子游也比不上,看到你就好比看到一头小猪走直线夹头带脑撞下水潭似的,非常新鲜有趣!"

呸,说得好象只有"笨"是我唯一优点似的!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而且是赤裸裸的那种笨!"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毫不留情地嘲笑,"那两个喜欢你的原因都很简单:他们所处的环境太复杂,而你,忠实于自己的笨,偏又笨得简单。象由冰那种生在名门正派、必须得把自己的黑暗面、把名门正派不需要的那所有一切、把我隐藏起来的人,面对这样的你,不受吸引才怪!"说着他的吻一点点落在我唇上:"别吃醋了,醋有什么好吃的?由冰不喜欢子游,你也不喜欢——"谁说的?!我正待反驳,被吻封唇,"你喜欢的根本就不是子游,只不过他和你是同类,同样对自己忠实,毫不掩饰欲望,偏他比你聪明得多,你才会被他吸引!"我被他吻得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别傻了,大用,再这么傻下去对谁有好处?春霄一刻值千金啊!来吧……"

果然是一匹……不可信任的大色狼!虽然接受他的服务满舒服,可是,可是……"就算我喜欢的不是子游,可我喜欢的……也不是你吧?就算……由冰喜欢我,可是……现在说'喜欢我'的也不是由冰吧?就算我真的喜欢上了谁而自己不知道,可是……"他的搔扰让我没办法把话一气说完,分了好几截才把意思断断续续地表达完,"喜欢……不一定……等于爱吧?"

他所有的动作停顿了下来,微眯着眼盯着我不吱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息了紊乱的气,脸上的热怎么也消不下来——不管了,尽量撑圆眼瞪他:"我的爱人是谁我会找,我不能要求我喜欢的人喜欢我,但也没理由只要有人对我说句'喜欢'我就得把自己从头到脚欢天喜地地包给他!你……到底还是一个很狡猾的人啊!反正我打不过你,你做什么都行!但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是我——我就是我!"

用眼神来打仗……很累的啊,这样要耗到几时啊?我在心里叫苦,再撑下去可能眼皮会抽筋啊!这时他却"扑赫"一声低声笑了:"折腾了一晚上,你不累吗?"

对他,我充满警惕与敌意。

他挨着我侧躺在床上,随着这个动作衣衫敞得更大,裸露出健美的胸膛,月下说不出的性感魅惑,让我偷偷吞口唾沫。"睡吧!"他的手环住了我的腰,"今晚上陪我好不好?我困了……"

因为他的眼睛轻轻阖上了,我怎么猜也猜不出羊皮下那条狼长得啥样。

好吧,我确实累了……而且他实在要对我做什么的话,就算我醒着,恐怕也是无计可施的吧?

更深露重,那个坚实的胸膛偎着温暖异常。

我一点点儿地蹭过去,在那个温暖的怀中为自己找个舒服的位置。他压根儿连眼皮都没动。

与那张俊美的脸离得那么近,我不禁又咽了一大口唾沫:如果,是这样一位美人的话……呸!我在想什么?!

43

春眠不觉晓,除非乌鸦吵——我的好梦在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碎成千片万片。

伸个懒腰打个呵欠,我没好气地斜眼,由冰在身衅惊恐万状地瞪着我,与我视线对接后一个冷战,忽然意识到什么似地手慌脚乱地紧紧扯着衣服围着自己,手颤篷篷地指着我:"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哈,恶人先告状,说起来我还想哭呢!我翻个白眼,掏掏耳朵,懒洋洋地应他:"你说呢?"

由冰脸上一热,嗫嚅半晌哼不出个屁。我没心情甩他,自顾自下床整装梳头。从铜镜中看到由冰楞楞地盯了我半天后,吞吞吐吐地道"大用兄弟,我们……昨晚……没做什么吧?"

"你打算不认帐?!"我"霍"地一声转过头拿眼刺他,由冰登时脸上血色全失:"我、我、我、我们做了什么?!"

看他紧紧张张的样子,我心下算盘拨拉拨拉两下,发觉这是胁迫由冰吐出他和美人之间恩恩怨怨的好机会,当下长叹一口气,声音放柔头放低,诉尽千般怨,:"由冰大哥,这个……不堪回首啊!"

"大用兄弟!"一句话让由冰虎目蕴泪,"都是大哥不好,如果大哥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由冰大哥,我们是兄弟啊!"我起身,走到由冰身边,蹲下,伸手执起他的手,真挚地用眼神传达我的真诚,"大哥与杜公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否与小弟一说,好让小弟为大哥分忧,略尽绵薄之力?"

一句话让由冰全副愧疚化为难以启齿,唧唧哈哈顾左右而言它:"有劳兄弟挂心,这个……愚兄自会处置……"

"由冰大哥,我们都已经都了这一步了,小弟把什么都给了大哥了,还分什么彼此啊!"呵呵,此话一出,谁与争锋?我满意地看到由冰脸色再度由通红转为铁青后,坏心眼地在由冰负荷过重、严重超载的良心上放上最后一个砣子,"由冰大哥,你不是想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么?昨天晚上的事可都是因为大哥与杜公子之间的恩恩怨怨引起的哦?发生了那样子的事,小弟希望能知道其中的原委,这个……不过分吧?"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由冰几颤不成声。我低声,执着而坚定,"假如大哥不把小弟当自己人……那么大用宁可把昨晚的秘密带进坟墓!"

这招狂有效,早知该早用。由冰为了交换情报,噼里啪啦、啪里噼啦把十几年前的糗事竹筒倒豆子倒倒倒,在我的循循诱导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听得我几乎气炸了肺:怎么可以这么过份?太过份了!那个美人、那个美人和由冰居然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就凭由冰这个呆头鹅,竟然有如此艳福——而他却不知足地提出了退婚!换我就好了,我比较知情识趣、知心达意……据由冰说,美人虽然不喜欢他(那当然),却因为被拒绝了而恼羞成怒(应该的),因此变着法儿给由冰找麻烦(你活该),存心看由冰闹出丑闻后伺机报一箭之仇(美人我支持你),所以只要有美人在的地方,由冰能躲就躲,能逃就逃,以免误入陷井。但美人家大业大,产业太多,以致于由冰一时疏忽,这次误打误撞地撞个正中正。

既然由冰这么害怕美人给他弄出个丑闻,那么昨晚第二由冰把掌勺大哥拐上床又是怎么回事?难道美人真的喜欢掌勺大哥,所以第二由冰才有意为之,好抓住美人的小辫子,让美人无法声张?这个第二由冰还满维护由冰的嘛,不过想到美人心有所属、爱人不是我让我心里大大不是滋味……不对!那第二由冰昨晚故意和我上演有一腿的闺房戏为的又是哪出?——天啊!那条色狼好阴险,他要借美人的口把生米煮成熟饭,让全江湖都知道由冰和我是一对,这还了得?!

我急得团团转,心里思忖着该怎样找美人解释一下,别稀里糊涂就这样强被和由冰送做了堆,我可不干!

我前台后台找美人,小二对我爱理不理,英雄楼人来客往生意兴隆,看得我心花怒放:若我在这儿干下去那每位客人岂不都是我的金主。

观察结果,客流量是我前所未见的大。

但美人始终没有出现。

难道美人走了?

我心下有些惴惴。

由冰在我身边追问昨晚的事儿让我心烦,我可不想嚷嚷着全天下晓,于是装哭搪塞,哭得由冰心软不忍再揭我的伤疤提起伤心事,今天好歹胡弄了过去。

另一个让我心烦的是相思,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昨晚的事儿没理由不找我麻烦。

偏就一天不见他。

我慢慢地觉出不对了。

一日价里出入酒楼的尽是些江湖客,英雄楼的生意再好,这个地方突地冒出这许多会家子,铁定有事。

难道哪儿有热闹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出去瞧瞧热闹也好。

再说美人说不定也是瞧热闹去了呢?

由冰以为我出去散心,当然举双手赞成。

热闹很好找,人象水一样哗啦啦流过去的地方就是。

满满一个山头全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这就是师父、师兄口中念叨过的武林大会?

我激动:好大的场面啊!

除了师父本来人就怪、所以说的话无法进行借鉴参考外,我的六位师兄对于武林大会意见不一,总体而言持褒的占三位,持贬的占三位。可想而知,被丢脸地当成大会批判靶子和光荣地成为大会领导核心的心情当然不一样。

对于以笔录武林春秋为己任的我而言,对于武林大会,我希望能以客观忠实的笔调,不掺私人色彩,还历史以真实。

——可是人太多了,推来挤去,找个垫纸的地方怪不容易。

于是我发挥绝技,三下两下相准一棵大叶梧,"蹬蹬蹬"爬了上去。

这下好了,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居高临下,林林总总的人中,一眼就看到由冰在下边大呼小叫,焦急地寻来找去,我懒得理他,省得又是没完没了的唠叨。搬出我的墨条和砚台搁树杈上准备磨时才发现没带水——没事,不有酒吗?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正当我用牙齿咬开小酒壶的塞子时,忽的人群中揪起喧哗的浪,我忙定了睛儿目不移地看——

好象是头儿到了……可是,怎的那个老头儿背后跟着美人的影儿?

44

我遥遥看着美人跟着那老头儿不停地跟身周的人打招呼、陪笑、寒喧,看了半天自然瞧出了些门道。平心而论那老头儿长得怪人模人样、有不怒自威之感,但一想到他居然是美人的父亲……犬父虎子,我汗。

寒喧过后,便是重量级人物发言。先是一个瘦干老头扬声发话,那家伙硬是了得,使出内力镇住全场,他那话我是声声入耳,清晰得紧——可惜瘦干老头音色活象破了弦的二胡,喑喑哑哑折腾得人恨不得听觉立时失灵。

我摇头,叹:看来领袖并非人人能做,难怪武林盟主少有獐头鼠目之辈,实也怪不得世人以貌取人。处那位置上,必须娱人娱己、服务看官,方能收服民心,皆大欢喜。

记上,记上。

瘦干老头哗里哗啦说了一大通,大意无非是说托英雄楼杜老板之福,江湖上最神秘的组织孔方门浮出水面,揪住了其掌门孔方令令主的狐狸尾巴……孔方令令主?不会指相思吧?他那门里应该多得是人吧?

我心里"格登"一跳,抬头入眼一只老鸹扑楞楞擦着天边飞——不祥之兆。

接着见美人他爸板着那张道学脸,上去吐出几句谦逊的话,下边又是鼓掌又是吆喝又是欢呼,美人倒笑得花一样……这么得意,真的是相思了!——莫非这么多人都是冲着相思来的?一想到这个可能,我心里一痛,几乎直直从树上倒栽下来,忙敛了心神,抱紧根枝条才稳住。相思是不是犯了什么事东窗事发了?以那小子横冲直撞的个性绝对有可能。可是不管他怎生横这么多人对付一个岂不显得心虚?不准今天一早没见到相思就是因为相思早得到风声避开了……这样也好,不管他对我怎样,那样的一个大美人,要被下面那一群头脑发热到疯一般的人逮到,别说一人一刀,就一人一口都是罪过……

——相思走了我身上的毒乍办?

更现实的问题是,如果这件事跟美人有关——瞧他笑成那样,我敢肯定百分之百有关。万一美人玉手轻点,曝出我和相思的关系,那我岂不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

一旦发生恨乌及屋的人寰惨剧,那个无辜被摊到了"屋"这一角色的良民就太惨了!

不过有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美人家不是做生意的么?生意人讲究的不就是个和气生财、财源滚滚么?那应该广交朋友、黑白两道保持来往、俱不得罪才对呀,怎么这次做得这么招摇,摆明了明着跟那个什么孔方门结下梁子、简直没有回寰余地嘛,哪有这么笨的生意人的?除非……

除非灭掉孔方门能获取巨额利润,利润之大让人足以忘却被报复的恐惧……

看吧看吧,平日不烧香,现在报应了吧?也不知犯的是什么天地不容的罪!我一边在心中暗骂相思,一边左思右想侦察着逃跑路线。树叶要藏在林子里,象我这样高高在上作为观望角度是好,就太引人注目了些,乘着没人注意时滑下去,混起看客中,伺机脚底抹油溜得越远越好,反正相思不需要我照顾,把自己打点好了就算帮了相思大忙了。我决定连由冰都不打招呼了,江湖我玩腻了,可以考虑回无心谷休养生息一阵子,师父他老人家看在我身上剧毒的份上不至于那么狠心把我再扔出来吧?要不我干脆多找点什么毒药吃吃把自己送给师父、激发师父试药的好奇心可能也能达成在谷中留下的目的……

我算盘拨得滴滴答答下下如意,只漏了一样:我没算到动作过大树叶会不正常地哗哗落下来。

而我上树本领再好,也没法子控制一棵老树的叶子不往下掉。

美人的目光落在了我栖身的树上。

我屏息静气。

美人的目光沿着树身往上一寸寸地挪,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美人,虽我心许于你,但这个非常时期,相见争如不见——我们还是不见好了,省得你难做我也难做。

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接下来的一瞬间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牢牢胶在了一块儿。

——我看不见!条件反射的,我把头别开。

能感觉到两道炽热的目光牢不可破地胶在了我身上。

没办法呀,我不能把美人当白痴。我只好再度回过头,朝美人展露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希望美人能看到我以后多少会对他有所帮助的份上,放我一马。

美人也笑,杨花点点是春心。

顶着烈日,我与美人相对笑,笑得只见风雨不见晴。

在我哀求的目光中,美人缓缓伸出一只手,遥遥相招:"吴公子,树大招风,恐公子有失,请下来一叙,可否?"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孽缘!

美人成功地把视线转移到我身上,现在我可不急着下去了,死巴着树不放手:"多谢杜公子!有劳公子挂心,这里挺好的,视线开阔、风景独好,小可就呆这儿了,请公子不必顾及小可!"

"吴公子这么说实在太见外了!"美人轻笑,温文尔雅,"子游担心若是吴公子有什么闪失,身为孔方令主亲自护卫的贵人,子游实在担当不起啊!"

不意外的,下面因为美人点出了我和相思的关系而哄成一片,全场对相思的所有负面情感迅速转移到我身上来。我深深懊悔:我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上这个杜子游,有其父必有其子,一肚坏水的老子会生出什么样的好货色?我居然不警醒,该打!美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从师父到师兄,从相思到美人,通通以捉弄我为乐,而以眼前这个最为可恶——我从他身上还没捞到任何好处!尽管未来有可能有,但在"有"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去享那个"好处"的福!

"杜公子此言差矣,小可实在不认识什么孔方令令主……"我的话被淹没在一堆七嘴八舌中,偏偏有人听到了,听到的人还不只一个:

"吴公子太过谦了。"笑咪咪的是美人。

"妈格巴子,昨晚他还为了你伤了我的右卫!"沉着脸的是昨晚的秃顶老头。

"我能证明,孔方令令主确实和这位交往匪浅。"咬牙切齿的……是白眼狼?!胡老头儿忒管教无方,什么时候又把这家伙放出来现世?!和他的那个约不要守了,反正他不是守约的人——我恨恨地想。

但不管怎么样,现在的我是百口莫辩——再说辩也没人听得到,听得到也没人信。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由冰在下面焦急地跑前窜后,他被人海远远地隔在外层,我听不到他喊些什么。他还是走得更远些的好,省得呆会儿笨手笨脚地阻碍我的逃生大计——虽然逃生大计现在还没想出来。

我看要不超水平发挥,再现以前三天三夜不吃不拉光睡的光辉历史,干耗着不下来算了!

可是,美人能这么轻易放过我吗?

我绝望地看到在美人指挥下一干人摆姿势的摆姿势,亮家伙的亮家伙,总而言之集全场所有人之力要把这棵百年老树轰倒看来最多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前提是我在被他们轰时还能稳稳地贴在树干上不摔下来。

他想逮着我威胁相思么?生死攸关的事,相思怎会为了我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倘若我真如美人所说是相思要保的货呢?

如果我是相思要保的货,他应该会千方百计地救我脱困吧?

我似乎应该高兴才对,但不知怎的,这么一想,胸口又痛了。

隐隐的,一点儿也不明显,却累得眼也涩、口也涩,是我有生以来喝过的,最苦的一盅酒。

45

落山风过,我一个寒颤,深昧高处不胜寒之寂寞与悲凉——主要还是悲凉。

俯视树下芸芸众生,为夺那营营蝇利,不惜碌碌奔忙一生,我发誓我就此已大彻大悟、看穿名利,不信看我从今日起改名为"吴大悟",以表决心。

可惜树下没一个信我,乱轰轰分成几批,有劝降的、有砍树的、有利用轻功纵身而上、有发暗器要逼我下来的。我只有"蹬蹬蹬"不断往上爬,直爬到顶,避无可避。

边爬着边捡到什么扔什么,那些仗着身上有几分轻功抢着上来抓我的一时半会儿倒也没立成功。

"杜公子!"我惊险万状地闪过那堆铁菱子、梭子镖、五星芒等等等等等,情不自禁悲愤地直叫,"我吴大用犯下了什么滔天罪行,竟让公子苦苦以性命相逼,请公子给个明白!"

"吴公子犯下什么事请恕子游不知。"美人仍风情万种地笑,"不过在场的各位英雄都与孔方令主有笔帐要算,还请公子屈驾下树与我等精诚合作,子游愿保公子全身无恙。"

精诚合作个屁!我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蒙杜公子看得起,然小可与公子口中的孔方令主非亲非故,又无权无势,不通武艺,深恐有负公子重望、难助公子一臂之力!"

"吴公子过谦了。江湖传闻孔方令主无情无欲,除了对所保的货格外重视外,就算是亲朋好友死在面前也不会稍动颜色。所以以公子的身份,要帮我们引出孔方令主,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个可恶的家伙,居然一再刺激我被人视做"货"不是"人"这种事?!我恨得牙痒痒的,可是……对于曾经喜欢美人这件事,我是有怨无悔。没办法,一早就知道他是这种人,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明白他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可能就是喜欢上了他的这种"不择手段"吧,这种为了实现自己目标不屈不挠、不顾一切、不惜一切的"不择手段"!

话又说回来,当承受这种"不择手段"的对象是我时,我可无福消受,紧张地寻思着怎样方能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杜公子实在太瞧得起在下了!"抢着爬上树的那些喽罗真烦人,幸亏我选的这棵树够高够大,就算是高手要一气提着到顶亦属不易。我边抽空洒洒胡椒粉,激得那群家伙"哈啾"不断,乘机破其功,边和美人打哈哈,"只是在下确实不明白,那个孔方令主怎生得罪了众位英雄,尚请杜公子指点一二,好为大用指点迷津,以便早日弃暗投明。"

我有把握美人一定会应和我,把相思罪行彰显天下更有利于显其泱泱正气,美人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果然,他正义凛然地开了口:"孔方门贪图钱财、为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

"不会吧?如果连门主都要亲自出动去做这种类似于保镖的工作,我觉得……好象孔方门的人手和财力堪忧啊!"

"他们不讲信用,为了私吞所托之货居然偷袭雇主,以卑鄙手段伤得雇主神经错乱,成为废人,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哦……"我点点头,表示听到了,"杜公子一方面指责孔方令主不守江湖信义,另一方面又想以大用为饵借'江湖信义'一说将孔方令主引出来,这其中的道理还真是深奥……"

"你——"美人眼光闪烁,语气开始不耐,我反而心情大好起来。"那种杀人不眨眼、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吴公子你居然有意袒护他?"

"嗯,杀人不眨眼……我赞成。"我记起了相思的厉害,再度点点头,"不管那位是不是孔方令主,凶是够凶的了……不过,那些个雇主们为了保住手中的货必须和这么可怕的人的人打交道,那这个货一定是了不得的货吧?比如说莫愁啦、不鸣啦、蝶梦未央啦……""

眼前寒光一闪,千钧一发际我来了个空中铁板桥,堪堪避过,惊得我抹了一把汗,大叫:"杜公子你看,这算不算杀人不眨眼啊?!"

美人的脸已经拉下来了:"吴公子如果再袒护那个魔头,请恕子游也无能为力了!"

"冤枉啊,我只是一种假设嘛,难道连假设都不行?莫非孔方令主保的都是一些见不得人的货色,现在孔方令主的身份曝光了,那些托他保货的人害怕自己所做过的好事暴露于天下,所以才要借这个机会杀他灭口——"

"放肆!""口"字的尾音还在我口中摇摇曳曳,就听一声威严大喝,一时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响。眼前一花,一个黑影迅速直袭过来,身形之快与方才的那些苍蝇完全不是同一等级。

我暗暗叫苦:这下子躲不过了!

树下群情激愤,如狼似虎,我才不要下去自投罗网!

情急智生,我用力咬破手指,闭着眼睛双手胡乱抡圈——假如相思在我身上下了剧毒,那么我的血应该带有毒素吧?

就算没有也不打紧,我吃定了对方不知道。

对方果然不知道,被我洋洋洒洒大放血的行为吓得怔了一怔,一气不纯,落了下去。

原来是美人他爸。

可恨他在落下去时抖手打出件什么东西直直击向我,距离太近、速度太快,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物逼近竟来不及动弹,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双眼——

完了!

"叮!"

没什么招呼到我身上啊!我忙睁开眼四下看看:真的没有。

下边由冰却被团团围了起来。

——难道是由冰发暗器帮我挡了那袭向我的物事?

大白痴!

身上没伤没痛没穿窟窿我当然庆幸,可是单白眼狼一个,由冰已经打不过,更不消说地上那一群。装做和我不认识好了嘛,反正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呆在暗处见机行事,谅美人为了利用我也不会杀我,顶多把我抓了后关起来,那时由冰再设法把我救出来不就结了?

现在可好,两个都在明处,想不死都难。

我遗憾地看到由冰一番挣扎后寡不敌众被点了穴道,美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伍世兄,请恕子游得罪了——"

"杜子游你少假惺惺,你恼的人是我,别拿大用撒气,我——"好,美人轻轻一指下,由冰连说话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所以我才说他笨嘛,气!

接着我看到美人他爸皱着眉向着众人团团作揖,说他这位世侄如何如何少不更事,误交匪类,他在此替这位世侄的冒犯之罪向众人致歉,赶明儿一定会押此不肖晚辈回武当山,让他接受门规处罚。

场面话说到这份上,他人若要插手也难。于是纷纷对由冰表示了宽宏大量的态度。

我边津津有味地欣赏大戏,边把血涂在树皮、树叶上,点起火折子,燃着片叶子、树皮就往下一扔,瞧着火光点点而落,下边的人慌着挥掌避开,煞是有趣。

"吴公子,就算你故弄玄虚,亦于事无补,还是早点下来、和我们合作方为明智之举。"美人语重心长、不放弃策反我的努力。呵呵,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手中动作不缓,盈盈笑着回他:"杜公子,对于公子刚才历数孔方令主的罪状,若我身边那位同伴确然是他的话,大用亦对公子之言深表赞同……要知他为了确保我不怀二心,可是在在下身上下了名为'附骨之蛆'的奇毒,所以恕大用不得不有负杜公子一片美意……杜公子请自重,大用血中已含剧毒,混于空气中于呼吸之间便侵入人体五脏六腑,请各位莫逼大用成千古罪人!"

美人摇摇扇子,意态甚是悠闲:"吴公子真是爱说笑……"

我叹了一口气,"大用实也不想出此自取灭亡之下策。"太伤元气了嘛!"然事已至此,望公子体念大用对公子的一片仰慕之情,双方各退一步,留个日后相见的退路,毕竟大用也不是各位英雄所找的正主儿。倘若公子及老英雄今日苦苦相逼,大用固然免不了血尽身亡一途,各位英雄恐也难免终有一日步上大用后尘,只争来早与来迟……"

"吴——大——用!"终于把美人的画皮剥下来了,我暗笑,心里超爽:"大用言尽于此,信不信全凭公子了!"

人群中有骂的有闹的,我从树顶往下俯视,瞧见那些小小的身形吵吵嚷嚷个不停,怪好笑的。好象他们争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把我一个人晾在树上晾到头晕。这下亏大了,要连这都吓不倒他们,我岂不血本无归?若是最后落个失血过多而死晾在树顶被风干成人瑞,那我还不如投降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的头更晕了。

还是投降吧!

我思考着怎样才能合情合理、不失面子地开口,忽听美人恨恨地道:"吴大用,你好——"

话声嘎然而止。

怎么了怎么了?

我扶着一根树枝,探头往下看,树下不知什么时候黑压压倒下一片人。

——我的血真的具此奇效?那以后好用了!

耒待我细究,眼前忽地一黑、手足皆软,抓不稳树枝直挺挺地一个倒栽葱摔下去。

耳边风声呼呼,身体如坠五里雾,到处找不着北。也许因为失血过多的关系,连害怕的感觉都麻木了,直犯困,好想睡。

这时候如果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抱着,真真窝心……

这时候如果能够抱上一个暖和的大抱枕,今生我再无所求……

这两个愿,老天爷都许了我。

在温暖的环绕中,我快乐地打起呼噜。

可惜幸福没能持续多久,就被人粗暴地摇醒,还硬往我口中塞进什么,苦得叫人掉眼泪。

我不吃!我张口就想吐掉,被一个又香又软又温暖的物事堵住,生生咽了下去。

什么东西嘛!我伸出舌头舔一舔——"啪!"痛!颊上的巨痛令我恢复了几分神智,一张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相思又是谁?

"笨蛋!"

"笨蛋!"

异口同声的两声"笨蛋"让我们两个都是一怔。我先说我先说啦,你这个笨蛋,不知道这里一拨子人个个楞圆着眼等着生吞你活剥你火烤你油炸你么?还要赶来这送死?!这么多的人,武功高有什么用,就算累也会把你累死啊——你死了我找谁要解药去?大笨蛋!

问题在于相思比我凶,所以现在是他抢到了发言权:"你猪啊?!我用自己做条件换杜家放你离开英雄楼,你竟然还自己赶来这儿送死?!"

天啊!我喊冤:"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虫,我怎么知道?!"

"我留了封信在你房里——"

"我哪看到了?昨晚我一晚上在由冰房……里……"

好象……摸到老虎屁股了……

我偷眼观察相思的脸色:"相……思?"

46

每当花儿颤抖着垂落臻首,太阳恐惧地扯过一片云儿躲在后面,鸟儿惨叫一声从天空坠落,鱼儿全身僵直翻着白肚沉到水底,种种迹象表明:相思生气了。

相思一生气就会拿人撒气。

被他用来出气的人不是死无全尸,就是生不如死。

根据经验,相思准备出气时常常本能地根据就近原则来捕获出气筒。

现在离他最近的是我。

我吴大用虽自认善体人意、惜花怜玉、颇多情趣,但也没理由不必要无价值地悲壮大喊"对我放箭"。

尤其在我刚刚劫后余生、对生命产生了新的感悟、发掘了新的生存意义后。

为了尽量避免无意义的牺牲,我小心翼翼、试探性地柔声唤相思:"相……思……"

"不要叫我相思!"相思猛地松开了手,我双脚发软站不稳,一屁股墩坐在地上,全身脱力撑不起来。看来,血还是流得太多了,要几天才能补回来?苦笑间,我听到相思背着我,冷冷地道:"我不叫相思。"

我何尝不知道你不叫"相思"?可是,如果知道你真实的名字就意味着触及到你所不愿让我接近的那个世界,在你亲口告诉我前,我宁可,叫你"相思"……不管你叫什么,我都叫你"相思"……

……那是,我起的名字……

你是……我的相思……

眼前天旋地转,我无法控制自己,也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刚才那一切是盘旋在我脑中的想法亦或说出口的话语,我不知道,也无法判断。

但是,那个我向老天爷求祈来的温暖,又回来了……

我舍不得昏倒,拼命撑大眼,朦朦胧胧间看到相思俯头在吮着什么。

他在干嘛?

我强打起精神细看,这一看吓得我魂飞魄散,拼命挣扎着起来:"相思你疯了?!……别吸!……我血中……有毒……"

我发现自己的声音细得象猫叫,不知相思有没有听到。

相思微微皱了皱眉头:"别动,你虽及时服了解药,但药效还在,而且你失血很多,不要乱动,先把血给止了……"

"可是……我的血中……有毒,我的血……有剧毒……"

相思好象还是没有听到的样子。可能他见我嘴巴老在动,俯下身凑个耳朵在我旁边。

"不要吸……我的血……有毒,他们……全都倒了……相思快跑,他们……要害你……"

"你的血有毒?毒倒了那些人?别逗了,他们是被我的'此身已将身付与'给放倒的,别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的血连只蚂蚁都毒不死——淹死可能还行,以后要再出这么糗的招,别挺尸在大道上挡路就行了……"

他说话乍就这么毒呢?我一激动,气急攻心,索性晕了过去。

——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心自静。

我却忘记了还有一个问题没有问:

我是……哪个人托付给你保管的"货"吗?

醒来后一直没见到相思,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床上躺了几天。那地方不知是哪里,大概是那些英雄好汉们难以找到的所在。

身边除了我的包袱外,什么也没有。

厨房里备着一些干粮和药物。

竟然让伤者吃这个——我愤愤。

却也无计可施。

我连走都走不稳,除了吃了睡、睡了吃外,没办法自个儿出去觅食。

而且万一碰上武林大会中的哪位熟人连动动嘴皮子可能都会累。

所以我只有乖乖呆着。

相思那天留给我的条儿倒是叫我找了出来,搁我包袱里,上面恶狠狠地威胁我假如不在三日内赶到某个指定地点的话他就要叫我毒发身亡。

现在想想美人似乎还有一点点良心,不晓得他和相思之间进行了一场什么样的交易,可他应该遵守了交易,没把那晚我呆在由冰房里的事捅出去让人来抓我。

字条上的语气凶巴巴,典型的相思风格。

而这一次除了写着一日要吃几次药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等到我身体好得又能哧溜哧溜爬上树时,干粮也快吃完了,我琢磨着总不能饿死啊,于是计划着出外打野食。

古人云,吃一堑长一智,相思上次走没知会到我结果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这次我可不能重蹈覆辙、学他那么笨。

我决定写上好几十张字条儿,这院儿里每个能让人看到的地方都贴一份,让相思一回来就明白我上哪儿了。

对于立志成为武林太史公的我,大笔写春秋,书法当然不成问题。

铺好纸、磨好墨,怎么下笔却让我煞费苦心。

总不能让我一开始就说"相思我好了,现在找东西吃去了,谢谢你救了我,再见"吧?

而关于道歉的话也写不下去——虽然我知道这次的麻烦好象有可能威胁到他的生命,可是这个是我的错吗?这个一定是我的错吗?……就算是我的错我也不会措辞,少爷我没学过!

另外,关于那个我后来才想到没有问清楚相思的问题……该放在哪个地方才显得比较自然?

还有,我记着由冰的安危,不知他在那对父子的手中好不好,不管他怎么笨,要我不去救他,应了同年同月同日的誓可不妙……

这些,该怎么向相思说呢?

我苦恼地啃着笔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呼……"

"哇,我的信啊!!!"连风也来欺负我,呼呼呼吹得宣纸起,直飞出窗外。

我追着去捡。

这阵穿堂风大,害我顾得东又掉了西,捡得头又丢了尾。

"我的信啊!"我哀嚎,"死风臭风无赖风"咒个不停。这么边骂边捡东西说到底还是我亏,不一会儿累了,气喘吁吁地坐在石凳上直喘粗气。

一撂子宣纸出现在我眼皮底下。

"哇!我的信!"我惊叫,一把夺过。

"你给谁的信?"

"当然是相思……相……思?!"

突然间被吓了一大跳,我手一抖,"呼啦",宣纸又散了满天满院。

白纸一片片被风带着打着旋儿飘落。

相思平静地站在我面前。

一张纸粘到他身上,他拈起来,淡淡地道:"这……就是你给我的信?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我心喊"糟":我总不能说我打算留书出走吧?也不能让他误会为我是无话可说……

情急中,灵光一闪,我冲口而出:"尺素从头彻尾空,忆人尽在不言中……"

哇塞塞,百年奇景,相思脸红了,相思脸红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相思瞧,相思把手中的纸往我怀中一塞,掉头就走,一闪进了屋。我还闹不明白间,忽听到由冰激动的叫声:"大用兄弟!!!!!!!"

伴着马嘶,由冰费劲地牵着两匹马进了院子——怪不得他进来得比较晚。

一见到我由冰便松了手飞扑上来,没主的马任意地在院子中遛达,我们在抱成一团的同时还得小心不被马踩到或撞到——这个笨由冰!我不由暗地里骂,没好气地道:"你怎么出来的?"

"贾兄来救我的,他说大用兄弟你想我得紧!来,让我看看,兄弟你还好么?没事了吧?大哥我真担心你……"

我想由冰?相思又知道?怪!

不过,相思、由冰他们来了,今晚看来能吃上一顿好的了——真好!^^

  47

"贱人!"

我怒——从来没人这么骂过我,包括师父。而且师父平时千交待万叮咛,吃亏不要紧,大丈夫能屈能伸,偶尔被人在口头上占些便宜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能在身体上讨回实惠就行了嘛,人生在世不必为了那些口惠而实不至的蝇头小利碌碌营营。但是,只有一点,被骂成什么都好,就算被骂到祖宗十八代也没关系,只有两个方面是禁忌:一、不准听到师门被辱时仍旧无动于衷;二、不准在自己被别人标上"下贱"、"淫荡"、"下流"等等诸如此类的标签时依旧无动于衷,否则……哼哼!

前一点,我深表理解——谁叫师父是个这么爱面子的人哩?后一点被师父一而再、再而三地特意强调多少显得突兀,据我长年推敲所得,大概他老人家这类话年轻时听多了,所以才梗梗于怀,以致形成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情结吧。

可怜的心灵饱受摧残的师父。

敢指着谪仙也似的师父大骂"贱人"的家伙……更可怜。

但,以上全是我过去的观念。

我循着骂声望去,头还没转全,后背寒毛倒竖,阵阵发寒——剑气!太过份了,骂就骂呗,那家伙居然在骂的同时出剑偷袭,太过份了,实在太过份了!师父,我支持您!我现在明白了不该怀疑您老人家的英明,言为心声,自古宜然,会骂出这么卑劣粗俗的下三滥字眼的家伙修养铁定好不到哪儿,对这类人完全不必客气,否则才真正是对自己残忍!

要记在《大用江湖笔记》上。

那背后的剑气怎么办?——事出仓促,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应对的招儿。

索性不想。

于是,我就这么后背空门大开,双手负后,仰头望月。

月亮好大啊、星空好美啊、后背好凉啊……

"——铛!"金属坠地的声音——这一点我自从踏入江湖后就一直纳闷不已:江湖路多的泥巴地,象今天,雨后江边,满是泥泞,怎么那些剑啊刀的掉地上总能发出清脆已极的响儿?我对那材质特别的兵刃非常好奇,回过身后一眼看到它躺地上——

晶莹清亮的一把小剑,清秀异常的一把小剑,一如它的主人。

花不知名分外香。

按理说我生长在一个美人成群的环境,本身是一个绝古烁今、空前绝后的大帅哥,出世后结交的又尽是相思、由冰还有杜美人这样的大美人,已经培养出极佳的审美眼光及品味超高的品评标准。但是,抱着此花出后更无花的态度去品评鉴赏追求,虽称得上"痴情",却并非真正惜花人的境界——难道因为路边的打碗碗花在世人眼中不及牡丹,就必须得失去她所有的生存意义及价值?如果这世界只有名花才允许存在而杂草必须刈除,那岂非一个无趣又索然乏味的世界?所以,应该怀着处处怜芳草的心情来感受美、发掘美、欣赏美、探索美,这样自己的人生也才能够朝着"大美"的境界不断前进、飞升。

——四师兄说的。

我深以为然——尽管他说的时候是这么的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缩在花架下而且算梁上因为刚和五师兄干过一架布着一块淤青削弱了说服力。

然而不管衣着褴褛亦或穿金戴银,真理就是真理。

所以我大大方方、肆无忌惮地在欣赏了地上的剑后再欣赏剑的主人。

结论:一位小美人。

我是看不清他的脸啦,谁叫他对着我的方向四肢着地地跪头也不抬诚惶诚恐的样儿?我还不至于自大到认为他无端被我帅哥风骨所感动而在千钧一发之际弃剑投诚,原因多半出自于我身边的相思。

相思玉雕也似的侧面那个冷冰冰无表情啊……我不由自主一个寒颤,这下不仅后背冷,全身都凉飕飕的。

瞧小美人被吓得。

"相思……"我叹一口气,好心好意打算为小美人美言两句。

"放肆!"小美人蓦地抬起头大喝一声,小小的尖尖的精致的下巴,细细的长长的亮丽的眉眼,眼里满满蕴着愤怒与仇恨,却这么生气勃勃地生香活色着。

看样子比相思更泼辣啊,我饶有兴趣地从他的眸子开始打量,一寸寸转向眉毛、额头、耳珠、小巧玲珑的鼻梁,最后落在小美人淡色的唇上。小美人自觉受了侮辱般,双唇抿得死紧,加深了眸子中与我不共戴天的仇恨,他却不知道就是这种易怒的表情令他整个人鲜活起来,增了十分艳色。我继续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你不要这样生气嘛,虽然你生气的样子比不生气时更好看……可是这样子太危险了,会招来更多不必要的征服欲……"

"我杀了你……"小美人厉声长啸,从地上一跃而起,长袖飞舞,泥地上的小剑被劲风带起,直向我胸口刺来,而长袖后的纤纤十指曲成钩状,不管目标在哪儿,反正无非我身上十个窟窿。

我唯一来得及的动作,是侧头看向相思。

不出所料,相思水袖轻扬,轻轻松松挡下了小美人所有凌厉的攻击。

小美人凄厉地高叫:"令主……!"

"不许对他下手,不要告诉我你记不清楚门规。"

小美人眼神一凛:"令主请恕属下僭越,属下接到的任务便是杀掉此人,订金已全部收讫。"

"如果你坚持,那么,我就杀了你。"相思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

"令主!"小美人泣如子规啼血,令我胸中一悸,"只不过是一件货而已,这样……值得吗?"

我暗暗点头:果然一国的。

这么想着,胸口便难过起来。

自从上次与相思、由冰重逢之后,有件事我一直非常介意:我,到底是不是某人托付给相思的"货"呢?

这个问题梗在我喉头压在我胸口,一想到每次相思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是因为他收了某个人的订金,

——假如有人出了比保我更高的价……

我心里堵得慌,于是满街子找酒找肉吃啊喝啊,喝醉了才睡得着。

由于暴饮暴食,体重迅速飚升不下。

唬得由冰以为我得了什么急病,四处替我找大夫。他找大夫,我去散步。事实证明,不管看得到还是看不到,相思都在我身后跟着。

那家伙也怪,干瞅我被街头小混混群殴也不出手,总要等到出现生命危险时才失惊无神地冒出来。

例如象现在这种情况。

怨不得我怄,带着身上找混混单挑时的青青紫紫。也不知那委托人跟他怎么说的,真要保护我的话,应事无巨细都该尽责,不仅要保护我纤弱的身体,还要保护我纯真的心灵不受伤害才是。现在,啧!

……不知我值多少两黄金?

相思不会说的。

所以我更怄,接着暴饮暴食,随后长膘,心情依旧郁卒,整个一起恶性循环。

只不过一件货而已,哼,哼,今天我终于从相思手下的口里得到了证实,只不过一件货而已,一个收了钱保我,一个收了钱杀我,只不过一件货而已……咦,小美人是不是笨蛋啊?相思明明是他上级,武功又比他高,他却还接了任务和相思别苗头,不明摆着和自己过不去?就算他成功地杀了我,官大一级压死人,日后相思和他玩阴的、穿小鞋,他不是也会活得很惨死得不见骨吗?

"你说谁是笨蛋?"

"你说谁和谁玩阴的?"

前面一句气得声音直发抖,后边一句则让我整个身体直打抖。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冷冷冷冷……

我看看眼前一位绝色大美人、一位秀色小美人,两座冰山合起来所产生的合力……哦,那个整体大于局部之和。引发冰山燃烧的原因……我说话了?刚才?为什么?象我这般高人怎么象那些初入江湖的雏鸟那样犯一些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自问自答自食其果的低级错误?

想一想,不怪我胸无诚府,而是我怜香惜玉,不忍眼前两位美人两败俱伤,给个台阶他们下。这不,有了一致对外的目标,打不起来了吧?

这么想着,倒也释然。

唉,今年怜花知是侬,他年怜侬有阿谁?

"你还没告诉我,"相思美奂美仑的脸再度放大在脸前,"谁和谁玩阴的?"

相思也许不会杀了我,因为他收了钱——可是,要他把我打成猪头呢?

不要!

48

"相思……"主意打定,我生生地耷了眉眼,巴巴地瞅紧相思,"月上柳梢了……"

相思微一扬眼风,不置可否。我再接再励:"我出门时用冰镇了碗海底椰木瓜雪蛤冻,再不回去可能冰会全化开……"

有小美人虎视在侧,使出色诱恐怕会横尸当场,所以当今之计唯有用食诱解开这一僵局。相思果然沉吟不语,小美人觉察神色不对,凶巴巴地站出来:"少装神弄鬼,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真没礼貌,居然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罢,罢,善恶到头终有报,我何苦与他一般见识?

我闭了嘴,现场能话事的只有相思,而小美人不识时务,尤自得势不饶人地道:"收起你那一副嘴脸,我最讨厌你这种谄媚小人——"

"宝——"哈哈哈,我就说小美人笨蛋嘛,在相思面前耍酷,这不这不,相思生气了吧?——等等,小美人他叫……"宝"?

"扑哧!"虽我抱着风流不在谈锋健、袖手无言味最长的主意袖手一边,此刻却忍不出破功笑出声。两道冷眼、两道恼羞成怒共四道视线锐利地横劈直刺,着着欺身,我抱歉地摆摆手:"不好意思打扰了两位……你们继续,继续,呵呵呵……"转身背对着他们袖起双手——我也继续袖好了。

然相思不放过我,小美人更是嚣张地跳到我面前:"你不安好意地怪笑些什么?"皱了皱他最让我欣赏的鼻梁,"恶心!"

