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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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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南行》拐枣

我独南行
作者:拐枣
齐衰
  陈钟从小就看不惯宋庭。

  那时候,他还不过是十二岁的小娃,却俨然是村中一众卷着灰蒙蒙破烂深衣袖口的孩子们中的老大。掏村口大榕树上的小鹊窝、偷摘田里刚灌了浆的稻穗、毁了才结了果的柰树——但凡是能糟践的,他一个也没有落下。

  那日,热烘烘的日光炙烤着大地,连村道也被照得有些龟裂,剥蚀下一片又一片的干涩泥土。陈钟却悄悄地潜进了客舍之中。
  说起这客舍,原本是给那些游学的士子提供居所的,只要是在官府中记了名,便能随意住宿。陈钟虽然年纪不大,却向来厌恶读书人的夸口放肆——既不会耕种又不能打仗,凭什么让他们白吃白喝?
  正巧中午闲着无事,陈钟刮了一堆蝉衣,和了牛粪,拿粗布头裹了,就想把这些东西塞在客舍的席垫下面——虽然现在客舍中还没有人住,到时候发臭了,看那些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吓成什么样子!
  陈钟正兴致勃勃地捂好了席子,刚要蹑手蹑脚地离去,偏在一隅的角落里突然响起了声音:"你在做什么?"
  那声音温和好听,反倒不太像是责备了。
  陈钟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穿了素色长衣的束发少年,手里卷着半册竹简,立在客舍院子的角落里,正微蹙着眉头望着他们。

  陈钟自然知道,对面这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正是他最讨厌的宋庭。

  其实宋庭是刚刚搬过来的——他原本住在百里外的村庄,却因为瘟疫的缘故,一个月之内父母相继离去。失恃失祜的少年,一个人来投奔异乡的叔叔。做里正的叔叔宋岩,自然是要收留宋庭的——却有担心他染了瘟疫,于是只得先将他安排在无人居住的客舍之中。
  这客舍与村子离得有一段距离,隔了条溪水,山坳之中白天就少有路人,夜里更是空寂寂的只能听见风声和不知名的野兽的低吼。
  宋庭也不恼,更无半句怨忿之语——他知道瘟疫的可怕,况且有房子住已经足够,饭菜的话婶子也会送来。客舍中摆了以前士子们留下的书简,宋庭从小习字,于是每天静静地在客舍中念书。
  日子久了,大家也都习惯了。
  陈钟却不这样想——他大字不识一筐,肚子里的墨水还不够浇一畦蒜,也就最厌恶士子。这个宋庭刚来的时候,陈钟便觉得他和自己不同,也与其他同伴不同,即使因为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宋庭却依然是眉清目秀的样子,一袭白色的缞麻,站在宋岩的身边就好像贫瘠山崖边长出的小桦。

  "你往里头放东西了?"宋庭走过来,袖口翻起如羽翼,齐衰在阳光下返照出一片耀眼的白。
  "喂!"陈钟一步就堵在了门口,耀武扬威地摆成个"大"字。
  "客舍是士子们住的地方,糟蹋了的话叔父会生气的。"宋庭虽然年长陈钟五岁,却并不比陈钟高大,此时站在陈钟面前,语调依然是温和柔软的。
  陈钟撸了撸皂色的袖管,上面"扑簌簌"地落下一层黄土——"要你管!我今天就堵在这了。"撩撩布裳的下摆,"要拿东西从这里进去。"
  陈钟虽然不懂文绉绉的"□□之辱"几个字,但却知道这游戏实在是再长志气不过——以至于他完全忘记了布绔无裆这个残酷而尴尬的事实。
  宋庭心里着急,担心陈钟在里面动了什么不可挽回的手脚,只得劝道:"你让我过去罢,要是叔父知道了就不好了。"
  陈钟得意洋洋道:"我就乐意!宋庭你只管告诉你叔父去!你这种人最败兴了,连鸡崽子都逮不住,光会逮人把柄!"说完,还意犹未尽地踹出一脚去。
  宋庭下意识抬手一挡,竹简猛地抵住陈钟飞起的一脚——
  啪!
  我们的陈钟小朋友大脸朝地,狠狠地栽在了地上。

  陈钟躺在硬邦邦的榻上,瞪着案桌上一豆晃荡的油灯光,口中恶狠狠地咀嚼着宋庭的名字,恨不得把所有的骂人脏话全部与这个名字和一和,然后"啐"地一口吐出去。
  要知道,他从小与同伴们在山坳子里相互追撵,从来就没有输过,更不曾被一下子被打个鼻青脸肿。
  娘问他怎么了,陈钟当然不好意思说被那个像小桦苗一样弱不禁风的宋庭推到了,只得尴尬地说是从坡上栽下来的——陈钟动一动膝盖骨,碎裂一般的疼痛。

  "大婶,我来找陈钟,他在不在?"宋庭声音突然就在院子外面想起,虽然极为清朗干净,但在陈钟听来与雪上加霜火上浇油无异。
  "不在!"陈钟愤懑地吼一句,声音几可碎瓦。
  "阿蛋,哪里有这样招呼客人的……"陈婶絮絮叨叨,"小先生你是读过书的,不和这伢子计较,他混账惯了。"
  阿蛋?宋庭挑一挑眉,并无恶意地笑了笑:"大婶,我是给陈钟送伤药的,他今天……"
  "摔了不碍你的事!"陈钟怕露了馅,猛地跳起来,急急地插上一句,"砰"地栽回榻上时,膝盖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哎呦!"

  "陈钟!"宋庭推了门,但见陈钟死死瞪着他,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去。

  宋庭依然是一身缞麻,手里攥着一团素白的葛布和一只小罐,油灯昏黄的光一晃又一晃,在他脸庞上描出模糊的阴影来,那微弱的桔黄,倒给齐衰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
  "我带伤药来了——是向叔父要的。"宋庭把东西轻轻地搁在桌上,低头瞧见陈钟眼里有些慌张,忙又说道,"那个事情,我没告诉他,东西我清理掉了,席子也洗干净了。"
  "哼。"陈钟摸一摸适才还在淌血的鼻子,嗤笑一声。
  "今天下午的事是我下手重了,提防着去挡,谁知力气过了头。"宋庭的父亲宋岑是上过战场的,有一副好身手,闲来就教着宋庭一招半式,宋庭擅使巧劲,倒并非下手很重。
  "喂你做什么?!"陈钟抬眼就见宋庭走过来,手里团着装药的小陶罐——陈钟往矮榻靠墙的一头连滚带爬。
  宋庭先是郑重地一揖,然后捉住了陈钟的脚腕:"你的膝盖摔伤了是不是?我帮你上药。"
  陈钟一面往更里面缩去,一面紧紧攥捂着深衣的下摆,还破口大嚎着:"谁要你上药了?!你把手拿开,做什么!披麻戴孝那样晦气!你……"
  宋庭一怔,脸色苍白,默默地松开了手,麻布摩擦时候发出一阵粗糙的"沙沙"声。陈钟喊了一半,顿时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场面寂静得尴尬。

  外面一两只夏虫恋着灯光,冒冒失失地往屋里钻,结果撞在窗棂上,"啪啪"地响,异常清晰。
  "那药我放这里……我这便告辞了。"宋庭移开眼去瞅着桌上孤零零的陶罐,僵硬地笑了笑——安逸的日子过得久了,到底会把那些过去慢慢磨蚀掉,比如一片凌乱的坟岗,比如两口粗陋的薄棺,再比如,自己出来乍到时瑟缩在叔父身后,迎接一片怀疑与惊恐的目光。
  陈钟张了张口,如同干涸河道里翕动着嘴的鱼——他向来说话毫无忌讳,本来乡野粗人也没感觉如何,至多回敬一句罢了,久而久之,陈钟也就越发放肆起来——此刻见着宋庭的落魄惨淡模样,暗自后悔却又不知如何挽回,半晌憋出一句话来:"宋庭你把我推成这样,走得倒干脆!"
  宋庭不答话,只是拉开了门,外面同屋里一样闷热,几点萤火没头没脑地飞舞着。
  陈钟继续扯着嗓门喊:"宋庭!"
  宋庭很轻地叹口气,衣袖在门边晃出刺眼的白,就再看不见了。
  陈钟心里五味杂陈,踉跄着从榻上滚下来到桌边,摸索着拿了药,却傻站着也不知该做什么,最后忿恨地自语道:"下次再别被他推了!"
  然后跌坐着涂药,"嘶嘶"吸着气——比刚才还要难受。

  陈婶非要宋庭尝一口自家的樱桃,还抓了一把让他带上,宋庭不好推辞,白色的麻布衣裳兜着红艶的樱桃,甚是鲜明好看。宋庭摸一摸——樱桃刚湃过井水,凉浸浸的。
  初夏的夜晚,乡野笼在暗暗的颜色之中,偶见几点灯光,倒是萤火起起伏伏、忽远忽近,点缀出灵动的色彩。
  宋庭在小道上站了许久。
  第二天早上,陈钟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宋庭暂住的客舍。
  院子里挑了竹竿,晒着席子,早晨的阳光还没有那样咄咄逼人,只是在苇编上流淌着水一样的光华,一重又一重,好似波浪。
  宋庭昨天下午一定是洗了很久吧。
  陈钟想起自己所做的蠢事,颇有些愧疚——虽然他也不知道以前干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就一点羞愧感也无。
  于是放轻手脚扶墙走到院子东南角的屋子边,探着脑袋往里面瞅。
  宋庭正端坐在案边抄一卷竹简,眉头微微蹙着,右手握着一只书刀,正削着刚才写错的字——小小的书刀动得轻快,一下一下泛着金属的光芒,又撩拨着他耳畔垂落的发,如雏鸟啄着柳叶。

  晨光明朗。

  陈钟有落荒而逃的冲动,忙冒冒失失地叫道:"宋庭!"
  宋庭的书刀一顿,在竹简上划了重重的一道,一时收不住,又拉破了自己的手指。
  陈钟并没有注意到,大大咧咧地走进去:"宋庭你昨天的药好得很!你看——"说罢撩了深衣的下摆,卷起袴管给宋庭看——膝盖那地方,确实消了肿,剩一点暗色的印迹。
  "嗯。"宋庭将右手指尖藏进袖口中,核对着抄过的文字,连头没有抬,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陈钟觉得无趣,他做事从来一呼百应,从来没尝过被晾在一边的滋味,连袴管都懒怠放下来,讪讪地走过去,拎起案旁卷着的竹简,装模作样地打开看着,一面嘴里念念有词,一面偷眼觑着宋庭。
  宋庭受不住陈钟的嘀嘀咕咕,抬头瞥了那册竹简,终于说道:"你拿反了。"
  陈钟慌忙将书简倒了个个儿,"嘿嘿"笑道:"反正我看不懂,都一样——上面写的是什么?"
  宋庭原本并不想多说——或者实在不知道应该用这样的语气同陈钟说话,可是抬头瞅见陈钟兀自笑着,挠这后脑勺,而额角的肿块还未消退,心里也过意不去,看了看竹简,答道:"《尉缭子》——'今有城,东西攻不能取;南北攻不能取;四方岂无顺时乘之者耶?'"
  陈钟听见"攻、取"二字,想当然而兴奋地答道:"宋庭你看这样深奥的兵书,可真了不得!"
  宋庭哭笑不得:"《尉缭子》算不得兵家典籍,不过是杂家的充数罢了。"
  陈钟脑子里嗡嗡作响,怒火可以燎原——不就是多念了些书吗,何必拿这玩意取笑自己!因此颇为恼恨地把竹简往案上一摔:"不看了!"
  谁知砸得过狠,加上这《尉缭子》也不知是那个游学士子留下的旧书,韦编承受不住,顿时断开,暗黄色的竹简"劈里啪啦"落了半个案子,又滑到地上。
  陈钟呆立着,如木杵一般。
  宋庭望着他,目光平静无一丝涟漪,眸子幽暗好似深潭,缞麻的衣袖,掩住了他颤抖的指尖。

  宋庭躬身去捡那些散落的竹简。
  一片,又一片。
  陈钟连忙弯下腰去帮忙,那些竹简都被摩挲得异常光滑,只是冰凉冰凉的,陈钟揣在手里,感觉像是结了冰那般扎手。
  他望见宋庭的手指从袖管里探出一小截来,比衣裳还要苍白。
  "那个。"陈钟不知道如何表示或许是歉意的感情,"竹简给我,我给你穿好。"
  宋庭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将手里的竹简摊在案上,一片一片按顺序摆好,又伸了手,向陈钟要。
  陈钟这才想起自己不识得几个字,哪里能够把这些竹简理好,便老老实实地将东西交出去。
  然而摆好之后,宋庭却不理会,而是继续校着自己的抄写,陈钟手足无措,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半晌,宋庭突然说道:"怎么不穿?"
  "啊?哦,哦。"陈钟颠儿颠儿地坐到宋庭对面,攥在手掌里的韦编,已经微微发潮了。
  其实这种事情做起来也很是简单,只是这竹简上倒是奇了,总印着那么几点朱砂,经陈钟的手指一抹,就晕开了,很像山沟子里发育不良的桃花。
  宋庭也不说话,书刀摩擦竹简时发出"嚓嚓"的声响,在陈钟听来,比适才的沉闷自在多了。
  阳光渐渐移进屋内,一格又一格的窗棂影子,爬满了书案,也爬满了陈钟的肩头。

  "尉缭子,天官第一……什么王……问尉缭子曰刑……可以……可以……"陈钟磕磕巴巴,竟一句也没念下来——那"尉缭"两个字,还是刚才宋庭告诉的。
  "梁惠王问尉缭子曰:'黄帝刑德,可以百胜,有之乎?'"宋庭哭笑不得,张口背道——他对《尉缭子》并不感兴趣,但这前面几句翻了几遍,倒也记得住。
  陈钟听闻宋庭开了口,没来由地一阵兴奋,继而得寸进尺:"宋庭你的官话说得真好!不如你教我认字吧!我做尉缭子,你当梁惠王。"也不管宋庭是否同意,把书简往对方怀里戳去。
  宋庭愕然,只是端坐着不动,陈钟却摇头晃脑开始装模作样:"'黄帝刑德,可以百胜,有之乎?'"——陈钟长这么大除了去过郡县的市集,平日从来不离开村子,学起宋庭的官话,腔调别扭滑稽,偏偏还装得一本正经,仿佛当真是虚心求教的童子。
  宋庭的母亲在衡国都城烁光长大,说得一口极好的官话,自宋庭念第一卷书简起,就教他说官话——乡里们都觉得小宋庭矫揉造作,也时常取笑他,虽然不存恶意,宋庭听在心里,终究耿耿于怀。
  难得有人这样夸赞,无论是否出自真心,宋庭到底是有些感动的,但他毕竟不习惯喜形于色,此时也只是微微点头道:"好罢。"
  陈钟咧开嘴,阳光自他身后迸溅出耀眼的光亮。
  多年之后当二人分别回想往事,竟谁也记不起是何时原谅,或者是容忍了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风鸢
  日子在宋庭一卷一卷抄《孝经》的笔墨里溜得飞快,又是一年。
  深山中的春季总是潮润润的,那冷浸浸的风似乎随便拧一拧就能滴下水来。
  好容易盼来了清明节气,苍穹明净,天气晴好。

  陈钟正坐在地上,举着磨得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劈着竹片。青碧的竹节被分成一样大小,随意地堆在一边,不远处临时起的土窑灶,土砖泥面都熏得发黑了。蹲在一旁的宋庭,正专心致志地杀青,由于身着丧服,他不敢随意跪坐在庭院里,蹲得久了,酸麻的感觉从脚底翻滚上来,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脚踝。眼前排得整整齐齐的竹简,在炙烤之下,青色的柔光正缓缓地黯淡消褪。

  春耕是一年之中再忙碌不过的时候,入春以来陈钟就没有半日的闲暇,宋庭给他的《墨子》也丢在自家的犄角旮旯里,等这几日闲下来的时候,早已经腻了不少尘埃,抖一抖,灰蒙蒙的直往嗓子里钻,呛得陈钟一时间头晕脑胀。
  继而想起少说也有十日没去宋庭那里,陈钟虽然嘴里说着没事,其实还是有些害怕——他当初不过是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宋庭却极负责地记在心里,倘若知道自己一个字没看,想必是会生气的。
  呸呸,生气就生气,文人哪个不小心眼?关自己什么事?!陈钟暗自数落自己。
  但是见了放下书简望着他却不发一言的宋庭,陈钟便毫无意外地落败了。

  所幸宋庭今日发现书简所剩无几,打算要自己做些,陈钟便自告奋勇要帮忙。于是陈钟一边默念着"削竹木以为鹊"——虽然他早已忘记了削竹木的是谁——一边卖力而忘乎所以地劈削着。
  "陈钟。"宋庭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地温和,甚至还带着点笑意。
  "啊,嗯?"陈钟尚自我沉醉,半晌才蓦地抬起头来。
  宋庭正倚靠在墙边歇息,一爿阳光笼了全身,竹简的青烟一朵连着一朵打了苞又在他身旁枯萎四散,仿佛是开放在那苍白的缞麻上。陈钟一时看得有些发怔。
  宋庭只是微笑道:"不是说要削竹简的么?怎么削出这个来了?"
  陈钟低头,发现手里竟是五条长长的竹签子,自己也忍俊不禁:"我刚才想着《墨子》里做风鹞子的故事,下手就……哈哈哈……"

