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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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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糖年代》秋池雨

文案
  属于"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一代"的葛为民从小就被家人呵护在手心里,有着漂亮的长相和火爆的脾气。葛为民在家里人的呵护下没心没肺地成长到十六岁。在即将跨入十七岁的时候,他和高新相遇了。
  来自家人以外的另外一个人的用心呵护和珍惜,第一次对别人纵容、妥协,泡在蜜罐子里的一代,能否继续谱写自己的甜蜜生活?敬请关注——《蜜糖年代》。


蜜糖年代(一)

  葛为民出生的时候,恰恰赶上改革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也恰恰赶上计划生育的时候。一家只允许生一个孩子,宝贝得不得了,生了女孩尚且如珠似宝地捧著,更别提生了男孩了。
  葛为民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葛爸爸在罐头厂做车间工人,葛妈妈是公园门口负责卖票的,收入都不高,属於那种两个人过日子刚刚好,添了个小娃娃就紧巴巴的那种。
所以当年葛妈妈发现自己意外怀孕的时候著实犹豫了一番,两人的工资加起来就那麽点,一个月下来都存不了几个钱的,再添一张口可怎麽养活啊?葛爸爸在灌了一瓶二锅头后红著脖子决定:生!怎麽不能养,当初我老子连著拉扯七个儿子还不是那麽过来的?
  就连葛老爷子也发话了:生!生出来我给你们带!
  葛为民就在这种两票压倒一票的微弱优势下出世了,并且光荣地成为了葛家三代单传的一脉香火——葛老爷子虽然生了七个儿子,葛爸爸的六个兄弟却很邪门地接二连三生的都是女孩儿,直到葛为民带著小茶壶呱呱坠地,老爷子才松了一口气:终於对列祖列宗有个交代了哇!
  因此虽然葛家家境平平,葛为民却打生下来就没受过任何苦,葛为民和其他出生在这个时期的独生子女一起,被称为"蜜糖泡大的一代"。葛爸爸葛妈妈勒紧了裤腰带可著劲地疼他,自己吃菜也要儿子吃肉,眼睛眨也不眨地就把几个月的工资拿去缴什麽绘画兴趣班象棋培训班,唯恐自家孩子输在了起跑线上;葛老爷子见了葛为民也是两只眼睛放著慈祥的光,一个劲地摸著他的头说:"为民啊,想要什麽就跟爷爷说。想要自行车?好,等明天爷爷给你买去。"
  虽然葛妈妈自葛为民三岁起就买了本《如何培养天才》天天研究,虽然葛爸爸用自行车载著葛为民在每个周末跑遍了作文辅导班奥数培训班等等兴趣班,虽然葛爷爷总是摸著葛为民的头称赞:"这孩子一看就是有灵气的",葛为民还是平平无奇地一路成长到十六岁。
  葛为民在功课上不算不用功,但在他上的那所普通中学里成绩总是停留在不上不下的中等水平;葛为民的个子也是中等,并不十分高,但长了一双匀称的长腿,据说这是长跑的好料子,但葛为民测一千米却永远是跑在中间的那堆人中的一个;除此以外,葛为民能不走调的唱上好多首流行歌,声音却不算是顶好听的那种,他不内向却也不外向,有朋友,却还不到一个广告牌掉下来砸死三个的地步。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少年。
  好在葛爸爸葛妈妈宠惯了孩子,倒也不要求些什麽,既不逼著他培养出一样爱好特长来,也不逼著他挑灯奋战到三点好在期末登上年级排名榜。葛为民就在这种幸福的环境下晃晃悠悠地从高一升上高二。
  当然,葛为民也有出众的地方。首先是他的长相,葛爸爸算不上英俊,葛妈妈也并非天姿国色,但葛为民从小就长得特别好——葛老爷子之所以觉得葛为民一看就有灵气,很大程度就是因为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灵动得格外惹人心疼。如果一定要形容他的长相,只要听听葛为民高中入学时女生们奔走相告的话就可以了:
  "快看快看,我们年纪来了个巨帅的男生,长得好像《流星花园》里的花泽类!"
  葛为民另一个出众的地方是他的脾气。倒也不是说他横行霸道,葛为民和老师同学相处得相当和睦,乍一看甚至是个没脾气没存在感的乖学生,但假如不小心触了他的逆鳞,没得说的,立马和你翻脸。入学军训的第一天,葛为民就因为一个男生取笑他家是工人家庭没文化而把人家掀翻在地暴扁一顿。女生们从此以后就对他幻灭了,谁能忍受一个长著偶像脸的男生粗鲁地骑在另一个男生身上,满口"老子@#¥*"的脏话啊?
  葛为民在家里人的呵护下没心没肺地成长到十六岁。在即将跨入十七岁的时候,他和高新相遇了。

蜜糖年代(二)
  葛为民的学校离家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坐公交车半小时,骑自行车分锺。在忍受了一年公交车里颠簸自行车上吃尘的生活后,葛为民终於在高一放暑假的时候递交了寄宿申请。
  高二开学前一天,葛为民拒绝了葛爸爸葛妈妈葛老爷子一干人的帮忙,自己背著个大包吭哧吭哧地走进了学校宿舍。领了钥匙推门进去,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三张双人床里有五张都已经铺上了被褥,只剩下一张床的上铺空著。
  葛为民笨手笨脚地爬上去,一边艰难地展著床垫子一边想:不知道舍友都是些什麽人?好不好相处?一般学校都安排同一个班级的住同一间宿舍,可葛为民是半路才打的申请,自己班的男生宿舍又都没有空床了,只能拼到隔壁班的宿舍去。除了那个长得像林心如的班花,隔壁班的人葛为民一个也不认识。以后要跟五个陌生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床垫子又横挪竖移都铺不好,在离家一个小时后,葛为民开始想家了。
  正在他捏著床单坐在垫子上发愁的当口,门"吱呀"地就被推开了,一个高个儿男生背著个大包走进来。高个儿男生把大包往他下面的床上一扔,再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太惊讶的样子,点点头说:
  "你就是隔壁班搬来住的那个吧。"
  葛为民坐在床上点点头。那个男生看了他捏著床单的手一眼,叉著个腰:
  "不知道怎麽铺是吧?我帮你。"
  男生的个儿很高,只站在床下,就能够够到葛为民的床。葛为民站在边上一边看他伸著两条长胳膊拍床单,一边打量著他。是个挺帅气的大男孩,精神的眉眼挺直的鼻梁,难得的是一张脸干干净净,没有时下男生常有的坑坑洼洼的青春痘。葛为民刚在心里为这个即将朝夕相处两年的室友打了个不错的分数,那个男生就拍拍手掌说:
  "好了。"
  看见葛为民投来的惊讶的目光,高个儿男生得意地咧嘴笑笑:
  "嘿嘿,不用那麽崇拜我。我刚搬来宿舍住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对著一床的垫子被子发愁。不过经过一年的锻炼,自然就练出来了,铺得也比去年像样多了。"
  葛为民哭笑不得地看著那床铺得不比自己好多少的歪七扭八的垫子被子,悄悄把一个被男生铺得卷起来的角展平,给了他一个不怎麽诚心的微笑:
  "谢谢你了。"
  "嘿嘿,以后就是上下铺的兄弟了,和我客气什麽。"男生转头就去翻自己的大包,忽然想起什麽似地拍拍脑袋:
  "唉呀,怎麽就忘了。"转头看看葛为民,"那什麽,你有三十块钱没有?"
  葛为民一边找出钱包抽出三张纸币,一边想,这男生够自来熟的,刚见面就管自己借钱了,还问得那麽自然。他把钱递过去,高个儿男生道了声谢,说:
  "回头还你哈!"
  就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中午的时候高个儿男生还没有回来,其他四个舍友却都陆陆续续来了,都很友善地和葛为民打招呼,说有什麽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们。这种友善还隐隐带著点拘谨成份,大男孩们都笑得客客气气地,像是换新班主任那天努力要留给老师好印象的学生。葛为民被四个男生围著聊天,想起早上那个刚认识就熟的跟八辈子似的高个儿,忍不住在心里偷偷笑。
  高个儿到晚上才回宿舍,一回来就被打趣:
  "高新,又到哪里会情人去了?"
  葛为民这才知道他叫高新。高新也不恼,把书包往床上一放,就走到问话的人身边,勾起一边嘴角笑得懒洋洋,帅气的眉眼竟然添出几分邪邪的味道,伸出一根手指往那男生的下巴一挑:
  "小宝贝,吃醋了哟~~"
  "靠!恶心不死你!"
  除了葛为民,其余男生都抡起枕头砸他,小小的宿舍闹翻了天。葛为民在一片嘻嘻哈哈中也跟著傻乐,早上刚酝酿出来的那点思家愁绪飘散得一干二净。

蜜糖年代(三)
  高新在葛为民刚开始寄宿生涯的时候就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不是因为他是葛为民见到的第一个舍友,也不是因为他时不时的脱线让葛为民暂时忘记了离家住校的种种不适,而是因为高新是葛为民遇到的第一个借了钱那麽久都不还的人。
  那天葛为民借了高新三十块钱之后,就一直等著高新主动过来还钱。高新对待新舍友倒是热情得很,主动教葛为民使用淋浴器,又在早操之前爬起来替他打好早饭放著,省得他早操之后跟一大群人在饭堂里挤著排队。显然高新对在新舍友面前应该尽力展示自己最正直一面一事毫无自觉,在其他舍友还小心翼翼地把花花公子杂志藏在被子底下并把拖地频率从一月一次改为一周三次的时候,他已经毫不在乎地当著葛为民的面把穿了一天的袜子翻了个面第二天继续穿。葛为民常常是刚被他替自己打早饭的贴心举动酝酿出一点感动,转头又被他搁在自己桌上的脏兮兮的泡面杯子弄得哭笑不得。
  无论如何,在高新的热情观照下,葛为民和他迅速熟起来了。只是这个熟人天天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就是不提还钱的事。
  三十块钱说多不多,但也可以做不少事情,比如看一场学生价的最新美国大片,比如充当学校食堂三天的夥食费,比如买一本精装版的武侠小说。
  葛为民在开学第一天就等著高新第二天来还钱,第二天又等著他第三天来还钱,一个星期过了,下个星期高新仍然没有任何还钱的意思。
  到了第二个星期,葛为民觉得自己就像是英语课本里那个整晚等著楼上的邻居脱下另一只鞋子的人,钱本身已经不重要了,高新忘了借他钱的事实像猫一样挠著他的心。
  到了第三个星期,葛为民终於决定抛开装出来的淡定风度,直接和高新提还钱的事。星期一早上,吃完高新给他打的早饭,葛为民看看对面头还埋在饭盒里喝粥的人,打算等他一抬起头就提还钱的事,高新就像有心灵感应似地从饭盒里抬起头来。
  葛为民看著他两道剑眉慢慢展开,眼睛一点一点地放出光彩,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从迷惘到清醒的表情,不禁在心里感叹了一下,这个人不脱线的时候还是长得挺耐看的。像是为了给葛为民心里对他的评价加分,高新说出了葛为民纠结了两个星期的一句话:
  "我是不是还欠你三十块钱没还?"
  葛为民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有没有二十块?"
  葛为民又点点头,打开钱包抽出两张十块递过去。
  葛为民看著高新打开自己的钱包,把那两张纸币放进去,正准备等著高新从里面抽出一张五十的还他,就看见高新无比自然地把钱包合上,放回到自己的裤兜里,一边在嘴里说:
  "再借你二十,凑齐了五十下次正好还你张整的。"
  那一刻葛为民想吐血。

蜜糖年代(四)
  怎麽忽然想起问我的全名了?"
  不都"小葛、小葛"地叫了他三个星期麽?
  高新认认真真地把学生证的名字看了一遍,说:
  "我妈说了,对每一个借钱给你的人都必需充分尊重。"
  他恭恭敬敬地用两手托著钞票递过去:
  "葛为民,谢谢你借我钱。"
  他突如其来地严肃弄得葛为民有些难为情,葛为民只好也郑重其事地用两手接过那张一百块,说:
  "不客气。"
  葛为民把一百块放回钱包的时候高新又回复了那种懒洋洋笑嘻嘻地样子,葛为民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敢情这人对债主的尊重只体现在还钱的那一刻。
  高新懒懒地把身子倚在床边,由於个子高,脑袋直接就枕在了上铺葛为民的枕头上,他歪著脑袋说:
  "不过说真的,你的名字够土的。"
  前面提过了,葛为民是个一被触到逆鳞就爆发的主,而高新很不幸一击即中地踩了雷。都说八十后是个性张扬的一代,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来。每家都只有一个子女,家长们挖空心思地在唯一一次命名机会上寄托自己对子女的期望,望子成龙的有之,起的名字都是什麽家杰,家聪,子俊一类;出奇制胜的有之,什麽珩、嫈、龑,怎麽冷僻怎麽取,成心考验孩子语文老师的水平;因姓制宜的有之,姓高的取名叫高飞,姓任的叫任重,姓梁的叫梁爽,总之是异彩纷呈。像葛为民这样文革时期满大街都是的名字,放在这会儿还真不多见。
  名字是葛老爷子钦点的,葛家三代单传就这麽一个宝贝疙瘩,葛老爷子决定延续老一辈子的传统,让孙子做一个为人民服务的人。名字的确是土了点,但由於是老爷子亲自起的,其他人也不好说什麽。葛为民从小就没少被别人开玩笑:"葛为民葛为民,你要为人民服务,帮我把地扫了吧",导致以后谁提起名字这茬葛为民就急。
  偏偏高新这个没有眼色的还往枪口上撞,葛为民的拳头捏起来提在腰侧:
  "你说谁的名字土呢?"

蜜糖年代(五)
  高新还没反应过来呢,一团黑乎乎的人影就带著一阵风向他扑来。等到小腿肚子上挨了一下,他才后知后觉地举起胳膊:
  "哎呀,干什麽呢这是?"
  葛为民正在气头上,抡起胳膊毫不客气地就往高新身上招呼,可是没打几下就发现不对劲。因为这种一点就著的爆脾气,葛为民没少和人打架。可惜他个子不高,协调性也并不特别出众,打起架来其实占不了什麽便宜。往往一场架打下来,他自己身上的青紫倒比对方的多,看得葛妈妈那叫一个心疼哟。
  但是和高新打架不。他的拳头都落在高新身上好几下了,自己身上却一点拳脚都没挨。高新压根儿就没有反抗的意思,乖乖地躺在地上任他打。打了几下葛为民自己也觉得没意思,闷闷地压在高新身上,看著他比自己长出一截的手脚说:
  "喂,你怎麽都不反抗?"
  "啊?你喜欢反抗的啊?"高新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清清嗓子,扯直了喉咙喊:"大爷饶命啊!住手啊!救命啊!不要、不要、呀咩爹~~"
  葛为民头疼地看著他越往后面嚷得越不是那麽回事,赶紧用力朝他肚子上补了一拳,高新在一声货真价实的"唉哟!"之后终於安静了下来。葛为民越发觉得和这人较真没意思,恨恨地从他身上下来,在他腿上踹了最后一脚:
  "有你这样的麽?"
  高新闷哼了一声,转过头来,亮亮的眼睛格外真诚地看著他,轻声问:
  "你觉得痛快了吗?"
  葛为民有些心虚地躲过他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目光,扭过脖子看身边灰扑扑的地板:
  "我打你,你不生气吗?"
  即使是说错了话,任谁被这样莫名其妙地打一顿都会生气,然后打回去。但这个人却摊开了手脚任他一拳一拳地泄愤。
  宿舍里只有两个人,安静得能听得见外面呱噪的鸟叫。中午的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照进来,在高新的脸上投出半明半暗的光影。葛为民看著勾起嘴角,和平时懒洋洋的笑容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高新平静地说:"你打我,自然是因为我惹你不高兴了。我让你打一顿,让你消消气,也是应该的。"
  葛为民从小到大都被家里人捧在手心,他要横著走没人敢让他竖著,因此被惯得脾气有点大,偏偏和他同一辈的又都是一样被惯大的,一磕碰起来总是火星碰地球,两败俱伤。高新是他第一个碰到的来自外人的体贴,让葛为民觉得好像此刻照到身上的太阳,暖洋洋的。
  高新又轻声说:"如果你气还没消,可以多打几下。"
  葛为民连忙摇头,说:"这事我也有不对。"
  "这麽说你不再打了?"
  "嗯。"
  高新立马喜滋滋地爬起身,从身后抽出一样东西:
  "那这个可以还你了。"
  葛为民一看,那个沾了地板灰的软绵绵的物体居然是自己的枕头,敢情高新刚刚被自己扑到地上打的时候,还顺手扯了自己的枕头垫上,葛为民登时就怒了:"靠!"
  "我不是故意把它扯下来的,刚才不小心就……要不你再补几脚?"
  "靠,一边去!"
  中午的阳光照出两条嬉闹的少年的人影。从那天起,葛为民打心里认定高新这个朋友了。

蜜糖年代(六)
  交心之后葛为民才发现和高新相处是很舒服的一件事。
  高新其实是个特别简单的人,没有弯弯绕绕的小心机,喜欢和不喜欢都会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也希望对方能够很明白地表达出来。
  葛为民可以很直接地指著他的脑袋说:"你的新发型很难看",他绝对不会生气,只是会皱皱挺直的鼻子,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说:
  "不能吧,理发师还说这是今年流行的新款呢!"
  葛为民也可以很鄙夷地告诉他:
  "把你的T恤换掉吧,她们都在笑你呢!"
  身后有不少小女生对著他后背上的咸蛋超人图案捂著嘴偷笑呢,高新听了还是不生气,但也没有任何要改掉的意思,到了下个星期仍然异常顽固地穿著那件T恤,嘴里不满地抱怨:
  "怎麽就没有人有正常的审美呢?其实这件衣服挺不错的,是吧?"
  葛为民只好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
  高新的简单有时候也让人相当头疼,他需要别人明明白白地把喜欢和不喜欢表达出来,换种说法就是他听不懂别人委婉的拒绝,表现出来就是一种不可理喻的霸道。
  高新第一次请葛为民吃饭的时候,是这麽说的:
  "我欠你钱那麽久了,请你吃饭感谢你是应该的。今晚你有空吗?"
  葛为民当时在心里暗暗腹诽:原来你还是有自觉的啊,一边不无惋惜地说:
  "今天我们班要加课加到五点半呢。"
  言下之意自然是放学时间太晚,不适合到外面吃饭。学校是有门禁的,所有住宿生必须在七点之前回到课室上自习。
  高新很自然地点点头,一边从书包里找手机:
  "看来要提前预定位子了。"
  "绝对来不及的啦!"出了学校还要搭公车找位子吃东西……等等,他们不是要去麦当劳肯德基一类的地方吗,那里什麽时候提供预定位子的服务了?
  葛为民有些预感不妙地问他:
  "你到底是想要去哪里?"
  高新报出一家知名西餐厅的名字。
  "不用去那麽高级的地方啊,其实……"随便一家快餐店就可以了,后面的话葛为民没有机会出口,因为高新开始有些困惑地问他:
  "难道你不喜欢西餐?"
  "……也不算。"葛家再怎麽把他捧在手心里宠,毕竟还是个工人阶级,收入有限,葛为民手里的零花钱除了应付日常开支,也就够在外面买买书籍CD,偶尔出去吃吃洋快餐改善一下夥食,还没有奢侈到能够去那种地方培养出对西餐的喜欢或是厌恶。
  "或者你比较喜欢中餐,那我们去吃XX路那家私房菜好了,不过现在订位子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真的不用。我们只要……"在外面普普通通地吃个汉堡薯条就好了。葛为民有气无力地开始声辩,可惜完全不能到达当事人的耳里。
  "哈哈,我就知道你还是喜欢西餐的!那我现在去订位子,今晚五点四十校门口见啊。"高新一边把手机放在耳边一边对他比了个"耶"的手势。
  耶你个头啊!你知不知道在那里吃顿饭要多少钱啊!你不肉疼我都心疼啊!当自己是道明寺麽你个败家子!葛为民很想抡起宿舍的椅子去砸他的头。

蜜糖年代(七)
  那天下午葛为民拖著步子走出课室,远远地看见倚在校门口那棵凤凰树下的高个儿身影时,忍不住在心里郁闷:明明是打算拒绝他的提议的,怎麽就被牵著鼻子走了?
  满身臭汗地挤了两站公车,在那家著名的西餐厅里坐下,葛为民听著舒缓的蓝调钢琴曲,就著昏黄的壁灯看著手上精美的menu,再看看对面陷在椅子上呈八爪鱼形状一样的人,郁闷上升到了极点。
  高新的五官其实挺立体的,高眉深目,此刻在橙黄色的灯光下也显得模糊起来,显出一种慵懒的味道,没形没状的坐姿称不上好看,搭配起来却意外地跟餐厅的环境相协调,把纨!子弟的模样演了个十足。
  他整个人都懒懒地贴在椅背上,只伸长了长长的手臂翻立在桌上的菜单,一边熟门熟路地自语:
  "土豆泥色拉,海鲜浓汤,黑椒牛排,芝士小龙虾,再加一个南瓜布丁好了……你想好吃什麽没?"
  葛为民光看著价钱就饱了。虽然很小农,他还是忍不住想仰天长啸:那能在学校饭堂里吃多少顿啊啊啊啊!
  明明花的是高新的钱,为什麽有肉痛感觉的人是自己?葛为民阖上菜单,闷闷地说:
  "和你一样。"
  反正都没吃过,那样最保险。
  "咦,你的品味和我那麽接近吗?"
  "是你的品味难得一见的和我一致。"习惯了这个人毫无根据的自恋,葛为民已经从刚开始的贡献出胃里的早餐进化到很顺口地打击了。
  高新难得地没有理会他的打击,还在兴致勃勃地打量著菜单。
  "太好了,既然你点的和我想点的一样,那我可以点些别的,我们换著吃。"
  高新打著响指叫服务员的时候,葛为民发誓如果不是对自己的准头没信心,他一定把手边的叉子飞出去。
  葛为民原本还担心以高新的脱线性格会在高级西餐厅里上演什麽丢脸的乌龙,事实证明这种担心是多余的——高新无论是切牛排的手法还是卷通心粉的姿势都熟稔而优雅,只是葛为民确定不会有人的西餐会吃得像他们的那样繁忙——高新不停地把葛为民盘子里的东西弄过去,又把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弄过来。
  不过当他把多汁可口的牛排顿进肚子里的时候,决定把喉咙里那点小小的抱怨也一起咽下去。嗯,这顿饭很不错,请他吃饭的高新也……很不错。
  两个人挺著圆球状的肚皮赶回学校的时候很自然地就过了七点,校门早就关上了。高新熟门熟路地拉著葛为民从学校一侧地围墙爬进去,第一次操作业务不熟练地葛为民愣是在快要翻过去的跌在了围墙顶端,饱涨的胃被硌得生疼。
  他涨红著脸落地的第一件事就是伸腿踢向捧腹大笑的高新:
  "我让你再笑!"
  "唉哟……哈哈……我不笑了,别踢……哈哈……唉哟……哈哈……哈……啊……不要,那里……呀打~~~唉哟!!!!!!!!!!!!!!!!!"
  葛为民后来拉著青著一只眼睛的高新是这麽跟值班老师解释的:
  "老师,高新不小心磕宿舍床角了,所以我们晚上没上晚自习,我带他去看校医来著。"
  高新后来在老师半信半疑地走开后表情凝重地跟葛为民说的:
  "她们都被你纯良的外皮骗了。"

蜜糖年代(八)
  尽管事后回想起来那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愉快经验,葛为民日后还是尽量避免和高新去那种高级场所。葛为民义正词严地说:
  "我作为社会主义大好青年的良知不能容忍这种资本主义腐化堕落的生活方式。"
  高新勾起一边嘴角笑得邪气,一如既往地直白得一针见血:
  "你根本就是在犯穷酸,觉得在那种地方呆得不自在吧。"
  被说中了的葛为民恼羞成怒,一脚向他踹去,一边很有先见之明地警告: "不许再发出那种片里的叫声!"
  "哪种?呀咩爹?呀打?嗯啊?哦哼~~~"
  "……"
  ……
  一分锺之后,葛为民爆发了:
  "奶奶的!你又用老子的枕头当挡箭牌!鞋印很难洗掉的!!!!!!!!!!!!靠!"
  "咦?可是你只说了不许我发出声音啊,这个可没说。"
  凉风轻袭的傍晚,宿舍里的男生们绕著手闲闲地站在窗边乘凉,一边看著闹得鸡飞狗跳的两条人影一边在唯恐天下不乱地叫喝:
  "小葛加油!打他!打他!"
  "小葛,左勾拳!"
  "小葛,右旋腿!"
  总之,高新再提议两个人到外面搓一顿改善夥食的时候,葛为民开始先发制人地表示要去那家学校前门左转四百米的大排档。
  高新再下一次提议要到外面祭祭五脏府以庆祝单元小测结束的时候,葛为民又立马把他拉到学校后门小巷的拉面店。
  短短两个月,两个人就吃遍了学校前后方圆一公里的各类小吃店。葛为民原来多少带点幸灾乐祸地等著看高新吃不惯,虽然和他脱线的性格很不搭调,本人也没有刻意宣扬,但高新毕竟是个货真价实的公子哥儿,无论是他在西餐厅里结账时掏出的金灿灿的银行卡,还是他除了咸蛋超人以外的其他价值不菲的名牌衣物鞋袜,都显示著他比葛为民不知道高了几个台阶的家世。
  但显然葛为民再次低估了高新。如果说在西餐厅里高新的表现叫驾轻就熟,那在路边的小吃摊他简直就是如鱼得水。无论是血呼呼一团的毛血旺还是让人捏起鼻子的臭豆腐,他都吃得津津有味,就连烤得焦糊糊一片的烧饼边他都能愉快地啃掉,那有滋有味的样子让人怀疑他压根没长味蕾。葛为民想起他在宿舍里捧著两块钱一袋的方便面吃得欢的样子,终於承认自己的失策。
  在后门外面那家火锅店里涮著青菜羊肉的时候,葛为民和高新两个人脑袋挨著脑袋打捞著羊肉忙得不亦乐乎,葛为民看著高新一双有神的眼睛瞪成了斗鸡,一边偷笑一边说:
  "诶,你不是也挺喜欢吃路边摊的嘛!之前干嘛非得要请我去西餐厅,摆阔啊?"
  高新捞起一块白菜叶子弄到葛为民碗里,眼睛还是盯著锅里,说:
  "那不是为了表示请客的诚意嘛,而且……"
  "而且什麽?"
  "西餐厅里可以刷卡,路边摊里不能啊,我那天还了你一百块钱之后就再没现金了,我又懒得取。"
  "……"我不是找给了你五十麽,葛为民黑线。
  "那什麽,我今天又没带现金……"
  "……"
  "咦,你这次怎麽没有动手,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
  "你想我动手?"葛为民瞪他。
  "不是不是。"
  "……这次我请你,只是下回你别再请我去那种烧钱的地方吃饭了。"
  葛为民看著高新笑得嘴角快要靠近耳朵,把之前打捞出来的羊肉蘸好往葛为民碗里一堆:
  "小葛啊,咱们真投缘。"
  葛为民隔著雾气看他笑得眯起的眼睛,没来由地觉得天气真热。

蜜糖年代(九)
  从火锅里蒸腾而上的热气从脖颈一路蒸上额头,暖薰薰的,葛为民脑子都没过一下就问:
  "诶,你觉得我哪里好了?"
  说完才觉得这话问得很暧昧,可惜已经收不回去了。其实葛为民一直在纳闷,他真心拿高新当朋友,是因为他为人仗义、单纯,相处起来很舒服,不只他这麽认为,许多人都这麽认为,所以高新的人缘是出了名的好。反观葛为民自己,除了他那不定时爆炸的臭脾气和尚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皮相外,几乎没有什麽说得上是出色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高新是看上他哪里了?啊呸,什麽看上,乱用词。葛为民暗暗鄙视了自己一下。
  好在高新的感受神经一向与众不同,也没觉得这话问的有什麽不妥,歪著脑袋想了一下,很诚恳地说:
  "其实你这人也没哪里好。"
  葛为民瞪起眼睛,抄起勺子作势要敲他,就看见高新的眼睛倏地亮起来:
  "啊,就是这里!"
  葛为民勺子停在半空,莫名其妙。
  "你这人特别好懂,你一动手扁人我就知道得罪你了,而且你扁完了气也消了。不像有些人,琢磨了半天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麽,得罪了都不知道是怎麽得罪的。和你相处很舒服。"
  葛为民从来不知道脾气大也算是一个优点,不过"舒服"这两个字听得他很舒服,所以他的勺子半路改道到了锅里,捞出一块豆腐放到高新碗里。
  "咦,我以为你怎麽著也会捞片羊肉给我。"
  "……"
  "不过吃你的豆腐也很不错。"
  "……"
  "哎呀,别动手!小心、小心、磕倒了汤锅要烫伤你的!……汤勺砸坏了要赔的!……唉哟!不要!呀打~~~"
  高二的上学期过得飞快,就像是学生们在期末总结开头必写的套话,"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就到了期末"。葛为民站在操场的室内跑道上,抬头看墨黑的天空上不断泼洒下来的雨丝,打了个寒战,已经是阴冷的冬天了。
  他们班的体育课是最后一节,课上到一半就忽然哗啦啦地下起了雨,一群人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室内跑道上,望著天空发愁。下课铃都已经打响了,可是这雨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该怎麽去食堂吃饭啊!
  远远地就有一把黑色的大伞向著他们的方向飘过来,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艳羡地盯著,呀,是来接谁的吧,真幸福啊。
  葛为民跟所有人一样带了点阴暗的心理盯著那把伞,在心里腹诽著肯定是哪个献殷勤的男生过来讨好他们班那个漂亮的班花,这时黑色的伞就抬了起来,一个高高的人影在伞下露出脸来,葛为民看著他帅气的眉眼笑成弯弯的形状,挥著手臂喊:
  "喂,小葛!"
  葛为民在同学的注目礼中冲著他挥胳膊示意,觉得有暖流从指尖一直流淌到心里。
  宽大的黑伞密实地遮盖著两个人,高新的一手环著葛为民的肩,一手撑伞,两个人在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著。葛为民仰起脖子看他,高新帅气的脸上带著孩子气的得意:
  "你看,幸好我想起来你们班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吧!"
  "切,少得意你。"
  "葛为民,你明明在暗爽。嘴角都勾到这里了。"高新的手指伸到他嘴边比划。
  "手拿开。"
  "哈哈,你脸红了。"
  "……"
  "讲正经的,刚刚我们宿舍五个人在你缺席的情况下做出了一项重要表决。"
  高新故作神秘的样子让葛为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挑起眉毛看他。
  "咳咳,其实是这样的,我们以宿舍的名义报名参加这次的学校元旦文艺汇演了!"
  "什麽?!"
  葛为民的吼声几乎要把雨伞掀翻,他挫败地扶额。就知道,这家夥给他的感动从来不会超过十秒。

蜜糖年代(十)
  葛为民就读的中学每年元旦都会组织一次文艺汇演活动,原则上任何学生都可以报名参加,可以个人上阵也可以组队参加,唱歌跳舞舞台剧相声不限。由於报名人数众多,在正式汇演之前学校会进行两次预选,通过两轮预选进入汇演的队伍学校报销一切表演费用,表演将会被收入学校每年限量发型的文艺汇演DVD中,当晚通过校领导评审出的一二三等奖还能获得价值不菲的奖金。最终的获胜者可以说是名利双收。
  基於这个原因,每个但凡有些文艺细胞的人到了临近元旦的时候总会蠢蠢欲动,啊不,是跃跃欲试。当然,葛为民不在"但凡"之列。倒不是说葛为民为人清高,不屑於参加这种山寨版选秀节目,而是葛为民压根就没半点这方面的细胞。
  葛为民打小就长得好,长睫毛大眼睛翘嘴唇,打扮上黑色背带西裤红色蝴蝶领结,又精神又漂亮,特别上得了场面。小时候碰上什麽六一儿童节演出一类的,幼儿园老师都恨不得把他推到最前面显摆,多帅气的一个小男生啊!
  但是很快幼儿园老师就发现自己犯了严重的主观唯心主义错误。葛为民就站著不动还像那麽回事,他一开口,说他走调那都是客气的,说白点,根本就很难分辨出他到底是在唱歌还只是在念念有词;跳舞就更糟糕了,按说葛为民的肢体平衡能力也在正常人之列,反应也不算迟钝,偏偏是个方向感白痴,做操的时候就有些左右不分了,你要再让他转个圈,那就连前后也分不清了。
  到最后幼儿园老师只好忍痛放弃了他,只让他在领导过来观摩幼儿园表演的时候跑上台献献花。
  更气人的是,从小学开始,葛为民的每一个班主任,见到他都先是一副眼前一亮相见恨晚的表情,等葛为民从舞台上下来,又都一率地摇著头一脸惋惜: "可惜啊!"
  被折腾的次数多了,葛为民也就对文艺表演这类事敬谢不敏。
  其实高新身上也没几个文艺细胞,他在洗澡的时候吼的几嗓子那叫一个荒腔走板。不过他的太极拳倒是打得很好,学校里退休的体育老师都连连称赞说行云流水啊行云流水,不过那也不是能拿到舞台上表演的啊。
  鉴於高新诡异而霸道的思考回路,葛为民已经习惯了不要费力气去改变他的想法。只要不是太过分,他想怎麽样就怎麽样吧。但这次葛为民实在是忍不住了:
  "为什麽我要陪著你们一起发疯?"
  高新在黑色大伞的边缘露出一个正直得碍眼的笑脸:
  "什麽你们我们的,是我们大家啦。这也不是发疯,是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贡献一份微薄的力量嘛。"

蜜糖年代(十一)
  "能够六个人一起演出,既不需要唱歌也不需要跳舞的,是什麽?"
  当高新在宿舍里再次问出这句话时,葛为民发誓,如果不是看在北京游的份上,其他四个舍友一定和他一样很想把水壶饭盒一类的物体砸在高新故弄玄虚的脸上。
  "话剧?"
  "No,那个太没新意了。"学校每天至少有三组队伍在排《雷雨》,四组在排《罗密欧与朱丽叶》,而且无一例外地没能晋级到最后的汇演。
  "相声?"
  "No,六个人说相声也太挤了吧。"而且高新说笑话会冷死人的,葛为民在心里加了一句。
  "总不会是都跟在你身后打太极拳吧?"另外一名男生小心翼翼地询问。葛为民在脑里稍微想象了六个人穿著衣袂飘飘的白褂子缓慢移动的样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太可怕了。
  "No,我们要尽量避开肢体上的劣势。"
  啊啊啊啊啊,到底是什麽啊?外面阴云弥漫,宿舍里阴风阵阵,酝酿著一股集体抓狂暴走的风暴。偏偏处在风暴中心的人毫无自觉,摆出一副"你猜你猜你再猜"的嘴脸,兴奋地嚷著:
  "再来!"
  葛为民赶在集体暴力事件之前当机立断地拔出插在苹果里的水果叉子,架在高新脖子上,狠狠地吐出一个字:
  "说!"
  想想又加了一句:
  "你要敢说出什麽不经大脑的馊主意我就灭了你!"
  "喂,使用暴力不好是不好的行为。"
  "……"
  "好啦,我说,我说就是了。"
  事实证明高新在不脱线的时候还是相当靠谱的一个人,出的主意也不坏:魔术表演。这是个在文艺汇演上不多见的节目,也很能带动气氛。问题只有一个,五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提议者:
  "你会变魔术麽?"
  "嘿嘿,不会。"
  所以说,魔术表演之所以会不多见是很有理由的。
  "不过,我妈有认识朋友是开魔术道具店的,去找他帮忙就好啦。现在的魔术也是有很高科技含量的,只要借助工具,技术不是问题。"
  嗯,在参观了那家大型魔术店琳琅满目的手铐锁链插满小刀的柜子等诡异道具后,葛为民认同了高新的说法。
  接下来是敲定方案。经过六个人关起宿舍门刀光剑影的一番讨论后,最终的方案如下:先由魔术师A、B出场,表演帽子里变鸽子、袋子里变酒杯一类简单的小魔术;接著魔术师A、B把魔术师C层层上锁,表演现场脱逃术;然后A、B、C三人一起把D关在一个竖起的只露出脑子的箱子里,轮流向他飞小刀插长剑,表演"万剑穿心"术;表演的高潮在最后,由四位魔术师一起推出巨大的铁质笼子,笼子里原来装著的是一只凶猛的野兽,在盖上红色的幕布在掀起的时候,野兽会变身成为一名可爱动人的美女。
  在正式的表演里,野兽是一只货真价值的白额吊睛大虎,而在现有的条件下,毫无疑问,扮演"野兽"的只有一个人选——高新。而扮演"美女"的也只有一个人选——葛为民。
  选择高新扮野兽,撇开他的身高因素不谈,最重要的一点是顾及到此人时不时的脱线行径,让他参与到前面多少有点危险性的表演是不明智的。而选择葛为民当美女——
  葛为民悲愤地冲著其他五个人咆哮:
  "为什麽是我?"
  高新把堵在耳朵上的手指拿开,邪笑著挑起他的下巴把他拉到镜子前,指指里面瓜子脸圆眼睛的人:
  "你觉得我们几个五大三粗的扮美女有说服力麽?"

蜜糖年代(十二)
  随著期末的临近,学生们的生活突然忙碌起来。各科老师都布置了一大堆的习题,而且还逼迫著学生们在期末考前一个月就制定好详细的考前复习计划交上来。葛为民看著高新堆在床头胡乱填写的几张考前计划表,把"做一课一练""做错题归纳"和"做提高练习"三项颠来倒去地排列组合就糊弄满了一个月,叹了口气,决定自己的考前计划还是自力更生,不抄他的比较保险。
  备考之外还有越来越接近的元旦文艺汇演,报了名参加的卯足了劲准备不谈,连不参加的都组成了阵营繁多的后援团凑热闹,把本来秩序就不怎样的校园闹得硝烟弥漫,剑拔弩张。
  葛为民的课余时间全部奉献给了习题和排练,住校生活过得前所未有地充实。其实相对於其他几个又要变鸽子又要挣脱锁链的舍友,葛为民的任务实在是轻松简单得很。大铁笼子里装了一个很隐秘的机关,葛为民只要躲在后面,等幕布一盖下,就拉动机关走出来和高新换个位子,再摆个楚楚动人的姿势,野兽变美女就完成了。
  葛为民一开始对这事多少有点抗拒,虽然小时候因为长相甜美可爱没少被打扮成小女孩过,可他现在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一个大老爷们男扮女装算是什麽事啊?可是环顾整个宿舍其余五个骨架粗大方脸宽额的人,葛为民只好认命地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反正也就正式表演的时候穿一穿,平时排练穿的是正常的T恤牛仔裤,豁出去吧。
  等到预选的当天,穿著高新拿来的演出服时,葛为民已经不觉得自己的打扮难以接受了。
葛为民戴著娇俏的棕色波浪卷发,穿著粉红色的露肩纱裙,很没形象地把两条白皙的小腿伸到裙子外头使劲蹬地,笑得几乎岔了气。
  "哈哈哈……唉哟……哈哈哈……高新……笑死我了……哈、哈……"
  高新无奈地叉著腰:
  "不要再笑了,你的妆会化掉的,喂,听到没有?"
  葛为民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又转过闹到捧著肚子在地上滚成一团:
  "唉哟,不行,我忍不住了,哈哈……"
  高新脑袋上戴著两个尖尖的豹纹耳朵,上半身穿著刚刚遮过胸前两点的豹纹背心,下半身是一条狂野的豹纹四角短裤,背后还附带著一条毛茸茸的豹尾。那样一套纯真又带著点狂野的衣服套在他高高的身材上,说不出的可笑。
葛为民伸手抹掉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好容易才喘匀了气问他:
  "你是从哪弄来这身行头的?"
  "情趣商店啊,这套衣服有那麽好笑吗?听说是店里卖得最火的,人家情侣都不会在床上笑场啊。"
  高新的声音不算大,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刚好够其他一起在后台做著准备的参赛队伍听见。葛为民跟其他四个舍友迅速板起面孔,极力想装出"我不认识这家夥"的样子来。
  魔术表演本身倒是相当顺利,最后一幕尤其震撼,兽笼里穿著豹纹衣服的高个少年用力摇晃著铁栏杆,发出一声豪迈的嘶吼,天鹅绒幕布缓缓降下罩住笼子,接著又迅速升起,长相甜美的少女穿著粉色纱裙半躺在笼子中央,半空中撒下无数玫红色花瓣,极具梦幻效果。
  葛为民他们的"魔力幻影"顺利通过了第一轮预审,又在第二轮预审中杀出重围,一路晋级到月日晚的元旦文艺汇演中。 葛为民忍耐著不去打他那张欠扁的笑脸:
  "少跟我瞎扯,说真话!"
  "嘿嘿,果然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葛也!"
  "你少废话,再不说扁你者小葛也!"
  两个人走进饭堂,高新收起伞,很狗腿地递过葛为民的饭盒,朝他神秘地眨眨眼:
  "今年学校文艺汇演的第一名可以被选送上参加五一中学生文艺献礼汇演耶!"
  "切,市侩。"小葛不屑地用手肘撞撞他,却也动了心。工人家庭的工资非常有限,葛爸爸葛妈妈每年拼命节省,带过他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云南。北京……那可是皇城啊。
  "人要勇敢承认自己的欲。"高新埋头奋力啃香喷喷的红烧鸡腿,一边含糊地说,"你想想啊,长城、故宫、……啊,对了,我们还可以去史铁生的地坛公园,可是天坛公园也很不错诶,你说怎麽办?"
  葛为民无力地看他:"不要说得你好像已经拿了第一一样。你觉得我们怎麽可能胜出啊?"
  高新兴奋地举起勺子朝他比划:
  "我已经想过了。我们六个人吧,有的不能唱,有的不能跳,有的既不能唱又不能唱。"他扫了葛为民一眼,葛为民恼羞成怒地拿勺子柄敲饭桌:
  "说重点!"
  "嗯咳……重点就是,你想想,能够六个人一起演出,既不需要唱歌也不需要跳舞的,是什麽?"

蜜糖年代(十三)
  月日晚上,葛为民和其他五个舍友一道,早早就躺在了床上。熄了灯,男孩子们的卧谈声渐渐消退下去,厚实的被窝也从渐渐被体温焐得暖烘烘的。葛为民在黑暗里睁著一双眼睛,听著外面的风把窗户震得梆梆作响,没有半分睡意。
  总觉得有什麽悬在心头。还有什麽没有做呢?要交的功课已经做完,要做的预习也已经做过了,明天也不是轮到他值日……到底还有什麽没有做呢?直到其他两张双人床都不约而同地传来咯吱咯吱的翻身声音,葛为民才醒悟过来——
  对了,明天正式是文艺汇演的日子啊!
  作为一向与舞台绝缘的物种,突然要站在那麽高的地方面对黑鸦鸦的人群,要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前两次预选底下就只有五名评审老师,现在要面对的却是全校上千名师生,虽然葛为民只需要拉动机关往笼子前面那麽一躺,出错的几率几乎为零,却还是越想越觉得不安。
  葛为民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想跟睡在下铺的那个人交流一下想法,借著窗子透出的月光往下一看,葛为民几乎从床上掉下来。
  那个平时就缺了根神经的人睡得死死的,用厚实的棉被把自己卷得像一个大蚕茧,偏偏两条胳膊又不安分地伸出被子外,紧紧地把本应该垫在脑袋地下的枕头抱在胸前,手长脚长的大男人摆出如此少女的睡姿,怎麽看怎麽搞笑。
  葛为民把身子缩回床上,听著床下面均匀的甚至有些吵闹的鼾声,纷乱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就平静了下来,昏昏沈沈地跌入到梦乡。
  月日白天的日子像是被谁按了快进键,上午还是x的速度在前进,下午简直就是x的速度在飞奔了。一转眼,夜晚就降临了。
  "魔力幻影"被安排在最后压轴,葛为民裹著白色的羽绒服坐在后台,看身边身上系著小肚兜脚腕上挂著铃铛的女孩们深吸一口气走向前台,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去年的这个时候太还在台下悠闲地看节目呢,今年却要在台后紧张地看著一重又一重的天鹅绒布帘,到底是谁害的啊,他闷闷地瞪了一眼身边叼著半块饼干神游太空的始作俑者。
  高新头上戴著毛茸茸的豹耳朵,像个路边的小混混一样半蹲在地上,露在嘴边的饼干随著咀嚼的动作一上一下的晃动,葛为民没好气地往他脚底下一踹,高新连滚带爬地避开,嘴里的饼干呛在了喉咙里,连著咳嗽了好多声才顺过气来说:
  "唉哟……你这个脾气真要不得,生气的时候要打人,紧张的时候还是打人。"
  葛为民嘴里恶狠狠地骂著"乱讲",扑腾扑腾的心脏却跳得缓和了些,他挨著高新坐下,说:
  "诶,你就一点都不紧张?"
  "紧张啊,万一我表演不出'豹的力量',他们以为是只大花猫怎麽办?"
  葛为民黑线,要紧张的应该不是这个吧。心情却彻底放松了下来。
  高新就著刚才被他踹开的姿势懒懒地半躺在地板上,对著他眯缝起晶亮的眼睛,说:
  "别忘了,到时候我其实是跟你一块儿的呢。"
  "嗯。"
  "其实我刚才就想说了……"
  "什麽?"
  "那群跳舞的女孩子居然每一个有你漂亮耶!"
  "神经!"
  "咦?你又脸红了。"
  "乱讲,那个是腮红。"
  "呵呵,你果然是在紧张,平时这样跟你讲话,你早过来打我了。"
  "你很想被我打?"
  "不是。"
  "那就闭嘴。"
  很无厘头的对话,却莫名地让人安心。这种安心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了他们上场的时候。葛为民躲在笼子的机关后面,垂下来的棕色卷发搔著裸露的肩膀有点痒,他动了动脑袋,看著前面高新努力摆胯摇著那条豹尾巴的高高的身影,嘴边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深红色的幕布缓缓降下来,该他出场了。葛为民提著纱裙的裙摆小心走到笼子正中央,和高新在黑暗中轻轻地击了一下掌,再过一秒,幕帘就会升起了。喀拉喀拉,头顶有什麽异样的响动,他反射性地抬头——

蜜糖年代(十四)
  "小心!"
  葛为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谁紧紧地扑倒护在怀里。深红色的幕帘在升起,舞台上方耀眼的白光灯打过来,葛为民看到撑在他身上的人脑袋上毛茸茸的豹耳朵,以及压在他身上的沈重的铁板,葛为民心里一沈——
  是铁笼子的一面栏杆倒了,压了过来。
  幕布已经完全掀开,桃红色的玫瑰花瓣也按照预定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飘洒下来。葛为民看到高新吃力地把自己搂得更紧一些,抬起头来对台下的观众扬起灿烂的笑脸。台下疯了一样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大多数没有看过预选的观众并不知道这是个意外,野兽抱美女的场面显然比他们原来设计的野兽变美女更加具有视觉上的冲击力,坐在前排的不少学生甚至激动得站起来鼓掌。
  但是葛为民已经没有办法去注意那些了。他知道压在高新身上的那块巨大的铁栏板有多沈重,他拼了命地想喊那个人的名字,但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张大喉咙,却没有一丝声音冒出来,葛为民没有意识到自己死死抓住高新手臂的手在颤抖,他只知道他一定要喊出来:
  快来人!救救他!你们没有人看到他被压住了吗?救他!
  玫瑰花瓣还在纷纷扬扬地往下落。桃红色的花雨中,高新低下头来看他,表情异常柔和。他声音很轻地说:
  "别怕,不都说了麽,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著呢。"
  不要说话!你现在不要说话啊!笨蛋!
  终於有机警的工作人员熄了所有的灯,黑暗中葛为民听到匆忙奔跑的脚步声,以及什麽东西被卸下来的匡啷的声音,有人在询问:"喂,你没有事吧",好像有谁突然把他全身力气都抽走了,葛为民用力地把撑在自己身上的人扯下来,随后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刷……
  绿色的布帘被拉开,露出白色的病床上趴著的高个儿男生,他的背上厚厚实实地缠著好几圈绷带,衬著他下半身套著的带豹尾巴的豹纹四角裤,显得有点可笑。
  大夫显然也被他逗乐了,笑著推推眼镜,才对围著他的几名学生说:
  "算他命大,没有伤著筋骨和内脏,只是皮外伤。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留院观察一天。"
  "呼~~~"
  几个学生都长长嘘了一口气,一个穿著魔术袍的男生推了那个棕色卷发的女生一把:
  "我就说了没事吧!看你,人高新还没怎样呢,你倒先抱著他晕过去了。"
  长相秀美的女生瞪著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珠,愠怒地看了他一眼。大夫在一旁也乐了,那麽紧张,肯定是女朋友吧。他笑著去赶那群学生:
  "好了好了,医院不是菜市场,都回去吧。"他指指那名女生,"留下一个人陪夜就好。"
  罗里八嗦地叮嘱了一番后,男生们也都走了。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葛为民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趴在病床上的人。他一瞧,高新趴在床上,也正艰难地扭著脖子看他呢。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了一阵。葛为民忽然很想打他,他从来没有那样强烈地觉得那个人俊帅的眉眼、懒懒的笑容、长长的手脚是如此的欠扁。
  靠!老子自己不会撑著啊!你没事跑过来干嘛!
  但是葛为民说出口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谢谢你。"
  "谢谢你。"同时响起的还有另一个声音,同一句话。
  两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那一刻葛为民觉得他和高新之间有一种奇妙的默契牵著,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彼此都明了——
  谢谢你,替我挡著。
  谢谢你,替我担心。
  高新的眼睛里有顽皮地光在闪动,他保持著扭著脖子的别扭姿势说:
  "我知道你现在很想扁我。不过先变个身吧,病房里好像不许留宿异性。"
  "……"

