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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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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风雨下西楼》作者:Tangstory

谢谢maggie酱推荐此文^^


滿天風雨下西樓


陸遙頭一次見著裴劍文是在應天官道邊的茶棚。此趟雖是公差,行事卻需掩人耳目,陸遙自是沒有穿那顏色扎眼的飛魚官服,慣佩的繡春刀也換作尋常鐵劍。
"小哥,來壺好茶,"裴劍文跳下馬,拴也不拴便大步走進茶棚,揀了張無人的桌子坐定,"再上碟鹽水毛豆。"
"好咧。"小二拎著細嘴銅壺為他斟了杯涼開水解渴,方轉去後頭灶邊沏茶。
茶棚裡歇腳的人不少,聊天談笑的,搖扇叫熱的,如這芒種暑氣一般浮躁。陸遙風塵僕僕一襲舊衣,左手支額擋住照過來的日頭,右手晃著半杯溫茶,旁邊桌子多了個人並喚不起他幾分心神。
少頃裴劍文要的東西上了桌,他就著小二遞過來的巾子擦了手,邊閑在地吃毛豆邊等茶涼。那匹未拴的白馬也是乖覺,甩著尾巴溜達去道邊啃草,等著主子吃好喝好再上路。
遠遠地,一騎煙塵直奔過來,令裴劍文略攢起眉。他耳力好,未見土影便早聽著蹄聲,聲急而亂、促而重,顯是星夜兼程,不知多久未歇過。裴劍文是愛馬之人,覺出那馬已是強弩之末,再跑下去怕是要生生累死,不由在心裡冷哼了聲。及到看清馬上來人,又不由暗道一句原來如此,嘴角扯出個譏誚的笑。
連人命都不當命看的閹狗罷了,裴小爺啜了一口半燙不燙的茶,心忖他們若懂得愛惜物命才是天大的笑話。
奔馬不曾稍慢地掠過茶棚,卻又突地勒緊韁繩,將將轉過半圈停了下來。這急停的力道馬哪裡受的住,淒厲長嘶,前腿委頓跪地,不知是猝然脫力還是折地乾脆。
馬上這人輕身功夫卻著實漂亮,勒馬之時便脫了腳蹬,也不見如何借力,身子憑空拔起三尺,旋身下馬,落地紋絲不晃。
可沒人敢叫一聲好,茶棚裡人人都似被兜頭打了一悶棍,眼見這煞星步步走近,別說講話,連喘氣都輕了幾分,生怕惹禍上身。

世人皆知,東廠督主手下除卻掌刑千戶與理刑百戶,更有掌班、領班、司房四十多人,分為子丑寅卯十二顆,顆管事戴圓帽,著皂靴,穿褐衫,正是來人形貌。
要說這人確與陸遙打過幾次照面,雖不相熟,自己這張臉想必他也認得。陸遙此次辦完事尚未同廠公覆命,不願露了身份多生枝節,遂草草打量了一眼,便隨著眾人低了頭,以肘支桌,執著茶杯半擋住臉。
來人走到棚邊,並不入內,也不開口要茶水,只四下掃了一圈,冷言問道,"外邊那白馬是誰的?"
裴劍文嘴上不出聲應答,手底揀了顆毛豆,邊慢條斯理地剝著豆子,邊直直對上來人雙眼。
這酉顆管事名喚丁昝,雖恨眼前這小子目帶挑釁不知死活,卻也明白急務在身,連句場面官話都不屑於說,直接飛身掠向不遠處道邊白馬。
他有心炫耀功夫,腳下使的是生平最為得意的燕子抄水,平地飛掠,足不沾塵,及到跟前手一搭鞍,翻身上馬,身法確實精妙。
這頭裴劍文卻也不著急,面上掛了副等著看好戲的神色。
丁昝伸手抄住韁繩,雙腿一夾,沒料道這本乖順地像只兔子一樣任他騎坐的白馬也懂謀定後動、出其不意,小跑兩步突地長身直立,饒是丁昝應變得當,也僅是倉促穩住身形。
通常馬匹立起來不過一人來高,但這白馬顯是後腿極為有力,一蹬一立幾欲沖天,尥起蹶子來也不循常理,七竄八跳,角度刁鑽。
丁昝輕身功夫雖好,畢竟沒馴過馬,一時縛手縛腳,夾不實馬腹,只得用力去拽韁繩。馬卻急停後退,頭垂向地,力道之大拉得他措不及防往前一趴。這還不算完,見背上生人未被甩脫,馬跟它主子一樣不痛快,再次直立起身,後蹄一碾,變著方兒蹦達不說,索性跑開來,左沖右突,轉折進退間張馳有度,直把丁昝顛地說不出的難受彆扭。先頭他還憑著一口氣端住身形,前仰後合一番氣早洩了八成,此時勉強坐在馬上,已是姿態狼狽。
丁昝怒意直沖腦頂,卻也只得故技重施,鬆開腳蹬脫身下馬,不復剛剛地得意自若,踉蹌了一步方自站穩。惡向膽邊生,腳沾實地後他再按捺不住,抽出腰間佩刀,一心要讓這頑劣畜生斃命刀下。

自天啟四年後,東廠督主馮鳳把持內閣一手蔽天,本直隸當今天子、與東廠平級而治的錦衣衛早已名存實亡,暗地裡被馮鳳收編麾下,連陸遙這正三品錦衣衛指揮史,見了馮鳳也得下跪叫一聲廠公。
主子權勢滔天,奴才也跟著長臉,廠衛緹騎的驕橫跋扈陸遙早已耳聞目睹過多次,平日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時卻也起了愛才的心,不忍見難得良駒身首異處,立時左手按桌,暗勁使得既巧且准,桌上筷筒紋絲未動,獨有支木筷激射而出,右手於筷尾一彈,筷子便像長了眼似的,直朝丁昝執刀手腕撞去。
丁昝拔刀之時裴劍文便已掠出茶棚,身形快如鬼魅,比那支輕巧的木筷不遑多讓。陸遙看得真切,心道這馬主也是個暗器好手,一道青影趕在人前追風逐日疾射而去,正是方才那顆剝了皮卻未送進嘴的鹽水毛豆。
豆子射得忒地狠毒,直逼丁昝眼目,若打實了非瞎不可。陸遙礙著廠公情面,力道拿捏得當,只欲阻刀不欲傷人,正想著再補上一支打飛那道青影,但見對方和他一般念頭,第二道青影后發而先制,只是並非救人,卻是雪上加霜,豆子撞上筷尾,角度妙到毫巔,正撞地木筷拐個彎,疾飛向丁昝咽喉緊要之處。
事至此步陸遙反拋開了救人的念頭,只不由在心底大喝了聲好。不單是為這手暗器功夫,更因這馬主射出第二粒暗器之時,竟於半空之中俐落折身,掠回茶棚桌邊坐定。這一氣呵成的準頭與輕功,陸遙暗忖竟與自己不相上下。
丁昝亦非庸手,千鈞一髮之際撤刀滑步,險而又險地避開了兩道狠毒暗器。只是他目力不及陸遙,清楚看著了那根木筷,卻沒看清轉瞬即逝的青影。他怒目瞪向筷子來處,剛要發難,又兀地心裡打了個突。
陸遙雖要向馮鳳下跪,但他一個顆管事可招惹不起錦衣衛指揮史。茶棚下陸遙眼色深沉,丁昝不知他為何也在此處,但那眼色分明是警示他不要多話。