言多必失,多说多错,我袖我袖我袖袖袖!

"吴……大……用……"唉,怎连相思都帮小美人开了口?这个时候得罪相思殊为不智,我只好再叹一口气:"其实也没什么……"

"吴大用!"

"你叫'宝'?"我指指小美人,小美人啐我一口;"那是你能叫的吗?呸!"

佛祖唾面亦能自干,我不与小美人一般见识,大度地往下说去:"你排第四?"

小美人哼了一声,我当他默认。相思却是冷冷地看着我:"说。"

"那么这位宝公子其上不是还应该有金、银、珠三位公子吗?"相思与小美人的脸色俱齐齐一变,哦,相思你不用担心,虽然从你的品味来看你选的手下应该都是美人,可是象小美人这样的态度,我固有心结交,恐怕也有心无力,有缘无份,用不着吃醋。"那又怎样?你笑什么?"

"我?你问我笑什么?"答案已经这么明显了,居然还需要问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地瞪着相思道,"这还用问吗?这么漂亮的一位美人安了这么俗气的一个名字,这么暴殄天物的行为相思你竟然还问我有哪里不妥当?你不觉得这非常可笑、非常罪过吗?下次你要再替手下找名字啊我来帮你想,比如说象玉啊、安啊、贤啊、瑜啊、亮啊这些什么的,字字有出处,相思你觉得怎样?"

……等等,小美人怎么狭长的凤眼中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的神情,而相思的脸色却黑得和刚才的小美人有得拼……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尽管从表面眉眉眼眼,并无不同。

被迫面对步步逼近的相思,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咽了口唾沫——难道,我又做错什么了?

由冰请来的大夫倒真有用,至少及时帮我诊治了全身的瘀青开了跌打方。在做出今晚由冰滴酒未沾的判断后,我特别允许他上我的床给我上药,一个晚上痛得我"哇哇"直叫。喜怒无常的相思,好好的下这么重的手,谁招他惹他了?难怪人说伴君如伴虎,我真同情他手下的那批大小美人,有机会一定要想办法解救他们逃出生天、脱离苦海,造就浮屠无数——"唉哟!"

"你没事吧?"由冰担心地凑到我眼前,我一咬牙:"没事,继续!"开玩笑,连这都忍不了,我可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呀,虽然现玉容寂寞衣正单——"唉哟!"

"贾相思,我要与你割——袍——断——义——"

大丈夫一言九鼎,言出必行。

从养好伤的第二天起,我拉起由冰走得飞快,管他相思跟不跟着。

确认自己是他的"货"这一事实确然让我自尊大伤,但一想到也因此相思不会真给我下致命毒药,又让我顿生因祸得福、海阔天空之感。

——我有什么理由非把自己绑在那家伙身边不可?

那个阴险易怒的小人!

所以知相思喜静,我偏往热闹的地方钻,就是要让他厌让他恶跟丢了最好。

这天我们路经一个小镇,处处招摇着"热闹"的气息。我当仁不让的拖着由冰上街去瞧热闹。随着人流一路席卷而去,根本不用问路也找到了地头,问题是这里里外外挤实了一条大道的人眯眼抬头对着太阳傻张着嘴瞅个什么劲儿?

没等我问出个子丑寅卯——我甚至还没开始问,人群中发一声喊,"呼拉"一声开始动了起来,忽左忽右的,拥来挤去,我便茫茫然跟着旋转,被汗哄哄的肉体压迫得苦不堪言,其中还不知被吃了多少豆腐,挤得我再也顾不了形象,尖着嗓子叫:"由冰——"

"大用——"眼睁睁看着他与我被无规则横冲直撞的人流隔开,由冰也急了,使出内力弹开他身周的人,努力向我挨近,颤篷篷伸来一只手,"大用——!"

——感觉怎么好象在演牛郎织女七夕会的苦情戏?算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快点从这堆肉弹中逃生方是要紧。好不容易我俩的手终于在历经千辛万苦后握在了一起:

"由冰——"

"大用——"

"大用……"

"由冰……"

"啪!"一个阴影从天而降砸在我们紧紧交握的手指上,痛得我一个机伶缩回了手,由冰却凭着武者的本能反射一把抓住了那物事。"有人接住了有人接住了!"我听到人群这样熙熙攘攘地喊,然后挤挤搡搡地以由冰为中心围成个圈,由冰就这么傻傻地捧着那从天而降的玩艺儿站在街心。

这下我终于瞧清楚,由冰抓紧在手中的,原来是个五彩斑斓的大绣球。

49

绣、绣、绣、绣、绣、绣球?!

我感激涕零:绣球、绣球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绣球招亲?真是,佛祖老君黄大仙,我实在太幸运了!本来以为只在戏文中出现的绣球招亲居然活生生地发生在身边,何其有幸幸甚至哉俱与荣焉,这么推算来是否也可以对比武招亲的出现成数报以小小的期待?……不过还是绣球招亲好啊,不用打不用杀的白捡个娇妻回屋藏——停,我高兴个什么劲,新郎不是我!

明明绣球先打中我的!

由冰,仗着武功,恃强凌弱,强抢豪夺,难道你师父没教过你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在关键时刻背叛兄弟……可恶!

在现场所有人中,我最先反应过来,扑上去紧紧抱住由冰的大腿:"由冰大哥!我舍不得与你分开啊……"

戏假,然而情真。由于被侮辱、被背叛、被伤害,我一片伤心,大滴大滴的泪珠从脸颊不断滑落,颗颗都在对由冰的良心进行无言控诉:这样来挖兄弟的墙角,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我吗?!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立时听到场里场外一片唏嘘声,许是为我的真情流露所绝倒。

由冰亦感动不已,一把抱住我:"大用兄弟,愚兄也舍不得你啊!……兄弟你放心,愚兄师命在身,大丈夫何患无妻,功业未建,何以家为?待愚兄禀明此地老爷,给小姐一个交待后,定当与贤弟携手再闯江湖!"

呸,说得好听,要走不会用轻功"攸"一下飞走?你骗谁啊?!我用力抱紧由冰,一二——用力,一二——用力,故意要让他喘不过气来,同时凑近他耳朵轻轻呵气,满意地看到由冰的脸迅速绯红——呵呵,我早就知道这儿是你的敏感带了!乘着他神智昏昏之际,我循循善诱:"既然招亲一事有违师命,使大哥如此为难,莫若让小弟为大哥分忧,挺身而出向这家的长者说清此事,以免大哥背上'始乱终弃'之名,有污侠名……"

"大用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但这事有关小姐名节,愚兄必须亲自去解释清楚,方显诚意……大用你放心,愚兄至多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办妥此事,请贤弟耐心等待,不必挂心!"

可能么?我翻翻白眼,但此刻一群穿得黑压压的家伙如狼似虎地拥了上来,散开,把我俩包围在其中。然后黑人让开一条道,一个小眉小眼、肥头肥脑、红光满面、富态可掬的老头儿一步三摇地踱了上来,看到我俩抱得象化开的糖葫芦似的,微微一怔:"你们……"

"绣球打中了我,被他捡了起来。"我伶牙俐齿三言两语简单扼要地说明真相。

胖老头儿的豆豉眼在我身上一扫后定格在了由冰身上,接着满脸堆笑,肥肉一步一颤:"贤婿!……"

瞅着他那满是油啊汗啊的手揩油似地握紧由冰年轻有力的双手,我生生打了个冷战,忽然想起一句古语: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王八种,老鼠生儿打地洞。假如这位老爷的待嫁闺女继承了她父亲的全部外形特征……

开春的气侯,依旧好冷——我再一个冷战,悄悄松开了紧拥由冰的臂膊:"兄弟,你一路好走……"

"兄弟……"

黑压压的人一合,由冰一袭青衣便被化入其中,在胖老头的勾肩搭背中一看肠一断,终消得没了影儿。那大张的两扇些须掉漆的朱门越看越想一张血淋淋的口,如守门的石狮般怒目狰狞。惦着同年同月同日的誓,我还是忍不住在后边高叫:"由冰大哥,如果你想……如果你有需要,红帕子啊,别忘了红帕子!"

红帕子是我给由冰讲过的一个故事,故事说的是一名男子新婚不久便要家赴京赶考,在离家前一天的晚上他想到这次出行也许会碰上路遇山贼、遭人诬谄、强聘强嫁、落第不举、重病不起……总而言之多种不确定因素也许会从此改变他的一生,于是他体贴地对妻子说,人情如纸,世事如棋,倘若他这一走,妻子愿意等他,敞开大门欢迎他回来,就请在门前的那棵榕树上系上一条红帕子;假如妻子已另作他人妇,看不到红帕子,他自会识趣地孤单地走开,在一个无人得见的角落为曾经的爱妻默默祝福。

三个月后,正常地考完试、象大多数人那样没考上、一路平平无奇地回到家乡的他远远就看到门前的榕树鲜红一片,激动的他失了读书人的矜持,一路狂奔而下,于是看到门前的榕树系了满树的红帕子——坚贞的妻子便是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含蓄而忠贞的情思。

当时由冰深深感叹真情难得,我则笑着告诉他,这个很容易,他有困难时就挂起红帕子,只要我看得到,我一定会粉身碎骨、赴汤蹈火地去帮助他,一如故事中那不变的忠诚。

——当然看不到的话那就不是我的错了。

现在我好心地提醒由冰,想逃的时候挂个帕子在窗外让我知道,我一定会帮他……在这要办喜事的家族里,找条红帕子应该不难吧?

由冰不义,但我有情——瞧我这兄弟多好!

——把他解救出苦海后要顺便给他讲个白鹤报恩的故事才行。

剩下的时间里我绕着那个大宅子转啊转啊转,转了两盏茶及三柱香的时间还没见由冰出来,反是那群全身着黑的家丁前前后后张红挂彩,连黑得乌鸦般的服饰上也象征性地在耳边夹了个红球,歪啊歪地歪在脑门上。

凶多吉少。

然而,如果这是由冰自己的选择,我这做兄弟的也只有为他默默祝福。

转到日上三竿,我肚子饿了,去吃了碗豆腐脑、豆芽面、臭豆腐、豌豆黄再加上盅豆浆回来,继续绕着宅子绕圈,心下决定绕三圈不见我就走人。

——反正已经给了臭由冰这么多时间考虑,这最后的三圈算是尽了兄弟的情面。

——同时权当消食。

我一边打个饱嗝一边逛:"一……天啊!"

这这这这这……这也太夸张了吧?

那扇高高的阁楼窗户上居然晾着一床大红的比目连理鸳鸯被,这么招摇的色彩隔着十里八坡只要没山挡恐怕想不看见都难!

50

当然,事情存在着许多疑点,首先,由冰是否在晾着红被子的房间里?我存着心去救凤凰,最后拖出的却是只老鸹,那还不把自个儿噎死。说不准那房里的人见今天天气好随带晾晾喜被……

"轰隆!"乍惊春雷。

好吧好吧,就算没谁故意要晾被子,那也很难说不是当地嫁女儿的风俗啊……

"轰隆!"乌云压城,雷声震震,一声重过一声,仿佛声声都在提醒着我那"同年同月同日"的誓……***贼老天,这时节居然偏袒由冰不帮我!

我愤愤,却又无奈,举头三尺有神明,湛湛青天不可欺——"轰隆!"

行,行,算我怕了你……退一万步来说,假设由冰当真在里边,他如果有将那被子挑出窗口的体力,憋口气从窗户往下一跳不结了?才三层楼嘛,对他来说小意思啦,那胖老头儿看起来也不象什么武林高手……如果那宅子里真有武林高手,真人不露相,那可怎么办?或者如果那是胖老头回去后越想越不对劲,觉得放弃我这天下无双的帅哥太可惜,于是严刑逼供由冰套出话设下这个陷井来逮我,准备买一赠一把由冰附带我往他女儿床上送……抖。我习惯性地往身后瞅瞅,若是相思在……

不成,说好割袍断义的!我一咬牙,由冰啊由冰,你可真害苦我!看我不准备好一张卖身契,非逼着由冰签下后才答应把他从那火坑中拉出来。

我的计划十分简单,一点儿也不复杂:这么大户的人家办红白喜事无论面子里子总有一大批客人要招呼,这时候大厨的存在便会变得极其重要——至少打下手的临时疱丁也要多置几个的。所以我只要改改装、易易容,跑到门上自我推荐一番,顺带露两手,谋这么一份差事自然手到擒来、不在话下。到时,我再把迷药下到井中,当宾主尽欢酣然入梦之际乘机把由冰救走,不管那家伙是否被别人下了禁制失了武功,应该都不难吧?

而这个计划最重要的一环,在于迷药的品质……相思……

依旧出于习惯,条件反射地想起那个经常用药来恫吓我、在我的生命中投下沉重阴影的家伙……是他的话,天下一等一的无色无味的迷药根本不在话下……

可是是我自己说了割袍断义……

炎黄子孙是有骨气的……

割袍断义……

炎黄子孙是有骨气的!

买药的地方……那自然是药店罗,我一路打听着往这镇上最大的祈安堂摸去。当我寻到目的地并向掌柜的说明因为家中鼠满为汗但人有好生之德不忍心下砒霜药鼠希望能买十斤八斤蒙汗药让我对那些家贼小施惩戒以儆效尤时那掌柜的吊着双三白眼居高临下地从抓药的梯子上俯瞰我,我努力地扯出六师兄所评价的最牵动人心的笑,笑得面部都僵了,老家伙才吩咐小伙计去为我捡药。

小伙计一去不回,我捧着小厮奉上的茶不敢喝,心中七上八下——那老家伙看我的目光实在太过于古古怪怪,似乎在打什么主意。这眼神与街上闲杂人等死盯大师兄不放的痴痴呆呆又另有所别,但一样都是要从我们身上取得什么东西的架式。

他不会……是传言中那种只爱玩娈童的怪人吧?难道象第二由冰一样……这哪能比啊,起码第二由冰比他帅多了!

我强烈地意识到了贞操危机,尽管那包蒙汗药对现在的我来说很重要,可是万一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老家伙下了药自己先倒下那还剩得下谁去救由冰?

再说,前门失守又死不了人,但后院不保可是关系到是非成败的贞节大事!

于是,我放茶告辞。

老家伙果然不放我跑,一边吆喝着招呼伙计把我团团围住,一边自己亲自跑去关门——敢情把我当做狗来打了?那我可不客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英明果敢、机警灵活地退到他的药柜那儿,危胁着要用火石把他的几橱子药通通烧掉——商人嘛,有奶便是娘,天大地大没有利大,药店掌柜又乍的?药店掌柜又不是商人了?就不信扯着鸡毛骨不痛、烧他的家当他不叫娘!

就这样,我先吓得老家伙答应和一干闲杂人等退到大堂外锁上门,大堂只剩下我一个人,再随手捞了几根长得象人参的东西,乘老家伙没把窗户关死团团包抄完大堂之前从窗户爬出溜到后院,哧溜哧溜沿着根大树爬墙跳出院子——嗯,宝刀不老,今晚保持这样的水准去救由冰应该没问题!

脚刚挨地,听到"嗒嗒嗒嗒"的脚步声,似乎有大队人马朝这方向簇拥而来。我不敢再多逗留,选准人迹稀罕的巷子一溜小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由自主地怀念起过去被相思挟着脚不挨地神仙也似的飘来飘去的日子。

……跑得够远了吧?让我停下歇歇喘口气。

"呼,呼……"

大放血,连学艺的时候都没这么吃累,今次真是被由冰害惨了!本、利、息,由冰别怪我,亲兄弟明算帐,人生就是交易,你总得把欠我的还清了,以后咱俩拍拍屁股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冷不妨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攥紧我手腕,我整个人吓得几乎跳了起来:"你——"

来者乃何方妖怪——当我智障啊?这么简单的事儿不明摆着,身着那个死药房伙计的服色,还能变出哪里人的干活?那个小伙计跑得气喘吁吁:"呼,呼,呼……"

我废话不多一句,低头使上吃奶的劲儿扯解救我的手腕,拔出手腕后再扯衣角——"嘶啦!"清脆的裂帛声,我微微一怔,随即恼怒起来:这该算是"断袖"么?就凭这厮?我和他?——呸!

记下他的模样,救出由冰后再来出气——因此我也不和那小伙计计较,挥挥衣袖抬脚继续跑路。

"喂喂你等等!"那厮叫了两声,似在忌讳着什么,又小心地将叫声压低,"等等啊……喂,你不要药了?"

圈套!但我却不得不停下脚步,抓住这举目无亲中的最后一线希望,隔着十步的距离回头应他:"你……有?"

"你有心要买的话,我知道地头。"

"骗人!"当我那么好哄?"刚才你家老板摆出阵势来抓我,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是你自己猪头!官府下了禁令禁止公开兜售蒙汗药及武斗器械,没有大夫的处方不能出售剧毒药物,以防你们这些武林人士以武犯禁、破坏治安,你却要自己撞上去说买禁药,老板不告发你他可怕自己被别人告发!"

一声"猪头"听得我怒气冲冠,一句"你们这些武林人士"又让我心花怒发——原来我从样子上已经成为典型"武林人士"的标本了,还真不愧我下山修炼的这些功夫呢,真好!不过,假如这家伙说的全是真的,那相思不一直干着贩禁、违禁、犯禁的勾当?真可怕,我居然一直和一名具有极高通缉犯潜能的家伙混在一起,说不定已经是了……

或许离开相思是正确的……

还是点化他迷途知返、弃暗投明以成就我莫大功德?

这些都是以后的事儿,现在我关心的,是和那小伙计杀价:"说吧,你开多少价?"

小伙计微微一愕,我一晒:"这不正是你们乘机做黑市生意的目的吗?"

"大爷果然快人快语,爽快,爽快!"小伙计翘起大拇指,接着又伸出食指比了比,"就最贱的那种货色而言,一钱起码这个数——"

"一文钱?"

"大爷您见多识广,别和小的开玩笑。"

"一百钱?"

"大爷!"

我咬咬牙:"一吊钱?"

"大爷!"小伙计皮笑肉不笑地笑笑,"这可是冒着吃牢饭的危险提着脑袋赚的辛苦钱,大爷莫和小的开这种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至少一两银子一钱,低于这个数,免谈。"

"吃人啊你,一两银子一钱,什么玩意儿嘛!"我作势欲走,愤愤不已,"捧着你的药见鬼去,妈的,没米下锅的时候嚼嚼它恐怕还能骗得肠肚一阵子……"

伙计倒也不追,懒懒地笼着袖子倚墙站着:"我听大爷张口便要十斤,许是大主顾,才冒险前来知会一声,点大爷一条明路。想不到大爷瞧着明白做事却不明白,这种只能台面下现的玩意儿却要摆在桌面上来谈生意,就算你走遍这漳洲镇,我赌你一钱也买不到。大爷您若不疾不徐寻思着先看风景后办事的您就再琢磨琢磨,啥时想通琢磨明白了咱们有机会再说。"

我咬牙切齿:这下被抓正了痛脚,他拖得我可拖不得,耽搁久了到时连孩子都有了那岂不误事?我恼相思,要不他毁了我的亲亲不鸣,何至于受这小人的胁迫?还有呆脑筋的师父与师兄,一边说着什么要无视世间所有清规戒律天地任逍遥,一边却又把蒙汗药看到洪水猛兽连提都不许提,仿佛一提自己就会从篷莱岛跌进猪圈似的,假正经!药有什么错?看人怎么用嘛,怎连这道理都不懂?害我上通天文下究地理古今中外无一不晓偏偏唯一的盲点就是这小小的为人不齿的蒙汗药!

没奈何,只好向这小人低头,好在能屈能伸,亦不失丈夫本色。

跟着这家伙七拐十八弯,我可算大开了眼界。在狭狭长长的巷子中,斜斜里右挑一面"百年字号拐脚七"、左挂一幅"金字招牌药王鸡",上垂一条"悬壶济死"、下发传单"春暖性林",基本上以门房为界,每扇门后总有个人抱着块招牌探出身子,各踞一地,倚着门大声吆喝,好不热闹。

原来禁药黑市是这样的啊!我感叹,好奇地东张西望,心里有些痒痒地想甩下小伙计折身去见识见识百年老字号蒙汗王的风采。

"那是噱头。"小伙计一路拨上其他人上来拉扯我的手,颇有点儿再三悍卫主顾所有权的味道,同时低声对我道,"信他们就完了,那些药可不灵。"

"可你这儿……"眼看他踏进一扇破破烂烂仄仄做响的木门里,门上什么招贴都没有,我很是犹疑,"你这儿什么都没有……"

"客人,这你就不懂了,这叫酒香不怕巷子深,识货的都会自己摸索着来。再说,这种生意,象他们这样在官爷眼皮底下摆着显着,你不觉得很可疑吗?象我们掌柜的交易时都在幕后,日后见面不识,以防麻烦——"

嗯,似乎也是理儿:"啊,那我得先戴上面纱,省得以后犯事了被你们供出来……"

伙计古怪地瞪我一眼:"你没戴人皮面具?来置办这玩意儿不先易容?"

人皮面具?对哦,我可以假装自己已经戴了这玩意,日后把肥减下来,回复我帅哥翩翩本色,想这小子也没这么好的眼力认出我!我下巴高傲地点点,以示听到了。伙计再瞟我三四眼,方续道:"而且,你到道上打听打听,全漳洲蒙汗药最正最纯的得数'洪凯字',我们才是真正的百年老店、祖传秘方!"他指指供着的神龛,那关公像的下面,好象压着块绸子般的物事。由于年代久远,早看不出那绸子的原色,只隐隐约约辨识出"祖先……怜见……传……男"等字样。

接下来,伙计问我要哪种型号的蒙汗药,有蒙汗药配春药的,有蒙汗药配老鼠药的,有蒙汗药配鹤顶红的,有蒙汗药配自白草的……总而言之应有尽有、种类齐全、随君所好。鉴于特殊品种的物价不匪,最后我量入为出,倾尽囊中所有购买了一斤最标准也最正常的。

可怜我半年来好不容易攒下的私房钱,呜……

这笔,当然还是记在由冰帐上!

"得儿里得郎郎锵,莲花落尽又一春,过往君子听我言……"

别看我脸上春光明媚,实则内心潮汐一片——因为,我,迷路了。

方才一路顾着跑,买了药后那小伙计领着我上十八盘下十八盘似地走出来,走得我晕晕乎乎。但考虑到人家做的是随时有牢狱之灾的营生,对他的谨慎我倒也深表理解。然后,在与那伙计分手后,我才发现,身周的一花一草一木,每样都似曾相识——不过全天下的花花草草木木天生就一个德性吧?

除了花草树木之外,再无人烟。于是我确定,我迷路了。

虽然处于不利之地,但笑也是人生,哭也是人生,自己本身已是愁肠百结,何苦再堆上一副晚娘面孔来妨碍市容、影响他人情绪?没人的时候我就唱唱歌,有人的时候就问问路,这漳洲镇能有多大啊,总有走到头的时候,不怕,不怕:"……奴家三岁死了父,如今十八又丧了夫……"唉哟不好,杀气!

这杀气我可熟,见过,在那有个可爱名字叫"宝"的小美人身上。这次我可不敢笃定相思一定守在身旁救我,正相反,这几天小美人一直没找我麻烦现在突然冒出来十有八九是他刚想方设法把相思支开,赌定相思来不及回身救我才乘隙要一击得手。所以我半点不迟疑,以最快速度打开手中的油纸包,伸手一掏,往杀气袭来的方向一把洒去。

伙计说,这蒙汗药名"见风倒",灵验得紧——妈呀,这风乍尽往我这边吹呀!吓得我捂着鼻子背着身子蒙着脑袋没头没脑往前跑,身后疾风不退,小美人恨声道:"你居然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只要人不下三滥就行了嘛!"刚回口顶得他一句,脚下不由一滞,立时感到寒意沁骨袭来,糟了!难道我吴大用当真一朝毙命于此?我——不——甘——心!

说时迟那时快,我后背一紧,熟悉的被人揪住衣领的感觉,剑气激得脖子上凉嗖嗖的,汗毛及头发根根都倒竖了起来。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小美人闷哼一声,抓着我衣领的劲道也微微一松,我乘机一把扯开衣襟双肩一沉一滑,意图来个金蝉脱壳,偏偏团着油纸包的拳滑不出袖口。事关生死,说不得,由冰莫怪我,人生有所舍才有所得,因而我毫不犹豫地松开抓紧油纸包的手,总算把自己挣出了外衣,换口气,头都不回,拨腿继续跑。

"啪!"油纸包落到地上。

"唔……"小美人又哼一声,奇怪地没听到追击而上的风声……怎么了?

——最可能的可能,就是有麻烦了,而且是大麻烦。我躲在一根树后好奇地瞄——哦,他被蛇咬了。

那条蛇也不知有毒没有,尺来长,早被小美人一剑两断,五彩的身形在越来越暗的天色映衬下变得愈发黯淡起来。

小美人惨遭蛇吻的患处是他脚髁,他坐倒在地,脸色苍白,努力弯腰试图把伤口中的毒吸出来。不过那个位置,凭他自己,看来不行。

按理说,上次我帮小美人解围,他都不领情,由此可见这种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家伙不该救,救他还不如去喂那只中山狼。可是,谁叫我从小受到的英才教育一切要以美人为重呢?我就是没办法忍受美人在我面前倒下嘛,那会让我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好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因承受不住良心的自我折磨而弄到神经衰弱精力衰竭导致抑郁而死。

"你保证……不许用剑对我哦……"

小美人甩都不甩我。

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啊!我叹一口气,左右看看,捋下一把叶子,一边塞进口里嚼嚼嚼嚼嚼,一边颤篷篷地挨近小美人。小美人正眼都不看我——好现象。乘他注意力集中在脚上伤口之际我伸手提过他的剑,小美人全身一震,我已手起剑落,在他伤口上划了两道交叉十字疤,随手再把剑递回给他,小美人气呼呼地一把抢过,"铮"一声那剑往我脖子上架来——我猜。没等那剑挨近我脖子,我已把口中的叶子吐在衣襟上,双手一把伤口两端,低头用力,吸。

那剑到底没吻上我脖子。

我吸,我吐;我吸,我吐……

"啊……唔……"小美人强忍着痛楚,却时有忍不住逸出的一两声呻吟。

见到伤口所出的血色变红,再把嚼碎的叶子敷上去,撕下衣襟包裹好,我长舒一口气,抬头对小美人道:"这只是茶叶,暂时中和毒素,不是什么对症的妙药灵方,还是得快点找大夫瞧……瞧……"

这是我第一次,和小美人的眼睛对上。

因为痛楚憔悴而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姿容,可那双眼睛却是那么倔强地回瞪着我,和旺财小时候好象……

就算在风雨中,也不曾向人乞求温情的小小狗儿……

可是真实的心底,也许比谁都渴望着那一份只包裹自己的温情吧……

"你再看,我把你的眼睛挖掉!"小美人恶恨恨地口出恶言,唉,悍夫本色。我耸耸肩,退让,病人理应享有病人应有的特权。

"轰隆!——哗哗哗哗哗哗哗……"最大的一个雷声过后,豆大的雨珠掉了下来。我哀嚎一声,方记起那肩负重大使命的蒙汗药,抢上一步从地上拾进油纸包揣入怀里,再捋两把茶叶丢口里嚼消毒。回头看到小美人挣扎起身的样儿,忍不住开口道:"只要你答应今天不为难我,我扶你回镇里……"

"做梦!我告诉你,别以为救了我就想要挟我,我不吃你这一套——嗯!""砰!"口气是挺大,却因站立不稳又摔进了泥水里,一身狼狈——真真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支着下巴蹲在一旁看他:"我从来没想过要你受我的恩惠啊……你是叫宝吧?"

"住嘴!那岂是你这张狗嘴能叫的名字?没的玷污了!"

"宝啊,我们做笔交易吧……你想杀我,而今天又找到了个比较好的机会,可是偏偏今天我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办……所以这样好不好?我扶你回镇里,算是交换我一天的安全,今天你不来找我的麻烦,到明天我们两不相欠,你看好不好?"

而且迷路的我还可以在小美人的指路下摸回镇上——哈,能想出这个主意的我真是天才!

小美人不说话,我乘热打铁:"那我当你答应了哦……来,我蹲下,你趴我背上……你记得你答应了哦,你是有名气有头脸的人,不能乘这个机会从背后搠我两口子,不然我死也要到阎罗王面前告你是小狗……"小美人眉一皱,握剑的手青筋迸出,我识趣地转换话题,"……哦哦哦,快上来吧,雨越下越大了呢……"

小美人和相思真不愧同门,体重都很轻,柔若无骨,背起来不比一袋米重。

一路无话。

由于这一耽搁,回到镇上时,已传来本地大户花员外大办喜事的讯息。

那位花员外的千金这么急着嫁……我掬一把泪:由冰,我同情你。

此时应征疱丁已晚,油纸包里的蒙汗药剩不到三两,靠这丁点儿份量来实施投药下井方案,不消实践,我亦知数奇。

当今之计,唯有见机行事,步步为营——首先我得吃顿饱的。

我瞅准空档爬墙进去,敲晕了个小家丁再灌点儿药粉给他,让他换上我的服饰顺带在衣上洒些酒横摊在茅厕里,看上去象喝多两三盅的小瘪三似的。而我则着上他的乌鸦装大摇大摆地在宅子里换,抽冷子钻空子拈几口菜吃——啐,这人吃的么?谦虚地说一句,我家旺财的伙食也比他强!

所以,我只好饿着肚子等天黑,天公偏又不作美,电闪雷鸣,大雨呼啦啦地下,喜堂被电光映得忽而青忽而白,光看就说不出的诡异,更诡异的是我从申时到酉时,楞等不到新人拜堂。不会吧?瞧这大宴宾客的架式,分明爱讨面子的主儿,新人拜堂行礼的神圣仪式却得放进幕后暗箱里,结论无非两个:不愿拜堂或是不能拜堂。

不愿……嘿,那个人绝不是花小姐。

不能……伤脑筋,由冰不会真的已被硬上失身所以才导致行动不便、动弹不得吧?那可要我怎么救他呀,他又不象相思,又重又硬一个铁板身架,我可扛不动。

反正做与不做都与事无补,不如脚底抹油……

但一想到由冰那榆木师兄握紧我双手慎重把由冰托付于我的模样……唉,罢了,谁叫我菩萨心肠?就去见由冰这么一面,把他的遗言转告给武当派的众同门,在我尽了兄弟情份,至于是认下这门亲事还是倾巢出动为爱徒报仇,那就是由冰师父的事了。

下雨有个好,宾客兴尽即归,不欢而散。而我,窥得夜深人静时,才沿着那棵梧桐树"嘿咻嘿咻"爬上早上那扇早早挂床大红锦被的窗户。

窗户关得死紧,锦被杳渺无踪。

三尺余宽的距离横亘在梧桐与窗户之中。

这个,顶顶麻烦。窗户关得这么紧,跳过去,立足之地都没有,连墙都碰不到摔死的可能性十有八九不存在,但因为撞上墙失去意识坠地……不摔死也被那群黑人叉死。何况现在下着雨,墙滑……

我打个哆嗦,有机会见到榆木师兄时告诉他敌人守备森严,我方损失惨重,我力战到底最后因不敌被擒终与由冰错失交臂……这么说,也算有个交待了吧?

好,就这样,回家睡觉!

"啊……啊,啊哈……啊……唔……"

"唔唔……不要唔……"

咦,里面……是……

——洞房花烛?

洞房花烛,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真刀实枪、赤身肉膊的洞房花烛?!——我、想、看!

以前我曾听过,大师兄和呆头鹅的。可惜大师兄的修为比我高,还没进入正题我由于憋气憋得过久喘了口稍大的气,立刻被大师兄从床底扔了出来。我就不明白啊,象大二三四五六师兄,不管什么事,反正六个中总有一人乐意告诉我,为什么就是没人愿跟我说洞房花烛的事呢?——包括那个自称阅尽世间名花的四师兄在内,小气!说两句他们的亲亲爱人又不会跑掉嘛,偏捂着藏着掖着不说!

越是不说我越想看,我要看!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我把外衣解下来,用菜刀割成一长条一长条,再一条条接起来,一头系在树上,一头系在腰上,拽了拽,很好,挺牢的。我已经相准了,首先以微微凸出的窗台为目标,争取第一步双手能趴上窗台,那就成功了一半。那扇是纸窗,很容易用手在上面抠出十个洞,这样我就能够一步步抠着往上爬直到贴窗站在窗台上为止了。

构想不复杂,操作起来有一定难度。可是,作为代表义理的使者,当我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正在受苦受难中的兄弟时,相信老天爷也会站在我这一边!

我的要求并不高,最好一次成功少受点儿撞墙的痛苦——当然如果这个愿望有点儿不切现实的话,那么撞上两次、三次也行,不过事不过三,不要超过三次好了……哦,还有,希望撞的时候别太痛,发出的响声别太大,不要惊动房里人,不要吸引树下人……

我搓搓手掌,吐口唾沫,现在,我跳了——"一、二……"

"轰!"

天上一个雷劈下,我脚下一滑,险险从树上绊下来,双手慌不迭抱紧树杈。

这个,那个,我看,要不……

"啊!!!!!!!!!!"

窗内传来一声尖锐的颤声,听得我血脉澎涨、血管扩张,双眼一闭——我跳!

——啊,不该闭眼的,闭了眼我可捞什么呀?!我忙睁开眼。这一开眼可叫我胆战心寒:为什么那扇窗子离我越来越近啊?看来我估量的准头算得高了点儿,落点不在窗台而在窗户正中——不要啊,这样下去不变成破窗而入?那我还看个格老子看?那位花小姐尖叫起来被人五花大绑起来才是未来!

呜,我不要啊!!!

但我控制不了半空中的自己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正当我绝望地拥抱无可变更的命运之际,腰部一紧,那时我刚挨着窗框,身子便往下滑去,而按这个角度我在空中挥舞的双手刚好碰到窗台——我扒我粘我咬紧不放,总算定下了身形。

为什么腰部会一紧……啊,是我所驳的布条就这么长。我真是个天才啊,就连无意识中都能把长度计算好,布条驳得不长不短刚刚好,由此可见天生我才总有用、真诚一掷能赌乾坤,福神庇佑大仙加身的孩子果然不同凡响,哪象那些小老百姓……

"……嗯……别这样嘛……啊啊啊啊啊啊啊……"窗内传来不同于方才尖锐的甜甜腻腻的鼻音,接着又是一连串急促的哈气。啊,差点忘了,要夸自己什么时候都行,现在先办正事要紧。

我的手是湿的,窗是纸糊的,所以,这么十指齐下,十个窟窿——嘿嘿,简单,不值一谈。

小心翼翼地凑着洞眼往里看……什么嘛,横竖模模糊糊两条影子缠夹一块儿,翻来滚去,滚去翻来,打架也似的——可恶,还大户人家呢,偌大个宅子居然连灯油都省,黑灯瞎火地办事儿,真落个继承严监生的主儿,那可叫我怎么看嘛,切!

天无绝人之路,我眼珠一转,房内正忙乎得紧……有了!我小心谨慎技术高超地用指头鼓鼓搅搅,把纸窗鼓搅出个拳头大的洞,伸手进去拨开插销——好,到目前为止一切安好。

使上我最轻柔的力道消没声息地推开半扇窗,使上吃奶的气力扳紧窗台,手脚并用,好不容易上半身子挂进窗里,双手着地慢慢把身子拖进来——"砰!"痛,额头火辣辣地痛!"唔——"我第一时间捂住了呻吟出声的口,却为时已晚,房中大床里传来一声娇叱:"谁!"

惨了惨了惨了惨了!

不管娇客是否是由冰,我已别无选择。

手忙脚乱地打开油纸包,就着包往房间正中吹气:"呼,呼,呼,呼……"到后面不知是吹气吹到没气还是吹气中吸入了药粉,我竟隐隐产生头昏脑胀的感觉。

那伙计说,蒙汗药无须解药,用水一泼即解。

这么说来,淋了一夜雨的我,全身上下都是解药。就着袖上的雨水胡乱往脸上抹了又抹,这才觉得清爽了些。

如果连早有防范的本人都受到药性侵袭,那么我的目标……

一路摸黑摸到床上,淋雨后的身子摸着温软的胴体说不出的安适。床上人低低呻吟一声,吓得我反射性地缩回了手。

夜中床上白花花的身子翻了个身,偏偏现在没闪电,瞧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人啊,也真奇怪,明明洞房花烛,洞房里却不燃花烛,一生中的头等大事之一耶,恁的小气,搁我绝不干这不上道的事儿,非把整间房燃个亮堂堂不可。

敢于告之四海的事儿,凭什么做贼似的要摸瞎完成?

但我现在,只有摸摸摸,洞房花烛看不成了,由冰还是得找出来的。

床上的人呼吸越发浑浊起来,呻吟声也渐高,唬得我用手去捂对方的嘴,恐一个不小心把更多的人招惹来,却被对方反手覆住了我的手,力道大得出奇,我拔了两下居然拔不出来。这还了得?再加一只手,用力掰——还不行?那我咬——

重重一口咬在那只手腕上,那只手的主人全身一震,却仍然不放手,迷迷糊糊中喃喃地道:"大……用……"

"啊?"我一楞,顿地省过来:***臭由冰,居然挑这节骨眼来添乱!坏心眼地整个身子扑上去,抱着他的脑袋挨挨蹭蹭,美其名曰用我身上的雨水为他解药,下大力气,蹭坏他那张小白脸更好,省得老招蜂惹蝶叫人瞧着心火燥……不过皮肤倒挺光滑的,以前被第二由冰逼急了,从没好好欣赏过……

"唔唔……痛……大用……"这样还不醒?嘿嘿,听说童子尿可解百毒……

"啪!"怎么回事?怎么我的身子被一只光溜溜的胳膊紧紧箍住了?而那箍着我的人却全无知觉,还呢喃着力道越收越紧:"……大用……"

气愤!我当下再不客气,一低头,狠狠给了他一口,管啃到哪儿呢!只听床上的人"唉哟"一声,倒是清醒了些须的模样:"……大用?"

"拿开你的手!"我警告,再不放就又一口。感觉到身下人全身一震后,慌不迭地放松了他的力道:"对……不……起……"

"慢吞吞地,找死啊……"我动若脱兔,魔爪还未完全离身,我自行救助挣脱出来,退离大床三步,以策安全。床上由冰的声音喑哑地道:"他们在茶水里下了松弛剂,我动不了……想方设法才打泼茶水弄湿被子,天可怜见她们晾了出去兄弟你也收入眼中,否则愚兄做下此苟且之事真是无颜苟活世上……"

"好了好了!"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高论,这点小事,和第二由冰的劣迹相比,那还不小巫见大巫——但话我可不敢说,担心由冰知道后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你还能走不能?"

"愚兄我……"

犹犹豫豫、辞不达意——那就是不行。我技巧地往窗口的方向又退一步:"呃,由冰大哥,请你听小弟说……假如你动不了的话,你知道,小弟的功底实在没办法保你我全身而退……我看还不如想办法找借口和她拖时间,好让我出去后找人救你……"

"大用兄弟……"由冰的嗓门颤篷篷的,他的人也颤篷篷地支起了身。他没有再说下去,我却从那欲言又止的一声中,听到了希翼、不甘、祈求、惶恐、悲伤、失望……林林总总。难以想象当一个大男人流露出这种种情感时脸上什么样的表情,可是我却放不下——那感觉就象看到旺财拼命对我摇尾巴的样儿时,我怎么都下不了手把它扔进烧开了水的锅头里。

好吧,好吧,万一由冰真想不开自缢而死,我也要应誓的。我憋着一肚子气胡乱把外套套在由冰光溜溜赤条条白花花的身子上,由冰整个身子无力地倚在我身上,轻轻地在我耳边道:"谢谢你,大用兄弟……"

脸好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莫非淋了一夜的雨又烧了?

我一运劲,从床上架起由冰,半扶半架着他往窗口的方向走。我盘算好了,把那张大红被子割了续成布条把由冰系着往下直放到底,然后我再顺溜下去,找个人迹罕至的门口门洞什么的把锁开了溜出去,这么想的话事情好象也没有预期中的难嘛!

让由冰挨着窗坐在地上,我再返身去摸被子。人还没挨到床的边却听到床上"唉哟"娇声不已,我傻眼了:不会吧?药效这么快就过了?才一柱香、一柱香不到啊,那伙计还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至少能让人从早上太阳升起睡到第二天傍晚太晚落下!

这下事情大条了——也罢,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心一横,决心用最万无一失的方法封住那女人的口。

莫怨我,这当口,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看着我把剩下的药粉尽数倒入口中,由冰担心地唤了我一声:"大用……"我没理他,屏住呼吸朝床上的女子步步逼去,摸到大床,摸到她的身体,摸到她的脖子,然后低下头——

"吴——大——用,你——做——什——么!"骤闻河东狮吼,我猝手不及,"咕碌"一口唾沫咽下去——完了!

55

这下,我确认了两件事:

一,相思非常非常、特别特别、十分十分——生气,尽管从他那张冷着的冰雕玉琢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二,什么百年老店、祖传秘方,假的,全是假的!迎风倒?我整包吞了不说半斤起码也有二两,现在还好端端地站这儿!晕啊晕啊快晕啊,估计相思这种天生洁癖的人不会做出鞭尸、奸尸这种不上道的事……一直伴随我的好运啊,快快保佑我晕倒啊——为啥还不倒?死了一了百了,多好!

——唉,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要不我装晕吧?可万一相思掐我脖子咋办?

这时,相思已从窗户飘下来,一尺一尺,忽忽悠悠向我飘来。

他进一分,我退一丈——"扑通",坐在大床。下一瞬间被相思老鹰抓小鸡似地提着衣领拎起来,把我生生从床上拖开。"干嘛啦……"莫名其妙,相思却比我更理直气壮:"你刚才在做什么?"