蜜糖年代(十五)
  葛为民在洗手台前泼了一把水,小心洗掉脸上的妆。
  他抬起头来看面前的镜子,镜子里的人在棕色的卷发下苍白著一张脸,连嘴唇都是没有血色的薄薄的两片。
  居然吓得昏过去,葛为民知道自己是反应过度了。但是高新扑过来替他顶著塌下来的铁板时,有那麽一瞬间他的心脏都停跳了,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如果他有什麽事……呸呸呸!葛为民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同时忍不住又在心里骂了高新一句笨蛋。
  骂归骂,葛为民还是被那个笨蛋给感动到了。葛为民这一拨独生子女,打小就是被捧在手心里惯大宠大的,都拿自己当世界中心,虽然平时没事大家都爱嚷嚷为兄弟两肋插刀,可真到了有事的时候,谁不是先顾全著自己。那个时候高新明明已经退到了安全地带,却想都不想的就扑上来替他挡那块铁板,葛为民想,自己虽然拿高新当兄弟,但换个位置,他未必能做得那麽义无反顾。这麽想著就觉得全身上下就游走过一种温暖而舒服的感觉,好像只有高新才能常常带给他这种感觉,葛为民想起高新那句"投缘",有些困惑地想:如果他有亲生兄弟的话,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
  葛为民正对著镜子愣愣地发呆,就有人推开洗手间的门进来。来人看了葛为民一眼,有些困惑地倒回去看看洗手间上的标志,又再看看葛为民身上的露肩纱裙。
  葛为民怒了:"看什麽,老子不是女人!"
  那个人的眼神立马由困惑转为了不屑,葛为民更怒了:
  "靠!老子不是易装癖!"
  然后!地抱起书包冲进隔间甩上门。
  葛为民摘掉假发换上毛衣牛仔裤走回高新的病房时,听到走廊上隐隐约约的争吵声。
  一个男人愤怒地在骂:
  "你就这麽照看儿子的?他都躺医院里了!你怎麽做的妈!"
  女人的声音更加愤怒:
  "你有什麽资格指责我?这十几年我们两母子辛苦过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不是叫了你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吗?他没有你这种爸!"
  "他也是我的儿子!你没有权力阻止我!"
  "哼,他爸在他出生的时候就死了!"
  匡,好像是什麽砸在地上的响声。吵架声停顿了一下,接下来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好像是病房里的人对两个人说了些什麽,两个人一边压低声音争吵一边离开了走廊。
  葛为民等争吵声完全退去后才小心翼翼地拉开病房门。房里没有开灯,葛为民就著微弱的月光看见高新趴在床上,手里把玩著一把水果刀,脸上是葛为民从来没有见过的阴鸷。
  "谁?"他转过头来,表情在看到葛为民的瞬间恢复柔和,高新咧嘴笑笑说:
  "来得正好,我刚想削个苹果呢,咱俩分著吃吧。"
  葛为民从他手里抢过刀,顺手开了灯,瞪了他一眼:
  "乌漆抹黑的,你削苹果还削手指呢?"
  高新嘿嘿地笑了两声没说话,安静地趴在床头看葛为民削苹果。
  红色的苹果皮一圈一圈地垂下来,高新忽然轻声说:
  "刚刚的,你都听到了吧。"
  葛为民手一抖,随即恼怒地骂:
  "靠,你要说话也不先吱个声,我皮都削断了。"

蜜糖年代(十六)
  高新难得的沈默,只是很轻的笑了一下。
  葛为民踢开削断的苹果皮,抬起头去看他。高新很安静地趴在床上,棉被很随意地堆在身下,只裹著几圈纱布的上半身裸在十二月寒冷的空气中,他却像是全然不觉。平时快乐得快要飞起来的眉眼安分地耷拉著,在白色灯光的照射下显出几分阴郁来。
  葛为民放下手里的苹果,走过去帮他盖好棉被,嘴里也没闲著:
  "切,你以为自己很强壮啊你?"
  高新轻轻扯起嘴角说了声"谢谢",然后又从被子底下伸出两条胳膊,把枕头翻上来盖住脑袋,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出来:
  "其实也没什麽,这几年我都习惯了。"
  "……"
  "我是我妈带大的,睁开眼就没见过我爸。小时候问起我爸爸呢,我妈就告诉我他早死了。我也一直以为我爸死了。"
  葛为民没有说话,小小的病房里只有高新模糊暗哑的声音在飘荡。
  "上了初中突然有个男人来找我,说是我爸,我当时还觉得他是个骗子呢。过了好久才接受,原来我妈一直在骗我,我有爸爸,而且没死。"
  "他只是抛弃了我妈,和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生了小孩。然后在事业有成之后忽然想起有个他对不起的儿子。"
  "我妈一直不让我见他,也一直不肯要他的钱,我小时候我们过得很苦的时候她也没要。"
"我妈妈一个人带著我很辛苦。未婚妈妈的名声很难听,她又是个要强的人,什麽都不肯输给别人,坚持要给我最好的生活和教育。她很艰难才拼到今天……"
  "她不希望我和我爸亲近,她恨他。我也应该恨他,抛弃了我们,害我妈受了那麽多的苦……但是我不知道怎麽恨一个我以为死了很多年的人。"
  "但是看到他会很难受。小时候被人家笑话我没有爸爸,受人家欺负的时候,我会安慰自己说,你爸爸死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又不是故意扔下你不管。现在知道,原来他真的是故意扔下我的。"
  "看到我妈和我爸吵架也很难受。如果他们不相爱,为什麽当初要在一起?为什麽要生下我?"
  高新拿开脑袋上的枕头,红著眼睛,咧开一个难看的笑:
  "呵呵,其实也没什麽啦。现在单亲家庭多了去了,这种白烂剧情电视上也经常演,真的没什麽。"
  葛为民默默地坐在一旁,高新在他面前向来都是没心没肺的笑得开朗,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脆弱无助的样子。葛为民的心情很复杂,愤怒、哀伤、难过、心疼……很多种情绪纠结在一起,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要怎麽做才能让他不难过呢?葛为民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来就没有过安慰别人的经验,他拼命地回忆自己难过的时候做些什麽,打一场球,或者打一场架,出一身臭汗,就什麽事都没有了,但是好像这些都不适用。葛为民憋了半天,最后说:
  "你要不要听个笑话?"
  "小明的妈妈给他做了满满一饭盒饺子让他带到学校当午餐。小明在上学路上遇到一个乞丐向他要饭,小明抱紧了不给,乞丐恨恨地说:'你会遭报应的。'结果中午吃饭的时候,小明打开饭盒一看,原来应该有二十只的饺子只有十九只了。他吓了一跳,把饭盒盖上再重新打开,发现居然只有十八只了。他还是不相信,於是又合上,再打开……结果每次打开都发现少了一只,最后饺子全没了。你猜是怎麽回事。"
  "……"
  "哈哈,是因为他每打开一次饭盒,就有一只饺子粘到饭盒盖上了。我再给你讲一个笑话吧。从前有一个人半夜经过空无一人的墓地,忽然听到一阵诡异的叮叮声,他吓得心脏砰砰直跳,走进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个人蹲在墓碑前面拿著凿子在敲。他对那个人说:'吓死我了,你半夜在这里干什麽?'结果那个人说……"
  "他们把我的名字弄错了,我要改过来。"高新突然开口,葛为民看著他,高新的一边嘴角勾著,露出葛为民熟悉的那种懒洋洋的笑容。那个少了一根神经的高新回来了。高新说:
  "你的笑话太老了。我给你讲个新的吧。"
  "从前有个土豆,他走著走著,就跌倒了。哈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笑?"
  "……"
  "不好笑麽,那我再讲一个。从前有一个火柴棒,它头皮痒了挠挠头,结果就烧起来了,哈哈哈哈哈……"
  "不要讲那麽冷的笑话!"
  "还是这个火柴棒,它进了医院……"
  "再讲冷笑话我就打你!"
  "包扎了脑袋之后就变成了……唉哟,不要打……哈哈……哈……哈……呀咩爹……"

蜜糖年代(十七)
  高新第二天就出了院。
  葛为民看著他跟著那个身材高挑气质优雅的女人走出病房,半侧过头来挤眉弄眼地摆了个"耶"的手势,担忧的心才跟著回到了原地。
  元旦放了三天假,放完假葛为民回学校,推开宿舍门,正看到高新背对著他伸著长长的胳膊在自己的床上鬼鬼祟祟地捣腾,葛为民提起一口气大喝一声:
  "小贼哪里跑!"
  高新立马条件反射地转过身来,举起双手,怀里的东西哗啦啦地掉了一地。高新看清是葛为民,才舒了一口气蹲在地上捡东西,边捡边说:
  "差点吓死我了,小葛,你够缺德的。"
  葛为民一边蹲下来帮他捡,一边顺手给了他一拳,说:
  "自己在那小偷小摸的,好意思说这话,找打吧你!"
  "啊,你打背的时候稍微轻点,没好全呢。"
  "切,说打你你还真就把脸凑过来啊,一边去!"葛为民把东西捡起来一包包地看著,薯片、夹心饼、巧克力棒,他皱起眉毛:
  "这都什麽乱七八糟的!"
  "嘿嘿,那什麽,我是想趁你没回来之前藏你床上给你个惊喜的,没想到你回来早了。"
  葛为民黑线:
  "你这样纯粹就是给我招老鼠吧……而且这些东西我也不爱吃。"
  高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能吧!怎麽可能有人不爱吃,一定是你以前买的牌子不好,你尝尝这个……"
  高新顺手就撕开一袋薯片,拿起来往葛为民嘴边送。这个人不可理喻的霸道又发作了,葛为民翻了个白眼避开他:
  "去去去!不吃!"
  "你吃吃看嘛!"
  "都说了……不……吃!"
  "试……试……嘛!"
  "不……唔~~"
  几个舍友推开门,正看到宿舍一地凌乱,葛为民半仰著身子被高新压在床上,黑白分明的眼睛漾著一层迷蒙的水汽,半张的嘴唇正含著高新的手指,几个男孩呆滞了一秒,然后
"砰"地把门甩上,门外响起了恶劣的笑声:
  "对不起啊,我们什麽都看到,你们继续!"
  "高新,你的伤没好全,不要太过操劳哈!"
  "高新,对我们小葛温柔一点,别把人压扁了!"
  葛为民恼羞成怒地一脚踹开压在身上的高新,把堵在嗓子里的薯片咽下去,卡啦啦地扳著腕关节,阴恻恻地看著他:
  "高新,咱们先说好了,你呆会要是敢憋出'呀'字开头的鬼子话,我翻倍往你背上招呼。"
  "什麽?哎呀!救命,不要打!大爷饶命呀!呀……呃……小心磕到你的牙!啊哟!疼,不要……嗯……您轻点……"
  元旦过后日子变得难熬起来。新的课程已经结束,开始进入期末复习备考阶段。葛为民的成绩虽然中等,学习却一向认真,因此虽然老师布置的习题骤然增加,要记背的东西多起来,他也只是觉得有些吃力,还不算太痛苦。高新却一向是个散漫惯了的人,成绩在班级里也是处在垫底的水平,现在功课和复习层层压下来,对他来说无异於噩梦,其结果是高新在宿舍里叹气的频率和拉葛为民到校外吃喝的频率都直线上升。
  "唉~~"
  当高新第N+次倚在床上幽怨的叹气时,葛为民终於忍不住抄起新华字典从上铺往下砸:
  "闭嘴!吵死了!"
  高新果然安静了下来,宿舍里的其他几个同学逗他:
  "高新,怎麽葛为民陪你在医院里住了一晚,你就变成'气管炎'了?"
  "就是就是,怎麽没见你那麽听我们的话?"
  高新倒拿著英语课本,语气平静地说:
  "小葛和你们不同,他是特别的。"
  "靠,你恶心死了!"其他几个人哇哇怪叫著拿枕头去扔他,葛为民继续坐在上铺看书,咬了一口高新买的牛奶巧克力,啧,怎麽那麽甜。

蜜糖年代(十八)
  期末考仿佛在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倏忽而至了。学生们在手忙脚乱中考过了六科,又在惴惴不安中迎来了自己的成绩。葛为民还是不上不下的中等成绩,不过在看到了高新那张揉成一团的成绩通知单后,他头一次有了油然而生的优越感。
  领到成绩单、开完散学典礼后,就到了学生们期盼已久的假期。短短的三个星期的寒假充满了成堆的假期作业和成堆的糖果压岁钱,显得格外匆忙。葛为民拉著行李箱重新站在宿舍门口的时候,甚至有一种从来没有离开过的错觉。
  打开宿舍门,已经有一个人在里面了。高新剪著精神的短发,穿著长长的白色风衣坐在桌子前,回过头来笑著看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著,说:
  "小葛,新年好啊!"
  葛为民把背上的背包甩到自己的床铺上,不意外地看到床上已经堆满了字母饼到奶油泡芙等各式零食,最上面的那袋QQ糖上还爬著一只小强。葛为民叹了一口气,拎著它的两根触须把它甩到高新的拖鞋上,早就说了吃的东西不要放床上,那个人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啊。不过葛为民把零食抱下来腾到柜子里的时候,心情还是灿烂得跟窗外的阳光一样,有个人在宿舍里等著自己,记挂著自己,那种感觉很新奇也很温暖。
  所以葛为民决定忽略掉小强,愉快地跟高新打招呼:
  "新年好啊,怎麽那麽早就回来了?"
  "呵呵,因为想你了嘛。"高新表情诚恳地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直直盯著他,盯得葛为民都忍不住跟著他一起抽风自恋地想原来我对他那麽重要啊,高新就说了:
  "我寒假作业没做完呢,总算把你盼回来了。赶紧借我抄抄吧!"
  葛为民脸上的笑容开始分崩离析,靠!就知道他给自己的感动从来不超过三秒。葛为民笑得比高新还真诚:
  "多大的事呢,你拿去抄就是了。"
  "呵呵,谢谢啊,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不用谢我,你把脑袋伸过来。"
  "哦……咦?小、小葛?啊啊啊啊,你怎麽又打我啊!呀咩爹~~~~~~~~~~"
  新的一个学期就在葛为民友砸在高新脑门上的一拳下波澜不惊地开始了。开学的第一个星期葛为民他们就接到了学校的通知,他们在元旦文艺汇演上表演的"魔力幻影"被评选为一等奖,每人获奖金三百元。但是由於这项表演具有一定的危险性,道具的运送也不那麽方便,就不送上去参加北京的五一中学生文艺汇演了,改由二等奖的一个舞蹈节目顶上。
  葛为民多少觉得有些惋惜,难得拿了个一等奖麽。高新却毫不在乎:
  "反正我们有三百块钱奖金麽,你想去哪里玩,再添点钱我们自己去就是了。"
  葛为民黑线地看著那个毫无金钱概念的人。不是添点钱好不好,如果真要去哪里玩,这三百块绝对是零头,自己出的那部分才是大头啊白痴。他拿饭盒敲高新的肩膀:
  "喂,最初憧憬去北京的不是你吗?"
  "是啊,不过没关系,找个时间我们自己去也是一样的。而且我觉得老师说的也挺有道理的。"高新说,"是有点危险,你想啊,那个笼子要万一再塌下来一次,我没及时帮你顶住要怎麽办啊?"
  高新说这话的时候还是那副平静的语气,就跟他递出饭盒说"来一份鱼香茄子"一样。葛为民的感动也就跟著那声"谢谢"憋在了嗓子里,他只好把饭盒里的排骨挑出来夹到高新的饭盒里,结果高新抬起头说:
  "咦,你不喜欢吃排骨吗?正好我喜欢,小葛,咱俩真投缘。"
  葛为民对著饭盒里剩下的土豆咬牙切齿。

蜜糖年代(十九)
  三月份的天气乍暖还寒,葛为民跟高新穿著厚实的外套,在校门外的大小食肆中穿梭得不亦乐乎。开学的头几个星期课业负担不算重,下午放学后到晚上上自习前有一大段可以挥霍的时光。
  下课比较早的时候,两个人会结伴去打篮球。葛为民的球技和他其他任何科目一样,都处在中等水平,属於姿势还挺拉风,但连打班际比赛都不够格的那种。高新其实也不算特别优秀,但好歹占了手长脚长的便宜,动作也很灵活,一场球打下来,往往是高新绕著球跑,葛为民绕著高新跑,球都没沾几下。葛为民气得一脚踢过去:
  "靠,个子高了不起啊!"
  高新熟门熟路地避开他的飞毛腿,坏笑著感叹说:
  "小葛,你青春期终於到了啊!"
  葛为民顺著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视线终点落在肚脐眼再往下一点的地方,葛为民恼羞成怒:
  "什麽意思呢你!"
  "你这种易怒的坏脾气,就是青春期躁狂症的表现啊!"
  "去死吧你!"
  "哇!救命!牙打~~~~"高新抱著篮球毫无章法地躲避著葛为民的追赶,两个嬉逐打闹的少年愣是把篮球场变成了操场跑道。
也有什麽都不想做的时候。葛为民和高新两人或者手插著口袋里在校园里无所事事地闲晃,或者嘴里叼著根棒棒糖蹲在教学楼后面,懒散得像刚刚抽出新芽的树上两条圆滚滚的毛毛虫。葛为民半真半假地抱怨高新把一个有为青年拖到了资本主义的颓废泥潭,却打心里喜欢这种漫无目的的日子,就像高新的人一样,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开学后葛为民又被高新拉去高级消费了一次。这次是一家五星级的中餐馆。葛为民其实并不喜欢去那种地方,去一个并不属於自己阶层的地方让他觉得不痛快,花高新的钱也让他不痛快。高新坐在床沿,把玩著手里那张金色的信用卡,很随意地说:
  "有什麽关系,反正是我爸给我的卡,总要替他花掉一些的吧。还是你不喜欢中餐?那我们就去回上次那家西餐厅好了。"
  葛为民看著他垂下的眼睛,破天荒地没有对高新式霸道做象征性的反抗,干脆的说:
  "就中餐好了。你打电话去定位子吧。"
  当高新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的眼皮会微微地敛起,眼角也会微微往下拉,俊帅的脸上会出现一种落寞的神情。这是葛为民最近发现的。这个动作细微得被很多人忽略掉,以至於大家都认为那个缺根神经、笑得没心没肺的高新从来没有烦恼。
  其实高新难过的时间并不少,有时候是在放学之后,葛为民会听到其他几个和高新同班的舍友说起他上课被老师责骂的事情,有时候是在他接到一个电话之后,葛为民隐隐预约能猜到打电话的是谁。看著高新垂著眼角和其他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笑闹著,葛为民的心情就微妙地复杂起来。通常在这时候他会对高新的任性纵容起来,陪著他打球、下馆子、甚至是翘掉自习爬墙出学校,这种变化葛为民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蜜糖年代(二十)
  葛为民是同学中唯一一个知道高新父母离异的人,这种分享了别人秘密的感觉很奇妙,连带著让两个人的关系也不同起来。葛为民知道自己对於高新来说是特别的,是他可以信任、可以宣泄情绪的人。高新偶尔会对他谈起父母的事情,谈他小时候怎样跟著妈妈四处奔波,谈他看到父亲带著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去公园,说起这些的时候高新总是微微垂著眼睛,嘴角挂著一丝淡漠的笑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葛为民看著他那副半死不活的笑容就来气。明明就很在乎,装什麽装?葛为民抽出他的信用卡说:
  "喏,败家子,我就陪你这回,一个月内不许再乱用了啊。咱不能总跟钱赌气。"
  高新的眼睛亮亮的,好像有水波在里面一漾一漾,看得葛为民心跳快了一拍:
  "小葛~~"
  "什麽?"
  "我怎麽觉得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可是我在请你吃免费大餐耶!"
  这个破坏气氛的高手!葛为民咬牙:
  "高新,自己把脸伸过来!"
  "咦,小葛,你的青春期躁狂症又发作了?"
  "去死!"
  "啊……嗯……不要……呀咩爹~~~"
  "高、新,我还没开打呢!"
  "呵呵,这次时间没掐好……唉哟!小葛,你这是偷袭哇……啊……唉哟……呀……"
  两个人闹累了,葛为民就气喘呼呼地趴在高新身上,和他大眼瞪小眼:
  "你……你……躲得……倒是……及时……"
  "嘿嘿,熟能生巧麽。小葛,真的没有人说过你有暴力倾向?"
  "闭嘴,你还有受虐倾向咧。"
  "我只是对你一个不还手而已。"高新平静地说。葛为民俯河蟹词语去看他舒展开的眉眼,勾起一边笑得懒洋洋的嘴角,忍不住也笑起来,像现在这样笑著,多好。
  春天的脚步越来越接近,学生们校服外套下的衣服在一件件的减少,从厚厚的毛衣到薄薄的单衣,最后连冬装的校服外套也卸下了,只剩下一件长袖的衬衣。在暖洋洋的春天里,葛为民发现早起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每次挣扎著睁开眼睛都到了快要做早操的时间,胡乱洗漱两把就要冲下宿舍,过得异常慌乱。幸好高新一向起得很准时,总是第一个下宿舍把自己连同葛为民的早饭都买好了又带上宿舍,顺带把眯著两只眼睛的葛为民半拖半拽地弄到操场上去,才免去了葛为民早操迟到和排队打早餐的悲惨命运。
宿舍的其他几个哥们对葛为民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长叹一声:
  "J情,你们俩个绝对有J情!"
  葛为民跳起来就打:
  "你说谁有J情呢!"
  高新死死抱著他:
  "别,小葛,你以为人人都是我啊,打不还手的。"
  "切,他还手老子也照打。"
  "那吃亏的是你。"
  "你是说老子打不过他?"
  "是啊。你打架完全不行。"
  "高新,老子先打死你!"
  "哇啊啊啊啊……牙打……救命!"
  宿舍的哥们继续摇头:
  "J情啊J情。"

蜜糖年代(二十一)
  等到葛为民把元旦汇演的三百块挥霍殆尽的时候,时间也从春天到了初夏。窗外有了隐约的蝉鸣,宿舍里有了嗡嗡的蚊子声。葛为民的春困状况得到了有效的改善,常常是不到六点就被吱吱喳喳的鸟叫声吵醒。但他还是习惯闭著眼睛躺在床上,下铺的高新起床时会有微微的摇晃,然后就听到他尽量放轻的洗漱声音,细细索索的声响莫名地让人感到安心,葛为民听著他"哢哒"地带上门,就又模模糊糊地睡过去,直到高新带著早饭回到宿舍把他摇醒。
  如果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体育老师通常会提早一点下课,学生们就可以早早地到饭堂打好饭找好位子,避开午饭高峰的人龙。葛为民和高新之间也养成了默契,轮到谁第五节是体育课,就把对方的饭盒带上,打好两个人的饭菜,等待另一个人放学。在高新自作主张地把两个人的饭盒都打满了他喜欢的菜并强迫葛为民与之交换,导致葛为民的饭盒里堆了五种菜色之后,葛为民也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看上的菜打到高新的饭盒里,再在吃饭的时候把它们腾到自己的碗里。高新的胃就像是多啦A梦的百宝袋,什麽都能往里装,无论葛为民打什麽菜他都吃得有滋有味,相较而言葛为民就比较惨,本来就被葛妈妈惯得有些挑食,碰上高新一时兴起看上什麽造型古怪的菜,葛为民就只能以拳脚来表达他的愤怒。
  傍晚放学之后两个人也有了新的去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两个人不再流连在大街小巷的火锅煲仔饭过桥米线中间,开始转战各大冰室,从小小一根冰棍吃到大大一条雪糕船,不亦乐乎。
  时间就在这样的早、午、晚中一天一天的流逝。其实大部分时间都贡献给了枯燥乏味的学习,两个人一天这样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个小时。可就是这两小时,让葛为民觉得生活有了不一样的色彩,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舒服,是那种在蓝天白云下伸一个大懒腰的惬意的舒服。
  初夏的下午,葛为民在打完球出了一身臭汗后回宿舍洗澡,高新有事回班里一趟。冰凉的水柱打在身上激起清爽的感觉,葛为民正洗得痛快,就听到高新回来和舍友打招呼的声音:
  "我回来了。谁在里面洗澡?"
  "小葛。"
  高新提高嗓门喊:
  "小葛,你快好了吗?"
  葛为民也提高声音回他:"我刚进去。"
  高新隔著门板叹了口气,说:
  "我还想洗个澡再去晚自习呢,看样子来不及了。"
  有舍友说:
  "你进去和小葛一块洗不就得了。"
葛为民学校的学生宿舍是六个人一间房,配一个洗澡间,可以洗澡的时间只有吃完晚饭到晚自习前的半个小时,和晚自习回来到熄灯前的十五分锺,明显不够分配,因此两个人挤一块洗澡不能说常见,但至少也时有发生。
  高新犹豫了一下,说:
  "不大好吧。"
  舍友在外面笑骂:
  "不是吧你,平时开玩笑说你俩有J情你还当真了啊。都是大男人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去吧。"
  高新也笑了,解释说:
  "我是怕小葛不好意思。"
  葛为民隔著门板嚷嚷:
  "去你的,滚进来吧。"
  外面乒乒乓乓地热闹了一阵,高新说了声"我进来了",就推开了浴室的门。
  葛为民正顶著一头泡沫打沐浴液,听到浴室门关上和放盆子水桶的声音,也没怎麽理会,继续闭上眼睛往身上搓,边搓边问:
  "你们班今天下午有补课是吧?"
  高新没有回答,小小的一间浴室里,只听到揉搓沐浴液发出的咯吱声和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安静得有些异乎寻常。葛为民有些奇怪地问:
  "高新?"
  高新从声音到语调都有些不自然,葛为民听到他急促地说:"我还是下了晚自习再洗吧!"就"砰"地摔上了浴室门。
  葛为民冲干净了身上的泡沫后睁开眼睛,看著还放在洗澡房里的高新的盆桶,觉得有些莫名奇妙,心跳却径自快得让人发慌。

蜜糖年代(二十二)
  那之后葛为民发现高新变得有些奇怪。两个人还是照常泡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打球,一起闲逛。但是高新说话的时候不再望著他的眼睛,葛为民摁著他捏起拳头时,也不再"救命,呀咩爹"地鬼叫狼嚎,就那麽愣愣地盯著趴在他身上的葛为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葛为民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什麽改变了,却下意识地不去想,任由情况这麽继续下去。
  所幸高新的诡异状态维持了一个月就回复了正常,又变回了那个时不时脱线,被葛为民追得哇哇叫著乱跑的高新。但葛为民总觉得高新有哪里不一样了,葛为民说不上来,只是他也开始变得不太爱看高新的眼睛,也不喜欢对高新拳打脚踢,改为语言攻击了。用高新的话来说就是"小葛的狂躁青春期终於过去了",葛为民愤怒地拍著桌子仰头看他:
  "靠!你是咒老子没得再长高了是不是?"
  高新依旧笑得阳光灿烂没心没肺:
  "其实你这样也不算太矮的,别自卑。"
  "@#¥!谁自卑了!"
  日子浑浑噩噩地就到了期末。骄阳似火的七月,同样火热的期末考试如期进行。高二年级的学生们还来不及为刚刚结束的考试欢呼,就被老师提前召回了学校开始假期备考,成了高三大军中的一员。
  升上高三后葛爸爸和葛妈妈劝过葛为民一次,让他退宿回家里住。毕竟高三学业紧张,住家里好歹也能吃得好一些,补补大量消耗的脑细胞。葛为民最后还是决定住校,理由是住校可以上晚自习,方便向老师请教问题。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住校并不全是为了这个。
  葛为民宿舍里的六个人有两个退了宿,改为走读。高新仍然留在宿舍,用他的话来说家里除了比宿舍大一些外也没什麽好。他妈妈忙著照顾生意,经常不在家,回到家里也只有一个人,吃饭还得叫外卖,离学校也远,倒不如住宿舍方便。高新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安静地垂著,葛为民连著给他讲了三个冷笑话他的眼角才开始扬起来。
  进入高三的生活比起以往更加枯燥,每一科每一天都布置下大量的习题,上的课除了复习课还是复习课,学生们在早上七点的晨读一遍一遍地念著英语单词,到了晚上十点半宿舍熄灯以后还在被窝里打著手电背政治概念,高考的重任压迫著老师,老师又压迫著学生,葛为民总觉得有哪一天自己的神经会被那样压垮掉。
  葛爸爸葛妈妈总是叮嘱葛为民不要太过用功弄坏自己的身体,反正他们也不指著葛为民头悬梁锥刺股地考个清华北大。其实葛为民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地K书也沾不到清华北大的边,他天生就不是那块料,也没想过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但作为一名乖学生,葛为民从来不拖欠作业,而单单是语数英三科的作业就能让葛为民奋战到晚上宿舍熄灯,更别提后面还有数理化政治历史生物了,他想过得轻松点都不行。再加上还有两个努力冲击一本的舍友天天捧著课本在那儿念念有词,葛为民连带著心理都得不到放松。
  放眼望去整个宿舍过得最清闲得只有高新。高新的成绩一向就吊在车尾,他妈妈也做好了交高价读民办大学的准备,也就没什麽高考压力,再加上高新做作业从来就是抄一半做做一半,自己做那一半还写两题偷工减料一题的风格,日子倒是过得和高二一样不紧不慢,该打球就打球,该发呆还发呆,恨得葛为民牙痒痒。
  不过有了高新这个吊儿郎当的同盟军在身边,葛为民紧绷的神经倒是放松了不少,灰色的高三生活也过得比别人愉快很多。高新主动地在没有体育课的日子也包揽了打饭的任务,葛为民去到饭堂,总有香喷喷的现成的饭菜等著;午饭后不管葛为民如何强调下午有小测,高新也霸道地没收他的课本拉著他在校园里四处晃荡,美其名曰"晒晒你身上长出来的蘑菇";两个人外出吃晚饭的次数大为减少,高新就常常趁葛为民看书的间隙溜出去,换著花样打包各种美食给葛为民改善夥食;甚至葛为民晚自习回来,高新的床边都有一盆放好的洗脚水,供葛为民一边坐在他床上看书一边泡脚。
  对面床的舍友取笑:
  "高新,你越来越妻奴了。"
  葛为民也没再握起拳头发作,只是把脚泡在某人因为时间没掌握好而摊得过凉的水中,闲闲地挑起眉毛说:
  "高爱妾,给朕捏捏肩膀。"

蜜糖年代(二十三)
  时间从初秋进入到隆冬,高考的压力和学生们身上的衣服一样,一天比一天厚重。北风猎猎的十二月份,葛为民在阴沈的傍晚推开宿舍门,看看快要被摇摇欲坠的书堆湮没的舍友:
  "高新人呢?"
  "他好像是有什麽事吧,下午第三节课的时候就请假离开了,还把晚自习的假也给请了。"
  等葛为民上完晚自习,高新仍然没有回来。手表上的指针从熄灯时间走到了宿舍大门下闸的时间,接著又走过了十一点半、十二点,葛为民从被窝里探出头看看下面空空如也的床铺,不安地感觉越来越浓,他阖上整晚没有翻过一页的历史课本,关上手电,强迫自己进入梦想。
  心神不安了一整晚,葛为民第二天就顶著熊猫眼跑到电话亭那儿打高新的手机,可是打了好几次都提示机主关机。
  好不容易才捱到了下午放学,葛为民心烦意乱地推开宿舍门,正盘算著今晚回来再看不到高新就该通知班主任和报警,就看到高新的床上拱起了一大块。葛为民走近了一看,高新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葛为民屏住呼吸在他床头蹲下,静静看他紧闭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
  高新的双眼突然就睁开了,深邃的黑色瞳仁直直地望过来,葛为民看著它们,说:
  "我差点就想去报警了。"
  高新柔和地笑了笑,说:"谢谢你担心我。"他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伸懒腰:"困死了~我不在,你昨晚肯定没睡安稳吧?"
  葛为民被他说中了,正恼羞成怒地要发作,高新就说:
  "我以前就在想了,你那麽点儿重量还睡上铺,如果不是有我在下铺压著,这床肯定左右晃荡得厉害。你昨晚没晃下来吧?"
  葛为民黑线,这人的思考回路到底是怎麽长的啊。自己居然还会为这家夥担心了一整晚,实在是蠢透了。他用力拽著高新的胳膊往外走:
  "给我吃饭去。"
  "小葛……"
  "有话快说!"
  "你的躁狂症还没治好麽?"
  "你去死!"
  吃完了晚饭两个人就钻进了学校的生物园。葛为民站在池塘边打了个哆嗦,不明白自己是抽了什麽风才跟著高新跑到这儿来吹冷风。高新专注地盯著池塘里缓慢移动的锦鲤,忽然说:
  "我昨天见我爸去了。"
  葛为民望了他一眼,高新笑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别那麽看我,我没你想的那麽脆弱。"
  高新懒懒地勾起嘴角:
  "其实也没什麽,就是我爸想让我把户口迁到他那里。"
  "我爸好像是侨民,户口迁到他那里我就算侨生,高考可以加分。他也想借著这个机会让我认祖归宗。我妈当然不同意,后来连我爸的现任老婆也来插一脚了,那叫一个热闹,折腾到现在。"
  葛为民问:"那你怎麽想?"
  高新说:"我不在乎,我那成绩,就算再加给我一百分也是一样的。我只是觉得很无聊,他们为什麽把我叫过去看他们吵架。"
  葛为民"切"了一声,说:"你明明就很在乎,装什麽装。"
  葛为民接著说:"碰到这种事情,谁都会生气的。换了是我,我肯定当场就掀桌子走人了。靠,他们把你当玩具啊,不高兴就扔一边,高兴就抢来抢去的。你要生气就生出来,我又不会笑话你。"
  高新轻轻地笑出来,眼睛亮亮地看著葛为民:
  "我本来是有些不痛快,不过被你这麽一说,就什麽事都没有了。"
  葛为民被他看得有些发慌,干脆转开脸向前探著身子,装出看鲤鱼的样子:
  "一边去。难得本大爷还打算给你讲个最新笑话呢,看来你是无福消受。"
  "可是你的笑话里最新的那个都是五年前的了啊!"
  "高、新……"
  "啊,不要使用暴力。这样吧,你给我讲讲你们家好了。"高新说,"我从来都不知道有爸有妈的家是怎麽样的。"
  葛为民看了他一眼,含糊地说:"也没怎麽样啊。就是我妈做饭洗衣服,我爸换换灯泡,三不五时也会吵吵架,我妈拿锅铲敲我爸的头什麽的,没什麽好说的。"
  高新说:"真好。我爸我妈当年也爱得轰轰烈烈,据说还私奔了,现在一见面倒像是几辈子的仇人,真不明白他们当年是怎麽相爱的。"
  傍晚的寒风吹得衣角哗哗作响,在呼啸的风声中,葛为民听到高新在他身边说:
  "我爱一个人,就一定是一辈子的事情。"
  葛为民脑袋"轰"地就变成空白一片,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到池塘里去,高新眼疾手快地把他拉到自己怀里,葛为民闭上眼睛,身后是让人安心的温暖的体温,和隔著重重衣服都能感受得到的,那个人有力的心跳。

蜜糖年代(二十四)
  高三的日子就像机械的锺摆,在测验和复习课中间来来回回。元旦和春节像是被谁偷走了似的,日子刺溜地就跳到了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课室后面的黑板上用鲜红的粉笔写著的"离高考还有xx天"从三位数变成了两位数,葛为民和其他两个舍友的眼睛也开始变得通红,葛为民绽出一个可以媲美电影里变态杀手的阴险笑容,嘶哑著嗓子说:
  "给老子一个痛快吧!"
  高新很配合地咬起被角,捏出一把尖尖细细还带著颤抖的嗓音说:"大爷们饶命~~人家、人家还尚未婚配,还想体验完整的人生呢……"招来其他三个红眼大侠的枕头攻击:
  "恶心死了!"
  等到黑板上的数字变成""的时候,天气已经变得炎热难耐,而空气中也弥漫著一股燥动不安的杀戮之气。葛为民和高新分著喝完了葛妈妈送过来的爱心冬瓜汤,把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挥霍在了学校附近的小公园里,美其名曰"放松心情"。虽然最后两个人几乎是逃窜著从公园里出来,高新一针见血地指出:
  "这根本就是在放血。"
  两个人的胳膊和腿上,密密麻麻地蚊子包像是一排排纽扣。
  比起之前漫长的备考,高考的三天时间几乎是一眨眼就过去了。等到葛为民回过神来,校园里已经充满了四处奔走的学生,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著解脱后的欢欣,被学生们撕成碎片的考卷和复习资料纷纷扬扬地从教学楼顶飘扬下来,好像是七月里下起了一场雪。
  许多考生在高考结束的当天就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回家去了。葛为民和高新两人帮著其他两名舍友把被子床褥扛到楼下,又一直把他们送出校门。然后两个人留在宿舍度过高中生涯的最后一个晚上。
  最初的狂喜过去后,剩下的只有空落落的茫然心情。葛为民看著宿舍里其余四张空荡荡的床板,以及地上还来不及收拾的参考书、草稿纸等等狼藉,忽然就觉得很伤感。两年的时间那麽长,怎麽一下子就过去了呢?六个人利用课余时间努力排练节目的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他还记得其他舍友是怎样坐在那四张床上拿著枕头互砸呢,怎麽一下子就都走了呢?
  葛为民盘腿坐在高新的床头,高新坐在床尾,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终於结束了。"
  葛为民说:"是啊。"
  高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
  葛为民说:"是啊。"
  高新说:"我还记得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呢,你就那麽坐在床上,手里拿著条被单,好像在思考国际问题一样,挺好玩的。"
  "去死。"
  高新说:"刚认识你的时候,还觉得人长得那麽好看,怎麽名字那麽土呢,葛为民,哈哈。"
  葛为民咬牙:"你非要找打是不?"
  高新笑了:"以后想让你打一顿可不容易了,我们以后就不同校了,还不定能不能见著面呢。"
  葛为民说:"切,不还在同一个城市里麽。"葛为民报考的是本市的一所普通大学,高新报的是学校也在本市,是一所机械类大专,"见一次面容易著呢,都一样的。"
  高新摇摇头:"不会一样了。"
  葛为民不作声,高新向他挪得近了些,说:
  "小葛,这两年和你在一起,是我过得最舒服的日子。"
  天气太热了,头顶上咯吱咯吱转著的破风扇完全不顶事,葛为民的手心全是汗。他把拳头攥紧,嘴里嘟哝著:
  "靠,好好的你矫什麽情呢。"
  高新挪得更近了些,说:
  "我是认真的。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葛为民看著他,有什麽东西在高新深邃的眼睛里闪烁著,明亮得惑人。葛为民听著他一字一句的说著,明明在那麽近的地方,那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朦胧得让人觉得不真实。他听到高新说:
  "我一年前就发现了,我知道我不该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想好了,等到毕业的时候,我就说出来,反正我们毕业以后我们也见不着了。"
  高新说:"葛为民,我喜欢你。"

蜜糖年代(二十五)
  隔壁的宿舍有人开著音乐欢呼庆祝,悠扬的乐声模模糊糊地飘过来:
  "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
  知道的,他其实一直都知道的。葛为民并不迟钝,又是处在十七八岁这样一个对他人的好感特别敏锐的时期,他怎麽会不知道,每天替他打好的早餐午餐、每晚放的那盆洗脚水、还有那不经意投在他身上的炽热的眼神代表著什麽?
  由於精致漂亮的长相,葛为民也曾经被男生告白过几次,他的回答一律是一记老拳。同性和同性是不应该相爱的。他清楚自己应该在发现的时候就对高新说清楚,可是葛为民知道,一旦说了出口,他就会失去一个难得的朋友。所以高新不捅破,葛为民也就继续装不知道,享受著高新对他温柔和体贴,纵容著这份感情不断的滋长壮大。
  现在高新终於点明了,他也该清楚地拒绝了。葛为民想,不能再拖下去了。高新的身子朝他倾了过来,葛为民想,再等一等,下一秒就拒绝他。高新俊帅的脸在面前慢慢地放大,葛为民想,再下一秒,一定要说。高新的脸已经近到看不清了,滚烫而柔软的物体试探地落到了他的唇上,葛为民想……葛为民什麽也想不了了。
  是一个青涩而笨拙的吻。唇磨蹭著唇,牙齿磕到了牙齿,甚至舌头第一次伸出去的时候都没能成功地缠绕在一起,可这一切都无损心跳的疾速加快和体温的迅速升高。两个人的舌头终於紧紧地缠在一起的时候,葛为民忍不住伸出手去绕住高新的脖子,把他拉得离自己更近。其实并不是一个多麽舒服的吻,可是谁都舍不得离开,唇瓣,舌尖,身体,恨不得全部都紧紧贴在一起才好。
  两个人都不懂得换气,到最后分开的时候脸都憋得通红,边咳嗽边呼吸著空气,很滑稽的情景,可是不知道为什麽血液还是沸腾起来,几乎是刚刚喘过气来,嘴唇就又贴在了一起,啃,咬,舔,舐,吮,好像怎样都不够。
  "嗯~~~~"
  葛为民在相贴的嘴角间逸出一声湿腻的呻吟,怎麽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呢,唇齿相交,居然有甜美得让人上瘾的感觉。嘴唇的相触渐渐不能让人满足,眉毛,耳畔,脖颈,两人毫无章法地吻著所有能够够得到的地方,衣服太碍事了,就不耐烦地把它们撕扯掉。
  葛为民觉得高新的唇舌就像是灼热的烙铁,在身上烙下的每一个印记都激烈得要燃烧起来,从锁骨,到胸膛,到腰侧,葛为民只能神志迷糊地挥舞著手脚,胡乱地说著:
  "唔……嗯……不要……呀咩爹……"
  一不留神就连高新的口头禅都溜了出来,高新从他的肚脐上抬起头来,勾著一边嘴角笑得一脸不正经: "咦,好熟悉的台词呀。"
  葛为民气急败坏地扳过他的脑袋:"闭嘴!"然后就用自己的嘴唇堵了上去。高新从善如流地用舌头迎上去。
  热,七月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葛为民在激烈的唇舌交缠中迷迷糊糊地想,头顶的风扇是不是坏掉了?不然身体的温度怎麽会越升越高呢?赤裸相贴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著要更多,不知道是谁先主动,手,大胆地伸到了对方的短裤里,握住了滚烫而坚硬的器官。
  交叠,摩擦,互相抚慰,带起一波波让人战栗的快感。舌抵著舌,随著手下动作的频率摆动,然后在越来越急促的喘息中一起高潮,白色的液体喷溅上已经被汗水打湿的胸膛。
  葛为民有一瞬的眩晕,等到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停止,他已经仰面朝天地被压在了高新的床上,高新修长的手脚压上他的,带著欲望的黑眸出奇地漂亮。葛为民看著他俯低身子,手指在自己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游走。葛为民隐约地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些什麽,也明白自己应该在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之前奋力反抗,可是他的手脚完全不能动弹,他任由高新吻著自己的锁骨,任由他的手指侵入那个难以启齿的地方,喘著气忍受著被异物入侵的不适。
  身子翻过来的时候,葛为民还盯著高新的蜡笔小新枕巾迷迷糊糊地想,真是不怎麽样的品味,双腿就突然被分开——
  "啊~~~~~~~~~~~~"
  葛为民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一直在太空神游的神智终於回来了,他哑著声音大喊:
  "给我拿出去!"
  痛,实在是太痛了,好像身体被活生生地劈成了两半,葛为民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著身上的人,该死的手长脚长也就算了,为什麽那个地方也那麽……啊?
  高新像个大型动物一样蹭著他的脖子,嘴唇贴在他的耳边说:
  "就一会,好不好?"
  "好你个头……啊……啊嗯……呜……"
  腰被有力的手臂圈住,身后的撞击一下比一下猛烈,疼痛也一下比一下鲜明。明明是那样折磨的事情,可是当那人浊重的喘息热热地喷洒在颈侧的时候,却有一种奇异地满足感升腾而起。高新的声音很沈很哑,在他耳边说:
  "小葛,我喜欢你……很喜欢……"
  葛为民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承受著他猛烈的进攻。滚烫的液体在体内爆发的一刻,葛为民昏昏沈沈地陷入了黑暗中,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靠!那家夥语文没学好啊,哪有那麽长的"一会"啊!

蜜糖年代(二十六)
  清晨的鸟啼混杂着蝉鸣,格外呱噪。葛为民睁开沈重的眼皮,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大片麦色中间两个暗红的小点,葛为民反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那是高新的胸膛。两个人的睡相都不太好,高新两条长长的胳膊绕在葛为民的腰上,葛为民的一条大腿横在高新腰间,两人几乎是毫无间隙的贴合在一起。
  血液毫无预警地"刷"地窜上脑袋,葛为民烧红着脸轻轻从高新身上挪下来。只是稍微动一下,全身就像被拆了骨头一样地痛。如果不是高新香甜的睡脸太过无辜,葛为民发誓他很想一脚把他踹下床去。
  竟然真的做了。葛为民羞愤欲死地想,他明明是打算拒绝的,怎么就由着他吻了自己,摸了自己,甚至还做到最后一步?昨晚意乱情迷的时候没有自觉,现在回想起自己在他身下敞开身体任他侵犯甚至哭叫求饶的样子,葛为民有种把身边的人毁尸灭迹的冲动。因为一句"我喜欢你",就允许这家伙那样放肆,他大概是太过纵容高新的任性了。
  葛为民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在地上纠缠成一团的衣物中分离出自己的衣服裤子套上,忍着一身酸痛爬上自己的床拆帐子迭被子。原来还以为昨晚会是自己在这张床上度过的最后一夜呢,没想到自己最后却睡在了它下方一米的地方,赤身裸体地,和一个长了和自己一样器官的人。太荒唐了。葛为民捏着被角叹了一口气,算了,就当是最后一次纵容吧,像高新说的,反正毕业以后他们就再没有机会见面了,这样结束了也好。而且不得不承认,除了最后那一步,前面的那些亲吻和抚摸,其实相当……嗯……那个……舒服。就连最后的疼痛,在高新那声炽热的"我喜欢你"里,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这么想来他也不算太吃亏。
  尽管葛为民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拆被子垫子的时候床铺还是咯吱咯吱地微微摇晃。等到他把东西都收拾妥当爬下床来,却发现高新还是维持刚刚的姿势沈沈地睡着,怀里少了一个人,两条胳膊却像要护着什么似地环绕着的姿势显得有些好笑。
  这样都没有吵醒他,大概是真的累坏了,葛为民解气地轻轻骂了声:"活该!"那种强度那种长度的运动量,不累才怪。心里却清楚,这种累很大部分是因为他抱着自己去做了仔细的事后清洗,一觉醒来,全身都清爽得很,一丝粘腻也没有。从很多方面说,高新都是个缺神经的主,比如他记着把葛为民从图书馆的书替他还回去却又把自己塞在床脚的那本忘了导致缴纳了天价罚款,比如他毫无眼色地在自己班和葛为民班打篮球赛的时候替葛为民班喊加油,却又在某些方面意外地细心,而这些细心,通常都是关系到葛为民。
  切,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会弄成那副黏糊糊的样子,洗洗也应该。葛为民努力说服自己不可以因为高新给他带来的从来不超过十秒的感动就把自己贱卖出去还帮他数钞票,一边对着把脑袋埋在蜡笔小新枕巾里的人扬起嘴角:
  "算你大命,今天朕龙颜大悦,饶你一死。"
  早晨的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透过窗户撒下一道浅白的光芒。葛为民拉起自己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生活了两年的宿舍,嘴里含糊地冒出两个字:
  "再见。"

蜜糖年代(二十七)
  高考结束后到成绩公布前是高三毕业生最惬意的时光。葛为民和高中同班同学去打球,约初中同学去看电影,找小学同学去烧烤,玩了个天昏地暗不亦乐乎。玩闹过一段时间后开始觉得无趣,好像无论和哪一拨人在一起,玩些什么,都是一样的感觉。葛为民告诉自己这绝对和某个害得他那里疼了三天的混蛋无关。
  安安分分地呆在家里陪着葛家老爷子下了五天棋之后,就到了成绩公布的时间。葛为民在重拨了三十九遍后终於成功打通了查分热线,电话被接起的那刻,葛为民下意识地报了一串数字出来,等到电话那头温柔的女声开始报分,葛为民才反应过来这是高新的准考证号码。
  语文、数学、英语……葛为民看着随手记在纸上的几个数字,并不是多么好看的分数,可是就常年性吊车尾的高新而言,已经是超水平的发挥了。唔……至少可以保证他读上第一志愿报的那所大专了,葛为民勾起嘴角,在一旁关注着的葛妈妈立马乐呵呵地凑过来:
  "怎么样,是不是有好消息?"
  这一看不打紧,葛妈妈捂着胸口几乎就要犯心脏病了,葛为民连忙跟她解释:
  "我报错号了,这是别人的分数。"
  葛为民重新打电话去查自己分数的时候,拨了九十三遍才拨通,顺带着在心里问候了高新家的祖宗九十三遍,颤抖着手记下自己的分数时,葛为民骂了第九十四遍:
  "靠!"
  比刚才记下的分数要高出不少,却仍然算得上是一个很糟糕的分数——葛为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听错了,分数怎么会这么低?葛妈妈葛爸爸又轮流给查分热线打了电话之后,才确认葛为民的确没有记错,葛为民一下子就懵了。
  申请高考复查的结果在第二天就下来了,葛为民仍然是那个分数。葛为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有一种陷在噩梦里醒不过来的难受感觉,他茫然地想:怎么会这样?半个月以前的考试遥远得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考过的题目在脑海中早已是一片空白,葛为民却仍然像得了强迫症一样逼着自己一遍遍地回忆:是哪里,在哪科出了问题?
  葛为民的第一志愿是经过全家慎重讨论后参考老师意见决定的,是一所比本科分数线高不了多少的普通高校,选择做得相当稳妥,即使葛为民发挥略有失常也保证能够考得上。看着自己失常得甚至连本科分数线都到达不了的成绩,葛为民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葛妈妈在外面轻轻敲着房门:
  "为民,有电话找你。"
  葛为民用手臂盖上眼睛,说:
  "不接。"
  葛妈妈再房门外叹了一口气,说:
  "等一下要记得出来吃晚饭,别饿坏了自己。"
  葛为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星期,找他的电话也持续响了一个星期。他知道那是高新,高新大概已经查到自己的分数了。葛妈妈在饭桌上小心翼翼地说:
  "你同学很关心你,要不下次还是接他的电话,好好聊聊?"
  "不用,下次他再找我,就说我回乡下好了。"葛为民抬起头来看着葛妈妈:"妈,我想回一趟乡下老家。"

蜜糖年代(二十八)
  葛为民的老家在远离城市的偏远山沟,是那种上个网都要先从村口步行二十分锺再转搭汽车到镇上的闭塞地区。葛为民住在远方
   亲戚的小土房里,过着白天看云晚上看星的悠闲生活。
   葛妈妈葛爸爸偶尔会打电话过来问候一下,只字不提高考的事情,只是不痛不痒地提些天气和饮食的话题,顺带提起那个隔三岔
   五打来的电话。葛为民看着长长卷卷的电话线,想象那个眉目俊帅的高个儿急红了脸一迭声地问:
   "葛为民在吗?"
   "他还没有回来吗?"
   "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勾起来。
   小土房后面矮矮的芒果树上,芒果由青转到黄,熟到透了就啪嗒地掉到了地上。接着房前的龙眼树也开始长出了一串的果实,等
   空气中酝酿出一种甜甜的果实清香时,八月下旬到了。再有几天,就是高校报道的时间了。
   葛为民向乡下的亲戚道过谢,带着沈沈的行李和被乡下的阳光晒得泛着粉红的皮肤踏上回家的旅途,看着一行一行往后倒退的树
   木,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葛为民回到家,平静地对父母说:
   "我想好了。我去读第二志愿的学校。"
   葛爸爸葛妈妈对望了一眼,葛爸爸试探性地开口:
   "为民啊,如果你不想读,我们可以复读一年的。不要觉得有负担,爸爸妈妈支持你。"
   葛为民眼眶一热,从小到大,葛爸爸葛妈妈都没有要求过他什么,他学习成绩不好,他们不强求,他没有特长,他们不逼他,就
   连这次高考的失利,他们也没对他有过只言片语的责怪,由着他任性地躲到乡下去,现在还想着方法放松他的心情。他们,一直
   用自己的方式宠着他,爱着他。
   葛为民认真地看着父母:
   "谢谢爸妈。但我认真想过了,读大专未必就比大学差。何况,第二志愿的那所大专挺好的。"
   葛为民的成绩平平,假如升上那所平平的高校,也不过是读一个平平的专业,在这个扩招的年代,像他那样的大学生一抓一大把
   ,和那些名校的尖子们相比,什么优势也没有。倒不如老老实实地去学一门技术,葛为民的成绩搁大专里,那就是一标准的优等
   生了,比别人高了一层。
   葛为民当初报的第一志愿几乎是稳上的,所以根本就没在意第二志愿。他当时只是随手抓过高新的高考志愿表,照着他的第一志
   愿在自己的第二志愿一栏里抄了一遍,连专业选择都一字不差。高新没有依照他妈的愿望交高价去读民办高校,那所机械类大专
   是他自己选的,眼光很不错,算是同类大专中的佼佼者。
   葛为民的成绩虽然不算好,但也不是垫底的水平,去读大专多少有些浪费,说出去也丢面子。葛为民在乡下老家思前想后了一个
   月,才做下了这个决定。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但对他来说其实是个更好的选择,而且……有那个人在同一所学校,似乎就读大专
   也并不那么难以忍受。
   葛爸爸想了想,说:
   "你想清楚了就好。"
   葛为民"嗯"了一声,说:
   "我想清楚了,后天就去报道。"

蜜糖年代(二十九)
  葛为民提前了一天到学校报到。尽管葛为民奋力抗yi,葛家还是全家出动地护送他到学校,美其名曰"顺便参观游览",葛为民知道他们对自己就读大专的决定多少有些不放心,想借机考察一下,也就由他们去了。
  办完了各项繁琐的入学手续,把行李搬入窗明几净的整洁的四人间,葛爸爸葛妈妈颇为满意地离开了。新学校坐落在山脚,面积不大,环境却很好,四面都是葱葱郁郁的树林,校门外还环着一条小小的河涌。教学楼的条件也相当好,语音室、实验室一应俱全。更难得的是行走在校园里的学生都一副热心向学的朝气模样,收拾得规规矩矩,没有葛爸爸葛妈妈之前担心的流里流气龙蛇混杂。
  葛为民一个人在宿舍度过了大专生活的第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惬意地沿着栽满细叶榕的校道四处闲晃,看着前来报到的新生忙碌地跑来跑去,在报到处排起一条又一条的长龙。男生宿舍的楼下的公告栏里,挤满了密匝匝的人群,每个人都拼命地挤到最前面去看那张A纸的"宿舍分配表"。
  葛为民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高新。高高的个子和背面印着咸蛋超人的T恤格外扎眼,他站在人群的外围,仗着身高的优势探着脖子俯视着那张表。葛为民愉快地眯起双眼,嗯,两个月不见,好像黑了些,瘦了些。葛为民悄悄地绕到他身后,使劲往他肩上一拍,高新顶着剪得有些过短的头发转过身来,眼睛慢慢地睁大,嘴巴张成一个直径厘米的圆形,葛为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蠢的表情。
  他心情大好地把手上的绿豆饼顺势塞到高新张开的嘴里,挑起眼睛对他说:
  "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把手续都弄好了。"
  高新咬着绿豆饼含糊不清地"唔唔"了几声,眼睁睁地看着葛为民拍拍手无比潇洒地消失在宿舍楼后。
  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闲着闲着就到了午饭时间,葛为民懒洋洋地走下楼。才刚刚走出宿舍楼的门口拐了个弯,冷不防地就被一条抄出来的胳膊捂着嘴巴拽到宿舍楼后面的小树林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有什么温热的急切地堵上了他的唇。
  "唔……"
  葛为民动了动,没能挣开箍得紧紧的胳膊,他放弃地闭上眼睛,任霸道的舌头撬开自己的牙关。
  高兴、欣喜、疑虑、难过、担忧……葛为民从来不知道一个吻可以包含那样丰富的情绪。不远处新生们的喧闹好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而他的世界,只听到很响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树林里芒果花的甜香袭入鼻腔,浓郁得让人眩晕。
  吻得透不过气来了嘴唇才被放开,高新伸出手来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脸上是溺水的人终於呼吸到空气的神情。高新咧开嘴看着他说:
  "小葛,你也来了,真好。"
  "我一个假期没见你了,你怎么回老家回了那么久?"
  接着又歪了歪头说:
  "你怎么就来这里读书了?这可是大专啊。"
  然后带点赌气地:
  "其实高考这样东西最混账了,一考定终身。你这次只是运气不好而已,明年再考一次好了。"
  最后表情近乎肃穆:
  "小葛,你读大专太可惜了,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你不应该来这里的。"
  他一番话说得颠七倒八,表情也像川剧绝活一样变了几次,葛为民忍不住笑出来。其实他要说的,刚刚他就已经全部知道了。他很想告诉高新,他舌头的其他功能明显要好於它的语言表达功能。
  葛为民横了他一眼,拿他以前说过的话堵他:
  "高新,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葛为民说,"我都想好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然后葛为民用力踢了他一脚:
  "愣着干嘛,吃饭去啊。"
  "咦,啊!小葛,你等等我!"
  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新生的学校食堂里,高个儿的男生摸摸脑袋,说:
  "那什么,我饭卡还没充钱呢。要不……"
  换来一声咬牙切齿地咒骂:
  "要不你个头。"

蜜糖年代(三十)
  高新围在葛为民身边转了两天,确定葛为民选择读大专并不是一时兴起,才终於放下心来,趁着军训开始前和葛为民两个人围着学校四处乱晃。
  来报到了不过几天,葛为民就迅速喜欢上了这所学校,环境好,清新、安静,同学也好,新舍友也都是热情爽直的人,彼此脾气相投。葛为民望了望身边即将成为自己同专业同学的人,嗯,这个,持保留意见。
  荣升为一名大专生的高新毫无长进,仍然时不时就让人哭笑不得地脱线。入学伊始,葛为民就因为高新忘带钱包再度成为他的一大债主。虽然高新身上带着的银行卡存款超过了六位数,但新生入学这几天是提款的高峰期,两个人去了好几次都碰上自动取款机被取空的情况,碰上去超市买东西和班级缴费,基本上都只能依仗葛为民的钱包。高新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着:
  "小葛,我请你出去吃饭吧。"
  "我不去那种烧钱的地方堕落,这两天当我包养你。"
  "小葛……"
  "什么?"
  "其实你高考失分的那科是语文吧。"
  "靠!你皮又在痒了是不是!"
  "啊!反对暴力!不要踢……嗯哼……"
  好久没有这么干过了,葛为民心满意足地收起拳头趴在高新身上,低头看他俊帅的眉眼,高新的眼神异常温柔,他轻声说:
  "小葛,我换宿舍好不好?"