"倒便宜了他!"眼見那閹狗頓了頓,竟是剮了自己一眼,未撂下什麼狠話便掉頭朝應天府急奔而去,裴劍文詫異地哼了聲,暗自譏笑道,"嚇破膽的喪家犬!"
這頭想著,裴劍文轉頭望向方才旁邊那位擲筷阻刀之人。
"謝了。"他笑著揚了揚下巴,帶點得意神色,手底用力一按豆莢,最後一顆豆子彈上來,穩穩落進裴小爺嘴裡。
陸遙這才頭回正眼看清裴劍文的眉目,不由訝異心道,如此功底怎地這般年輕。眼前人大略比自己小了六、七歲,年紀不過雙十,外一件月白箭袖袍,同色束腰繡三色串枝蓮,套玉環佩;內裡桃紅襯袍,翹著二郎腿,腳蹬白緞壓雲根薄底快靴,足尖還閒適地一抖一抖。
這茶棚靠外的兩張桌子不背陰,只坐了他二人,明晃的日頭照在桌上臉上,後頭眾人尚未醒過神,仍是鴉雀無聲,仿是演至一半的戲臺,餘人皆是陪襯,只待那當家武生一個亮相,台下方彩聲如雷。
陸遙突地想起這趟辦差前,陪廠公去澹粉樓聽書喝茶。一般的日頭斜斜照進二樓雅廳,卻是比現下手中香上許多的茶水。水色如碧,且聽那說書先生講至趣處,堂木一拍,眉飛色舞道:
"看來人品貌,面如美玉,光中透潤;黑真真兩道眉,斜入天倉;二眸子皂白分明,黑若點漆,白如粉澱,神情足滿;鼻如玉柱,口賽塗朱,牙排碎玉;跨下一匹白馬,鞍韉鮮明,端的是年少煥然,少年英雄!"

"方才多謝這位仁兄仗義相助,在下杭州府裴劍文。"裴劍文收斂起玩鬧神色,雙手抱拳又再道謝。
"好名字,果然是文武全材,"陸遙笑道,"謝字不敢當,在下應天府陸遙。"
"哦?你這名字起得卻不好,"裴劍文重笑開來,"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可是不夠吉利。"
"你怎麼不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陸遙順著他的話頭玩笑。
"好一句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裴劍文爽朗大笑,以茶代酒,敬陸遙道,"小弟還有私事未了,今日便先告辭。倘若後會有期,定要見識見識陸兄這句'日久見人心'!"

實是當日澹粉樓上,那華美的字字句句陸遙早已憶不真切。似是清風徐來,落英繽紛,字字句句都打散了,淩亂地四下飄蕩,最終委於塵土。
只有最後八字陸遙真正記得分明,鏗鏘明麗如驚蟄春雷,芒種豔陽。
且聽那好一句——
年少煥然,少年英雄!


出了茶棚,陸遙一人一馬輕騎緩行。這南邊的景色他從未好好賞過,方才與裴劍文互通名號時自報應天人氏,雖不是打謊,卻也不儘然。
陸遙確是祖籍應天,但在始齔之年便跟著家裡一起上了京,之後諸多變故,每回重歸故里都是匆匆而來,再匆匆而返,一日看盡長安花。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曠蕩恩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一首《登科後》似是正應了陸遙的景。他終未辜負父親的遺願,功成名就,呼風喚雨。除了馮鳳,便連當今天子也不放在眼中,真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裴劍文口中的"路遙歸夢難成"本是說笑,但現下陸遙打馬江南,看遠山,看稻田,看夕陽西下,看村落炊煙,片斷景色尚與兒時記憶一般無異,卻也心道物是人非。
昔年舊事早如細雨落春泥,天明杳無痕。別了這如畫江南,回去京師仍是孑然一身,飄搖在權勢官場,風口浪尖。他似已深明瞭"生逢亂世,身不由己"這句話,卻也在這安寧景色中生出些許倦意,想著亂世人也總要有個歸宿。

陸遙夾了夾馬腹,縱馬跑了起來,劈面迎上爽利下來的晚風。
何謂歸宿?嬌妻幼子和樂美滿是歸宿,浪跡江湖獨向天涯是歸宿,黃土墳塋埋葬恩仇也是歸宿。
好與不好端看人怎麼想,而陸遙想,都不錯。

戌中時分陸遙入了應天城,一刻不緩,直奔東廠設在這舊都的內府衙門而去。管事的親迎出來,禮畢將他讓至議事偏廳,密談了一個多時辰,方敲定事務細節。
第二日陸遙走水路返京,下了船換馬疾弛,不及整裝換衣便去見了馮鳳。

自馮鳳專權以來,京師百姓可以不知三公六部,卻連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人也知道二十四衙門是個什麼地界兒。這十二監四司八局均由宦官一手把持,其中司禮監位列二十四衙門之首,而馮鳳正是那司禮秉筆大太監,親信黨羽無數。
陸遙估算時辰,想必廠公已從司禮監回了府衙,便過東安門再折向北,騎馬去了保大坊。
進到東廠府衙,衙役將陸遙一路引至正廳,下人奉上茶盞。陸遙喝了兩口茶,抬眼見那衙役還挨延著不走,皺眉心道不去通報杵在這兒是做甚。
衙役見陸遙皺眉,方壯起膽子道,"陸大人,督主眼下正在祠堂閉門靜思,小的實在是……"
"知道了,你下去吧。"陸遙知道廠公靜思時慣例不許人打擾,也不為難他,慢慢飲盡杯中茶水,自己走去正廳西側的祠堂。
祠堂裡供的是歷代東廠廠主的牌位,堂前立著座牌坊,上書"百世流芳"四個大字。
陸遙在那牌坊下頭停了腳,望著緊閉的祠堂大門,躊躇片刻,終是沒有走前叩門,掉頭去了正廳旁的小廳。
縱是來過不知多少次,陸遙還是每回見著那小廳內供奉的關公像都覺著實在荒唐。他負手立在廳中,望著案上香火嫋嫋,泥像橫刀立目,栩栩如生,暗道這忠信義勇的武聖若知今日被供在此處,定會怒髮衝冠,提著他那青龍偃月刀直從陰世殺將上來。