"刚才?我?"废话,又不是没长眼!"喂药呗!"

"喂、药?"

"是啊,用吹的不大管用,我想也许用嘴巴直灌下去见效会更……唔……"

相、相、相、相、相思咬我?!凭什么?!虽然我武功不如他,但不等于说我是那种招之即来挥之即走被狗咬一口连口都不懂回的软脚、孬种!师父说得好,行走江湖一个"狠"字,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咬!

"唔……"唇齿间淡淡的血腥味,暗夜中相思黑黝黝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这么近距离与他直视……我不甘示弱,可是心下却委实有些害怕,偏不甘心失了面子,硬着头皮奉陪。耳边忽传来一声担心的唤:"令主……"

"不许过来。"

哈,还有帮手!我愤愤地怒目声源所在地,小美人正坐在窗外的梧桐上悠闲地晃荡着双腿,衬着夜雨朦胧,别有一番出尘的韵致,就象一个飘忽暗夜的小小妖精——"唔!"

痛……啊!相思他被狗咬了?怎一声不出尽咬人呢?我哀怨地瞪相思一眼,心念电转,现在叫声"救命"会怎样?由冰……眼角瞥处,不知是药力发作还是所面临的场面对这位名门正派弟子太过刺激,我看到的由冰双目紧闭,无法确认有气没有;床上由冰新过门的娇妻……唉,就相思这霸道模样,我肯定就算娇妻的爹的爹的爹的爹……来相思也不放眼里,反是我自己一个落后逃不开落个搬石头砸脚……太过危险的可能性还是不要尝试了。

这样一来,在场的可以求助的对象当中,只剩下小美人了……或许他看在我今天救命之恩的份上,"义"字当头,意思意思打个折发发慈悲救苦救难……

"我说得没错吧?这家伙烂泥扶不上壁,赶着不走打倒退,令主你这下信我了吧?"

……卑鄙小人!

听小美人的语气,敢情相思是他招惹来的?你这忘恩负义借米还糠过河折桥恩将仇报的小人,白长了一副皮相,委屈了好皮囊!

小美人好整以暇地在树上朝我令人不易察觉地狡黠一笑,这一笑让我差点没厥过去——对啊,厥过去就好了,我所愿耳。

然而目前的我还是清醒的,保持清醒的我一定要从小美人身上扳回一城。

瞧他那小人得志劲儿,好象我越倒霉越出丑他就越开心似的……咦,等等,小美人把相思拉来,如果真是为了看我出丑的话,他真有这么大的神机妙算,推算得出我一定会在今晚出糗?嗯,可疑。说不定小美人是为了救我才帮相思拉来……

就算小美人真实想法并非如此,但事实上相思的到来确实使我松了一口气。就是因为相思冷酷无情奸诈小气阴险狡猾,所以他才不会容忍他相准的猎物被他人染指。

……这么说小美人还帮了我的大忙?

即便与事实相左,我也只有这么推测。因为只有这样进行心理建设,我才能流转眸光对小美人做倾城一笑——

小美人脸色立时变了——哈哈,我说嘛,他人气来我不气,我自悠悠由他气。小美人想看我急得跳脚的样儿啊,做梦去吧!

我一高兴,低头、敛眉、眼波动,继续为达成倾国一笑的目标而努力——"唔!!!!!!!!!"

痛啊,好痛啊,仿佛为了报复似的,这次咬得特别深,活象两条小狗为了抢骨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互吠互噬,连咬带舔、紧追慢赶、欲擒故纵、敌进我退,霸道得连抗议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当然有机会就咬回去。

一番狂风骤雨。

我先声明哦,在这场互殴持久战中,不是我比不过相思,真的,我具有坚强的意志与毅力,有着誓不言败的勇气,有着排除万难夺取胜利的强硬决心,只是我这个人比较心软,比较好说话,比较见不得美人吃亏……

综合以上种种,所以,我步步退守,最后退无可退,无地可守。

意识到自己在这场攻防战中节节败退,正面临兵败如山且无力回天的悲惨处境,我鼻中一酸,感到万分委屈:犯得着吗?我只不过轻轻咬你一下而已……

真的,轻轻的,就象每次品酒的轻轻……

就酒而言,我偏爱清酒,尤其喜欢三伏天里镇得冰冰冷冷的清酒。只因我明白,在那水色清冷的下边,凝埋着火一般炽热的灵魂。

我所惊叹、我所珍爱的灿烂灵魂……

轻轻地握,轻轻地嗅,轻轻地品,轻轻地斟……

这么珍惜温柔的动作,只有小气鬼相思才忍心报复,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雨停了,月儿在林梢。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纱罗。

词间意,曲中景,眼前人。

影象在瞳仁中慢慢涣散为光与影的水像,我的意识渐渐无法集中,就连相思噬咬的力道也逐渐弱了下去……终于到了么,我所祈求的慈悲?

其实,凭良心说,相思也有好处。被他这样拥住又清凉又温暖,我舒服地打起了盹——还咬我?!

不过现在的我,连回瞪相思的力气都没有了。

视线里模模糊糊的影子。

相思真恨我啊,下这么大的狠劲,本应麻痹的唇居然还能感到痛,我叹气。

"你又想些什么?"长久以来遭受虐待的嘴巴终于得到了解放,代之而起的是耳边传来轻轻柔柔的响……轻柔?算了吧,我笑自己,相思一直水晶那么硬呢,只不过我自己听觉麻木了辨不清李鬼和李逵。

"说话。"继唇之后下一个惨遭非人道对待的是耳朵,我吃痛地"唉哟"一声,不得不吐实:"内(那)么重……废(会)变嘟(猪)嘴……"

"……"

坦白不坦白,结果都一样,又是一顿狠的,啃。

果然,唉……

"……为什么是他?"迷迷糊糊中,听到小美人的声音尖锐异常地质问。

——我还能分辨得出是小美人的声音?不好,快点昏迷快点昏迷——继续卖力地自我催眠。

"……"

"为什么是他?"小美人似乎很激动,"你不要用门规来骗我,我查过了,所有的帐上没有为他交过保金的记录——根本没有人为他做过保,你这是私人行为,真正破坏门规的人是你!!"

哦,内讧。晕啊晕啊晕啊晕……

"你没有资格阻止孔方门接单杀他——"

"你错了,他有保人。"好象相思的声音,又不太象——刚才的他哪有这么冷冷冰冰、平平淡淡啊,十足野兽一只。

"骗人!"

"我没有骗你,保他的人……是……"

谁?谁啊?事关男子汉的人格与尊严,我挣扎着竖起耳朵倾听,却被小美人激动的质问打断:"你怎么可以……他分明是个笨蛋!"

喂喂喂,太过份了吧?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哦!一气之下,我精神又爽利几分,硬撑着张开眼皮,试图出其不意给小美人一个没齿难忘的教训。

可是相思双手却把我箍得紧紧的,一动都不能动。只听相思依旧清清淡淡地道:"是,但,我喜欢。"

——对,要你管!这下小美人非被气死不可,我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心满意足地撒手瞑目了,忽然记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拼了余下的力扯住相思的衣襟:"僵(相)僵(相)僵(相)僵(相)僵(相)……尸(思)……"

相思没有回答,但一只温度稍低却有力的手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大口大口地喘气,活象一条被甩到岸上的鱼,极为难过,然而,这话很重要,我一定得说,不说不行:"僵(相)……尸(思),帮……偶(我)……帮……"

相思依旧没用说话,拥着我的躯体传来的稳定心跳却莫名令我心安。我再吸一口气:"帮偶……百年纸(字)……壕(号)不可信……"

"……"

"假腰(药),记,记,记,记上……"

"我管你去死!"

56

"大用,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吃神仙鸭子吗?来,张口,啊……咦,吃不下?吃不下啊,好可怜……那喝口擂茶吧,我可连夜赶了百里路从桃源给你捎来的,嗅嗅,多香……还是喝不下?怕米子硬是咧?……那,我喂你,张嘴,啊……"

——事实要真和想象的一样就好了,呜呜呜呜呜!

"不用看了,这全是令主吩咐的。"小美人充满恶意的声音在我耳畔细细幽幽地飘,伴着刺鼻的胡萝卜味儿,"如果不高兴,没人逼你吃……"

呜呜呜呜呜,杀人不见血,磨人不用刀,战士食糟糠,贤者尽蓬蒿,呜呜呜呜呜呜呜……

眼见小美人做势欲把盘子收,我眼疾手快抢过根胡萝卜恨恨地咬——啐!就算把我当兔子待,好歹也细细洗去萝卜上的砂粒成不?一咬一口泥,这人吃的么?人吃的么?!兔子也有兔子生存的权利,一点儿爱心都没有,细细切了拌点酱醋什么的都好啊……

想着想着,悲从中来,我哽咽着,大滴大滴的泪扑剌剌直下。

可恨小美人铁石心肠,施施然在床旁的椅上大刺刺坐下,抽出那把长得跟他一般样儿的小剑,抖出块帕儿来,细细地拭,温柔地擦:"你敢腹诽我们令主?"

废话!那个没人性的相思,说什么我吃那假药伤着脾胃,硬压着除果蔬之外竟吝啬得让我一旬不见肉,我的那个苦啊!偏偏身上又软又麻使不上劲儿,想是整包假药不带皮吞的副作用,打野食都找不着盘儿!由冰那个死人,自那日把他这新郎倌抢出来,底气不足似的,看人的眼神全成了惴惴的鼠儿,居然连那日来探我这救他名节的恩人的病,话都不多一句,低着头来低着头走,躲瘟疫一般地躲,慌慌张张的,出门时一头撞正门楣撞得额头成个大红块头,唬得我赶紧全身上下嗅嗅,瞧瞧是不是因为卧床过久散发霉味把由冰吓跑。

——可是,没道理啊,相思平均每过三天把我扔大桶从太阳升起泡到太阳落下,虽然那水黑漆抹黑热气腾腾薰得我一佛出世二佛投胎,我可自觉自己从内到外都很干净的哦!

话又说回来,那只有一眼便看得出"不正常"的大桶子水,什么的干活?私下没事时我忍不住犯嘀咕,相思,不是相准了我的仙风道骨、风姿奇绝备着抓我当药人使吧?

药人,我亲眼看见三师兄吃过它的大亏。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三师兄横着回来的,衣服全被血染红了,我数了数,足足四百七十五道口子,四百七十五道啊,有剑伤,有刀伤,有我叫不上名字的兵刃伤,更有道道爪痕交错,宽衣裹伤时师兄弟中最为坚忍的三师兄痛得全身一阵阵抽搐。

隐隐约约听师父提到,死啊不死的字眼。

接着,师父嘱大师兄带我们出去,只留五师兄在内里帮忙。

我看到最为阴险狡猾冷血无情的大师兄,竟也红了一双整天只顾抛媚子、算计人的狐眼。

仿佛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宛若一个人被扔进空空旷旷的地下室独对夏夜咆哮狰狞的雷。

我想,世上没几个小孩儿不怕雷。

那莫名的阴郁沉甸甸地压在心底,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哇"一声哭叫出来。大师兄胡乱抹了几下,没能把我的泪抹去,急了,"啪啪啪"一巴掌又一巴掌尽敲我脑门上:"都甚时候了,你还添乱,还添乱!——"

我理所当然哭得更大声,二师兄看不过眼了,叹一口气,把我抱起来,护在怀里:"大师兄,你何苦迁怒?小师弟还小……"

"还小?"大师兄拿他漂亮的眼睛下死力气瞪我,"拖油瓶,土条子,吃娘乌……"

"哇!"我听不懂,但不等于不知道骂的是我,于是哭得更大声。

"——大、师、兄!"二师兄加重了调,大师兄忽"哇"地,也哭将起来。

那时那个乱啊,咳!

隔几天,不只大师兄,其他几位师兄眼睛不是红就是肿的,连对我最好的二师兄看到我时笑都挤不出来了。

什么时候都嚣张得不行、自认老子天下第一的师父篷头垢面,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挂着。

听说,我只是听说,三师兄吃什么吐什么,整整三天粒米未进。

——那还了得?!不过,凭良心说,师父和大师兄糊弄出来的东西,连旺财都懂得绕过去不吃。

虽然三师兄不象二师兄对我那么好,但比起大师兄,他又优秀太多。

我不想失去他。

第一次,我帮师兄做事没先讨跑腿费的定金,跑遍整座山,搜齐料,做了几道我最喜欢吃的菜,"噔噔噔"跑三师兄房里去。

——二师兄趴三师兄床边打着盹,床上的三师兄本来人就瘦,现在更剩一把骨头架子,瞧着骷髅一般,摸上去不知会不会做恶梦。

三师兄原来多清冷、多凌厉、多端整的一个人儿啊,我才不要三师兄变成这骷髅一般的样儿!

可三师兄不管我怎么推半点儿反应都没有,我又怕吵醒二师兄为我半夜里四处遛哒招来所谓大人的一通训,急急忙忙学师父喂药的样子含了最易咽下的菜汤口对口哺给三师兄——很好,没溢出来。

后面我知道了,给病人吃的要这种汤啊、粥啊流质的东西才方便。

再后面,三师兄慢慢地好了。师父道是他功力高深,我可觉得是我的功劳——只不知,这救命之恩何时才能从三师兄那儿连本带利追回来?

然后,从三师兄口中,我们听到,伤三师兄的,名叫"药人"。

不怕痛不怕死,不砍脑袋就永远死不了的,药人。

我不想当药人啊,呜呜呜呜呜呜……

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可怕,口中那根胡萝卜再也咽不下,一头扎进被褥里哭,被小美人毫不客气地从被子里拖了出来:"喂,我有话在先,你要哭自个儿找个不拖累人的地方,哭死没人理,别杵在这儿弄脏东西结帐时还得我们掏钱赔。"

你——你你你配叫"人"吗?兔死狐还悲一悲,是猫还懂得哭耗子,怎么这个挂着"人"名堂的坏东西满眼都幸灾乐祸的眼神子,呜呜呜呜呜!我一把扯过小美人宽宽大大的袖子使劲擤鼻子。小美人立时脸色大变,我顿觉脖子一寒,汗毛被砭骨的冷意刺得整条脊椎骨都硬了。小美人森森的声音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僵(相)尸(思),僵(相)尸(思)……"谁道男儿流血不流泪?只缘未到伤心处!我声声血,字字泪,小美人的声音却越发地冷:"闭嘴!不管令主叫什么,都不准你叫他的名字!我恨你,吴大用,如果不是你,令主不会失手、不会暴露身份、不会受伤、更不会揽下花家那桩事而得罪了北六省二十七家商行联盟的花老大,说来说去都是你不好!拼着和你同归于尽,我也再看不得令主终有一天会为你所累死!"

呜呜呜呜呜呜呜……

"宝!"

来了来了,又来了,所以说我讨厌相思嘛!就算再怎么机能不遂需卧床静养,真为我好干嘛不叫由冰来陪我?放小美人在身边,明明知道小美人对我心图不轨,每天总喊打喊杀欺我无还手之力上演全武行,虽然后面总由相思来扮救世主的角儿,可猴子紧张过度也会胃溃疡而死的嘛,何况我这么一个纤细的美少年?这不是存心害我是什么?!

而且还顿顿让人吃我最讨厌的胡萝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吴大用,你是个男人。"这次换相思声音响。

见了你之后就不是了——见了你之后连"人"都不是了!

"每到吃饭的时候总这么大哭大闹你烦不烦?"

——废话,我哭自然是因为有伤心的理由!

"从现在开始,我不许你再哭——哭也不许哭出声!你不要面子,我还要要!"

活该,最好哭得让全城的人都知道这家客栈里住下了个虐人成性的大变态!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我答应明天让你去看花会——"

"真的?可不可以明天点一桌楚宫宴不要再吃胡萝卜了?"我用枕巾一抹脸,回头触及相思的脸色,识趣地拾起刚才甩在一旁的胡萝卜,闷闷地道:"好嘛好嘛,吃就吃嘛……不过相思不许黄牛哦,你答应了明天让我出门看花会,记住,不许忘哦,还有,多带点钱——哇,我是病人,病人啊!……"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我、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这——这就是我百般期待、梦里相思、一大早从梦里笑醒再睡怎都睡不好的花会?!一大群黑压压的脑袋尽在眼前晃,那架势,仿佛前面标着"血本无归、跳楼清货"的牌子似的,花花绿绿的衣裙挤轧成一处,叫着嚷着,有些甚至挽起袖子扎条毛巾挥汗如雨,奋力抢拼——一眼扫去,那些抢拼的大姐小妹阿姨阿婆中不乏美人胚子——呜呜呜呜呜,请别这样嘛,我心中的美人,我心目中人与花相映、月与灯呼应、色与香兼具、食与欲并举的花会啊,拜托,给我留下个好点的印象,请不要打破我心中仅有的小小的美丽的梦想,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正在自怨自艾、自嗟薄命间,一股子汗气、脂粉气、口气、酒气、狐臭……哦,还混着隐约的花香冲鼻而来,这股子味道——

"相思!"我眼尖地瞅到相思的脸色又开始难看起来,眼疾手快一把揪牢他的衣袖,尖叫,"你答应让我看的!"

"你已经见到了——放手!"

开玩笑,放的话还了得?就是吃准了相思面子比命大,拉不下脸当街和我这么拉拉扯扯,我才孤注一掷和他赌这把。否则,我有什么条件能和他谈的?当下里我拼着全身劲儿扯牢了,摆明了就是不放:"相思你答应我……"

"嘶啦……"

裂帛声,很轻的。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屁,全骗人的!周围熙熙嚷嚷的人群依旧菜市一般熙熙嚷嚷,时光并未为我而留驻。

我怔怔地瞅瞅手中半截水袖,呐呐地再望回相思:"相思,断袖耶……哇!"天旋地转,熟悉的被相思扛在肩头的感觉,耳边风声呼呼响,急得我手脚乱挥,碰到什么锤什么:"相思怎么可以这样?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一截袖子而已嘛,我赔你不成?……哇,相思别走这么快,真的真的我一定赔你,我的衣服任你挑……你要不喜欢,我偷师父的鲛绡给你……呜,相思不要走嘛,我真的想看看花会什么样子,我真的想看啊,呜……小的时候师父只带师兄出去,就不带我,我从来没见过花会啊,呜呜呜呜呜呜呜……所有的师兄都有关于花会的美好回忆,只我没有……他们都有东西可带回来炫耀的,只我没有,呜呜呜呜呜呜呜……你让我好好看一眼,记住了,回去在师兄们面前挣回一点点脸嘛,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要怪我动不动就掉眼泪,这一招近来对相思超有效。发现对手的弱点不加以最大限度利用的人,一个词:废物!

果然,相思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月光下,屋顶上,我对上相思清清灵灵、幽幽深深的眸。

小时候的我曾经幻想,有一朵绝世名花为我绽放。

可现在的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美得过相思的眸。

"……相思,对不起……"以为打死不会说出口的话,自然而然的,飘散在风中。

于是相思的脸又红了。

我发誓,月下的相思,是我生平所见的最美丽。对于美丽的事物具有良好鉴别眼光和审美感受力的本大少发自于内心本能去接近美丽的事物,本也人之常情,无可厚非的不是?

就着被相思扛着的势,我艰难地挺一挺腰,努力往相思美得朦胧的侧面凑——嘿咻——一二;嘿咻——一二……眼看大功告成之际——

"说句心里话,我本来不想管,也确实轮不到我管……不过你俩实在要当街唱戏的话,也拜托换个唯美点儿的方式成不成?"小美人的声音隔老远的从下面遥遥传来。

?啥意思?我眼珠子转转,哦,刚才说过,我俩停在屋顶上——啥时候街市中那些抢拼的家伙全停住了手齐齐仰头往上看,活似一大群被捏着脖子生生向上提的鸭子。下里巴人,真没见识!我摇摇头,在相思耳边陪笑道:"相思……妈呀!"

冷不妨相思揽着我的手一松,我从半空中直直摔下,慌得我双手双脚挥着指望抓着根稻草什么的:"相思你太过份了!——恼羞成怒也不能这么杀人灭口,泱泱之口也不是你能灭得了的……哇,相思救我啊!!!!!!!!!!!!!!!!"

继续着熟悉的从树上摔下的感觉,我绝望地看着屋顶上那个似乎时时刻刻都有可能随风而去的白点屹立如山,没有伸出援手的丝毫迹象,相思真的打算杀我……这么高摔下来,不死真的也会脱层皮。我叹一声,做好护头护脸、团身一滚的准备。姿势不雅是不雅,根据我多年来的爬树经验,用那种驴打滚之势,至少小命保得住。

或者,可以寄希望于在场有哪位英雄看在我是位美人的份上,侠义心动,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主意拿定,我再不看相思,转头俯视离我越来越近的芸芸众生,扯开喉咙:"大侠们,救——命——啊!……"

"哗——啦!"随着我的大叫救命,地上本黑乎乎的人头"哗啦"一声,自觉自动地空出一块空地——照这情势计算十成十我准掉那空地上!我眼睁睁估量着自己离那空出来的泥地越来越近,鼻子似乎已经渐渐嗅到了缠夹着一股子怪味的泥腥气——居然连个垫底的都不剩!?说到底是我不好,我错估了人心,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注定该有此报。体认到这点,我长长叹口气,绝望地闭上了眼——

"扑!"没有料想中的痛,身子仿佛撞到了什么柔韧的物事上,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低低闷哼一声,我还能听到"咚咚"的心跳,忙一骨碌睁开眼,登时热泪盈眶:由冰啊,关键时候同生死、共患难的原来只有由冰——难怪人说老婆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世上只有兄弟好,没兄弟的家伙象根草!我双手双脚紧紧巴住由冰,刚感慨得一声"由冰大哥",忽地想到——

这可不正是一个逃离相思的大好机会?

相思高高在上,摆明了不甩我,这时走可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小美人混在人群中虽说有可能来招阴的,可他一向看我不顺,能借这机会手不血刃送走眼中钉,何乐而不为?

说走就走,时不待我!

我反手揽住由冰脖子,凑近他耳旁加重语气道:"由冰大哥,快,混入人群中,甩掉相思!——听我的,别问为什么!"

由冰没有回答,只紧了紧搂我的双臂,我看着他空中连换身形,姿势优美的落地,身形一闪,迅即闪入瞧热闹的看客当中。回头看时那屋顶上的白点动了,我好心情地挥挥手——不管相思是否看得到。

——只要一混入人群中,相思绝追不上我们,他无法忍受这股子污浊的人气,嘿嘿。

谁叫他是这么爱洁的相思哩?厚厚厚厚厚!

熟话说:"牙好,胃口就好,吃饭特香,身体特棒。"依我看,牙好不如心情好,心情好方能胃口好,我吴大用便是铁证。

和由冰在花会中一路走来,我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小吃一路吃来,吃得我稀里哗啦、不亦乐乎,真真只有看不到,没有吃不下。在连皮带骨啃了一只叫化鸡后,我意犹未尽地吮着手指头,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哇,由冰大哥快看快看,那里是棉花糖——棉花糖哦!由冰大哥,那里那里啦!快点快点,你一根我一根,快点啦!"

由冰苦笑着掏荷包买了一根递给我,我斜眼睨他:"你呢?"

"我不想吃。"

正因为你不想吃,所以更应该买两根,这样你那份就可以让我完完整整、顺理成章、却之不恭地正式接收了。棉花糖化在嘴里,甜归甜,想到无形中损失了的那份,我越想越不是滋味,鼓起眼睛瞪由冰:"由冰大哥!"

"呃——啊?"由冰似乎被我难得的一本正经的样儿吓了一大跳,很好,首先在气势上我已以绝对性的优势压倒了他。一边舔着糖棒儿,我一边严肃地道:"小弟也知道这些天连累了大哥,委屈了大哥。大哥有什么不痛快的,尽管说,别什么都憋在心底,小弟再不才,有对不住大哥的地方,在这儿先行道个不是了!"

由冰苦笑着挥挥手:"兄弟你说哪里话,我们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那大哥为甚自那天后总是郁郁寡欢、闷闷不乐?若是怨小弟坏了大哥的天赐良缘,小弟只管再找嫂夫人解释就是……"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把那根糖棒儿舔了又舔,眼角余光不放过由冰脸上任何一个细微表情。如果他敢说"是"——只要他敢说"是"的话,我一定要他后悔居然敢把我吴大用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就是不乐意在自个儿高兴的时候看到别人哭丧着脸,咋了?

——何况可以预见,未来十天半个月内我能依靠的似乎只有那家伙。一天到晚对着一张先丧考后丧妣般的脸,本来好端端心情准被这么一折二折三折晴转阴,阴到雨,我得防患于未然。

由冰再度挥挥手:"兄弟想到哪里了,愚兄从未对那位花小姐有过任何非份之想……"

"可是大哥自从从花家出来后就一直愁眉不展——由冰大哥,好香的豆花味哦……"

我们俩坐在卖豆花的小摊前,我看着由冰一碗一碗,酒一般地往口中倒豆花。别人出银子的时候我自然也不能示弱,紧随其后,一碗又一碗。由冰似乎碰上了什么难以启口的事儿,倒一碗,润润喉,刚说得一句"大用兄弟我……"欲言又止,继续第二碗倒下去。第二碗倒下去后,迸一句"我那个愁啊……咳!"接着第三碗。于是乎,陆陆续续地,我总算听明白了,原来这位木头木脑的家伙担心在婚礼上一走了之会背上个始乱终弃的罪,回到武当山时无颜以对师尊。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人们说酒能壮胆,怎么豆花也能?而且想不到身材保持得这么好的由冰这么能吃,已经足足十三碗豆花下肚了哩,我早就甘拜下风,他却还在往口中倒。莫怪乎人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对由冰而言,可能现在已经醉了。

"大用兄弟,你说,你说呃……"由冰双眼朦胧,连打几个大大的饱嗝,"你说我可该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啊——呃!"

"怎么办?凉拌!"从我的角度实在无法理解他愁的是什么,"你傻子啊你?被设计的可是你,被下药的也是你啊!你才是被害者懂不懂?白痴!"

"可是,可是呃,女孩子的名、名、名节重重重重重重重于一切,我应、应、应该负、负、负、负、负责——"

"切!"我嗤之以鼻,伸手在由冰腰间掏啊掏的准备摸他的荷包出来结帐,"要我迷晕你后脱光了往你身旁一躺,你也要对我负责么?"

由冰先是一楞,然后吃吃直笑:"大用你是男孩子……"

"谁能保证跟你上床的女孩子一定就是你所迎娶的新娘子?傻子,做贼得拿脏。只要你咬紧牙关,死都别认,他们奈何不了你!"

经验谈。

由冰皱紧眉头,使劲消化。

我摇摇头,真是个傻的。

想当年入师父门下师父给我们师兄弟开课启蒙的第一句话便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接下来第二句是"捉贼拿脏、捉奸拿双",第三句是"扬长避短、避实就虚",最后综合上述真理得出结论:

"凡我门下弟子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绝不能落对方手里,就算落了对方手里说自己张三李四属武当峨眉哪个门派都好,反正打死都不能认是我门下弟子,否则,"师父咽下大师兄奉上的茶,阴恻恻地,"我让他用这一辈子剩下的时间来记住,什么叫做'爱比死更冷'——听懂没?"

"听——懂——了!"

师父最后一句大吼气贯长虹,惊落树上寒鸦数点;我们的回答更是余音绕梁,雏凤清于老凤声。

凡此种种,铭心刻骨,此生若想相忘——难、难、难。

哈哈,摸到了!我快乐地把荷包掏出来,由冰却一把握住我双手,吓我一大跳,只见他眼泪汪汪:"可师父他老人家不会原谅我……"

"只要你想办法证明你是对的不就结了?"

"可我不认为我是对的……"倒!我拿眼刀子拼命剜他:"你有什么不对了?明明是他们先设套套你的嘛!你说过不愿意的了,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就算被绑着被强上不愿意还是不愿意啊,就算连孩子都生得下来了不愿意依旧不愿意啊!强奸民意,屈上成亲,是他们有错在先!由冰你不能人太好,要人家先把肚子搞大了逮着你这呆头鹅去做便宜老爷子,你也傻呵呵地去做?我看那样你的师父才真的会气死呢!"

"……真……的?"由冰眼泪汪汪。

"嗯!"我用力点头——至少我的师父就这样。他一再教训门下弟子,吃什么都可以,亏可千万不能吃,老人家的想法大概相差不会很大吧,我想。

由冰仍旧不干不脆地红着眼,力气可大,攥紧了我的手不放,荷包怎么也抽不出来。我叹口气,挨近他,正视他眼睛,感性地道:"有我信你……不够吗?"

"大用!"由冰激动之下双臂一伸抱紧我,力道之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双手倒是和荷包一道被解放了,太棒了!

"大用我听贾公子说你口内伤势尚未完全愈合,吃太杂对伤口不好吧?"

由冰跟在我身边絮絮叨叨,我全当耳边风,眼风东一飘,西一搭:"他?他的话也能信?你刚才看到他想杀我的了?"

"可是,可是你刚才吃了这么多,终归怕消化不好吧?"

我"忽"地一个转身,怒目而视:"你咒我?"

由冰顿时手足无措:"不、不是,我担心你——"

"停!"香味,熟悉的。我一伸手捂住由冰叽里呱啦的大嘴巴,把全部注意力调集在嗅觉上,使劲抽鼻子。在那一片狼籍、惨不忍闻的混合气味中,渺渺茫茫地传来一缕缕令人怀念的香味。我说不上这是什么材料、什么气味,它宛若和遥远的童年记忆搀杂在一起,不能说它是妙绝天下的美味,可它的存在就象母鸡之于小鸡雏的存在一样,由于那是童年回忆、童年生命的一部分,叫人本能地生起亲近之心。

我不知道自己期望着重温什么、寻找什么、得到什么,可我却不由自主地沿着那若隐若现的香味一路寻去。

香味越来越强,与之相伴的,是心中的警兆越来越烈。

那是源于生命本能的警告,动物直觉般的求生本能。

十七年来我再熟悉不过的,每当一个会走路的危险接近时便油然而生的警告。

屡试屡爽。

我警觉地停下了脚步。

这时,我看到了香味的来源——牛肉串烧。

牛肉串烧不是我最喜欢的食物,却是我从小到大吃得最多的食物,因为那是某个手艺很拙的家伙唯一能烧得出来让人咽下肚不会闹肚子够得上"食物"标准的食物。

现在,这串牛肉串烧正执在一只莹白如玉的纤长指间。

皓腕如玉。

我脸色立时大变,本能一个转身,直直扑向紧跟在后的由冰怀里。由冰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问,一拥之下便发觉我全身打抖,二话不说将我紧紧拥住,看他那架势,似乎愿意用他的身体为我遮挡一切狂风暴雨。

由冰的胸膛确实很温暖,坚实有力的双臂也确实能给人可信赖的感觉,可是——

很驼鸟地把头缩在由冰怀里,我扯开嗓子尖叫:"相——思!相——思!——"

由冰全身一颤——糟了,他惨遭毒手了?我紧张地抬起眼,正正对上,一双写满凄苦与哀伤的眸。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大用,"由冰那双狗狗也似的温润眸子一荡一漾,水光潋艳,深深的,汪汪的,直把人吸进去的光景,看得我心都痛了。

可怜……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这双眼睛的主人就这么赤裸裸、无防备、全心全意地直视着我,"为什么一定要相思?我……不行吗?"

"这不是谁行不行的问题,现在不是争这个的时候……"我小声嘀咕,除非大喝一声后第二由冰出得来,否则凭眼前这位,再来一打也不够瞧。

明知道由冰非常非常在意我即将出口的答案,然而大难当头,顾不得了!我深吸一口气:"由冰,相信我,走!"然后继续拼我最大的能耐,嚎,"僵尸(相思)!——僵尸(相思)!——僵尸(相思)!——"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咯吱咯吱"抖个不停,嗓子仿佛被小美人那把小剑直直指住——不,更森冷十倍,由内到外完全冻住,不过动动嘴皮子,却似耗尽了一生一世的气力。

这个时候我所倚靠的怀抱,是我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温暖。

显然我的答案不能叫由冰满意,他紧紧蹙着两道好看的剑眉。然而由冰不愧是我的由冰,他可以不问缘由、不究前因一声不吭抱着我就跑。许是冷意从我身上传了过去,由冰的手紧一紧,搂得我更实了。而我所能做的,是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揽紧他脖子。

逃得开么?逃不掉的罢?也许逃得过呢?

心乱如麻。

由冰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以前由冰劝我减肥时我没听一句?哪怕方才少吃两碗豆脑都好,想来由冰的速度会比现在更快些。

难怪江湖中那些被喊打喊杀半天都死不了的人物没一个胖子,原来如此。

记得记上,身材之于性命的关系。

身边"呼呼"倒退的影像倒退得越来越慢了。

我毫不意外地看到由冰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诧异之色,更不意外地看到那抹飘飘的白影一晃出现在由冰身边,与由冰并驾齐驱,一边用他阴狠的内劲强加于由冰绝大压力,抑制住由冰的行动力;一边微微笑着,眸光似水,在我脸上流转不定:"为什么……大用你永远学不会'记住'?"

"妈呀!"我惨叫,头一扎埋入由冰怀里,即便知道命运不可抗拒,能迟面对一刻总比早面对一刻要好。

由冰温暖的怀抱……什么时候泛起丝丝冷意?好冷啊,冷得我情不自禁地打起哆嗦来。一只没有生命温度的手抚上我的背,它的同类搂上我的腰,从由冰怀中把我接手了去,掂一掂,它的主人危险地皱起了眉:"说过不许你超过九十三斤又六两二钱的,怎总也不听?我算过,以你的脸型、手脚比例而言,九十三斤又六两二钱是最完美的体型,现在居然足足超重八斤七两五钱——你当我话耳边风的不是?"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痛啊!那只魔爪揪起我腮帮子的肉又捏又掐,痛得我眼泪直掉——这次是真的。

"不许哭!——天啊,眼睛肿了,嘴唇也肿了,脸上还有瘀青?!谁干的?谁允许的?!还有还有,这什么色?谁准你给皮肤染这色的?!——本来人就丑,唯一的优点就皮肤好,摸起来滑不溜手,要哭到脱水皮糙了那还了得?!不许哭!我说不许哭——你哭?你还哭?!你居然敢哭!——我叫你再哭!"

呜呜呜呜呜,冤啊!我哪哭了?眼泪它自己掉下去的嘛,我管不住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眨眨眼,拼命要把泪关住。然而泪它关不住,一眨一大串,慌得我更委屈,脸颊被捏得生痛生痛,我使劲朝着罪魁祸首眨眼睛,希望他看在我不是故意的份上,手下留情。

秋波明送,眉目传情……假装不懂?我再传,再传,再传……

禁锢我的双手忽的一个收力,我身不由己被扯往那比双手更冷的怀中,只听那个妖怪满足地叹口气:"这眼神忒好,以后只能这样,要减肥,不许再弄伤脸……争气点,大用,莫让我的心血尽觉白费了,我可在你身上下了赌哩……嗯,幸好手感不减当年……"

"嗷嗷嗷嗷嗷……"我继续做狼嗥。这番那手倒不捏不掐了,瞅准个落点便在我脸上拼命搓,拼命搓,让我联想起没水洗苹果准备连皮啃时就这么用力搓啊搓的似乎搓掉一层皮就干净了似的……呜呜呜呜呜,我不想做那只倒霉的、残花败柳的苹果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果然,把皮搓掉一层后,那妖怪心满意足地凑脸过来:"来,亲一个……"

"呜呜呜呜呜……僵……尸……"

"无痕!"

"住手!"

和我惨叫声同时响起的是两声气急败坏、杀气四溢的怒斥,"唰"一下,我又被转了手——相思!

保护手下是老大应尽的义务,我心安理得地接受相思的保护。

凭相思的功力,应该可以和那只妖怪放手一搏吧?何况还有驯兽师在……

缩在相思身后,我偷眼看到拦腰抱住那抹白影的一袭蓝衣,心下稍安。

然而身体不因理智的分析与所下的结论而归于平静,因着刚才的余悸,尤自颤个不停。

初春的天……好冷哦……

一只稍嫌冰冷的手无言伸过来握住我的,我本能地又一哆嗦,把手一缩,那手却强硬地扣紧我的掌,没能躲开。

原来……相思啊……

慢慢地,手不抖了。

相思连问对方姓甚名谁的闲心都欠奉,警惕地圈了我的肩步步为营,小心后撤。妖怪在蓝衣环绕中倒也没啥出格动作,只轻轻笑了声:"就这样走了?不问我是谁?"

"——没兴趣。"

"那么,大用,你告诉他:我是谁。"

"那么,大用,你告诉他:我是谁。"

——我哪敢告诉相思这只是谁啊,说出去凭那家伙的声名相思不可能不知道他是谁,也就等于不可能不知道我出自何方来于何处,师父非把我剁了不可。

可经他这么一挑拨后,相思当真用眼睛来瞟我,满满全是询问之意。我要不回答,若怀疑起我与那家伙之间有什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关系——偏偏那位的长相足以落人以怀疑的口实。这样,就算相思不当场发飙,现成的保护者少掉最有力的那位,眼看毫无疑义。

左右为难啊,左右都为难了自己!

分明三十六计之借刀杀人计!

我哀怨地瞪向始作俑者,他偎在蓝衣青年的怀里面带得色,笑得甚是开心。

"大用……"相思语中已隐约透出威胁之色。

蓝衣青年朝我抱歉地笑笑,显然他也爱莫能助——呸,呆头鹅,打一开始也没对这位抱有过任何指望。

"大用!"相思不耐烦起来。

我一咬牙,师父说穷则思变、变则通,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总得先撑过了现下的难关才有希望图将来,所以我——

"风无痕?天机子风无痕?"小美人?!小美人不知因甚事耽搁了,此刻才赶到相思身边,指着不远处搂搂抱抱的那两人脸色都变了。我不禁大喜过望,两眼放光。人道一饮一啄自有天定,早先我救下小美人的因缘,想来为的便是此刻报我的救命大德。既然有人指出了那家伙的身份,我就不必担上违背师令的罪了,真叫人弹额相庆、当浮大白啊——

"风——无——痕?你就是风无痕?"相思的声音不对!我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点。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联想到那家伙素来劣迹斑斑、恶性累累,我猛悟到他突然现身此地究竟为着何事,脱口而出:"原来你相中了——"

——不好!这样一来不等于不打自招、承认我和那家伙沾亲带故?我急急捂住了口,已然不及,相思握着我的力道愈来愈大:"你认识他?"

我敢说"不"吗?

"他真是风无痕?"

默认可不可以不算"认"?

"你和他……什么关系?"

"唔唔……相思,你弄痛我了!唔……相思……"

"说,你和他什么关系!"

"相思……"

这时,无痕动了。

他所做的不过懒懒地倚在蓝衣青年怀中,慵懒地轻扬水袖。从我这角度看来,却是漫天盖地的绡纱结成一张貌疏实严的网,美则美矣,但却不知用何方式、由何去处从这美丽的追击中逃开。

这一天一地的白纱封住了一个人有可能做出行动的任何角度。

多说一句,这种耍水袖的方式,与相思有得拼。

说时迟那时快,相思身形闪都不闪,左手依旧拉紧我,右手袖子一展,攸地从小美人那儿卷来了他的爱剑。寒光一闪,当街就斩。

我叹气,那姓风的袖子要真这么容易给人斩到,他也就不会被称为"流云出粙天机子"了。这家伙之所以能够在步入江湖后仅用短短三月便一举成名,有人说是因为他那至柔至逸却无坚不克的流云袖,有人说是因为他那张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称得上天姿国色、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小白脸,有人说是因为他那无孔不入的钻营本事,有人说是因为他那一毛不拔的恶劣个性……不管是什么,这种烂人能够横行江湖百无顾忌,想不承认他有其嚣张的本钱,实在难。

不意外地看到相思无功而返,对方亦未进一步挟势追击——看架势这两人半斤八两。

如果小美人对上呆头鹅……这不就等于说,我又可以在由冰的帮助下继续逃跑?

总得先怂恿得这俩伙的狗咬狗更猛烈些才好。

我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打量着地形、判断着局势,思考着逃生大业。

"你敢再打什么鬼主意——"相思几乎咬牙切齿的话蹦在耳边——这样都能叫他看出苗头来?真神。

我正唏嘘不已,眼前一花,妖怪居然收起了水袖。

我与相思俱不明所以,相思横剑当胸。只见那喜怒无常的家伙从呆头鹅怀中支起身,对相思展颜一笑,仪态万方,言笑晏晏:"你喜欢大用?"

"不许你贬誉我们令——"

"宝!"

相思怒斥下,小美人讪讪收了声。

"其实,我对你也挺满意的……"

"别听他的!"我挺着急的,生怕相思被策反,缩在他背后咬他耳朵,"他说的话没半个字能信!"

"你闭嘴!"很好,相思火气十足,没上那家伙怀柔手段的当。

"你长得实在对我的胃口,简直和我们师兄弟一样,同个模子出来似的……"

相思应该不喜欢人家以这么拙劣的方式夸他漂亮吧?

"这样吧,我把大用许给你好了……"

五雷轰顶——这这这这这这人话吗?!我气急攻心,一把拨开相思气冲冲地瞪过去:"大师兄——"

"你和风无痕是同门?"一时间,相思、小美人、由冰异口同声问出同一个问题,意识自己犯了个无可挽回的错,我恨不得把舌头咬掉。

"虽然依我本意实在不想承认,然而确确实实童叟无欺,各位口中的吴大用、大用口里的大师兄,正是区区在下不才我。"

逝者已矣,往事难追。既然被这可恶的家伙变着法儿害我已成事实,我也只有无奈地接受这一事实:"大师兄,拜托你说几句配衬得上你那张脸的台词行不?这几句,忒也没品——真想不通怎就有人越活越骑驴倒退,难不成真应了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哎哎哎……无痕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呆头鹅再度一把抱住了那外形优雅、内里暴龙一条的恶劣家伙,感受到大师兄身上的杀意,相思与小美人持紧了兵刃严阵相待。混乱中,我听到由冰喃喃道一声:"……我现在总算可以相信你们同个师父门下出来的了……"

山来就我亦或我去就山?客随主便还是反客为主?