  "你好好的换什么宿舍?"
  "我想换到你们宿舍去。"高新的宿舍和葛为民的宿舍隔得不远,同一层楼,中间隔了三间房。
  葛为民"噌"地就脸红了,正要骂他"想什么龌龊事呢你",高新就认真地说:
  "你这个性子,一点弯都不会转,一生气了就动拳头。虽然我觉得挺好,别人可不这么看。你以后要和舍友发生冲突了,就你这身手,吃亏的肯定是你。我要是去了,劝不住你还能帮着打,顶多二比二,至少不吃亏。"
  糟糕,好像不小心又被他感动了。葛为民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从他身上爬起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切,老子打架还要你帮忙?起来吧,今天去试试第二饭堂的那个榨菜鱼。"
  "咦,你也想吃那个?那正好,我打个柠檬鸡,咱俩换着吃。"
  "……我不想吃柠檬鸡。"
  "好吧,就这么决定了,你打榨菜鱼,我去买柠檬鸡。"
  "喂!"
  忙碌而短暂的新生入学结束后就到了痛苦的军训时间。一个方阵六十人,葛为民站在队伍中间,被太阳晒得皮掉了一层又一层,露出粉红色的新肉,高新站在排头,晒得更厉害,皮却没有掉,整个人被均匀地晒黑了一层,麦色的肌肤发出黑亮亮的光泽。
  经过整整一个月,新生们才终於摆脱魔鬼教官的折磨,正式开始大专生涯。在大专的生活对葛为民来说是一项新奇的体验,没有了早晨的出操,没有了每天按时按点的起床,只需要在有课的时候按点数出现在课堂,对於刚刚经历过高三历练的人来说无疑是天堂。更新奇的是学习。
  葛为民在原来的中学成绩平平,是个不起眼到随时能被课任老师忽略过去的人,现在却一下子成了矮子里的尖子,不仅在刚入学的时候就被辅导员委以学习委员的重任,几堂课下来更是在老师赞许的目光和作业上的"A+"上找到了尖子生的感觉。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一切的一切都在往令人满意的方向发展,只除了一件事,让葛为民多少觉得困扰。

蜜糖年代(三十一)
  葛为民和高新住在不同的宿舍,上的课却完全相同,两个人从上午去上课到晚上去图书馆都泡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反而比高中时代还要多许多。高新延续了高中时的习惯,还是每天早上就连同葛为民的早饭一同打好了在饭堂里等他,两个人在课余的时光也仍然穿梭在学校附近的大小食肆,乐此不彼地开辟出一处一处新战场。
  一切都与高中时代别无二致。葛为民很享受和高新在一起的时光,那是一种即使无所事事也很舒服快乐的感觉。只是有一件事,是与高中时代改变了的:高新开始频繁地吃葛为民豆腐。
  表达有点奇怪,但葛为民就是这么感觉的。无论是结伴去上课时高新搭着葛为民的肩膀,或者去饭堂的时候手环上葛为民的背,都让葛为民全身战栗。高新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无比自然,就像是其他舍友玩闹时对葛为民做的一样。但只要是高新亲密地贴上来,葛为民就感觉血液循环加快,全身的细胞都进入一种备战状态,好像等待着停靠在身上某处的手指做些什么的感觉。男生们玩闹间的勾肩搭背并不少,葛为民自己也是个动了怒就扑上去打人的主,并不会对肢体接触有排斥情绪,可唯独是高新看似无意的触碰能够勾起葛为民异样的感觉。葛为民暗地里咬牙切齿地想:怎么以前从来不知道,这家伙是吃豆腐的高手?
  假如说之前的那些举动还可以归结於葛为民神经敏感和自我意识过剩的话,那高新那些更为亲昵的举动则货真价实地坐实了他的罪名。早上起床后到晚上睡觉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相当多,独处的时间更是不少。常常是两个人在校园里闲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或者高新又说了什么话惹葛为民生气被葛为民一脚踹倒压在地上的时候,高新的眼睛就会倏地亮起来,望望四下无人,湿热的唇舌就会开始落在葛为民的眉梢、眼角、鼻侧以及……嘴唇上。
  虽然在两个月前两个人就已经有过最深入的关系,可是葛为民在心里一直把它当成一个意外,时间对了,气氛也对了,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原来葛为民打算把它当做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记忆封存起来,现在和高新再次成为同学,葛为民决定把它当做一次头脑发昏的错误忘掉,他和高新仍然是肝胆相照彼此投缘的好兄弟。但显然高新并不这么想。高新发亮的眼睛、热情的唇舌,都一再告诉着葛为民两个月前的那句话:小葛,我喜欢你。
  葛为民知道不应该再让他误会下去,可见鬼的是每一次高新的嘴唇落下来,葛为民在肚子里转了几千遍的拒绝就总是烟消云散。高新的唇落在葛为民的眼睛上,葛为民就乖巧地闭上眼睛,高新的唇落在葛为民的嘴巴上,葛为民就柔顺地放松牙关,任火热的舌头探进来吸吮翻搅。不可否认的是和高新接吻的感觉越来越舒服,葛为民甚至也越来越沈溺进去,到最后高新靠近之前葛为民的那句"不要"几乎和高新的那句"别打"一样成为一种徒劳的形式,高新听了只会懒懒地勾起嘴角笑得更邪魅,葛为民在那种心跳失常的感觉中恍恍惚惚地就被按着吻了个昏天黑地。
  渐渐地葛为民也就习惯了这种性骚扰,甚至自发地在高新的身子贴过来的时候抬手环上他的脖子。早晨操场的角落,中午教学楼的后山坡,傍晚宿舍楼的树丛后,初尝情欲的少年交缠在一起,分享着一个又一个激烈而甜蜜的吻。葛为民在那种美好的感觉里模模糊糊地想,反正又不会少块肉,只要不被发现,高新想吃,唔嗯……就让他吃好了。

蜜糖年代(三十二)
  新的校园生活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炎热的秋老虎在新生们的手忙脚乱中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天气开始转为沁人心脾的寒凉,长袖衬衣已经不足以抵挡早晨的寒风。教室里门窗紧闭,带着闷闷的暖意,教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老师在讲台上口沫横飞地讲述着资本主义的产生和发展,边讲边摇头:
  "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
  葛为民踢了一脚趴在他身边昏昏欲睡的高新:
  "喂,认真记笔记!"
  高新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对着他笑了笑,抓过葛为民桌上的圆规在几乎是空白一片的笔记本上潦草地画上几笔,讲台上的老师忽然冒出一句"高新",高新反射性地嘹亮回答:
  "是!"
  台下空白了一秒,随后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见惯不怪的老教师等笑声停了才镇定地推了推眼镜,摇摇头捧起书本继续讲下去:
  "随着'高新'科技的发展,社会生产力也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
  葛为民努力绷着脸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用余光瞟瞟那个出了洋相还不自知、一脸疑惑的家伙,第一千零一次催眠自己: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我真的不认识他。
  好不容易捱到了下课的时候,葛为民站在高新的自行车后座上拉风地一路呼啸到饭堂。天气正好,两个人拿着饭盒在宿舍楼的后山坡上找了个背阴的位置,惬意地享受着午后的和风和美味的午餐。
  高新把自己饭盒里的鸡翅和红烧牛肉夹到葛为民的饭盒里,顺便挑走葛为民讨厌的芹菜和胡萝卜,刚刚还只在快要贴合在一起的上下眼皮中露出一点的眼睛此刻神采奕奕地睁着,葛为民看着他认真地夹走藏在肉片中的最后一棵芹菜,边埋头奋战边说:
  "小葛,你这周末有没有空?"
  葛为民夹了一片红烧牛肉放到嘴里,嗯,好香。
  "没有。这周末我们要赶三份制图作业,两份基础课习题,一份英语课一分锺演讲,一份实验预习报告。"他警觉地看了高新一眼:
  "高新我告诉你啊,这次你再忘了交作业就危险了。对自己的功课上点儿心。"
  "哦,那就是有空了。"
  "喂!"有空你个头啊,这个人又听不进去别人说话了。
  "好了好了,作业这种东西不要太用功了,反正我们都已经不是读中学了。"读中学的时候你有认真过么?葛为民在心里腹诽。
  高新看着他的脸"扑哧"地笑出来:
  "小葛,你这张脸摆出杀气很重的表情实在是很好笑。没有人告诉过你你不适宜扮酷么?"
  "高、新,你、找、打!"
  "哎呀,别打呀……香菇、香菇要掉出来了……呀咩爹……"
  高新又四仰八叉地被葛为民摁在地上,一直手高高地举着倾斜的饭盒艰难地保持着平衡,嘴里咬着掉下来的半截香菇,另外半截被葛为民咬在嘴里。
  两个人维持着这种诡异的姿势近距离对望了一秒,然后高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嘴里的那半截香菇咬掉,葛为民也跟着反射性地卷走留在自己嘴里的那半个,刚刚吞下去,高新的舌头就就着相贴的姿势卷了出来。葛为民一开始还想着这么油腻腻的也亏他能吻下来,接着就觉得饭堂的香菇真是不错,接着就觉得……嗯……唔……很不错。
  葛为民接下来花了十五分锺才想起之前被打断的话题,他愤恨地擦着嘴角:
  "靠!又被你转移话题了!我是说认真的,你多少对学业上心些,又不缺钱花,一天到晚跑去打工干什么!"
  九月初高新就开始打工,从晚上九点开始到酒吧和饭馆做服务生,常常忙到次日凌晨才回来,第二天早晨再急匆匆地对着葛为民的作业抄上几笔。高新懒懒地勾起嘴角:
  "好啦,我会注意。你先把这周末空出来。给。"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票。是某着名主题公园的套票,包括了所有游乐项目,价格不菲,葛为民曾经无意地跟高新提起过自己想去那里玩玩,他想起什么似地问高新:
  "喂,你该不会是用打工的钱买的吧?"

蜜糖年代(三十三)
  高新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筷子朝葛为民的饭盒伸过去:
  "怎么连大葱都不吃?真是挑食,这个味道很好的。"
  葛为民抓狂:
  "不要在别人已经吃过的菜里翻来翻去!"
  "啧!你有什么好介意的,反正我们口水都不知吃了有多少……呜……别打我,我的大葱啊啊啊……"
  葛为民在高新拎起两个人的饭盒往宿舍楼走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又被那个家伙转移话题了。
  拜高新的心血来潮所赐,葛为民在周五晚上赶了大半夜才完成了所有的作业和实验报告。他第二天顶着两个熊猫眼有气无力地打开宿舍门时,正看见高新斜斜地倚在门口等他。高新穿着米色的长风衣,两条长长的腿包裹在发白的牛仔裤里,随意地架在宿舍门口,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
  "早!小葛!"
  换了随便哪个早晨,葛为民看了高新这副样子大概都会想这混蛋有时候还真是天杀的帅,但葛为民现在只觉得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异常欠扁,他冲上前揪住高新的衣领,从牙齿缝里问:
  "你昨晚没做作业是不是?"
  高新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趁着清晨宿舍楼的过道四下无人轻轻啄了啄他的唇:
  "我没做啊。反正你肯定做了,我到时候抄你的就行了。"
  清冷的空气中嘴唇残留的那一点温热的触感格外美好,甚至比激烈的长吻更让人怦然心动。葛为民不自觉地就扬起嘴角轻声说:
  "好,你抄吧。"
  等到跟着高新上了车,葛为民才懊恼地发现自己又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主题公园在城市外围的一个小海岛上。转了两趟公交,搭了十分锺的渡轮,两个人到达的时候已经接近十点了。
  周末的公园到处都是游客,携家带口的情侣约会的,热闹非常。葛为民兴致高涨地拉着高新排完一条队又一条队,玩过了过山车又到蹦极,看过了植物园又到游艺场玩射击,两个人兴致勃勃地疯了大半天。
  到了下午三点,葛为民仍然兴奋地在催高新:
  "快点快点,看看还有什么没玩的?"
  高新仔细地盯着手上的套票研究:
  "唔……摩天轮、激流勇进、跳楼机,还有那个你一直想玩的山顶滑翔。"
  "那先去山顶滑翔。"
  "好。"
  两个人跟着指示图一路向西,走到半路天开始阴起来,等到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开始哗啦啦地下起雨,工作人抱歉地说:
  "对不起,由於天气原因,这个项目暂停。"
  葛为民抬头看看不断从天空上飘洒下来的雨丝:
  "没办法,只好先去摩天轮了。"
  雨在去往摩天轮的途中越下越大,到最后几乎像是瓢泼大雨,鞭子似地恶狠狠抽打下来,两个人狼狈地躲到路边的小亭子里,听着园内广播在轰隆隆的雷声和哗啦啦的雨声中微弱地响起:
  "各位游客,由於天气恶劣,出於安全考虑,本园内所有大型机械游乐项目暂停开放。重复一遍,由於天气恶劣……"
  高新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可惜啊,没挑今天就好了。难得我们都到了山顶滑翔那里了……"
  葛为民看着高新微微下垂的眼角,朝他肩膀用力揍了一拳:
  "有什么可惜的,都玩了那么多项目了,早捞回本了。反正我觉得很开心。你不觉得吗?"
  他眼睛上挑带点挑衅地看着高新,高新忽然就一把把他搂在怀里,说:
  "嗯,很开心。"
  葛为民的头埋在他温暖的肩窝上,莫名地就有些发慌,手忙脚乱地挣开他,虚张声势地大声说:
  "喂,反正雨下成这样,还是趁早走吧。走了。"
  "哦……诶,小葛,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嘛!"

蜜糖年代(三十四)
  葛为民的连帽外套盖过头顶,在呼啸的风雨中看着高新弯着腰和码头边的船工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就看见高新顶着狂风暴雨朝他这边跑来,葛为民在风雨声中扯着嗓子问他:
  "怎么样?"
  高新也扯着嗓子朝他喊:
  "说是八级台风,所有船都停开。"
  那岂不是被困在岛上了?葛为民皱皱眉头:
  "那要怎么办?"
  高新抓过他的手:
  "别在这里挨雨淋了!跟我来吧!"
  在岛上唯一一所四星级酒店漂亮洁净的双人房的淋浴间里舒舒服服地洗着热水澡时,葛为民盯着被蒸汽蒙了一层的镜子里影影绰绰的人影,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跑:他和高新开房了他和高新开房了他和高新开房了。
  啊呸,葛为民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想什么限制级的呢。避雨,纯粹是避雨,打台风回不去,所以才会在酒店里一起住一晚。被暴雨打得精湿的衣裤晾在淋浴间里,湿漉漉地低着水,滴答滴答地惹人心烦。虽然反复地做好了心理建设,套上酒店里宽大的白色浴袍,葛为民还是从脸一路红到在浴袍里若隐若现的锁骨。
  磨磨蹭蹭地从浴室里出来,葛为民听到一声欢快的咆哮,高新对着电视机里转播的球赛大声喊:
  "耶,进球了!"
  葛为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很蠢。高新转过头来对他笑笑,指着电视机旁的餐车说:
  "出来啦,那我进去洗澡了。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东西,我叫了客房服务。"
  高新盘腿坐在地上,剪得有些短的板寸挂不住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湿得透明地粘在身上,身子底下蔓延开一大滩水渍。这个人,怕他被雨淋病,一到了房间就急吼吼的洗澡,这个人,怕他饿着,顾不上自己全身湿漉漉地第一时间就打电话叫客房服务。看到餐车上的龙虾粥后要冒出来的那声"败家子"硬生生地停住,最后变成一声含糊的"去吧,我等你。"
  高新的笑容异常柔和,葛为民被他盯得恼羞成怒,一个枕头砸过去:
  "靠!快去洗澡!"
  高新洗完澡出来后两个人穿着浴袍坐在床上美美的享受了一顿奢华晚餐。酒足饭饱的感觉让人异常放松,葛为民惬意地躺在柔软宽大的床上,从浴袍底下蹬着两条腿,和高新静静地听着外面肆虐的雨声。
  嘎吱,高新在葛为民旁边的床上翻了个身,有些懊恼地说:
  "唉,要是没选今天就好了。"
  "哈?"
  "居然碰到下雨天,还有好多项目没有玩呢,还有那个山顶滑翔……要是挑个好天气就好了,难得是我的第一份工资……"
  高新忽然就住了嘴,葛为民敏锐地转过头来,眯着眼睛看他:
  "这票是你用打工的钱买的?"
  "那什么,我不是庆祝第一次拿到薪水嘛,嘿嘿。"
  "高新,我记得你做服务生的工资没多高吧?"
  "……还好。"
  "门票花了很多钱吧?"
  "……还好。"
  从来就是不懂得分场合而一味说真心话而时不时显得脱线的人,偶尔撒起谎来也显得拙劣异常。葛为民看着他躲闪的眼神,莫名地就有一股火气窜起:
  "明明你就是花了大部分工资来讨好我吧?"
  高新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淡淡地说:
  "也不算是讨好,我只是想看到你高兴的样子而已。"
  并不是什么让人脸红耳热的情话,葛为民却突然听到自己心很响地"咯!"一下。
  高新微微侧过脸,昏黄的床头灯在他的脸上投下一层浓厚的阴影,葛为民看不清他的表情。高新似乎踌躇了一下,才开口:
  "小葛,我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不是很懂喜欢一个人要怎样做才能让他快乐。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这么做。我真的不是在讨好你。"
  仍然是淡淡的语气,却带着一丝隐藏不住的受伤。葛为民心里涌过一阵罪恶感。他明明知道高新喜欢自己,却从来只回应他的吻,而没有正面回应过他的感情,高新只能小心翼翼地揣测着他的喜恶,葛为民自己都觉得他太委屈。
  葛为民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高新面前,高新有些错愕地抬头看他,葛为民挑起眼角朝他一笑,随后"喀啦"一拳挥在高新的肩膀上:
  "白痴!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把辛辛苦苦赚的钱就这么浪费在我身上!"
  "唉哟!"
  "我今天说想去公园玩你就花掉自己当服务生的薪水,明天我要是想飞去阿拉斯加赌钱,难道你就去卖身?"
  "咦,你想去阿拉斯加?"
  "这个不是重点!"葛为民黑线。
  "要不你换澳门吧,赌钱的话那里也……"
  "高、新!"
  "唉哟……别打……嗯……啊……呀咩爹!"
  "我让你再呀……"
  "哎呀!"
  两个人笑闹了一番,葛为民气喘吁吁地从高新身上爬起来,看着他笑意快要满得漾出来的晶亮的眼眸,突然敛起了笑意,正色说:
  "今天我很高兴。谢谢你。"
  然后慢慢俯河蟹词语,把自己的嘴唇贴上去。

蜜糖年代(三十五)(H)
  高新反应不过来地愣着,眼珠子错愕地瞪着,表情无比可笑。葛为民伸出舌尖在他嘴唇上舔了一圈,又恶作剧地顶开他的牙关把舌头伸进去,嗯,葛为民心情愉快地想,像个木偶一样任他摆布的高新还真可爱。可惜这份可爱的持续时间不长,高新在和葛为民舌尖相触的那刻终於回过神来,以几乎要把骨头勒断的力度把葛为民狠命搂住,舌头利落地卷了过来反客为主,嬉戏一般的吻变得货真价实起来,牙齿啃咬在唇上的酥丨痒感,舌头在口腔内游走的热度,吮吸交缠发出的湿润声响,都甜蜜热情得让人失控。
  "嗯~~~"
  葛为民手脚发软地瘫倒在床上,高新顺势翻身覆上来,两个人舌相抵着,十指交扣着,腿交缠着,吻得难舍难分。葛为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水雾一样迷迷蒙蒙,高新的眼睛在这片迷蒙中闪着热切的光芒,灼灼地看着他,声音低低的带着烫人的温度:
  "小葛……"

  两个人身上都只是套着酒店里的浴袍,翻滚着在床上亲吻的时候绑在腰间的带子早就松开,露出领口和腰下大片肌肤,两个人几乎是赤丨裸地想贴着,高新和葛为民十指交缠,整个身子都覆在葛为民身上,一条腿挤进葛为民曲起的两腿之间,浴袍地下火热而贲张的物体再明显不过。两个人维持着暧昧的姿势对望着,是伸腿把他一脚踹到床下或者把他勾到自己身上,都在葛为民的一念之间。
  葛为民静静地看着高新。即使在过去的几个月内有过那么多甜蜜而热烈的亲吻,即使他对高新有过那么多的纵容和妥协,葛为民也从来没想过要和他再重复一次高三毕业的荒唐行为。
  对葛为民来说,高新是特别的,葛为民也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早就超越了友情的界限,否则怎么可能让一个男人怎么抱他、吻他、甚至用和自己相同的器官进入自己的身体?可那毕竟不应该是爱情,在葛为民的认知里,"喜欢"是只应该发生在异性之间的事情,甚至想象一下若干年后的自己,葛为民脑海里勾画出的图画也是和一个温婉的女子牵着手,怀里抱着他们的孩子,那才是正常的。而两个男人在一起,会有什么未来?葛为民无法想象。
  高三毕业的那个夜晚,葛为民一直把它当做一个意外。意外发生一次叫做意外,发生两次就该换个名字了。身体交迭是葛为民最后的底线,在那之上,搂抱,亲吻,葛为民都可以当做青春期的荒唐接受下来,而一旦突破了这个底线,两个人就不再是朋友了,他也不再是那个喜欢看女孩子飘起的裙子的"正常"男生了。
  答案很明显。
  高新伏在他身上急促地喘着气,葛为民静静地看着他俊帅的眉眼,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自己推开他后他微微下拉的眼角和明明很受伤却极力装得不在乎的神情。葛为民发现自己舍不得。葛为民咬咬牙,伸出长腿一勾。
  在高新灼热的嘴唇吻上他喉结的时候,葛为民攀上他的肩膀,轻轻念叨:"三年"。
  他是葛家的一脉单传,以后是一定要娶妻生子的。他给不起他一辈子,可是读大专这三年,总还是可以陪着他的。高新从他的颈窝里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葛为民笑着凑上去封住他的唇:
  "没什么。"
  雨还在不停地下,哗啦啦地敲击着人耳膜。葛为民闭着眼睛,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一个地方涌去,那个地方直挺挺地充着血,被握在另外一个人的手里,揉着,捏着,搓着,搔刮着,带来一波一波惊心动魄的快感。快感堆积到最高的时候葛为民无法忍耐地哼了一声,报复性地让喷发的液体溅湿那个人的掌心和胸膛。
  带着粘腻液体的手指一路下滑,顺着漂亮的脊背线游走到尾椎骨,带着点急切刺了进去。葛为民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努力放松着身体适应着体内不断转动和探索的手指。等到手指撤出去,双腿被分开的时候,硬热而硕大的物体抵着后丨穴猛地闯了进来,带来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尖锐疼痛。
  和记忆中一样的还有律动中那一声声暗哑的呼唤:
  "小葛……我喜欢你……喜欢你……"
  眼前的一切又开始模模糊糊地蒙上了一层水汽。葛为民在越来越快的撞击中七零八落地骂着:
  "高……新……啊嗯……你给我……啊……记住……"
  因为是你,我才容忍。这种事情,这种疼痛,这种……意乱情迷。灼热的液体涌进体内的一刻,葛为民再度模模糊糊地昏睡过去。


蜜糖年代(三十六)
  葛为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将近第二天早晨,暴风雨已经过去,灿烂的阳光透过厚重的落地窗帘的缝隙射进来,在酒红色的地毯上投下一道纯白的光芒。高新还在沈睡着,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葛为民的手腕把他箍在怀里,一副防止他逃跑的姿势。
  "这个笨蛋!"葛为民小声地骂了一句,轻轻地挣开他的手。挣了两次都没有成功,再抬头,高新已经睁开了眼睛。深邃的黑眸从混沌逐渐转为清明,然后高新的眉眼全部舒展开来,绽出一个让葛为民心跳骤停的俊朗笑容,说:
  "小葛,你还在!"
  又来了。葛为民朝他翻了个白眼:
  "不然我能去哪里?"
  "上次我醒来你就不在。"
  所以这次他才牢牢抓住自己的手?高新的脸上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衬着他高高的个子显出一种不协调的滑稽,葛为民却觉得心里有个地方暖暖潮潮的,他反手扣住高新的手掌:
  "放心,我哪里也不去。起床吧。"
  高新温暖干燥的唇碰了碰他的额角:"嗯。"
  还是像上次一样,身体被仔细清理过了,全身都清爽而干燥。葛为民站在穿衣镜前,心情愉快地套上吹干了的衣裤,正要系上上衣的扣子,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打量了五秒,狐疑地透过镜子望向在他身后正在系着牛仔裤皮带的高新:
  "喂,昨晚你明明是从后面来的吧?"
  "是啊。"
  "那这是什么回事?"葛为民咬牙切齿地指着胸前从肩颈一路蔓延到肚脐的斑驳红痕。就算在进入之前有被他留下过吻痕,灾情也不至於那么严重啊?
  "啊,那个,"高新漫不经心地挠挠后脑勺,"是昨晚我抱你去洗澡的时候没忍住弄上去的,你可能不记得了。"
  葛为民恨恨地磨牙,对着他阴恻恻地勾手指:
  "高、新,过来。"
  "怎么了……唉哟,别打!痛……呀打……呀咩爹……哎哟哟……小葛,小心你的腰……"
  "啊!!!!!!!!!"葛为民发出一声惨烈地叫声倒在地上,扶着酸痛的腰目露凶光地看着高新:
  "混蛋!你去死!"
  总体来说还算得上愉快的公园之行过后,新的校园生活继续无波无澜地平稳前进着。葛为民继续认真听课,负责任地收作业,帮课任老师干点杂活,平时作业和实验报告拿了一个A又一个A,葛爸爸葛妈妈在电话那头乐得合不拢嘴:"咱们家为民真出息!"
  高新继续上课睡觉,下课打工,作业东拼西凑地对付过去,偶尔在周末回家帮着母亲打点一下生意,父亲给他的那张信用卡的金额仍然不断上涨,他却仍然照旧把卡丢给葛为民保管,连眼角都不屑於下拉一下。
  两个人也仍然把大把大把地时间耗在一起,早上一同吃早餐,上课坐着并排的座位,午餐挑一个人烟少风景好的地方躺下,下午打打球,晚上去去图书馆,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里悄悄地拥抱,激烈地接吻。
  好像什么都没变,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就像是一个信号,尽管葛为民仍然没有回应过高新那句"我喜欢你",两个人相处的感觉却与以往完全不同了。葛为民喜欢在没有人的时候恶作剧地吻吻高新,看他整个人完全呆掉的感觉;葛为民喜欢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和高新静静地掌心相握,享受那种从手指一直温暖到心脏的感觉;葛为民喜欢和高新用两条吸管分同一瓶汽水,俩人幼稚无比地拼命吮吸好抢去比对方更多的分量。其实都是些无聊的蠢事,却还是喜欢,莫名地就觉得心情大好。
  机械类院校的学生男多女少,整个校园里放眼望去都是一支又一支的光棍。可在资源稀缺的情况下还是有人先拔头筹抢得头啖汤,隔壁宿舍的同学新近谈了女朋友,脸上那种飘忽迷离的笑容让同班的每一个男生都恨不得往他脸上踩一脚。葛为民晚上和高新一同自习回来,勾着嘴角脚步轻快地迈进宿舍,立刻惹得几名舍友八卦兮兮地上前围观:
  "看你那一脸桃花的欠扁样,跟隔壁那谁似的,小葛,难不成你也恋爱了?"
  葛为民涨红的脸庞比女孩子还要好看上许多,偏偏嘴里吐出的话却不大悦耳:
  "&*@#,哪个造老子的谣?"

蜜糖年代(三十七)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学校的后山坡上人烟也日益稀少,秋高气爽的午后,葛为民惬意地坐在铺满金黄色梧桐叶的草地上,膝盖上垫着一本厚厚的书,脚边摞着高高的一迭。"喀啦喀啦",有谁的脚步踩在一地的枯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葛为民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悄无声息地勾去嘴角,果然下一秒,高新放大的俊脸就占满了整个视野。葛为民笑着闭上眼和他唇舌交缠,浓郁的奶茶芳香窜入口腔,葛为民满足地发出一声喟叹:
  "你又去林记了?"
  那是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铺子,隐没在小巷中,装潢并不怎么起眼,东西却是让人食指大动的美味,惹得人们早早就在门口排起一条长长的队伍。高新举举手中的袋子,咧开一口整齐的牙齿:
  "蛋挞和奶茶,趁热。"
  "下次不要去了,排队太花时间。"
  "好。"高新一边点头,一边懊恼地瞪着袋子,"这次还是去晚了,你喜欢吃的那个蟹黄小笼包已经没了,下次要再早些。"
  "早你的头啊!"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打开袋子,一盒蛋挞还散发着腾腾的热气,两杯奶茶有一杯开了封,想象着高新匆匆吸了一口奶茶就抱着袋子赶过来的样子,葛为民就从心底里暖和起来。
  从认识开始,高新就一直是近乎宠溺地对他好,还因此被舍友半开玩笑地唤作
"妻奴",而现在更是贴心得过分。难得的是高新替他做每一件事都十分自然,一点谄媚或讨好的味道都没有,像高新自己说的,单纯只是想看到葛为民高兴的样子而已。这样一个笨蛋,要他怎么推开他?
  葛为民拿起高新喝过的那杯奶茶吸了一口,又拿起蛋挞咬了一口,甜香的味道从喉咙一直抵达到心里,嗯,林记的蛋挞果然名不虚传。转头看见高新瞪大眼睛嘴巴张大的样子,葛为民心情愉快地把蛋挞往他嘴里一塞:
  "吃下去。"
  喝完了奶茶吃完了蛋挞才发现袋子底部还躺着一样东西,高新拍一拍脑袋:
  "啊,那个是我顺路在便利店买的。"
  葛为民嘴角抽搐地拎起那个东西:
  "这是什么?"
  "避孕套啊!"
  他当然知道那是避孕套!葛为民额角地青筋开始跳动:
  "你买这个鬼东西干什么?"
  "拿来用啊!"
  葛为民用力深呼吸了五秒,还是没能把心头窜起的怒火压下去,他一脚踹出去:
  "用你个大头鬼啊!你有哪次是用了的?!"
  "唉哟……好痛!小葛,你的暴力倾向越来越严重了,青春期怎么还没过啊?"
  "去死!"
  有些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第N次,顺理成章。欲望就像是来势汹汹的洪水,从打开的闸门奔涌而出。两个人外宿的时间在最近两个月内突飞猛涨,假如学校附近的小旅馆能办VIP的话,葛为民确信他都能够成为金牌会员了。
  唇齿相依,舌尖相缠,身体相拥,任何简单的动作似乎却都能够勾起汹涌的情欲,迷迷糊糊地就去开了房,等到葛为民清醒过来,已经被高新按在旅馆的床上为所欲为了。最后一步之前的体验相当美好,接吻,抚摸,手指和舌头细细抚慰着巍然挺立的部位,都舒服得欲丨仙欲死,意乱情迷的呻吟锁也锁不住。也因此衬得最后一步更加痛不欲生。
  葛为民这一代,都是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舍不得打更舍不得摔,他就是犯了天大的错葛爸爸也狠不下心落下一巴掌,葛为民从小到大长过的最厉害的皮肉痛不过是打球的时候摔伤膝盖。而两种疼痛完全不能相比,身体被贯穿的感觉并没有皮肉损伤那么尖锐,却因为持续时间长而显得格外难熬。被高新从背后搂着腰撞击的时候,葛为民满脑子都只有一个词:凌迟。缓慢而折磨人。
  每次葛为民扶着酸痛的腰从旅馆里出来的时候都咬牙切齿地发誓下次绝不能让高新得逞,却又每一次都好了伤疤忘了痛地在高新那句"我喜欢你"的耳语下兵败如山倒。葛为民事后反省,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纵容高新,纵容得他步步逼近而自己节节败退。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让葛为民很吐血的还有避孕套。高新总会很积极地买好避孕套,然后在重要关头忘了戴上,接着信誓旦旦地保证射到外面,最后毫无意外地违背自己的誓言。葛为民倒并不是特别排斥他射在里面,反正最后做清洗的也是高新,他手指头都不用动一下,并没有增添额外的麻烦。只是开空头支票实在是一种让人讨厌的行为,每一次高新心满意足地伏在葛为民身上时,葛为民看着十厘米开外的还没有拆开包装的套子,都有一种大吼的冲动:
  你就不能干脆不买么?

蜜糖年代(三十八)
  果然还是没有用。
  葛为民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小旅馆的床上,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望著床头上包装完好的避孕套在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个令他火大的罪魁祸首毫无自觉,从背后把他环进怀里,清而浅的吻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他的颈侧、肩窝。这是葛为民觉得最享受的时刻,每一寸赤裸的肌肤都亲密地相贴著,落在身上的吻不带著任何情欲,像是安抚,又像是撒娇,藏在心底里的柔情就像春天的潮水一样泛滥起来。葛为民舒服得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来,心里那点火气早就烟消云散。
  可惜高新永远是破坏气氛的高手,给他的感动永远不能持续太长时间,葛为民正惬意得半眯起眼睛,就听到高新在耳边说:
  "小葛,我跟你说件事。"
  "什麽?"葛为民预感不妙地睁开眼。
  "我已经报了创新杯,而且把你也算上了。"
  葛为民皱起眉头:"创新杯是个什麽东西?"而且——
  "你怎麽都不问问我?"
  等葛为民弄清楚什麽是创新杯的时候,高新的位置也从床上变成了地上。他委屈地揉著腿看葛为民:
  "小葛,你又踢我!"
  葛为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踢你算是轻的了!"如果不是被他折磨得软飘飘的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葛为民早就好好揍他一顿了。
  所谓的创新杯,简而言之,就是学校为了鼓励创业而举办的面向所有年级学生的一项比赛。提交计划案被通过的学生将获得一小笔启动资金,在一个月内,参赛者利用这笔资金实施自己的计划,一个月后获利最多人气最高的为优胜者,可以获得不菲的奖励。
  名堂听起来很响,实际上也不过是学校免费开个跳蚤市场让学生比赛著卖东西。除了中学的时候参加过学校组织的义卖,葛为民没有过任何吆喝著卖东西的经验,也不认为自己有这方面的才能。
  葛为民头痛地扶著额头:
  "这种东西你一个人参加不就好了,干嘛要我陪你耍白痴?"
  "不是耍白痴,是创业。除了买卖本身获得的利润之外,优胜者还有额外的奖金,很丰厚的。"
  葛为民想起高中被他硬拉去参加的文艺汇演,更加头痛:
  "你是一定要跟奖金过不去吗?"
  这个人根本就不缺钱,可每次听到"奖金"两个字还是两眼发光。葛为民坐在床上和地下的高新对望著,好像电视剧里的武林高手一样,企图以目光里的气势让对手败下阵来:
  "我不去。"
  "我已经替你报名了。"
  "我管你,反正我不去。"
  "去吧。我都想好了,你写计划书就行。"
  "不去,要折腾你找别人去。"
  "不是你,那还有什麽意义。"
  "……"
  "去吧。我们一起去把奖金赢回来。"
  "……。真的只要我写计划书?"
  "那就是同意啦。耶!"
  耶你个头!葛为民无比郁闷,好像他的"不"字对於高新从来就没有意义,最后总是屈服於他的霸道之下。想想自己居然傻乎乎赤条条地坐在床上吹了半天冷风和高新较劲,葛为民杀气顿起,他阴恻恻地看著高新:
  "如果这次比赛没赢,以后你都睡地上。"
  "咦,小葛,原来你不喜欢在床上做?"
  "你、去、死!"

蜜糖年代(三十九)
  高新提出的创新杯方案实在是无甚新意。事实上,葛为民觉得"无甚新意"已经是最最客气的了。虽然实质上是卖东西,但每一届的参赛学生都绞尽脑汁地想要出奇制胜,卖的东西也千奇百怪无奇不有。卖自己做的T恤粘土什麽的已经算是小儿科,抽象点的就是卖时间卖力气,最惊悚地甚至打出"卖命"的招牌。
而高新卖的东西却中规中距,从针头线脑到杯子抱枕什么都有,葛为民实在看不出这和杂货铺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太了解这个人,葛为民简直会以为他是专门去捣乱抬杠的。无奈葛为民自己在这方面更是一窍不通,也提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只好照着高新的授意在计划书里天花乱坠地吹一通,大意是学校坐落在山角,远离市中心,附近的商铺也不多,学校里面的教育超市虽然该有的生活用品都有,但远不能满足学生对於多样化和品质的要求,而他们的目标就是要打造一个缩微精品超市云云。
  写完了葛为民自己都没好意思再看第二遍就交了上去,也完全不抱任何通过的希望,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不知道是因为其他学生写的计划书太差而导致葛为民执笔的这份显得卓尔不凡,还是因为高新诡异的思考回路把人唬住了,这份提案居然被创新杯的组委全票通过,启动资金也批下来了。
  资金批下来后高新就开始扯起大旗布置店面。店铺是学校提供的几平米见方的小凉棚,怎么布置摆些什么全凭参赛者喜欢。葛为民虽然一开始只答应了高新写计划书,但也不可能真的晾着手看高新一个人跑来跑去的忙活,到最后基本上就是两个人共同作战,葛为民一边恨恨地想自己又掉进了高新的圈套一边任劳任怨地帮着高新跑腿,心理极度不平衡,高新认真地看着他的脸说:
  "小葛,你的脸怎么抽筋了?别是面瘫了吧。"
  "去你的,你才面瘫呢。你的腿还不是在抽筋。"
  "咦,没有啊,我的腿好得很,没抽筋。"
  葛为民掰着手腕笑得阴险莫测:
  "呆会就会抽筋了。"
  跟着高新跑了几趟进货,葛为民才发现计划书上那些居然不是胡吹乱侃。线是上好的苏州绣线,杯子是手工作坊做的陶杯,其他的还有老字号铺子打磨的小刀和上等蜡染布做的扇子等等,不一而足。乍一看都是平常用得着的东西,可是细究起来又比寻常超市里的要精细讲究很多。
  此外高新还弄了很多诸如手机吊坠、耳钉、链子头饰等等女生的东西,都是市面上也不多见的精巧讨喜的款式。葛为民的学校开的都是理工科专业,机械、电力、水力一类,男女比例极度失调,葛为民对着那些叮叮当当作响的小玩意皱眉:
  "喂,你弄错对象了吧,我们学校一个班也就那么两三个女生,连x接力都派不出来的,找谁来买?"
  "这是让男生来买的啊,就是因为男多女少竞争激烈,男生才要更加努力地讨女生欢心。而且学校女生资源少,很多人找女朋友都是靠外部解决的,女朋友来学校看他们也总要表示一下啊。放心,卖得出去的。"
  这个人的思考回路果然异於常人,葛为民表面上不齿,心里面倒暗暗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进好了货,把小店布置得满满当当的,他们的买卖就正式开张。高新给取了个醒目好记的名字叫"G&G",取两个人姓氏的汉语拼音缩写,葛为民却以"我不要和你一起丢人现眼"为由,逼着高新把官方说法换成"G&G"是"Grace
& Glary"之意。
  "G&G"在十月中旬正式开张,开始进入为期一个月的创新杯创业大赛竞争中。

蜜糖年代(四十)
  十月中旬葛为民过得前所未有的忙碌。除去日常占去大部分时间的上课、做作业、自习之外,剩下的时间都贡献给了"G&G",进货、摆卖、算账,焦头烂额得有一瞬他都觉得自己回到了高三的地狱。
  相比之下高新仍然过得让人牙齿发痒地舒适。高新照旧负责两个人的早餐,照旧选择性地逃课,照旧抄一半跳著做一半地做作业,每天热情高涨地叫卖著"G&G"的货物,此外他甚至还空得出时间继续打工,虽然频率由原来的每周三次改为一周一次,空得出时间去打太极拳,空得出时间去林记给葛为民带蛋挞和蟹黄小笼包。
  其实高新在"G&G"上付出的精力比葛为民要多,除了进货、摆卖、算账外,高新还要负责考虑进些什麽。"G&G"卖的东西精致,进的件数也少,每隔几天就要去进一次货,而高新每次进货都会换些新的品种,而这些都得一件一件地去淘,费时间也费脑力。不过这倒没有占去他多少额外的时间,他只要把听课做作业的时间匀出来,逃课逃得再频繁些,必须要上的课上算算账,功课再少做一部分,差不多就够了。
  学习委员兼好好学生葛为民恨不得把一个人劈开三份用,看著高新悠哉游哉地抄著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作业一边还顺手算著铺子的进账,睡眠不足之下火气窜大,时不时就一个脚丫子踢上他的背。高新义正词严地指责:
  "小葛,你这种'我不好过也不准你好过'的心理很不健康。"
  葛为民的脚继续蹬在他的背上,笑得格外阴险:
  "我还可以更不健康些,你信不信?"
  "啊!大侠饶命!唉哟,小、小葛,不能再往下踢了,那里关系著你以后的……唉哟!"
  "闭嘴,你敢说出来我就杀了你!"
  "小葛……"
  葛为民凶神恶煞地:"什麽?"
  "你脸红了。"
  "去死!"
  辛苦也并非一无所得。在高新的打理下,"G&G"的进账水涨船高,账面上的数字不断增加,在各支参赛队伍里高居前列。高新的父母都是商人,在各自的领域里都算是小有建树,高新无疑继承了这种经商天赋。高新进货的眼光奇准,不少在葛为民看来奇离古怪的东西,都意外地大受欢迎。由於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耗费的本钱不多,而且每次进的货不多,卖得也快,资金的回流也很迅速,学校给的那笔启动资金,在短时间内就变戏法似地翻了几番。
  葛为民原本没有对比赛抱有太大希望,纯粹当是陪著高新胡闹。等到一个月过了一半,"G&G"以骄人的成绩位居榜首,离胜利越来越近,葛为民也忍不住认真起来。除了"G&G"外,另一支参赛队伍也势头凶猛,在后头紧追不放,这支队伍卖的东西新奇有趣之余,店主还是个长相相当可爱的女生。
  在葛为民的学校里,女生本来就是珍稀得如同撒哈拉沙漠中的绿洲,长得漂亮的女生那更是绿洲上的鲜花一样罕见。那名女生往店旁边一站,几乎就是块活招牌,吸引著无数男生的目光,人气和销量都一路猛飙。
  葛为民咬咬牙把心一横:
  "切!除了两块肉老子又不比她少什麽!跟她拼了!"
  第二天"G&G"的店面前就出现了一名长相甜美的少女。少女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丰润的嘴唇微微翘起,勾起一个俏皮的弧度,瀑布似的黑发披在肩头,更衬得肤白胜雪,连衣裙下半遮半掩著两条修长笔直的腿,叫长期处在撒哈拉沙漠当中的男生们想入非非。没过一天"G&G"惊现惊世美女的传闻就传遍了学校,少女头上、腕上、腰上、脚踝上挂著的各式饰物销售一空。葛为民专业的同学在铺子前走过,头皮挠了又挠,还是憋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这位美眉,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立马遭到围观群众的攻击:"靠,这麽老套的搭讪你也讲得出来!"

