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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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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皇》禾韵


  太上皇
  作者:禾韵

  万岁第一声

  楚桑是三岁那年被抱上皇位的,屁大的小孩窝在年轻貌美的太后身上,然后底下群臣哗啦啦跪倒一片,高呼万岁的声音铺天盖地,小孩子脑袋一缩被吼怕了 ,一泡热尿就腻到了太后锦绣的衣裙上。
  能当帝王的人,命已经是顶好的了,楚桑却又比顶好还要好上那么一丁点,在十六岁亲政前是他的三皇叔作为摄政王代政,按照历史古籍上的教训规律,他怎么也得留点心思应付这位权势滔天的摄政皇叔吧? 可实际上摄政王楚祁还真没谋反觊觎皇位的意思,正直堪比周公,在楚桑十六岁那年还如释重负的奉上军权,交接完毕后干脆连京城也不呆了,避嫌一样搬到山清水秀鸟不生蛋的地方隐居去了。
  那时候在御书房,摄政王语重心长说了一句:" 陛下也该是时候长大了 "
  楚桑当时看着正对着虎符发愣,颇为不服气的说:" 寡人已经懂事了 "
  他都十六岁了,十三岁糊里糊涂的和宰相的女儿圆了房,现在太子都两岁多了,哪里没长大?
  况且他时运旺老天都帮着他,庆国底下那些一直不肯老实的藩国,到他这一代,都衰败的差不多了,唯一让人忧心的离王据说也因为断袖的缘故无子等百年将被撤消番号,你瞧瞧,老天爷对他还不够好么?
  朝中无事,后宫竟然也万分平和古井不生波澜。
  太后专权?外戚涉政? 皇后骄横?后妃乱斗?
  还真没试过,太后每日吃斋念佛对朝中变动不闻不问,活脱脱的女菩萨,皇后大他两岁,蕙质兰心,贤惠又大度,所以皇后在难产去世后他一直都是顾念的,后位也一直空悬着……
  当然,他不是嫌立后典礼太过繁琐劳累,绝对不是,只是他寒酸的后宫里实在挑不出人来当这个皇后啊。
  他曾经也迫切希望过能有人能陪在他身边,共同分享体味一下被十几斤头饰压扁的痛苦,所谓夫妻同心嘛,可惜这个微薄的心愿迟迟得不到解决。
  " 谢谢陛下厚爱,臣妾觉得还是兰妹妹比较合适……"
  于是他慢慢踱步到另一个宫殿,换了个人问。
  " 谢谢陛下厚爱,臣妾年纪尚小担不起这重任,果然还是林姐姐最合适了 "
  他想说,爱妃啊,你不小了,你明明比寡人还大一年的啊……不过人家不肯,他也懒得去勉强了,他娘挑媳妇第一个问的问题就是你喜欢金刚经吗?然后就是,你最喜欢的佛经是哪本?一轮残酷筛选下来,剩下的纯粹是太后喜欢的口味,他子嗣单薄,纯粹是因为他对着女菩萨实在没有胃口。
  好在他也不是色欲熏天的皇帝,后宫清淡点也好,耳根子图个清静。
  于是他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份安逸,一享就是许多年。

  万岁第二声

  但凡是人,就有点小爱好,有的皇帝好细腰,有的皇帝喜书画,还有的性喜渔色,总之皇帝的爱好都不可避免的为底下所献媚追捧,一个把握不当,都会被套上昏君的头衔。
  相比之下,楚桑觉得自己的爱好极其亲民朴素,既不会劳民伤财也不会引来非议,十分的妙。
  春意融融,花香四溢,楚桑让人在御花园里摆上软塌,然后开始摆弄手里的宝贝。
  他这辈子唯一的爱好就是皮影戏,自从五岁那年惊鸿一瞥,他就被那神奇的世界无可自拔的迷住了,真的,只消一眼,他就心神荡漾的沉迷其中,所以后宫妃子都是女菩萨成仙成佛也没关系了,他只要有这个就成。
  太子来的时候,他正在剪裁一块毛色亮黑的上好公牛皮,全身心的投入下根本听不见太监尖声的禀报声,等人都站他旁边了,他才恍过神,抬起了头。
  楚烈已经十八岁了,顶天立地的往那儿一站,真叫人连喘气都困难。
  对了,老天爷待他好,连儿子都比人家的要英俊能干,太子开始监国后,楚桑更是闲的厉害,每日除了养生听曲外,就是琢磨他的影子戏,当然,这都是托了太子聪慧能干的福。
  只是……为什么这孩子能把太子朝服穿的比他身上的皇袍还要有气势?
  他想,这大概是身高优势的缘故。
  示意免礼,他摆出亲切微笑," 皇儿来了?"
  行完礼的太子规矩的站在一旁,峻拔硬朗的身子,下巴□,入鬓的剑眉蹙了一下,然后永远内敛泛幽的眼瞥到了楚桑手上捏着的牛皮上。
  当父皇的不免有些老脸挂不住,楚桑清咳一声,一板正经的叹气:" 最近宫里也是闷了些,除了赏花就是听戏,寡人这身子骨都闷出病了 "
  天晓得他为什么要向自己儿子解释,弄得像自己做坏事被抓个正着一样心虚不已,做皇帝做到他这份上,还真有点冤。
  把感觉很烫手的东西心平气和的移到身后,楚桑看向自己威严足足的儿子," 皇儿有事?"
  楚烈的背脊永远是挺的笔直的,像松一样:" 是的,今晚的晚宴,父皇回会去吗?"
  太阳穴一跳,哦,是了,今晚要招待前来朝贡的那些藩王们,他还真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要怪,只能怪花香太撩人,讪笑了一下,他对上太子清亮有神的眼," 当然要去,毕竟都是长辈,怠慢不得 "
  他看着太子在一片繁花似锦里离去的背影,撑着头,不由唏嘘起来。
  明明他和早逝命薄的皇后都是正正规规的皇家人长相,皆是清清软软的俊俏脸,可为什么生出来的太子那么骇人?
  宫里的人都说太子是不怒自威,仪表天姿,天生的真龙命。
  啧啧,这话说的,说真龙命,他三岁登基,现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他没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咳,算了,他也不去跟孩子计较了,反正他也就这一粒儿子,百年后大好江山还不是要交给楚烈。
  一想到夜晚也消停不得,顿时没了兴味,重新拿起那块迷人的牛皮,楚桑摩擦了几下,又放下了。
  " 陛下,要摆驾回宫了吗?" 身边的小太自会监察言观色。
  " 不必 " 那么好的太阳,合着花香,正适合小睡,倚在靠背上,楚桑舒舒服服的闭眼小眠。
  他上了年纪,劳心不得。
  至于晚上的酒宴,还是让年轻人去操心好了。

  万岁第三声

  虽然睡迟了些,楚桑还是勉为其难的换上帝袍,庆以黑为贵,黑色绣九龙坠地长袍雍容大气,楚桑打了一个哈欠,站在铜镜前等着宫女们整理衣摆,镜子里的人肤色似乎是过于白了点,衬着眉梢上的倦气,倒显得有些病色。
  去的时候也不知道藩王们等了多久,他扫了眼席上的人,瞧,又缺了离王,真是好不给面子,这一断袖,难不成真把脚趾都给断了不成,每年藩王都需来庆朝贡,数一数,这离王都有七八年不曾来庆过。
  收回视线,他朝地上跪着的大臣们掀了掀手指,笑说:" 爱卿们随意点 ,无需拘谨"
  于是歌舞继续,坐在身侧的太子很是体贴的道:" 父皇若是身体不适——"
  摇摇头,楚桑对宴席上的西域舞姬热舞兴趣缺缺,但目光却一个劲的飘落在大臣们带的女眷上,用眼睛挑挑拣拣一阵后,才微挑眉:" 烈儿,那位是林尚书的千金吧?"
  楚烈眼珠子微动,颔首:" 好像是 "
  纵观宴会上成群的莺莺燕燕们,林千金算的上是所有女眷里样貌气度最出挑的,哎,这才是他要来参加这劳什子宴会的主要原因啊。
  " 这姑娘不错,气度涵养都堪称顶尖 " 他试探的看向自己的皇儿。
  这年头做父皇真不容易啊,前些日子大臣们把自己女儿的画像一堆堆的送到他案上,差点压垮他的老骨头,就等着这做爹的来挑个好媳妇。
  他是不相信画轴的,倒不是宫里画师手艺不好,只是……
  对了,他明明记得华将军的女儿长的虎背熊腰,一拳就可以把人撂倒的威猛架势,嘴角还遗传着华老将军的大黑痣,怎么画里也变成了纤纤弱柳的身子,大黑痣也羞答答溜到眼角处变成了美人痣了呢。
  他很想快马加鞭的传华老将军回来问问,您老人家就一个女儿吧?真的只有一个吧?好像还没投胎转世吧?
  他真的不想要一个比自己儿子还高壮有力的媳妇啊……
  眼见为实,媳妇还有要谨慎的挑,喏……楚桑悠悠转着酒杯,目光走走停停,终于又停在了张翰林的身边。
  " 皇儿啊,那张家小姐虽然长相一般,不过听说文采出众才华横溢,以后琴瑟合鸣传些恩爱诗篇也是美事一桩啊 "
  楚烈嘴角扬起,似乎是在笑:" 多谢父皇关心,儿臣心里有数了 "
  提醒有效,楚桑心情也愉悦了些,抿了口酒,终于心满意足的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瞧表演,舞姬一曲跳毕,台下的大臣们许多都被勾到春心荡漾了,无奈家眷在旁,也只能憋的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几位藩王也都是带了节目来的,其实所有的表演都是经过宫里的重重检验,毫无危险可言,楚桑也清楚下面楚王带来的是什么表演,但还是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以配合这个其乐融融的宴会。
  舞剑嘛,真的是毫无新意啊……他用衣袖挡住打哈欠的嘴。
  台下的剑师愣是把一把剑舞的跟玉龙飞舞一样,豪情那个激荡啊,激荡到他老眼昏花根本看
  不清玉石上的人影了。
  剑影纷乱,银光熠熠,忽然间,剑脱手,夹着厉风像箭一样朝他飞来。
  楚桑还捏着酒杯,眼里酸楚泛泪,还愣是有些反映不过来,耳边侍卫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起来, 他猛地被人扑到,额头撞到矮桌边角,痛得他一阵昏眩。
  " 父皇——" 青年的声音短促有力。
  原来是离他最近的楚烈一下子扑到了他,下方传来惨叫声,应该那剑师被侍卫压了起来,太阳穴忽忽的跳了几下,楚桑低哑着推了一下身上的人:" 烈儿?寡人没事了——"
  不对头,手一抽回,竟然都是鲜血。
  黏稠还带着暖的液体正沿着龙手滴答滴答往下滑。
  脑袋一沉,不行……他好像有些晕血,脑袋一偏,皇帝陛下脑袋一垂,也顺着晕了过去。

  万岁第四声

  剑刺进了楚烈的肩胛骨,所幸的是伤势不深,御医们一番忙碌后情况也稳定下来了,楚烈□着上身,纱布包裹下骇人的伤口已经看不见了,不过隐隐的血腥味还是让楚桑略觉不适。
  皱着眉喝了几口压惊的汤药,他瞅着床上还沉睡着的人。
  第一次抱孩子的时候他自己也还只是个半大的小少年,生性未定,贪玩好动,每日绞尽脑汁想法子出主意算计着如何和那些同样不成器的表兄弟们溜出去玩,反叛心极强,老是把摄政王气得脸黑黑,总是没个安静的时候。
  皇后有张天姿国色的脸,又有温软如水的好性子,挑不出半点毛病,现在想来,皇后真的就是冰雪皑皑里的一抹猩红寒梅,香得沁人心脾,可以把他鸡飞狗跳的小心肝都烫得服服帖帖的,可惜他在那个荒唐的年岁里,还品不出那个味儿,日日贪恋着宫外的野杏红蔷,把那么好的皇后晾在深宫冷墙里,硬是把朵丰润的寒梅晾成了干瘪的梅花干。
  明明皇后都到了临产的日子,他还在莲香阁里的芙蓉软帐里听小曲,宫里十万火急的传来消息,说皇后难产,大概是保不住了,等到了这种时候,他才失魂落魄的从宫外策马赶回宫里,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皇后难产失血过多,御医用了千年老参吊着她一口气。
  早产的小孩裹在大红绸子里,宫里的嬷嬷献宝一样把婴儿抱上来的时候,楚桑心里当真一点起伏都没有,他不顾别人阻拦冲进产房里,满屋子都是血的味道,他强压下胃部的恶心感,握起了皇后冰凉的手。
  皇后大他两岁,待他如弟弟般体贴温柔,一向最称他心的。
  " 陛下——孩子呢?" 柳丝一样细微抖颤的声音意外的执着:" 孩子呢?"
  他瞬间觉得有些委屈,皇后最后关心的竟然不是风尘仆仆赶来的夫君,而是那眼都不知道生哪里去的小屁孩。
  " 在外头呢 " 他用舒缓柔和的语气说,抚摸着皇后拧的死紧的眉目,忽然心酸的发现那么年轻的皇后眼角竟然有细纹了,这样美好的岁数,怎么可能韶华将尽呢? " 你挺着,御医会治好你的,有寡人在,你不会有事的 "
  皇后颤抖着,长长的指甲痉挛着掐进楚桑的手背上:" 陛下……好好待孩子,就当妾身……妾身求您了——妾身从没求过您什么, 别让别人欺负孩子, 一定不要……"
  楚桑落泪了,是疼的,他瞧见手背上五个整整齐齐并开始冒红的半月窟窿,眼泪就滴下来了:" 寡人知道了……皇后你放心……你可以放手了,寡人真的……真的很痛啊 "
  一堆太监宫女御医也跟着抹泪,并在一边有幸见证了这对年轻帝后情比金坚的感情——当然,皇帝陛下怕疼更怕血这种隐秘的事是不可乱传的辛秘。
  楚桑那个时候没有一点初为人父的自觉感,婴儿除了哭闹还是哭闹,声音比宫里老太监的声音还不招人待见,没了温柔贤淑的皇后,多了个爱哭鬼太子,想想都觉得自己吃亏起来,还是少年的楚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缩在被窝里诽谤老天爷到底是不是在发呆摸鱼还是得了痔疮。
  这种莫名的敌意直到楚桑快二十岁时才渐渐消失,当他决定努力弥补父爱的时候,却发现小太子好像已经过了撒娇的年纪了。
  他记得楚烈六岁的时候已经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表情凉凉的,像碗放久了渣子都沉下碗底的水,他略带僵硬的把小大人抱起来,养尊处优的手臂没一会就酸了,好吧,为了亡羊补牢,他可以忍的。
  就算被父皇抱着,小太子还是一副表情缺缺的冷淡样,还恭恭敬敬的朝楚桑道:" 父皇辛苦了 "
  他顿时觉得凉风直刮,跟雨夹雪一样,刮的他好生无趣。
  回过神,他又认真打量起床上青年的俊容,比起当年那个连笑都吝啬的小孩,现在的楚烈已经随和许多,但英俊的有些野性的脸让他依旧困惑老天是不是真的摸鱼去了。
  麻沸散的药性渐渐散去,楚烈睁开眼,皇帝陛下还端着热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 醒了?" 指腹把楚烈额间湿漉漉的头发拨开,他温声说:" 伤口还痛吗?"
  " 好些了,父皇 "
  "哎,皇儿啊 " 他唏嘘一声,道:" 寡人忽然觉得华将军的女儿威猛可靠,放在身边旁身也挺不错的,你说是不是? "
  楚烈脸皮一抽,目光灼灼投在他的身上,楚桑被盯的久了,也就只好叹了口气,说:" 皇儿,你这又是何必呢? 削藩其实还有许多办法 "
  青年脸上血色全无,表情却是坚韧依旧:" 但这是最快捷迅速的办法,父皇 "
  "……" 他看着茶杯里的茶叶起起伏伏,用茶盖拨了拨,眼帘一抬,慢慢说:" 这事牵连甚广,不可急于一时 "
  楚烈道:" 我庆国建国至今一百余年,自太祖时候藩国就一直忧患不断,如今正是削藩的最好时机,儿臣并不是贸然行事 "
  楚桑嘴角一牵,好一个不敢贸然行事,嫁祸的又快又狠,现在楚王还被扣押在驿馆里,等着刑部查清才准释放。
  楚烈移动着受伤的手臂,手指移到离楚桑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父皇恕罪 "
  庆国真有个好太子,以后也会有个好皇帝,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当然,他这做父亲的有幸的归在了别人的范围里,他应了皇后不会让人欺负楚烈,所以那么多年就只有这一个皇子,就算大臣们上书希望他后宫那些菩萨娘娘们多生几个小菩萨,他也一次次压了下来。
  一个太子就够他受得了,再来几个让他如何安宁。
  无奈的放下手里茶杯,楚桑也算是说了三分真心出来:" 烈儿,寡人只有你一个孩子,自然是希望你平平安安,这点你可明白?"
  青年平躺在床上,眼里似有千年寒潭,低下漾着暗潮:" 儿臣明白 "
  不,你不明白,楚桑叹气,如果明白,怎么会让老父露在刀光剑影下当箭靶子呢?
  " 人生原本就苦短了,还要为这些事来自残身体……皇儿啊,你不为寡人想想,也要为以后的太子妃想想啊 " 他这般苦口婆心了,就是希望儿子别那么好斗,藩王如今虽然式微,可底子还是在的,一个不留神反而着了别人道……
  如此不吉利的事,不提也罢,他清清嗓子,继续语重心长:" 寡人老了,但你的日子还长,削藩的事真的不急 "
  不急,真不急,至少……也得等他和祖先团聚后,之后你爱怎么削就怎么削,削成什么形状他也不会意见的。
  青年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袍角," 父皇正值壮年,自当长命百岁的 "
  以前说话跟下冰雹一样的孩子终于会说些好听话了,他不得不感慨时间这东西真是神奇:" 看见你们这些年轻人,寡人就觉得力不从心了,宫里少了些孩子也是闷了些的,所以寡人也盼着何时能有小皇孙抱啊 "
  太子的脸色似乎是更差了点,神情很复杂。
  他犹然不觉的站起来,又吩咐了御医几句,打算摆驾回宫了。
  临走前他考虑了一下,华将军是朝廷重臣,握着边疆军权,虽然华小姐的样子的确是有辱国体骇人听闻了些,不过胜在武功过人,以后若是能为烈儿挡个一刀半枪的也是不错的买卖。
  思及此,楚桑一边稳稳的坐在御辇上,一边忍不住在醉熏春风里微笑起来。

  万岁第五声

  楚桑并不是不喜欢小孩,只是和所有长辈一样他不可能一碗水端平的去喜欢后辈,他儿子虽少,旁支的侄儿却很多,当年和他一起爬墙捣乱的表兄弟们如今也妻妾成群儿子成堆,他大表哥不过大他两岁,去年连抱两个孙子,看着人家热热闹闹的给孙子摆满月酒,他却还在喝凉风,实在让他又羡又妒啊。
  说句不中听的,在那灯红酒绿的荒唐岁月里,大表哥可远远不及他神勇……咳,好汉不提当年勇,不提也罢。
  太子受伤,宫里气氛紧张,宫外的表哥便遣了自己最疼爱的小侄子来陪他。
  也不怪自己偏心,楚乔这孩子生的真漂亮,从小跟玉雕成似的,偏偏脑袋缺根筋都十四岁了还一天到晚糊糊涂涂的,真叫人又疼又恨。
  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侄儿趴在池子边的白玉栏上,一个劲的往红绸鲤鱼中扔东西,楚桑忍不住笑,这孩子估计是把他爹跟他嘱咐的话又给忘光了,一个人玩的起劲。
  " 皇上你瞧!这鱼可傻了,连泥丸子都照吃呢! "
  他大表哥成精一样的性格,生出的孩子却老实呆呆的,不过很合他口味就是了,有这样的孩子承欢膝下绝对会让他延年益寿。
  楚乔满脸汗水手上沾着泥巴,屁颠屁颠的凑到他身边,讨好的嘟着嘴:" 小表叔,你也去试试嘛,那鱼真的什么都吃的! "
  楚桑捏捏小孩的肉脸,眯着眼笑:" 乔儿,你父王叫你过来做什么的?"
  楚乔白嫩的可以掐出水的脸皱了皱,啊了声,老实乖乖的喃喃道:" 父王要我逗您开心,然后再去探太子哥哥的病 "
  哎,傻孩子,你太子哥哥日日忙着跟人斗心智,你还是少去烦他为妙。
  楚桑让宫女们送上冰镇水果和点心,看着玩累的小孩吃的欢,自己也忍不住觉得愉悦起来。
  楚烈与他终究是有层隔阂在,只有这些小辈们还能让他有做父亲的成就感,偏头一看,楚乔一身锦衣,张着大白牙冲自己直乐。
  " 乔儿,你每日无所事事的瞎混也不是办法,过来跟表叔说说,以后想干什么?"
  楚乔偏头想了很久,乐着说:" 父王跟我说,家里有大哥二哥顶着呢,我只要玩好吃好别惹事就成了 "
  "……" 他有些同情大表哥到底当时是用什么心态说出这番话的。
  楚乔是典型的文不成武不行,细皮嫩肉小爪子连刀都抓不稳的小公子,这宫里还这没什么适合他的,考虑一番,楚桑恨铁不成钢的敲敲椅子扶手,道:" 寡人让户部给你安插个位置,你好好去学着,别再日日晃荡了,你大哥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去边疆从军了, 你好歹不能差太多 "
  户部里的差都是肥差,他很是偏心的希望楚乔能稍微精明点,好歹别太丢皇家人的脸。
  " 户部……" 楚乔万分不情愿的嘟哝:" 是太子哥哥管的……"
  是啊,楚烈十五岁就开始掌管户部工部,到如今也有三年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没一会,小太监跑来禀告:" 陛下,太子求见 "
  咦,这病人当的真辛苦,动脑就算了,还要周围跑,楚桑闷着声气:" 传吧 "
  虽然脸色稍差,但也无损太子尊贵迫人的气势,楚烈一身玄黑太子朝服,长身玉立的从闲庭里缓步而来。
  明明是他最爱的春季,怎么一下子就入冬了呢?
  被太子冷冷目光扫过的人都自我感觉矮了一大截子,楚乔尤其胆颤,恨不得一头缩在皇帝陛下的身后,犹如小动物惧怕野兽的天性一样。
  赐了座,楚烈缓缓啜着宫女们送上的参茶,锐利的目光扫到楚桑身旁垂头站着的人身上,目光如炬,好像光凭一双眼就可以把人骨肉都剔干净。
  楚桑咳了声,道:" 皇儿来的正好,过些日子你留点心给乔儿在户部安插一个位置,轻松一点的,但也别让人看轻的那种 "
  楚乔怯怯的抬头看了看不动如山的太子,水汪汪的眼又求助般的溜到楚桑身上。
  太子脸色微白,肃容凛然:" 父皇,户部已无空位 " 低沉悦耳的嗓音,既不会过于冷冽,也不会失之威严,让人挑不出一根刺的情绪:" 不过,户部虽没有,刑部倒还有个,就不知道乔弟肯不肯去 "
  他嘴角一抽,瞟到旁边孩子瑟瑟抖着的肩膀,他掠过躬着身子的太监宫女们,望向池子上的海青一片,清风徐徐,真是个……让人为难的好天气。
  两边的人都等着他做决定,楚乔可怜巴巴咬着嘴的样子真让他心疼,刑部……
  朝中大人说起刑部,一个个都是胆战心惊恨不得划条楚河汉界来撇清关系。
  刑部……不是不好。
  只是刑部尚书容愈,有些……严苛。
  手指沿着茶杯边滑动着,好一会才在太子幽深的目光下温声说:" 容尚书心思缜密刚正不阿,乔儿你跟着容尚书,也是不错 "
  太子坐在一边,眼角算是有了点笑意。

  万岁第六声

  太子坐在一边,眼角算是有了点笑意。
  他这侄儿生性糊涂,这回去刑部,不被弄得脱层皮才奇怪,他见楚乔在听到刑部这词后开始打抖索,小动物一样水晶透亮的眼瞧着自己。
  他记得这么一件轶事,曾经一个入狱的官员犯了法但死不认罪,却在听见容尚书要亲审他后立马应了罪行,只求避开容愈,老谋深算的人尚且如此,可见容愈手段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摊上这种上司,楚乔定是要受罪的。
  " 皇上,我……我那么愚钝的人去刑部,定会误事的 "
  太子淡笑:" 乔弟,上头自有人看着,你只管学东西就好 ,无须担心"
  楚乔最后失魂落魄的走了,像被主人欺负狠了的小白兔,俊美精致的脸哀怨的厉害。
  " 父皇,儿臣前段时间把狐皮攒够了做了件皮裘 " 楚烈并没有退下的意思,示意随身跟着的太监把皮衣拿出来,放在金盘上递到楚桑的面前," 儿臣想给父皇一个惊喜,所以就自作主张选了款式,父皇喜欢吗?"
  他伸手摸了摸呈上来的白狐狸裘,才隐约记起大约是两三年前楚烈曾经说过要亲手做件狐裘献他,当时他听在耳里也没放在心上,纯白的狐狸本就少见,身小且狡猾,若整个袍子只选腋下那块毛皮那更是艰难,纵使楚烈箭术了得也要花费不少力气。
  翻动了几下,轻薄暖和,手感极好,而且式样也是他喜欢的。
  " 只可惜之前一直少了做领子的好皮 " 楚烈笑,深黑的眼好像都随着天边的薄云流动起来:" 如果早点找到父皇这个冬天也可以穿了 "
  面对儿子略带讨好欢喜的眼神,心里刚才那因被打扰而萌生的薄薄的恼怒也被风儿哗啦呼啦吹走了,不管今天他到底真的只是为了这件袍子而来,还是特地用这袍子来讨他欢心弥补几日前的过错,他也不计较了。
  白狐裘搭在腿上,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现在的一些东西总能轻易的勾起他以前的回忆,对了,说到打猎,他很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自己是八岁时跟着摄政王一起去的,那时候跟去的还有一大帮堂兄表弟们,平时在皇宫里装得正二八经的小少年们一踏进猎场,就跟兽化了一样,明目张胆的凶狠起来,一个吵着要射虎,一个嚷着说要射鹰。
  那个斩钉截铁说要射鹰的正是他的二表哥,可惜事与愿违,最后二表哥只是射到一只跛了脚的小麻雀,当然这是题外话,他当时并没有看二表哥的笑话,看人笑话是件很不地道很没水准的事,身为九五至尊的他当然不屑。
  其实,还有个不得不说的原因是因为……他自己当时才是天字号的大笑话。
  他虽算不上天资聪慧,但也绝不愚笨,文韬武略琴棋书画挥剑骑马什么的该学的他一样不落的都学进脑子里了,至于射箭甚至是他的强项,二表哥只能射到小麻雀,若是他出马,射下野鸭子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他当时自信满满的背着小弓箭,神采奕奕的坐在高头大马上,当然,身后还坐着摄政王皇叔,因为以他当时的体型骑大马还有一定难度。
  马踏入森林里,没一会就有猎物进入他们的视线,不是麻雀,不是鸭子,而是只小梅花鹿。
  皇叔的声音温温的在后面响起:" 陛下,就这个吧 "
  半隐在矮树边的小鹿有着栗红色柔软的皮毛,头顶上拱着几个小包包,恐怕再过段时间就可以长角了,小鹿怯生生的躲着,因为少见人类的缘故,时不时还好奇的弹出头来张望。
  他瞧见小鹿紫晶葡萄一样水汪汪可怜又可爱的眼,哪里还提的起劲去提弓拿箭,整个心软成一片了,于是他央求皇叔:" 三皇叔,我们换一个吧 "
  " 陛下,为人君者怎可如此胆怯?您以后将面对的是千军万马,如果连这个都无法下手,那谈何治理天下?" 一边说着,摄政王楚祁从后面伸手包住他,握起他发颤的小手,他像木偶人一样被扯着,明明皇叔是身形俊雅的跟读书人身形,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有力,摄政王耐心地握着他的手,然后慢慢稳稳的拉弓。
  小梅花鹿的大眼天真又无邪,水汪汪的是他最喜欢的样子,他拗不过皇叔,一时气急,眼泪就哗啦落了下来:" 三皇叔,不要啦,不要杀……"
  摄政王温软的话语清风拂面的吹在小皇帝的耳边,完美的长辈教导:" 桑儿,前面就是敌人——你死,或者它死,你选择什么呢?"
  平稳的拉弓,他哭的厉害,挣扎着不干,但这丝毫不起作用,箭终于还是凌空发出,力道霸道的射穿了小鹿的头,准确来说,是从小鹿的眼睛里射了进去,他见血咕噜咕噜的冒出来,把四周的嫩草都染红了,铁锈的腥味让他一阵发昏。
  他知道,皇帝是不能哭的,要哭怎么也得钻回被窝里才行。
  但他面对那么美好的生物的死亡,还是忍不住心痛,被射穿的眼像梦魇一样缠着他,但这事还没有结束,那天跟着他的护卫们全都被赐死,用摄政王的话说,那就是不能让下人看见陛下当时的样子。
  唉, 天见犹怜啊,他当时不过是八岁稚儿,那么血腥的过往不过给他留下了怕血的后遗症,也算是厚待他了。
  他估计做这件白狐裘,怎么也得上千条白狐才够料子,穿在身上可真够……分量的。
  " 父皇?你不喜欢吗?" 太子仿佛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顿时也有些失落的看着自己," 是样式不好吗?儿臣回去让人修改——"
  他摇摇头,只是动动手指示意太子过来,楚烈走近后他拾起对方的手,搭在白狐皮上,轻轻用指腹磨擦了一下,果然是适合打猎的手,厚实又有力,握着都有股金戈铁马的肃杀感,楚烈单脚跪在地上,也不在意四周众多的宫女侍卫,手一握,便将楚桑的手指包了起来,沉沉的叫了声:" 父皇 "

  万岁第七声

  他便笑着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儿子额头:" 皇儿有心了,寡人很喜欢 " 顿了顿,他偏头说:" 皇儿送的东西,父皇自然是喜欢的 "
  太子一向很有压迫感的身子跪在地上,意外的让人觉得安心乖巧,像小虎崽子一样露出笑意,嗯,年轻人就是有这样大无畏的野心和魄力,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忧,好像天下轻而易举的就可以被踩到脚下。他有点想说,其实不需要狐裘什么的来讨他欢心,只是这样简单的手碰手,已经让他觉得很烫心了,人家都说帝王家寡情薄义,可再怎么薄,那骨子里的天性还是灭不去的。
  楚烈头往抬了抬头,眼瞳的颜色是最纯的墨,像有一股子幽暗暗往下沉着,完美的遮掩住平日的霸戾,春光荡在墨里,干燥微热的脸颊在他的手背上蹭了蹭,全然像撒娇的大型野兽。
  真是只……小老虎,有这样的孩子,到底是他的幸亦或不幸呢?
  他一世为帝,却从未有过大作为,只求史官们的笔杆子别太狠毒,给他在史册上留一个别太难听的名声就成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嘛,瞧瞧历代王朝里叫得响亮的,除了开国帝王之外,大概就是昏君或是亡国君了。
  做昏君容易,可做一个让后人记得住叫得响的皇帝可真难,他没这想法,可他儿子却有。
  " 父皇,这些日子您都瘦了不少,儿臣陪您去避暑山庄修养几天调养身子,可以吗?"
  他怎么不觉得自己瘦了? 不过人到春天就难免嗜睡起来,消瘦一点倒也正常,他抽出手,掩嘴打了个哈欠,春意阑珊啊……
  " 也好,不过寡人自己去就行了,你监国没多久,正是不能离开的时候 "
  孩子,寡人知道你忙,老父也就不碍你眼了,他这身老骨头去泡泡温泉还成,陪你刀光剑影就算了吧。
  去山上泡温泉的计划被搁置了。
  楚桑觉得有些委屈,被搁置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的太傅,庆国最有名的大儒要来见他。
  好,尊师重道是皇家的传统,于是他等,从月头等到月末,等到他脸颊边肉都被御膳房养到微鼓了,可老太傅还是没来。
  " 陛下,因为老太傅年岁已高,不得不放慢行程……"
  " 没事,老人家嘛 "他很大度的坐在龙椅上,冕冠前悬垂玉串晃动着,完美的遮盖住抽搐的眼角:" 若是以后爱卿们有孟老太傅这等心思,寡人也安慰啊 "
  孟秋白,四朝元老,赤胆忠心,学富五车……而且,很长寿。
  在满朝文武的恭敬注视下,孟老太傅先是站在大殿门口激动的与皇帝陛下深深对望一阵,就在他以为他会和自己的太傅互望到海枯石烂雷电交加的时候,太傅才微微颤颤的,颤颤微微的慢慢抖了过来。
  他看的眼皮直跳,忙说:" 烈儿,去扶孟太傅 "
  老人家橘皮一样干瘪的脸已经看不出啥表情了,可眼睛还是犀利的," 老臣要亲自走过去! "
  楚桑真想扶额叹气,老师,您可千万别在他的金銮殿上晕倒啊。
  孟老太傅当然没有晕倒,而是用最标准正式的礼朝他跪拜下,破铜锣一样的声音响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他看着殿下那个卷曲着的老人家,蹒跚又虚浮的站起来,气若游丝的喘着气。
  嗯,记得二十多年前,孟太傅就是这幅气若游丝的样子了,但这口丝不仅绵长有力而且经久不息,如今还成功帮老太傅吊着口气,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年,而孟太傅已经是年过八十的大儒了。
  二十多年后,他已经老了,可孟老太傅……怎么好像还是那个样?
  把老人家请到了暖阁,送上参茶,小宫女一直为孟老太傅顺着气,老人家才缓过气来,橘皮一样的脸总算有了些光彩,看着楚桑的脸,激动难耐的:" 真好,真好……陛下,一眨眼,陛下都那么大了,真好……老臣以为当年一别,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陛下了 "
  说着说着,太傅竟然老泪纵横起来,他忙安慰:" 太傅身体那么好,再活个二十年也不成问题啊,到时候又可以看见寡人的孙子长大了 "
  他现在上了年纪,最了解老人们的心态了,安慰起人来当然也是拳拳到肉的。
  " 陛下啊,老臣已经时日无多了……" 太傅抖索着试干皱纹里夹着的点点泪水,口齿不清地喃喃道。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二十多年前太傅就已经把这句时时日日挂在嘴边,听得他耳朵起茧,如今这茧还在呢,他下意识摸摸耳垂,咳了声。
  " 陛下,老臣这次来,是有不得不说的事啊……" 老太傅眼珠子定定的看着皇帝,直接切中要害的问:" 陛下,太子殿下是否有削藩之意 ?"

  万岁第八声

  " 陛下,老臣这次来,是有不得不说的事啊……" 老太傅眼珠子定定的看着皇帝,直接切中要害的问:" 陛下,太子殿下是否有削藩之意 ?"
  眼前的老人年岁过百,退居庙堂几十年,却什么都瞒不过他,他笑:" 太傅看的透彻 "
  孟老太傅继续道:" 楚王的那单事,多半是栽赃,太子是想趁着这个火,来个斩草除根啊—— 陛下您就那么纵容太子殿下?若是出了差池,吃亏的可是您啊 "
  说的急了,太傅就咳了起来,周围服侍的人又是一阵忙碌,才止住老人家的咳嗽,楚桑瞅着自己的龙袍,平平静静的笑:" 这些寡人都是知道的,太傅……可如今朝廷上的清流一派几乎全部支持削藩,少数不同意的早就变成了被排斥的保守派,庆国士族子弟众多,可能封王拜侯的也只有那少数几个,年轻人啊……都急着做大事,削藩成功,必然是名垂千古,若不成,别说他们无法飞黄腾达,就是寡人也在劫难逃 "
  " 陛下既然知道,更应当阻止太子啊! "
  从暖阁的窗户外,可以瞧见依旧灿烂富贵的花海,他真是爱极春天,而且今天又是那么好的天气,谈这些真是伤景致:" 太傅,为人父母的,哪有不想儿女好的…… 您知道寡人的脾性,不好斗不好杀,充其量就是规矩的守成之君,可既然孩子有那么大的志向,寡人也忍不住想去为他做些什么 "
  老太傅的手指颤了起来,不知道是病还是因为其他:" 陛下……"
  " 寡人以前轻浮贪玩,没有好好待皇后,连烈儿小时候寡人也根本没上心,现在想来,寡人在外愧为君,在内,又愧为父,太傅,您以前常说,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寡人连烈儿一个人的君父都做不好,又如何去做天下人的君父?"
  所以,他决定纵容孩子一次。
  虽然他也真的希望年轻人别闹腾的太厉害,好歹以后给他留一方春景,人生苦短,春意难留,梦还未上柳树梢头,就被月影恍乱,真真假假,孰人能辨。
  所以,他还是决定早早去山庄泡温泉好了。
  老太傅知道自己的话是起不到作用了,但话语间对太子霸道的所作所为还是略有不满,楚桑心里明白得很,只是道:" 烈儿的才智魄力皆在寡人之上,有儿如此,寡人还有什么所求的? 以后这大庆的百年江山,寡人交给他,很安稳 "
  安稳是最好不过的了,所以……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去泡泡温泉唱唱皮影戏啊?
  这日晴空万里,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可惜的是……哎,到底谁说身为帝王就可为所欲为?可怜他活了那么大岁数却连睡个懒觉的机会都没有,每日卯时起床五更上朝,日日如此,年年如是,哪里有个尽头啊。
  马车平稳的行驶在路上,清风溜进,胸腔里似乎都是酿着春光。
  在车里掩嘴打了个哈欠,他手指一跳撩起帘布,车外一片繁华,处处是生机勃勃,正是京城的大街。
  没错,虽然他贵为九五之尊,却连任性妄为去泡温泉的时间都没有,说起这恶源,当然是直指那块还软禁在驿馆里的烫手山芋。
  那烫手的楚王论起辈分,竟然还是他的侄子辈,当然,他是不可能把一个老他二十五岁大腹便便的老人家看成自己的侄子,这真是太折杀他了。
  如今太子既然要唱红脸,那他也只能撑着力气配合着唱白脸了,所谓上阵不离父子兵……思及此,他是多么的希望自己的孙子能快点茁壮长出来,替他排忧解难啊。
  马车停住,便衣侍卫在外朗声道:" 老爷,到了 "
  下车的时候,一双手恭敬的伸了上来,黑衣宽袖,指节硬朗,白玉一样玉泽暗冷的手在黑衣相衬下很是晃人,他顺着一看,原来是刑部尚书容愈。
  楚桑面对容尚书的这张脸,难免有些闪神。

  番外:皇上吉祥

  那年正好是皇帝陛下的五岁寿辰,宫里自然早早的就准备好豪华宴会来为陛下庆生,年幼的小皇帝日盼夜盼着那天能有多点人来陪他玩乐,毕竟,宫里的孩子实在太少了。
  小皇帝很不安稳的坐在龙椅上,蹬脚,瞪眼,瞪着宴会下那些前来祝寿的臣子们,又水又黑的眼左飘忽又晃荡,硬是想从那堆人里挑出几个同龄人陪他玩。
  坐在一边的摄政王淡淡的啜着茶,今天的是皇帝生辰,皇帝也像个小寿桃,真乃……吉兆。
  酒窝深深,小寿桃……咳,小皇帝咬着嘴唇,偷偷瞅另一边的太后,绵绵道:" 母后,寡人想下去玩……"
  年轻太后早已有入佛的危险,下面的纸醉金迷对她完全没有半点吸引力和影响力,只是动着手腕间的佛珠,美眸眯着,佛光大盛,差点晃花小皇帝的眼:" 再等一会 "
  于是小皇帝只好缩回龙椅里,暗暗的扯着那丝绸垫子发泄不满,明明宫女说今天一定会有好玩的东西,难不成是骗人的?
  在臣子们带着家眷上前贺寿的时候,他终于瞧见了期盼已久的同龄人,那些小姑娘可真可爱,脸红红嫩嫩的,掐掐就出水一样,身型比他还小,全然不似宫里的人,一个个都跟柱子一样,小皇帝心里痒啊痒的,就跟有小虫子在爬一样。
  " 原来是林尚书家的小小姐,长大了一定是聪慧…… " 太后客套话还没说完,笑容就不由得一僵,原来小皇帝凑了前去,一口香在了人家小小姑娘的脸颊上。
  小姑娘鼓着肉肉的脸,失措的看着同样失措的父亲,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瞧自己,顿时眼泪汪汪的再看回那个亲她的人。
  黑色小帝袍,领袖上九龙相争,富贵威严,不过小皇帝嘴角含笑,眼眉弯弯,舔舔嘴,软软的童音,不过口吻倒是老气纵横地:" 别怕,寡人会负责的,寡人已经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了,寡人很中意你呢——咦,你脸上好香哦,是擦了桂花糕么?"
  全场寂静着,本来还在一旁配乐的乐师们也停了下来,以配合现在诡异的气氛和摄政王微微抽搐的脸。
  林尚书颤颤的想止住女儿憋着要哭的嘴:" 玉儿……"
  摄政王终于开口:" 陛下,儿女大事岂能儿戏呢,负责的事大可过几年……等陛下长大再说 "
  小皇帝气鼓鼓的看回去,透亮的眼似乎会闪:" 寡人已经很大了! "
  于是宴会继续,音乐继续,皇帝继续——
  太后打着圆场,逗了小姑娘几句又赏赐了东西,再把皇帝陛下劝回龙椅上,摄政王冷淡的扫了眼想继续偷香的小皇帝,不冷不热的扔了一句:" 陛下,微臣愚昧,都不知到原来陛下已经大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
  本来想显示一下自己威严的小孩还是被摄政王迫人的气势给吓缩回去了,但还是嘴硬的说:" 寡……寡人有坚强的心和伟岸的……灵魂! 岂是这种凡人肉体能承受的了! "
  小孩子体力有限,等宴会结束回到寝宫时已经半睡半醒了,天空忽然响起几声闷雷,楚桑一个惊醒,本来快和眼皮低粘搭在一起的眼也睁大了,他抬头,看见陪送他回来皇叔,不由胆颤:" 三皇叔——打雷了! "
  楚祁似笑非笑地嗯了声,似乎对打雷很有兴趣:" 是啊,陛下,打雷了呢 " 故意一停顿,又风轻云淡的道:" 不过陛下都已经不是三四岁的小孩了,一定不怕这些的,微臣告退 "
  保养的很白很鲜的脸刷的就红了,小皇帝抓着摄政王的衣袖,急急切切解释 :" 寡人才五岁!寡人今年才五岁啊!皇叔您别相信那些谗言啊!寡人——"
  雷声滚动,皇帝嘴瘪的越发厉害,悲悲切切的扯着不肯放手:" 皇叔留下来陪睡!不然——不然寡人就——就——"
  摄政王吊着眼,慢悠悠的拖长音,学着说:" 就——"
  雷惊天一劈,小皇帝越发的没气势,软的跟棉花一样的说:" 就……就严惩……还要抄家! " 呃,抄家似乎狠了些,于是声音更加一寸寸的矮了:" 要严惩的! "
  摄政王暗叹了一口气,屏退了宫女们,把已经委屈的要死的小皇帝抱上了龙床,温声安抚着:" 好了,三皇叔留下来陪你,别闹了,好不好?"
  脸还皱成一团的皇帝立刻舒心了,不过还是板着脸,别别扭扭地抠着衣摆上的龙纹佩饰,用余光偷瞄了几下:" 寡人可没求你哦 "
  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摄政王正在脱下楚桑身上繁重的饰物,天空又有惊雷闪过,小肩膀抖了抖,一边抱着皇叔一边嚷嚷:" 寡人是天子,怎么可能怕这些东西,对不对,皇叔 "
  "是,陛下什么都不怕,所以……陛下你可以先放开我吗?还是陛下想穿着这些睡?"
  脱下只剩一件薄单衣,小皇帝舒舒服服的滚进了暖和的被子里,蒙着被子爬了几下,小肉球一样呆着不动了。
  " 陛下,把头伸出来,别闷着 "
  肉球没动。
  摄政王拿出十二分耐心:" 陛下,已经不打雷了 "
  " 寡人才不是因为这个! " 底气严重不足,过了一阵,才试探着捂着发红的耳朵探出头," 真没啦?"
  " 怎么,连三皇叔的话都不信吗?"
  得了保证,这才调整睡姿,和摄政王并排的姿势睡下,往皇叔那边靠了靠,小皇帝忽然异想天开的趴在床上说:" 三皇叔,你让寡人香一个好不好啊?"
  完全登徒子才会有的台词。
  闭着眼,并且也没打算睁眼的摄政王毫不留情的说:" 陛下虽然不是三四岁的小孩了,但微臣这'责任'陛下还负不起 "
  没有气垒,小皇帝色心足足,于是还是硬扭着脖子去偷了个香,偷完才发现这香有点硬,于是失落又嫌弃的说:" 三皇叔,你的脸好老好扎嘴哦 "
  "……" 奶香阵阵,都不知道御膳房今天都给他做了什么,楚祁没有回答,继续闭眼睡觉。
  " 为什么寡人没有父皇呢?" 小皇帝很不解的继续发问:" 其他人都有,不是说寡人什么都有吗?为什么没有父皇呢?"
  楚祁睁开了眼睛,黑洞洞的看着龙床上方,似乎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微微的惚起来,声音也轻柔起来:" 因为你父皇去了很远的地方 "
  "咦,父皇是去了茅房吗?" 很是了解的点点头,皇帝深有感触的道:" 一个人去茅房真的很孤单的啊,那父皇有人陪吗?"
  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将很远的地方等同于茅房的家长有些无语,拍拍小皇帝的背," 嗯,有人陪 "
  黑汪汪的眼睁得更大了:" 咦,两个人,会臭哦 "
  摄政王笑得很心酸无奈:" 陛下,您该睡了,明早您要早朝,微臣我也要上朝,实在会很辛劳 "
  龙床很大,按理说睡起来应该不错,可实际上楚祁并没睡多久,就被一声咕咚吵醒了,他警觉的起身,发现应该睡在一边的小孩不见了,心一紧:" 桑儿——"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楚桑已经掉到了地上,不过依旧睡得安稳,卷着身子,咬着手指,流了满嘴口水。
  宫女们早就见惯不惯的冲了上来,并让摄政王别紧张,陛下不会醒的。
  于是小皇帝又被抱上了龙床,这次摄政王留了心眼,用手臂圈着睡。
  真没多久,摄政王又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陛下趴到了他的肚子上,小狗一样乖巧,不过口水已经流到了他的衣物上,摄政王觉得自己神经紧的快崩了,他把小皇帝从自己肚皮上移了下来,用被子卷了个严实,只露出小小脑袋。
  可是在楚祁第三次醒过来的时候,他绝望的发现原来小皇帝又趴到了他的肚子上,含着手指,睡相安宁。
  如此执着的精神……尚且也算是帝王的一种优点吧,于是他放弃了,直接就让小皇帝趴着睡了一晚。
  翌日,朝中大臣们发现摄政王面容憔悴,腰身无力,顿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太医院整装待发如临大敌。

  万岁第九声

  楚桑面对容尚书的这张脸,难免有些闪神。
  容愈很年轻,今年似乎也只有二十三,在这个年纪就能当上六部尚书,可见这人的心机魄力。
  而且,这年轻人有张实在祸水的脸,而他对于美好的东西往往最没抵抗力,光瞧容愈的容颜,那绝对衬得上精彩绝艳,修长眉目,凤眼靡丽,薄唇冷目, 但如此相貌生在容尚书的身上,只让人觉得冷颤。
  青年一身朴素的黑袍,脸皮似乎是没有见过阳光的白,整个人像刚开光的刀,还是出鞘必见血的那种,阴气甚重,一双冷目瞧不出半点热度,又硬又冷,跟庆国那些死板僵硬的条律有的一拼。
  听说容愈审犯人自有一套骇人手段,反正天底下没有他审不出的案子,也没有他问不出的事,再嘴硬的人,到了容愈手上,那也只有乖乖张嘴的份。
  想想刑部那常年阴风阵阵的地牢,再想想容尚书的阴冷艳容,所以玉面阎王这名字取的真是贴切,楚乔被分到刑部做事,到如今,想必已经尸骨无存了吧。
  楚桑搭着这只手,慢吞吞下了这量大型马车,这次是微服私访,一切从简,他也不过是一身寻常富家老爷的打扮,毫不引人瞩目。
  踏进楚王修建的行馆,楚桑一路都是慢悠悠,从容闲适到了顶点,反正嘛,温泉不成,那也只好拿这儿将就,全当踏春好了。
  不过这行馆修的倒是宏伟,楚桑冷着眉眼看,历代庆帝以节省为本,一切无益之费都不滥用,所以庆宫虽大,但也多年没有大规模修缮,论起来,倒还不如一个藩王的行宫精致。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其间连绵着曲廊亭阁,层层的回廊上随处可见精细繁琐的雕饰,曲径通幽,奇石异草,他在荷塘边停住,看着这远超过藩王标准的用地面积,对身边的容愈笑道:" 容爱卿啊,这楚王倒是会享受"
  容愈站在一旁,眼瞳里也是低沉的怒意:" 回禀陛下,这里的地砖与墙瓦皆是海外贡品,原只准宫中使用,那檐边的龙纹雕饰岂是藩王能使用的,楚王明目张胆的在京城圈地建行官,仿庆宫而建极尽奢华,违礼逾制,天子脚下,岂容放肆! "
  爱卿,你眼睛可真好使, 够利索啊。
  他望湖兴叹着,其实,这逾制的行馆是上上任楚王大兴土木修建的,与这任楚王倒没什么大关系,当年庆国正是外忧内患,与他现在悠闲的日子正好相反,当时不巧外有匈奴进犯,内有皇子夺位,那些藩王们自然也蠢蠢欲动的嚣张起来,吃穿用度都比照着帝王过。
  可怜现在楚王成了太子的开胃菜,就算不关他事也得关他事,总之,你逾制了,爷账孙还,不正好吗。
  容逾掌管刑部三年有多,这行馆离京城也不远,他怎么可能不知楚王圈地逾矩的事,只是不说罢了,都卯足力气准备这次落进下石呢,他这次突击私访,并没有通知楚王,听说楚王已经卧床多日,嗯,惊吓病人多不好啊。
  年近六十的楚王口里像被塞进了一颗大鸡蛋,目光迟钝地从病床上滚了下来:" 陛下——小王罪该万死竟不知您来,陛下恕罪啊 "
  都说了是私访,你要是知道那怎么成,楚桑假意地笑了几下,轻松道:" 不用慌张,寡人只是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而已,那么紧张做什么,寡人又不会吃了你 "
  仆人拿着软垫,把椅子垫得松松软软的,他才舒服地坐了上去,手里端着清茶,瞅着楚王已经老态龙钟的病容,不由感慨,太子这段日子真把人逼急了,那日在宴会里楚王还是油光满脸的富贵老人,现在一下子瘪成黄花菜了。
  而楚王心里叫苦连天,哪有人探病不带太医,而是带着刑部煞神啊……
  容愈阴寒的目光冷飕飕的在楚王脸上晃了几下,薄薄很显薄情的嘴唇似乎是扬了一下,楚王如坐针毡,脚一软就跪在地上:" 陛下明鉴,小王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一千个胆子也不敢……也不敢做这大逆不道的事,这其中必有蹊跷,陛下要为小王做主啊!"
  皱皱鼻子,他不耐烦的抬手:" 寡人都说了来看看你而已,别跪了,起来吧,也不嫌地板凉 "
  楚王的膝盖却打算在地板上生根发芽了,不断叩首:" 陛下,小王真的没有做过这等事,一定是有人陷害我,小王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
  别,别说的寡人跟你命定三世似的,楚桑心里发笑,脸上还是不咸不淡的表情,高高在上的神态:" 这次的事,刑部自会查出真相,不是你的事,谁也冤枉不到你头上,怎么,楚王对寡人的容爱卿那么没信心?"
  " 怎么会——"楚王倒吸一口冷气,咳笑道:" 天下人都知道容大人刚正不阿,小王自然……自然放心 "
  放下茶杯,这软垫子弄的厚,害得他坐下都不想起身了,拖长了尾音,悠悠软软的道" 宁渊,楚王如此信任你,你可不能让楚王失望啊 "
  直接叫出容愈的字,已示亲近,更是让楚王明白,你不信容愈,也就是不信他楚桑,皇帝都不信,你连黄花菜都做不成啊。
  容愈似乎是顿住了,抿着唇,好像是因为刚才那一声宁渊而仓促起来," 是,臣定不辱使命,定将此案查清楚 "
  一抹红从青年的耳根角慢慢沁开,像朱砂融在宣纸上,一点点荡漾开。
  不得了,他忽瞧见容尚书的似锦艳容,心也难免的又晃荡了一下,平日容愈都是正儿八经的冷着脸好像老天爷都是他庭下的人犯,刚才那点无措真是千年难见的奇观,害他都小小心动了一下。
  往下一瞧,那楚王眼睛都看呆了,眼直直的盯着看,口里还喃喃着:"那就劳烦容大人了 "
  这都半条腿在棺材里的人了,还色心不改,他眼沉了沉,心里升起不悦。

  万岁第十声

  这都半条腿在棺材里的人了,还色心不改,他眼沉了沉,心里升起不悦。
  就跟不小心吃到苦瓜一样让人觉得恶心,他最满意的臣子,怎么可以被这种老头子意淫,好吧,就算他大家长心态好了。
  容愈过于出众的样貌不是没引起过别人的恶意玩笑,不过那些敢开容愈玩笑的人现在大概坟前都可芳草凄凄了,当然这只是比喻而已,容愈掌法自然不会做出出格的事,不过一个人,只要气魄高度摆在那儿,谁还敢去冒犯你。
  这个楚王,可真不知死活,楚桑恹恹的吐了口气,又和楚王拉家常一样聊了一阵,直到楚王跪到脸色发白冒虚汗的时候,才有了离去的意思,好心去扶了一下楚王的手臂,言笑晏晏的话别:" 今天这茶倒真不错,怎么私藏呢,那可不好啊,寡人在宫里还喝不到那么香的呢。 "
  楚王才刚离地的腿唰的一声又软成虾脚了。
  徐步走出楚王卧房,天色尚早他难得出来一次自然不想那么早回宫。
  于是停步,转身看着身后的青年,把主意打到了容愈身上。
  黑衣青年大概被瞧得全身别扭,只好开口问:" 陛下?"
  他笑道:" 容爱卿,不知道欢不欢迎寡人去你府上坐一会呢?"
  青年的视线扫过马车边的便衣护卫,随即微垂着脸,一贯的内敛态度:" 臣怕会耽误陛下回宫的时间,而且臣的家实在是……" 顿了顿,容愈似乎是有些微的苦恼:" 实在是不堪入目……"
  楚桑大度的挥挥手:" 怕什么,还怕寡人吃了你不成 , "语锋一转," 难道是金屋藏娇不想让别人瞧见?"
  容愈立马沉默不语了。
  就算平时办起公来铁面无私人神共惧的人,其实也是有生动的一面啊,他打趣道:" 带路啊,寡人的马可不会识途 。"在侍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一边回想着刚才容愈脸上生涩为难的表情,一边忍不住扬起嘴角笑。
  毕竟是年轻人,禁不起玩笑话,唔……大概是年少就处于高位的原因,周围似乎也没有什么说的来的话的同僚,容愈就像朝中的异类,臭石头一样的存在,没有人想跟刑部这儿沾太多边。
  车缓缓行驶了半个时辰,宅子是几年前他赐给容愈的,曾经是前朝一代贤相的府邸,如今赐给了容愈,自然是满含着他的期望。
  哎,可惜这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冷冰没人气先不说,光看那铁血侍卫比仆人多上如此多倍,就让人有是不是到错地的错觉。
  哦,原来这是刑部的分部,他受教了。
  容愈在一边解释:" 臣一个人住,用不着那么多丫鬟,所以就冷清了点,陛下如果不嫌弃就到里面坐一会,臣让人上些茶水。 "
  审起犯人从不口软的青年对着他总有些局促感,楚桑不由摸摸自己的脸,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吓人了?容府的侍卫个个身型彪悍不输宫里的侍卫,衬得容愈身型削瘦,面容凄白,但偏偏那眉眼又是最浓厚的味,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看着这犹如牢笼一样的府邸,他不由道:" 爱卿,也是辛苦你了。 "
  刑部这地方是最得罪人的,积的是怨,攒的是恨,怨气重,恨意浓,时不时都可以化成刀把你刺得体无完肤,历代朝廷里,最不得善终的两个职位一是户部尚书,第二便是刑部尚书,一掌钱财,二判生死,却都是最折福的官位。
  所以连在自己府上里都不能安稳,时刻要吊着心眼以防不测。
  他是真希望容愈能走出条不同的路子," 前些日子寡人也听说了,有人混进了的府上意图不轨……多加派些人手也是对的,不过也要仔细点,你那些侍卫都是哪儿来的?"
  说起那单刺杀,容愈眸光冷寒,抿唇道:" 谢陛下厚爱,臣府上的侍卫都是邓将军原来手下的老兵,一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信得过 。"
  哦,那倒是,邓将军曾是皇宫里的近卫军头头,最擅长就是训些眼利手快下手狠的……说起来,当年他逃出宫去玩,每次都是邓将军的手下找到他,鼻子甚是活络,这该怪他龙气太重,掩都掩不住吗?
  容愈在前带路,后面长了眼睛似的,步伐放的很慢来配合他的速度,毕竟比不上二十多的年轻人了,去了趟楚王府身子就乏的很,腿脚也酸,穿过花园回廊,进了主堂后楚桑微微仰头,负手而立,眸光盯在了那空荡明亮大屋里最显眼的牌匾上。
  白纸黑框,熏黑的牌匾上那浩然正气四字气势压人。
  笔力苍劲,气势蓬勃又不失细致,等等,如此好字怎么越看越眼熟了呢……
  容愈神色凛然,黑衣削劲,沉声道:" 臣永远不会忘记陛下当年的教诲 ,这字…… " 眼垂了垂,青年一咬牙:" 一直——一直刻在容愈的心上 。"