我努努嘴,反正,没我的份儿。

相思已经知道了大师兄是谁,大师兄显然也不陌生相思有可能是谁,因此他们谁都没请谁回自己落脚的地盘,更打三下,我们一行六人蹲江头沐浴夜风习习。

我大大地瑟缩一下,大大声地咕哝:"要有盅白干多好……"

风声,雨声,没人吱声。

被忽视的感觉非常不爽,我继续为生存做着进一步努力:"啊——嚏!"刻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大师兄懒懒地扬起手,赶苍蝇似的空中虚挥两下:"去,去!——当街放屁,大风吹去!"

"你——"打不过,事实这十七年来我日日在这家伙的魔爪下辗转挣扎,从没翻过身,而且目下局势很明显的相思不在我一边,缩缩头,不得已,咽下这口气,唯一能做的便是用眼睛瞪,撑得眼皮子酸,仍旧用力用力瞪,聊解干馋。

……话分两边说,大师兄……虽然性子烂到极点,那张脸,却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令人解语忘忧。

尤其他现下脱了丝袜赤足有一下没一下踢着江水,柔若无骨般,慵懒地偎在呆头鹅怀里,旁若无人我不卿卿谁来卿卿,时不时咬着呆头鹅耳朵说几句悄悄话,兴致来了一口咬下去——真咬耶,我全身一抖,忍不住为呆头鹅的肩头痛。

不过大师兄最令人见之忘俗的,也就他浅笑轻颦的万种风情。

和他一比,相思简直嫩得可以——"哎哟!"臂上突的生痛,我怒视相思:"毛病啊你?无缘无故,拧人这么痛!——哎哟!"

"要我是你,大用,我不会挑这时候和自己过不去……"大师兄笑吟吟地转眸过来,目注我半晌,忽悠悠一叹,"唉,为什么我的师弟会是你?要你能和这三位公子中的哪位换个身份,那该多好……"

我狠狠咬住下唇。和大师兄不管动手还是动口,我都占不了上风,对付这等人,装聋做哑最好。

阖眼,睡觉。

"太过份了吧,大用?我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三个月零七天前的午时,你不知道为兄我这段日子里惦着兄弟你在江湖里混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骗了做了吃了卖了……"

"格登!"我忍不住偷眼瞄瞄我的买主,立时被大师兄逮个正着,他的声音里登时充满了活力,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喜悦之光:"真的?被卖了?谁买的你?出了多少钱?有没有签约摁手印?是人钱两讫还是见货付款?大用你这么傻不会把自己打包让人白吃后还倒贴对方吧?那种生意最做不来……"

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无痕,这样说大用,太过份了吧?"呆头鹅的帮腔固然让我感动,可是明知他对大师兄的影响接近于零,有他没他一个样儿,我还是不要浪费感情了。果然大师兄越说越得意,挣开呆头鹅的怀飘啊飘啊飘过来伸手抚向我的脸:"这世上没有比你更有趣的玩具,耐用耐摔,百玩不坏,手感又好,千万不能卖得太便宜……要不师兄我帮你留心着你看可好——"

"啪!"相思狠狠地把大师兄抚上我脸的魔爪打掉。一下子我和师兄全楞了。我没想到早上支使着呆头鹅去采露珠洗脸、晚上非得用南珠拌芦荟打理全身皮肤同时兼令呆头鹅做全身按摩的师兄居然这么不小心让相思伤到了身体——虽然只是掌掴后小小的红印,对容貌自负到极点的大师兄也是不依的。

大师兄怔怔地看着被打开腕上起了一圈印儿的手,看来这在他意料之外。呆头鹅唬得一把抱住了他,柔声道:"……你一玩就没个谱,兄弟相见高兴也不至于成这个样子嘛……"

"谁高兴了?!"

"你说那个高兴的是谁?"

我和师兄齐吼。呆头鹅不理我,只顾着呵护师兄:"好了好了,乖,不要再折腾大用了……被你这么又吓又闹又吹冷风的,我看他脸色不怎么好……"

"唰!"刚才半天不理我的相思猛转头,捧过我的脸一寸寸地检查。我担心的倒是大师兄,这家伙喷起火来除非二师兄在,否则就连呆头鹅也压制不住——

大师兄一声不吭,笑容一钱钱地敛了下去,我又开始"格格格格"全头骨头抖,没头没脑地往相思怀中扎。

——眼不见,心不烦。

……相思,依旧这么香……

人生满足。

我打个呵欠,朦朦胧胧地想,该到了休息时候。朦朦胧胧间,听到有人怒喝、有人尖叫、呼噜呼噜风生水起,夹着呆头鹅气急败坏的一句:"……无痕!要大用的脸这几天好不了,你想会怎样?!"

我的脸?大师兄冲着我的脸来的?莫非……难道……呼噜……呼噜……

结果我一醒来,就没强摁在椅子上做强迫消肿处理。

"用这个法儿,真能一天内消肿?保证?"大师兄"啧啧"咀嚼有声,牛肉串烧味儿圈着鼻儿直打转,我不由一阵阵恶心——没法子,当一个人满脸被一片片薄可透光的生牛肉贴个严严实实后,再级顶的佳肴只要它原材料属牛,我想谁都不会有胃口吃得下。

连相思、由冰都躲我远远的,可恶!

呆头鹅的手隔着牛肉在我脸上打圈,"嗯"了一声。大师兄嚼着牛肉凑近,那股子扑鼻的恶心牛肉味,险险让我吐出来,本能以手掩鼻——手被绳子拴得生痛。"听话哦,大用,"那轻轻柔柔的噪音,不亚于晴天霹雳,"我连想裳都借你了,大用,你一定得快点好才行……明天太阳升起之前,脸上绝对不准起肿块、不准带眼圈、不准积瘀血、不准有青紫……"

说着,他的手缓缓捋过我散开浸在桶里的发,掂了掂,又使力拽一拽,摇摇头:"瞧,瞧啊,发梢都开岔了,怎么我说的话你全当耳边风了呢?我说过,人长白痴点不要紧,重要的是要学会学习……教你多少遍了,难得留了那么久的发,色泽、手感均差强人意,就要懂得好好保养,老天爷的恩赐不能白白糟蹋……虽说这发长你头上老天已经不长眼……万一以后哪天山穷水尽,把头发全绞了拿去卖,至少一两天内饿不死——连这都不懂,唉,难怪人说丑人多做怪!"越说他手劲越大,我掌不住"哎哟"一声呼痛,泪不受控制地溅了出来。

"无痕,"呆头鹅停住在我脸上温柔搓揉的手,无奈地叹气,"你不要添乱行不?否则我什么都保证不了。"

大师兄扁扁嘴,拍两下我脑袋:"要争气哦,大用,早点消肿,早日恢复健康,身体是一切的本钱……明天真的能把张脸做出来?"

"应该可以吧……消肿大概没问题,不过这肤色……"

"你答应过的!"

"……这肤色是因为浸在药水里过久造成的……"

"浸药水?你浸过什么药水?"大师兄一听眉就皱,不顾不管一把扣住我脉门揪起我,敷在脸上的牛肉立时一块块直掉,慌得呆头鹅手忙脚乱伸手固定,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嗔道:"无痕!"

大师兄没理他,探了脉后古古怪怪地上下打量我:"怎么回事?居然用'一波才动万波随',你有虚弱到要十全大补的地步吗?没听过白痴也会生病的……"

你——在——问——我?我眼神回得无辜:我有可能知道吗?

"嘶啦!"大师兄运指如风,三下两下将我上衣一把撕开,眼光上下一扫,脸色更难看"……这些疤哪来的?谁干的?……"他的手在我胸前几处伤疤上轻按几下,若有所悟,微微眯起眼,转向呆头鹅:"用药来漂白呢?"

"一天内要恢复原样,恐怕……有点难度,时间上来不及……"

"那……刮皮呢?"

"这个……不好吧?这样对肤质伤害极大,三十岁上皱纹就会出来……"呆头鹅面有难色,"——你确定要做吗,无痕?"

喂,喂,为什么我的脸好象摆在砧板上的鱼样儿叫人挑挑捡捡、嫌肥怕瘦得的?

而且,正因为要处理的脸不是自己的,大师兄极其果断地挑挑眉:"使生如春花之灿烂、死如秋叶静美。与其一生默默无为、庸庸碌碌,不如在最灿烂、最辉煌的那一刻离开人世,留给人们永远的美丽——大用你也同意吧?想裳你尽管放手去干,我们要相信大用。"

同意你个头!不要把所有人想象成你那种变态!我抗议,被大师兄把吃剩的牛肉串烧全塞进口中,咽,咽不下,吐,吐不出,难过得阵阵干呕,亏得由冰看不过眼,过来帮我伸手掏出杀人凶器,又抚了好长时间的背,我才缓过气来。只听由冰呐呐地道:"那个……风公子,我看大用……他看上去不愿意……"

相交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人生得一知己,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好样的,由冰,身为大侠路见不平就应仗义执言,勿因善小而不为,小处更不可随便,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一岁看小三岁看老,小处方显出一个人真实本色!我吴大用踏入江湖以来,最值得庆幸的事便是交到了你这位兄弟——

"你就是人称君子剑的武当伍由冰?"由冰被大师兄凉凉一句噎得不知如何是好,自然而然地回答:"在下正是——"

"我讨厌武当牛鼻子。"

由冰脸色刹时全绿,大师兄再加一句:"买下我家大用的也不是你。"

由冰千万不要气馁,我在精神上支持你。和大师兄对垒绝对得有一不怕死二不怕苦的精神,不管他说什么,你全当耳边风就行,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别看师兄掀出了清一色你手中还没等到叫牌,俗话功夫不负苦心人、真诚一掷赌乾坤……

"我家大用说喜欢你了吗?"

由冰薄薄的双唇蠕动不已,楞发不出一个音。

"这不结了?想裳,动手。"

"可是,可是……"由冰拼命努力后,断断续续挤出几个不成形的句子,"大用的人生……大用的人生是大用的啊,是大用的……谁也不能为他决定,大用的人生是大用自己的……"

"你错了哦,后生仔,"大师兄神秘兮兮地笑,"你去问大用,他的人生……是谁的?"他趾高气扬地一字一顿:"他、是——"

"他是我的,他把自己卖给了我。"相思一口一口优雅地品着茶,头都不抬。大师兄倒是不意外地笑笑:"不好意思,要说买的话,我比你早十年买下了他。"

大事不妙!假如大师兄把糗事全抖出来……我赶紧自力救济,想方设法转移话题:"大师兄,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可好?"

"好,很好,师父他老人家非常牵挂你,嘱咐我、无尘——"

接收到相思凌厉的咨询目光,我不情不愿地加以解释:"我二师兄……"

"无恨——"

"我三师兄……"

"无邪——"

"我五师兄……"

"……留意你的情况,让我们多多关照你……"

"喂,大用,你们真是师兄弟吗?似乎你的师兄们都排'无'字辈,为什么你和他们差这么多?"我恨不得吃了由冰,该说时不见你说,挑这时节,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师兄"呵呵"直笑:"没错,师父当初给小师弟取名为'石无名',小师弟自己不中意就改成'吴大用'了,呵呵呵……"

一室寂然,只大师兄得意的笑声在响,我怅然地想,也好,舍得一身剜,敢把霸王拉下马。能牺牲小小虚名把危险转移,也算物有所值……

"你刚才说吴大用把自己买给了你?"相思清冷的嗓音打破了我小小的愿望,我哀怨地移目他,只见他低头呷茶,看不到他的脸色。大师兄装模作样地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也许贾公子不太清楚,我家大用花钱比较大手大脚,常常入不敷出,每到山穷水尽时他最常做的事就是把自己卖了换顿饭,至今为止其他的先不说我们师兄弟六人再加上师父每人买他的次数加起来均分不下于二十次——"

"砰!"杯子在相思手里炸开,水花四迸。我双眼一闭,心里把师兄十八代祖宗骂……呜呜呜呜呜呜呜,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呜呜呜呜呜呜,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偏生这怪物生性刻薄,最爱赶尽杀绝,都这时节还不放过我,笑嘻嘻落井下石:"大用你说是也不是?"

正可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士可忍,不可忍之乎?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我深吸一口气:"大师兄……"

"大用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如果你真扒了我的皮,你想要的东西,这一辈子,别想借我的手得到!"

"哎哟大用你说哪去了?我们师兄弟之间……"

"我听说,花会一般都会选花魁,花魁一般都有彩头。象大师兄你这种极端自恋又小气的个性,不是不愤花魁所代表的'第一美人'的名号,就是盯上了这届花会的彩头……需要借我的手去弄的,应该是看上那个彩头了吧?你要我混进疱厨里,跟你来个里应外合?"

默。

静默中大师兄眉眼弯弯地笑起,也不嫌生牛肉腥臊,亲亲密密地搂上我的肩:"大用你真不愧我的亲亲师弟,咱俩兄弟从来一条心,难为这么有默契……不过大用,为兄最恨铁不成钢的一点,就是你永远都学不乖——刚才我好象听到你形容为兄的时候说,'极端自恋又小气'?想不到我家大用也有长大的一天……"

"嗷嗷嗷嗷嗷……"

"哎呀无痕,你又来了!这样明天我可保证不了一定能消肿,谁都帮不了你……无痕!!!!!!!!!!!!!!!!!!!!"

在我足足被生牛肉荼毒昼夜以致于吴生晓梦迷牛肉不知我梦为牛亦或牛梦为我外加遭大师兄魔爪肆虐通霄后,对于自己居然仍旧"活着"这一事实,我表现出了最大的不可思议。

呆头鹅忠实执行师兄指示,揭了牛肉后不知在我脸上又覆上什么,味道一如既往的怪,幸得那流质厚厚一层裹脸上清凉清凉、全身毛孔都为之一松,我刚舒心地喘得一口气,"扑通",整个人被丢进个大桶中。依旧那怪里怪气的液体
,深可没顶,我猝不及防,一个站不稳,"咕碌咕碌"直往下沉。一只手随即将我捞起,顺手往桶边一搁,一条毛巾一勒,过胸横拴木桶把手上,就把我这么固定住了——怎么烤鸭摆的也这谱儿似的?我呛到了气管,在那桶清凉到清冷的不明溶液中,半晌吱不了声,迷迷糊糊不知被浸了多久,又被捞起,丢进另一个热得直叫人跳脚的大桶,然后被一双大手摁着用力洗、用力搓,搓得全身燥热,才被拎起,落汤鸡似地赤脚在地上瑟缩不已。

一双手扯过条毛巾往我身上一包,准备细细地替我拭擦身子,擦干每一寸肌肤上的水珠后,又细心地拭干头发,动作温柔得叫我昏昏欲睡。约摸弄得八成干了,听得呆头鹅又"嗯"一声:"无痕,这样,你可满意?"

哼,找人验货来了。

意外的是大师兄半带微愠地嗔道:"这样叫我怎么看?什么都看不到!……喂,我不管你叫相思还是其他什么,闪边闪边……虽然我承认你对大用的所有权,但不等于说现在的你就被允许拥有对他的使用权!"

难道在我犯昏其间师兄又以什么条件把我再转一道手?我蓦地睁大眼,"砰!"鼻头和近在咫尺的家伙撞得生痛——相思?!我连痛都不敢呼,相思下巴红红的,却没有生气,只"哼"一声:"手。"我赶紧乖乖张开,任他将一块大大的白布在我身上围了又围,裹个密密严严,边打包边沉声道:"以后你不要总这么失惊无神地醒来行不?会让人误以为诈尸,不好。"

"哦……"不是我不明白,这世道变得太快。相思不理大师兄的大呼小叫,坚持把我全身包好,才闪开身子,把我往跟前一推,我踉跄两步,大师兄猛甩开呆头鹅拥着他的手,将我一把撮住,以检测真金的大师级的眼光从头上发根到脚趾头逡巡一遍,意犹未尽,伸手便去解相思千缠百绕打上的结——

"不行。"相思手下使劲,把我再拽回他身后,"嘶啦"一声,大师兄用上真气,那条可怜的布条打成的结在他手下一分为二,我身上的布料一松,相思旋身扯过床上的锦被,将我从头罩到了脚:"我说,不行。"

"吝啬鬼,铁公鸡,看一眼有什么打紧?小时见多了,打他吃奶时就我带的,屁股上几根毛都数得清,现在遮遮掩掩的算什么……"大师兄嘀嘀咕咕,奇怪的是光说不练。我很好奇相思用了什么方式,居然在某种程度上和大师兄达成了共识……

……等等,共识?

两只狐狸之间?两只小气鬼之间?

结论太以叫我吃惊,我挣扎着从被里探个头出来,伸手揪住相思:"你们谈了什么?"

相思看都不看我。

"他答应帮我……"大师兄偎在呆头鹅怀里笑得象只偷了腥的猫,"这位可是做生意的主儿,没理由只吃不吐……虽说大用你在家没什么用,好不容易可以存货出清,可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家拐走,身为师兄我忒也没面子……这位相思公子总得先付订金,方显出成交的诚意……"

废话一箩筐,一句话不就拉拢了相思来帮你?!想到相思居然和这小子沟通出了共同语言,我的未来岌岌可危,我的胸口堵得慌,攥紧相思的臂看定他:"你答应了大师兄什么?"

相思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又复了冷口冷面的死样子,我这个气啊,冲着大师兄就吼:"你到底看中的是什么?!"

狡猾如他变着法儿去笼络相思,原因只有三个:要不就这遭点子硬这家伙都没把握应付,要不就乘机抓替死鬼敲死驴讲价杀人不用刀,要不就相思与他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依这两家伙的性格,哪个原因都有可能。

不管哪个原因,都足以让我死得很惨很惨很惨……

而且现在还让他专用想裳替我想尽办法细琢细磨,装扮得本大少光鲜亮丽,不是摆明了使用美男计又是什么?

凭良心说,本大少作为施用美男计的头号种子那叫大材小用、绰绰有余,可是就算卖也得先看卖的对象是谁。有好货色那个见利忘义的大师兄早上了,瞧这情势,恐怕指定派给我色诱的对象什么歪瓜劣枣一类,哼,哼,本大少不发威,当我病猫!我清咳一声,打断大师兄兀自絮叨不已的昏话:"大师兄你这次看上的,谁?"

"大用这话就不对了,想裳听了该多伤心,也不晓得含蓄点儿……"

还玩!我耸耸肩:"大师兄倒是一点儿都不急啊……前阵子我吞了半斤麻药全身麻弊,现下仍觉全身不爽不利……"

大师兄脸色未变,眼神自一凌:"你吞了半斤麻药?"

"适才师兄也给我把过脉了,全身剥光瞧了个仔细,"我似笑非笑,"依大师兄看,假得了么?"

"你不要告诉我,"大师兄牢牢盯着我,眼神非常认真,"这又是你自作自受的把戏……"

我不明白大师兄为什么突然间变得这么恐怖,比被我编排他"自恋"、"小气"时还要令人毛骨悚然三分——似乎捋着老虎屁股了,隐隐约约什么地方不对,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一时半会儿又理不出哪儿不对,只好打个哈哈:"那是另外一码事……大师兄,你要靠我的手艺去赢得美人归,做兄弟的二话不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有些话不事先挑明了,我可不知道吞了麻药后的胳臂腿儿的,到时是否会突然出些什么状况,有负师兄所托的话,那就实在太让小弟过意不去……"

"呵呵,大用你不用担心,对于你的手艺为兄我非常有信心……"大师兄眼中什么闪了闪,又恢复成戏谑的神色。他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靠在呆头鹅身上,玩味地冲我一个劲儿地笑:"虽然那位美人挺挑剔,因为见惯了自己那张脸,手下一应仆佣即便称不上倾国倾城,也娇俏可人、各擅胜场,能入得眼的俱可称为上上之选……"不会吧,天下居然有这样美人云集的所在?听着师兄的描绘,我陷入陶醉。手臂一痛,却是相思抽冷子拧了一下,痛得我啮牙咧嘴,就听到大师兄下半句,"所以大用你到底能不能进去,还真的叫人担着一担子心……"

老狐狸,这只是开场白。真那么没把握,他才不会把时间投在我身上!果然,下面师兄续道:"好在大用你是那美人最欣赏的型……"

是吗是吗?美人耶……哎哟!又被相思捏一把。

"就算你凭手艺进不去,凭那张脸应该还是有看头的……"

"什么和什么嘛,你不会叫我去应征贴身小厮吧?那个可能性实在太小,除非你有门路……"我咕哝。好毒的大师兄,他似乎并非很是看重我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手艺,难道……另有打算?大师兄笑得淡淡的、悠悠的、美美的:"假如大用你实在无法胜任去做菜,那把自己做成一道菜,这……总该会吧?"

……所以他才会把我全身上下洗刷个干干净净、肤若凝脂、人面桃花?"——不!"

"你放心,相思公子保证过,他会保护你,不让你走光的……"

"不!"

"大用啊,有美人看哦……所谓的'天下第一美人'哦……不用这方式,你打着驴儿赶她都不会甩你的……"

"不……"……咦?美人?天下第一美人?能叫目下无尘、自许老子天下第一的大师兄承认的天下第一美人?似乎……有看头……

"哎哟!"这下相思手劲忒狠,我抚臂大大声尖叫出来,"你拧我!"

"相思公子,这不行,会伤着大用的。"大师兄乐滋滋地飘过来——他乐个什么劲儿?只见他伸手执住相思的腕儿,很老道地往我腰上一搁:"拧这儿吧,这儿好,这儿皮最厚,一套上衣服啥都不见了!"

江湖中最叫人流口水的地方,简而言之,一般是女人最多的地方。象那些什么移花宫、神水宫、素女门、古墓派啦,等等等等等。

"四师兄,这些姐姐好漂亮哦!"记得有一次四师兄把他的得意之作放在我面前炫,在观赏完他珍藏的三百四十一张画像之后,我由衷地发出感慨的肺腑之言。四师兄如临大敌般将画像收起,珍而视之,珍而藏之:"擦擦口水,弄脏了美人儿你赔不起!"接着又吟咏几句什么"别君去兮何时还"、"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酸得我牙都掉了,赶紧胡乱擦几把远离是非地。临出门了,瞧着四师兄摇头晃脑自鸣得意的样儿,我忍不住多句嘴:"四师兄,三师兄说红颜祸水……"

"去!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当奈公何!"

?不懂。那我直白一点儿好了:"四师兄,这么多张画像都是你亲手一张张画下来的?"

"当然啦,除了你的四师兄我之外,天下还有谁人能把美人画得如此神形兼备、纤毫不爽?"

"这些美人姐姐真长得这么漂亮吗?"

"——你在怀疑四师兄我的眼光吗?"

"这倒没有……"在心里补上一句:师兄弟中谁不知道你是能把牛屎说成花冢、把蒿草说成花婢、把落叶说成花凋、把打汤的黄花菜说成花殇的夸张小子,这么问已经是很客气了。万一哪天我按图索骥貂婵索出母猪来,谁赔我?为了保险,不在乎多此一问:"四师兄,这画里的漂亮姐姐……她们不喜欢你吗?"

"谁说的!你四师兄我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那你为什么不把喜欢的姐姐带回来?"不快点截断四师兄,这人自我陶醉起来没个了局。

四师兄当时苦笑一下:"这个,大用,你还小,有很多事不明白……呀,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哦,我明白了。"说到底四师兄太骄傲了,虽然他口上说着这也美人那也美人,可真要他摸摸胸口说话的话,所有的美人都比不上他自己。既然如此,那这些纸上的美人姐姐想来值得期待的不多。

——除了一位。

那位美人姐姐据说四师兄苦求百日、使尽百宝方换来美人淡然一顾,以四师兄自负的花间百技,竟无法成为美人的入幕之宾;以四师兄的丹青绝技,竟无法将美人风骨绘入丝绢;以四师兄阅历之丰富,竟一直对这位美人念念不已——

这位美人,芳名小怜。

更无柳絮因风起,一片风情向小怜。

无双宫主,柳小怜。

而这次金陵花会的彩头,好死不死,剑名小怜。

小怜横陈,哥舒带刀——小怜剑、哥舒刀,别称美人剑、英雄刀。

显然大师兄冲着小怜来,其实我怀疑相思也是——我说他会那么好心拎我到花会上放风呢,切!

"前日里花会上,柳小怜毫无疑义地以绝对优势当选本届花会之魁,所以小怜剑也落了她手上……"

"等等!"我举手,"大师兄,我有一点不明白:既然你老早就知道花会的彩头是小怜剑,为什么你不干脆男扮女装上去把那花魁之名直截了当地夺过来?那小怜剑不就顺理成章成了你的吗?"这么聪明的师兄怎么可能放弃这么一个大好机会,我确实不明白。大师兄听了后眼神闪烁,脸色"唰"一下沉了下来,瞧这势头我立刻再举手:"好了师兄你不用说了,我明白、我明白了……我不该提起师兄的伤心事,师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本来你的在姿容方面比不过那位小怜小姐想必已经很伤心了……"

"笃!"大师兄老实不客气一爆粟敲我头上,火道:"谁比不过那女人了?我只不过得消息晚了,迟到了!迟到了你懂不懂?不懂别嚼粪!"

以消息灵通、做生意无孔不入名传江湖的天机子风无痕居然会有得消息晚的一天?骗我!不过大师兄说"是"就"是"吧,好汉不吃眼前亏,犯不着自掘坟墓。在呆头鹅柔声细语地安抚下,大师兄方稍稍消了气,接着解说:"据说柳小怜不仅姿容绝世,功力亦深不可测,我打探过了,防卫确实森严……"

哦,这么表达我就清楚了。所谓打探过,估计是晚上去做了一回梁上君子吧?结果当然是无功而返罗。大师兄和呆头鹅的联手居然讨不了好,这美人不是一般的强,难怪师兄没去男扮女装,可能担心美人夺不得"花魁"的名头当场发飙屠城三日玉石俱焚吧……

"大用!"大师兄轻斥,"你再想些有的没有的你看我怎生想法子叫你永远忘不了长兄如父这句古训!"

我好生委曲:"我哪有想到哪些有的没有的啊,我只是在想那位天下第一美人既然顶着'天下第一'的名头,她来这小小的花会凑什么热闹?想要那把剑直接动手抢便是了……"

"所以说你幼齿还不认,这就是女人的心理……去,去,以后多增加点经验再出声,少来搅局!——现在情况这样,按当地风俗,花魁须游街夸胜三日,游街从明天开始,柳小怜还得在金陵呆三天。一旦她回到无双宫,将更难下手。这其间,我们唯一的机会便是,柳小怜素有洁癖,然而又生性猎奇,她患有严重的厌食症,可是又对美食据有强烈的占有欲。无论如何,三日内的吃喝拉撒,这几样她总缺不了。但一般的菜式入不了她的眼。我日前向她献上一道小菜,已经吸引起了她的兴趣,现无双宫正大举招蓦厨子中,就是为了把这道传闻中的菜式重现江湖。大用,听好了,我要小怜剑。如果这次你敢给我搞砸,不管你还剩得下什么可卖都别怪我六亲不认、大义灭亲!"

"传闻中的菜式?"我皱眉,就这位做菜连狗都不理的家伙能懂什么"传闻中的菜式"?"那啥玩意儿?"

"哦,碧血丹青照汗心。"

"咦咦咦咦咦咦?"没听过耶!"什么什么?什么'碧血丹青照汗心'?"

"嗯,简单地说,我是这么跟她介绍的:人体有一定温度,只要选择适合的人体为载体,在人体上用调料绘成彩绘,再把牛肉切成厚薄适中的薄片,搁人体体表,利用人体的自然体温将牛肉熏熟,其味妙不可言,是为碧血丹青照汗心……"

牛肉?裸体?——"不!!!!!!!!!!!!!!!"

于是,这就是现在我和相思、由冰排队等待无双宫斟选的原因。

谢谢各位大人的鼓励,但是由于今天后会很忙很忙很忙(笑),所以无法保持一天两帖的进度。我会争取两天一帖或一个星期一帖地把这单元的故事结束,保证不吊大人们的胃口(汗,继续空头ing),请大人们见谅,谢谢(鞠躬ing,飞窜ing~~~~~~~~~~~~~~~~~~~~~~~~~~~~)

两眼勾勾望天的时间真难打发啊,我前边长长一串队,怕不只下百来号人,后边的有多少还没法子计在内,多半会儿才往前挪尺余不到,我很是怀疑三天时间怕光一位位大厨试过去恐怕都有轮不到的。

估计大家都冲着"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来,纵不能七月七日长生殿,便一睹芳颜、一亲芳泽都将成为后半生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谈资与吆喝本钱。

"大用,"相思在后边戳戳我腰子,"庄重点儿!"

庄重点儿?我低头审视自个儿的行头——哪儿不庄重了?后腰又受了重的一下:"抬头,挺胸,不许东张西望、畏畏缩缩!"

我脖子一梗,挺尸般地挺。

说到底,大师兄那什么天纵英才想出来的百无一失的计划,不过让我们前边吸引美人儿的注意,他则和呆头鹅摸后院混水摸鱼,整个儿一套俗得不能再俗的声东击西。"你确定那位美人儿一定会被我们所惊动?"我打心眼里不相信这三岁小孩都骗不过的伎俩能凑效,大师兄笑得忒和眉善目:"那你的事儿。"

我噎着,咽口唾沫,再接再励:"美人儿不定剑不离身抱着满街子晃悠师兄你不是竹篮打水一场欢喜一场空吗?"

"那我的事儿!"

在事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当"我为刀俎"及"我为鱼肉"两种选择摆在面前时,我想是人的都不会选后者。

然而大师兄不放心我选前者,更准确的形容,他没信心我一定能够胜任前者,因此安插了相思这颗眼中钉。尽管他口里唠嗑得好,什么把我密密封起来,除了眼外半寸肌肤不露,第一可以增加神秘感,再塑"高人"形象,第二别人瞅着相思这般谪仙也似的人物居然甘居我手下,那么本尊不更可歌可泣可期待么?算盘打得倒挺响的,我敢怒,不敢言,心底大大不以为然:说得好听归好听,怕还有个"第三"吧?第三万一我的手艺那位美人儿眼光太高瞧不上,恐怕相思的任务就是反客为主,翻手云覆手雨,第一时间内打着"进贡"的名义将我当贡品呈上去,去做盛那堆死牛肉的人盘子!

沆灕一气,鼠蛇一窝,狐朋狗友,尔虞我诈,勾搭成奸,狼狈为奸……

只一点挺叫我好奇:两只狐狸怎达成的契约?大师兄绝不是能容人分一杯羹的易与之主,相思更非吃素之人。

"要想将我家大用吃干抹净,不付点订金太也不识礼数"——这种话,该是大师兄向来的论调,我却很怀疑究竟能对相思构成多大的杀伤力。促成结盟的关键因素十有八九是那两个玲珑人儿心里都明白,这位美人儿不是现在的他们所能拿得下的,不合作,血本无归。莫若先为暂时的利益携手共进退,待小怜到手后,再各施手段比拼哪只狐狸大、哪只狐狸小。

——我倒成了他俩手中的软刀子!

所以我吃命扒着由冰不放,嚷嚷着由冰不去休想我去,惹急了我自断一臂或当小怜美人儿的面掀这两只狐狸的底,一拍两散,谁都讨不了好去。

他们不敢点我的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还是会说会笑会哭会闹的大用比较活色生香。

由冰倒好说话,只瞅瞅巴着他胳膊不放的我,长长叹一口气,很爽地应了下来,搞得我瞪了他半晌,直把他当怪物瞧——"你不知道去那儿那个变态的美人有可能把你当菜样吃么?"我问。

其实我心里也是想把他这样用。尽管对自己的手艺抱以无以伦比的信心,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小怜美人口味超怪,我的一番媚眼齐齐做给瞎子看,不白糟蹋?

——那简直一定的!要端详着人体做的菜盘子方食能下咽的美人……我寒。

——不过如果那个菜盘子确实秀色可餐的话……想到这儿,我偷眼瞄向由冰,再咽一口唾沫。由冰的身材我见过,那个叫棒啊……

于是又回想起由冰长长叹了一口气后无奈地望着仍旧巴着他不放的我,无奈地说:"你不是需要我吗?"

那时的我,不知为什么,居然不敢正视他那双黝黑黝黑的眸。

待要顾左右而言他,转头时,发现相思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吓得我大气不敢出。反是由冰轻轻拍了拍我拽紧他胳膊的手:"好了,别放心上,我是自愿去的,我也想看看传闻中的美人剑啥模样……可以准备走了吧?"

然后在场的人就"哗"地四散,各去准备了。

大师兄经过我身边时,狠狠一爪子掐我腰上:"大白痴!"

白痴?我?我怎么觉得那角儿更合衬由冰?

一堆怪人!——"……喔!"后腰再一下狠的,相思低斥:"该你了,上去!"

我?我听着前面一个莺啼婉啭的嗓音道:"伍肆柒、伍肆柒,请问哪位伍肆柒?"

伍肆柒?我?啊,这个其次。那个声音……美人姐姐,我来了!

"伍肆柒、伍肆柒号?劳驾,请问哪位?"美人高高在上,手里执一卷名册,笑吟吟莺啼绿柳弄春晴,柳弄春晴晓日明。明日晓晴春弄柳,晴春弄柳绿啼莺。

我分不清何为莺、何为睛,喜滋滋、乐呵呵,双手一提长可拽地的衣裾,认准美人姐姐的方向准备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百倍精神诠释,美、人、姐、姐——

"这里。"相思清清凉凉的嗓音抢在我前面响起,引来身周人侧目,包括我在内——你又想出风头!我控诉。

"矜持……"他冰凉的手不动声色地搭上了我的腰,凑到我耳边来,低低地呵气。我耳根子一热,身子复记得板回硬硬的。

"话由相思说,事由相思做,主意相思拿,对策相思定,相思说向东不许向西,相思叫你蹲不许往下坐,问一不准答二,总之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经过同意喷嚏都不给打——别告诉我你没听懂!"师兄的叮嘱言犹在耳。"矜持"啥意思?简而言之,就"闭嘴"代名词。我只好继续直直挺着腰,在相思扶持下高雅、庄重、矜持地一路沉默着,步步挪到美人姐姐前。

那位美人姐姐,笑得忒也温柔。

凭心而论,就相貌而言,相思比美人姐姐不知强多少倍。可是温柔、温柔啊,迷死人不赔命的温柔啊,不论是师父、师兄还是相思或其他一些什么,我从没见过比美人姐姐更温柔、更和蔼、更慈悲的微笑……

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

对了,如果旺财可以算在内的话,那夜我被关黑屋它蹭我身边给我取暖时目光中流露出的温情,比较接近于美人姐姐此刻的笑容。

……好象有时候由冰的眼神和旺财也挺象的……

可由冰不是旺财啊!

……不算了,一笔烂帐!

"伍肆柒?你们就是伍肆柒号?"

相思不搭话,递上方才他领的号牌上去。美人姐姐伸手接过——美手!我瞧得眼都直了。相思跟她一比,手形美是美,可是楞没那股子打娘胎里带出的溺人欲醉的温柔!

好象扑上去摸摸哦……

美人姐姐好听的声音温软如绵,柔柔拂过,"这位公子请恕妾身失礼,请问三位公子此次所为何来?"

"贵主人不是公开重赏召募能够制作'碧血丹青照汉心'的能者吗?"相思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地欠欠身,示意站他身后的我和由冰,美人掩口轻笑:"但不知公子意下进献材料还是举荐疱丁?"

材料?这么美的姐姐说话如此难听……不过声音依旧绵绵软软叫人乱心。

相思淡淡地道:"二者俱有。"

"公子,常言道君子相交贵在以诚相待,妾身虽是女流,这点礼数亦略知一二……能否请三位公子除斗笠一观?妾身也好对尊上有个交待……"

想来这应是大师兄说的,看不对眼的,连二次删选的资格都没有。

凭相思那张脸……迷死美人姐姐,不,说不定会嫉妒……

我感到点点悲哀:这么一来,美人姐姐不就注意不到我了吗?人们都说先入为主,雏鸡会把第一眼看到的老母鸭认错作姆妈,还是我先露次脸给美人姐姐留下个完美的第一印象,除却巫山不是云……

心念一转,伸手就想去扯面纱。

"白痴啊你!现在只是个湖,你还想不想看海?想不想见那个天下第一美人?!"相思微愠的声音在耳边震雷般响起,我全身一凛:对哦,这位美人姐姐只是那位大美人的手下,最炫的登场要留给大美人才对哦!

不过,相思现正面对着美人姐姐,他这么对我说话,不怕美人姐姐发现?还是这就是传说中的"腹语"或"传音入密"?

闲时记得问相思个明白。

只听相思依旧淡淡地道:"恕难从命。"

美人姐姐笑得盈盈秋水,月子弯弯:"那非常抱歉,请恕妾身也无能为……"

"哇!"喧闹的人群中忽惊叹声四起,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大事了?我扭扭脖子刚想转着四下里看看动静,右手肘一紧——嗯?什么时候相思的手从我腰部滑到肘关节去了?

在相思的手托扶下,我的右手平平伸起,那截白纱滑至肘部,经过昨晚呆头鹅拿出看家本领加工后,现下在阳光下端详自己那截露在空气中的右手及小臂,连我自己都忍不住大赞一声:如此美人,夫复何求!

受用着四周的注目和惊艳,瞄瞄美人姐姐执着卷册的小手儿,我笑得眼儿弯弯:我怎么觉得我比美人姐姐还受欢迎咧,呵呵呵呵呵……不过万一美人姐姐恼羞成怒、以后不理我了怎么办?人长得漂亮真是罪过啊!

烦恼归烦恼,心情倒挺好。

相思依旧淡淡地道:"请恕在下不客气地说一句,如此尤物,贵主人竟然有意和在场的这许多人分享?"

尤物耶,相思说我尤物耶,呵呵呵呵呵呵!

别看相思平时嘴巴利下手狠,终究慧眼识珠……我向相思投去赞赏一笑,相思却不看我,对由冰打了个眼色,由冰从后面上来,"叭",一大块牛肉平搁他手上,横放我面前。

唔……牛肉,又是牛肉!

"很讨厌吧?不喜欢吧?恨它吧?"相思将把晶莹剔透不知甚材料做成的刀子以一种无可比拟的优雅仪态塞我手上,刀刃上光影流转,更衬得我那只手如梦似幻,我登时注意力从那块牛肉上转移,继续欣赏起自己——

清辉玉臂寒,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恨它就斩它。"随着相思声音催眠般地响,我中了盅般,右手在相思轻托下,轻扬,落下,不疾不徐,吴带当风,飘飘然如无端锦瑟、岩上清云。

连我自己都恍惚如梦,不相信这么出尘空灵的刀法居然舞自我的指下——一大块牛肉切完滴血不沾,而且没割到由冰的手?实在太神了!

周围叫嚣一片,美人姐姐的脸色一变再变。尽管她强自镇定,声音却已失了方才的从容自持:"你们……这是……"

"……千古销魂,唯别而已……"心情高飙到天的我情不自禁要在美人姐姐面前露一手,换来相思身周温度骤冷——哎呀,相思要我矜持,没批准我说话,这下惨!

不过现在相思没空理我,左手接过那可人的小刀儿手轻轻一晃,未见他怎么动作,那小刀儿就藏起来了;同时右手袖子一挥一拢,托我的臂再度缩回纱内,依旧淡淡地:"黯然销魂刀……小姐以为然否?"

美人姐姐尚不置可否,忽地,我抽抽鼻子——熟悉的牛肉串烧味儿!初时尚非花非雾游离不定,忽如一夜春风来,只晃眼儿间,恍然一变为自在飞花、无边丝雨,再变为落木萧萧,长江滚滚,竟霸道得洋洋洒洒,千树万树,梨花开遍,散落发端、眉梢俱是。

待起了心欲细细寻时,那味儿又扭扭腰,自顾自去了,徒留相思无凭处。

"咕碌碌"、"咕碌碌……"——一时间咽唾沫声四起,连今生誓与牛绝的我也忍不住吞下大大一口唾沫。

——似乎找来找去,叫人看得到的就由冰手上那一大块。相思松开我的腰,上前一步,皓腕飞翻,亮出那把可人小刀儿剔起块肉来——好薄啊!我看得目瞪口呆,须知,以方才如此之优雅、之从容、之高洁、之飘逸的刀法而论,真正从事烹饪一技者雅不欲为之——说白了,好看是好看,中看不中用。这么短的刀儿、这么慢的动作要切得肉块片片齐整,一刀之下再无回刀,我没听过有人能办到的。

所以我喜欢用剑,剑够长。虽失之于长不够灵便,可是就切割大物而言,却是上上之选。

然而现在相思剔出的那一片牛肉,长约半尺,薄若婵翼,迎风一晃,香气夺人——我记得由冰拿出它时还是血淋淋的一块熟牛肉啊,怎么这么会儿功夫,居然就熟了?而且还熟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嫌老、少一分夹生,将牛肉天然的风味最大程度地保持了下来,招摇着这种生物温存、纯朴、醇厚的天性。

围观的人不再惊叹,美人姐姐无法再掩饰她脸上的吃惊,檀口微张,怔怔然眨也不眨地凝注着我。

——对了,做出这道神乎其技的牛肉的人好象是我……我怎地从不知道自己是这么高深的高人?