蜜糖年代(四十一)(H)
  关上门,葛为民摘掉头上的假发,放松地呼了一口气。虽然已经是深秋时令,套着假发还是闷出了一脑门的汗,想想自己之前为了甩掉额上的汗珠而摇动脑袋的动作居然引起一片夸张地尖叫声,葛为民就很无语。
  叫什么叫,没见过男人甩头发啊?
  好罢,当时没有人认出来他是个男人。想到这里葛为民就更加郁闷。靠,这叫什么事,高中那次文艺汇演,现在这次创新杯,为什么每次他被高新牵扯过去,都是要他男扮女装啊?葛为民狐疑地问高新:
  "喂,该不会是你喜欢看我穿女装吧?"
  "怎么可能。"高新背对着葛为民在清点仓库里的货品,头都不抬一下,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我最喜欢看你什么都不穿。"
  葛为民差点就把手里的假发扔掉,深呼吸了三次并默念不要和那个缺神经的计较后,他放好假发,伸手绕到背后把连衣裙的拉链拉下来。长长的拉链一直开到腰后,随着哧啦的缓慢声响,身后清点物品的叮叮匡匡的声音也停止下来。葛为民把两条腿从脱到腰际的裙子里跨出来,正纳闷怎么安静得那么诡异,一转身,就看到高新直直地杵在面前。
  葛为民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出口,高新的嘴唇就压了上来。温热的舌头趁着他发愣地当口强势地钻了进来,葛为民习惯性地配合着把自己的舌头送上去,吻立马变得霸道而狂肆起来,舌尖被吮得发痛,葛为民一边狠狠地掐着高新的腰一边迷迷糊糊地想:这家伙是说真的啊?
  学校给每一支参赛队伍都分配了一间闲置的宿舍做仓库用。关上门,只有两个人的仓库就成了再理想不过的两人世界。几张木板床上都堆满了高新刮回来的各种小物品,剩下的一张床简简单单地铺着一张被子,平时要是算账点货累了的话可以上去躺一躺。
  事实上,一个人躺上去的情况少之又少。虽然开店以来高新顾忌着葛为民的身体状况很少再对他动手动脚,但关在这样一个狭小又封闭的空间里四目相对,还是很容易就擦枪走火。
  比如现在。老旧的木板床嘎吱作响,葛为民趴在被子上,用力喘息着,间或发出几声忍耐的吟。不远处的地板躺着皱成一团连衣裙和没有撕开包装的套,随着身后的撞击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地出现在视线中。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累到极点就开始麻木的原因,最近身体的交迭变得不那么难熬,虽然一开始被进入的时候还是会痛,但后面却不再有那种痛不欲生的折磨,被剧烈摩擦着也只是觉得微微的痒。葛为民也因此能够分出精神来注意到一些以前无暇顾及的事情:高新的手一直就没有老实过。
  嘎吱——嘎吱——
  木板床有节奏地晃动着。高新的手指从葛为民的喉结一路滑到胸前,伴随着律动一下一下地捏着小点,捏完了左边捏右边,葛为民眼睛都红了。
  嘎吱—嘎吱—嘎吱—
  木板床晃得急促了些,手指从胸前一路下滑,滑过了肚脐再往下,停留在下面,一下一下地揉着,葛为民的喉咙逸出一连串呜咽。
  那只可恶的手还在作恶,葛为民全身的皮肤都泛红了。可恶!老子不是你的玩具!
  好像听懂了葛为民破碎的吟声,那只手终於停止了戏耍扣在葛为民的腰上,用力地往后一拉,埋入到身体最深处的野兽咆哮着释放出滚烫的液。
  葛为民全身脱力地趴在高新腿上,懒懒地半闭着眼睛,蘸着清水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探进内部清理着身体的粘腻,葛为民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比起现在这种能够清楚感觉到的羞愤,好像还是以前那种什么都不知道的痛不欲生要好些啊。
  葛为民恨恨地对着面前的大腿磨了磨牙:
  "我明明还穿着内裤啊,又不是什么都没穿,禽兽啊你。"
  高新动作轻柔,语调无辜:
  "我是最喜欢看你什么都不穿,但也比较喜欢看你只穿着内裤啊。"
  葛为民连翻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索性也不跟他计较,在高新的大腿上找了个舒服的位子继续趴着。高新的声音轻飘飘地从远处传来:
  "困了就睡吧。"

蜜糖年代(四十二)
  葛为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仓库的木板床上睡了一夜。他伸了个惬意的懒腰,脑袋枕著高新的书包,身上盖著高新的风衣,这一觉睡得极为舒服。床边摆放著的早餐还散发著热气,高新盘腿坐在对面堆满货物的床上,手上拿著账本,脑袋鸡啄米似地一下一下点著。
  好像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突然被触碰到,葛为民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高新睁著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他:
  "小葛?"
  葛为民将手蒙上他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轻柔起来,就像昨晚高新对他说话一样:
  "困了就到床上睡吧。"
  高新含糊不清地嘟囔:"今早还有课呢。"

  "点名我帮你挡著。"
  "哦。"
  高新迷迷糊糊地应著,乖顺地由著葛为民牵到床上躺下。阖上眼睛之前又交待了句:"小葛,早餐记得趁热吃。"然后才沈沈地睡了过去。
  高新的长相属於线条挺括、高眉深目的那种,这个人醒著的时候常常让葛为民恨得牙齿痒痒,只觉得他的脸和他的人一样欠扁,睡著的时候看他孩子一样的睡容,却眉是眉眼是眼的俊帅,怎麽看怎麽顺眼。葛为民呆呆地看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把高新的风衣给他盖上。
  啪嗒,随著什麽从风衣的口袋里掉到地上,葛为民刚刚酝酿出来的那点感动也粉碎了。
  所有人都下了课的中午,"G&G"的生意格外火爆。葛为民把一个火车头造型的打火机交给最后一个顾客,阳光灿烂地对著她招手:
  "欢迎下次再来!"
  一转过头,就看见高新风风火火地拎著饭盒跑过来。高新把饭盒往葛为民怀里一塞:"趁热吃",就转头张罗起店里的买卖。等到终於空闲下来,高新才偏过头来就著葛为民的筷子吃了两口鱼香茄子,嘴里鼓鼓囊囊地开口:
  "小葛,你有没有看到我风衣口袋里的盒子?"
  葛为民面无表情地:
  "我刚刚卖了。"
  "啊,那个是……"
  "我知道你不是打算卖的。"一提起来葛为民就压不住火气,小小的四方盒子看著挺正常,里面一朵黑色的小玫瑰乍看也没什麽特别,抖擞开来却是一条丁字裤,透明的黑色纱布,还带著蕾丝花边,更重要的是,那个明显就不是高新的尺寸。
  什麽叫"我比较喜欢看你只穿著内裤"啊?混蛋!变态!葛为民牙齿咬得格格响:
  "但我也不打算穿。"
  "咦,我没打算给你穿啊!"
  葛为民脸色更沈,每一个字都带著咬牙切齿的味道:
  "那你打算给谁穿?"
  高新摸摸后脑勺,"那个,是我买避孕套的时候送的,说是酬惠老顾客。我看著它叠得挺漂亮的,就拿回来想学著叠叠看。"
  葛为民满头黑线。这个人神经怎麽长的啊?那个有什麽好学的。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人居然买避孕套买到了可以送内裤的地步,他到底买了多少避孕套啊啊啊啊!
  高新居然还一脸可惜的表情:
  "啊,你这麽一说,好像你穿著也满合适的啊。怎麽就卖掉了?"
  葛为民彻底抓狂:
  "合适你个死人头!去死!"
  "啊,小葛,你怎麽又打我!呀打!呀咩爹!唉哟……"

蜜糖年代(四十三)
  时间就在忙碌和混乱中飞快地流逝,转眼就到了十二月中旬。为期一个月的创新杯比赛也终於落下帷幕。"G&G"的业绩一直高居榜首,后期更加在葛为民牺牲色相之下一路上飙,毫无悬念地勇夺创新杯第一名。
  从校长手里接过奖杯的时候还没什麽,看到以银行卡形式颁发的奖金时葛为民手都抖了。这、这几乎有葛爸爸葛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那麽多啊!
  葛为民激动得每一根手指都紧紧地扒拉著那张银行卡,舌头都打著结:
  "我、我们要做些什麽好?"
  高新笑得毫不留情面:
  "小葛,别像个没见过钱的贫困户一样。"
  "闭嘴!"
  虽然手上保管著的那张高新的金卡已经突破了七位数,虽然每个月从葛爸爸葛妈妈那里都能拿到足够宽裕的生活费,但那毕竟是葛为民头一回靠著自己挣回了那麽多钱。钱是两个人一起挣的,葛为民一时也想不到该拿去做些什麽,只好每天拿出来擦一擦再看一看,就差没把它裱起来。高新直白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小葛,你该改名字叫葛朗台了。"
  葛为民更加直接地用拳头和他交流。
  等到葛为民从创新杯的激动中回过神来,已经是十二月的月末了。十二月的天气已经开始变得寒冷,课室里的门窗紧闭,学生们在暖融融的空气里心不在焉地做著笔记。在台上讲解著微积分算式的年轻讲师识趣地大手一挥:
  "圣诞节,提早下课!祝同学们节日愉快!"
  话音刚落,学生们就呼啦啦地欢呼著推开课室门,猴子似地吵著闹著奔出去,讲师无奈地摇摇头:还是些孩子呀。
  葛为民被舍友和其他几名同班同学挟持著到学校外面又是打游戏又是唱K地闹了大半天,将近傍晚才脱身。脱身之后沿著市中心那条最热闹的马路转过两条路口,就看到一溜的商铺食街。白胡子红帽子的高个圣诞老人笑容可掬地站在咖啡厅门前派著传单,弯著腰向路人笑嘻嘻地打著招呼:
  "Merry Christmas!"
  葛为民扬起眉毛朝著他一笑,说:
  "Merry Christmas!"
  圣诞老人露出一个在一大把的白胡子下都可以觉察到的灿烂笑容,说:
  "小葛,你怎麽来了?"
  "被别人拉出来的。你打工要做到几点?"
  "再过半小时就结束了。你先晃晃,在街角那边等我。"高新想了想又把手上的兔毛手套摘下来递过去:"戴著,别冻著了。"
  手套还带著热热的温度,葛为民拽了一把他红色圣诞帽下白花花的假发,又把手套用力赛回他红色外套的衣袋里,迅速跳开几米远:
  "我不冷,你自己留著吧。"
  半个小时后高新准时出现在街角,手里提著个小小的蛋糕盒子,带著葛为民朝熙熙攘攘的人潮反方向走去,边走边问:
  "那麽冷的天,怎麽被弄出来了?"
  葛为民翻翻眼睛:
  "还不是说要庆祝圣诞节呗!切,一群大老爷们,圣诞节有什麽好庆祝的。"
  圣诞节这种浪漫的节日,一向与光棍无缘。其实拉他出来的几个男生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早计划好了趁著圣诞窜到市内那所美女云集的外语学校里联谊。葛为民偷了个空才逃脱了共犯的命运。
  高新已经卸了他那一套圣诞老人的装束,高高的个子穿著黑色长风衣围著纯白围巾的样子带著点慵懒不羁的风情,盯著葛为民勾起的那抹懒洋洋的笑容莫名地让人心跳加速,葛为民听到他淡淡地说:
  "他们是没什麽好过的。不过我们不同,圣诞节还是要好好庆祝一下。"
  然后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手掌就被轻轻握住,高新说: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蜜糖年代(四十四)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不同",心里却像是被谁敲了一下似地锺鼓齐鸣。葛为民心慌意乱之下就忘了挣开高新的手,乖乖地跟著他拐过一道弯,又穿过一条巷子,跨过一道铁门,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身边的人潮早就不见了,两个人身处在一片荒无人烟的花花草草之中。
  葛为民不可思议地打量著四周:
  "这里是哪里?"
  明明之前还在全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不过是十几分锺的路程,怎麽就像是突然跨进了另外一个天地?眼前是大片大片的坡地和颜色各异的一行行花草,说是公园,却既看不见游人也看不见亭子长椅一类的休憩设施,说是山野,各种高高矮矮错落分布的植物又明显经过精心的栽种。
  高新脸上掩饰不住的得意,一副献宝的神情:
  "这里是植物研究所,建立好多年了,不过很少人知道。"
  葛为民皱起眉:
  "喂,怎麽可以随便进去人家的研究基地?"
  "没关系的啦,我之前打工的时候也回来这里坐坐的。景色很漂亮的。"
  "还是回去吧,这样不好。"
  "对了,过了前面的花圃还有个小山冈,我带你去看看。"
  "高新,回去。"
  "啊,过来过来,从这边走。"
  看著站在前方朝他兴高采烈地招手的高新,葛为民挫败地扶额,又来了!这个人能不能找一次听听别人说话啊!
  "小葛,愣著干嘛,快走啊。"
  葛为民跟著高新走过花圃的时候听到头顶轰隆一声巨响。葛为民泄愤地踢了踢走在前面的人:
  "就跟你说了不要随便乱闯别人的地方,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
  高新头都不回地继续在前面带路,一边语气诚恳地教训他:
  "小葛,封建迷信是不对的。"
  葛为民气得几乎吐血。等到两个人踏上那个小山冈的时候雷声响得更厉害,雨已经哗啦啦地下下来了。研究所里放眼望去除了树木还是树木,半点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两个人绕著山冈跑了半天,才终於发现一间温室躲了进去。
  温室里种著各种不知名的奇奇怪怪的植物,闷热的空气中有著化肥的味道。两个人的头发大衣都在滴滴答答地淌著水,样子无比狼狈。高新一边拧著围巾一边遗憾地叹气:
  "真可惜,本来山冈上风景很好,还想让你看看的。"
  葛为民踢他一脚:
  "谁让你乱来的,遭天谴了吧。"
  隔著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外面势头凌厉的大雨。葛为民蹲坐在温室的地上,头发上淌下来的水珠带著刺骨的冰凉,地上摆著的蛋糕盒子已经被挤压得不成形状,葛为民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团软成一团的混合成各种颜色的物体。高新的表情更加沮丧:
  "我原来还特意挑了店里最好卖的蛋糕包起来的。"
  被大雨困在温室里,饿著肚子,面前是一块变了形的蛋糕,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圣诞节啊。葛为民叹了一口气,高新挨著他身边坐下,眉眼全部向下耷拉著,闷声说:
  "对不起。"
  葛为民看了他一眼,用肩膀撞了撞他:
  "诶,这个蛋糕原来是什麽样子的?"
  "咦?哦,原来是水果慕斯的,做了三层,一层慕斯,一层巧克力,一层冻奶油。上面本来是有两个草莓……喏,就是那个压扁了的红红的地方,还有一个圣诞老人头的图案……就是那团糊的。"
  葛为民翘起嘴角:
  "听起来很不错啊,那那个山冈呢,上面有些什麽?"
  "呃,山冈上面种了些茶树,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开著白花的矮灌木,那个花一层一层的很好看。不过最重要的不是那上面啦,主要是山冈地势很高,站在最顶端望下来,可以看到市区,流动的车灯还有各种霓虹灯,很棒的夜景。"
  "哦,那很漂亮啊。"
  高新的嘴角也扬起来:
  "是啊,很漂亮的。下次有机会我再带你过来看。"
  "好啊。喂,高新。"
  "嗯?"
  "我们把蛋糕分了吧?"
  "哦。"
  冷冷清清的温室,两个人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著糊成一团的蛋糕,完全没有半点圣诞节的气氛,却奇妙地让人觉得暖洋洋。
  高新从背包里摸出几支蜡烛点上,小小的黄色火焰在地上围成一圈摇曳著。两个人相视一笑,互相说著:
  "圣诞快乐!"
  然后高新的身子就探了过来,在葛为民的眼皮上落下一吻。只是很轻很浅的触碰,却比唇舌的深深纠缠更加温暖动人。
  葛为民阖上眼睛。
  圣诞节……大家都在做些什麽呢?舍友们在外语学校和漂亮女生热烈地联著谊,人们在几条马路之隔的温暖西餐厅里享用著圣诞大餐,情侣们在华灯初上的商业街上牵手走著,女孩子的手上也许还拿著男友送的玫瑰……可是都比不过在孤零零的温室里,几支简陋的蜡烛照映下落在眼皮上的一个亲吻。
  高新在他耳边信誓旦旦地保证:
  "小葛,明年我一定让你过一个最棒的圣诞节。"
  葛为民睁开眼睛:
  "没有明年。"
  "咦?"
  "明年别指望我再出来陪你淋雨。"
  "明年不会啦,明年圣诞节,再找个地方要庆祝吧。"
  "我不要,你自己祝个够。"
  "你不在,怎麽算是庆祝啊。"
  "谁管你啊。"
  "好,决定了,明年我们要过一个最棒的圣诞节。"
  "去死!没听见到我说'不要'吗?"葛为民恶狠狠地捏起拳头挥过去,身下的人开始"牙打""呀咩爹"地鬼吼鬼叫,葛为民嘴里嘟囔著"吵死了",心里想的却是:
  其实,这已经是一个最棒的圣诞节了。

蜜糖年代(四十五)
  这是学生们升入大专后的第一次大考,谁也不知道考试的难度如何,在担心挂科的压力下每个新生都战战兢兢。高新跟著葛为民进出图书馆的次数不少,但每次都只会做两件事:抄作业或者睡觉。期末将至,他也终於紧张起来,把晚上的兼职辞掉,跟著葛为民老老实实地复习起来。
  葛为民看著他对著全新的课本抓耳挠腮的样子,忍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终於幡然悔悟了?可惜太晚了。"
  高新狗腿地点头哈腰:"小的知错了",一边殷勤地给葛为民捶腿。葛为民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把上课记的笔记丢给他:
  "自己看。"
  高新认认真真地拿著笔记本研究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小葛啊,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吧。"
  知道他上课从来不听课,作业也向来是敷衍了事,葛为民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无论高新问的问题多麽白痴也要保持冷静——
  "小葛,这个是哪一科的笔记?"
  葛为民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十几门课程,考试整整持续了两个星期。最后一门专业课考试结束后,每个人都解脱地叹了一口气。有人欢喜有人愁,考试的成绩要到下个学期才公布,无论如何,学生们总算可以过上第一个不用因为成绩而看父母脸色的轻松寒假了。
  考试结束后第二天葛为民就收拾行李回了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了假期作业和备考压力的缘故,升上大专的第一个寒假显得格外漫长。葛为民陪著葛老爷子下棋,帮著葛爸爸修理桌凳,替葛妈妈扛大包小包的年货,日子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十几天。
  期间他和高新约著出去玩了两次。高新日子过得比葛为民还要忙碌。每周三次的酒吧饭馆的打工增加到每周五次,而且从每晚九点的计时兼职变成从早上九点开始的全职,周末还要帮著母亲打理一些琐碎的生意。两个人平时也就互相发发短信,通通电话。短信和电话都是些没有什麽营养的内容,大概就是些"我今天陪我妈去买香菇了""我今天不小心把橙汁混进给客人的啤酒里了"一类无聊的对话,两个人却都乐此不疲。
  和高新在一起混了一个学期,在学校的时候没什麽特别的感觉,回到家里葛为民才头一次有了身边少了一个人的鲜明感觉,於是短信发得更加频繁。葛妈妈听著不断响起的嘀嘀声狐疑地看著他:
  "小葛,你是不是谈朋友了?"
  "没有啊。"葛为民声音响亮目光游移,顺手把短信调成震动。
  忙碌著忙碌著就到了春节。到处都能听到让人耳朵起茧的"恭喜恭喜恭喜你呀",穿著红色旗袍的主持人在电视里喜气洋洋地作著揖:
  "祝各位朋友新春快乐!"
  葛为民替葛妈妈拎著大袋的年货,到各家亲戚走访拜年。"恭喜发财"说得舌头抽筋,压岁钱也压得外衣袋子鼓起来。过年的时候总是有走不完的亲戚朋友,从初一到初七,葛为民不是在拜访亲戚的路上,就是在接待亲戚的家中。一开始还带著迎接新年的雀跃欢欣,到最后就只剩下百无聊赖的感觉。
  年初八,葛为民枯坐在不知道是第几个表姨婆的家中,和葛爸爸同辈的男人们吸著烟聊著股票,和葛妈妈同辈的女人们坐在一起家长里短地磕著牙,几个四五岁的小鬼头在客厅里疯了一样跑来跑去,葛为民对著面前精致的糖果盒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坐牢一样难捱。烟雾缭绕的客厅空气浑浊,葛为民忍了忍,终於还是忍不住推开门走到阳台上,顺手拨通手机。
  "小葛?"高新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
  葛为民弯了弯嘴角,说:
  "是我。"
  "今天又去走亲戚了?"
  "嗯。你现在在干什麽?"
  电话那头高新的声音懒懒的:
  "在家呢,刚睡醒。"
  靠,怎麽可以过得那麽幸福。新年到了,高新打工的地方也理所当然地歇了业,这家夥每天都过著吃了睡睡了吃的幸福生活。葛为民愤愤不平地问:
  "怎麽你就不用走亲戚?"
  电话那头顿了顿,才传来高新淡淡的声音:
  "我妈当年跟我爸私奔的时候就和家里断了关系。我爸那边……总之,我们根本就没有亲戚要走。"
  葛为民忽然就有点难受。他像是安慰似地赶紧说道:
  "那你现在是和你妈一起过新年吧?"
  "我妈刚走。她现在在外面几个城市拓展生意,要过去那边忙。我一个人在家。"
  高新的声音还是那样波澜不起的平淡。葛为民想象著他新年里一个人守著一间空落落的屋子的情形,那点难受就开始变得不可忍受起来。

蜜糖年代(四十六)
  透过阳台门还是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客厅里热闹的声音,小孩子在尖叫,女人们高声谈笑,男人们的嗓子一会大起来又一会儿低下去,带著春节特有的喜庆。电话那头冷冷清清,安静得连点背景声音都听不到。
  葛为民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干脆利落地对著电话那头说:
  "你住哪里,地址告诉我。"
  "哦……咦,小、小葛?"高新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接著电话那头就响起一连串乒乒乓乓踢倒了什麽的声音,葛为民听到高新在那边急火火地说:
  "你等等,我现在出去看看门牌号啊。"
  葛为民无比黑线:"你都记不住自己家的门牌号麽?"
  高新"嘿嘿"干笑了两声,葛为民都想象得出他摸著脑袋的样子:
  "我那不是一时激动,怎麽也记不起来了麽。你等等……哎呀!"
  电话那头又传来"砰"地一声巨响,明显高新又踢倒了什麽东西,葛为民赶紧对他说:
  "你别急啊,慢慢来。看到了就发条短信告诉我。"
  然后葛为民就走进客厅,对著还在跟几个婶母讨论鲫鱼汤的几种煲法的葛妈妈说:
  "妈,我突然想起今天下午有个同学聚会。"
  葛妈妈望了他一眼:
  "这孩子,这事也能忘了。今晚能回来表姨婆这里吃饭吗?"
  "可能会玩的比较晚,赶不回来了。"
  葛妈妈没有多问什麽,爽快地点点头:"那你去吧。要注意安全。"又补了一句,"晚上早点回家,别拐小路,最近治安不好。"
  葛为民有些内疚,但还是拿起背包:"那我走了。"
  从计程车里下来的时候葛为民肉痛地捏了捏钱包,在心里恨恨地骂:住什麽地方不好,偏偏要住在不通公交地铁也不经过的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事实上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大概是全市楼价最贵的地方,放眼望去是高低错落的小别墅群,半面靠山半面临海,风景优美空气怡人。屋主们出入都有私车,所以政府做交通规划的时候压根就没把这块考虑在内。远远地就望见一个高高的身影站在山脚的警哨处冲他挥手:"小葛~~",葛为民笑著迎上去。
  沿著斜斜的山路走了十来分锺才到高新家里。两层的白色建筑,修葺整齐的小花园里立著个袖珍的喷水池,推开雕花木门走进去,里面的空间大得不真实。
  小别墅里的装潢到处都在显示著主人的用心,造型华丽的水晶吊灯,与人等高的青花瓷瓶,镶嵌在墙上的鹿头雕刻,拐角处媲美酒吧的小型吧台和酒柜……几乎每一个空间都被充分利用起来,幽雅而别致。葛为民的第一感觉是高新那穿著咸蛋超人T恤用著蜡笔小新枕巾的诡异品位到底是怎麽培养出来的,第二感觉就是一个人住著这样的房子,实在是冷清了。
  葛为民跟著高新四处参观,看到餐厅里雕花小圆桌上那碗泡著几根面条的脏兮兮的方便面时终於忍不住嘴角抽搐:
  "你就吃这个当午餐?"
  高新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是啊,我也吃这个当晚餐的。"
  葛为民无语:"大过年的你一天三餐吃泡面?"
  "反正一个人,我也懒得出去吃啊。"高新伸手过去抚平葛为民皱起的眉头,"放心啦,我买了很多换著口味吃的。"
  换著口味就不是方便面了啊?葛为民恶狠狠地伸手打掉他的手,一边瞪起眼睛威胁他:
  "今晚跟我去超市,敢请我吃泡面你就死定了!"顺便又骂了一句:"懒不死你!"
  高新从刚刚见到葛为民起就一直勾著的嘴角扯得更开了些,俊帅的眉眼开了花似地扬著,笑得好像整间屋子都温暖起来,低低地说:
  "小葛,你真好。"
  葛为民瞬间飞红了脸。啧,没事开那麽高的暖气干什麽?

蜜糖年代(四十七)
  正月隆冬,一过了下午,气温就骤然降下来。葛为民脖子上围著高新的围巾,吹著冷冽的海风沿著长长的山道上走下来。高新走在前面,高高的个子在葛为民身上投下长长的阴影,他边走边说:
  "我们干脆出去吃吧,不用去超市那麽麻烦。"
  明知道他看不到,葛为民还是翻了个白眼:
  "过年要在家里吃饭才有气氛。"接著又气势汹汹地加了一句:"不准反对。"
  别墅区附近的大型超市暖意洋洋。高新推著购物车,兴致勃勃地在蔬菜区转悠:
  "大白菜看上去很新鲜呀!哎呀,可是菜花也不错。"一边还两眼放光地盯著远处的水产区:
  "小葛,我们今晚吃什麽鱼好?"
  葛为民满脑袋黑线地揪著他的领子把他从水灵灵的大白菜面前拖开,再一路连人带车地把他拖到去熟食区。
  "咦?"高新疑惑地转过半个脑袋看他。
  "咦什麽咦?"葛为民没好气地,"去那里干什麽?是你会做菜还是我会做菜?买回来也没人懂弄。"
  接著把人往卤鹅烧鸡前面一推,抱起双臂:
  "自己挑吧。"
  两个人拎著大袋小袋的超市速食品走回去的时候,高新诚恳地表达了内心的想法:
  "这样还不如到外面吃呢,反正菜都不是自己做的。"
  "你闭嘴。"葛为民挫败地跟在他后面,声音明显中气不足。其实他也就比高新早了几分锺想起两个人都不会做菜的事实,可惜话是自己发出去的,脚也已经踏进了超市,只好死鸭子嘴硬地一路撑到底。
  葛为民本来还打算让他见识一下在家里吃著热腾腾的饭菜庆祝春节的温馨,可惜他们这一代人,几乎都是被父母用蜜糖泡著长大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女孩子里面会做菜的尚且凤毛麟角,更别提两个大男生了,对著超市里滴著水的蔬菜蹦跳著的鱼虾就只有干瞪眼的份。看来还是有必要学做菜啊。
  高新似乎心有灵犀地想到了同一件事情,忽然就说:
  "小葛,等我以后学会了做菜,就做给你吃吧。"
  葛为民哼了一声:
  "切,就你,还不如我去学做菜呢。"
  高新表情严肃地转过头来:
  "小葛,你千万别想不开。就你那四体不勤左右不分的,就算没把厨房烧了也能把自己手指剁了……唉哟,我说真的。"
  "……"
  "哎呀,别敲……唉哟,那个袋子是装烧鸡的,不能敲……呜呜呜……那个袋子里是啤酒,别……痛……"
  事实证明即使是超市里的熟食也可以营造出温馨的气氛。肚子被烧鸡和八宝饭填的饱饱的,葛为民在帮助高新收拾掉满桌的狼藉后心满意足地趴在高新房间的床上,百无聊赖地转著手上的遥控看电视节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高新说这话。
  高新的房间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一个字概括,就是乱。葛为民在家基本没干过家务,也不是个特别会收拾的人,自己的房间也算不上整洁,但高新的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乱七八糟的书本杂志和皱得像菜干的裤子从门口一路蔓延过飘窗最后再扩展到露台,好像是收破烂的现场似地,葛为民都替他那布局好空间宽敞的房间感到委屈,伸腿就踢了踢身边像条翻了肚皮的死鱼一样躺著的人:
  "喂,你收拾收拾房间会死人吗?"
  "不用管它,家政工会过来收拾的。"
  "多久收拾一次啊?"
  "两天。"
  那还能弄成这样,葛为民汗。他又踢了踢高新:
  "诶,干嘛不请个全职的保姆?"
  至少饿了有人做饭,病了有人照顾,无聊了有人陪著说说话,过年不至於那麽凄凉。高新淡淡地笑了笑,说:
  "我和我妈都不习惯有个陌生人在家里。小的时候我妈要出去养家糊口,白天拜托一个邻居到家里来照顾我,结果那人转头就把我给卖了。还好我妈及时报警把我找回来。"
  葛为民不知怎麽的就觉得有点心惊肉跳,又觉得有点心疼,说:
  "那你在那以后应该很怕一个人呆在家里吧。"
  高新把手枕在脑袋后面,还是轻轻笑了笑,说:
  "没什麽怕不怕的。后来老被我妈反锁在屋里,一天两天还会怕,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一个人呆屋里还满自在的。"
  然后他翻了个身趴著看葛为民,说:
  "所以小葛,你也不用太同情我。"

蜜糖年代(四十八)
  葛为民别扭地转开头:
  "切,就你,谁同情。"
  "咦,我觉得满值得同情的啊,一个独自在家的小小美少年,突然遭遇邻居怪叔叔的魔爪,细嫩的身体被绳子捆住……"
  "停!"葛为民抓狂,那麽正常的拐卖儿童为什麽会被他描述成这样啊啊啊啊。
  "你到底是从哪里看来的这种乱七八糟的情节啊?"
  "你没有看过麽,就是那种有'呀咩爹''呀打'的片子啊,俗称……"
  "闭嘴!"葛为民一个手肘撞过去——
  "唉哟!小葛,你个青春期躁狂症暴力狂……啊呀呀,唉哟……呀打……呀咩爹~~"
  电视里的歌舞节目还在热热闹闹地进行著,两条人影在宽大的床上交缠。葛为民的舌头被高新含在嘴里,迷迷糊糊地想:明明刚刚自己还摁著高新在打的,怎麽忽然就变成了……嗯……这个样子。
  "唔嗯……"
  脑袋在逐渐变混沌,从舌尖传来的触感却愈发清晰,葛为民决定放弃思考,顺从地承受似乎要入侵到喉咙深处的狂暴掠夺。身体被重重地压在下面,肺里的空气又被夺走,葛为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恢复自由的第一件事就是喘息著呼吸新鲜空气,可是一呼一吸间嘴唇却火辣辣地像要燃烧起来。一定是被啃肿了。
  燃烧的地方不只是嘴唇,耳垂、颈侧、锁骨……每一处被吻过的地方都像被烙过似的炽热。冬天的衣服太多,嘴唇和手指可以碰到的肌肤太少,两个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扯下来。外套、毛衣,然后是衬衫,牛仔裤也太碍事了。
  葛为民解开最后一颗衬衫纽扣的时候,抬眼正好看到高新挺跪坐在自己面前,脱掉上身最后一件罩头单衫。好像在看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葛为民看著他抬手把衣服掀起,露出胸前结实的麦色肌肤,微微仰著头把衣服褪出来,甩甩有些凌乱的头发。接著手指利落地往下移去,"哧啦"地拉开裤链,再轻轻把裤头往下一拉——
葛为民的脸红得快要滴血,刚刚要扭过脸,温热的气息就扑面而来,湿热的唇舌沿著颈侧一路游走,来到胸前便开始流连,先是用舌尖打著圈,接著就更加放肆地咬住突起的小点吸吮,葛为民仰起头发出难耐的喘息,两条腿徒劳地扑腾著,有了反应的下半身却和对方的更加密合地贴合著。
  被咬得鲜红的小点终於被放开,高新抬起头望进他的眼里,深邃的黑眸闪著萤萤的光芒。肩膀被牢牢按住,最后一件蔽体的内裤被扯下,剑拔弩张的高耸欲望交叠在一起,身上的人模仿著进出的频率挺动著腰身,炽热的摩擦快要将人逼至疯狂的边缘。灼热的呼吸连带著湿漉漉的吻连绵地落在颈侧、眼皮、鼻尖、耳畔,葛为民觉得整个视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让人眩晕。
  什麽时候释放出来的都已经不知道了,葛为民喘著气趴在床上,只来得及对著高新的Keroro青蛙枕巾想这个人的品位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硬而热的物体就猛地闯进来,一下子进入到身体最深处。
  "呜嗯……"
  葛为民咬住枕巾上那只绿色的小动物,嘴里发出含糊不清地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做了,一开始还是有些不适应的感觉,但却并没有感到钻心剜骨的疼痛。高新的手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安分,伴随著一下一下的撞击抚著他的喉结、胸前、脐下,长长的手指撬开他的嘴唇伸进去翻搅的时候,葛为民羞愤得几乎想一牙齿咬下去。
  除了羞愤以外,还有一种感觉在慢慢升起,伴随著身后越来越激烈的撞击而越来越鲜明。那种感觉再熟悉不过,是无数次唇舌交缠、手掌抚慰带来的极致的快感。葛为民忍耐不住地喘息吟,身体被带动著前后摇晃,已经昂首挺胸的下半身随著腰身的摆动一下一下地蹭过柔软的床单,像是落到沙漠旅人干裂的唇上的一滴甘霖,只让人觉得更渴。
  身后的撞击在加快,不够,还不够。伏在身上的身体一阵猛烈的战栗,热流涌进体内,灼热的退了出去,身体被翻了过来。
  前面还没有得到解放,直挺挺地矗立著,涨得难受,葛为民红著眼角喘著气,把撑在自己身上的高新一把扯下来,凶狠地和他接吻。
  "唔……别,小葛……"
  "嗯……"
  "唔……我、我会忍不住……"
  "嗯~那就别忍……"
  "啊?"
  葛为民恶狠狠地咬了咬高新的嘴唇,双腿主动圈上他的腰,语气凶恶声音细微:
  "再来。"
  "可、可是你不是都不让我从前面……啊哟!"
  葛为民狠狠地咬了他肩膀一口:
  "闭嘴,快做!"
  下一秒吟的就换了一个人,葛为民用力深呼吸,努力适应著重新入侵身体的巨大。在最早痛不欲生的时候,葛为民从来不让高新看见自己的脸,被那个家夥看到自己龇牙咧嘴的样子实在是太丢脸了。可是现在,葛为民忽然很想好好看著他的那张脸,好像这样就能够把在身体里乱窜的燥热带来的不安都平复下去。
  高新的脸就近在咫尺,却仍旧显得模模糊糊,只有深邃的黑眼珠显得特别清晰,像是个漩涡一样要把人吸进去。他架著自己的两条腿缓慢却有力地晃动著身体,看著他一声一声地说:
  "小葛……我喜欢你……很喜欢……"
  葛为民在这种舒服又刺激的颠簸中除了吟什麽也做不了。颤抖著身体在高新的小腹上射出来的时候葛为民几乎以为自己要死过去。高新显然也累得不轻,两个人轻轻拥著瘫倒在床上,像比赛似地你一口我一口地用力喘气。终於缓过来的时候,高新凑过来亲了一下葛为民,说:
  "小葛,开学后我们搬出去住吧。"

蜜糖年代(四十九)
  葛为民从身体到脑子都处於当机状态,一下没反应过来,顺嘴就问:
  "你要搬去哪里?"
  "不是我,是我们。我想在学校附近租个屋子一起住。"
  "在学校住得好好的搬出去干什麽?"说完之后葛为民才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转过头果然发现高新眼睛里都是期待。
  葛为民皱了皱眉头:
  "如果要做的话现在这样也很方便啊,没必要搬出去吧。"
  高新的神情有些受伤:
  "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麽问题?"
  高新没有回答,闷闷地把脑袋埋在葛为民的颈窝里,呼出的气息温热而潮湿。葛为民动了一下肩膀,说:
  "诶,你别抽风了。如果我们搬出住的话,跟别人怎麽解释?"
  葛为民跟几个舍友的关系很好,生活习惯也很合拍,一个学期下来脸都没红过,高新那种性格更加是和舍友打成一片,怎麽想两个人都没有搬出宿舍住的理由。
  高新不在乎地耸耸肩:
  "这有什麽啊,你不介意的话直接公开也没关系啊,就告诉他们我喜欢你。"
  葛为民吓了一跳,轻轻踢了他一下:
  "疯了你,还想不想毕业啊?"
  同性相爱在很多人看来还是件难以接受的病态的事情,两个人的关系一旦公开,葛为民不知道他们将遭到怎样的对待。平时和高新相处,葛为民总是慎之又慎,在学校里,那些小亲热小打闹,都只会在没有人的情况下进行,在同学面前,两个人最过火的举动也只是搭搭肩膀。好在学校里男生多女生少,几个男生结伴而行的情况很常见,葛为民和高新天天呆在一起,大家也只当他们是感情深厚的好兄弟。
  如果被知道了……葛为民不敢想。葛为民语气严厉地:
  "不许说出去,听到没有?"
  "只是说给几个朋友和舍友听的话……"
  "那也不许。"
  高新的表情有些委屈,葛为民头痛地叹了口气,知道这个人我行我素惯了的,根本不明白将两个人的关系公之於众有什麽不妥,只好安抚地用嘴唇碰碰他的额头,放软了声音说:
  "现在我们还在读书,等毕业吧,毕业了你要跟谁说都可以。"
  毕业之后,他跟他就该分开了,到时候大概已经没有说给谁听的必要了。葛为民心里涌起一丝欺骗的罪恶感,高新却还是轻轻勾起嘴角笑得毫无心机,圈紧了他的腰说:
  "好。到时候要告诉他们,你是我的。"
  高新说:
  "你不想搬出去住就不搬吧。"
  接著又好像安慰自己似地说:
  "反正过两年我们毕业了也是要住在一起的,也不急在这一时。"
  葛为民忽然觉得心脏抽搐似的难过,却只能含含糊糊地答应他一声"嗯"。

蜜糖年代(五十)
  春节过完了又是一个新学期的开始。葛为民又开始了在课室、图书馆、实验楼和教室办公室间来回奔波的忙碌生活,高新照旧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每周两晚地打工。两个人也依然从早到晚地混在一块。
  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天气渐渐回暖,到处都开始透露出春天的信息。校道旁边的树木开始抽出嫩绿的新芽,食堂附近的老黑猫下了一窝崽,粉嘟嘟地依偎在母亲怀里咪咪地叫唤。
  随著春天的来临,高新的发情期似乎也到了。两个人之前做的次数已经不算少了,开学之后更加是变本加厉。而且自从葛为民不再严令高新从后面来之后高新动作的技术性和难度系数都陡然增高,并且明显以撩拨出葛为民的反应为乐,做到最后葛为民身上就没一处是干的,上面和下面都哭得一塌糊涂。当然出於人类基本的羞耻心葛为民绝不会承认自己同时也舒服得一塌糊涂就对了。
  刚刚开始冒出稀疏的草芽儿的后山坡上,葛为民对著高新笔记本电脑里那个赫然起名为"GV"的巨大文件夹咬牙切齿:
  "你怎麽不做死算了?"
  高新懒洋洋地勾起一边嘴角笑得分外邪气:
  "小葛,你想我马上风?那你还要再努力几倍才行。"
  葛为民一本汉语词典砸过去,成功把他欠扁的笑容砸成乱七八糟的哀嚎。
  仿佛回应葛为民的诅咒一般,乍暖还寒的三月初,身体跟本人的神经一样强壮的高新终於病倒了。
  那天早上他们专业是八点锺的课,高新破天荒地没有起来给葛为民买早餐,葛为民睡到自然醒后已经快要迟到了,敲了高新宿舍的门也没反应,只好顶著一头乱发一路发足狂奔地冲到教室。
  课是一门选修课,高新平时也到得不勤,葛为民只当他是前一晚打工累了睡过了头,也没太在意,点名时趴在课室后排捏著鼻子替高新喊了一声"到"就完事。
  下了课葛为民在课室里坐了一会,把功课做得差不多了才回宿舍,打算把高新挖起来一起吃午饭,刚走到高新的宿舍门口,就收到高新发来的没头没脑的短信:
  "千万别来我宿舍!"
  不知道这家夥又抽了什麽风,葛为民满脸黑线地推开高新的宿舍门,有同学探出个头来打了声招呼:
  "哟,小葛来了。"
  接著就听到里面一阵古怪的沙哑的叽咕声,高新的两个舍友立马挡在宿舍门口,喊:
  "小葛,你不能进去!"
  葛为民看著那两人一人举著拖把一人举著晾衣叉地交叉挡在门口,无比黑线:
  "你俩是被高新传染了怎麽地?犯什麽傻呢?"
  "高新说了,不能让你进去!"
  葛为民不耐烦地拨开拖把:
  "靠,他是生孩子还干什麽呢,还不能让我看?死开。"
  刚跨进宿舍门,就看见高新卷成个巨大的蚕茧躺在床上,又发出几声刚才那种沙哑的叽咕声,坐在他床头的舍友转过头来,给葛为民翻译:
  "高新发著烧呢,他说怕传染你,让你别过来。"
  一边又恶狠狠地回头骂他:
  "切,你怎麽就不怕传染给我们呢!"

蜜糖年代(五十一)
  葛为民愣了愣,急忙走前几步,终於听清了高新咿咿呀呀的破锣嗓:
  "别过来,还不知道我得的是什麽呢!"
  那时正是非典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全国各处都人心惶惶,他们所在的城市又是个重灾区,但凡碰到个发烧病例都如临大敌。葛为民管也不管地甩开步子走到他床头,伸手按上他额头,顺便制止他的微弱挣扎:
  "有你这麽咒自己的嘛,就你,还不够格得非典呢,还想著传染我,切。"
  手下的额头滚烫滚烫,高新整个脸都不自然地潮红著,眼睛半眯著,湿漉漉的。葛为民不知怎麽地就觉得难受,转过头问其他人:
  "看过医生没有?"
  "还没,他全身发软的都没力气,我们打算让他吃点东西有力气了再送去校医院。"
  "那还不赶紧!"葛为民急得跺脚。
  手忙脚乱地喂高新喝下饭堂打来的粥,几个大男生护驾似地把他半搬半抬的弄到校医院去。头发花白的老校医被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俩眼睛不悦地眯起:
  "怎麽烧成这样了才送过来?"
  一边就翻阅著手边的《非典型肺炎防控手册》絮絮叨叨地问著话:
  "什麽时候开始起病的?"
  "之前有没有吃过些什麽,接触过什麽发烧病患?"
  "发烧前一天到现在都跟什麽人接触过?"
  葛为民看著他慢条斯理地填著情况表就著急:
  "您先别问了,赶紧给看看去啊!"
  老校医仍旧是不急不慢地瞟了他一眼:"你是医生还我是医生啊?"转过来就开始拨电话,声音仍然是慢悠悠地:
  "喂,学生处吗?我这儿接受了一个发热学生,对……他的学号和名字?你稍等……"
  好容易打完电话,才开始不紧不慢地探额头看喉咙,然后说:
  "先给吊瓶水看看吧,要是温度还降不下来就得送外面的医院。你们几个也留下来,等学生处的人过来了再处理。"
  葛为民心跳得前所未有的慌,非典再闹得满城风雨,他也只当它是个电视机里不断上涨的数字,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要是高新真的是……脑子里浮现出网络上每天更新的死亡人数,葛为民手心都捏出了汗。
  学生处的老师过来做过记录才把几个男生放走,高新留在校医院里接受密切观察。葛为民提心吊胆了一整晚,好在第二天就收到消息高新已经转为低烧,估计只是一般的发烧感冒。
  高新的人缘倒是好得出奇,葛为民第二天下了课赶过去校医院看他的时候,病床边已经围了密匝匝一圈同学,有人跟他打趣:
  "恭喜啊,听说发烧能长个子呢,又能往上窜啦!"
  高新的精神也好了很多,靠在床头一本正经地:
  "咦,这麽说来,你是不是没发过烧吧?"
  "找死吧你小子!"
  病床边热热闹闹地笑成一团。葛为民等人走散了才走到他床头,一边拿保温瓶给他倒汤一边念叨:
  "生病了也不安分点,好好养著吧你。"
  高新含过他递过来的勺子,说:
  "其实我也没病得多严重,你不用特意往这儿跑的,医院里空气不好呢。"
  葛为民瞪他一眼:
  "你还低烧著呢,说什麽不严重。我不照顾你谁来照顾?"
  高新说: "我有舍友照看著呢,好得很。刚刚他们才给我带了粥。你还是赶紧回去,你听听隔壁床那个,咳得跟个肺痨似的,染上了可不是闹著玩的。"
  葛为民的勺子一抖,塞得狠了些,高新被呛得咳了几下,葛为民也不理他,继续往他嘴里里送汤,嘴里说著:
  "还是别麻烦他们了,我来就好。"
  高新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会,看得葛为民都不自在了,才开口:
  "小葛,我说句实话。"
  "什麽?"
  "你这样的,一看就是被人照顾的,从来就没照顾过人吧?"葛为民是被家里人捧手心里泡蜜罐里伺候著长大的,连喂汤这种事都是第一回,被说中了脸上有些挂不住。
  高新毫无眼色地继续说著:
  "所以吧,你来照顾我纯粹就是添乱,还不如不照顾。我看你还是回……唔!"
  话还没说完呢,就又被葛为民一个勺子塞进嘴里,葛为民恶狠狠地命令:
  "喝!"
  接著又挑起下巴:
  "不就是端茶递水倒屎倒尿麽,又不是多有难度的事情,老子还会做不来?让你舍友以后别再来了,照顾你我就全包了。"
  虽然明知道自己并不擅长干这些事情,葛为民还是不想让别人来照顾高新,感觉好像属於自己的工作被抢了似地,很不爽。
  高新也难得没有坚持下去,柔和地朝他笑了笑,说:
  "好。"
  傍晚照进病房里的光线分外柔和,在高新的头顶上投下一圈淡淡的金色,天使光环似的,葛为民静静地喂著他一口一口喝汤,觉得这个时刻再安静美好不过,可惜这种时刻还是一如既往地被高新一句话轻易打破:
  "小葛,其实想想让你学著照顾人也不错了,五十年后我们老了还要互相照顾呢,现在就先拿我练练手吧!"
  葛为民!当一声把勺子扔到碗里:
  "自己喝。"
  "啊,小、小葛?"
  "五十年说不定我还是不会照顾人,你先学著照顾自己练练手吧。"
  ……
  "小葛,你好无情。"
  "闭嘴。"
  在葛为民关於未来的想象里,根本就没有高新的位置。他始终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也就只有这段年少轻狂的时光,有著美好的年华,天真的幻想,漂亮的容貌和年轻的身体可以肆意挥霍。而想象一下五十年后伴在身边的是个掉了牙蜷了背的糟老头子,彼此颤巍巍地扶持著,葛为民忽然觉得如果那人是高新的话,其实也挺温暖。

蜜糖年代(五十二)
  高新的病拖拖沓沓地持续了一个星期,等到他又回复到生龙活虎的状态时,葛为民已经从穿衣喂饭到擦身洗澡的活儿都锻炼到了完美的地步。其实高新的感冒并没有严重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葛为民也觉得自己把他伺候得跟皇帝老子似地有点过了,但每次看到他吸溜著鼻子睁著两双水汪汪的眼睛想要干些什麽的时候,就忍不住把活抢了过去,高新自己都笑话他:
  "小葛,你好像你妈妈。"
  葛为民怎麽听怎麽别扭,计较的重点也从内容转移到了形式:
  "一般不是会说我好像你妈妈吗?"
  高新挠了挠脑袋:
  "我妈工作忙,平时我生病她都不在身边照顾我的,所以我想换成你妈妈应该比较符合实际吧。"
  葛为民给他掖被子的动作放得更轻柔了些,嘴上却继续不饶人:
  "睡你的觉去吧,儿子,要不要爸爸给你唱催眠曲?"
  高新的嘴角弯弯地,说:
  "不要。"
  接著又歪了歪脑袋:
  "小葛,你怎麽就认我做儿子了?这样我们不就是乱了吗?"