  宋庭望见陈钟咧嘴大笑,思绪却回到了多年前父亲带着自己放风鸢的情景,只是如今那风鸢上的苧布换成了身上的缞麻,往事也早已被所谓的天灾舐得一干二净,现在的回忆,其实与空想并没有太多的区别。
  "要不,要不宋庭我们做回公输子好了!你整天抄《孝经》有什么意思,那上面的话当真是扯淡,我单看着都闷死个人!"陈钟一脚就踢散了竹简堆,急急地扯过宋庭的手,"啊,我忘了,宋庭你一个读书人,是不会做风鹞子的!我弄给你看,这回要你改叫我'陈先生'了!"
  宋庭脚上依然酸疼不已,又没有多余的气力,被陈钟蓦地拽着,踉跄了两步几乎栽在陈钟身上,心里莫名地羞恼起来。
  而陈钟却浑然不觉,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哎呀宋庭,我忘了还要拿葛布,绸子是没有的,我记得前几年为了做风鹞子去河丫家'借'了她做小襦的绸子,结果被我娘拿着笤帚好一顿乱揍……宋庭你想弄什么样式的?鹞鹰虽然好看,但没折腾几次就会歪下来……"

  宋庭只是默然听着——平日总是嫌陈钟收不话头,书简中任何一句话都会引起他的浮想联翩,没有一时半刻是决计不住口的,但前几日陈钟突然没有到来,耳边少了那些聒噪,自己竟那样地不习惯了。

  陈钟全然投入,待到歇下手来的时候,一只风鸢的骨架已经做好,陈钟得意洋洋地将它举高:"宋庭你等着,我去糊布头!"说罢便跑出院子,木屐和着步子,发出一阵欢快的咔哒声响。
  宋庭在日光下眯起眼,看陈钟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红叶笼罩的乡道拐角,风鸢的竹骨,划出细线一般的影子。
  身旁的竹简早已经被熏烤得一片乌黑,"啪啦啪啦"都是干裂的声音,宋庭闻到刺鼻的焦味,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挪,指头被燎了一串水泡。

  远远的,一只四方形的、极粗糙甚至有些丑陋的风鸢缓缓升起,在半空中瑟缩磕绊了几次,终于平稳飞翔,扎在上头的竹哨,吹出尖利的唿哨。

  陈钟兴冲冲地拉扯着长线飞奔而来,风鸢飞得越来越高,好像是蔚蓝穹窿上一块古怪的补丁,黑乎乎的,宋庭突然很想笑。
  "怎么样?"陈钟神采飞扬,"十里地界,没一个能比我做得好,二黑要和我比,我只一下,就把他的那只给绞坏了……"正要继续夸口,只听"嘣"地一声,那线竟不早不晚地断了。
  黑色的补丁越飘越远,竹哨声仿佛最肆无忌惮的嘲笑,陈钟刚才的意气风发此时尴尬地凝固在脸上,比那补丁还要难看。
  宋庭只是回头瞅着陈钟,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陈钟被他看得越发窘迫,连忙卷一卷软在手里的线头,朗声说道:"我去把它捡回来!这个,这个肯定是线发了霉的缘故!"说罢,一甩袖子,就要去找。
  宋庭摇摇头,伸手打算拦住陈钟:"祛病消灾的东西,飞走了倒好,何必多此一举,我看它往群山深处去了,杂草丛生的,你往哪里找?算了罢。"
  "不成!"陈钟几乎暴跳起来,"什么祛病消灾?!我还没把风鹞子弄丢过,再说上面的葛布还是我娘的围……哎呀,反正非弄回来不可!"

  宋庭心里有气——不过是个小玩意,还不如我?平日嘴上说着"尊师重道",一口一个"小先生"叫得比蜜糖还甜,如今多大的事就劝不得了——但又莫名其妙地担心陈钟进了深山会迷路,只好拎了柄柴刀,勉勉强强地跟着陈钟。
  挂不住脸面的陈钟与窝着团火的宋庭,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向山林里走去。

  果然如宋庭所言,山中莽莽蓁蓁,加上陈钟并不清楚那风筝究竟往哪里去了,只能凭着依稀的印象胡乱寻找一通。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晌午,二人都没吃过午饭,宋庭因为守孝,向来不愿多吃,此刻有些脚软,又不想说。陈钟只顾着找那风筝,也没有注意,偶然回头时,才发现身后默默跟随的宋庭脸色惨白。
  陈钟当是被自己气的,忙不迭地道歉,又七七八八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大堆,表示他坚定不移的信念。
  宋庭一忍再忍,还是熬不过翻江倒海的胃疼,终于打断了陈钟的话:"这里有没有溪流?"
  "啊?什么?"陈钟瞠目结舌,"宋庭虽然现在日头大了,可是游水的话还是等到立夏之后比较好,端午那时候有龙舟,前年我潜在水里往那船底凿了个洞……"
  "……我是说我渴了。"宋庭拎着柴刀的右手微微发抖。

  溪水冷冽干净,两旁的水荇青芒碧绿清雅,宋庭喝了些水,刚准备继续随陈钟去找那不知所踪的风筝,却突然有一把青翠欲滴的植物伸到他的面前。
  "这是野韭和荠菜,噢,还有宋庭你不要乱走,我找到风鹞子以后和你一起回去。"陈钟有些不安道,"是不是给你抓条鱼?你等着啊。"
  有时间抓鱼还不如早点找到风筝呢。宋庭闷声不语,目光却不由自主随陈钟而去。
  陈钟正埋着脑袋死死地盯住溪水,深衣的袖管被淋了半湿,下摆粘满了经年的窃衣苍耳——宋庭不由得想起《山海经》中叫做猎猎的野兽。
  陈钟抬起合扣的双手时,指缝间钻住小小的银亮鱼尾,滑溜溜的。他得意地向宋庭笑着,却陡然发现对方的脚边有一条黑白相间的小蛇,吐着鲜红的信子。
  陈钟不敢乱叫,那分明是条白花蛇——田埂上头经常有的小蛇,可一旦被咬,就没见有多少被救回来的。
  宋庭毫无觉察,微笑着示意陈钟过来,道:"你看你一身的苍耳窃衣,连头上都是,还管那鱼做什么。"
  陈钟放轻了脚步,快到宋庭身边时,那小蛇昂着脑袋转向了陈钟,仿佛示威。
  陈钟一把扑开了宋庭,又夺下了他的柴刀,猛地向脚边的小蛇砍去,鲜血顿时迸溅开来。
  宋庭后退了几步,惊魂未定。等回过神的时候,陈钟已经将那蛇扔得远远的了。
  "走吧!"陈钟颇为轻松地笑一笑,将带血的柴刀往五节芒上抹一抹,"我还得找东西呢!"
  "陈钟。"宋庭不动,"你把鞋脱下来。"
  "荒山野岭的脱什么鞋,快走。"陈钟语气有些烦躁,也始终没有回头。
  "你还要不要命?!把鞋脱下来!"宋庭第一次对着他人大吼道。
  陈钟终于停住脚步,弯腰脱了鞋,右脚的足衣上两个鲜红的血点,正缓慢地扩散开去。

  宋庭怒火中烧,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陈钟拽到溪边,扯下他的足衣——果然是被咬了。
  宋庭解了腰间的绦带,在陈钟的小腿上用力扎了,又撕下一方缞麻:"咬在嘴里!"
  陈钟明白他要割开伤口,昂首道:"男子汉顶天立地,怕疼的才叫不像话!"
  宋庭撇他一眼,目光闪烁分明是有些不忍,咬咬牙立起柴刀的尖端,在那两点暗红上划开深深的十字,黑血一点一点地流出。
  陈钟感觉眼睛又酸又重,却没有"哼"一声,牙齿将下唇咬得苍白。
  溪水打着旋儿,又在足踝上激出一道一道泛红的浪花,宋庭抓着陈钟的脚踝,用力挤着毒血,其实伤口到后来有些发麻,不觉得怎么样,倒是宋庭似乎尽了所有的气力,攥得他以为脚踝的骨头就要错开。陈钟刚想埋怨几句,抬眼却发现有大滴的汗水自宋庭的额上流下,他怔了怔,低头盯着哗哗的流水,不再开口。
  "毒血清得差不多了,你在这里继续坐着,脚切不可离水,我去寻些草药。"宋庭伸手去解陈钟小腿上的绦带,手指抖了又抖,怎么也弄不开带结。
  陈钟抓住宋庭的手:"我自己来,又不是砍手剁脚,这点力气我有。"然后干脆地一扯,生生将那缞麻扯成两断。
  宋庭蓦地站起来:"我去找草药了!"说罢抽落右手,连跑带逃地离开,磕磕绊绊差点跌倒。
  陈钟注视着他跌跌撞撞地离去,突然失神地想起,刚才宋庭的手,一片冰凉与潮湿。
  溪水打湿了陈钟的衣袂。

  回来的时候,宋庭手里拿着些杠板归,嚼碎了叶片替陈钟敷了,然后叹了口气,道:"这个实在缓不得,我们现在就要回去,叔父那里有药。"
  陈钟支支吾吾想说还是先找到风鹞子,宋庭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他是脚上疼痛走不了路,又担心走得多了把毒带到全身,于是说道:"我背你。"
  陈钟往后蹿几步,差点跌进溪水里:"宋庭你连毛竹还要劈半天,你背我?!"
  宋庭蹙眉:"你说那么多做什么,过来。"旋即走到陈钟身前,不由分说地背起陈钟就往山下走。
  "宋庭你打算累死还是不想要手脚了?我又不是半大的孩子,被虫子咬一口而已!"陈钟一边犹自喋喋不休,一边拼命乱蹬着。
  宋庭背着陈钟已属勉强,怎么经得住陈钟乱动,险些摔倒:"陈钟,你若是不想害我和你一起丧命的话,就继续挣扎。"
  我不乱动,你一样会丧命。陈钟看着乱了发髻的宋庭,心想。但还是老实地听了宋庭的话,不敢再动。

  往往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那时候还没有谢灵运,更不必提什么谢公屐了,宋庭汗水涔涔而下,脚尖踢在石子上,疼得不行,却始终稳稳地背着陈钟,手指也不再颤抖了,只顾着快步疾行,生怕耽误了。
  "宋庭。"
  "什……什么事?"
  "没什么。"陈钟本来是想认宋庭为兄长的,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没事……就少开口……"宋庭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以为陈钟又要闲扯,心里自然厌烦。
  陈钟被噎了一句,仿佛喉头堵了口气,也闷声不响了,只是怔怔地盯着宋庭的侧脸瞧。

  山道蜿蜒曲折,日头正悄然西斜。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齐由
  回到客舍的时候,已将近晡时,宋庭还未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一片熙熙攘攘,院门也是虚掩着,陈钟自他的肩头伸出手推开了门。
  "庭儿你怎么才到……这是怎么回事——阿蛋又和谁打架了?"宋岩原本笑呵呵地招待着身旁的玄衣男子,见到宋庭与陈钟狼狈不堪地站在门外,吓了一跳。
  "陈钟……被……被白花蛇咬了……"宋庭放下陈钟,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伸手指了指陈钟的脚踝。

  "看起来这位小兄弟的伤口已经敷上草药了,是辣蓼还是杠板归?"坐在一旁的玄衣男子突然站起来说道——很少听闻的官话音调。
  宋庭把目光投向对方——男子看上去正值弱冠,面容温和秀气,虽然穿着很是普通的苧布曲裾深衣,举手投足却显出一种奇异的气质来,仿佛是哪个世族公子,但他顾不上细细揣测,连忙说道:"山中荒草丛生,我情急之下粗粗地找了,只寻到杠板归。"
  男子笑了笑便转身进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两个小盒,一个交给陈钟:"这个不但治蛇伤,驱五毒都没有问题。"
  陈钟觉得这个男子看上去实在不像善类,笑得十足的虚伪,他本来已经因为宋庭而对游学士子的改善了印象,这时却由于男子的出现,又重新引起了他的厌恶感。但眼角的余光瞥见宋庭感激的眼神,只得悻悻地夺过,连"谢谢"都懒得说,反而在鼻孔里"哼"了一声。
  "这一盒是治脱力酸痛的。"男子并不介意陈钟的态度,又将另一个盒子递给宋庭,目光里隐隐有笑意。
  宋庭伸手接过,行了揖礼:"宋庭多谢了。"
  男子却笑道:"以后毗邻而居,就毋须客套了。"
  "什么?你是哪里蹦出来的?!"还未等宋庭开口,陈钟倒先一个激灵地跳起来。
  "阿蛋!"宋岩喝住陈钟,又对男子笑道,"村子里都是粗人,先生不要介意……"
  男子微笑着摇头,又对着宋庭揖一揖:"在下齐由,字子缘,叫我子缘便可,衡国烁阳人,专治法家之学。"
  宋庭点点头,笑道:"子缘兄适才说了不必客套,怎么此刻反倒拘礼了?在下宋庭,尚无字,谈不上治学。"
  陈钟觉得现在自己比刚才中了蛇毒还要难受万分,胃里翻江倒海的一阵恶心,又想起和宋庭俩什么都没吃过,忿忿嚷道:"这又是在矫情什么,酸得我反胃!到底有没有饭吃啊!"
  宋岩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就扯了陈钟走。宋庭却突然叫住了陈钟:"别忘了上药,白花蛇的毒不是这杠板归就可以解的。还有,忌酒。"
  陈钟冷笑着:"你还是与那法家的'齐鞅齐非'矫情去吧,少管我的闲事!"
  一拐出门,陈钟就将手里的盒子捏扁了,指缝里流出来的药膏,好似烂泥一般。
  自从与宋庭熟识之后,似乎总是受伤。陈钟恨恨地想着,然后抹一把脸,却忘记了手里的膏药,弄得一脸的中药,扑鼻的气息——不知多少年后,《红楼梦》中的少爷贾宝玉称它为香气,此刻陈钟却觉得那气味臭不可闻。

  陈钟一整晚在榻上翻来覆去,那矮榻被他折腾得几乎散架,大半夜除了外头野狗此起彼伏的低吠,陈钟只能听见身下矮榻声嘶力竭的碾响,配着脑海里齐由的丑恶嘴脸,倒的确是恰如其分。

  第二天,陈钟不出所料地顶着两个大眼圈子,天还没有亮透便出了门。陈婶正在找她的葛布围裙,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加上那醒目的眼圈,以为他是昨晚被魇住了,踌躇着是不是要请几个巫觋来散一散邪秽之气。

  虽然清明已至,清晨依然是春寒料峭,陈钟只随意罩了件长衣,冻得面目扭曲,抬眼望见天边稀薄的云霞,一缕一缕好似蚕茧上刚抽下来的丝,染了酡红的颜色,陈钟无端想起了喘息着硬要背他下山的宋庭。

  来到客舍的时候,而立之年的宋岩正在院子里喜滋滋地打扫着——陈钟心想你倒是想起做这件事情来了,平日里可都是宋庭在打扫。
  "宋庭!"陈钟扯开嗓门喊——却没有任何动静。
  "喊什么喊!齐小先生在村口槐树下讲习传经,庭儿一早也跟了去,这会儿怕是要到村口了。"宋岩挥着扫帚,乐呵呵地说道,又瞥了一眼陈钟,"到院子外头去,碍手碍脚的……庭儿和小先生真是热络,以后如果庭儿要出去游历,这个齐小先生不定能帮带一把……"
  陈钟瞪着宋岩,越发觉得这个里正简直不可理喻,像齐由那种看过去就是面目虚伪可憎的人,宋岩居然认为他能给宋庭帮助,于是气呼呼地说:"庭儿庭儿地叫,我听了就忍不住要呕。齐由那个样子,哪里像是好人!小心'庭儿'被人卖了。"
  宋岩没有理会他,只是用扫帚拖拽起一浪又一浪的灰尘,那些尘土也仿佛起了兴致,张牙舞爪向陈钟扑来。

  陈钟来到村口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个通透,大人自然都下地去了,留下的少年童子都围在槐树下,水泄不通。
  陈钟拨开人群,一边往里面钻,一边仔细寻找着宋庭的身影,没想到抬头就见到齐由端坐在树下,一身宽袍大袖,分外扎眼,正用那带着烁阳官话的腔调,蹩脚地学着此地的乡音说话,至于说的是什么,陈钟也不屑去听,他的目光,紧紧地攫住齐由身后端详着一册书简的宋庭。
  宋庭似乎一直在专注地阅读着那书简,并没有听齐由的讲经。
  陈钟分外满意地扬了扬脑袋,正打算走到宋庭身边,袖子却突然被人拉住。
  陈钟转身一看,原来是同村的姑娘柳絮,她梳着双鬟,正眯着眼冲陈钟笑。
  "阿蛋哥哥你看那齐小先生,长得那样好看,那衣服绣的是什么纹?怪像我们重阳登高插的茱萸花。"柳絮一腔的歆羡与倾慕正无处抒发,此刻拽住了熟识的陈钟,自然要好好夸赞齐由一番。
  "一脸的贼笑,哪里好看了?你见过我们衡国人哪一个穿得这样累赘,我看他倒像是闾国来的奸细!"陈钟将袖子从柳絮手里扯落,不屑一顾地说道。
  柳絮"嗤嗤"乱笑:"阿蛋哥哥是嫉妒齐小先生吧!当初宋庭哥哥来的时候,你不也一样?闹得鸡飞狗跳,到头来数你和宋庭哥哥走得最近。"
  "我不和你理论这些!"陈钟摇摇头,避开众人,就疾步向宋庭走去。

  "宋庭!"
  宋庭正低着头看书简,被陈钟一叫,蓦地抬起头来,端详了陈钟一阵,皱了皱眉说道:"你这又是怎么了?难道是蛇毒没清干净痛得睡不好?是不是没有上药?"
  还不是那齐由的事情!陈钟没理会,只是草率地回答:"一整盒都用了。"旋即又问:"你这看的是什么?"
  "噢,是子缘兄写的。"宋庭微笑着,"到底是烁阳人士,文采粲然,可真不是乡野小民能写出来的。不过……这其中的看法,倒很有些以管窥天了。"
  陈钟冷笑几声——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能写出什么东西!