相思曲指一弹,刀尖上的牛肉缓缓向美人姐姐飘去。那情景倒叫我想起首诗来:"盈盈桃瓣风前落,片片桃花雨后娇。"

这牛肉,当得此赞。

美人姐姐下意识地接过,接过后脸色更为惊诧。相思挥手示意由冰将那一大块牛肉找个盘儿盛了奉上,自己退后重新搀住我的腰:"姑娘请见谅。我等三人之所以匿除行迹,实则有不得已之苦衷,不足为外人道也。这位……"他的眼风飘过来,在我身上轻轻一顿,又回视美人姐姐,欲言又止:"我等因仰慕无双宫主艳名而来,愿为宫主献技堂上,却不欲成为闲人饭后谈资。倘若姑娘再三思量认为不妥、实在于理不合无法放行,在下三人亦不勉强,请恕姑娘之令万难从命。"

唉,相思啊,你真使唤惯了人,偶尔客串次下人说话也这么不情不愿的,明眼人一看就会露馅的,我叹。可能小美人来扮这角效果将好很多,至少小美人比相思伶牙俐齿得多,兼之没这么傲,符合大师兄编排给他的身份。

可世上有人偏偏就吃相思这一套!正当美人姐姐沉吟不已、委实难决之际,门内出了一人,目光往我们这儿不经意地扫过——美人!

这位美人比起美人姐姐淡了三分,淡淡的容颜、淡淡的神色、淡淡的装束,偏生在淡得白水也似的姿容上缀着一双庭院深深的眸子,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值此不由叫人概叹上天造人的巧妙,若无此淡淡的容颜相衬,恐怕这双幽深的眸子便在尘世的繁华的喧嚣中被埋没了,觉不出其内秀的好处。

而今,刚刚好。

我大大佩服起相思的见地,倘若方才因为美人姐姐一株芳草而放弃整个园林,诚我之失也!

新来的美人俯身对美人姐姐说了几句什么,美人姐姐眼珠子一转,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浅笑晏晏:"请公子恕妾身失言,是妾身失礼,不识珠玉……"说着弯腰深施一礼,"宫主玉令,有请伍肆柒号三位公子入内。"

相思略一点头,保持着扶我之势,抬步向前,我当然跟着他走,由冰随后。经过美人姐姐身边时,突如其来一阵大风,"嗒啦",一声轻响——相思的斗笠被风吹落了。

"哇啊!"尖叫声四起。

唉,我知道,相思之美比在场的几位姐姐胜上不止一筹,不止三分——可是这喝彩声怎么比刚才针对我的还大上这么一丁丁?斜眼瞄到美人姐姐一脸惊艳的神色,我不服气:要我的面纱也掉了,这喝彩声应该是冲着我来了吧?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都怪相思风起时一挺身挡我前面,夺了我的风头。气不过,挨近相思凑他耳边尽量压低声音道:"别得意,我比你漂亮……"

相思一脸漠然、目不斜视,他的声音又神不知鬼不觉响起:"闭嘴!"

夹带三分暴风雪的冷味儿。

我皱皱鼻子,不许对话,那自言自语行吧?"光看胳膊都知道是我漂亮了嘛……"

"找只水晶蹄膀比比再说话——"

哎呀,居然把我的雪肤花貌比成水晶蹄膀——你生下来专和我做对是不?贾相思,别以为我真的奈你不得!我眨眨眼,"哎呀"一声,往后便倒。

倒的时候挨着相思的手在不让人察觉的情况下推,使劲推,我就是要倒由冰怀里,咋样?

倒是倒了,接住我的,却不是由冰,而是有着漂亮眼睛的美人姐姐。

美人姐姐身上好香,雪里寒梅般梅雪相映,风姿绰约……我用力抽抽鼻子,迎上三双眼睛:相思是怒,由冰是惊,而那位有着漂亮眼睛的美人姐姐则静如深潭,无波无澜。

——美人姐姐不仅眼睛漂亮,武艺也漂亮啊!本来她引领着相思走我们前边,乍逢突变时居然后发先至抢相思前接下我,不知动起手来相思和她谁拔头筹……为什么由冰戴着斗笠我还能直直对上他的眼神?哦,他斗笠烂了,碎片掉了一地——大师兄太小气了吧,专挑些便宜货我们使。我下意识伸手抚脸,突然身子一荡——美人姐姐把我高高抛起?!

头上一轻,不消摸,我也知道我的斗笠继相思、由冰之后,宣告阵亡。

月见草的香味迎面袭来,相思半空中把我接住,落地时一个旋身,将我的头紧紧按在他怀中。

我郁卒。

流瀑也似的长发因斗笠飞落,悉数散开,披在背后,感觉非常之好,顺溜流畅,长可及地——打十岁起就被师兄灌输没钱花时卖发救急的训导的结果,当然也没被他少揩过油。

玉肌凝雪,秀发如云,这样的美人儿哪里找?

难道呆头鹅呆归呆,大师兄硬吃定了他不放。只要有呆头鹅一双手在,老母猪可能都装点得出倾国倾城的貌,素来自负容貌的大师兄怎么舍得放开这么好用又听话的工具?

……为呆头鹅默哀三分钟!

"你在衣上布了毒?"从没听过的陌生语音,我立时竖起耳朵。清而多韵,淡而有致,应该是那位眼睛漂亮的美人姐姐。

"象这样的稀世宝贝,抓住了,就不会再放手。"相思说完,低头向我道,"……怎么样,身子还好吧?"

距离这么近,我听到相思狠咬牙关强自压抑的"咯吱咯吱"声,慌不迭地点头,却被他只手按得生紧,动弹不得。只听相思接着道:"可能方才施用黯然销魂刀时脱了力……对不起,请问……能借贵地让他休息一阵子吗?"

静默了一会儿,清清淡淡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解药。"

"没有解药。这毒只能使人暂时全身乏力、难以运气,一柱香后自解。"

美人姐姐中毒了?这怎么一回事?甚时候弄的?打不打紧?刚才么?原因?我?

想到一切出自于相思之手,我油然生起与狼共舞的悲凉。

又静默一会儿,美人姐姐教养良好地道:"请三位跟我来。"

我被相思半抱着走,头一直被压着,气闷。直到相思停下来,又寒暄客套了几句什么后,"砰"声关了门,"咚"一下,我被狠狠抛到软软的被褥上。

尽管那张床躺着很舒服,可一下子落差这么大,犯晕。

晕乎乎中相思的脸在眼前放大:"你要不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相思,你脸色不太好……"

"贾兄他使力过了。"由冰在一旁叹息,同时小心地观察门窗的上锁情况,轻声道,"他借你的手使内力将那块牛肉炙熟,隔山打牛,是门非常高深的功力……何况后面还和那位姑娘过招,实已太伤元气……"

"过招?"我听不懂:不是美人姐姐中毒吃亏吗?

由冰耐心地解释:"我们与那两位姑娘错身而过时那两位姑娘曾经试图通过气劲割裂斗笠,贾兄几乎承受了所有的劲道,非常不易……"

"……原来那斗笠不是被风吹掉的啊!"我点点头,表示听懂了。相思眼一寒又蕴着火气的样儿,我绞紧脑汁设法讨好他,眼光扫间看到屋内桌上摆放着一盘果,挣扎着下床:"相思你先坐坐,我给你泡杯茶……"身子起不来,相思双手双脚呈"大"字型压我在床上——"你这浆糊脑袋里到底想着些什么?"我哪有告诉他假装晕倒的目的只是为了和他赌一口气的胆子?只好想方设法为自己拖延时间:"相思相思,快看快看,墙上挂着把好好看好好看的琴!"

"看着我,回答!"

我依言看向相思:"相思需要我为你弹琴吗?"

"你找死吗?!"

"以后可能会有很多人为相思弹琴呢,我的琴,不是天天能听的……相思不希望我为你弹琴吗?"

"你再顾左右而言他的话……"相思伸手一缕缕把玩着我的头发,"真的不怕死吗,大用?"

呜……相思不上当,只好改弦易辙:"相思,这衣裳上……被你下了毒?"

不知道相思知不知道,他一不高兴就不自觉地撅起了嘴:"这是为了保护你!"

"相思,你怎么看我大师兄?"

"比你这头浆糊脑袋强!"

就知道会被这样说,我又叹了一口气:"那你也一定看出来,我大师兄是揽消息和使机关的行家,而呆头鹅浸淫药物、造诣匪浅、练就一手使药、玩药的好身手?"

相思抿起了好看的唇,他心虚时就这样,不说话又不等于事实不存在,我继续叹气:"大师兄说得好听,我们做饵他做实,声东击西……依他的性子,恐怕声东击西后再加个金蝉脱壳方为正经吧?在小怜到手的同时把我们仨卖掉再赚一把,对他而言,这才叫庄家全赢大满贯……"

相思仍旧沉默,由冰也挨近了,脸色略略发青:"大、大用……"

越说我越来劲,连自己都相信以上全属真言。

"无双宫主……喜欢收集美人吧?"

"……"

"就算是男人,只要是美人,她也喜欢的吧?"

"……"

"刚才那位美人姐姐是男人,"我静静地直视相思,"他抱过我,我知道。"

这下,脸色发青的,不只由冰。

"相思,你愿意相信我……还是我的大师兄?"

69

相思谁也不信,他信自己。

在他的强悍下,我不得不重新覆上面纱,面壁横躺,就连我那恰到好处的身段、凝玉炼脂般的颈子都被长发披了个严严实实,真真明珠投暗、锦衣夜行,不如拖只麻袋从头罩了可好?我嘀咕。

本想给小怜大美人留下惊鸿一瞥、惊为天人的第一印象,现在却被相思弄成这般模样,早知如此不如混到那堆庖丁当中兴许还得见上一拨子一拨子的千娇百媚、争奇斗妍、美美的、水水的、玉玉的"食具"吧?

美人啊,我的美人啊,你在哪里在哪里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打算怎么把无双宫主引来?"相思为防隔墙有耳,凑我耳边细细絮语,轻轻的呵气搔得我颈子直庠庠,我下意识地缩缩脖子,引来相思低斥,"别动!——矜持!"

"要矜持就离我远点儿嘛……"

"你说什么?"

"上下有别——上下有别这话相思你总该懂吧?换谁看了相思你这样骑我头上,谁都不信我是你进献的宝啊!"

"哼!"压迫感一轻,相思离我远了些,"说,你打算怎么把无双宫主引来?"

"相思啊,你有没有听过'曲有误、周郎顾'的故事?"

相思又不屑地一哼,站窗边的由冰很识机地凑趣:"大用你要操琴?相识这多时间,愚兄尚不知道贤弟竟有此一能,今日有幸得以大开眼界……"

"停停停停停——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弹琴了?是相思,那是相思的活啦!"哼,哼,刚才我主动小试牛刀你不许,敬酒不吃,那可莫怪我把屎盆子往你头上扣罗!

相思果然怒道:"你说什么?"

"我要洗手煮茶,香茗、雅曲、美人,无论如何,这样总比巴巴的守着庖肆候召要有吸引力一点儿吧?再说,这儿的主人那么好心免费提供休息场所让我们白吃白住外加休生养息?相思你信我都还不信啊!"我叹口气,"只是,相思,没理由叫我一个人边煮茶边鼓琴吧?——要煮出一壶绝世好茶,哪象想象的怎么容易?对了,由冰大哥,你可要帮我看好火啊!"

"看——火?"

"是哦,看、火、哦!"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嗅着佛手皮幽幽香,我心情怪好地哼小调。

小茶壶架在烛台搭成的架子上,红蜡隔着瓜皮,火舌一簇一簇地跳着。被烤焦的佛手慢慢散发出独特的清香,和着茶汤的香味,别有一番青涩的风情。

要再加点儿薰衣草就好了,边搅茶汤,我边遗憾地想。一进门来便相中了桌上这几只结实饱满的佛手,想来小怜美人只顾着自己吃人顾不上别人填肚子,中饭、夜餐估摸不会有,捡着几只佛手,皮扔火里烤,削下肉加茶加糖熬汤,马虎应付一下也是好。

要由冰不扔开方才那块牛肉就更好……

"大用,"由冰小心翼翼捧着红烛,他所要做的就是控制火势不让红烛把薄薄的佛手瓜皮烧成炭,"这几句好听……"

"哦,是么?"难得我兴致这么高,再来几句,"我比你迟到蚰蜒地,你比我多登些花粉楼……我着你托化雨云春,还宿债花月秋……"

?怎么由冰面有难色?不仅面有难色还不断用他空出的那只手直摇直摆:"大用……"

"铮"声响,吓我一哆嗦,险险将小茶壶打翻。战战兢兢朝相思方向瞧去,相思以近咬牙切齿的音道:"弦断了!"

"哇!"我慌里慌张把勺子往由冰手中一朝,跑相思身边跪下执起他右手:"相思你伤到了呢!"我这人啊,最大的优点就见不得美人受苦,哪怕这人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贾相思!想也不想把他割伤的手送口里用力吮。相思全身一颤,使劲想把手抽回去,他这一挣我力道一个把握不好,"咯"地轻咬了下去——

相思不动了——不会吧?不会这小小的一口就让他岔了真气、走火入魔了吧?我偷偷抬眼瞅他,正正迎上相思低头凝来的眸,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明月如霜,凉夜如水,潋潋摇空碧。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思!

我痴痴地看呆了。

除了偷尝不鸣的那一夜外,我从没见过这么人性化的相思。

却是,很美很美,很美很美的相思……

就象合掌掬着一汪月儿在手,叫人恨不得细细撮了细细藏的相思。

可不可以是……我的相思?

"啪啪啪啪啪……"掌声?没待我回过身,身子被相思一卷一拖,已被相思拉至身后,而相思盈盈起身,迎向门口的不速之客。

70

一位长得非常讨喜的阿姨——四十上下年纪,不叫阿姨莫非还阿婆不成?

可是,你见过哪位阿姨扎着连双十少女都不会再梳的两条麻花辫、辫上随意插了些叫不上名字贱生的野花杂草、两只够大却细细布了鱼尾纹的眼儿瞪着我和相思兴奋得扑闪闪地亮,那眼神我怎么看怎么似曾相识。

这无双宫里,真个什么人都有——我叹。

直到这位阿姨为止,无双宫我共见了三位美人:温柔的温柔,幽深的幽深,有亲和力的有亲和力。虽然与师父师兄完全不是同一类型,可是却不由得叫人深深钦佩造物之深奥,是苍弄人之巧。

美人之美,原也不在皮相。

偏偏我最喜欢的还是皮相美人!

阿姨旋风般地直冲我和相思而来,相思凝神防备,袖子一舒一卷,阿姨却不知怎的左一旋右一转,滴溜溜摆了几摆,便化去了相思的攻势。随后我腕上一热,阿姨不知什么时候已执起我的手,把相思调了个个儿再把我的手往相思腕上一搭,然后灿然一笑:"这样才好!这样就好了!"

我愕神,相思和由冰的脸色更苦——对了,记得二师兄说练武人脉门是命脉,这么说相思在这位阿姨面前岂非等于束手就擒、全无还手之力?这么说,阿姨是……

——不会吧?!

我甩甩头,顾不上相思再三强调的"矜持",扭头冲由冰喊:"由冰,江湖上传出武林第一美人无双宫主的名头,多早之前的事儿?"

由冰皱起眉头使劲想,倒是面前的相思冷哼道:"一甲子前。"

那一瞬间我直恨不得当场晕倒!

没有确切掌握完备的情报乃游戏花间之大忌,说到底我陷入这坑全怪四师兄不好!他明明四年、不,三年前见的小怜美人,见了之后却还一直对小怜美人赞不绝口、念念不忘,害相信他眼光的我这下摔了这么个大跟头!

——难道四师兄就是平常所说的因为年少时得不到慈母关爱所以对年纪大的女性特别有感觉的那种奇怪物种?天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不要被他传染上怪癖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刚才那个画面太美了、实在太美了!"阿姨兀自喋喋不休,相思也继续着他徒劳无功的挣扎、努力。"今霄剩把银钷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不对啊,这句柴米油盐味儿太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也不对啊,你们俩当真嫩得紧,可就偏生嫩得叫人喜欢,瞅着心都痛……我思君处君思我,可好?改天我找人将你俩上了画,就用这句做题头词,可好?"

功高一级压死人。我可怜被气得面青唇白的相思,学我多好,早就放弃了无用的反抗,任阿姨牵着手自说自话,反正肉不少一块:"别怕,虽说你们纯真的恋情不为俗世所容,但有本宫做主,一切包在本宫身上……你俩谁追谁啊?谁先表白的?一场苦恋?悲情?绝爱?家里人不赞成?可怜见地,这么水灵鲜嫩的两孩子——"怎听到"水灵鲜嫩"这词儿我全身鸡皮起?"年纪小小的,首先要有勇气……着你俩这穿着气度,想也并非寻常家的孩子,男风虽当朝不禁,却也不见得能为你俩当家的所见容……"

"可恶啊!"相思终于忍无可忍,寒光一闪,我正纳闷他怎么这时候才想到用没被阿姨缠上的另一只手反攻阿姨时,一直兴奋得不行的阿姨骤退三尺,眼光乍冷:"哥、舒、刀?"

相思左手拥我横移丈余,与由冰站作一处,右手掌中流光灿然,俨然便刚才割牛肉的小刀子——哥舒刀?它就是哥舒刀?这么小巧可人的刀子居然起那屠夫的名字?我摇摇头,江湖多不尽不实之处,今日我总算又见识一起。

"大用,你没事吧?"许是由冰见我摇头,关切地问,我继续摇摇头。相思的手"唰"搭我脉上,阿姨隔三尺悠悠道:"既然哥舒刀已落你手,此番你来,是冲着小怜剑来的?"

敛去了二九娇憨之态的阿姨,行事举动间,隐隐透出一宫之主的风华与威严。不待相思回答,她再续道:"听说,你们当中有人令黯然销魂刀再现江湖……"她的目光在相思和由冰身上逡巡不已,"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太失望才好啊……"

不好!阿姨动了真怒!相思狠狠咬着唇,方才他受辱过甚,这只火暴的相思,十成十要借开打来洗刷耻辱……可摆明了他绝对不够打嘛,由冰……无法指望,连大师兄都退避三舍的功力,相思加由冰也不够瞧!而我恐怕在被她搭上脉门时泄了底,没法子扮扮高人帮相思一把……忽地我灵机一动,高叫道:"小怜姐姐且慢动手,在下有话要说!"

"小怜姐姐"一出,满座皆惊。相思气恼地侧头瞪我,那种别扭的姿势他使着倒也不觉累。阿姨嘴角微掀了掀,轻笑道:"小、弟、弟……"她故意把腔儿拖得老长老长,"说谎话,可不是好习惯哦,会被大灰狼叼去的哦……"

所以,拍马屁还得当心拍在马腿上,尤其对于那些从小在赞美声中长大、多滥的溢美听在耳里当呼吸空气般自然的美人儿,寻常的高帽送出去不是特殊材料、价值不菲的那顶他睬你还嫌掉身价——在师父、师兄身上受教已久的我想也知道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自动过滤掉相思鄙视的眼神,我轻轻一叹:"今日得见姐姐,我方明白,'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头盛传数十年不衰的原因。"

吴大用,以前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现在我更加明确,你只不过是一块扶不上壁的烂泥!我郑重地告诉你,我,鄙视你!——相思的眼神如是说。我缩缩脖子,正面迎向阿姨玩味的目光:"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千古多少美人,都在追寻青春长驻、红颜不老的秘法,就连那传说中的西子、湘妃,我们只知道她们最辉煌灿烂、倾国倾城的一刻,可老了之后怎么样,谁听过?谁知道?能见彭祖、麻姑、陈抟者,世间几人?今日见了姐姐之后,始信人间有大美……"

阿姨忽"扑哧"一笑,我由衷地赞美,这种偶尔一露的天真狡黠之态,虽放她脸上与年龄不符,却出乎意料地叫人瞧着心情好。阿姨掩口轻声笑:"此话怎解?"

"即便红颜长驻,亦难逃黄泉路。再美的美人,身入青冢之际,想也不过一把枯骨——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姐姐这样的美人!于我而言,与姐姐相比,在皮相上,相思更美……"相思飞快地扫我一眼,阿姨眨眨眼,我一派的无辜单纯,"然而姐姐对相思却完全不起妒忌之心,全心全意欣赏着、赞美着相思的美,象姐姐这样全身心投入到对'美'的追求当中、不含私心杂念的女子,真真我生平仅见,连相思都无法与姐姐并肩……这样的姐姐让我觉得很亲切啊,就算是至亲的人也无法让人放弃所有戒心的亲切呢!而且,恐怕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我与相思俱已垂垂老矣之际,姐姐身为武林第一美人的传说仍然是武林中的不老传说,见过姐姐的人永远记得姐姐那颗不老而又纯粹的爱美之心。在这个意义上,说姐姐是不老的红颜,不对吗?我称呼姐姐一声'姐姐',不行吗?……"我思索着,沉吟着,一字一句慢慢地道,"相由心生啊,姐姐——姐姐对自己不也是极端的自信与自骄傲么?"

"你这小子还真贫得紧,油嘴滑舌,平白的他怎生相中了你?"阿姨笑得眉眼弯弯,我长长叹一口气:"这种事……'鸳鸯'二字怎生书?姐姐,心,只有以心才能相传的啊!"我将全部重量完全放在相思身上,做出一副郎情郎意、你侬我侬的场景,"喜欢……就是喜欢了!"

相思气得全身发抖,依着他身上的我不由得为自己会不会被他当场甩开捏实一把冷汗,乘相思忍无可忍爆发之前实施我的计划:"姐姐心里想必也有了个底,由于在下乃一介书生,相思却出身于武林世家,所以相思的家族严禁我们……在相思的争取下,他家终于松了口,说相思是哥舒刀的继承人,如果我想把他们的宝贝夺走,至少要拿一样与哥舒刀同价值的宝物来换……"

阿姨恍然大悟:"因此你们就盯上了小怜剑?"

"君子不夺人所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是,可是……"扭捏到后面我"哇"地抽噎出声,"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可是这是我所能抓得住的唯一的机会……就是因为百无一用是书生,所以我更想抓住这唯一的机会嘛!小怜姐姐,是我缠着相思带我来的,你要怪怪我好了,可千万别怪相思才……好……"

边说,边拼命挤出两滴泪,很快那块面纱便湿了一大片,黏乎乎的贴脸上,非常不舒爽。阿姨听了我声泪俱下的倾诉后老大一会儿都没反应,我想着是否该乘抹泪之际除下面纱对阿姨实施空前绝后旷古烁今的美男计,被相思反手扣住了腕儿:"你的容颜,只为我留驻。"

相思慢慢一字字地道来,听得我全身打哆嗦,一头扎进相思怀里,使劲蹭,拼命擦——哼,谁怕谁!

听得相思胸膛"砰咚砰咚"跳得快得紧,也不知他紧张个什么劲儿。

此时无声。

空气里佛手的味儿益发浓厚起来。

一洗青涩,于淡淡的焦味儿中传出一股子一股子回味隽永的醇厚来。

阿姨抽抽鼻子:"这什么味儿?"

"哦,我在煮茶。"我顺口答她。

"你用佛手……来煮茶?"阿姨摆明了不信,我耐心地解释:"姐姐,你想啊,就凭我们仨,怎可能从无双宫手中强抢小怜姐。我们打算堂堂正正来献碧血丹心照汉青,若拙技能得到姐姐认可,再用某项技艺来交换小怜剑的归属——绝技换名剑,姐姐也不亏吧?"

"你认定了我所有反应会在你们预测之内?"

"姐姐,你知道,我手无缚鸡之力。"我笑得坦然,"我只能尽我最大的能力来打动姐姐,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而且,姐姐抛下正厅里正施出浑身解数以博美人一璨的那群来到这里,除了对黯然销魂刀感兴趣外,恐怕还有其他原因吧?"万一阿姨发飙的话,我这样偎相思怀里,相思能帮我挡下几成?"闻香乐止步,姐姐说可是?"

半晌,阿姨轻笑:"你还真敢说……"

"因为我不想被大灰狼叼去。"

"想把小怜剑揽入怀中的话,至少也得先让我瞧瞧,你们有没有成为小怜剑主人的资格。"

凭良心说,阿姨这个要求不过份。因此我请她坐下,为了更好地拖延时间,从头至尾把煮茶经过重复一遍。

我执起最后一只完整的佛手(方才想着做夜霄才留了它下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从这一细节中可看出我吴大用心思慎密具经天纬地大相之材),素手拈着黄澄澄的佛手,构图非常之美。我拎着它打阿姨面前一晃而过:"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问相思讨哥舒刀来个皮肉两分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然后将小茶壶里的茶盛了给相思、由冰,换上清水加茶叶,再用簪子簪了皮,隔着果皮举那红烛细细地熬:"多情自古伤离别,一场寂寞凭谁诉。长恨人心不如水,世态十年看烂熟。"直至听到水"咕嘟嘟"唱得欢了,便将佛手瓜肉一骨脑儿倒进壶里,再添三勺糖和味儿:"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整个过程当中,这段最难挨,所以前边才扯由冰来做这举火的功儿。火近了皮焦汤糊,火远了味儿又逼不出来,我举得是手也酸腰也痛,好不容易嗅着空气中弥散的味儿对胃了,烛台一举"噗"地吹熄蜡烛,同时迅速掀开茶壶盖把簪子挑着的果皮往茶汤中一插,耳边听得"滋滋"连声响,我曼声吟道:"蹈火不惜身,赴汤莫辞死。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接着拿起簪子,拇指轻弹,挑了一小撮盐酒那皮上,然后把簪子上的皮一分为二,自己嚼下一半,另一半递给阿姨示意她含住,我优雅地把壶中的茶缓缓倒入两个杯子里,阿姨一杯,我一杯:"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姐姐,这是大梦一笑茶,请慢用。"

我对自己的手艺,具有绝对自信。

想当年师父因四师兄童言无忌一句"师父你好重"一怒之下号召全山辟谷,且使出绝后计,破釜沉柴,誓必断粮一月之际,师兄们都把改变师父顽固石头脑袋的希望寄托在大用我一人身上,我当然不孚众望,在师父不做任何物质援助的情况下,艰苦创业、自力更生,将师兄们搜罗来的山果熬成一大锅茶汤,第一锅刚出来便被师兄们刮个一干二净,险连锅底都戳穿。第二锅吃干抹净后二师兄舔舔唇,斟酌半晌,道:"大用,这茶汤……似乎酸了些儿……"

亏出声的是二师兄,竟敢置疑我的手艺,换其他人我就甩手不干了。

我舀了锅底试试,刹时酸得鼻水倒流、两眼直眯。

——这样那些家伙居然都能抢个底儿朝天,怪物!

为了改善这一不足,我不断调节各种佐料的份儿。晚上临睡前听二师兄讲大禹治水的故事,我忽灵机一动、福至心灵:对啊,与其用堵,不如用通。与其想着将酸味儿用糖中和,不如想着利用对比引出酸味儿中的鲜味来。于是第二天我开始新的尝试,汤还是那锅汤,但在师兄们入口之前,先舀一勺盐叫他们含着。

结果大获成功。

那晚师兄们安息时每人脸上都一脸幸福的神色,幸福得一直从暗处偷窥我们的师父再也隐忍不住,揪起我令我立刻为他洗手持羹。

考虑到师父的鉴赏品味,我没胆叫他直接把盐含口中来麻弊味觉,于是改良为在精心烤制的果皮上洒一撮盐的形式。

效果绝好。

翌日,师父解除辟谷禁令,自我拜师后的第一百二十三次辟谷在坚持不到三日的情况下草草结束,没有更新在我出走时师兄们创下的一旬记录。

师父是我所见过的嘴巴最刁的人,阿姨没理由比他更难侍候。

果不其然,阿姨先是眉舒展开,然后眼睛舒展开,接着嘴角舒展开,甚至脸上的全部细纹都舒展开,不顾形象地"稀里呼噜"把那小盅茶囫囵吞毕,笑嘻嘻地将空碗往我面前一送:"还要!"

看到阿姨这样,相思和由冰才放心地小口呷起手中的茶,我暗骂:这两家伙,生似怕我鼓搅啥诡计似的,相形之下阿姨对我的信任还更叫我心里暖和些。

不过暖和归暖和,暖和不妨碍我用最真诚的声音对阿姨轻轻爽爽、温温柔柔地说:"姐姐,少吃多滋味,物以稀为贵……"

阿姨保持笑容不变:"小王八蛋,你威胁我?"

"不,我在和姐姐谈条件。"我晃晃膀子,轻纱滑下,露出我那欺霜傲雪、美不胜收的玉臂——右边的那只,斜斜搭相思肩上,左手执起哥舒刀把玩,轻笑,风清云淡,"否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大用!"由冰惊呼。阿姨眉稍不易察觉地一跳:"你会么?"

"小怜姐姐,你说呢?"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好想扯下面上那块碍事的面纱哦,要没它在我纯真可爱、晶莹剔透的笑容一定更增上十二分的说服力,"一生的幸福和一只手臂,哪个更划算?"

"你能确保幸福便是一生?"

"我只知道,"瞅瞅相思难看的脸色,我依旧笑,"不幸福……也是一生……"

"我不信他许你这样做,我不信他不在乎!"

"魂灵儿寻找魂灵儿的同伴……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很漂亮。"我撇撇嘴,欣赏地高高举起那只雪白的右臂,"缺了一只手臂的我……相思,你在乎吗?"

相思用行动回答了一切。

他恶狠狠地拽过我,让我背对阿姨和由冰,挑起我的面纱恶狠狠就啃——这家伙饿昏了,我想。

不过,我也饿了。

所以,即便不能将一个大活人拆吃入腹,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也是种没有选择的选择。

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一场盛宴。

从狼吞虎咽、觥筹交错到肴核既尽、杯盘狼藉,我险险喘不过气来,只余下大口大口吸气的份儿。相思倒是游刃有余得紧,尽管他脸色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愈发显得娇艳欲滴,却仍有条不紊地替我理好发丝又重新把面纱放下盖好。

这家伙绝非初年的竹疱——我想。

真可惜,没法清煮,会老。

"大用……"隔着面纱,相思绝美的脸却令我心跳骤停一拍,不敢再东思西想,乖乖正襟危听:"嗯?"

一点点,笑容水一样,相思眼中溢开:"不要胡乱替我做决定,你给我记着:我、在、乎——"

"呀呀呀呀痛……"相思拎我耳朵!手劲好大,呜呜呜呜呜呜呜痛,野蛮人!哪有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连情绪都不给人酝酿一下噢痛……

"啊!"骤然听到阿姨尖叫,"放手!不许偷吃我的菜!!!!!!!!!!!!!!!!!"

既然阿姨承认了我们身为"菜"的资格,接下的事儿就好办许多。

正如人们常说的,守寡容易守菜难。要见猎心喜、食指大动的急色鬼守着生香活色不动筷儿不入口,活象摁着猫儿强不叫它吃腥般,临了不落个心痒难耐、精尽而亡的命儿我看也剩不下几丝气儿。

再能耐的高手,也控制不了菜下油锅时掌勺的多放一分还是少放一分盐吧?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理儿阿姨省得。

因此,在我再三强调非得以小怜剑做彩头我才愿献技做那劳什子"碧血丹青照汉心"时阿姨勉勉强强答应了。

我却从她勉勉强强的眼中捕捉到一丝一闪即逝的狡黠。

——阿姨怕不是算计好了要把什么烫手热竽扔来充数吧?我颇有些怀疑。

倘若与小怜剑齐名的哥舒刀便我手中割牛肉的家伙的那副德性的话,想来能成为与它匹配的另一半的小怜剑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东。

——阿姨怕不会只因它名唤"小怜"才巴巴抢了来,实际以她的眼光那玩意儿根本不在入眼之列吧?

按我说,阿姨更在乎的保不定反是那"花魁"的名儿。

不过话又说回来,阿姨虽风韵犹存却已徐娘半老,花魁大会上怎么看她也不象能技压群雌、艳冠群芳的样子……阿姨究竟玩什么手段夺得花魁之名的?

我很好奇。

——难不成玩姊代妹嫁、李代桃僵的把戏?

我更好奇。

阿姨手下美人哥哥、美人姐姐那么多,那容貌、那气度、那风华,随便扔哪个上去区区一个小地方的"花魁"根本不在话下,说不定要有花魃、花魑、花魈、花魅、花魍无双宫也会通通收入囊中,一个不落。

这么一来,我为了吸引阿姨注意而使出的诈病一招,岂非错过了一片广阔森林?

哎呀哎呀,悔不该不听相思的话,怎能为一个太阳放弃天上群星?

不成,我得想个法子才行……

"哎哟哎哟……"头皮一痛,头发被相思不留情地扯:"你又在想些什么有的没有的?"

我心里喑喑咋舌,乖乖不顶相思——因为,我现在正在热汤沐浴中。

哪个男人赤身裸体躺木桶里全身弱点暴露在外还能气势恢宏硬吃眼前亏?有的话亮出来我瞧瞧!

阿姨不愧是食家,阿姨说,要做那道"碧血丹青照汉心"总得先把身上的不洁洗净,以免混了异味生生糟蹋了她从东瀛引渡回的那几头绝世好牛。

一脚踏入阿姨准备好的那间大浴房,我不由得叹服无双宫的大手笔。把一个临时歇脚的落点布置得这么金碧辉煌、美奂美仑,连师父都未必能在一日里办得到。

——尽管透着股暴发户的味儿。

——可侍浴的却个个美姝!

我当即诗兴大发,曼声吟道:"日见美人三百位,不辞长做无双人……"相思脸立刻"唰"的沉了,二话不说把那批美人全赶了出去,扔出一句什么"佳品难再,宫主可愿与他人共分一杯羹",大门一关,把我夹头夹脑扔大浴池里。

阿姨却也忒死心眼,不再做派美人进来的尝试。

身上那袭纱不管份量多轻,泡水里总会重上几斤,那浴池又大得过分,我一个踩不住实地心底慌了乱扑腾,亏得由冰伸手捞起了我。

"由冰大哥!"我牢牢揪紧最后一根稻草,"我们是好兄弟不是吗?好兄弟应该同生死、共患难的不对吗?"

由冰体贴地为我剥去身上浸了水的衣物:"我知道大用兄弟,我正帮着你啊大用兄弟……"

"你要真心帮我就应该快点洗干抹净来做菜盘子!"我气苦地大叫,由冰为难地笑笑,相思已在旁截口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又要我操刀又要我把牛肉一块块往身上贴,这种事儿谁做得到?!"

"刀我操。"

"什么?"

"呃,大用兄弟,事情这样的:贾公子说,牛肉由他和我来切……"

"这怎么可以?!我不同意!拿菜刀你们谁能拿得比我更好?不行!不公平!不经我同意私下决定的这事儿不算!叫姐姐进来,我要和她说……"

"你再叫一次'姐姐'看!"相思一手揪住我头发、一手亮出哥舒刀,"我就点了你的哑穴对她说,为了保持肉味纯正,你自愿剃除头上烦恼丝三千,以追求至善至美的效果——你看她信谁!"

呜相思欺负我!——大大的眼珠在我眼中打转,我扁扁嘴,相思一喝:"你敢!"

呜……我真的不敢,连哭都不敢,呜……相思真坏,我还以为他不会再把我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摆不上台面,想不到呜……

一阵气苦,我憋着气头一扎,埋进水里,眼珠一串串地落入温热的水中。

水上由冰叨念着什么,都模糊了。

且将冷眼看螃蟹,看它横行到几时!

我无聊地盯着水底自己的脚趾丫,打定主意,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这次相思不向我道歉我死也不浮上去……

死相思臭相思狠心绝户短命相思,王八窝里王八帐下王八堆间王八蛋上王八疙瘩中王八相思……哎呀,气接不上接不上接不上了!

也是,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也——于是我"哗啦"一声探出了脑袋。只听"哧"声轻响,眼角瞥处,几缕沾了水的青丝无声堕地。

我欲哭无泪。

相思铁青着脸——咦,怎的他脸色比我还难看?——用刀指着我的鼻子:"跟我说:相思的话,句句听!"

我垂头丧气:"相……思……的话……句……句……听……"心里加个字:屁!

"相思要办的事,件件办!"

"相思……要办的……事……件件……办……"放屁!

"相思一定要排第一位,一切必须以相思为中心!"

"相……思一……定要……排第……一……位一……切必……须……以相……思为……中……心……"放狗屁!

相思剜我一眼,闪开,在不远处较干爽的地方闭目盘腿坐定。由冰叹一口气:"大用兄弟,现在……还是先不用跟贾兄弟较劲儿了……他受的内伤并不轻,后来和宫主动手,一直没能得到好好调息……呆会儿可能还有场硬仗……"他压低了声音,"不是兄弟真的弃你于不顾,大用兄弟,待会儿要屠宰的,可是一头活生生的牛啊……我听宫主的意思,用牛血在人身上绘出彩绘,方应'碧血丹青'的景儿……"

我顿感脸上血色尽失,身子在温池中不禁瑟瑟发抖起来。

我这样子似乎吓到了由冰,他慌忙把我揽着低声安抚道:"没事的没事的……贾公子和我商量好了,我俩合力,就使那黯然销魂刀,用内力封住血脉,这样应该行得通……大用兄弟,你忍耐一下,我们不会撇下你不管的,真的……"

由冰话中蕴了什么闪烁其辞的东西,我确定他有事瞒我,但无法确认他瞒了我的是什么。偷眼相思,水气朦胧中,相思仿佛离我很远很远的感觉。

要是相思从今后我再也抓不着……

"大用兄弟!"由冰慌了,笨手笨脚地擦着我的脸,"怎么怎么了?不要哭不要哭,一哭眼睛会肿,那就不漂亮了……不要哭啊,我们没有丢下你啊……我说过,我们不会丢下你、不会丢下你……真的,谁都碰不了你,我不会让他们碰,我保证——我发誓!"

相思忽地睁开了眼睛狠狠地横我一眼,隔着氤氲雾气他的眸子倒黑白分明凛然得紧。

"呵呵……"我傻傻地笑了。

相思又给我一眼狠的后,再度闭目运气。

由冰倒更困惑了。

那么,虽无美女,我就好好享受美男侍浴吧!^^

由冰是个非常特别极之奇怪的人,明明说好要给我大洗特洗的,衣服剥笋般剥得剩最后一件底衣他反停住了手。我瞪他——毛病么?谁喜欢穿衣服泡水中?站起来三下五除二,我把衣服脱光光。

由冰脸"腾"一下红了。

果然怪人。

然后我在水池中找了个最妥贴的位置,由着由冰全身上下帮我洗,附加他以四两拨千斤的柔劲儿轻轻按摩。

——恰到好处。

我直楞双眼睛无聊赖地左扫扫右瞄瞄,以前二师兄给我们泡澡时还有花瓣浮水上可以比赛吹花瓣玩儿,如今大概为了消除所有异味儿,热汤就是热汤,里面什么都没有,我犯困地打个呵欠。

有由冰在,不怕淹死——我放心地阖眼睡觉。

这两天确实也够折腾的。

迷迷糊糊中,由冰那双手在身上游移很舒服,是人都想追求更舒服的感觉吧?我忠实循着本能轻轻呻吟出声:"嗯……好……好舒服……好……下……嗯……下一点……嗯……由冰……好……好……哇!"由冰不知犯了什么病,一个大力掐我腰上,痛得我跳起来直嚷:"你谋杀啊你!?掐我好痛!"

这下,由冰红的不知是脸,下到脖子到胸上到眼睛,全红成一片。怔怔与我对视半晌,他"啪"一声扔掉手中帕子,转身"答答答"跑了出去。

反是我目瞪口呆,不知做何反应。

相思也不打坐了,沉着脸上来一揪我,眼光上下一扫,咕哝着:"早晚我杀了他……"

话中的杀意让我又一哆嗦。

顺着相思的眼光,我明白了相思生气的原因:腰上被由冰掐出个红印,也不知一时半会儿消不消得去。

唉,由冰那傻的,当然怨不得相思生气啦——连相思都忍了不对我的身体动粗,现在却毁在他的手上,待会儿这道菜可怎么上盘啊?

我无辜地望向相思:"相思,你看,现在这样……是不是可以考虑换你——嗷嗷嗷嗷嗷!"

相思更狠,一低头咬我腰上,顿时在那红印四周印出一个完整的牙印来。

"这样就行了——还得你上!"相思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就行了,反正,洗完着装完毕后相思到外面和阿姨打了声招呼,不一会儿由冰领着两人抬软榻进来,我足不沾地,被两人软榻抬着抬到了阿姨面前。

我也不能很肯定那高高在上、众星簇拥的无双宫主是否便是阿姨,距离那么远、又挂一袭面纱,认不出来不是我的错吧?

如果不是阿姨的话,前面的条件不都白谈了?

围在阿姨身周的人不少,可惜全脸上一袭轻纱,还不如方才在门口见到的美人让人精神爽利、心旷神怡。

我有些泄气。

抬榻的美人前面我只见个后脑勺,后面的在相思怒目下我不敢左顾右盼,当然无缘亲芳泽。

我自认为自己挺无精打彩的——或者换个说法叫慵懒?不过脸上仍旧遮着块纱巾,等闲人看不出来。

"你给我认真点儿!"相思仍旧使他的传音入密。

然后,软榻着地。

75

做菜用的牛早停放在大厅正中,非常高大英俊、威猛神武,看得我右眼皮阵阵跳个不停,直打退堂鼓。

从根本上说,我并不排斥脱。何况四师兄说过,我身材好、皮肤棒,天生脱料,不脱遗憾。

问题是,在这场对抗中,大师兄与相思志在必得小怜,而我,我能得到什么?

满屋子美人个个蒙着面纱,只我一人现,虽说有增加美人好感的可能,但好处并非天上犯晕的小鸟,唾手可得。

就算要脱,总也得确定了这一屋子里个个美人后再脱,否则,无的放矢,我明敌暗,大用白赔、美人不见,岂不亏大?

诚如大师兄所说,生而为人,什么都可以吃,只有亏,绝对不能吃!