  万岁第十一声

  容愈神色凛然,黑衣削劲,沉声道:" 臣永远不会忘记陛下当年的教诲 ,这字…… " 眼垂了垂,青年一咬牙:" 一直——一直刻在容愈的心上 "
  微讶,回头看着侧旁边的青年,又看回那牌匾,这才想起当年他正迷上了前朝大书法家柳公的字体,行文运墨间自然也偏着那个风味,一下子没认出来……也情有可原吧。
  而且,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学柳公字体,似乎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眼前的青年才以户部侍郎的身份初登大殿,就以一人之力破了震惊朝野的两淮盐引案,抄了两淮上下五十三位官员的乌纱帽,当真少年英雄,当世少有。
  在朝廷里呆久了,再纯粹的人,都免不得受污浊,明珠染尘,非他所愿,但那处处透着执着的眼,却让他不得不相信,那颗赤子之心,仿若当年。
  " 寡人知道,瞧你——别把脸板成这样了 ,对了,寡人今晚就在你这儿用膳好了 " 朝身边贴身侍卫吩咐了几句,侍卫长便悄然动身回宫调派更多的人来护送夜晚回宫。
  黄花木案桌上,饭菜一碟碟送了上来,菜色自是比不上宫里的精致豪奢,可再精致也顶不上什么用,在宫里每道菜只能尝三口,口里连味都还没品出来就要换下一道了,乐趣全无。
  容愈显然有些拘谨,臣子和君主同桌吃饭,如果不是极受恩宠的重臣都受不起这个福,他见状,微笑起来,容愈立刻欠身斟酒,白玉泛冷色的脸离近了些,可以清楚瞧见青年黑长的睫毛。
  真像蝴蝶颤动的翅。
  不得不说……爱卿你的脸,真比他后宫里的菩萨们秀色可餐的多啊。
  " 楚乔这段日子在你刑部,宁渊,你觉得这孩子资质如何?" 这酒倒不错,他忍不住一饮而尽,叹道:" 直说无妨 "
  容愈挺着背脊,手腕微动,又为杯中注满琥珀色的酒,在青花酒杯里颜色极漂亮:" 楚乔 ?" 唇角一掀,青年似笑非笑:"陛下,恕臣直言,楚乔资质太差,做事错漏百出,摆在刑部,不搭 "
  没用就算了,如果能当门神唬唬人也还好,关键是楚乔活似养在深闺的小白兔,大理寺的水土不养这类人。
  可是户部那边,他那儿子又不让人去,小辈们就是事多,这做长辈的也只能担待着,咳了声,他道:" 那孩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虽算不上聪慧,但好好培养,假以时日也说不定会是栋梁呢…… "
  容愈眼角一颤,似乎被栋梁这两字骇到了,还算语气平和:" 是,臣知道,以后会留点心的……也会让下面的人留点心 。"
  " 你做事,寡人放心的,你就当卖个面子给平西王 。" 展眉微笑,其实这帮楚乔何尝不是在帮容愈,容愈为人严苛,帮了楚乔,就是帮了他那二表哥,朝中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这份情平西王是会记着的,欠人情是最难还的,朝廷里更加如此。
  在他的注视下,容愈只好嗯了声,还是有点不情不愿的,可能是觉得要把朽木雕成象牙比较有难度。
  侍卫用银针试了各味菜色,无恙,他动动筷子,视线被那碟红红嫩嫩水水的东西给抓住了," 那是什么?倒是别致水灵。 "
  白色小碟衬着脆嫩的红,鲜艳的让人食指大动,谁叫他偏好一切鲜活可爱的事物,宫里的菜色多是庄重有余,灵气不足,哪似这菜,看着都让人觉得年轻了几岁。
  容愈脸似乎有些红," 回陛下,这是腌萝卜,臣自己做的……上不了桌的,刚才下人拿错了 。"
  他万分错愕,大概堪比刚才青年听见栋梁二字所带来的心灵冲击,不可置信的瞅着青年的冷利俊容,一时无语:" 自己做的?爱卿当真是……下得厨房上得朝堂啊。"
  容愈恨不得立马找下人把那碟东西端下去,楚桑哎了声,筷子一伸,挡着,自是不情愿:" 看样子不错,寡人试试先别急着拿下去嘛,寡人看这卖相真的很不错——宁渊,这是你家乡的做法?"
  容愈低低说道:" 嗯,是臣老家传下来的,酱料因为是自己配的所以腌出来的颜色有些古怪……让陛下见笑了 "
  他感觉到青年全身紧崩的很,如临大敌的样子实在让人忍竣,君子远庖厨是自古传下来的道理,也难为容愈还真的说出来了,他眼疾手快的夹起一块近乎透明的腌萝卜,送进口里。
  容愈顿时失声,阻止未果:" 陛下——这有点——"
  本来还舒展的眉徒然一收,中间硬生生挤出一个川字,舌尖瞬间被酸辣突袭的片甲不留,辣,真辣,酸,也很酸啊……两种味道融在一起,冲得他眼泪都想往外冒了。
  手掌平摊在桌面上,幻想着这微凉的桌面能把口里那股酸辣吸收,但那平生仅见的辣还是不依不饶的烧着舌头,宫里饭菜一向以清淡养生为主,哪里吃过这种辣度的东西。
  " 陛下,喝点水,赶快喝点水——" 容愈正手忙脚乱的站起来,却发现这儿只有酒水,便大声命仆人上凉水。
  身为天子,他当然做不出吐舌头,或者猛喝凉水的动作,在青年担忧愧疚的目光中,他努力的把眼泪眨啊眨的眨回去,克制着,慢条斯理啜饮着喝下凉水。
  咦,还别说,这辣完后竟觉得通体舒畅,口齿间含着一股酸辣的清香都让人有点回味了,呼出辣气一口,缓了缓,越发觉得那酸脆爽辣的口感美妙起来,容愈着急的板着俊脸,又往杯中倒满凉水," 这东西很辣,陛下一定吃不惯的,臣一时大意……陛下?现在难受吗?"
  怎么会?他觉得自己全身毛孔都被辣开了啊,全身透着舒爽,不过舌头还有点烫,老脸微红的示意青年回位坐下," 寡人……没事 "
  青年脸上摆明写着不信。
  " 好吃,寡人就爱这味儿——"唇色泛红,但无损他靓丽心情,鲜辣的口感促使他又动银筷。
  " 陛下,先试点其他菜色填胃吧 " 容愈瞧着对方春光明媚的脸,不忍拂他之意,但还是劝说:" 要不,陛下尝尝这汤? "
  继续呵出辣气,楚桑已经和那腌辣萝卜一见倾心,二见钟情了,这也不能怪他挑食,要知道在宫里他从未吃的如此舒心过,更别说享受了,每餐二三十道菜色,花样多多,菜名长长,天上飘的,地上蹿的,水里溜的,地下钻的,怎么复杂怎么弄,连米饭都要有三种颜色,好吧,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
  他对那'吃菜不过三匙'的家法已经痛恨唾弃许久了。
  他敢笃定,庆国皇帝个个短命一定是因为日日没吃安乐的缘故。
  容愈一直担忧的看着他,自己碗前的饭菜一点也没动过。
  眼睛虽谈不上被辣到眼泪汪汪,但也湿意颇重,他道: " 宁渊,你手艺当真很好啊 "
  青年被楚桑笑意然然的目光一扫,倏的就低下头,脸部神色复杂:" 谢谢陛下赞赏 "
  他继续慢条斯理的嚼萝卜,越嚼越有劲,直到那满满一碟都进了他的肚子里,这才满意地让下人盛碗汤。
  " 陛下,回宫一定要让太医来瞧瞧,万一伤了胃就麻烦了 "
  爱卿,你就是担心太多了啊,满不在乎的翻动勺子,舀起一勺子汤," 寡人身体一向硬朗,你多虑了,倒是你啊……寡人有人伺候着呢 "
  容愈这才勉强吃了几口饭菜,味如嚼蜡的样子让他看了也有些堵心,嘴里辣气滚滚,舔了下唇,意犹未尽的坐在椅子里,这宅子大,就是少了几分人味,思及此,他便笑说:" 你这房子冷清了些 "
  容愈答道:" 臣一个人住,也不需要太多人伺候 ,人多了反而不自在了 "
  " 是缺了个女主人吧,朝中大臣像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都是妻妾成群儿女绕膝了,这样吧,寡人给你做个主" 按容愈现在的身份,也只有他皇家的女儿才配的上啊, "寡人的表妹中还有几个待字闺中的,与你倒是郎才女貌 "
  似乎被饭呛了下,容愈狼狈的抬起头,俊眉凤目都有些茫然,手紧紧握拳放在膝盖上," 臣出身卑微,配不上郡主,而且臣目前还没有成亲的打算,陛下好意臣心领了 "
  他也不勉强,娶亲是大事,也要双方乐意才好,只是最近为他那独子选太子妃选得焦头烂额,心神劳累,他估计,就是京城里最老牌的媒婆最近瞧的画都没有他多,只是青年刚才那句出身卑微让他忍不住蹙起眉。
  " 宁渊,你是寡人最信任的臣子,也是大庆皇朝最有前途的人,出身如何你别再放在心上了,寡人不爱听你这样说 "
  青年面不改色,只是放在膝头上的拳越发的收紧,挺拔俊秀的侧脸像宫廷画师一点点雕琢出来的," 是,臣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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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上宫装男一枚……各位爱卿觉得这像父皇还是太子捏……
  寡人真的很喜欢这图啊

  万岁第十二声

  胃有些撑,在青年的陪伴下在闲庭里走了几步,看着已夕阳降落的天际,他觉得也该到时候了,于是就让下人准备马车,前往城中夜市。
  身边的青年少言冷面,但不掩奇色。
  他在马车上微笑着对青年招手,示意他也过来。
  " 陛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眸子里兴味足足,直接把车帘子挂上去,沿途树上皆挂着红灯笼,摆摊的人家已经把成条去城隍庙的雨花石路给塞满了,车马阗拥不能前行,只能驻足在一条石桥前。
  "无妨,这时候就该与民同乐,宁渊,扶寡……嗯,我下去 "
  容愈也改了称呼,他先跳下马车,再让楚桑扶着自己的手下车:" 老爷,我这是要去哪里?"
  " 随意逛逛而已 " 他微笑着扔了几个碎银进桥上卖艺的人。
  青年默然,因为这根本不像只是逛逛的架势,收敛心神,夜市里来往百姓太多,就算有二十个护卫也让人不能放松警惕。
  不愧为皇朝最繁华的夜市,店铺林立,卖衣帽扇帐,盆景花卉,糕点蜜饯,时令果品,应有尽有,他目不斜视,直接朝城隍庙的方向奔去。
  容愈心中疑惑很快就解开了,城隍庙边上的百年大槐树下有一个皮影戏班子,搭着十几张板凳,正要开演了。
  别问他是怎么知道这儿有好东西的,身为九五之尊,自然应该耳听八方啊。
  只是这凳子看着真不舒坦,不用他多说,身边的侍卫立马去找来宽敞的椅子,青年迟疑的也坐了过去,戏还没有开演,但看的人已经坐满了。
  黑衣青年坐如钟,迫人的气势犹如门神一样立在那儿,没一会,楚桑发现周边的百姓少了些,再过了一会,方圆三丈内人鬼驱散,犹如瘟疫过境。
  扶额兴叹:" 宁渊,这不是你的刑堂 "
  青年似乎许久不见阳光的肌肤在月色还有烛光的映衬下,居然很鲜明漂亮,硬邦如石的话从薄唇里吐出:" 我知道,老爷——这里是看戏的地方,我知道 "
  青年神色认真,非常认真,认真到让他想垂泪的地步了。
  爱卿,你不娶妻或许……可能……也许……真的是对的。
  好在不久戏就开场了,把式上台,老百姓们的目光终于从门神哪儿移了开来,聚精会神的把视线聚焦在那块白色幕布上。
  他坐的位置自然是最好的,可是……
  " 寡——" 从咿咿学语开始就用寡人自称的人舌头打结,绕了个弯,才愤愤道:" 我想听水淹金山寺,比这有意思多了,去问问能不能改唱 "
  没一会侍卫回来通报:" 老爷,班主说唱金山寺的那位把手昨天回家乡成亲去了,所以只能演昭君出塞 "
  昭君出塞……他都看了不下百便了,不过既然来了,也只好勉强一下了。
  瞧那灵活如真的小枣红马,精细别致的亭台楼阁、花草林木,栩栩如生的人物——在唱到昭君临别故国最为悲痛的时候,他也差点跟着随之抹老泪,真真是看一百遍都绝对不会嫌腻的啊。
  " 老爷?老爷——" 青年冷澈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他回过神,啊,原来戏已经落幕了啊,他都失魂了。
  叫人把那戏班班主叫来跟前,班主是个老艺人了,六十来岁的模样,干练镇定的看着这位穿着华丽的大客人。
  " 老人家,为什么我总是唱不出你们那韵味呢?" 他下了那么多年的功夫,就是上不了层次,真让人郁卒。
  老班主见怪不怪的道:" 公子你先唱一段。 "
  呃……这个嘛,他眼一抬,扫过身边那些护卫还有黑衣青年,大家知情识趣的退后一步。
  于是他哼了两声,饮了口乌龙茶润喉,提气酝酿,拉起嗓门唱了一段,自我感觉非常不错,乐飘飘的冲老班主笑:" 老人家觉得怎么样?"
  老班主的灰白头发在风里悠悠飘了几下,心平气和道:" 形似而神不似 "
  他倒抽一口气,转着手里的黑戒指,靠着冰玉那些许的凉意冷静下来:" 老人家可听的仔细?可别敷衍我啊 "
  老人家道:" 如果我没记错,这位公子你十二年前也来过这儿听过戏,而且也唱过这段,我那时候也说的是这句,不知道公子还记不记得?"
  "……"
  老脸讪讪,他咳了声,道:" 面有相像而已,不瞒老人家,其实那位正是家兄 "
  老班主哦了声,很客气的继续说:" 那请公子转告家兄,就说——戏唱的是一份情,情不深,自然只能形似流于表面,不能入戏 ,不能入戏,再好的词,再妙的音,也触不了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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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错,这就是禾老大最喜欢的风格……什么纤细米少年风雅清单一边去吧……这种味道才是我喜欢的啊

  万岁第十三声

  老班主哦了声,很客气的继续说:" 那请公子转告家兄,就说——戏唱的是一份情,情不深,自然只能形似流于表面,不能入戏 ,不能入戏,再好的词,再妙的音,也触不了人心 "
  这个打击无疑对他是很大的,想他学了那么多年,用尽心力,牛皮都把手磨破好多次……怎么到头来还是这个评语?
  触人心,他也很想,可是——谁敢让站出来让他触啊?
  戏散去后,戏班里的人就忙着收拾东西道具,把那一件件皮影放入红色木箱子里,人都几乎走光了,他还是靠在椅子里,撑着下巴看着那帮戏子忙碌。
  大人在忙,小孩子就委屈的撒皮,吵着要吃糖人,可能是因为今晚有豪爽大客,收入颇丰,女人先是狠瞪了几眼耍赖的小孩,还是匆匆忙忙的跑去那边买了个塞到小孩子手里。
  他瞧见那孩子红彤彤的脸,幸福又美满,害他也跟着微笑起来。
  这是他的子民啊。
  容愈主意到楚桑忽冷忽热的脸,不放心的上前躬身询问:" 陛下,要走了吗?天色已经晚了。 "
  也是时候回宫了,他叹了口气,虽然那老人家的话真的是挺打击人的,但也不无道理,而且这次也不枉此行。
  能看到自己的子民过得幸福富足,总能让他觉得欣慰,这种欣慰是宫里总是找不到的,起身往回走,夜市里人还是熙熙攘攘的,各种小吃味都夹杂的空气里,甜甜腻腻的,看着这盛世,他不禁问身侧的青年:" 宁渊,你觉得——再过多久,庆的其他地方才能像这里一样繁华兴盛呢?"
  青年贴身保护着,不敢漏掉一步距离,他思索片刻,道:" 或许,百年。 "
  他大笑," 你够老实,若问其他人,都是些说烂了的好听话,千秋万代啊……试问这史书上,哪里会有千秋万代的王朝呢 " 如果有,那都成千年王八了。
  所以还真没有王八的皇朝。
  青年额间有汗,痒痒难耐,反手一抹,看来青年是不喜欢如此人多人杂的地方," 臣不敢欺上 "
  他也有许多年没来过这条夜市了,以前年轻的时候,倒常常和表哥们一起出来风流,不过那些日子已经慢慢在脑海里模糊起来了,繁花缭乱,反而让人难以记住。
  在那个年纪里,他曾经以为,庆国真的跟大臣们高歌的一样,四海升平,歌舞欢腾,他以为出了宫,便是大千世界,便是他万里江山的缩影,京城的热闹繁荣自然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就在他耽于玩乐的时候,摄政王在一个夜晚强行带他出宫,把他按在马车上行了半个晚上的路,来到了京城附近的一个山村里。
  那时他好像十六岁,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兄弟相残,父母卖子,子女弃父并不是什么奇事,天天日日时时都在发生。
  只不过他离的远了,看不到而已。
  " 桑儿你看,这才是百姓最真实的生活,他们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身为国君,却留恋酒色不思进取,你要怎么对得起先祖,还有……先皇?"
  " 寡人…… " 他看见那些衣不遮体的女人露出枯黄干枯的手臂,不由震惊,在他印象里,女人都是水嫩的,胳膊似白玉,脸红着垂下了," 寡人……没想到……"
  " 像这样的村落,在庆国并不少见,处处都有,饥荒,瘟疫,战争都能轻易的夺走这些人的命,但是陛下,您的疆土,却都是他们为您建起来的 "
  他羞愧至极,昨晚千金买醉的事更是羞的他在三皇叔面前无法理直气壮。
  但也从那天起,他就慢慢收了心,不再沉醉于宫外的花花世界中了。
  心窝一颤,过去的事让他觉得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如今摄政王早已归隐,连见都不肯见他一面,他想,他到底是让三皇叔失望了。
  " 宁渊,你看着这些万家灯火,或许,楚国的百姓们也是如此生活,跟这里没什么两眼,真是可惜了 "
  容愈看着他的笑容,神色难辨,道:" 不会有什么两样的,陛下……您会看到太平盛世的 "
  有人因为拥挤撞了前来,青年反映迅速的护在他前面,身边护卫也以全身警备的姿态护在他周围,滴水不漏的。
  抖抖袖子,拍去那些随风沾上来的灰尘,太平盛世?罢了,就算削去所有藩国,他可能也快活不起来, 不快活,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占有是一种快乐,那这世间应当没人比他更快活,可事实上他怎么老是觉得,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好像永远就没有功德圆满的一天,每踏一步,都是虚的,没有尽头的虚,当然这种矫情的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身在福中却不知福的人往往是罪过的。
  削藩啊,削的是藩王的铁帽子,夺的是百姓无辜的小命,就像当年摄政王所言,那些疆土,都是用他子民的血肉一点点堆起来的,这叫他如何不心痛,如何快活的起来。
  所幸的是,他身边还有像容愈一样的良臣在。
  他正要和护在前面的青年说几句话,谁知从经过的那间米铺里猛然推出了辆堆满麻袋的辘轳车,他一下子没刹住脚,眼看就要被碰上,说时迟那时快,青年一个侧身忽转,便从身后托住他的腰,往后急退两步,容愈身长,这样一围就把楚桑整个护在了安全的地方,青年僵硬着:" 失礼了,陛下 "
  被人群冲得有些散的侍卫们惊恐的看着刑部尚书几乎是环抱着主子,正要靠近的侍卫们敌不过忽然涌现的人群,纵使轻功了得,一下子都靠不过去。
  天空绽起烟花,百姓们更加激动,热烈的欢呼跳跃。
  楚桑被人这样护着,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青年虽然看起来削瘦,但所幸肩膀还是宽厚的,胸膛贴着自己的背脊,还好不烙人,好像比他书房里的精细靠背还暖和。
  原来爱卿你倒是功用颇多啊,他微微仰头,天空上七彩烟花一朵朵的绽开来,青年的眼底是黑的,但映着忽现的五彩光,临水照花一样,花在月下,又在水中。
  青年没有松开手的意思,微微转了个方向,朝向街另一边,话语间带着豁出去的倔强: " 陛下,您记得这里么?"
  米铺的对面的街上,最大的铺面,彩带垂帘随风而飘,里面寻欢的打闹声和扑鼻的胭脂香就算隔么远的距离还是听闻的到。
  京城最大的温柔乡,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啊……
  容愈低下头,笑了笑,冷峻的长相里还有几分涩涩羞色:" 您当时救了臣,您还记得这里吗?"
  他诧异,慢声说道:" 寡人自然记得,只怕提了你会难受……你能自己说起,那很好 "
  先头在饭桌上,容愈说自己出身低微,其实这不是实话,但也不是谎话,事实上容愈的父亲容修曾经是监察御史,位高权重,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被查出勾结官吏贪污朝廷修缮河道的银两。
  洪灾一来那偷工减料的河堤自然挡不住水,一下子百姓流离失所死伤百万,当时他大为震怒,追查下来,作为贪污最多的容修自然是要人头落地的。
  财产全部充公,连子女都入了奴籍。
  而容愈就是容御史唯一的儿子。
  那时他在街上偶然看到这孩子在大街中间被打得全身破损,大腿不知怎么搞的都化脓了,莲香院旁边就是小馆馆,从里面追出来的几个大汉就当街开始抽人,那小少年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不哼不吭的死咬着嘴,就是不肯回去。
  少年扬起一张还算干净的脸,小小年纪,眉眼漂亮的很,隐间将来的风华,不过最吸引他的,还是那双像火燃烧起来的眼睛。
  怎么会有那么艳的火烧在眼瞳里,赤色一片,足以燎原。
  " 那是容修的儿子 " 一起的二表哥摸着下巴惊奇:" 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了?看来还是有人私下要整他们 "
  难怪,有点眼熟。
  " 树倒猢狲散,这也是报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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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觉……很像久未露面的太子,(好凶……)好了……别瞪我了……下一章您就该上了……

  万岁第十四声

  " 树倒猢狲散,这也是报应 "
  只见小少年冷笑几声,从嘴里呸出一口血水,毫无畏惧地对着几个彪悍男人,道:" 死人是不用接客的 "
  二表哥在一边悄声说:" 这小孩长的很标致 "
  他不着一言,瞧着街中央的少年眼里火烧得更加的烈,决绝狠辣。
  手一扬,淡声吩咐道:" 把那孩子赎回来 "
  虽然是报应,但落在这孩子身上,似乎有些让人于心不忍。
  他记得以前容御史很喜欢在同僚间称赞自己儿子如何聪慧,今天一见,看来也没吹嘘错,小少年被洗干净拎到他面前,越发的清俊标致,只是全身警戒的敌视着自己面前的人。
  他玩心起了,便笑问:" 出人头地之后就可以把那地方铲平了,怎么样,就看你能不能做到 "
  火一点点在眼里降了温度,少年硬着脸,道:" 奴籍的人,能做些什么?"
  " 话不能这么说,你看现在守边疆的林将军他就是奴籍出身,不也一样封侯拜相……还是你以为,当今圣上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二表哥在一边忍着笑,也接话茬:" 要不你跟我算了,到时候……"
  少年冷眼似骨,哽的他二表哥忘了下一句。
  他乐着看二表哥吃瘪,小少年像一只全身竖起毛的猫,要顺着抚才行,可他偏偏又喜欢看这孩子眼里的火,便故意冷淡着," 你走吧,我这儿不缺人 "
  二表哥不认同的在他耳边低语:" 花了那么多钱,别浪费嘛……"
  他可不管旁边人的鬼主意,单手撑着下巴靠在椅子里,全然的高姿态:" 我身边不会留无用的人,只会当花瓶的人这世间多的去了,今天买了你不过是顺手而已,想跟着我们走,你还差的远,不够格 "
  少年眼瞳里的火又燃了起来,小兽一样天然纯粹,对,燃吧,烧吧,他最爱看这孩子斗志满满的不服劲。
  " 我才不稀罕跟你们走! "容愈瘦小的身子转身就走,决不拖泥带水,也毫无留恋,只是最后扭头阵阵的看了眼他,眼睛里思绪乱闪。
  小少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拖着一条烂腿,冒着鹅毛大雪,逐渐消失在风雪里。
  " 你去让人把他的奴籍消了,找个人随便顶了就成 " 随意吩咐下去,他是皇帝这点事任性一下谁说不可以。
  不过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后续他也没有关心,他那时后玩心来的快去的更快,又过了许多年,在一年的科考状元朝圣的时候,他高坐在金銮殿上,竟在那群新晋士子里看到了那双眼睛。
  青年的眼里仍然有火燃着,不过隔着层冰,化成了冷火,就像当年那场可以冷死人的鹅毛大雪被火又烧了起来,他愉悦的觉得,自己眼光原来是如此之好,容愈果然非池中物。
  他有股很莫名的自豪感,有点像看到自己无意落下的种子抽芽儿开花似的。
  人的际遇真的很奇妙,他没提当年,容愈也闷着不说,只是见到他总会有几分局促和羞涩,果然再强势的人面对小时候的不堪,都会显得无措,现在容愈肯自己说出来,这很好。
  " 臣……我一直想找您,可我知道能将我奴籍撤掉的人,一定是朝中权贵,所以我一直一直都想走的更高一点,我想找到您 。"
  情深恳切,青年并不算柔和的声音打在耳边,热热痒痒的,他很纵容的笑:"那爱卿,你找到了吗?"
  容愈一愣,然后狠狠地点了头。
  " 找到了。 "
  " 寡人给了你一个机会,可寡人也给过很多人机会,能抓着的人不多,你能走到今天这步,寡人很为你开心,没让寡人失望 "
  青年听到直接的肯定,抿着唇,像着开心想笑,又忍着,烟花放完了,人群也没那么拥挤,容愈放开手后双手都有点不知道放哪里,这时侍卫们已经围了上来。
  " 陛下,天快下雨了,可以回宫了吗?" 侍卫觉得自己小心肝快爆裂了。
  楚桑一看天色,阴沉沉的,真的像风雨欲来的前兆,便道:" 嗯,回宫 "
  没走两步,那拥挤的人群就被分开了,顿时吵杂的夜市轰然寂静,隐隐听见辘辘的车轮声,开路的是前锋马队,黑的发亮的宝马上坐着几位佩剑的将士,他认出来了,走在最先头的是羽林军左骑,面对这种阵仗,他不禁太阳穴突突发胀。
  从最显眼马车里下来的青年黑色重袍,天生的王者气,令人不敢仰视的狠厉俊容,不怒自威。
  楚烈微微笑着下了马车,不多不少的笑容,克制住每寸嘴角弧度。
  " 父皇,儿臣来接您回宫了 "
  街边百姓跪了黑压压一片,没人敢抬起头,太子缓缓伸出手,袖间宽袖微晃,那绣的龙纹似乎都成活了,张牙舞爪着。
  他回头再一瞧容愈,只好朝前走了几步,右手搭上楚烈的手心,上了龙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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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上打瞌睡的父皇……真想捏醒然后狠狠欺负啊(泪奔,兽性需忍)

  万岁第十五声

  他回头再一瞧容愈,只好朝前走了几步,右手搭上楚烈的手心,上了龙辇。
  青年笔直的站在一群跪倒的百姓间,越发的独立清俊,与太子似乎对视了一阵,才朝楚烈行了礼:" 臣见过太子 "
  不吭不卑的态度,但绝对称不上热络。
  楚桑在车内扶额摇头,爱卿啊,你这样的热情,是在太子心里激不起半点水花的。
  楚烈脸皮冷冷,举高临下直直的看着容愈,像所有君看下臣的姿态,挑剔而疏远,一点点客气,适度的音调:" 容尚书也该早点回府了,这不是你久待的地方 "
  明明分看看五官都不算骇人的青年,这一组合在一起,却冷辣得慑人,鼻挺如刀,薄唇微扬, " 看来,容尚书行事还是少了几分警惕,父皇出巡万一出了点好歹,这责任谁担当的起 "
  容愈道:" 臣领罪 "
  车内的人早早的就不耐烦了,手指头一曲在壁上微微一敲,声音便透了出去:" 烈儿,回宫了 。"
  太子笑容一深,示意护卫们起驾。
  一坐回舒服柔软的垫子里,他便开始闭眼养神,今天一天还真是伤了元气,回宫要好好补补才行,他让楚烈也上了车本来还想说几句话,无奈车里点着的是最凝神的香料,闻着就想睡。
  嗜睡是上了年纪人的专利,有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隐约感觉到儿子从另一边聚焦过来的视线,有些烫,有些钉人,可惜还烫不醒他,更钉不痛他,于是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好好养神。
  昏昏沉沉见,隐隐听见外头一声闷雷轰响,他唰的被吓开了眼。
  车还在平稳前行着,舒了口气," 烈儿,外头什么天了?"
  他这儿子正襟危坐的姿势,全身都没有一点放松的打算,眼微眯,楚烈稳稳道:" 快下雨了,不过赶得回宫,父皇无需担心 。"
  咳了声,他眨眨惺忪的睡眼,也稳稳道:" 寡人也没担心什么,嗯,你怎么找出来了?"
  车内香气沉了下来,像黏稠状的空气胶着在一起,越发要糊住眼皮。
  " 儿臣不放心,当然要出来 "
  理直气壮的声音好歹让他眼皮动了动,懒懒嗯了声,他道:" 孝心可嘉,孝心可嘉……烈儿……"
  青年的气息靠近了些,浅浅的气息就从鼻间嗯了出来,也没了刚才外头肃杀冷戾的势头," 父皇?"
  " 下半年,右相就要告老还乡了 "
  气息又离远了些,楚烈似乎淡声道:" 正是,父皇您心里有合适的人选了吗?"
  " 寡人一直看好容愈 " 纵观朝中大小官员,能担得起这个职位的,还非容愈莫属。
  楚烈眉间一顿,慢慢舒展开来,不缓不急地微笑:" 儿臣觉得,容愈固然是人才,可惜年纪太轻,只怕震不住场,而且——" 青年加重音:" 容愈不善沟通,与各位大臣都有隔阂这样的人,充其量就是坐到刑部尚书了 "
  不善沟通,这倒真是容愈的硬伤,他微微苦恼,冰动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容愈变成现在右相那样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是……比较难做到的。
  " 再多磨几年,他是担得起的 " 睡意去了三分,道:" 何况现在这朝里,还有谁有这个资质 ? "
  楚烈黑沉坚定的眼望著他:" 江山代有人才出,朝中人才之士众多,培养几个也不是难事 "
  远水哪解得了近渴,何况他对容愈,也得却有点私心在,虽然不是讨论正事的好时候,他还忍不住偏袒着:" 容愈胜在忠心,千金难买一片真心,何况是在朝廷里……不善言辞也不是坏事,个个都滑成油一样也不嫌腻 "
  " 是,容尚书的确对父皇忠心的很 "
  他听见这句,忍不住皱眉,这句语气中肯,但不知道怎么的,老是让人觉得别扭不舒坦,好像绵里带刺似的。
  他瞧见自己高大沉稳的儿子,摇了摇头。
  他是从没看透过楚烈的,看不透,从小到大这孩子走的都不是寻常路,原谅他年老体衰真费不起这个力去海底捞针了。
  雷声轰轰,似乎越来越响了,轰得他耳朵嗡嗡叫,不过楚烈刚才那句话还是像软刺一样卡在心里,不吐不快的," 臣子必须先忠于国家 ,其次为百姓,再为君 ,皇儿——你觉得呢"
  " 父皇说的有理 "
  青年微垂目,眼里似有暗潮,看不真切。
  到寝宫的时候,天已经开始下雨了,瓢泼大雨下宫外的巨型宫灯都显得模糊起来,楚桑也不禁庆幸回来的这是时候。
  楚烈倒是真孝顺,伺候他脱下衣袍才准备告退。
  他心有戚戚的听着宫外那闪电惊雷的,便对楚烈道:" 你今晚就别回文华殿了,就留在这儿睡 "这种天气,那闪电闪得太欢了,让人瞧着就担心。
  楚烈猛然止住脚步,回头时眉似乎都是挑着的,不过常年冰冻肃立的脸倒像解冻一样,笑意就在嘴边,温和就在眉梢,全然不像那个刚才在街上大发龙威的太子。
  没错,没用错词,就是大发龙威,有时看着自己儿子,他就能深刻了解到这词的含义寓意。
  " 父皇,这不合体制啊 "
  话虽是这样说,楚烈早就一个转身,没有要走的意思了,连点踌躇都没有,目光就在他脸上打转,笑意都从旁边溢出来了," 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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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儿臣来接您了!
  可寡人要就寝了……
  于是太子一个变身————扑了出去
  一声怒吼,父皇,别不理儿臣捏!
  可寡人还是眼困啊……

  万岁第十六声

  话虽是这样说,楚烈早就一个转身,没有要走的意思了,连点踌躇都没有,目光就在他脸上打转,笑意都从旁边溢出来了," 父皇?"
  楚桑揉揉额头," 父子同塌也没什么合不合规矩的,寡人与你也许久没有好好聊过了 。 "
  在宫女的服侍下青年换下朝服,就算穿着外袍也还是看得到宽肩长腿的结识线条,千锤百炼成的弧度,力度霸道,像是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
  他偏着脑袋想,庆国皇帝总是短命种,他的父皇,父皇的父皇……历代帝王,都没有一个长寿的,每个驾崩的时候都正值壮年,让人唏嘘感慨。
  不过,如果是烈儿,那肯定是可以活的很长久的。
  至于自己嘛……左手按在右手腕间隐现的青色血管上,无意识的按下去,在刹那的寂然后又回归平静。
  罢,千年王八也没什么好的,命若如此,何必苦恼?
  龙床够大,就算楚烈身子再彪悍几倍也没关系,裹着被子,他忍不住连打几个哈欠,青年也上了床,睡在外侧,黑发散下,压在锦被间,声音清越,隐带笑意: " 父皇,不是说要聊聊的吗?"
  青年半支起身子,在他耳边道:" 父皇?儿臣等着呢 "
  脸埋在松软暖和的锦缎里,他一声嘟哝,向内翻身,迷糊道:" 寡人好累……"
  细微的笑声从侧脸滑过,青年似乎在帮他把被子压好," 儿臣就知道,父皇要是早些回宫就好了,外头乱的很,父皇呆不惯的 "
  他很想反驳,什么叫呆不惯,他在外头风流的时候你这小毛孩还不知道在哪里噘着屁股吃奶呢。
  可是一沾床他就眼皮黏合在一起,青年对着他耳朵呼气,软软热热的,痒的他好想搓搓,楚烈不依不饶低低道:" 所以,父皇下次也要想想儿臣啊…… 儿臣在宫里坐都坐不住了"
  一夜好眠,大概是太累的缘故竟然连梦都没有一个。
  眼一睁,根本不需要宫女提醒。
  恨得牙痒痒,他真的很唾弃自己一到五更天就自动自觉地睁眼的习惯啊,在宽敞的龙床上滚了一下,睡眼惺松,还奇怪怎么这边被子上还有温度的时候,就被一声清朗的父皇惊吓到猛抬头。
  床边半跪着的青年已经换好了整齐威严的太子袍,也不知道在哪里跪了多久,凝视着也有股静态的威慑力,他失声,裹着被子挪后一寸,手指颤颤:" 你——你跑来这儿做什么!"
  这好像还没到请安的时候吧!
  楚烈笑容一顿,神色微讶,倒显得有些委屈:" 父皇,是您昨日叫儿臣留在这儿睡的 "
  "……"
  好像,是有这回事。
  青年跪在床边,挺拔的身子像是把光都遮住似的," 父皇,我来 "
  楚烈接下宫女手里捧着的衣物,龙袍本来就繁多复杂,楚烈极有耐心的一件件取下,动作轻柔的伺候他穿上。
  楚烈蹲下来将金丝质的寿纹腰带细心的给他扣在腰间,然后再取过龙纹玉佩。
  平时伺候他洗漱的老宫女本来提着龙靴,也被太子斥退,楚烈将所有事一手包办,让他啧啧称奇,青年正半跪着,捧着他的脚,平日厉眉舒展着。
  " 等等,烈儿,你这儿怎么回事?"
  他虽然还昏昏欲睡着,但也看清了青年饱满额间的一块淤青,看样子还是新弄成的,用手指碰了碰,青年便笑了," 这个啊,父皇昨晚睡着觉,一拳打了过来 "
  "……"
  他忍不住悲从中来,原来这么多年,他这睡相还是改不过来。
  "来,让父皇看看,还痛么?" 心痛孩子,手指轻轻摸了摸那块淤青," 快宣太医来 "
  楚烈手也按着他的手指,丝毫没把那块淤青放在心里的样子:" 没事的,过一阵就好了 ,父皇一碰好像也就没有那么痛了 。"
  他忍不住道: " 那怎么成,你当寡人的手是神仙手?快宣太医 "
  楚烈的脸色很柔软,收敛着平日的深沉霸道,乖顺的很,像只需要顺毛的小虎崽子。
  太医是宣来了。
  可太医不是朝着太子奔去,而是朝着在龙榻上已经头冒冷汗捂着肚子的皇帝老子。
  " 寡人……肚子甚痛…… " 他又想去如厕了。
  太子脸色不善,光是一个眼神就让老太医差点软掉腿骨,好不容易在可以凌迟死人的注目下把了脉,太医抖颤着说:" 陛下是……吃坏肚子了,辛辣冷凉的食物容易伤害脾胃,陛下最近是不是吃了这些?"
  " 寡人……只吃了一点点,等等——寡人肚子又痛起来了! "
  太子眼里都在冒火了,怒道:" 快点给父皇止痛!只会说道理顶什么用—— "
  青年脸皮紧绷着,犀利冰冷的目光让周围的人不禁又挺直了背脊。
  " 昨日父皇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给我查清楚,可疑的人全部拉到刑部 ! "
  他听不真切,只是痛的打滚,嘴唇动动,楚烈就赶紧握着他发热的手," 父皇,您在忍忍,等会就不痛了,痛就捏儿臣就好,父皇? "
  腹部绞痛,像有雷在腹部乱轰似的,他掐着太子的手,有气无力道:" 到上朝的时间了……"
  楚烈无奈的向前倾着身子,从宫女手里接过湿巾,一边试掉楚桑额间的汗,一边道:" 父皇,今日您别去了,太医等会给您吃了药再睡一觉就不痛了 "
  " 祖宗之法不可废……" 庆国建国至今百年,还没有哪个皇帝缺过早朝的。
  他可不想在史书上出这种风头啊……
  绝对不能让一碟腌萝卜坏了多年道行,于是他假装忽视掉楚烈恼怒的眼神,强撑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捂着肚子:" 等等,寡人要再去如厕……"
  楚烈身手敏捷的一手就搀扶上他的手腕,用力巧妙的一拉,就把他整个人又按回龙榻上,虽然力道强势,但外人看来却是皇帝自己脚步虚浮倒了回去。
  好……好你个孽子啊!他心里仰天长啸一声,无奈苦水是一点一滴都不能往外倒的。
  青年脸上泰然若谨着,招来太医,请冷冷的声音里毫无笑意: " 一炷香后若还止不了痛,就提头来见好了 "
  朝中无人不知,太子生性极悍,一言九鼎,说出来的话那是从不会有半点虚晃的。
  楚桑见大势已去,一个身软就痛趴在了锦被间。
  好了,铁板钉钉的,他现在成为皇朝里第一位没去上早朝的皇帝了,可喜可贺,这一定会详细又清楚的记载在册子上以供后人瞻仰。
  老来失德晚节不保,何等可悲,何等凄凉啊。
  他偏着头捂着肚子,老泪满襟的拍着龙床——
  " 你们……你们没听见太子说什么吗——还——还不给寡人止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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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蹭啊蹭……
  亲啊亲……儿童不宜……

  万岁第十七声

  一干太医的小命,最终还是保住了。
  这一闹肚子,以前养起来的肉也消没了,只好日日药膳养着,他常常觉得自己喷出来的气里都有股千年老参的怪味,挥不去吹不散的,熏得他好生无奈。
  他命楚烈不得追究容府的责任,本来这事就怪不得容愈,因为这点事就破坏君臣关系,十分的不值。
  这日平西王朝见,他正在和楚烈在万春亭里下棋。
  合着暖风,喷出一口雪莲气,那离王虽断袖断得厉害,好歹品味在,进贡的东西也比其他人合他胃口些,这玉桌上摆着的棋盘是以翡翠为料,浑然天成,看不出一点粘合的痕迹,棋子也是以黑玛瑙,白脂玉制成,捏在手上圆润可爱,让人爱不释手,
  所以他下一盘棋,至少也要两时辰。
  所幸公务繁忙的楚烈还静得下心耐得住寂寞陪老人家消遣,儿子,没白养啊。
  这样一番走神回来,他也不晓得走上一步是在什么时候了,对面的青年手执白子,眼神凝视着他,也不急躁,反而黑瞳带笑,把整个人的凌厉感都淡化了几分。
  夹着黑子,他慢慢将棋子放上棋盘。
  就算没有转头,他还是瞧见了远处一抹金光闪闪开始向这儿逼近,那金光大盛仿如开了光的弥勒佛,深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招摇。
  西平王楚平,他的二表哥,与他从小一起玩大,情同兄弟。
  可是他从小就觉得,这表哥的品味有那么些……独特,他曾经天真的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楚平那异于常人的品味可以正常些。
  可事实往往是残忍而现实的,上梁都歪了,想要下梁笔直,比较困难。
  苦海深深,有时放下屠刀反砸脚啊。
  所以他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二表哥越发的特立独行,越发的异于常人,越发的让人……不忍再看。
  楚平一身金色绸缎长袍,头顶金冠,脚踏金靴,十只指头一根不落的塞满了各类戒指,那衣袍上绣着牡丹异兽,以金为底,上面大片大片的开着红红绿绿的牡丹花草,像极了做寿时用的屏风。
  楚平精神抖擞的拜跪,那脸依旧是他所熟悉的意气风发,英俊而略显轻浮,整个人就像在金库里捞出来的一样。
  " 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 楚平嘴里抹了蜜糖,风风火火的动作,眉眼似乎都会飞动。
  话说,二表哥还虚长他两岁,可他怎么觉得,楚平和少年时并没有什么区别,总是活力十足着,金光闪耀的样子,反观自己,十足的老态,连出趟宫都累得慌。
  人家是从外面老起,他是从骨子里开始老,腐成一堆烂叶了。
  " 免礼 ,赐座。 "
  楚平善谈,脑子里奇闻趣事一大堆,让太子也在他人前偶尔露出难得的微笑,他深知楚平脾性,这次来,八成是有事相求。
  果然,时机一恰当,楚平便小心翼翼地相求道:" 陛下,微臣今日有……一事相求 。"
  楚烈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整副心思都放在那翡翠棋盘上。
  他眼角挑了挑,手摩擦着棋子,道:" 何事?"
  楚平马上露出讨好的笑,道:" 是这样的,陛下……可不可以把乔儿调出京城,调到越远越好?"
  他奇道: " 乔儿在刑部待得好好的,调出去做什么,再说……婉蓉就乔儿一个儿子,她会放心得下?"
  他对楚平的要求很是不解,听容愈说,楚乔最近在刑部大有进步,从一个碍手碍脚的花瓶变成了不会碍手碍脚的柱子,这很好啊,成为国家栋梁的日子指日可待啊。
  而且平西正王妃是他的堂姐,就乔儿一根独苗,怎么舍得。
  再说,乔儿是他的难得的开心果啊。
  楚平嬉皮笑脸地解释:" 舍得!这孩子就是缺磨练,调远点下猛药才有用! "
  他凝神想了想,又上下打量了二表哥的神态,淡淡道:" 你当寡人那么好蒙骗的吗,场面话你就少在寡人面前扯了 "
  少来了,这番话假得他耳朵都发酸。
  果然楚平脸一耷,见瞒也瞒不过,尴尬地看了眼太子,发现太子今日出奇的平和,平日在朝堂上让人无法直视的眼此时也是垂着,似乎在专注那盘棋。
  于是楚平这才焦急又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道:" 说来惭愧……乔儿,乔儿那个傻孩子——"
  稍稍离开靠背,他嗯了声,催促。
  " 乔儿迷上了寻南馆里的一个小倌,整个人都跟中了毒一样,家也不回了一离开刑部就往寻南馆里钻,府里怎么劝都不行,婉蓉都被那孽子气病了,现在他在府里养着病呢 " 楚平苦着脸诉说。
  手一顿,他双眼睁大," 什么?寻南馆?"
  楚平更加苦恼了:" 是啊,就是那间小倌馆,就在莲香院旁边。"
  莲香院,京城最大的温柔乡,他当然知道。
  只是……乔儿怎么会迷恋男人?
  " 你怎么不拦着他去?" 听见那个名字,他略微的不舒服起来。
  楚烈也在听见那个名字的时候抬起了头,若有所思的扫了一眼。
  楚平道:" 乔儿现在在刑部,臣怎么可能不让他去?可他一到回来的时间就溜走了,唉唉,臣都去那寻南馆抓了好几次人了,脸都丢得干干净净了。"
  " 办法多的是,何必把乔儿送走 " 他责备道:" 你就那么点手段?况且,小孩子贪新鲜一头热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当年你还不是为了莲香院里的那什么——"
  " 紫凝 " 提起旧事,楚平讪讪提醒。
  他淡淡道: " 对,你当年还不是为了那紫凝如痴如狂非她不娶?不也是一头热而已,过了就过了——乔儿那事,让人把那小倌弄走就好,安置得远点,时间一长谁会记得 。"
  楚平连连称是,可还是为难道:" 可陛下,臣觉得……乔儿这回认真的很,那股劲头把他两哥哥都吓住了,把那小倌安置走臣不是没想过,只怕纸包不住火到时候反而弄得父子成仇……"
  " 那你就看着乔儿走入歧途?" 提高音量,他恼道:" 那种误人子弟地方早就该封的,伤风败俗,真真不成体统! "
  楚平也点头,奇道:" 是啊,那小馆臣也是见过的,长得平凡又无趣,一点也不出挑,如果是像当年的永宁——"
  他脸色徒变,心像被抽了一巴掌似得,控制不住地狠狠把棋子重重拍在了棋盘上,厉声道:" 住嘴! "
  顿时那些黑白棋子都散乱在一起,楚烈也猛地抬起头,嘴唇一动,瞳孔颜色一深。
  楚平一愣,想起自己一时口快犯了忌讳,立马跪下,一掌就拍在了自己脸上:" 微臣该死!"
  楚平手上戴满了戒指,这一卯足劲的巴掌让脸上立刻刮出了几条血痕,衬着那金气十足的衣服,说不出的凄惨。
  他瞧着那几条血痕,怒气消了一半,但一股郁乏就卡在胸腹间,彷徨无措的飘,憋得他喘不过起来,楚烈已经离开了座位,厚实的手学着太医教的那样在给他在背上顺气,异常温和:" 父皇,吐气,别憋着,慢慢来——儿臣在呢 "
  后背的手有很舒服的温度,似乎可以透过龙袍传到身上,他试着深呼了几口气,这才颤颤开口:" 别跪了,退下吧 "
  楚平喏道:" 微臣告退 "
  二表哥与他一同长大的,自然知道什么是他最大的忌讳。
  那个名字,提不得,真提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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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的富贵风流二人组……
  好兄弟= =
  可是黄金平说错话了……于是有人发怒了

  万岁第十八声

  二表哥与他一同长大的,自然知道什么是他最大的忌讳。
  那个名字,提不得,真提不得。
  楚烈有节奏地为他顺着气,感觉到他气息平稳后,才道:" 父皇,要再来一局吗?"
  好好的一盘棋,就这么被毁了,难得一次他有胜算……
  太子下棋如人,步步为营,狠打狠扎,偏偏攻势又不急躁,他这孩子,最喜欢的招数就是撒网一样去吞噬包围敌人,慢慢蚕食。
  就像那个还被困在京城的楚王。
  青年正静心等着他开口。
  " 再来一局吧 " 他重新把背部靠回软垫子上,肩部放松着,摆开棋局。
  两人都不吭声,你一子我一子的把棋盘占了大半,楚烈捏着棋子,边下边道:" 父皇,其实乔弟的事,您大可不必担心 。"
  "……"
  楚烈继续不温不火平静道:" 庆国南风盛行,本也不是大事,儿臣倒觉得乔弟若是真的喜欢那人,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父皇不是也说过吗,千金难求一片真心,如果那人是骗乔弟的,那正好给乔弟一个教训 。"
  呆呆的没把子放下去,他对儿子下面的利弊分析完全没听进脑子,思绪停留在开头那惊天霹雳的话上。
  什么……叫南风盛行?什么叫也不是大事?
  " 胡说,这种事哪有可能盛行!"
  欺他现在少出宫么?小倌馆什么的他也是去过的,那里面的男子不似男子,一个个涂脂抹粉的,说话声音也是细声细气惹人发抖,这种事怎么可能盛行的起来?
  青年一脸轻松,英俊深刻的脸依旧是陈述事实的表情:" 朝中大臣府里养娈童的,多的是,哦,父皇你还记得龙渊阁的大学士陈正寿吗?"
  " 自然记得 。" 老古板一个嘛。
  楚烈微微一笑,道:" 据儿臣所知,陈学士府中光娈童就养了七个,果真人不可貌相。"
  他老脸抽动,什么时候……断袖之风已经吹便神州大地了?还在他眼皮下遍地开花了?
  " 不成体统 ,都是乱来胡闹————简直是败坏风气!"
  继续不可理解的怒着,忽然一个想法唰的闪进脑子里,他冷吸一口气,看向自己思想开放的儿子。
  难得见儿子为什么事说好话,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继续冷气连连,声调都古怪降了八度:"皇儿……"
  楚烈眼里藏着幽光,看着他。
  "皇儿你迟迟不肯娶妻,难道也——" 下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了,真是不吉利,祖宗的脸那是万万丢不得的。
  楚烈咳了声,屏息半刻,脸色有些怪异,缓缓道:" 父皇多虑了 。"
  他慢吞吞的,拖长尾音嗯了声。
  " 儿臣只是觉得,拘泥于那么多东西只会更累而已,民风开放点,也不算坏事 。"
  他对断袖一事似懂非懂,但太子的一番话再如何有理有据,也改变不了他的立场。
  那种颠倒阴阳的风月场所,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能一把火,把那里面的污秽肮脏全烧个光。
  十六年前,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一把火,烧平了当时京城最大的男馆。
  可烧了又如何,人不是野草,不会春风吹又生的。
  永宁,永宁,他一直觉得这是个很圆满的名字。
  直到现在也这么觉得。
  " 年轻人,年轻人,年轻真好。 " 他笑着,把手里的棋子扔进了棋盒里,摆摆手:" 你也退下吧 。"
  楚烈站起来,衣决微动,略带遗憾地看着那盘残局:" 可惜了,是盘好棋 "
  不耐烦的闭着眼,他道:" 叫人留着,下次再接着下好了。"
  这不过是应付的话,青年自然是知道的,挺身长立在逆光下,太阳就洒在青年宽厚的肩膀上。
  " 那儿臣先行告退 。"
  其实再好的棋,没了当时下的心境,之后也不过是盘残局而已。
  楚桑独自坐在已经空了的亭子里,棋盘被收走了,他一个人闲在那无事可做,端着热茶,借着腾腾热气巍巍伸出手指,触在自己眼角间。
  自己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的,他只知道棋跟人一样,残了就残了,没得回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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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得忧伤的父皇
  可惜忧伤的下场却是介样……
  寡人的老脸搁哪里呀……