  前面齐由正兴致勃勃地说着法家之学,望见宋庭与陈钟正说得热闹,便问道:"不知二位有何高见?"
  陈钟怪笑道:"眼睛不长脑袋顶上,哪里会来的什么'高见',我只是觉着齐小先生也不必说这些我们听不懂的怪话,要想展示下烁阳士卿公子之流的衣服头冠,不如干脆点沿着田埂走一遭,那不就谁都能看见了吗?上巳三月三在几日之后,等那时不定有多少的妹子冲先生您丢钗环钏子、布绢手巾啊!"
  他说话怪腔怪调,兼着手舞足蹈,引来不知多少笑声。
  齐由也不觉得尴尬,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没有注意陈钟,目光一直定定地盯着宋庭。
  宋庭揖了一揖,微笑道:"子缘兄是商鞅韩非门下,我不过是偏爱儒学,并无什么言论高见,只是刚才听子缘兄说道儒生四处求官,谈不上舍身取义——这话我不敢苟同。且不说颜回居陋巷而不改其乐,有了'颜瓢'的典故,就说子路返卫、子贡救鲁,舍身取义,难道是为了什么官爵之位?"
  "颜渊有志难酬,眼下便有为官与取义两全的机会,不知宋兄弟可有为官取义的愿望?"齐由这话转得无比生硬,显然话里有话。
  肯定是昨晚说了什么兴国安邦之道,敢情你齐由今日在这里纠缠一通,就为了宋庭能在众人面前应承下来吧!陈钟暗忖——这副嘴脸,可比那败絮其中恶劣多了。
  其实当今乱世,各国争着求贤纳士,并不算什么下作之事,但陈钟心中没来由地厌恶齐由,加上他还要拉上宋庭走,陈钟的恼火可想而知。

  话音落下,所有人自然都好奇地注视着宋庭,宋庭有些意外地注视着齐由,半晌后理了理素白的衣袖,微笑道:"我如今正当守孝,随意跋涉,纵横捭阖,怕是不好罢。"
  陈钟附和,声音高亢盖过了宋庭:"齐由你别打什么鬼主意陷害宋庭,那什么……什么不忠不孝的事情,只有你自己做的出来,少拉宋庭下水!"他咋咋呼呼,倒好像齐由是要把自己弄走那般。
  齐由似乎觉得得到宋庭这样的回答是在情理之中,微微点头道:"那三年之后如何?"
  "三年之后?!三年之后指不定……总之你凭什么要宋庭应下三年之后的事情?"陈钟本来想说三年之后指不定宋庭连娃都有了,还跋山涉水地去为官做宰?但这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宋庭只是默然无语。

  午后,陈钟心绪难安,生怕宋庭应承了此事,草草地填了饭,径直去了客舍。
  宋庭的屋子门户虚掩,陈钟推了推,里面一片寂静,《春秋》半卷着摆在案上,书刀毛笔搁在一边,笔上的墨早就干透了,陈钟拂一拂那竹简,冰凉冰凉的——想必不是刚出去。
  陈钟夺门而出,门"砰"地一声怪响。

  "陈钟?这时候怎么……"陈钟才一摔门,就见宋庭捧着厚厚一摞深衣素襌从旁边的屋内走出,"你那样用力摔门,要是弄坏了,叔父又要说你了……"
  "原来是陈家兄弟,适才宋贤弟提及你的事情……"齐由如同鬼魅一般悄然从宋庭旁边的门内走出,抖了抖他宽如裙裾的袖口,上面双菱的绲边无比刺眼。
  陈钟一步就冲上去把宋庭拉到身后:"什么贤弟,他啥时候成你贤弟了?!"
  又恼怒地回头喝问宋庭:"你和他结拜了,然后就打算跟这闾国的细作逃走?宋庭,我没想到你也是这样贪财好利的小人,果然天下的士子都一个样!"
  宋庭的脸色蓦地白成一片,那些沉重的、华丽的衣物在他的手中颤抖着。
  陈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分。
  不,似乎是很过分。
  齐由的声音再一次突兀地响起:"陈家兄弟误会了,是我决意离开此地继续远游,三年后再回来,宋贤……宋庭不过是帮忙整理行装罢了。况且,我并不是闾国细作。"
  陈钟恶狠狠地瞪他,齐由笑而不答,脸上的神情诡谲而得意。

  宋庭转身进了齐由的屋子,并没有再看陈钟一眼。
  齐由一边更加诡谲地笑,一边给陈钟作揖:"陈家兄弟,哀愁伤胃,怒火伤肝,凡事切不可太过,更不能胡乱揣度。"
  陈钟咬牙切齿:"我至少还有肝可伤,不像你齐小先生,五脏没一个全的。"

  夜色黑黢,陈钟从家里取了根锯条潜进了客舍的后院。
  那辆牛车正安稳地停在后院角落,虽无月光,所幸星辰异常明亮,但见上面髹了黑漆纹饰,似乎是一只舞蹈的神鸟。陈钟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像只晦气的乌鸦。

  不过现在要理会的可不是这些,陈钟迅速地躺到车底,摸到那车轴的中间,拿起锯条就开始用力锯着——他不敢太快,生怕弄出什么大的声响,惊动了屋内的两人。
  呸,什么屋内的两人!陈钟发现这话实在别扭。

  仲春时分,地面还没有被日光照出热度,此时又值夜晚,那冰凉刺骨的感觉简直能从后背穿透前胸,但陈钟此时一心一意地动作着,片刻之后就已经汗流浃背。终于,陈钟将那车轴锯了半断,满意地钻出车底,拍一拍满身的泥土灰尘,拾掇了锯条,准备离去。
  他算准了不出百里车轴定会断裂,牛车缓慢不会有什么危险,但群山连绵,虽然村落近在眼前,也要走上半日——到时候那齐由怎么处置!只要想一想齐由拖着四尺阔袖的狼狈样子,陈钟就忍不住要笑。
  蹑手蹑脚经过宋庭的屋子时,里面的油灯光在窗上晕出一团模糊的影子,窗纱虽然干净,却因陈旧而显得灰蒙蒙的,陈钟怔怔地望着那摇晃的灯影,怎么也抬不起脚了。

  贪财好利的小人。他说的话,的确是重了些。
  可是,自己只是不希望宋庭离开而已。
  陈钟徘徊踌躇,终究还是没有伸手去敲那屋门——他自认是男子汉,平日说话从不忌讳,所以常常滋生事端,每每以痛打一架了结,但面对宋庭,似乎,似乎自己总是束手无策。
  总不能负荆请罪吧。
  陈钟把举到门边的手放下,看着漫天闪烁的星辰,终于下了决心,转身向深山跑去。

  次日宋庭起了早,准备送齐由一程,开门的时候,却发现前几日陈钟丢失的风鸢正挂在屋檐下,在风中摇来荡去——还是那样粗陋,却比原先破烂了许多,一个又一个刮破的洞,无比好笑。
  齐由此刻也推门出来,一抬头就看见那风鸢笨拙地在屋檐底下晃荡,于是抬了抬堆砌了云纹水纹的衣袖,说道:"这是什么物事?又脏又乱,看着可笑。"
  宋庭只是微笑着将风鸢取下:"我以为很好。"然后将风鸢挂在了堆满竹简的架子上。
  齐由这才发现,那破烂的风鸢上,画了一个黑漆漆的咧嘴小人,大大的脑袋,正憨笑着作揖。
  那样子,嗯,似乎是在作揖。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第四章
  在送走齐由的次日,就是上巳节。
  大约在这天前的好几日,宋庭就不断听见有甜润的歌声在山间回荡,唱的都是些乡野的小调,清新自然。
  不似从前母亲唱的那样——虽然声音轻软,却暗暗蕴着一股气势。宋庭想起说着烁阳官话的母亲——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国都气韵吗?
  说起来,父母都未曾与自己说起烁阳的故事,宋庭只是隐约知晓,父亲宋岑是当年衡国的小小裨将,毫不起眼,母亲……母亲的事情,宋庭冥思苦想一阵,只能记得大约五岁那年,他无意中发现一只那个积满灰尘的红漆竹箱——上面的锁已经锈迹斑斑,宋庭鼓捣了两下就把整个锁头都拽了下来。
  待母亲闻声而至时,只见灰头土脸的宋庭靠在底朝天的竹箱旁边。竹箱里的大幅锦绣重缘深衣铺了一地,上面的鸾鸟图案,舒展着翅膀翩然欲飞。宋庭抬头见到母亲的脸色,吓得战栗觳觫,几乎要瘫坐在地上。
  之后母亲只是把那些衣物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宋庭也再不敢提起。

  如今想来,那鸾鸟纹饰的衣裳,并非普通人家可以穿着。
  宋庭放下竹简,目光茫然地望着窗外起伏连绵的群山。山色青翠如洗,偶有烟雾一样轻 薄的云絮,在其间缱绻缭绕。
  "宋庭宋庭!"陈钟还未进院子,就把嗓子扯开了喊,宋庭听了耳廓牵连着脑门都隐隐作痛。
  陈钟撞开院门,扒着宋庭的窗子对着他笑:"赶快和我一起去村口不远的流溪,上巳的时候数那里最热闹,你再不走,连个站住脚的位置都没了!"又扬了扬手里的袋子,"今天我娘做的荠花煮蛋,给你。"
  宋庭哭笑不得:"上巳那是姑娘家的日子,何况我未及上冠,去那里做什么?"但还是接过袋子,里面的鸭蛋被荠菜花染得黄灿灿的,分外好看。
  "不是女子就不能去了?你怕哪个姑娘把你拽走不成?宋庭你书读了那么多,竟不知道上巳有多少绝妙有趣的活动?"陈钟拐进屋内,拉了宋庭的手就往外头走去。

  天穹碧湛,熏风正暖。

  从村口到流溪大约只走了一刻,但客舍却离村口很远,二人到达流溪的时候这里早已经聚了许多人。
  流溪虽名为溪,但水深的地方足可以没过少年的肩头,溪水清澈明净,映着天光山色,在青苔石上激起串串白浪——这样的溪流,倘若在烁阳附近,一定会有一个让人遐想万分的动人名字,只可惜隐在这重峦叠嶂之中,农人们并不晓得那些明丽的字眼,取了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流"字。
  不过,似乎也很好。宋庭默默地想。
  陈钟却没有心思想那么多,他只是急匆匆地拉着宋庭往人群里面挤:"今天有本郡的名觋来做祓禊祭祀,宋庭你去年冬天不是伤风虚寒,很长时间才好吗?快到前头去驱一驱邪气,这样一年之内百病皆消!"
  宋庭笑道:"前几日被白花蛇咬的是你吧?怎么倒把我这个去年得病的人往前面推?"
  陈钟撇撇嘴:"不就是条蛇,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这巫觋最是灵验,总之你到前面去,我还能诈你?"
  宋庭被陈钟努力推到前头,才吸了一口饱含着水汽和荠菜花香的空气,抬头就见到身着五色奇装的跛足女巫正跳着奇诡的舞蹈,嘴里念念有词。
  宋庭凝神去听,听见"桑柘被绿,麻葛敷荣"之类的话语,微笑道:"今日晴好,看来桑麻定是能滋荣兴旺了。"
  "宋庭,是让你想想祛病消灾的事情!"陈钟翻翻眼睛,无可奈何地挥着窄袖。
  "可是……"宋庭回身,笑得有些促狭,"前几日又是哪个人在放风鸢的时候说决不信那些'祛病消灾'的鬼话?"
  陈钟半是羞愧半是恼火地红了脸,如同火焰撩到了一般。
  宋庭微笑着转过身去,继续听着那巫觋吟唱。

  "这个飞得太低,那个高一些,可惜竹哨声像是麻鸭被捏了脖子,难听得很……"祭祀礼毕,陈钟就开始指手画脚地评论起那些漫天飞的风鸢,"哎呀,总之都没有我做的好。"又期待地望着宋庭。
  宋庭只是望着沿溪岸来来往往的少女冠者,相互递送着新鲜的芍药花,还有锦囊香袋之类,他们的脸上既有欣喜,也隐隐藏着忧郁。
  "过几天很多人都要走了。衡国又与煦国交兵,也许,有些人一去就回不来了。"陈钟解释道,"反正也不知道能不能捡条性命,就当是临去之前的……唉,是死还是封侯拜将,衣锦还乡,都是运势。"
  "那……"宋庭想问既然前途未知、生死渺茫,少女们又怎么会在此时托付终身,却又觉得这样问实在不妥。

  或许,很多事物,包括爱情,本不能用相聚与别离、死亡与荣归来生硬地切割定义。

  涉水褰裳,临岸见君……
  采采香兰,习习祥风,日移云动,君子配觹……
  宋庭听见那些温柔的歌声,在煦暖的微风中此起彼伏,如同初绽的芍药花,带着盎然生意和动人情态。

  君当远行,相隔山陂,凉雨黄尘,吾谁与归?
  流溪在远方拐了个弯,隐入了群山之中。

  "宋庭。"
  "嗯?"
  "我以后也会去从军的。"陈钟盯着宋庭说道
  "哦,徭役兵役,都是应该的。"宋庭点点头,不做其他表示,甚至连表情都一如往常。
  难道你就不会说其他的吗?!陈钟又气又急,但也不明白自己希望宋庭说些什么。
  宋庭却笑起来:"好了,等你过几年去郡县报名从军,我敬你一碗酒便是了。"

  "二位别来无恙?"听见这个声音,陈钟几乎是登时毛骨悚然。
  "子缘兄不是登车而去了么?为何……"宋庭瞧见一身淡青绮杯纹锦衣的齐由远远地走过来。
  "我本欲往本县的繁华集镇,谁知行了一天的路,车轴竟然断裂了。"齐由笑道,"这山路曲折难以步行,前后又不见村庄,幸而县丞驾牛车路过,说是要到这里来登记参军名额,所以就带着我回来了。又见到宋庭你,真是匪浅的缘分。"
  陈钟益发地后悔自己为何不干脆弄松那车毂,让齐由掉进山沟子里算了。
  "自然,又见到陈家兄弟,也是匪浅的缘分。"齐由作揖着,腰间的角觹,晃着明亮的流光。
  陈钟还未来得及与齐由争吵一阵,却见齐由身后的县丞许颂示意他不要多话。
  宋庭蹙起眉——如此景象,看来齐由并非是普通的游学士子,否则许颂怎么会让齐由与他同车?
  没等宋庭深思,许颂却说道:"公子请先往客舍暂歇,待小臣让宋里正将所有从军名额登册入簿,再请公子前去。"
  齐由点头道:"有劳。"
  许颂诺诺着作揖目送齐由而去。
  "公……公子?"陈钟瞠目结舌,"许县丞你不是被山路石子颠得发晕了吧?公子可不能乱叫!"
  "你这小崽才晕了!那是姜尧——我衡国的二公子!前几个月离开烁光往各地求贤,各郡县使尽浑身解数要寻他的踪迹,就是不见人影,我在半道上遇见公子,本来要先送他去县里的,可公子听说这事,就非要跟着来不可。"许颂回忆着,语调诚惶诚恐,"好了,不和你这小崽说了,我还要先找到宋里正才是。"

  陈钟杵在溪旁,一动也不动。
  宋庭瞅一眼陈钟,叹着气拍拍他的肩头:"这回知道害怕了?"
  陈钟嗤笑着:"我只怕我们衡国出了个这样的纨绔货色,迟早要完!好了,我们喝酒去,管他是齐是姜!"
  "诶,我不会喝酒!"宋庭哪里来得及解释——早被陈钟不由分说地拉到了人群中。
  上巳除了祭祀、沐浴之外,还有曲水流觞这样的活动——乡野人家作不出那高雅的平仄分明的诗句,但酒是一定要喝的。
  村中的酒水都是人家自酿,缺乏香气却烈性十足,加上用的都是大口的漆碗,虽然远远比不上酒樽贵重精致,但那一碗下去绝对醉得够呛。众人都随意地坐在地上,脱了木屐布屦,甚至摘了佩巾帩头,举着掉了漆的大碗一边肆意地喝着,一边向溪中的少年们吆喝着快游——宋庭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局促地站在那里,刚想劝陈钟走掉,立时被乡人拽着趔趄到地上,回过神的时候,手里已经塞了只大碗。

  宋庭一只手端不住,拿双手捧着,那酒的辛辣气息,直直地喷进鼻腔里,宋庭一阵眩晕。
  偏偏众人都盯着这位异乡来的少年,目光热情如同燃着的火把。
  宋庭哪里能推辞下去,只能喝了一口,五脏六腑都烧灼起来,一股又一股往上吐着热气,熏着他的脸颊。
  陈钟刚刚仰脖灌了一碗下去,侧着脑袋瞥宋庭,见他面色酡红如霞,又呛咳不已,早失去了平日的端方镇静,裹在素色的缞麻中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竟很像自己前几日在沙洲上看见的小白鹇。

  陈钟突然就红了脸。
  果然是自己才喝下去的酒太烈,又一味猛灌的缘故。陈钟这样想。

  于是陈钟舞着手臂说了几句闲话,将众人的目光引到了流溪里洑水的少年们身上,然后伸手夺过宋庭的漆碗,又是一口下去,把漆碗重新塞倒宋庭手中:"不许倒在地上,浪费。"
  宋庭怔怔地望着陈钟,一时无语。
  "请你喝的是三年的陈酒,倒了还不是浪费?"陈钟拖过酒坛给自己满上。
  "你喝得那样多,若是醉了如何是好?况且被白花蛇咬了没几天……"宋庭担心地摁住那碗酒——他只喝了一口,现在连眼泪都呛了出来,现在眼前朦胧一片,而陈钟居然灌了两大碗下去。
  陈钟抬眼——宋庭正蹙眉望着他,于是忙不迭地低头灌酒,拿大碗遮住了宋庭的眼神。

  上巳节的欢腾渐至平静,喧嚣同落日的余晖一起沉淀在流溪里。
  陈钟枕着那些水荇,半醉半醒地望着浮动在流溪上的艶霞,如一簇簇跳动的火苗,迸溅出无数粼粼的璀璨金光。
  宋庭正半靠在芦苇白茅掩映下的垂柳旁,拾掇着那些静静地散在地上的破碎的酒坛粗釉,走到陈钟身边,想取走他手里的漆碗,手指却蓦地被陈钟捉住。
  宋庭一边夺下那漆碗,一边挣脱开去:"醒了还不起来,荒郊野地、露水湿寒,别刚让巫觋散了灾病就又染上了。"
  "疼。"陈钟哼哼道——前几日被白花蛇咬的地方又有些刺痛起来。
  "你还知道疼!"宋庭剜了陈钟一眼,"齐由给你的药没涂,叫你忌酒也不记得。所幸齐由前天给我留了烁光名医的药,刚才喂了你几颗。"说完,又将一个小瓶塞进陈钟手心,"自己看着办。"
  陈钟想也没想,"噗通"一声就把小瓶投进了流溪中:"他和我……和我抢宋庭,我不要他的东西!"