就算要卖,总得先找到最大的金主才行!

"伍肆柒号,到阿侬了。"

软绵绵的吴侬细语,恁生好听。

我不动。

"伍肆柒号,到阿侬施展才艺了!"声音略略尖了些,我还是不动。相思警告性地瞥我一眼,我装作没见,白眼向天。相思轻咳一声:"大用……"

"岭上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把赠君……"我负手,曼声吟哦。此言一出,相思眼神尽变。他的声音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在我耳厉声响起:"你瞎搞什么名堂!?"

这传音入密的功夫早晚得想法儿学会,否则尽相思单方面来荼毒我耳朵真叫人难过——至少在不想听的时候我有权利把这恼人的联系掐断这总没错吧?

我哀怨地瞪相思一眼,慢悠悠地道:"相思,你……真不后悔?"

"嘶"声轻响,我解下系在腰间的束带,手一松,带子松松坠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隐隐听到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我得意。

四师兄说,美人出浴之风情,尽在若隐若现、半遮半掩、罗衫轻解、肌肤微露之际,一举一动,春色满园关不住;一颦一笑,任是无情也动人。

若再配上落花流水、白露清秋,四师兄长叹:问君能有几多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夫复、何求!

"那大师兄他们……"当时听得我一楞一楞的,指指那头和我们一同浸在水里洗漱的大师兄,"大师兄他们……不算么?"

四师兄鼻孔朝天,正眼都不屑一顾:"那群……不过吃饱饭没事干脱光了晒太阳的猪!"

后来我才想明白,那时大师兄正联合六师兄声称对午饭时使巧克扣了他的定粮的三师兄正施以公道的处罚,几个人光着屁股水里闹一片,那情景,对"美"有着极严苛定义的四师兄根本不上眼。

自此后我悟到,要想脱出效果,光脸蛋漂亮,还不行。

必须善于营造气氛。

就象现在这样,别看我宽衣解带那几下不起眼,实际经过多年的冶炼,我已将分寸、角度掌握得极好。正对相思、侧对厅中诸人的方位使得那群蒙面想看免费戏的看客只能看到我微露的腰侧及绵延而下的腰线,先激起那群寻幽探奇的好奇心。

美中不足的是,所裸露的那几寸肌肤上印着方才相思的牙印。要相思和由冰换个方向站就好。

整齐的牙印印在漂亮的肌肤上,想叫人看不到都难。

唉,白璧微瑕,白璧微瑕!

好在我能感觉到,满厅盯我的眼,眼色齐唰唰变了。

——好现象!

我左手执定右边衣襟,轻轻掀开,定定凝视相思,声声鲛人泣:"衣带渐宽终不悔……"

76

——相思想杀人!

挑战他的耐力极限殊为不智,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我主动投怀送抱、挨上他的身,屈腿轻轻蹭他——注意,腿部暴露处不能太多,最多露膝而已。诚如大师兄所言,我现在的体重总体而言稍嫌丰腴,整体比例尚未达到最完美境界,与其献丑,不如藏拙。

收效比我预料的还好,我只轻轻用膝头蹭了相思大腿没两下,他脸色立时一紧,倒抽一口冷气,双手一环将我揽个严严实实,磨着牙齿半咆哮着道:"你,你——"

呵呵,我说吧,相思是没办法容忍以这种丢人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的。"相思……"我再接再励,抬手揽上相思的颈子,整件上衣立时滑落一半,相思一把拽住反手一拉绕过我的身子在我前胸打了个结:"你再胡闹——"

"你到现在还没有要过我……要我吧,相思!"

"大用!"由冰惊呼,相思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哪需要知道你在想什么,只要你能配合我的计划就好!我半低下头,轻喟道:"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为你守身的必要……实在要守的话,守住心就行了……男子汉大丈夫,爱也好恨也好,哪需要这么婆婆妈妈!——只是,相思,我不甘心,非常非常不甘心……尽管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尽管知道为了以后只得权宜一时,尽管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尽管我从不后悔把自己的身体作为一种交易,尽管早下了万死无回的决心……可是相思,在所有所有的不得已、所有所有的无悔下面,我还是不甘心,我始终不甘心——为什么我只能以这么窝囊的方式……来爱你?"

全场皆寂,我清晰地辩析出有长有短、有缓有急、有快有慢的呼气吸气的气息——这个空档,相思应该懂得抓住了吧?手借揽着相思的机会在他颈子上轻轻划下"稍安毋躁"四个字,我口中继续着深情告白:"我希望能够和你站在同一起跑线,我希望能够以平等的方式来爱你,为了这,我来了,来到了这里;可是,在被别人享用之前,相思,我希望,我们能够真真正正地彼此拥有……请你爱我吧,相思!"

相思还没有作声,阿姨的声音叹着气从门外飘来:"喂,喂,小弟弟,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好不好?什么'被人享用'……传出去无双宫一个个好象色情狂似的!"

我大喜:"小怜姐姐!"

门外袅袅逸入一道丽影,速度快得我眼前一花,这人影已到了那一群蒙面美人之中。顿时全场除了我们三个外齐齐下拜:"恭迎宫主……"

是阿姨。

阿姨没有蒙面,依旧一身简简单单的粗布衣裳,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可是她落座在那高高在上的玉座上的姿态却是如此的从容大度、仪态万方、顾盼生威,不由我对这位扬名武林六十余年的一代美人再度兴起仰视之感。

阿姨坐下、用茶后冲我微微一笑,轻叹道:"第二次了,一天里两次被你钓出来……明明知道你在做戏,却还一样乖乖上钩的我,想来真是悲哀!"

"小怜姐姐说到哪儿去了,我和相思两情相悦……"

"真有心要做,刚才在浴池独处的大好机会你俩能平白放过?专挑人最多的时候当众上春宫,"阿姨眸光一转,"小弟弟,这出可不高明。"

我嘻嘻一笑:"因为我觉得现在的我很美啊,姐姐的各项安排实在周道极了,周道得让我觉得现在的我是最美的了……把最好的自己留给最重要的人,有这种想法……不奇怪吧?而另外一个,如果我在沐浴时和相思做了,对呆会儿做那道'碧血丹心照汉青'多少会有些妨碍吧?"

"放肆!"立时有人凶巴巴地喊,阿姨举了举手,出声喝止我的人讪讪地退了下去。阿姨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些自相矛盾了……"

"我也是来到这里后才改变的主意,我发现,姐姐根本不在这里。"

"——你怎么发现的?"

我笑了:"闻香识美人哪,姐姐!"我得意地晃晃右手食指,指指自己鼻子,"掌勺的讲究个色香味——我对自己的嗅觉极其有信心。姐姐用的是天竺进贡的曼陀罗香,此物极为罕有,一进来我就知道姐姐不在这屋子里了!"我有模有样地大大叹上一口气,"这样一来非常麻烦,且先不说我和相思的目的能否达到,能不能留得条命直着走出去还是回事儿……既然如此,假如命里注定在劫难逃,至少,我希望能把最美好的我交给相思……当然,我不否认我有私心——姐姐一生孜孜以求追求着美,我赌这一把,赌我和相思这份情感对姐姐的影响力……"

"你不怕我生气?"

"姐姐,我和相思……不美吗?"

我对自己和相思构成的这幅画面具有百分之两百的信心——象相思这样的美人儿哪儿找?见的世面越广、看的美人越多,越觉得过尽千帆皆不是,没谁比得上我的相思和师父师兄们!

话又说回来,再好吃的菜,天天吃,终究会腻。

所以,面对对美具有可怕执念的阿姨,我有十足把握,反是对厅上未谋面的那群无从下手,这就是我千方百计一定要抓紧阿姨的原因。我不明白无双宫的规矩究竟怎样、阿姨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一再对我们进行试探,但反过来,换作是我,对一个会在衣服上喂毒的陌生人,确实也做不到无条件信任。

何况对方还无礼地提出要取走你某件独一无二的东西。

因此也着实怪不得阿姨。

等待的时间漫长得我呵欠连连,埋入相思怀里打算小睡一觉。刚闭上眼,就听阿姨敛起了见惯的微笑,庄重、严肃地开声道:"各位,大家认为……伍肆柒有接管小怜剑的资格吗?"

终于触及到实质问题了,我精神一振,竖起耳朵。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吭声,只略略欠了欠身,便闪开了去,看得我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眼前闪出一条光明大道,光明大道的终点,阿姨稳坐钓鱼台。

77

"伍肆柒,你也明白,小怜剑之于无双宫的重要性。"阿姨这时的声音,比较接近一宫之主的声音,颐气指使、高高在上、一语既出、不容置喙,"你的要求虽情有可原,但委实于理不合。江湖中如若传扬出'小怜落到了某某某屑小之辈的手里'这类传言,于无双宫声名实在是不小的损害,何况,无双宫并无义务答应你这不情之请。然而,念及你们前来求剑的原因,本宫体恤你们痴情一片,有意成全你们,于是特意召集无双宫高层人众,通过观察你们的表现后公平表决来决定是否同意你所提出的以厨技换小怜剑的赌约。"阿姨微颔臻首,示意分列她左右的那两群蒙面美人,"现在,本宫将无双宫的决定正式知会于你。"

阿弥陀佛,终于涉及到了实质性问题。

"无双宫共有十三名宫主,其中,六名宫主认为你们其心可嘉、其情可悯,"阿姨轻抬手,指指站在她左手边的那列美人,"同意给你们这个机会。而另六位宫主,"阿姨眼神瞟向站在她右手边的那列美人,"则认为你尚未领悟爱的真谛,故而不同意你的所求。"

——我倒!死三八,凭什么说我和相思不对盘?没等我跳起来反驳,搂着我的怀一紧——

"我爱大用。"相思的声音。

瞧,瞧,瞧见了吧?你方唱罢我登场,配合无间,默契过人,竟然说我俩不是一对?!——不过话说回来,相思那把声线,动听着实动听,可是,象冰碴一样,又冷又硬。连呆头鹅那么呆的人和大师兄谈情说爱起来还"此生此世、今时今日、相知相惜、吾心吾爱"一套一套又一套,相思白长了聪明脸蛋,怎不多学着点儿,尽做些露馅事儿。

"倘若小怜剑当真能成就一段佳话、一个传奇,我想各位宫主都没意见。本宫并不怀疑你的真情,只是,在场的人中有人用情要比你更深。这样一来,使得本宫不得不对小怜剑交给你们后所能够发挥出的真正价值产生疑问……"她在说什么?饶舌得紧,我不懂。相思胸膛起伏甚剧,显是极怒:"你在说我不配这个傻瓜?"

惨!我不顾个人安危,狠狠在相思背上掐一下——说错话了啦!

阿姨却颇不以为忤的样子:"据本宫所见,有人对他的爱,比你更深……"

"——谁?"

阿姨没有作声,微笑着,素手一指——

我好奇地从相思怀里伸个头出来张望——伍、由、冰!?

天啊,这是个什么世道!?由冰显然没想到阿姨会把火引到他身上,骤然接触到相思杀气腾腾的冷刀子,可怜见地,脸色又憋了个通红,"我""我""我""我""我"了几声后,再哼不出个闷屁来,一脸的无措,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了,恨不得立时挖个洞自埋了事似的。相思不仅胸膛一起一伏甚烈,甚至连体表温度都在急剧上升中——他可能因为由冰夺了他的风头而生气吧?好狠的阿姨,好毒的挑拨离间、借刀杀人计!在自己人起内讧之前,身为团队的一部分,我有责任化解这两个之间一触即发的危机。

轻咳一声,我扭头向阿姨道:"姐姐,他是我大哥!手足之情、骨肉之亲,本人伦之大常,大哥爱我惜我怜我,这不很正常的事?"

阿姨却笑着摇摇头:"他爱你,不如你所想……"

"我们是兄弟——"

"你看不见,他注视你的样子;你也看不见,他呵护你的样子。"阿姨慢慢地、一字一句,"可是,本宫全都看到了。生死一瞬间他对你的所有爱护、怜惜、关心、在意,所有默默的牺牲与支持,我们全都看到了……"

阿姨右手边的几位美人有几位不自觉地微微颔首,看得我好想哭。明明胜券在握之际,为什么、凭什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且最大的拦路虎居然来自于由冰——妈的!我已经这么不计回报的牺牲色相了呢,眼看这下有望血本无归——奶奶的!本来带他来是指望他为兄弟我两肋插刀、有难同当、有衣同脱,现在目的不仅没达到反而还阻挠了相思的夺宝大计,回去后相思岂不是在整他的同时也要恶整力主带他前来的我?反正由冰皮厚,死也死不了,我就不同了,宁死贫道不死道友,总得想个法儿脱身方好——偏偏我现在什么法儿也想不出来,可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越想越急,越急越气,我拿双眼睛气势汹汹地下死命瞪由冰,不管他是否看得见。与我眼神对上,由冰全身一震,继而难过地垂下头,那股子羞、涩的情态配着这么一位英俊少年,竟令人不由自主地打从心眼里生出怜惜之心……不知道假如我现在改口说我和由冰盟订三生、急需小怜剑做聘礼才有资格向武当掌教提亲那群多管闲事、装模作样、废话多多的无双宫主们能不能让我如愿以偿,不过想到阿姨说宫主们对那两位的支持率是六比六——那她自个儿呢?阿姨自个儿支持谁?

"我不爱由冰!"我大声说。

"他爱你。"

"我没理由因为别人爱我而强迫自己去爱一个原本不爱的人!"

"你只是不懂爱情。我希望用小怜剑去帮助的,是真正的有情人……"

"你凭什么说我不懂爱情——"

"你凭什么说我们不懂爱情?!"

我和相思异口同声,悍卫了身为"情人"应有的形象。阿姨的目光深深在我、相思、由冰三人身上扫过,敛起了全部的笑:"这样吧,我们来做一个测试,来测试这两位谁对你的感情更为深厚,以测试结果来作为无双宫的最终决定。"

一听到测试感情深厚度我就全身发寒,理由无他,主要是小时候师父难得转性儿捎了件新衣上山,大师兄和四师兄拼抢得凶,后面师父为解决争端,便说,让两位师兄一人扯一只袖子,谁能把衣服扯过来算谁赢,结果一扯之下好端端的件新衣立时四分五裂,衣服屑蝴蝶也似地四下纷飞,气得师父大发雷霆,说什么那两个对衣服都没感情,要真有感情的话会因为"不舍"而放手,所以过年没新衣服穿该——活该!

我记得我当时私下里暗笑师父迂,那两位全是不知"放手"二字怎写的主儿。在他们的天地中,喜欢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手,不能得到的即便毁坏也绝不让他人染指,估计师父从哪本古书上看了忠孝悌忍廿四则,兴冲冲地回来依葫芦画瓢做实验,却让他碰了个大钉子。

鉴于前车覆辙,万一阿姨小嘴一张说什么"你们一人扯他一只手拔河谁扯过来归谁"那我岂非死无全尸?相思和由冰谁啊?比当年的大师兄、六师兄不知强了多少辈,而且我从不存相思对我手下留情之想,只怕为了得到小怜剑他志在必得、奋勇当先,落我一个孤魂野鬼连清明魂儿回来受纸线时都四分五裂地受旧鬼儿欺凌,不,不成,绝对不成!

正当我绞尽脑汁盘算该怎样为自己保全小命时,阿姨已檀口微张、懿令轻吐:"伍肆柒,你听好了——"

78

伍由冰,不管比什么,你都要给我输、输、输、输、输,一路输输输到底!——先不管阿姨说什么,我用眼神对由冰威胁,卯足劲来威胁,然而我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儿:由冰的头自刚才就一直未曾抬起过,我的眼刀子通通石沉大海,连个响儿都不带,巨大的浪费直叫我心痛。

只听阿姨续道:"这样吧,老实说,本宫确实对传说中的那道'碧血丹青照汉心'非常之好奇,既然你对自己的手艺如此有自信,本宫也希望能藉你们的手让这道传奇之作重现人间——"

——就这么简单?

"听说'碧血丹青照汉心'稀有之处,不仅仅在于它的口感独一无二、天下称绝,而且由人体、血绘、肉片三者之间结合而成的画面也是妙到极巅、赏心悦目之极,当真达到了'是耶非耶、人牛合一'之境。而在制作这道菜时你们其中有一人必须不着寸褛这点毫无疑问——那个人,是你吧?"

废话,那俩就差没把我从里到外刷干净,不是我还能谁?明知故问!——我点头。

阿姨嘴角一弯:"那这样吧,他们两个,两个一起来完成这道菜。"

?什么意思?

"他们两个,谁最先挑起了你的欲望,那么,就意味着谁对你最重要。"阿姨似笑非笑,"如果那个人是你所承认的恋人,而且'碧血丹青照汉心'确实可圈可点,那么本宫便将小怜剑交付于你们以成就好事;如果那个人不是你所认可的恋人,或者'碧血丹青照汉心'盛名不符,也不用担心,只不过希望你们在有生之年留在无双宫做客,本宫保证你们有情人终能成眷属、在无双宫里只羡鸳鸯不羡仙——"

——放屁!"两个人同时动手,你凭什么断定谁赢谁负?"

"凭我'无双宫主'四个字!"阿姨端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放屁放屁放狗屁!!!!!!!!!!!!!!!!!!!!!!!!!虽然无双宫美人应该很多(一天一位美人的话说不定一年才能轮个遍,这么一想似乎前景灿烂无比),可是看这位阿姨这么恶趣味,万一在佳丽三千中铁杵磨成了针那不是件很麻烦的事儿吗?而且,一年轮个遍不等于一生中天天轮个遍啊,万一美人儿的醋劲个个和相思、师父、大师兄一般大,那岂不挫骨扬灰都不够分?再说,无双宫能有多大?一辈子呆里面……这笔交易不划算,当然要是美人们称除下面纱下笔订金那又另作别论……

"我们赌了!"说这话的……相思?为什么冷冰冰的相思——他不是过于冷漠还反应不过来阿姨说的是件什么事吧?"相思,你知不知道阿……姐是要求由冰也……也……"

"我知道。"

"那你还……?"

"我对自己有信心。"

我咬掉舌头,只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由冰身上:"由冰……"

"大用,"由冰依旧低着头,完全对我无视,"我会……实现你真正的愿望!"

我真正的……愿望?取小怜剑,不是我的愿望,那是在大师兄和相思淫威下无奈做出的下下之选,由冰说要实现我真正的愿望……天啊,他不是想破坏取剑的计划吧?那不就等于说呆会儿他会……

两个,谁也指望不上!

自力救济,自力救济,明知是垂死挣扎,我仍然要为自己争取到尽可能的时间:"姐姐,诚如你所说,成败未知之前,我有最后一个请求……"

"你说。"

"我想先看一眼小怜剑。"我苦苦一笑,"假如为了它尊严、人格到最后自由都有可能搭上,让我看看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这个要求,不过份吧?"

"你这要求,倒也合情合理……"阿姨点点头,我觉得她笑容中非常的不怀好意,一时又省不出哪儿不对。阿姨微微笑道:"其实,你已经见过它了。"

什么?我立刻左顾右盼,相思低斥道:"安份点儿,你很重的!"

嫌我重……

"呵呵呵呵呵……"阿姨再也掌不住,露齿而笑,"你们俩当真有趣,现在我倒有些愿意你们方才所说的话了呢!小怜剑非常醒目,你还没有发现吗?"

"人家是书生,人家又不是武林人士……"我小声嘀咕,阿姨笑顾相思:"你呢?你也没那眼力么?"

相思"哼"一声:"你是说你后头的那块破——"

啊,千万不要说破铜烂铁,就算为了我们的小命着想!情急之下,我撩开一角面纱一挺身——腰力不够,只够上了相思的脖子,于是一口咬他脖子上,相思痛呼一声:"吴大用——"

——反正他现在也没空跟我深究,不管。

接下来,我好奇地按相思所说的方位瞅去,一瞟之下脸色立马变绿:"相相相相相相相……思,你是说那个,那个,椅子后冒出头的那个?"

"……哼!"

"啊!!!!!!!!!!!!!!"我惨呼——为什么?因为我终于明白了狡猾欺狐的大师兄为什么屡次无法得手的原因:如果我看到的那个高出椅子一头、与椅子等宽的金属物就是那柄所谓的"小怜剑"的剑柄的话,这把小怜剑的个头简直可说是前无古剑、后无来剑——剑长、宽俱六尺的剑,我十分之怀疑,它到底还有没有资格被称之为"剑"?

怪不得大师兄打我们的主意——他哪有这本事将这么个巨型神不知鬼不觉地搬走啊?呸!

   我有个感觉,说不定阿姨压根儿没兴趣接收这柄绝世名剑,偏偏剑名犯了她的讳,避之不吉——何况还有花魁的名头值得拼。换上我是她,随身携带这么一柄笨重、麻烦又丑陋的剑满大街走,肯定会想方设法把这一大块废铜烂铁以最快速度变现。

当然,前提是尽可能地谋取最大利益。

因此我非常怀疑她之所以大张旗鼓广寻名厨,也许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守株待兔,等待最合适的机会把烫手热芋抛出去而已。

——却又拉不下面子乖乖任我们将那大家伙弄走,还要故意百般为难、诸多挑剔,矫揉造作的女人!

而比她更可恶一百倍的,是我那厚颜无耻的大师兄!从头到尾,小怜剑长得怎么样,他根本没提过(插花:你也没问过),只简简单单要求我们引开无双宫主的注意,必要时用呆头鹅的药将无双宫主迷昏,取剑的事全部由他负责——是大师兄的话,恐怕早已做好运走这庞然大物的万全准备了吧?忽然间我有些后悔,后悔擅自更改了大师兄的计划,现在只能盯着阿姨拿来加固椅子的小怜剑直瞪眼……等等,我没有考虑到,相思,相思应该有所准备吧?他是这么狡猾的一个人啊,而且老早就打上了小怜剑的主意,对了,他还有哥舒刀在手——

问题是,且不说相思肩负那庞然大物满街乱窜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滑稽,他的注意力全在那柄剑上了,哪还有余力顾及我?阿姨的武功那么高,由冰不化身为"第二由冰",根本胜算全无;虽然经呆头鹅手配制的药从没失过效,但阿姨实在太以恐怖,无法以常理度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次剂量不够达不到预期目的……

未来黯淡,前途无光,要不,我现在就施呆头鹅配的药……

"不行,不准用。"耳边突然响起相思的声音,我吓得全身一震,手中的八角粉舀多了一个不慎全落入海碗里,溶入酱油里。惨了,这下夺味儿了!我只得加大其他味料的比例以中和八角的呛味。相思的手轻轻怀上我的腰:"别怕。"

被他触碰的地方骤然痒了起来,痒痒的使我忍不住轻轻就着他搂我的势儿在他臂上蹭了两蹭。

"我要的,并不是那把剑……"他的声音低低传来,清澈的,坚定的,"即便不能把剑带走也无妨,只要给我接近那把剑的时间……"

这种说法,似乎小怜剑中蕴藏着什么人所不知的秘密似的,不过他身上怀有哥舒刀,也许懂得确实比大师兄和阿姨多也说不定……

"我发过誓,我会守住你最重要的东西,我不会背弃我的誓言!"

听起来好象我应该为此马上五体投地、痛哭流泣似的,我可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手倒是不抖了。

"碧血丹青照汉心"总结起来分为以下几个步骤:

首先是选料,这步由无双宫来负责(由于料已选出,选料过程略过不提);

共次是调味,目前我正做着的活儿。用膝盖想也不难理解,生牛肉有什么好吃的?总得靠味料来调味才行。而且因为人体体表温度各有不同,如胸腹体温较高、四肢体温较低,我跟阿姨建议做这道菜最起码要调三九二十七种料,种种各不同、味味有相通,这样才能利用不同的体温引发最佳的嗅觉及味觉效果,取得相辅相成之效;

再次便是利用人体自然的凹凸构造将牛血与调好的味料相混用毛笔施于人体之上,由冰老老实实按相思的意思,接下了这个差儿;

最后是将生牛肉切成薄可鉴光的片状布于人体之上,这道菜就大功告成。没得说,没人能跟相思争,这活儿属他了。

我使出了看家本领拖延时间,一口气配了九九八十一碗调料,直到最后再也掰不出招儿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张精美异常的白玉上仰躺下来。

那是一整块莹白通透的玉,雕琢成四周微凸、中间略凹的模样,我不知该怎么称呼它。而且完全没有触手生寒,我只着层轻纱,躺在其上,感觉却是格外的温润宜人——不知道相思那柄刀子能不能撬得下一块来?要不呆会儿打暗号叫相思假装失手一刀砍到我身下的这块白玉上试试看,我想它一定挺值钱……

八十一碗调料在我的右手边三尺处一字排开,长长一溜,有些下面放了个小手炉"咕噜咕噜"给它加着热,有些碗置入盛满冰的铜瓠里保持着低温,有些以竹器为容器,有些盛在冬瓜、西瓜挖成的盅里,空气中一时盈满酸甜苦辣咸交织而成的味儿,我"咕嘟"咽了口大大的唾沫。

想我吴大用配的酱油让师兄们连下三大碗白饭都不含糊,现在使出全副能耐配的调料可想而知里面的含金量多高。

不过,我可不乐见那些或冷或热或冰或烫的调料往我身上招呼——万一美人们经受不住食欲的诱惑不管牛肉人肉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咬得我体无完肤死无全尸那可乍办为好?

这时,相思举着刀、由冰握着笔一左一右围上我身边。

那头绝世好牛,也"嗒嗒嗒"的,步步接近过来。

那头牛……无论怎样的绝世好牛,无论在它身上用了什么香什么薰,只要它是牛,就绝对缺不了属于牛的体味,何况无双宫大概出于原汁原味的角度考虑并没有对它用到什么薰什么香……

——很臭啊,很臭很臭很臭啊!

我感到它喷出的响鼻一阵阵喷到我头上,头顶一阵一阵凉,头发一下一下散了又拢、拢了又散,前所未有的恐惧浮现在心中,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头血淋林的牛尸横陈在我身上的可怖场景——

右手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那只手的皮肤清爽、柔韧、细嫩而滑不丢手,我本能地反手紧紧握住,战栗从我的身上一波波传过去。接下来,相思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可是隔着一层纱,近了,反而瞧不仔细。

"大用……"低低的,细细的,他整个身子俯在我身上,略凉的体温随着熟悉的月下香一道传来,忽然我兴起一种拥他在怀的冲动。

就象抱着旺财一样,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幸好,这个世界并非只剩下我一个,至少,至少还有你……

"大用!"相思的音略略拔高了些——什么时候离我耳边这么近了?我省过神,蓦地发觉双臂不知怎么的,紧紧将相思箍在怀中,慌得我忙不迭地错手放开,口中连连道歉:"相思对不起,不关我的事儿,我刚才觉得有些冷,习惯性动作,习惯性动作……真的,我可以发誓——"

小气相思不会高兴我把他比做旺财,尽管抱着他们的契合感是那么的肖似——嗯?小气相思怎会知道我方才把他比做旺财?真真,我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被小气相思吓傻了我真!

相思依旧趴在我身上不起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从他胸口处传来的"咚咚"心跳,很快,快得我口干舌燥,连呼吸也随他一道急促起来:"……相、相思?"

"……相信我。"模模糊糊听到这么一句含糊的,我想着,可能我发梦吧,耳上一痛,却是相思在我耳垂上咬了一口,接着听到"嘶啦"一声,相思手起刀落,不知挥了几刀,布屑纷落,整个上身飕飕白纱滑过的质感,先是前胸一冷,然后背部一凉,后背与微温的玉触了个实,温凉的质感令我微微打了个颤。没等我惊呼出声,某种物事在我胸膛上蜿蜒游移,丝丝缕缕,湿湿痒痒,坏心眼地刚挑逗起皮肤上敏感的一点便又滑了开去,却又在不远的地方遥遥嘲笑着,时不时过来施恩般地帮你搔搔,在挑起了更大的渴求后,又"嗤"地落跑。

我被它弄得,相信自己全身肯定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却又总搔不到痒处,身体在颤,脑在颤,心在颤,再这么下去我根本没法正常思考!

我忍,我忍,因为怕痒而开口呻吟,即便是我,也知道这并非什么说得出口的理由。

师兄从来没用这招对付过我,可这招比过去十六年里所有他们用来对付我的损招都损……

我怕痒,呜……

痒让我头脑一片空白,那种完全迷失自己、身不由己的灭顶之感,我真的真的很害怕——更让我害怕的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害怕着、明明厌恶着,却又忍不住去体味那物事游移所引起的每一寸身体的变化,我好象……对骤然间变得陌生起来的身体及感觉产生了一种好奇,一种食髓知味的好奇……大汗,呜,我讨厌这样……"……嗯……啊!"

那玩意儿落在了我胸前的一点上,我再也忍不住惊叫出声,全身颤抖着,身子向上一挺——好、难、过!我试图用发着抖的手抚上最痒的那个地方,制止那可恶的在我身上肆虐的怀家伙,两只手却都被人牢牢按住。

泪眼惺松中,我好不容易辨出来,禁锢我双手的是相思。

"相思……呜,相思……啊哈……呜!"我喘着气向他求救,相思不理我,我恨相思,呜呜呜呜呜!

……不,不对,相思两只手,一手一只,和我的连在一起……那个那么坏狠心肠对付我的莫非是……

难道是……

"由冰!"我哭叫出声,"你再不住手,嗯,嗯,嗯……我、我们……我们连兄弟都没得做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个在我身上恣意制造出一个又一个混乱风暴的东西居然是一只大狼毫,由冰竟然在我身上用狼毫蘸酱来画画!

那在我身上动个不休的物事顿了一下,我才喘好一口气,就叫相思沉着嗓道:"继续。"

"……对不起了,大用兄弟……"

不要说"对不起",闪边,闪边,快闪人啦!

"他只是在画画!"相思俯下头,挨我挨得近近的,一双任你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都是漠不关心的眸子满满溢着难过、气恼、嫉妒和……受伤?开玩笑,他好端端地受哪门子伤?"你怎么会是这么一个……平时看起来迟钝得石器一样的人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

什么意思?!什么叫"这种事情"?人家就是怕痒,我不信你不怕,不怕为什么不见你摆上来看看……哇啊!"唔,不要……相思啊!!!!!!!!!!!!!!!!!"

在我又叫又闹中,一段不怎么清晰的对话晃晃悠悠飘进我已经接近罢工的大脑中:

"……你倒也沉得住气至今还不动手……真的不怕你的小情人被拐跑了?——瞧,他都已经这么兴奋了!"

"大用那不叫兴奋,他只是怕痒。"相思……可恶的相思,知道我怕痒还故意整我,我哪点招你惹你了?由冰也是,狼狈为奸,一丘之貉……等等,那两个什么时候勾搭上的?难道相思和由冰有一腿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事出有因?他们刚好利用这个机会沆灕一气、谋杀亲夫?我无法接受我是砧板上的肉这一事实……恍忽间,听到阿姨拖着长长的调迸出句:"……是……么?"

"听起来,宫主倒似站在我这边似的……我是否应该感谢宫主对我的另眼相待呢?"

"放肆!"另一个声音……好象听过,又好象没听过,我只能大体辨出这是名女子——呵,无双宫的男子真可怜耶,到现在为止没听过有公的发话……只听这个声音义愤填膺地嚷嚷:"宫主,他们分明有意拖延时间!从巳时起他们就一直装疯卖傻——"喂,你有点学问好不好?人家那叫柔情蜜意、蜜里调油、打情骂俏、浪里白条……"接着借着什么调味的藉口又从午时耗到申时,直到酉时还在描花——"哦,怪不得我说肚子似乎有些古古怪怪,原来又到了用饭时间,可怜我打早上寅时起身到现在没点干的下锅,好惨啊!"而且那朵花描了整个时辰居然还未描完,宫主,谨防有诈!"

哇,这个人好聪明哦……不不不不不,现在不是表扬对手的时候。

我听见阿姨道:"听起来也不无道理……你有什么可说的?"

然后相思清清冷冷地针尖对麦芒:"现在我终于明白,大名鼎鼎的无双宫主,原来不过急功近利、欺世盗名的平庸之辈——"

"住口!"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我根本弄不清谁是谁,感觉到相思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忽然松了开,往旁让了让:"宫主,这样的大用……不美吗?"

……我恨沉默!

手空了,心也登时空荡荡地没个着落。骤然间天地消了音,胸膛上的笔尖仍在游移。我这么裸裎着,一动不动,任人品头论足,任人指手划脚,比方才更灼热十倍的目光交叉着在我身上逡巡而过。

我能感觉得到身周充满了活物的气息,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心头反而重重地压上了一块又一块名为"孤凄"的石头。

人多时候最沉默,笑容也寂寞……

我憎恨这种不把人当人看的沉寂!

我更恨提醒大家注意我是"货"的相思!

最先打破沉默的,依旧是阿姨,她的声音中明显透着赞美的情绪:"确实……很美……"

"碧血丹青照汉心,最关键的,便在于心。以人体为盛菜之物,不仅仅为了借人体的热度来增加牛肉的美味,而且人与那无知无觉的容器不同,随着人的七情六欲、情感波动,人体上也会直接反映出来,不仅色香味俱全,而且音容并茂、声色俱佳,可口、可目、可鼻、可耳、可心……"

剽窃!无耻的剽窃!这些都是我想出来的,凭什么,凭什么要让相思来出这风头?!我盛怒,刚想开口纠正相思对美人们的误导,孰料一张口又是一堆压不下的"嗯嗯啊啊"。

"为厨者用心,为盛者用心,我们孤注一掷、全心全意为了完成这道名菜,宫主却连等待的耐心都没有,岂不叫人齿冷?——罢罢,也罢,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知音如不赏,归隐故山秋!"

好象相思说着说着亮出了刀的样子,那头牛还在我脑门后喷粗气。唉,牛啊牛,可怜的牛,同是天涯沦落,相逢何必相识!尔无亲朋相助,我无师友能求,生而至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我顿生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感。

嗟怨间,眼光瞥见寒光一闪,可爱晶莹的哥舒刀举得高高的直落下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厅外传来足音,宛若千军万马直杀进来的强悍阵势,我身下的白玉也被震得"格格"作响。由冰的手微微一抖,一大块不知什么油抖落我胸上——连由冰这种会家子也受影响?看来事态蛮严重的。

足声越来越近,震耳欲聋——难道真的牛兄的兄弟姐妹、亲朋好友一窝子齐齐杀来集体造反?也是哦,阿姨真这么毛病每试一名神厨便牵一头好牛出来供人杀的话,会生气、起叛逆之心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连牛都懂得同生共死、仁至义尽这种道理,可叹我误交匪类眼看在最为青春亮丽光辉灿烂的辉煌时刻不得不踏上枉死之途——

"哇哇哇哇哇,无双宫主啊!!!!!!!!"

出乎我意料,进来的不是牛,而是人。说时迟那时快,伴着"无双宫主"、"无双宫主"的欢呼熙攘蜂拥而来的人群挤破大门之前,由冰一手揽起我腾身上梁。

——奇怪,为什么那个人不是相思?

答案下一瞬便昭然而出,我高高在上,清清楚楚地看到相思双手连续轻弹,阿姨身周那群美人的面纱纷纷四分五裂成了布屑。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花花草草、燕瘦环肥、安俏贤俊,果然无双宫是美人的集中营!

人生满足!——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美人齐聚一堂的奇景,无心谷人最齐的时候算上我也就八人,现在这里、这里站在下面的加上阿姨、相思整整十四位,还有身边的由冰……不,不只他们,我看到宝小美人、大师兄和呆头鹅他们站在门口,尽管做了乔装,可想瞒过火眼金睛吴大用,那真是打错了算盘!

这么多美人于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交相辉映、争奇斗妍,实在真是太令人感动了!

霎时相见便留恋,俊俏庞儿少曾见。有缘千里来相会,巧妻常伴拙夫眠。

或许留在无双宫也不是坏事,何况阿姨还会不断补货,应该不用担心僧多粥少、供小于求的问题……

一只手执块布过来在我脸上蹭,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不满地瞪过去。

"口水。"由冰格外的言简意赅。

就在我一闪神间,下面的情势又变。

从外边不断涌进人来,密密麻麻全是人头,黑压压一片,从我这角度看去守在外边的还有许多,不知甚时候才是个头。几乎所有的人都叫着喊着"无双宫主"、"无双美人"朝着阿姨的方向挤,一个个神情虔诚、狂热得几近疯狂——看上去倒有些象崇拜者的样子。

四师兄自十岁后每到他下山赶集的时候,所引发的轰动就跟这没两样。整个集市上的女人齐齐一蜂窝涌过来,里十八层、外十八层,挤得水泄不通。自从有次我搭他出去被人群挤到窒息后,我就再也不敢去领教这种地狱般的情景。

如今,噩梦重现。

我居高临下,左看右看不见牛兄,不知是不是在乱脚之中一走避不及一命呜呼。无双宫十三位宫主显然有些措手不及。她们纵然武功高强,可那些人潮水般涌上来,苍蝇一样,赶,赶不走;杀,杀不尽,前赴后继、奋勇直前、舍身取义,殒身不恤,很快地她们面前便倒下一片,而后面的看不见前边的情景,仍在源源向前推进。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这下我可大开眼界,悟出了何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宝小美人和大师兄居然同时出现在这儿……不是巧合,应该是他们的计划之一。

利用民众的狂热与无知,对付武功深不可测的阿姨他们,倒不失为见效奇快的好主意。瞧眼下的情形,美人儿学我也许能够逃过此劫,不过一来外边也是挤挤搡搡、多到恐怖的人,二来想来对外若传出"落荒而逃"的谣言对美人儿的声名是种大亵渎,所以尽管有些美人儿脸上一副不堪其扰的神色仍站在原地苦苦支撑,不让越聚越多的杂人接近自己。

那情景,给人以牛粪与鲜花的感觉。

看到这么水灵的美人落到如此难堪的境地,我于心不忍,禁不住护花情动、侠义心起。

……不知道假如我救下阿姨他们后,阿姨会不会把小怜剑无条件交给我,附加赠送一块上书"无双宫特邀嘉宾"的腰牌?

只要筹划得当,似乎可行性够强。

"大用,大用……"耳边有人吵,我挥挥手:"别吵,我在想事儿。"

"大用……"

"你到底烦不烦啊?!"我恼火的侧脸一个白果眼,旁边的由冰吓了一大跳,讷讷地道:"大用,对、对不起,愚、愚兄……"

话未竟言,大大的泪珠已打湿了他长长的睫毛。

我打心眼儿里不愿理他——我的气还没消,他这样不念兄弟情谊、不顾青红皂白地与相思勾勾搭搭对我落井下石让我非常非常生气,可是……

由冰也是个大美人。

与相思截然不同的、阳光灿烂的美丽。

如果不是有相思这个更高的尺度在,我可能会天天追着由冰跑。

我记得第一眼见由冰时有这么瞬间我看楞了神。

——说到底我的心太软,始终见不得美人梨花带雨、泪湿海棠。我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对、对不起大用兄弟,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想那样……贾兄、贾兄要求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时间拖延到亥时,说只有那样才能确保大用兄弟你的性命和清白,所以,所以,虽然大用兄弟你很难受,你不愿意,可是我,我……对不起,对不起!"

果然是相思的主意……也是,有宝小美人在,果然是来接应的。

一下子我觉得操心他的我真是傻瓜。

由冰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道歉,我这才想起低头看看胸口,左胸那里细细描了一朵拳头大的牡丹,含苞半放,纤毫毕现,花蕊恰好落在乳蒂那儿。尽管所用的酱料颜色都不甚鲜艳,但衬着樱红的肌肤,不谐调的对比却营造出夺目的"惊艳"之感。

仿佛典雅的古风重生于青春的生命中,美的不仅仅是牡丹,还有那具洋溢着生命活力的肌体。

想不到由冰的画功那么好,等这儿的事一了要逼着他连夜画上百来二百幅卖了补贴家用。

呆会儿我也得仔细了,别毁了胸口的这幅画,出去后好找张纸小心着将它拓下来,保守估计好歹可以换上些碎银子花花。

——所以,为长远打算计,不能开罪由冰:"我原谅你了。"

"……我知道我对不起大用兄弟你,我也不敢奢求大用兄弟的原谅,不管大用兄弟你要怎么出气,打也好骂也好——什么?大用兄弟你说什么?"

"我说,我原谅你了——不过,"我聪明地为自己留条后路,"以后你得听我的,不能再背叛我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背叛大用兄弟——"

忽地一声厉啸透耳传来:"可恶的小崽子,纳命来!"

哇!——我激动:终于出现了公的!

凌空扑来的美人长眉修目、气质凛然,极具知性美,本来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可他一张口就露馅——什么"小崽子"?我是小崽子的话,你是什么?老不死?

有可能,师父不也七老八十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样子?原来又一根老油子……

而且颇不知礼数,张口"小崽子"、闭口"纳命来",连"辱人三分,自辱一丈"的道理都不懂,啧啧!

不过,不要紧,年纪不是距离,礼节可以调教,仇恨不成问题,他的长相比阿姨更对我胃口,找机会一定要想办法将他把上!

正当我遐想联翩、心驰神往之际,美人已一爪子拍开由冰的剑、另一爪子往我脖子探来——修剪得极细致精美的十枚指甲,根根泛着幽雅的蓝光。

——我的妈呀!我慌得头一缩,在梁上一个不稳,直直摔下去。

——幸好,下边这么多人,摔不死。

但阿姨那边的美人显然不这么认为,我身形甫落,就见地上的人影有三四条几乎同时拔起——哦,阿姨的人终于明白了解决这种混乱局面的最好办法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惜大师兄和相思谁都不会认为我的命比小怜剑更重要,他们打错了算盘——不会因恼羞成怒而撕票吧?