蜜糖年代(五十三)
  期末考试在七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如期到来,经历了第一学期考试的学生们开始回复淡定,高新的眼皮又开始边看书边往下耷拉,课任老师在监考时走过葛为民身边仍然赞许地点头。
  经过折磨人的一连串考试和论文作业,炎热而漫长的暑假终於来临了。
  葛老爷子前段时间刚刚动完一个小手术,正处在身体调养阶段。大城市里烟尘滚滚,噪音也多,不利於身体的恢复,葛爸爸几兄弟一商量,决定把他送到乡下老家去一段时间,那儿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在那儿疗养最好不过。葛为民刚刚好放暑假,被指派著陪老爷子一同回去,从旁照顾一下老人家。虽然用葛妈妈的话来说就是:
  "现在的孩子,哪懂得照顾人,他不让人照顾就不错了。就当是跟著下去散散心吧。"
  葛为民从学校回到家,休息了两天,就陪著葛老爷子踏上了回家乡的列车。下了列车转一趟汽车再搭一程摩托,就到了两棵大树环绕著的村口。村子还是那个闭塞的村子,蓝蓝的天空晃悠悠的白云,黑不溜秋的土狗光著!的小孩儿,哪家哪户要找人都是站在门口扯著嗓子喊,家里的电话除了跟城里的亲戚通通消息之外大多数时候都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像是个摆设。

  村子里收不到手机信号,在火车上发短信告诉了高新之后,葛为民索性就把手机关了扔在一边,过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桃源生活。
  日子就像是老黄牛踩在田埂上的脚印,悠闲而漫长。葛为民大部分时间都陪在葛老爷子身边,说说话下下棋,喂他吃药给他擦背,觉得好像踏上火车已经是上世纪的事情,日历上的数字才不过增加了十天。葛老爷子喝下他喂到嘴边的药汁,两只眼睛笑得快要眯成一条线:
  "咱们为民什麽时候懂得照顾人了?"
  葛为民努努嘴:
  "还不是被逼出来的。"
  托那个快两个星期没有联系的某人的福,他对喂药换衣服一类伺候病人的活上手得很。
  "哟,谁敢劳动咱们葛家宝贝的大驾照顾啊?是不是哪个女孩子?"
  葛为民心虚地转开眼睛,说:
  "哪的话呢,就是住校了,被逼著自己照顾自己呗。"
  葛老爷子叹了口气:
  "唉,你那学校,哪里都好,就是女孩儿少,女朋友不好找。为民啊,有时候也别太矜持,看到好的女孩儿别错过了。"
  "爷爷,我才多大呢,您就著急上了。再说吧。"

  话题岔开了,葛为民却不可避免地想起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来。那个人有高高的个子,帅气的五官,摸脑袋的动作有些傻,勾起一边嘴角微笑的时候又分外邪气……那家夥,不知道现在在做些什麽呢?
  回到房里,拿出很久没开机的手机打开,收件箱里显示著来自高新的最后一封短信:
  "一路顺风,好好照顾自己。天气热,要注意防暑。我的那份土特产就不用带了^_^"
  切,自作主张,谁要带土特产给他啊!十天,葛为民瞪著小土房凹凹凸凸的天花板,已经十天没有见过高新的样子,听过高新的声音,收到来自高新的消息了。这个暑假比之前的寒假更加难熬,阖上眼,脑子里出现的是高新摊平四肢嘴里胡乱叫著"别打""唉哟""呀咩爹"的样子,头发微微凌乱,眼睛狼狈地半眯著,再往下,是上挑的锁骨和赤而结实的肌肤……打住,这回色情的妄想是怎麽回事啊啊啊啊。被传染了,他一定是被传染了。
  葛为民关上手机。葛老爷子预计要在乡下呆差不多两个月,不过是十天的五倍而已,很快就会过去。

蜜糖年代(五十四)
  第二个十天过得好像比第一个更为漫长,葛为民觉得自己快要呆不住了。恰好住在隔壁的远房表哥要到镇上一趟,问他要不要跟著一起去。镇上可以收到手机信号,葛为民想也不想就立马点头了。
  到了镇上,葛为民找了借口和表哥分开后,马上打开手机。
  刚一开机,一条接一条的短信就蹦了出来,收件箱都几乎爆满。大部分短信都是来自高新的,从葛为民来到家乡算起,每天至少一条,工作汇报似地向葛为民描述自己今天干了什麽,去了哪里,吃了些啥,叮嘱葛为民要照顾好自己,结尾必定是一句"啊,不过现在你一定看不到这条短信吧?"
  葛为民有点想笑,但随即胸腔就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占得满满的,以致他的手指自动就按通了存在通讯录第一位的那个号码。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葛为民能够清楚地听到那头传来的急速而压抑的喘息声,然后才是急切的声音:
  "小、小葛?"
  葛为民说:
  "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一连串灾难性地乒铃!啷声,隐约还听到男人的咒骂声,葛为民皱起眉头:
  "你在干什麽呢?"
  高新"嘿嘿"了两声:
  "我在咖啡厅里打工呢,不过现在已经走出来了。"
  接著又兴奋地问:
  "小葛,你在那边怎麽样了?我看天气预报说你那儿天旱呢,对你有没有影响?饮食还习惯不?乡下蚊子臭虫多呢,有没有被咬著?你爷爷还好吧?那边的芒果树结果了没有?"
  连珠炮地问了一通之后才忽然想起来:
  "小葛,你怎麽可以给我打电话了?"
  葛为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
  "那麽多问题,你要我回答哪一个啊?"接著又向他解释道:"镇里可以收到手机信号的。"
  两个人在电话里畅快地聊了半天,火辣辣地艳阳天里,握在耳边的手机发烫得快要把他的耳朵烧起来。葛为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麽,只知道高新的声音清晰地从手机里传来,不停地在耳边盘旋打转。真是奇怪,他以前怎麽就没觉得高新的声音其实还挺好听的?
  直到葛为民的卡快没钱了才挂断电话。高新挂电话前说:
  "把你亲戚家的电话号码给我吧,我有空就打过去。"
  "神经啊你,两男的天天抱著电话聊天别人会觉得奇怪的,你还是等我哪天到镇上了再打给你吧。"
  电话那边沈默了一下,才说:
  "那好吧,我等著。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你也是,别一没人在家就用泡面对付过去。打工也别太拼命。我挂了啊。"
  "嗯。"
  "那我挂了。"
  "小葛……"
  "什麽?"
  "……没什麽,你挂吧。"
  葛为民从镇里重新回到没有信号的乡村,想起电话里短暂的沈默和高新最后那声"小葛",不知怎麽地就觉得高新有些可怜。小乡村的晚上除了守著电视机再没有别的事情好做,葛为民干脆干起了打小学后就没再做过的事情——写信。
  信写得不长,能聊的在电话里也聊得差不多了,葛为民一封信涂了写,写了涂,到最后风格已经跟高新的短信出奇地相似了,基本上就是事无巨细地报告自己的吃喝拉撒。信寄出去一个多星期后就收到了高新寄来的加急回信。拆开来,是张电脑打印的A纸:
  "小葛:你好。我字写得不好看,怕手写的你认不出,所以就打印出来了。不过我特意选了华文新魏的字体,看著还挺有手写的感觉吧?嘿嘿……"
  葛为民黑线,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抽风。笑著把那封信仔细看了几遍折好收起来,跨出门,正看到葛老爷子蹲在小土屋的门前,逗著别人家一岁大的孩子,笑得眼都眯起来。
  邻居乐呵呵地跟他搭话:
  "您这年纪,该有曾孙子了吧?"
  八十多岁的葛老爷子握住孩子胖乎乎的小手,说:
  "我有两个曾外孙啦。"然后又指指葛为民,说:
  "不过要抱曾孙子,还得指望他咧。我们葛家就他一个香火。"
  等到邻居抱著孩子进去了葛老爷子还是笑眯眯地,说:
  "为民啊,再过三年我就该抱上葛家的曾孙了吧?"
  葛为民低头想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问:
  "爷爷,如果我不想结婚呢?"
  葛老爷子笑眯眯地没当一回事:
  "怎麽,被哪个女孩伤到心了?没事,好姑娘多著呢,咱家为民以后一定会找到一个漂亮的媳妇儿,生个大胖小子的。"
  葛为民艰难地组织著语言:
  "不是。我就是……就是觉得不找个女孩一起过也挺好的。不结婚……也没什麽吧?"
  "这傻孩子,人到了一定年纪就该成家立业,谁都是这样子过来的。不结婚怎麽行,老天爷造出男人和女人,就是要组成家庭一起过日子的。傻小子,等你有后娶了个媳妇儿就知道有个家的好处啦。"
  葛为民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说下去。

蜜糖年代(五十五)
  等到葛为民攒够了好几张尝试了几种不同字体的A纸,以及随信寄过来的几大包裹从薯片到鱿鱼丝的零食之后,漫长的暑假也终於走到了尽头。
  离开的时候葛为民回头看了一眼小山村,瓦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去年就是在这里,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一身轻松地离开,今年却一个新的负担却在这里慢慢成形,跟著那几张A纸一同回到那个他生活和读书的地方去。葛为民深吸了一口气,不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拎起比来时要重三倍以上的行李:
  "爷爷,走喽!"
  葛为民仍然按照以往的习惯,比开学早一天回到学校。铺好床铺收拾好东西,拎著一大袋子乡下特产就过去高新宿舍找人。门虚掩著,一推开,就看见高新弓著高高的身子坐在床头写著什麽,听到声响转过头来冲他一笑:
  "小葛,回来啦?"
  那一霎那像是有什麽在心里轰地炸开,葛为民只觉得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到高新床头乱糟糟的被子都无比美好,连带著高新嘴角那抹淡淡的笑容都像啪啦啪啦开著小花似地动人。
  高新的宿舍里空无一人,葛为民踢开被子挨著他坐下,不用说任何话,眼神一接触,手指就自动交缠在一起,嘴唇就自发地贴在一块,浓郁而甜蜜的感觉从口腔里蔓延开来。舌头紧紧地缠绕著彼此,好像是一个最热烈不过的拥抱。
  温暖绵长的一个吻,就足够把两个月分隔开的空荡荡的时间填满了。那麽热的天,高新却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带著点孩子气的委屈说:
  "小葛,我很想你。"
  葛为民头埋在他肩窝里,嘴角勾得都快到了耳边,却还是"哼"了一声:
  "怎麽,又是哪科的作业没完成啊?"
  "……小葛,你好无情。"
  要真能够无情就好了,葛为民垂下眼睛,顺道踢了他一脚:
  "喂,你个笨蛋,干嘛给我寄零食?你还真当我是去了火星啊,那儿什麽都有得卖的。"
  葛为民拆开包裹时差点就头朝下栽地上了,里面的薯片早就被压成了一摇就哗啦作响的碎片,棉花夹心糖里的蓝莓酱也被挤了出来,黏糊糊地附著在包装袋上。这个人到底是怎麽想的呀?
  高新习惯性地摸摸脑袋:
  "嘿嘿,我不是怕那里没有你爱吃的牌子麽。"
  葛为民翻了翻白眼,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怎麽吃零食,所谓的爱吃的牌子就是高新每次买回来强行认定他会喜欢并强行塞到他嘴里的那种。葛为民也懒得跟他计较,转身把一大袋子的红薯干芒果干龙眼干一股脑儿的往高新床上倒:
  "喏,礼尚往来。"

蜜糖年代(五十六)
  新的学年开始,学校里又开始忙碌起来,到处都可以穿著迷彩服的一脸稚气的新生。葛为民在学院的迎新晚会上作为老一届代表发过言,走在路上竟然也被不少人认出来,小孩儿们拿出高中时对老师的恭敬态度,乖巧地弯腰喊声"师兄",连带著身边的几个同学都沾了光,满足感膨胀得胸脯都愈发挺起来。只有高新总是在听到那声"师兄"后笑眯眯地点头,然后拖长腔调说声"乖",让葛为民和周围的人都恨不得向纯真的孩子们发表声明此人绝对不是你们师兄。
  奖学金在开学的第二个星期就发放了下来,葛为民以全院第一的成绩毫无悬念地拿到了丰厚的一等奖学金。尽管已经习惯了自己在这所每个人的成绩都跟高新差不多烂的大专里一跃成为优等生的事实,但对於当了十几年中游学生的葛为民来说仍然算得上是新奇而骄傲的体验。
  奖学金中的一小部分用在了请宿舍的哥们吃饭以及和高新单独出去搓一顿上,剩下的葛为民全部存进了两个人公用的那张银行卡里。看著卡上猛然上涨了一截的金额,葛为民心里升起一种难以言喻地满足感,忍不住抬起下巴对高新说:
  "你看,我也是有给家用的。"
  学校的自助银行在远离主校道的小岔路旁边,炎热的中午,小小的屋子里空无一人。高新从背后轻轻把他抱在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懒懒地带著一丝坏笑:
  "嗯,是啊,家用呢。"
  啊呸,自己和他又不是那种"家人",怎麽就管那个叫"家用"了?惊觉自己说漏了嘴的葛为民脸红得像颗熟透的番茄,恼羞成怒地一脚踩上那人宽大的脚板——
  "啊哟!小、小葛~~~"
  "鬼叫什麽,走了。"
  葛为民不理身后的人夸张的哀叫大步离去,心里却明白,那个自暑假起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挣扎,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尽管他并不愿意去面对。
  在烈日底下晒得让人脱层皮的军训对於新生们来说是一个小时犹如十几个小时似地漫长,对於下课后偶尔驻足围观的幸灾乐祸的老生们却似弹指一挥间,不知不觉逼人的暑期就渐渐退去,转眼已到十月金秋。
  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最适宜睡觉不过,葛为民发现要从床上爬起来一天比一天困难,幸好还有个负责包办早餐的高新牌闹锺,才得以每天准时出现在教室里。不幸的是这种初秋嗜睡症连高新也难以幸免,於是在某个早上八点有课的早晨,两个人华丽丽地迟到了。
  头发蓬乱地冲出门,以把车骑得快要轮胎离地的速度风驰电掣地赶到教学楼,再蹑手蹑脚地钻进课室,才发现偌大的一个阶梯教室已经快被坐满了,几个空位子零星地分布在最后几排。葛为民和高新挑了两个挨得相对比较近的空位子坐下,及时赶上了老教授的点名。
  应完到后就再没有别的事可做。课是无聊的政治理论课,老教授的声音像是把音色不佳的二胡,咿咿呀呀地回响在早晨微凉的空气中,更加催得人昏昏欲睡。后面几排的学生几乎全军覆没,趴倒在桌子上睡成一片,葛为民百无聊赖之下向著高新的方向望过去,发现他也眼神发亮地望过来,葛为民神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能明白他眼神里的意思:
  "好无聊。"
  葛为民回他一个眼神:
  "是啊。"
  高新显然也读懂了他的眼神,继续望过来:
  "还要撑多久啊?"
  "早著呢,老实呆著吧。"
  眼神交流进一步复杂化,葛为民觉得他们简直可以上电视表演特异功能,高新继续抛了一个眼神过来:
  "那就这麽熬著啊?"
  "不然还能怎麽样?"
  高新的眼光开始闪出兴奋的光芒:
  "小葛,不如我们逃课吧。"
  "神经,要逃你自己逃。"
  "去吧,去吧,外面风光多好啊,闷在这里干什麽?"
  隔著睡得东歪西倒的一片男生,两个人在昏暗的课室后排肆无忌惮地眉来眼去,有什麽暧昧的情愫在眼神的交汇中逐渐升温,高新的眼神热切地望过来,说著"去吧,去吧",让葛为民本就不安分的心也跟著躁动起来,连带著屁股底下的凳子都变得又硬又难受,多坐一秒都不舒服。
  葛为民终於下定决心,给高新一个"走"的眼神,两人立马敏捷地从桌子旁钻出来,猫著腰迅速窜到课室外头。

蜜糖年代(五十七)(H)
  两个人逃出课室的时候还不到九点,第一时段有课的学生还在课室,第二时段有课的学生尚未起床,宽阔的主校道上稀稀落落地看不到几个行人,地上铺满厚厚一层梧桐叶子,气候清冷而怡人。
  两个人干脆也不骑车,就沿著主校道旁边高低错落的矮山坡一路嘻嘻哈哈地打闹著回宿舍。高新手里晃著根狗尾巴草笑得得意洋洋:
  "你看,我?隼醋弑让圃诶锩嬉玫枚喟桑俊?
  葛为民看著他身上那件跟狗尾巴草相配得很的贱狗T恤翻翻眼睛:
  "切,逃课你还光荣了啊?"
  "……小葛,你不是也逃了嘛。"
  "闭嘴。"
  "小葛,你每次恼羞成怒的时候表情都特别凶。"
  "靠!"彻底恼羞成怒的葛为民恶狠狠地一脚踢过去,两个人绕著小山坡上的香樟树追逐著向前跑。
  笑闹著回到宿舍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情绪却前所未有地高涨。葛为民拧开宿舍门进去后,两个人很自然地就吻成一团。
好像经过一个暑假高新又长得高了些,他俯河蟹词语来几乎是把葛为民整个人罩在怀里,扑面而来的全是高新的气息,舌尖接触的地方传来酥麻的感觉,葛为民舒服地叹了一声,把舌头叹得更深入些。初秋早晨的空气还有些冷冽,连带著亲吻也沾染上了秋天的气息,清爽而沁人心脾,舌头缠了又缠,唇齿啃了又啃,气息换了好几次,还是舍不得分开。
  朦朦胧胧地高新的手就掀开T恤下摆摸了进来,平时两个人小亲热一番的时候也总会有些稍微过火的动作,葛为民也不以为意,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就继续和他接吻。直到在背上游移的手指带著意味地探进他的尾椎骨,葛为民才意识到高新并不是想亲亲摸摸那麽简单,他警觉地睁开眼睛,伸手微微推开他。
  "喂,这里是宿舍。" 分开得太突然,高新的嘴角边还牵著一丝亮亮的银线,他伸出舌尖舔回去的动作邪气无比,葛为民喉咙很响地咕嘟了一声,才艰难地开口说:
  "做下去会被发现的。"
  高新的嗓子也比平时低了几分,他凑过来吻了吻葛为民的颈侧,说:
  "没关系,他们都还在上课呢。"
  他的手指隔著T恤轻轻刮著葛为民胸前的两点,衔著葛为民的耳垂说:
  "就一会,好不好,小葛?"
  明知道这个混蛋做起来绝对不止"一会",葛为民还是很没出息地颤了颤身子,推著他胸膛的手软了下来,他看了看关上的宿舍门,应该……没有关系吧。
身上的遮蔽被一件不留地扒了下来,葛为民全身裸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白皙的肌肤在微冷的空气里泛起细细的一层疙瘩,上面一连串桃红色的印记更为显眼。河蟹词语的小兄弟在冷空气的刺激下颤巍巍地站得更直,因为被人用唇舌抚慰过而泛著一层润泽的水光。
  后面已经被手指仔细地开拓过,两条腿被高高架在高新的肩膀上,就著这个羞人的姿势高新可以把自己的那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自己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抵在入口的贲张而尺寸巨大的物体。葛为民从来没有那样痛恨过自己和高新的.标准视力。
  高新的身子渐渐俯下来,葛为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一寸一寸地进入自己的身体,那种冲击比身后感受到的一点一点的胀痛更为强烈,他死死地咬著嘴唇,眼角都憋红了。高新侧过头去安慰似地亲亲他的腿弯,声音低哑地唤他:
小葛~~"
  葛为民脑袋里轰地一声,已经烧得不清不楚了。
  安静地宿舍里只有木板轻晃的咯吱声和偶尔逸出的几声模糊的呻吟,因此宿舍门外突然响起的哗啦啦地钥匙声分外突兀。葛为民反应过来的时候,门已经被打开了,门口映著舍友惊诧得呆掉的脸。
  随即门又以更快的速度砰地关上,葛为民用力推开高新,跳下床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
  被看到了。他和高新那样一丝不挂地纠缠在床上,又是以那样一种羞人的姿势,发生了什麽一目了然。葛为民套裤子的手都在颤抖,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难堪过。
  胡乱套上了衣服,高新也已经穿戴好,正要去开门,葛为民按住他,声音微微发抖:
  "我去吧。"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我清楚他的为人,他不会说出去的。"
  葛为民和舍友意气相投,一贯相处得很好,也很清楚彼此的性格。那名舍友性格仗义爽直,绝对不会做背后捅人的事情。他深吸了口气,拉开宿舍门,那名男生果然就抢在他前头开口了:
  "你放心,我谁也不会说的。"
  虽然保证了不会说出去,可他心里,一定看不起这样的关系吧。毕竟那是为世人不齿的,一个男人躺在另外一个男人的底下敞开双腿。葛为民紧紧咬著嘴唇,声音还在发著飘,却还是望著舍友坚定的开口,是给他也是给自己的解释:
  "林敬祖,我是真的喜欢他。"

  好像经过一个暑假高新又长得高了些,他俯河蟹词语来几乎是把葛为民整个人罩在怀里,扑面而来的全是高新的气息,舌尖接触的地方传来酥麻的感觉,葛为民舒服地叹了一声,把舌头叹得更深入些。初秋早晨的空气还有些冷冽,连带著亲吻也沾染上了秋天的气息,清爽而沁人心脾,舌头缠了又缠,唇齿啃了又啃,气息换了好几次,还是舍不得分开。
  朦朦胧胧地高新的手就掀开T恤下摆摸了进来,平时两个人小亲热一番的时候也总会有些稍微过火的动作,葛为民也不以为意,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就继续和他接吻。直到在背上游移的手指带著情色意味地探进他的尾椎骨,葛为民才意识到高新并不是想亲亲摸摸那麽简单,他警觉地睁开眼睛,伸手微微推开他。
  "喂,这里是宿舍。"
  分开得太突然,高新的嘴角边还牵著一丝亮亮的银线,他伸出舌尖舔回去的动作邪气无比,葛为民喉咙很响地咕嘟了一声,才艰难地开口说:
  "做下去会被发现的。"
  高新的嗓子也比平时低了几分,他凑过来吻了吻葛为民的颈侧,说:
  "没关系,他们都还在上课呢。"
  他的手指隔著T恤轻轻刮著葛为民胸前的两点,衔著葛为民的耳垂说:
  "就一会,好不好,小葛?"
  明知道这个混蛋做起来绝对不止"一会",葛为民还是很没出息地颤了颤身子,推著他胸膛的手软了下来,他看了看关上的宿舍门,应该……没有关系吧。
  身上的遮蔽被一件不留地扒了下来,葛为民全身赤裸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白皙的肌肤在微冷的空气里泛起细细的一层疙瘩,上面一连串桃红色的印记更为显眼。河蟹词语的小兄弟在冷空气的刺激下颤巍巍地站得更直,因为被人用唇舌抚慰过而泛著一层润泽的水光。
  后面已经被手指仔细地开拓过,两条腿被高高架在高新的肩膀上,就著这个羞人的姿势高新可以把自己的那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自己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抵在入口的贲张而尺寸巨大的物体。葛为民从来没有那样痛恨过自己和高新的.标准视力。
  高新的身子渐渐俯下来,葛为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一寸一寸地进入自己的身体,那种冲击比身后感受到的一点一点的胀痛更为强烈,他死死地咬著嘴唇,眼角都憋红了。高新侧过头去安慰似地亲亲他的腿弯,声音低哑地唤他:
  "小葛~~"
  葛为民脑袋里轰地一声,已经烧得不清不楚了。
  安静地宿舍里只有木板轻晃的咯吱声和偶尔逸出的几声模糊的呻吟,因此宿舍门外突然响起的哗啦啦地钥匙声分外突兀。葛为民反应过来的时候,门已经被打开了,门口映著舍友惊诧得呆掉的脸。
  随即门又以更快的速度砰地关上,葛为民用力推开高新,跳下床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
  被看到了。他和高新那样一丝不挂地纠缠在床上,又是以那样一种羞人的姿势,发生了什麽一目了然。葛为民套裤子的手都在颤抖,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难堪过。
  胡乱套上了衣服,高新也已经穿戴好,正要去开门,葛为民按住他,声音微微发抖:
  "我去吧。"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我清楚他的为人,他不会说出去的。"
  葛为民和舍友意气相投,一贯相处得很好,也很清楚彼此的性格。那名舍友性格仗义爽直,绝对不会做背后捅人的事情。他深吸了口气,拉开宿舍门,那名男生果然就抢在他前头开口了:
  "你放心,我谁也不会说的。"
好像经过一个暑假高新又长得高了些,他俯河蟹词语来几乎是把葛为民整个人罩在怀里,扑面而来的全是高新的气息,舌尖接触的地方传来酥麻的感觉,葛为民舒服地叹了一声,把舌头叹得更深入些。初秋早晨的空气还有些冷冽,连带著亲吻也沾染上了秋天的气息,清爽而沁人心脾,舌头缠了又缠,唇齿啃了又啃,气息换了好几次,还是舍不得分开。
  朦朦胧胧地高新的手就掀开T恤下摆摸了进来,平时两个人小亲热一番的时候也总会有些稍微过火的动作,葛为民也不以为意,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就继续和他接吻。直到在背上游移的手指带著情色意味地探进他的尾椎骨,葛为民才意识到高新并不是想亲亲摸摸那麽简单,他警觉地睁开眼睛,伸手微微推开他。
  "喂,这里是宿舍。" 身上的遮蔽被一件不留地扒了下来,葛为民全身赤裸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白皙的肌肤在微冷的空气里泛起细细的一层疙瘩,上面一连串桃红色的印记更为显眼。河蟹词语的小兄弟在冷空气的刺激下颤巍巍地站得更直,因为被人用唇舌抚慰过而泛著一层润泽的水光。
  后面已经被手指仔细地开拓过,两条腿被高高架在高新的肩膀上,就著这个羞人的姿势高新可以把自己的那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自己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抵在入口的贲张而尺寸巨大的物体。葛为民从来没有那样痛恨过自己和高新的.标准视力。
  高新的身子渐渐俯下来,葛为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一寸一寸地进入自己的身体,那种冲击比身后感受到的一点一点的胀痛更为强烈,他死死地咬著嘴唇,眼角都憋红了。高新侧过头去安慰似地亲亲他的腿弯,声音低哑地唤他:
  "小葛~~"
  葛为民脑袋里轰地一声,已经烧得不清不楚了。
  安静地宿舍里只有木板轻晃的咯吱声和偶尔逸出的几声模糊的呻吟,因此宿舍门外突然响起的哗啦啦地钥匙声分外突兀。葛为民反应过来的时候,门已经被打开了,门口映著舍友惊诧得呆掉的脸。
  随即门又以更快的速度砰地关上,葛为民用力推开高新,跳下床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
  被看到了。他和高新那样一丝不挂地纠缠在床上,又是以那样一种羞人的姿势,发生了什麽一目了然。葛为民套裤子的手都在颤抖,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难堪过。
  胡乱套上了衣服,高新也已经穿戴好,正要去开门,葛为民按住他,声音微微发抖:
  "我去吧。"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我清楚他的为人,他不会说出去的。"
  葛为民和舍友意气相投,一贯相处得很好,也很清楚彼此的性格。那名舍友性格仗义爽直,绝对不会做背后捅人的事情。他深吸了口气,拉开宿舍门,那名男生果然就抢在他前头开口了:
  "你放心,我谁也不会说的。"
  虽然保证了不会说出去,可他心里,一定看不起这样的关系吧。毕竟那是为世人不齿的,一个男人躺在另外一个男人的底下敞开双腿。葛为民紧紧咬著嘴唇,声音还在发著飘,却还是望著舍友坚定的开口,是给他也是给自己的解释:
  "林敬祖,我是真的喜欢他。"

蜜糖年代(五十八)
  葛为民紧紧咬著嘴唇,声音还在发著飘,却还是望著舍友坚定的开口,是给他也是给自己的解释:
  "林敬祖,我是真的喜欢他。"
  因为喜欢,所以不忍心看他难过和受委屈;因为喜欢,所以他说喜欢自己的时候没有推开他,甚至默许他;因为喜欢,所以允许身为同性的他对自己做出种种有悖正常生理结合的行为;因为喜欢,所以在明知道不可能有结果的情况下愿意陪他三年;因为喜欢,所以开始考虑牵手一辈子的可能性,即使明知道那将是条沈重而荆棘满途的道路。
  不是妥协,不是纵容,是真心喜欢。
  一旦把话说出口,那份一直以来不敢面对也不愿意弄清楚的感情也顿时无所遁形,再不能自欺欺人。葛为民知道自己已经陷进去了,逃也逃不开。
  重新推开宿舍门走进来,就看见高新蔫头耷脑的站在床边,一副丧家犬的可怜模样,眼角恨不得耷拉到地上去,像个犯了错的大孩子似地忐忑地说:
  "对不起。"
  高新说:"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勉强你,我们也不会……他也不会发现,都是我混账,对不起。"
  说著说著他就激动起来:"我现在就去跟林敬祖说,就说不关你的事,这事都是我一个人,就说是、是……"
  再往下说就没词了。被看见的时候都那样子的状态了,总不能说那是脱了衣服在玩相扑吧?林敬祖又不是傻子。葛为民扑哧地就笑了出来,和这个人在一起,有十分之一的时间里觉得他帅气,十分之四的时间里觉得他可气和让人吐血,十分之二的时间里觉得他不可理喻的霸道,十分之三的时间里觉得他让人感动。可还是头一次,他觉得高新慌张沮丧的样子无比可爱。
  葛为民上前用力把他拉下来,和他额头抵著额头,脚往下一跺——
  "唉哟!"高新痛得眼里都有了泪花,却没有躲开。
  葛为民盯著他近在咫尺的眉眼,恶狠狠地骂:
  "笨蛋!"
  "……"
  "说是什麽啊?说你强奸我,我是无辜的?又不是小姑娘,我真要反抗你能奸得成嘛?这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别人怎麽信?"
  葛为民碰碰他额头:
  "笨蛋,那是我自愿的。"
  "你没有勉强我。如果这件事真的有错的话,那我跟你算共犯。"
  葛为民看著他下拉的眉眼一点一点地扬起来,神色还是有些慌张无措,沮丧却已经一扫而空,他结结巴巴地说:
  "小、小葛……"
  "嗯?"葛为民望著他笑得无比温柔。
  然后高新的脸就猛地凑了过来,嘴唇直直地撞上他的鼻梁,然后再慌里慌张地移到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印上他的唇,舌头盲目地在他的口腔里晃了几圈才找著了他的舌,然后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成功卷上来。那样笨拙慌乱的一个吻,连初吻都没有那麽丢脸过。可是高新却在用自己微微发颤的舌尖用力地告诉他——
  很高兴。他很高兴。
  葛为民闭著的眼睛弯弯的,没有办法,真的是没有办法了。你看,他连他这麽一点小小的难过都舍不得,要怎样才能放开这个笨蛋?
  嘴唇分开,葛为民微微喘著气,和高新静静对望著,心里前所未有的空明。他原来不敢和高新一直走下去,也很害怕两个人的关系哪天被发现,战战兢兢地捂著掖著。两个男人啊,那可是离经叛道被戳著脊梁骨骂的事。可是现在被舍友撞见,最初的慌乱过后,心情反倒出奇的平静。被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好像也没什麽大不了。比起那个人的情绪,别人怎麽看他他一点也不在意。真的,根本算不了什麽。
  所以,他想要一辈子,就给他一辈子好了。
  高新还懵然不知葛为民就在这静静相望的片刻已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消停了一会就又露出那种欠扁的笑容,斜挑著一道眉毛说:
  "小葛啊……"
  "什麽?"葛为民有种不妙的预感。
  "其实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就算你拿出吃奶的力气反抗我也能奸得了你。"
  果然!葛为民恨恨地磨牙,一个拐子毫不留情地撞过去——
  "唉哟……我是说真的……啊哟……不信咱俩试试……呀咩爹……反对暴、暴力……"
  葛为民面无表情地又加多了一脚。反对他个头啊!就这缺神经的德性,等著被家暴一辈子吧。

蜜糖年代(五十九)
  之后的几天过得风平浪静。林敬祖信守诺言,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那件事,在第二天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两个人一整天后,就表现出一副释然的样子,该干什麽干什麽,没半点异样和不屑的眼光。甚至当高新过来葛为民宿舍,而宿舍里只有他和葛为民两个人的时候,林敬祖也很有眼色地借故走开,给两个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葛为民彻底松了一口气,心里也有些暗暗感激,总算没有看错兄弟。高新更是得寸进尺,蹭到他身边说:
  "不如我也跟我舍友说吧?这样咱俩正好扯平。"
  葛为民笑得一脸和蔼地朝他勾勾手指头:
  "过来。"
  高新高兴地把脑袋凑过去,葛为民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厉声骂:
  "扯平你个头!我先把你给踩平了!哪有人像你这样自己往枪口上撞的?"
  "唉哟,疼……小葛,你的暴力倾向越来越严重了。"
  "去死。"
  好像从正视自己的感情开始,葛为民才突然有了正在恋爱的自觉。一起吃饭、一起自习、一起打闹,原来觉得稀松平常的细节都忽然有了让人脸红心跳的味道。以后的日子像是蘸了蜜糖般开始甜蜜起来。
  比起基础课为主的一年级,大专二年级增加了许多实践课程。许多学习成绩不怎样却动手能力强的学生开始迎头赶上,比如林敬祖,就连高新也比一年级的时候学得轻松了很多,葛为民的年级排名开始一步一步往后退,重新回复到原来的平平的中间水平,但他也不懊恼,利用课余时间主动选修商务管理课程,顺便在学院办公室里找了份兼职,帮助辅导老师整理表格办理登记。
  高新奇怪之余也带点心疼:
  "把自己搞那麽累干什麽?"
  葛为民说:
  "总得为家用做点贡献吧。"也为两个人的未来提早做些打算。
  一旦有了一起走下去的打算,很多设想就不再是回避的话题。闲下来在后山坡上看书野餐的时候,两个人也会偶尔畅想起屋子的问题。
  高新说:"最好是两层楼,楼前要有个大花园。"
  葛为民踢他一脚:"发财了你,有个小公寓租著就不错了。"一边在心里腹诽高新的构想完全照搬他在海边那栋小别墅的样子,一点创意都没有,一边顺著他的话头:
  "有个花园不错,可以弄个雕像种点花……"
  "种些白菜养些鸭。"
  "阳台最好够大,可以摆张椅子吹吹风看看星星……"
  "嗯,阳台大了晒点菜干晒点腊肉也方便。"
  "卧室最好在二楼,视野好……"
  "可以望见楼下的菜圃。"
  葛为民被他没有品味的想象彻底打败,抓狂地看著他:
  "您是农民吗?"
  高新说:
  "咦,你不觉得田园生活很诗意吗?"
  葛为民再次无力地感到这个人的思维跟自己不在一个频道上。高新接著又说:
  "不过房子的布局怎样都好,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一张舒服的大床。"
  葛为民脸马上涨红,正要虚张声势地骂他衣冠禽兽,高新就枕著草地朝他望了过来,眉眼安静地噙著笑:
  "我希望一醒来就可以看到你。"
  葛为民的心脏不争气地跳得飞快。那样傻里傻气不著边际的想象,却像高新递到嘴边的蛋挞,满心满口都是甜。

蜜糖年代(六十)
  争执闹脾气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高新一句"小葛,你打我吧",葛为民一句"高新,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就过去了,轻飘飘的什麽事也没有。很多年后葛为民回过头去看那段蜂蜜一样甜腻而清澈透亮得没有一丝杂质的日子,都奇怪自己当时怎麽没有溺死在蜜糖罐子里。
  银行卡里的数字在两个人的努力下不断增加。葛为民多修了课程,课余用於看书复习的时间也多了很多,再加上学院办公室的兼职,日子顿时比上一学年忙了许多,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半用。平时在家里,葛为民除了学习就不用沾手别的事情,葛爸爸葛妈妈就差拿个供桌把他当大仙大佛供起来,生怕他累著,什麽时候尝过连轴!辘似奔忙的日子。
  开始的时候过得挺煎熬的,葛为民都不敢眨眼,上眼皮和下眼皮一接头就能粘在一起分不开。但累归累,却并不觉得苦,每次从学院办公室里出来接过高新手里那杯热气腾腾的奶茶,就全身又充满了力量。就好像一年级那段为了创新杯忙碌的日子一样,知道有个人在身边和自己并肩作战,那点疲累就立马烟消云散。
  吃人的嘴软,葛为民在长期享受高新的免费送餐服务后,终於良心不安地决定要做点什麽。於是高新打工的那家营业到深夜的咖啡厅对面,有时候会出现被昏黄的路灯拖得老长的身影。高新下班了推开门,一眼就能望到那个尖下巴圆眼睛的漂亮男生,晃著两条长腿一脸不耐烦地靠著灯柱,别扭地转开眼睛说:
  "我顺路经过。"
  三更半夜的,也不知道他顺的哪门子的路。
  接著身上就多了一件外套,葛为民垂著眼睛侧过半张脸说:
  "入秋了,小心著凉。"
  然后高新就勾著嘴角笑得格外欢畅。葛为民发现自己很喜欢看高新吃惊到呆住再高兴得笑出来的表情。看到自己的那一刻先是扬起了眉毛瞪圆了眼睛,嘴巴长成大大的"O"型,接著眉毛就开始放松下来,眼睛开始弯起,嘴角向两边扯开,跟他平时勾起一边嘴角带点邪气的笑容不同,笑得有些傻气,却生动无比。
  於是葛为民就开始频繁地出现在高新不同打工地点的门口,终於有一次当葛为民抽风了捧著个烤鸡翅出现在高新打工的熟食贩卖店对门时,高新无比怜悯地摸摸他的脑袋:
  "小葛,别是最近太忙脑子忙坏了吧?"
  "靠,去死!"
  高新打工的时间通常在选在晚上八点到十一点,等下了班,路上也黑漆漆静悄悄地没几个人。这时两个人就手拉著手地在大街上慢慢走回学校,像白天见到的任何一对情侣一样,十指交叉扣得紧紧的。有时候瞅瞅一个人都没有了,就顽皮地碰碰嘴唇,清浅得连吻都算不上,却让身体从里暖到外。
  都说快活不知时日过,高兴的时间总是长了翅膀似地溜得飞快,葛为民却觉得时间像是被糖胶粘住了似的,走都走不动,每天睁开眼都是蜜糖色的日子,金灿灿的美好。
   葛为民的表情顿时从柔情万分转为凶神恶煞:
  "赶紧给我好起来,老子很想扁你!"
  高新病好后的第一件事情是把葛为民拖到床上大快朵颐了一番。葛为民被他翻过来覆过去地折磨得死过去又活过来,又不敢再说出"你做死算了"的狠话,只好用全身唯一可以灵活的眼珠子恶狠狠地朝高新发射十字死光,可惜起到的完全是反效果,高新眼睛里那点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葛为民一团烂泥一样摊倒在宿舍的床上哑著嗓子哼哼叽叽,有舍友凑过头来问:
  "小葛呀,该不会是被高新传染了吧?"
  葛为民怨毒地朝著高新放下饭盒离去的背影比了个中指。
  一旦适应了大专生活,时间就过得飞快,好像忽冷忽热的无常春天才刚过去,蚊子四处飞舞的闷热夏天就到了。
  葛为民六月份的时候心血来潮地摸出创新杯赢回来的那张银行卡查了查,发现上面多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金额,他颇觉神奇地盯著ATM机的屏幕:
  "奇怪了,这也比利息多太多了吧!"
  高新从旁边凑过来望了一眼,轻描淡写地:
  "哦,我把每个月打工挣的钱也存进去了。"
  高新解释说:
  "你想啊,毕业以后,我们要租房子,要安家,要一起生活,肯定要不少钱的,到时候突然再筹就太被动了,所以从现在开始存钱也差不多了。"
  葛为民突然意识到高新一直都在很认真地计划著两个人的未来,这个人,是决定了要和自己一起走一辈子的,他还不知道,自己能给他的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两年的时光,他的努力他的计划最终都会成为泡影。那种感觉很不好受,葛为民嘴巴张开合上了好几次,最后说:
  "这样的话我也去咖啡厅打工吧,我们一起挣钱。"
  至少在这个梦还没有破裂之前,让它变得更美好更真实些,让那个人日后回忆起来,点点滴滴都是甜蜜。
  "别吧,少爷,你跟著我去打工的话,赚得钱还不够赔犯的错。"
  "喂!"
  "别、别打我啊,小葛……唉哟……那个,讲真的……"
  "什麽?"
  高新认真地望著他: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好好的专心学业,你现在成绩那麽优秀,将来会有很好的前途的。钱的事,你不要操心。"
  葛为民低下头按下退出键,银色的银行卡带著干燥而微烫的温度,好像谁的心脏被他紧紧握在手心里。葛为民说:
  "喂,今晚我们出去吃饭吧,我请客。"
  "咦?"
  "咦什麽咦,你不是要挣钱吗,我给个机会你省晚饭钱。"
  ……
  "你来不来,不来我自己走了啊。"
  ……
  "哇,等等我,别走那麽快啊,小葛,等等——"

蜜糖年代(六十一)
  秋天终於慢腾腾地爬过去,冬天又晃悠悠地挪过来。圣诞节那天,葛为民早早就忙完学院办公室的事情,坐著高新的车来到市郊某座山上。车是高新从家里开出来的,葛为民坐在副驾驶座上,看著他漫不经心地转著方向盘转过盘山路,想起不久前林敬祖刚刚因为无证驾驶出了车祸躺进医院,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喂,你什麽时候考的驾照?"
  "今年暑假,你不在,我反正无聊就考了。这还是拿到驾照之后第一次开车。"
  葛为民立马攥紧了扣在身上的安全带,高新转过头来看他,安慰他说:
  "不用担心,我拿驾照之前也经常开的。"
  那才是最让人担心的呢!葛为民彻底抓狂:
  "啊啊啊啊啊!不要看我,头转过去,看路!给我看路!不许说话!"
  车最后顺利到达山顶。山是刚刚开发的景点,知道的人并不多,宽敞的山顶停车场上只稀稀落落地停泊著五六辆车。
  到了山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葛为民看著那几辆颜色各异在黑暗中以诡异的频率震动著的车子,不由得狐疑地眯起眼睛:
  "喂,你打的什麽主意?"
  那个神经异於常人的主却已经跳到了晃动得最厉害的车子旁边,并且挥著胳膊不怕死的大声喊:
  "小葛~~~快过来呀!"
  车子果然就静止下来。葛为民黑线地朝他比划了个封住嘴巴的手势,又指指他旁边那辆车。等到葛为民走到高新身边的时候,正好看见高新弯下腰对著车窗说:
  "抱歉打扰了,你们继续啊。"
  葛为民想死的心都有了,赶紧揪著他的围巾把他拽到一边,头疼地问:
  "你到底想做什麽?"
  高新还是一副喜滋滋地表情,牵著他的手顺著停车场往前走了几步,等著别人夸奖的孩子似地说:
  "小葛,你看。"
  葛为民顺著他的目光望过去。两个人站的地方在山顶的边缘,扶著栏杆望下去,可以望见山脚下一大片铺开的璀璨的光芒,金色的,银色的,静止的,流动的,就在脚底一点一点地闪耀著,葛为民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了银河的上方。
  高新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等葛为民在心里赞叹够了才出声:
  "怎麽样?很漂亮吧?我去年就说了今年要让你过一个最棒的圣诞节。"
  葛为民转过头望进他的眼睛里,说:
  "嗯,很漂亮。"
  真的很漂亮,深邃的黑眸里闪著摄人心魄的光芒,最漂亮的夜景也比不上。
  吹著冷冽的山风吃完了那个甜得有些过分的栗子蛋糕,互道了一声"圣诞快乐",高新就掏出什麽交到葛为民手里:
  "喏,圣诞礼物。"
  躺在手心里的银质钥匙圈还带著暖暖的体温,葛为民有些发愣地望著它。很简单的样式,大大的银环,套著个两个心形靠在一块的银色钥匙坠,再没有多余的装饰。高新说:
  "以后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家,你可以拿它来穿钥匙。我那也有一个,和这个是一对的。"
  葛为民不出声,呆呆地看著他。高新摸摸后脑勺:
  "那什麽,我也是随便买的,不值什麽钱。"
  "……"
  "我知道你没有礼物给我啦,我不介意的。"
  "……"
  "小葛,不要这样看著我啦,我心里发毛。"
  "高新",葛为民的嗓子吹了山风,有些哑,"你过来。"
  高新的脸凑了过来。这里是一览无余的空荡而开阔的停车场,身后还有三两对四处走动的情侣,但葛为民已经什麽都管不了了,他伸手勾下高新的脖子,把自己的嘴唇印上去,舌尖相贴处传来的温度在寒冷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手心里的钥匙圈捏得太紧,硌得有些发疼。明明是不值什麽钱的礼物,明明是那麽普通平淡的一句话。这个人,怎麽总有本事让他感动得一塌糊涂呢?葛为民贴著他的嘴唇,轻声说:
  "只要你以后别在花园里养鸡,我就把钥匙穿上去。"
  "咦,怎麽这样——"
  "闭嘴,不许反对。"
  最后还是不能免俗地当了一回车床族。葛为民身上的衣服几乎不能算是挂在身上了,身体每晃动一下就下滑一分,他透过高新的肩膀盯著那个孤零零地躺在车后座上的避孕套,意识迷离地想,难怪之前见到的那几辆车摇晃得那麽肆无忌惮,这种时候根本就没有闲暇考虑羞耻心的问题,光是注意著不要被身下强烈的冲击撞得抛出去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神智。至於根本就锁不住的声音,就由它去吧——
  "啊……嗯……那里……不、不要……会……"
  "唔嗯……没关系,就这样射出来吧……射在我身上……"
  ……
  "小葛,你刚刚好猛,我还以为自己会被勒断呢。"
  "闭嘴。"
  "唉哟……别蹬腿呀……我还没清干净呢,你再乱动就流出来了……"
  "……"
  "小葛,你脸红了。"
  "……"
  "啊,别打,呜……"
  还带著让人脸红心跳的情欲味道的车厢里,两个人衣衫不整地拉拉扯扯扭成一块,彼此的脸上都洋溢著快乐的笑容。两个人都不知道,这是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

蜜糖年代(六十二)
  圣诞节之后的日子仍然以不紧不慢地步调前行,高新在学校后门小旅馆的浴室里荒腔走板地扯著嗓子唱: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葛为民光著身子趴在旅馆的大床上,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终於抬起沈重的胳膊,堵住自己的耳朵。
  日子就那样晃荡啊晃荡啊,从寒冷的冬天晃荡到阳光明媚的春天,又晃荡到燥热难耐的夏天。这中间,葛为民在春节期间仍然时不时地跑到高新空无一人的家里做客,两个人手牵著手在市中心广场看了新年的第一次烟花;高新在回暖的季节里第一次给葛为民做了他爱吃的海鲜烩意大利面,葛为民举著那叉子对著那团湿乎乎黏答答地东西做了很久的心理挣扎,还是忍不住问:
  "你是怎麽做到的?"味道姑且不论,外形能够难看成那种样子实在是匪夷所思。
  高新得意洋洋地:
  "小葛,听过爱因斯坦的椅子吧,我可是做了好多次才有现在这个水平呢!"
  叉起一坨面糊送进嘴里,高新的表情立马僵硬。葛为民边给他拍背边说:
  "没事,我早看出你没有做菜天分了,别勉强。"
  高新淡淡地说:
  "嗯,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总够练好一道菜。等住到一起了,我就烧菜给你吃。"
  葛为民没说话,低头把那团又咸又糊的东西大口大口地扒拉到嘴里。
  等到学校里满山遍野的杜鹃花都开败的时候,葛为民终於见识到了传说中跟他那个是一对的钥匙圈。一样是大大的银环,简单的式样,不同的只是钥匙坠,高新的是一把银色的小箭。高新拿过葛为民的钥匙圈,相靠的两颗心形图案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圆洞,正好够那支银箭穿过,组成一支箭穿过两颗心的图案。高新边示范边说:
  "你看,我的那个能够进你的那个那里,所以它们是一对。"
  葛为民的脸迅速涨成粉红一片,拳头恶狠狠地挥过去——
  "唉哟,小葛,你怎麽又打我……啊、啊哟……呀咩爹~~~~"
  除此以外并没有什麽值得纪念的大事。高新依旧忙碌地打工,葛为民依旧勤劳地修著学分,两个人依旧一起吃饭,并肩躺在后山坡上玩闹,在夜深人静的街上牵手,在四下无人的树丛里拥吻,在旅馆宽敞的大床上身体交叠。琐碎得留不下任何深刻的记忆,就像任何一对相爱的情侣在一起的时光一样,没营养得只剩下蜜糖色的泡沫。
  漫长而懒散的时光终於在这一年的夏天走到了尽头,随著七月份期末考试的结束,学生们终於迈进了大专生涯的最后一个学年。
  葛为民所在的学校,学生们在二年级就已经结束所有的课程,从暑假开始正式进入实习阶段。实习的单位大多是工厂,根据前两年的综合表现,学生们被分配到不同的地方,开始为期大半年的实习,在实习期间表现优良的学生在毕业后可以直接留在实习单位工作。因此最后一年对於所有学生都显得至关重要。
  葛为民和高新被分到了不同的工厂,高新的在城东,葛为民的在城西,中间隔了两个小时公车那麽长的距离。实习之前,高新紧张兮兮地拉著和葛为民分到同一个工厂的林敬祖:
  "帮我好好照看一下小葛,他娇生惯养的少爷脾气,又没给别人打过工,你们几个人里就你最靠得住,要有些什麽事帮忙担待一下哈。"
  葛为民一脚踹在他背上:
  "管好你自己吧!说话做事的时候注意一下周围的气氛,别我行我素的,听到没有?"
  林敬祖也不知道在想什麽,脸上浮现出的笑容让人大热天的起了好大一层鸡皮。

蜜糖年代(六十三)
  比起高三的悬梁刺股和大专二年级的挑灯夜读,实习的折磨程度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实习生的名称听著挺响,其实连旧社会里学徒的地位都不如。葛为民他们白天顶著三十多度的高温汗流浃背地呆在第一生产线上,做著最低级也最累人的拆卸零件的活儿,随便哪个工人都可以使唤他们斟茶递水买饭跑腿,晚上还要不断地看书做笔记,学校里学的知识和工厂里运用到的毕竟有些距离,还得靠自己恶补才能赶上。
  一同去的其他几名同学虽然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在技术上却是聪敏机灵的一把好手,比如林敬祖,看著师傅装卸过一遍,就能照著样子做出来,手巧,上手也快,稍加点拨就能明白,很快就能在一些小的组装操作上独当一面。葛为民在动手方面并不是强项,上手也比其他同学慢,达到同样的水平要费上比别人更多的功夫,於是只能加倍努力,在下工以后自己继续琢磨,也就比别人累上更多。晚上强撑著眼皮洗漱完毕,躺在工厂宿舍硬邦邦的床板上时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了,有时候和高新打电话聊著天,话还没说几句呢就昏昏沈沈地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看看枕边,手机屏幕还是亮著的。
  次数多了高新也不敢再给他打电话,怕手机开著放枕头边一整晚辐射大,对身体不好,每晚九点锺都雷打不动地发条短信过来叮嘱葛为民睡觉的时候要记得关机,又在每天早晨六点锺发短信过来让葛为民自己记得买早饭,别为了那十几分锺的赖床连身体都弄坏了。工厂里七点锺准时上工,葛为民死赖烂拖地熬到六点四十五才爬起来,一开机就看得到高新的短信,连嘴里咬著的那片白面包都觉得甜出水来。
  只有周末才可以稍稍喘一口气。周六一觉睡到大中午,再在下午随手翻点书养养精神,到了晚上就去吃点好的改善夥食,然后轧轧马路看看电影什麽的,当然,是两个人一起。吃饭逛街的地点大多数选在葛为民实习的工厂附近,葛为民坐上一两站公交车就能到,高新却要跑过大半个城区。葛为民每次看到他眼睛底下淡淡的黑眼圈,心里都阵阵地难受,说:
  "喂,下次还是我跑去找你吧。"
  高新坐在自家那辆银色的跑车里,笑得格外阳光灿烂:
  "还是不要吧,我过来是开自己的车,你过去还要等公交,怎麽看还是我方便些。"
  葛为民咬牙切齿地一个拳头挥过去:
  "有钱了不起啊,败家子。"
  "小葛,你这是赤(百度)裸裸的妒忌。"
  "去死!"
  吃过饭逛过街两个人就在附近找一家旅馆住下,整洁干净的标准间里并排放著两张单人床,一张上面交缠著两个赤条条的人,另一张上面堆著两个相依相靠的枕头,这边滚完了床单正好在那边睡觉,一点不浪费。堆积了一个星期的欲望总是势头汹猛,葛为民在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撑著快要断掉的腰恨恨地发誓下周再也不拿自己劳碌了一个星期的身子开玩笑,却又总是在下一个周六晚上唇舌相触的瞬间兵败如山倒。於是每个周日的早晨高新总会在不同的旅馆里光著身子左躲右闪著葛为民的枕头攻击:
  "小葛,你不能这麽迁怒……唉哟……啊,那个是烟灰缸,不能扔的……"
  日子就这麽在周一到周五痛苦的忙碌和周末甜蜜的忙碌里转换著,一周一周地竟然也撑了过来。葛为民原来以为捱过了头几周,适应了实习期高速运转的快节奏就好,不想事情却赶趟似地一桩接一桩地到来。