  宋庭本来气得发抖,听见陈钟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顿时怔住。
  他只觉得陈钟这话毫无由头,又不像是该说的话。
  ——什么是齐由抢宋庭?或者,陈钟的意思是不希望自己与齐由离开。
  但是自己分明没有答应齐由。

  宋庭不得其解,又隐约感觉到了异样,不敢多想连忙去推陈钟:"叔父和许县丞一起走了,留我清理这些,天色也要沉了,快起来。"
  陈钟眯缝着眼打量宋庭,然后开始傻笑着爬起来:"你叔父是谁……许颂老头虚伪得很,不要和他说话……"
  宋庭顾不得和醉酒的陈钟解释:"你站在那里,我把它们收好再和你一起回去。"随即走到溪边冲洗那些漆碗。
  陈钟趔趄着走几步:"回……回哪里去?我要去客舍!"
  "……"宋庭埋着头,用力地抖着漆碗上的水珠,水面乱成一片。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陈钟踉跄着晃到溪边,跪在宋庭身旁,"我喜欢……宋庭那小子……"
  所有的漆碗都蓦地落进溪水中,在水面上起起伏伏,盛着鲜红的斜阳残照,向山外远去,那些残存的破碎黑漆,勾勒出春季所有的风情。

  宋岩正忙不迭地拿着签子剔着油灯芯,旁边齐由正束着手与许颂说话。
  从窗口望去可见一两点孤零零的灯火,在仲春的空气中瑟缩着。
  "叔父!"门外突然响起宋庭的声音。
  宋岩愣了一会儿,见齐由点了点头,拉开了门。
  "叔父,村里的人口名册可否借我一阅?"门外的宋庭稳了稳气息,问道。
  "不知宋庭你要名册作甚?"齐由走到门边,微笑道。
  "子缘……公子。"宋庭连忙行礼,"没,没有什么——叔父,我想提前行冠礼,然后随公子去烁光。"
  这一席话出,三个人皆是一愣。

南行
  陈钟上巳节那日喝得头痛欲裂,脚踝也仿佛锥子扎着般,窝在榻上好些日子。他无事可作,又觉得仿佛缺少了什么——似乎是少了竹简、毛笔、书刀、风鸢、还有那个人。
  娘说是宋庭送自己到家的,可是究竟是如何回来的,陈钟怎么也不记得了,绞尽脑汁也仅仅记起夜半昏沉朦胧的时候,从窗口透进的漫天星光。
  只是再也没见过宋庭了。陈钟莫名地狂躁起来,又不敢在家中砸桌摔椅,每每举了什么东西就要抛掷的时候,脑海里都是百家的谆谆教诲,一句又一句叠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波涛把他的手臂狠狠地压了下去。
  陈钟连气都喘不平稳。
  "阿蛋哥哥在不?"柳絮在院子外头喊道。
  陈钟无限烦闷地爬起来给柳絮开了门。
  浅红衣裳的柳絮站在外头,手里提着个柳编篮子:"阿蛋……""哥哥"二字还未出口,见到陈钟一脸不快的模样,忙改口道:"陈家哥哥,我阿娘叫我给你送点心来了——我听宋里正说你的脚受伤了,好了没?"说罢,从篮中拿出半幅油布包着的山楂馅饼子,递给陈钟。
  陈钟含糊地 "嗯嗯" 应着,又不错眼地瞥见篮子里还有半幅红布包的东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拿这样艳的颜色包着,又是哪家少年郎给你采择之礼啊?"
  柳絮踩了陈钟一脚:"叫你乱说!我连笄子都还没有上,哪里来的采择之礼?!这是我娘要给宋家哥哥送去的礼物,他明日就要上冠立字,然后和齐小先生一起去烁光城。"
  陈钟"嗤"地一声把那油布扯成了两半,脸色如同中毒一样青白。
  "怎么,你还不晓得这事?"柳絮既奇怪又担心,"陈家哥哥,你是不是蛇伤还没有好?怎么脸色那样难看?要不要去找齐小先生看一看?"
  陈钟拈了一块山楂馅饼堵进嘴里,用力地摇头。
  柳絮见他埋着头,想要蹲下身子去瞧,陈钟伸手推她:"我去睡觉了,你赶快送礼去。"
  声音平静,波澜不兴。
  "那……那我走了。"柳絮不解地回了几次头,犹犹豫豫但还是离开了。
  陈钟慢慢地合上了门。
  他明日就要上冠立字……
  和齐小先生一起去烁光城……
  不熟的山楂果然酸得很。陈钟坐在地上,狠狠地吞咽着。

  门开了又关,陈钟下了决心向客舍跑去,院子里只剩下一块沾满了尘土的油布。
  客舍里一如往常的宁静,陈钟奔至宋庭的屋前,屋门敞开着,却不见宋庭。
  竹简在架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甚至被细心地罩上了葛布挡灰,矮案上笔和书刀都摆在角落里,上面流淌着新鲜的日光,小榻也拾掇得无比干净,仿佛根本没有一个叫做宋庭的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他倒退了几步,却发现了那只挂在竹简书架旁的风鸢。

  陈钟走过去拿起那风鸢,上面积了薄薄的一层灰,但风鸢上涂抹出的小人却无比清晰。连笑容都那样生动可掬。
  陈钟曾以为那是他的杰作,甚至肯定即使是将来也再描绘不出这样的笑容了。
  但此时,他却觉得自己面对的这东西再傻气不过。

  "陈家兄弟?"齐由正乐此不疲地换好今日的第三套深衣,上面的菱框填燕纹随他的步子而动——他正欲前往宋庭那里,刚出了屋门,就看见陈钟从院子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陈钟瞅了瞅齐由,不答话,只一味地向外面走去。
  "陈家兄弟是找宋庭么?他前几日搬到宋里正那里住了。赶巧我也要寻他商议一些……琐事,陈家兄弟不如与我同去。"齐由微笑着。
  "谁来找他了?!我……是来拿东西的!"陈钟夺门而出,木屐一阵乱响。
  "宋庭这次要与在下前往烁光,陈家兄弟该不会又以为他是'贪财好利的小人'的小人罢!"齐由在后面说道。
  木屐声顿了顿,又响了起来。
  齐由悠悠走到院门边上,望着陈钟离去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宋庭这几日并没有回到客舍,如同做贼一般躲在叔父家中,白日叔父与婶子往田间劳作,宋庭闲来便逗弄五岁的从弟宋弦,时间如同石磨里的谷物,慢腾腾地被日轮碾碎。
  他甚至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屋子。

  "阿兄,"宋弦扯了扯宋庭粗糙的衣袖,"阿兄不说话……不高兴么……"
  宋庭勉强笑一笑:"没事。"
  宋弦虽然小,却也看得出从兄的烦忧,但他哪里知道劝慰,只是默默地挪到一边玩去了。
  宋庭叹了口气,无所事事地盯着宋弦游戏,心里却茫然没有任何着落。
  不是对于烁光之行的茫然,甚至不是对于前途未来的茫然。
  而仅仅是,对于陈钟那些无意中的失言的茫然。
  宋弦正低头自顾自地玩着,却突然听见了外头有人喊他:"阿弦!"
  "是柳絮姐姐。"宋弦从地上起来,向门口的柳絮跑去。

  "宋大哥,这是我娘给你送来的加冠礼物。"柳絮牵着宋弦走入屋内,把东西搁在桌上,笑道。
  宋庭却还在发怔,目光茫然地望着窗外。
  "宋大哥?"不见宋庭反应,柳絮奇怪地提高了声音。
  "哦,是柳家妹子。多谢了。"宋庭颔首笑道,又作揖相谢。
  "没什么,宋大哥可别这样。"柳絮笑着,"宋大哥这么一走,不知还来不来得及赶上我三年后的及笄礼呢。那我就先走了。"
  宋庭目送着柳絮离开,不经意间却听见她的小声嘀咕:"这又是怎么了……阿蛋哥哥魂不守舍的,宋大哥也这样……"
  宋弦扶着桌沿去抓那块红布,露出了一顶小冠。
  "阿兄为什么想戴它,这样沉,也不有趣……"宋弦伸着拳头在小冠里面乱捣一阵,自言自语道。
  是啊,那样沉,也不有趣。
  宋庭叹了口气,再不言语。

  宋庭的冠礼,是由宋岩主持的——表字什么的却似乎是宋岩特地请教了齐由,或者说是姜尧才定下的。也并非很出众的表字——之台。宋庭自己并不喜欢这个表字,毕竟楼台之类总是高高在上,但身为二公子的齐由能定出这样一个表字,就在情理之中了。
  行冠礼那日,村里的人围了严严实实一圈,宋庭时不时地抬头环顾四周,却总不见陈钟的身影,心下很有些惴惴不安。
  宋岩不知小侄心中所想,发觉他今日心绪焦灼,不是怔怔地不接那表字的绢帛,就是将角觽的系带打成了死结,就微微责备了几句——冠礼是男子一生中何等的大事,宋庭竟然心不在焉到如此地步。
  既然不愿意加冠,又何必非要提前。难道是侄子希望早些入仕?宋岩摇摇头。
  宋庭听着叔父的责备,却也毫无反应。
  许颂大约是为了讨好齐由,特地备了辆马车,又与齐由拾掇了行李。等齐由到了宋岩的家中的时候,冠礼仪式已经结束,宋岩正送乡人们离去,齐由绕过众人来到屋中,宋庭正倚墙而思,仿佛倦极。
  "之台加冠,又是另一风骨。"尽管屋内摆满了坐席,齐由却没有落座,只是束手笑道。
  宋庭苦笑一声:"很重。"
  齐由没有听明白宋庭的意思,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问道:"之台怎么魂不守舍?难道是有人尚未来此送别?"
  宋庭惨笑道:"没什么,该来的都来了。"说罢,依然习惯性地冲院门望去——人群渐渐散去,宋岩也转身进来了,门口空荡一片。
  "那即刻出发。"
  齐由正要领着宋庭离去,待在一旁的宋弦突然蹿了出来:"阿兄不回来和我玩了么?"
  宋庭怔住,俯身替宋弦理了理衣裳:"想玩的话……就找陈钟哥哥吧。"

  山路难行,马车磕磕绊绊地往前走着,坐在车中根本谈不上舒适。齐由用指甲刮着车上剥蚀的黑漆,身旁大堆的衣物几乎要把坐在一角的宋庭淹没。
  宋庭盯着越来越小的村庄发怔——此番前往烁光前途难料,衡国与煦国正兵戎相见,或许自己就一去不回了。
  突然,远远竟响起了一阵竹哨声,那声音尖锐如同箭簇,直直扎进宋庭心里。
  宋庭一惊,抬头望着村庄上空——只见一片湛蓝颜色,并无其他。
  但竹哨声依然响彻天际,宋庭还要仔细看时,山路急急拐了一弯,只剩下一片青葱的山林和峭楞巉岩。
  宋庭沉默半晌,突然就振作了精神。

  陈钟把一节细竹管投入了流溪。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包括那醉酒后的放荡失言。
  难怪宋庭急着离开,陈钟坐在溪边呆讷着,又放声笑了一阵——这几碗烈酒也真是及时,否则只怕那话放烂了也说不出口,反正自己从来是想到什么就破口而出,唯独这句话堵在那里,简直要憋死。
  陈钟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泥土和杂草,向客舍走去。

  宋岩正在打扫着齐由的屋子,有些侥幸地希望能找到些什么遗落的烁光的华贵物什。
  陈钟大大咧咧地闯进来,猛拍着宋岩的肩膀:"里正你可要弄干净些!我就要去县里记个游学的名,到这里住下了!虽然不是住这间,可这齐公子的阴阳怪气是个人都受不了。"
  宋岩听到陈钟这番话,以为他昨晚没有睡好,因此来的突发奇想,于是惊诧道:"诸子百家,你又游个什么学?"
  "兵家!过两年我就也能随军指点了!"陈钟朗声答道。
  宋岩听了这句豪言壮语,连笤帚都砸到了地上。

棘丛
  这是一个名叫棘丛的地方。衡国的最南与煦国的最北。
  棘丛棘丛。有人说这名字一看过去,便知定是个荆棘丛生的荒凉之地。
  这话只说对了后面一半——棘丛是两国交界,连年征战的地方,除了军队的营寨,就不见什么集镇人家。只见狼烟,不见人烟的地方。
  但棘丛除了征战时战火纷飞血流漂杵之时,在短暂的平静岁月里却长满了碧绿青葱的野草,每到暮春时节,还常常盛开淡紫色的小花,密密匝匝,如同染了浅靛的落雪。

  二十岁的宋庭就走在这一片足有半人高的荒草间,那一簇簇花朵开得正好。
  宋庭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硌着,俯身下去,看见一截白森森的指骨,半截露出地面,半截与那些荒草的根系纠缠在一起,根本难以分开。
  宋庭的手指碰到那冰冷的指骨,再也动弹不得。
  这里的一片盎然绿意,全部都是由那些不知姓名的尸骨滋养出来的——多么,多么丰饶的土地。
  还有那样多的传说:传说有无法归乡的魂魄立于草地上回望故里,传说有思念至爱的少女托梦来此,传说那些失去了左耳的尸骨,总是以右耳贴地,去聆听来自家乡的地下流水的淙淙声响,传说……
  棘丛的傍晚,夕阳将这片芳草熬煮成鲜红的颜色,那是传说的开始。
  就如同那些生命结束的时候一样,满地流淌的红色。

  宋庭正蹲在那里胡思乱想,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庭回过头去,见主将吕钺站在身边,冲自己笑着。
  "吕将军。"宋庭忙站起来,行了肃拜礼。
  "快别窝在这里,底下瘴气重得很,年轻人沾了这些可要得病的。"吕钺笑道——年近半百的吕钺是位多年参战的将军了,比棘丛更残酷血
腥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去过。想那年煦国同岱国相战,君上命他援助岱国,才行至半程,前方就传来消息,说是煦国将领屠城埋俘,整整十万的岱国布衣和士卒,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连凌江都红透一片。
  "哦,多谢将军。"宋庭微笑着跟在吕钺的后面——他很是敬重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打仗时全然专注,最恨怠惰懒散、不服军令之人,但一旦战事和缓,闲暇无事的时候,吕钺总是和手下一干士卒们混在一起,很是亲切。
  对于宋庭这样由公子推举的随军长史,吕钺也从来不顾忌宋庭的尴尬地位,反倒与他更为亲近些。只是有时宋庭总觉得奇怪——吕钺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待宋庭要问时,吕钺却又佯咳几声遮掩过去,只说宋庭面目颇似一位故友而已。
  正这样想着,宋庭侧过头去瞅一眼吕钺,吕钺不理会他的神色,却毫无预兆地问道:"宋长史离乡也有好些年头了吧。"
  "算来已近四年了,只盼着这一战定了局面,我也好回乡探望。"宋庭想起那山坳中掩映着葱郁林木的村子,还有当年那个未及束发的陈钟,语调轻缓柔和。
  吕钺却似乎有些失望,沉默了一会,又试探地问道:"总没有听你提起家中双亲,要是你父母在此,可要怪罪你的不孝了。"
  宋庭心中惊奇,斟酌语言后恭敬地回道:"先考讳岑,先妣姚氏,早在我十五岁那年就因家乡疫病先后……"
  话还未尽,吕钺手里的长枪突然坠地,他却不理会这个,紧紧地扳住了宋庭的肩膀:"你说什么?!宋大哥和季姜姑娘……"说道最后,脸色煞白一片,语不成调,只是颤悠悠地煞住了。
  宋庭被他弄得更加诧异,肩膀也被捏得生疼,一边挣脱开去,一边问道:"将军莫非认识……可先妣讳姓姚,并不姓姜。"
  吕钺仿佛是被什么震悚了一般,自语道:"若是依旧姓姜,恐怕就不能……没什么,我原先将你认成故友之子,现在看来是错认了。"
  宋庭如何能信这样的说辞,却不好再问,又担心吕钺难堪,于是蹲下身去替他捡起那柄长枪。二人正尴尬无言时,却听得有士卒来报——姜尧公子与姜昀公子来了。