  万岁第十九声

  他还是找了个时间,让人把楚乔叫进了宫。
  孩子是瘦了,可也精神了,官袍穿在身上也显得大了许多,楚乔万分欢喜地冲他笑着,一个劲的说最近同僚们都待他极好,连容大人也对他有三分好脸色。
  " 知道听话的好处了吧。 " 他摇摇头,微笑地看着后辈:" 寡人以前跟你说的话,你有几句听得进脑子的?"
  楚乔不好意思地搓手指头:" 那是我笨嘛。"
  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那么乖巧,他是打心眼里疼楚乔的,于是也不禁语气重了起来:" 乔儿,听你父王说,你最近常去烟花之地,是不是?"
  小孩脸上藏不住话,诺诺道:" 我……我只是去找人而已,没做什么的。"
  楚桑冷冷道:" 找人,找什么人?找个人能把自己的母亲都气病?"
  楚乔俊俏的脸唰的就白了,不安局促垂着头说:" 不是这样的,娘他们不明白,我是真心喜欢方勤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说我是一时冲动被蒙了眼睛 " 委屈地咬着嘴唇,楚乔眼角都红了:" 心是我自己的,是不是真的我当然知道。"
  " 你还小,现在以为是真的东西,过不了多久就衰了败了。 "
  十四五岁的孩子,只会把真心真情挂在嘴上,比街上的小吃还要廉价,他硬着心看楚乔呆呆的站在一边,失魂落魄地咬嘴,把唇都咬红了。
  " 我……我看见他就觉得欢喜,特别的欢喜,陛下……您没有遇过这种吗?只要一看到就觉得心满意足的人……"
  楚乔越说越小声,最后近乎自言自语的嘟哝了。
  他一怔,被这句反问哽住了,低声斥责:" 那你就可以把生养你的父母忘在脑后吗?乔儿,你太让寡人失望了。"
  楚乔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声回荡在御书房里,听得他心口生痛。
  " 父王母妃他们还有大哥二哥们……但方勤只有我,只有我而已……我一定不能对不起他 。"
  你不负他,但不担保别人同心同意的会如此待你啊,傻孩子。
  泪珠子啪嗒的滴在御书房的地砖上,渐渐聚成一滩,他看着少年单薄的背脊微微抖动着,越发觉得自己像那拽捏着金簪子乱画银河的王母娘娘。
  一样的高高在上,面目可憎。
  他还记得当年自己抱着乔儿,小孩子不怕生的吮着他的指头,纯真又可爱,真让人恨不得放到心坎上疼,这一晃一闪,原来那么多个年头过去了。
  " 永福郡主与你年岁相同,如今尚在闺中,乔儿,寡人最后问你一次,这旨,你是接还是不接?"
  楚乔抬起头,额间红肿青紫,眼里泪花闪烁:" 臣,不能接。"
  他当然不是真要把郡主立马赐婚给这孩子,他只是在试探,皇家最重面子血统,如果乔儿选择继续跟那小倌厮混在一起,那这对他的仕途都是百无一利的。
  " 小表叔…… "
  他很失望,他不想楚乔因为一个断袖,就把自己的前途给断掉了。
  他已经想不通这些年轻人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了,楚烈先不用提了,现在连楚乔也要下凡去找情郎了。
  那股鱼死网破的眼神,真让他心酸。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扰心的事太多,连一向不理外事的太后也要蹭上一腿 ,招他去慈宁宫讨论为先皇祈福的各项事宜。
  每年这个时候他都必去凉夜寺吃斋念佛三天,为先皇积福,每年如是,明明都是惯例了,但太后还是放不下心,巨细靡遗的叮嘱着。
  用完了斋饭,他搀扶着太后坐下,好生安抚道:" 母后别担心了,祈福的事寡人留心着呢,不会出岔子的。"
  一向雍容大气眉目慈祥的太后难得的叹气了,而且一口气叹得千转百回,幽深似谷,听得他心里发毛。
  " 你父皇……已经走了三十年了。"
  是啊,他三岁不到的时候,先皇就驾崩了,母后也从当年鲜活水嫩的少妇变成了现在香火阵阵的女菩萨。
  " 念儿 " 太后保养适当的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先皇的样子,还记得住吗?"
  念微是他的小名,据老宫人们说,这个小名只有先皇才会叫,他却着实不喜欢这名字。
  谁晓得他那命薄的父皇是在纪念谁呢。
  " 寡人最近记性衰退的厉害,已经记不住了。" 他也跟着叹,同样叹得千转百回,幽深清远。
  太后眼神有些迷惘,收回手,低声道:" 也是,这都三十年了,哀家也有些记不住先皇的样子了。"
  他扬眉道:" 寡人难道和先皇生的不相似么?"
  太后苦笑着摇头。
  他又问道:" 其实常有隔辈相似的情况,难道烈儿和先皇也没有相似点吗?"
  一提到楚烈的名字,太后秀丽的眉毛就隐隐蹙起,似是不太想听见这个名字," 太子并不似先皇,先皇仁和宽厚,性情随和,太子……"
  太后闭上眼,不想再说下去了,他颇无奈的笑了声,太后不喜烈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当年皇后难产而死,太后心怜幼儿,则躬亲抚养。
  说来烈儿应该和太后情最深,可事实却是,楚烈越大,太后则越发的不愿提起这个名字。

  万岁第二十声

  那种脾气的小孩,不讨喜是自然的,他只好转开话题,和太后闲聊起宫里宫外的趣事,以搏老母欢心,谁知道这话还没说完,宫门口就传来林贵妃与兰贵妃领着一干后妃来给太后请安的消息。
  他瞧着门口越来越清楚的绰绰人影,揉着发痛的额头,他还真赶上时候了,这下子大小菩萨全部汇聚一堂了。
  领头的两位贵妃朝他盈盈拜下:" 臣妾给陛下请安了。 "
  原来他来的不巧,这个时段刚好是太后与后妃们念佛打坐的时间,他与后宫妃子们素来冷淡,别说浓情蜜意,就是温言暖语都没有,见面不过几句干瘪瘪的老套话,谁叫……太后当年最喜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女子呢。
  不过来都来了,面子功夫是不能不做的。
  要是早些年他才没那心思听佛理,现在倒可以心境如水了,兰妃讲解着手上那本新翻译来的珍本,他时不时挑几句点评一番,也算给足面子了。
  一抹异色不经意间引起了他的注意。
  来请安的妃子较多,一些等级底下的只能站在一边,穿着也算不上华丽精美,他瞅见林贵妇椅子后站着的那个女孩,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样貌并不算出挑,但双精灵水汪的眼却很对他胃口。
  像小鹿一样惹人怜爱的大眼很不安分的四周看着,忽然注意到他的目光,脸立马红了一片,赶忙又规矩垂下。
  他忍不住笑了,有种逗弄小动物一样愉悦的心情,那双怯怯不安的眼又朝他这儿偷偷看了眼,女孩脸蛋略带圆润,眉眼俊俏,那股天真可爱的劲头和乔儿倒有几分相似。
  想起楚乔那要情不要命的凄楚眼神,他心头略略惆怅,孩子们长大都是要飞走的, 留不长的总是人,总是情。
  他实在不想承认,自己还是需要有人陪的。
  什么方式都好,孙子也好,儿子也罢,他想疼人,可老是找不到对象,烈儿大了将来是稳坐皇位,无人撼动得了的。
  他对皇后的诺言也算是分毫不差的实现了,既然这样,这个时候添个皇子或者小公主也不算大事,完全不会给太子带来任何实质威胁。
  最好,孩子不要太聪明更不要那么能干,要是能有乔儿小时候那么惹人怜爱就更好了,他又把视线停留在女孩的身上,打量着,如果孩子像母亲,那一定是非常可爱的孩子。
  一边愉悦的这样想,可不知为何,又觉得悲哀起来。
  身边的太监总管服侍了他二十多年,察言观色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刚离开慈宁宫,总管便在他耳边说:" 陛下,刚才那是玉才人,去年刚进宫的。"
  那群身姿卓约的妃子们不沾尘的在他眼帘里逐渐飘走,跟在最后的那小才人带着好奇羞涩偷偷回头,不小心踩到裙摆,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所有的他都看在眼里,不禁都扬起嘴角,眼神都带着柔柔春风,那些笨手笨脚羞怯的表情在他看来是最可爱不过了,就跟容府的腌萝卜一样,看着就让人觉得鲜活年轻。
  " 陛下,今夜要玉才人侍寝吗?"
  不知怎么的,竟生出些许梨花压海棠的落差感来,跟那么活力十足的女孩在一起,总感觉自己也可以春光倒回了,在这种想法下,他便吩咐下去了。
  " 嗯,去准备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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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有深度的一张图片……灰常……的……嗯,有前瞻性……

  番外:皇帝很吉祥

  番外二
  天开始下雪了。
  摄政王长身玉立的站在窗前,也不知道看了多久雪景,直到手都冻麻了,才让人关上。
  明明刚才还在念书的小孩趁着大人一离开,就趴在案台上打起了瞌睡,因为怕冷的小皇帝全身包裹的严实,头带着厚茸茸的皮帽,黑碎的刘海软趴趴的搭在额头上,长相奢华的脸总是嘟着的样子很有让人狠掐一下的欲望。
  摄政王敲敲桌子,小皇帝吓了一跳,弹了起来,瞪着黑白分明的眼,左脸颊因为睡姿问题而红了一块,谨慎又无辜地眨眨眼:" 三皇叔……"
  " 刚才太傅给陛下布置的功课,陛下完成了么?"
  酒窝越来越深,小皇帝微笑,老气横秋道:" 寡人认为劳逸结合才是正确的,而且哦,愚公移山尚且要歇息,寡人年纪尚小自然需要好好休息。"
  " 那好,陛下也好久没有出去活动过了 " 摄政王油盐不进,道:" 今日雪景甚美,陛下和臣一起出去走走如何?"
  刚才还得意洋洋的脸皱在一起了,小皇帝不情不愿着:" 外面冷死了……会冻着龙体的……"
  摄政王道:" 臣记得,陛下夏天的时候说外头太热,会烫着龙体,秋天的时候说外头太湿,会霉着龙体,春天呢,陛下又说这是睡觉的好季节,一年不过四季而已,陛下要选在什么时候出去呢?"
  眼睛心虚的想移开,最后移到了自己手指头上,又黑又大的眼里雾气蒙蒙的,
  泫然欲泣的表情:" 除非三皇叔抱……寡人走不动。"
  摄政王暗中咬牙,握住拳头,好,这是他自己造的孽。
  这孩子是来向他讨债的。
  于是让宫人们拿来厚皮风,又把小皇帝裹多了一层,小皇帝昂着小下巴,站着让皇叔给他系披风带子,然后张开手臂,小小年纪就风流溢出眼眯成一条线:" 三皇叔,抱!"
  小皇帝巴着摄政王的脖子,下巴就抵在皇叔的肩膀上,整个人缩成精致富贵的毛皮绸缎里。
  就算雪景如何美轮美奂,小皇帝都不肯离开大人温暖的怀抱," 寡人冷,原来龙是怕冷的啊。"
  摄政王把人托上去一点,稳稳地走在雪地里,朝不远那篇梅林走去," 谁说龙怕冷的?嗯?"
  " 当然是寡人说的……寡人一言九鼎!" 接着小皇帝偏着脑袋又在摄政王脸颊边亲了口:" 香一口,香香,虽然三皇叔的脸不香,可寡人还是很喜欢呀。"
  摄政王笑道:" 就算陛下喜欢臣,最喜欢,非常喜欢,但今天太傅布置的功课还是要完成的。"
  于是头晃了几下无力地垂了下来,手指在摄政王的袍子上绣纹上抠着,甜软童音:" 寡人……才没有那么心思险恶……"
  寒梅绽放,暗香沉浮在冰霜寒雪间,别有一番风情,摄政王一手抱着小皇帝,一手抬高轻触枝头,修长漂亮的手指染了香气, 冰寒感让一直不肯探出头的人打了个寒颤。
  "寡人龙体很重要会关系千万百姓的……" 打了个喷嚏,小皇帝挣扎着要缩回去:" 冷啦……"
  摄政王双手穿过小皇帝的腋下,把楚桑硬是转过去抬了起来,把人举高后,才缓缓道:" 陛下,您瞧这花开的好吗?"
  这才将信将疑地睁开眼,顿时乌瞳亮晶,对着那片色彩明艳的花笑逐颜开笑起来:" 香香!寡人要香香!"
  摄政王怂恿道:" 陛下要是喜欢,就去摘一朵。"
  "咦……三皇叔摘给寡人不行吗?"声音软了下来, 手指动动,无奈手短脚短,完全没办法。
  " 不禁风霜如何得春色,陛下,如果您想得到什么东西,就必须自己动手,旁人不过为助力。"
  小皇帝面对那锦绣风采的蕊寒枝瘦,动动小鼻子,深吸三下,听着大人的大道理,只好退让:" 那再高点才行,寡人实在够不着呀。"
  摄政王颇为无奈道:" 臣并不是武将出生,陛下您的分量实在有点……富贵。"
  " 咦……"
  和同龄人玩绝对是小皇帝最开心的时候,这种时候不用听摄政王没完没了的大道理,更不用听老太傅絮絮叨叨的念。
  " 楚平!捉迷藏的时候不许找到寡人,明不明白?" 皇帝的表情很趾高气昂。
  六岁的楚平摸摸自己脑袋,挺为难的说:" 但你也要自己躲好才行啊,我又不是瞎子……"
  " 寡人说不许就是不许!"
  明明就是软绵绵的声音,又要装狠,楚平忍笑道:" 好啦好啦,我等会去捉婉容, 肯定不抓你。"
  皇帝猛的抬起头,咬咬牙,道:" 谁——谁准你去捉婉容的?婉容要寡人亲自捉!"
  " ……"
  皇帝一跺脚,愤恨着道:" 这是男人之间的决斗! 所以寡人才不需要别人让。"
  不需要别人让的结果就是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楚平就眼明手快的将皇帝给找到了。
  躲在树后面,怎么可能看不到嘛……但楚平很快就后悔了,非常后悔刚才干嘛不瞎那么一阵子,他看小皇帝半垂着脑袋,先是面无表情,然后眼眶慢慢红了起来,楚平手忙脚乱的围着皇帝转,哄着求着:" 那个——都是我错啊,是我错了,你……别哭啊……"
  皇帝忍着委屈,抽着气,鼓着腮帮道:" 愿赌服输,你去找婉容堂姐好了……寡人宫里都是美人,才不稀罕。"
  说着不稀罕,头却越垂越低,又黑又长的眼睫毛沾了雾气,蒙蒙一片。
  楚平看看周围,迅速低下头在皇帝颊边揪了一口,顿时结结巴巴起来:" 我才不去找婉容,婉容的脸都没肉,你最好啦——咱们就当她输了嘛,你别哭呀……"
  皇帝愣住,顾不得刚才被找到的委屈,手按在自己脸上,脸瞬间坍塌," 你——你——"
  金光闪闪的楚平心虚的退后一步:" 那个……愿赌服输啊,你说的嘛。"
  皇帝抱着膝盖坐在地下,呜咽一声,悲愤交加的踢着楚平:" 混帐,都是寡人香别人的!都是寡人香别人的!"
  楚平也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凑上前,大无畏道:" 那好吧,让你香回就当扯平就好,何况婉容的脸也不比我好看到哪里去啊,就凑合着用嘛。"
  皇帝嗯了声,鼻音重重的搓搓眼睛,半晌才小声道:" 那寡人就勉为其难了……"
  踮起脚尖,闻了闻,皇帝很挑剔的皱皱眉毛,"可都不香。"
  可这一幕被前来寻找皇帝的摄政王看了个清楚。
  回寝宫的路上,皇帝一直三步一回头的回望后面的摄政王,气都不敢出一声,好不容易才说出口:" 那个……不关寡人事啦……"
  摄政王轻声说:" 平儿的父亲,老平西王当年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只留了一个遗腹子,陛下可知道?"
  缩紧脑袋,皇帝忙点头:" 寡人知道,太傅说过的。"
  "所以……染指功臣之后,不是明君所为,陛下是时候应该管住自己的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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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满18岁别看……
  嗯,可以说是前戏么?
  这个体位我喜欢……

  万岁第二十一声

  难得的,会有那么点点期盼的心情,可再高昂的兴致在太子与容尚书几番唇枪舌剑下也被摧残到所剩无几了。
  御书房里,一个是公说公有理,一个是婆说婆有理,这个引经据典,那个旁征博引,他端坐在龙椅上,耳朵嗡嗡直叫,腰也酸了,肩膀也硬了,于是咳了声,只好打断两个年轻人的话。
  两个年轻人刷刷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左一右,同样的执着坚定,辣意十足。
  他道: " 皇儿,宁渊所言不无道理,那样做……的确是激进了点。"
  容愈似乎是舒了口气,眼眉渐松,隐间些微喜色浮上唇边:" 陛下圣明。"
  太子那边的意思是,趁着这次机会直接大大方方派兵进入楚国,反正要用的幌子也足够,一方面能削弱楚国兵力,另一方面也可杀鸡儆猴。
  楚烈笑了笑,不加掩饰的杀戮戾气游离在眼瞳里,几分亮眼,轻微音调上扬的哦了声。
  容愈对着这样楚烈不以为意的态度,难免恼怒,厉声道:" 太子此举,只怕难掩天下悠悠众口! "
  楚烈慢慢道:" 按容尚书的意思,那这事永远都不用做了,天下百姓何其多——会被煽动的不过是些乱臣贼子,既然是乱臣贼子,又何须考虑呢?"
  容愈一声冷笑:" 太子殿下想必是歪曲了臣的意思,只是现在这个时机还未成熟,仓促进楚,只会留下无穷后患,殿下有想过楚国百姓会如何做想吗?以后就算收复楚国,可失去的民心却不是那么容易收回的。"
  他偏着头看着这两年轻人,最后视线停留在楚烈英俊骇人的脸上,慢吞吞道:" 皇儿是否心里还有计划?说出来让寡人听听。 "
  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就算猜不透楚烈的心,但这点心思还是看的出来的。
  楚烈果然笑了,像是等待着家长嘉奖孩子,怎么都有点甜蜜的味道," 如果是楚王自己请朝廷出兵,那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理呢?你说是么,父皇?"
  容愈也是一楞,抬眼瞧着太子。
  他不由苦笑,果然没猜错,楚烈办事就如同下棋的风格一样,暗着明着都是他的网,最后逼着敌人只有自投罗网,既然进楚有风险,那由楚王亲自请求朝廷,朝廷派兵既可以名正言顺,又可以得到好名声,一举两得。
  至于怎么让楚王踏这一步,就算他不操心,想必楚烈也是算计好的了。
  容愈为人,是刚正了些,玩阴的还是玩不过他这孩子,不过,也不需要他玩得过。
  " 那今天就议到这里,寡人也要歇息了,你们下去吧。"
  朝身边的太监总管递了个眼色,示意可去准备龙辇了。
  " 父皇,现在是要去玉堂殿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有些扎耳,他惊讶的收回视线,青年一身黑色朝服站在中央,立于天地见的卓然气势,却没有半分退下的意思,见他没有回应,便道了句:" 就算是国家大事,比起玉堂殿的美人,也算不上什么吗?"
  在一旁的容愈因为太子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而变了脸色,轻声道:" 太子,您逾矩了。"
  楚烈并不理睬旁人的提醒,反而踏前一步,下巴英朗的线条越发紧绷,语气虽不是咄咄逼人,但也带有三分不善责问。
  眉头拧了拧,又松了,他不知道楚烈是从哪里知道这事的,后宫的事,还轮不到太子插手。
  他活到这种岁数,已经甚少动怒,但这不代表他会无止境的纵容楚烈,眼皮冷冷一抬,他道:" 跪下。"
  楚烈没有任何动作。
  " 给寡人跪下,还想让寡人说第三遍?" 他提高音量,责问着。
  楚烈似乎是笑了,他不知道那种表情算什么,像是在难受,可又是一副冷硬高傲的模样,楚烈一整衣袍,便施施然的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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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是我的!有人爬山涉水不畏艰辛……
  我的!是我的!
  (偷窥中……我的……是我的……我的)

  万岁第二十二声

  楚烈似乎是笑了,他不知道那种表情算什么,像是在难受,可又是一副冷硬高傲的模样,楚烈一整衣袍,便施施然的跪了下来。
  "宁渊,你先且退下。"
  就算在怒气翻滚中,他还是会处处顾全到楚烈的面子,从很早之前开始,为了弥补自己年轻时的粗心轻浮,他变着心思的宠着楚烈,宫外进贡的东西,最为珍奇的都是赏给孩子的,不仅是赏赐,他还给了份信任。
  因为是唯一的骨肉,才会寄予信任和希望,但刚才太子那番话,就像是一巴掌,扇得他措手不及,话语里掩不住的失望:" 皇儿,做事说话都要讲个度,下面千千万万的人在看着你,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失了分寸,就是让天下人看笑话。"
  这样心平气和的说完,低下跪着的人还是纹丝不动着,眼睫毛垂着,遮不住的固执," 父皇觉得,儿臣是个笑话?"
  才消退一丁点的怒气又回潮一样冲上心头,他强忍着脸部抽搐的冲动,从案台上抽出一只制作精美小巧的紫毫毛笔,指腹按在笔杆子上,掐了几下,状似把玩:" 寡人只是提醒你,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 还有——对自己父皇用这种口气说话,皇儿,难道这是身为人子该有的行为吗? "
  楚烈嘴角似乎上扬了一点,脸上怎么看都有点委屈的神色,不过收敛的很好,这也不奇怪,他一向宠爱太子,别说发脾气,就是重话都没说过一句。
  但他今天却真的是恼了,他为帝三十余载,谁敢用这种口气来逼问过他。
  楚烈眼皮不动,规规矩矩地磕了头,请罪的姿态," 父皇教训的是,儿臣知道了。"
  知道,却不是知错,按在笔杆子上的力道不自觉又加重了三分,冷道:" 那给寡人说说,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了。"
  御书房里的空气的流动仿佛都慢了三拍,黏糊着,一触即燃。
  楚烈抬起头,与他眼神对视,然后悄然错开,虽透着惯有的凛冽之气,但言语间已经放缓了几分: " 是儿臣坏了规矩,失了分寸,父皇你……身体要紧,莫要气伤自己, 儿臣……知错了。 "
  偌大的御书房里,传来额头与光洁冰冷的地板相碰的砰砰声。
  太子离开后,旁边一直不敢抬头的总管才小心翼翼地问," 陛下,玉才人那里……"
  将手里的笔甩在了案台上,手撑着额头,楚桑长舒了口气,恹恹道:"今日不去了,让她们别准备了。"
  枯荷不禁雨打,难得的心情都被败光了,对他来说坏了兴致的事就如鸡肋一般,与其将就,不如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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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我的,也会变成我的
  怎么,不信么?那走着瞧

  万岁第二十三声

  那只是一小团普通的面疙瘩,也不晓得那手艺人是用了什么手法,这里捏捏,那里刮刮,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白兔就捏成了。
  楚桑站在小摊位前,惊叹着,眼睛睁得大大的, 兴味浓厚地吩咐手艺人:"哎, 再捏一次,还没看清楚呢。"
  他今日趁着三皇叔得了风寒卧病在床的大好时机,便从宫里偷跑出来游玩,但夜市里人潮太猛,他便和楚平走散了,本想着在稍微空旷点的地方等人,没想到被那五颜六色活灵活现的面人给迷住了。
  手艺人好生苦恼的看着他,搓搓手,老老实实道:" 公子,这俺都给您捏了三十多个了,面都没了,而且您还没给钱呢。"
  他偏头想了想,不依不饶道:" 那寡……那我给你银子,你再去买面回来,我要再看几回。"
  手伸进腰间钱袋,暗觉不妥,忙低头一看,却根本瞧不见钱袋的半点影子。
  他迷糊了,仔细回想出宫的时候,自己的确是有戴的啊。
  那手艺人正用七分期盼三分怀疑的眼神灼灼看着他,他又摸了摸腰间,还是没摸出一星半点银子来。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人多人杂的缘故,他被手艺人淳朴希冀的目光瞧到有些脸红,咳了声,浮现出不慌不忙的笑容:" 那钱——"
  话音未落,肩膀上猛然一痛,他吓到差点咬着自己舌头,他从小养尊处优惯了,最是怕疼,这被人一掌拍下,疼得他小心肝都颤起来了,"大胆……"
  拍他肩膀的人一脸不在意的站在旁边,笑意浓厚地转着手指,那掐金丝银线的钱袋就跟着手指飞速转着,然后一个脱手,钱袋就不歪不斜地落在楚桑身上。
  " 傻子一个,钱都被人偷跑了,还木在这里扮少爷。"
  捏着失而复得的钱袋,他有些恍惚的看着眼前的青年,灯火阑珊里,那是张介于青年和少年间的脸,可能比他大上两岁,松松垮垮一身紫衣,看材质倒是上好,可腰间那腰带都是束得歪歪扭扭,虽一看就是流气的打扮,却也让人不会生厌。
  因为这青年有张实在潇洒漂亮的脸,行云流水一派潇洒从容,一双飞扬桃花眼,笑起来会眯着一条线,万千星辉就落在里面,好不漂亮。
  他向青年拱拱手,忍着疼痛礼数周全:" 是公子你追回来到么?多谢了……"
  青年眯着眼笑,摆摆手:" 大少爷,你还是把欠人家的钱给还了吧再回头跟我寒暄吧。"
  手艺人可怜巴巴的点头。
  这人……好生无礼啊,揉揉肩膀,他忍不住狠瞪了眼那青年。
  本来背对着他的青年后脑勺跟长了眼睛似得,晃着脑袋,扬着漂亮而鲜明的下巴,回头冲他得意笑笑。
  而那手艺人收了银两后,二话不说就落跑了,他气极,但要维持着波澜不惊翩翩风度,又不能追上去,不免有点失意:" 那小兔子,还是没看清怎么捏。"
  近乎自言自语的话还是被不远的青年偷听到了,青年毫不留情的哈哈大笑,半点斯文也没有,捂着肚子嘲笑:" 人家那是几十年功夫磨出来的手艺,就凭你看那么一阵子就学得会?真天真啊……"
  " 这位兄台,非礼勿闻这句话没听说过吗?" 音量一高,他微怒,长袖一震,端出三分架子。
  可惜眼前的人毫不惧怕,风流痞痞的揶揄语调:" 那点滴之恩涌泉相报这句你听过没有?刚才不还在多谢我么?我记得你还没谢完吧?"
  这……这人还真是厚颜无耻啊。
  他继续精神萎靡,认栽道:" 那,不知兄台现在意为如何?"
  青年应了声,意趣盎然地在他身边踱着步,像是在打量着什么。
  楚桑越发的烦躁,要什么,不就是一句话么,这样兜兜转转的绕,看得他眼都花。
  " 兄台如果不嫌弃,这点心意就请收下来了——哎!大胆!"
  僵住正要拿银两手,然后万分错愕的捂着脸颊, 眼前的人这才不掩笑意地收回手。
  混账东西,竟敢掐皇帝的脸!
  肩头上的疼还没散去,颊边又火烧得厉害,血气就急涌上脸皮上,结结巴巴呵斥:" 你这是做什么!混账——"
  那青年摊开手微笑," 谁叫你的脸一副很好掐的样子? 我帮你抢回钱袋,你让我掐一把,好公平啊,怎么?很委屈吗?"
  "混账……" 巍巍颤颤地咬着下唇,声调里都免不了带着颤音,越想越委屈,该死的楚平,到底跑哪里去了,回去之后一定要给他治一个护驾不周的罪!
  青年扑哧扑哧继续笑,干脆当街蹲了下来,抱着膝盖仰视他," 哎,别老垂着头啊,刚才不挺乐的吗?怎么,生气啦?"
  " ……"
  青年搔搔头,想了想,道:" 那我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
  谁稀罕赔礼道歉,他哼了声,撇开头,就等着这人自讨没趣后会自己离开。
  " 要不这样,我带你去玩,就当赔罪好不好?"
  谁会跟一个陌生人走,这玩笑开得也太没水平了点,不过是市井之徒而已。
  他继续沉默不语,等到抬头后发现青年竟然还在,眨着风流的眼,无辜又可怜的样子,被这样直直看着,再硬的心也免不了软上三分,况且,他也一向不是心硬如石的人。
  " 你叫什么名字?" 沙软的声音掩住几分居高临下的口气,略带高踞地看着这个胆大妄为的人。
  还脸带稚气的青年一下子就笑开了,那是一张很适合笑的脸,那笑意就像浓墨一样迅速在宣纸上浸开,感染力极强,力透纸背。
  "永宁 ,怎么样,一听就是好人的名字吧?来——"
  青年朝他伸出手,紫衣在夜风里勾勒出很江南的弧度,潇洒又风流,眉挑着回头开他,有点不耐烦了: " 喂,走不走啊?"
  当然不走,谁会跟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走,楚桑很不屑地动了动鼻尖。
  虽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但脚还是很不听控制的,踏在了青石板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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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扯花瓣)我的?不是我的……我的?不是我的……
  没关系,吃了之后自己就是我的了……

  万岁第二十四声

  青年朝他伸出手,紫衣在夜风里勾勒出很江南的弧度,潇洒又风流,眉挑着回头开他,有点不耐烦了: " 喂,走不走啊?"
  当然不走,谁会跟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走,楚桑很不屑地动了动鼻尖。
  虽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但脚还是很不听控制的,踏在了青石板路上。
  脚板忽然剧烈的痉挛起来,连脚趾也因为忽如其来的疼痛而蜷缩在一起,无法伸展。
  难忍的疼痛让他梦里徒然醒来,绸衫都湿透了一大半,他惶惶然地喘着气, 等待痉挛消去后反手搭在汗意密布的额头上,透过指尖,还隐见龙床边垂着的锦绣床帐。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一定岁数,往事就会回潮一样,越发清楚的冲上来,他恍惚了一下,阵阵看着顶头刻着的祥云花树。
  不过是断梦而已,历历在目,却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等心跳都平息了,他才偏头看着枕边人。
  年轻人一旦睡着就难醒,玉才人还是安静地睡在一边,脸颊肉嘟嘟的压在枕头上,压着几缕秀发,稚气可爱的样子。
  楚桑笑了笑,有个人睡在旁边,果然还是好的。
  最近几月宫里的人都知道,玉堂殿的玉才人极受恩宠,日日陪伴在龙侧,宫中后妃众多,玉才人样貌算不上顶好,可就是对他的味。
  就算不行风月之事,单单的留睡枕边也会让人觉得温馨甜蜜,简单的肌肤相触,让他已经沉沉老腐的心又跳动起来。
  大概是些微的响声把才人弄醒了,女孩迷茫地眨着眼,泪眼旺旺的咦了声,"陛下,要早朝了么?"
  " 还早呢,寡人吵醒你了,继续再睡会。" 这样说着,手指触在对方白嫩的颊边,轻轻掐了下,一时又恍惚了。
  果然,疼人与被疼,都是让人觉得幸福的事。
  才人揉揉眼," 陛下睡不着吗?臣妾陪陛下说会话好不好?"
  他想了想,道:" 也好 "
  玉才人出生小官宦家庭,小时候活得比大家士族的小姐们要轻松许多,说起以前的趣事也有很多,比如啊,采莲掉落湖中,翻墙出去玩被母亲发现,扑蝶的时候反被蜜蜂扑,等等等等,光是听着,就可以在脑海里描绘出让人心驰神往的景致。
  " 陛下明日要去凉夜寺,臣妾听说那儿的桃花开得好漂亮啊。" 提起这个,才人一脸向往地看着他,又长又黑的睫毛扇啊扇的,十分的惹人怜爱。
  他微微笑,又忍不住摸摸对方的脸,跟安抚小宠物似的,哄着:" 那里的桃花与宫里的并没差,只是在山上开得早些罢了,等过些日子,寡人带你去赏,明日寡人要带太子去见国师,你跟去也没意思 。"
  才人粉粉柔柔的脸亮了又暗,在听到太子一词后彻底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肩膀微缩,遮不住的惧意。
  他看在眼里,叹在心中,自从几月前御书房那次争吵后,楚烈便全个心放在了对付楚王并整顿军队上,专心于国事,不是不好,只是父子间莫名其妙的又多了层没必要的纱似的,越发的让人觉得雾里看花,越看越模糊。
  因为最近有了玉才人的陪伴,就算太子来的次数少也不会让他觉得寂寞,只是每次太子请安都是匆匆而走,风过无痕,片刻不愿停留的意思,好像多在他身边待一分钟,天花就会肆意传染开一样。
  那种无常的喜怒波动显然也惊吓到了年岁不大的玉才人,每每提到太子,才人脸上都有股压抑的害怕,就算是他最宠爱的妃子,在太子面前也都变成了抬不起头的丫鬟。
  这种无助弱势眼神,真让他心疼。
  才人绞着自己的手指,越发的楚楚可怜,微微抱怨着:" 为什么太子一直不喜欢臣妾呢?"
  他揽过才人,温声道:" 你没做错什么,烈儿待人一向如此,况且,你要他喜欢做什么呢?寡人疼你就够了。"
  才人脸立马红了,衬着有点婴儿肥的脸,转哀为喜的嗯了声。

  万岁第二十五声

  为先皇祈福的事宜早就准备妥当了,不过今年略有不同的是他会带着太子去见国师,私心来讲,他是很想通过这次出行来纾解一下父子间那股子闷气。
  否则在宫里那种地方,闷气只会变怨气,怨气再发酵成死气,如此循环,屡试不爽。
  当然,为了让一路不那么郁烦他特意召来楚乔同行,也顺道为容尚书减轻点烦恼,做长辈的,果然要事事担待着。
  车上自然是极舒适的,连上次和太子那局残棋也被摆了出来,再续前缘。
  他粘了枚酸梅提神,隔着棋盘偷瞄了眼对面的年轻人,那凌厉的眉眼,深刻的五官,虽不是讨喜的长相,但也足以让他这个做父亲的自豪安慰。
  落下一子,楚烈视线上移,但很快又移开了,语气平和:" 父皇,该您了。"
  楚乔是耐不住性子的人,早就半打起瞌睡起来,对他们父子间的暗潮汹涌更是半点不晓,他瞅着楚乔那副安宁又无辜的睡相,忽然有点艳羡。
  到底……谁来替他收拾这盘残局呢?
  楚烈见他迟迟不动子,知情识趣的笑了,适时的给台阶:" 父皇累了吗?那就休息一阵好了。"
  " 是有些乏了。" 赶忙叫人撤走那残局,不可避免的动静终于把楚乔给弄醒了,那孩子还傻乎乎道:" 咦?那么快就到了么?"
  太子淡然道:" 乔弟放心,你还没睡那么久。"
  那玩味的语气,冷热适中的语调,全然的让人听不出喜乐。
  于是楚乔刷的脸就惨淡了,支支唔唔了半天,才求助似的看向他:" 陛下……"
  他干咳了声,道:" 乔儿,你搬出了平西王府,你父王很担心你。"
  为了一个小倌就和家里决裂开来,连父子情都可以说断就断,他知道楚乔不是不孝顺,只是在意乱情迷面前,孝顺又值得了多少斤两,想到这儿,他又不由自主的看了眼楚烈。
  楚乔倒想得开,还略有自豪地讲着:" 没事的,我都照顾的过来,方勤的赎身钱都是我自己的奉银呢,没靠父王他们,如果回府住,方勤肯定会不自在。"
  楚烈道:" 平西王世子你也不想当了吗?"
  楚乔难得的直视太子,虽然有些勉强,还是抖道:" 太子哥哥,我……我要是再当世子,那以后一定会要娶王妃的,那可不成,再说……父王还是大哥二哥呢。"
  青年嗯了声,英俊肃穆的侧脸无端端生出几分少见的寂寥来,一晃而过,他却看的真切,心咯噔就抽疼了一下。
  他忘了自己这孩子,明明是大好年华,却比自己更加的孤家寡人。
  东宫里就连个暖床的侧妃也没有,活像个大冷宫。
  只见楚烈展眉道:" 那以后你可别后悔的好。"
  楚乔表情单纯,一日往常," 不会,不会的。"
  他忍不住笑了几声,没想到皇家人,倒出了那么多情种,楚乔生的琉璃漂亮,认真起来的样子依旧没什么强大说服力,这样的容貌,不知怎的,忽然就让他觉得心惶惶起来。
  " 乔儿, 年轻人嘛……情难自禁总是常事。" 他斟酌了几句,觉得还是有说说的必要。
  楚烈与楚乔眼里都带了几分不解,看着他。
  他老脸依旧,风轻云淡道:" 情难自禁虽可理解,可皇家子弟,总不可甘于人下,这点你明白么?"
  楚烈脸部剧烈抽了一下,仿佛要掩盖笑意似的,握拳在嘴边,咳了几声,脸上少见的生动起来," 父皇……说的有理。"
  楚乔却还是木楞着,一副大不解的样子:" 什么甘于人下?"
  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就是不用什么,都点到破,但再怎么点,也不能直接警戒自己的侄儿说,行风月之事的时候,不能吃亏吧?
  可是就有牛皮灯笼,怎么拨弄也起不了火花,他泄气地敲了敲车间的小桌子,干脆爽快起来:" 皇儿,你给乔儿解释解释,免得他吃亏丢人。"
  楚乔迷惑又晶黑的眼珠子又转向了太子那儿。
  楚烈似笑非笑地嗯了声,却在开口前把小桌上那几碟腌梅果杏给移了开,他哽了一声,怨气顿生。
  " 太医说了,父皇您胃偏寒受不得刺激,这种东西还是少吃为妙。"
  好,好得很,什么时候太医院和御膳房暗通款曲起来了,连多吃点酸梅都要被管着,他神情萧索:" 长途漫漫,寡人实在乏的很。"
  太子接着道:" 太医教了儿臣一套手法,可以提神舒缓经络,父皇不嫌弃的话,儿臣替您按按。"
  青年的手力道十足,浑厚又有力,按在肩间十分的舒服,一路积攒下来的疲倦都给按没了,被冷落了的楚乔还是在困惑着刚才那个话题,小声着问青年:"太子哥哥…… "
  楚桑闭眼小寐着,越发对这孩子的断袖之路失望起来,身边的青年似是回头,因为靠得近,气息打在耳背边上有些酥痒,只听楚烈淡淡道:" 乔弟,父皇的意思是,让你小心着点别赔了夫人又折兵,免得被人吃了。"

  万岁第二十六声

  凉夜寺位于凉山之巅,是历届帝王必去拜祭的地方,祭奠沉长而复杂,拜皇天上帝,拜列祖列宗,如此起起跪跪,一番折腾下来他实在觉得有些吃不消了。
  为表诚意,他还要穿着厚重的帝袍,头戴旒冕,直着背脊,姿态庄严地爬上那条长得骇人的山路,每向前踏一步,他都可以听到自己脆弱的老骨头咔嚓咔嚓叫唤的声音,哎—— 人间酷刑,想必莫过于此了。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的环节了。
  一抹清白高立于高台之上,风尘不然,羽化登仙之姿,口念送神歌,宣礼毕。
  那正是庆国国师,干戚。
  淡漠得不近人情的眼神,无色无空,仿如神祗俯瞰着众生。
  庆建国至今,共有八位帝王,八位国师,一帝一师,皆是代代相传,冥冥中注定好一样,他领着太子,跟在干戚身后朝专门待客的地方走去。
  也只有干戚,敢这么堂而皇之走在皇帝前面了,他笑了笑,在太子的搀扶下,慢慢跟着。
  别致又隐秘的屋子,是他每年祭祀完毕必去的地方,今年有些不同,因为他这次把太子也带来了。
  就在青年踏进门槛的一霎那,国师干戚一手挡在了前面,白莲一样冷傲冰凉的脸不近人情着,道:" 殿下就免了。 "
  楚烈没有收回脚,瞬间一凝后便一挑嘴角,眯着的眼冷光微闪:" 为何?"
  没想到事态发展到如此难堪,他伸手按了按干戚的手背,劝道:" 国师,你……"
  干戚一记冷眼让他忽有一种和神仙作对的错觉,在国师面前,他从来都是半点便宜都占不到的,从小如此倒也不用觉得丢脸。
  " 不是我辈人,不入我辈门。" 干戚的声音平和而冷淡,似如九重佛音 :" 殿下既然心中无佛,何必勉强自己。 "
  青年表情坚毅,不动如山,隐隐高踞:" 那国师觉得,我是哪辈人?"
  看不出年岁的国师轻动薄唇,道:" 修罗道。"
  楚烈被这个答案给惹笑了,至少表面是带着笑意的:" 众生平等,修罗道难道就不是道了么?况且国师有何为证?"
  干戚再也不愿多言,直接关上了房门,楚桑杵在原地看着随着门的合上,青年俊朗的脸也随之渐消,最后眼里那触目惊心的戾气都让他心中一紧。
  不怪这孩子生气的,手放在门边,想着楚烈就那么硬生生被隔在外面,隐隐难受起来。
  只听干戚冷漠依旧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
  " 他毕竟是寡人的儿子,你就不能稍微……给他留点面子吗?"
  干戚优雅的坐下,白袍似仙,可惜说气话来是半点不留情," 这里是我的地头,所以我说的算。"
  "……"
  干戚看着他,似乎是叹了口气,语气却放柔了几分:" 我看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宫中可好? "
  他点头,端起热茶,稍微等疲劳去了些,脚部活络些,才说:" 无大事。 "
  干戚却道:" 我看你脸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在国师面前,真是半点事都藏不住,罢,今日来,本来就是来解惑的。
  " 你觉得,寡人为何次回要带烈儿来见你?"
  干戚眼帘一垂,声音有些虚无缥缈:" 你想……禅位于他?"
  他拨了拨茶叶,不出声,那就是默认了。
  以前的祭祀都只是他一个人来而已,太子嘛,都是坐镇朝中。
  干戚似乎是轻微的磨了磨牙,不食人间烟火的脸总算是有了些许人气," 你来的前几日,我夜观星象,你那紫薇帝星龙气正旺,我看那架势,再旺上三十年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国师善看皇族面相,看善看星象。
  楚桑却不为所动,嘴抿住,眉梢带倦," 寡人老了,没那个心力了。"
  干戚冷哼一声," 你才三十过四而已,正值壮年。"
  " 先不谈这个,你看,我那皇儿的星相如何?"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
  干戚神色凝重起来,正色肃然道:" 紫薇帝星龙气太旺隐遮旁侧星宿,你那皇儿却是最强势的七杀星,就算在你龙气之下,也可看到杀气盈天血光之色。"
  他屏息听着,谨慎地问道:"现在朝中形式,削藩已经是在所难免的,只是若有战事……" 按捺着心中悲怆,摇摇头:" 若有战事,只盼是越快结束的越好。"
  万古枯,实在是他最不想见到的局面。
  " 我只谈星象,不谈政事,你宫里的事你自己拿主意的好。 " 干戚一边说着,一边又为自己斟上一杯茶,动作雅致风流,一举一动皆可入画,可惜皇帝心不在焉着,再好的茶水也品不出什么味来。
  国师向来不管宫中之事,哪里是楚河,哪里是汉界,都是拿捏的清楚明白的," 你是打定主意了?"
  楚桑长长软软的嗯了声,依在靠背上," 诏书都写好了,寡人把那东西藏起来了……等你算出个好日子,再说。"
  寝宫的牌匾里藏着的,就是那份盖了玉玺的退位诏书,这事,还没人知道。
  禅位的事他考虑了也不是一两天了,绝不是任性为之,但总要找个最恰当的时机,如今太子威望正旺,这次对付楚王又立了大功,若是这个时候禅,无论是朝野还是民间都会支持的。
  干戚一笑,也不知道是讽是赞 :" 这倒是你的作风。"
  他也想跟着弯弯嘴角,可怎么也弄不出一个优雅的弧度,不知是不是太劳累的关系,手心都是雪寒一片,端着茶杯也捂不热,如果是对着别人,这话只能藏掖在心里,幸好干戚是不同的。
  " 怎么了?" 干戚似乎察觉到不妥。
  " 昨夜,嗯,就是昨夜……" 他颤颤道:" 永宁昨晚,终于入了寡人的梦,那么多年寡人从没梦过来,本来,他的样子寡人都已经快忘了,但昨夜什么都重新过了一遍,跟以前一模一样,没半点差,寡人……寡人差点醒不来了……"
  干戚听到那名字,也是眉间一震,随即恢复平静: " 你现在不还好端端的,说什么醒不来的胡话。"
  "……"
  "小楚 。" 干戚这样轻声叫了声。
  " 别让心魔困死自己,那只是你的魔障 ,你看,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十八年……已经是整整一个轮回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自己的业,难为的是天命。" 国师谆谆劝道着。
  楚桑弓着背,脸掩在了手掌里,音里都带着嗡声,不知道是不是哽咽,过了好一阵才回复平静地抬起头,一向线条柔和的脸难得的多了分锐厉, 字字硬如磐石:" 那不是他的命,是寡人造的孽。"
  说往事封尘,是骗人的,就算过去那么多年自己都以为该忘得都应该忘了,可实际上伤成了疤,疤留于心,却怎么也恢复不到原来的颜色。
  他也偶尔想过,如果当年永宁朝他伸出手,责问他为什么不快点跟上来时,他一笑了之,甩袖就走,那这样一来,以后的际遇都没有了,如果是这样,又会有怎样的光景。
  " 孽也好,命也罢,都过去了。"
  " 都过去了,寡人也累了。" 他理所当然的道:" 所以以后的事都让年轻人去操心好了。 "
  两人商谈了一个时辰,临走时他才问了个无关国家大事,但他最是心心念念想知道的事:" 干戚,寡人想再问你一件事……"
  送客不遂的人冷淡的嗯了声。
  " 你说,寡人命中会有几子呢?如果有,下一个会是小公主还是小皇子?" 难得的老脸放光,眼带殷切。
  国师眼皮一抽,淡声凉凉道:" 陛下,凉山山脚处有间送子观音庙,听说香火很旺很是灵验,我才学浅薄,生男生女这种事,您绝对问错人了。"
  "……"

  万岁第二十七声

  出到屋外后伺候的人便急忙上前,跪着通报太子刚才去前面山头看桃花去了。
  孩子受了委屈,耍些脾气是正常的,他宽容地点头:" 嗯,知道了,寡人也去瞧瞧好了。"
  凉山的桃花天下闻名,连宫里桃园中的桃花都是从这儿移过去了,可惜南为橘北为枳,他总觉宫里的总是多了分轻薄少了分灵动神韵。
  山里就有这个好处,四月芳菲尽的时候这儿还是一片粉意春色,美锦千里,浅深
  适宜。
  掉落的桃瓣将山路都铺了个满,龙靴踩在地上,一点声音气味都没有,只有种近乎缠绵的细密触觉,太监在前小步引着路,他留恋美景,恍惚间步速更慢了。
  桃源仙境,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前方小溪流转处,有人背光而立,从桃枝叶间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就打在青年肃立深沉的太子袍上,他示意侍从别再跟来,自己又往前行了几步,踩着的枯枝发出细微的响声,青年醒觉,忽然回头,桃花灿烂间有些微的笑容:" 父皇,您来了?"
  他笑道:" 嗯,你倒是会找地方,这里风景不错,寡人十几年前也来过这儿,那时候这里桃花还没那么多。 "
  这儿离凉夜寺有很长一段距离,如果是来祭祀一般都不会来这边,楚烈轻声问道:" 那时候父皇是与国师一起来的吗?"
  " 非也,寡人当年与老友一起来……" 他平复着心口起伏,缓缓说道:" 那时候寡人年纪比你还要稍小一点,还在这里烧过东西吃,不过差点把这片桃树林都烧了。"
  永宁生□闹,去哪里都能弄的鸡飞狗跳的,明明说来赏花,硬是早这儿烧红薯吃,差点就把桃林给燃了。
  两人灰头土脸的从地里刨出热腾腾的红薯,当时永宁龇牙咧嘴地高呼:" 可以吃了,不过你最好别跟我抢,吃多了会放屁,懂不?"
  他当时臊得脸红耳赤,鄙视道:" 庸俗!"
  那张英俊风流的脸已经黑蒙蒙一片,露出大白牙,笑:" 哟,你典雅,你高贵,别告诉我你从不放屁不打嗝,来,我来猜猜,你是不是都躲到被窝里去啦?"
  "呃,呃……" 他思前想后都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只好木木地点头。
  " 我说吧……" 一口咬在红薯上,继而面露鄙视之色:" 庸俗。"
  现在想来,那些事还历历在目,不过花年年相似,人却年年不同,他对着楚烈,叹了口气:" 如果当年这儿烧了,今日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楚烈若有所思地蹙起剑眉,眼神似乎看着不远处的斜水落花,漾漾缥碧间桃瓣起伏随波而去, " 父皇,儿臣觉得,水不可逆,但无论是走哪条道终有一天会回归海川, 人犹如此……若是不舍过去, 就不会有归川的一天。 "
  楚烈的这一番话让他很是宽慰,在他的意识里,这才是太子该有的高度,这才像样。
  那日在御书房里的太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让他觉得陌生又略微恐慌。
  " 皇儿,刚才委屈你了。"
  楚烈沉默不语。
  他把这份沉默不语当作是孩子的委屈,便继续温声安慰道:" 国师性格是古怪了些,寡人在他那儿也是占不到便宜的……还有,国师说的话,你别忘心里去——"
  青年身子一低,头就埋进了他的肩膀,结结实实地靠着,害他都觉得自己老肩一边垂了过去。
  " 对儿臣失望吗?父皇?"
  他失笑,腾出还没酸麻的右手,顺毛一样摸了摸太子的黑发:" 怎么会,你一直都是寡人最器重的孩子。"
  就算以后有了心爱的小公主小皇子也不会变。
  " 国师所言虽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世事变迁的如此厉害,他也不是样样都能言中的,寡人觉得你很好,不必去勉强什么了。"
  埋在他肩头的青年含糊哼了声,呼吸声一点点渗进桃香味里,暧昧软绵:" 儿臣一直都想让您满意的,其他人说什么,儿臣不会去理会,只要有父皇就好了。"
  这种自私霸道的话由楚烈说出来,还是坦荡无辜的厉害,他都是根老骨头了,要来做什么,还不如早早禅个位出来,以后在史书上说不定还能留个大公无私之类的虚名。
  青年却继续重复着,近乎痴缠的口吻:" 只要有父皇就好。"
  他望着枝头那几朵在风中笑的癫狂的桃花,有些无奈。
  你看,无论是皇家还是百姓家,孩子没了娘,果然都是不行的。
  但慈父的笑要一直挂着还真是件难事,太子体格比他高大许多,这样一直靠着真真是很不体贴长辈啊……就在他要出声的时候,青年终于直起了身子,几乎贴着脸的靠着,吐息相融间都是股青草和香甜的气息。
  剑眉入鬓,这点倒是像极他,青年鼻挺如刀,乍看之下绝对是不易相处难以接近的面相。
  这张脸又靠近了些,掀唇,缓缓,以微风搔颊的速度,道:" 父皇,您袍上沾了花,难怪那么甜啊。"

  番外:万岁,疼么……

  万岁,疼么……
  作为一个有矜持感的皇帝,虽然他真的非常非常想去见识一下那所谓的国师大人,但,怎么看都应该是国师来朝圣的吧?是吧?
  小皇帝窝在龙椅上,好委屈的绞着手," 寡人要去看看那个国师到底是不是三头六臂!敢那么大胆子!"
  太监总管很是为难道:" 陛下……摄政王大人给您安排的功课……" 还一点都做呢。
  皇帝义愤填膺道:" 寡人现在龙颜受损,有什么比龙颜受损还重要的事么!备轿!备轿!"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小皇帝杀气腾腾地走在前头,来到国师住的宫殿门口,他一个人将脑袋探了进去,里面冷情又没人气,似乎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总管抹着冷汗,劝道:" 陛下,国师这个时候还在修行呢。"
  小皇帝哼了声,绝对可以掐出水的脸嘟着," 修行比寡人的功课还重要吗?寡人都放下身段来看他了!"
  小皇帝于是气势足足地朝宫殿里走去,在靠近窗户那边的椅子上,瞧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小孩,一身白色嵌银丝的软袍,干干净净的,沐浴在阳光下,活像不吃人间烟火的仙童。
  那仙童回头看他,唇如朱眼如墨,冷眼如冰,直接冻得他双脚发颤,小皇帝硬气声音,高傲道:" 你就是国师干戚么?"
  仙童收回冷眼,继续翻着手上那本生涩难懂的古书。
  " 寡人问你话呢!" 皇帝气得跺脚,龙靴咚咚重踏在地板上。
  " 不要以为寡人不敢动你!"
  终于受不了似的,干戚合上书本,唇角一掀,轻吐二字:" 庸俗。"
  皇帝脸颊颤颤,反应过来这个词的意思,顿时脚无力,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背猛擦眼,凶狠地哽咽道:" 寡人要抄你家,九族……呜……大胆……"
  干戚冷漠地提醒说:" 我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你喜欢抄可以慢慢抄。"
  皇帝抽抽搭搭抬起头," 你才庸俗,你最庸俗。"
  小国师敛着眉眼,小小年纪就一副老成的样子:" 无聊至极。"
  于是皇帝一路抽泣到御书房里,迅速爬到摄政王的身上,挂着,声泪俱下地控诉国师的恶行。
  " 他说寡人庸俗,还说寡人无聊! " 小孩抠着腰间龙纹玉佩,缩成一团,越发可怜起来:" 可他连抄九族都不怕……寡人说不过他。"
  摄政王一手批着奏折,一手拖着小皇帝,慢慢道:" 这样子啊。"
  敷衍的语气让皇帝很受伤,他用脸蹭蹭了皇叔的脸颊,悲哀道:" 三皇叔,你感觉到了吗?"
  摄政王笔尖一顿,点点头," 感觉到了,陛下想必对御膳房很满意。" 所以脸才会肉白红润。
  皇帝悲怆咬着嘴唇:" 寡人龙颜都没了,没了,你感觉不到的么?"
  "……"
  摄政王哈了口苦气,将批好的奏折放在一边,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才将皇帝摆正在自己怀里:" 所以,陛下想让微臣做些什么呢?"
  小皇帝终于趾高气昂地回到了刚才吃瘪的地方,可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摄政王竟与那个干戚寒暄起来。
  " 在宫里还住的习惯吗?" 摄政王俊脸带着笑:" 这座宫殿以前也是你师傅住过的。"
  干戚同样礼貌道:" 很好。" 但撇到那个气鼓鼓的小皇帝,他又道:" 就是有些浊气。"
  摄政王笑了笑,又对身边的小皇帝说道:" 陛下,您不是有话要跟国师说吗?"
  挥舞着小拳头,皇帝陛下怨愤而鄙视地吼了一声:" 寡人最讨厌别人装大人了!"
  哼了一声,皇帝蹬蹬蹬跑走了。
  " 桑儿,你这是耍什么脾气?"
  " 他明明就和寡人差不多大,就装的很厉害似的,寡人……寡人……" 自尊心严重受损的皇帝泫然欲泣道:" 寡人也想这样啦……"
  摄政王掏出手绢,轻轻擦拭着皇帝脸颊上的泪水,温声道:" 可当国师是很辛苦的,桑儿知道吗?"
  瞪着水汪汪的眼,皇帝哼道:" 他哪里辛苦!"
  " 其实呢,当国师是一辈子是不能近女色的,也不能吃荤,也就是说,干戚没法和人香香,也没法吃陛下最喜欢的水晶虾饺,这样子,陛下还想变成国师这样的人吗?"
  "这——这岂不是人伦惨剧?" 皇帝一声奶气未脱的惊呼。
  "嗯,陛下用词有些偏了。" 摄政王耐心纠正:" 陛下可以用人间悲剧来形容。"
  "寡人……那寡人……"
  " 这样子,陛下还要羡慕国师吗?"
  皇帝坚定地摇头了。
  摄政王于是满意地笑了声,缓缓道:" 既然陛下知道别人的辛苦,那自然是需要惜福的,是不是?"
  小皇帝低头,别扭地嗯了声。
  " 既然陛下知道惜福,那今天的功课是不是应该按时完成呢?"
  "……"