蜜糖年代(六十四)
  随著暑假的过去,大专学生们最后一个学年的开始,葛为民的忙碌程度有增无减。之前选修的商务管理课程学分还没有修完,每个星期至少还要上一到两次课,在工厂的实习要一直到年底,葛为民只好学校工厂两头跑,本来就尖削的下巴瘦得突出来,快能当锥子使。
  接著到了十月份,葛妈妈又开始病倒了。病不算严重,是很久之前就拉下病根子的慢性职业病,之前久不久也会发作一下,每次都是咬咬牙撑一撑就过去了。可毕竟是岁月不饶人,这次的发作比以往都要严重得多,眼看著再撑不下去,只好提前办了病退,在家将养著。医生西药中药地开了一大堆,但也嘱咐下来最重要的还是要靠自己休息调理。
  葛爸爸还要上班养家,家里除了葛妈妈就只剩下八十多岁的葛老爷子,老爷子自从几年前做过小手术后身体大不如前,平时还是多多少少要靠葛妈妈照顾的,葛家上下一下子乱了阵脚。虽然葛妈妈坚持自己不用人照顾,该买菜还买菜,该打扫屋子还打扫,但家里人谁也放心不下,商量之下还是让葛为民住回家里。虽然也不指望娇生惯养大的孩子能帮上什麽忙,但多少有人照看著还是好的,而且葛老爷子也发了话,他们家为民还是很会照顾人的。
  於是葛为民就搬出了工厂宿舍,住回到家里。好在工厂离家里并不远,一星期也只用回学校一趟,虽然辛苦一点,但还是兼顾得来。只是日子就过得更加辛苦,课程不能拉,实习不能偷懒,家里也同样得照顾好,葛为民白天累了一天,晚上回家还要学著买菜拖地打扫,做梦都在嘟嘟囔囔著"让我再歇一会儿"。葛老爷子瞧著宝贝孙子日渐苍白的脸色心疼得不得了,大手一挥:
  "还是请个保姆吧,看都把孩子累成什麽样了。"
  葛为民一边笨拙地切著丝瓜一边斩钉截铁地反对:
  "没事,我年轻,累不著。爷爷您就一边歇去吧啊。"
  葛妈妈病退后拿到的退休金不多,整个家几乎就靠葛爸爸那点收入支撑著,再请个保姆,葛为民在心里算了算账,那可是笔不小的开销啊。葛为民蹲在菜市场的摊子上和卖菜的大叔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的时候,想想不久之前还被父母节衣缩食地捧在手心里呵护著的任性而没心没肺的自己,好像已经是梦一样遥远而飘渺的事情了。
  精减财政直接波及到了约会的开销。虽然高新手里那张金卡就算是每星期都进出高级餐厅五星级宾馆都花不掉多少,可葛为民就是觉得心里不舒坦,每次出去都坚持著要两人平摊花销。高新一如既往地没有眼色,问得一针见血:
  "小葛,你是不是觉得花我的钱很伤自尊?"
  没等葛为民恼羞成怒地骂回去又带点哀怨地加上一句:
  "其实你不肯花我的钱,也很伤我的自尊。"
  葛为民挥到一半的拳头力度减半,象征性地在他肩膀上蹭蹭:
  "靠,真不要脸,那哪里是你的钱了?关你的自尊半毛钱事啊?"
  玩笑归玩笑,下次两个人约著出去葛为民仍然是把一半的饭钱房费交到高新手里,高新无奈之下只好把它们通通转入两个人的"家用"。现在家里的收入减少,葛为民对於外出的开销也更加精打细算,好在高新似乎比葛为民更加忙,两个人平均下来一个月也见不到几次面,倒没有给葛为民带来多少额外的负担。
  葛为民也说不清高新忙些什麽,除了实习除了替家里打理生意,似乎还增加上了别的什麽烦心事情,葛为民看著他眼睛底下愈发严重的阴影和下拉的眼角,禁不住地担心:
  "是不是发生什麽事了?"
  高新淡淡地就揭了过去:
  "没事,就是我爸和我妈又闹起来了,不是什麽大事。"
  葛为民知道高新的父母为了高新的抚养权问题闹腾了好多年,闹到高新都成年了不再需要监护人了还不罢休,早成了一笔不清不楚的糊涂账,也没太在意,只是习惯性地就伸手展平他皱起的眉头,吻吻他下拉的眼角,轻声说:
  "我在工厂里新听到了一个挺好玩的笑话,你要不要听听?"
  高新"嗯"了一声,却又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他,有些慌张地问:
  "小葛,毕业后我们还是在一起的吧?"
  葛为民的心里莫名地就有些不安,但还是"嗯"了一声:
  "那是当然的啊,你发什麽神经。"
  高新从他的肩窝上抬起头来,好像肥皂泡一样脆弱而透明的笑容让人心疼:
  "那就好。"

蜜糖年代(六十五)
  日子到了十一月份仍然没有任何改善的迹象,葛为民连出去逛街轧马路的心思都没有了,两个人偶尔见一次面,也是干脆就定在订好的旅馆房间里头,什麽也不做,就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得累了,就相拥著睡去,好像仅仅是汲取著彼此的体温,就能够获得抵御疲劳的力量。葛为民把脑袋搁在高新的胳膊上,懒懒地说:
  "喂,你觉不觉得我们提早进入退休状态了?"
  高新"咦"了一声,说:
  "难道你已经不行了?我还是很精力充沛啊?"证明似地贴著葛为民的腰磨蹭:
  "你看,这里完全没有'退休'哦,你可以试一试……"
  葛为民毫不留情地往后一撞,疼得高新嗷嗷直叫。
  "试你个头,老实睡觉。"
  "小葛……"
  "什麽?"
  "难道你真的不行了?别担心,我不会嫌弃你的……"
  "去死!我让你看看到底是谁不行……"
  到了最后还是什麽都没有做,两个人只是亲亲摸摸了一番就又沈沈睡去了。这段日子实在是过得太累了。葛为民累是因为要兼顾著工厂学校家里三头,而高新居然都撑不住就多少显得有些奇怪,这可是个上著学打著三份兼职还抽得出空来天天给葛为民买早餐的主,日程排得再满也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葛为民就没见过他累得蔫头耷脑的样儿。
  现在看见他双目无神印堂发黑的一副倒霉相,葛为民心里总像是一脚踩空了似地不踏实,可惜高新那一手好太极已经练得出神入化,直接武装到了牙齿,任葛为民拳打脚踢旁敲侧击,也撬不出一个字来,只是轻飘飘地说:
  "没事,就是我爸妈老那麽闹著,休息不好累的,过段时间闹完了就好了。小葛,你照顾好自己就行,这段时间很累吧?"
  葛妈妈这次一病,连带著葛家老小生活都没了照顾,葛为民再怎麽努力,毕竟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工厂里实习著,而且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葛妈妈操持家务那麽周到,结果一场秋雨下来,劳累过度的葛爸爸也染了风寒,葛为民更加忙乱,也的确分不出心来再顾及到高新的事情。葛为民喝著手里那碗高新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人参乌鸡炖汤,一边对著他灼灼的目光,想应该没什麽大事,还是等自己缓过来了再说吧。
  等到了十二月份,葛爸爸的伤风好了,葛妈妈的身子调理了一阵子也有了好转,商务管理的课程也即将结束,葛为民终於可以稍稍松一口气的时候才发现,高新越来越不对劲了。葛为民之前忙得昏天黑地,也没顾得上理高新,两个人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高新依旧早上一条短信晚上一条短信地叮嘱他记著按时吃饭睡觉要关心,葛为民也依旧每天回过去短信让他也好好照顾自己,除此以外就累得再没有更多的交流。
  等到葛为民终於抽的出时间来,打他电话想好好听听他的声音的时候,却发现高新的手机经常打不通。回学校上课的时候偶尔碰见和高新在同一个工厂实习的同学,也说高新最近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隔三岔五地就不见了人,带他的师傅嘴上没有说,看样子已经憋著一肚子气了。
  葛为民好容易在十二月份逮著个机会跑去高新实习的地方截住了他,趁著休息时间把他拉了出来:
  "你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高新胡子拉茬形容憔悴,像是刚放出来的劳改犯,脸上却还是笑嘻嘻地:
  "什麽事都没有。小葛,你怎麽来看我了?"
  葛为民看见他那样子就来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就掐住他的脖子:
  "你再不说实话老子今天跟你没完!"
  高新愣了愣,然后结结实实地把他搂在怀里,葛为民听见他的声音闷闷地从自己背后传来:
  "小葛,现在什麽都不要问,好不好?"
  "等一阵子过去了就好。真的。"
  葛为民难受得不得了,最后却只是更加用力地抱住他:
  "好,我等你。"
  随后恶狠狠地把他的脑袋从自己的肩膀上揪起来,把嘴唇凑过去,用力咬他的舌尖:
  "你要好不了,老子要你好看!"

蜜糖年代(六十六)
  一等就等了将近三个月。
  这期间高新只在将近新年的时候发过一次短信,照旧叮嘱葛为民要好好照顾自己,同时轻描淡写地交待了一下自己有事要去一趟外地,暂时联系不上葛为民,让他不要担心。于是葛为民度过了有史以来最挠心挠肺的一个春节。
  以前不是没试过两个多月见不上面,但那时候知道高新好好地在一个自己知道的地方生活着,顶多有些想念,还是带着甜味的,现在却完全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做着什么,熬着煎着地挂念,完全不是滋味。
  大年初一,向来讨厌寺庙烟熏火燎的污浊空气的葛为民破天荒地跟着葛老爷子到本市最灵的庙里上了头炷香,葛老爷子求的是全家安康、葛家香火早日得继,葛为民心里翻来覆去地却只是六个字:愿他一切都好。
  不知道是葛为民那炷香起了作用还是如高新所言等一阵子过去了就好,寒假过去葛为民重新搬回到学校开始最后一个学期的大专生活时,扑面而来地就是从豆腐干到卤鸡腿等地方小吃组成的一座小山。高新站在床头,瘦了一圈也黑了些,却恢复到葛为民记忆里的精神奕奕的样子,张开双臂笑得一脸灿烂:
  "小葛,我回来啦。"
  葛为民越过他大张的手臂一脸平静地走到床边,开始把床上堆的那堆东西一包一包往桌子上扔,不意外地在东西清空后发现还没来得及铺上垫子的床板上有好大一个发亮的油乎乎的印子。靠!就知道会这样。葛为民嘴角抽搐了一下,二话不说转身就把高新踢倒在地上,然后一个拳头招呼过去,并且凶恶地威胁:
  "不许反抗。"
  "……"
  "不许喊呀打,不许喊呀咩爹。"
  "……"
  "也不许嗯嗯啊啊的乱叫。"
  "……小葛,我一回来你就打我……"
  "闭嘴。"
  葛为民的拳脚毫无章法地落到身下那个摊平着四肢的人身上,每一拳每一脚都发着狠。我叫你不联系我,我叫你让人担心,我叫你……混蛋。真是个让人生气的混蛋。
  葛为民打得气喘吁吁地趴在他身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混蛋。"
  再抬起头,高新深邃的眼睛亮亮地盯着他看,轻声说:
  "小葛,我很想你。"
  于是葛为民很没出息地把一肚子的骂词都咽了回去,和他紧紧地在铺了两个月灰尘的宿舍地板上拥抱着,直到有舍友推开门,打趣道:
  "哟,你们为了打扫宿舍卫生牺牲可真是大啊!白衣服都变黑的了吧?"
  高新照旧摸摸后脑勺,朝葛为民的舍友咧嘴笑笑,一副缺心少肺的样子:
  "那什么,你们宿舍挺阴冷的,我刚刚过来的时候顺手从谁的床上拿了件外套披着,这该不是你的吧?"
  "我靠!高新你小子欠收拾!给我站住!"
  "哇啊啊啊啊……小葛,救命啊!"
  葛为民眯起眼睛看那个被追得在屋子里四处乱窜的人,不自觉地勾起嘴角,他又回来了,真好。


蜜糖年代(六十七)
  最后一个学期又回复到了原来晃悠悠的节奏。学生们结束了实习,再没有新课要上,剩下的日子除了等实习结果,就是坐在图书馆里查阅资料写毕业论文。葛为民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嘴里吸著高新特意买回来的柠檬蜜茶,一边在面前摊开的两三本参考书籍上扫视一边低头在A4纸上写写划划,顺手排开高新贼兮兮伸过来的爪子:
  "去去去,你论文题目和我的又不同,这个哪里是能抄的?"
  高新努力睁著眼睛,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无辜样:
  "小葛~~~~"
  葛为民叹了一口气,拉过他面前那个一上午都没动几行字的稿纸和一堆乱七八糟的实验数据记录纸:
  "我看看,你是哪里写不出来?"
  高新拿起扇子给他扇风,笑得十二万分的狗腿:
  "小葛呀,你真好。"
  "靠,滚一边去,你把实验报告都扇乱了。"
  三月份已经隐隐透出融融的春意,学校的后山坡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黄色野花,星星点点地点缀在葱绿的草地上,说不出的清新可爱。长期占山为王的两个人自然不会辜负大好春光,在图书馆呆得烦闷了就索性把战地转移到后山上,边写论文边聊聊天吃吃东西,享受毕业前最后的惬意时光。
  高新在葛为民的半胁迫之下也断断续续地交代了这几个月的去向。高新他爸做的生意利润高,但也徘徊在犯罪边缘,属於钻法律漏洞的灰色商业。好在做这一行的多少都有几把金刚钻,上面有人打点著,一直以来倒也顺风顺水平安无事。只是他爸今年不知怎麽地就得罪了小人,被揪出来当做典型严查,一下子整个企业就面临著崩溃的局面。他爸的妻子一见这场面就著了慌,把家里能拿得动的都拿走了逃到乡下去了。
  焦头烂额之际高新他妈站了出来,毅然替他爸顶起了烂摊子,该说情的说情,该打点的打点,该填上的烂尾债给填上,总之把所有能使上的手段都使上了,一门心思都扑在这上面了,自己的生意就这麽撂著不管。这期间高新不得不独立替她支撑著些点,偶尔他爸的事情上有些什麽女人不大适合出面的场合,还要由他去跑,替那个没养过他一天的男人求爷爷告奶奶。等到这件事完了,两边都是元气大伤,连带著高新也折腾得瘦了一大圈。
  本来葛为民以为到这里黄金八点档似地起伏跌宕的真人剧该完了,没想到更狗血的事情再后头。高新他爸经过这事后看透了妻子的薄情,又念起旧情人的好来,动起重修旧好的念头来,开始找隔三岔五地堵在高新家门口,葛为民听得一愣一愣地:
  "那最后怎麽样?"
  高新对这事情显然不是很愿意提起,懒懒地撇了撇嘴角:
  "谁知道,我原来以为我妈恨他恨到了骨子里,可……"
  葛为民看著他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去,淡漠地扯著嘴角说:
  "小葛,我不明白。如果有爱,为什麽要分开?为什麽分开之后,恨了吵了那麽多年,才突然又爱起来?"
  他抓过葛为民的手轻轻握在手心里,像是确定什麽似地小心翼翼地问:
  "小葛,无论怎麽样,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吧?"
  葛为民心里翻江倒海地心疼,脸上却还是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翻了翻眼睛说:
  "那当然,你敢始乱终弃试试?"
  "小葛……"
  "嗯?"
  "我没乱过。"
  "靠,你这个河蟹词语的禽兽,真有脸说!"
  "咦,河蟹词语是指?我们上次在汽车里那次?还是再上次在浴室里那次?啊,难道是在我家阳台……"
  葛为民从牙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
  "高、新,你、去、死!!!!!!!"
  "啊哟哟……饶命啊……唉哟……呀咩爹……"
  开得正好的小野花顷刻就滚得满身都是,,葛为民趴在高新身上,把一片叶子从他肩膀上摘下来,看著他的眼睛说:
  "你放心,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高新眉目飞扬嘴角勾起的笑容比满山遍野怒放的野花还要灿烂。

蜜糖年代(六十八)
  葛为民把自己的时间端端正正地劈成了三份,一份写论文,一份和高新四处晃荡,剩下的一份留给家里。虽然经过一个秋冬的调养,葛妈妈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经过复查并没有什麽大碍,但葛为民还是一个星期留三天在家里,帮著做些家务杂活,尽量减轻葛妈妈的负担。葛爸爸欣慰地搓著粗糙的大掌:
  "咱家为民长大了。"
  葛老爷子抱著自家刚长牙的曾外孙颠呀颠,一张老脸笑得分不清哪是眼睛哪是褶子:
  "可不是麽,再过一两年都可以当爸爸喽!"
  葛为民含含糊糊地应著,低下头用力去抹那张已经干净得可以照出人影的桌子。
  葛为民的周末都花在了家里,买买菜拖拖地陪陪葛老爷子,过得满满当当的;高新那边却是闲来无事,晃晃荡荡地空荡,憋了好几天终於忍不住对葛为民说:
  "小葛,那什麽,我周末陪你回家吧?"
  葛为民吓得往後跳了一大步:
  "什麽?"
  高新凑上前:
  "我什麽都不会做的,就说是你同学。同学过来家里坐一下,也很正常吧?我想去你家里看看。"
  "不行!"葛为民下意识地就大声喝斥,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同学过来家里坐一下当然很正常,但高新到他家里来坐,葛为民怎麽想怎麽觉得不正常。也许是做贼心虚,葛为民总觉得即使没有任何亲密举动,两个人的关系也能够轻易被识破。情侣之间的亲昵,装不出来也遮掩不住,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都与对待别人不同,不需要肢体接触,就早已破绽百出。
  葛为民从正视自己心意的那天起,就有了两个人哪天被发现的觉悟,也有了一起并肩面对的准备。但那是对外人,对家人,葛为民还真不知道该怎麽办。葛老爷子天天抱著曾外孙女眉开眼笑,就指望著葛为民什麽时候再给他添个曾孙子延续葛家的香火,葛爸爸葛妈妈现在虽然不著急,但再过几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肯定是盼著葛为民成个家过上安安稳稳的生活。葛为民根本不敢想象事情暴露後家人的表情,没准葛老爷子那颗本来就时不时出点问题的心脏会被刺激得永久*。
  所以葛为民想到的就只有"拖"。葛老爷子的年事已高,可以看著葛为民的日子已经不多,而葛爸爸葛妈妈一向就很疼葛为民,什麽都顺著他的意思来,以往就算葛为民有什麽和他们意见冲突的地方,只要坚持下来,最後胜利的也总是葛为民。所以葛为民想,也许拖著拖著,家人要他结婚成家的事也就那麽不了了之了。而在那之前,他要做的就是严防死守,坚决不漏出一点风声。
  高新对於葛为民这种藏著掖著的做派虽然不大赞同,但也采取退让态度,葛为民不让说他就不说,从来没有较过真。这次却意外地执拗:
  "为什麽不行?"
  "没有为什麽,就是不行。"
  "小葛……"
  "啧,我都说了不行。"
  高新眼睛里脆弱而受伤神情那麽明显,让葛为民心头莫名地刺痛。葛为民拿手挡住额头,这个春天,烦心的事情特别多哪!他盯著天边飘过的那层灰扑扑的乌云,大概是因为快要毕业的缘故。等到了夏天,毕了业,一定会好起来的。

69
  葛为民的论文在四月底完成了一大半,趁著实习结果还没出,干脆陪著葛妈妈到省外旅游散散心,等到旅游结束後再回校,学校里红豔豔的杜鹃花已经开得满山遍野了。高新头上顶著朵开败的花朵耍宝:
  "小葛,我等你回来等到花儿都谢了。"
  葛为民毫不客气地一脚踹过去:
  "靠,你少来,死一边去!"
  回来後的日子像是盛放的山花一样明媚,以致於突如其来的变故像是晴天霹雳,把葛为民打了个措手不及。葛为民那天有事回一趟学院办公室,路上正好看到系主任,老先生把他招呼到办公室,叹了口气说:
  "虽然现在事情已经决定,说什麽都晚了,我们也尊重你的决定,但我个人还是替你觉得可惜。你想清楚了吗?"
  葛为民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什麽?"
  "就是意愿表的事情啊。"
  葛为民从主任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脑袋还是昏昏沈沈的。他们所在的院系对毕业生采取分配制度,根据毕业生们在实习期间的表现把他们分配到不同单位,实习期间表现优秀的直接留在原实习单位工作,而其余的毕业生只要服从分配,也会被学校安排到其他工作单位。无论是哪种情况,都需要提交一份电子版的毕业生就业意愿表,表明自己的选择。葛为民本来就因为学习期间表现优秀被分配到了一家规模大效益好的工厂,又因为实习期间表现良好难得地获得了那家工厂极少的名额得以留下来,但他的那张就业意愿表上,却明明白白地写明他因为个人原因自动放弃这个机会。
  葛为民一直以为实习结果还没出来,更加不知道学院已经把就业意愿表发了下来,还在傻傻地等待著学院通知最终结果。就在他懵然不知的时候,有人已经替他登陆进学院的教务系统,把就业意愿表提交了上去,并且在那上面填了放弃两个字。
  知道葛为民账号和密码的只有一个人。
  葛为民冲到高新宿舍的时候里面只坐著一个人,弯著个身子对著笔记本电脑抓耳挠腮,葛为民头一次觉得他高高的背影那麽惹人生厌。他"啪"地一掌打到桌子上,震得上面那只可笑的贱兔茶杯都!当作响:
  "就业意愿表是你帮我填的?"
  "是啊,不用谢我。"
  啪嗒!葛为民这回拍得手掌都疼了起来,恨不得把桌子当成他那个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的脑袋打烂:
  "谁让你填放弃的?"
  "啊,因为我填了放弃啊。"
  葛为民觉得自己不多的耐性快被磨光了,正要再上第三掌,高新才又加了一句:
  "我妈决定把生意搬到另外一个城市了,她考察过,那边比较有商机。我跟著她一起打拼,你也正好一块过去。"
  高新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就像是高中的时候,他对葛为民说"刚刚我们宿舍五个人在你缺席的情况下做出了一项重要表决",又或者是大专一年级的时候,他对个为民说"我已经报了创新杯,而且把你也算上了"一样。又来了,葛为民咬牙切齿:
  "你怎麽不跟我商量?"
  这事不是参加个文艺汇演或者创业比赛那麽随便,在他的先斩後奏之下一句无奈的"好"就可以解决。这个人到底懂不懂什麽叫听别人说话啊?
  高新从笔记本面前抬起头来,表情带著一些小心翼翼:
  "你……不愿意?"

70
  高新从笔记本面前抬起头来,表情带著一些小心翼翼:
  "你……不愿意?"
  "废话!"葛为民大声吼道,从主任办公室一直憋到宿舍楼的愤怒和委屈瞬间爆发。学校、家和工厂的来回奔走,比别人多上几倍的用心和努力,下工後忍著劳累一本一本认真整理的笔记,他以为他那些日子的辛苦和汗水是什麽?就因为他高新的任性,轻巧地填上一个"自愿放弃",就可以被白白地浪费掉了麽?
  葛为民眼睛都已经红了起来,混蛋,一直都是这样,太混蛋了!高中的时候是这样,大专的时候也是这样,每一次都是高新擅自作出决定,问也不问他的意见,听也不听他的想法,每次都要他妥协,葛为民恨恨地看著他:
  "你是算死了我最後一定会让步是吧?"
  "告诉你,我不会!"
  高新声音低低的带著委屈,迎著葛为民的视线说:
  "可是小葛,你答应过,我们要在一起的。"
  "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
  "是一回事,现在这样,你不愿意跟我一起走,我们怎麽在一起?"
  葛为民气结,怎麽有人那麽不可理喻:
  "你就没有想过你留下来?"
  "不可能,我妈她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太辛苦,我不能……"
  "高新,我也有妈,有爸,还有个爷爷等著抱孙子,为什麽我就非得跟著你过去?"
  高新的表情有些可怜,葛为民即使在气头上,也忍不住扭开头。高新说:
  "小葛,我求求你,几年,几年就够了,几年後一切稳定了我们就回来,你现在跟我走好不好?"
  葛为民用力攥紧拳头,说:
  "不行。"
  看了看高新的眼睛又说:
  "如果真的只用几年的话,你几年後再回来找我好了。"
  高新深邃的眼睛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浓浓的哀伤,他忽然笑了,是葛为民只见过几次的那种让人心痛的淡漠的笑容,他勾起嘴角说:
  "小葛,你明知道不可能。"
  "几年之後我回来,你说不定已经抱著孩子在等我了吧。"
  高新垂著眼睛,笑得漫不经心:
  "小葛,你未来的打算里,其实根本就没有我的位置对不对?"
  "小葛,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告诉所有人我们的关系,同学、朋友、我妈,我可以大声告诉他们我喜欢你,可是你呢?你一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是因为知道这段关系不会长久,想日後断得更干净吗?"
  "你一直说我不问你的意见就擅自做决定,可是我真的问了,你会同意吗?如果我不是硬要亲你、硬要拉你上床、硬要和你过圣诞节、硬要和你吃饭,我们就什麽也没有吧?像是这次,如果我不是瞒著你填了'放弃'把表交上去,而是和你商量,你一定想也不想就选择留下来吧?"
  "我很早就知道你没真心打算和我在一起,可是我想,三年的时间,总应该够我打动你,结果还是不能。"
  高新一字一句地说:
  "葛为民,其实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
  葛为民张了张嘴,高新刚刚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想要打断,可是想要说的话太多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听到最後一句话时,所有要说的话都变成一片空白,葛为民怒极反笑,他最後只说了一句话:
  "是,我只是跟你玩玩。"
  高新"腾"地站起身来,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抖动,葛为民下意识地就往後退了一步。高新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认识了那麽多年,葛为民从来没见他对谁发过脾气,对葛为民那更加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直觉告诉葛为民,高新是不发脾气则已,一爆发起来肯定很恐怖。
  高新最後却什麽也没做,只是大步擦著葛为民走出去,带起的风卷起桌上一张张散乱的草稿,哗啦啦地飘了满地。
  六月的校园里已经充满了离别的气氛,学校的广播台里一遍一遍地播著毕业骊歌,伴随著播音员煽情的声音:
  "在这个离别的季节里,让我们将分离的伤感暂时忘却,将最美好的回忆收藏在心底,道一声珍重……"
  学校里书报亭卖的晚报的周末版上,大大的字体印著醒目的标题:"校园毕分族:毕业了,我们分手吧",下面的编者按开篇就是"有调查显示,'80'後大学生情侣中,一毕业就分手的情况超过了30%,两地分离、前途悬殊,在80後大学生看来,彼此的分歧与矛盾在这个阶段都是不可调和的,与其苦苦维持,不如斩断情丝,各自从头再来……"
  都说这一代独生子女是泡在蜜糖罐子里长大的一代,他们在关怀呵护下成长,懂得被爱却不懂得爱人,只关心自己却不晓得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可是长辈的期望、赡养父母的压力……谁又知道他们背上比别人沈重得多的负担?
  葛为民站在宿舍的书桌前,开始慢慢清理不要的书籍和准备带回家的小物件,看到抽屉底那个两颗心靠著的银色钥匙圈时愣了愣。高新当天就把行李收拾干净搬离了学校,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过按他舍友的解释,高新做事一向出人意表,其他人也没太当一回事。之後他就只在论文答辩的那天露过一次脸,然後就彻底消失,毕业典礼和毕业聚餐都没有参加,毕业证都是托的舍友给寄回去。
  葛为民看到那个钥匙圈,忽然就没了力气,顺著桌脚慢慢滑到地上。他看出了自己一开始没打算和他过一辈子,怎麽後来自己改变主意了,他就没看出来,靠。他把头埋进膝盖里,混蛋……真的是……地球上最大的混蛋。

71
  葛为民踏出地铁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一走出地铁口,冷冽的寒风就猛烈地刮来,击打得脸颊发疼。寒冬腊月里天黑得早,虽然才刚过了五点,天空已经是模模糊糊一片昏黄了。他叹了口气,攥紧了手上的公文包,迎著寒风快步地向前走去。走了五百米,就看到熟悉的校门和门後那幢老旧的教学楼,门口那棵粗壮的凤凰树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围著聊天,好不热闹。背著书包的中学生放学经过,都朝这群成年人好奇地瞧上几眼。
  葛为民仔细地辨认了一下,就朝一群人中间走了过去,拍了拍那个背对著他侃侃而谈的年轻人一下:
  "嗨,我来了。"
  人群静默了五秒锺,随後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地吼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是小葛!大家快来看,这居然是小葛!!!!!"
  葛为民头疼地拍了下脑门,就知道会是这种反应。早知道就不来同学聚会了。
  时间指向葛为民二十四岁那年的冬天,他已经是个毕业两年半的社会人。
  葛为民毕业之後留在了本市。意愿表递交上去後不能再更改,他最後还是没能回到实习的那家工厂。幸好系主任又帮忙争取到了另外一家大型的自动化器械生产工厂的名额,各方面的条件都不比原来的那家差多少,也算是顺顺利利地解决了就业的问题。
  葛为民一开始被分配到了生产线上,和其他工人一样穿著蓝制服,三班倒地奔忙在闷热地工厂车间里。葛爸爸那段时间看著他瘦了一圈的胳膊腿,心疼之余不住地埋怨自己:当初就不该由著他的性子让他读那个大专的,孩子那麽小懂什麽,辛辛苦苦读了那麽多年书,最後还是和自己一样当个工人,又累又辛苦还没前途。
  葛为民自己倒没觉得有多辛苦,反正实习的时候做的也是差不多的活,那时候还没有工资可以拿呢。而且毕竟还是掌握了一门知识在手,只要肯努力,还是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事实证明葛为民也的确没在那个岗位呆多长时间。葛为民的技术水平一般,但定时上交的工作报告写得那叫一个漂亮,车间部主任看得连连点头。
  在工厂里呆著的人,要麽有技术没文化,工作报告里别字连篇,连通顺都做不到;要麽有文化没技术,招进来的大学生们只懂纸上谈兵,连生产设备长什麽样子都不知道。像葛为民这样技术过关理论水平也高的,还真没几个。工作了半年,葛为民就被调到市场部去,负责撰写竞标的策划案和接洽合作商家一类的工作,比同期进去的还奋斗在生产一线的同学们要好得多。
  葛爸爸的头抬得高高的,在他们那片工厂宿舍小区里逢人就说:
  "嗐!也就是孩子自己争气,和我们这些做死一辈子的工人不同,都坐上办公室了!"
  葛老爷子乐呵呵地摸摸他的头,说:
  "我在为民小时候就说过了,这孩子一看就是有灵气的麽!"
  接著又说:
  "工作问题是不用爷爷替你操心啦,但还有一件事老在我心里悬著呢,小葛呀,你什麽时候把我孙媳妇领来给我瞧瞧?"
  葛为民好脾气地笑笑,蹲河蟹词语来:
  "爷爷,我给你揉揉腿吧,你前天不是说腿疼麽。"
  好像一旦步入了社会,就立马意识到了自己肩上的担子,葛为民现在真正像是个有担待的男人了,工作上再苦再累都没抱怨过,下了班就帮著葛妈妈打扫收拾,周末陪著葛老爷子上医院,耐心极好地跑前跑後。以前那个娇生惯养得什麽也不会一被说中了就恼羞成怒和人翻脸的葛家宝贝,淡薄得只剩下一个影子了。
  葛家上下还是将他当个孩子一样宠著护著,葛妈妈一见他抢著洗碗就瞪眼:
  "为民,把那个放下,休息去。"
  葛老爷子也说:"我去医院有你爸陪著就行,你别跟著去了。"
  但葛为民还是照旧把能揽过来的活都揽过来做,有些事,经历过了才会明白,宠爱和呵护并不是那麽理所当然的。只有在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那个没心没肺飞扬跋扈的小葛才会悄悄地露出一角。
  葛为民早上还是习惯了赖床,没有人每天早上带著香喷喷的早餐准时叫他起床,就只好依赖於刺耳的闹锺。每当他艰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时候,都已经到了快要迟到的点数,匆匆洗漱完穿戴整齐後,葛为民只好嘴里咬著片面包赶早上挤死人的公车。发工资後葛为民也再找不到人和他一起猫在街边的大排档上抢火锅里的豆腐庆祝,更不能扬著头说"喂,我也是有给家用的",葛为民走过ATM机的时候郁闷地骂了声"靠",却还是下意识地把钱打入那张熟悉的银行卡上。

72
  葛老爷子关於孙媳妇的事是真的上了心,眼看著葛为民的几个堂姐嫁的嫁生孩子的生孩子,连年纪只比葛为民大两岁的六堂姐也订了婚,而葛为民这个葛家的独苗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葛老爷子那个急啊。於是葛老爷子开始大张旗鼓地替自己找未来孙媳妇。
  葛为民才刚进工厂半年就升上了办公室,前途一片大好,加上比女孩子还要好看几分的长相,消息一放出去,就得到了一大批积极热烈的响应。葛为民知道了也没说什麽,由著葛老爷子葛妈妈葛爸爸对著一堆女孩子的照片按著模样家世工作分出一二三四,乖乖地去相亲。
  一开始葛为民的确是真心实意地想找个伴侣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一来让家里人放宽心,二来他自己也有了成家的念头,娶个贤惠的妻子生个活泼的儿子,所谓幸福的家庭生活不都是这样的麽?
  但陆续相了五六次亲都不了了之之後葛为民也就淡了下来。基本上每一任相亲对象都对葛为民挺满意的,但葛为民的态度不冷不热的,相处了几回後就再没有了下文。葛为民始终狠不下心来。每一个相亲的女孩子都是认真地想要去爱一个人,相守终身,而自己却什麽都给不了。让别人对自己有了一起白头到老的期待後再一脚踢开,葛为民知道那是多麽残忍的事情。他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在心里还被一个人霸道地占著的时候,他还是暂时保持单身吧。
  葛老爷子在家里长吁短叹:
  "为民啊,那些女孩子我看著都挺好的,你怎麽这也瞧不上那也瞧不上的,咱条件再好,眼光也不能太挑剔啊!"
  到底是知子莫若母,避开葛老爷子,葛妈妈悄悄地把葛为民拉到一边问:
  "为民,你老实告诉妈妈,你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了?"
  葛为民背在身後的手紧紧地捏了捏,又松开:
  "没有的事。我就是觉得不结婚,一个人过著,也挺好的。"
  "傻孩子,说什麽胡话呢?"
  相亲攻势到了第二年变本加厉,除了七大姑八大姨,连工厂小区里的热心大妈都开始做起媒来,葛为民不胜其扰,干脆找了个房子搬出去住,乐得耳根清净。面对狐疑的家人,葛为民每次都是那句话:
  "爸,妈,爷爷,没什麽,我是真的不想结婚,一个人过就挺好的。"
  葛爸爸葛妈妈葛老爷子一开始还劝劝,日子久了也拗不过他,再有人上门做媒也只得回绝了,说这事也不急,还是一切随缘吧,渐渐地也没人再过来牵线介绍了。葛为民还是一个人静静地在外面过著,有时间了就回家看看父母做做家务,二十四岁倒过得像四十二岁似的。
  那天是高中同学的毕业五周年聚会,为了迁就出国深造的同学特意选在年底,圣诞节前後。葛为民下午刚刚陪厂长接待完客户就往母校赶,身上还是西装领带的端正打扮,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一副老成的模样,惹得不少还在念书的同学夸张地大呼小叫,当年那个水当当又坏脾气的美少年怎麽变成这样子了!
  心满意足地围观过後大家才有热热络络地聊起了天,无非是你去了哪里念书他去了哪里工作当年我们在这里打碎了窗玻璃一类的事情,正聊得兴起的当口,葛为民就感觉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一转头,就看到一张熟悉中又带著几分陌生的面孔:
  "小葛,真的是你!我刚刚听到你们班的人嚷嚷还不信呢!"
  葛为民看著他,一下子愣住了。

73
  是高中时候的一名舍友,当年表演魔术的时候被飞小刀的那位,高中毕业後去了一所西北的大学念书,五年没有见面,模样却和葛为民印象中的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多了几分沧桑。葛为民原以为这次同学聚会只有自己班的同学参加,没想到却看见隔壁班的舍友,心里隐隐约约就有了不妙的预感,果然就听到那名舍友兴高采烈地说:
  "我们班也选在今天聚会啦!高新也来了,赶紧过去,咱宿舍哥们几个好好聚一聚!"
  葛为民还沈浸在"高新也来了"几个字的冲击中,就被那名男生用胳膊夹著脑袋给拎了过去,等他反应过来准备奋力反抗的时候已经晚了。人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高高的个子背对著他,正和别人谈笑著,舍友扯开嗓子喊了声:
  "喂,快看看谁来了!"
  然後高新就转过身来。高新还是那副葛为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样子,剪得有些短的头发,帅气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嘴角还保持著一抹刚刚勾起的灿烂笑容,葛为民几乎有一种错觉,好像他昨天才刚刚替自己买小笼包回来一样,好像这两年半的时光从来没有存在过。高新看到葛为民後笑容就像定了型似地僵在那里,两个人对望了一会,还是葛为民先打破僵局,走上前一步,摆出见客户时那股客套劲,伸出手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了。"
  高新也跟著他笑了笑:
  "好久不见了,你过得还好吧?"
  葛为民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还是微笑:
  "我很好。"
  高新还要说些什麽,其他几名舍友就扑了过来:
  "哇,不敢相信,这居然是小葛耶!!!!!!!"
  "喂,居然是什麽意思?"
  葛为民转头和几名舍友笑闹,没再理他,一只手绕到背後握成拳头,微微有些颤抖。高新刚刚跟他握手时用的是左手,无名指上冰凉的戒指硌得他发疼。
  嘻嘻哈哈地和几名舍友聊了一回葛为民就找了个借口先回去了,一离开校门就撒腿跑起来,好像後面有什麽追著他似地。
  回到住处,洗了把脸,葛为民抬起头来看看镜子里的人,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散乱开来,有些长,细细碎碎地垂下来半遮著眼睛,衬著瓜子脸圆眼睛,半点老成都看不见了,还像是当年那个一眼就能被看穿的葛为民,简单得让人生气。葛为民"切"了一声,对著镜子里的人骂:
  "这都几年了,怎麽你一点长进都没有?啊?多大点事,也值得你躲债一样跑掉吗?不就是一个戒指吗,和你同年级的同学当爸的都有,有什麽稀奇的?再说那说不定就是一个饰品……啊呸,反正是什麽都不关你的事,你慌什麽……"
  骂著骂著就再骂不下去了,葛为民低下头又洗了一把脸。
  两天之後就证明高新手上戴的并不只是个饰品。葛为民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女孩亲热地挽著高新的手臂,叽叽喳喳的说著什麽,高新低下头,朝她宠溺的笑著。葛为民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部三流恶俗言情片一样,隔著一条马路,看著对街的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一路走远,一辆面包车在他面前呼啸而过,然後连那两个人的身影也看不见了。葛为民盯著那两个恨不得连成一块的身影时,耳边回响的,就只有那个人很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
  "我爱一个人,就一定是一辈子的事情。"
  葛为民蹲河蟹词语,把掉在地上的洋葱一个一个地捡回到袋子里。

74
  葛为民回到住处就一直处在心不在焉的状态。土豆削好了皮後随手一倒,听到垃圾袋里沈闷的声响,他才发现自己把皮留在了水槽里,土豆倒倒进了垃圾袋;剁了半天排骨都剁不开,回过神来仔细一瞧,整把刀都拿反了,他正拿刀背往排骨上敲呢;现在用的开水壶有点问题,水烧开了不懂得自动断电,得手动拔掉插头,明明白烟已经从壶盖上欢腾地扑通扑通冒著了,葛为民愣是视而不见,等到他反应过来拔掉插头的时候,水都快烧干了,下一步就该烧水壶了。
  等到案板上的番茄也开始不配合地咕噜咕噜一个接一个地滚到地板上的时候,葛为民终於放弃地叹了一口气,收拾好东西擦干手,拿出手机拨号:
  "喂,林敬祖吗?是我,你今晚有没有空?"
  葛为民同专业的同学大部分都留在本市工作,毕业後大家也一直保持联系。葛为民他们宿舍几个男生的感情很好,刚毕业那会几乎隔三差五地就约出来吹水聊天,但後来就渐渐地淡了,一来除了葛为民和林敬祖外的两个哥们都找到了女朋友,忙著卿卿我我,二来几个人见面了不外乎也就谈谈心发发牢骚,但葛为民心里那点事又不是可以拿出来说的,每次被逼问为什麽不交女朋友都只能闷声不响,下次再约出来他就干脆找个借口推了。
  葛为民偶尔还会和那两名舍友见见面,但林敬祖他几乎是带点刻意地回避著。林敬祖是唯一知道他和高新关系的人,当年他还信誓旦旦地对人说"林敬祖,我是真的喜欢他"呢,转头就落得个那麽滑稽的结局,每次见到林敬祖,葛为民都有一种自打嘴巴的难堪。
  可是这一次,葛为民实在是憋不住了。这两年半里葛为民一直都过得很平静,甚至当年高新一声不吭的走掉,葛为民都没失控过,平静地把高新落在他那里的小物件拣出来,平静地帮著高新的舍友把它们封好寄过去。葛为民原以为再这麽平静上几年,他就可以认认真真地再找一个人,完成葛老爷子的心愿了,可是看见高新身边的女孩,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再也撑不下去了。以前看武侠剧的时候他一直觉得很好笑,里面的人被人从背後捅了一刀,必定是毫无自觉的,还动作如常,一定要等到过了几秒,低下头看到穿出自己胸膛的刀刃了,才忽然感觉到痛似地皱起眉头,猛地倒地。原来是有道理的。
  现在他觉得心脏痛得要命,再不找人说说,他觉得自己就要疯掉了。所以他把林敬祖约出来喝酒。
  地方选在临江的大排档,吵吵嚷嚷的,正好不会引人注目。葛为民只点了一个菜,却叫了乱七八糟的一大堆酒,把小圆桌挤得满满的。林敬祖很讲义气地赶了过来,什麽也没问,坐下来就倒了一杯陪著他喝。
  葛为民迷蒙著眼睛转著酒杯,说:
  "我和他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也就可以和你说说了。"
  热辣辣的炒菜在冬夜里冒著朦朦胧胧的一团白雾,葛为民想起两个人高中时代在学校後门吃火锅的时候,高新隔著雾气眯起眼睛说:
  "小葛啊,咱们真投缘。"
  更多的句子随著一杯杯酒下肚在耳边回响:
  "别怕,不都说了麽,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著呢。"
  "小葛和你们不同,他是特别的。"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葛为民,我喜欢你。"
  "也不算是讨好,我只是想看到你高兴的样子而已。"
  "小葛,明年我一定让你过一个最棒的圣诞节。"
  "小葛,我很想你。"
  "我希望一醒来就可以看到你。"
  "等住到一起了,我就烧菜给你吃。"
  "小葛,无论怎麽样,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吧?"
  到最後,在脑海里来回响起的,就只剩下一句话:
  "葛为民,其实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
  那些迟到了两年半的委屈和愤怒,化为嘶吼和泪水迸发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我不爱你,我不爱你巴巴地洗干净了自己让你上我,疼得根本不敢让你看我正脸;我不爱你,哪次你抽气风了拉著我去参加这个那个的我不顺著你,唯一一次我没顺著你就翻脸了;我不爱你,三代单传就等著我继後香火呢我愿意顶著压力陪你一辈子;我不爱你我……
  酒精冲上脑门葛为民根本不知道自己骂了些什麽,到最後就只是翻来覆去的骂:混蛋、混蛋、没有良心的大混蛋……
  林敬祖一开始还想把他劝住,到最後控制不住局面了,只好由著葛为民满脸鼻涕眼泪的挥著空酒瓶子手舞足蹈,看他闹得差不多了才逮了个空把人架住拖进计程车里,把人送回去。
  葛为民下车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隐隐感觉有个人扶著他,抬起头来,那个人比他高许多,和高新差不多的高度,身形却不大像,想看清他的五官,却发现那人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朦朦胧胧地连成一片,分也分不清。葛为民抬头冲那人傻笑了一下,接著就结结实实地抱紧他的背,贴著他的胸膛说:
  "高新,你变胖了……"
  林敬祖知道不能跟醉鬼较真,一边嘴里应著"是是是"一边把他扶进了楼道。
  对面楼道的阴影里,一双眼睛盯著搀扶著消失的两个身影,闪著幽幽的光芒。

75
  葛为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完全忘了头天晚上的事,头重脚轻地就颠著去上班了。发泄过之後人也舒服了很多,就好像挑穿了脓包,虽然伤口还是很痛,但至少没憋得那麽慌了。虽然这个伤口不好,还是会有下一次灌脓,但那就等下次再挑吧。
  这个一月份葛为民工作得格外卖力,遇到加班的时候还主动请缨,弄得葛妈妈看见他月底发的工资条的时候吓得眼都直了:
  "这个……不会是算错了吧?"
  接著又心疼起来:
  "这孩子,把自己搞那麽累干什麽,我们又不等著你的钱花。"
  葛为民笑笑:
  "没事,反正我闲著也是闲著麽。"
  葛妈妈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
  "闲著可以找点别的事情干,上回你们同学聚会,应该大部分都谈朋友了吧?"
  葛为民伸了个懒腰:
  "不知道。我下楼找我爷爷去了啊,看他遛完鸟没。"
  葛妈妈冲著他一路小跑的背影跺脚:
  "这孩子,一说起这事跑得比谁都快。真是的。"
  葛为民确实是不知道,上次同学聚会他和不少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却没主动联系过谁。即使是同班同学中间,认识高新的人也不少,他怕从谁口里听到高新结婚的消息。目前他还承受不了。
  葛为民缓过劲来後或了很久才想起给林敬祖打电话道谢。林敬祖在电话那边说:
  "其实我才应该谢谢你,你让我看清楚了很多事情。"
  葛为民正一头雾水呢,林敬祖又说:
  "趁还来得及,赶紧去找他吧。别让自己後悔。"
  葛为民放下电话,勉强勾起嘴角:
  "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阴冷,南方的好几座城市都罕见地下起了雪,高速公路都被冰冻起来。葛为民原计划春节陪著家人回一次老家,因此也搁浅下来,一家人就在家里煮些饺子元宵,时不时再走走亲戚串串门,过得倒也热闹。葛爸爸翻出很多年前的相册,指著已经开始泛黄的照片给他看:
  "喏,这是我和你妈当年的结婚照,我们就是在春节结婚的。"
  葛为民看著里面笑容洋溢的两个人,葛妈妈脖子上戴著条很粗很俗的银链子,那个时候不时兴戒指,结婚了老人家打条金链子银链子给儿媳妇,就算是套住了。葛为民忽然想起高新手上的戒指,这一年逢著奥运,又有个"8"字,据说很多人都赶著喜庆在这一年结婚。那麽高新……想一想又觉得好笑,自己心里一直认定高新那个是订婚戒指,说不定那已经是结婚戒指了呢?无论如何,今年的春节,一定有人陪在他的身边,不再需要自己跨过大半个城市,沿著斜斜的山路迎著寒冷的海风走到半山腰,敲开那座白色小别墅的门了。
  春节过後,葛为民填好了单位发下来的调查表,申请到另外一个城市的分厂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外调学习。三月份就出发。在这个城市呆太久,有点透不过气来,换个地方转换一下心情也好。
  入春後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草长莺飞的四月初。林敬祖这个春天过得春风得意,冤家宜结不宜解,他又和打打闹闹了二十几年的冤家宋泽纠缠到一块去了,心里简直是桃花朵朵开,别提多乐了。
  这天傍晚两个人一块逛超市,一边小声拌著嘴一边推著车子,林敬祖在水产区前研究著几种河鱼,转头问宋泽:
  "你要吃煎鱼还是鱼汤?"
  宋泽把脑袋凑过来跟他一块研究:
  "这个是什麽鱼?"
  林敬祖从鼻子里头哼了一声:
  "鲫鱼都不认识?宋泽,你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切,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野蛮人,也好意思说我。"
  "你说谁头脑简单?"
  两个人脑门抵著脑门压低著嗓音正要开吵,忽然就有人从後面攥著林敬祖的肩膀把他拖开,然後砰地一下把他摔到地上。宋泽反应过来的时候,地上已经是扭成一团的两条人影了。
  林敬祖当了十几年的孩子王,名号不是白叫的,别的或许不在行,但打架那几乎是看家本领,那结实的拳头可不是光捏著好看的。刚刚被人一招偷袭得手,现在反应过来了立马还击,身手利落地一个伸脚一个翻身,拳头快准狠,几下子就把那人制住了,反剪著他的双手把人死死地摁在地上。等看清楚了那人,林敬祖禁不住皱起眉头:
  "高新,你发什麽神经?"