  军帐中,齐由一身齐衰,系着首绖腰绖,身边站着的束发少年,亦是齐衰加身。
  "仲兄,你说阿姊的魂魄回到了烁光没?"少年仰着头,眼睛依然是又红又肿的,"烁光离衡国国都祇佑那样远,阿姊会不会迷路……"说着说着,泪珠又滚轮下来。
  齐由俯下身,勉强冲少年笑着,安慰道:"尸骨是哥哥送回去的,你还不放心?潋儿的魂魄一定早回到宫里了……"
  少年举起袖子擦了擦泪水,抽噎几声又渐渐平静了些。

  "好了,一会将军与你先生要来,你要是再哭,可要惹人笑话了。"齐由劝慰着小弟,但自己内心却不必姜昀来得好受——
  三年前衡国因征战国力衰弱,不得已将妹子姜潋嫁往煦国,甚至以七座城池作为陪嫁,谁能想到姜潋不堪凌
辱折磨,竟于前几个月投缳自缢。煦国一卷黄席,将尸骨草草地丢弃在荒原了事。妹子的随嫁媵女偷偷潜回报信,君父几乎气绝。他潜入煦国寻到妹子时,只见到一堆破席和累累白骨而已。
  齐由想起妹子从小身子娇弱,又被他和长兄宠着,心思单纯,哪里晓得世事艰难?她能忍受三年的痛苦,只是因为衡国再打不起仗了罢。一位女子、七座城池,换得衡国三年的休养生息,如今也该是要偿还的时候了。

  正这样想着,幄幕的帘子就被掀开,吕钺和宋庭行了拜礼,姜昀便缠上去给宋庭行礼:"先生。"——四年前宋庭才到烁光的时候,做了齐由的门客。姜昀那日来到齐由处玩耍,齐由随口玩笑说让姜昀拜师,没想到姜昀却当了真,次日就带着束脩之礼恭恭敬敬地拜了先生。
  宋庭见姜昀比四年前高了不少,却很是消瘦,心知是叔姜公主的缘故,又见他一身齐衰——为未嫁姊妹服丧着齐衰,为已嫁姊妹服丧着大功,这分明是断然否认了叔姜是煦国妃嫔的地位。也是,这样的弃尸侮辱,谁都无法忍受。

  吕钺正和齐由回禀着战况——现今虽然已经夺回了四城,可最关键的飞峦城却须得先占了这棘丛才好下手,双方都在拖着时日,这时候粮草是最紧要的,煦国屯粮之处恐怕就在棘丛附近。
  "如今看来,我军虽然粮草不缺,但一路分兵守了那四处城池,兵力却是不足。煦国那边想来是知道底细,须防着袭营。"齐由顿了顿,并不急着说下去,却回头望着宋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过几日内史杜俊就会带援兵前来,说起来倒有一位故人在此行伍之中。"
  宋庭原本在和姜昀说着什么,齐由的话如同匕首一般扎过来,惊得他心中一颤,抬头望向齐由,齐由只是笑着,并不再说。
  宋庭会意,却不敢喜形于色,甚至也不知该如何喜形于色,于是慌忙要给姜昀倒水,却弄得一身的水渍。

  那个人,终于是要来了。

  夜色沉沉,甚至连星子都被厚实的云层遮住,棘丛在夜幕的笼罩下,恍若鬼域。
  衡国的军队却不回营,反而在周围半人高的荒草中伏着。
  宋庭望着身边素衣的姜昀,不禁有些懊恼——自己竟一时疏忽忘记提醒姜昀换上军中的深色衣裳,如此素白的衣饰,若有灯火,在众人之中定然万分显眼。
  宋庭不敢犹豫,连忙解了自己的玄色缊袍给姜昀裹了。姜昀却不在意这个,反倒是问着宋庭:"先生,真的会有人劫营么?"
  宋庭低声说道:"明日我们的援军就会到来,煦国必定以为今夜我军守备松懈,何况过了今夜,恐怕就再无机会了。"
  "我……我有些害怕,要不先生和我一起去找仲兄……"姜昀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宋庭掩住了口。
  姜昀有些委屈,却不敢再说半句。

  脚下的土地微弱地震颤。
  果然是煦国的军队。宋庭左手拉住姜昀,右手紧紧握住了剑柄,青铜的剑柄本应该被他捂热,此时却越发地冰凉彻骨。虽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但当两军对峙时,他总是安坐幄幕之中,甚至很少出去观战——他恐惧着那些温热的血和痛苦的喘息呻吟。
  虽然这次吕钺特地让自己带着姜昀隐藏在远离营寨的荒草地上,但姜昀毕竟年幼,又带着王孙的任性傲气,使起性子来,谁能料到会有什么突然的举动?
  宋庭望着黑黢黢棘丛荒野,蓦地一阵慌乱的马嘶和践踏之声,接着就窜起了无数火光,喷薄而出的光亮,还有灼热的鲜红,穿透了浅靛色的如蝶翼一般的花瓣。
  吕钺的声音在夜幕中尤为响亮,如同最雄壮的战鼓声。
  宋庭怔怔地望着那些火把映照下拼杀的身影,握着剑柄的手泛着白,他不敢放开,却似乎被谁猛地拉扯着。
  "先生,先生,仲兄会出事的,他平日也就在宫里练过……我要去找仲兄!"姜昀被那样的场面吓得脚软,却还是跌跌撞撞地说着要找齐由。
  宋庭拽住他,尽量低声镇静道:"恕小臣冒犯,那里如此混乱,公子去了万一有事,岂不又给二公子添乱?"
  姜昀听得这话,更加着急恼火起来,一把扯掉身上的袍子,齐衰素衣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愈发分明醒目:"添乱添乱,不是你的兄长,你自然不急!姊姊已经不在了,你要我再多穿一年丧服吗?!"
  这话喊得粗鲁无礼,连"先生"也不叫,宋庭一时惊住,姜昀见机夺下了他的长剑,后退几步又吼道:"先生你在此便可,我自去寻我仲兄!"
  宋庭伸手欲拖住姜昀,抬头看时却发现有一单骑向他们冲来,火光之中,长刀闪烁着诡异的幽蓝光芒。
  宋庭连"公子当心"都没来得及喊,直直地扑倒了姜昀。
  之后的记忆,就是手臂上无休止的疼痛与自己最后抢过长剑的奋力一刺。
  还有那诡异的幽蓝光芒。


将仲子
  宋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四年前的村庄,柔和的日光笼着缀满了青苔的屋瓦。他晒在客舍院子里的苇席,滴滴答答地落下些水珠子,在泥土上润开小小的晕痕。常春藤爬了满墙,叶子抖啊抖,筛落了一地璀璨。屋子里,毛笔蘸了浓酽的墨,书刀折射着银晃晃的光。他提笔欲写,却怎么也找不见竹简了。
  "宋庭。"有人唤他。
  他抬了头,那人抱着大堆的尚未杀青的绿色竹片,只露出一双眼睛,笑成一对弯月。
  宋庭,宋庭。
  那声音不曾停止。
  他想要开口,却只是翕动了嘴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风鸢的竹哨声尖利地响起。
  ……

  宋庭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灰蒙蒙的帐顶,帐幕中一片安静。他侧过头去,卷起的半幅帘幕退让出一阙透蓝的天穹来。
  有人影转进帘幕,遮挡了新鲜的天色。他手里端一只木碗,热气卷成一团又一团的白花开在半空。
  宋庭眯起眼——对方一身灰色的缊袍,看上去是再普通不过的士卒,束着的头发有些乱了,灰头土脸只有那双眼睛倒因为熬夜而泛着红,目光却攫住了宋庭不肯移开。

  "陈钟。"宋庭勉力弯一弯嘴角,"又是和谁打架了?弄得这样狼狈。"

  说完,想要伸手招呼他过来,却蓦地发觉,自己的左袖里,一片空荡。

  宋庭没有再动,只是盯着那一幅衣袖。眼里有些辣,却没有泪——他恍惚觉得那左臂还是存在的,很疼。那柄刀又重又利,砍下去连骨头都能碎掉,难怪这样疼。
  陈钟无力地站在那里,手指狠狠地掐着碗沿,那些热腾腾的雾气扑到他的脸上,满脸潮湿。他低头盯着木碗半晌,才忍住那些翻江倒海的情绪,强笑道:"四年也不见你送个信来,我只听得里正一个劲地故弄玄虚,说得跟神仙似的!现在看起来,倒比以前还要不济。赶快喝了药。"
  宋庭仿佛没有听到陈钟话语,只是垂着头沉默,甚至希望自己一直延续那场梦境,不再醒来才好。
  陈钟觉得心脏几乎要被撕裂开去,他宁愿宋庭此刻吵闹、发怒甚至哭泣也好过这样的沉默——当年自己说他晦气、摔落竹简、嘲讽他为贪财好利的小人时,宋庭亦是如此。可是自己却最受不得宋庭的沉默,那种压抑,能把心都碾出斑斑血迹。

  "宋庭。"陈钟扶住他的双肩,蹲在矮榻前面,"……宋庭,要是什么吃的喝的你想要,我饿死了都会给,可是这个手臂实在不好办,我切下来也没法安……不如算我欠你的,暂时搁我身上——你看,我有手有脚,以后永远跟着你,你让我用手我决不使脚!这样的买卖,连阿弦都晓得划算!别这样,好不?"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若是在以前,定然连自己都觉得头皮发麻,可现在说起来,除了辛酸,竟别无其他感受了。
  "不是你欠的,何必。"宋庭撑手起来,艰难说道,"那刀是淬了毒的,我知道。不砍掉怕是连命都留不住……我睡了很久吧。"

  "宋庭!"吕钺掀了整幅帘幕闯进来,"可算是醒了,我就怕你再睡下去都能饿死。"
  "将军,如今情势如何?他们的屯粮之处可曾找到?援军都到达了?"宋庭却顾不得再提当夜之事——不知道是因为截去左臂的时候失了太多血还是其他缘故,他依然只想一头栽倒睡去。
  "袭营的一律被斩杀干净,暂时歇战。杜内史所领军队都已抵达,屯粮之处尚未发现……你还忧心这个做什么,有杜内史在,难道是你信不过我这个做将军的?"吕钺原先就欣赏宋庭的才略,加之是故友宋岑的儿子,更是把他当做亲儿一般看待,如今竟失了左臂,吕钺反复思忖,更加咬定是自己的疏忽——只一心想着多杀敌,在当夜竟没有给身为长史的宋庭安排任何士卒,甚至还让他看护姜昀公子。现在想来,愈发地后悔不迭。
  "有一事,我斟酌思量,还是以为当与将军说明——我军之中……怕是有了煦国的内应。"宋庭说得有些累了,似乎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住地要飘走,眼前也是一片愁云惨雾、混沌不清,只好闭上眼歇了歇又开口道,"要锻一柄淬毒钢刀并不容易,却不是用来杀士卒,反冲着,冲着远处的人来——何况如果专注战场,即使姜昀公子身着素衣,也难以注意到……分明,分明是知道姜昀公子的身份……有意……"

  陈钟见宋庭昏沉沉地睡了三天,醒来之后还不及吃上东西,就被吕钺这个神神叨叨的将军缠着说了半天的话,气得把碗往旁的小几上一撴,"嗒"的一声闷响:"这又是内应又是姜昀的要拉扯到几时?将军也太不体恤人!"
  吕钺被这初来乍到的陈钟一吼,哭笑不得,也不好叱责这位行军多日又熬了三夜的小士卒,只好和宋庭简单地寒暄两句之后离开了。

  陈钟犹自忿忿,端了碗来到榻前,咕哝着:"都凉了,人老话多。"
  宋庭此刻虽然强撑着坐起,根本没有多少气力支持,却依然说道:"怪就怪在为什么姜昀公子的事情走漏了,我们埋伏在营寨之外的消息却没有走漏……"抬头望见陈钟发青的脸,忙就着他的手把那碗里黑乎乎的药汁喝了。
  "难道是两位公子才到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禀了对方……素衣又极好辨……"
  "外头都开始支灶了,吃的时候我会送来。现在快睡觉!"陈钟干脆地命令道。
  "悍戆好斗。"宋庭虽然这么说,依然拉起衾被躺下。
  陈钟叹了口气,默默走了出去。

  风吹得帘幕一阵乱响,起了又落,掀开明晃晃的万里苍穹。
  宋庭看见营寨边上的长纛,翻卷出波浪一般的线条。他往上拽着衾被,遮住了自己的视线。
  其实,真的是很疼。
  宋庭合上了双眼,一片黑暗。

  陈钟出了帐幕,却没有往众人支灶的空地上去,反而随意抓了个路过的士卒,恶狠狠地问道:"姜昀那小子呢?!"
  "三公子在,在二公子的帐幕里,就是,当中的那一顶军帐。"那小卒见陈钟一脸的怒意,顿时吓得不轻,指了指方向,挣脱了陈钟就跑。

  陈钟执镩疾走——这三日以来除了照顾宋庭,他也没有心思去找那姜昀的麻烦,如今宋庭已醒,他也就得了空。

  "仲兄。"姜昀正窘迫地站在齐由面前,捏着衣角不知该说些什么,声音沙哑又带着哭腔。
  齐由坐在案前看着《六韬》,完全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
  姜昀又叫了几声,心中委屈,也不敢流泪——他担心的是仲兄的安危,谁知竟弄成了这样的局面——前几日他在仲兄的帐外跪了一夜,又徘徊了两天,今日才听吕钺来禀,说是宋庭清醒过来了,才小心翼翼地进了仲兄的帐子。
  "五日后杜内史会派信使往烁光一趟,你就跟着回去罢。"齐由换了卷竹简,照旧头也不抬,连声音都是冷冷淡淡的。
  姜昀一愣,然后竟又跪在地上:"仲兄莫让我一人独行。"
  "有信使和你一起,如何说是独行?不要跪在这里,你并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齐由理着一摞竹简。
  "我是没有什么对不住仲兄的。"姜昀几乎要放声而哭了,"我连在战场都想着仲兄的安危,我当然没有什么对不住仲兄!"
  齐由抬起头,目光里既无愤懑,也无动容:"那么就是我的错了。你回去歇着罢。"
  "你对不住的是宋庭!"陈钟连着踢开两位护帐的兵士,猛地拽住帘幕,竟把它整个扯落在了地上。
  姜昀自然知道身后发生了怎样的状况,却也不回头去看,依然直挺挺地跪着。
  陈钟气急败坏地举起钢镩就向姜昀戳去——
  "陈钟!你做什么?!"齐由踢开案子,用力去挡陈钟的钢镩。
  "我做什么?你自己瞧瞧你们两兄弟做了什么?宋庭当初和你走的时候,他向你提过什么条件没有?他连一句为官的话都没说!别人纳贤动辄就是客卿,可是宋庭呢,在这里风餐露宿到头来连手臂都保不住!"陈钟下手没有任何余地,眼瞅着齐由的掌心淌出血来。
  "把镩放下!这是上阵杀敌的兵器,不是你私下报仇的工具!"吕钺一听闻士卒通报就赶了过来,劈手夺下了陈钟的钢镩,"要是想刺杀公子,你就回烁光去等待时机,别在这营寨里搅和,煦国那里虎视眈眈,你还有这么大的性子?!你这样做宋长史知不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
  "他要是知道我就连他和你一起罚!出去,到我帐前守着,再敢违令,军法鞭刑论处!"吕钺怒火中烧,两句话把陈钟打发走了。
  陈钟恨恨地瞪着姜昀向案而跪的背影,踢了一脚地上的帘幕,忿忿而走。

  "下臣治军不严,请二位公子责罚。"吕钺说道——他内心也为宋庭不平,受伤多日,姜昀一句赔罪的话都没有,更别提去探望了,但对方毕竟是公子身份,又非自己手下士卒,也不好说些什么。
  "杜内史那里有君父托送的苽米,烦劳吕将军替我给宋长史送去。"齐由随意用衣袖揩干了手上的血迹,"我们原是依君父所命,来此激励士气,却没想给将军招引了如此多的事端,心中感愧,无地自容。几日后我会送三公子离开,君父那里,我也当自请罪责。"
  吕钺自然感慨这二公子比起姜昀来,实在太有担待,领命去了。
  "别跪了,久了疼。"齐由负手出了帐子,"还有,宋庭一剑刺杀的那个男人,我看着很是眼熟。你要是考虑好了,自己去向君父领罪。否则只好由我去禀报君父和太子了。"
  "仲兄不问我为何如此行事?"姜昀突然问道。
  "没什么好问的。你为了杀人赌上自己的性命,我又能说些什么?"齐由回头,姜昀已经站起,背影被一摞又一摞的竹简衬着,愈发茕茕孑立,孤寂无比。