"小陸。"
身後人聲令陸遙猛然醒過神,忙轉身一撩袍角,單膝點地,低頭抱拳道,"廠公。"
"早跟你說了,"馮鳳走前兩步,按了按陸遙的肩,"這虛禮就免了吧。"
"禮不可廢,"陸遙抬頭,卻也不待馮鳳吩咐便站起身,笑道,"廠公氣色不錯。"
"你這孩子辦了趟差,毛病也添了不少,"馮鳳走到椅前坐下,揮手笑駡道,"別跟我說這些勞什子。"

早年陸父調任進京,正值馮鳳初展鋒芒,廣納人材。陸父將這朝中形勢看得分明,全不以結交宦官為恥,堂而皇之歸附了馮鳳一黨。
"大丈夫就當出人頭地,"自幼陸父便如此這般教導陸遙,"英雄也罷,梟雄也罷,那是留給後人嚼舌根子用的。人活一世不過百年,你記住,勿論手段如何,只有'出人頭地'這四個字是真的。"
可惜天有不測,陸父縱識時務,卻也未及大展鴻圖便一場急病撒手歸天。倒是陸遙自小便很討馮鳳喜歡,見他母親去世的早,又是家中獨子,索性留了下來,雖是未認義子,卻也找了好師傅教他詩書武藝,一手劍法更是親傳。
及到成年後,馮鳳未將陸遙放在東廠任職,只將他安插進錦衣衛做了鎮撫,再升僉事,步步扶植下,年前終是坐上了指揮史的位子,這錦衣衛便也真正握在了馮鳳手心。

陸遙並未落座,看下人為馮鳳上了茶,又屏息退出廳門,方道,"記得走前廠公身子不大爽利,現下可好全了?"
"不過還是那點子老毛病,難為你記著,"馮鳳舉起茶盞送到嘴邊,"無事。"
陸遙看他垂眼輕輕吹著茶水,眼下似有青影,頓了頓,終是什麼都沒有說。

馮鳳萬曆十年生人,如今已逾不惑。按說這心思深沉,諸多計較之人本應顯老,馮鳳卻因相貌生得好,且終年養氣進補,看面相不過三十過半。
他已換下了正蟒賜服,只著件天青紵絲便袍,褾裾鑲了深青錦邊,雖是一等一的料子做工,卻因衣色寡淡,襯得人有些懨懨。
那花黃梨木椅著實寬大,人坐上去總覺著單薄不少。馮鳳面色素白,垂眼喝茶時一雙鳳目更是上挑,眼角撫不平的兩道笑紋。
平頭百姓誰能知道,這在京師能止小兒夜啼之人竟是個經年面帶三分笑的人物。
普天之下,又有誰敢不要性命,贊一句馮公公好樣貌。
這許多年,馮鳳在陸遙眼裡始終像那祠堂中的死人牌位。上好的紫檀木,勾玉鎦金,正楷描朱,意喻聖眷榮寵。
卻是再尊貴華美,到底陰沉沉地少了人氣。

"這趟辛苦你了,"馮鳳飲過茶,便提及正事,"事情還順當?"
"幸不負廠公囑託,"陸遙走到椅邊,從懷中掏出密報呈給馮鳳,"都在這上頭。"
"……好,"馮鳳仔細看著紙上人名,"可走了風聲?"
"您放心,"陸遙躬身向前,壓低聲道,"屬下已吩咐過江侑泗,著人盯死了,若有風吹草動定會稟告廠公。"
那江侑泗便是當日陸遙與之密談的應天總管事,馮鳳見他辦事穩妥才調他過去坐陣。
"辦得不錯,"馮鳳看過人名,俱記清了,方慢聲同陸遙道,"這上頭,有我知道的,也有我不知道的……眼下還不是時候,不過,"手底用上內勁,一紙熟宣立時化作齏粉,"早晚收拾乾淨。"

萬曆四十五年,馮鳳接任東廠,羽翼漸豐,著手大舉剷除異己。神宗無心朝政,終日深居宮中與嬪妃飲酒作樂,吏部尚書顧謙連同朝中幾位耿直老臣屢次上書不果,卻未心灰意冷,聯手自成一脈,誓要做那中流砥柱,還朝堂一片清明。
如此僵持幾月,內閣首輔猝然暴病身亡,這個重角馮鳳勢必要安排心腹來補,掌管官吏遷升、改調事務的顧謙自然不從,只依據品望政績擬了份七人名單,不惜一死強闖內廷,于乾清宮前長跪不起,以求聖上親裁。

遙話當年,顧謙足足從午時跪到酉時,膝骨由痛至麻,最終全無知覺。晚秋入夜風寒,他舉目而望,乾清宮內燈火通明,絲竹鼓樂之聲自這冷夜中傳過來,不禁眼眶一熱。
仰頭遠眺浩瀚天幕,顧謙生生把淚逼回心口,再望向巍峨殿宇,卻見那高高白玉臺階上,多了個挑燈佇立的人影。
馮鳳掌著盞宮燈立於殿前,慣常含笑的臉孔此時卻波瀾不興,他淡淡望著階下,緩聲道,"好一位剛正不阿的……"卻不知是在對誰說,"……賢臣。"
人影逆光,顧謙辨不清形貌,卻也知道除了馮鳳再無二人。他自是沒有聽到話音,只憤然盯住那一點燈火,一條暗影,勉力挺直腰板。
這麼一上一下無聲對峙,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馮鳳終拾階而下,慢慢走至顧謙身前,躬身在他耳邊道,"顧大人,可還受得住?"
"……不勞公公費心!"顧謙一字一字,厲聲冷言。
"哦?"馮鳳直身挑眉,"這更深露重的,不如咱家幫大人遞進去?"
顧謙連回都懶得回他,只定定望向眼前夜色。這名單絕不可經旁人之手,他定要聖上親斷!
馮鳳等不見人應話,卻也不動怒,只笑了聲"咱家便成全大人這一回",複又轉回階上,隱入殿門。