  万岁第二十八声

  "啊——"
  一声凄惨到不行的女声划破深夜宁静,太监宫女们顿时围在龙床边上忙成一团,没一会连太医也提着药箱急匆匆赶了过来。
  楚桑满心愧疚地看着玉妃捂着鼻子,鼻血横流,但愧疚还是抵抗不住见血就晕的习惯,只好让宫女们先扶着玉妃去其他地方医治。
  说来惭愧,他睡相一向欠佳,手脚从没规矩的时候,刚才在睡梦中左臂一挥,身子一翻,刚好就打中身侧玉妃的鼻尖上。
  好好一个佳人,要是鼻子被打歪了,那多不好啊。
  当年柔弱贤惠的皇后曾被他一脚踹下过床,宫里那几位资历老的妃子们也都无一例外地遭过殃,于是那么多年只好一个人独睡龙床免得辣手摧花。
  虽然太医上了药,玉妃还是一副精神不振的萎靡样,说话都免不了嗡声嗡气,玉妃含泪道:" 陛下,怎么办,再过几天就是太子寿宴了,臣妾这个样子,可怎么去啊……"
  他赶紧昧着良心安抚:" 没事,只有有些红,到时候铺些粉不就成了。"
  玉妃还是捂着鼻子抽泣:" 臣妾本来就找不到合适的裙子,现在又成了这幅模样,一定会被其他姐姐取笑的。"
  " 怎么会找不到适合的?" 他环臂在胸,道," 明日自己去内务府挑喜欢的 "
  " 真的吗?" 玉妃眼眸一亮。
  " 寡人何时骗过你?"
  再过三日便是太子十九岁寿辰,他早早下令让宫里的人好好准备,一定要大肆庆祝一番,规格直逼帝王,就算礼部的尚书明示暗示了好几次他也懒得理睬,这种不避嫌的宠爱自然不会让太子得意忘形,如果连这点都沉不住,那就太糟糕了。
  入楚的军队一路顺行,削楚指日可待,所以把这次盛大的寿宴看做庆功宴也无妨。
  孩子们做好了事,就是需要好好鼓励的。
  因为冬季的来临,他越发的不想出宫殿大门,下了朝后就直接缩在铺着厚实毛皮的椅子上,抱着小暖炉,开始看一本从宫外带回来的,据说是时下很流行的传奇故事。
  以前他年轻的时候,外面才开始风行什么侠客侠女的故事,现在却风行起什么狐仙书生的剧情了,当真有趣。
  又翻了一页,故事开始峰回路转了,书生把在破庙里认识的美貌女子带回家,家里凶悍善妒又掌财的大房就趁着夜色,摸黑去了那两人的房间,拿出磨利的菜刀,比着那两个人的头颅,狠狠往下一剁——
  一个哆嗦,他合上书,依旧心惊肉跳的,也亏那下笔的人能描绘的如此平静生动,仿佛置身在现场一样,让人汗毛直竖。
  哎,女人若善妒起来,那可不是一般的棘手啊。
  正这样感叹着,殿外就传来太监慌忙的通报声,宴会还没开始,急个什么劲,他不悦道:" 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一路小跑而来的侍从面带紧张,磕磕绊绊道:" 皇上,大事不好啦——太子殿下——"
  " 到底什么事?" 他眼皮狠狠一跳。
  被吓得不轻的小太监憋着气,道:" 太子殿下刚才在朝阳殿门口碰到了玉妃,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命人将玉妃身上的皮裘给剥了下来,直接——直接给烧了!"
  说句肺腑话,就算忽然被告之藩王作乱杀进京城他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震惊,顶多苦笑三声,然后备一杯见喉封血的毒酒而已。
  但在这种冰雪天气里面,他感觉自己脑袋都快结成冰渣子了,完全转不动,最后只有在两个太监的一路搀扶下赶到了朝阳殿。
  远远地,便可以看到一片僵持着的人马,多是太子的近身铁卫,一个个如临大敌似的站在殿门前,铁汁铸成似的,风吹不到雪刮不弯。
  而玉妃身后只跟了几位宫女,毫无气势可言,玉妃远远就瞧见了他,如同饿狼看见了肥羊,乞丐见着了铜板,并开始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 陛下!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啊!为臣妾做主啊——"
  火势并不算大,但烧一件皮裘已是足够了,青年独自静立在那火堆边,入了魔一样,而未曾休止过的寒风却一直没法吹熄那堆诡秘的火。
  玉妃哭着闹着,大冬天的被剥去了皮裘,弱小的身躯在精致却毫不保暖的宫裙瑟瑟发抖着,但声音依旧石破天惊 :" 陛下,陛下——那皮裘是您前几天让臣妾自己去挑的啊!太子他凭什么那样对臣妾——"
  " 住嘴。" 他已经没有心情哄谁了,完全不可理喻,这么荒唐的事怎会出在皇家,不管有什么理由,这都是大逆不道的。
  就算不喜玉妃,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人家的皮衣给剥下来,别说皇家,就是在寻常百姓家这事也太过蹊跷。
  青年似乎完全没有反思或者忏悔的意思,一言不发地看着那火苗终于熄灭,眸底聚煞,没有半点光泽,森冷又可怕,完全不似那日桃树下温柔又体贴。
  " 楚烈 。" 血气一轮轮的往上涌,顾不得眼前也是阵阵发黑, 他连名带姓地叫了声。
  青年目光锁着他,黑袍在冷风里鼓动着,像觅食前展翅的大鹏。
  " 祖宗法制,你是不是都忘了?" 铁青着脸,他厉声呵斥:" 寡人在问你话。"
  皇帝发怒,在场的人一个个立刻都跪了下来,诚惶诚恐。
  这么恣意妄为,行事就照着自己性子来,与暴君有什么不同? 他知道楚烈不喜玉妃,但按辈分来玉妃还是他的长辈,自己家事都理不清谈何整治国家。
  " 那狐裘, 您一次也没穿过,一次也没有。 "
  青年在冰雪冷风里终于慢慢开口,声音沙哑,语气自嘲,不激动也不怨愤, " 就算您不要,其他人也是没资格穿 。"
  他脑子里一片迷茫混乱,对太子的话更是一头雾水,理不出半点所以然来,视线偏移到青年左后方的火堆上,里面赫然还残留着些许没烧透的白狐皮,他一下子就记起来了。
  那白狐皮裘是今年初春的时候太子奉上的,听下面大臣说起过,光这一件皮裘,太子这三年就打空了京城附近所有山上面的幼白狐,而且只取腋下皮毛,京城喜欢狩猎的子弟们都清楚得很,就是有狐狸晕在你跟前,也不能碰。
  除非你想跟太子对着干。
  这件价值连城的皮裘他让人收起来,渐渐也就抛在脑后了,前几日他让玉妃自己去内务府挑喜欢的,想必玉妃一个眼尖就把这给看上了。
  已经要脱口而出的斥责硬生生给憋了回去,脸颊轻微的抽搐,想着青年的委屈,语气就不由软了几分, 只是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道:" 寡人……你,你也是太没分寸了点。"
  青年笑了笑,瞧向跪在一边的玉妃,有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那个人,就那么好?"
  跪在冰地里,穿着又单薄的玉妃埋着头,楚楚可怜地抖着,像在夹缝里艰难长出来的小花朵。
  他现在哪顾得上玉妃,自己都被太子忽上忽下的情绪给弄昏了头,他顿时有种可笑的错觉,觉得自己活像那鬼怪故事里两边不是人最后被人一刀剁掉脑袋的书生。
  小妾看起来真的怪可怜的,可大房也没做错什么,凶悍有理,且名正言顺,明着要维护大房威严,暗地里又要哄楚楚可怜的小房,他真的十分的为难。
  但众目睽睽下在皇宫纵火,不惩罚是绝对不行的。

  万岁第二十九声

  但众目睽睽下在皇宫纵火,不惩罚是绝对不行的。
  青年背脊挺得那么直, 端正的脸上忍耐着什么, 半晌才道: " 父皇,儿臣的心不是这样拿来糟蹋的。"
  "怎么……怎么这样说呢,寡人怎么会舍得糟蹋你 。" 他对太子的倔强越发的没有招架能力。
  底下的人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太子那些身经百战的贴身侍卫还好,那些身子薄的宫女们几欲晕倒,他一向体恤下人,只想快些结束这场让人心惊肉跳的闹剧。
  青年在处理任何事务上都是沉得住气老谋深算的,可不知怎么的,却老是在这种事上出状况,像独占欲太强的小孩子,任性又爱撒娇,容不得大人对其他人有半点好。
  他真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明白,明明这孩子小时候一副冷淡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怎么长大了,反而变成了糖粘豆。
  朝阳殿旁边就是今晚寿宴的主会场,湖中央的戏台已经在排演了,全然不受这儿紧张气氛的影响,一想到今日还是楚烈的生辰,他更觉无力," 你呀,你这孩子…… 你这到底是想让寡人如何呢?烈儿? "
  楚烈直视着他,认真又带点莽撞,嗓子还是沙着, " 只要父皇心里有儿臣就好,多想一点,多念一点,真的就不可以吗?" 最后那句太子就像是被人掐住喉咙挤出来的。
  皇宫里起火,自然也是刑部尚书管的事,他还来不及回答,就看见白雪皑皑里一抹枣红色身影朝这儿走来,一品官袍,冷艳俊容,正是容愈。
  " 法不可废 ,皇儿。 " 他痛心道: " 皇宫重地不是让你随意取闹的地方,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 "
  哎,哎,那抹枣红越发的逼近,要是容愈来了这事就难收拾了,于是当机立断地道:" 今晚晚宴结束后自己去闭门思过,给寡人好好反思一下。"
  好歹,也先让今夜的寿宴顺顺利利地落幕。
  果然容愈一来,就和太子杠上了,他半真半假地听着,让太监端来暖手的小火炉,揣在手间,他看了眼楚烈,又瞧了眼跪在地上的玉妃,再瞧瞧已经来到的容愈,只觉身心俱乏,甚至有一股在荒原里找不着北的无力感,暖意只在表皮,就算带着鹿皮手套也挡不住寒意入侵,渗到心肺里,凉得他真想丢下这烂摊子立刻回寝宫修养。
  这些孩子们,一个个都是来向他讨债的,这日子,到底哪里有安宁的一天。
  是太子的生辰,自然也是皇后的忌日,寿宴结束后他独自一人去给皇后上了一炷香。
  墙上挂着的画像规矩而死板,蜡人一样的表情,他瞧了好半天,才自言自语道:" 皇后,寡人都已经记不起你的样子了。"
  " 很多人的容貌,寡人都已经记不清了,三皇叔的也是……"
  有烟灰掉落,他用手指一沾,又轻轻弹掉。
  " 你们怎么都要走呢?"
  今夜没有让玉妃过来侍寝,洗漱后换好睡袍正打算独自就寝,忽见侍候他多年的总管面色微异,便道 :"有何事?"
  总管躬身道:" 陛下,李嬷嬷怕是熬不过今夜的了,她恳求见陛下一面,说有要事相告。"
  李嬷嬷是皇后的奶娘两人情同母子,当年皇后嫁进宫里的时候也是她陪着的, 皇后早逝后李嬷嬷便剃度出家在宫里的佛堂里为皇后祈福。
  算算时候,也是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虽然睡意颇重,但一念到李嬷嬷十几年如一日的坚持,便心软了,毕竟是皇后在乎的人啊。
  " 喧 。"
  老人家是被两个身材高大的太监抬进来的,也许是时候不多的关系,李嬷嬷并没有省去了繁文缛节,用尽气力道:" 陛下——罪妇有事要……单独相告。"
  他明白了嬷嬷的意思,眉头一蹙,还是让其他人先行退下。
  比起李嬷嬷,他还是年轻的,也不怕什么。
  等人清光后,李嬷嬷瘦如枯槁的脸才有几丝情绪,看得出是经过万分挣扎才来到这里的。
  就在他快失去耐性的时候,李嬷嬷微微颤颤地动了动嘴。
  " 太子殿下……他……他……"
  这回他不用担心孩子又闯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祸,这个时候,楚烈应该还跪在祠堂里面壁思过。
  但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就击破宁静了。
  凄楚悲凉的忽然拔高声,像阴间传来的声音,李嬷嬷拼尽力气道:"太子殿下……他并非陛下您的……骨肉啊——"
  宽大的书房里近乎死寂。
  有点寒意从脚底升了上来,控制不住的往上串,长袖下的手中风一样抽动了几下,面色依旧波澜不惊: "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
  李嬷嬷口中的故事,简单而恶俗,其中剧情比起坊间那些流传的故事实在不值一提。
  皇后和侍卫长,要避开别人耳目其实并不算难事,何况又有李嬷嬷的从中掩饰。
  李嬷嬷说,皇后与那侍卫长本就是旧识,侍卫长以前就是在皇后父亲的府上当差,说起来也算的是青梅竹马爱恨情深的那种,旧情就是没扑干净的火苗,有时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以让火烧起来。
  故事他先暂先听在这里,目光暗沉,语气寒极," 那你今日,为何又要告诉寡人?"
  "罪妇吃斋念佛十九年……依然原谅不了自己……陛下越是宠爱太子,罪妇心里,心里就越不是……滋味,皇后当年一时不甚受了蛊惑,犯下了这种罪过……"
  秘密这种东西,只有守得住的才算,李嬷嬷还是承不住煎熬,说了出来。
  书房里的檀香越发的浓了,他摸摸自己的接近麻木的脸皮,再摸摸自己的心头,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时候荒唐到一定地步,就是笑话了。
  刚才画像里看到看到的死板僵硬,还有记忆里残留着的,皇后当年温顺美好的眉眼,所有的都和不守妇道,红杏出墙,偷情,通奸,这类词扯不到一起去,当然,他也不可能只听一个老妇人的片面之词。
  这事关大庆百年基业,半点虚假都不准有。
  他到这个年纪,也只有楚烈这一个孩子,当年皇后央求他的一切他都毫不含糊的做到了,君子一言,诺了就是诺了,决不反悔。只是,若烈儿……真不是他的骨肉,那皇后当年,是用什么心态来开这个口的呢?
  还是,皇后爱那个人爱到已入骨髓,已经到了不惜放弃原则欺骗他的地步?
  他不会和死人较劲,没必要。
  只是有些寒心而已。
  " 去把容尚书叫来,记住,别让别人看见。"
  龙桌上摆着的茶已经凉了,他不以为意地端起来,一口口的喝下肚,喉间灼灼火烧终于平息了一丁点。 最好,就是一个误会,如果现在皇后在,他一定会平心静气地听她解释。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不听别人解释只顾着自己心情的愣头青了。
  衣衫后背尽湿,他也没去换,直接靠在龙椅上,目光散乱,眼前一片灰白败坏:" 烈儿,楚烈…… "
  他引以为傲的骨肉,那么宠爱信任,如果不是自己的,那又算什么呢?
  只可惜情如覆水,难以收回。
  没一会容愈就来了,这个时间秘密召见那一定是有什么重大事宜,容愈一身便衣,谨慎地用黑色披风将自己融进夜色里,到书房后才脱下披风,跪地叩首, 露出俊容。
  " 陛下——您怎么……" 容愈关切询问,冷白的脸色因为匆忙赶来而染了红晕," 要先喧太医吗?"
  他摆摆手,看着青年凌厉冷艳的面容, 只是缓慢说:" 宁渊,今夜的事事关重大,寡人能相信你吗?"
  容愈挺头抬胸,却没有跪下, 声音冷澈真挚: " 微臣不会辜负陛下。"
  楚桑笑了笑,年轻人喜欢许诺,好像天长地久就是伸手就可以拿到的事,但他都到了这个地步,辜不辜负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 那你过来,寡人有话对你说。" 他让容愈走进,声音极轻道:" 寡人要你去查一件事。"
  容愈嗯了声,因为那么近的距离而局促,还是规矩地立着。
  他深吐了好几口气,尽量让那股羞耻感快快散去,但凡是男人知道妻子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脸色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 寡人要知道……二十年前,皇后是否与他人有染。 "

  万岁第三十声

  " 寡人要知道……二十年前,皇后是否与他人有染。 "
  容愈脸色剧变,语气也怪异起来," 那太子…… " 下面的话容愈似乎很难启齿。
  楚桑反而有些放开了,露出一个恹恹的笑容,鼓励道:" 没事,继续说。 "
  容愈抿唇,道:" 陛下您要微臣查的……重点不在皇后是否跟别人有染,而是……太子是否是您亲生骨血。"
  青年说完,陷入深深的沉默里,面色严峻,没有再做任何假设。
  他手指一曲,弹在青年的额头上,让青年赶紧回神," 寡人既然让你放手查,就不会对你隐瞒什么……宁渊,你知道为何当年寡人的皇爷爷,没有传位给最优秀的三皇叔,而是寡人的父皇?"
  容愈略一沉吟," 因为先皇是皇后所处。"
  他摇摇头," 关键不是先皇的出生如何,而是,摄政王出生如何,三皇叔的母妃是外族人,外族奴仆的孩子,再如何优秀,也登不上庆的皇位。"
  " 血统半点也不能浊,这是祖宗定下来的法。" 他理所当然地要维护祖宗颜面," 如果烈儿不是寡人的骨肉,那这就不是他该呆的地方。"
  祖宗家法,齐国正家,这都是一座座的山压在他背上,现如今他连喘气都难受的很,今晚注定是无法入眠的了,他让容愈回去后,又在书房里坐了好一会,整理好思路,调理好心态,又让宫女们拿来新的衣物换上。
  任由宫女们在他身上忙活,落地铜镜里人影模糊,看不真切表情,他问:" 太子还在祠堂里?"
  总管答道:" 是的,陛下。"
  " 叫御膳房准备些点心,寡人要过去。"
  他摸着帝袍,指尖流连在那些熟悉的纹路上,不禁就生出几分计划赶不上变化的感慨 ,退位让贤看样子是暂时没戏了。
  甚至,他或许还会失去唯一的儿子,一想到会这样,就忍不住的心绞痛。
  从侧门推门而入,青年还是跪在蒲垫上,背影不动,玉雕成的一样。
  " 烈儿?"
  本来还微垂着脸的青年抬起了头,神色是欢喜的,但忽然的起身让楚烈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 腿跪麻了就慢点,那么心急做什么。 " 叹了口气,让青年别站起来先,直接坐在蒲垫上就好," 你看看,过寿过到这里来了,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楚烈不以为意笑笑,盘腿坐在地上," 儿臣可是听了父皇的话过来这里的。"
  他故意板着脸,道: "谁让你那么不懂事,惹出那种事。"
  楚烈眼里闪过阴影,太快,青年讨好似的从低下牵起他的手轻轻搓了几下,捂在两手心里,"父皇, 你的手怎么那么冷。"
  这只手热完了,又换了另一只手,青年把他的手指放在手心里,带着笑看他:" 暖和些了吗?这里阴气太重了。 "
  手还是不听使唤的颤了起来,就算刚才做好的所谓的心理建设,对着楚烈他还是几乎招架不住,他甚至开始憎恨那个李嬷嬷,反正都忍了二十年了,再多忍一阵不行吗?要忏悔去跟阎王忏悔好了。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虽然这孩子很是霸道,有时做事又让人不可理喻,但那是那么温暖,是他现在唯一贪恋的温度了。
  如果是他的就好了,是他的孩子就好了,他一边看着青年认真地暖和着他的手,心里就一直这样不断念着。
  " 儿臣刚才就在想,父皇会不会过来看我。" 楚烈低低道:" 果然父皇还是喜欢我的,对吧?"
  他忍住鼻中酸楚,嘴硬道:" 寡人才没喜欢你。"
  楚烈一愣,随即展颜笑起来,阴霾尽去,道:"好,好,是儿臣喜欢父皇,是吧?"
  明明平日在朝堂上都是一副让人胆颤心惊的气场,现在哄起人来也放得下身段,哄的是有板有眼的,也不晓得在哪里学坏了。
  越想越不甘,越想越不舍,怎么看怎么好,那么好的孩子,怎么能不是他的?
  " 怎么了父皇,还在生气吗?" 楚烈轻声解释说:" 儿臣是有错。"
  手还是被拽地紧紧的,他摇摇头,满嘴苦涩:" 不是皇儿的错。"
  楚烈笑了笑,烛光下俊气逼人的脸被淡化了几分戾气," 下次,父皇可不能把儿臣送的东西随便给人,不然,儿臣还是会忍不住的。 "
  " 不给了,谁都不给。" 他很坚定的重复。
  人都是有些犯贱的习性,就算是九五之尊也没什么好例外的。
  对自己拥有着的东西视若无睹,理所当然,却对自己即将失去的视若珍宝,心心念念。
  青年有些受宠若惊,眉眼间都是难以言语的喜气,一副被驯化得服服帖帖的样子,楚烈跪起来了些,双手抓着他的手臂," 父皇,再送儿臣一样礼物,可以吧?"
  " 说。 " 他从不会吝啬什么,只要楚烈还是他儿子,他什么都会给。
  青年手间力道大,把他拉低了一下,然后他就听见青年沉沉的声音," 让儿臣亲一下 。"
  老脸炸红了,楚桑顿时结巴道:" 寡人……寡人这都老皮老脸的了,有什么好亲的……"
  如果是在平日这种荒谬的要求换来的肯定是一顿斥责,但今日荒唐的事太多了,一单接着一单,在这种荒唐的情形下,亲一下好像也变得不是很荒谬了。
  楚烈咬着嘴唇凑前去,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摇摇:" 礼物啊,父皇。"
  这么亲昵的距离,如果不是亲生骨肉怎么会有这种想亲近对方的愿望,他满心感动的这样想,越想越觉得靠谱。
  是自己的,绝对是自己的,心肝在颤,手指尖也在颤,落在青年脸颊边上的亲吻也是颤着的。

  万岁第三十一声

  接下来的几日,平静的让人发憷。
  楚桑不急,验证二十年前的事是需要时间的,他有这个耐心等。
  真相的水落石出和老年人牙齿脱落是一个道理,楚桑尽力让自己有良好的心态去面对,到他这种地位的人,什么都要看开三分,不然憋屈的是自己。
  这日下朝后容愈求见,他便知道有了进展,两人慢慢走在庆宫繁复曲折的回廊间,状似散步。
  " 十八年前李修尘辞了官,就在京城郊区外买了地,这些年一直住在那,三年前李修尘堕马受伤,没过几日就去世了……" 说到这,容愈偷看了眼楚桑的脸色,没有继续说下去。
  " 去世了,竟然去世了。" 他叹了声气,道:" 当年他也算年少有为的将领,那时候辞官一定会引起众人非议,有什么线索?"
  容愈点点头,也随前面的人停下脚步," 十八年前,也就是皇后仙逝不到一年的时候,李修尘便以身有隐疾为由向吏部申请退隐归田,臣探访过李家奴仆李修尘这十几年一直身体健康,不像有隐疾的人。"
  "……"
  " 李修尘有一独子,微臣已经他秘密压入刑部大牢里,陛下……您要去看看吗?"
  老子虽然入土为安了,但儿子还在,父子间总有些相像的地方……兄弟间更是如此,没有半刻迟疑,楚桑便同意出宫前往刑部。
  常年不见天日的刑部大牢里阴风测测,他一瞧在前头带路的容愈,背影单薄削瘦,反观自己除了一张脸其他地方都包得紧紧的,这人比人啊……他猜想那李修尘当年一定比他高壮有男子气概,不然皇后也不会红杏出墙。
  可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青年的声音打断他脑子里的猜测胡想,已经到刑部最深处的地牢里,沿路都点着火把,走到最尽头的牢房前,隔着铁栏,他只看到一个背对着他的可怜背影。
  " 打开,寡人跟他说几句。 "
  牢房里还算干净,气味也不算难闻,楚桑坐在椅子上语气都是惯有的温和:" 你把头抬起来让寡人瞧瞧。"
  地上跪着的人颤抖茫然地抬起头,像看到救星一样," 大人,我什么事都没犯啊!求求您放了我吧——我真的什么事都没做啊。"
  哎,他最怕人嘶声力竭了。
  容愈冷道:" 闭嘴,叫你回答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回答好了自然会放你回去。"
  狠话立即见效,跪着的人立马乖了,他认真地审视着面前青年的容貌,一丝一毫的线索都不能放过。
  颇为之粗犷的长相,也勉强算得上英俊,浓眉大眼,鼻梁高挺……
  他有些不耐烦,这青年眼神闪躲害羞的厉害,看几眼脸就红,害他都无法静心比较了: " 别动。"
  直接强硬地抬起地上人的下巴,那人眼神脸涨红的厉害,"我——我——"
  容愈走上前,轻声说了句:" 陛下,不用脏您的手" 然后力道十足地单手卡上地上青年的脖子,使劲一抬,骨络咔嚓作响。
  接过侍从递来的手绢,他心不在焉的擦擦手,偏头看着,半晌道:" 宁渊,让他站起来。 "
  " 转过去。" 他吩咐,打量青年的后背,想象着楚烈宽阔坚实的背影,但在这种昏暗阴冷的牢房里,却怎么也看不出个名堂。
  总觉得有点像,但也觉得哪里都不像。
  " 侧面。 "
  " 往左偏点,嗯——"
  " 眼神高傲点。"
  " 是高傲,不是叫你翻白眼。"
  糊里糊涂就被折腾来折腾去的青年再次撕心裂肺了:" 大人,您就饶了小的吧!"
  楚桑有些挫败感,挥挥手示意容愈过来,低声问:" 你觉得像吗?"
  容愈冷面似刀锋,回答很中肯:" 臣看不大出来,世间相似的人本来就不少。"
  "……"
  不必担心,二十年前还有那么多宫女在,红杏虽枯,但墙上总会留着枝枝蔓蔓,认真找还是找得到的。
  容愈扶着他走出这间牢房,他手间用力,再拍了拍," 辛苦你了。"
  容愈抿嘴笑了笑,很快回复常态," 陛下,臣从李修尘的书房暗格里找到了些画,都是女子的画,但也不是李修尘原配夫人的图……"
  明白了容愈的意思,应道:" 拿来给寡人。"
  卷轴都有些年岁了,边角都泛黄了,但总体还是保存的很好,他亲手打开卷轴,里面的画就一点点的展山露水,画中女子体态纤柔,眉目如画,巧笑嫣然,衣着朴素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的打扮。
  明明是一个人,挂在宫里的画和这儿的,竟然差别那么远,他心里五味杂陈实在很不是滋味,看着这些卷轴,皇后已经模糊的脸又逐渐清晰起来,温顺的眉目,每次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像姐姐一样包容谦和。
  " 是皇后。" 艰难地说完,便赶快合上画,不再多看。
  " 陛下,臣还有一个主意。" 容愈迟疑了一阵,还是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知道陛下愿不愿一试。"
  他抬眼询问,青年神色严肃,艳容坚定," 民间相传的认亲方法亲者血气相通,便可血骨认亲。"
  " 但李修尘已经死了。" 死人怎么有血肉。
  宁静到弥漫死气的刑部地下密室里,青年的声音却如冷泉击石,眼神慑人:" 血肉已化,但尸骨尚存。"
  他不由打了个寒战,一想到要从腐烂的地里挖出那些森森白骨,便心里堵得慌,但容愈说的也有道理,事到如此什么都要试试了," 行,你去安排一下,只是烈儿的血……需要用点手段 。"
  要在他快成精的太子眼皮下耍成手段,那真的是难于上青天的事啊。
  容愈已有把握,道:" 臣有主意的,陛下无需担心。"

  万岁第三十二声

  其实,当年他对皇后并不算差。
  虽然年少不怎么定性,但在吃穿用度上没一点亏待过皇后更从没对她有过半句重话,好吧,虽然情话他也从未对人讲过。
  难道是因为自己年岁太小所以房 事不顺?一想到可能有这种因素,他就整个人萎靡不堪起来。
  那李修尘不也只有一个儿子,这样看来,再神勇也有限嘛。
  回宫的路上,伺候他多年的总管很贴心的问道:" 陛下,等会要去玉妃那儿吗?"
  他在倍受打击下,语气凄凉地点头 :" 去吧,寡人也有好几天没见她了。"
  其实那日,玉妃也是受了委屈,只是她和烈儿,毕竟是不同的。
  玉妃于他,就是逗乐的小东西,再怎么喜欢都有个限度,但楚烈现在就是他的心肝,一想到自己心头的肉可能不是自己的,这种惶恐感就足以让人溺毙。
  没有让下人通报,他打算给玉妃一个小小惊喜。
  从才人到贵妃只是一道旨的距离,但从原先的玉堂殿 到临华殿 ,那就不是一步两步的距离了,临华殿历代住的都是仅比皇后低那么一点的妃子住的宫殿,尊贵可想而之。
  临华殿的花园风景十分的秀美动人,如果是秋天来,则满园桂香,秋水印月,在那湖中小亭里摆上几道佳肴温上一壶美酒,十分的惬意。
  只是,那么优雅动人的庭院里,怎么会有鞭子声呢?
  已经饱受折磨的神经开始痛了,总管遮住他的视线,话语十分的婉转," 皇上,这……这,您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他执意要看个究竟,便直接推开总管的肩膀,他没让人搀扶,直接走在雪地里走了几步,然后便再也没法抬脚了。
  皑皑积雪上似有红梅点缀,十分的显眼,一个小宫女被鞭笞得全身衣服尽碎,近乎赤露地滚在雪地上,求着绕,因为隔得远,也听不到宫女口里说的是什么。
  而他这几个月的枕边人正气势如虎地甩着鞭,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毒辣,一副恨意深重的样子,口里也不知道喃喃说着什么,只是那鞭子越甩越大力,在空中划出很规则的半圆。
  下次若与匈奴开战,可以让玉妃在战场上好好表现一下,说不定也是一枚虎将。
  女孩以前的柔弱温软好像一下子被这场大雪给深埋了似的,他隔着远远的看,宫里是禁私刑的,以前是听说过有主子拿针扎奴才泄愤,不过敢那么明目张胆的鞭笞宫女的,他这还是第一次开眼。
  积雪上的红梅越开越艳了,隔得那么远血腥味还飘不过来,楚桑还是忍受不住似的捂住了鼻子,不为别的,他只是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懂女人了。
  或许,他从没了解过女人。
  从以前的皇后到现在的玉妃,他大概都没用心了解过,他知道皇后贤惠温和,但除了这个,他也想不出其他了,玉妃娇柔可爱,但除了他喜欢的这点外,还有什么呢?
  人与人,若不是一层层抽丝剥茧的褪去外皮,所见的不过是千篇一律的表皮而已。
  " 别告诉她们寡人来过。"
  转头就走,不想再多做逗留, 这临华殿以后他是不会来的了。
  只有太子会在他面前有不需掩饰的喜怒哀乐,连那些幼稚的霸道也是可爱的,如果连烈儿都没有了,那他还剩下些什么?
  天开始飘雪了,原本黑沉沉的宫殿也铺了厚厚的雪,放眼看去没有尽头的白色,他一身帝袍孤孤单单的站在当中, 只觉的像独行于荒野之上,也没人陪着他,天大地大,哪里都是他的,但哪里都不是他的容身之所。
  如果太子在就好了——
  他为帝三十余载,天下间最好的东西他都拥有过,论富贵权势,没人能与他比肩,只可惜,他真心想要的,却怎么都留不久。

  万岁第三十三声

  龙床上少了暖床的人,竟然一下子有些不习惯。
  他早早上了床,裹在暖和的被子里,手脚也不是冷但就是怎么睡也睡不着,头也隐隐胀痛着,于是便喧了太医来。
  可惜那庸医忙活了好一阵子半点用也顶不上 ,他心里是越来越烦,头是越来越痛,发了一顿脾气后就把太医轰走了,自己把头埋在被窝里,就留了条缝透点起气就好。
  " 陛下……太子在宫外候着,奴才说您都睡下了,可怎么劝太子也不肯走……" 总管轻手轻脚地跪在床边上,略有焦虑。
  他急忙从被窝里探出脑袋,也顾不得头发凌乱: " 喧!赶快喧!"
  他刚刚还在念叨太子,太子就来了,这若不是传说真的父子连心,那是什么?
  楚烈只穿了便袍便赶来了,身上寒气逼人,肩头还残留着些许的雪," 父皇——太医怎么说? 身子觉得好些了吗? "
  宫外冰天雪地,殿内暖意融融,冷热交替下青年眉毛间似乎都沾了水汽," 父皇?"
  楚桑裹在被子里,正想给他抹掉,可手伸到一半的时候楚烈自己避开了," 儿臣身上冷的很,父皇你再等会…… "
  他讪讪收回手,窝在锦被间哼了声。
  楚烈笑笑,等把身上弄暖和了,才坐回到床沿上,将两只手都摊开几分讨好的口吻:" 父皇,这回手弄暖了,您摸摸。"
  他把手搭上去,还真是暖洋洋的,年轻就是这点好不怕冷,血气回复的又快,哪像他总是手脚冰凉着,这样一想便稍稍用力拉了一把,又用脚把锦被踢过去一点。
  " 现在逞强,等你到寡人这个年龄就知道苦了。 " 他闷闷道:" 有的你受。"
  楚烈不以为然地把被子搭在腿上," 儿臣身体好,没事的。" 青年使劲拽着他的手,摩擦了一阵," 父皇,又睡不着吗?太医开的药一定要准时喝才行啊,偷偷倒掉是不行的。"
  这……这……是谁把他不喜喝苦药的事透出去的! 当老子的被儿子这样叮嘱,让他好生羞愧,心虚地眨眨眼,他努力淡定着:" 喝了没用,寡人还是头疼。"
  青年看着他,目光深邃,这让他老脸发热起来,手指也在被子下偷偷抠着绣纹,有点委屈:" 太医院的药十分的苦,寡人浮不住那股味。"
  太子似乎是叹了口气,十分无奈的神色。
  他被太子的无言对视打败了,而且是完全的弃甲曳兵,他更加委屈:" 就是含了糖也浮不住,算了,你也不明白。"
  帐外烛光纤柔暖意洋洋,烛火摇曳间青年黝黑的眼里带着蛊惑的温柔,这种薰薰然的温柔似乎比华佗的灵丹妙药还有用百倍。
  楚烈坚持着良药苦口的原则,寸步不退,十分的苦口婆心:" 那不喝药,父皇想怎么办?儿臣听太医说您最近时常半夜惊醒,这样对身体很不好……药苦一点忍一忍就过了,要不,下次儿臣陪您一起喝。"
  " 你犯傻么。" 楚桑乐了,眼笑眯成一条线:" 没病喝什么药啊,存心想把身子弄坏。"
  太子是在外头严肃惯了的人,现在开起玩笑来,也是一副很认真的模样,万分可靠,好像怀疑一下都是罪过," 那,弄坏了父皇会多疼儿臣一下么?"
  他一震,胸腔间似有一张船帆立马被刮得满满涨涨的,忍不住地摸摸太子的黑发,感慨的说不出话。
  " 寡人会对你好的 。"
  一边在让人调查,一边却在这里信誓旦旦,公与私,国与家,岂能两全,楚烈的体贴温柔让他越发的不可自拔,大冬天的,能找到点温暖实在难得,但这并不意味着丧失理智。
  楚桑只能拿出吃奶的劲头拽着脑袋里那根缰绳, 勒得脑袋生痛,但他不得不这样做,他现在还驮着庆国百年的基业,稍不留神,则粉身碎骨。
  楚烈再精明,现在也不会知道自己肚子里暗潮汹涌想的是什么,青年笑容里很有几分欢乐的意味,还低头亲了亲他的手指尖," 父皇说了就不能反悔了,金口玉言,儿臣可记着……反悔也不行。"
  从没被人亲过的地方十分的敏感,战栗就毫不掩饰地从指尖传到背脊上,这种要命的旖旎下,抽也不是,不抽又觉得非常不妥。
  " 寡人……会踢到你。" 他热气窜上老脸,喃喃了一句。
  但楚烈这回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了," 儿臣抱着您就不会乱踢了。 "
  果然,今夜整晚安眠。
  太子手臂有力且十分的耐用,托这个的福, 一觉睡醒龙床上既没有发生流血惨案,更没有出现枕边人忽掉失踪的惨事,这让他颇为欣慰。
  楚烈还在睡,温顺的闭着眼,那张英俊而略带嚣张的脸近在咫尺,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活力。
  越是多看一眼,就越觉得顺眼耐看,温馨暖人,他以前怎么会觉得这张脸骇人呢?
  这么优秀的孩子,一定是他的。
  所以欺负一下自己的儿子,也不是不可以的吧?他手痒痒着,就掐了把楚烈的脸颊,还没使到什么劲呢,青年在天生警觉下唰的睁开眼,势如狼虎,但定睛一看,就笑起来了," 父皇……你——"
  被吓到缩回的手抖了抖,光明正大的开始推卸:" 寡人只是……咳,寡人捏捏都不成么!"
  青年犹带着三分睡意,往他肩窝里蹭了蹭,手臂环过他,迷糊道:" 好,好,父皇想如何就如何……"
  他十分痛心:" 年轻人,怎么那么贪睡,快起来。"
  青年磨叽着赖着不起," 饶了儿臣吧……父皇,昨晚你折腾了一晚上,让儿臣再睡会……"
  看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就在眼皮前!
  " 下午儿臣要去狩猎,父皇要一起去吗?" 青年还是把头埋在他身上,含糊问道。
  " ……" 那么冷,他骨头都快松了,才不要去,但是……说到狩猎,想到容愈那时候的十足把握,不由打了个寒战,脸上还是维持着淡淡的风度," 这种天气,别去了。"
  "没事……虽然时间有些不够,但打几只白狐做双手套还是够的…… " 楚烈支起身子,从上往下的看着他,笑了笑," 这次父皇可不能随便给人了。"
  心里一揪,宫里什么东西没有,但太子就是坚持要自己去,这大冬天的……
  楚烈又压近了些,俯着的身子很有压迫力,他听见青年低低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语气蛊惑: " 父皇,那个永宁是谁?"
  "……"
  " 昨晚您一直在叫这个名字。"
  他阖上眼,青年高大的身躯遮掩了大半光线,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像上次的暴怒,他竟然可以很心平气和地开口," 他是寡人的好友,嗯,挚友——人总是会有些朋友的。"
  " 那个朋友现在不在了吗?"
  他一向对那个字眼十分避讳,但今天还是很平静的说了出来," 是,不在了,他去世了。"
  人与人能坦诚相待是何其幸福的事,两父子本来可以像今天一样,心平气和的交流,不必像之前那样弄得乌烟瘴气的。
  如果这种幸福宁静能留得久一点就更好了。

  万岁第三十四声

  十分的不巧,他的预感成真了。
  午膳不久就传来太子在狩猎的时候被狐狸咬伤手臂的消息,据说伤势不深,但也流了不少血把现场的太医们吓得胡子发翘脸色发白。
  早上青年手臂还搭在他腰间,十分温暖有力,不知道是不是饭气攻心了,他胸腔里开始闷着股废气,不吐不快,但又不知道如何发泄那种。
  没一会,容愈求见,太子的血既然拿到就可以开始血骨认亲了。
  青年打开带来的盒子,里面盛放着一节白骨,他目不转睛地瞪着那节森森然的白骨,恨不得将心里冲天的怨气发到那无辜的骨头上,他身边已经没什么人了,怎么还要一个个抢走呢?
  把那些玩意都拿走,最好就———挫骨扬灰!连同所谓的真像一起,埋在黄土下永远不见天日————
  只需要他一句话而已……孩子就还是他的。
  但他不能又对不起祖宗……国法家法重于泰山,楚家皇朝血统一向最是纯正——
  "陛下,要开始了。" 青年立于金盆前,神色肃然,阴白得近乎没有血色的脸抬起来,看着他:" 陛下……臣需要您的血。"
  可事到如今,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楚桑嗯了声,有些磨蹭: " 寡人自己来。"
  细小的银针递了过来,他对着金盆比划了好一阵,就是下不了手,他活了那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自己扎自己,有点……无从下手。
  他从小怕疼怕苦,被人呵着护着,自己扎自己……实在是……
  容愈站在他身侧,手里捧着从猎场里送过来的带血的锦帕,有些心急地看着皇帝陛下这里比比那里戳戳,就是不见有血出。
  " 陛下……您这样不行的。" 容愈实在忍不住,出声提醒:" 要稍微……大力一点,快一点。"
  " 寡人…… "闷哼一声,他苦兮兮着:" 宁渊,要不你来动手。"
  他实在是大力不了,也快不了啊……
  青年艳容微僵,细长靡丽的眼垂低了些,不敢看他," 微臣不敢。"
  "寡人恕你无罪——" 他将手指伸到青年面前,挽高帝袍沉重的宽袖子,心神不专地道:" 你来。"
  容愈耳根子就热红起来,左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指,正欲下针——
  手指往后缩了缩,他小声警告了一下: "不准把寡人弄太痛……"
  青年不善言辞,只是沉稳保证说:" 不会很痛的。"
  于是容愈继续凝神捏着针,再度下针——
  青年手间搭着的修长手指又似控制不住的抖索着往后退,偏偏配合着皇帝淡定而老成的表情,十分的不搭。
  " 无妨,爱卿继续吧。" 他在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挣扎中,微微抬高头昂着下巴,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陛下,可您一直在缩……" 青年俊秀到让人屏息的脸有点苦意," 这样微臣是没法动手的。"
  "……"
  血终于还是取了,他的龙血滴进了金盆里,而太子的血则滴入那节白骨之中,按照民间的说法,将生者的血滴入骨上,如血很快沁进骨质内,则被认为是亲人,否则非然。
  心极快的跳着,好像一不留神就会从嗓子那里蹦出来,没法说出口的滔天怯意陌生又可怕。
  手心皆汗,眼眨都不敢眨一下,很快的,那滴血滴到洗净的白骨上,像有生命似的,瞬间融入其中,霎那间白骨上隐隐可见些许微红,似雪中冷梅的颜色。
  容愈冷道:" 相融了。"
  他忽然如坠冰窟,脑间什么都不剩了,力气也随之被抽干抽净只剩个皮囊在,脑子里不断的回放着那句话。
  相融了?那就意味着——孩子不是他的?
  恍然间,他又听见青年清锐的声音在耳畔边响起," 陛下——金盆里的血也相融了——"
  金盆里的两滴血珠子,也慢慢地靠近,合而为一的过程并不迅速,楚桑只感觉自己刚才惨遭凌迟处死的心又活了过来了,从濒临死亡慢慢又回到人间,连同他恍惚的神智和力气,一同回来了。
  冰火两重天对上了年纪的人,实在是太折腾了些。
  容愈对着这个两难处境,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子,总不可能有两个生父——
  " 陛下,那现在要如何是好?"
  残留的恐惧还掐着脖子,慌得不知所措,胸腔间起伏汹涌,把心都扔上了天,又踩下地,喉间痛痒难耐,许多话都卡在这种痛苦中,越发的痛。
  他生来手上就有权势富贵,从不缺什么, 理所当然的把那些东西拽在手心里,他不习惯面对失去,那种抓不住摸不着的空虚感让他恐惧虚弱。
  就算自我麻痹,自我安慰着这只是场无须有的误会,楚烈还是他唯一的儿子,无人能比的优秀能干,对他既温柔又体贴,有时会闹点小孩子脾气,但也很好。
  他没法眼睁睁看着这种温馨甜蜜变得面目全非。
  要留住什么,就必须付出些代价。
  帝袍下的手是抖著的,缓了一缓, 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事,就到此为止。"
  容愈默默地看着他,目光停留在金盆那融合在一起的血滴上,半晌,俯身跪下:" 臣明白了。 "
  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所谓真相,不过人定。
  他半身冰凉,这个决定一做,他已经是无颜见先祖了,以后若是驾崩后,也是不能入皇陵的。
  他因为一己之私,愧对了列祖列宗,更愧对从小教导他的三皇叔,但同时心里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薰薰然的快感,那是种守住了自己宝贝的成就感。
  以前他没护好永宁,但现在不同了,他会好好让太子即位,一生平顺。
  至于罪过,他是长辈,就让他来担就好了。
  " 知道这件事的,都不能留了——" 他低声道,看着跪着的青年,手摸了摸对方的头," 宁渊,这回辛苦你了。 "
  容愈微微笑了,直挺的鼻梁,还有翘起的睫毛,美好的像一副清丽的彩绘画: " 为陛下分忧,本就是微臣的责任 。" 末了,青年又似承诺着垂下头," 臣到死也不会说的。"
  他是相信容愈的,否则不会第一时间把他喧到宫里。
  他只是不相信自己的软弱而已。

  番外:万岁,别哭……

  天子觉得有人在戳他。
  但一国之君正睡的香,哼哼两声,小手自动挥挥,欲将扰人的外物赶走。
  "呜……"
  睡意迷蒙下艰难睁开眼,赫然见到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人正舒舒服服的盘腿坐在龙床上。
  小银软袍,冷眼俊秀,正是国师干戚。
  楚桑圆眼睁大,傻了好一阵子后抱着被子往角落里猛缩,抖索欲叫:" 来人——"
  半个字都没吐出来,脸颊就被对方一掌掐住,明明比天子大不了多少,但干戚用力极巧,硬是将皇帝的红润的脸颊肉卡到嘟了起来。
  " 叫什么叫,再叫把你的牙齿一颗颗敲下来。" 小孩冷冷说道。
  小皇帝一听,眼眶立马就红了,想摇头,可又被掐着,水汪汪的眼雾气渐升,小媳妇一样点点头。
  干戚满意地嗯了一声,手左右摇了几下,小皇帝的脸也跟着左摇右晃着。
  " 呜——呜——" 十分悲戚。
  干戚道:" 我饿了,你知道御膳房在哪里吧?"
  "呜——呜——"
  仙童一样的小孩淡淡雅雅的,不染纤尘的清澄气质," 如果你不知道,就把你牙齿一颗颗,慢慢的敲下来,然后扔到那个花瓶里,摇一摇——叮咚叮咚——"
  这下天子真的哭了,咬着嘴唇点头,使劲点头,用无辜善良的眼神请求对方相信。
  " 寡人真的是好孩子……"
  " 寡人……牙齿都是软的,不会叮咚响的……" 天子鼻涕流出来了,是眼泪害的。
  御膳房里,两个小小的身影正躲在阴暗角落里。
  " 你……你不是不能吃肉的吗?" 看见干戚一口一口吃着卤肉,不由脱口而问, 说完皇帝十分后悔,马上含泪解释:" 寡人……寡人是听三皇叔说的,寡人没有其他意思……"
  正啃着酱骨头的小孩阴阴的送去一记白眼。
  小皇帝哽咽着摇头," 寡人牙齿真的很软……很软的……呜……别敲……"
  干戚继续啃骨头,心无旁骛的,而且啃的十分认真而专业,不浪费一点精华。
  小皇帝还在一旁惊惧泪下的阐述着自己的牙齿敲起来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 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当然要吃肉。" 吃饱喝足后干戚算是来了句解释,拍拍身上的灰,还是一副人间烟火本仙人不在乎的模样," 不吃肉就没力气,没力气就没法帮你卖命,我师傅也吃,我祖师爷也吃,有什么问题吗?"
  小皇帝捂着嘴,羞羞道:" 可三皇叔说……"
  银袍小少年哦了声,道:" 愚民之术,神明崇拜,总是需要点噱头的。 "
  小皇帝似懂非懂的装着懂。
  " 喏,那里有点心,要吃吗?" 干戚轻功已有几分火候,十分轻松的就端了几碟过来,摆在皇帝面前。
  " 寡人……寡人不能吃……" 他吸吸鼻子,目光依依不舍的从点心上移开。
  干戚扔了个小点心入口," 嗯?"
  "三皇叔说……寡人不能再吃点心了……其实寡人的牙齿真的很软……" 到这种时候还不忘刚才的威胁,找一切机会来解释这个问题的皇帝意外的执着。
  "真的不吃?" 干戚声音飘飘。
  "……" 面白如纸的小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
  "真的不吃?" 干戚再扔了块入口,斜眼看对方猛吞着口水," 既然你不吃的话——"
  刚才还小绵羊似的小皇帝双手齐用的扑了上来,奶声中带着一丝哭音:" 寡人要吃—— "
  一炷香过去,干戚一边听着连续不断的打嗝声,一边叹道:" 摄政王说的不错,你是不应该再吃了。"
  "……"
  干戚从身上掏出手绢,姿态优雅高贵的递了过去," 乖,把鼻涕擦擦,还有嘴边的渣子——不然晚上会有老鼠把你的嘴巴鼻子啃掉。"
  天地良心,这回干戚真的没有吓唬天子的打算,半点也没有。
  " 喂……喂……你别哭了行不行啊……算我错了……"
  干戚为了让天子放心,最后还好心补充一句:"能把小孩咬死的老鼠大多在山林里,皇宫的老鼠应该还没那么猛吧,所以别担心。"
  第二天楚桑捂着肚子,缩在摄政王的怀里,饱受摧残的样子十分无辜可怜。
  " 人为刀俎,下一句是什么?" 抽空来考察皇帝功课的摄政王一边看着迅速看着奏折,一边提问。
  天子眼泪滚滚,肺腑之言:" 我是鱼肉——我是鱼肉啊!"
  "错了,该罚。"
  "呜——"
  "怎么了?"
  " 肚子痛,肚子痛……三皇叔肚子痛……"
  摄政王放下沾满墨汁的笔,认真观察了几眼,确定不是天子在装痛后,才忍着脾气,道:" 是不是又偷吃东西了?"
  "呜……"
  " 皇叔跟你说过什么,晚上要少吃点,少吃点,不能暴饮暴食,要有节制——是不是又威胁下面的太监让他们上宵夜?"
  "不是……"
  鉴于以前的劣迹斑斑,解释是不可能有效的,放羊的孩子总有一天会被当成点心吃掉。
  " 呜——寡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寡人保证不贪吃不贪嘴——呜——"
  一个人站在御书房里,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委屈的吸着鼻涕,念着刚才摄政王临走时定下的惩罚。
  "再也不敢了——寡人知错了,寡人一定不再贪嘴了——呜——"
  也不知道自己嘟哝了多久,一个冷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又在犯傻了啊。"
  楚桑现在是一丁点也不敢得罪那个神仙一样的国师 ,只好如实相告。
  " 不是——三皇叔让我保证五十遍,不能……不能乱吃东西。"
  " 那真是可惜了。" 干戚故意叹道,一副很可惜的样子:" 我在那边的树上发现了个小蜂窝,用蜂蜜烤小鸟肉十分的美味。"
  "不行……" 瘪着嘴抽泣的天子摇着头:" 三皇叔不准寡人乱吃东西,呜——三皇叔还凶寡人……"
  " 蜂蜜甜甜的,烤起来很入味,你一定没吃过吧。"
  "呃——"
  "既然没兴趣,那我先走了。" 小孩慢吞吞的转身,装作要走。
  "等——等等,寡人也要吃——"
  小皇帝步伐不稳地吸了吸鼻涕,眨着发红的眼,由干戚牵着手往外走,软软好欺负的样子。
  " 等会你负责把蜜蜂引走,我负责爬上去弄蜂蜜。"
  " 耶——寡人吗?"
  "是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所以你只要去把那些蜜蜂引开就好了。"
  "寡人没见过蜜蜂啊……"
  "没事,你会明白那是什么的……"

  万岁第三十五声

  认亲疑云虽暂时尘埃落定,但这事还没完,既然顺了自己的私心,那就干脆一顺到底好了,免得夜长梦多。
  他费了许多力气才把手指间的黑玉戒指拔了出来,因为戴的时间太久,抹了香油也很不好拔,最后免不得整根手指都搓红了,他痛得连抽了好几口气,哎,今天他的手可是连遭大殃了。
  让太监拿了信封以及特制的封泥,将一封空白素纸连同那枚戒指放了进去。
  " 以最快速度交给林将军,马上启程。" 他吩咐心腹。
  林将军就是现在的兵马大元帅,从一个奴籍穷小子到掌握天下兵马驻守边疆的元帅,其中起伏心酸可比民间说书口中的要精彩许多,那封密函的意思,也只有林将军才懂,所以不必害怕会泄密。
  从皇城到边疆大概,快马加鞭的话,满打满算需要六天时间。
  够他考虑接下来禅位的事宜了,毕竟兵权的交接不是件简单的事。
  太子现在时常过他的寝宫里,一到就寝的时候就腻着不肯走了,他现如今在这种小事上也由得太子去闹了,人对得而复失的东西都是比较宽容的,他对这种温馨没有丝毫抵抗力。
  而且年轻人的体温正是他所需要的,虽不足以驱散他心里的愧疚感,但也能让他整晚好眠,真的,已经很好了。
  他终究还是把孩子给留住了。
  青年毫无预警的在棉被下握着他的手,他在昏昏欲睡中懒懒抬起眼皮,嗯了一声。
  " 父皇,你的手好小。" 青年笑着,话语间都是愉悦的。
  他从鼻间不屑地哼了声,继续闭眼睡:" 那是你自己手生的太大了。"
  他说的可是实话,他体态身型标准,年轻的时候也算得上是修长俊拔的,只是相比太子来说,可能稍显单薄了些,一代强过一代,哎,这都怪他们楚家血缘太好,绝对的。
  他现在对太子已经宠爱已经到达另外一个高度层面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到这个年纪了,除了儿女外也没什么好放在心尖上了,太子不喜玉妃,那他也顺着孩子的心思好了。
  况且……枕边睡个母老虎,也实在挺难为人的。
  密函送出去已经七天了,他推算了一下,估计林将军也是时候启程回京了。
  朝中人才虽济济,但能让他放下心的却不多,文是容愈,武是林森,这两人都是他一路提携上来的,懂得知恩图报,更懂得如何精忠报国,栋梁嘛,不求多,但求精,他在这位上坐了半辈子,鉴人识才的本事还不算差。
  等到林森回京,就可以商讨兵权交接的事了,退位的事绝不能拖的太久,免得朝中又起风波,最好快刀斩乱麻,就算大臣们有心阻扰,兵权一旦顺利交到楚烈手上也就是尘埃落定了,这一交替,新人笑,旧人哭,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说起来,这几日都没怎么见到太子,说真的,还挺想的。
  甚至都有点食不知味睡不安稳的意思了,这点小心思他自然而然的藏在了老脸下,人到一定年龄,最怕的其实就是孤单了。
  如果以后退位了,孩子还那么孝顺体贴就好了,他半睡半醒的躺在龙床上,这么美好期盼着,如果这能一直这样,也不枉他背了那么大的罪过,现在享了福,以后就算在祖宗那里挨骂的时候,心里也好歹舒服点。
  不知是不是耳朵开始不好使了,他总觉得外面有些混乱声响,因为听不真切,总觉得有些不详,声响若有若无的传进寝宫里,鬼魅一样扰得他顿时睡意都消了几分,裹着被子,他撩起锦帐," 外头怎么了?吵吵闹闹的……"
  但却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赤着脚, 顾不得披衣便直接下了床,在这种清净到诡异的寝宫里,寒意就止不住的往身体里串,楚桑惊惧猛咳了好几声,没了人气的寝宫倒有几分鬼气森森的,不知道哪里吹来的寒风把龙帐边那绣着千朵祥云的丝帐吹得疯癫乱舞起来。
  殿外的声响似乎更大了些,楚桑沉了沉脸,阖眼静心地听了一阵,逐渐明白过来后,面无表情的慢慢又回到龙床上,重新裹起还热乎着的被子。
  身上虽然跟注了铅似的,无法动弹,所幸脑袋还是慢慢清晰起来。
  他心里默数着,就跟小时候和人玩捉迷藏一样,从一开始数起,只可惜当年他一直都是被抓的主。
  没数多久,就有脚步声逐渐清晰起来,一步一步的踏在寝宫光洁的地板上,步伐稳健,沉着有力,他垂着眼都能看见那串清晰的血脚印。
  楚桑恍惚地看着站在眼前的青年,虽有好几日没见,一如既往的英俊逼人,宽肩窄腰,线条硬朗,所以穿起戎装也很好看,腰间佩剑,金戈肃杀,配吴钩,收关山。
  青年看着他,待到殿外安静下来,才单脚跪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枚黑玉戒指。
  他只是默然,看着太子取出那枚戒指,然后动作温柔的把他的手从被子中牵了出来,然后把戒指重新又戴回到他手上。
  两人视线相交,楚烈笑了笑,温声道:" 这戒指,父皇还是带着的好。"
  "……"
  "林将军回京时堕马受了伤,是赶不回来了。" 青年说的风轻云淡,很有几分弹指间灰飞湮灭的霸气,楚烈留意到他□在空气里的赤脚,颇有点责备的意味," 寒由脚起,怎么都不小心点……"
  他木然的低头看着青年用手给他搓脚,待到脚板有了热度后,他用脚踢开青年的手,自己缩回被子里,避开青年又深又黑的眼,疲惫的闭上眼。
  他歪着脑袋十分费力的想, 其实何必那么着急的逼宫呢,这天下不给他自己的孩子又会给谁?
  还是那句话,他到今天这个层面,也无所谓谁对得起谁,他之前做的那些事,从没打算让其他人知道,以前不会说,以后更不会说,只是偶尔,他也会有点期盼的意味,希望太子能一如既往的那么体贴下去。
  只是那种心情,现在已经没有了。
  他哑着嗓子,老态毕现的慢慢开口道:" 这宫里的人,都伺候寡人几十年了,就当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他们一马。"
  他可不认为太子现在脚底下沾着的血是猪血。
  楚烈神色有些古怪,眉头一直隐隐的皱着,语气还是和平日一样,稳重温和:"长乐宫不适合养生,虽然可能有些不习惯,但甘泉宫风景比这儿好的多,父皇会喜欢的。 "
  长乐宫他住了三十多年,就算风景不好又如何,早就习惯了。
  太子现在的做法跟当了婊 子又要树贞 节牌坊有什么区别?他顿时觉得好笑起来,摸了摸太子柔软的黑发," 你是真的长大了。"
  他之前心里的天人交战,迷茫痛苦看样子全是白费了。
  "……"
  " 寡人说过会对你好,你还是不相信寡人——" 这样一想,就觉得有几分憋屈,不吐不快的哽咽在喉咙间," 寡人什么时候对不起你们过? 你与你母亲……" 他颤颤摇摇头,觉得十分的可笑," 寡人上辈子是欠了你们母子什么?"
  楚烈脸色微变,眼瞳色彩都暗沉了下去," 你怀疑我不是你的骨肉,所以才让容愈调查二十年前的事—— 那日在猎场,也是你让人安排的对吗?"
  他没有否认,世界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青年情绪是有些亢奋激动的,连尊称什么的都全然抛在脑后,反而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小孩,拖着鼻涕眼泪在大人面前哭诉。
  " 既然不相信我,为什么还要对我那么好——父皇,二十年前的事,我改变不了的。" 青年眼眶黑润润的,继续说:" 对不起你的人不是我,为什么要我来承受她的背叛?"
  他笑了笑,心头还是觉得很荒唐," 皇儿,那你现在做的,跟你母妃以前做的,你觉得有差别吗?"
  青年眼深如井,波澜不动:" 如果我不这样做,父皇你又打算处置我?流放?贬为庶民? 在你心里,我始终不是第一的。"
  " 你怎么知道不是?"
  楚烈握紧拳头,不甘的,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的咬牙道:" 我感觉得到。"
  "……"
  " 所以,无论用什么手段,我都想要留在你身边。" 青年稍微起身,一只脚就压在床上,顺势把他压倒在床褥间,青年手指尖是抖动着的,眉宇间还是冷肃一片。
  " 她对不起你,但我不会的……" 青年硬是握紧他的手,十指相扣到热汗淋漓," 你总要给我一个机会,父皇。"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也没有透全风的墙,所以墙内和墙外的人,在理解认识上总是有些……要命的偏差。
  他知道太子是打探到了一些消息,但楚烈不会知道他的血两边都相融,更不知道自己已经把这事掩住了。
  人生啊,果然就是误会扣误会,遗憾加遗憾组成的。
  他推了推腻在他身上的青年,推不动,于是扁扁嘴,语气冷峻:" 给寡人起来。"
  青年抓起他的手指,亲了亲。
  他老僧入定般,继续冷道:" 起来。"
  青年好歹还是移开了身子,他只说一句:" 去把那上面的东西取出来。"
  楚烈顺着他的视线往高处的匾上看去,不明所以的回头看他。
  他无动于衷地动了动嘴皮,有些讽刺:" 宫里都是你的人马,还怕寡人耍手段不成?"
  " 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青年还是放下佩剑,把匾后那个小匣子取了出来,他单手接过那个毫不显眼的小木匣子,目不斜视地用指尖把封泥挑开,然后再把那枚戒指脱了下来,放到匣子中间凹下去的机关里。
  青年保持着适当的沉默,其实楚烈不必害怕他耍什么花招,对着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可楚烈不相信他,所以宁愿冒着风险来逼宫,之前他脑海里细致描绘的美好晚年,很彻底就被击破了,半点不留,连同这些日子暗生的温柔甜蜜,也一并被撕破了。
  他把诏书往地下一扔,卷轴就慢慢铺开在地上,最后露出大红色的玉玺印文,青年低头看着,嘴唇微抿,脸色就越来越糟糕起来。
  " 捡起来。"
  青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来将卷轴重新卷好,握在手里,手指骨头因为用力过猛而嘎嘎响了几下,指尖发白。
  还好心提醒了一句:" 小心点,别捏坏了。"
  他可没心情写第二张禅位诏书了,到今天这个田地其实也说不上谁错谁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考量,在他当年把御林军交给太子的时候,就早应该预料到有这种下场。
  他倒不担心自己会遭到什么非人待遇,毕竟当了那么多年皇帝,威望名声摆在那儿,要是场面活做不好,楚烈登基后恐怕也是烦恼多多的。
  斜睨了青年一眼,楚桑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有苦,有酸,有闷,心瓣都被一刀一刀切成了猪腰子,炒煮闷油炸溜了一番后自己也不晓得成什么样子了,在心烦气躁下,他只想青年快点功成身退消失在他视线里免得触景伤情。
  毕竟太子曾经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那么温馨甜蜜的美好愿景。
  " 今日早朝照旧,来人,更衣——"
  他信奉有始有终,从第一天被抱上龙椅,到如今最后一次早朝,务必要圆满顺利,皇家体面的风度,总不能因为这些事就消失掉。