我心惊胆战地听着耳边风声呼呼响,感受着身体在空中急剧下降的速度感,再眼巴巴看着至少八条形状优美、欺霜傲雪的手臂从上、下、左、右、前、后几个方位向我伸来——

"通!"臀部被狠狠吃了一记,我吃痛地"哎哟"一声,身子被踢踢得往门口的方向斜飞出去,与美人们失之交臂。

门口有呆头鹅在,想来他不忍见我吃大亏。

虽然与美人无缘令我多少有些遗憾,但眼看有机会保住小命我还是挺高兴的。

我看见相思在空中和那四位美人斗在了一处,由冰在梁上和那位知性美人纠缠不休,说老实话,我实在不看好他们。

尽管相思的所作所为叫我齿冷,但他关键时刻助我一脚之力令我得出生天我还是挺感激的。

看在他为了我而令自己陷入危险之地,我就大人大度地原谅他前面对我的无礼之举好了!

我看到呆头鹅向我张大了双臂,我也非常合作地做好了投向他怀中的准备——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呆头鹅的怀抱离我越来越远?!

我惊恐地一回头,天啊,一条做工精美的素带缠在我腰上,正拴着我不断后退,而素带的另一端——阿、姨!?

阿姨脸上仍然似笑非笑,可我却清晰异常地从她的笑意中嗅出一阵冷酷的肃杀之气。

阿姨不可能再放过我,相思、由冰——

他们自顾无暇。

求人不如求己,千古明训。

下一瞬我已落在了阿姨手中,她那双手捏着我的力度,大得让我直嘀咕是否要自断一臂才能从她那牢得王八咬人似的禁铟中得到解放——抓得这么紧,就算相思来,也没有用。

而大师兄根本不管我的死活,他才不会傻到正面和无双宫起冲突。

——我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让见死不救、财迷心窍的大师兄自食其果!

"你、欺、骗、了、我!"阿姨说得很慢,每听一个字,我的身体就抖得更厉害。

——只有……用那个最后的办法……

我一咬牙,用另外那只没被抓住的手臂掀开面巾,第一次,没有任何障碍地,直直对上阿姨的眸:"姐姐……"

"好在大用你是那美人最欣赏的型……"大师兄的话言犹在耳。

大师兄是个大烂人,谁信那烂人的话谁倒霉。而且,我看环绕在阿姨身边的美人儿风姿各异、容华各绝,就是没哪款和我有相似之处的。

连看上去最最最纯情娇憨、玲珑可爱的粉衣美人都没我可爱!

所以说,阿姨并不喜欢我这一型,喜欢的话应该全天下找来放身边,这儿鼻子象,那儿眼儿象,细细拼着慢慢凑,决之有一点点相似就绝不放过,全收集起来搬回家里细嚼慢咽,赏玩到再不喜欢才是。

哪怕搬回家后压箱底再不看一眼,也必须先确定它属于自己——这才是我所认可的"喜欢"!

话又说回来,不喜欢归不喜欢,突然见到象我这种不常见的种类,阿姨总该表示出些许赞许之情吧?

我只有赌在她对"美"的执念上。

我敢夸口,仅有片白纱围住下身的美人不少见,但用调味料在胸口画了朵精美牡丹的美人可不多见。不管阿姨在她长得要不断找乐子来打发无聊时间的人生中是否美人已见惯,象我这么别致的,肯定属于面临绝种的稀有品种。

我有迷倒阿姨的自信。

果然,阿姨楞楞地瞪着我,脸上一片不敢置信之色:"你,你……"

可是,我没有长久吸引她的把握——但有这一刹那的失神也就足够了。

我一手搂住了她的腰,深吸一口气,用力吻了下去。

我没天真到以为阿姨是纯情小粉蝶,更不认为在她那漫长的人生路上,一个吻能改变什么。也许阿姨对我曾有过一瞬间的惊艳,然而,这不足以构成她对我死心塌地的理由。

因此,我只能这么做,别无选择。

听到身后传来兵刃交击声,劲风猎猎,我不顾不管地加深那个吻——身后的一切,由相思负责。

我才不相信他傻到连"再轻举妄动我便把你们敬爱的宫主弄成废人"这类狠话都不会说,反正阿姨现在没法子出声对质,大话、假话、空话、花话不这时说啥时用?

身后渐渐静了,有人站在了我后边,离我很近……应该是相思吧?

幽幽的月下香,是相思。

相思,一想到这个名儿我心头忍不住一阵紧似一阵。

我是相思一手泡制出来的……药人。

相思说了,今后我只能有他一个人,其他人想都别想。他警告我,我身上的体液蕴含着强烈的药性,如果通过交合或血液传染进入对方体内的,虽不至于致人于死地,可是对方昏睡上一整天、某些机能失效,这在所难免。

"不想害人、让别人误会你是杀人犯的,安分点儿!"当时他凶狠地撂下句话,又在我口上啃一口才走。

奶奶的,不见先毒死他!

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不觉得成为药人有什么不方便的,最起码万一哪天又出现了象上次由冰那样莫名其妙的绑架事件,我不必再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满街飞扑去找蒙汗药。

——回想起上次爷爷不痛奶奶不爱最后还弄了包假药回来的不堪回忆,我的心那个痛啊!

不过话都是相思说,实效如何,我没验证过。我曾起来抓由冰来试药的念,又怕由冰横在院里起不来相思误会我犯了他"不准打野食"的忌,得不偿失,于是一直搁了下来。

我无法确定相思这种药对阿姨能起多大效果,要知道阿姨可比相思的武功高明得多,所以我一直吻着吻着,吻到两片嘴唇麻,也不敢放开阿姨。

当然就没法子换气。

这样也不是办法呀……呵呵,好在我天纵奇才,在憋死自己前早想出了好法子。就在刚才我双手绕到阿姨背后搂着阿姨的小蛮腰之际,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垂下的长发用阿姨身后的长明灯引燃。

——呆头鹅配的药,被我藏在了头发中。

阿姨说得好听,名为香汤沐浴,实际上是想乘机把我身上的毒一网打尽吧?可惜她失算了。除非她根本不让我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否则,只要我愿意,耍这点小手段,不在话下。

刚才要不是相思阻挠,在我引出阿姨后、扒开衣服当菜盘子前早这么干了。相思以为他什么都能,其实呢?哼!

……话又说回来,相思不知道我私下里向呆头鹅讨了药并掺了避水药粉溶入头发里,我也不敢跟他说,怕他恼我信呆头鹅不信他。

我当然信呆头鹅罗,响当当的医谷唯一传人"药王菩萨"云想裳全天下可只有一人哩!

解药我早拌进相思和由冰的饭里了,一昼夜内有效。大师兄那边更不用担心,呆头鹅当然才不会让他的亲亲爱人有事呢——对我来说有事当然就更理想了。

起先那味儿淡淡的,和阿姨幽兰似的体香、相思的月下清香搅在一块儿,慢慢的那味儿浓厚起来。

却也伤悲起来。

……就象清明坟上常常能嗅到的初草味、五月的艾香,将人不自觉地引向那遥远的荒郊野外,引向那块下面长久地睡着我们唤他们作"亲人"的地方。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无人知!

"你……为什么哭了?"一只手温柔地从我颊上拂过,我茫然地抬起眼——阿姨?

我一松手,阿姨便软软瘫软在地。

她凝视着我,眼光是前所未的的慈悲与温情:"……为什么哭了?别哭……看到你哭,我的心好痛……请不要再哭了!"

我……哭了?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大用!"听到有人气急败坏地叫,有人扯过我不知急急忙忙扑打着什么,背上骤然传来一阵灼热的痛——好痛!

我痛得眼泪直溅,神智却立刻清明起来,定睛看时——老天!刚才过于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控制火势,火不仅把头发烧得七零八落而且还将背部灼伤了一小块,呜……痛!

我却不敢大张旗鼓地呼痛,因为相思很生气地瞪着我,他那漂亮的炮子被烧了几个黑洞。

损失明明不大嘛……小气相思!

我只好迁怒于呆头鹅,隔着一厅七倒八歪的人用眼睛横他:你不是保证过绝对不会出岔子的吗?

呆头鹅苦笑,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大师兄却守在他旁边欠扁地笑:"是你使用方法不对。"

看到大师兄我就气,一开始我就落入了他的圈套,中间所有的过程我自以为是地摆脱了他,实际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沿着他的既定路线在打转。他只不过需要我为他确定小怜剑的所在,然后再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拖延到他鼓动到足够多的人借一睹"天下第一美人"风采之名冲进来就行了。

他料准阿姨为了保住名声还不至于对手无寸铁的非武林人士滥动杀机。

而相思是他的同谋。

只把我一个蒙在鼓里。

我、要、报、仇!

——乘着阿姨虽然意识恍惚却仍没完全失去意识时。

——乘因为有我挡住大师兄的视线令他暂时没能掌握正确的资料时!

我悄声问相思:"你想要的东西……拿到手了吗?"

相思微微一怔,想了想,点点头。

我再问:"那你可以把小怜剑……那把剑交给我来处置吗?"

相思轻轻蹙起了眉,我几乎是拉下脸来哀求他:"拜托拜托,我真的很需要它,它关系着我今天的幸福和以后的幸福!"

相思犹豫中。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是我唯一的愿望……这样好不好,相思?你将小怜剑给我,我会想办法说服大师兄把他拥有的那部分关于我的债权转让给你——"

相思瞪着我的神态简直就在看疯子,但他最终还是令人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我立刻摆出一副慷慨就义、不成功则成仁的样子:"大师兄,我们遵守和你的约定,帮你拿到小怜剑了!"

大师兄只是笑:"那又怎样?"

"你也该实现承诺,放我和相思走,今后再不找我们的麻烦!"

"小师弟,我想你可能记错了,"大师兄和蔼可亲地摇摇食指,"我们当初的协议是,你们拿到小怜剑,用小怜剑来交换你的自由,这个,行。可是,现在,你这不算拿到小怜剑。看清楚,虽然我不否认没有你们的帮忙也许我无法成功,但我不客气地说一句,想裳那味'人生自古谁无死'的解药,不好意思,想裳给你的只是其中能起半效的一部分,给我的,却是全部。"

呆头鹅果然见色忘义,那药还是我花钱买的耶——一点儿商业诚信都没有!

我再度怒瞪过去,呆头鹅脸涨得通红,头垂得更低,不敢与我对视。

——这样更好!我心里冷笑一声,否则被这位杏林高手看出阿姨实际上没有被迷倒,岂不妨碍我的大计?

大师兄得意洋洋的声音仍在响:"你也怪不得你的想裳大哥,那解药,我比你先付的订金……既然你的付出是我的一半,想裳只给你能解一半药性的解药,公平得紧……反正你们三位也不至于出什么大错,左右不过一时三刻内丧失武功、较之常人腰酸腿软一些而已。只是,"大师兄笑得狐狸一样狡猾,"抱歉得很,就凭你们三个想把小怜剑抬走,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静静地听大师兄把话说完,静静地朝他笑;"大师兄,对不起,你好象算漏了一件事。"

大师兄声色不动:"哦?愿闻其详。"

"可能大师兄不知道,天下和小怜剑齐名的哥舒刀,刚好,在相思手上。"

大师兄仍在笑着,可那笑容有点儿象风干后的泥土,用手戳戳便"扑剌剌"掉下一整片。不用回头我也知道相思正站在小怜剑前,亮出了他那把哥舒刀,所以我笑得更形光芒四射、甜美怡人:"其实我一直很纳闷,大师兄,哥舒刀为什么会和小怜剑齐名,它们个头不象、样子不象、名字又不象……不过我想,既然身为兵刃,总得有点象兵刃的样子……说不准它们之所以能够并驾齐驭的原因就在于它们的锋利吧……不过古人云'事不目见耳闻则臆断其有无,可乎'?耳听为实、眼见为虚,为了防止无双宫主铸把假的小怜剑骗人,大师兄,我看我们有必要验证一下真伪的好,顺便考察考察是小怜剑厉害还是哥舒刀更强——相思!"

不知相思是否在后边举起了刀子,大师兄倒是在前面急得直跳脚,呆头鹅心痛地把他揽入怀中安抚他。

"吴大用,你到底想怎样?!"大师兄呛着喉咙叫。

我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忙乎一整天,饿了一整天,我确实累了:"让我和相思、由冰在一起,不许再拿过去的事儿威胁我,不准再拿师兄的身份来压制我,放我们自由!"

想当然耳,最后和大师兄谈的这笔交易没理由达不成。

大师兄可能认为他挺赚的,本来他还防着相思给他来个黑吃黑,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把小怜剑捞到手,交换的代价居然只是放弃对我的所有权,怎么想怎么划算——反正他本来就没对我能帮上多大忙寄以厚望。

——虽然必须放弃"师兄"的特权让他有点点不甘心,但左右权衡,当然还是小怜剑实在。

他没有注意到,由始至终,阿姨都是醒着的。

打小怜剑主意的是谁,计划制定者是谁,迷药提供者是谁,小怜剑最后落到的是谁手中,阿姨一五一十地听入了耳内。

——没理由不烙进心里。

而且,真相,我和相思之间所谓的"真相"跟我们编给阿姨的那个版本也许多少存着些差异,但大同小异,"为了爱情拼死去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任务"这一主题到底没有发生改变。能不能为我们赚到些同情票我不知道,但可以预见的是,阿姨找我们麻烦之前,首先应当想法子对付可恶可恼可恨可气的大师兄和呆头鹅吧?

我就乐见其成、坐收渔翁之利好了!

不顾相思在一旁为我今天这样、那样一共犯下九十八条错唠唠叨叨,我倦意浓浓地打个呵欠,蜷进由冰怀里阖上了眼……

——为什么不是相思抱?哦,他嫌我重。

——为什么由冰不用背的?哦,我怕趴他背上弄坏了那幅牡丹图……

——我还指望着靠它卖钱哩!

感谢忍受着我的罗里八嗦、无病呻吟看到最后的大人,又到了"本单元结束"时间,谢谢^^

等我醒来时,发现全身被洗涮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气得我一个劲地骂娘。

"如果想十天内开口说不了话,你尽管骂。"相思阴恻恻地威胁。

——我自骂我娘,和你相关?

愤慨归愤慨,我先识时务地收了声,绕着卧室转了一圈——没有,哪里也没有,我甚至连衣橱都细细撬过,没有相思。

——那他究竟躲在了哪儿……啊,不好,我被偷窥了!

我立时铺纸研磨,写了数十张"偷窥者长针眼、生天花、变猪头肥"的字条,密密贴满了屋外的墙壁,然后窝回床上痛痛快快地睡了一个饱觉。

第二天起来,不出所料,屋外的纸条全不见了,地上疏疏密密布着一层纸屑,风一吹打着旋儿飘,令我想起"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名句,颇有些燕赵悲歌的感慨。

一路寻去,照旧不见相思。不过既然一早没人从被窝里揪我起来喝令我给他调制一份不甜不腻不糊不烂的甜品做早点,说明相思确实不在客栈。

——或者在但已摆出架势不想和我打照面。

更好。

这家客栈的小二办事利索得紧,我差他去买宣纸,不到一刻纸便抱了一大卷回来给我。我告诉他,买宣纸和颜料的钱记相思帐上。

——对了,承诺给他的一吊钱的小费也记相思帐上。

小二的脸色刹时晴转阴——啧,性格真怪,怪不得这家客栈苍蝇比客多。

我挟着宣纸哼着小调前去找由冰,乘着不必看相思脸色,快点着他给我画上几百幅画,可以的话最好在我胸上再画一幅,不过不要牡丹,画只猛虎,着色成刺青的样子,等我上街拉开架势上光膀子一亮——咳,那个威啊,准引来很多人驻足围观。等打出名气后再兜售那批画,财源广进的前景已经活生生摆在眼前。

我听到了铜板入袋相互撞击的"丁丁当当"声。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一脚踹开由冰的门,高高兴兴、大大声声地朝他打招呼:"由冰,早——"

房里空的,被子叠得整齐得没点人气儿的模样。

——由冰不在?

奇怪了,怎么他和相思同一时间玩失踪……私奔!?

……终于私奔了啊……

私奔……就象大师兄一直怂恿呆头鹅做的那样,只要私奔了,便可以摆脱来自师门的各种束缚、各种麻烦、各种包袱,两个人自由自在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没有人管……哦,好象大师兄的意思是只有对方可以管对方——呆头鹅有那本事管住大师兄么?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所以,立志私奔的大师兄是很幸福滴。

——可是大师兄是因为师父管得他严才想私奔啊,由冰没事干和相思玩什么把戏?这儿又没他师父管他——难道他们把我当成了大包袱?他们认为我妨碍了他们?他们终于厌倦了我这个拜把兄弟和仆人?他们终于决心手拉手地去寻找两人天地……

什么嘛,说出口我会祝福你们的呀,一个字都不留,躲人家象躲瘟疫一样,讨厌!

我以为相思离开了我会兴奋得一蹦蹦到屋顶上头上撞出个大肿包,梦想成真、事到临头了,却发现心里空荡荡的,没个着落。

我想,那是因为我还没吃早点,肚子饿了,空了。

我从客栈看似随意地慢步踱出,心中却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我担心相思他们走的时候恶意欠下一屁股债,店老板若死缠着我付店钱,别才出狼口又进熊窝,才离了一个美人儿主人又给自己套上一个黑瞎子主人。

幸好,店里打算盘的打算盘、抹桌子的抹桌子,没人对我的离去加以额外侧目。

顶多是我支使他帮买纸墨的那名小二凶恶地多横了我几眼,看得我膝盖一个劲儿的发抖。

好在到最后他也没说什么。

一出店门确认离了那店里所有人的视线我大步发足疾奔,我连替换衣服都不要了,最重要的就是怀里那锭一两碎银子——那是前四个月相思给我买菜的钱,我活省死省、虚报实数、抬高定价好容易才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眼下,它已是我唯一所拥有的东西。

我要想法子让它鸡生蛋、蛋生鸡、鸡再生蛋、蛋再生鸡……生生不息地生下去,确保我自己衣食无忧、左拥右抱、妻妾成群……

而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吃早点填肚子。

正想着,不提妨当头一个黑影罩下,"哎哟!"我被撞得头昏眼花、满脑金星,跌了个仰天八叉。

岂有此理!哪个王八蛋吃饭准噎走路定跌眼儿白长屁股上敢来撞你小爷大用我——我还是不要骂了。

我撞上的是一顶八人抬大红官轿……最前面左边的那名轿夫。

俗话说,宰相家奴七品官。我没见过官,所以也就不知道现在撞上我的这位官居几品——但不管几品,哪怕只有一品,都比我大得多得多得多得多多多。

俗话还说:交官贫,交商富,交着村人不着数。鉴于此,我从没计划要交名官爷来做朋友。

而且从师父到相思,从师兄到宝小美人,个个提起官府全都一脸不齿不屑的神色,要我真勾搭上了哪位官爷不被他们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再再说了,撞上我的那名;轿夫整个横眉怒目、膀大腰圆,从脸膛到胸膛,处处饱绽着黑炭一般的肌肉,两个我加起来腰仍旧没他粗,和他硬碰硬没我好处。

我头一缩,打算息事宁人,也不向他讨什么跌打费、误工费、医药费那类补偿费,自认吃亏,走人了事。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那黑炭大手一抓,已拎着我的衣襟将我整个人提起来:"大胆刁民!竟敢擅惊巡按大人的驾——"

——私心里我挺佩服他的,居然能左肩将轿扛卸下、右手来抓我。

我很想告诉他,他这句话与事实出入极大,而且自相矛盾之处极多。故且不论是我撞他还是他撞我,首先我不是擅自——因为假如我是"擅自"的话那就意味着应该有"不擅自"的存在,我实在想问一问他需要经什么人的批准我才可以"不擅自"地去惊动这位什么巡按老爷的驾……对了,通常似乎戏文里是常听到皇帝老儿说"摆驾回宫",这位巡按老爷官再大,也比皇帝老儿小吧?他在这里使用"驾"这个词儿,算不算是一种僭越?那要追究起来可是以下犯上、抄家灭族、株连十族的重罪……

可怜我空有文章满腹、锦心绣口,脖子被衣领卡着、双腿乱蹬始终着不了地,憋得满脸通红,才挤出一句话来:"救……命,……杀、人……了呃……"

"大虎,放手。"

"砰!"不用怀疑,肯定是屁股先着地。黑炭重重将我往旁边一掼,我估计,屁股大概被摔成了两瓣——不,三瓣甚至四瓣还多。

好痛啊,我抚着伤处呻吟,心里颇昧"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的浓黑与悲凉。

而更令我痛心的是,眼看我身陷囹圄、倍受欺凌,相思和由冰居然谁都没露脸!

……原来,我真的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眼睫毛一眨,再一眨,大大的泪珠一颗颗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有几颗流经唇角,我不经意中伸舌头舔了一下——咸的。

这种味觉让我联想到了从起床念到现在还没机会入口的早餐,眼泪滑落得更密了。

黑炭反而有些无措了:"喂喂,你,你哭什么哭?喂!不许哭!——"

"大虎……"略带几丝倦意,却是异常清雅沉着的嗓音,我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罢了,不要再大惊小怪了……"

"可是大人——"

"他只是个孩子,不过无心之失……我们还是赶路要紧,走罢!"这种嗓音,呃,该怎么形容呢?这种嗓音令我想起二师兄,总是微微笑着,办事沉稳、大度又宽容,无心谷中唯一能包容下我全部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我从没在他的定粮中故意错放佐料的人。

假如这样的人不是美人,简直天理难容!

黑炭凶恶地瞪我一眼:"今天大人好心,暂时先放过你,以后你要落我手上……哼!"

"大虎!"

"——是,大人。大夥儿注意了,一、二——起!"

那一行前护后拥的人,吆吆喝喝地去远了。

那顶大红轿子与我擦手而过时,一只手略略挑起了窗帘,一个人从里面深深望了我一眼。

我看不见从轿里的是什么人,我只看到一只手,瘦削,苍白,却又非常的坚定。

——好象二师兄。

忽然间,我迫切地希望见到二师兄了。

——哪怕只听一听象二师兄那般沉稳温厚的声音都是好。

我的脚不自觉地往大红轿子消失的方向一寸寸地挪。

这时候,肚子又在"咕咕"叫了。

——早点怎么办?

先填肚子的话,美人铁定追不上。

早点……

美人……

美人……

早点……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决定了!

美人,我来了!

主意拿定,我撒腿拼尽全力朝大红官轿消失的方向跑去。

怎样接近那位官老爷,我早计划好了。我一路远远蹑着那顶大红官轿,耐心地等到停轿、掀帘、官老爷探身出轿那一刹那,我再以迅雷不及掩耳、老鹰抓小鸡之势扑上去——"二哥!"

整个计划非常完美,可惜操作当中出现了小小的偏差——我用力过猛,将那位官老爷一头又撞进了轿子里,两人摔作一团。

淡淡的檀香入鼻,我用力抽两下鼻子——不是二师兄,二师兄用的不是这款香型。

二师兄用的是我们无心谷独家出品、我专门为他配制的"无情"。

可是,却是清雅得让人身心为之放松的香氛。

从现在起,我喜欢檀香了!^^

这时,有道大力从拼命扯我后背的衣服:"兔崽子,快出来!"我大惊之下抱着那位官老爷的双臂收得更紧:"二哥二哥二哥二哥二哥——"

我对上了一双疲惫的眼眸,静静的,在一片喧嚣中凝注着我。

这双眼眸的瞳仁部分非常之浅,甚至略有些带琥珀色,和平时四师兄教育我的"美人以目如点漆为上品"的一贯认知完全不同。它是这么淡淡的,疲惫从内心深处挥发出来,从灵魂深处散逸出来,我有种感觉,这双眸子的主人竟似已经厌倦了这人生似的,可又为着某种不得已的理由没有选择离去。

落花人独立。

对他来说,"活着"是一件最痛苦的事儿么?

否则为什么会这么淡淡地看着这红尘万丈,淡淡地看待与自己生命有关或无关的一切?

淡淡的,漠然的。

完完全全的疏离。

我知道,我哭了——咳,我又哭了。

这一次,不是为了演戏。

我紧紧拥抱着怀中的生命,充满怜惜地轻轻吻在他眼帘上,任身后的人怎么使劲拽我也不放手。

他的眸中终于掠过了一丝情感波动,然后又沉于淡漠的深潭中。我听他淡淡地道:"大虎……罢了。"

就这样,我以一种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方式,获准留在了这位官老爷的身边。

本来我打算扮演一位失忆的孩子,一口咬定官老爷就是我失踪已久的二哥,死乞白赖定要跟"二哥"在一起。

我想,根据戏文中常演的,假如这位官老爷是好官的话,一定会因同情心泛滥而把我留在身边;如果官老爷是贪官性格大大的不好的话……那也没有强赖在他身边的价值。

我却怎么也想不到,我碰上的是一位连自己都不放在心中的人。

所以,他也不可能把别人放进心中。

几天相处下来,看着他手下人对他的崇拜,我觉得他似乎是个很有能力的官,是非分明,绝不徇私。

——这是好事儿么?

他甚至连我的来历都不问一句,有时候我真有些儿怕,怕他那双淡淡的琥珀色眸子早看穿了一切。

可我想和他在一起——就算他不是美人。

他不属于倾国倾城的那种美人,五官长得中等偏上,实在要说的话,便是那股子沉静的气质牢牢地吸引着我。

——同样吸引着我的还有免费的三餐食宿。

他的手下因而对我很不满,老咬定我是小瘪三骗吃骗喝来着(插花:实际你就是),百变花样准备将我赶走。对此,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实在被逼急了,我就——装傻。

正常人能拿个傻瓜怎么样?何况还是一群自诩为奉公守法楷模的官差。

虽然多少影响了本少爷的光辉形象,不过,就这群粗人,用我的花容月貌、冰心玉质来使美男计那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么?实在过于委屈我自己。

不上流的人只能用不上流的计,这道理跟破锅配烂盖的道理是一样的。

我有一次无意中听到黑炭极力怂恿官老爷赶我走,说什么"大人此次前去淮南西路巡察,路上山贼出没,这小子来历不明、行动诡秘,为防有失,大人应速速打发他离开为上策",还说什么即使我不是山贼那边的卧底为了我的安全也该让我离开,幸好官老爷想了半天说这个时候扔下我他怕我的仇家来寻仇,他放不下心,等出了寿州地界后再议此事。

我的仇家?我想了半天才悟过来,兴许是那烧了一半没修剪好的头发给了这位大人这一错觉吧?

倒也歪打正着。

我搞不清楚他们要去的淮南西路在哪里,也弄不清楚寿州地界以何为限,不过看黑炭按捺不住的得意脸色,好象我的顺风车搭不了多长时日了。

——已经比我预料中的好了太多。

可是明知美人有难我却这么不仗义地离开,有违我为侠之道。

我陷于了激烈的天人交战中。

"傻子还吃这么多!"

"当然,那些东西吃了进不了脑当然就进肚了。"

"吃这么多有什么用?左右都是垃圾,上面进了下面出!"

"那你少盛他点儿?"

"你想害我挨大人骂?"

……这些人是笨蛋么?是人都明白的道理,嘴巴用来吃东西了自然就得忽略"讲话"那一块,嘴巴用来讲话了东西就吃得少,在开饭的时候他们居然只顾扯闲话而忘了当务之急是什么,笨蛋!

我才不和笨蛋一般见识,所以我拼命拼命的吃。

——虽然这些干粮一点儿都不好吃,但,

吃穷他们最好!

从今天开始,我们即将进入群山环绕之地,开始露营生活。

听黑炭说,山路难行,估摸着最快也要四天才出得去。

他们似乎在害怕着什么,一路不声不响不张扬,低调处理,不象撞上我那时有完没完地抖威风。

——害怕招惹来山贼吧?

我觉得他们傻的,山贼真要打他们主意的话,肯定会把所有的可能性计算在内,不会因为你不事张扬、改变行程便发现不了你的存在。

这点,我小时候和师兄们玩官兵做贼的时候体会最深刻。当时我们最害怕的是由二师兄来担任"山贼"的角色,不管"官兵"躲在哪个角落、采用什么计策,每次游戏无一例外,"官兵"投诚"山贼"是唯一的结果。

二师兄神通广大得活象"官兵"的所有动向是由他安排的一样,因为他,我对"山贼"充满了敬畏之心。

要是相思在就好了,相思绝不可能怕山贼……

——可是相思不在,我伤感地叹了一口气,狠狠咬掉手中馒头的最后一口渣。

不过话又说回来,黑炭他们也有可能因为荒郊野外失去了看他们耍威风的观众相对地也就失去了耍威风的兴趣。

——嘲笑我的时候声气却怎么大,好象作弄我已成为他们那可怜的单调的、乏味的日子里唯一的乐趣似的,奶奶的!

我三下五除二啃掉了又一只馒头,伸手再去拿第五只。

"啪!"黑炭一下打掉了我的手,黑着脸道:"喂,你够了吧?我这些干粮预备吃四天的,你一个人居然就吃了今天定粮的五份之一?"

废话!不然什么叫吃穷你?

我假装听不到,不屈不挠继续着打劫的努力。

黑炭"虎"地站了起来,一把挟起我转身大踏步往林子更密处走去:"奶奶个熊,今天老子不教训教训你这小兔崽子老子王大虎三个字倒过来写!"

"王——大——虎?"我极为无辜地眨眨眼,以足以让全场听清的嗓门脆生生地道,"虎、大、王?"

"扑哧——唔!"就连黑炭的几个死党都爆出几声按捺不住的笑声,急急忙忙用手捂住,挺象放了几个闷屁的样子。

我发誓,我甚至看到了官老爷唇边忍俊不禁的笑。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谁说官老爷不是美人?有多少美人拥有轻颦浅笑花解语的万种风情?

我看呆了眼。

官老爷与我视线正对,立时敛去了所有的笑意。

那抹一闪即逝的微笑,美得象个不真实的梦。

如果你的微笑注定是梦中的一朵昙花,我愿为了你去做个走遍海角天涯的追梦人——"哎哟!"

黑炭气急败坏地在我屁股上几个巴掌:"娘巴羔子你敢消遣爷爷我——"

痛啊,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屁股?"唰"地我的眼泪开了闸般地"哗哗"直流。

官老爷明明看到了,他却冷漠地不置可否,就这么漠然地看着我被黑炭劫走。

——大事不妙!我终于着慌起来,两脚使劲蹬,挣扎着要从黑炭腋下下来。黑炭却挟得实得紧,我挣扎得凶了,他"啪啪啪啪"连着又几个巴掌下来。

——不是我说,这几个和前几个比,轻得多了。

黑炭转啊转啊转,我被他这样掖着,头早晕了。直到脚踏实地的时候,兀自两眼直瞪黑炭,回不过神来发生了什么事。

"老子早看不顺你了——你这小兔崽子敢再跟来,咔嚓!"

他比了个威胁的手势。

——我怎么觉得黑炭今天似乎竭力虚张声势地扮演着一个名为"后妈"的角色?

我大睁着眼无辜地看他,黑炭被我瞧得不好意思,呛着喉咙道:"看什么看,老子就这样,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存心骗吃骗喝来的,小赤佬,真让老子发现你敢跟着来,哼!"

"哗——啦!"他抽出刀大刀阔斧地劈倒棵拳头大小的树后,才洋洋地扛着刀转身走了——果然奇怪的人,大上十倍的树相思一掌过去连碰都不必碰就连根拔起,或者由冰,由冰剑一挥,从来没有倒下一棵树的,起码倒十棵,他又不象砍柴的样子,平平的砍掉这棵树干嘛?

而且腰里挂着把刀鞘却用肩头扛着大刀走,怪人!

"喂!"我眼尖,看到从他身上掉下个小包裹,跑上去拾起打开,里面两个硬馒头。我大声叫,提醒他,"你馒头掉了!"

可能他不仅脑子不好使,耳朵也有些背,根本头都不回地大步走远了。

——那为什么前几天有次我躲茅厕里念他怪话都能被从外面经过的他逮到?怪人!

黑炭自个儿笨,以为其他人和他一样呆,他大概认为带着我在林中绕圈子我便会迷失方向——哼,以傻瓜之肚度聪明人之腹,想当年大师兄为了达到吃独食的目的变着法儿甩开我,没一次成功的。

就在我第一次抱着官老爷的时候,我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那大红官袍上暗地蹭了把石蜜。这是一种西洋进贡的小吃,甜甜的,硬硬的,象砂子一样,就凭二师兄的神通广大也没法子帮我弄更多。我很喜欢吃,一直舍不得吃完。这种小吃有一股很奇特的香味,淡淡的,玫瑰开花一样,搁得两天,更淡得象败了的花,似乎过得不久便会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了。

实际上,石蜜的香味只是淡而已,始终没有消散。如果不用水洗的话,这种香味可以绵延一月不断。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然而,对于经常接触它的我而言,要辨别出空气中有石蜜和没石蜜的微小差别,勉强不算难事。

换言之,还是有一定难度。

所以当我摸到官老爷和黑炭所在地时,太阳落下了一次,又再升起来,准备再落下一次,而黑炭掉的那两只馒头早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被我吃光了。

我有些担心一碰面黑炭借故发挥、指桑骂槐,逼着我还他那两只馒头连带利息从而把我身上唯一的财富敲榨去。

很快地,我便发现这一担心纯属多余。

官老爷和黑炭,确实遇上了山贼。

而且,正象和二师兄玩游戏必定的结局一样,在这场官兵和山贼的对抗中,山贼是最大的赢家。

——尽管山贼人数远比官兵少,仅有四个人。黑炭他们却输得极惨,一个个在地上东倒西歪、鼻青脸肿,很明显丧失了战斗能力。

——二师兄、四师兄、六师兄教训完那些想占他们便宜的家伙后,现场往往便会变成这个样子;若换成大师兄、三师兄、五师兄则更惨,那已经不能叫"现场",改叫"刑场"或"坟场"或者更确切些,连我这杀惯鸡见惯血的人身临其境时忍不住还偶尔犯些血晕,偏偏那些没眼光的家伙仍屁颠屁颠地追着那仨心狠手辣的师兄们屁股后跑。

除了那四名站着的山贼,现场还站着的人,就是官老爷。他与一名山贼隔着丈把远遥遥相对,我猜那名山贼也许便是山贼头子。

——我为什么会知道?戏文里不最爱演"王见王"的精彩场面?照此类推,和官老爷对峙的,一定、绝对、十成十是山贼头子!

看官老爷那身寒碜的家当,实在没啥油水可捞——劫色?对哦,肯定是劫色,除了劫色我看不出第二个可能。我全身血液顿时沸腾起来:虽然必须赞叹一声山贼头子眼光和我一样好,品味不错,不过,官老爷可是我先看上的、我先看上的耶!长幼有序,凡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象他那样横刺里插一腿那岂不乱了章法?这种不伦不常不仁不义的事儿,除非本少侠不知道,既然本少侠亲眼目睹歹人行凶,天理昭昭,善恶有报,不管那还得了!

——上次由冰英雄救美时惹得美人以一许三,不知这次换我扮主角官老爷领不领这情?

"你考虑好没有?"对峙中,山贼头子发话了,我不禁眼前一亮:这个声音好!清澈、洪亮,充满了男子气概。夕阳的光投下来,山贼头子正好站在面光的角度,沐浴在昏黄的阳光下,他那坚忍、纯粹有如神祗的面庞隐隐焕发着一往无前、坚定不移的光芒。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一个如此适合站在阳光下的男子汉居然会是山贼头子?!天理不公、天理不公啊!他应该是身着盔甲、横刀跃马、百战黄沙、悲歌落日、嘶声怒喝"不斩楼兰终不还"的沙场英雄才是,为什么竟然会是一名山贼头子?!

——而且才有三名手下!

他可比我戏里看到的所有将军都具英雄气概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官老爷的话及时将我扯回现实当中:"……我,还有考虑的余地么?"

山贼头子握着刀的手紧了紧,他痛苦地闭上了眼,长长吸了一口气,才再度张开,望定官老爷:"君梓,我不想逼你……"

我……有点点同情山贼头子,尽管据现场情形来看他似乎是赢家,然而如果单看他脸上表情我会以为全军湮灭、成待宰羔羊的那一方是他。意识到自己心理这种危险的想法,我不由警惕起来:喂,我可是来帮官老爷的,怎么可以站在山贼头子那一边呢?打住打住快打住,不许再对着帅哥流口水,绝对不可以同情山贼头子!

可是,心里一个小小声音说,他是个充满了阳刚气、沧桑感的大帅哥……

以前碰上类似这种两军对垒的情况我一定会选择帮助长得比较能够打动我的那一方,气得六师兄有一次骂我"吃里扒外没心没肺小色鬼"。

我觉得很委屈:我只是忠实于自己的感觉,犯得着他这样给我上纲上线、大肆批斗吗?而且,他自己屡次受美色所惑背叛所属阵营投靠口蜜腹剑的大师兄,那又算什么?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时间要我骤然改变持续了十几年的习惯去做出和前面的人生截然不同的选择,真是有点点难为我。

然,我不忍背弃官老爷。

官老爷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在官老爷长长的沉默间,我听得黑炭嘶声大叫:"大人!卑职愿一死以报大人,大人千万莫受宵小所胁——"

后面的话全消了音,估计被点了穴。

我说嘛,笨的,想死的话,嚼舌吞药任选,干脆利落地双脚一挺、横尸当场,官老爷不就明白你的心意了吗?偏偏还要象这样大肆宣扬,那不等于提醒敌人"注意,注意,我打算自杀了,你们哪个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的快点下手阻止我,限时清货,过期不候"吗?

"我没有办法阻止你,但是,身为朝廷命官,我断不会受辱于你。"官老爷的声音淡得不起一丝波澜,反是山贼头子脸色骤变:"君梓,不要!"

什么什么?发生了什么?气死人,官老爷背对着我,他想做什么我一点儿都看不见!

我小心翼翼地从藏身之处爬出,想挪个窝好看得更清楚点儿,不提妨脚下碎石太多,刚挪出一尺——"喀喇!"

"咔——咔——"

"轰隆隆隆隆!"

……没有眼看。

先是一颗鸡蛋大的小石子松了,滑落下去。没想到那颗小石子支撑着块拳头大的石块,拳头大的石块又顶着块脑袋大的石头,脑袋大的石头滑下时刚好撞上一块本来就因风化而摇摇欲坠的青石岩——

尘埃落定后,不意外的,我的鼻子前出现了一双大脚——山贼头子:"你是谁?"

我发现刚才我同情错人了,不再面对官老爷的山贼头子,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威慑力与杀气险险叫我连站都站不直。

——不过,这么近距离地仰视他,我依旧只能由衷地赞美:真是少见的美人胚子!

——尤其是他那力与美完美结合、充满了震憾力的美感,在这个世上,和我一样,算是濒临绝种的品种了。

入门江湖90

在我楞神之际,已被他生拉硬拽扯到与官老爷面对面,粗鲁野蛮的动作登时使我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人被这样拖着走,皮会绽、肉会痛的耶!以为个个象你这样皮粗肉厚么?我身上不知被山石、木刺刮伤了多少道口子,可怜我的冰肌玉——哇!

我没空自怨自艾、顾影自怜的原因,是因为我看到官老爷正拿着一柄精巧的匕首,匕首尖正对着他自己的喉咙!

太阳还没有下山,最后的余光纵使不辉煌,仍足以让人看到黄金色的光在锋利的金属面上流转的璨然。

仍然是那只坚定、苍白的手,仍然是那淡淡的、漠然的神色,没有人怀疑,这个淡漠的男子下一刻会毫不犹疑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最为从容淡定的方式,甚至不会交待遗言!

——不行!我不允许!

在山贼头子第二句"说,你是谁"完全出口之际,我已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爹!"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为什么不叫"大人"?废话,看见黑炭他们那般下场,我若将自身降至与黑炭同一等级,山贼头子有可能对我另眼相待吗?

——冒充王爷乃至太子自然也不行。虽然我对自身气度、风华颇有自信,然而自古兵贼不两立,万一山贼觉得我奇货可居然后囤货居奇勒索天价岂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继续称呼"二哥"……山贼头子看上去和官老爷怪熟的样子,万一他俩穿同条开裆裤长大……怎么盘算我也不觉得那是上上之策。

——我也不敢称官老爷为"亲亲爱人",直觉告诉我,活得不耐烦的时候考虑那种说法才比较上道。

思来想去,又要让山贼头子觉得我和官老爷关系熟稔最好能让山贼头子产生爱屋及乌之感又得虚虚实实让山贼头丈二和尚摸不清底细,我得出结论:只有"爹"最合适。

——不是么?一个人有可能播下多少种子,除非你拿裤腰带紧紧将他和自己拴一起,否则没人数得清。

——甚至连那做"爹"的也不可能算得清!

实践证明吴大用不愧英明神武神机妙算诸葛神侯转世,所有一切尽在我五指帷幄之中。

连官老爷脸上都闪过一丝讶异之色,山贼头子更是愕然瞪视着我,张、口、结、舌:"你你你你你……你管谁……谁叫爹?"他一转头正对官老爷,眸中尽是莫名痛楚之色:"你……竟已娶妻生子?!"

——这正是我想要的!

乘着山贼头子一瞬间的恍神,我乘机用方才藏手中的一块石头狠狠砸他臂上。因乍然听到的消息受刺激过大而反应迟钝的山贼头子本能地一缩手,我立刻撒开双腿冲官老爷身边跑,一直跑到他背后才停下,牵着他的衣襟从他身后往外探头探脑。

"你——"山贼头子气结,被他鼓着眼一瞪,我一个哆嗦,直着喉咙再叫:"爹!爹!——"

"你真是他爹?"山贼头子的脸色跟天色一样,完全暗了下来。

官老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稍稍侧了侧头,默视了我好半晌。就在我被他看得快招架不住时,他轻轻地叹了声:"原来你果真不是傻子……"

我偷眼看他,却见他脸上全无愠色,温和地用另只空着的手拍拍我的肩:"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但,希望你有一个更好的人生……如果能离开,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

他的意思……是关心我么?我眼眶一热,什么山贼头子,滚一边去!我下定决心了,我的美人,只有官老爷一个——我是,我是官老爷这边的人!