盞茶過後,突有另一內侍尖聲傳道,"著吏部尚書顧謙入宮覲見!"
方才忍過去的淚隨著這聲傳宣兀地流下,想他堂堂吏部尚書,二十載老臣,竟抵不過一個宦官一句話。
顧謙膝頭無覺,幾是連腳帶手爬上臺階,姿勢雖然不雅,卻一刻不敢拖延。
那熱淚便在這踉蹌滾爬間全然流幹。

顧謙在殿前整好衣冠,忍著膝痛邁入殿內,又再強自跪倒,"臣顧謙叩見陛下,"摸出懷中奏疏雙手呈上,"此是繼任首輔名錄,微臣斗膽恭請聖上過目。"
"放那兒吧,"神宗已是三分醉意,面帶酡紅擺了擺手,"朕回頭再看。"
"微臣斗膽恭請聖上過目。"顧謙卻不退下,仍是那一句話,再把奏疏遞前。
"你!"神宗本不耐煩,心底恨他忤逆,手中酒杯正正砸過去,磕出一道血痕。
"微臣斗膽恭請聖上過目!"便是無淚,也有這一腔熱血可流。
神宗待要再罵,卻聽馮鳳溫言勸道,"難得您今個兒興致好,何必讓幾個破人名兒攪了興。"
神宗氣得已然酒醒,也知顧謙並無大過,冷哼了聲,差馮鳳將奏疏拿過來,每頁掃了兩眼,扔至一邊。
"顧大人,皇上看也看過了,您這便跪安吧?"馮鳳見神宗背過身面沉不語,再站出來打圓場,走前幾步親將顧謙攙了起來。

待顧謙掙開了自己的手,行禮退出殿外,聲樂再起,馮鳳方揀起那本奏疏,略翻了翻。神宗正與嬪妃飲酒,心神全不在這上頭,只由他去。
顧謙一筆好字,但見剛直正楷一頁一頁,人名政績工工整整,俱是心血。
馮鳳笑了笑,將那奏疏輕輕放至桌邊。

"官降雜職。"過了兩日,打回來的奏疏上只得這四字,字字朱砂如血。
馮鳳自是快意無比,卻有正直之臣聯名上書申救,一日奏疏摞了尺餘。
只是神宗一意孤行,因那七人他平日皆厭惡不已,甚疑是吏部徇私,怎可輕饒。
風波平定,一干上書人等外放的外放,降調的降調。顧謙更索性革職為民,帶著"忤旨"之罪南下歸鄉。

實是從首輔暴病,到名錄之爭,以至顧謙冒死進諫,含恨回鄉,俱是馮鳳設下的局。顧謙以為將那奏疏貼身攜帶親呈聖上便萬無一失,卻不知府中早有馮鳳暗探。
馮鳳初知那名單便曉得這個局設的不錯,顧謙還真是全不懂揣摩聖意,作繭自縛又能怨誰?
顧謙離京那日,他垂手靜立於昏暗宮殿之中,心中慢聲道:
"顧大人……時也,命也。"


但顧謙若識時務、認天命,也就不是顧謙。
馮鳳雖於廟堂之上勝出三分,卻尚未能隻手遮天。各地官員心存"倒馮鳳,反閹黨"之念的人並不在少數,顧謙這事便是個引頭,宛如投湖石子,那漣漪一波波蕩漾開來。
常州知府與無錫知縣均是清正為官,與顧謙早有私交,此時挺身而出,資助他重開宋時東林書院,聚匯一干志同道合之人講學其中,講習之餘,往往諷議朝政,裁量人物,自謂之"清議"。
馮鳳聽聞只搖頭笑道,"迂腐。"他這頭正忙著與兵部尚書明爭暗鬥,心忖得刀兵者得天下,便讓你現下講幾句風言風語又如何?
可馮鳳沒料道,顧謙這東林書院竟如星火燎原,一時"士大夫抱道杵時者,率退處林野,聞風響附",悠悠眾口,堵之不及。朝廷上剩下的幾塊硬骨頭更是有了言論靠山,懂了迂回曲折之道,不與馮鳳硬碰,冷不丁暗地裡使個絆兒,管不管用且不說,能讓馮鳳不痛快,便是他們的痛快。
時局就這麼你進我退、你退我進的僵了下來,不冷不熱的,神宗駕崩,光宗即位,光宗即位一月駕崩,熹宗即位。
年號從萬曆到泰昌再到天啟,龍座上的人換了三個,流年也僅是淌過三秋。
馮鳳與熹宗乳母早暗中勾結,熹宗也無膽反抗這從小看他長大的三朝權宦。兵部尚書終是老了,拼著最後一點心力將自己的女婿,鎮國將軍周夢麟調往邊關便撒手人寰。可就是這最後一步棋,讓馮鳳顧忌那邊關十萬大軍,步步為營了五年。
東林黨這五年間也是處心積慮,再非一間講學論政的書院那般簡單,已同馮鳳一黨勢同水火。
馮鳳早打定主意,要趁明年開春的京察之機將這眼中釘、肉中刺一舉拔除。此次陸遙南下,看似隻身上路,但供他隨時調遣的暗探番子不知有多少,只待他籌謀全域,便將那東林黨眾的根底查了個一清二楚。
"小陸啊,今年秋天得了閑,再陪我去香山寺住上幾日,吃吃兆化那老和尚的齋菜,下下棋,看看山景。"當日說完正事,馮鳳突向陸遙笑道。
"廠公有興致,屬下自然要跟去沾光,"陸遙心忖這大暑還未過,怎就提到秋遊的事,"只是下棋就免了,上回輸給廠公那張雪景寒林圖,我這心疼勁兒可還沒緩過來。"
馮鳳眉目含笑,再拿起茶盞喝了口茶,心道,"好個愈到深秋色愈豔,你們既偏要像那楓樹一般不識時務,我便正好看看這血染重山的美景!"