  万岁第三十六声

  他信奉有始有终,从第一天被抱上龙椅,到如今最后一次早朝,务必要圆满顺利,皇家体面的风度,总不能因为这些事就消失掉。
  新传来的宫女太监们并不熟手,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铜镜前,一如往常的平静耐心,楚烈并肩的站在他身边,视线灼灼的落在铜镜里。
  穿衣也是个细致活,如果是以前那些老宫女们,他站着都可以顺便打阵瞌睡来个回笼觉,可这帮新面孔就不同了——沉不住气。 在父子两诡异气氛影响下,他注意到那小宫女手都开始抖了,玉佩上的结打了好一阵都没打好。
  " 我来。" 青年想接过太监手上捧着的腰带。
  " 不需要。" 虽然不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青年还是有些微受伤的神色,嗯了声,手在空中僵硬了一瞬,没有再坚持什么。
  楚烈比他高上许多,这样器宇轩昂地站在身侧,说没有压迫力那是骗人的,楚烈有种过人的魄力,无论心智手腕都非常让他这个做长辈的十分佩服,虽然有时也有些小任性,但那种天生的帝王气也不会因为这点任性而失色。
  他微昂着下巴,双臂张开,宫女们跪着整理帝袍下摆,铜镜里的人宽修重袍但面目模糊,维持着仅有的风度尊严。
  他挺直了背脊,暗中深呼了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体面些。
  虽然结果都是一样,但中间过程和他所希望的却有天壤之差,就这样一如往常的洗漱换衣完毕,他直接把太子当寝宫墙角的花瓶来处理,直接忽略,就当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拽地的玄黑重袍,今日穿在身上比起往日要沉百倍重简直到了步步艰难的地步, 倒不是不舍,他早有这个心理准备的,只是现在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惶然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脱了帝袍之后还能剩下什么。
  可能连孩子唯一的温柔都会消失殆尽。
  青年一直跟随着他迟缓的步速,几次欲伸手扶他都被他的冷眼给赶走了,楚烈跟在他身侧稍后,因为靠得近他甚至可以闻到青年身上淡淡的血气,就算是血腥味,却依然觉得青年身上的这种气味让他有些心醉神迷。
  楚桑觉得自己这样十分可耻,丢尽了老脸不算,还巴着念着那点的甜蜜,真真丢人。
  天边晨曦微露,殿外清新的空气里不可避免的还残留着几个时辰前的血腥味,侍卫都已经全部换上了新面孔, 玉阶上已经被清理的很干净了,看不出一丁点骚乱的痕迹。
  哎,月黑风高,杀人不留痕啊,他迎着清爽冷风,十分唏嘘的感叹上一句,然后衣袖微动,在曦光印染中,顶着艰难,稳健地踏出脚步。
  有些人,既想做皇帝,又不愿背负上逼宫篡位的千古恶名,最好的办法就是尊奉皇父为太上皇,一方面可保全皇父的体面,另一方面又可以堵住朝中的悠悠众口,十分便捷有效。
  太上皇,虽然名字是好听,但其中辛酸苦楚也只有当事人才知晓了。
  前朝也出了好几位太上皇,有些与囚徒无异,有些悠哉游哉堪比名士,但总的来说,大多都可平安入土的。
  凭心而论,现在的日子比起以前也没什么变化,吃穿用度甚至尤甚从前,还不用每天五更起床,想赖到什么就什么时候,甘泉宫的景色比死气沉沉的长乐宫真是好上太多了, 初春细雨时湖上生烟的雨景非常合他眼缘, ,殿外四周繁花围绕, 离床边最近的窗口外就是一片海棠春色,每朝一睁开眼,就可以看到在春风中闹着的胭脂点点,如若晓天明霞。
  这么惬意的日子,比他以前所希望的还要合心, 甚至让他整个人都鲜活了些。
  只是那口气,还是卡在心口,不上不下的闹着。
  比起自己的清闲舒适,他深知楚烈的日子可没那么好过,要在那么短短的时间里要整顿朝廷上下,安抚各路人心,就算青年能力出众底下的智囊团里人才如云,也是件很费力的事。
  至于他这个老拖油瓶,就好好供着吧。
  "上皇陛下……上皇陛下…… "
  楚桑在这个陌生的称呼中回过神,跪着小太监面很生,是新派来这儿的。
  " 上皇陛下,皇上在殿外侯着呢。" 小太监用眼神求着他," 皇上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垂下目光,嗯了声,道:" 喧。"
  和楚烈斗这种气不是明智之举,毕竟青年现在还是把他供养的好好的,甚至连那股温柔体贴也丝毫没变,总是用那双黑黑沉沉,带点委屈疲惫的眼看着他。
  明知道他最受不了这种眼神,稍微多看一下心都会软,哎,孽子啊。
  楚烈一来,这周边伺候着的人都一个个训练有素的退下去了。
  " 把人叫回来,寡人渴了。" 他瞪了青年一眼后,马上收回视线,免得又阵地不保。
  楚烈微微笑着把茶端了过来," 不是有儿臣在吗,嗯,这茶还有些烫。 "
  他心口那股莫名其妙还卡着的气又往上冒泡了,冷冷一句: " 不敢劳烦。"
  青年身型一顿,杯中热茶就滚了出来,烫在青年手背上,楚烈连哼都没哼一声,倒是他看的心惊肉跳了,看着青年脸上有些疲惫憔悴的脸,口气也硬不住了,软了下来, " 过来让寡人看看——怎么不小心点。"
  青年将茶放在桌上,拿手绢擦拭干净手上的水迹," 没事,过一会就好了。"
  青年身材高大,肩膀很宽,帝袍穿在身上更是英挺高贵,泱泱大气,十分的适合,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楚烈挑了张椅子坐下,距离也选的不远不近,眼神里隐隐露出几分失落,像被主人踢多了的猎犬,生怕自己再靠近点就会被踹开。
  但这种僵持下,他也不可能开口叫青年坐过来点,于是只好敛着眼皮,管他心尖上波涛涌动,仗着老脸皮厚,硬是没把嗓子眼里的话给憋了回去。
  窗外春风浮动,暗香阵阵,殿内一派寂静。
  许久,青年站了起身。
  他手心顿热,心跳如鼓,老脸抽动。
  " 父皇,别和儿臣闹别扭了——" 楚烈似是耐着性子,忍着烦躁地跪在他椅子边上,抓起他的手," 就当儿臣犯了错,原谅这一次,好不好?"
  楚烈现在根本不需要他的原谅,兵权一交,虎符一给,他身上就只剩下一副老骨头了,他把手抽了出来,放在自己膝上, 略一沉吟,道 : " 寡人是气你。"
  青年脸色差的要命,铁青的厉害,手发泄似的抓着椅子的扶手。
  "等你自己也有了孩子就会知道,父母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楚桑颇为艰难的垂下眼睛," 费力又不讨好,你当寡人气力很多吗? "
  就算尽心的为孩子考虑,到头来对方还不一定领情,就像平西王为了楚乔操透了心,可楚乔最后还不是为了一个小倌就搬了出去?
  " 如果我不是您的骨肉,您还会不会这样对我?"
  他顿了顿,从胸口里憋出几声闷笑,问:" 你这是在质疑寡人的能力吗?"
  楚烈哽了一下,掩饰着握拳在口边,咳了声。
  " 如果寡人不疼你,会把诏书放在那里? " 他一提起这事就有些气血不顺,口气自然又不好起来, " 还是你以为寡人真的老到连这个都可以忘记的地步吗?"
  青年冷硬道:" 可是父皇,我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你身上,事无绝对,我是不能允许一点意外的。"
  "……"
  " 一点意外,都有可能要离开你——" 青年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无奈之色," 这个险,我还冒不起。"
  的确,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懦弱之人才会做的事,楚烈是绝不会让事情偏离他自己的把握,就像对弈一样,稳打稳扎步步为营,大局就在股掌间。
  " 父皇,你现在觉得自己养了个白眼狼了吗? " 青年自嘲的扯开嘴,笑了笑,强势地站起来,半躬着腰,两手撑在椅子两边,把他圈住的姿态,剑眉入鬓,眼带凌厉:" 可惜,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
  他啧了一声不置可否,深深陷在椅子里,头上的光影被青年的身体遮着,看不真切对方的表情。
  青年最后把头靠在他的膝盖上,合上眼," 父皇,让我休息会……"
  " 要睡自己回宫去。" 他心头战战,僵着说。
  楚烈真是太累了,把头靠过去没一会就睡着了,英俊端正的脸一如往常,只是多了点疲倦,眼下淡淡阴影,看样子是多日没有休息过了。
  窗外的海棠花被吹了进来,就落在青年的肩膀上,比照着楚烈一向气势逼人的脸,十分的好笑,就算气没消完,他心里还是疼着楚烈的,只是人在气头上总会说些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话。
  腿有些麻,但也不能动,把落在青年肩头的碎花小心地拨掉,又摸了摸青年的脸颊,那年轻的触感都让他心头发起热来,父慈子孝,不是很好吗。
  对皇后的出轨都可以释然,怎么就对楚烈的事那么斤斤计较呢,这不像自己的作风,明明都这个年纪了,还和年轻人计较这些事,自降身价不说,关键是没意思。
  何况以前的经验告诉他,很多时候,对别人宽容,就是对自己温柔。
  这样想着,也就慢慢释然了,手放在青年的脑袋上,自己靠在舒服柔软的摇椅里,春风花香中,睡意渐升,眼前渐黑。

  万岁第三十七声

  黑暗里,只有一点吝啬的月光在。
  " 哎,不是说今晚有星星么,你敢忽悠我? "
  " 谁忽悠你啊——你当我雷神电母什么都知道啊?"
  他望着那厚重的云层,十分不满的抱怨," 爬山累死了,你说的轻巧……我难得出来一次就这么浪费了。"
  青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躺在草丛里,斜眼一瞥,满不在乎:" 就那么点路都说累,小心早衰!还有——谁叫你跟来的啊,我可没逼你。"
  " 你你你——" 明明知道对方口无遮拦,还是忍不住反驳:" 你当我很想来么!是上次你说这里好我才好不容易赶来的。 "
  青年压着自己的手臂,懒懒嗯了声,看着半点星光都没有的夜,道:" 小楚啊,做人别那么较真嘛,你看我们爬山的时候不也挺开心的啊,现在的小小瑕疵算得了什么?"
  楚桑拔了一把野草扔到青年脸上," 我出来一次很难的。"
  他与永宁见面的机会很少,大概一个月只有一次机会,每次他们都约在偏僻的小茶馆里见面,时光宝贵,但两人就是把那些时间花在打打闹闹,吃吃喝喝,争争吵吵上。
  不过朋友之间,打闹倒也是种非常难得的乐趣。
  永宁哎了声,慢条斯理的挑走那些草碎,吐出口中的狗尾巴草,叹道:" 是啊,大少爷啊大少爷,小的我就是一望夫石,天天含泪盼君归来——盼君归——" 故意尖着嗓子哼了几句,唱罢,还真的假模假样的擦拭眼角,故作可怜。
  "你……你酸我。" 他永远都是跟不上对方的节奏,连反驳都是那么单薄无力的。
  他当然没有告诉永宁自己的身份,对方大概也当他是普通官僚家的少爷,两人相识一年有余,他也知道永宁是那种不会纠缠他人私隐的人,这种直爽和信任让人十分的心安。
  他知道青年是京城人士,至于其也不是太清楚,不过他一直觉得青年很像时下坊间那些奇侠故事里的主角,潇洒不羁,喜笑怒骂随性而为,谈笑间风流大气,肚子里又总有一箩又一箩的奇闻趣事。
  他有些向往那种恣意的生活,比如说可以一直任性的等到乌云散去,拨云见月。
  楚桑也学着永宁平躺在草丛间,背部被刺得有些痛痒,闷哼了几声后反而习惯了,也不觉得太难过,青年用手肘撞撞他,然后一个翻身靠了过来,笑道:" 喂——"
  他直直望着夜空,嗯了声," 干嘛?"
  " 你说,我们能一辈子好兄弟吗?" 青年嬉皮笑脸的,浪费了一张好面皮。
  " 当然可以啊,为什么不行?" 虽然他不能时常出宫,但他觉得情若是真,又企在暮暮朝朝。
  青年笑得更赖皮了,拿一根野草搔他脸颊,一边搔一边笑:" 我就是怕把你欺负狠了,你又不理我—— 哎,我可最怕你生气了。 "
  "……" 搔到鼻孔了,痒得他想打喷嚏。
  "小楚?" 永宁趴在杂草丛里叫他,声音软趴趴的。
  "干嘛?"
  " 没事,就是想叫叫你——" 青年笑撑着头看他," 小楚啊——"
  " 你……干嘛忽然那么磨叽。" 他很不习惯啊。
  青年大咧咧道:" 说老实话——跟我一起挺快活的,是吧?"
  人脸厚到一定程度,真的是什么话都可以说了,他脸热了热,还是嗯了声。
  高山流水下伯牙遇子期,绝对都没他们快活开心,他是这么想的。
  青年笑意很深,也很诚心的说道:" 我也很开心啊,小楚,真的,谢你了。 "
  两人在稀薄的月光下对视着,他了解永宁的脾气,此人说话油滑的很经常胡侃,现在忽然来一句正经话,一下子就让他心跳微快起来,越快越暖和,他从青年的眼瞳里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像荡漾在墨瞳里,几分模糊几分熟悉,然后他看到那个模糊的自己越来越近,慢慢扩大——几乎近在咫尺间。
  再然后,他屏着呼吸,忍不住用手覆上自己的模糊的面目——
  指尖冰凉,铜镜里那是张很堂皇熟悉的脸,其实再精彩的脸,对了几十年,也没有其他想法了,除了可以让人感伤外,毫无用途。
  " 陛下,已经梳好了,要现在更衣吗?" 刚才为他梳头的太监还拿着玉梳,略带不安的问他。
  上皇当了数月,楚烈终于肯把他放出去,嗯,不,请去参加百花宴见见百官们,如果不是如此,他也不用那么留意一下自己的样貌状态。
  无论怎么打足精神都还是一副懒沉沉的眼神,一如既往的让人泄气恼火,再好的脸皮也只能往老里去,收回放在镜子上的手,他瞧见宫女们手上捧着的黑色华服,庆以黑为贵,穿这身,妥当是妥当,只是更把人往老里显。
  他今天难得的,想显得年轻精神些,一来呢,免得下面的人说新皇不孝顺,二来,他也不想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
  " 去换件鲜一点的,寡人不爱看这颜色。"
  宫女们赶忙又重新去取了几件袍子来,他特意选了件朱红嵌金丝大袖大袍,看起来十分的喜洋洋,可惜一穿到他身上,只觉得不伦不类,活像是把新郎装硬套到鳏夫身上。
  白色那件,落花流水纹镶的边,优雅是优雅,却又失之大气,他不忍再看,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失势或者奔丧的可怜虫。
  " 罢了,还是刚才那件好了。"
  好不容易攒起的精神就这样折腾完了,都这把年纪了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老气又如何呢,谁又敢说什么呢。
  好吧,归根究底他只是不想在楚烈面前显得太落魄,太老态,以至于将做父亲那残剩不多的尊严都失掉。
  酒宴已经开始了好一阵子了,歌舞正兴,觥筹错欢声落,但一派歌舞升平却因为他的到来而戛然而止。
  他自诩为老瘟神,脸皮厚厚的扫了眼过那些忙着下跪的人,直直的落在最前方主席位上,青年放在手中酒杯,笑颜微露地走了下来,亲手扶住他。
  " 父皇,儿臣一直在等您。" 楚烈借着宽修大袍的遮掩,手指搔过他的掌心,表面上还是一派正经威严,他没法在这种场合抽回手,也就由得青年耍些小花样。
  撇开视线,宴中百官里多了许多新面孔,看样子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当然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位太上皇,这嫩苗苗一多,就让他有些感慨。
  " 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甚好啊——" 他一边笑着一边坐下,他现在的位置在楚烈的旁边,跟以前倒没什么区别,只是……
  那个,可不可以别再搔他的龙爪了?
  脸皮厚可不代表手心皮糙肉厚,他用尽力气端稳酒杯,对着楚烈直放冷眼,无奈青年十分沉得住气,目不斜视,一副认真欣赏歌舞的姿态。
  孽子,不要以为寡人看不到你在偷笑……他忍住老泪,掐着肚中苦水,眼皮直跳, 此次宴会许多官员都带着自家未出阁的闺女前来,此回青年才俊甚多,用心淘,总可以淘到自己女儿喜欢的。
  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以前他为了楚烈的婚事操透了心,现在他当了甩手掌柜,这事万万就别管了。
  万一,也找到个母老虎怎么办呢?一想到玉妃那虎虎生威的鞭法,他就有些牙齿打颤。
  在殿里困久了,一开心就难免喝多了些,酒下肚后脾气更大了些,酒意正盛下便直接甩开青年纠缠着的手,红着眼剐着对方。
  青年端正英俊的脸上布满山遍野都撒着无辜二字,一副孝子样," 父皇,儿臣都跟您说了,别喝那多酒了。"
  " 寡人不用你管!" 声音略高,幸好下面丝竹乱耳,底下的人没注意到两位人上人的暗潮汹涌。
  楚烈嗯了声,陈述事实道:" 那父皇要谁管?除了儿臣,谁还能照顾您?宠着您? "
  "…… " 血气冲脑,脑内正两军交战着,火花激烈。
  青年嘴角一弯,道:" 嗯?父皇说不出了。"
  桌面上摆着的碟碗摔落下地,楚桑左手撑在桌上,晃荡不稳的甩袖而起,不再顾下面百官们的瞠目结舌一片寂静,自若道:" 寡人醉了,先行回宫了。"
  他还是用着不合时宜的自称,没办法的事,三十多年的习惯一时根本该不过来,其实说来讽刺,不过数月,外头早就风云变幻,物是人非了。
  傻呆在原地没法变的只有他而已。

  万岁第三十八声

  他根本不用楚烈现在才来提醒他身边的人有多么贫瘠,恼羞成怒下他独自退席,脚步虚浮的绕到不远处的小湖边上,一个人沉着脸吹冷风。
  湖上鳞鳞生光,他慢慢吐气,今晚月色甚美,十分清明。
  "陛下——" 老态的声音很熟悉,他回头一看,树影里巍巍走出来的人一品官袍,背微驼,正是右丞相蔡贺。
  已经上了些年岁的人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几分羞愧几分挣扎," 陛下,老臣对不起您——"
  酒劲很足,他想了老半天才哦了声,靠在湖边的大石头上," 你这辈子,算对得起庆国了,嗯,也就算对得起寡人,所以别跪在这儿了,回去吧。"
  反正,这种宴会你也参加不了多少次了,楚桑很大度的想。
  他这几月被半软禁在甘泉宫,但也不是猜不到朝中是谁助了楚烈一臂之力,否则青年不会那么顺利的就登基上位,右相早该到了退隐的年龄了,只是有些人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硬是不肯服老。
  右相趴在地上,全身控制不住的微微发抖," 先皇和摄政王将陛下托付给老臣,老臣如今……"
  他厌烦的挥挥手,打断右相的话,"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你要是还记得他们的嘱托就不会怂恿烈儿逼宫,寡人念你两朝,哦,这都三朝了看寡人这破记性——"
  自嘲完后,还是温声道:"总之, 今天这鸿门宴你自己心里有数,不要以为现在你帮了谁,谁就会一直记得你,旧人是争不过新人的,还不如早早回家逗孙养鸟……总归是有条命在。"
  这肺腑之言,也算是他对右相为朝廷卖命几十年的报答了。
  "可老臣不甘啊——"右相一边磕头一边道," 老臣不甘心就这么走了。"
  他略感好笑,咳了几声," 你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呢?先皇当年一路提拔你,摄政王倚重你,手握重权,门下学生也多,受人尊敬,你有哪点不如意?寡人记得你那几个儿子都很有出息,又孝顺,儿孙乖巧听话,林老啊——人能善始善终不是件容易事,权势在手的确是好,但没了,你也不是活不下去。"
  " 让贤吧,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
  明明是在劝别人,自己倒提前伤感起来,酒入愁肠愁更愁,回到甘泉殿后便和衣躺在摇摇椅里,那边宴会也许正在热闹,不过这都不管他的事了。
  他跟林相都是属于过了气的,只是一个看的开一个看不开罢了。
  睡意迷茫间,感觉有人过来抱他,他想睁眼看看是谁,不过努力了好多次都失败了,于是只能在那个怀抱里选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扯着对方的衣服,含糊不清的嗯了几声。
  半睡半醒间他感觉到亲吻的热度流连在脸颊边上,这种感觉是他所喜欢的,在无法抗拒的欢愉让人身体发热,头脑发晕,软成一片。
  于是他认定自己身处于一个情 色的梦境里,酒色本来就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好兄弟,在梦里似乎有人脱了衣服,线条很美,但举止却像是猛兽出闸似的,在他腰间揉搓的力气也颇大。
  这种让人老脸羞红的梦让人很不好意思起来,这么大尺度的寻欢作乐他可从没试过,挑 逗的花样层出不穷,让人没法不呻吟出来。
  不过,这梦里有点不对头啊……到底哪里不对头呢?
  亲吻连绵不绝着,身体自然也有了反映,春 梦好像是没有止境的,对方酒气浓重,满嘴都是宫中酿的桂花酒的味道,而桂花酒的香味似乎滚了满身都是,又酥又痒,甜甜腻腻,快感席卷上来的时候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陌生得让他几乎想开口叫停。
  但既然是梦里,也由得情 潮高涨上去了。
  压在身上的人肆意的把他翻了个边,等等——他不记得玉妃的手臂那么有力啊!
  这梦荒唐的地方当然不止于此,某种陌生的抽 插感让人十分茫然无措,感觉虽然不坏,但由于梦境好像太过真实的缘故,这种被压在人下的事让他甚为恼火,但无论吵闹还是挣扎似乎都没起到任何作用,对方反而变本加厉的用力起来。
  不行了……沉沉浮浮间,楚桑用仅剩的一丝理智提醒自己,是不是该戒酒吃斋降降火气了。
  楚桑醒来的时候花了很长的视线固定视线,大概是宿醉的关系,头痛欲裂,嘴唇干涸,手脚也乏的不行,赤 身裸 体下被被子裹着难免会有些瘙痒感,蹭了蹭,忽觉不妥,腰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压着自己,他努力的偏过头,就看见身边还躺着一个人,手是横在他腰上,而头靠在他后颈边的锦被里。
  太过熟悉的面孔和不该熟悉的身体让他再一次糊涂起来,楚桑在确定自己真的没有老眼昏花后,有股非常恐惧的荒唐感随之升起,慢慢把魂都淹没了。
  青年还在沉睡,没有醒觉,被褥间还留着桂花酒的残香,这香味勾起他昨晚那个荒唐诡异的梦境,于是他试着动了动。
  腰部以下陌生的钝痛马上让他红了眼,他又不是未经人事的孩子,联想起那个梦,他自然明白这种痛是怎么来的。
  但他没法消化掉这个事实。
  以前不是没听过,有些亡国的公主皇子们会被新的皇帝收入宫中肆意玩弄,当作金贵的宠物,毕竟这些人比外面那些花草要强的太多了,面子上也来的光彩,但这些事,他也只是听说过而已,虽然也会觉得那些落难的皇子皇女们可怜,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落到这种境地。
  但若是被外人欺侮,还有个憎恨复仇的理由。
  青年在凌乱的被褥间,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睡意还缠绵于脸侧,眼黑湿润着,也有点分不清的神情,表情意外的有些温柔稚气。
  青年有点反映过来了,手脚在短暂的无措后,轻轻叫了一声: "父皇?"
  情 色的痕迹持久的没有消退,他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但他这一辈子根本玩不了什么力竭声嘶的泼妇把戏,连咒骂人的词汇都停留在十几年前好友教给的自己几个词上。
  就算他现在真的鼻子酸眼睛痛,楚桑还是丢不下皇家百年的风度气度廉耻礼仪哭吼出来,他看着眼前就算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但依旧英俊的青年,拧着眉毛,一字一句的哑着嗓子问:" 你——把寡人当女人用了?"

  万岁第三十九声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拧着眉毛,一字一句的哑着嗓子问:" 你——把寡人当女人用了?"
  楚烈脸白了又红,摇摇头," 不是,不是这样的。"
  他全身痛得几乎麻痹,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道: " 那非要折辱寡人到这种程度吗?皇儿——寡人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他把楚烈当作心头肉,护着宠着让着,但现在看来父子之情也就这样了,是他自作多情丑人多作怪了。
  就算是喝醉了酒失了控制,情 潮难抑,也不能这样对自己的父亲。
  " 孽子。" 他连斥责都免了,心灰意冷下补充一句:" 畜生。"
  孽子已经算好了,做这事的大概也只有禽兽了。
  楚烈用手掐着自己的太阳穴,额头间青筋爆出,精干的上身一丝不挂,肌理分明,只是上面被抓到血痕斑斑了,平息着呼吸,青年沉声道:" 昨晚我喝多了,没有征求父皇的同意,对不起。"
  "……"
  青年放低自己的手,露出一贯沉稳霸道的脸,坚忍如常," 但我不会后悔的。"
  " 寡人不知道宫中女人已经稀缺到这种程度了。" 他用近乎瘫痪似的表情淡淡道。
  "不管别人的事。" 楚烈看着他,一向暗深难辨的眼里难得的坦率真诚, 青年道:" 就算女人再多也不管我的事,父皇只有一个而已。"
  他是动弹不得,但不代表对方没法靠过来,肌肤相亲的触感让他有种奇异的战栗感。
  他觉得那是一种入不得黄陵进不得祠堂的痛苦感。
  青年贴过来的脸是烫着的,压制着的情 欲就在呼气间,一股股的喷在颈侧," 父皇, 你说过会待我好的。 "
  " 寡人觉得你该去立个皇后多选几个贵人妃子,畜生道不是那么好走的。"
  楚烈若是畜生,那自己就是老畜生了,他吸吸鼻子,十分悲凉的笑了笑。
  就算被这样讽刺,青年还是偏执到不可理喻,坦荡荡的无视着人伦道德, 道:" 儿臣只有一双手,当然只能抱一个人,多了没法。"
  他印象里这是青年第一次对自己有'不行,忙不过来'的评价,新鲜又可笑,但凡是男人,谁不希望美人在怀娇花朵朵开呢?
  他要去沐浴,并坚持让楚烈滚下去,至于伺候的人更是不需要,他这幅惨样,身上青青紫紫红红白白的,不要以为他脸皮可以厚道被人参观也无所谓,拿出这辈子最大的毅力耐力,爬下床,听着老骨头开始松动,轮番松动。
  想起昨晚荒唐的情事,加上被进入的地方真的很痛,比银针扎手还要痛上数倍,楚桑知道楚烈在后面看着他,更加不愿意回头,艰难迈着步子朝浴池走去。
  不行……走不动了……原来被男人欺辱是这种痛不欲生的感受,难怪当年——
  原来不是没有报应的,只是报应迟来了。
  走也不是,退也不是的站在大殿中间,前是深渊后是狼虎,他越发觉得疼痛难以忍受起来,眼眶还是憋不住的红了,他一边抽着气一边用衣袖去遮眼,十分落魄可怜。
  听见青年由后走来的脚步声,楚烈从后面抱住他,胸膛也是暖和的。
  " 是我错,是儿臣错,父皇你别这样——" 青年的声音也有些慌了,哄着他似的,近乎低声下气的抱着他," 来,好好呼气,别憋着,是不是还很痛?等会泡一会就会好点——"
  他低头不语,脸涨红着,继续用衣袖猛擦眼睛,越擦越红,越擦越悲哀。
  楚烈弯着腰,语气是越来越温和纵容," 会不会很痛?我……我昨晚是太过分了。"
  好不容易把眼眶边的眼泪给擦了回去,楚桑惨白着脸,道:" 你让寡人用什么面目去见烈祖烈宗?寡人——寡人年纪大了,禁不起你玩了。"
  日子没法过了,没法安生了,他上辈子到底是造了哪门子孽,才会惹出这种事。
  楚烈把人放进热水池子里,沾湿了巾帕,用边边的小角去敷他的脸,伺候的比老宫女们还细心。
  " 老祖宗? 见了又如何?父皇你又不认识他们。" 青年体贴的洗着他头发,揉揉搓搓," 活人和死人,有什么好相比的呢?儿臣连那些牌位都比过不吗?"
  雾气腾腾,水温适中,让疼痛去了不少。
  他狠推了把青年," 你滚下去。"
  楚烈笑了笑,摇摇头,继续给他洗头发,自顾自的道: " 那些牌位是不会喜欢你的,父皇。"
  "滚——" 声音也回复了些,他现在看到青年结识紧绷的身躯就开始发憷胆颤,于是也只能虚张声势的让楚烈快些离开。
  可惜没起半点作用。
  楚烈给他洗完了头发, 又拿来新的毛毯将他裹起来,抱回到床上,任劳任怨的样子与昨晚兽化的模样全然不同。
  他看着青年半蹲着十分细心的给他抹干脚部的水珠,气狠交加下迅速抬起已经有些力气的脚,冲着青年英俊端正的脸就踹了过去,楚烈措手不及,闷哼一声,手捂着鼻间,脸色微苦,仰高了头拿来手帕来止住鼻血。
  他的这些发泄对楚烈来讲似乎就是扫痒痒而已。
  青年清理好后又重新坐回到床沿上,这次声音又放低了些," 原来父皇的力气还挺大…… 那现在身体好些吗?"
  "……" 楚桑身体抖索着藏在被子里,老脸不动。
  楚烈隔着被子摸了摸他的头,不甚顺畅的说:" 父皇,烈祖烈宗还有那些牌位礼法不会像我一样宠你爱你的。"
  "……"
  直白的话让他心跳如鼓,如临深渊。
  "我只有你一个而已,父皇。 "
  青年无视他的绝望恐惧,还亲了亲他沾着水的脚裸,舔了舔自己的唇边,憋着似的抬起头看他,又黑又深的眼睛像猎场伺机而动的猎狗。
  只可惜他还没打算变成一头撞在木桩上的老兔子。

  万岁第四十声

  他就是想穿脑袋,也想不到青年那种有违常理的感情是从哪里生根发芽继而越长越大的。
  评心而论,他那副老脸皮是很不错, 但这种不错是与阴柔女气半点关系也没有的, 加上年岁也不小了,整个人就是团没有活力挤不出水的老面疙瘩,任人揉扁的那一种。
  那青年对他那种近乎爱恋的热度是从哪里来的呢?
  如果只是恶意玩弄的话完全没有必要,宫里折磨人的阴损法子多的去了,而且他也觉得楚烈还没扭曲到这种程度,楚烈除了心思重了些,手段狠了些,为人任性些,还算是个大好青年。
  但这个大好青年却把自己老父弄上了床。
  楚桑一低头就可以看到手腕间还新鲜热辣的吻痕,硬着头皮搓了几下,把吻痕旁边的皮肤也一并都给搓红了。
  一看到有宫人过来,他立马做贼心虚地放下衣袖,两眼放空,一派淡定老态。
  " 上皇,您要的东西拿来了。"
  " 放……放……放下。" 被搓红的地方辣辣烫烫的,害他说话都有些不顺畅了。
  皮影戏算是他目前唯一的消遣,他摆正布景,拿出工具,润好喉咙,等一切就绪后开始慢慢唱那出'许士林救母出塔 '。
  人家是救母亲于水火为难之中,而自家儿子则是拉着老父去下油锅,去畜生道,这不能比啊。
  正唱在悲伤处,远远就瞧见繁花间一个玄黑的身影朝这里走来,他近来受惊过猛,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竖起耳朵,青年越走越近,他手越来越抖,警惕又愕然, 原先握在手里的耍杆也抖掉在地。
  楚烈弯腰把那皮影捡起来,然后讨好似的往他旁边一坐," 父皇,也教儿臣玩玩吧。 "
  他忍着夺门而出仓惶逃命的本能冲动,只是挪了挪地方,没给好脸色: " 这不是玩的,是需要练的。"
  青年越发的没脸没皮起来,顺势也跟着挪了挪,完全蛊惑的气场和味道就扑面而来。
  楚烈状似把玩那个小皮影,英俊深刻的脸满是温和笑意:" 这样啊,那父皇练,儿臣来陪你。"
  楚桑如坐针毡,屁股又往边上移了移,气闷在肚子里,只好低头看着手里拽着的皮影人,左边身体沐浴在青年笑意灼灼的目光下,烧得他脸直冒青烟,而且这扑不灭的三味真火还有继续蔓延越烧越猛之势。
  青年毫不在意的也挪了过去,笑意就在唇角眉梢间, 十足无辜的样子:" 父皇,你别这个样子,害的儿臣都想欺负你了。"
  "……"
  收敛心神,手脚并用的收复失地整顿心绪,过了好一阵,老脸红潮褪去,他才冷硬道:" 寡人不知道你那么清闲,朝中无事到这种地步了吗?"
  " 嗯,陪父皇比较重要点,奏折晚些再批,其他事物也处理完了。" 楚烈冲他露出一个舒心的笑,然后好奇心颇重的抬高手上的皮影人。
  " 父皇,这东西怎么动的?"
  青年摆弄了几下,但又偏偏不得要领,弄得那小人吱吱作响,几乎骨架全散。
  他好生心痛,故作淡漠的瞥了一眼过去。
  卡擦一声,青年顿了顿,露出犹豫尴尬的的笑容,道:" 父皇,这东西有些不结实,散了……不禁玩。"
  "……"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散落一地的残体,再瞧瞧自己装着无辜的儿子,气道:" 谁禁的起你玩? 你要玩去别的地方——别在寡人面前晃!"
  他跟地上那散成一地的皮影人一样,都是禁不得玩的老骨头了,不过只求安稳度日——有什么错?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于是只求儿子孝顺就好——又有什么错?
  但他仅有的为人父的尊严都在那场荒唐的情事里被糟蹋的体无完肤了。
  楚烈好脾气的听着他的斥骂,垂下手,等他喘着气的时候才小小力地抓住他的袖口," 我等会把那个修好。"
  " 谁稀罕你修——" 咬着嘴唇,愤愤道," 笨手笨脚的!"
  青年像挨了骂不敢动的大猎犬,不作声,一向威严足足的青年忽然摆出这幅样子,让他喉咙一干,接下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干脆就一言不发地坐回到椅子上。
  " 我会改的。" 楚烈叹了口气,揉揉手指,拾起地上的残体, " 只要父皇你说,我就该。"
  花言巧语,别以为老人家都喜欢听软话,他不会连这点意志都没有。
  " 今天早朝,容愈开始执掌相位,父皇想必还不知道吧。 "
  忽然间,楚烈话语一转,从原先温软的口吻一下子变成冷酷沉稳,变脸之迅速让人叹为观止。
  虽然精神疲乏,但这句成功让他心尖一抖,目光如炬地瞪了过去。
  深的泛幽的眼眨了眨,楚烈笑意未到眼底:" 果然,只要提到别人,父皇才会正眼看我一眼。"

  万岁第四十一声

  楚烈笑意未到眼底:" 果然,只要提到别人,父皇才会正眼看我一眼。"
  "蔡相已经走了?" 他现在是半点风声也听不到。
  " 该走的都走了。" 说到正事总是犀利如刀的青年沉着嗓子,道:" 蔡贺已经没什么用途了,留着都碍眼。"
  "……"
  不,这不是他最好奇的,他好奇的是……楚烈怎么会让容愈担此大任。
  嘴角微挑,楚烈道:" 父皇,你是奇怪我为什么让容愈来?"
  容愈毕竟是他一手带起来的,他一直希望这孩子能在官场上一路走好,但楚烈既然在卖关子,他是决不会服软的。
  看对方寡淡着脸,楚烈自讨了没趣,摸摸脸,又笑到:" 容愈那个人,虽然用途偏了些, 但这个时候他是最适合的人了,况且,他还欠我的,总该找个机会还。 "
  " 那次猎场上的事,是寡人的意思,容愈也只是听命而已。"
  " 父皇一直很喜欢容相, 处处维护他,这我知道…… " 楚烈慢条斯理地仰高了头,脸上带着那么点点的不甘愿:" 我只是好奇他有哪里值得父皇这么青睐—— "
  真是好笑了,良臣不倚重,难道还摆在一边不闻不问不成,楚烈莫名其妙的醋意让他觉得很不知所谓,何况说喜欢,说维护,他对楚烈还不够疼爱,还不够忍让吗?
  口口声声说喜欢,然后就得寸进尺起来,他不知道原来爱慕是这么一回事。
  " 容愈能力虽不如你,他好歹有良心在。" 嗤笑了声,觉得更加可笑起来 :"他至少懂得知恩图报,那你看看自己剩些什么? 寡人是你父亲,这你好没忘记吧? "
  "……" 青年嗯了声,垂下眼。
  " 父子乱 伦,天下奇耻,你这是想寡人死都不瞑目吗?"
  " 说喜欢寡人,说疼寡人。" 他毫不留情的道:" 寡人活了那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这种疼人法。"
  面对这样的奚落楚烈缄默着,脸色平静,眉宇深沉,只是手指骨节间是苍白的,偏执固执的抬起眼," 那是因为父皇没见过愿意对你好一辈子的。"
  "寡人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楚桑愤然站起,像被刺中痛楚似的,抄起桌上那半满的茶杯,狠狠往楚烈前方掷去,茶水把帝袍下摆都沾湿了。
  他气得双颊泛红," 谁愿意对寡人好,寡人愿意对谁好都不管你的事——寡人顶多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你听到没有! 寡人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养了你这孽子! "
  他是喜欢那种甜蜜温柔的体贴,这种慢慢滋养起来的温情简直让人无法抗拒,可是,这种昂贵稀罕到让他一度望而止步的美好甜蜜却是楚烈一手给的。
  " 寡人不稀罕。" 声音几近哽咽。
  他稀罕,其实稀罕的要命,他已经很多年没那么暖和过了,站在这个位置上看得最多的就是物是人非花开花散,看久了才知道身边能有个人陪着是多么美妙的事。
  可如果这种美妙是要用自己的自尊良心来换,他还是要不起。
  嗯,世间上还是有他不敢伸手要的东西。
  楚烈趁着他失神的时候,手掌按在他双肩上,青年个头高,要低下大半个头才能与他目光平视。
  楚桑控制住颤抖的肩膀,老脸紧绷,恶狠狠的回视。
  " 真的不稀罕吗?"
  醇厚又蛊惑的声音,简直就是他的噩梦。
  " 不稀罕。" 肩膀上力度就像隔空都可以传递似的,迅速让人头皮发麻身体发软起来。
  楚烈手掌转,一把就将他抱在怀里,好吧,他实在想不通抱一块老木头有什么意思,纯粹就是烧不燃劈不动的老硬榆木疙瘩。
  青年略显凌乱的呼吸就搔在头顶上,他听见楚烈低声在说:" 既然不稀罕,那父皇就不要一脸难过的样子了,儿臣看着也难过。"
  用力推,没推开,用力踢,也没踢开,他养尊处优半辈子,换来的下场就是任人鱼肉。
  " 混账——放开寡人——" 被按在青年胸膛间,说话都含糊起来,"逾矩——"
  可十分悲哀的转念一想,被冒犯一次尚算是逾矩,那被冒犯第二次,以至无数次,又算什么呢?
  楚烈似乎在自言自语,果然不把他口中的逾矩放在心上," 如果真的不行,父皇就别把我当成你的儿子好了,反正,父皇不也是怀疑过吗?继续怀疑下去好像也不是坏事…… "
  "……"
  " 只要给我一个机会就好了。 " 楚烈自顾自的继续温声道:" 我有耐性等的。"
  他从没怀疑过楚烈缺乏耐性。
  成大业者,向来是争百年,不争一夕,有毅力固然是好,但要是这种扭曲了的毅力顽固都一股脑的用在他身上,除了让人老泪纵横外不做他想。
  青年拙劣的示爱手段完全是照搬着那些不入流的坊间小说,穷酸的秀才和官家小姐的求爱手段幼稚逗趣的可笑,偏偏就有人信了,而且每套一点不差的照搬下来,愈演愈烈之势实在让人大呼吃不消,太吃不消了。
  还没到五更他被枕间一股浓郁到不行的花香给呛醒了,定睛一看,好大一簇由带露珠的紫红月季,上面还附带着一张洒了金粉的小笺纸,捏在手间凉滑冰冷。
  打了个喷嚏,他唤来宫女,底气虚空,道:" 谁弄来的?"
  宫女如实回答:" 是四更的时候皇上亲自送来的。"
  "……"
  扁扁嘴,勉为其难的嗯了声," 快收下去。 "
  光线一般,楚桑就眯着眼睛看那笺纸上写了什么,楚烈字如其人,冷硬端正,一笔一划都是霸气十足,半点风流写意都没有,只适合写公文批奏折。
  楚烈天生就不是写情诗的料。
  如果不是看到内容,他绝对会以为这是一张重要的密函,由皇帝亲自操刀书写,密密麻麻的挤在小笺纸上。
  他对楚烈这种没有水平的示爱已经沉默并且忍耐很久了,年纪越大,忍耐力就比以前要强些,如果是年轻时候见到这种酸诗,说不定会笑掉大牙,今天看了,也只是拍了拍心口,给自己顺顺气。
  撕了撕了,眼不看为净。
  可只撕一个小口子就撕不下去了,他对着这张令人发毛的情诗,左右兴叹后,还是泄气的把这玩意塞到了枕头低下。
  一不留神,枕头下就积了那么多,楚烈写的那些东西,对仗工整,用词也不是不精妙,但组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怪,让人毛骨悚然,一看生惊,二看生惧。
  他记起来了,因为楚烈从小聪慧过人,他也就省了心没有怎么关心孩子的学业,几个太傅都对楚烈赞不绝口,唯一小小的瑕疵就是,太子不喜作诗,对风花雪月的理解尤为死板无趣,完全不似在学习纵横道时,一点就通继而举一反三。
  他都不知道楚烈是怎么把这些酸的要命的情诗挤出来的,想都不敢想,金石为开,靠得大概就是这种大无畏的酸劲了。
  他枕着这一堆酸诗,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辗转反侧,心跳阵阵有力,一个不留神就会跳弹出来似的,让人无法再度入睡。
  从没有人对他这般直接表示过爱意,赤 裸大胆到让人害怕。

  万岁第四十二声

  从没有人对他这般直接表示过爱意,赤 裸大胆到让人害怕。
  如果对他掏心的不是楚烈而是另外一个人,他大概很快就会丢盔弃甲了,其实以前,也是有人对他好过的,不过那种好,是不到最后你都不会知道的。
  青年的各种示好没个尽头,反而花样更多起来,除了每天早早偷偷来他床边,还时不时搬了琴过来,以千军万马之势,扰他午睡,让人不得安宁。
  宫里有各种师傅,文武皆全,但就是没有一个师傅会教楚烈如何稍微有水平的示爱。
  皇帝一般五更起床, 楚桑给自己提了醒留了神,在四更的时候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让他醒了过来,在被子下的手不自觉的抖了几下,眼皮还是合着。
  果然脚步很快就在他床边停住了,一股清新到不行的花香扑鼻而来,这脑袋都被花香给熏糊住了,楚桑暗暗叫苦。
  没有离去的脚步声,倒是青年隔着花落下的吻让他差点大吼出来,虽然更过分的事都做过了,但这种偷摸的行为还是让他很难为情,好在青年没有停留多久就退开了,但又不像要走的样子,按耐不住好奇,他微微掀起眼皮,只见楚烈盘腿坐在背对着他方向,一身朝服的靠在床边上,很是疲劳的样子。
  这么久都是处在剑拔弩张的气氛,现在难得的宁静都是靠披了层纱装着才维持住,青年似乎在小睡,头埋在手臂间,他从后面看去,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孤单无依。
  楚烈不是神仙,但他却要比神仙忙多了,朝局要定,藩国要镇,现在还要追着捧着一个老榆木疙瘩,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
  他真不知道楚烈那种执着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吃力不讨好的情路,还一副甘之如饴的表情,当然, 他更想不通的是自己有什么值得楚烈甘之如饴的地方。
  也许,只是年轻人猎奇的一种心理,楚烈今天尚不过二十,有这种心理并不奇怪。
  楚烈小寐了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然后又轻手轻脚的离开了,走之前似乎又在床边站了好一会,他就是闭着眼也感觉得到落在身上灼热的视线。
  他大半辈子都走在康庄大道上,没绕过弯路更没颠簸过,可他现在终于知道走进死胡同是什么感觉了。
  摇椅以很缓慢的速度晃着。
  楚烈前个月把批奏折的地方搬到甘泉宫这里来了,不合礼制,但也没人敢非议一句,反而说新皇孝心可嘉,不忘在工作之余孝敬老父。
  他对这种马屁嗤之以鼻,力图冷眼旁观着青年那些费力不讨好的求爱手段,就像唱大戏的一样,就算无人捧场还是在台上跳蹦唱闹。
  情况就是这样,不过是一个失了权势只有虚名的太上皇,所以面对青年偶尔的偷袭,他也只能握拳忍耐了,所幸青年没有再喝醉过了,偷袭的程度也就控制在拉拉手,亲亲脸的地步,都尚在他容忍范围之内。
  隔着屏风,他随摇椅一起微微晃着,无所事事的打瞌睡,屏风那一边是楚烈处理公事的案台,而且楚烈也不避嫌的接见着官员。
  至于他们谈些什么他也没留心听,来人声音年轻,只是言谈间总是带着些许藏不住的唯唯诺诺。
  也是,楚烈在臣子面前从来不会有什么情绪起伏,一向是冷肃威严的,让人难揣的。
  那个疑似兵部侍郎的人退下后,隐约听见楚烈合上了类似地图的东西,才从屏风那边走过来。
  楚桑立马鼻息放稳,老僧入定,心跳砰砰。
  " 父皇,今天天气很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从左侧转到右侧,闷不做声。
  那侧沉默了一下,而后他听见青年缓缓道 :" 稍微活动一下也好,这样身体会精神点,胃口也会好些,比吃补药有用多了。"
  楚桑打了个哈欠,那么生龙活虎做什么,养肥实了让人宰么,敢吃龙肉,也不怕被雷劈。
  " 寡人不去。" 直接不留余地的拒绝。
  但青年一辈子的耐心好脾气好像都打算耗在这儿里," 御医说这几天你都吃不下饭,吃药也不起作用,长期下去怎么行呢,出去走走吧,父皇。"
  " 那把乔儿喧进宫陪寡人。" 他把头又侧回去,冷冷道:" 寡人闷的慌。"
  自从退位以来,他就没见过乔儿了,那么久,也有些想念。
  楚烈心平气和地站起来,把椅子移近了些,在笔直对视中笑了笑:" 有儿臣陪着父皇不够吗?"
  以前陪着,是舒心惬意,但现在楚烈陪他多久,他就能心乱多久,简直都到了自己都唾弃自己的地步了。
  在这种不能拿上台面见光的羞愧下,只能故作戾声对青年道:" 看着你就觉得烦, 要你陪寡人是嫌命长了!"
  楚烈露出一点受伤的神色,端正的坐在椅子上,像是在反省。
  楚乔只是个没有威胁力的孩子而已,喧进宫,就有那么难?
  楚烈没有正面回答,试图转移着话题," 那今天还是儿臣陪父皇出去走走,这是一定要的。 "
  楚桑倏的一下子从藤椅里坐直了,脾气大的厉害,手指掐在把手上,不经思考的厉声道:" 什么叫一定要?你凭什么管寡人!寡人不需要你这样!"
  楚烈脸色也铁青了,似乎仅存的忍耐都被消磨掉 ,瞳孔骤然收缩,煞气微露的脸有几分在朝堂上的神态,也带着难得怒气,字字带冲:" 你以为我想管吗?谁叫你自己的身体都不知道爱惜,迷迷糊糊的,我要不是喜欢你——我才懒得管!"
  反了——这是对长辈说话的口气吗?
  可在青年骇人的气势下,楚桑话憋在喉间,没挤出来。
  楚烈有点恼怒,振振有辞道:" 我想你身体好点有什么错?你知不知道自己脸色有多差?我想你好点有有错吗? 你不想对着我,可以,我找其他人陪你去,但你总要对得起自己的身体吧? "
  在青年狂风暴雨般的质问下,楚桑慢慢皱起了脸,反思自己是不是当长辈当得太失败了点,其实……
  你是被三皇叔附身了吧? 楚桑揪着自己的衣摆默默念道,外面有什么好去的,在宫里歇着不挺好的吗。
  当年被摄政王压着逼着锻炼的苦事又开始涌动起来了,以前是被长辈管,现在是被后辈管着,龙困浅滩,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 寡人不喜欢去。" 他小声道,郁郁不欢的样子越发的没有气势了。
  刚才的怒气又被楚烈的气势给吓没了。
  "我……" 楚烈开口想解释,又迟疑了下,最后带着自我厌恶的口吻," 我不是想逼你……"
  " 逼你……我自己也难受,但是父皇……你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关心,那怎么能行呢,听我的话,每天去花园里走走,不光身体好,胃口也会变好。"
  "……"
  " 我们一起活的长长久久的,不好吗? "
  青年为自己刚才的怒言忏悔了好一阵,一直抓着他袖下的手,也没其他举动了。
  他面色大垮,讪讪的垂下头,这都多大的人了,还像顽童一样争争吵吵,没意思透了,谁叫……谁叫楚烈在他面前脾气那么好,任打任骂任使用,他都吃那么大亏被啃的老骨头没都了,现在脾气大点自然说得过去。
  " 那……那不能去久了。" 虽然还是委屈的,但鉴于对方出发点是好的,只好退了那么一小步:" 去久了寡人累得慌。"
  青年忙笑道:" 嗯,不会太累的,主要是活动一下身子骨,疏通一下气血。"
  他脸皮烫烫,从青年手掌间抽出自己的手,重新缩回在宽袖下。
  楚烈咳了声, 眼眸半眯,似乎也有几分难以开口的情绪,十足的青涩:" 那个……嗯,咳…… 父皇有看到我写的东西了吗?"
  天天塞,他又不是老瞎子,自然看的到,一堆酸诗,酸得他嚼豆腐都累……
  可是青年自我感觉却不错,黑瞳微亮的继续问," 父皇觉得写得如何?"
  "这个……"
  这个当然……当然是又……又酸又臭,除此之外再无他感。
  楚烈却把他的沉默当作默许,十分自然的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脸颊,龙袍上熏着的龙涎香钻进鼻间,几乎让人薰薰然不知身在何处了,心悸着的紧张感让他口干舌燥,胸中冒火。
  " 父皇喜欢吗?" 楚烈这回胸有成竹了,底气十足的。
  " 那些玩意谁写的?"
  楚烈头埋在他肩膀上,道:" 当然是儿臣写的……"
  "到底是谁写的?"
  青年磨叽的从他肩膀里抬起头,怎么看都有分可怜受屈的样子,嘴角和眼角齐齐下垂,端正英俊的脸布满了无奈憋屈:" 翰林院的柳学士……"
  他就知道!一看就有那个常年混迹于青楼柳风的痕迹在!去他的翰林院,去他的不务正业混账!
  贴在他身上的青年以为他生气了,低声下气的解释:" 柳学士只是帮我改了几个词……他说我写得不够味,收的人不会喜欢。 "
  "……" 楚桑越发的欲哭无泪了,孩子啊,那个老东西送诗送词给的对象,都是歌坊青楼间的妓女舞女们,他一老头子,收这种玩意,不是讽刺吗。
  " 是不喜欢吗?" 楚烈似乎泄气了,头垂了下去,剑眉都有点搭耸自我谴责的意味," 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才好,才叫柳学士来帮忙看看——"
  楚桑心肝一抽,也顾不得要保持距离,一把抓着青年的领口,失声道:" 你——你叫别人看了?"
  "呃……" 楚烈两眼一定,回神,看着揪着自己的手。
  "你不要脸,寡人还要脸面的——"楚桑红憋红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害臊,力气也难得大了起来,扯得青年帝袍交领处都松垮了," 以后不准让别人看到,绝对不许!知不知道?懂不懂!"
  楚烈被勒到咳了几声,呛了好久,等能说话时脖子涨红,眼睛黑深深的,却是在笑: " 嗯,知道了。"