"君梓——"山贼头子的叫唤不复刚才的彷徨与温柔,而是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与暴怒。他深深地、沉沉地盯着官老爷,瞳孔越缩越小,那股子暴戾之气,我根本不敢再正视他。"你欠我一个解释!"

"我们,两不相欠。"身边的人儿直接承受他汹涌的愤怒之涛,却依旧,风清云淡,"我已说过,身为朝廷命官,我断不会受辱于你。"

"君——梓!"为什么?为什么山贼头子一副撕心裂肺如丧考妣天崩地裂五雷轰顶的神色?他刚踏前一步,立被官老爷喝止:"不许动!你上来一步,我便扎进去一分!"

官老爷的语气也很不正常,尽管他竭力维持着冷淡的假象,可有什么抑止不住的极其强烈的情感从他话语里泄了出来。我迷惑地扭头看向官老爷——

——哇,血啊!

匕首已然入肉,白晰的皮肤上,一缕鲜艳的红色蜿蜒而下,直没入衣襟之后。官老爷的脸色更为苍白,唇色微微发青,然而他持着匕首的手坚定依然。山贼头子痛苦地道:"君梓,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我,从来没有逼过你;一步步逼过来的,是你。"

"啊!"我失声尖叫:血流得更多更快了,匕首又再深了点儿。

山贼头子忽地震怒起来:"如果你有任何不恻,我叫这里所有人给你陪葬!"

"你尽可以放手去做,那是你的权利——但,我也有支配我生命的权利。"官老爷忽然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亦我,请不要破坏……我对你最后的尊敬……"

山贼头子咬牙再三,忽地一抬手,我注意到他的三个手下怪有默契的稀里哗啦一齐出手,官老爷本来在地上呻吟不已的跟班们一个个白眼一翻,彻底昏了过去。山贼头子沉声道:"你跟我走,我放了他们。"

——我倒!怎么又回到了起点上?

不出所料,官老爷默默咬了咬下唇,一字一句地道:"到最后……你仍旧不明白……小兄弟,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后面那句是对我说的,轻不可闻。

我心中大骇,根本不及思考,左手搂紧官老爷的腰、右手去格他的匕首——要打掉不会武功的官老爷手中的凶器,这么近的距离内骤然发难、攻其不备,凭我,还是有余的。

右手手腕椎心般地痛,真是的,没事把匕首磨那么利干嘛?那不是鼓励老百姓们犯罪嘛,啧,啧!

对上官老爷的眸,我从里边读到了被背叛的愤怒与痛心,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官老爷便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掩饰了狂涛骇浪,等他再度抬起眼正对我时,又是那位连自己生命都未曾放于心上的官老爷。

……这样子,是不行的……

我没有阻拦官老爷第二次寻短的自信,所以,我踮起脚舔上了他的唇。

干燥的、没有血色的唇,鼻端嗅到浓浓的血腥气——既不甜,也不美。

官老爷愤怒了,打从心底里。他的眸子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只要有机会,我落他手上定被他判个腰斩、车裂、磔尸、人彘、宫刑……

我好委屈:他对山贼头子这罪魁祸首不过拼却抛却自己的命儿,对我这救命恩人却是要不计代价取我小命,有这么恩将仇报的吗?

那看我的眼神,鄙夷、不屑、轻蔑、愤怒……好象我是个强奸犯似的!

要不是为了救你的命,你花钱请我还不一定干呢!——话又说回来,假如有钱的话说不定我会干,而且又是我中意的美人……可是虽然是我中意的美人,尝了之后才发现味道没有相思好,何况现在又没人出钱,还被美人讨厌……

我忽然怀念起相思了,那种有如不鸣般驰魂夺魄令人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去品尝的味道……

到目前为止,只有相思最好!

"从今往后,能对你这样做的,只有我一个!"记得那次相思啃了我后,用手指细细沿着我的唇形描了一圈又一圈,放下一句硬得锤子都砸不破的狠话。

我理所当然不敢顶他——疯子才会去招惹一头正红着眼喷着鼻呲着牙刨蹄子的公牛!

反正相思的话里有漏洞……

"你这样做的对象……"相思略有些羞涩,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刚准备感慨羞涩的相思有如千古一遇的铁树开花、哑巴说话,相思立刻凶巴巴地吼我,"看什么看?你这样做的对象,永远,只有我一个!"

……连最后的漏洞也被堵死,唉!

"记住了,是'永、远'!"

永远……有多远?

说着"永远"的相思,不声不响地和由冰私奔了;被他逼着许下"永远"承诺的我,现在正在背弃着我自己的承诺——而且还不止背弃了一次!

——幸亏当时我发的誓是"如违此誓一辈子被相思压在下面永世不得翻身",如果是那种"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的毒誓将来遭报应时岂不是很惨?

我觉得自己挺赚,反正现在的相思,我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赢,本来就被他打压得牢牢的、吃得死死的,所以赌那种牙痛咒也没什么损害到切身利益的实际损失。

倒是一向精明的相思那么简单便被我糊弄过去颇让我整整花上好几天去揣测他那阴晴不定的心思。

结果自然一无所获。

……去去去去去,我关心应誓与否的事干嘛呢?要操心也得相思先操心,是他先违反约定的!

可惜那时候我没乘热打铁诱哄相思发下个"倘若以后再欺负吴大用,第一武功全失,第二毒药不灵,第三金银财宝尽归吴大用,第四连相思的手下也一致公认相思不对"的誓……

——对了,还要罚相思今后再也吃不到大用做的菜!

可是,相思已经不在了……

万种誓言图永远,一般模样负神明……

官老爷的眼蓦地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我,他的身子也立时僵硬起来,毫无血色的口愕然张着,仿佛遇上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般——他的口……张着?等等,我什么时候离开了他的唇?我本来打算不看到他昏睡过去绝不松口的!

难道,那句诗,不知不觉中,我把它念出了口?

我从官老爷涣散的琥珀色瞳仁中看到了,泪流满面的自己。

为什么……怎么会……我,又哭了?

官老爷的手死死抓着我的衣袖,挣扎着道:"你……怎么……知道……"话未竟言,他再也抵挡不住药力的侵袭,双眼一阖,身子软软地滑了下去。

我刚想顺手扶起他,整个身子被道大力一甩一扔,同时腹部一痛——辣!好辣!活象把指天椒研细成酱再填满我身体里每一处空隙般的辣!从高高的半空中落下摔得我七荤八素不说,五脏六腑宛若全被一道大力挤压得移了位变了形,我俯在地上直不起腰,胸口一热,"哇"地一口血狂喷出口。

"君梓?君梓!——你对他干了什么?!你到底对他干了什么?!"我听到有人冲着我耳膜吼,吼得本来就眼前发黑的我象被人掐住脖子般,一点点陷入了没顶的黑暗中。

"只有我……才能解他的……毒……"拼着最后一点力挤出这句话后,我干脆地昏死过去。

入门江湖91

我不认为"受伤"是件好事,但也不认为"受伤"是件坏事。比小到大,在无心谷里我生病受伤的机会并不多,就算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要有二师兄在,我可以任着性子对他予取予求,平时相准了师兄们什么宝贝乘卧床不起的时候提出夺他们所爱的要求,没人敢说个"不"字。

--无论是大师兄的古董玉器还是四师兄的美人图,还不一样乖乖双手奉上、让我手到擒来?

就算是出了谷入了江湖后,每次受伤有由冰在旁边呵护备至,饭不用做、衣不用洗,嘴巴动动便有人侍候得服服贴贴,连小气相思都不敢对我大声吆喝,这种神仙似的日子哪里找?

何况每次我醒着时除了躺得太多腰酸背痛外没其他哪个地方特别痛,只是比较遗憾被小气相思节制饮食说什么重伤后不宜暴饮暴食……

从总体上说,我并不"排斥"生病受伤。

但是,现在,我后悔了。

躺的地方硬梆梆,硌得腰痛,动一动肋骨间便痛得厉害……把我丢地上……过份……穷到连稻草都没有么?再怎么说也应该先在地上垫一层稻草嘛,野蛮人……虐待人犯,滥用私刑,这是犯法的知不知道……山贼头子不知道,官老爷,官老爷不应该不知道!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哎哟!"刚才气恼之下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被灰尘呛得半死,同时胸腹之间更痛了,痛得我咬紧牙关也止不住眼泪"唰唰唰"地流。为什么江湖会这么痛?师父没教过,呜呜呜呜呜呜呜……这个可比师父罚练功时痛多了,不知道现在摸回无心谷求师父教我绝世武功还来不来得及,师父不会记仇吧……呜呜呜呜呜呜呜……

"大哥,他醒了!"耳边有人咋咋呼呼,骤然我胸口一窒,接着是一阵紧过一阵的剧痛,有如不断加火急煎慢烤外加在伤口上洒盐巴灌辣椒水。有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拎着我的前襟粗鲁地将我提了起来:"说!你对君梓做了什么?!毒要怎么解?!"

接下来的一阵狂摇,摇得我头重脚轻胸闷作呕直犯晕。

"大哥……再摇,他要又昏过去……"

晃动停止了,我大口大口张嘴吸气,可不管怎么张大口都觉得空气进不了肺部,无论怎么呼吸头仍然重得难受,胸腹间被什么堵着搅着--谁能给我一把刀?一把锋利的刀,从脖子开始,将脑袋与身体"咔嚓"一下一刀两断,是不是就不会再痛?是不是就不会再苦?

现在的我……会不会象只超大型的蛤蟆,很难看的……样子?

"不准晕!不准晕!"眼前一团团散开的光晕,朦朦胧胧中,隐隐辨得出山贼头子的脸--可是五官全都扭曲了,被焦灼、愤怒割裂成一块一块。我眯起眼努力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些,"嘶……"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山贼头子以足以捏断我右手腕的力道,捏得我的骨头"咯咯"作响。

"我、问、你,"他英俊的脸在我眼中,狰狞得有若厉鬼,"解、毒、的、方、法!"

……我怎么会觉得他帅?瞎了眼了!

"回答我!"

"你……守,呃,哈,哈……守呃,守,守错人了……"

"什么?!"他皱起了眉,弯下腰,将耳朵凑到我嘴边--好想咬下去,看到那轮廓分明的耳垂我真的好想一口咬下去,好报他整我的一箭之仇。

--可是一来我没那气力,二来我理智地认识到这么干的后果无非是他少半只耳朵而我少掉一条命,所以我没敢轻举妄动。

再说,我也担心官老爷。

"心,心死的话……只,只唔……只是解解解毒,救、救、救、救不了……"山贼头子蹙紧眉瞪我,世上怎会有……这么笨的人呢?我拼了最后一口气,尽最大力气朝他吼:"他想死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想死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他想死我无奈之下才会使出这条缓兵之计--"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这下,为了官老爷,亏大了……

热乎乎的液体从口腔里一阵阵地涌出,腥味重得我猛咳个不停,越咳液体越止不住。随着液体的流逝,撕心裂肺的痛也慢慢地跟着远离了身体,身体轻松了很多,就是冷了点儿……

可我知道,在那冰冷的深处,意识能求得无拘无束的安宁……

现在的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吴大用,你敢再给我装死--起来!"平空里冒出的声音故意装出的冷淡中有了一丝裂缝,我阖着眼睛根本懒得搭理他。

--装死,说得这么难听……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睡一觉醒来后才有力气去面对未来必须要我才能面对的一切……

"不许睡--不许睡听到没有?我叫你不许睡!我不准你睡--不许睡!"

……你谁啊?不理你……

"吴大用,不许睡……不要再睡了……快起来,不要……再睡了……"

……最后一句,"嘶嘶嘶"的嗡嗡响,伤了风似的。

……原来是……他……

……好人性化的声音哦……尽管我一向以撕下他生硬冷漠的假面具为乐,但真正听到他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时,不知怎么的,胸口的部位抽搐了一下,然后,"砰砰砰砰砰砰砰"跳个不停,越跳越快,越跳越痛,这时那个呱噪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我知道你醒了,快起来!不起来我让你再死上十七八次死得很难看连地狱都不收你!--快起来!"

"……知……不知道……你……实在……好讨嫌……?"挣扎了好久,我终于嘟着嘴,努力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什么也看不清,白茫茫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在我眼前晃,慢慢地瞳孔终于聚了焦,可是我看见的东西险些没将我再吓昏过去:那个素以千年冰川万年雪山自封装模作样、装腔作势、无血无心、无情无义的贾相思居然哭了?!

一颗大大的泪珠挂在他右颊上,晶莹剔透,还没来得及被他毁尸灭迹。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不要……再哭了……

我的手微微动了动,相思立刻俯下身,象只小猫一样,脸蛋搁我手上轻轻地蹭,吓得我全身毛骨悚然--真是相思吗?不会是哪个戴着他人皮面具的家伙冒名顶替企图骗取我的信任另做它用吧?

很快地我就发现在相思面前打小算盘真是不智之举,因为相思极可能已经修成了"心眼通"。我刚动动念,前一刻的小乖猫忽地变身成为大怪猫:"吴、大、用!"

相思吼一吼,大用抖三抖:"相思,我……我没有怀疑你是别人……假装的……"

"吴大用!"大怪猫开始竖毛呲牙磨爪子,我急急忙忙辩白:"……这……很正常……我以为……你和由冰……一起……私奔了……"

"吴--大--用!"

不好!火烧大佛寺,水淹凌云窟!--我还是装死好了!

主意拿定,我立刻眼一闭、脚一蹬,挺尸去也。

"喂喂,吴大用!吴大用!--"相思气恼地喊了几声,我只当没听到,末了,他也只好悻悻作罢。

过了一会儿,我打个呵欠,假戏真做,也快要睡着了。

"……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如果不是我及时赶来,你……"迷迷糊糊中,身边隐隐约约传来声悠悠的叹。

……可你,最后不是来了吗?……

……而且不这样做,我又该怎么确定,我是否真的失去了你……

这些,死也不要让相思知道!

--不然他会把我欺负得比现在更惨!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黑甜之乡。

入门江湖92

相思的药真好使,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乖乖躺着不动,由着身上患处那一波波袭来的清凉将自己包裹,这种滋味还是怪舒服的。

我再度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立刻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相思神色凝重地跪坐在一旁,整条左臂袖子高高挽起,右手举着那把可爱的哥舒刀,慢慢一寸寸地接近左手脉门。

火光映耀下,那条裸露着的光洁的手臂完美得分外诡异,我似乎还能看到什么东西在皮肤底下一跳一跳。

我使劲揉揉眼,不是"似乎",是"确实",确实有东西沿着相思的左臂,自肩至手,一线行来,它所行经之处皮肤上便微微隆起一个小凸起,眼看即将行经脉门处。

"相思!"我撑起身子一个饿虎擒食扑过去,撞开了相思右手的刀子,摔进了相思的怀中,可我自己所有被麻醉的伤痛却因此齐齐生龙活虎合奏起"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激烈武戏,痛得我直翻白眼、倒抽冷气,直想自己拿刀子抹脖子算了。

也因此,根本没精力顾及相思在我耳边咆哮了什么,只捏紧了相思的手臂,"呼哧呼哧"喘大气。忽地我的脸被扳过去,一个温凉柔软的物事堵住了我的嘴,一道清凉而又温暖的气息由口腔滑下腹中,仿佛自己有意识般,转了几转,自由自在地先小周天、后大周天在我身体里象只老鼠似地窜来窜去,凡它所经之处,伤痛被麻痹了似的,慢慢地弱了下去,直至消无。

几乎与此同时,我的前胸、后背、四肢被股暖洋洋的空气包裹住,小老鼠与这股暖流相呼相应,如鱼得水,互为表里,跑来跑去好不得意。

我觉得这只小老鼠非常好玩,有点儿象小时候玩的踩地鼠游戏,一时好胜心起,赶着追着它想去踩它的尾巴。

--最好抓上它后它能乖乖听我话,痛的地方多呆一会儿,不痛的地方就去都别去绕道走,这才叫物尽其用、合理规划。

我抓、我扑、我踩、我追--

"吴……大……用……"相思低低的咆哮声在耳边响起,我一个激灵:忘了这位祖宗了!当下小老鼠也不抓了,转脸回他一个百媚千娇的笑:"相思……唔!"

结果我的额撞了他的鼻,相思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瞪着我,一时吱不出声。

尽管我觉得他这次生气非常没道理,因为力是相互的,他痛我也会痛啊--严格算起来我痛得比他更惨咧。然而,看到一个绝世大美人这么泪眼婆娑的模样我自先软下了心,有时候美人耍小性子玩大牌那是美人独有的特权,不然怎么会有"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人不刁,男人不要"的说法?

再说,我现在还躺在相思怀里。万一相思脸上下不来,把我狠狠往地上一搁他跑一边躲着害羞去了,遭罪的那个不仍是我?

--总得先骗了相思把我安置在安全区域后再讨论其他。

"相思,对不起……"我讨好地道歉,因为全身乏力,手抬不起来,便用头顶轻轻蹭啊蹭啊蹭啊蹭,学旺财的样儿,使劲地蹭相思下巴权当安慰他。"吴大用!"相思又开始磨牙齿--嗯?跟旺财学来的招不顶用?旺财一做错事就是这样献媚的,百试百灵,连师父都吃它这一套……那换另一个。

我微微向后仰仰头,乍然与我大张的眸子对上,看得出相思很是吓了一跳:"你你你你你……你干嘛?"

可能是离火堆太近了,相思的脸热得绯红一片。

水灵粉嫩的美人啊!我由衷地赞美,当下更感到自己舍己为人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假装傻兮兮地笑着,示意相思低下头来。

二师兄常说,一般情况下,正常人对傻子没戒心。不是有句话么?难得糊涂。

可惜相思不是正常人。

对着如此无害的人,他居然还颇犹豫了好一阵,我忙眨巴眨巴眼,尽可能地用眼神传递出我是多么纯情、善良、无辜、单纯、天真、无邪、洁白、幼稚……

感觉到抱着我的相思生生打了一个猛烈的颤,为了表示我对他受凉与否的担心以及我愿意和他共同分享我温暖体温的决心,我拼命往他怀里拱。

"你有完没完!?"--相思生气了?

我眼巴巴地拿眼睛瞅他,相思乱没辄地叹了口气,认命地微低下了头:"你不要想着又玩什么古古怪怪的花样--"

我急急忙忙迎着他精致微红的鼻尖响亮地亲了一记,相思漂亮的大眼睛立时瞪大--呜,好香!

粉嘟嘟、香喷喷、红扑扑的相思的脸蛋儿,好香!--我忍不住了!

连带昏迷的时间算在内,我不知道自己多少顿没碰过肉……

好香……

我试探性地在相思左颊、右颊各亲一记,边亲口中边念念有词:"不哭不哭,痛痛飞跑……"边偷眼窥视相思的反应。相思似乎呆住了,眼睛张得贼大,楞楞的和他平时爱冷嘲热讽、精打细算的形象一点儿都不象。

可是,呆呆楞楞的相思好可爱!

我用舌尖轻轻舔舔相思的脸颊,相思全身又是一震,绯红一点点蔓延到脖子上。麻烦,相思会动……罢罢罢,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美食当前宁可吃错不可放过,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还是不要管三七二十一先不客气地开动--

"吴,大,用……"相思的声音飘飘渺渺的,我第一反应是立刻紧咬牙关闭嘴不纳,然后才想到应该回他的话。

--否则有做贼心虚之嫌。

"相思,你有事?"我再眨眨眼,唇角一挑,笑。

"你,刚才,又,想到,什么,菜,了?"相思的笑让我不寒而怵,我暗地里咽了口唾沫,小声地:"我没有想到什么菜,我没有饿昏到把相思你想象成一道菜……在相思你脸上,那个,是因为我家旺财想讨好人时总是这样扑倒了人后上舔下舔,还有,我跌倒后二师兄总这么帮我来一下,说这样痛痛就飞跑了……我绝对没有把相思你当成菜想下口的意思,相思请你相信我--"

"说实话!"相思蓦地一声大吼,我全身一抖,本能地脱口而出:"粉蒸肉!"

……此时无声胜有声。

如果非要说的话,两个字:完了。

入门江湖93

"噼--啪!"负责捡柴火的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定了,否则怎会混了根湿柴在火堆里,烧着烧着爆出个大大的焰花来。

火苗低了下,又高起来。在跳跃的火焰投下的影儿中,我在相思怀里,与相思大眼瞪小眼。

我在相思怀里--对,这是重点。这意味着什么时候相思恼羞成怒给我"咔嚓"一下狠的,我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我很苦恼地瞅着相思,相思一向清冽的眸子被烟熏得迷迷离离,氤氲着某种我所不知名的情绪。

我下意识地缩缩脖子……可怕……

经验告诉我,危险临近了。

为保命计,我立刻选择了低头认罪、开口认错一途,清咳一声:"咳,相思--"

后面的,被相思吞掉了。

锦瑟华年谁与共?

昨夜星辰昨夜风。

我又回到了……那晚初尝不鸣之夜……

……一个,铭心刻骨的,夜晚……

自那后便开始了,铭心刻骨的……相思……

"咳!"相思猛地一把推开了我,呼吸急促,紧捏着拳头,懊恼道,"都是你!--下'牵手'前不许动情欲的!"

莫名其妙,喊做贼的是你,喊捉贼的又是你……

不过,相思的味道果然是最棒的,以前错过了真可惜,以后记住,送到嘴边,不吃白不吃……虽然吃了肚子一样还是饿……那个"牵手"什么的,听起来不怎么好吃的样子……

想归想,我抱持着一寸希望,问:"'牵手'……是什么?"

"蛊!"外加硬梆梆一个白眼。

蛊!我还没有无知到认为它是捡起来吃的玩意儿!

我一边不着痕迹地从相思怀里挪开再挪开,一边小心翼翼地问:"相思,请问,你打算……给谁下蛊?"

相思没有回答,只斜了眼,上上下下、古古怪怪地打量我。

"不!--"我厉声尖叫,"别打我主意!"

回想起刚才见到的相思手臂上那道怪异的附着物,我终于省悟,那古怪的玩意儿原来是相思准备好了往我身上招呼的!

托师兄们对我详细描述的福,我了解到蛊是一种多么邪恶、可怕、恐怖、不能用常理解释的存在。对于它,我已抱定主意一辈子敬而远之,想不到却在这么尴尬的境地下和它遭遇。

那感觉象吃饱了再也撑不下时还有人要硬塞给你你狂不喜欢的菜一样,人生最可厌的事情之一!

一想到如果我醒得迟一步,便不幸成了相思试药用的小老鼠……我抓狂。

相思超不耐烦地瞪着我:"你以为我愿意?'牵手'是苗疆传说中的七大蛊之一,就连苗疆里的神子也只能育出三对,这种绝无仅有的东西落你身上,别说术师听到了会哭,连蛊本身说不定都会哭啊!"

"我又没求你下……这么不甘不愿的,不下不就皆大欢喜了?"

相思狠狠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由、不、得、你!"

"可我已经被你变成药人了耶--"

"还不够!这一次我足足花了三天才找到你--"相思脸一红,似乎有什么说漏了嘴,扭过头去,不再理我了。

听相思的口气,好象他下这个"牵手"主要目的是为了找我方便似的……另外还有一个问题,我也很在意:"……你……找我?……你不是和由冰私奔了吗?"

"吴大用!你再提一次伍由冰我今天下不了'牵手'还有其他蛊可以用你想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吹口气都能将人放倒的集毒蛊于一身的药人!?"

……此路不通。

我赶紧拍相思马屁:"相思好勇猛哦,为了我不顾危险冲破重重机关杀入敌人老巢攻破百里山寨--"

"这是间破庙。"

"……"

"相思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以一挡十以石击卵面对千军万马也不变色--"

"他们一共只有四个人。"

"哇呀呀呀呀呀呀呀呀!"我爆--这世上怎么可以存在这么落魄的山贼嘛,实在是、实在是太侮辱贼格了!

后来我终于弄明白,原来那天相思在客栈里突然失踪,其实是被大师兄给邀走了。

大师兄拉走相思要做什么勾当,我没问。左右不过大师兄拿了小怜剑又打算骗哥舒刀,或者拿了小怜剑后发现剑身当中原来应该有秘籍、藏宝图那一类玩意儿的结果没有,所以不死心地做着既得陇、复望蜀的努力吧。

横直都是书上的老调,不弹。

至于由冰为啥失踪,相思没说,我不敢问。

由于我一不留书二不卷包袱(我心想废话,扛个包袱走出店门口时我不怕被店老板拦住结帐吗?但相思说着说着气腾腾腾地又上了来,我没顶他的胆儿),而且因为我贴门外那道有关闲人止步杜绝偷窥的咒(说着相思又一眼刀子过来,我忙低头假装喝水),再加上大师兄那边缠得紧,等相思总算与大师兄那老狐狸达成交易准备招呼我开拨上路后,才发现我不见了。

剩下的?剩下的当然是找我了!(我很想问问相思凭哪条线索找到的我,以后如果再出现跑路的必要时好防患于未然、斩草除根以反搜索--可惜,还是不敢问)

"那……你没杀他们吧?"拉东扯西之后,我终于地成功地把话题引上了今天最大的主题。

--笑话!如果官老爷、山贼头子全被相思一网打尽、赶尽杀绝了我所受的苦不全部失去意义了吗?

这是关系到我人生意义的大主题!

我佯装不动声色,看似闲适实则紧张地等着相思的回答。半晌,相思才闷闷地甩出一句:"他们,和你是什么关系?"

入门江湖94

经过慎重思考后,我回答相思,官老爷是我爹,山贼头子是官老爷的亲亲爱人,都是我老妈吩咐我一旦见到就要罩着他们的人。

--虽然我为山贼头子对我所下的重手感到无比愤慨,可是一想到这么可口的美人假如被相思一剑"咔嚓"掉又实以太过暴殄天物。

上苍有好生之德,施比受更有福。

相思不信,他明白地对我说,在我昏迷时他已给我俩做了亲子鉴定,滴血认亲的结果,我和官老爷不可能有亲缘关系。

而且从牙口上看,官老爷不超过廿八而我二八出头,这个爹未免年轻得不合常理了些。

还说连官老爷都不认我这门亲。

人证物证确凿,我心里一阵阵发虚。但,相思之所以会去做那个劳什子见鬼的亲子鉴定,说明他心里不踏实。

所以我恶狠狠地吼他,有什么不服气、不明白地找我妈去,反正我妈天天亮给我看的那幅绣像上的人儿俨然长着官老爷的模样。

对于一个私生子而言,我妈说他是我爸他就是我爸,其他人管不着!

至于我妈在哪里,恕涉及个人隐私,难以奉告。

经我一阵抢白,相思默然半晌,终于告诉我,山贼头子和他的三名手下在大殿,官老爷在偏殿。

他没杀他们。

为了出剑前山贼头子那肝胆俱裂的一句:"他是他爹!"

这些,相思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我听一半儿、猜一半儿,好容易拼凑出了个相对完整的结论。

想到当时两位美人命悬一线的危险状况,我心里直打梆子鼓。

这顿小鼓当看到山贼头子被高吊在大殿正中时敲成了咸阳鼓:咳,咳,相思下手乍就这么重哩?瞧,瞧,撕得人家衣衫这一片那一缕的,一块块饱满的肌肉全都露了出来,咳咳……有些地方被折腾得血肉模糊……不过不血肉模糊的那几块看上去依旧坚韧结实、细致有力,咳……还被五花大绑高高倒吊在半空……怎么这种姿势配上他那张刚毅的脸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似乎他天生就适合被这么捆着绑着上演乱世出英雄、清水出芙蓉--咳,错了,危难见忠臣的悲剧英雄角色?造孽哟,造孽哟,我瞧得这个心啊"嘶嘶嘶"地痛--

真的,骗人是小狗,我真的听到了心痛的"嘶嘶"声--啊!

是有人嘶咬我衣袖的"嘶嘶"声--鬼啊!

我登时脚一软,要不是相思扶着,立马瘫倒在地。

相思不满地横我一眼,冷着声道:"放开!"

咦?他跟谁说话?

我这才瞧清楚,奋力咬着我衣袖不放的,是山贼头子。

"……救特(他)……救……特(他)……解……药……"尽管山贼头子神色憔悴、意识模糊,他却不屈不挠地咬着我的衣袖,吸引着我的注意力,拼命地,为了另一个男人的性命,做着最后的努力。

"听说你给你'爹'下了道毒药?"相思不阴不阳的声音令我抖得更厉害,我谦虚地笑笑:"哪里哪里,牛刀小试而已……"

"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誓,有朝一日,我会叫你一一兑现!"相思忽地凑到我耳边咬了我耳朵一下,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又攸地离开,"现在,就让我们去探探你父亲大人的病况吧!"

除了苦笑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相思嫌我走得慢,抱着我三下两下到了置放官老爷的偏殿内。

之所以用"置放"这个词,是因为官老爷确实是直挺挺地被摆放在供桌上。就姿势而言,他比山贼头子舒服得太多。然而单凭肉眼我无法判断,他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

我看向相思,相思扭头去望悬在偏殿一角的蜘蛛网。

我叹了口气:"相思,他是我爹……"

"不管。'毒'是你下的,你负责解。"他故意把这个"毒"念得平平仄仄,一个字变了好几个调。

我唯有采用怀柔政策:"相思,对不起啦,确实是我不好,先破了誓,用你的药……呃,去救人……"

相思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我。

"可是,他是我爹啊!你不知道那时候情势多糟糕,我爹他、他一门心思要自杀--"

我指着官老爷颈子上的那条疤给相思看。尽管那天没有造成致命伤,可也在颈子上划了一道弯弯曲曲的伤口,估计山贼头子被吊起来后相思没给官老爷换过药,虽结了疤,却隐约有些地方渗着血水,在白净的颈子上狰狞得叫人不忍卒睹。

我瞧着,心真痛。

"你当时的情势比他糟上十倍……"相思小声嘀咕,"对你下这么狠的手,连最起码的包扎都没有--"

……说到这里,我还真有点儿恼山贼头子。假如不是他那么毛毛躁躁、粗粗莽莽,何至于此?害我吃了那么多的苦,我还得打肿脸充胖子,这笔帐,找谁去讨?

--但是,只要能钓得美人归,这点痛苦,算什么!

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无限风光在险峰!

"爱之深,责之切……"我和风细雨地做相思的思想工作,"他是我爹的爱人啊……如果你看到自己心爱的人被人……呃,那个了,你会怎么样?"

相思猛地回头,我吓了一大跳。

……呜,又踩到地雷了!

"你那个'爹',我没对他怎么样。我只是气不过,也想让那家伙尝尝痛失所爱而自己又无能为力时那种痛入心肺的感觉……最迟明天中午,你那个'爹'就能醒过来。"

"相思,连他一起放……行吗?"

"吴大用!"

"到!"

"如果有一天让我发现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钓美人……你等着瞧!"说着气呼呼的相思夺门而出,乘我一个无力地倚着供桌站定,抹了一下额上冷涔涔的虚汗:明天的事儿,留到明天再说吧。

反正,明天太阳照样升起……安啦!

95

第二天我从巳时直守到午时,官老爷仍没有一丝清醒的迹象。我百无聊赖地趴在供桌前,用目光一寸寸描摹完了官老爷的额头往下移到眉毛、鼻子,然后到官老爷淡色的唇,再往下,沿着那段白生生的颈子直下……

我咽口唾沫,又再从额头开始研究。

相思说,最迟,官老爷午时可以醒来--结果午时过了半,官老爷还不醒。

山贼头子的眼险险没在我身上戳个窟窿来,即便他被相思点了穴动不了,我仍旧感到后背沁凉、汗湿重衣,于是客客气气地咨询相思,可不可以把山贼头子请到离我稍微远的地方--方便的话挪出偏殿外则更好。

相思寒寒地阴笑着,我抖抖地瑟缩着。

好吧,算我考虑有差。本来按计划我将在山贼头子面前大大方方、神神气气地上演一出妙手回春之技,再挑明我对官老爷实无歹意所谓"毒药"一说完全是情急之下迷昏寻短见的官老爷后害怕山贼头子将我分尸无奈中抛出的保命之藉口,从而一箭双雕、一石二鸟、一心两用,一方面增强官老爷对我这救命英雄的好感,另一方面消除山贼头子对我的戒心,以达到兵不血刃、官贼亲善、天下大同的目的。怎奈官老爷如此的不合作,这半晌午的居然还醒不过来。

不管我怎样舌灿莲花,看不到官老爷安然无恙,山贼头子恨不得一副啖我肉、噬我血的狠厉模样。

最后连相思也看不过去了,大慈大悲地挥挥袖子把山贼头子丢出偏殿外,我额际那滴冷汗才终于淌了下来。

然后相思说他去弄吃的,也走了。

偏殿内只得我一个对着睡美人流口水,偶尔抬抬头,迎上因为面部掉漆显得啼笑皆非的弥勒佛,大眼瞪着小眼。

……好、无、聊!

无聊的我什么事也干不了,只好继续从官老爷的额头再到眉毛,再鼻子,再嘴唇……一寸寸地扫描下去。

我为什么会觉得官老爷好看呢?总体上说,他是个五官平淡的人。既没有相思的精致出尘,也没有山贼头子的深刻刚毅,睡着了,更是淡淡的,淡得就象墨砚洗不干净留下的那缕墨痕,即便用笔蘸了再书写到纸上,也不过淡淡浅浅的一道痕迹。

多它不多,少它不少,可有可无的一种存在。

我犯晕了才会将他误认为二师兄,二师兄是那种适合用拖把在雪白的整幅壁上挥洒而出的黑是黑、白是白的狂草,除了声线外,与官老爷绝无共同之处。

不,甚至连声线都没有共通之处,一个醇醇的温厚着,一个淡淡的寂寞着……

我却始终放不下那抹寂寞的墨痕。

因为,我知道寂寞的滋味……

所以这个时候更应乘热打铁、火上浇油攻下官老爷寂寞的心灵!

否则,哪天我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由八抬大轿敲锣打鼓请回无心谷、师兄们问我俘获了几许美人心时,我该怎么回答?

身为江湖人,生该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快意恩仇、色字当头!

……说来惭愧,步入江湖这么久,我还没试过跟哪位美人海誓山盟的滋味……就让我的情之征途从官老爷开始!

我踌躇满志意气洋洋热血沸腾胸襟广阔壮心未已--

"就算知道我在装睡,拜托你不要摆出那一副恶心的样子,行吗?"

--咦?官老爷、官老爷醒了耶!"太好了,你醒了--哇噢!"

……我不该忘形地跳了起来,牵动了全身伤口,痛得我嘴角不断抽搐。官老爷见状大吃一惊,一骨碌起身扶住我:"怎么了?"

我很想以一个最洒脱的方式告诉他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无奈全身剩下的劲儿只够支撑我对官老爷勉强拉出半个笑。官老爷的目光从我的右臂移到我胸口、腹部,再在我脸上打一转,他的眼神微微黯了下去:"他居然把你伤得这么重……"

我乘机紧紧挨着他胸口大口大口吸气,若有若无的檀香,清净安详,估计有滤心涤神之奇效……

接收到山贼头子从偏殿外投掷来的锋芒毕露的眼风,我实在想朝他扮鬼脸吐舌头以示威,但一想不行啊,争取山贼头子的好感是我目的之一,为了长远打算,只好继续装作虚弱的样子,乖巧地偎官老爷怀里,懂事地朝他笑,安慰他:"没关系……那位大哥,以为我伤害了你,所以才下的重手……"

官老爷脸色变了又变,等他终于开口说话时,声音也变得古古怪怪的:"他……在哪里?"

我瞄瞄隐在门后的山贼头子,拿不准该说不该。

接下去,官老爷的声音更古怪了,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我,象在打量着一个什么异类似的,脸上充满了提防之色:"我们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那感觉,似乎在他审视的目光下,我成为了一个,赤裸裸的麻风病人。

96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我全心全意待着的人,翻手云覆手雨,翻脸跟翻书一样,刚才还称兄道弟的转个背便在后面使冷刀子乱捅人?

我扁了扁嘴,又扁了扁嘴,倔强地从官老爷怀里挣出来,后退两步,默默与他对视。

伤口很痛,心也很痛,可是我告诉自己:不哭,不哭,再痛我也不哭。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要在这样的官老爷面前示弱。

……我是,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

我以为你和宝小美人、杜子游大美人他们不一样……因为,你是知道寂寞的人……

--你应该是知道寂寞的人!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喜欢你!

"我不会道歉。"官老爷慢慢地开了口,"我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但,我不会道歉。"

"你没有资格介入到与我有关的事情中。"他说。

"你没有插手我生命的资格。"

"……你说得再狠也没用,就算你再怎么拼命表示与我没关系、拼命赶我走也没用,我不走。"不哭,不哭,我不哭。不仅不哭,我还要笑,快快乐乐、灿灿烂烂地笑,"我答应了他,一定帮你解毒。"

"你曾下过毒吗?"他倚着供桌,一直如临大敌的脸上忽绽开一个微笑,恬静得有点儿近似于讽刺。我平静地点点头:"忘了吗?在你昏睡之前……"

他的脸"唰"一下红透,狠狠咬了咬嘴唇,眼里略略透出几分狼狈。我静静地凝视着他:"所以,请你暂时不要死……即便不用刀不用绳,有我的毒在,说不定在你最想活下去的时候,你就死了……既然已经知道迟早都会死、最后都是死,所以也不用急在这一刻,对不对?不管现在想做什么、做了什么,反正最后都是一场空,对不对?既然最后都是一场空,就算偶尔纵容自己看看、想想、做做不该看、不该想、不该做的一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起?"

"果然,"他叹,"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但很明显,他不信--不信也好,"不过,说不定假如你早早死去的话,我或许什么都会知道。不仅我知道,恐怕你的百姓,你的手下,你的天子,也都有可能知道。"

他的脸立时煞白。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答应了帮你解毒,在我帮你解毒成功之前,请你不要死。"

看着他气恼异常都又无可奈何气乎乎撅起嘴这种略带孩子气的动作,我却没来由心情大好--这样的官老爷,好象……开始沾点儿人气了!

吃中午饭前相思帮我重新给伤口上了药,看着肚子上的一大片青紫和右手腕上那道深深的刀痕我真有点儿欲哭无泪之感。

直到吃饭时这口气还是咽不下。

连相思也有些古里怪气,我发现他往我这边偷瞄了不下二十次,瞄得我不耐烦起来正想大吼他一声"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再看我要你付费"时,相思却说他吃饱了。

和平常从端起碗到结束吝开金口的相思完全不一样--切,与我何干?!

"大用,"经过我身边时相思不经意地唤了声。

"嗯?"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你这儿……沾上米粒了。"

接下来,我印象最深的,是相思笑吟吟的眼儿。

他弯下腰,灵活地在我唇上一吮,又在我鼻尖上轻轻蹭一蹭,才乐滋滋地飘走。

--天啊,这庙里有古怪,大家都中邪了!

夜里我将这新发现细细说与相思听,怂恿相思换个所在。相思笑得前仰后俯,给我上药的手一个劲儿地打颤,唬得我正襟危坐生怕他一个不稳将药戳到我眼里来。

"大用,我发现你报复起人来挺有天份的……"前一刻他笑得花枝乱颤,后一瞬他却苦恼地皱起了眉,"我说过下'牵手'前不能动情欲啊……"

他摆出一副"怎么办"的样子看我,我比他更不知道怎么办。

"……算了,先睡吧……你真的不喜欢这儿?"

我赶紧肯定地点点头。

"那好,等你再伤好一些的时候,我们再去找其他地方……"

象孩子样耍脾气的官老爷,千依百顺的相思,我越想越头皮发麻,直觉得自己掉下了什么不知名的所在。

"快好起来快好起来呀……"相思偎在我怀里,轻轻抓起我的右掌轻轻的蹭,"很久,已经很久没吃到你做的菜了……那天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这只手流血太多,差点点就废了……快点……好起来吧!……"

原来相思一反常态的原因,是怀念起我的绝世手艺了!

我又得意又难过,却不知道自己得意什么难过什么。

在月下香的轻柔环绕下,我很快坠入了梦乡。

梦中,一个鸟语花香、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威风八面、意气洋洋地左手锅、右手瓢,锅里的竹笋炒肉正飘着一股股诱人的香味。而身边,相思、由冰、官老爷、宝小美人、子游大美人都围着我一脸倾慕地笑……

--?为什么白眼狼也在其中?!

97

相思说他给山贼头子并三个部下下了蛊,我不信,不过那三个确实被相思使得团团转是了。

至于山贼头子,有事没事往偏殿前一坐摘片草叶滴溜溜地吹,吹得荒腔走板,好几次我真恨不得大喝一声"没事上山劈几条柴都比杵这儿吃白饭要好"然后把他赶走。

赶到哪儿都好,只要别让他在官老爷面前晃就好。

虽说偏殿那扇门从未为山贼头子开过,可我直觉地感到,自山贼头子开始吹草笛后,官老爷身上发生了某些不知名的变化。

呃,怎么说呢?简单地打个比方,那些刻书的活字,规范纵然规范,却呆板、木讷、千篇一律、了无特色;手书则不同,不管再怎么拙劣、再怎么不上道,瞧着总有些人的生气在,让人觉得,这样的字,才是活着的。

官老爷在山贼头子的草笛声中,慢慢地添了灵动,润了笔锋,举手投足间,缕缕飞白纵横纸上,这一笔瞧来是写意,那一笔瞧来又似写生。

笼罩在官老爷身上那股子的淡定气质,异样地轻灵鲜活起来。

淡淡寂寞的官老爷别样地牵萦人心,使人怜爱;而灵气生动的官老爷却是牢牢地抓住了人们的眼球,叫人爱甚于怜。

我已经再三警告自己克制,却仍做不到对官老爷视若无睹。

相反,几乎每次藉"解毒"为名近了官老爷身时都看得目不转睛。

官老爷反失了先前的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