天啟五年秋,陸遙到底是未能得閒去看香山紅葉。
馮鳳這頭還未有動靜,東林黨人卻先按捺不住。常駐蘇州府督政的應天巡撫一夜之間暴斃家中,消息傳上京,馮鳳大為光火。巡撫主理民政,年年的南糧北調都是他親自操辦。他這一死,縱是繼任官員立時趕過去,也一時半刻摸不清水深水淺,怕是實權早落在旁人手中。
"來來去去還不是給我找麻煩,"馮笙挾了一筷溜雞脯,跟陸遙抱怨道,"那頭要是推三阻四按糧不發,這頭糧價一漲,又要有人拿這個說事兒。還有漕運,你知道每年要砸多少銀子進去?多少年了,這點子破事兒就解決不了,工部只推給我,長篇大論歸成倆字'要錢',我卻還要跟楊尊儒那老梆子鬥智鬥勇。聽聽,尊儒,名字一股子酸氣,倒是別跟我一樣在這銅臭堆裡打滾兒啊。"

馮笙乃是馮鳳義子,比陸遙小了快五歲,打小一塊兒長起來,雖不是親兄弟,情分上卻也差不多。
這戶部統掌天下土地錢谷之政、貢賦之差,馮鳳不敢交給別人,早早便提拔了馮笙做戶部侍郎。戶部尚書年紀老邁,別說理事,連走路都不利索。現下大小事物俱是兩個侍郎在管,另一位便是那馮笙嘴裡的老梆子,東林黨人楊尊儒。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是顧謙當日親手撰寫的對聯,鐫刻在東林書院的大門口。如今人已作古,對聯留下來,卻再不是那一片精忠為國之心。
譬如這興水利、通漕運實是正事,楊尊儒卻因著黨派之爭,諸多考量下三番五次從中作梗,摻雜不清。
黎民蒼生?
大好江山!
自古以來,歷朝歷代,又有哪一場權勢之爭,不是爭到最後再尋不回初衷。

"京師之中誰不知道馮侍郎才貌雙全,風流倜儻,"陸遙為馮笙再斟滿酒,"哪裡像個銅臭堆裡打滾的人物。"
"大哥還真別拿我玩笑,"馮笙舉杯挑眉,"上回去秀滿樓,我可見紅袖姑娘又清減了兩分,真應了句'為伊消得人憔悴',卻不知盼的是誰?"
"……你明明小時候連個人都喊不利索,"陸遙歎了口氣,笑駡道,"如今卻學得這般牙尖嘴利。"
"托楊大人的福,日日為了芝麻蒜皮的小事兒打嘴仗,"馮笙也歎口氣,無奈道,"便是個啞巴,也給氣得出口成章了。"

陸遙頭回見著馮笙時,那孩子才五歲上下,自己也不過十歲。小馮笙長得是粉雕玉琢、聰明伶俐,卻因家中初遭大變,生生嚇地不會講話。
那年馮鳳還在上任廠公手下做事,平日宿在宮裡,十天半月才來一次,查考功課武藝。一間宅子除了西席武師,只有幾個丫頭廚娘,陪著兩個孤落落的孩子,看日升日落,花草枯榮。
"六郭郭。"這是馮笙開口說得第一句話,陸遙愣了半晌,才知道他是叫陸哥哥。
這一聲哥哥一叫便叫了許多年。
白駒易逝,韶光輕賤,如今陸遙已近而立,昔年粉團兒似的孩子也長成了個溫文爾雅,鋒華內斂的人物。只剩那黑潤潤的眼還同小時一樣,笑一笑便彎起來。

"說來……督主這次可氣得不輕,"不知是不是得了馮鳳吩咐,雖認了義父,馮笙卻只叫馮鳳督主,"聽說扎手得很?"
陸遙笑著挾菜吃酒,"無事,大不了我再走一趟。"

那應天巡撫自然不是什麼暴病而亡,卻是被一掌震斷心脈,連胸骨都碎做幾段。行事之人陸遙早已查清,此人名喚許甄,也是江湖上有名有號的"疾風九劍,快意恩仇"。
陸遙不信這個人真有心一輩子捲入黨宦之爭,但便是這一次,已足夠要了他的命。
一頂"江洋大盜謀害朝廷命官"的帽子扣下來,陸遙先後派出兩批人馬搜捕,卻皆死傷大半。
嘴上說是大不了親自走一趟,陸遙心中卻已有計較。許甄非死不可,是為了錦衣衛的顏面,更是為了殺雞儆猴。江湖是江湖,官場是官場。他要那些江湖人看看輕言俠義的後果,天涯海角,又有誰能逃得過錦衣衛的鐵騎。
公事之上陸遙從不托大,接了探子密報,得知許甄轉逃向北,便親率十二緹騎,直奔遼東而去。
這十二人是陸遙親隨中的卯字支,不比尋常廠衛。但見官道之上,陸遙一騎當先,後十二人縱作兩列,皆是黑氅黑馬,疾弛之時煙塵滾滾,蹄起蹄落卻肅整宛如一聲。

臨行前馮鳳曾叮囑陸遙活捉,非為了審供,只因天朝律法之於死刑一則甚為嚴苛,許甄謀害朝廷命官一案已傳了開來,江湖朝野無不關注。東林黨人更是口誅筆伐,為許甄申冤,強道該按律法經由朝審,讓熹宗親判。
馮鳳心知肚明,東林黨只是借機尋事,並非真是顧惜許甄性命。他冷笑對陸遙道,"早晚是個死,朝審又如何,便成了他們的願又如何?"

陸遙並未辜負廠公囑託,還真將人囫圇帶了回來。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許甄看似外傷不重,實則胸骨斷了三根。雖已正骨打了夾板,一路囚車顛簸也是活受罪。
歸程走得慢,陸遙回到京師已是秋分時節。京裡壓了一摞消息密報等他決斷;詔獄裡問出的供詞經鎮撫司審過一輪,緊要的也需他親自過目;更別提年年秋後問斬前那些見不得光的齷齪勾當,能批的、不能批的,該辦的、不該辦的,往往需要反復權衡細處,最費心神。
秋主殺,秋分、白露、霜降,多少應死不應死的人都在這一月餘間魂歸黃泉。第一撥行刑的告示已經貼了出來,裡三層外三層圍了不少平民百姓,識字的高聲念出告示上的名錄和罪狀,念一條便是一陣嗡嗡嘈雜,有那猥褻罪名的,便又是一陣嘩聲嬉笑。
陸遙勒住馬,不遠不近地望著人群。有粗嘎嗓子喊一句行刑時定要去看,頓引來片片附議之聲。

所謂亂世,也不過是禍不及己,便看個熱鬧罷了。

這日陸遙穿了官服,熱鬧人群中先有個把人一回頭,看清馬上人的服色,唬了一跳,忙屏氣斂聲溜開去。
這麼走了幾個,擠在告示前的眾人終是俱看到了陸遙。似慢慢安靜,又似突地死寂,人群再不敢發出一點聲息地作鳥獸四散。走至最後,只剩一人白氅白衣立在空場上,定定望向陸遙,抱拳揚聲道:
"陸兄,別來無恙?"