  万岁第四十三声

  晚膳后,楚桑赖在椅子里就是不想动,原本还想着今晚那孽子要去接待外族的几个族长,□无暇没法过来,谁知道,人是没来,楚烈却特意接连派了好几个人过来提醒。
  " 上皇……您该去活动活动了……"
  "……"
  一个人散步是孤单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他也不指望那帮木头侍卫宫女能陪他消磨时光。
  孽子,以下欺上就算了,还言而无信……
  今夜月色分明,暗香浮动中,好似真的可以窥见月中被伐的那棵桂树,以前,也就是他还是青嫩的时候,老宫女跟他讲过,这月宫里住着嫦娥和吴刚,一个逗着兔,一个伐着树。
  那么冷的月宫,再富丽堂皇又如何呢,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一直困惑着,为什么月中这两人要各做各的,一起取暖生活不是很好吗,又不是牛郎织女,何必自己给自己划条银河出来。
  楚桑仰头看了很久的月亮,皱着眉头思考,直到脖子酸痛起来,才作罢。
  其实月外的人往里看,怎么看怎么美,月里的人呢,那就只能冷暖自知了。
  他只有楚烈一个至亲,而楚烈,也只有他一个父亲而已,别管什么血缘疑云了,很多时候缘分比血缘更重要,就算是亲生骨血,几十年未见,也会如同陌人,情这玩意,太难缠,太难割,一绕在心头就让人放不下。
  那他和楚烈,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呢。
  正这样唏嘘着,远远就听见甘泉宫外传来一阵喧闹,他抬眼望去, 也不知道发生何事, 只见殿外的大批佩刀侍卫都朝某个方向涌了过去
  而他身边的侍卫万分紧张地围了上来,拔剑准备。
  " 上皇,那边似乎发现刺客。" 有人过来汇报。
  "什么?" 在保护圈内楚桑一头雾水起来,这个时候,他实在想不到有谁会做种蠢事。
  那边似乎情况稳定下来,看样子刺客抓到了,没一会就又有人过来汇报情况。
  跪在地上的侍卫口气为难的禀告道 :" 上皇……刚才私闯进来的人人被王大人当……当成刺客了……"
  侍卫口中的王大人是护卫队长,宫里有名的神箭手,被楚烈特意派过来驻守在甘泉宫保护这儿周全,是大材小用了点,不过今晚不是有刺客吗,正好可以给手痒的神箭手一个展示的机会啊。
  只是,什么叫做当作刺客了?
  狐疑的看着跪着的人,那年轻侍卫被盯到头也不敢抬,只是大声道:" 平西王世子,刚才偷闯甘泉宫,被——"
  楚桑只觉心口一堵,一时说话都提不上劲,在短暂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后,他十分困恼的开口:" 平西王世子……"
  世间没有第二个平西王世子,除了楚乔,也没人会傻到一个人夜闯甘泉宫,这么荒谬惊骇的事,偏偏就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发生了。
  被人误当作刺客,甘泉宫的侍卫们当然不会留情,楚桑又痛又气的赶了过去, 层层的侍卫们让开道,就看见已经来到的太医正蹲在一边。
  地上有人,再眼熟不过的单薄身影正倒卧在血泊之中,月影正落在少年俊俏惨白的脸上,透着股死气沉沉的虚白,这让他骇然大惊,失声地奔了过去," 乔儿!"
  太医急忙挡住他," 陛下——微臣正要帮世子拔箭,您先别过去免得被血溅到……"
  " 混账! "他一把推开挡路的太医,踏着地上黏稠的血,巍巍走了过去,蹲下后眼睛就湿了,楚乔被长箭穿透了胸口,被打散的黑长发浸在血里,黏稠在一起,怵目惊心的让他喉咙抽紧,顾不得血沾身,微颤的抱起地上单薄发冷的身躯," 乔儿?乔儿?听得到寡人说话吗?寡人在这儿呢,不怕,不怕……"
  楚桑忍着惊骇拿手指探了探楚乔的鼻息,心中一凉,说不出话来。
  "是……小表叔吗?" 气若游丝的低喃费力的响起,似乎从昏迷里短暂的清醒过来,手指动了动,没有焦距的眼也没有眨," 小表叔吗?"
  他早已哽咽的无法说话,只是抱着楚乔,拂开楚乔脸上被血粘着的发: " 是,是寡人,是寡人啊。"
  " 我……我听父王说,皇上把您软禁了……我听好多人都这么说了……" 楚乔像垂死的鱼一样艰难地张着口 ," 父王不让我进宫……看您,我又担心……"
  "……"
  他颤抖着收紧了手臂,却让楚乔痛得低声叫了起来," 小表叔,我怎么看不到了?"
  "等会……等会太医给你上了药就看的到了,乖,要听话,寡人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身边的太医早就像他做了手势询问,要是拔箭,必会失血过多,走的更快。
  " 我也……想不到其他办法进来,我笨……父王一直说我笨……只有小表叔不嫌弃我……真好,今天我好像又犯错了…… "
  听那声音,就已经是快没人气的了,楚桑心痛到不行,已经恍悟过来了,朝中那些老派的势力们为了讨好新皇,肯定要跟他划清界限的。
  所以楚平才不让楚乔进宫来,他早该想明白的。
  " 皇上……对您好吗,小表叔?" 楚乔费力地问。
  "好……烈儿待寡人很好……非常好……宫外的人都是胡说的……乔儿别信,小表叔现在身体都比以前要好。 "
  太医在一边,遗憾地摇摇头,意思是没得救了。
  " 那……那真好,我也觉得……太子哥哥会对您好的,小表叔……我好痛,好痛啊……" 楚乔想把眼睛再睁大点,但是一直都撑不开,眼泪就滚进脸颊上的血中," 我是不是快死啦?小表叔?"
  楚桑眼里充满怜爱痛心,安慰说:" 不会的,寡人在这,老天都会卖寡人几分薄面,不会把你带走的。"
  这孩子,从小脑袋就不够灵光,是笨……是傻……傻到骨子里去了,傻到他现在心痛欲裂,老泪直流。
  " 好痛好痛……小表叔,我好痛啊……我还不想死……不想死……"
  声音一寸寸的低了下去,最后被月下冷风一吹,就散的干干净净了,楚桑呆楞在原处,用十指都染血的手抹了把自己的脸,看着从宴会里赶来的楚烈,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样子骇人了点,全身血迹斑斑的,脸色也差的厉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活像死过复生的人一样。
  青年一下子就走上前把他抱住,声音极度沙哑, 在他耳边说道:" 没事的,没事的,还有儿臣在呢。"
  看着熟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经历一次就够了。

  万岁第四十四声

  看着熟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经历一次就够了。
  人被抬走了,地上只剩下一滩血,没过一会就被清理干净了,地上残留着的血迹,过了几天也消失了,如果不是亲生经历,他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疼爱的后辈是死在这儿的。
  他宁愿楚乔懂得人情冷暖,懂得避嫌,懂得明哲保身,总好过现在,命丧黄泉。
  他恍恍惚惚地想起很久之前的事,那时候他也还很年轻,比楚乔大不了多少,他在宫外认识了永宁,只觉日子开心顺利的不得了,恨不得把自己有挚友的消息告诉全天下。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他打算把永宁介绍给楚平认识,楚平与他一起长大,情如兄弟,他们若是相识,也必会成为好友,抱着这种想和人分享的心情,他把永宁拉到了城外的一间酒楼里。
  " 干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被人一路扯着袖子的青年露出很不耐烦的样子," 小楚,你想干嘛啊。"
  快到酒楼的时候,他才笑答:" 嗯,我想引你见见我表哥,他和你一样年纪。"
  永宁一愣,硬是扳开对方的手,神色颇僵," 你去好了,我就不去了。"
  " 我都约好人了,你总不让我失约吧。" 他皱眉看着青年。
  永宁目光一移,道:" 我不想见其他人。"
  "喂,你什么变得这么别扭,我表哥又不是其他人,认识一下又何妨。" 枉他这么满心欢喜的想把对方当作最重要的朋友介绍给自己表兄,青年却一点也不领情的样子也让他很恼火。
  " 我表哥人都到了,你要让我失信于人?" 他上前,满心不悦的道。
  "小楚,我没有其他意思,这个…… " 永宁一向风流英俊的脸似乎有那么点苦涩,最后抿着唇道:" 我去就好了,你别生气。"
  他狐疑地审视着。
  永宁双手抬高,认输道:" 好好,我去,肯定去,不去的话就诅咒我死无葬身之地,行了吧?"
  城外的这间酒楼是楚平的产业,环境秀雅,装潢精妙,置地于青山秀水之间,真是访亲交友的不二选择,他与永宁一起走进酒楼最顶楼风景最好的包间里,还没踏进去,就味道一股碧螺春的袅袅茶香,当然还有那最不可忽视闪闪金光。
  "啊,来啦?快坐——" 楚平殷切地站起来,只是视线在落在永宁身上的时候一时停顿了片刻,而后眼珠子活络一转,回复言笑晏晏的气度," 久仰大名了。"
  青年一身紫衣,风流倜傥立于一旁,回礼:" 见过这位兄台。"
  席间也算是气氛热络,永宁本就善谈,楚平也是常年嘴里抹油的滑头,要气氛热起来并不难,只是,他怎么老觉得楚平笑吟吟的样子十分的暧昧?那眼,贼闪闪的,看得他心里都发毛。
  中间永宁起身去外面如厕净手,楚平立马放下酒杯,想要说什么,就被楚桑抢了先头,正色警告道: " 别打他的主意,永宁是我好友,明白不?"
  他这表哥天生就是一荤素不忌的主,十分之没有节操,看见美色就手发痒心发痒,保不准楚平对永宁会起什么邪念。
  楚平哽了一下,瞪大眼,笑容间很有几分你知我知的诙谐味," 不敢不敢,我怎么敢去碰他呢。"
  如果不是邪念,怎么刚才落在永宁身上的视线那么古怪,还是那句话,他对楚平的节操很没信心,于是很放心不下:" 不敢就好。"
  楚平嬉皮笑脸地为他斟酒,自己又捡了几颗花生米入嘴,一边嚼动一边感叹," 哎,这人生的真不错,也难怪陛下您看得上眼,呵——呵。"
  那几声笑声古怪的厉害,他不禁皱眉," 什么叫看得上,这话怎么那么难听,楚平,寡人叫你来不是让你来添堵的。"
  楚平忙道:" 行,行,我明白的,不过我只是奇怪——" 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 陛下……您什么时候去南馆的啊?也不带上我……"
  端着酒杯的手一滞,楚桑瞪着对方," 什么南馆?"
  "咳,就是小倌馆啊,您不是说不去的吗,口味一下子就变了真叫我琢磨不透啊……" 楚平摸着自己的脸感叹。
  楚桑莫名地心一跳," 你说什么呢,小倌馆?寡人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你知道寡人不爱去那种地方的。"
  楚平还是笑,不过有些勉强了," 陛下,您不去小倌馆,那怎么把那里的红牌带来的?"
  说完,就指指门口的方向,示意口中的那个人便是还未归席的永宁。
  楚平发现身边的人完全没有反映了,只是僵坐着,然后身子遽然一震,声音都微微变了," 你说什么?"
  楚平也摸不着头脑,坦白道:" 就是永宁啊,他不是南馆的红牌嘛。"
  酒杯直直落在怀里,打湿了袍子,楚桑全身寒战,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握成拳," 胡扯。"
  " 没有吧?我在南馆见过几次,他的样子太俊了很好认。" 不过楚平又道:" 说不准人有相似……那个,他真不是您从南馆那里带来的?"
  胡扯,那种地方他从是来不去的,说永宁是那种地方的红牌,简直就是污蔑,永宁那么干干净净潇洒不羁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那种地方的人!
  但楚平的样子也不像在开玩笑,对,楚平也没这个胆子开这种玩笑的,他手抖的厉害,只想马上质问永宁,把这事解释清楚。
  "小楚?"
  这个声音让他从狂热较焦躁中缓过神来,他看着从门外缓缓走近的青年,劈头就问," 永宁, 他说你是南馆出来的,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预想之内的勃然大怒,被人这样污蔑,没有人能无动于衷。
  楚桑只看见青年俊脸上一点点惨白下来,血色尽失,但也不解释,只是站在雅间的门口。
  楚平一见这紧张的气氛,就打着圆场," 哎,哎,我可能记错了,那个——"
  " 你闭嘴! " 楚桑屏息等着,等着好友给他一个解释,他心急如焚,拍案而起:" 永宁,你说话呀!"
  一向吊儿郎当没个正经的青年在短暂的沉默后,露出一个苦到不行的笑,点头道:" 他没记错,记性很好。"
  "……"
  " 我是在南馆,我从小就长在那里。" 风华逼人的青年现在显得有些落魄了,尽管是满不在乎的口气,认真听的话,还是听得出里面的羞耻和胆颤。
  但当时他只觉得自己被蒙骗了,被忽悠了,如惊雷劈中脑袋一样, 除了痛麻再没有其他感觉, 他是一国之君, 天下间谁敢欺他骗他? 谁敢把皇帝蒙在鼓里?
  少年人高高在上的自尊完全不允许有这种事发生,他绝不会承认自己的好友是南馆出生, 他更加不会承认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像傻子一样被愚弄了。
  失去理智的人总是会做出些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楚桑盛怒着,把桌面上的瓜果酒壶都朝着前面的青年扔去,青年没闪躲,直直的站着,狼狈的用袖子抹了抹脸颊上瓜果残汁, 难过的嗓子都沙了: " 小楚……"
  " 寡人再也不想见到你!" 楚桑气急败坏的吼了出来,两手抄起那大酒壶,就往地上摔去。
  青年呆呆的站着,黏稠的残汁沿着沦落分明的下巴往下滴着,说不出的可怜绝望,完全没了平时的潇洒风度, " 不要这样,小楚, 我没有恶意——"
  他以前贪新鲜去过一次小倌馆,那里面的男人讲话都娇声娇气,走路扭捏,眼神风 骚,直叫人恶心犯吐, 他绝对不会相信永宁是和这些人一起长大的,他绝对不允许有这种事发生!
  原来每次出来永宁都只带他去偏僻少人的地方玩,鲜少去繁华人多的街道, 原来如此,他心里的好友就该是潇洒绝伦干干净净的,不该呆在肮脏的烟花之地。
  他根本没听永宁的解释,嚷出了一些很难听的话,在最后无意识下脱口而出一声不知道是混蛋还是贱人之后,不顾青年扭曲痛苦的脸和楚平的呼喊,一个人甩袖离去,跑走了。
  但他直到很久之后才回忆起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当时他自尊太高了,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一点欺骗,他羞愤于永宁的真实身份,一想到永宁要承欢于他人身下,出卖身体,就气愤的手抖难止。
  他将永宁视为知己挚友,永宁被人侮 辱,他觉得连同自己也被看清欺辱了,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气永宁骗了他还是其他,他甚至不敢考虑自己以后要怎么面对永宁,这种不堪的过去,他们要怎么做才能回到以前嬉笑打闹的光景?
  他痛恨自己的沉不住气和暴怒。
  楚桑窝在龙床上,杀气顿起,如果把知道这事的人都弄没了,永宁就可以干干净净活下去,他可以给永宁身份和地位,让他做一个真的风流名士,以前的那些不好的事,都统统见鬼好了。
  只是,他该怎么面对永宁,怎么开这个口,其实,说永宁骗他,他不也没告诉对方自己真实身份吗,说欺骗,他不是也做了了吗,他凭什么理直气壮的怪永宁。
  他只是没法面对永宁是在南倌的红牌的事实,没法接受,他自然知道红牌意味着什么,要接客,要陪笑,要逆来顺受,要言不由衷……光这样一想,他就有红眼杀人的冲动。
  几天下来,他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要怎么处理,怎么道歉,永宁一向不会生他气的,青年一向很大度,一向很让他……
  退朝后他留住楚平,想找他一起斟酌一番,楚平听完他的想法,脸色忽变,冷汗就流了下来,断断续续的说道,前日听到消息,说是南馆的红牌被强压进了英郡王府里,做堂会。
  " 那是什么?" 英郡王只个有点小权,常常贪色误事的废物而已,他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楚平尴尬解释:" 堂会,就是……咳,就是一大帮子纨绔子弟,你知道那些人……比较喜欢玩。"
  他慢慢了解楚平口中的'玩'是个什么概念,京城的纨绔子弟们,从没把下人的命当作命,玩人的手段千奇百怪,绝不手软,据说,每次英郡王府做完堂会,晚上都会扔几条尸体出来。
  他吓得脸都青了,怒问楚平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
  "微臣以为…… " 楚平苦笑:" 就打算顺水推舟让他受点教训。"
  在极速奔驰的马车里,探子汇报英郡王府上并没有这个人,想必是已经送回去了,于是又转道,朝南馆的方向奔去。
  一路他忐忑的没法说话,就是皇后难产的时候他也没那么心急如焚过,只怕耽误一刻,他都会恨死自己, 南馆门前围了许多人,里面隐隐传来哭泣的声音。
  他不知所措的看着一个清秀的书童一边抹泪一边说,公子已经送回来的时候已经去了。
  只不过用一张破草席卷着就送回了南馆里,虽然全身都被玩残了玩烂了,但那张英俊风流的脸还是完好无损的,于是童子一边蹲在卷着席子的尸体前哭着,一边抬头看他,还问了句:" 这位公子,您要见我家公子最后一面吗?"
  他视线落在席子前露出的黑乱头发上,被黑血浸了很久的样子,现在风吹也不动,死气沉沉的塌在席子间,楚桑看不见席子下那张脸,他甚至没有力气弹动一下手指,更别说有这个勇气去掀开那张席子。
  赤足还没被掩盖住, 上面脚趾似乎被拔光了,已经血淋淋的不成形了,他脑袋里想起楚平之前在马车上跟他说过的,那些堂会上的残忍手段,原来真的,一样样的应在了永宁身上。
  原来越是美好的事物,人们越是想去据为己有,然后在破坏掉,再美好的花,原来都逃不过被人采摘然后丢弃的宿命。
  童子还在一边哭泣,哽咽着:" 公子去年已经快筹够钱了差点就可以给自己赎身了,但不晓得犯什么邪,今年老是想往外跑,每次出来都要上下打点,给老板银子,给下人银子,他哪有那么多银子耗!公子那么明事的人,怎么就犯糊涂了呢! "
  楚桑灵魂半失,只听得见那童子嘴一张一合,后面说的什么完全记不住了。
  他以前老在永宁面前抱怨自己出来一次有多难,有多辛苦,有多麻烦,但他不知道,真正玩命都要出来的,不是自己啊。
  每出来一次就少一次离开的机会,这种自己困死自己的做法,光想想都让人绝望。
  他在席子前站了很久,明知道对方就在下面,最后一面了,他不敢去打开,不敢看,实在太差劲了。
  他宁愿最后一面是在酒楼的雅间里,青年不顾全身狼狈,说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久一点而已。
  就定在那里好了。
  " 烧了。 "
  夜晚里整座楼被付之一炬,火是他亲手放的,再把那些人都杀了,可是没了的就是回不来了,怎么痛苦后悔都回不来的。
  那把火已经把他最欢乐的记忆一起烧没了,留下满地灰烬和一腔苦痛,灰被风一吹就没,但自己造的孽却是越发的清晰起来。
  "寡人太差劲了,太差劲了。" 他捂眼痛哭,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凭什么一生平顺,以为所有的好事都是理所当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这种人,会得到报应的,一定会的。

  万岁第四十五章

  在他的示意下,楚乔下葬的标准按着亲王级别举行了。
  楚桑久居深宫论辈分地位也不该去的,于是就呆在宫里等着楚平来见他。
  以前他总觉得楚平身上有股鲜活感,也不知道是保养的好呢,还是天生就显年轻,楚平看起来跟年轻时并没多大变化,如今不过数月不见,他却已经在楚平鬓间找到白发了。
  " 坐吧。" 他放在茶杯,让宫女太监都下去。
  凉亭里,楚平满脸苦涩的笑了笑,也没有跪下谢恩,反倒是像回到以前大家都还年少的时候,视规矩为无物,直接就坐了下来。
  其实他们已经过了可以任性而为的年纪了。
  楚平的憔悴样子让他有几分心酸,但他想必在楚平眼里,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寂静中两人相顾无言,许久后,楚桑才问了句," 一切进行的还顺利吧。"
  "托陛下的福,一切都很顺利。" 楚平削下去的脸颊让颧骨显得很深,眼角皱纹也一夜冒出来似的,就刻在一边。
  " 那就好……那就好。"
  他能为楚乔争取的,不过就是一个好爵位而已了。
  " 陛下。" 楚平突兀的叫了他一声,没头没脑的说:" 是我对不起您。"
  "……"
  他现在明白楚烈为什么一直不肯把楚乔喧进宫陪他了,楚烈是担心乔儿言谈间肯定会泄露自己父王那么急于和他划清界限,楚平和其他王爷不同,他在位期间,对平西王一直恩宠有嘉,这种近乎于兄弟的情意,在他退位后也似乎消失了。
  楚烈怕他会伤心,所以掩着不让楚乔进宫,其实何必呢,他既然都不会因为楚烈的逼宫而气恼记恨,便不会因为楚平的薄情而难过太久,在朝廷间总有太多不如意和身不由己,新皇对他的态度在外看来又是那么暧昧不清,以楚平的性格,明哲保身的划清界限也在意料之中了。
  " 以前我老嫌这儿子笨,不中用……" 楚平忽然眼红了起来,双手握拳,两眉之间沟壑深深,"但现在什么都没了……我,我——"
  他看着楚平埋在自己手掌间,不断哽咽,在他印象里这是楚平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失态。
  那股散不去的悲戚感,飘散合聚着,酿在心里头,敛在眉梢上,最后忍成一口叹息," 寡人知道,这事怪不了谁,要怪,就只能说老天爱作弄人。"
  楚平情绪很不稳定,哭哭痴痴了很久,他估计是憋坏了,皇家人总是要维着脸面的,就是亲人走了也要装成风轻云淡的,不能让别人看出一点破绽弱处。
  年纪越大,看起来也就越发的无坚不摧,楚平如此,他也一样。
  " 婉容,身体好些了吗?"
  " 还病着,太医说好好调养,但我估计是能过这个冬天就不错了。"
  婉容身体一向不好,在生乔儿的时候就落下的病根,久缠病榻,有时解脱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不,不对,这是什么窝囊话,楚桑暗骂自己一声,能活着就是大事,就是好事!天下间那么多人拼了命的要活下去,他凭什么在悲伤春秋,轻看生死?
  " 好好陪婉容走下去,阿平——寡人能看见你们成亲生子,也想看到你们白头偕老…… "
  是啊,人这一辈子到底求的是什么?冷暖的是人情,易散的是权势,盛年不会重来,岁月更不会待人,那到头来真正属于自己的,又有什么?
  不过是,惜取眼前人罢了。
  说到最后,楚桑自己也动容的无法继续了,一手按在楚平的手腕间,手抖颤难抑。
  楚平慢慢,回握住他的手,手指很冰凉,却像是兄长一般莫名的让人心安。
  "我……对不起你。 " 楚平没用尊称,眼神闪躲后,微微下垂的眼角很显老态。
  " 十八年前,那个小倌……没错,就是那个永宁,他被带进英郡王府的时候,我刚好在英郡王府上做客。 " 楚平吸吸鼻子,万分难堪的道:" 我当时没有阻止。"
  "……"
  " 我不喜欢那个人,我看不惯他和你称兄道弟的……我——" 楚平一咬牙,提声道:" 我跟他说,你是一国之君,金尊的皇帝,你跟他是云泥之别,我叫他死心别再肖想什么了,我跟他说,你喜欢干净,最看不得脏兮兮的人……我想给他个教训,我不知道你会难过那么多年……"
  " 那,你现在说出来,又做什么?" 异常冷静的声音,一丝波动都没了。
  楚平反手一抹脸上的泪,苦笑:" 那个小倌因我而死,乔儿因你而死……一报还一报,真玄了,我自己种的恶果,怪不了别人的,这事我藏了那么多年说出来,我心里也舒服了。 "
  " 天理循环,原来真有定数,现在我信了。"
  楚桑没有发怒,只是忽然问道:" 乔儿府上那个小倌,现在怎么样了。"
  楚平沉默了一阵," 乔儿走的那天,他也跟着走了。 "
  " 能找到对自己好的,不是件容易的事,乔儿……有眼光。" 楚桑无神躺在椅子里,道:" 说到看人,其实你我都不如乔儿,情是不分三五九等的,能真就好,我们心都太杂了,太杂了,所以就算找到对的,我们也留不住。 "
  要跟他们皇家人谈情,果然是奢侈了点,他早已不做他求。

  万岁第四十六声

  楚桑动着手里的耍干,在白幕后的小凳子上坐着,正在唱一出昭君出塞。
  越唱心口就越是空荡荡,这种没落悲伤的情绪在以前太过少见,以至于现在唱起来要悲情有悲情,要深度有深度,活脱脱都快被边塞的黄沙给淹没了,如果再让那么老班主过来听他唱一曲,绝对不会说他什么……
  情不真意不切,流于表面了。
  昭君是背井离乡一人漫漫黄沙,他现在是……虽说不上众叛亲离, 但论孤苦伶仃也是够格了,唯一留在身边的楚烈,又是个吃……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崽子,让他难以自拔的心跳加速,更加罪恶。
  自暴自弃地将一向视若珍宝的皮影扔在地上,头埋在手臂里,深吸了几口气后鼻间却越发酸痛难当,他图清净,一早就让宫女太监们退到殿外去了,如今一个人呆在空旷的宫殿里,越发的让人觉得……想打瞌睡。
  这几日为楚乔的死忧心乏力,已有好天夜不能眠,精神恍惚,这样枕着自己的手臂却出奇的有几分安全感,让人眼皮可以放心合上那种。
  头发披散在脑后,睡意沉沉间,忽觉手腕间一片冰凉,却不是自己头发的触感。
  " 陛下——是我。"
  他被这忽然出现的清冽声音给吓醒了,在确定自己的确没有老眼昏花后, 失神地囁嚅了一句:" 容……容愈,你来这儿做什么?"
  眼前的青年穿着普通侍卫装着,在黑色沉重的侍卫头盔下,露出一张削瘦冷艳的俊容,阴白似常年不见阳光的肤色,正是近日刚荣升右相的容愈。
  " 微臣来带您走,您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了,是吧?" 容愈眼眉带着急切,手一用力就想把人拉起来。
  "痛——" 他垮脸了,眼眶红红: " 你……你扯寡人头发做什么……"
  青年在下意识里尴尬收回手,但又马上反映过来似的,又重新抓住他的手腕," 微臣已经布置好了,陛下,跟微臣走吧,您留在这儿自己不难受吗?"
  楚桑抖了一下,难受,怎么不难受,他这当了太上皇,日子却比以前更难过了,被人困着养着,跟他那只会叫万岁吉祥的鹦鹉一样,呆头呆脑的被人玩弄着。
  "去——去哪里?" 他反握住容愈的手,眼里逐渐兴奋:" 寡人可以去哪里?"
  青年眼里毫无杂质,黑透透的,他甚至都看得清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
  " 天大地大不都是您的地方,你喜欢去哪里都可以啊。 " 容愈冷削的脸似不自然般," 微臣会陪着您的。"
  离了这高墙,外头就是锦绣江山,他活了半辈子都没自在过,现在任性一回又如何,反正他都是入不得祠堂进不得黄陵的败类了,老破罐子还怕什么摔的。
  " 那你怎么办?你才刚刚——"
  " 这事微臣以后再跟您解释,先换衣服。"
  容愈迅速拿出一套太监服以及出宫腰牌,口里说着等会出宫检查的时候应该如何应对。
  滔滔不绝的话忽然停住,青年看着眼前还是头发披了满身的人,咳了声,道: " 陛下——您的头发要梳好才行。"
  " 寡人不会梳。" 楚桑看着刚才青年塞到他手上的梳子,有些委屈:" 那么长,寡人怎么可能会。"
  容愈白得过头的脸皮似乎有热气上窜,从楚桑手里接过梳子," 那……微臣来吧。"
  他忙不迭跌的点头。
  他按捺着剧烈跳动的心,混在容愈安排好的太监队伍里,略微埋着头,一路顺利的到了庆宫通行出宫检查的地方。
  前方的青年淡定的将出宫牌子交给负责检查的太监,并用下巴示意后面的那群小太监们:" 这都是出宫采购的。"
  " 行,走吧,记得准时回来。" 负责检查的太监粗略一看,就挥手放行了。
  异常的顺利啊,楚桑一搓手心正密集出着的汗,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哎,等等,你停下,停下。" 本来还在跟其他侍卫聊天的太监忽然一个抬头,手指往那列太监队伍里一指,不偏不斜就正中楚桑那儿。
  " 你哪个宫的啊?怎么那么眼生啊?" 那似男又似女的声音刺耳的响起。
  " 那个啊,是新来的。" 在前头的青年不咸不淡的解释了句,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急躁。
  "嗯,新来的。" 他略带沙哑的回应了。
  " 呵,我说呢,多大年纪呀?" 也不知道是不是门检的工作太过无聊,这太监就一副想找人逗弄,捉弄新人的架势。
  楚桑脸不可避免的红了红,忍下老泪纵横的冲动, 挺艰难的道:" 十八……"
  楚家的脸,真的都让他这个不孝子丢光丢尽了。
  " 嘿,不说还真看不出,一看就是新来的——" 那太监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继续挥手:" 走吧走吧,快去快回啊。"
  他看着前头青年肩头似乎一下子松了一点,看来是躲过一劫了。
  一踏出宫门,似乎外头的阳光都明媚的几分,明媚得他几乎老泪都争着往外挤, 再走几步,就会离楚烈更远了。
  他走了,把儿子留在那里面,楚烈知道他走了也不知道会有什么表情,一定是难过的,一定会很委屈。
  这样一想,脚步就不由自主的慢了,后面的小太监一个没刹住脚,就踩在了他脚后跟上。
  " 后面怎么了?"
  青年走了过来,蹲下扶了一把,楚桑恍惚不定的看着后方的沉黑毫无人气的宫墙,再看看前方笔直康庄的官道,御沟水道旁, 尽植荷莲,杂花相间,望之如绣。
  这条御道是当年工匠花匠们按着他的要求修建的,每次策马归来时,踏着繁花,踩着春光,那欢乐不知愁的样子,真的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容愈似看出他的心事,手没有放开,越发的用了力道,暗示着: " 该走了,晚了回来,会受罚的。"
  他闷着头,嗯了声。
  再不走,他怕自己真的忍不住痛苦寂寞,答应了楚烈,自己的把自己沾上肉酱送上门让别人当酱骨头啃。
  他还没有吴刚伐树的毅力,明明有嫦娥在旁呆着,还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他真没这个毅力了。
  老天都快把他身边的人都快拔光了,他一棵老烂木头,快撑不住了,如果毅力不成,那就躲开好了, 这样一想,他脚上似乎也有了力气,越发加快了脚步。

  万岁第四十七声

  容愈似乎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他只需要好好跟在青年后面就万事大吉了,出了皇宫,天空一下子都高远了透彻了不少,让他一直沉压着的背脊也弹正了。
  从马车小窗往后看去,只看到迅速后退的林间景物,阳光透下树荫斑驳,一切都万分愉快美好。
  美好的都让他这个干瘪的老豆芽快重新冒芽了。
  他头还支在窗外看着风景,山路不平,一个颠簸就让他失了平衡,一头磕在了窗边的木头上,砰的一声响惊动了正在赶车的容愈,青年急忙拉开帘子,"怎么了陛下?"
  他捂着额头,忍着痛,"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寡人没事……"
  青年停下马车钻了进来,万分小心的掏出手帕,小声说道:" 怎么了陛下?给微臣看看? "
  楚桑只好讪讪放开手,露出磕青肿的额头,眼睛痛的要发潮了,含糊着:" 撞到了……"
  容愈啊了声,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找出一支小瓶子,倒了些药膏在手帕间。
  " 这里抖,陛下您要坐稳点。"
  被额间冰冰凉的药膏刺得说不出话,他倒吸一口冷气,头却越发晕眩起来,只好扯了扯青年衣袖,很是痛苦眨眨眼:" 寡人难受……"
  青年忧急:" 哪里难受?是头痛吗?"
  " 寡人哪里知道……都痛。"
  半晌,容愈才找到原因,松了口气:" 陛下是受凉了,刚才一直在吹山风就会着凉。"
  "……"
  青年沉思一阵,将马车赶到路边上停着,看着正开始打喷嚏的楚桑,温声道:" 陛下,这条路很安全,吃点东西先。"
  连打好几个喷嚏鼻头红红的人摇摇头," 寡人不饿……"
  他是真的不饿啊。
  容愈摆出提前准备好的干粮,这种地方肯定没什么热食,也只能先用大饼馒头充饥了。
  他看了眼体型庞大富态的大白馒头,颓丧道:" 寡人真不饿……"
  " 可微臣听到陛下肚子在叫了。 "
  "……"
  在刑部待久了的人,说话真的要这么一刀见血吗?楚桑老脸瞬红,吸吸正堵着的鼻子,他是真没饿,可在宫里那么多年,从午膳到晚膳都是定时定量的,这肚子被养惯了,一到时辰就自动自觉的来提醒他……
  陛下,要用膳了。
  他只好接过青年撕成小条的馒头,用水润润喉咙,看着四周的秀丽风光,状似随意问:" 刚才, 寡人肚子真饿响了?"
  容愈咳了声,削瘦的脸有点红晕," 嗯,响了,肯定是饿了。"
  两人说完,都有那么点不好意思, 气氛的为妙让两人都避开视线接触,只顾着埋头解决手里的食物。
  青年一身布衣装束,简单朴素,不掩风华,就算埋头苦吃, 一口馒头一口水的样子也很美好,大口吞咽的声音他听得清晰,只是这种真实的艰辛让他忽然觉得心酸起来。
  " 宁渊,你已经是右相了,庆建国至今,你是最年轻的一个。"
  青年停止嚼咽,略带不安的抬眼看他,嗯了声," 好像是。"
  他瞪着青年,什么叫好像是,那绝对就是!
  " 如果你以后后悔了,寡人是没东西补偿给你的。"
  青年嗯了声,闷头闷脑的样子跟那副冷峻带艳的脸实在不搭,三五下子就把手里剩余的馒头吃完,容愈道:" 我不用补偿的。"
  "……"
  " 陛下给微臣的,已经够多了,再要就是贪心了。" 青年有些灰头土脸, 这是拜连夜赶路所赐。
  楚桑良心不安了,他栽培容愈,多为国家,私心也有,不过比起来,那真是太小了,实在不足一提。
  况且……他当年顺手救下容愈,也是因为这孩子让他想起自己的挚友,是不是也曾经面临过这种糟糕痛苦的境遇,是不是也被人当街毒打过,被人这么欺负过,当年容愈眼里的狠绝火气,跟挚友竟然有几分相似,美玉蒙尘是憾,宁为玉碎,则为痛。
  但他无心的点滴之恩,容愈当真来涌泉相报了。
  " 微臣好不容易留在陛下身边,想一直呆下去。" 青年直接用手背一抹嘴角边,没了朝堂上刻意划出来的距离,难得的有几分轻松随意。
  容愈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好草图 ,一点。
  " 陛下,接下来您想去哪里?微臣觉得去……"
  " 两人在外,你就别这么叫寡人……咳,我,这样吧。" 他展颜道:" 我们就以兄弟相称。"
  "……" 青年手间的孱弱小树枝卡擦一声,筋骨俱碎。
  " 宁渊,你就是寡人的表弟了,叫声大哥听听吧。"
  青年看着眼前因为微烧开始脸泛红并开始笑的分外柔软无忧的人, 嘴唇微动,死命摇了摇头," 微臣不敢。"
  楚桑沉醉在这奇妙的称呼中,嘴角翘翘,笑得都不想合嘴了," 没事,你都敢把寡人带出来了,还有什么不敢,来, 叫一声给寡人听听。"
  青年艰难的保持着惜字如金的态度:" 陛下您病的厉害。"
  " 寡人没病,好得很,龙体大好啊。" 他用软软沙沙的嗓音反驳道。
  要对付一个已经烧的有些糊涂的任性病人,最好的方法就是顺着病人的心意,千万不要违背病人的旨意,万万不能跟病人说,您病了。
  于是有了经验得到教训的容愈清清喉咙,一板一眼喊了声:" 大哥……"
  楚桑乐的打了个哈欠,笑得爽朗愉悦,眼睛眯成一条线,虽是病的有几分迷糊了,还亲昵地摸了摸青年的头发:" 乖。"

  万岁第四十八声

  客栈的床让他那副老身子骨开始摇晃了。
  苦哈哈的药材味还充斥在口中,跟二月的冷雨一样,不断浇湿着他的睡意, 半睡半醒间他感觉有人轻手轻脚推门进来,脑袋一糊,便脱口而出:" 烈儿?"
  那人影顿住,片刻才低声道:" 是我,陛下。"
  "……"
  楚桑忽然心里划过一种微妙的失落感,跟口腔间萦绕不散着的苦味一样,慢慢苦浸到心腹处,融合在厢房里昏暗的光线里,顿时暧昧不明起来。
  容愈是进来打水的,青年一边将洗脸的帕子打湿,一边说道:" 陛下,我们去西平。"
  楚桑接过温热适度的帕子, " 也好。"
  西平是摄政王楚祁的封地,地势复杂,山林众多,是藏身的好去处。
  一路上行程顺利,入城的关卡也顺利通过,民间甚至听不到什么宫里有人出走被通缉的风声,一切平静的都让他毛骨悚然了。
  " 大哥哥,你能帮我把纸鸢取下来吗?"
  赶路途中,容愈一个人去不远处的清溪上游打水,他便一个人在原地等,看着周围有好些小孩在溪边打闹玩耍。
  小男童鼓着腮帮,穿着大红色的小肚兜, 用又黑又可怜的眼神仰望着他," 大哥哥,帮我取好不好。"
  那小孩一手扯着他的衣袍边角不肯撒手,一手指着不远处那棵大树枝叶间卡着的纸鸢,无助又可爱的样子真让他瞬间心软起来。
  " 嗯,可寡……可我也够不着啊。"
  他摸了摸男童圆圆的脑袋,不由想,楚烈这个年纪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对着眼前男童回忆了良久,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记不清楚烈小时候的样貌了……
  " 这样吧,我用石头试试。"
  楚桑捡了好几块石头,朝着树枝处就用力扔过去,试了几次终于打中,不过失去枝叶支撑的纸鸢在落下后又随风一瓢,落在了那条小溪上。
  男童瘪嘴,一副要大哭大闹一场的架势," 呜——大哥哥,我要纸鸢! "
  楚桑大窘,越发觉得自己做事不利,趁着容愈还没打水回来,他便承诺道:" 没事,我去给你取回来,寡人……咳,我从不食言的。"
  虽然很有失风度,还是脱下鞋袜,扁起裤脚,爽快的踏进了那条不算深的溪水间, 所幸纸鸢被吹的并不远,只需十来步就可以取到。
  岸边小孩们的声音爽朗无忧,淳朴稚气,让他也跟着快活单纯起来,干瘪的心像张新帆, 被春风暖意吹得饱满起来。
  那纸鸢就被卡在一块大石间, 他弯腰欲取,却在拿开纸鸢的一瞬间呆住了。
  纸鸢下的不明物体跟他四目相接,霎那间天雷勾动地火,吓的他几个猛退步,失声连连大喊:" 有怪物! "
  溪下错落散布着碎石,力道一失,他整个人就狼狈倒在了水里,那岩石上的怪物还鼓着腮帮子跳到他肩膀上,赖着不走。
  楚桑全身麻痹鸡皮顿起,呆呆的坐在溪水里,又有嗡嗡叫着的怪东西跳到了他肩上,然后顺势跳到他头发上。
  不行,忍不住了……他眼里直发酸,这到底什么东西啊……
  岸边的孩童们在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一阵止不住的欢笑:" 哈哈哈——那个大哥哥怕蛤蟆,怕蛤蟆——哈哈哈——"
  青年终于及时赶回,还把赖在他身上的怪物给赶走,救他于水火为难之中。
  " 陛下,您已经风寒了。"
  难得的,青年对着他口气不善。
  马车里,他换上干净衣物,湿发披散,好不狼狈的解释:" 寡人只是被吓到了,那……那玩意跳到寡人身上, 寡人在宫里又没见过……"
  " 那是蟾蜍。"
  病人不信:" 跟工匠刻的十分不像,寡人在宫里头的池子里也没见过。"
  容愈不知道怎么解释,他一向不善言辞,只会用最简单的语言来叙述事实,于是想来想去,答道:" 宫里的比较富贵,宫外生活不好,疙瘩比较多。"
  楚桑打了个喷嚏,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那些如此骇人,还敢跳到寡人头上撒野,真是……"
  接连又几个喷嚏下来,他含糊补充完:" 真是大胆啊……"
  这样一比, 还是宫里的动物比较有涵养守规则。
  容愈又要去赶车了,于是用毯子把他围成一个圆球,叮嘱道:" 不能吹风,现在在外面,陛下要听微臣话才行。"
  他眨眨眼,嗯了声。
  " 就算微臣不在,陛下也不能乱跑的。"
  "…… "
  叮嘱完毕,容愈正要放心去外面赶路,只听后方的人嗡嗡的窝在毯子里说:" 宁渊,寡人觉得很开心啊。"
  " 比在宫里快活。"
  但是宫里有楚烈,这里却没有。
  等等……他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要想那个孽子啊?真是作孽呀。

  番外:太子殿下,松嘴吧……

  这日,春光大好,御书房里一片安宁和睦。
  皇帝正逗着金笼子里那只绯红色的金刚鹦鹉,心情愉快,兴致高昂的抖着手里的那根用嫩草编成的细长草条,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鹦鹉的翅膀,惹的笼中鹦鹉扑哧噗嗤摇着脑袋在笼里乱飞。
  " 快叫啊,刚刚不是才叫过吗?" 皇帝很有耐心的继续戳。
  鹦鹉终于可怜兮兮的飞到笼子边角处, 抖着翅膀: " 皇上吉祥,吉祥,吉祥~"
  楚桑大乐,笑道:" 这句寡人早就听厌了,再换一句试试 。"
  鹦鹉摇头晃脑了好一阵,还是招架不住皇帝的接连力戳,叫着:" 皇上万岁~皇上万福~ "
  少年皇帝趴在案台上,撑着自己的头,眼睛笑眯成一条线。
  " 陛下,今天是太子殿下一岁生辰,太后请您过去看看。"
  皇太后遣了奴才过来,让他现在去慈宁宫,他只好恋恋不舍的看了看那鹦鹉,干脆提起笼子,悠闲晃荡着去请安了。
  太子乳娘笑吟吟的将太子抱到他面前," 陛下,太子很乖呢。"
  已经不会皱巴巴的小脸还是没什么表情,不惊又不惧,不哭也不闹,单单这样看去, 那粉红色的皮肤掐起来一定很舒服,可是小娃娃的眼神让他实在……没有想掐的欲望。
  皇帝陛下今年不过十五,大小孩一个,除了胡作非为就是任性玩闹,喜欢美食美人美景, 自然对这小娃儿提不起半分兴趣。
  只是,皇太后在那儿看着,好吧……他今天也要做回慈父。
  于是皇帝展开自以为慈祥的笑容,在周围宫女太监们的忐忑注视下,用手戳戳太子的脸颊,力道跟戳鹦鹉差不多, " 来,叫一声给寡人听听。"
  太子还是安安静静的,好像被戳凹下去的脸不是自己的。
  身边宫妇提醒道:" 陛下……太子现在还不会讲话呢。"
  少年皇帝皱眉感叹 :" 怎么那么迟啊。 "
  一直闭眼休养,口念佛经的太后忽然放下手中佛珠, 淡淡说了句:" 哀家记得,陛下是快三岁时才会说话的。"
  "……"
  他重新打起精神,继续戳太子的脸颊,左边掐完掐右边,逗着说:" 叫啊,叫几声给寡人听听啊。"
  小太子的脸终于转了转,十分抗拒的感觉。
  那一起带来的大鹦鹉却被戳怕了, 反射性的就叫起来:" 皇上吉祥,皇上吉祥!"
  他看着自己的太子,又看看那鹦鹉,心里万分不满,这鹦鹉都会开口说话了,怎么这小孩还是叫都不叫一声。
  正这么想着,一直闭口不闹的反应冷淡的小孩忽然口一张,就把他正要戳脸的手指给咬住了,一岁的娃只有那么几颗牙齿,但皇家小孩似乎有点特立独行的味道,于是力气极大的咬住,疼得皇帝当场就眼发潮了。
  " 母后!他——他——他咬寡人!"
  慈宁宫顿时忙成一团,基本上兵分两路,一路人负责哄着着怕疼怕到龙颜扭曲面临崩溃的天子,一路人围着那位抱着太子的奶娘,也不管到底一岁的孩子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 " 殿下!太子殿下!您看清楚啊这是您的父皇啊,快……快松嘴啊! "
  太子张着大大深深的眼,眨也不眨的继续咬着,口水便顺着皇帝保养的很好的手指,一直往下流,天子已经委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早就把慈父形象踩到脚底," 快松开!孽子——快松开!寡人好痛啊……"
  一旁的鹦鹉好像嫌气氛不够乱, 继续拍翅膀,欢快叫着: " 万岁吉祥~万岁吉祥~"
  宫女们不敢直接拔皇帝的手指,又不敢去扳太子还粉嫩的嘴,两头为难,好不煎熬。
  这时候,一直淡然在上的皇太后施施然的走了下来,秀美端庄的脸上很是冷静,让周围的宫女太监们都下去,太后玉手一伸,就卡住太子的下巴,用力一挤。
  "痛!母后寡人好痛!" 天子泪水涟涟。
  " 皇儿稍安勿躁。" 太后的声音那么端庄平稳,仿如九天外的神仙菩萨,太后不动神色,左手用力一卡,右手迅速捏着天子的手指,一抽,就把手指给抽出来了。
  小太子眨眨眼,也不哭闹,黑溜溜的眼睛干脆就闭起来了。
  皇帝大喝道:" 快喧御医!寡人——寡人破皮了!"
  但皇帝还是对自己母后那种熟稔顺手的姿态给吓住了,他不知道一直在深宫里吃斋念佛的母后可以出手那么快那么狠,一击即中。
  " 也没什么,只是习惯了。" 太后唇角淡然一挑,恍如菩萨拈花微笑,顿时佛光普照在天子还痛着的小心肝上。
  " 习惯?"
  "陛下小的时候,也爱咬人,咬衣服,咬勺子之类的,当年先皇可被陛下咬惨了,每次都要哀家出马才行呢。"
  "……"
  " 练多了,自然就可一击即中……所谓熟能生巧,皇儿?你怎么了?"

  番外:从小有条小龙……

  从前,有一条小龙……
  小龙一直很想对老龙说:"我觉得你是天底上最好的父亲了。"
  因为小龙的世界里,好像除了老龙,也没有其他可比较的人了,皇宫很大,但小龙的世界却很小。
  小到小龙那双眼睛容不下别人了。
  楚烈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大家好像对他有点微妙的误解。
  明明他是在认真欣赏景色,身边的太监宫女们就会以为他又在想阴谋论。
  明明他是在闭目养神喘口气,身边的谋士们就会惶惶猜测朝中到底又有谁会遭殃。
  明明他是那么喜欢那个人,但那个人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楚烈以为自己的眼神已经很温柔了。
  他曾经对着镜子,试着如何能笑的更加如沐春风温柔体贴一点,可惜周围宫女太监们抖缩的太厉害了,让他久久无法进入环境,这让他很挫败。
  挫败的还不止这一点,他的父皇喜欢楚乔那种傻不拉叽,人像块豆腐,脑袋也白的跟豆腐有得拼的傻瓜,那种傻兮兮的样子,他这一辈子都装不出来。
  有时他真恨不得提脚把那只兔子踹走。
  明明有那么优秀的儿子在身边,明明他已经很努力了。
  他的世界里只有父皇一个,但父皇的世界里还有很多人,但他一直都知道,所谓公平一向是不存在的,只有靠自己努力,爬得更高点,更闪光点,把所有人都比下去,这样父皇的视线总会是他的。
  那种执着与生俱来,没有前因后果,没有节制,越演越烈,甚至没有理由,他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凡是美好的东西,总不肯为谁停留太久,所以他从很小开始就开始担忧焦虑,他小心翼翼捏着这点焦虑惶恐, 他那时候手还太小了,什么都留不住,除了自己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他什么也抓不住。
  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像喜欢父皇那样,去对待另外的人了。
  毕竟这种纠结又煎熬的心情,经历多了,谁也吃不消的。
  偶尔,嗯……惹父皇生气也是件非常赏心悦目让人愉悦的事,越是喜欢,越是忍不住想小小的欺负一下,虽然最后他还是要把人哄回来,好吧,他承认, 只要看着那个人,幸福感就可以猛烈的向他冲击过来,一波又一波,差点让他按捺不住。
  他一直都觉得,人的一生,总该有一种坚持,让你激动,让你沸腾 ,让你心忧,让你痛苦。
  于是,他会一直坚持下去,况且,他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到现在,他还是固执的相信着,他的父皇是天底下最好的,怎么看怎么好,怎么看怎么招人疼,于是他考虑了很久,用严肃威严并且权威的语气把结论说出来:" 父皇,我会对你好的。"
  可惜小时候大家对他那种微妙的误会还是不依不饶的存在着,于是,他的父皇没有相信他。
  没事,他还有时间还有机会的, 毕竟,能一直沉迷于此,是何其幸福的一件事。

  万岁第四十九声

  山城西平,地势险峻全城依山势而筑,以天险为屏障,城内地势北高东低,于是建筑构架都和京城非常不同,极富特色。
  马车顺着西平唯一的官道进城,他忍受不了好奇心一鞭子又一鞭的驱使,就让容愈停下马车,打算步行前进,顺途欣赏这儿的民俗风情。
  " 嗯,好,前面有家客栈,我去那里把马车停下。 " 青年牵着马车,手握缰绳,叮嘱:" 不能乱跑。"
  他顿时老脸无光到极点,气垒道:" 行,我跟你一起去,可以了吧?"
  眉目肃然的青年认真道:" 那也好,谨慎为上。"
  两人一同到了客栈,开了厢房,又让小二上了满满一桌子当地民俗佳肴,出宫至今,他走遍了许多地方,每到一地都要好好品尝当地特色美食,这些不像宫里头的菜,没魂没魄让人毫无胃口。
  吃得多,走得多,看得多, 他顿时觉得整个人都年轻了些,很有几分盛年时期的味道。
  出了宫,才真正看清这些年他们楚家江山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么大的版图,他却只去过那么丁点地方,让人好不甘心,好不甘愿啊。
  所谓的心胸,大概就是在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之后才会有的吧。
  食到一半,就听见客栈外有阵阵喧哗,乱成一片似的,容愈立刻放下碗筷,挡在他面前," 您先回房,我去外面看看。"
  四周的客人们也一个个放下筷子,跑到外头看热闹了,他越过容愈坚实的肩膀往外望去,就可以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在那里,把道都给堵了个严严实实,苍蝇都难飞进。
  " 无妨,宁渊,我们也去看看好了。 " 他跃跃欲试的垫脚,又厚着老脸道:" 大隐隐于市藏在厢房里更容易出事,我们赶紧也去占个好位置吧。"
  青年眼皮一抽,面无表情垂眼,在他耳畔低声道:" 那陛下您不能乱走,切忌要跟紧我。"
  围观人群实在很多,容愈拖着他的手穿过济济人潮,硬是给挤了进去,这一进, 入眼的就是街中间那显眼的大红官轿和十来个面色死板佩着刀的衙役。
  原来是有人挡道喊冤诉状,所以才引来那么多人驻足围观,由此可见……百姓们的茶余饭后的日常消遣原来还真是……颇为单调啊。
  若说这种事,他在民间杂书里时常看见,但若说亲眼目睹,这还是第一次,可惜这隔得有些远无法近观, 真遗憾了。
  官轿里并没有人出来,那挡道的人看来是个平头的不能再平头的男人,布衣打扮,唯一显眼的是这男人身后用粗麻绳拖着一席草席, 里面裹着尸体,血淋淋的一路拖来,场面十分恐怖骇人。
  他定睛望去,那男子似乎并没有准备申冤的诉状,而是拖着那具尸体,对着官轿破口大骂,嘶声力竭,悲戚无比:" 狗官! 我就让大家都看看!你这是怎么判的案子————我娘子明明被你侄子污辱至死——"
  官轿里终于传出声音,中年男人的官调:" 来人啊,把这刁民给本官拖下去,妖言惑众!"
  容愈在一边询问周围的百姓:" 那里面的,是什么官?"
  看戏的百姓嗤笑一声,颇为无奈的道:" 什么官?我们的父母官啊!"
  他听出不满,那作威作福的地方官,想必是很招人恨,只是……
  " 这儿是祁王的封地,按理,他是不会不管的。"
  站在他身边的一位老者杵着拐杖,愤愤然用拐杖敲了敲地:" 祁王府啊,老朽在西平住了整整一辈子,除了十八年前看到过祁王从京城搬来这,这些年可从没见过祁王的身影!"
  那拖着尸体的男子被衙役们打趴在地,毫不示弱的一抹脸上污血,继续指着那官轿大骂,狠绝凄厉:" 仵作都被你们收买了——我娘子才不是自杀的——你们这群禽兽官官相护草菅人命,你们会不得好死的!不得好死!"
  楚桑默然,他知道摄政王避世的原因,果断如楚祁,是不会在交出大权后还拖泥带水管闲事的,就算他眼皮底下的封地里有冤情,他也不会过问半点的。
  他也清楚,像那官轿里的人,庆国实在太多了。
  围观的百姓们似乎是见多了这些事,大多麻木的看着那男子被衙役们殴打到无法起身,他看见容愈的手在很早之前就死死握紧,指甲尖还掐进了手心肉里,血顺着手腕滑落,青年脸色还是如常的,阴白无血色,眉目冷厉,像极刑部常年不见日光的阴森牢房。
  他想起当年容愈刚入朝时,就破了两淮盐引大案,他为表嘉奖还亲自提笔写下' 浩然正气 '四字相赠。
  如今,也不知道那熏黑的牌匾上蒙尘没有。
  民是斗不过官的,那拖着尸体的男人早就只剩下半条命了,轿夫们抬着轿子,就大大咧咧直接从倒地的男人身上直接跨了过去。
  热闹看完了,大道周围围着的百姓也就渐渐散开了,他注意着,容愈一双厉眼一直追着逐渐远去的官轿,刀锋一样咄咄逼人。
  他一直都知道,容愈有一腔热血,一身硬骨,看不得人间半点冤情,容不得自己低头折腰, 所以经刑部审查的案子,没有不水落石出的。
  散的干净的道上,只剩下那一滩尚未来得及清理的血迹了,他们两人驻足良久,各有各得心思,容愈一直眉头深锁,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他摸摸自己脸皮,叹了口气,抬头问道:" 宁渊,你觉得,什么样的官才叫好官呢?"
  青年袖下拳头似乎握的更紧了些,一字一句,冷硬道:" 官字二把口,自是为百姓喉舌生计谋福。"
  他瞧着那滩血,道:" 可实际上,官字两个口,却是在上奉承马屁,在下鱼肉百姓,是吧?"
  容愈冷抿着唇,不语。
  " 宁渊,以前寡人问过你,要再过多久庆的其他地方才能像京城一样繁华兴盛,你当时说或许百年之后,你还记得吗?"
  青年停睇不转地看着他,答道:" 记得,字字在心。"
  他扬眉笑道:" 百年后的事,你是看不见的了,就算这样,你还是愿意继续干下去吗?"
  " 只要做好眼下,以后,一定会有太平盛世。" 容愈又垂眼道:" 只要每个官员都做好自己眼下事……一定可以的。"
  回到客栈时,那满桌佳肴都已凉了,他给自己倒上杯茶,捧着热手,等手心烫热后,说道:" 这菜别热了,怪麻烦了的。"
  "呃……好。"
  "啊,这茶叫什么名字?"
  " 好像叫八宝茶,当地特色。" 青年也嗫了口香茶。
  " 宁渊。"
  " 嗯?"
  " 我们回京吧。"

  万岁第五十声

  容愈猛然抬头,不敢置信的神情,一时手滑就把原本放在桌上的杯子给摔了下地, 碎渣子洒了满地。
  " 您……说什么呢? " 青年沉住气。
  西平这儿的八宝茶还真合他胃口,里头掺着冰糖枸杞什么的,杂七杂八混在一起竟然十分清香可口,他一边喝一边无辜道:" 寡人知道,寡人都知道,寡人也玩够了,真的。"
  容愈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耳根子烧了起来,顿时结巴:" 您……"
  他咬着茶里的甜红枣,满嘴甜气," 那个时候你马车上带着的馒头,面粉是宫里头的,寡人吃的出来。"
  容愈一怔。
  " 寡人还没愚笨到那种程度吧?" 他朗声笑了几声,眉眼弯弯的:" 难为你了,是烈儿让你带寡人出来的吧?"
  "……" 容愈额间有汗珠出来了。
  " 寡人想着,既然他都找你演这出戏了,那寡人自然也不能浪费啊——出来看看真的很妙,也难为你们替寡人这般着想了。"
  青年目光闪烁着,直直说道:" 就算不是皇上找,我也会带您出来的。"
  他嗯了声,偏头想了想," 寡人知道你是什么人,所以更不想耽误你了…… 你看,这天下间,还有多少官员是真正为百姓喉舌生计谋福的呢?只剩下那么少,寡人还怎么忍心去耽误你的时间和前程?"
  "……"
  " 你说来西平,其实寡人也想去见见祁王,但是现在看来,他估计是不会想见寡人的了…… 寡人这个样子,也着实不想让他看到了,有时候相见不如不见,真的——那个,烈儿是怎么跟你说的?说来听听? "
  耳根子让那抹热一直红至青年阴白的皮肤和脖颈下,容愈难堪似的低下头,道:" 他就说,让您出来散散心,一定要开心点。"
  他鼻尖酸酸,嗯了声,生怕当场就丢了脸面," 他倒是管的宽。"
  容愈手握成拳, 硬是没吭声。
  楚桑还是吁了口气," 还算他有孝心。"
  "寡人这次也没什么遗憾了,该看的地方都去了,历代帝王里哪个有寡人这种好命?寡人知足的。"
  他也是不想再看容愈如此辛劳,担着他这个重任风里来火里去,他开始也由着容愈演下去,他当时只想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多的东西,见更多的人。
  但他发现,路途越远,离家也越远了。
  这个认知让他困惑,他一直以为皇宫于他,只是可弃之的笼子,他没想过那竟然是他想落叶归根的地方。
  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没人察觉到他的不安,但是他自己却越发的清楚明白起来。
  " 寡人想家了。"
  原来他才是离不了根,离不了家的人,家里还有人,所以他天生就不是游子的料,没法走万里路,除非万里路的尽头是他想回去的地方。
  " 我明白了……那明天启程回去,可以吗?"
  "咳,这个啊……寡人听说西平有个村子里的皮影戏很有特色,寡人想去瞧瞧…… 那个……不耽误吧? "
  " 陛下……不是赶着要回去吗?"
  "咦……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尽兴而归吧。" 他期期艾艾仰头,将杯中茶一口饮尽,皱着眉叹气:" 寡人以后都没机会来了,等看够本就回去。"
  青年嗯了声,不知道是悲是喜,眉眼一直敛着,像呆在鞘里的刀。
  既然归程的时间路程确定下来了,那青年又要去一番忙活,他趁着容愈去打点琐碎事物的时间就一个人溜到大街上看热闹, 一间间摊位上摆着不同的民间手艺,他便心情好,耐心佳,抱着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不断勤学好问,最后问到那条街上所有摊位消失一空。
  他灰溜溜摸着鼻子, 只好去看街尾的胸口碎大石。
  西平民风彪悍,大汉一个个赤 裸上身打着光膀子,偾起的肌肉上皆着汗珠子,手持大锤子,卯足了劲,就往底下那胸口上的大石头捶去。
  "啊!" 有人惨叫一声。
  表演的人和前面观众忍着笑向后望去,楚桑捂着嘴,半晌才道:" 有……是有碎石头自己忽然弹了过来!"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是自己怕见这种场景才惊呼出声!
  碎完大石,就是扔飞镖,然后是吞铁剑,楚桑在宫里哪里见过这么彪悍的演出,看得是聚精会神,一边掩着嘴,一边又忍不住不看。
  人怎么可能吞的下铁剑,一定事有蹊跷!他笃定啊……只是,这蹊跷在哪里,要等他慢慢研究才行啊……
  " 这银子你们拿着,再吞多几次,快!"
  他两眼发光注视着表演着的那几人,忘了时间,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丝毫不觉原本身边呆着的人一个个都消失了,最后,忽然有人用手把他眼睛蒙住了。
  顿时,天地间一片黑暗,耳边杂音也应景似的全部消失, 唯一感觉到的就是眼上尤带着点尘土气和马鞭味的热源, 他老心一跳,喉咙立干,被这忽然的袭击搞到几乎魂不附体了。
  他感觉略带薄茧的指腹在自己眼角擦过, 然后背后一沉,有人以十分轻薄暧昧的姿势紧贴近了。
  他顿时老脸一辣,试着用手去扳那双蒙着他眼睛的大手。
  忽的,后方人似乎一个弯腰,就对着他耳畔轻轻呼了口气,他立刻很不争气的麻了半个身子,以至脚都发软了。
  " 父皇,别看他们,没什么好看的。"
  那双固执大手的主人如是道,话语间流露出一些些抱怨不满,趁着他头脑混乱身体僵硬的时候,继续颇为委屈的语出惊人:" 儿臣怎么都比较有看头的,是吧?父皇?"