  相较之下,宋庭那里反倒是安稳许多。吕钺派人煮了苽米粥,拿铁铏盛了,又亲自送了去,宋庭尝了,果然是滑润无比。又问了陈钟不来的缘故,吕钺与他说了,宋庭苍白的脸色中有了一丝红晕,只道:"真是暴虎冯河。村子里由得他乱来也就罢了,这里是营寨,对方又是三公子,怎可如此莽撞。吕将军惩戒得是。"
  吕钺"哈哈"笑道:"什么惩戒,我是看那小子一身的武艺,行事没有半点分寸,这样下去可不是荒废了?才让他去守我的帐子,好听些兵法教训。我瞧着他与你极熟,等安生了些,还是让他来守你的帐子——好歹你一个长史,不配个士卒还不显得我吕钺气量狭小,委屈贤士?况且寒碜得很!"
  宋庭推辞道:"如今援军虽已至此,局势到底紧张。何况我一个小小的随军长史,又非举足轻重的大将,还是不必如此了。"
  吕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宋庭的左袖上,半晌说道:"还是让那小崽子过来吧,十七岁上了战场也剁不下几只左耳来。"
  宋庭的肩膀轻微地颤了颤:"一切听将军吩咐。"
  "这就好了嘛!"吕钺爽朗地笑道,收了铁铏离去。

  宋庭这几日格外清闲,双方消耗粮草,只等对方供给不上而退兵,所以一直僵持着。众人都知晓这位随军长史因为三公子的事,失了左臂,因而也不敢去搅扰。虽然营寨之中也有伤残的士卒,宋庭到底觉得自卑,内心郁郁也不愿意出去,只是闷在帐中。到了晚上,自然也有军士们在外头放声而歌,待宋庭认真听时,发觉是屈子的《国殇》。
  《国殇》的调子粗犷,带着不屈与坚强,如长戟扫过那暮色渐沉的荒原,切割出一片凛冽的孤寂和执着。宋庭瞥见最后一点红光缓缓收束,七星斗杓正自骄傲地悬在穹窿的一角。
  宋庭剔了一夜的灯芯。

  次日拂晓,星子渐次隐没,天际有了些微亮。
  宋庭熬了一夜,才阖眼,外头就有人压低了嗓音唤他:"宋庭。"
  宋庭正穿着贴身的绁袢,披了长衣去拉帘幕,但见陈钟在外头,背着竹笈咧嘴笑着:"那老头每天看得死紧,我是一步也跑不掉,什么端水送饭之类的奴子所为,统统让我替了。打杂都没那样辛苦!"
  说罢,将背上的竹笈放下,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满满一笈的书简。
  宋庭吃惊地看着陈钟:"你哪里来得这样多的竹简,不会是吕将军那里……拿的吧?快给送回去!"
  "宋庭你这是什么话?疑心我做那鸡鸣狗盗之事不成?!"陈钟气愤至极,"果然是那老头挑唆的!"
  宋庭原本极是严肃,听陈钟脱口而出的"鸡鸣狗盗",也不禁哑然失笑:"你倒是能用典了。"
  "哎呀,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这些书简是里正买了要送你的,只是总不见你回来,村子里可都传说你忘祖不肯回去了。我哪里会信,所以这次来的时候就把那些书都装上,一路背来了!本来老早就要送给你的……今天还是趁老头子睡得熟,偷偷赶过来的。"
  陈钟一边弯腰把书简从竹笈里取出来,一边自豪而兴奋地等待宋庭的夸赞,却半晌不闻宋庭的声音,待他抬头看时,宋庭仿佛拭泪一般,抬起的衣袖灌了风,猎猎作响。
  衣袖放下的时候,宋庭笑道:"真是有劳了,多谢。"
  陈钟原本想怪他文绉绉的生分,还未开口,宋庭的长衣却因为刚才举手,加之失了左臂的缘故,一下子被风刮得远远去了,落在地上,仿佛一只安眠的蓝色瑞鶠。
  陈钟忙去捡拾,回来的时候但见宋庭一身素白绁袢立在帘幕旁,长发未髻,黑漆漆地散下来。素衣黑发,衬着灰蒙蒙的帘幕,分外鲜明。陈钟顿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是攥着长衣不松手。
  宋庭伸手向他。
  陈钟半痴半傻地笑道:"宋庭,你真好看。"
  宋庭一愣,暖意从心房弥漫到指尖,但他只是淡淡地说:"乱说些什么。衣裳给我。快回去吧,吕将军如果发现了,你又不知要守几天的帐子了。"
  陈钟把衣裳递过去,嘴里还犹自不休道:"宋庭,我觉得自己很像《将仲子》当中的仲……"
  宋庭还未等他说完,狠狠地叱道:"什么《将仲子》,什么逾墙!好好的《诗经》由得你这样随意编排!你不走是不是?"
  陈钟一面连滚带爬地往吕钺的军帐去了,一面乱笑着:"我什么时候说'逾墙'了……哈哈哈……"
  宋庭几乎是恼羞成怒,披了长衣入帐,刚要放下帘幕,不远处却传来还有些童稚的声音:"真好。"
  宋庭看见姜昀站在帐旁往这里瞧着,勉强笑道:"公子外面冷,要不要进来坐一坐?"
  "'将仲子兮'真好,真好……"姜昀痴痴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齐衰在风中颤抖着。
  宋庭一时不知姜昀何意,心里只是庆幸方才赶了陈钟走,否则又不知道要闯下什么祸事。
  但宋庭并非圣贤,内心哪里会不恨姜昀,就算不是恨,也怨愤不已——这个十五岁的公子不懂事也罢了,最终拖累了自己,铸成这样的结果。

  "我要回去了。仲兄嫌我碍眼,把我打发回去了。"姜昀脸上不见悲喜,"先生和陈兄弟这样,真好。"
  宋庭被姜昀失魂落魄的眼神震住,反倒觉得是自己的不是了,只好劝慰道:"两位公子本就是兄弟,二公子怎么会嫌公子碍眼呢?公子定是多心了。"
  "我不多心——仲兄和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我以为……我说得太多了,不说了。"姜昀重重地跪下,"是我害了先生,向先生赔罪了——本来想等吕将军凯旋,再宴请先生,如今看来,我怕是等不到你们凯旋了。"
  宋庭大吃一惊,扶起姜昀:"公子何至于此?!刀剑无眼,阵前伤亡本就是常事,怎么说是'等不到凯旋'?公子别说丧气话。"
  姜昀尴尬地笑着,失神的眼里含着泪,垂头转身离去。

  宋庭呆呆地站着,百思不得其解。

  午间宋庭正看着《吴起兵法》,齐由却突然来了,说是告个别,当下就要走。
  宋庭怪极,问道:"既打算走了,怎么不和三公子一起?"
  齐由笑一笑:"我此番回去,必有两件大事,先悲后喜。之台备好礼物罢。"
  宋庭不知这话从何说起,又不好拖延齐由的时间,再者吕钺已经派了士卒护送齐由,想来是没有什么不周到的。
  陈钟自然又觉得齐由不成气候,还总是拖累他人,趁着相送的机会,在宋庭耳畔骂骂咧咧地发了好一阵牢骚。宋庭不堪其扰,说了句"再这么喋喋不休,迟早变成妇人。"
  陈钟听了,还了句"反正你听不得他的坏处",就再不言语了。
  宋庭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其实齐由还是不能放心姜昀一人回去吧。宋庭默默地想。

邶风·击鼓
  虽然外头早已暗沉一片,吕钺的帐内却依然灯火通明。
  宋庭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几个前来投诚的煦国士卒。
  "小民姓李名会,我和这几位弟兄都是煦国运粮的士卒,本来事情做得好好的,没想到前日突然走马换将,原来的林将军换成了张庆——他原是国舅,平时就专横跋扈得很,如今更是喝了酒就喊打喊杀的,昨日运粮归来,他寻了不是又要鞭打,我等实在不堪忍受,因此来向将军投诚。"为首的士卒说道,然后卷了衣袖给吕钺看上头的血痕,只见那皮肉模糊,惨不忍睹。
  吕钺颔首道:"既然是运粮的,那煦国屯粮何处,你们一定是知道的吧?"
  "是,是。就在那荫林谷附近,如果将军不弃,我愿为将军引路,避开城内守军也可到达。"
  ……
  宋庭假作伤处未愈,悄悄出了帐子,陈钟在帐外撇着嘴,一脸不屑地小声自语道:"不弃个鬼!这戏做得拙劣!"
  宋庭将陈钟拉到远处,压了声音道:"别在外头乱说。"
  "我没乱说!宋庭你想想看,煦国的士卒就算是被打得要逃,哪里会放得下家里的老小妻儿?一定是要往煦国逃的,没有来投诚的道理!再者……"陈钟还要说,却被宋庭捂住了嘴。
  宋庭凑到陈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你怎……"
  "我现在来不及和你解释,记住了!"
  宋庭说罢,行走如风地回帐,陈钟摸一摸耳廓,还是热的。

  深夜,月色并不明朗,营寨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火把噼啪的声响。
  李会避开夜巡的士卒,悄悄地来到营寨的一角,又灭了火把。
  "真是凑巧,李兄也来此赏月不成?"李会刚想松一口气,一柄冰冷的剑已经横在了他的脖颈上,耳畔是嘲讽的笑声。
  李会下意识要喊,对方却再次开口:"哎呀,这可不是煦国营寨,李兄大呼小叫引来的可是衡国的军队。我是不怕的,不知道李兄要不要试一试?"说完,又伸手一劈,震落了李会手中的兵器。
  "你是谁?!"李会心中大叫不好,又惊又怕,只得假作沉着道。
  "不才陈某……宋庭你快出来,我和这家伙掰不下去了,酸死我了。"陈钟不耐烦地小声喊着,手里的剑却一丝不抖,稳稳当当地制住了李会。
  宋庭自帐子的阴影中走出,微微笑着,一袭青衫,左袖凭风而荡。
  "你……你是随军长史?"虽然李会初到此处,但对于这个独臂的长史,还是有印象的。
  "姓李的小贼,那个什么张庆要你来这里做什么?"陈钟语气凶狠。
  李会负隅顽抗道:"我是自己来投诚的,并不是张庆要我来的。"
  "屯粮的地方是林寔定下来的吧。荫林谷那里终年雾气重重,湿气甚重,各种毒虫数不胜数,林寔怎么可能把粮草放在那里?何况荫林谷两侧夹着高山巉岩,分明是张庆要引我军入谷,好行暗算之计。"宋庭不慌不忙地道出。
  "那你打算怎样?"李会逼着自己忽略颈边的长剑,稳住自己的声音。
  "也没有怎么样,不过想用你这一条命换煦国的屯粮之地。"陈钟说着,手上的剑又往里收了几分,"你不换也成,反正有十来个人,我一个一个问。吕钺老……哦,吕将军对待俘虏太过宽容,我也只好冒着被他发现然后鞭刑的危险了——不过,好歹能从你这里还回来。你也不是没被鞭打过,总不至于现在就忘了吧?"
  李会魂不附体,终于瘫在了地上。

  半个时辰后,吕钺的军帐重新亮起了灯火。
  "李会所言大抵如此。煦国应该就在蓼林山的山坳处屯粮——我让李会写了信埋在张庆与他约好的地点,到时候张庆必然领兵至荫林谷,那时只看将军您了。"宋庭说道。
  "你早知李会等人诈降,怎么当时却不说?"吕钺笑着问。
  "张庆这人急功近利,李会等人偏偏这个时候到,分明就是诈降——我这个长史都能瞧得出来,将军又怎么会看不出其中蹊跷?将军当时不说定有原因,故我也就不说了。"宋庭停了停,又说道,"将军也担心当时帐中有煦国的细作吧?"
  "不防备着点,早晚又要走漏了风声。"吕钺点头,然后瞪着陈钟佯怒道,"你私下胁迫俘虏,合该军法处置!我许你将功补过,去把那煦国的粮仓烧了!倘若败露,一并罚上!"
  虽然知道煦国在蓼林山屯粮,可要在那样的守备下烧粮,谈何容易?陈钟一边勉强地应诺,一边怨怨地望着宋庭。
  宋庭回头看一眼陈钟,强忍着笑意说道:"将军不如让我与陈钟同行,我向将军讨五十精兵,还望将军……"
  "五十人足够?"
  "蓼林山地势奇特,因而一整年都又冷又干,虽然适合屯粮,但士卒多半是熬不住的,自然要买酒暖身。"宋庭笑道,"我让陈钟卖酒去罢,灌醉了再烧。"

  蓼林山腰,火舌舔舐着大袋的存粮和无数的草木,大团大团的火焰翻滚着,跳荡着,仿佛要吞噬所有。林鸟扑楞楞的振翅声、木头的炸裂声、混乱的脚步声还有四散奔逃的哀嚎声响成一片。
  宋庭静静地倚坐在山脚荒草丛生的松树下,一言不发地望着那冲天的火光与浓烟。
  "宋庭,宋庭……"陈钟拨开乱草,露出了脑袋与乱糟糟的头发,脸上的表情分明欣喜若狂,"我……"
  宋庭微笑道:"你缓口气再说,跑那样快做什么。" 然后将身旁的水壶递给他。
  陈钟猛地仰脖灌一口,呛得乱咳一阵,宋庭哭笑不得,伸手为他顺一顺气:"这又不是什么不世之功,看你高兴的。"
  "我哪里是高兴,咳咳。"陈钟又喝了一口,把不小心吸进嘴里的灰漱出来,"他们也要下来了——我担心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事就不得了了,而且——"
  陈钟郑重其事地咬着每一个字:"而且,我曾经答应时时跟在你身边的。"

  宋庭的手一顿,蓦地放下了。
  陈钟瞥见宋庭从手掌到指尖,都红成一片。

  陈钟把脑袋凑到宋庭脸旁,睁大了眼睛盯着宋庭,两人相视,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宋长史!"下山的五十位士卒远远望见他俩,放声喊道。
  "初夏时节,我热得很。"宋庭别开脸去,猛地退了几步,脊背撞上树干,簌簌地落下几束去岁的枯败松针。
  "多好的酒,全都给烧了去,真是……"陈钟极其失落,只能拿浪费了美酒做掩饰,又觑着一脸酡红的宋庭,心中不由得对那五十个碍眼的士卒恨之入骨。
  宋庭却喝一口水,面色恢复如常,缓步走过去与他们说着话,脸上的笑意温和如煦暖的日光。
  陈钟狠狠地将水壶摔到老远的草丛里,那可怜的水壶滚了几下,又撞上山石,"咣当"一响。
  宋庭却似乎没有听到,和众人一起走远了。
  陈钟只得闷头赶上。

  日头早已沉下天际,上弦的月亮勾出一阙淡淡的光晕,却完全被干云的火光遮掩了。
  营寨中已经是人声鼎沸,篝火燃了一团又一团,熏得整个营寨热烘烘的。
  吕钺一面最后一次查看着寨门前的数个巨大的陷坑,一面让几个士卒去将存着的好酒都取了出来。
  今夜对面的营寨,一定是要乱作一团的。吕钺了解张庆的深浅,突然开始有些怀念林寔了——真不知道煦国为何突然换将,难道是起了内讧不成……煦国国君郑兴年届不惑,行事精明得很,又仅有君后叔张所生一子,怎么也不到政变之时。
  不过这并非自己能够探察到的事情,再者,也没有太大的必要——目前所要做的,只是静静等待对方退兵而已,无谓的战争与牺牲,实在是毫无意义。况且,今日的确是需要庆祝的。
  此刻,一圈人团团围住了刚成为骑长的陈钟,听他手舞足蹈地讲着自己的传奇战绩。
  陈钟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加上又来者不拒地灌着酒,他正在兴头上,越发添油加醋起来。到了最后,简直太过离奇,众人自然有不信的。
  "当真是这样,不信你们问宋长史去!"陈钟笃定宋庭虽然不会帮他扯谎,但也不至于太杀他的威风,于是顾盼一阵,却不见宋庭的身影,"欸?怎么不见宋长史?"
  "长史早被一堆人围着,要灌他酒呢!"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语调颇有调侃的意味。
  陈钟一下子握紧了手中的碗:"灌什么酒!他一口也不能喝的!"说罢,就冲那密密匝匝挤作一堆的人群跑去。

  宋庭果然在人堆里——虽然跟着吕钺的三年长了些酒量,但到底是喝不了太多的酒,何况现在还不是疯闹的时候,奈何人多势众,他招架不住勉强喝了两碗,脚步已经虚浮了。
  可是众人哪里肯就此作罢,一碗又一碗地塞过来。宋庭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人握住他的手,一把将他扯出了人群,挡在身后。
  "宋长史哪里能喝得过你们这一干粗人,不许这样欺负人!这样,我替宋庭喝,你们有多少要喝酒的,一个一个都按什伍来!"陈钟干脆利落地夺了一碗酒,仰头准备喝。
  有人玩笑道:"我们要敬的是宋长史,你又凑什么热闹?"
  "我——"陈钟想说以前在家乡的时候,宋庭的酒也是他一人揽下的。可辩解的话还未说出,却被宋庭拉了拉衣袖,示意他不要做声。
  "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实在不能多喝,一则我不胜酒力,二则如今战事尚未结束,煦国那边也没有退兵的迹象,喝得太多似乎不太好。"宋庭庆幸被陈钟拽出,缓了片刻精神好了许多,不慌不不忙地说道。
  宋庭平时待人和善却并不多话,此刻说起来明显有了请求退让的意思,众人也不好穷追不舍,调侃了几句也就纷纷作罢离去了。