曲阿酒,攬鍋菜。
京師繁華,廣納百家之長。酒是正宗丹陽名產,燙地恰到好處,黃澄淳和,正應句"美酒十裡香,玉碗琥珀光";菜是汝州家常菜,卻被這京師酒樓做得不比尋常:豚肉香滑柔細,油燜豆腐外筋內熟,丸子金燦香酥,蕨菜脆嫩爽口,少不了青的蒜苔、黃的金針、紅的醬料,五彩紛呈,色形兼備。
裴劍文憑窗而坐,吃喝正自爽快,卻突被街上號哭之聲分了心神。他執著筷子探了探臉,又挾了個丸子送進口中,慢慢細嚼。

"官爺,冤枉啊!小的實是只做點皮貨生意,未犯律法,冤枉啊……"
"你說冤枉就冤枉?冤不冤審了便知,還不給你爺爺閉上這張臭嘴!"
原來卻是那錦衣衛力士當街捉人,分明是不論青紅皂白,見財起意。
裴劍文心下清楚,這京中錦衣衛抓人後必先不帶回衙門,而是找一處空的廟宇,將人毒打一番,名曰"打樁"。被抓之人須將自己的錢財全數交上,錢少了便要被帶到衙門裡百般折磨,甚至搭上條無辜性命。
他此次進京另有要事,本不願多生枝節,但口中丸子卻也越嚼越似木渣,鈍鈍地品不出滋味。
暗歎了口氣,裴劍文揚手叫小二過來會賬,喝乾杯中最後一口溫酒,起身下樓,細辨了辨哭聲去處,快步跟了上去。

街上人多眼雜,裴劍文不欲生事,只遠遠輟在後頭,見那兩個力士挾著人進了廟,方閃到牆根邊,四下看了看,輕身提氣,一條白影沒過牆頭,直疑是白日見鬼。
"真就這麼多了,官爺饒命,官爺饒命……"
那皮貨商人已將懷中錢票銀子如數奉上,現正磕頭如搗蒜,被兩人一人一腳踹翻在地,跌出丈餘。裴劍文不願露了臉面,只翻身上房,縱躍間若鶴沖九天,落瓦時又輕似鴻毛。
不多耽擱,他順手摸到方才找的銅錢,捏了兩枚由那破瓦窟窿裡彈了出去。這兩個校尉力士俱是錦衣衛底下的小角色,武功粗鄙,未聽出風聲,便正正被打中腦頂百會穴,直吭都不吭暈死倒地。
裴劍文不想搞出人命,手下留了力,估摸也就是讓人昏上個把時辰,足夠那皮貨商人走脫。
"小人叩謝菩薩顯靈!"那皮貨商倒也有趣,先頭跌得蒙了,緩過勁兒來,見方才還兇神惡煞的兩個粗壯漢子竟悄無聲息厥了過去,只以為是菩薩保佑,不忙著逃命,先伏身恭恭敬敬磕了個頭。
"這……非是小人貪財,原本那銀子便是小人的……菩薩勿怪,菩薩勿怪……"裴劍文忍笑看他嘴裡咕咕噥噥地走近,哆嗦著摸回錢財,轉身撒腿便跑,也躍下屋頂,由廟後翻了出去。

實是按著裴劍文以往的心性,必要將那兩個力士折了手腳,狠狠給個教訓,三兩月下不得床才痛快。只是這次入京前與家裡大吵一場,裴父一席話裴劍文看似未入耳,卻也隱隱在心中系了個疙瘩。
"你也不小了,怎就不懂……"裴父打住話音,長歎口氣,"罷了……不懂便不懂吧……"
可誰說他不懂,現下裴劍文心忖道,他也懂便是教訓了這兩人,也教訓不了天下千萬助紂為虐之人;便是救了這一人,也救不了天下千萬黎民百姓。
這兩隻走狗打也罷殺也罷,只能讓官府憑生警惕,知道有江湖人進了京。哪怕眼下只露了這手認穴功夫,都是一著錯棋。
裴劍文不是沒想到這節,但事情撞到眼皮子底下,他總不能不理。天子昏庸,奸臣禍國,好比那病入膏肓之人,五臟六腑俱已潰爛生瘡,非是一劑兩劑藥能夠調理清楚。裴劍文心下明白,便是殺了馮鳳也有周鳳李鳳,哪怕那自命清流的東林一黨,也不全是什麼好鳥。他從未生過憑一人一劍護天下蒼生的念頭,這也忒地可笑,不是螳臂當車又是什麼。
但還是那句話,事情撞到眼皮子底下,讓他裴小爺見著了,就不能不管!救一人是一人,如那許甄雖只與裴劍文有過一面之緣、碗酒交情,但他既敬他人品瀟灑、行事仗義,誠心喊過他一聲"許大俠",便定要想方兒救上一救。

當日裴劍文向陸遙道"小弟還有私事未了",卻是他爹和小娘念他離家許久未歸,派了不少家丁出門尋人。裴小爺不當一回事兒,東跑西奔,自己折騰夠了方嘻嘻哈哈回家裡告罪。
裴父怪他心玩地太野,禁了他的足,命他日日陪著小娘抄佛經,"我一天不說夠了,你便一天不許給我邁出這家門!"
裴劍文的生母是裴父正妻,卻是個官家女兒因著官商交易委身下嫁,且念著以前的心上人,同裴父沒什麼夫妻情義,鎮日鬱鬱寡歡,悶在房內寫些傷春悲秋的詞句。雖僅得裴劍文一個孩子,也只交給乳娘去帶。
倒是後來裴父納的偏房性子溫婉,又因著出身青樓,頗懂為人處事,很討小劍文喜歡,反比親娘還親上許多。及到十五那年裴母過世,裴父欲將偏房扶正,裴李氏一力推辭說受不起,還是裴劍文幾次勸她未果,指著裴父沒大沒小道,"老頭子,名分什麼的也就算了,可你往後要有對不住我小娘的地方,別怪你兒子頭一個跟你翻臉。"
裴李氏身子弱,且總念著自己出身低賤,怕去到閻王殿前受罪,這佛經已抄了有些年頭。裴劍文雖不屑這些勞什子,卻也很是孝順,抄經只當練字,舍了那一手龍飛鳳舞的行草,換作規整隸書一張張抄下去,與他小娘的簪花小楷擺在一塊兒甚是好看。
日日除了抄經,裴小爺便鼓搗鼓搗花草,自斟自飲喝個小酒,又或從書房裡揀些野史雜記解悶兒,也不算太無趣。只是這足不出戶,斷了江湖消息,及到聽聞許甄出事已是晚了。裴劍文欲離家一探究竟,卻因不知許甄現下何處,先琢磨盤算了兩日。
裴父卻也知道近來錦衣衛四下捉拿朝廷要犯,江湖上實不太平,看那兩日裴劍文毛毛躁躁,心神不屬,暗地早有準備,竟是清空家中冰窖,不待裴劍文偷溜便差家丁將他關了進去。
那一群家丁裴小爺還不放在眼裡,劍不出鞘,指東打西便要強闖。但見裴父立在自己院子門口,一手顫巍巍地指著他,一手捂著心口,臉色煞白透青,也吃不准是嚇唬他還是真犯了心疾,只得乖乖被押進冰窖,暗罵他爹這回怎地如此興師動眾。
可這一直關著也著實氣悶,裴劍文又是個你不讓他去做什麼,他到偏要去做什麼的性子,忍了七八天,估摸著他爹身子也將養好了,托送飯的家丁帶話說是知道錯了,求裴父放他出去。
裴父朝中有人,已曉得許甄被緝捕歸案,現正押送回京。雖有心再關裴劍文兩日,卻聽那家丁猶豫道,"少爺說了,您要是不放他……"
"如何?"
"少爺說他就……絕食……"
"這死小子!"裴父一拍桌子,怒道,"你讓他絕去!就他那身子骨兒,絕個三天五天死不了!"