  万岁第五十一声

  指缝间有光慢慢透了出来,将人从混沌中拉回人间,楚桑缓缓转身,对上来人的俊容,暗地心震, 顿时疑惑的无法言语。
  楚烈一身素黑袍子,宽肩窄腰,英俊挺拔的站在他面前,长发没有束起随意缚在身后,像所有长途跋涉的旅客一样的随意打扮着。
  " 烈儿?" 他试着叫了声。
  " 嗳。" 青年笑得有几分春风得意。
  楚桑在短暂的沉默后, 马上退后一步,扬眉正色道:" 绛州一代有种秘术,可易容蛊惑人心,虽然那玩意寡人无法参透……你这贼人到底是谁派来的?别以为自己冒充的很像! "
  青年哽住,摸摸自己的脸颊,神色气郁,俊眉微皱,然后抓住他的手腕,硬是要往自己脸上靠:" 不信就自己捏捏,真是的。 "
  于是他真的揪着青年的脸颊肉,狠狠的扯住。
  不对,那孽子以前哪有那么夺人心魄的脸,这……这都噬他老魂了!
  青年无奈摸着左脸颊上鲜明指甲印,静静地凝视着他,半晌才道:" 确认好了吗,父皇?"
  不对,不对头,楚烈怎么会跑到西平来,就算跑来,也该是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怎么一出现就让他情生意动心跳如鼓, 就是见了西施也根本不必有这种丢脸的反映吧?
  完了,他听到自己心谷里正哀鸿遍野着,无力回天了。
  " 你……跑来这儿做什么?" 他好是困苦的问。
  楚烈嘴角噙着点笑,顺手就握着他长袖下发着抖的手,然后牵着马,一派平和自然," 容愈前段日子来信说你病了,我有点放心一下。 "
  他哑然,他知道容愈暗中有跟京城联络,但是……好歹也说些有价值的话题吧," 寡人早好了!病早好了!"
  楚烈视若无睹的牵着马走在大街上,视他人于无物,气势依旧骇人的紧,不说话面无表情的时候还是让人膝盖发软,于是青年所过之处,行人避之不及,自动让道。
  " 可我生病了。"
  "……" 生病,宫里养着一大帮御医,好吧, 他还是识趣的把这句往肚子里哽回去。
  " 食不安睡不稳,夜夜难眠,太医说这一定是相思病,父皇觉得呢?" 青年侧头。
  "不……不知道。" 他被青年拖着走,昏头昏脑的也不晓得现在要去哪里,只觉得两手相交处热浪滚滚,又是跳动又是安稳,安稳啊……他吞了吞口水。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楚烈收紧了底下的手,微微笑道:" 回客栈啊,先让容愈提前返京……我要先休息一会,有点撑不住了。"
  他吓了一跳,忙问:" 哪里不舒服?叫御医看了没? "
  青年对着这份紧张好像很受用,眯着眼道:" 就是困点。" 扯了一下马绳,解释道:" 这是第七匹马了,以前的一路都用掉了,西平山路不好走,有点费神。"
  "哪里……用的了那么着急?" 他听得心痛,哪里还顾得上以前的别扭纠结,从京城到西平,他和容愈走走停停,停停看看花了有六十来天,如果不眠不休的快马加鞭……
  果然……是吃了宫中秘传十全大补丸的效果吗?
  " 啊——宁渊,这里!"
  在离客栈十来步远的地方,他见容愈急急忙忙的跑出客栈大门,便连忙喊住,青年闻声回头,猛的张眼, 在看见楚烈后脸色微变,就定在了原地。
  楚烈拉着他又往青年那儿走了几步,施施然语气和善,以适中的语调谢道:" 一路辛苦了,容相。"
  容愈的脸变幻莫测起来,视线是一直落在他身上,声音低沉,眼眸骤缩:" 能为陛下效劳,是微臣的福分。"
  楚烈一直负手而立,将他的手也顺势给掩挡在身后,再加上袖口宽大,也看不出太多不妥。
  原来,从头到尾窘迫不安的只是他一个人而已。
  三人一同回到厢房,容愈才语带不满的直问:" 皇上一人前来恐怕有失考虑。"
  楚烈似乎心情很不错,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 其他人还在后头,今晚可到。 "
  他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听不到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朝中大事,本来嘛,楚烈冒冒然离朝的确是失分寸,欠考虑,该骂该批的……
  等等…… 首先该批的还是他这个为老不尊还的老家伙吧?
  "接下来我会陪父皇回京,容相明日就可启程回京了,这一路上辛苦了。"
  " 为君分忧是微臣分内事。" 容愈那视线还是固定在他身上,带着一点少见的迷惑,眉目间固执的浮起忧色,不顾楚烈立于前方,径自踏前一步, " 陛下,您相信我吗?"
  他一阵,不假思索道:" 寡人自是信你的。 "
  容愈似咬紧牙根,肃然道:" 可我不信我自己,我不敢确定,十年后,二十年后的容愈,会不会还像今天这样肯为百姓谋福, 若真有那天——陛下, 您还会不会后悔,当年救我?"
  他对上青年坦率的眼,又看了眼楚烈神色难辨的脸, 顿觉感慨。
  明明是楚家皇朝的天下,但真正心怀天下的,却是外姓人,他和楚烈,毕竟是私心多了点。
  " 就是二十年后,你容愈还是容愈,寡人还会认得出你。"
  青年终于展颜,阴白的肤色里像沁染了朱红,慢慢荡开,沈黑的眼里温柔微荡,朝他跪下一拜:" 容愈先谢过陛下了。"
  他目送青年离开,一旁的楚烈缓缓转身,睇向他," 容愈是很死脑筋,难怪父皇喜欢他。"
  "……" 房里少了个人,空气就焦灼起来了。
  楚烈也坐到床边,脱下鞋袜,往他那里靠了靠," 所以我让他陪你出来,也很放心。" 顿了顿,又道:" 他会好好护着你,我很放心。"
  " 寡人……也不用别人护着。" 他尴尬的撇了撇嘴。
  " 嗯,是不用 。" 楚烈顺着他的意思说,头往他肩上一靠,整个身子的重量就压了过来,差点让他无法透气。
  " 我也找不到别的办法让你开心了,做什么错什么,讨好一个人真的很难……父皇你一定没试过这种感觉,算…… 父皇你还是千万别试,否则我会难受死。"
  原来,楚烈的话也挺多,并不是冰葫芦啊。
  " 父皇,你想我吗?" 楚烈闷在他肩上,手揪着他的衣袖,沉沉问了声。
  他脸顿时红了红,嗯啊了很久,才点点头:" 想。"
  如果不想,他又怎么会提出要回宫,家里如果没有人,那还算什么家。

  万岁第五十二声

  楚桑按耐不住的,用另外一只手,搔了搔埋在他肩头的脑袋," 烈儿?"
  没有意料之内的答复,肩膀上越加沉重,入耳的则是轻微的鼾声,青年脑袋沉沉一偏,就倒在了他怀里。
  原来……是睡着了。
  他脸皮抽动,真是,枉费他刚才那么认真酝酿情绪组织语言,这小子……好歹让他说完再睡啊。
  青年的睡相是他最喜欢的,小狗一样老实的不行,入鬓的长眉尾梢隐入额间碎发之中,一副无害又温顺的样子,让他心跳加速不忍离眼,比这一路上看过的最奇妙的风景人文还要好看。
  天大地大, 他如今唯一想留住的,也只有楚烈了。
  无关风月情爱,只是……你有你的痴念,他有他的执意罢了。
  他靠在青年旁边,头靠着头,手碰着手,不觉间就湿了眼眶,那种无法言语的胀满感充斥心头,不算难受……只是觉得,老天毕竟是厚待他了。
  如此兜兜转转一轮回,还是让他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给了他可以留住的温度。
  他这觉睡得极安稳,也没因为客栈的床铺而辗转反侧,更没因为檀香味道不喜而惊醒, 等他睡醒的时候,身边的青年已经睁着眼,趴在床边看他。
  他顿时窘迫,含糊眨眼:" 现在什么时辰了?"
  嘴角一弯,楚烈笑道:" 第二天早上了,父皇,你怎么比我还能睡?"
  他拍掉青年想伸过来的手,寡着老脸:" 寡人年纪大了,爱睡又怎么样?"
  " 唔,是不能怎么样,大不了儿臣以后陪父皇一起睡,聊表孝心。" 楚烈此时还搬出' 儿臣 ' 这种虚的要死酸的要命的自称, 很用心的讨好道。
  " 咳,容愈呢?" 他脸皮还没厚道可以讨论这个的程度,于是立马换话题转风向。
  " 昨晚就启程走了,赶路。" 楚烈给了个情理中的解释。
  "……"
  " 父皇,你不是想去西平那个村庄看皮影戏吗?我带你去。"
  楚烈兴致勃勃的提出接下来的行程,手脚利落的穿好衣,他微讶地看着楚烈板着脸对着铜镜跟自己头发一番苦战,狠烈程度堪称血腥暴力,最后头发掉了一大把,头还是没束好。
  他看的心惊肉跳,劝了一句:" 烈儿,别扯了吧,发发连心……"
  那些头发,真的挺可怜的……
  " 父皇会吗?" 青年眼眸带亮的转回头," 路上太急,没有带宫女。"
  宫里面,楚烈一向都是好整以暇每一根头发都被高冠束得规规矩矩的,现在这么一扯弄,十成十的披头散发。
  他撇嘴," 你不会,寡人怎么可能会。 " 生怕对方不信,他又补上一句:" 这一路上,多亏了容愈,说起来……容愈手不是一般的巧啊。" 梳出来的头整洁大方,堪比宫廷手法。
  如此多才多艺入得朝堂出得厅堂的好官,真真是国家社稷的福气啊。
  " 其实也不是很难的事,我来帮父皇弄吧。" 青年神色一顿,大步就从铜镜那里,捏着梳子直逼过来。
  " 自己给自己梳其实难度大很多,来,父皇,头支过来点。" 青年为自己笨拙的表现找到切合的理由,于是找到切入点,大做文章," 梳个头也不是难事的。"
  他面不改色,道:" 寡人等会叫其他人来就成了,你先去洗脸。 "
  " 洗过了,父皇,让我试试吧 。" 青年语气顿时委屈了那么一点,微妙的语调让他心尖都在发颤。
  " 那,就一回,多了不成。" 他犹记当年皇宫里,这孽子是怎么一手就把他宝贝皮影给弄散架的。
  他这老骨头……应该比皮影还是要结实一点吧。
  没一会功夫。
  " 你你你……你要弑父……" 他疼得眼发直,抱着枕头直拍楚烈。
  "我没有。 " 楚烈还捏着把梳子,一边躲着拍打,一边解释:" 我……我只是没控制好力道。"
  " 去把容愈找回来,寡人没有这么笨手笨脚的儿子!"
  "都说容愈早就走了,父皇就死心吧……"

  万岁第五十三声

  容愈回京主持大局,楚烈就硬是从紧绷绷的行程里挤出时间, 动身要陪他去西平南边那个古村里看皮影戏。
  本来是他想去的地方,现在看来兴奋愉悦的反倒是他这个鲜少出宫的孩子。
  那村落名曰影村,传说是皮影戏的发源地,村中卧虎藏龙着不少高手,让他一直心存向往,想去看个究竟,听个明白,影村位于西平南方,一路层峦叠嶂,加上西平山脉原本就异常险峻,放眼望去除了山还是山,山尖顶着厚云,云上盖着天,加上盘山路上时常有大石隆起,马车不便行走,也只有靠徒步前行。
  前头是经验丰富的引路人,后头是宫里带来的精兵强将,这么一路艰难……
  " 烈儿,这么麻烦,要不别去了。" 虽然都来到这里了是有些遗憾,但还是正事要紧,无谓为他的喜好而花费那么多力气时间。
  " 父皇不是很想去的吗?" 楚烈一抹脸颊上的热汗,眯着眼说道:" 父皇喜欢的话就不麻烦。"
  他知道楚烈是在讨自己开心,偏偏他就受用的不得了,飘飘然的嗯了声。
  " 上次弄坏了父皇的那个皮影,就当赔罪好了。 "
  他们这一说话,一行人速度就配合着降了下来,前方探路的人跑回来一个,皱着眉跟楚烈低语了几声。
  他注意到引路人有些发愁的脸,便问道:" 烈儿, 前头怎么了?"
  青年一昂头,用下巴示意," 可能要下雨了,我们得快点赶到才行。"
  他顺着抬头,果真看见远方厚云渐凝,固结在山尖上,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再加上山路上沙石走动,乱风旋起,正是落雨的先兆。
  但前放还是蜿蜒不尽的山路,九曲十八弯延至深山里,看不到的路让他心里顿时发虚。
  楚烈忽然牵起他的手,安慰似的捏了捏:" 没事,听说也就半个时辰就到了。"
  " 嗯。 " 这么光明正大的就牵手,还是让他很不知所措啊……
  " 父皇是累了吧?" 青年状似漫不经心的咳了声,体贴道:" 其实我可以背父皇上去的。"
  "……"
  专心走路……专心走路,夜路走得多就怕遇狼遇虎,若一不小心就被吃得只剩骨架子,这让他老脸往哪里放。
  其实,有时候……人越来越不需要脸皮,要了就是自己难为自己。
  "其实抱也可以的。" 青年脸色肃然加上一句。
  他气得用自己修剪的很圆润的指甲掐青年的手掌心,恼火道:" 你就不能好好的走路吗,废话就你最多。 "
  楚烈气定神闲的回头冲他笑笑,俊眉朗目,就算不着帝袍华服,依旧可以高华出众,熠熠生辉好不耀眼。
  楚烈给他保证是半个时辰,果然就是这个时间,便到达影村,难道还真是金口玉言不成了,他叹了口气,继续被青年拖着走。
  影村比他想的要大上许多,屋舍俨然,阡陌交通,如若不是风雨欲来,这正是一副世外桃花的平和景致啊。
  不过……再平和宁静也抵不住鸡飞狗跳的破坏,农民一边忙着捉自家肥鸡,一边对他们这群外来人道:" 什么?看皮影?去村长家吧!"
  他们这群人面面相觑,具体一问下才知,原来此村百姓选官的唯二要求就是为人如何以及戏唱得如何,能做到村长的,那自然是一流水平。
  风越刮越大,原本不该黑的天也变脸色的忽然暗了,他忽觉脸颊一凉,原来是雨点直接就打了下来,楚烈用指腹给他抹去,仗着自己身高优势,用衣袖遮住他头顶," 父皇,能跑吗?我们去躲雨。"
  "呃,好的。 "
  手臂被猛然巨大的力道给牵引着,一路小跑,也顾不得形象什么的,靴子踏在泥泞里,雨花四溅,笑花一样处处绽开。
  风从鼻尖滑过,他见楚烈嘴角有隐隐可见的笑意在乱雨狂风里,他看得真切,心里顿时发暖。
  影村村长热情好客,听他说来这儿的目的后就更加热情起来,去唤来自己几个徒弟,摆好白幕皮影,立马就要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即兴唱一场。
  楚桑顾不得袍子已湿,就笑眯眯的搬了凳子,入迷的看着。
  戏已开始,他由一开始的兴致盎然到面色凝固,再到最后的伤感无限,惹得一旁陪坐的青年不断的问他,"是不是着凉了? "
  他万分气垒的垂下头,道:" 看完这戏,寡人都不想再碰皮影了。"
  "……" 青年自然是不解的。
  "寡人演出来的根本就是木头,没意思透顶了。"
  原以为京城的戏班就很打击人了,来这儿一听,他才知道自己技艺有多差,人外人,山外山,他只是一条飞不远的井底之龙而已。
  楚烈从后面忽然包揽住他,头支在他肩膀上,这种亲昵不避嫌的动作让他顿时心跳如鼓,紧张的好似三军对峙。
  " 那父皇以后就演给我看就好了,唱不好也没关系,慢慢来。" 楚烈安慰道。
  " 你……你又听不懂。"
  " 那父皇就教我,我也慢慢学,父皇也慢慢练。 " 青年微笑着,摇晃了一下双臂,"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不急 。"
  从村长家离开的时候屋外雨也停了,领路人告诉楚烈,若现在走日落前可赶回西平,否则就要在影村住宿一晚。
  楚烈沉凝片刻,看看天空,"现在走,父皇你觉得呢?"
  "也好" 他也怕自己睡不惯这小村庄里的床,宁愿奔波点先回西平,稍作休息再回京城。
  心愿达成后,回程的路看起来也没那么艰苦了,只是原本稍晴的天空又逐渐沉起来,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山风烈烈,吹得一行人衣袖鼓起,似鸟翅一般震动着。
  一路拉着他手的青年皱着眉头,让随身侍卫撑起伞以遮小雨。
  他下意识把楚烈的手抓的更紧了些,道:" 怎么又要下雨了。"
  " 山里的雨,说来就来。" 青年安慰似的对他一笑,万年沉稳的气度," 雨中漫步,也算是情趣吧,父皇?"
  山风吹得他眼皮难睁," 苦中作乐也不失为乐趣……"
  原本声量就不大的话很快就被风雨给吹没了,雨刷着伞的声音难免让人心里也跟着凉飕飕,很快天完全变色,呈黄沙一样压抑的颜色,楚烈命人在前方陡崖边的山亭里稍作歇息,等雨小后再做打算。
  哗啦啦沉重的雨声击打着原本就不甚结实的山亭顶部,好似随时都会坍塌一般,他哪里见过这般诡谲的天象,天地间只剩下狂风骤雨声,明明还是白日,但入眼都是黑压压的,看不清五步之外的景象,唯一确定的只是青年越发收紧的手和热烫的温度。
  " 别怕,父皇,有我在呢。"
  他看不清青年的表情,只能不大不小的嗯了声以示回应,过了好一会, 雨还是没有半点要下小的意思,他不禁有些着急了。
  围在凉亭周围的便衣侍卫们一个个都是铁铸成的,到现在也跟强弩之末似的,强稳着脚步。
  " 父皇,大概我们两龙在此,会比较招水。" 楚烈一边护着他,一边趁机在他脸颊边亲了一下,浑水摸鱼,差不多说的就是楚烈这种人了。
  他正想说些什么,忽觉脚底一阵暗动,他开始本以为是心跳加速导致的错觉,而后脚底震动越发强烈,像要把地皮都掀个转似的,让人不知所措。
  周围的人也感觉到异常,全部都紧绷了身体,严阵以待。
  " 抓着我的手别放,父皇。" 楚烈的语气又似回到朝堂上,冷峻逼人,只是多了份如临大敌的紧张。
  震动越来越强了,伴随而来的是类似波涛汹涌的冲击声——
  等等,这山间内陆里怎么会有惊涛之声?他被自己的吓了一跳, 猛地回头,茫然间,只听到亭后山坡上似乎有万马奔腾而来,蹄震大地。
  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奔过来的是什么,就被楚烈一个用力给拉出了亭外,因为施力过猛过快,楚烈抱着他滚在一边,山路上突起的石头让他全身钝痛,大雨依旧,衣服全湿后整个人愈发迟钝,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 抓紧我!"
  他疼得抽了口冷气,直到听见青年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才撑起力气张开眼,只见刚才还在的亭子竟然消失不见。
  " 皇上——这是山洪倾泻了!"
  他们此时所在的地方正是位于一巨大斜坡之下,三面悬空,下面是层层褶皱断层, 地势凶险,楚桑来不及细想,又一波山洪顺着倾泻的陡坡直接滚下,他被楚烈拉着跑,根本也看不清前面事态如何,只知他们两人跟侍卫们都被冲散了。
  " 父皇!"
  他从没听过青年说话竟会颤抖,恍然间,只觉肩部猛然被人一推,一直被拖着的手空了,楚桑大惊,从地上爬起,原来是刚才情急下楚烈把他推到安全的地方,放眼望去,入目的全是淤泥雨水,却哪里还有半点楚烈的影子。

  万岁第五十四声

  他惶恐惊怕起来,就连刚才最紧张的时候也没这么害怕过,上一波山洪过后,暂时停歇住,楚桑用力睁大了眼睛,姿态狼狈的爬回了记忆里两人失散的地方,急的眼泪都要出了, " 烈儿!烈儿——"
  悬崖边上似乎传来青年虚弱的声音,楚桑上气不接下气的爬了过去,满是淤泥的山路并不好走,等他跌跌撞撞连滚带摔的爬过去后,早已满身脏泥,冷汗如浆," 烈儿?你在哪儿——"
  原来楚烈在把他推到安全地方后,来不及逃脱,就 被刚才那波山洪给冲到了悬崖边上,幸好凭着过人的耐力体力抓着崖边上突石,才免于一死。
  眼看楚烈就要失去力气往下滑去,他脑袋顿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扑了过去,半个身子也吊在悬崖边上, 狠抓住青年已经血肉模糊的手。
  如果不是他这一拉,青年也就落入悬下,命悬一线生死相差也只是在眨眼的瞬间, 楚烈的重量让他的身子也跟着往崖边沉了下去,所幸的是崖上那一节打横生出来的干树卡在他腰间,阻住了下滑的力道。
  "父皇——" 楚烈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就连累到他," 你做什么——放手!"
  干树卡在腰间腹部,似乎戳着肋骨,疼痛感翻天覆地的涌了上来,他猜想估计是哪里受伤了,否则不会这般难受,他双手紧紧抓着青年的手,全身被雨水和泥水冲刷得冰寒刺骨,除了痛觉外别无他感。
  这个孽子……长那么高壮做什么……他的手臂快沉不住了……
  青年的脸离着他并不远,但他没有力气把楚烈拉上来,只有坚持着这个姿势,不敢有丝毫松懈。
  底下身子悬着的青年嘶吼着:" 父皇——你先松手,等会我自己上来,真的——下面有一块大石,我借力就可以上来的——你放手,听到没——先放手!"
  雨还在下,他不知道多久才会停,也不知道那些侍卫有没有命过来营救他们,他想笑,只是手臂间快断裂的疼痛让他笑不太出来,他这辈子,也没试过这种疼法啊……
  " 你——你当寡人什么都不知道吗?下面就算有大石,你上的来么,你以为自己轻功堪比武林高手? 你还有力气上来吗。" 他忍住痛哭的冲动,吼道:" 寡人就这么让你信不过吗?"
  如果他放手了,他最宝贝的人也就没有了。
  " 不准松开寡人的手,明不明白?寡人不准……"
  岩壁间凸出来的硬石摩擦在手臂间, 顶的生痛, 咔嚓一声,他好像听见轻微骨头断裂的声音, 慢慢从肩头蔓延开来,痛意也跟着渗到骨子里 : " 寡人说过的事,你到底听不听!"
  青年喉咙头梗住似的,低低喊了声," 听。"
  有好几次,楚桑都以为自己快不行了,他一向养尊处优惯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怕疼怕苦,像今天这种境地,是他万万无法想象到的。
  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毛躁的少年了,当年他没抓住永宁,今天他也不会放开楚烈的手,绝对不放——
  他为人君父,自要有所担待,就算豁去他这条老命也无所谓的——无论在宫中还是宫外,他都会用自己的办法宠着护着楚烈。
  脑间愈发空白,身体也绵软起来,唯有手还是不受控制的紧紧抓着。
  " 寡人说过会对你好的——" 落子无悔,他既然给了承诺,就不会反悔,反悔不是君王该有的气度。
  这时候,残余的山洪似乎又开始震动起来,山间也被摧毁成一片凄凉,也不晓得受不受的起再一波的冲打。
  " 寡人一言九鼎……从未食言过,你不能质疑寡人的。"
  他意识飘渺着,山间的冷风刮得他好似想睡去,又像要把他刮上青天,连胳膊里的疼痛也慢慢散去似的,两眼焦距渐失。
  " 烈儿……烈儿……你还在吗?"
  " 在的,父皇……你先松手,你流了好多血,听话……" 青年哄着他,只是声音也很虚弱:" 听话,你先上去,待会我就来找你,好不好?"
  虽然是在痛苦煎熬里,他还是摇摇头,没有动。
  地间不停歇的震动着,他迷迷糊糊的想,大概山洪又要来了,一定要撑住,他这辈子,鲜少有想坚持过什么,一切得来如此容易,太容易了,容易到让他没有想去珍惜过什么。
  以前的日子走马观花的在脑袋里闪过,他得到的,错过的,失去的,其实他的人生并不贫瘠,也不孤单,他有过挚友,有过亲人,虽然他们都先离他而去了,但值得庆幸的是, 他如今还有楚烈在。
  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只要他再稍稍坚持多一会,他们还会有很多日子可以过。
  "烈儿……寡人好想回家啊……"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青年微微颤动的嘴唇。
  惊涛声终于还是席卷过来,夹杂着山间残剩的残渣碎石,每每打在身上都像一次凌迟,他这一副老骨头,真的快挨不住了……
  完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宽慰了——
  他楚桑这一辈子,终于没有再对不起谁了。

  万岁第五十五声

  一世人,要坦荡荡既无愧于苍天良心,又要对得起亲人友人,何其艰难,谈何容易啊。
  他楚桑自问不是圣人,遇到伤心的事也会怨天怨地,也会一蹶不振,说到底皇家人也没什么不同。
  白雪皑皑间,远方梅林里有暗香浮动,猩红点点,仿若仙境,他拢了拢毛皮领子,迈着脚步,朝那里漫步去。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摄政王常常抱着他来这儿赏花,在与皇后新婚如胶似漆的那段日子里,他也会领着皇后来这儿赏花赋诗,美人如玉冷似梅,真真让人不忍移目。
  他和永宁曾经约定,等冬天一来,他们就去山间赏白梅,据说京城东边一处山头上的白梅,景色十分美好。
  只可惜,美景依在,人事却已全非,如今他对着相似的梅景,也会黯然伤神,哀戚的无法自拔。
  " 皇上,太子来了呢。"
  他皱着眉头,朝着太监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漫天白雪飞扬中,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不惧寒冬的逆风而行着。
  小少年眉目偏冷,小小年纪已经是不拘言笑的样子,言谈间也显得几分老成,全无孩童气。
  自从友人去后,他也无心再出宫游玩,连着几年都没出宫一步,不是不想出,而是不敢了。
  " 皇儿,过来让寡人看看。"
  小少年长得快,已经快到他胸间了,他把惊讶掩在心里,顿时生起几分道不清的失意来。
  " 今日的功课完成了吗?" 他低头看着小少年。
  少年眉眼长的很俊,就是拼起来就是一副很倔强冷硬的样子,他瞧着少年唇间都冻的有些紫,心生怜意,用手摸了摸少年冰的没人气的脸,让自己手间的热气好传些过去。
  " 回父皇,今日功课都做好了。 " 少年一板一眼的答,长长的睫毛不自然的往下搭耸了一下。
  他并没留意到少年浅淡的羞涩,继续用手反复暖和着少年的脸,责怪道: "怎么穿那么少呢,宫里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他早些年没把太子放在心里头,只怕宫里有不长眼的奴才欺负主子年纪小。
  只听少年继续板着脸, 道:" 寒可磨人心智,锻人体肤,儿臣认为饱暖思淫欲,不如空乏其身,从小练起,自会体格强健。"
  他眼皮一抽,咳了声:" 啊……嗯……太傅跟你说的吗?其实太傅的话……听几成就好了,不穿暖点把身体弄坏了怎么办呢,寡人就你一个孩子,也会心痛的啊。"
  " 父皇只有儿臣一个孩子吗?" 少年忽然抬高眼,黑深深的眼瞳与他对视,有点莽撞天真的问:" 那,以后也是吗?"
  不知怎么的,他看着少年的脸,就有种很满足的感觉,满足的让他几乎惆怅痛苦,生怕自己又一个不留神,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他欲张口告诉对方,自然以后也会只有他们两人,不会再多,可忽然间,风雪大作,那株立在他身旁的红梅被吹得枝叶乱舞,梅瓣离枝,顿时漫天都是似血红梅,夹在风雪里打得他睁不开眼。
  等他努力睁眼后,眼前却没了少年的影子。
  "烈儿?烈儿?" 他失魂落魄的在雪地里走了几步,视野里尽是没有边际的白雪,只有他一人独行在冰雪之上。
  " 烈儿——"
  忽然间,他看见前方似站着一人,同是黑袍黑发,逆风而站着。
  他已顾不得为君为父该有的风度,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在雪地里,只怕自己眨个眼前方的人又会消失。
  "父皇。 "
  他听见青年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朝青年猛地扑去,狠狠抓着青年的袖子,又是委屈又是艰辛的喊了声。
  "父皇?" 青年的手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狂喜:" 父皇醒了——醒了——快叫大夫过来!"
  他被青年摇得眼花缭乱,头越发昏昏沉沉,待到他重新攒起力气打开眼皮时,眼前哪里还有白雪红梅,方知刚才的都是黄粱一梦,算不了数的,他盯住依旧模糊的视线,渐渐看清眼前的人。
  烈儿……怎么老了许多?
  他回想起来了,他们在山上遇险,不过现在看来是平安获救了这都不是不是关键,关键是他这独子才二十未到,怎么变成这种憔悴不修边幅的样子了?
  青年根本没回答他,一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手紧握成拳,眼眶发红,被悲喜冲击的不知身在何处了。
  楚烈一直跪在床边上,想抱他又不敢抱的样子,手足无措的俯下身子,肩膀微颤,哑不成声:" 父皇?看不看得到我?你说说话——你看得到我吗?"
  他隐约听到床旁还有其他人在,断断续续听到他人在劝说:" 太皇被石头砸了头,怕是一时半会认不出皇上……"
  嗯?砸了脑袋?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了?
  楚烈一直俯在床边,他甚至看得清青年下巴上大片的胡渣和红的不行的眼眶,心里痛极,想伸手揽住,可喉间干疼四肢无力,根本无能为力,他仅有的力气早就在那场天灾里耗光了。
  他贪恋着青年灼热的视线,旁人说什么也没关系的——只要他们两人活着,就已经很好了,他暂不能言,只能目不转睛的看着青年一直在不断的动着唇说着话。
  " 父皇,你是不是能听见我说话?"
  楚烈这幅惨样,已经够得上蓬头垢面了,压抑疯癫的神情外人看来可能很是可怕,他看着青年把头埋在枕头边上,万年干涸的眼竟有湿意渐扩,他吓了一跳,再次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眼花。
  他最心疼楚烈这个样子了,明明就该是高高在上的孩子,怎么能这么示弱呢。
  楚烈知他能听见话语,便一个人埋在枕头里,低低道:" 你已经昏睡了五天了,父皇。"
  啊……五天,他这回无力落老泪了,睡了五天岂不是会变饿殍?而且……到底是谁来伺候他吃喝拉撒的?他……他真的还没有老到大小便都失禁的地步啊……
  " 我想了很多次,如果你醒不来该怎么办。" 楚烈哽咽着,手抓着绸被子,试图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父皇你看,你平时又不爱锻炼身体,老是不愿意多动一动,我……"
  楚桑心里发酸,试图动动手指,无果,唯有攒起力气,动唇哑道:" 寡人……年纪大……自然会睡久点。"
  那双扯着被子的手忽的一紧,楚烈不愿这时候抬起头来,更加把头埋低去,倒不说话了。
  "五天……五天……" 他继续艰难眨眼,低道:" 五天就不耐烦了吗?"
  这回楚烈倒爽快了,直接嗯了声,鼻音重重:" 不耐烦了。"
  "……"年轻人,果然是没耐性的,好歹也算生离死别了回,怎么半点文艺气息都没有。
  " 我天天盼着你醒,日子很难熬,你知道吗父皇?"
  他想了想,老实答:" 其实寡人真的不知道。"
  他连那日惨痛的记忆都模糊了,这么痛的事,能早忘记就忘记吧,何必记得。
  "寡人做了个梦,梦到你小时候……那时你才矮矮一点,不乖又不讨喜……所以,烈儿……你现在老大的人了,还是别哭了……"
  虽然他是很想看看孩子哭鼻子的样子……这好歹让他找回点做长辈的威严啊。
  过了好一阵,楚烈才平息好情绪,红着的眼睛和那张英俊霸气的脸十分不相称,所幸是他现在无力大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青年亲了亲他的脸颊,又隔着些距离看看他,再亲亲,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他都觉得不忍心酸。
  " 没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青年下巴上的胡渣磨得他脸有些痛,痒痒热热的,他静静闭眼一会,下定决心似的,道:" 烈儿,寡人的手,是不是没了?"
  从醒来至今,他已可开口说话,神智也算清晰,但就是手脚无法弹动,沙石无情,若真的砸没了,他也只能认命……只要楚烈好好的,他赔上手脚,也是可以忍受的。
  只要楚烈好好的,就很好,断手脚的龙虽然难看了点,也不能像鸡鸭一样,因为这事呱呱乱吵乱了分寸。
  楚烈眉毛一拧,紧盯这他,脸色不算好," 父皇…… "
  " 你以后就要负责养寡人了。" 他很没志气的叮嘱着:" 要对寡人好点,知道不。"
  青年一下子就笑了,蹭了过来,低伏着的发梢搔在他鼻尖," 父皇你乱说什么啊,以后父皇当然是我来养的……谁都争不过我的。"

  万岁第五十六声

  他很悲戚的提醒:" 寡人手脚都动不了……"
  "大夫说, 那是因为父皇的肋骨骨头被打裂了……肩上骨头也好像裂了,所以有好一阵子都动不了。" 青年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完,呼出一口不稳的废气,用下巴摩挲着他的脸侧," 不是没了,只要父皇好好休息,很快就可以复原。"
  原来不是没了啊, 他心头忽松,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求证:" 你要是骗长辈,是要造天谴的。"
  楚烈于是竖起手指保证:" 真的,儿臣不敢欺上。"
  "……"
  青年偎在他身边,握着他没有知觉的手,慢慢沉沉的说道:" 父皇,原来你的力气真的很大,找了好几个人才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扳开,父皇——我可不可以这样想,你其实是最喜欢我的? "
  他不明白,楚烈为什么一直对自己评价那么低,从以前开始就那么疑神疑鬼的,他不觉得自家孩子会缺乏自信,但为什么楚烈老是要明里暗里都把自己看那么低呢。
  " 寡人不会替别人断手断脚的,你脑筋怎么死转不过弯啊……你,你以为寡人力气多到随便替人出生入死么? "
  楚烈一愣,随即喜悦上眉梢,还未褪红的眼笑弯起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满足,道:" 那也是。"
  也是个什么,非要他说的那么明白才满意么,真真是牛皮灯笼。
  " 父皇,我们回家吧。"
  一路舟车劳顿,他这幅摇摇愈散的病骨总算还是撑回京了。
  重伤的手脚只能紧紧的固定着,裹粽子一样里外三层全身上下能活动自如的大概也只有那张嘴了。
  宫里的床舒服柔软,好歹舒缓了点身子上经久不散的疼痛,楚烈公务繁忙为了方便就近照顾他,就往床上设了个小案台用来批示奏折。
  咳,这种焦不离孟又黏呼呼的状况,姑且可以称为甜蜜吧……
  楚烈怕他闷着,批完一叠中途也就停下来陪他说会话,逗逗他开心,顺便很没分寸度量的逼他进食。
  " 再吃一口啊,父皇。 "
  太险恶用心了,明知他最喜这种小吃,还这样在他眼前晃着荡着……吃那么多,被伺候吃喝就好了,他真的不想连拉撒都靠着别人啊……
  "寡人饱了,早饱了。"
  楚烈用筷子稳稳夹着一枚冒着热气的蟹黄小汤包,微笑着放到他嘴边,劝道:" 来,父皇,多吃点不怕,太瘦不好看。"
  肉香就在嘴唇上,他再也忍不住,所谓食 色 性 也……他一口含住,顿时腮帮被汤汁胀得微鼓,满嘴的热气烫得眼里泪水涟涟,青年连筷子都没放下就忍不住似的顺手把他捞了入怀,笑得开怀的揉着他的头发,亲昵道 :" 慢点吃啊父皇, 你这样让儿臣也食指大动了。"
  大动就动筷啊,一个劲的揉他做什么,欺负他现在动弹不得么,楚桑哀叹一声,脸颊热滚的靠在青年胸前,就等着对方揉完好收手。
  "你——你去批奏折,老弄寡人做什么,快去批折子。" 亲来亲去也不怕烧起火来,要烧……也好歹等他能动弹之后啊。
  青年从他颈侧边不甘不愿的抬起头,金质玉相的俊脸上明显写着不想动,鼻间呼出的热气缓缓还打在脖间," 等会再去,我手酸。"
  "…… "
  "好吧……除非父皇亲一下。" 楚烈得寸进尺的摆出条件。
  "……"
  这是……看准他只有脸可以自由活动吗? 于是他硬着头皮顶着正在两军厮杀鼓声震天的小心肝 ,委屈道:" 那你凑过来点。 "
  一把年纪还要为国如此捐躯,他真的很不容易啊。

  万岁第五十七声

  "呃——等等, 烈儿,那本是什么——" 头颈相交间,他忽然注意到小案台上那叠奏折里,一本朱红色为底的折子,按庆国惯例来说,不是紧急军情都不会用这种颜色,他已许久不问国事,但因位期间鲜少收到这种触目惊心的折子,不由大奇:" 这回是哪里出事了?"
  若不是有大事,地方是万万不会呈上这种军情加急的折子。
  青年不想他操心,只平静道:" 只是边疆的事……父皇别想了,这事我会好好解决的。"
  " 什么叫只是——你当寡人不知,不到万不得已边疆哪会送来这种折子,你到底说不说。" 他眯眼不悦。
  楚烈退让,颇为无奈道:" 边疆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那帮蛮子,又不安分了前几月开始大规模骚扰边疆的城镇,挑衅之意越来越厉害。"
  原来是……匈奴啊,他微微苦恼起来,他在位的时候,遵守着先帝以和为贵,安抚同化的策略,驯化了整整三十余年,倒也算相安无事,年年朝贡,互通商贸,但如今庆国刚刚经过大规模的削藩,又逢新帝登基,内忧就算了,外患还趁火来打劫——真的当他们天朝无脾气吗?
  "野性难驯,对付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们斩草除根,不给点教训,他们就不会明白什么不该碰,父皇,狼是养不成羊的,你们试了三十年,这回总该换换方法了。"
  说正事的时候楚烈的语气转回朝中惯有的冷冰寒戾,口吻很无情,丝毫不用掩饰的杀气,高傲又带着一点期待的狠辣,年轻兽类才有的冲劲。
  但他怎么还觉得,自家孩子……就算凶的时候竟然也还是很让人爱不释手。
  难怪有人说,那……咳,什么眼里出西施……原来果真是如此啊。
  " 战事既然难免,也要当心,不可失徳。" 虽然西施在前,他还是要站着其他立场提醒一下," 仁义之师,方可使民归心,你还太年轻了……做事还是不要太绝,留点后路给百姓。"
  楚烈的性子他又岂会不明,爱者视如珍宝,其他则视如草芥,这种脾性的人,又年纪轻轻位于高位,就免不得了自负暴戾。
  青年收敛起脸上的冰寒杀戮之气,把那些折子整理好,移了开去," 父皇心太软了。"
  是,他知道自己无可救药的软肋,从他还是幼童时摄政王就这么失望的说过,以他的天生的脾性,是成不了霸业阔不了疆土的,这点上,楚烈绝不像他,楚烈有大的野心抱负,心比天高,一世霸业唾手可得。
  他靠在青年肩膀上,神色略显复杂的黯淡起来。
  楚烈立刻见风使舵的结束话题,放轻快语调的抱着他,道:" 父皇无需担心这些,只要好好养病就好,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
  他不知道楚烈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脑去,听不进,也没办法了,他现在只是有心无力的老花瓶,除了庆典大宴移出来摆设一下,也没多大用处了……好吧,他这辈子都不会承认被捏被抱也算是一种另用途。
  之后楚烈便留了心眼,没再让有关军情的折子出现在他眼前,罢,也好,眼不见未净也好,反正青年也没显得多担忧,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是他所熟悉的。
  他现在也无力去多考虑国事,光每天的肢体恢复练习就用光他的心力了,御医们一个个都跟他保证,骨头都已经愈合了,只要勤加练习就会恢复以前。
  楚烈比他还要紧张,每日都在一旁督促鞭策,他想偷懒一下就不成,不体谅老人家也就算了……
  但也不用摆出这种半蹲哄人姿态吧,他只是手脚不灵便又没有返老回童,用这么甜腻腻的口气做什么。
  青年半张开手臂,蹲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笑得春意盎然不怀好意:"父皇,过来儿臣这里啊。"
  他巍巍地稳住身子,暗吞苦水,好……好一个孝子,准是看准周边都站着宫女太监,他再怎么不好意思也不会翻脸吧?
  " 来啊,父皇,来儿臣这里就可以休息一会了。" 楚烈扬着嘴角鼓励道。
  "你,你给寡人起来,蹲在那里成什么样子。"
  " 不蹲这儿儿臣怕接不着父皇啊。" 青年动动手臂,笑颜依旧:" 来啊。"
  他咬紧牙齿,控制好力道,慢慢踏出一步,很好,站住了。
  抬头一看,青年正神色也凝固专注地看着他的双脚,他心口一软, 于是深吸一口气,又奋力往前移去。
  "嗯,就是这样……" 楚烈紧绷的声音泄露了一些紧张:" 不急,父皇慢慢来,别怕……儿臣会接着你的。"
  许久没下过地的脚很不灵便听话,才走了四五小步就双膝忽的一软, 整个人向前倒去,他还来不及慌张,就被青年揽进怀里稳稳托着,他虚弱吐了口气,仰头道:" 寡人累。"
  楚烈腾出一只手给他擦汗,安慰道:"先苦后甜, 现在累一下以后就好了。"
  他不情不愿的嗯了声,他倒不是担心这个,话说回来……自家孩子个子是不是太高了些?他这样被人困在怀里,强烈感受到一辈人与一辈人的差距不光在年龄上。
  果然……以前御膳房是在对他偷工减料吗?他比后辈要短那么丁点,可以怪御膳房没好好浇灌他吗?
  仿佛看穿他的阴暗想法,青年又笑:" 父皇的个子其实已经很好了。"
  言罢,楚烈双臂一用力,就托着他的腰,把人瞬间抱起,他睁大眼,看着自己离地的脚尖,再看看与青年平视着的眼,顿时颇为无言。
  楚烈嘴角含笑,坚毅又硬朗的脸都柔化了许多,问道:" 要不这样转几圈吧。"
  " 要转自己转,寡人不奉陪。" 一老一小那么甜甜歪腻在一起,绝对会煞风景,而且……那些头越垂越低脸越发涨红的宫女们也着实很可怜啊。
  阳光下青年笑得甚是迷人,阴霾散去一样的爽朗,硬是不听他的话,原地转了好几圈,幼稚到让人都懒得唾弃了。
  " 寡人,寡人头晕,你慢点……" 四周景色快速转动,他顿时昏头转向的扯着青年肩头衣料," 再慢点——"
  显然他低估楚烈忽如其来的玩心了,咳……原来这孩子的玩心是藏的紧了点,厚积薄发的爆发出来,受苦的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这把老骨头了,他无力斥责把头靠在青年肩头上, 任着楚烈在御花园的绕圈子。
  他快被这种毫不掩饰的幸福感折腾晕了,他觉得快乐这种玩意一定是可以随风传染的,否则,他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会忘乎所以的跟着楚烈一起傻乐呢。
  旋转忽的停住,青年还是抱着他,头却转到另外侧边,语气骤然变换:" 怎么了?"
  他眨眨还花着的眼,偏头看清那边正跪着的太监正叩首道: " 启禀皇上,容相说有急事求见。"
  青年的手却因这句话而轻微的收紧了些。

  万岁第五十八声

  容愈一身月牙白色宰相朝服,神色肃紧,眉头深锁,阴郁的脸上不见半点少年得志的喜色,青年视线颇为生硬的从他身上转开,行礼:" 微臣参见上皇,皇上。"
  他正欲叫青年平身,就听见楚烈抢先一步说到:" 父皇,我去和容相商量点事,你先回宫休息一下吗。"
  他摸摸鼻尖,看着容愈俯下的背脊,平和的点头:" 也好,寡人也累了。"
  那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的离开,背影都那么挺拔似松,再看看他自己,连站都站的吃力,楚烈现在不嫌弃他老,说不定以后就会慢慢厌烦了,年轻人走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跟上楚烈的脚步。
  刚才还欢喜着的幸福一下子就变成石头,砸的他措手不及。
  " 上皇,是要现在回宫吗?"
  " 不,寡人再练会,你们记着时间,寡人再练半个时辰。"
  他现在无法分忧国事,至少也要把腿练灵便点,他不想以后被楚烈嫌弃什么,他的自尊禁不起这个。
  突厥大举进攻的事,他是在两日之后才听楚烈在晚膳时说起的。
  虽然那日从容愈紧急求见的严肃神色里他也猜测出几分,但没想到战事来的如此之快,顿时没了胃口,放下筷子,问道:" 那现在情况如何?"
  楚烈冲他笑了笑,又给他夹了块鲜虾,漫不经心道:" 突厥善奇袭,速度似闪电,我们现在损失稍微多了点。 "
  他推开碗,示意不想再吃," 那你打算任谁做大将军?"
  "自然是林森林将军,他对付突厥的经验最是丰富。"
  "……" 他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不由眼皮一跳。
  " 国难当头以他的脾性岂会置之不管?况且,也可平息君臣不合的流言,林森旧部太多,我暂时也不想得罪他。"
  林森上次吃了楚烈的暗招,卧床修养好几月,只怕这帐不好算。
  "父皇看中的人,什么都好,就是心里太死了点。"
  他考虑到林森一根筋到似牛的脾气,道:" 若实在不行,把他喧进宫里,寡人来跟他说。"
  楚烈顿了顿,索性停筷," 再说吧,那个——父皇?"
  "嗯?" 难得见青年带着吞吐,于是伸手摸摸对方饱满的额头,"怎么了…… 是不是病了?寡人都跟你说过别那么晚睡。"
  青年垂了垂眼,然后用手反握着他的手背,放到嘴边亲了一下。
  他差点呛住,立马头颅发胀。
  他听见青年继而认真说道:" 父皇,这次我想亲自去,你觉得如何?"
  手一偏,硬生生就把碗边的油碟给撞翻了,他板着脸皮故作镇定的看着宫女在一旁收拾,一边道:" 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 我的事不就是父皇的事么。" 青年讨好道,顺便牵住他搭在腿见的手," 父皇你看,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即可激励军心又可树立形象,得胜后民间的流言蜚语自会消失,而且,这帮蛮子一日不驱,我也不会甘愿。"
  他长长叹了口气,在他年轻时,也无比向往过江湖上的刀光剑影,侠士们的豪情壮举,不过这种憧憬是禁不起时间生活磨擦的,历来琉璃最易碎。
  其实,每个少年心里都有一个豪情的梦。
  或许对于楚烈,心里最为壮志豪情的憧憬就是收复藩国,驱除匈奴,男儿志在四方,以他家孩子的高度,这四方自然就是整个江山天下。
  他没法圆自己的梦,那现在至少要尽力去支持,纵有不舍担忧,也只好自己酿在肚子里了,于是他笑笑,没有抽回手,掩饰地咳了一声,轻快道:" 你说的有理,男儿就该去战场上看看,否则只会纸上谈兵有何用呢,咋们高祖也是在马背上将天下打下来的,到了寡人这里,反而没落了。"
  看他多么明白事理,这都引经据典了。
  楚烈得了首肯,神色却反而暗了下来,倒也不是不悦,但青年那种介于笑与不笑的表情让他实在摸不透。
  " 父皇其实是舍不得我吧?"
  他肩膀一紧,立马抽回手端起茶杯,装作不在意:" 什么……什么舍不得, 那么大的人该干嘛干嘛去,寡人没有其他意思。"
  " 但父皇明明一副很难受的样子。" 青年毫不留情的戳破。
  "……"
  " 我最看不得父皇难过了。" 楚烈继续沉着嗓子,毫不留情的表白着。
  他一听这句, 顿时觉得一直憋着的暗火一下子从酿着的苦水里一下子冒了出来,重重一拍桌面,略带羞愤不干地瞪视着青年:" 你够了没有——那是不是寡人难受你就不去了?既然要去就别说那么多,反正怎么说你都有理,还跑来问寡人做什么?"
  楚烈一愣,然后有些憋屈的垂下眼,像被主人训斥过头的猎犬,"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说了你肯定生气,不说你也会生气,我也不想瞒你。"
  " 寡人都说了让你去让你去,寡人难受是寡人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告诉寡人!"
  看不得他难过? 既然看不得就别让他提心吊胆,既然做了就别怕他会难过,民族大义国家利益前他这种可笑的担心不舍就是一个被当场拆穿的笑话,没意思。
  " 回宫,寡人要回宫。"