  宋庭松了口气,挪着步子来到自己的帐前——大家都已经走远,陈钟尾随的脚步声也愈发地清晰了。
  "怎么不回去喝酒?"宋庭靠着帐外的绳索与支架,对陈钟笑道。
  "不想去。吵个没完,太没趣了。"陈钟把手中的酒往地上一浇,闷闷地回答。
  宋庭听出他语气里暗藏的烦躁与失落,却不知因何而起,虽然自己已经神思恍惚了,还是强打了精神问道:"怎么了?如今成了骑长,你反倒烦恼起来了。"
  "宋庭。"陈钟用力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要将它们狠狠嚼碎了吞下去一般,然后满满地将苦涩凝固成僵硬的笑容,问道,"这一次,你一定又会加官进爵的吧。"
  宋庭惊异地望着陈钟,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了,半晌才恍惚地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样的话,你是不是就会有许多守卫了?那……就不需要……我了罢。"陈钟垂下头去,盯着碗中残余的酒浆——里头映出破碎的惨白月影。
  宋庭被这犹豫着说出的失落话语震住,一点一点地清醒过来,又一点一点地放柔了目光,然后缓缓地握住了陈钟攥着碗沿的手。
  "守卫再多,我也仅有一只左手。仅有的左手,怎么会不需要?"宋庭望着陈钟,语气轻缓却无限坚定。

  他的左袖被风鼓起,充盈着满满的月光。

  "宋庭,我……"
  "同样的话,不需要说两次。"宋庭摇了摇头, "如今喝醉的是我,是不是应该换我说了?"
  陈钟的手一抖,酒碗在尘土上滚出一弯痕迹,如同宋庭好看的眉。

  月色淡淡地笼了整个世界,甚至包容了那强烈刺眼的火光。
  宋庭的帐子,帘幕"哗哗"地响。
  一卷《诗经》自帐幕的缝隙中滚动而出,摊成长长的一道,泛着微黄的光。
  上面的诗句隐约可见,是极清丽的小篆。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即使,你已经失去了一只手。

假道
  陈钟醒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
  他伸手探向身边,薄薄的絮被里一片冰凉。
  陈钟一惊,翻身而起,那絮被俨然是换过的,连身下的席子,也是簇新的,散发着新鲜的草茎香气。
  他歪歪扭扭地爬下榻,向熏炉那里走去,掀了盖细看,果然有几片还未烧净的料子。
  一切井然,竹简也摆放得稳稳当当。
  陈钟莫名其妙地笑一笑,掀了帘幕向外张望,正撞上一个匆忙走过的士卒。
  那士卒见到他又惊又气:"宋长史见你昨夜喝得多,好意让你在他的帐子中安睡,你也够厚脸皮,一睡就睡到现在!"
  陈钟向来脾气急躁,此刻心情大好,却也不着急,问道:"宋长史呢?"
  "半夜里煦国退兵,吕将军先带了人占城,今天一早宋长史就也过去了。"士卒回答道,"你还是快整好行李吧,过不了一个时辰,就要拔寨走了。"
  陈钟转转眼珠,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宋庭他今天走的时候,有没有骑马?"

  阳光跳跃在那一片开得极盛的紫色野花上。
  宋庭正与吕钺往营寨走来,他们身后高高的城墙上,已经插上了"衡"字的旗帜,浸着金色的光芒,一片辉煌。
  "肃城的话,如果能从昱国借道而行,虽然依旧要翻山越岭,但还是比直闯要好得多。"宋庭望着不见边际的粉紫浓绿,说道。
  "只是昱国与我国向来也有些磕碰,不知昱君肯不肯借道——硬闯昱界,恐怕又要惹起争端。"吕钺叹了口气。
  这时,但见有士卒远远跑来,似乎有什么要事禀报。
  "国都烁光有信使前来送信,杜内史命我来禀报将军、长史。"士卒回道。
  宋庭与吕钺面面相觑——这个时候,应该并没有什么大事,难道是姜昀或者齐由出事了?

  回到军帐的时候,杜俊已经等着了——他手里握着刮去暗红封泥的信筒,是君上命人送来的。
  见吕钺与宋庭入帐,杜俊灰败的脸色才有了一丝缓和,强作笑容地把信筒递给吕钺:"出大事了。"
  吕钺接过信筒,里面掉出一小卷削得很薄的竹简来。他看了几列,脸上是难以置信的颜色:"怎么会是这样?三公子与煦国串通?二公子要娶昱国公主?"
  宋庭一惊,忙凑上前去看信。
  信中大抵说了两件事:一是姜昀回到烁光之后,径直去了君上那里,将自己通
敌的事详尽地说了——这可是大罪,连处死都算不得重。二是偏在这个时候,齐由提出自己要娶昱国的孟姬公主,公主公子嫁娶之类的大事,按衡国的法度,是要大赦的,姜昀因此免了一死,如今被软禁着,大抵要被流放到蛮荒之地了。

  宋庭想起那日姜昀失神的双眼,还有那句"仲兄和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心里一阵疼痛。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替姜昀惋惜。
  姜昀虽然任性,但宋庭从没有想过他竟然会通 敌。无论怎么看,姜昀也只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孩子,没想到竟会做出这等事来。
  齐由离开的时候曾经说过的"先悲后喜",如今果然应验了。
  只是宋庭隐约觉得,那喜,比悲更加苦涩。

  "公子公主的事,不是我等揣测的,如今最要紧的是,昱国肯放出一条道来了!"吕钺并不了解姜昀与齐由的事,只觉得齐由这次简直是一石二鸟,既救了姜昀,又得了昱国相助,"既然二公子如此,我们又怎么能够不尽力?兵贵神速,越快拔寨越好!"
  宋庭点点头,突然外头有士卒通禀:"刚才陈骑长去了马厩,把宋长史常骑的马的马背磨伤了,我们兄弟几个怎么拦也拦不住。"
  "才成了骑长,又惹是生非!"吕钺气得发抖——那马是国君赐予他的,矫健却不失温顺,后来宋庭失了左臂,吕钺担心他难以驭住普通的马匹,因此将自己的马让给了宋庭。
  "也许他是无意的,马背伤了休养几天就好,我……我换匹马。"宋庭拦住正要往外走的吕钺。

  陈钟正"乒乒乓乓"地改着眼前的车——那原本是立军鼓的战车,如今改一改,虽然不尽如人意,但还是很舒适的。想到这里,陈钟不禁万分得意,虽然被吕钺罚了步行跟车,但跟在宋庭身旁,却正中了他的下怀。
  "你何必搞成这样。"宋庭的声音冷不防在他身后想起。
  "宋庭,你快坐上去试一试!吕老头小器得很,营寨中连辆好车都没有!"陈钟"咣当"砸一下车轮,兴冲冲拉住宋庭。
  "吕将军哪里小器,你这样不顾后果的蛮干,我无话可说——"宋庭拖了调子,"不过,你这个人情,我领不起。这是军营,不是村子。"
  "可是——"可是在村子里,你也没有领我多少人情。
  "快去收拾行装,要拔寨了。赶不上队伍,军法处置。"宋庭打断了陈钟的话,转身就走。
  明明是好事,怎么又折腾成这样?陈钟挫败地坐在地上,一脸的失落沮丧。

  "你脸色不好看,还是上车去吧。"吕钺放慢了速度,与宋庭并辔而行——才送走先行一步去接昱国公主的杜俊,吕钺就发觉宋庭脸色苍白,似乎生了病。
  "不妨事的。我一个长史,不好这样逾矩,再者,我也不想让他顺了意,以后更是胡闹了。纵然胸有丘壑,行事随意也成不了大器。"宋庭微笑道,然后回头看看,队伍当中的陈钟垂头丧气地跟在车旁,脚步沉甸甸的——即使是这样,他依然背着那沉重的竹笈,不肯将书简丢弃,而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行装,不过是套换洗的衣袍而已。
  宋庭回过头来,眼前的景致,有一些模糊不清。
  吕钺看了看宋庭,也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军队浩浩荡荡地向昱国行进。

  昱国的界碑被朝阳染得通红,宋庭抚摸着上面侵蚀的斑驳痕迹,一时感慨万千,却又不知如何诉说,向谁诉说,只是盯着天际发怔。
  陈钟的双肩昨日被竹笈硌得生疼,加之宋庭对他态度漠然,陈钟忐忑辗转,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踩着露水出来闲逛,晃了两圈,就瞧见了宋庭。
  陈钟拔腿想走,宋庭却偏在此时回过了头。
  "我……我没想做其他的,真的!"陈钟生怕宋庭以为自己又有什么兴风作浪的想法,赶忙信誓旦旦道。
  宋庭但笑不语,又望着渐升的朝阳,半晌说道:"以后别自己背着竹笈,不肯放车上的话,就让我背一半罢。"
  "啊?哦。"
  "我去外头看看,你去不去?"宋庭拂去界碑上剥蚀的细小石片,又问道。
  "去!"陈钟答道,声音惊飞了不远处蹦跶着寻食的麻雀。

  宋庭走的并非大路官道,反而是一边荒僻的山丘。
  山上只有窄窄的小径,崎岖难行,陈钟踌躇着要不要扶宋庭一把,没想到他脚步稳当,反而要将陈钟甩在身后。
  陈钟喘息道:"我们……"
  宋庭却一边示意他噤声,一边望向远处的山坳。
  有细碎的歌声绕过荒草与落叶,模模糊糊地传到二人的耳畔,昱国的音调,格外婉转。
  宋庭拨开重重草叶,向山坳走去。

  身穿襦裙的小女孩大约十岁,正背着大大的柳筐,里面装着野菜,被露水沁出碧绿欲滴的颜色来,她哼着歌谣,若无其事地采着野韭。
  "喂!"陈钟不耐烦地喊道。
  "哪里来的粗俗莽夫。"女孩子一开口,就是十足的大人气,也不慌张,只是抬头盯着陈钟,眼睛又清又亮。
  "你这个小姑娘,我不过喊了一声,又不是叫你,怎么说我就粗俗了?"陈钟争辩道。
  "平白无故乱喊一气,更是俗不可耐了。"女孩子冷笑着,又有意无意地瞧了瞧一旁的宋庭。
  "我二人寻声而来,冒犯姑娘了。在下宋庭,他是陈钟。"宋庭作揖道。
  "先生有礼,我叫子君!先生姓宋,说起来,我还和先生有些渊源呢!"女孩子笑道,"听先生的语调,不像是昱国人,反而有些北边的味道。"
  宋庭大为吃惊——这个叫做子君的小女孩,怎么也不像是荒僻山坳里的孩子,但他又揣测不出对方的底细,于是微笑说道:"我们都是从衡国来的,想前往煦国探亲。"
  "难怪先生要带家奴,原来是长途跋涉。"子君话里有话。
  "谁是家奴!我,我是他的,他的邻居!"陈钟几乎暴跳起来。
  "哦,是邻居。"子君将短短一句话拗了几个调子,然后乐不可支。
  "姑娘居住此地,可曾听说过一个姓于名谨之人?"宋庭说道。
  "你找他做什么?"子君突然警惕起来,瞪圆了双眼问。
  "这个。"宋庭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玦,"我有一件信物,要交给他。"
  子君接过玉玦,端详了半晌,最后缓缓从颈上牵出一条红色的丝带,上面系着的,也是一枚玉玦,与宋庭的那一枚一拼,恰好成环。
  "果然是来找爹爹的,我领你们去!"子君仰头笑道,掂了掂背上的柳筐,拨开长得繁密的草叶,向山坳深处走去。
  "这又是哪个故事?"陈钟分明觉得骨鲠在喉一般,难以忍耐。
  "我父亲的结义兄弟,我的叔父,于谨。"宋庭只是简要地说道。
  "就不见得我有这许多叔父!"陈钟也不知自己哪来的火气——齐由、吕钺也就罢了,怎么这会子又出来个于谨!
  陈钟正想继续说长道短,却发现宋庭已经走远。

  山坳中的草屋,虽然简陋,却也干净整洁,门口有山泉流淌而过,院子里有几只母鸡正在抱窝,橘树倚墙而生,桑树荫遮了半个院子,又种了些不知名的红色花朵,开得万分灿烂。
  有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背影颀长,正在院子里练剑,银光生风,剑气呼啸。
  "阿大,有人来看你了!"还未进院子,子君就喊起来——她的声音悦耳动听,似乎能与那剑气撞击出清脆音节。
  男子收了剑,回过身去望见宋庭,霎时怔住:"阿岑?!"
  "宋庭见过于叔父。"宋庭恭谨地作揖道。
  "原来是小庭!和阿岑真是太像了。当年你还只有那么一点大,如今也上冠配觹了!"于谨放声笑着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旋即感到他左臂的不寻常,收敛了笑意惊道"小庭,你的手臂怎么了?"
  "行伍之中,难免受伤,没什么的。"宋庭摇了摇头,并不愿意细说。
  "原来是从军了,倒有一股子当年阿岑的气魄!"于谨也是经历了几番出生入死的人,见宋庭并没有因此有什么颓唐自怜的情绪,于是就放下心来。
  宋庭笑道:"我没有父亲那样的气魄,更比不上于叔父的纵横气魄了——不知叔父隐逸的日子可还过得习惯?"
  "哪里习惯,几乎把这昱国的山川全部烂熟于心了,可是有这小丫头跟着,我半步也走不得!"于谨悄声说道,"何况连小庭你都找得到我,又谈何隐逸!"
  "当年叔父走遍各国,恐怕熟记的还不仅是昱国的山川吧。"宋庭笑道,"往后若有机会,我便跟随叔父一起游历。"
  一旁的陈钟用力咳着,子君听着他几乎要咳出咽喉的声音,不解又烦闷地瞪他一眼。
  于谨这才注意到宋庭身边还站着一名男子,正恼恨地看着自己。
  "这是……"宋庭拉过陈钟。
  "那是阿庭哥哥的邻居,是邻居不是家奴哪!"子君抢白道。
  "小丫头不要掺和,烧水蒸饭去。"于谨假作沉下脸,打发子君做饭。
  子君不屑地"嘁"了一声,背着柳筐就往里屋去了。
  "小辈来找,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说吧,有什么事要我这个叔父帮忙的?"于谨笑着问道。
  "假道昱国,夺煦国杞、宁二城——但不知近道,故望于叔父相助。"宋庭言简意赅地挑明了话题。
  "我说前面怎么把我一阵乱夸,原来是这样。"于谨似笑非笑地说。
  "我哪里敢乱说于叔父,这也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
  "唔,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能拒绝你,不过——小庭你这么多年也不来看望我这个叔父,总要讲个条件吧。"于谨擦了擦手里的银剑,眼里闪烁着并不适合他这个年纪的狡黠的光。
  "叔父请随意,我定当尽力为叔父做到。"宋庭一揖。
  "你把子君给我带走。"于谨把长剑奋力一投,直直插在了树干上,"小丫头整天跟着我,可把我害惨了,简直寸步难行。"
  "不行!"陈钟第一个跺着脚反对,"那种小女孩子,缠人又伶牙俐齿的,谁受得了?何况,何况——"何况她总是巴不得在宋庭面前多贬损我一句。
  宋庭却打断了陈钟的话语,微笑道:"子君妹子与宋家早些年就定了亲,于叔父和父亲的约定,我怎么敢轻易忘怀——子君妹子的事,就交给我吧。"
  "宋,宋庭……"陈钟原先只是烦躁,如今听了宋庭所言,顿时僵如陶俑,又仿佛如遭雷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生涩地唤着宋庭的名字。
  "好,好,果然守信!你们且暂歇一阵,我去收拾了东西再与你们同行。"于谨哈哈笑着,往屋里去了。
  "宋庭!那,那个定亲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和,和她定亲了?!你不是……"陈钟手脚发软,眼睛里犹如针扎一般的疼痛。他用力拉住宋庭空荡荡的衣袖,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说什么好,仅仅一味地重复着刚才宋庭的话。
  宋庭先是一愣,有些不解地望着一脸惨白的陈钟,然后语调柔和地反问道:"我什么时候和子君'妹子'定亲了?"
  "你刚才,刚才分明是说——"
  "子君妹子是和宋弦定的亲啊,再者——"宋庭举手覆上陈钟攥住他左袖的手指,"如我这样断臂残疾,恐怕,也只有你不肯离弃了吧。"
  陈钟倏地红了脸,急忙分辩着:"我,我不知道是阿弦!"
  "是,你不知道。"宋庭微笑着点头。
  "你们两个够了没?还不快走。"说话的不是于谨,却是子君——她倚在屋门前,挎着小小的行李,手里握着一卷绢帛,没好气地说道。
  "子君妹子,请问于叔父呢?"宋庭没有与子君计较,只是作揖问道。
  "早走了!"子君瞥了一眼里屋,"刚才从后院走的,巴不得逃呢!"
  "可是,他说过要给我们带路!真是狡诈之人!"陈钟吼道——似乎要让那个早跑得不见踪影的于谨听到。
  "带路的是我。"子君扬了扬手里的绢帛,"阿大带我往来少说也有十次了——他说衡国被夺了城,吕钺或者宋岑如果带兵,一定会假道从昱国往杞城,所以带着我来往多次,就是为了让我记住这条近道。哦,对了,阿大担心吕将军信不过我,特地留了信让我带上。"
  "果然是于叔父。"宋庭幼时就听闻父亲说过于谨极有远虑,如今看来父亲所言丝毫不差——那这样说的话,吕将军的确是与父亲相识,但为什么总是回避自己的问题呢?
  "快走吧,阿大说军情是耽误不得的。"子君年龄尚小,却比正自思忖的宋庭还有余羞未褪的陈钟沉着得多,催促着二人上路,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走到那丛火红的花朵旁,撷了一些种子之类,塞进行李之中。
  "那是什么?"宋庭有些好奇。
  "阿大说这花的名字,叫做徘徊。"