話是這麼說,裴父到底心疼兒子,第二日便將裴劍文放了出來,差家丁嚴加看管。
裴劍文見他爹面色紅潤,罵起人來中氣實足,便知他那日定是塗了粉詐自己,暗罵句"老狐狸",當夜再不拖延,收拾了包袱,一路點暈值夜家丁,牽上愛馬溜之大吉。
幾下耽擱,及到裴劍文循著消息快馬加鞭上了京,許甄早已下獄,只待朝審後斬首示眾。
裴劍文並不知那朝審審過了沒有,當日翻出廟牆,穿過幾條街便見衙役貼出行刑告示,忙擠進去看。他細細掃過一遍,確未見許甄名字方松了口氣,待要往外擠,卻一眼看見陸遙。

實則也由不得裴劍文看不見他,那飛魚服色澤明黃,秋陽下著實顯眼。當日一面之緣,陸遙一襲灰色舊衣,風塵僕僕,只給裴劍文留下個謙和親切的印象。而後一別,轉眼半載,現下陸遙冷著臉端坐驪馬之上,劍眉星目,不怒自威。連日奔波加上公務煩心,人更瘦了些,面龐輪廓直如刀劈斧削般犀利。再看那令人聞風喪膽的金燦官衣,胸口補子上繡的不是飛禽亦非走獸,卻是那《山海經》裡記載的"服之不雷,可以禦兵"的上古神物,龍頭魚尾,眥目鼓翼,凜凜不可一視。幾陣秋風帶起皂色大氅,飄擺間現出他左肋懸著的繡春刀,墨色皮鞘鑲著上好羊脂白玉,金什件,金吞口,好件尊貴的殺器。

便是那日,以茶代酒,言笑晏晏。
他心喜他謙和親切,他暗贊他少年英雄。
卻抵不過流年暗換,夏蟲歿於秋草,他望定他冷冷心道:"……好件尊貴的殺器。"

這頭裴劍文看見了陸遙,陸遙也立時看見了他。
人群靜了,散了,幽幽寂散間他與他直直對望,陸遙竟有些荒唐地想到,"……原來每次見著這個人,旁人都只得做那無聲無息的陪襯佈景。"

"陸兄,別來無恙?"
人群走空,曠場似是座再無人看的戲臺,陸遙並未翻身下馬,只陪他拱手道出念白:
"裴少俠,久違了。"

陸遙以為裴劍文是疾惡如仇的。像他那身慣穿的刺目白衣,染不得半點髒汙。
裴劍文也恰如陸遙料想一般,打過招呼後再不肯說什麼場面話,掉頭便走。
陸遙端坐馬上,看著他步步走遠,也撥轉韁繩,緩馬而行。心中正自暗道,好一個愛如烈陽,恨如暴雨的人物,卻聽身後衣袂響動,一回頭,裴劍文竟是全然不顧旁人側目,于這京師街道上施展輕功,幾步趕了上來。
"陸大人,上回茶棚無酒,裴某還欠你杯謝恩酒未喝,"裴劍文重重吐出"謝恩酒"三個字,"陸大人何時有空,便來城東集賢客棧領了這杯酒吧!"

陸遙耳聽到裴劍文喚他"陸大人",也不再自稱"小弟",便知他已將茶棚一面之緣撇了個乾淨。
說是謝恩酒,還不是忿忿不平,尋機和自己打一場,陸遙看著裴劍文撂下話便再轉身掠遠,心中苦笑著搖了搖頭,將那"愛如烈陽,恨如暴雨"後又加了八字——
率性而為,年少輕狂。


三日之後,陸遙打發完瑣碎公務,一身便衣尋去集賢客棧赴了裴劍文的約。
昨日朝審終是走個過場,熹宗支著額靠在龍座裡,似是根本未去聽那刑部尚書口中的始末案情,只在他道"恭請聖上親裁"時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便斬了吧。"
陸遙肯赴這個約,非是為遂了裴劍文的願,同他鬥那點子閒氣,卻是疑心裴劍文這當口進京另有所圖,一來探探口風,二來借著比試之機給他點警醒教訓。

這集賢客棧乃是京中數一數二的老字型大小,樓後另有幾處偏院,合著個不大不小的園子,甚是清靜風雅。陸遙進了樓,差小二叫那掌櫃的過來,溫言問道,"貴店可有位裴姓客人?"
"公子可是姓陸?"掌櫃含笑招呼道,"裴公子早有囑咐,這可便等著了。"
"哦?"陸遙心道裴劍文倒是料定他會來,續問道,"現下人可在房裡?"
"在,在,"掌櫃招手叫了個小二過來,"裴公子宿在小店寶歆院,這便帶您過去。"
"有勞,"陸遙摸了鈿銀子遞過去,"再麻煩掌櫃的差人送小罎子酒過來,莫要太烈就好。"