  万岁第五十九声

  这种莫名其妙的斗气足足持续了好几天,其实说斗,是过了一点,毕竟两人相争方为斗,现如今就是他一个人闷着被子生闷气,楚烈忙于国事,每次都只能匆匆赶来,呆不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又被军情唤走了,如此一算,这些日子两人见面交谈的时间屈指可数。
  他又厚不起脸皮跑去御书房找人,更扯不下脸去为他之前发的臭脾气做解释,于是一个人在甘泉宫越发的胸闷气短,提不起精神。
  就寝不久,在他即将入睡之际,有人一下子挤了上床然后手脚利索的转进被窝里,再两手一抱," 父皇还没睡吧?"
  "……"
  "我明天就要走了,父皇要表示一些什么吗?" 青年好脾气的笑眯眯,不见疲劳。
  "寡人快睡着了……" 他不敢抬头,继续侧着脸埋在枕头间。
  离别最是伤人,所以他做不来强忍欢笑,也说不出悲酸话语,唯一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言不语,免得让人看出端倪。
  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人,还如此惆怅难忍,这么多年真是白活了。
  " 父皇,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 " 楚烈小心组织着措辞,几分可怜的口吻:" 我明天都要走了,父皇真的还要不理我吗?"
  他完全没有招架的力气了,结结巴巴道:" 寡……寡人也没有不理你,寡人度量没这么小……"
  青年提高声音嗯了声,眼底不掩期盼地道:" 父皇?"
  "嗯?"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
  "我知道……"
  "所以,今晚我们做吧。" 青年话锋一转,用君子口吻的万事好商量语气提议道。
  "做什么?" 他懵了。
  青年很厚颜无耻的做出委屈相,一向杀气重重的尾毛都微微往下搭着,看得他背脊凉气忽来。
  楚烈拾起他的手,轻轻咬住一根,暧昧地吊着眼睛凝视着他, 语气蛊惑的让人想入非非 :" 这一去怎么也要好几月才能归来,父皇难道就不想我吗?"
  他一脸呆像,怕一说不对话那可怜的龙爪就会被青年一口啃掉,在他脸红难耐间,青年又加大力度咬了咬,威逼道:" 想不想?"
  这世间,原来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他陷入万丈魔障,抖道:" 想…… "
  青年展颜一笑,光华耀目,明明是端正又偏冷厉的面相,先如今春光融融起来,倒是妖孽的让人难移视线。
  " 可寡人怕疼。 " 他继续面红耳赤给自己找借口。
  间接得了允许,青年就不再迟疑地收拢手臂,温热的唇就堵了过来。
  完败,完败啊。
  干柴烈火劈里啪啦烧个不停,唇舌相碰下汹涌而来的情 潮让他全然无法招架,待有喘气间隙,他才缓缓抬起头,老泪纵横的咬牙道:" 寡人还病着。 "
  青年恋恋不舍的一添嘴角,瞳孔黑沉沉的,忍耐道:" 御医说了父皇要多加运动的。"
  "……" 孩子,你理解歧义了吧?
  " 不会很痛的,如果真的很痛,大不了到时候停下来就好了。" 青年摆出诚信可靠的表情。
  箭在弦上,也只好发了,于是半个时辰后,他就明白现在年轻人说话真是一点都不可信的。
  "唔……你快出去,出去!" 他欲哭无泪的成为鱼肉,任人宰割的好不凄惨。
  "……"
  " 你能不能速战速决啊,寡人真的受不住了……"
  青年在百忙之下抬起湿汗淋漓的俊脸,似自尊受伤般," 父皇这是在质疑儿臣的能力吗? "
  这么强有力的孤军深入,他哪敢怀疑什么啊……只是这个进攻法,可不可以看在他老命休矣的份上,稍微轻点啊……

  万岁第六十声

  这一觉,他被睡得昏昏糊糊,等有力气睁开眼时,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尤带倦意的偏头一看,旁边的被褥凌乱但已经空荡荡了,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片刻后才涨红着脸咳嗽了好一阵,手都不晓得往哪里摆,最后揪着被子逐渐沉默下来。
  人已经不在了,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走的,果然,年轻人有的是多余的体力,来去自如啊。
  他有些迷茫的裹在被子里,浑浑噩噩了好一会后才招来宫女,鼻音重重,嗓子干哑的问:" 现在什么时辰了?"
  " 回陛下,已经过了午时了。"
  午时啊,他遗憾的想着, 也不知道楚烈启程了没有,按照宫里繁琐的礼节……他猛地一抬头,迅速命道: "给寡人更衣。"
  宫女为难,跪着低声道:" 但皇上走之前吩咐过,让您好好休息……"
  " 寡人说的话现在你是听还是不听?" 他沉声呵斥," 更衣。"
  皇帝亲征之前又要祭天又要点将,总会在大军面前摆足架势,这一祭一拜必会花不少时间 ,若他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他点恼怒楚烈的不告而别,这种被扔下来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就算对方是在善意的体谅他年老体衰……该死,如果真的是体谅,昨晚就不该做这么久,明明就该兵贵神速,楚烈偏偏就要来个围城剿灭战,旨在持久灭敌,这一灭一攻, 就灭得他老魂俱散……久久没法附体。
  所以, 根本就没人体谅他这把老骨头承不承的起这持久战。
  全身怪异的疼痛让他紧抿着嘴唇,上皇的皇袍竟然比他当皇帝时候穿的还要重上几分,这……这根本就是变相的体罚吧? 果然律法里每一条规定都无一不体现着太祖险恶的用心,实在是让后辈难以揣摩啊。
  他腿还不够灵便,又要一身酸痛的顶着那身重袍,每上一步台阶腰间就刺痛一下,痛得腿打颤,手发软,苦楚难当。
  但他还是想去见见楚烈,就算望到一个背影也好,他不想错过楚烈人生里重要的日子。
  皇宫中央那最高的楼,正是历代皇帝亲征前必去的点将台,他远远的便可听见士兵们整齐高昂的吼声,这种让人热血滚烫的声音逼着他咬紧牙,撑直了腰杆,额角的发也被汗水浸得湿湿的,不顾内衫湿透,最后甩开两个太监的搀扶,在最后一个台阶上自己迈步出去。
  楼顶,阳光猛然的射得他睁不开眼,待他定睛,只见高楼下,黑色衣甲的步兵将原本宫里那片空地压得黑蒙蒙一片,整肃的排列着,大纛旗上的"庆"字迎风飘滚,上面绣着的龙纹也随之挥动着身爪,扶摇直上,愈撕青天。
  他被这种肃穆沉重,却又激昂的场景震惊的无法言语。
  越是壮丽的队伍,却越发的让他觉得痛心,苍鹰展翅的声音在楼外呼啸而过,在空中滑出潇洒的弧度, 然后他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回了理智。
  " 父皇?你怎么来了?"
  他寻声望去,只见楚烈一身玄黑盔甲站在高楼最正中间,腰间配着当年太祖那把名震天下的宝刀,只是站得远,又逆着光,他看不真切青年在头盔下的表情。
  他很没志气的折服在自家孩子的英姿下,楚烈每朝他走进一步,他手心就多出一点汗,在几近窒息的压迫感下,他阵阵凝视着楚烈的脸,直率道:"寡人想多看你几眼。"
  头盔下其实是一张很温柔的脸,让他不甘又不舍。
  他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认真收集着青年如今脸上每一个变化的表情,然后很小心的都记了下来," 不行吗?"
  楼下万名士兵皆屏息着仰望地看着他们,猜测着这先帝和新帝到底在说些什么。
  楚烈不动神色地看着他,忽然间就伸手将他右手握着,自己单膝一弯,就跪在了他面前。
  的确,楚烈原本就高大,再穿上战袍则更加威武,头盔一遮,若不跪着他根本看不全青年的脸。
  楼下士兵见状,也训练有素的一起跪下,唰唰的声音惊得周围的鸟都乱飞起来。
  " 父皇,记得要想我,每天想多一点,就是保佑我多一点。" 将他的手放在脸颊边上,青年又笑道:" 就算昨晚我没守信用,父皇也不能生气。"
  楼下万名将士只以为他们父慈子孝,哪里看到两人现在的暗潮汹涌,这情海若是汹涌起来,可不亚于山泥倾泻啊。
  如果真要选一个死法,他宁愿死在这里面,沉醉不知归路也好……如果跟他一路的是楚烈,那就无所谓了。
  老来相依,只要有楚烈就够了。
  " 好,不会生气。" 他重复了一句:" 寡人会对你好的。"
  其他人怎么样想都无所谓,万千世界光怪陆离的事多的是,想要珍惜一个人又不是坏事,喜欢一个人更不是错事,他不必要遮着掩着。
  楚烈嘴角有点上翘,微笑的样子让他心头发软。
  " 那好,父皇要等我回来,在宫里也要好好吃饭,吃完饭也不能马上坐着,一定要好好散步,等我回来父皇的脚要好好的才行。"
  说到这里,他很努力的点点头,承诺着:" 嗯,寡人记得的,下次寡人一定会好好配合的。"
  楚烈一滞,随即明白过来,乐不可支的低头笑了笑,努力控制颤动的肩头,"好,好,儿臣一定期待着父皇的配合。"
  他瞪眼,每次青年若用到儿臣这种自称,那绝对就是在调侃他,他都那么撕破老脸的说要去配合了,取笑长辈这种行径多么的恶劣啊。
  众目睽睽下,他笑得慈祥,用手摸摸青年的脸,叮嘱道:" 太祖那把剑,寡人在五岁时不小心弄断过。"
  青年眼皮一颤,手不自觉的握了握剑柄。
  " 无须担心, 后来寡人还是让人又镶起来了,只是皇儿用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切勿粗暴使用,毕竟宝物最易折啊。"
  一切上了年纪的玩意,都需要后辈好好保管的。
  青年识趣的收敛起笑容,正色肃然道:" 是,父皇言之有理,儿臣对待宝物一定会珍之爱之护之疼之。"
  言罢,头一低,就亲了亲他被一直握着的手指。
  " 这样,父皇可以放心满意了吗?"

  万岁第六十一声

  " 上皇,这是皇上今日传来信,您是要现在看吗?"
  为君者要有涵养耐性,就算心里想把那薄薄的信函一手抢过来看个仔细,脸上还要摆出不咸不淡的样子,他一边努力控制着因喜悦而欲绽开的老脸,一边压着自己快脱缰而出的手,沉声道:" 放那吧。 "
  他又一扫周围伺候晚膳的宫女们," 你们都下去。"
  等人清空了,他才手指颤颤的将那封私函小心翼翼地打开来。
  无关军情机密,信里只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闲聊罢了,也并不是初次收到,只是每次都让他心头一阵遽跳,就像一头扎进深水里拔不出头一样,将白纸黑字来回看了好几遍,怎么也舍不得收起来。
  这种因为一封信就患得患失长吁短叹的样子,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的。
  紫毫毛笔沾满浓墨,提笔欲写下致吾儿,又忽的想起什么似的,皱眉深思,浓墨一滴滴的落在宣纸上,染了开来,他将原来写了三字的白纸揉成一团扔了开来,然后重新运墨,有点不好意思的咳嗽了几声,然后将致吾儿的最后一字改了改。
  如果爱意可以传达就好了,古有鸿雁传书,就不晓得今日这情意能不能寄到。
  边关吃紧,匈奴彪悍而粗野的作战手法让先头军已经吃了好大的亏,这些事他都是在容愈口中得知的,说来容愈也算有心,知他一人呆在宫里闲闲发着霉,时不时还抽时间来宫里探他,顺便告知最新的军情。
  楚烈写来的信里对战事也只是粗略一提,对他也瞒着藏着的报喜不报忧,幸亏容愈向来对他老实,有问必答,让他安心不少。
  战事已经持续了两个月了,却还没有大的突破,彼此僵持着。
  信还是不受打扰的两日一封,从字语段落间并无不妥,若是以前他也不会发现什么不妥,只是现在多了份心眼,看多几次,总会发现一些微妙的蛛丝马迹。
  练书法的人都知道,运笔涉及指腕肘,稍有不妥则下笔有异,细微处尤其如此,他将初期的信和最近几日送来的摊平摆放在一起,立刻发现近日信函里用笔偏虚,勾撇处不似原先雄厚有力。
  他心里不安,坐立难安下就让人把容愈给喧到了宫里。
  青年一来,他劈头就问:" 楚烈是不是受伤了?"
  容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那真实的脸部表情就让他心凉了一大半,动也不动的坐在摇椅上,手指紧紧扣着茶杯盖子。
  一室安静。
  容愈迟疑地动动嘴唇," 陛下……您怎么知道的?"
  "寡人不该知道吗?" 摇椅上下微微晃动着,楚桑叹气:" 寡人猜的。"
  他只是老榆木疙瘩,又不是碰不得的千年瓷器,不会因为坏消息而弱不堪折,揪心而已,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平顺。
  他在一番又一番的自我调解后,将凉了的茶喝进口中," 外头不比宫里,难免会有点事—— 到底是伤在哪里了?"
  如果不是受伤,那字体又怎么如此虚乏无力?
  就算是被众星拱月一样保护起来的皇帝,谁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历朝都不乏这种例子,凉意一点点渗进骨子里,他一拍把手,眉头紧蹙,第一次对着容愈发起怒来," 瞒着寡人一人有什么意思!寡人这还没进棺材——"
  " 五日前,皇上在攻破匈奴一小城后,下令屠城,当晚匈奴的奸细混入我营,皇上不慎胸部被刺,但已无大碍。"
  "……"
  似乎是为了安抚他,青年又报上好消息: " 三日前林将军麾下的骑兵闯入敌军阵营里,取下匈奴右贤王的首级,微臣估计,十日以内我军必有突破,匈奴物资不足,耗不久的……"
  容愈站在那里有条有理的分析了很多,他一点也听不进耳,窗外是甘泉宫春意绵绵的景色,如今春景却似冷弦,一扣惊心,再扣弦断。
  什么时候得胜他已经不关心了,只要老天把他家的孩子平安送回来,他就心满意足了,什么叫已无大碍,这些人都当楚烈的胸膛是铁汁灌成的么——
  也是,除了他,已经没人会在意楚烈这个人本身到底如何如何,每个人,就连他以前也是这样,只当楚烈无所不能,不会受伤甚至鲜少犯错,他们步步谨慎,只怕稍有行差踏错会让底下的人看笑话。
  所以就算楚烈很痛,痛得很,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半分,楚烈一向是要强的,绝不会将软肋给人看到。
  如果他在,楚烈至少有地方可以皱眉喊痛,至少可以——
  至少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当帝王的人,是不能喊痛的,因为不能说出来,所以心疼他们的人少的可怜。
  容愈跟他说,一月之内大战即可结束,他的心痛怜惜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在回信的时候,他甚至装作毫不知情的,如楚烈所愿的当一个不知情的傻子,顺着对方的意思,写着不着边际的闲语。
  都不知道到底伤成什么样子了,他最怕看见人流血受伤了,再也见不得了,最后一笔落下后,他连忙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水雾,双目赤红的将纸折好,放入信封里。
  假装快乐永远不是件容易的事,故作悲态要比强颜欢笑容易太多了。
  那是因为悲伤来的如此轻易又如此廉价,廉价到所有人都会有共鸣,无关身份地位。
  大概, 只关情深而已。
  他跟所有送子出征的人一样惶惶不可终日,幸亏他的孩子不用上战场与敌厮杀不用为抛头颅洒热血,万骨枯里不会有楚烈的影子,更不会像无名将士战死沙场后,连给家里人传个音讯都没法。
  等待是漫长的杀手,一点点削着他心头的肉。
  前方传来捷报,说我军这次大获全胜,活捉匈奴首领,即日可班师回朝。
  他忍不住的笑起来,连日来的焦躁心痛终于消去了些, 然后数着手指头看到底还有多少天,他可没法写什么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的酸句给楚烈,老人家欠缺耐心,心又脆又薄,一点火就可以大火燎原。
  所以,孽子,你还是快马加鞭的赶回来吧。
  大军入京的那天, 京师大道上那一层层从城门铺至宫门的十里红绸, 漫天花瓣中,似乎已经压抑太久的皇朝百姓们全都挤在官道上欢呼庆贺着,喧天的锣鼓,冲天的鞭炮,他惊讶着京师子民的活力热情,在之前平平稳稳的三十年里,百姓们都是那样冷漠而疏远的,直到国难当头,才齐聚一心。
  沿途的楼台上也是人满为患,影影绰绰,女子们将自己手中的锦帕抛下高楼,顿时胭香漫天,七彩颜色映衬着街道上不断前行着的铁血战甲,真是像极一副历劫归来的繁华图景。
  直到很多年之后,他还没法忘记那天的盛世欢容,岁岁流年,请看在他的龙面上,稍且留步吧。

  万岁第六十二声

  他与一帮大臣站在皇宫最高处,眺望到京师街道上整齐前行的列队,面对这种让人几欲落泪的场景,身边的大臣们也压抑不住脸上欢乐喜庆的表情,就连一向少言寡语最为冷面的容愈,也俊容带喜,手紧握扶杆,眼眸流光欲溢。
  " 陛下,来了。" 容愈惜字如金的忽然说道,顿时楼上众人顿时屏息,定睛望去。
  被数名大将簇拥着前行着的的人,黑马银鞍,玄黑龙纹的战甲,撼人的英武,慑人的威严,犹带着从战场上捎来的肃杀血腥之气,稳如泰山的坐在高头大马上,没有半点虚晃。
  他嗓子顿时发干,替青年的伤势捏把汗,现在风光是风光了,他只怕青年要强要脸面,最后苦了自己身体。
  青年一甩马鞭,策马脱离队伍,马蹄声下周边的百姓却呼喊的越是振奋,马踏红绸,半炷香不到,宫里那条用汉白玉石建成的大道上就隐隐可闻短促有力的急急蹄声。
  在皇宫里策马奔驰,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也是做过这种荒唐事的。
  所以他双手暗中紧握,看着青年一低眼时掠去的灼灼光华,忍着胸腹间滔天滚动着的热气,道:" 宫里骑马有违祖制,你是出去太久,把这些都给忘了吗? "
  青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稳稳站在他前面一丈远的地方,手还握着马鞭便张开双臂,略带着一点压抑的腼腆,朝他扬眉笑道:" 父皇,过来我这里。"
  他无视周围大臣们的各种视线,步步稳重,那一丈,说来是短,但走起来,每一步都让他如同走在悬崖绳索之上,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没有猜疑,没有仇恨,站在他面前的楚烈干净的不行,是让他最喜欢的模样。
  就算铠甲烙得人生痛,他也舍不得放手,极力压抑着发红的眼眶,无疑这明明是一场欢乐的归来,为什么还会让他们哽咽的无法言语?
  青年绕在他肩膀上的手是微微颤着的,连同声音,一起忍耐着什么。
  " 父皇,我回来了。"
  长乐宫里,楚桑撑着脑袋在看青年换衣袍。
  宽阔的肩膀,削劲的线条,美好的让他老脸发热心头发软,只是在看到青年胸膛上那尚未痊愈的伤口时,胸口一沉,难以抑平,他许久不习武,但也看得出那一剑必是刺得颇深,从左胸膛一路沿下,蜈蚣一样狰狞扭曲。
  " 屠城这种事,会损阴德的 。" 他在一定程度上还是相信因果循环,如果不是楚烈坚持去屠城又会如何?他总是想着让楚烈多积点福泽,这种事宁可信其有……说他疑神疑鬼也行,对自己在乎的人,多留几个心眼考虑多一点又不是坏事。
  " 我们要多积福,老天才会保佑我们。" 他也觉得自己说这话很无用,既没斗志也没豪情,就跟升斗小民一样软弱迷信。
  果然还在铜镜前整顿衣着的青年就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一边为自己束着腰带一边回头,大概是沙场归来,眼角眉梢上都是逼人的风采, 道:"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信的,就算不屠难道那刺客就不回来?父皇真的想多了。"
  想多了……原来是他想多了啊?
  年轻人怎么会明白他现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疾呢,楚桑略感挫败,目光依旧落在青年那处受伤的位置上,只怕自己的啰嗦会让青年嫌弃。
  " 你怎么那么粗心,被刺客钻了空子?" 他郁郁不欢的提起这件事,青年之前斥退了宫女太监们,偌大的宫殿里就只有他们两人,自在许多,也不必避讳说这件事。
  楚烈着好帝袍高冠,没个正经的凑了过来,抱着他笑:" 这事就忘了吧,过都过了。"
  这次迷魂药就没那么好用了,他力求真相,抽手去捏青年端正又英俊的脸,越捏越不忍放手:" 你不说寡人就不忘,你说不说,说不说?"
  "父皇,你把我脸扯红了,等会还有宴会呢,要不晚上再扯?" 青年皱着眉跟他打商量。
  "说不说,不说寡人就不撒手。" 他现在立场坚定,嘴角扬笑,揉搓着青年的脸:" 快如实招来。"
  " 其实就是……" 青年眨着眼,有点难以启齿。
  " 快说,不说寡人继续掐。" 啊,早知道就把指甲留长一点好了。
  青年一副好欺负的样子,任他蹂躏怎么也不还手,有些支唔,道:" 我当时正在给父皇写信……"
  "……"
  " 就没注意到不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楚烈似乎很不想说起这桩事。
  写封信而已,有必要那么入神吗,手无力垂下,他抱怨:" 你没救了。"
  楚烈见状,适时的摸着他的头发,用额头轻触他的颊面, 那张被掐到红红肿肿的脸还满是笑意:" 是啊,一想到父皇,儿臣就无药可救了。 "
  甜言蜜语……对上了年纪的人,真的很大杀伤力啊……
  御医还日日提醒他说,要慎食甜,现在这种甜腻法,根本就是存心想让他折寿吧?
  折寿?
  这其实就是想昏花他的老眼吧?谁能告诉他,什么时候匈奴的女人妖艳到这种地步了?
  大宴上,他与楚烈端坐在主位上,底下的官员们在数月的紧张情绪折磨下,此番终于可纵情欢歌一把,中央正起舞的,是战败匈奴送上的舞姬。
  比起中原女子纤细的体态,温柔的举止,那群露腰露臂的舞姬真的已经脱离豪放了。
  其实,你们这次征战的是西域的女儿国吧?
  说来正巧,那几位舞姬正朝他火辣辣的送上春波,秋波这种含蓄的玩意匈奴女郎大概都是不屑用了吧,他瞅了瞅,只见楚烈偏着身子闲闲坐着,唇角带笑看得还颇认真,
  " 父皇,你觉得如何?" 青年端着酒杯,偏头笑问。
  他咳了一声, 板着老脸闷闷道:" 背影可急煞千军万马,转头可吓退百万雄狮。"
  楚烈似被酒水呛到,手指一碰唇间,底下舞姬正跳到火热处,即邪气又诱人,十分抓人眼球,青年道: " 其实我觉得还挺有特色的。"
  "……" 孩子,色字头上那明晃晃的刀还利索着呢。
  "父皇?"
  "色最蚀人心,匈奴人什么时候也学会美人计了? 其心可诛啊,其心可诛啊……" 他看着那群美人的蛮腰,有感而发。
  热舞完毕,那群舞姬却跪在中央并不退下,一同前来的匈奴使者则上前,行礼跪拜, 然后叽里咕噜语气激动的说起话来。
  他根本听不明白异语,不待使者旁边翻译官动口,就招来身边会匈奴语的侍从,低问:" 那人说什么?"
  " 回上皇,他说刚刚中间跳舞的那位是他们的公主,希望献给皇上以求两国和平交好。"
  楚桑眼皮一掀,冷冷地看向中央那最为美艳朝他春波送地最猛烈的舞姬,再看看一旁青年城府深极反而风轻云淡的脸,慢慢吁了口气,不发一词。
  台下也有大臣因为青年还虚无缥缈空荡荡的后宫而絮叨起来,大意就是,既然皇上后宫缺人,现在收一个又如何呢,对着还可以想起自己的丰功伟业,多么一举两得。
  青年自是答得巧妙,一番话下来几边面子都不拂,圆滑得像得道的老狐狸,他无心听这种官方说法,只是寡着脸,神采缺缺的喝着酒。
  有些事,不是说你想如何就如何,太多的不可预测,不可逆转,不可琢磨,就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青年会告诉他立后的日子一样。
  他曾经那么热衷的为楚烈看各家名门千金的画像,打探各家小姐的样貌爱好,现在想来还真的有几分可笑。
  "父皇?你要回宫了吗?"
  青年跟着他离席,追了上来,眼里因为酒气而染了几分醉人光彩。
  他暗声叹息,为自己越老越坏的脾气自省了一会,才道:" 嗯,你先归席好了,寡人只是有些醉了。"
  青年的指腹滑过他的眼角,像在测试他脸上灼热的温度是真是假似的," 真的是醉了?"
  他笑:" 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
  青年沉默良久,黑瞳深似古井敛着月色,只有些许的光:" 父皇是吃醋了?"
  楚桑不禁失笑,自己那点破旧心思就那么好猜测吗?他倒也不否认,大方道:" 是又如何?。"
  楚烈咧嘴一笑,像吃完主人打赏的狗崽子,老实又听话的站在他面前。
  " 寡人的东西,谁都别想染指,你明白吗?" 他微微仰头,正视青年,字如磐石,坚固难催, 异常认真:" 寡人喜欢的东西,别人绝对不能再碰,谁要敢跟寡人抢,寡人绝不轻饶。"
  楚烈就是他怎么也不会交给别人的宝贝,他可以放弃自己一些道德底线,也可以忍着被祖宗唾弃的痛苦,他甘愿去忍受这些——当然前提是要有楚烈在他身边,只要余生有楚烈,他没什么苦不可以吃。
  但这不代表他可以把青年让一份出去,割舍身子去广播雨露。
  是他的,就是他的,别人碰一丁点也不行,绝对不行,他三十余年的帝王自尊绝对不会允许。
  皇家人都是自私霸道的,他自然也不会例外。

  万岁第六十三声

  他阴着脸继续酝酿着狠话,青年就一个大步贴近他,搂紧,下巴支在他肩膀上," 是,是, 父皇千万不能轻饶想染指儿臣的贼人 。"
  "……"
  青年嗤的一声就笑了,像忍了很久似的,乐不可支的在他耳畔喷着鼻息: " 父皇吃醋的样子我真的好喜欢,咳……有时间可以再来一次吗?"
  他气煞,闭眼不语。
  " 我既然下了令对他们赶尽杀绝,又怎么会答应刚才那事?父皇——" 楚烈语气一转,戾气既出,威严暗浮,慢慢说道:" 你要信我,我会变得更厉害,厉害到那些人只需要看着我就行,后位这种东西,不会有人再提的。"
  " 儿臣只有一双手,抱父皇就足够了,其他人爱怎么就怎么样,不碍着我们眼就好。"
  "父皇,钦天监说今夜月亮正圆,不如我们去赏月吧?" 青年语气逐渐转为欢快。
  他刚刚还沉浮乱跑的心又一点点回到身子里,正常跳动了,于是又犯起懒来,脾气发完就软趴趴的不想动了:"那么冷,不去,寡人要回宫睡觉。 "
  楚烈若有所思,道:" 那要不我们去宫外吧?今夜护城河边上有烟花,对了,父皇不想去看皮影戏吗?"
  那么冷的天,就是该出去热热身啊。
  "那好,出发吧……"
  街上的庆典自是要比宫里热闹上百倍,本来么,热闹就是应该粗糙真实的,宫里的热闹是热在条条框框里,被规矩束缚着的欢喜总是会打折扣的。
  他与青年下了马车后,就顺着人群走,沿途商贩的吆喝,行人的喧闹都是一种很别致有趣的风景,楚烈鲜少出宫,要说来这种夜市,想必是头一遭,他好笑地看着青年全身戒备俊脸严肃,哪是出来游玩的架势。
  "怎么了?" 他见楚烈在人群里一弯腰,然后从他袖口间抽出几条丝巾,他大奇,红着老脸解释:" 不是我的。" 他哪会用这么姑娘家的玩意。
  楚烈有些恼道:" 我知道, 这是刚才有几个姑娘往你那里塞的。"
  他颇委屈的转开头,他真的不知道庆国女子开放到这种地步了啊,于是安慰道:" 没事的,你也会收到的,年轻人要对自己有信心。 "
  楚烈啼笑皆非地一伸手,拉了他一把,继续顺着人潮往放烟花那里慢慢移去,无奈人真的太多了,成双成对的都想去占个看烟火的好位置,他们被卡在中间,无法进退,没一会,天空就传来声响,他抬头一看,只见已有数朵烟花绽了开来,瞬间照亮了夜空,在数次明灭交替下,他看着青年同样仰高的脸,下巴坚毅,脸部线条硬朗又美好。
  " 父皇,你在偷看我吗? " 似乎被青年的余光发现,楚烈立刻垂眼笑道。
  虽然他也觉得青年比烟火还要好看那么一丁点,但是绝不可承认,于是匆匆又转开眼," 没,没,寡人在看烟花呢。"
  在京师曲折又繁多的小巷子里,他们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之前在一波一波人群拥挤下,两人也跟着大潮走,然后最后在人潮散尽后却发现自己被挤到陌生的深巷子里了,深秋的晚上气温总是凉的有些吓人,他一摸青年的薄袍子,不满道:" 你怎么不多穿点,仗着自己年轻也不行,伤都没好的人还不听人劝。"
  楚烈满不在乎:" 我不冷,不信你摸摸。"
  黑暗里忽然凑近的唇自然是温热的,因为没准备而忽然巨跳的心也一同热了起来,许久后,青年才气息不稳地笑问:" 热了吗?"
  " 每条路都试试,总会走出去的。" 借着月光,两人拉着手肩并肩的顺着巷子一直走,两人的影子融合交叠在一起,难分彼此,这种深巷里处处似乎都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些微响声,有些骇人,幸亏手间的温度是确定真实的。
  两人绕了很久都没有走出去。
  " 我也没办法,这路比宫里的要难认。" 青年也有点烦躁,还是努力维持着自己的脸面:" 父皇要信我。"
  因为怕找不到路而影响形象的青年,也让他觉得可爱又暖和,不过嘴上却说:" 信你那么多次,你每次都走错。"
  其实就是找不到路也没关系,慢慢来,他们还会有很多时间, 他一定会很有耐心的等楚烈找路,这些错路就跟他曾经做过的错事,错过的人一样,无法避免的存在着,每次离开都难免会有遗憾悲伤,或许一辈子都没法忘记当初走近死胡同时惶急无助的感觉。
  幸亏,他身边还有人相陪,这已是大幸。

  万岁第六十四声

  而大幸中的不幸,就是楚烈忽然生病了。
  一定是那晚夜风太寒凉,青年仗着自己原先身体好穿得少,殊不知病来如山倒,以前一向与大病小病绝缘的青年当晚回宫后就染了风寒,隔日的早朝也去不了。
  " 寡人都没生病呢,你倒病了,你看你啊……"
  青年卧病在床,人算不上精神,脸色也并不好,鼻尖有些红,语气抱怨:" 以后我会注意的,嗯……父皇你先回去,免得传给你,我先看看今天的折子。 "
  他坐在床边上,烦躁不安的看看刚才太监呈上来的那叠折子,不悦:" 这都病了还看,别看了。" 他抽出一本,扫了眼:" 你睡觉,寡人来给你批。"
  青年那张端正英俊的脸充满了困倦,无端端显得稚气了许多," 那好。"
  在他批到第二本的时候,青年就枕在一边很快睡沉了过去,宫里点着安神的药香, 只是越发的让他觉得烦躁,青年脸颊发凉,太医说是之前太过劳累,加上亲征时又受了伤,反正有点积劳成疾的意思。
  开什么玩笑,青年今年才满二十,哪里用得上积劳成疾这个词?就算楚烈平日比常人忙些,想多些,也不至于成疾。太医院的人,就是喜欢夸大其词,十几年前就在那里说他肠胃不好不能吃甜,他照吃不误也不见出什么大事。
  但楚烈的风寒拖了很久都没痊愈,越发的严重起来,在连续三日的低烧下青年也熬不住,整个人陷入昏迷了之中。
  他意识到这可能不止是风寒那么简单,在他的逼问之下,御医胆颤吞吐道:" 皇上上次受伤未愈,而且那刀着实伤了底子,这风寒一来把病都给引出来了……况且……"
  他耐着性子听着," 况且什么?"
  "况且皇上本身就是早产儿,身子原本就比常人虚了些。"
  "不可能,他从小到大身体都好得很,虚?你见过有人这种虚法的吗?"
  当年皇后是难产而死的,生下的也是早产儿。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太久远了,久到他都快遗忘掉这些事了。
  "父皇? 我睡了多久了?" 太医的银针终于起了作用,青年难得的清醒了一会,睁开干涩的眼睛,看向他,眼神还稀里糊涂的,显然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那些折子批不完就算了,等会我来。"
  傻孩子,你都昏了三天了,他没法在病人前在流露苦涩或者软弱之态,淡定的逞着强:" 好,就等你好了再批,那你快点好起来,寡人等得不耐烦了。"
  在并不明亮的烛光下,青年脸侧有浅浅的阴影,因为身子变虚的缘故动作变得有些迟缓,慢慢从被子里伸出手与他交握,笑容温和又平静: " 父皇,我躺得骨头都要软了,出去走走吧。"
  他给青年掖好被角, 板着脸不允许,用力瞪他:" 病人就是要躺着的,当时寡人断手断脚的时候你不也这么说的吗,哦,只准你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吗?外头还下着雨啊,你就安心躺着。"
  今日其实万里无云万里天,天气大好着,不过这还是不能说出来惹得病人伤心。
  " 有寡人陪着不好吗?"
  青年病容依旧,缺乏神采,却绽出笑讨好道:" 好,有父皇陪着那我就继续病着吧。"
  他神色一紧,几分生气 :"乱说什么!你——快给寡人吃药。"
  那碗黏稠状味道又古怪的药送了上来,楚烈一句抱怨也没有的就喝了下去,在青年仰头喝药时他瞧见楚烈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顿时揪心的说不出话来,手暗暗紧握。
  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但青年的病痛却让他无法忍受,这种惶恐感比自己当初误会自己断手时还要强烈百倍。
  " 这种味道的东西,亏太医院能熬的出来。" 青年中气不足的抱怨,皱着眉嘀咕,有点孩子气:" 我再也不要生病了。"
  他勉强一笑,亲昵地摸摸青年的脸," 良药苦口不准不喝。"
  楚烈与他默默对视许久,青年端着空碗,目光留滞在他脸上,似有语在喉却无法言出。
  他坚定回视,从小楚烈身子就是强壮的,没生过任何病,就跟铁打似的,哪会一吹就倒呢。
  连续几日的缺朝,让大臣们也忧心忡忡起来,朝野上下流言四起,甚至传出新帝戾气太重杀人太多,现在即遭天谴这种荒唐话来。
  那日他来到长乐宫时,正见容愈也在,对背着他立在龙榻前不知道和楚烈正说着什么。
  倒是楚烈略带阴郁吃力的抬起头来,眯着的眼有些迷茫,撑着身子坐起,在他走近时才认清人,遂笑道:" 父皇,你来了?"
  他点点头,还来不及从容愈的神色里看出任何端倪,楚烈就让容愈先行退下了。
  容愈欲言又止踏前一步,却在楚烈凌厉不容反抗的眼神下败了下来,随着领路的太监走出大殿,大步消失在磅礴的大雨里。
  刚才他正在太医院和御医讨论楚烈的病情,就听见太监传报说楚烈终于又清醒过来了,他现在在楚烈数次昏迷清醒的消息冲击下,他乍悲乍喜,心力交瘁, 一个不留神就差点被那戚戚风雨给溺死。
  现在楚烈病着,他是绝对不能垮的,于公于私他都要撑着。
  他撩过袍角坐在椅上,搓着冰寒的手,笑道:" 嗯,今天好冷啊,寡人叫御膳房做了暖锅,等会我们吃好不好?"
  他尽力让自己每句话都平稳自然,别让青年觉得怪异难受,御医跟他说过,病人的情绪对恢复也是很关键的。
  楚烈握拳凑在嘴边,几声咳嗽下来脸都咳红了,他急忙给楚烈顺气,心疼的手指间都在发颤:" 慢点来慢点来,别怕,寡人在呢。"
  说完,他自己心里一抽,反而想落泪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越是安慰越是软弱。
  连忙往自己脸上一擦,幸亏还是冰干的。
  在这种不妙的情况下,他应该像一个真正的长辈一样,告诉楚烈,这只是小病而已,什么寒气入心肺燥气入肺,都只是御医拿出来唬人的把戏,把病情说得越重,最后越能彰显御医们的能力。
  而且他们是皇家人,是天子,受着老天庇佑的。
  青年咳完,没事人一样用力抱着他,反复清了清喉咙,含含糊糊说道:" 小病而已,父皇你慌什么呢,不就是风寒吗?"
  "……" 他哽的说不出话。
  " 御医都说我这几日精神好了许多,人谁不会生生病?" 楚烈故作轻松的说道。
  " 寡人明白。"
  他把头埋在青年身边,青年抚着他的额头,略微浑浊无神的眼染上笑意:" 父皇,亲亲我吧。"
  "哪……哪里啊?" 他有点脸红。
  青年再笑,用手指指自己的左脸:" 嗯,就这里。"
  他围着青年的脖子,喉口发烫,艰难道:" 你……你把眼睛闭上先。"
  楚烈沙着嗓子拒绝,和所有生着病的人一样,青年也有点使性子," 不要,睁着好,可以看久一点父皇。"
  他唯有厚着脸皮亲了上去,青年脸皮发着凉,还有股难闻的药味,依旧让他神魂颠倒。
  楚烈一偏脑袋,指指自己右颊," 这里,还有这里。 "
  青年手指忙个不停,在自己脸上指点着江山,力求每一寸都不放过。
  末了, 楚烈以为他没看见,就撇开脸急促深呼了一口气,再转回头时已经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微笑的亲了亲他,呼吸缠绵在耳畔,声音略显沙哑黯淡,慢慢道:" 父皇,我有点放心不下你。"
  他闻言一怔, 直觉对上青年暗深的眼眸,反驳:" 寡人比你大这么多,这话寡人由来说差不多,你老来抢寡人的台词做什么? "
  楚烈仿若未闻,未曾移开灼热的视线,喃道:" 父皇?"
  他带着鼻音哼了声,眼瞳微缩,手越发捏紧了青年的衣角。
  " 我喜欢你,父皇。" 青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在互相交错的呼吸下显得十分甜蜜: " 我只喜欢你。"
  "……" 他注意到青年眼睫毛是颤着的。
  " 从一开始就是,所以你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青年有些懊恼。
  " 寡人今晚留下来陪你好了。" 他听不得楚烈再说这些丧气话,一个劲的拨着楚烈的长发,闷声问:" 好不好?"
  " 不好。" 楚烈半眯着眼,咳了声," 我病还没好,传给你怎么办?父皇身体又不是很好……回去吧,而且父皇在我怎么能静心?"
  他老牛漫步的速度,一步一回头,拖拖拉拉的不想走。
  青年倚在靠枕上,冲他挥手笑,口气沉稳:" 父皇快回去睡觉。"
  太监打开朱红色殿门,冷雨连连,带着侵骨的寒气扑面打来,他撩着衣摆踏了出去, 一时间被厉风吹得睁不开眼,他忍不住回头想再瞧瞧楚烈,但那殿门已经慢慢合上最后一丝空隙,无能为力的见着殿内的景物慢慢被掩盖在门内,顿时有种告别似的,很难言明的怅惋, 他唯一看到的是长乐宫冷肃硬黑的地板,有点像今夜被风雨搅乱的夜空。

  万岁第六十五声

  他似乎做了一个似真非真,假亦非假的梦,梦里历历似真,幕幕清晰。
  " 皇上?皇上?"
  他在一声声轻柔和暖的提醒里醒了过来,睡眼惺忪的眼还带着乏,眨了眨,才看清入目的是御花园大片富贵风流的花景,近处藤萝蔓蔓,远方佳木葱茏,暖风似玉,红绿满园, 春色正醉人,哪里还有风雨大作,冷雨寒夜?
  他靠在软榻上打了个哈欠,回想着刚才到底做了什么梦,想了半天都没个头绪,于是只好作罢, 将原先把玩着的皮影放在一边, 一掀眼皮,懒懒道:" 藩王们都到齐了么?若宴会开始就过去好了。"
  立在一旁的宫女头埋得低低的,声音跟春莺一样动听:" 陛下,今夜没有宴会,是您刚刚喧的花匠到了。"
  他一愣,微地一瞟,果然有人一直跪在那里,他偏头想了想,才想起在睡前的确是喧了人,于是指指那株长势喜人的茶花,问道:" 这六色茶花是你种出来的?"
  花匠答道:" 回皇上,是小人种出来的,这株十八学士小人给取了个名字,叫虞美人。"
  "哦?这倒是好名字,宫里的花匠一直种不出什么好花,每年都让离国的人赢了头彩,今年的藩王赏花宴上,你可要为寡人好好争回点面子啊。"
  他颇欣慰道,否则堂堂宗主国每年都拿不出像样的花色,输给那小小藩国,成何体统呢," 该赏,该赏。"
  那花匠神色古怪,欲言又止的磕头答谢。
  楚桑接过宫女呈上来的汤药,太医院总会在准时准刻的将这些补药送到他手上,无论他身在何处,哎,天见犹怜啊……他身子骨好的很,真的不需要这么伤财的日日补药啊。
  满腹委屈的将碗中苦药喝尽,含着甜糖,又苦又甜的味道让他有些作呕。
  " 皇上,太子求见,您要喧吗?"
  他精神一阵,立即抬头,满嘴苦涩也变得没那么难忍了,直起背脊,笑道: " 喧,赶快喧。"
  没一会,远处尽头繁花处就有一抹玄黑身影,隐隐龙纹,正是当朝太子朝服,他热切地看着那抹身影穿过多事的春风,踏过繁花似锦,那衣袍在春风里微微扬着,每靠近一点点,他就无法压制的手心出汗,心难自抑。
  实在等不得了,他下了软榻,径自向前走了几步,急切唤了声:" 皇儿?"
  那身影一顿,似乎因为他这声皇儿而宠若惊起来,中气十足跨步而来,十分欣喜地回应他一句:" 儿臣参见父皇。"
  他猛的顿足,瞬间就被这声音浇了个透心凉,一记重击似的劈在心头,难以站稳脚步,亏得身边的太监宫女们早已留了心眼,眼快手急的扶着他。
  太子也慌张的要过来扶他,口里不断叫着:" 父皇你怎么了?"
  这声音来的太忽然,扇得他头晕眼花, 而后汹涌又不留情面地冲击上来,堵在胸腔间,他用手使劲按在心口那里,希望手劲可以阻止那股浪潮涌到脸上,由于太过用力专注,以至于脑袋都逐渐空白起来。
  身边人起伏不断的叫声让他已经耳鸣了,不断嗡嗡的窒息感让人眼前发黑。
  迷茫尽数散去后,电光火石间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仰头一看,面前的青年眉目尚算的英武端正,一派温和沉稳的面向,却不是他记忆里熟悉的那张脸了。
  春意太醉人,景色太熟悉,以至于都让他忘记了楚烈在三年前就已经走了。
  说来讽刺,他的孩子没有败给杀人如麻彪悍凶恶的匈奴,却败给了自己日益衰败的身体,那病很折磨人,所以孩子走的也并不突然,在大半年间,好好坏坏反复了很多次,任谁也想不到他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因为再怎么横看竖看,他都该是先走的那个。
  其实又有什么想不到呢,命不是拽在他手上的,天意如何,就该如何。
  他只是记性不好,常常忘记而已,就像今天他又睡迷糊了,忘了今夜根本没有藩王要来,更没什么赏花宴,那些藩国早在两年前都已经没了。
  楚桑边喘着气边整理着自己混乱的记忆,容愈公布遗诏后,他又重新登基,在皇族里选了一个稳重有余稍欠大气的青年立为太子,从太上皇又变为皇帝,这在后世看来倒不失为一间趣事。
  这边, 太子似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孝心,讨好的扶着他的手,"父皇?"
  他用力推开那人,抄起桌上空的药碗就往青年身边砸去,因为这个称谓而怒不可止,阴着脸愤,暴戾吼道:" 混账——谁准你这样叫寡人的?谁准的——这是你该叫的吗——给寡人滚下去!"
  他可以接受有有人在朝堂上占着那个位置,但却无法忍受旁人冒充染指这个名字,太子是庆国的,楚烈只是他的,这不同,他宝贝的东西,旁人碰半分也不行。
  父皇这二字,只有他家孩子才能叫。
  年轻太子一下子就懵了,立马跪下," 皇上息怒,臣逾矩了。"
  这种怒气可以暂时麻痹一下刚才还发疼的胸腔,但麻不久,楚桑无力的坐回在软榻上后,习惯的转着手指上的戒指,沉声道:" 别再让寡人听到二次,下去吧。"
  新选的人,胜在稳重,像楚烈这种皇帝,一个就足够了。
  削藩国,战匈奴,庆国祖先们运筹那么久都没做到的事,在楚烈那里画上了句号,功已成,命却损,没人会赔回他一个楚烈,庆国还会有很多个皇帝,但他只有一个孩子而已。
  这一笔,画得够浓够艳,短促有力刻在史书上,可以任人凭吊。
  太子跪退后,他还是止不住手抖的摸摸自己发凉的脸,想确定自己的确是没有在发梦,这几年他常常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恍恍惚惚的,想不起来的时候总却很快活,等清醒后却又茫然又痛苦。
  或许是年纪更大了,他慢慢忘记了楚烈小时候的模样,光环都是散的很快的东西,连楚烈当时出征归来时精神霸气的样子都慢慢朦了,唯一记得的大概只有楚烈卧在病榻时那不紧不慢的一句,父皇,我有点放心不下你。
  其他都淡了,只有这句越发的清晰明了。
  当然人不能靠回忆度日,毕竟,回忆是个妖怪,是靠吸取人的精神活力生存的。 他作为皇帝,也应该拿出气魄来,让朝臣们觉得安稳可靠,他至少要把楚烈打下来的江山管得好好的,他们除了回忆,也就只剩下这个了。
  他早该明白, 人生之苦皆由贪生,贪爱痴情,如未尽贪欲,则其生多恼而以忧伤终,只是世事往往是求而不得,得而不珍,欲珍却晚,他的一生似乎也就真的在这个圈子里循环往复。
  "皇……皇上?容相在御书房等着,您要现在去吗?"
  "寡人再歇会。"
  他还得把力气攒回来才行,就像撕破脸的泼妇总需要花点时间整理仪容,把魂都拢好,他一直都高高在上的,没人会发现里面有缝有孔。
  两个人,一辈子,说起来很是容易,但这事却是天底下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了,或晚,或迟,聚散如云,但总归是要留下一个人的,开开心心过一辈子,这真的只是坊间故事里才有的事。
  但他总忍不住想起那个寒冬冷冷的夜里,苍苍茫茫,暗沉寂静,楚烈拉着他的手穿插在京城的小巷道里,月色似玉,照在年轻人的肩膀上,手上的温度也是舒适暖和的,所以他当时觉得就算迷了路也没什么担心的,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找到一条路的。
  两个人,真像一个梦,但那条弯曲长蜒的小巷还没走完,他的人生好像已经到了尽头了,所以现在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一个人,连求个归宿都难。
  " 好,起驾吧,就容相一人吗?"
  "回皇上,下月因为要办先帝的生祭,所以礼部的张大人也来了。"
  "……"
  当晚,托散步的福,他睡得极安稳,还做了个让他可以窃喜了很久的梦,梦境很长,长至万里,没有失散也没有悲欢,他和孩子都没有说话,就是很平静的牵着手一起走,没有驿站,他们都在认真寻着家。

  番外: 谎言

  人生有百态,但生法大都一样,而死法却千奇百怪各有不同,他从一开始的尚书公子沦落到南馆奴隶,这期间已见惯人间丑态,世态炎凉,世人都乐于在你顺利的时候为你锦上添花,却没人肯在你落难时施舍一块碳。
  他在刑部的时候,见过各种刑法,对死亡他早已熟悉,无论是心机深重还是胸无半点城府的人, 在面临死亡前的态度都惊人的相似。
  皇帝驾崩那晚,雨下了很久,他被秘喧至宫里的时候,就知道楚烈是大限到了。
  就算他对楚烈没有太多君臣之外的好感,也不能否认那个人是天生的王者霸者,论计谋策略,气度城府,论功绩伟业,百年内绝无人可与之并肩。
  只可惜,就是命短了点。
  英雄迟暮,美人白头,老天爷的度量也着实小了些,所以人间才难见白头。
  抱着这种唏嘘感叹,他冒着寒雨,赶到了长乐宫里,意外的在病榻前并见不到上皇的影子。
  他听御医说过,楚烈的身体其实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好,不足满月的早产儿,又是难产所生,在这二十年里劳心劳力,身体其实早已透资。
  离上次凯旋而归,不过半年有多而已,他很难将以前英武似天神的那个人和眼前的将死之人重合在一起,硬要比,只会徒生感伤。
  他脸上不露半点声色,只静静地看御医施针延命。
  龙榻上的人在昏迷中也倔强的皱着眉,下巴紧绷,病痛只拿去了楚烈的身体,还没有夺去帝王引以为豪的骄傲和固执。
  过了好一会,楚烈终于睁开眼睛,眼珠子一动,眼里似搅浑了的污水,戒备地瞟了他一眼,认清来人,才似松了口气, 嘴唇微动:" 容相。"
  "微臣在。"
  他弯低腰以便听得更真切些,自是留意到楚烈忽明忽暗的眼瞳,一会浑浊一会清明,正是将死的面相。
  但就算明知自己已经大限不多了,楚烈还是雍容冷静的,用皇家人惯有的口吻慢慢开口吩咐, " 去拿遗诏。"
  他已位极人臣,由他来宣读诏书是再适合不过的。
  他拿到那诏书,在楚烈眼神示意下,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目十行的看完。
  楚烈并没看他,而是直直望着床幔,并无烦躁,更无惊恐,昏沉沉的脸在倒显得有几分温柔,他对这种表情很陌生,楚烈其人,心思难测,高高位于朝堂之上,常常弹指间夺人生死,下屠城令的时候冷似阎王,不为任何人所动。
  只是,楚烈毕竟不是阎王,也不是铁汁铸成的,再叱咤风云的人,也有生老病死的一天。
  " 我走后,你就按着那上面写的做就好,朝中已无大势力,安稳朝局并不是难事。"
  "臣明白。" 这大半年里,楚烈已经明里暗里铲除了不少人,现在朝野恰似温水。
  楚烈已无起身的力气,脸色差极,偏又硬倔,不惯在臣子面前示弱, 只用仅剩的力气阻止自己连连咳嗽,那倔劲看得旁人都心酸起来。
  "你,过来点。" 楚烈压住咳嗽的势头,扫视时眼似鹰,还残留着些许戾气。
  他拿着遗诏走前去,楚烈却忽然从被中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惊讶于这份突如其来的力气,顿时连遗诏都没拿稳,滚到地上。
  只见楚烈额头青筋欲裂,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抓着他,比起之前的冷静淡漠,这时的青年才像常人一般, 眼里的不甘不舍绞得他都有些失措, 这回他知道,楚烈是真的在临终托咐。
  " 我父皇,以后就托你留心照顾了。"
  "……" 他咬牙不语,那手臂隐隐作痛,像快被人掐断似的。
  " 你的话,我信的过——记住, 别太宠着他,让他忙些,懂不懂?" 青年说的艰苦,面如死灰,声音发着颤。
  "臣明白。" 他撇开眼,眼莫名酸痛起来,真是奇了,他在刑部那么多年,见过这么多垂死之人,怎么今日会这么多愁善感?
  楚烈说完那句,就像用完力气似的,瘫倒回榻上,大口口的喘粗气,整个胸膛剧烈起伏,鼻息间的气也开始时有时无。
  殿外已经跪满了大臣,天还在下着大雨。
  "皇上皇上,我们快拦不住上皇了。" 有太监急着跑进来," 上皇说一定要进来——"
  他大概明白为什么这儿会没有上皇的身影了,于是也忍不住劝道:" 您真的不想见见上皇吗?"
  刚才用力过猛,楚烈现已无法睁眼,手指微微弹动了一下,回归寂静。
  " 传出去,就说……我已经驾崩了,别让他进来。 "
  满屋太监跪下," 奴才不敢。"
  "传!"
  按照庆国皇家规矩,先帝若驾崩,除了指定的御医,闲人不可再睹龙颜。
  他无法阻止的看着太监跑了出去,楚烈的固执和毅力可怕的让他心惊,他立在床边,已经分不清床上的人到底是死是活,殿外已经开始高声吼着,皇上驾崩了,皇上驾崩了,虚情假意的哭声立即铺天盖地的袭来,盖过了雨声,一波又一波的传进殿内,简直比黑白无常还要催命。
  "上皇,就在外头。" 他不忍心,再次提醒,希望楚烈回心转意: " 您……"
  他听见有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隐约还可听到压抑的哭声,他很难形容那种声音,比绝望再难过三分,他找不到词可以形容了。
  楚烈挣扎着张开眼,眼神迷茫的瞧着门外的方向,温柔专注的难以描绘。
  " 不能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会受不了。" 楚烈朝那方向阵阵呆傻了一会,闭上眼时眼眶和鼻尖有点红。
  " 容相,你别让他进来。"
  他捧着遗诏,回头看了龙榻一眼,楚烈这时已经让太医撤掉了扎在身上延命的银针,独自一人躺在龙床上,似已无生气。
  他能有今天,是因为上皇,所以他对自己发过誓,会为那个人一世尽忠,不欺骗,不隐瞒, 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但他今天破了誓,太过残忍的真相,还是隐瞒住的比较好。
  他高举着遗诏,迎着殿外泼天的大雨, 看着那个他发誓效忠的人, 一字一句,口气淡定,与以往在朝堂上毫无区别。
  " 上皇,皇上已经驾崩了。" 他其实听到自己声音在抖,所幸雨声可盖过,
  好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似的,他再次捏紧诏书, 重复道," 已经驾崩了。"

  后记

  千言万语,到真的落笔时,反而惆怅不知所言,我一直觉得每篇文都该有个灵魂主题, 即"文因何而做" 如果脱离了这个写文的根本理念,那对作者本身来讲,就非常可惜而且遗憾的事。
  这篇文的中心句,大概是末章的那句"世事往往是求而不得,得而不珍,欲珍却晚 " 每个人从婴儿的呱呱落地,到最后的入土为安,这一路,不断的得到,又不断的失去,我们会失去父母,失去朋友,就算是相爱至深的爱人,也会先一步离你而去,这并不说是悲剧,这只是每个人必须要经历的事实,于是在文中,摄政王,皇后, 永宁,楚乔,一个个接连离去。
  老伴老伴,老来相伴,白头偕老,也只是偕老而已,最后的那一程路,还是要自己孤身一人上路,生死是这么的相似,相似到近乎重叠模糊。
  于是,正文第一章和最后一章,我用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来模糊时空感,在御花园里,年年岁岁的花都是相似 只是岁岁年年的人不同了,就像医院里,分分秒秒接受着死亡,但也时时刻刻迎接着新生。
  天命难为,并不说神明万岁,而是人的力量太渺小,无法控制的事太多,楚烈是强大的,他的强大在于他的权利地位和心机谋略,但老天同时也是公平的,不会因为你的权势就网开一面,在本质上,我相信老天是公平的,虽然社会上充斥着那么多非公平的事。
  我想,人最宝贵看重的,是生死,既然每个人都会经历这必然的生,与绝对的死,那可不可以说,本质上人类是平等的呢?
  桑为叶,烈属火,火叶相融,必有一伤,在取名上,我稍微埋了点暗意,国师那句 " 你那紫薇帝星龙气正旺,我看那架势,再旺上三十年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也为以后埋了伏笔,再旺三十年,其实父皇的命就是跌破大家眼睛的,本来,人的际遇就是不可揣测,变换多端的。
  常常,越是中年的人越是会抱怨自己的年纪,担心自己的苍老,反而真的上了年纪的人,是不会再将这种抱怨挂在嘴上,我试着将这种特制放大,写成父皇某一方面的性格,常常回忆的人,都是对现状不满的人,而从不回忆的人,是对过去惧怕的人,无论是哪种,都千万别错失现在,当下的美好,欲珍却晚的时候最是磨人。
  所以,不要等到所有都错过了,才醒悟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就像父皇对永宁一样,不是说忏悔就能挽救的错误,为人处事,还是应该多思几分,对别人温柔一点并不是坏事。
  我们以为自己什么都么有,其实我们什么都有,只是拥有的时间太长,自己忘记罢了,失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夹杂在回忆里,失去的瞬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还无法忘怀。
  故, 流年易碎,请君万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