  我自徘徊。
  因为那浩荡的军队还未到达。
  因为那被讹诈去的城池还未归还。
  因为那凯旋的长歌,我还未听闻。

杞城

  吕钺阅了那信,二话没说就让子君带路——宋庭颇为吃惊,想问吕钺怎么如此放心却始终没有开口。
  或许,这种信任,与吕钺当年毫不犹豫地让自己做了他的长史是一样的。
  山道难行,宋庭下了马,默默地牵马而行,陈钟从身后蹿上来,掰开了他的手指:"我来。"
  背上的竹笈里,书简"噼啪"乱响——宋庭曾经提出过要分担一半,陈钟却抱着那竹笈说什么也不肯松手。宋庭又好气又好笑,只好趁他不注意,捡了些自己早就背得烂熟的书简烧了听响,这才了事。

  幸而有了子君熟稔地带路,路途缩短了不少,不过是八日的行程,就已经遥遥望见杞城了。
  宋庭与吕钺商量了之后,决定还是在远处隐着,不要惊动了杞城守军——杞城不比棘丛,它城大粮多,甚至将外城的那道城墙绕过了田野,根本不用担心粮草不够的情况。
  虽然杞城城外就是凌河,但夏日河水枯干,加之又筑有坚固长堤,决水灌城的法子更是不必妄想,何况就算是灌了城,杞城内备有战船,也不成问题。可是,如果不能速战速决,自己的军队粮草就难以供给了。
  宋庭这几日都在苦思冥想,有时候能枯坐一宿,难以入眠。甚至连饭食也减了不少,每每坐在灯前,似乎都能被光晕吞没。
  陈钟希望直接袭城——但也只是随意想想罢了,他只是担心宋庭这样熬下去,恐怕还没到攻城略地之时,就要被弄回去了,倘若能速战速决,也不至让宋庭这样。
  那日依然是再晴朗不过的天气,宋庭默默地坐在榻上发怔,直到那钩残月攀上了树梢,他才缓缓地出了帐子,百无聊赖地穿过了营寨的大门。
  凌河闪了一丝儿的银光,大约是细长的鱼儿扭动了身子,惊了几点涟漪。
  宋庭望着几乎要枯竭的凌河,眉头蹙得更紧了。
  "宋庭!"陈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跟了上来,很是骄傲地笑着。
  他将手摊到宋庭眼前,掌心里有一对半圆的物件,雕刻得极为丑陋,宋庭一时也认不出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于是取了一半摩挲着,似乎,似乎……是半块小小的发霉的烙饼。
  "你看,我也刻了玦,不过是木头的——没有白玉,但也一样吧!好不好看?"陈钟问道。
  好……难看。宋庭暗忖着,又望见陈钟期待的目光,于是玩笑道:"哦,一样的。原来陈钟你希望我和你也做那结义兄弟啊。"
  "我没有那个意思!"陈钟一时难以辩白,也不知如何辩白,只是盯着宋庭幽暗的眸子和垂下的几丝头发,然后干脆再不说话,一把揽过宋庭,直直吻了上去。
  宋庭浑身一僵,脑子里想起身后不远就是营寨,伸手要推开陈钟,但掌心里的木玦硌得生疼,偏偏他又莫名其妙地松不开手,后来就再来不及思考了。
  正在此时,宋庭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暗沉沉的夜幕中划过一点白色,心下悚然一惊,顿时清明不少。他侧开脑袋,将陈钟的手拽离自己,死死地盯住那白色。
  可怜陈钟又气又急,正要怨尤,却立刻被宋庭制止:"你看那里!"
  那一点白色似乎是一只古怪的大鸟,朝他们飞近了几分,黑身白颈,在夜色中如果不仔细去看,根本察觉不出。
  "似乎,咦?怎么只有一只脚?"陈钟这话才出口,自己也怔住了,"宋庭……这个难道,难道……"
  宋庭不说话,又看了半晌,那怪鸟渐渐飞远了,隐入了黑暗之中。
  "难道是什么?"宋庭笑着反问道。
  "商……商羊。"
  "快去伐木造船吧。"宋庭笑道,然后转身欲回。
  "可是——"
  "可是什么?"
  陈钟咬着嘴唇嗫嚅半天,咬牙说道:"没什么。"
  可是刚才明明要……陈钟孤零零站在黑暗中,恼火不已。
  素红色的系带自指缝间钻出来,勾在了一旁的草叶上。

  宋庭团着手掌,很久没有松开。
  其实那木玦,也不是一点样子都看不出来的。
  宋庭微笑着想。

  吕钺原先并不相信宋庭的什么商羊之说,但陈钟却笃定地要立军令状,说不出十日,定然有雨。吕钺暂无他法,决意按宋庭所说,无论如何,总要一试吧。
  而宋庭忙着监督造船一事,短短几日下来,又整整消瘦了一圈。即使是这样,他也抽不出时间与陈钟说上几句话,见面时笑得虚弱且敷衍。陈钟这几日因此精神颓靡,浑浑噩噩也不见好,似乎总有什么事情挂心。子君被吕钺带在身边,如同自己的女儿,极是疼爱。她闲来无事,就时常寻陈钟开心,得了趣,难免取笑他一番。
  这日陈钟正埋头研读着一卷沉重的书简,上面勾勒的图案正是一艘小船。
  子君凑上前看了,嗤笑道:"怎么此刻才用功起来?等你研究透彻了,恐怕也派不上用场。"
  陈钟被这个十岁的小女孩说中心事,正不痛快着,又要跳脚,却见子君脸色霎时严肃起来。
  陈钟见她如此,也不动了,凝了神,果然听见了一阵隐约的轰鸣。
  "打雷了!"陈钟一脚踢翻了书案,兴冲冲扯开了帘幕。
  只见漫天翻滚的云海,竟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如同万马奔腾,扬起烈风和雷霆,呼啸而至。
  陈钟的衣袖还有手里的帘幕,被风拽得一阵噼啪乱响,鼓动着欢欣的音节。
  "雷电来了,我记得阿大曾经说过,早些年的时候他去山上采茯苓的时候,一道响雷下来,就把那松树劈成了焦黑的两截……"子君若有所思地说着,把那"焦黑"二字咬得响亮分明。
  "糟了!宋庭和那些人都还在山上呢!"陈钟拍开那纠缠着的帘幕,"我上去找!"
  子君一阵好笑,怂恿道:"快去快去吧!不怕自己也被烧得焦黑就快点啊!"
  "你——"陈钟真是想把这个小女孩从山头丢下去,让石头砸碎了才好。
  正说着,豆大的雨点纷纷砸了下来,迅速地为四周拢上了白茫的珠帘。
  那些松树杉木,在这些如同水晶般的剔透又带着朦胧的雨滴中,润成一片飘渺的绿。
  陈钟并没有想太多,冲进了雨幕中,却冷不防直直撞上了一个人。
  "怎么了?"宋庭撑着鲁班伞,被陈钟撞得几乎站不住,伞沿磕在旁边的古松挂满了松萝的树干上,无数的水珠子从树干、伞沿上飞溅下来,溅得二人一身湿淋淋。
  后面的士卒们都忍俊不禁地一阵乱笑。
  宋庭也弯了嘴角,无声微笑着。
  陈钟尴尬地跳起来,他刚才弓着身子冲进雨幕,一头就栽进了宋庭怀中,那样的场面的确是十足的好笑。陈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似乎被宋庭胸前的什么物件硌了一下,有些疼痛。
  于是士卒们一边惊叹着宋庭的料事如神,一边四下散去——小船均已造好,只等着凌河涨水了——不见地利人和,尚还有天时相助。
  陈钟为了缓和气氛,夸大其词地哼着脑门疼痛,宋庭要帮他看看,陈钟又捂着额头不让。
  "你那里放了什么?"陈钟埋怨道,"快扔了,幸而这次硌到的是我,如果下次摔了或是怎么了,硌到的可是你自己!"
  宋庭望着陈钟,点头道:"我想也是扔了才好。"然后取出那物什——原来就是陈钟送的粗糙木玦,团在手中,泛着淡淡的热度,被一滴一滴的雨水亲吻着。
  宋庭扬手欲丢。
  "诶,诶,我说错了我说错了!"陈钟伸手去接那木玦,慌乱之中差点又要栽倒。
  子君在帘幕旁,笑得只差滚到地上。

  凌河的水果然大涨起来,一浪高过一浪,吕钺掘堤的命令也下了。
  这是第十天了。
  宋庭望着被浸泡在河水中的杞城默默地想。
  斜阳仿佛被洪水泡过一般,红得有些可怖。宋庭记起三年前杞城被充作公主的嫁妆时,煦国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屠城。
  一日之内,一片死寂。
  如今居住在杞城的,全部都是煦国的流民,也大都是些凶狠强悍的流放罪民,攻城就在今夜,宋庭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军队实在经不起这样的干耗,且不说士卒们这么多年来征战从未还乡,就是粮草,也远远供应不上。
  宋庭正忧心忡忡着,身后突然有人拍他的肩:"宋庭,已经好了!"
  陈钟一身是水地站在后头,笑嘻嘻地望着宋庭,手中的凿子正挂下一串水线来:"那凌河脏得我都不愿意淹死在里头,寻到那船底的时候特地找了角落里凿了几个洞,进的水不快,大约发现的时候也来不及了,黑漆漆哪里看得见,还有……"
  "快去换一身,湿成这样忙不迭跑来做什么!有什么不能先拾掇好再说。"宋庭怕他着了寒气,催促道。
  "可是,可是……"陈钟嗫嚅半晌,又问道,"你还没说做得好不好。"
  宋庭一怔,继而笑道:"你怎么来问我,那是吕将军下的令,你做好了自然是问吕将军啊。"
  陈钟一些失望——凿船之计是他的主意,吕钺听了之后以为太过冒险,一开始并没有同意。陈钟觉得自己最擅洑水,因此下了军令状要独自去,吕钺这才答应。因此此计也算是陈钟自己的想法,他自然希望宋庭的肯定。
  宋庭见他闷声不响,心中明白陈钟所想,于是说道:"你若是问我——当然不差。只是下次不许出这种主意,实在冒险,我并不赞成。倘若你回不来了,我就损失了——"
  "左臂吗?"
  "不,比左臂重要多了。"

  是夜,有载满燃烧枯草的船只突然撞向杞城东南角落,亦有衡国军队欲攻城之东南。城内守军领兵相拒。
  战事正烈之时,城门遭袭,衡国主力翻城开门,众军船载以入,杞城船只竟全部被人凿穿,衡军大捷。
  ——这是后来众人口口相传的故事。
  还有什么衡军呼风唤雨,掘堤灌城数日,军心涣散之类,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而现在,这些传闻的主角之一,我们的陈钟陈骑长,正在杞城之中添油加醋地向众人说着那神奇的夜晚。
  "当时有一只大鸟,嗯,这么大——"陈钟比划了一个足有一丈的长度,"翅膀呼呼生风,还发着怪叫,眼睛就像两团火焰——你们猜猜是什么?"
  "凤凰?"
  "哪里是那种没用的东西——那是商羊!就是能呼风唤雨的鸟——我朝天上喊了几声,它就落在地上了。你们当时在营寨里,都没有看见吧?"陈钟骄傲而神秘地说。
  角落里的子君乐不可支。
  "笑什么?你一个小丫头,商羊可不听你的话!"陈钟说道。
  "是是,那种神鸟哪里能听得懂我这种布衣黔首的话?不知你当时说的是什么样的鸟语,能把商羊都唤下来——"子君笑道,"不过,夜里又黑又冷,陈长史你去那么僻静的地方到底想做什么啊?"
  "我,我当然是想着如何攻城!"陈钟红着脸分辩道。
  正说着,宋庭远远疾步走过来,蹙着眉头道:"别乱说了。城外有人来了,好像是杜内史还有——三公子。"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怔——姜昀通 敌的事早传得沸沸扬扬,士卒们最厌恶的不过是自己拼命,上头却有人通 敌,因此都激愤起来。
  "他来做什么?来给我们笑话的吗?!"
  "不会是连三年前的杞城之屠也有他的一份吧?"
  "还什么三公子呀!他早就不是我们衡国的公子了!"
  瞧一眼宋庭空荡的左袖,陈钟心里更是来气:"不知道我们国君怎么处置他——他把宋庭害成这样,把手脚都砍了也不算过分!"
  "大家请快走吧,吕将军已经到城门口了。无论三公子是不是通 敌,君上自会处置的。"宋庭说道。
  众人听闻吕钺已经去了,也都不敢怠慢——无论姜昀是否通 敌,他们都必须听从军令。

  姜昀仰头看着城门砖上的刻字,那字迹已经多半磨蚀,隐隐约约地看出是"杞城"二字,字体沧桑而憔悴。
  同他一样憔悴,却比他多了那么多的傲气。
  姜昀抬起手,抚一抚自己被黥了字的脸颊,然后竟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

  宋庭站在吕钺身后,担忧地望着几步之遥的少年。
  这位叫做姜昀的衡国三公子,几个月以前还是那样意气风发,如今却失魂落魄,散乱着头发,黥面跛足,连那缞衣都破烂不堪,上面沾染了绛黑的血迹,笑起来也透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宋庭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叫做姜昀。
  杜俊手足无措地跟在姜昀身后,神情万分无奈尴尬。
  "内史,这是怎么了?就算是流放,也不至弄成这样。"待吕钺等人随姜昀走进城中,宋庭悄悄拉过杜俊问道。
  "我哪里料到会成如今的局面?"杜俊的脸色被他那身墨色的深衣衬托得愈发愁苦,"原本三公子只是黥面,我君让他到这里,其实也有意让他做杞城的县令,谁知道三公子一路上简直疯了似的,先是摔下河堤几乎溺亡,后来又是坠崖,我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才把他护送到杞城。之台你也知道,我这个岁数怎么经得起他这样的折腾?幸而我君只命我护送,我可陪不了他,这便回去了。"
  宋庭回头望着姜昀入城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他原是何等的尊贵?落得如此下场,一时受不住也是应当的。"
  "唉,且不说姜连太子的厉害手段,就是二公子的气势他也比不上吧。三公子原本就毫无继位的希望,定是一时想不透才通
敌的。如今这样,也无话可说。"杜俊压低了声音说道。
  其实三公子并不想继位的。宋庭想起四年前他来到齐由的府上,还是稚嫩的总角孩童的姜昀眯着双眼粘在齐由身后的乖巧模样,叹了一口气。
  陈钟万分解气地一口啐在地上。

  身后是众人黑压压的影子,仿佛正向姜昀扑来,他们早已不再把他当作那个尊贵的三公子了。如今的姜昀,不过是一个因通 敌而被黥面流放的犯人。
  其实长兄说得对,自己不但是闯了祸合该受罪,而且连累了仲兄。

  熙攘中,姜昀抬手擦掉嘴角溢出的血。
  头顶的阳光,冰冷得好似几个月前仲兄的最后一次回望眼神。

  此刻,齐由与宣姬的昏礼,正在一片极为相似的熙攘中举行。

终章
  五年之后。
  其实山坳外面的世界,变化真的是很大。
  陈钟掂了掂背上的竹篓,里面青碧的草药正急切地往外探着脑袋。
  身后的苍穹青山被云海点缀着,如仙境一般。
  流溪"哗哗"流淌着,一如九年前那样清澈。

  宋庭如今的家,拐过这一道弯就可见了。陈钟摸一摸怀里的灵芝,兀自咧嘴笑起来。
  院子里种的枳椇已经绽蕊喷香,携裹着鸡鸣犬吠飘出了院墙。
  陈钟举手欲敲,却有人远远地大声喊他:"律吕!"
  陈钟近乎崩溃地回头,已经长成及笄少女的子君卷着襦裙,跑得一身是汗。
  "你又去宋弦那里,还过夜!你一个女孩子,也不知道避忌。"陈钟摆起架子,装模作样地训斥道。
  "哼,要不是你们俩晚上哼哼唧唧也不知在做什么,我还要去阿弦哥哥那里么?"子君话里都是冷嘲热讽的意味,"再者,我本就是阿大收养的,所谓'宋国子姓',都已经定下与阿弦哥哥的婚约了,连之台都不理会了,你又瞎嚷嚷什么。"
  "什么哼哼唧唧……这种事不要乱说!"
  二人正在相争,院门却被打开,宋庭立在门内,笑道:"怎么又吵起来了?"
  "是啊是啊,如今你们二位都是有爵有封的人了,自然闲的无事就喜欢吵,要不就'哼哼'唔……"子君才说了一半,陈钟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宋庭见他们俩折腾个没完,只有苦笑。
  "干什么你!敢做还怕人说。"子君甩开陈钟,嗤笑一声,却又突然想起什么,"我刚才在村口遇到一个模样怪丑的人,一脸的疤好像刻的是什么字……诶,说起来好像有些面熟……"
  宋庭和陈钟顿时愣住,然后又几乎同时问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只是问宋庭和陈钟在不在这里……我明明给他指了路,他却只是笑着独自往南去了。"子君奇怪地反问,"哎呀,反正是个怪人,也不要理会那么多了。如今衡国哪里都是太平昌顺,再者要打仗也轮不到两位了——还是继续,嗯,哼……比较好。"
  "宋庭,你一个做兄长的,赶紧地把阿弦那小崽和这丫头的事办了!"陈钟气得跳脚。
  那株灵芝终于再也经不住陈钟凶神恶煞的跳脚,自他怀中滚落出来,在地上打了几转,安然停下。

  也许,他们的确等来了太平与昌顺的日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