76
  高新被狼狈地摁在地板上,和一旁摊在冰块上的翻著肚皮的死鱼没什麽两样,两只眼睛却恨恨地瞪著林敬祖,里面冒出的火快可以把林敬祖烤熟了。林敬祖正纳闷自己什麽时候和他结下了不共戴天的大仇,高新就开始破口大骂:
  "林敬祖你不是人!你这样子对得起小葛吗?"
  林敬祖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什麽对不起对得起的?关小葛什麽事?"
  "你自己心里清楚!小葛一转身你就和别人勾三搭四!王八蛋!你这样对得起他吗?小葛那麽好,你怎麽可以,怎麽忍心……林敬祖,我看错你了!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蛋!"
  林敬祖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这骂还不清不楚的找不著头绪,一下子就火了,揪著他的衣领就把人拖起来:
  "骂谁呢你,什麽勾三搭四的……宋泽他是……"
  "是"到嘴边却是不下去了,刚刚那麽一闹,已经有不少买菜的大妈往这边凑过来看热闹了,眼看著围观人群还有不断增长的趋势,林敬祖再没脑子也知道这事不能在大庭广众下摊牌,更何况站在一边的宋泽清秀的脸上已经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表情了。
  林敬祖正在那找词呢,不提防就被高新一个用力挣开,一拳挥到了他的腰侧,然後高新立马跳开三步远,指著他说:
  "这拳是替小葛打你的。林敬祖,我告诉你,好好待他,再有下次,我还打你!"
  转头又对宋泽说:
  "这家夥一脚踏两船,不是好东西。你被骗了,我劝你最好趁早离开,别破坏人家情侣感情。"
  说完捡起脚底下一堆乱七八糟丁玲匡啷的东西风风火火地就走了,留下一众围观大妈和处在包围圈中心的宋泽和林敬祖大眼瞪小眼。宋泽黑亮的眼睛慢慢吊起,嘴角边的笑容让林敬祖头皮发麻:
  "敢情我成小三了哈?"
  林敬祖一边恶狠狠地瞪退凑上前来看热闹的一边在心里後悔刚才怎麽没好好胖揍高新一顿,同时使劲翻搅著脑细胞想怎麽给宋泽解释这莫须有的罪名,就看见栽赃者又丁玲匡啷地跑了回来,说:
  "那什麽,能不能借我点钱,我忘带钱包出门了。"
  林敬祖和宋泽满头黑线地对望一眼,宋泽问林敬祖:
  "他是不是……"
  良好的教养让宋泽把"神经病"三个字咽进了肚子里。林敬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这人经常脱线的,我们都习惯了。"
  说著就抽出钱包来,正要数出几张票子给高新,就被宋泽一把按住。宋泽拿过林敬祖的钱包,整个递给高新,指指收银台排得老长的队伍:
  "拿去结账吧。"
  接著又把身後的车子一推:
  "喏,把这个也给结了。结完之後到对面茶楼找我们,还钱包。"
  说著拉起林敬祖的手就走,走了几步有想起什麽似地回头,指指购物车说:
  "对了,这里面,圆的和方的不能放一袋,菜和肉不能放一袋,冰冻的湿的不能和干的放一袋,洗涤用品不能和沐浴用品放一袋,饮料不能和小吃放一袋,袋子的总数不能超过三袋。"
  说完就头也不回步履从容地走了,出了口恶气似地神清气爽,从刚刚那人对林敬祖动手他就开始不爽了,林敬祖这个野蛮人就是再欠教训,也轮不到别人来动手。
  在茶楼里挑了个安静的茶座坐下,宋泽才抱起双臂挑著眼睛看林敬祖:
  "说吧。"
  林敬祖打小语文就差劲,一件事情,到了宋泽嘴里是个引人入胜跌宕起伏的故事,到了林敬祖嘴里就跟拼图似的,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凌乱。宋泽费了点劲才拼出了完整的轮廓,撇撇嘴骂道:
  "林敬祖你这个猪头,词不达意也就算了,你就不懂按时间顺序讲述事情啊?"
  接著又赶在林敬祖回嘴之前概括了一下:
  "就是说,这个叫高新的和你舍友叫小葛的是一对,从高中起就认识,大专毕业不知道为什麽分开了,那个小葛之前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找你喝酒,估计是他酒醉你送他回家的时候被这个高新看到了,误会你和他在一起了,是这样吧?"
  林敬祖连忙点头,又赶紧补充道:
  "我和小葛真没什麽。毕业後也就见过几回面,都是一个宿舍几哥们在一块的,单独见面就这一次,也不知道怎麽就被他看到了,还想歪了……"
  "停停停!"宋泽瞪了他一眼:
  "你急什麽,我有说不信你了吗?"
  宋泽说:"林敬祖,我对你,不至於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林敬祖直视著他黑亮的眼睛,嘴角咧得快翘上天,如果不是茶座选在靠窗临街的位置,他都想扑上去给宋泽一个结结实实的吻了。

77
  过了一会高新才拎著一堆东西满头大汗地赶到,宋泽从他手里接过钱包和鼓鼓囊囊的三个大袋子,满意地点点头,对他说:
  "坐下,我们谈谈吧。"
  高新刚坐下,宋泽就立马挽住林敬祖的胳膊,身子斜斜地靠上去,挑著一双水亮的黑眸,菱角一样的嘴唇似笑不笑地翘著,说:
  "林敬祖和你那个什麽小葛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我不介意。我偏就爱粘著林敬祖了,林敬祖也乐意,你能把我们怎麽著?"
  林敬祖和宋泽打出生起就认识了,打认识起就拳打脚踢恶言相向,宋泽什麽时候对他这麽含情脉脉过,虽然明知道是在演戏,林敬祖还是觉得恶寒,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再看对面的高新咬牙切齿怒火中烧的模样,忍不住在这一冷一热的夹击中悲哀地感叹:为什麽要陪这两人玩这麽幼稚而狗血的把戏啊,难道抽风也是会传染的?
  高新显然是愤怒过头话都不连贯了,颤抖著声音骂:
  "你……你们……"
  宋泽更来劲了,冷冷笑了一声:
  "我们怎样?想骂我们不要脸的狗男男?奸夫淫夫?你谁啊,这事你也管得著?"
  接著又像想起什麽似地"啊"了一声,说:
  "我听林敬祖说,你是小葛的前男友?不过那又怎麽样,你想说如果林敬祖对他不好,你就把他抢回来?那正好,我还乐得你去抢呢,不过我看你抢不回来。"
  "你要真能抢回来直接干就是了,还用得找特意跑来我们面前撂狠话?他小葛再好,也是和你分了手再无瓜葛的前男友,林敬祖就是再烂,那也是小葛瞎了眼睛看上的现男友,人家和我一样来句'我乐意',这里面有你什麽事?"
  林敬祖看著高新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在心里默默合掌替他念了个阿弥陀佛,宋泽伶牙俐齿的,几句话下来连自己也被他顺带拐著弯损了,又是个小心眼的主,谁让你之前骂人家是小三来著呢,自求多福吧。
  宋泽嘴巴厉害,心地却不坏,看刺激得差不多了再往下高新就要被怒火烧得头脑短路了,马上见好就收,收敛了表情坐直身子,说:
  "对不起,刚才那是逗你玩的。"
  高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张著嘴巴看著他,宋泽一下子就乐了。他十指交握地扣起林敬祖一只手,黑亮亮的眼睛柔和得快能漾出水来:
  "我和他从出生起就认识了,也互相喜欢了很多年。"
  "你和小葛在一块那会,我们俩也在一起呢。所以小葛和林敬祖什麽关系都没有,你明白了吗?"
  高新木然的脸上渐渐地恢复了一丝生气,他求证似地把脸转向林敬祖,林敬祖也严肃起来,认真地点点头:
  "是真的。毕业以後我就跟小葛单独见过一次面,他约我出来喝酒。我听了一个晚上他骂你。"
  宋泽在一边敲边鼓:
  "分手两年多了,还会为你的事情不痛快,这代表什麽你不会不明白吧?"
  "我和林敬祖刚刚是在演戏骗你,可是没有林敬祖,以後再来个宋敬祖、王敬祖,到时真的和小葛成了真,你怎麽办?"
  林敬祖在心里嘀咕著宋泽你这个小心眼的让我跟你姓还不够还让我跟你妈姓,嘴上却配合著:
  "我劝小葛回头找你的时候,他说已经来不及了,别真的……"
  高新的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抬起头坚定地说:
  "来得及的。"
  接著又急切地看向林敬祖:
  "小葛都骂了我些什麽?"
  林敬祖和宋泽相视一笑,孺子可教呀孺子可教。
  最後结账的时候宋泽说:
  "多大点事,也值得闹分手的。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这折折腾腾的都不知道是为了什麽。"
  林敬祖在边上摸著下巴笑得意味深长:
  "是呀,都是为什麽呢?"
  宋泽白皙的脸上泛出一层可疑的粉红,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林敬祖一脚──
  "唉哟,宋泽你个小心眼的!"
  宋泽没理他,转头对高新正色说:
  "赶紧把人追回来吧!"
  高新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随即感激地说:
  "谢谢你们。这一顿算我的,谁也别跟我抢。"
  宋泽和林敬祖满头黑线。你钱包都没带在身上,拿什麽买单啊。宋泽看向林敬祖说:
  "我真同情你那个舍友。"
  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里,葛为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78
  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里,葛为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缩了缩脖子,大概是衣服穿得有些少了。四月初已经开始从春天迈进夏天,在葛为民家那边已经是遍地花开的暖洋洋的天气了,这个被重重山峦包围著的城市却还带著些初春的寒冷,早上出门还得在衬衫外面多加一件厚外套。葛为民一时没有适应过来,常常穿著件单薄的衬衫就出了门,然後在露水深重的早晨冻得直哆嗦。本地居民大概已经习惯了这种天气,倒并不怎麽畏寒,从大街上挑著水果沿街叫卖的小贩到拎著个包包快步行走的美女,清一色地都穿著清凉怡然自得地走著,於是葛为民更经常忘记要加多一件衣服。
  来到这座城市已经一个多月了,葛为民各方面都觉得很满意。这座城市的分厂历史比较久了,比自己城市的那家规模大,技术成熟,各部分的运作也十分畅顺,葛为民跟著部门里的老同志做调研拟计划跑跑审批,学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城市是和自己住惯了二十几年的地方截然不同的城市,傍晚下了班,葛为民就沿著大街小巷四处转悠,听听街头巷尾陌生口音抑扬顿挫地吆喝,尝尝地道的风味小吃,倒也过得惬意。
  唯一美中不足地是大概是水土问题,葛为民总是天刚刚亮就醒了,再怎麽赖床也无济於事,只好闷闷地起床下楼绕著寂静的城市走一走,打发掉上班之前过於漫长无聊的时间。
  葛为民住的是工厂宿舍,走过一个大院,穿过一条小巷,就到了上班的地方,总共也就五分锺的路程。为了打发时间,葛为民通常选择绕开大院,往另外一个方向走。走过一个市场,穿过两条长长的斜巷,就到了一座寺庙。清晨的大街冷冷清清,临街的铺子都还关著门,唯独这间并不大的庙早早就开了,庙前的香炉上插著稀稀拉拉的几支香,嫋嫋地飘著几丝淡烟。
  葛为民一向讨厌寺庙里烟熏火燎的闷窒气味,唯一一次进寺庙,是三年前替高新求平安。但这间位於城市一角安静清冷的小庙却很对他胃口,没什麽人,空气也清新,从门口那口古锺到殿外那棵参天大树都散发出安宁平和的气息。葛为民常常进去慢慢踱上一圈,出来再顺著另一条路走回厂里去。
  那天早上葛为民也是手欠,不知怎麽地一起兴起就去摇了注签,看到签文的那刻他就黑线了:
  "谁知苍龙下九衢,女子当年嫁二夫。自是一弓架两箭,却恐龙马不安居。"
  谁能告诉他那都是些什麽啊啊啊啊。
  解签的老和尚半眯著眼睛懒懒地躺在庙侧,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看到他的时候拖著声调问:
  "施主要问什麽?"
  作为大专里第一批入党的共产党员,葛为民对这些占卜算卦的东西毫无概念,他盯著那句唯一能够完全理解的"女子当年嫁二夫",郁闷地说:
  "除了姻缘这还能是……"
  老和尚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打瞌睡地猛摇了下脑袋,继续拖著声调慢悠悠地说:
  "哦,是问姻缘啊。"
  接著拿过签文来细细看了看,说:
  "恭喜施主,文君遇良人,一弓架两箭,此乃再合则吉之象。施主和命中之人缘分未尽,终成眷属。"
  葛为民想起高新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潜伏了很久的暴烈因子再次苏醒,狠狠往桌子上用力一拍:
  "靠,还没睡醒吧你!"
  一边往庙门外走葛为民一边还在咬牙切齿地小声骂:
  "靠,什麽再合则吉,他都有人了还合个大头鬼啊!还一女嫁二夫一弓架两箭呢,@#*%,敢情让我们玩3P啊!"
  走到庙门口的时候吹来一阵飕飕的冷风,风里还夹杂著老和尚隐隐约约的声音:
  "阿弥陀佛,施主的姻缘不日到来。"
  葛为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忍不住了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缩了缩脖子,葛为民安慰自己:大概是衣服穿得有些少了。
  五天以後,葛为民站在办公室里,瞪直了双眼望著前面,开始後悔自己往老和尚桌子上拍的那巴掌了。

79
  办公室里那位满脸皱褶的老同志站在门口,笑眯眯地指指身边的高个儿:
  "给大家介绍个新同志啊,高新,xx机电学院机械制造专业的,今天开始在咱们厂实习。来,小高,给你介绍一下我们办公室的。"
  高新穿著白T恤牛仔裤站在老同志身边,笑得毫无心机地灿烂,还真跟个刚毕业的学生似地。葛为民瞪著眼睛看他热情洋溢地跟办公室里的每个人打过招呼,然後又走到自己跟前,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老同志刚要介绍呢,高新就开口了:
  "这位我认识,葛为民,咱俩同一个专业的同学呢。"
  葛为民还沈浸在大白天见鬼的冲击中,一时没回过神来,愣愣地抬起头看著他,高新勾起一边嘴角,是葛为民最熟悉的那种得意的笑容:
  "我听林敬祖说你来了这边,没想到还真能碰到呢。"
  老同志在边上笑得皱纹更深了:
  "是同学呀,那正好,小葛也是过来这边学习的,可以互相照顾一下。以後不懂多问,我先带你到下边转转。"
  葛为民直到傍晚都有一种陷在噩梦里没醒过来的不真实感,高新明明应该在另外一个城市里做著自家的生意,怎麽会跑到这边来做实习生?靠,真不知道老和尚是未卜先知还是乌鸦嘴,无论是哪个,都不是葛为民希望的结果,他开始认真考虑要到那个小庙里烧炷香。葛为民躺在工厂宿舍的木板床上郁闷地想,自己原来申请外调学习就是想换个环境,不要再想那个人的事的,怎麽环境换了,人却跑到自己跟前来了。
  昏暗的暮色里,门"吱呀"地被推开了,逆著光可以看见一个高高的个子扛著个大包进来,往葛为民的对面床上一扔,葛为民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高二第一天入宿的时候。高新背对著他,以极快的速度铺好了不怎麽整齐的床,才拍拍手转过头来说:
  "咱俩住一个宿舍,老齐同志跟你提过了吧?"
  葛为民住的工厂宿舍是四层的一排楼房,都是四个人一间的单身宿舍,两张上下铺的双人铁架床,外加一个独立洗澡间。葛为民这种外调学习的被特意安排到了个空的宿舍,一张铁架床下面铺床,上面放杂物。现在高新就把东西收拾到他对面那张空的铁架床上。
  葛为民木然地点点头,高新就又转过身去哗啦哗啦地整理著行李,葛为民在这种无事可做的尴尬中扭过头去,百无聊赖地翻著本专业书跳著行看。
  冷不防地就有一堆东西劈里啪啦地掉到大腿上,葛为民从书上移开眼睛,黑线地发现自己的床淹没在一堆牛奶巧克力原味薯片沙茶牛肉干一类的零食中,高新晃著脑袋一脸献宝的笑容:
  "嘿嘿,我怕这边没得卖,特意从家那边带过来的。"
  葛为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伸脚踹掉被子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靠,说了多少次不要把吃的东西放到床上!"
  "唉哟,别踹啊,小葛,薯片会碎掉的……啊!我的康师傅牛肉面啊!"
  葛为民低头看著他蹲在地上把零食一包包的捡起来。原来以为几年没见面,高新该多少有些改变,这个人怎麽还是这麽一副神经哪里缺了一块的样子。葛为民叹了一口气,高新忽然抬起头来,深邃地眸子直望进他的眼睛深处:
  "小葛,真好。"
  葛为民有些烦躁地转开眼睛:
  "什麽真好?"
  高新直起身子放下怀里满满一捧的零食,说:
  "上次同学聚会你走得急,都没能跟你好好说上话呢,现在可以慢慢说了,真好。"
  高新拉过一把椅子坐在葛为民床边,大有彻夜长谈的意思,他兴奋地说:
  "对啦,你猜猜看,我为什麽会过来这边实习?"
  宿舍里没有开日光灯,葛为民只开了一盏床头小灯,把坐在床头的人影照得老长,在斑驳的墙上晃啊晃。葛为民看著那晃来晃去的影子就觉得心烦,他啪地放下书,说:
  "我累了,先去洗澡了。"
  在淋浴器下使劲搓著身子,葛为民闷闷地闭上眼睛。他为什麽过来这边实习,他没兴趣知道。反正,他还不至於自恋地认为是为了自己。至於两个人好好谈谈,靠,三年前他摔门走的时候怎麽不好好谈?现在还有什麽好谈的,谈谈他是怎麽交上一个漂亮的女朋友,谈谈他什麽时候结婚?
  他要抽风放著生意不做过来实习挑什麽时间不好啊,非得挑自己实习这三个月。好不容易换了个陌生的环境觉得心情舒畅的,葛为民咬牙切齿,混账,真是混账。

80
  葛为民那天晚上早早就上了床,合上眼睛却半天没有睡意。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却发现对面床那个害他失眠的混蛋早没心没肺地睡熟了,蜷著两条腿,把被子弄成一个花卷紧紧抱在怀里,很可笑的姿势。葛为民睁著一双眼睛死死地看著他,在心里把所有能翻出来的骂人话都搬出来把他腹诽一遍,随後就不知不觉地跌入了梦乡。
  不知道是因为前一天入睡太晚,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葛为民第二天破天荒地没有在天亮的时候醒来。这一觉睡得非常舒服,葛为民在梦里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代,高新带著香甜的早餐来到他床前,轻轻摇著他说:
  "小葛,要起床了,不然该迟到了。"
  葛为民像每一个早晨一样迷迷糊糊地冲他点点头,说:
  "又要做早操了啊,我马上就起。"
  梦里的高新没有像以往一样把他半拖半拽地架起来弄下床,摇身一变又成了大学时候的样子,伸出手来拨了拨他的刘海,说:
  "困了就再睡会儿吧。"
  葛为民的梦是被一阵刺耳的闹锺铃声打断的,一个尖儿刺耳的声音不断在耳边重复:"懒猪起床!懒猪起床!懒猪起床!懒猪……"葛为民最後忍无可忍地朝发声源一掌拍过去,睁开眼睛,发现身边放著一个大号的蜡笔小新闹锺,正无辜地冲著自己咧嘴笑。葛为民撇了一眼锺面,没心思去管它那光著的半边屁股,火急火燎地就从床上跃起来。
  冲进卫生间,牙缸已经接好了水,上面摆著挤好了牙膏的牙刷,毛巾也已经泡在了洗脸盆里。匆匆地洗漱完毕换好衣服,葛为民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热气腾腾的早餐,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把香浓的豆浆一口气喝掉,叼著那块金灿灿的煎饼急吼吼地出了门。
  那天中午的午餐葛为民是和高新一块吃的,在工厂食堂,身边坐著同一个办公室的其他人。走进食堂的时候高新习惯性地就要拿过葛为民的饭盒,葛为民也习惯性地就要把饭盒连著饭卡一块递过去,幸好身边搭著他肩膀的老前辈让他回过神来,狠狠地给了高新一个眼刀,跟著其他人排进打饭的队伍里。吃饭的时候葛为民没怎麽搭理高新,故意转过头去跟其他人说话,可高新眼里还是掩也掩不住的喜气洋洋,看得葛为民心烦意乱。
  高新的实习属於流动性质,哪儿都跟著走一走,看一看,不总呆在葛为民的办公室,这天下午葛为民一直没见著高新,却觉得那张欠扁的笑脸总在自己面前飘来飘去,赶也赶不走。好不容易下了班,到工厂外头巷尾那间他常去的拉面馆里坐下,还没点单,桌子对面弓著身子吃面的人就抬起头来,嘴里咬著的面条齐刷刷地垂到碗里,弯著嘴角笑得一脸灿烂:
  "小葛,你也来这里吃面?咱俩真是投缘。"
  葛为民莫名地就火气上涨,很想捋起袖子把他揍成头扁的,但最後还是冷著脸叫了一碗面一言不发地埋头努力,後面一桌的女中学生们频频往这桌看,葛为民隐隐约约地听到"面瘫帅哥""冰山美少年"一类的字眼,脸上温度又下降了几分,但还是冻不住对面那人花开似地怒放的笑容。
  回到宿舍的时候高新偷偷望了他几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等他明显地咳嗽了几声准备发言的时候,葛为民已经面无表情地拉过工作记录本,开始专心致志地写工作报告。高新咳嗽了几次,看葛为民视若无睹一副准备把报告写到天荒地老的样子,干脆放弃,搬张凳子坐到对面专心地看他。
  葛为民被两道直勾勾望过来的视线弄得心浮气躁,几行报告划了写写了划,最後干脆早早洗了澡上床睡觉。高新很自觉地关了大灯,葛为民原以为这一晚又要闹到很晚才能睡著,可是闭著眼睛听著房间里蹑手蹑脚的走动声音,莫名奇妙地就觉得安心,迅速跌入梦乡。
  梦很长很美好,葛为民早上被刺耳的"懒猪起床"吵醒时已经忘记大部分情节了,只是依稀记得高新深邃的眼睛亮亮地看过来,说:"小葛,我喜欢你,很喜欢
",然後就俯过身来吻住他。葛为民摸摸还是上翘著的嘴角,有一刻的恍神,随後就用力扯扯自己的嘴角,恶狠狠地小声骂:"叛徒!"

81
  接下来的几天犹如第一天的翻版。
  葛为民的生物锺好像随著高新的到来就自动回复到了原位,每天早上都要睡到小新闹锺的催脑魔音响起才勉强睁开眼睛,面前的桌子上无一例外地放著热气腾腾的早餐,洗澡间里也总是摆著准备好的毛巾牙刷。
  高新仍然延续著早起打太极拳的习惯,回来的时候大概洗过一个热水澡再出门,洗澡间里那面不大的镜子上还可以看到一层薄薄的水雾,上面被人用手指头划了个笑脸的图案,和高新本人一样带著点没心没肺的张扬。
  刚刚醒来的时刻头脑还不是很清醒,葛为民总恍恍惚惚地觉得好像回到了大专的时光,似乎吃掉了那些带著热气的早点,走到楼下,就会有人倚在自行车旁勾起一边嘴角笑得神清气爽:
  "小葛,上课去罗!"
  连空气都像山泉水似地,带著点清润的甜。
  他常常要到一脚踏上宿舍楼前的土地才回过神来,在心里稍稍唾弃自己一下,然後整整衬衣领口,拎著公文包飞奔向工厂。高新的实习地点照旧飘忽不定,葛为民有的时候会在办公室里碰到他,有的时候会在生产线上见到他,有的时候会在工厂食堂见到他,然後到了每天傍晚外出觅食的时候,必定在工厂附近的小吃店里碰上他。葛为民都不知道他是诚心的,还是两个人的默契真是太好,无论葛为民挑在哪里,高新总会早一步或晚一步出现,喜滋滋地说著那句不变的台词:
  "小葛,你也来这里?咱俩真投缘。"
  晚上无疑是最难熬的时光,高新明显地想要努力再续他们第一晚见面时的话题,从葛为民进门那刻起就眼睛发亮地盯著他,煞有介事地轻咳一声後说:
  "对了,小葛,我还没跟你说我为什麽……"
  葛为民面无表情地把不知道为什麽会堆在自己床上的夜宵拂开,或者一句"我要看书"或者直接装耳聋,花掉一整晚的时间盯著同一页书,努力无视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从期待到委屈的目光,然後洗澡上床睡觉。
  日子这样过了几天,高新仍然一副无论葛为民怎样无视他他都笑脸相迎的小强劲头,先受不了的倒是葛为民。葛为民不知道高新是怎麽想的,一般分了手不是都应该老死不相往来吗?高新倒好,好像什麽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以前怎麽伺候现在还怎麽伺候。高新的神经向来大条惯的,待人也热切惯的,他大概也只是出於习惯,没多想什麽。
  可葛为民做不到。看著桌面上热腾腾的早餐,看著被偷偷塞到办公室抽屉里的零食,看著放在床脚边的那盆打好的热水,葛为民的脑子就乱哄哄的,很多情景在里面晃过,有高新在宿舍床上威逼利诱说"吃吃看嘛,这个很好吃的",有高新在那个风雨之夜对他说
"也不算是讨好,我只是想看到你高兴的样子而已",最後画面总是定格在高新摔门而去的那刻,冷冷地说"其实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然後葛为民偷眼看过去,看到他左手上亮闪闪发著光的戒指,再看到他微笑著静静看自己的表情,就很有冲动抡起个空瓶子把这颗欠扁的脑袋砸烂。这种冲动自然没有实施,於是葛为民就愈发堵得难受。
  葛为民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靠,还不如你老爹呢!至少他当年抛妻弃子之後就十几年没找过你妈,断得干干净净,让她除了恨你就再没什麽。你倒好,分手了跑三年了有新欢了还跑到老子面前巴巴的晃,还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非逼得老子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们之间还有些什麽不可麽?
  偏偏高新还是个不把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就不明白什麽叫"婉拒"的主,葛为民又说不出"您行行好别对我好了"这种话来,干脆实行游击战,惹不起还躲不起麽。
  葛为民特意调早了闹锺,趁高新出去锻炼的当口就起了床,收拾好出门找个地方吃早餐,高新兴冲冲地拎著早餐回来也只看到个空屋子;工作的时候遇见高新,工作以外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午餐用买来的面包泡面一类的在办公室里解决,不再到食堂,晚饭倒改在食堂胡乱对付。晚饭过後也不急著回去,就在附近的公园里看看书,一直到九点过了才回去,洗过澡立马睡下。
  再没眼色的人在过了一个星期之後也明白过来他是在躲他。葛为民在一天晚上又看书看到九点多回去的时候,就看到高新直直地堵在门口,表情复杂地望著他。

82
  葛为民低下头,越过他往宿舍里走去。高新在他背後顿了顿,开口说:
  "小葛,我有话要跟你说。"
  葛为民背对著他收拾桌子上的东西,厚厚的一沓书似乎怎麽放都不顺眼,他有些心烦:
  "我累了,明天再说吧。"
  "明天你又会说你累了,後天再说吧。"
  葛为民拿在手上的书一抖,那叠摇摇欲坠的书啪啦啦地倒成一堆。又来了,明明神经粗得可以跑火车的,却又在某些地方意外地敏锐得一针见血。
  高新平静地在他身後说:
  "小葛,你在躲我。"
  靠,我不躲你难道还要亲你麽?敢情错的还是我?一直憋在心里的那点阴郁的无名小火忽然就有燎原之势,葛为民没好气地转过身来,砰地踹了凳子一脚,瞪著他说:
  "那又怎样?"
  高新的声音仍然淡淡的:
  "小葛,有些话我一定要认认真真的对你说。"他看了葛为民一眼,"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听。我也知道你现在不是那麽想……见到我。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不会勉强你的。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听我说为止。以後我会尽量少呆在宿舍,你晚上不用特意出去的。这里早晚温差大,晚上在外面晃荡,吹病了不是好玩的。也不要因为这样不好好吃饭,身体是你自己的。"
  白色的日光灯打在高新轮廓分明的脸上,投出一片浓重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高新最後说:
  "小葛,我是真的有话要对你说。"
  然後就轻轻地带上门走了出去。
  那之後高新果然离葛为民远远的,早早就起床,到葛为民睡下再回来,有意挑葛为民走开的时候去办公室,晚饭的时候如果在小吃馆里碰到葛为民,马上就站起身走开,葛为民几乎就没怎麽在醒著的时候看见他。唯一没有变的是高新仍然每天早上都买好了早餐放在桌上,葛为民一睁开眼睛香甜的味道就扑鼻而来。
  葛为民在黑暗里睁著眼睛听著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心里就忍不住被一阵浓重的罪恶感湮没:靠,明明也没做什麽,怎麽总感觉自己欺负了他似的?那股一直憋在心里爆发不出来的阴郁小火在郁闷之下劈里啪啦地燃烧得更欢快,烧著烧著就烧到别的地方去了。
  葛为民又梦到高新了。梦里两个人仰面朝天地躺在学校後面的後山坡上,天是蓝的,草是绿的,高新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挑著眉,深邃的眼睛亮亮地望著前方,勾起一边嘴角笑得懒洋洋的,有种邪魅的帅气。葛为民心砰砰地跳得很响,轻轻喊了声"高新",高新就撑起半个身子来看著他,说:
  "小葛,我很喜欢你。"
  葛为民心情愉快地笑了,伸手勾下他的脖子,然後像每个晚上梦里做的一样,他们接吻。
  可是这晚却有些不一样。以往梦里都是蜻蜓点水的轻轻触碰,这次高新的嘴唇在一番恋恋不舍的厮磨後却没有离开,舌尖却试探性地舔了舔他的嘴唇,接著就有点强硬地撬开他的牙关。葛为民愣了愣,随後就顺从地任他去了,有什麽关系呢,反正是做梦。很久没有这样吻过了,嘴唇被换著角度啃噬,舌头被卷起来狠狠的吮吸,好像身体里被点燃了一把火,片刻间惊人的热度就游走遍了全身。
  葛为民在梦里呻吟了两声,高新似乎变得更积极了,长长的手臂制住他的手腕,嘴里的进攻变得更激烈。明明是在做梦,不知道为什麽却能感到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具高高的身体的重量,滚烫的肌肤触感让他更加兴奋。然後不知道为什麽,两个人忽然就变得光溜溜的了,高新低下头吻著他的肩窝和锁骨,舌头和牙齿带来让人战栗的酥麻。
  下半身胀痛得难受,明明已经是全身都赤裸了,那里却好像被什麽包裹著似的,束缚得难受。葛为民难耐地哼了两声,大胆地拉过高新的手把它引导到那里,反正是在做梦,他不能亏待自己。挺得直直的部位就被温暖的手掌握住了,葛为民舒服地叹了一声。高新的吻不停地落下来,温柔而缓慢地落在眉间和嘴唇,手上的动作却毫不放松,在越来越快的刺激中葛为民终於忍不住绷直了双腿颤抖著身体发出长长的一声呻吟,随後便在释放後的轻松舒爽的满足感中沈沈地睡去。

83
  葛为民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只当是因为积得太久才做的春梦,也没怎麽在意,唯一郁闷的是自己居然连做梦都是被高新压在身下。等进了卫生间开始洗漱,半眯著眼睛往那面小镜子上喵了一眼後,葛为民嘴里的牙刷笔直地掉了下来。小镜子不大,刚刚可以照见肩膀往下一点,镜子里头的人满嘴的泡沫,一双灵动漂亮的眼睛因为惊慌睁得大大的,像是从哪个鬼片里爬出来似的。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颈侧和领口底下的肌肤上那几片若隐若现的粉红色痕迹。葛为民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快要把胸腔擂出个洞来,难道昨晚……不是梦?
  葛为民扒开睡衣领口对著镜子仔细看了一番,一边看一边给自己打镇静剂,最近这个城市终於开始进入夏天,蚊子四处肆虐,说不定只是蚊子咬的呢?再定神看了看,果然就在那几片粉红色里面发现了蚊子包,应该是夜里被咬了,觉得痒才抓成那样的吧。葛为民松了口气,就说嘛,高新怎麽会……呢。又自作多情了,葛为民放下领口,心里不知道为什麽有些不是滋味。
  那天早上高新过来葛为民办公室时目不斜视正气浩然,没有丝毫异样,更坚定了葛为民的想法。葛为民恼羞成怒之余跑去超市买了三罐王老吉,一口气灌了下去。
  推翻结论是第二天中午。高新照例不在宿舍,葛为民躺在床上小憩,不知道为什麽精神足得很,一点睡意也没有,百无聊赖之下研究起靠著床的墙壁。这间工厂宿舍有些历史了,之前也有人住过,墙壁斑斑驳驳地有许多灰色的污渍,早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在这片灰色的污渍中,靠近床脚的那一小片白色的污渍格外显眼,看样子是新添上去的,还能清楚分辨出干涸的奶白色边缘,样子就像是……葛为民的脸发烫了。脸部温度降下来之後葛为民忽然就想起前一天洗的衣服,内裤干净得很,葛为民皱起眉毛,他不认为自己睡著了还懂得脱下裤子那什麽。
  跳下床去对著镜子再仔细照了照,蚊子包已经消了,身上的那几片粉红色却依旧,葛为民心里已经有了数。他对著高新那张空荡荡的床铺磨牙:
  很好,这个混蛋,变态!
  葛为民下了班就气势汹汹地去找高新算账,不想还是慢了一步,人已经不在工厂。大概两个人真的有某种奇妙的默契,葛为民很快就在工厂附近的街心公园里找到了他。远远就看见高高的个子缩在街心公园的千秋架上一晃一晃的,葛为民正要冲上去兴师问罪,就听到高新打电话的声音:
  "妈还好吧?你呢?"
  "嗯,别因为没有人在身边就胡乱对付,要好好照顾自己……有没有按时吃饭?晚上几点睡觉?"
  葛为民愣愣地听著,高新的声音很柔,低低的还带了点笑意:
  "我过段时间就去看你,从这边去挺近的……没有,我有什麽要忙的……"
  高新宠溺地对著电话说:
  "这小丫头,别仗著我宠你就无法无天……"
  葛为民听不下去了,转身跑来。呵,他怎麽就忘了呢,高新已经不是单身了。这段时间和高新朝夕相处,虽然彼此躲开的时间居多,可是对著满床的宵夜零食,桌子上的可口早餐,葛为民几乎就有高新的世界只是围著自己转的错觉了。中午发现那晚的事情不是一个梦的时候,葛为民忍不住想,高新手上的戒指可能只是自己的一个误会了。葛为民甚至开始幻想,高新要对自己说的话,可能不是自己一直逃避著不想听到的"对不起"和"我已经找到了真爱,希望你也尽快找到相伴一生的人"一类的话,而是那晚梦里的那句"我很喜欢你"了,如果是那样的话,葛为民想,他首先就要狠狠打高新一顿,骂他变态混蛋,然後……然後再说吧。
  原来还是他自作多情了。
  坐在公园秋千上的高新还什麽都不知道,继续和电话那边通著话,里面活泼的女声说:
  "还是我来看你吧,你那边不是还有人生大事要解决麽。"
  高新赶紧说:
  "别,姑奶奶,你可千万别来,说了什麽不该说的我就完了。"
  电话那边"切"了一声,说:
  "追了那麽久都没点动静,我还想著过来帮你一把呢。你到底跟人家说了没啊?"
  高新说:
  "没说,他不愿意听。"
  "啧,你怎麽那麽笨,他不愿意听你也可以照样说你的啊,听完他就乐意了。再不然你就先亲上去再说,亲得晕晕乎乎的他就什麽都……"
  高新皱起眉头:
  "你一个小女孩打哪学来那麽多乱七八糟的,好好上你的学吧。再说,他不愿意听,我也得尊重他的意愿。"
  高新的目光黯了黯:
  "以前就因为很多事没问过他,被他讨厌了。我不想再这样。"
  电话那头声音有些无奈:
  "他喜欢你你喜欢他的,还这麽矫情……憋不死你俩。"

84
  高新打完电话的时候一转过头,正看到葛为民静静站在自己前面。葛为民轻轻靠著秋千架,修长的腿微微曲起,初夏的微风轻轻吹拂著他细碎柔软的刘海,黄昏的光线柔和地打在精致的脸上,连垂下的睫毛都被染成淡淡的金黄色,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点点光芒在跳动。恍惚间好像就看到了几年前那个漂亮张扬的男生,一脸不耐烦地倚在咖啡厅对面的灯柱下,等著自己下班。
  高新维持缩在秋千板上的可笑姿势,愣愣地看著他,随後慢慢扬起眉毛,嘴角向两边勾起,表情有些惊喜:
  "小、小葛,你怎麽来了?你愿意听我说了?"
  葛为民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向前跨了一步,伸手用力一推──
  "唉哟!"
  高新整个儿从秋千上跌坐到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扑到他身上,抬起脚就朝他肚子上招呼。
  "唉哟,小葛,别打……哎哟哟……"
  葛为民泄愤似地一拳接一拳往下砸去,边打边骂:
  "我让你有了人还招惹老子!我让你一声不吭的走掉!我让你移情别恋!*&%#@的王八蛋,你去死吧!"
  痛快淋漓地把人打了一顿,葛为民解气地舒了一口气。他早该这麽干了,从这个混账突然跑来实习开始,从看到他手上的戒指开始,不,应该从他当年突然离开开始,就该狠狠地揍这个混账一顿。这麽不干不脆地憋著实在不是他葛为民的作风。
  高新的青著一只眼睛,淤著一边嘴角,样子滑稽无比,可直直望进葛为民眼睛的专注神情却让葛为民莫名地心慌,他平心静气地说:
  "你消气了吗?可以听我说了吗?"
  葛为民慌乱地从他身上跃起来,虚张声势地瞪了他一眼,大声说:
  "老子过来只是要跟你说一句话,再见。"
  说完拽起藏在小树丛中的行李拖箱,屁股著火似地逃走了。
  高新在他身後大声喊:
  "小葛,你等等啊,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啊……"
  他哀哀地坐在地上叹了口气,真是的,这次不听别人说话的怎麽换成葛为民了。唉,早知道这样,刚刚就不扮酷装镇定了。
  葛为民坐在小镇招待所的房间里,和孤零零放在中间的行李拖箱相对无言。啊啊啊,他怎麽就跑到这种地方来了。葛为民也不知道自己抽的什麽风,听到高新那通电话後就唰地跑回宿舍收拾了行李,又唰地打电话给办公室的领导请了几天假,唰地跑去揍了一通高新後就拖著行李到长途汽车站随便买了张票,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现在看来很蠢,可当时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他要离开。和高新同住这一个月来比过去的三年都要折磨人,听到那家夥温柔如水地和疑似未婚妻通电话时葛为民只觉得一直紧绷著的那根弦!地就断掉了,之後就大脑短路地做出那些行为来。白痴啊他,就算鉴於葛为民过往的优良表现领导大方地表示有事的话他可以多请几天假没关系,但再怎样也不可能赖到高新走了再回去啊,回去了还不是要看那张欠扁的脸,他是为毛要逃走啊。真的要走,至少也该听完那混账解释的,说不定还可以再揍他一顿。
  葛为民仰天长叹,他有生之年还没觉得自己这麽白痴过,果然脱线也是能传染的麽。算了,他闷闷地翻了个身,来都来了,还是住几天再说吧。至少这几天可以清静一下透透气。
  小镇山清水秀,是个颇有名的旅游景点。葛为民外调实习过来之後曾经计划过找个时间来这里走走,没想到最後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五一黄金周刚过去不久,正是旅游人潮回落之际,只有三三两两的背包族在此地驻留,葛为民悠悠闲闲地这里逛逛那里转转,舒适称心得很。
  不知不觉就过了两天。第三天中午,葛为民吃过了饭,就到当地的一间大型商厦里挑选土特产。正比较著几种豆干的优劣呢,脚下的地板就突然间剧烈晃动起来。好像是几秒锺内发生的事情,货架卡啦卡啦地就接二连三地倒塌下来,葛为民趴在地板上,听到人们恐怖的尖叫声和玻璃迸裂的哗啦声,第一反应就是发生了爆flower炸。
  中间有短暂的停顿,有人从葛为民身边爬起来,挣扎著要往外跑,葛为民用力蹬开堵在身前的货架子,正准备站起来看看发生了什麽事,更为剧烈的震动就开始了,伴随著可怕的声响,地板开始在激烈的摆动中断裂开来,葛为民抓著冰凉的瓷砖心里一惊:是地震。
  身下的地板以一种可怕的频率震动著,身边不断有东西砸下来,先是乒乒乓乓的声音,接著是沈闷地轰隆隆声,尖锐的惨叫声不绝於耳,葛为民抬起头来,看到上面的水泥块大块大块地往下砸,轰隆隆,他头顶的那块天花板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缝,眼看著就要砸下来了,身下的晃动把他整个儿掀翻过来,喀啦啦,葛为民看著那块即将砸到自己身上的石块,绝望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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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为民听到一声钝响,却什麽也没有发生,他迟疑地睁开眼睛,大地还在晃动,附近的天花板还在哗啦啦地往下掉,漫天浑浊的尘土中,高新斜著身子撑在他的头顶,低下头来看著他,表情柔和得让葛为民害怕,他轻柔地说:
  "别怕,我说过了,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替你顶著呢。"
  这次的震动持续了很久,震动停止後,头顶哗啦啦的声响还持续了一段时间,周围才重新回复死一般的寂静。眼前黑漆漆的一片,身下是塌陷了的地板,身旁被掉下来的水泥块堵得严严实实,葛为民知道,他们是被埋起来了。
  葛为民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他颤抖著声音迟疑地问:
  "高新?"
  "别怕,我在。"
  高新回答得很快,葛为民却不知道为什麽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他伸出双手微微发抖著摸上去,从他的脸顺著脖子一直摸到肩背,他不敢想手上摸到的一片黏糊糊的是什麽,顺著高新的背又摸到上面一块沈甸甸的水泥块,葛为民连牙关都禁不住打颤,是高新斜过身子撑在他头上,挡住了那块掉下来的石块,在两个人中间造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空间,才避免了被活埋的命运。
  时光好像倒流回了高一文艺汇演的那晚,高新撑在他身上,替他挡著掉下来的铁板,只不过这一次,他背上扛著的,是比铁板要沈重得多的物体。葛为民紧紧咬著颤抖的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去推那块巨大的水泥块,水泥快却纹丝不动,还发出一些哗啦啦的吓人声响,高新连忙制止:
  "别啊,小葛,这东西不大稳,你推一推保不住就倒身上来了。"
  接著又安慰他:
  "放心,我没事。你身後面是条梁,这石块主要是架在那上面,大部分力都卸在那上面,我不过是撑一撑不让它掉下来,没多重。"
  葛为民好像忽然丧失了语言功能,无论怎麽努力,喉咙里都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他执拗地把双手撑在那块水泥块上面,好像这样就能替高新分担掉一些重量。
  "小葛。"
  "呜嗯。"
  求求你,不要有事。
  "别害怕。"
  "呜嗯。"
  谁都好,过来救救他。
  "放心,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呜嗯。"
  要砸就砸我吧,不要让这个人有事。
  "小葛。"
  "呜嗯嗯。"
  "我在呢。"
  "呜嗯嗯。"
  "小葛,看著我。"
  葛为民抬起头,两个人距离那麽近,即使在黑暗中,葛为民也可以看见高新那双明亮深邃的黑眸,那样柔和地望著他:
  "小葛,不会有事的。"
  好像心底里有一块地方突然被撞了开来,堵在喉咙的呜咽变成一声痛切的哀嚎,葛为民任由泪水滚落脸庞,他伸出手指绕到高新的耳後,把那里粘腻的湿乎乎的液体一点一点抹干净,然後微微侧过头,用嘴唇碰碰高新有些冰凉的唇。葛为民听到自己哑得厉害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高新,你要坚持下去。"
  高新的声音带著一丝宠溺的温柔,轻轻说:
  "好。"
  被困在暗无天日的黑暗里,四周一点响动都没有,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昭示时间的流逝。
  他们困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天?两天?葛为民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头顶高新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起来。黑暗中,高新突然开口,他的声音也开始变得嘶哑不堪:
  "小葛,我有话想对你说。"
  "不要说!"葛为民有些慌乱地截住他,"现在先不要说,出去以後我有大把的时间听你说。留著力气,别说。"
  高新用力地呼吸了一下,说:
  "小葛,就让我任性一回吧。"
  高新的话断断续续地响起,每停顿一次,他都用力呼吸几下:
  "我不知道为什麽你会说那样的话……但我没有移情别恋,也没有别人,我只有你……三年前是我混账,那时候我爸要追回我妈,我妈没办法才躲到外地去,她情况很不好……我不敢离开他,那时候我才听她说了他们以前的一些事情……我那时很怕,怕像他们一样……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们的事情,你是你们家唯一的男丁,你的家里人又一直都对你那麽重要,我怕你……我是混账了才会说出那些话……回来後看到林敬祖和你在一起,我以为你们,我真的难过得……後来才听他说了……对不起,小葛……真的对不起。还有,我爱你……"
  说到最後高新的气已经有些喘了,葛为民觉得心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它涩涩地纠结成一团,既酸又热,各种滋味交织在一起,最後压倒性胜出的就只剩下一种情绪──心疼,葛为民摸著他的胸膛替他顺气,声音和高新一模一样的哑:
  "不要说了,你歇口气……我知道,我知道的……"
  高新还想说些什麽,隐隐约约地就听见外面有些乒乒乓乓的声音传来,似乎模模糊糊地还有些人声,葛为民两只手用力撑著头顶的水泥板,拼尽了这辈子最大的声音喊:
  "这里有人──救救他──"
  重见光明的那刻,葛为民看见高新脸上虚弱而释然的笑容,随後他就带著满身的血水倒在了自己身上。

86
  淅淅沥沥的雨声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葛为民撩起简易帐篷往外看了看,地势低洼的地方已经积起了黄色的小水坑,无数条细小浑浊的水流在地面上纵横交错地流淌著。被救援人员送到郊外的临时避难点时葛为民才知道他们经历了一场多麽惨烈的灾难,整个小镇差不多都成了一片废墟。通往城市的道路被堵塞,还在紧急疏通中,在地震中救出来的伤患只好安排在由简易帐篷组成的临时医疗点里,医药和设备都严重不足,只能做些基本的处理,等待道路疏通後送往附近的城市医治。
  被安置在同一个帐篷里的伤患都惨不忍睹,断手的断脚的甚至脸没了半边的,很多人几乎不能称之为活著,相比之下葛为民他们算得上是幸运,据这几天往来於各大废墟和临时医疗点的救援人员说,葛为民和高新是那座倒塌了的商厦里唯一的幸存者。那些重伤者整晚整晚痛苦的呻吟,葛为民起初怕他们吵醒高新,後来又怕他们吵不醒高新。
  高新已经昏迷三天了。
  高新倒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葛为民出奇地镇静。他镇静地帮著救援人员把全身都混著血和泥的高新抬上担架,镇静地拒绝医护人员让他到一边休息的建议,守在高新身边,镇静地听著医生对高新的伤势作简要的说明。好像惊慌过了头,反倒什麽都不怕了。反正高新答应过自己,要坚持下去的。
  那个人虽然脱线,但从来没有食过言。他说过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著,就真的替自己扛著,他说过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就真的只喜欢一个人。葛为民想起之前被困在废墟里高新说的那番乱七八糟的话,从来没觉得自己那麽混账过。如果自己当初好好听他说话,不负气跑过来这边的话,就什麽事都没有了。万幸人还活著,等他醒来,他会把两个人的帐好好算清楚。
  葛为民放下简易帐篷,走到那张狭小而简陋的病床旁边。高新脸朝下地趴著,背部盖著的毛巾已经被脓水渍得软软的发著黄。葛为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很烫,大概是因为伤口发炎的缘故,高烧一直没有退下去。高新在昏迷中还蹙著眉,很不舒服的样子,却安安静静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葛为民俯下拧了条湿毛巾轻轻搭在他的额头,掀开他背部的毛巾,那里血肉模糊的一片,葛为民小心地另外拿了一条干毛巾吸走上面的脓水,又摸了摸前两天晾在床头的一条大毛巾,看干的差不多了,就把它拿下来换走那条渍脓的。
  医生说高新左边肩胛骨碎了,至於碎的骨头有没有扎入内脏,有没有其他的伤害,要等送到医院作进一步的检查才知道。前两天有救援的直升飞机抵达这里,把部分伤重的病患转移出去,葛为民跟其他病患家属一下拼了命地想抢那个名额,如果打架能够解决问题的话,他早豁出命把所有跟他抢的都撂倒了。葛为民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可以给别人,他几乎是扯著嗓子朝医生吼:
  "其他人还有力气躺床上叫唤呢,你&*#@的没看见他都已经昏迷不醒了吗?"
  但医生最後还是决定让高新留下,葛为民情绪恶劣得差点没一脚踹上那架碍眼的直升飞机。
  偏偏这几天还在下雨,减慢了疏通公路的速度,葛为民只好跪在高新旁边,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说:
  "快了,就快好了,你再坚持一下。"
  咬咬牙又撂下狠话:
  "你不是怕我离开你吗?放心,如果你敢到阎王爷那里卖咸鸭蛋,我马上就到你旁边做收钱的。"
  高新也不知道听到没有,眉头还是皱著,但葛为民觉得他的一边嘴角以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微微地勾了起来。

87
  所幸第二天公路就打通了,救护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进来,葛为民从来没有觉得白色是那样喜庆过。
  葛为民不记得自己在市立医院的紧急病房外面等了多久,也不记得高新被推出来的时候自己是什麽反应,他只记得听到医生对他说的那一段话里最後一句"没有生命危险",那种几乎想用力掐自己大腿一下的既兴奋又不真实的心情。
  没有生命危险,没有任何话比这句更动听的了。
  葛为民走到病床前的时候,看到高新的身上插著不少管子,身上也裹著一层层的纱布,比之前在简易帐篷时候的模样要严重许多,虽然人还在昏迷,但热度却已经退下去了不少,眉头也不再紧紧地蹙起了。
  碎了的肩胛骨已经被挑出来,重要的器官也没有受到致命的损伤,虽然由於伤口感染和长期脱水引起的并发症会造的发热和昏迷还会持续几天,但只要用上药好好护理,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唯一有些令人担忧的是他的肩胛骨,医生说要等病人现在身体太虚弱,要等他复原得差不多了才能再动一次手术,植入钢板修复,不过估计应该能恢复大部分功能。
  葛为民坐在病床前头,按照医生吩咐的拿沾水的棉签给高新湿润嘴唇。看了看他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又看了看把病床跟其他地方隔绝开来的绿色床帘,忍不住俯河蟹词语亲了亲他的嘴唇,有些劫後余生的喜不自禁:
  "高新,你卖不成咸鸭蛋了,我也不用去收钱了。老老实实的给老子好起来吧。"
  高新还是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回应,苍白的嘴唇却轻轻勾了起来。
  葛为民转过身去打来一盆水,拧了条毛巾替他擦拭身体。在简易帐篷的时候用水紧张,根本没有条件好好地清洗干净身上的污垢。送到市医院之後虽然护士已经替他整个儿清洗消毒过并裹上纱布了,但葛为民还是想替他好好的擦一擦。
  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管子,葛为民拿毛巾蘸著清水轻柔仔细地擦过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从额顶到耳後,从腋下到手指缝,每一个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毛巾滑过他左手无名指的时候顿了顿,葛为民最後还是把那枚戒指取了下来,再拉起他的手指轻轻从指尖擦到指根。这枚戒指高新显然戴了很长时间,取下戒指後能够看到那里泛白的一圈,跟周遭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葛为民擦拭完毕後拿著那枚银白色的戒指看了看,很简洁大方的款式,没什麽多余的装饰,只在中间有几道精巧的金色暗纹,他拿起来对著灯光转了一圈,发现戒指内侧还刻了行字母,很简单的几个字:"G&G"。
  G&G。高新和葛为民。
  葛为民低下头,用力吸了下鼻子。靠,混蛋,真的是……宇宙第一号大混蛋。他用力擦了擦那枚戒指,把它小心地放进自己随身的袋子里,带著鼻音有些恶狠狠地对躺在病床上的人说:
  "等你好了,老子一定要跟你算账。"
  伺候了高新一夜,在他耳边乱七八糟的说了许多话,葛为民第二天迷迷糊糊地趴在病床边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病床帘子唰地被拉开,葛为民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女声问:
  "高新是在这儿吧?"

88
  葛为民抬起头,看到一个娇俏漂亮的年轻女孩有些焦急地走上前来,那头
  披散在肩膀上的可爱小卷发都跟著步伐一晃一晃的。葛为民有些发愣地看
  著她,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葛为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之前见过的在大街上挽著
  高新胳膊的那个女孩。远看没怎么留意,细细一看还长得挺可爱的,圆圆
  的苹果脸,颊边还有两个隐隐的小酒窝。那个女孩倒不见外,毫不客气地
  就推开还处在发愣状态的葛为民,一边凑过去看一边问:
  "我哥怎么样了?"
  葛为民更加愣了:
  "你哥?"
  女孩子有些不耐烦地扁扁嘴:
  "我是他妹,程晓琳,他没跟你提起过么?"
  葛为民反应了一下,想起高新他爸跟现任妻子有个女儿,于是试探性地
  问:
  "你是他同父异母的——"
  "对,我妈跟我爸离婚后我就跟我爸呆一块儿了,但这几年基本都是我哥
  在照顾我。"
  原来是妹妹啊,葛为民忽然很想仰天长啸,之前看著她挽著高新亲热地在
  自己面前走过时只觉得自己参演了一把三流恶俗言情剧,没想到真相远比
  电视剧更狗血。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女孩儿,眉眼没一处跟高新有共通点,
  倒是这自来熟的性子挺像的。
  程晓琳被他看的有些不耐烦了,说:
  "诶,我哥到底怎样了?"
  葛为民回过神来:
  "哦,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恢复还要一段时间。"
  程晓琳松了一口气,接著又转过头来看他:
  "你说你们小两口怎么搞的,闹点别扭都能把命搭上了。"
  "哈?"葛为民张开的嘴收不回去了。
  程晓琳一副"这人怎么那么爱大惊小怪"的表情瞥了他一眼,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不就那什么小葛嘛,我听我哥念叨你们俩那
  点破事都快有几千遍了。"
  葛为民默然,他不是"那什么小葛",还有,那种私密的事情是可以随随
  便便就跟家人说的么,还颠来倒去的说。他叹了口气,决定不跟高新两兄
  妹缺了一块的神经计较,程晓琳又急吼吼地发话了:
  "你跟我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把人都快折磨疯了。你们俩不嫌折腾,
  我看著都憋得慌。你要不喜欢他,就干干脆脆的别理他,你要喜欢他,就
  互相认个错好好过日子,别把追来闹去的当情趣。这次是碰著地震,下次
  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头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大喇喇地把喜欢不喜欢挂在嘴边的,葛为民觉得自己
  薄薄的脸皮底下已经开始发著烧,他捏了捏拳头,还是选择直视女孩儿:
  "程晓琳,我是真的喜欢你哥。"
  程晓琳冲著他挺乐的笑开了,嘴边露出两个顽皮的两小酒窝:
  "这话你等他醒了跟他说去吧。你们俩也真是的,有什么话非得憋著不
  说,都当对方有读心术呢。"
  接著又指指高新说:
  "我来照顾他吧,你先去休息一下。我看你也很没精神的样子,这几天很
  累坏了吧。"
  葛为民刚想要说些什么,程晓琳又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别逞强了,别一个没好另一个又倒下了。你放心,我现在读的就是护理
  专业,照顾我哥还不成问题,保证一根毛都不会少。你快走吧。"
  葛为民这么多天来头一回真心实意地笑了,说:
  "好吧,那麻烦你了。"
  "切,我哥还没嫁给你呢,你在这充什么自家人呢。"
  葛为民挂在嘴边的笑容抽搐了。

89
  有程晓琳帮忙照顾著,葛为民的工作总算轻松了不少。他也终於想起自己还没跟家里人和厂里报备行踪。厂里人事处的负责人接到电话唏嘘了一阵,接著又嘱咐葛为民和高新在医院里好好修养,不必担心请假的问题。再打过去家里,果然如预想中的乱成一锅粥。葛妈妈听到他声音的时候激动得哭出来,後来还是比较镇定的葛爸爸拿过话筒。
  原来地震当天他们就看到了新闻,打电话给葛为民没人接,想办法打到葛为民工作的办公室,回复说葛为民请了几天假,很可能是去了距离震源比较近的旅游区,葛家人急得快崩溃了。心脏不好的葛老爷子当晚就住进了医院,还不安分地吼著"快过去那边找他",总之是乱成一锅粥。葛为民听著葛妈妈在话筒的背景里抽泣著重复"没事就好"几个字,心里百味陈杂。从被救援出来到现在几乎已经一个星期,他有无数次可以对外通话的机会,向家里人报平安这麽重要的事,怎麽就一直没想起来呢?
  好言安抚了家里人一通,又解释了一番现在的状况,总算可以心无牵挂地继续呆在这边。这两天程晓琳和葛为民轮流著照看高新,高新的情况稳定了很多,两个人就在休息的间隙聊聊天,多半是程晓琳讲,葛为民在一边听。
  程晓琳问:"我爸和我妈还有高阿姨的事你知道吧?"
  葛为民谨慎地说:"知道一些。"
  程晓琳说:
  "迟早都是一家人,我也没什麽好瞒你的。听说高阿姨和我爸当年爱得挺轰烈的,高阿姨为了我爸把家里人都得罪光了,随著我爸到异乡打拼,我爸却瞒著家里人,可能是怕家里人施压吧。我爸一开始是做货运夥计,经常往我外公的公司里送货──不知道怎麽的就有一次英雄救美救了我妈,我妈就看上他了。我外公後来也趁机跟他谈过几次话,觉得我爸挺有前途的,就想找他做上门女婿。我爸一开始还婉拒过,到最後不知道用的什麽手段,他挺厉害的,逼得我爸就范了,可能我爸自己也有点心动吧。听说高阿姨怀著我哥的时候上门找过他家人,根本没人承认她,她只好带著我哥过日子。我哥一直觉得他们是被抛弃了。"
  "所以别看我哥那个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他挺没安全感的。"
  程晓琳又说:
  "後来我爸出了事,我妈躲乡下去了,我不肯跟著她,就留在我爸身边。当时我爸情况很糟糕,没空管我,基本都是我哥在照顾我,我们感情挺好的。我爸疯狂追求高阿姨那会高阿姨都躲外地去了,我哥也跟著去了,我也赖著我哥一块去。高阿姨怎麽都不肯跟我爸在一起,到现在都是。我哥那时情绪也不好,说他很怕和你也变成这样,一旦分手了,就算还爱著对方,也回不去了。你没看见他当时那模样,颓废得往店里一站能把客人全吓跑了,高阿姨只能打发他去做後台工作。"
  "高阿姨站稳脚跟之後看见我哥那个失魂落魄的鬼样子,就张罗著给他相亲。我哥立马就急红了眼,大声嚷嚷著他谁也不要,就要小葛,还很神经地去订做了戒指套手上,说这辈子就被这个人套死了,谁说也没用。"
  葛为民想起自己那段时间大概正跟一个又一个的相亲对象坐在饭馆里面对面的喝茶,平平和和地谈些你喜欢什麽我业余干点啥的话题,负罪感哗啦哗啦一个接一个浪头地劈头盖脸打来。
  程晓琳摇了摇那头卷发,说:
  "我说这些,不是要让你内疚,觉得你欠我哥很多。"
  葛为民看著她格外天真可爱的两个小酒窝,无语地翻了翻眼睛,你已经让我严重内疚良心不安了。
  "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能够明白他,给他一个机会。你看看,人就这麽脆弱,要是他当初运气不好多几块天花板叠著砸下来,他两腿一蹬脖子一伸……"
  "停!"葛为民气急败坏,"有你这麽咒自己哥哥的麽。"
  程晓琳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很多事情过後後悔就来不及了嘛。看你还挺紧张我哥的,我就放心啦。我看看我哥去。"
  随後小丫头大呼小叫的清脆声音就响彻整个医院:
  "医生,医生,他醒了!我哥醒了!"

90
  高新醒来之後的第一句话就是:"小葛呢?"
  第二句话是:"你没有事吧?"
  趴在他床头的葛为民刚说了句"好著呢",就看到他欣慰地闭上眼睛,大有再睡过去的趋势。好在他的眼睛闭了一会就又睁开了,声音带著点苦恼:
  "不困,睡不著了。"
  葛为民一个拳头砸到他枕头边上:
  "靠,你都睡一个星期了,能困麽?"
  医生过来做了检查後表示一切正常,病人正在稳步恢复中。除了手上吊的输液瓶,其余的管子都撤了,但人还是比较虚弱,仍然要密切留意观察。
  高新像只温顺的大型宠物乖乖地趴在病床上,任医生翻来覆去的折腾,静静地听著关於自己身体情况的说明。等到医生护士都退出病房了,他才保持背部朝天的姿势扭过半个脖子,开始龇著牙齿凶神恶煞地发飙:
  "两位祖宗,你们留在这里是干什麽?"
  "你在地震里也困了十几个小时呢,不好好休息调养身子跑来这边干什麽?"
  "还有你,学校里不用念书的吗?小丫头,你要是敢旷课我……唉哟!"
  高新说到激动处还不自觉地直起身子,没想到刚一起身就碰到了背部的伤处,又哀哀地跌回到床上。程晓琳没好气地摁著他的脑袋把他半边脖子扭回去对著枕头:
  "你才是我祖宗呢,行行好,也不看自己伤得多重,我们不看著你早归西啦。安分点趴著吧。"
  她噌地站起身来:
  "好啦,你现在醒过来,我可算放心了。之前怕高阿姨担心,我一直没敢告诉她你受伤了进医院的事情呢,我这就去通个信。"
  小姑娘蹬蹬蹬地就跑了出去,临走前还别有深意地看了葛为民一眼,葛为民哭笑不得:你冲我挤什麽眼睛啊。
  病房里一下子又回复了清静。沈默中高新忽然把头埋在枕头里轻轻笑了笑,闷声说:
  "小葛,你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我们也试过一次这样的。"
  葛为民说:
  "我记得。"
  高新轻声说:"大概老天爷真的是看著的。"
  "哈?"
  "你第一次打我的时候,我扯了你的枕头垫在屁股底下,所以罚我替你挡了两次板子。"
  葛为民黑线:
  "这量刑也太重了吧。"
  高新嘿嘿一乐,表情带著点得意:
  "不重不重,你那枕头质量挺好的,又大又软又舒服,你不知道,後来你在宿舍里打我的时候我悄悄拿来垫屁股後面垫了好多回,你都没有发现……唉哟,小葛,你又打我!"
  葛为民搁在他脑袋上的拳头使了点劲:
  "打你怎麽了?有本事你再拿老子的枕头垫上啊!我告诉你,你再敢睡那麽长时间让老子伺候你,我还打你。"
  高新艰难地转过头来看著他,两个人静静地对视了一阵,然後同时说:
  "对不起。"
  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可是彼此都明白。
  对不起,让你替我担心了。
  对不起,我让你受伤了。
  就好像很多年前那个结束了元旦文艺汇演的深夜里,两个少年在病房里对望著,互道一声"谢谢你",多少朦胧的温暖的复杂的暧昧的情感在空气中缱绻。葛为民想起就是在这一个晚上,这个义无反顾替他扛著钢板的男孩在他心目中变得与其他朋友不同起来,他想起之後两个人无数次在校园里并肩嬉闹,想起他在那间闷热的宿舍里对自己的表白,想起两个人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拥抱……葛为民望著此刻趴在床上别扭地扭著脖子看著自己的男人,忽然觉得他是那麽的珍贵,他能够完好地趴在这里,能够睁开眼睛看著自己,能够喊一声"小葛",就已经什麽都不重要了。
  一种强烈而陌生的情绪呼啦啦势如破竹地就占据了葛为民头脑里的所有回路,以至於葛为民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想要干些什麽的时候,他就在床边跪了下来,吻上了冰凉而干燥的唇。
  就这样嘴唇粘著嘴唇地持续了很久,葛为民才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地退开。高新的反射弧显然比葛为民的还慢了一拍,葛为民看著他先是呆呆地半张著嘴巴,接著眉毛才开始慢慢地放松下来,弯起眼睛,嘴角向两边扯开,笑得神采飞扬,因为受伤而苍白的脸色都变得红润起来。葛为民发现自己真的是无可救药了,这麽多年了,他还是最爱看高新这种笑容,有点傻气,却生动无比。
  高新的眼睛闪闪发亮地望著葛为民,声音激动得有点结巴:
  "小、小、小葛……"
  葛为民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摸摸自己的鼻子:
  "什麽?"
  "刚、刚、刚才那个……"
  "给我忘了。"
  高新"嘿嘿"笑了两声,又开始勾起一边嘴角摆出那种欠扁笑容:
  "你在害羞。"
  "闭嘴。"
  "再来一次好不好?"
  葛为民忍无可忍地拿起被子盖住他的头:
  "你去死吧!"

91
  高新的病情刚一稳定到可以搭乘飞机就被送到了一家大型三甲医院治疗,医院离他和葛为民就读的中学不远,过了三条街再转一个弯就是。是高新妈妈的意思,毕竟是从出生起呆了二十几年的地方,水土比较适应,而且人脉关系也主要在这边,可以联系到经验丰富的优秀医生。
  葛为民知道高新他妈要过来这边把高新接回去的时候心情极为紧张。这已经不是程晓琳那句半开玩笑的"丑媳妇终须见公婆"可以简单概括的。一个女人,独自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一个儿子,而这个她视若珍宝的儿子为了个男人失魂落魄,甚至分手之後也做个戒指戴上表示非君不娶,最後还替他扛著块掉下来的天花板差点丢了条小命,你想这个女人见到这个男人时有什麽想法?葛为民可以肯定,至少换了葛妈妈,铁定会抡著菜刀朝那个男人砍下去。
  可惜伸头一刀缩脖子也一刀,这一刀是没办法躲过去的了。高新妈妈过来的时候葛为民特地找了个借口躲出去,接著就怀著英勇就义的心情坐在病房外面的小凳子上等著挨高新妈妈那一刀。
  门吱呀一声推开的时候葛为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高挑漂亮气质高贵的中年妇女,容貌竟和他高二那年在病房门外看到的没多大改变,於是葛为民那本来就没有多少的气势在高新妈妈强大的气场面前就瘪得更厉害了。出乎意料地是高新妈妈倒没有说什麽,只轻轻打量了他一眼,问:
  "你就是葛为民吧?"
  葛为民慌张又用力地点了下头。
  "出院手续都办好了吧?"
  葛为民更加用力地点了点头,高妈妈轻描淡写地说:
  "那收拾好东西咱们就启程吧。"
  葛为民愣了:
  "哈?"
  高妈妈大概是终於被他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破了功,忍不住笑了笑,说:
  "你这孩子,我原来看你这样子应该是比高新那傻小子精明很多的,怎麽也这麽愣。你家里人也在那边担心著你吧,你不跟著我们一块回去还呆这边干什麽?我包了机,快收拾收拾一起走吧。"
  葛为民直到拎著两行李包跟著高新的病床走到飞机旁还觉得像被十万元彩票砸中似的回不过神来,这算是……不怪罪他的意思?
  程晓琳咬著他耳朵悄悄地说:
  "高阿姨是经过了多少事情的人,早看开了。当初我哥跟她坦白你们的事情时她就说了,他不想结婚她也不勉强,找个不爱的人结婚说不定更不幸,看看我爸就知道。但她说了,只给我哥五年时间,要麽把你追回来,两个人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有什麽事她给挡著,要麽就把你忘了,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总之得有个伴,要是五年後我哥还那副死样子的话,他跟谁在一起过日子就得由她说了算。"
  葛为民望向飞机另一头,正看见高妈妈有些笨拙地替高新掖著被子。之前从高新口里听到的高妈妈,是个忙於事业的女强人,连陪伴他的时间都少得可怜,现在看来,却是位深爱著孩子的开明母亲。像是接收到了葛为民的目光,她站起身走过这边,和葛为民一起望著舷窗外层层的云海,接著叹了一口气:
  "其实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他能够找个普通女孩成个幸福的家。"
  葛为民有些不安地低下头,高妈妈接著又叹了一口气:
  "可他认死了你,我也没有办法。爱情这种东西,是最没有办法勉强的。"
  像是想起了什麽,高妈妈凝神望了远处一阵,才转过头来,对葛为民说:
  "所以如果你们还彼此相爱的话,就抛开以前的事情好好的相守吧。别等到像我和他爸似的,中间隔了太多误会和积怨,纵使仍然相爱也无法在一起了,才开始後悔。"
  葛为民下意识地摸了摸衬衣袋口,在那里有一枚银色的刻著"G&G"字样的戒指,紧紧贴著跳动的心脏。他像是宣誓似地用手捂著那里,说:
  "阿姨你放心,我是真的喜欢他。我不会在离开他。"
  高新趴在病床上睡著,程晓琳在旁边轻轻"切"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
  "跟我们说有什麽用,有本事你趁我哥醒著的时候说啊。"
  葛为民看著不远处那颗搁在枕头上的乱蓬蓬的脑袋,轻轻地勾起嘴角:
  "我会的。"

92
  葛为民一回到家就被葛妈妈抱了个结结实实。五十多岁的葛妈妈佝偻著瘦小的背抽噎著:
  "为民,你吓死爸妈了。"
  葛为民转过头去,看到葛爸爸抿著唇,握成拳头的手背上青筋都快浮了出来,却还是沉静地说:
  "回来了就好。"
  葛老爷子抖著胡子一遍遍地擦著客厅里的那张黑白照片,呢喃著说:
  "孩子他奶奶,多谢你保佑。"
  葛为民过去的几个星期都呆在震区,虽然亲眼目睹了城市的损毁程度和人员伤亡,但毕竟自己和高新都还算好好的,那些伤亡就多少显得有些遥远。而葛家人在没办法联系上葛为民的每个日夜里,不断地关注著电视上关于灾情的报道,触目皆是被山石压塌的公路,哀嚎惨叫的伤者,悲恸欲绝的亲属,一边暗自祈祷一边提心吊胆地查看著最新公布的遇难者名单,那份煎熬可想而知。
  得知葛为民安然无恙,精力憔悴的葛家人才算放下一块心头大石。葛爸爸自己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最还是忍不住嘲笑葛妈妈:
  "为民早打电话来说没事了,看你,还这麽不放心的样子。"
  葛妈妈擦著眼睛说:
  "一天没见著他,一天都还是不安稳,这下总算好了。"
  葛为民眼眶有些湿润,用力搂住那个瘦小的身躯:
  "对不起。"
  "傻孩子,一家人说什麽对不起。你好好的,比什麽都好。"
  傍晚葛爸爸葛妈妈张罗著要弄一餐丰盛的洗尘宴,早早就进了厨房。葛为民陪著葛老爷子在客厅里下棋。葛老爷子落下一子,轻轻感叹道:
  "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初我刚教你下棋的时候,你个子还没有茶几高呢,那小胖手都握不稳旗子。转眼我们家为民就成这麽大个俊小伙!
  葛为民跟著笑笑:
  "可不是麽。"
  葛老爷子说:
  "你小时候围棋下得挺好的,隔壁老刘都夸你有天赋,没准将来就是个国手。我们还把你送过去少年宫里的围棋班上课呢,不过後来你每回
回来都哭,说又闷又辛苦又学不会,老师都表扬其他小朋友聪明,就没表扬你,我们後来想象就不让你遭这个罪了,多小的小孩子,干嘛把他送去讨骂啊。"
  葛老爷子眯著眼睛看了他一眼,说:
  "你爷爷虽然老了,可不糊涂。我知道你这孩子心里藏著事,从去年底起你就有些不对劲。爷爷老了,不能帮你什麽,可是希望你明白,只要你过得开心,不论怎麽做,我们都支持你。像你当初要进大专,我心里是不乐意的,我孙子多聪明一人啊,再考一年什麽大学进不了。不过路是你自己选的,我支持,你看看,现在多出息一人。还有你说不结婚,我当然不同意,人谁不得找个伴过日子啊,我知道你大概心里有个人,或者你就没看上哪个姑娘,我当年结婚前还只瞅过你奶奶一眼呢,不也顺顺当当的几十年过下来了吗……嗯咳,扯远了,总之呢,你的决定,就算不理解,我也会支持。你也别憋著一口气不痛快就随便跑出去,这次我们原本想著让你散散心也好,没想到差点就……唉呀,真是上天保佑。"
  "爷爷老了,你也别嫌我罗嗦,我就是想说,有什麽心事别藏著,和我,和你爸,和你妈商量都可以,我们一定支持你。我们都希望你过得好好的。"
  葛为民嗓子眼里堵得慌,最後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厨房里葛妈妈在喊:
  "为民,开饭罗,过来洗手。"
  葛为民应了一声,起身过去帮葛妈妈的忙,走之前回头望了眼葛老爷子,老爷子整个儿陷在沙发里,腰杆都挺不直,满脸的皱纹,露出衣服外面的那截手臂像老树枝,脉络纵横的枯瘦,葛为民才头一回觉得,爷爷真的是老了。那个身板硬朗、能够在小时候一手举起他中气十足地笑著的人,真的是老了。
  葛为民对他笑了笑,说:
  "爷爷,谢谢您。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想了想又低头加了句:
  "还有,对不起。"
  葛老爷子笑得眯起的眼睛都快陷进皱纹里找不见了:
  "这傻孩子,这有什麽好对不起的,快帮你妈开饭去吧。"
  想要说对不起的是另外一件事。他大概这辈子,都只能欠这位老人的了。葛为民摸摸上衣的口袋,笑著转头:
  "好,您等著。妈,我过来帮忙了。"

93
  葛为民到家的头几天几乎都在叔伯婶母邻居工友的亲切探问中度过。好不容易耳根清静了,却又到了该恢复上班的时候。葛为民的外调学习是从三月到六月,经过了地震、进医院陪护等事情,已经折腾到了五月底,外调的那家工厂干脆爽快放行,说回去了就不必再过来,反正学习期就满了,也不差那几天,还很大方地给了个优秀评定。葛为民极度怀疑是高新从中捣的鬼,不过看他趴在病床上哼哼叽叽的可怜样儿,葛为民也没好追究什麽。
  相比起葛为民刚到家时的热闹和忙乱,高新那里却冷清得多。程晓琳被赶回了学校念书,高妈妈要照顾著外省的生意,不能总呆在这边,大多数时间就只有请的护工陪伴在身边。高新刚转医院的时候发过短信给葛为民,说自己情况良好,也请了护工在看护,让他好好休息,陪陪家里人,不要过来照顾自己。葛为民上班後第一次过去看他的时候,就看到挺高个子的一人恹恹地趴在床上,眉眼全耷拉著,等到葛为民走近了他才费劲地转过脖子来,眉毛慢慢扬起来,眼睛亮亮地放著光彩,勾著嘴角带点委屈地喊"小葛",那一刻差点没把葛为民心疼死。之後葛为民就开始了以医院为家的生活,每天下班後就准点过来报到,自动自觉地当起孙子伺候著高大爷,把护工的活揽了一大半。
  高新的家庭情况特殊,父母两边都没有亲戚过来探望,倒是葛家人过来看望过他。葛家老小都对儿子的救命恩人挺感激,葛爸爸葛妈妈葛老爷子全家出动左手水果右手补品声势浩荡地杀进病房。一进去就看到高新趴在病床上还拿著个手机在交代工作的情景:
  "小陈,上个月的业绩报告,明天要给我……对,用邮件传过来……广告部C组的策划案不错,但是做得有些粗糙,你让他们回去再改进改进,对,我要看到市场调查和客户目标的具体内容……"
  葛老爷子露出赞赏的目光:
  "你这个同学,人品好,有责任心,工作能力也强,真是难得。"
  葛爸爸也说:
  "是呀,为民,你要跟人家好好学学。"
  葛妈妈一边洗著水果一边感叹:
  "年纪轻轻的就独自打理那麽大一家公司了,真是了不起。"
  送走了和高新相谈甚欢唠叨著这孩子真是青年才俊呀咱家为民都是都亏了你呀自己要多注意身体呀的一家人,葛为民转回病房,正撞著高新接第二通电话,电话那边传来的咆哮的声音隔著三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话您一周前就说过了!!!!!连词组都一字不差的!而且後来您也交代过因为住院,所有事情移交吴副总全权负责了,怎麽又要想您汇报哇?您这不是耍我嘛!"
  高新嘿嘿地讪笑:
  "那什麽,我不是养著病嘛,脑子一下糊涂了。小陈,你忙你的去啊,不打搅了。"
  接著又转过头来一脸邀功的得意表情:
  "小葛,怎麽样?你家里人是不是对我印象特别好?"
  葛为民黑线,哪有人这样自导自演的。明明知道这人还在康复中,却还是忍不住体内流窜的暴力因子一把把他的脑袋摁到枕头里:
  "好你个头!"
  "唉哟……疼!"高新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幽幽地带著点委屈:
  "我也是想给他们留下好一点的印象。现在这个样子趴在床上,形象已经不高大了,如果再让他们觉得……就算他们只当我是你的普通同学,我也希望他们能喜欢我。"
  葛为民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
  "我看看,是哪里疼了?"
  高新迅速抬起脑袋,伸手指指自己的嘴巴,眼睛闪闪发亮,带著某种奇怪的期待:
  "这里,磕疼了。"
  葛为民再度无语。转院到这边之後高新的病情日渐好转,人也开始不安分起来,总是借著葛为民伺候他吃饭、擦澡和上厕所的机会制造些肢体接触,过後一副占了便宜的心满意足的表情,脸上恨不得写上"我吃小葛豆腐了"的字样。偏偏葛为民看著他换药时候一副可怜巴巴的痛苦模样就心软起来,心情好时主动把豆腐洗好了煮熟送上门去,就象现在──
  明明知道这个混蛋在盘算些什麽,望著他那双深邃的黑眸,葛为民还是不自觉地把脑袋凑上前去,近得鼻尖对上鼻尖:
  "我看看,是不是这里……唔……"
  嘴唇果然如意料中地被吻住了,好在高新也不敢太过放肆,恋恋不舍地蹭了蹭就退开来,只留下一点甜甜的温暖。他的嘴角带著点调皮的笑意:
  "亲到了。"
  "神经。"葛为民嘴里恶狠狠地骂,却忍不住勾起嘴角跟他相视而笑。啧,果然白痴也会传染,真是不妙。

94
  等到高新终於可以不用趴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已经进入炎热的夏初。高新赤裸著裹著纱布的上身,惬意地摊著长长手脚斜靠在床上,慵懒地勾著一边嘴角:
  "啊~~~~~,可以看著天花板睡觉的日子真是好啊。扭了一个月的脖子,小葛,你看看我脖子有没有歪?"
  刚刚从医生那里得知高新恢复情况良好,再迟一点就可以做肩胛骨的固定手术,葛为民心情大好地舀了一勺排骨汤送进他嘴里:
  "放心,你的脖子就没正过。"
  高新含著勺子愁眉苦脸的样子格外逗乐:
  "不会吧,我自己从来没觉得。"
  葛为民一把从他嘴里抽出勺子,又舀了一口汤放进嘴里喝得自得自乐:
  "唔,菜市场门口那对父子卖的排骨不错,下次还要买他们家的。"
  自高新可以接受固体食物之後,葛为民就开始接手他的饮食。每天下班後做好了饭菜装在保温瓶里带过来,周末的时候还附带熬点对长骨头有好处的汤。高新那个神经迟钝的过了三天才反应过来:
  "小葛,这是你自己做的菜?"
  葛为民淡淡地"嗯"了一声。
  高新习惯性地想要抬起胳膊摸後脑勺,刚一动就龇牙咧嘴地"!!"叫,换过劲来後"嘿嘿"地笑了两声:
  "小葛,你都会做菜了啊。真是巧,怎麽你做的菜刚好都是我爱吃的?嘿嘿,咱俩真是投缘。"
  葛为民忍了忍才没一脚把他踹下床去。当初从家里搬出来一个人住,开始学著自己做饭,一开始不是糊了就是盐放多了,那结果惨不忍睹,到後面才慢慢技艺纯熟,像模像样起来。回过头来才郁闷地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就拿高新爱吃的菜练手,最後学会做的,全部都是某人爱吃的菜式。靠,什麽叫"刚好"啊,这个没良心的混蛋。
  葛为民当时就在心里恨恨发誓再也不让这家夥尝到葛大厨的手艺了,高新却突然收敛了笑容,叹了一口气说:
  "原来我们说好了,以後我们在一起,就由我做饭给你吃的。现在你都会自己做饭了。"
  低低的声音带著明显的内疚,葛为民哗啦一下兵败如山倒,一边把勺子吹了吹送到他嘴边,一边朝天翻了翻眼睛:
  "切,就你,做的饭菜能吃吗,一边去吧。我明天做个土豆烧牛肉带过来啊。"
  那之後高新就开始日日享用葛氏美食。高新背部的骨头伤了,连带著胳膊活动都不大灵活,葛为民干脆一勺一勺喂下去,伺候完了他再自己用饭,折折腾腾的弄完天都黑透了。後来葛为民干脆一做就是两人份的饭菜,拌在一起喂高新一勺再自己吃一勺,省去许多麻烦。高新对这个改革措施是连脚趾头都举起来赞成,嘴里一边嚼著软滑的小葱焖豆腐一边扬起眉毛笑得灿烂:
  "小葛,你的豆腐真好吃。"
  作为回答葛为民把快要送到他嘴边的勺子拐了个弯放进自己嘴巴。
  再漫长的时光都不觉得难熬,和高新打打闹闹地吃著饭,偶尔纵容著他凑过来咬掉自己嘴里的半棵青菜,或者舔掉自己嘴角的几点油星,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学校後山坡并肩吃饭的午後,带著点心照不宣的柔情蜜意。
  葛为民径自喝著排骨汤出神,高新再旁边煞风景地打断:
  "小葛──"
  "什麽?"
  "排骨汤被你喝掉一大半了。"
  葛为民低头望著保温瓶里快见底的汤水,黑线。
  "嘿嘿,不过我不介意分享你嘴里的汤……唔唔……"
  葛为民舀了好大一块排骨捅进他嘴里,高新被堵得只剩下呜呜的叫唤。

蜜糖年代(九十五)

  周末的晚上格外悠闲,吃完了丰盛的四菜一汤,给高新换过药擦过澡,葛为民闲得无聊打开高新的笔记本电脑给他念财经新闻。念著念著两个人都觉得不耐烦,干脆看起了电影,看到最后葛为民觉得神智都已经不清楚了,里面的人像鬼影一样开始模糊起来。

  再醒过来已经是月华如水的半夜了。葛为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怎麽地就睡到了高新的病床上。病床并不宽敞,两个人挤挤挨挨地躺在一起,高新大概是前段时间趴惯了,一时改不过来,仍然是背部朝上的睡著,把自己揽在他的身侧,像护著什麽似的,一只手和自己的紧紧相扣著。

  葛为民看著交扣著的十指,心跳不知怎麽地就响亮起来。那麽熟悉的感觉,想想却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在那三年的时光里,两个人有过那麽多次裹著一张被子躺在一张床上的经历,只要是相拥著睡去,第二天醒来,高新必定是有一只手牵著自己的。大概是两个人的第一次葛为民落跑给他留下的太深的阴影,睡著后他总是下意识地就要握住葛为民的一只手,怕他逃跑似的,怎麽改也改不掉。当年被葛为民鄙视了无数回的习惯,现在再看,却只觉得那麽温馨而可爱。怦然心动。

  窗帘都没拉就睡过去了。月色正好,从窗户里透过来,把整个病房都照得亮堂堂的。葛为民轻轻举起两个人牵著的手,对著月色看了看。是高新的左手,戴著戒指的地方因为暴露在空气中,颜色已经和周围的肤色有些相近了,但还是可以看见淡淡的一圈。葛为民想起他在那边医院偷偷询问程晓琳有没有看见那枚戒指,后来几天又望向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几乎憋笑到内伤。这个笨蛋,还不知道是自己拿了他的戒指呢。

  不只是戒指,还有好些事,是这个笨蛋不知道的。两个人之间有一种奇妙的默契,有些事,高新不问,葛为民也不提。两个人就像是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地相处著,葛为民照旧在不爽的时候一个拳头挥过去,高新也照样夸张地大呼小叫,从"唉哟"一直喊到"呀咩爹"。其实有很多东西想要说,高新顶著石块断断续续说的那番话,葛为民俯下身来落下的那个吻,高新一直套在手上的那枚戒指,葛为民醉酒对林敬祖发泄的那些骂,那麽多帐要算。但似乎谁也不著急,都隐隐知道那些结有足够长的时间去解开,等待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葛为民忍不住就牵起两人相扣的手,带过来在那个戴著戒指的地方吻了吻。抬起头来,正看见高新睁著一双深邃的眼睛看著自己,葛为民有些慌张:

  "怎麽样?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高新摇了摇头,轻声说:

  "我就看看你。"

  葛为民看著那张俊帅的脸慢慢凑过来,在眼前放得越来越大,很想说你靠得那麽近连聚焦都办不到看个鬼啊,却没有出声。因为嘴唇被堵住了。

  很温暖很舒服的触碰,和以往一样,高新的嘴唇只是稍稍摩挲著逗留一下,就退开了。但这次却没有退得很远,两个人鼻尖对著鼻尖,热热的呼吸落到彼此的脸颊上,葛为民定定地看进那双几乎占据了自己整个视野的眼睛,那里面好像有个小月亮在摇晃,葛为民被它晃荡得有些眩晕,於是慢慢闭上了眼睛,然后嘴唇再次被温暖湿润的感觉包围了。

  这次唇瓣和唇瓣的厮磨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灵活的舌尖就开始撬开他的牙关试探性地窜进来了。迷迷糊糊地就被卷过了舌头,开始只是轻柔的逗弄,慢慢地就开始变得激烈而缠绵起来,唇齿间都弥漫著彼此的气息。

  "嗯~~~~"

  忍不住就从喉咙里逸出一声暧昧而绵长的低吟,交缠嬉戏的舌尖传来那麽多复杂的情绪,怜惜,心疼,欢喜……葛为民伸手勾住高新的脖子时想,这个笨蛋还是没变,舌头表达得比嘴巴清楚多了。

  不知道吻了多久才放开,高新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葛为民的脸不争气地红了。大眼瞪小眼地沈默了一阵,高新忽然开口:

  "小葛,我们现在这样,算不算在一起了?"


蜜糖年代(九十六)

  月色很好,高新的眼睛很明亮,所以葛为民把那句"你白痴啊都又亲又摸了还不算在一起吗"吞了回去,轻轻地"嗯"了一声。

  高新握著他的一只手,有些小心地措著辞:

  "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逼你的。"

  他有些不安地看了葛为民一眼,手握得紧了些:

  "重新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想和你一起一辈子。我们的关系……你不告诉别人也没关系,瞒著你家人也没关系。我可以住得离你远些,不会出现在你家附近,也不会出现在你上班的地方,只要周末能够见上一面就好了。你如果为了家人要结婚的话也没关系,只要不是真的和妻子有什麽,只要你心里没有别人,我可以……"

  话说到最后已经很艰涩了,葛为民有些心疼地亲了亲他的额头,说:

  "不会有这个如果的。我不会结婚,心里也不会有别人。现在我可能还没办法直接告诉家人,但是我会让他们了解,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只要你喜欢,我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其他人,高新是葛为民这辈子唯一的恋人。"

  葛为民看著他扬起眉眼,愣愣地张著嘴巴想笑又不能咧得再开的表情,忽然就觉得心情舒畅。他松开高新的手直起身来,跪坐在他面前,抬起下巴张扬地俯视著他:

  "不过,要我答应你,你要做到一件事。"

  高新有些紧张地看著他:

  "什麽?"

  葛为民微挑著一双漂亮的眼睛,伸出一只手,慢慢地解开自己的衬衣扣子,一颗,两颗。他从里面拉出一条银链子来。

  链子上吊著一枚银色戒指,在银白的月光下闪闪发亮,葛为民嚣张地勾起嘴角:

  "你不是一直在找它吗?这个是对戒吧,你要想拿回来,就拿另一枚来换。"

  话音刚落,他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下来扑倒在床上,病床旁边响起乒乒乓乓地一连串声音:

  "唉哟,那是你的药,打翻了!"

  "不要管它。"

  "小心你的背!"

  "不要管它。"

  "喂!"

  "小葛,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葛为民笑著看头顶上那个乐傻了的人,轻轻踢了他一脚:

  "白痴。"

  接著又收敛了表情,认真地喊他:

  "喂,高新——"

  有一句话,他听他说了这麽多遍,自己却从没有回应过。这句话,他对林敬祖说过,对程晓琳说过,对高妈妈说过,偏偏,没有告诉那个最应该听到这句话的人。如果这句话可以早一点出口,也许很多误会和纠结就不会发生,所幸现在也不迟。

  葛为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说:

  "高新,我是真的喜欢你。"

  葛为民看著头顶那个一向神经粗脸皮厚的家夥,脸一下子红得像个番茄,连眼睛都转开不敢看他,笑得更加开怀。

  唔,原来除了那个勾起两边嘴角傻笑的表情外,他还有更喜欢看的表情啊。

  葛为民伸长胳膊把人拉下来,高新的脑袋埋在他的颈侧,那里的皮肤渐渐有了些温热的湿润的感觉,葛为民仰起头看天花板,眼前蒙了厚厚的一层水雾,只看到些变形扭曲的线条。真是没救了。

  两个人静静拥抱了很久,久到葛为民能够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具身体某处慢慢而起的明显变化。葛为民皱起眉头:

 "高新——"

  高新有些慌张地从葛为民身上起来翻到一边,动作太急了还磕到背,龇牙咧嘴的叫唤:

  "唉哟!"

  接著又有些尴尬地"嘿嘿"了两声:

  "小葛……那什麽,我不是故意的。"

  葛为民朝天花板翻了翻眼睛,倚在床边看他继续掰瞎话。靠,都又硬又热的戳得慌了,还不是故意的呢。接下来还要说什麽都没想是吧。

  "我确实是想和你那什麽来著,但我不会真的那麽做的。"

  葛为民差点没从床边摔下去,怎麽会有人承认得那麽理所当然啊,高新的神经回路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无语。

  "那、那个,不管它,过一会就没事了。"

  高新的裤子那里非常不给面子地鼓得更涨了些,葛为民瞪了他一眼,高新有些心虚地往旁边挪了挪:

  "小、小葛,别生气啊……小葛?"

  葛为民坐起身,利落地跨到高新身上,朝他暧昧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去解病服裤子的系带。绑得松松的蝴蝶结一扯就开了,顺势再把裤子往下一扒,气势凶猛的器官就抬头挺胸地跳了出来。虽然这些天一直是他帮高新擦澡,但这种状态的……的确是很久没有见过了。葛为民脸上烫得厉害,但还是虚张声势地吹了声口哨,伸手握住它。

  "小、小葛……"

  头顶的呼吸有些急促,葛为民鼓足全身的勇气抬起头,看到高新涨红了脸,深邃的黑眼珠已经开始泛起小小的漩涡,嘴唇有些不知所措地微张著,忽然就涌起了一丝成就感,大著胆子把身子凑得更近些,手上开始动作。

  急促的呼吸开始变成难耐的哼哼,高新的胸脯快速起伏著,灼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激烈地喷在葛为民的颈侧。葛为民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带点恶意地用手指去刮刮已经湿漉漉的顶端,果然就听到失控的一声呻吟。

  葛为民抬起头,高新半眯著眼睛看著他,带著点邪魅的迷离。葛为民脑子一热,就顺势调整了一下姿势,打算俯下身去。和高新那个臭豆腐也好猪下水也好都嚼得欢快的没有味蕾的家夥不同,葛为民有些偏食,对味道很敏感,两个人在床上玩得再出格都好,那种事情……葛为民试过一下下就放弃了。那麽腥那麽重的味道,他就不明白高新怎麽可以舔了又啃,啃了又吮,最后还整个放到嘴里去当冰棒一样吸。虽然,作为被吸的那个很享受就对了。不过今天……葛为民最后看了一眼微仰著脖子忙著喘息的高新,就破例一次吧。

  高新似乎也意识到了什麽,脸涨得更厉害了,整个人激动得都结巴起来:

  "小、小、小、小……葛!!!!!"

  葛为民继续著手上的动作,温柔地抬眼看他:

  "什麽?"

  "就、就这样坐下来会不会太勉强你了?"

  靠!!!!!葛为民额角青筋暴起,手上狠狠一捏——

  "唉哟!小葛……"

  高新的声音可怜巴巴地带著哭腔,葛为民不理他,自己站起来从床边扯了张纸巾擦干净手,粗暴地把高新的裤子往上拉好,再把被子一盖,自己爬上病床旁边的陪护床上。

  "小葛~~~"

  "闭嘴,睡觉。"


蜜糖年代(九十七)

  等到高新出院的时候,天气已经热得像蒸笼了。他身上的外伤已经痊愈,肩胛骨也植入了钢板固定,医生说初步观察没有什麽大问题,愈后能够恢复大部分功能,只是回去后还要再静养两三个月,定时回来复诊,查看骨头的生长情况。

  出院那天声势浩荡地来了一大批人马,葛爸爸葛妈妈葛老爷子一家子全来了,高妈妈也来了,还有两个公司的下属开车来接,其中一个似乎就是之前那个被高新强迫著汇报工作的小陈。

  那天是高妈妈和葛家人的第一次碰面。高新住院这几个月,葛家人和高妈妈都探望得挺频繁的,偏偏总是错开,没打过一次照面。两家人在医院门口寒暄了一阵,就被高妈妈拉去了酒楼,说是感谢葛家人尤其是葛为民这几个月的照顾,顺便替高新去去晦气。

  葛为民和高新对望了一眼,都有些不安。那枚银白色的戒指重新回到了高新左手无名指上,另一枚款式相同小一些的却挂在了葛为民脖子上那条链子上。是两个人商量后的结果。葛老爷子年事已高,经不起刺激,葛爸爸葛妈妈又是朴实单纯得受不起惊吓的,两个人的关系还是得捂实点,不能传到他们耳朵里,等想好办法谋划周全了再旁敲侧击的慢慢暗示。

  葛家人当两人是要好的同学,高妈妈却清楚知道他们是什麽关系,这顿饭就显得有些不寻常。两个小辈缩在饭桌的一角,不停地交换著眼色,一顿饭吃得胆战心惊。

  好在高妈妈也没说什麽,只是一边劝菜一边像葛家人道谢,说自己不在这边,多亏了葛为民连日来的精心照顾。那麽厢葛家一家子也连连道谢,都知道要不是高新舍命相救葛为民可能连骨头渣子都没得剩了,那可是救命的大恩。长辈们谢过来又谢过去,倒是和乐融融得很。

  菜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进入正题,高妈妈放下筷子,长长感叹了一声:

  "这孩子从小就没让我省过心,我们是单亲家庭,他从小跟著我过,吃了不少苦。现在弄成这样,我又没办法在他身边,真是……"

  说著说著就红了眼,葛老爷子连忙安慰他:

  "没事,有我们在这边好好照看著呢。他现在行动不方便,干脆住过来我们家,我们给你照顾著,或者你们在这边有住的地方,就让为民上门继续伺候,你放心。"

  "这怎麽好意思……"

  "没什麽不好意思的!知恩图报,就是你不提,我也得让为民上门伺候去,没有这孩子,为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躺著呢,别跟我们客气。"

  高妈妈继续叹了一口气:

  "那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们了。他俩是好朋友,其实高新那麽做也是应该的,再来一次我也不反对。可医生说他这次肩胛骨伤得挺严重,就算好了可能功能也会严重受损,我听著就跟残废了似的……"

  葛为民的眼睛快掉到汤碗里去了。医生明明不是这麽说的啊,情况不是乐观得很麽?他有些呆呆地转过头去看葛妈妈,葛妈妈红著眼圈,微微敛著眼角,嘴角向下勾著,一副伤心无助的样子,不知道为什麽葛为民觉得这表情熟悉得出奇。

  高妈妈擦擦眼角,继续说:

  "我就这麽个儿子,也没指望了日后老了他能孝敬我,他自己过得好好的就行。可他现在这个样子,以后自理都有点问题,我是肯定比他先走的,也照顾不了他一辈子。他小时候又在家里被绑架过,有心理阴影,不大习惯长时间和陌生人呆在家里,想请个看护都不行。以后该……"


  "让为民照顾他去。"

  葛爸爸啪地搁下酒杯,话说得豪爽:

  "你放心,我们葛家没有忘恩负义的人,这伤是因为为民才造成的,就该为民负责。如果你们不嫌弃,我们就让为民照顾他一辈子,把他当我们自己的儿子看待。"

  高妈妈面有难色:

  "这怎麽是好,为民也得成家立业,有自己的家庭事业要忙,不能让高新拖累了他。"

  "嗐,没事。"葛爸爸大手一挥,"反正这孩子铁了心这辈子不结婚了,我们也随他了,让他照顾高新正好,俩孩子做做伴,也正好让为民跟你们家高新学学。反正我老葛在这里拍胸脯保证了,高新结婚之前,都由咱们家为民照顾著,他要结婚了,有什麽需要,还可以找为民!"

  "这……"

  "就这麽定了,别跟我们见外!"

  "那……"

  "你就放心把儿子交给我们吧!"

  "实在是……"

  "你放心……"

  两拨人眼泪汪汪地越说越激动,这边谢谢你们费心照顾我这不成器的儿子,那边忙说救命恩人怎麽报答也不过分,到后来干脆就让两人认了亲,以后就当对方家人是亲人,俩人就是肝胆相照的亲兄弟了。

  葛为民像个局外人似地呆坐在一旁,还愣愣地回不过神来,高新就已经喜滋滋地卖起口乖来,对著葛爸爸葛妈妈"爸""妈"地叫得热络又自然,一口一个的"爷爷"乐得葛老爷子连胡子都簌簌地抖动个不停。

  原来挺头疼的一件事就这麽戏剧性的被解决了,葛为民到上了小陈开的车时还有些不敢相信。但这无疑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葛为民不是宋泽和林敬祖,没办法像他们那样坦然地告诉家里人自己深爱著一个男人,葛家人不会理解,也不能接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也许葛家人会慢慢意识到什麽,也许他们会一辈子当高新是那个对葛为民有救命之恩的干儿子,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当高新是一家人了。

  高妈妈坐在汽车副座上,转过头来:

  "我能帮到你们的就只有这麽多了,以后,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两个人坐在后座上,都没有出声,高新的手伸过来,和葛为民的紧紧相扣著,用力得指节都在喀啦作响。葛为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麽温暖那麽甜蜜的疼痛。

蜜糖年代(尾声)

  葛为民是被嘟嘟嘟的电话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睛,挣扎著探起半个身子望向床头的闹锺,时针指向早上的十点半。十二月底已经进入深冬,即使门窗都紧闭著,裸露在棉被外面的赤(百度)裸的皮肤还是能够感受到透骨的凉意。他打了个寒战,重新把自己缩回到温暖的被窝中。客厅里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葛为民闭上眼睛,唔,冬天的周末果然最适合睡懒觉了。

  有人拧开了门把手进来卧室,热热的早餐香气跟著飘了进来,葛为民勉强撑开一丝眼皮,正看到高新端著一个托盘坐在床头,笑笑地看著他:

  "醒啦?"

  葛为民模模糊糊地应了声,口齿不清地问:

  "是谁呀?"

  高新把托盘搁在床头,说:

  "是妈。让我们过几天到家里过冬至。还说不许像上次那麽破费带东西来。"

  葛为民想起上次俩个人一起回家里去,高新坚持要带礼物,葛为民就让他随便买点干货,反正葛老爷子和葛爸爸爱吃香菇元贝鱿鱼什麽的。结果到了家里葛妈妈拆开鼓鼓囊囊的几个盒子,全家人都傻了眼,里面全是上好的松茸和虫草。葛妈妈一辈子都没料理过那些东西,推托了好半天才勉强收下。过后还特意暗地里嘱咐葛为民,不能这麽占她干儿子便宜,得找个机会还回去。高新后来还特无辜的摸摸后脑勺:

  "松茸和虫草不算是干货麽?而且也没多贵,因为买得多老板还算了个八五折。"

  葛为民翻了翻眼睛决定放弃跟这个败家子沟通。至於还回来,他觉得自己已经还得够彻底的了。

  高新出院后隐瞒了自家有座半山别墅的事实,於是情况就变成了二选一,一是住葛为民家里,由葛家全家老小照看著;二是住葛为民在外面租住的房子,由葛为民照顾。高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理由是他实在不好麻烦长辈们,住下来也住得良心不安。葛妈妈这些年身子不好,要照顾葛老爷子的同时伺候多一个人的确有些困难,葛爸爸是典型的大老爷们,完全不懂照顾人,想想也就由了他。高新还特乖巧地加了句:

  "只是这样就要麻烦小葛了。"

  惹得葛妈妈爱怜地伸手摸摸他的头:

  "这孩子,都一家人了还客气什麽,尽管使唤他。他要不听你话,你就跟干妈说啊。"

  葛为民当时就在心里腹诽:靠,以前怎麽没看出来,这人还虚伪得挺真诚的。那些理由都是虚的,高新在打什麽如意算盘他还不知道。自打医院那一晚起某人就开始食髓知味,看他的目光就跟看著块肉骨头似地,到出院那天眼睛里都闪著荧荧的绿光了,憋的。有机会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他会放过?

  住进去的当晚葛为民给他在浴室里擦澡的时候高新就已经不怀好意地贴著他左蹭右蹭,晚上睡觉的时候更是自觉地往葛为民床上一躺,托著下巴邪笑著朝他勾手指:

  "小葛,过来呀~~~"

  葛为民嘴角抽搐,最后想了想扛出张备用的弹簧床架在一边,铺好了垫子展好了被子无视在床上抽风的高新自己躺上去。最后实在是被耳边一声接一声幽幽的"小葛"闹得烦了,才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句:

  "闭嘴,伤员就给老子老老实实地躺著。等你好了爱怎麽折腾都随便你。"

  吼完才反应过来,葛为民红著脸用余光瞄了一眼,果然就看见高新得意得嘴角都翘上了天。


  不知道是葛为民那句话的作用还是高新身体的其余部分都跟本人的神经一样粗大且坚韧,那之后高新的身体情况就飞速地好转起来。到医院拆了固定回来那天,高新那眉眼喜气洋洋得跟散财童子似的,笑得葛为民鸡皮掉了一地。当天晚上……嗯咳,葛为民不想再回忆,总之之后他连著请了两天的病假。

  之后那张弹簧床就成了彻底的摆设。同时成为摆设的还有两个人的睡衣,就只在洗澡后睡觉前发挥那麽半个一个小时的作用,之后就被可怜兮兮的扔到地上。葛为民泪眼模糊地承受著身上的撞击,很想对葛妈妈说,老妈你弄清楚,现在是你儿子整个人赔进去,靠,亏大了。

  至於过程中间他自己也有爽到的问题,葛为民觉得对比起第二天起来的腰酸背痛,完全可以忽略。

  高新身体恢复之后就回复了早起买早餐的习惯,葛为民这个冬天发现按时起床越发困难,总要鼻子闻到了浓郁的香味,又被人三番四次轻柔地摇著,咬著耳朵喊"小葛,起床了"之后,才能够艰难地睁开眼睛,之后又赖皮地闭上,软趴趴地靠在高新身上被架起来,甚至连穿衣服都是举著双手由高新套上,再一个一个给他扣上扣子。那些按掉闹锺一跃而起咬著干涩的面包去上班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可以赖床的周末时光太过美好,前一个晚上又玩得有些过火,葛为民打了个呵欠,懒懒地准备再睡过去:

  "那就被买礼物,冬至那天去附近超市买点材料,带上去和妈一块做饭吧。我困了,别吵我。"

  "小葛,先起来吃早饭。"

  "嗯~~不饿。"

  "真的不饿?"

  "不……饿,别烦我。"

  冰凉的手从被窝里钻了进来:

  "嘿嘿,不饿我们就做点别的。"

  葛为民一个激灵睁开眼:

  "靠,你这个一早就发情的变态,死开!"

  "咦,小葛,你这个一向睡到中午的居然还有'一早'的概念麽?"

  "高、新,你、去、死!"

  "唉哟,别打我啊……小葛……小心早餐……唉哟……呀打……牙咩爹……"

  "唔唔……"

  "嗯嗯……"

  床头托盘的早餐还散发著香甜的热气,却没有人有空搭理。

  葛为民趁著高新的舌头退出去的间隙喘息著问:

  "今早的……是……蜂蜜奶茶?"

  "嗯。"

  啧,甜死了。

  每天都那麽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