園子正門開在東南角,取的是巽位招財進寶之意,客棧小二引著陸遙進到園子裡,一路山石樹木無不應韻而布,疏密有致。幾曲幾彎間轉折向北,又見一湖秋水,夕照下波光瀲灩,暗合北水壓火之理,倒也精妙。陸遙暗道裴劍文這可是尋了個好地方住,不知家裡到底是個什麼來頭。
"裴公子,有客到……"小二領著陸遙行到湖西寶歆院前,代他叩了叩門,揚聲招呼一句,又轉向陸遙躬了一禮,"公子稍等,酒這就送過來。"
陸遙含笑點點頭,回身面向院門時卻已斂了面上笑意,冷眼看著那門向內拉開,裴劍文拿著半塊點心立在門裡,似笑非笑道,"陸大人,來領酒了?"
"這都什麼時候了,"陸遙反被他手裡咬了大半的月餅逗得再笑開來,"還吃哪門子月餅。"
"不是時候就不能吃了?"裴劍文也不招呼他,自個兒啃著點心走回屋中外廳。
陸遙心下暗笑這分明還是孩子心性,也懶得同他鬥嘴,邁進院子返身掩上門,跟去廳中,見那桌上只有盤月餅合著壺茶,另啟話題道,"裴少俠可用過了晚飯?"
裴劍文咽下最後一口月餅,拿起茶杯就了口溫茶,挑眉道,"煩勞陸大人惦記,這便吃過了。"
"點心只是小食,還是要吃些正經飯菜才好。"
假惺惺,裴劍文心下冷笑了聲,也不接話。
實則他倒誤會了陸遙,陸遙不過是因著馮笙也總不好好吃正經飯,從小到大不知說了他多少次,一時順嘴罷了。

"裴公子,您要的酒……"那酒還真是少頃便送了來,裴劍文耳聽院外小二叩門招呼,揚聲道,"進!"再一撣袍角大馬金刀坐到桌前凳子上,望向陸遙道,"陸大人倒周全,連酒都替裴某預備好了。"
陸遙也不同他客氣,自己揀張凳子坐定,看那小二放好酒罈,啟開泥封,各斟一杯行禮退出院子,方舉起酒杯敬裴劍文道,"當日茶棚裡陸某實是公務在身,並非有意欺瞞,這便先幹為敬。"
陸遙禮數十足,酒到杯幹,裴劍文卻不承那個情,只盯著酒杯慢聲道,"欺瞞?道不同不相為謀,哪來的欺瞞?"手指撫過杯口,"明人不說暗話,想必陸大人也明白裴某定這個約的意思,"抬眼掃了掃陸遙腰畔,"陸大人未帶兵器,裴某卻還想領教領教陸大人拳腳上的功夫!"
話音甫定,裴劍文揚手潑出杯中酒液,手底用上內勁,一條酒箭直射陸遙臉面。
陸遙已知裴劍文是那說打便打的火爆性子,這廂早有防備,抬臂拍掌,內勁到處,淩厲酒箭生生在掌前一寸處蓬出團細密水霧。
屋內尚未掌燈,只得些斜陽餘暉,且看那銀漿乍裂,脈脈光中百煉鋼化繞指柔,紛揚飄落好似一小場秋雨蕭瑟。
裴劍文早料道這招奈何不了陸遙,酒箭激射之時便轉腕擲杯,白瓷酒盅夾著剛猛力道,平平穿過一片酒霧氤氳,仍是直逼陸遙臉目。
陸遙應變也快,右掌打散酒箭,左手順勢並緊兩指一推杯底,杯起杯落化去七分勁力,方俐落抄住酒盅,握進掌心。
滿室酒香落定,陸遙垂眼看了看掌中酒杯,竟自含笑揶揄道,"裴少俠,這杯子若碎了你拿什麼喝酒去?難不成願與陸某共用一杯?"
"你!"裴劍文沒想到陸遙看著寡言少語,偶爾一兩句話還真氣得人七竅生煙,待要再打,卻見陸遙兀地長身飛掠,轉瞬立至院中,揚聲道,"別毀了人家好好一間客房,出來再動手。"
"便是毀了也有裴小爺我賠,不勞陸大人費心!"裴劍文一拍桌子,亦是借力直掠出廳,腳尖在門檻上一點,右掌夾風帶煞撲向陸遙胸口。
陸遙不與他硬碰,腳下點地倒掠出去,嘴上也不閑著,"雖是未配兵刃,"掠至院中青楊樹下,輕身縱躍,"倒願以此代劍,"折了兩根樹枝,一枝擲給裴劍文,"不論輸贏,點到為止。"

"好個點到為止,"雖不是真刀真槍,這以枝代劍倒也趁了裴小爺的願,抄了樹枝手底一振,枝上幾片殘葉四下凋落,"可陸大人莫忘功夫到了飛花摘葉皆可傷人,小心了!"
陸遙存了個給他點警醒教訓的心,當下面沉不語,手上一招"長虹貫日"既穩且狠,足下使的卻是八步趕蟬,不求快急,但求輕靈,一曲一折間氣未用實,見裴劍文側身避開劍意迎上來,竟於半空間轉向突進,手中樹枝仍是不離裴劍文心口,枝梢微顫,將他胸前紫宮、靈墟、膻中、鳩尾四處要穴罩了個十足十。
輕功身法上裴劍文從不輸人,暗道,"來得好!"竟是不閃不避直迎上去,及至樹梢離胸不到一尺方再側身,手中樹枝循著陸遙手三陰經直挑上去,宛如花蛇撲鼠,迅捷非常。
陸遙也知若是真劍,怕是還未傷人先將自己胳膊送了出去,即便不斷也是經脈俱廢,立時變招橫掃,切向裴劍文咽喉。
裴劍文仰身閃避,手底也撤了劍招,卻是以退為進,樹枝貫上內力,既剛且韌,直直點地借力,足下連環踢出三腳,一取喉結,二取下頜,三取眼目,亦把陸遙逼退三步。
陸遙早知裴劍文輕功不錯,這頭方自站定,便見他已旋過一圈穩住身形,衣袂飄動間再殺上來,手中樹枝自左下往上反撩,招式乃是取自秦觀一首《踏莎行》,"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
這招"月迷津渡"真意在於劍氣呈一彎半月泠泠勾劃,九虛一實,詭異莫測。"好劍法!"陸遙心底暗贊,竟有些遺憾裴劍文手中拿的不是真劍,這還是他頭一遭見人將此招使得這般漂亮,如若是真劍,那一泓銀光必可謂似夢似幻。

陸遙心下讚歎,手底也不敢稍慢,一招"三燕投林"迎了上去。
裴劍文知他此招乃是以虛就虛,雖名一招卻有三式,層疊刺出,或一波三折,或後發先至,實為難料,索性不等自家劍招使老,腳落實地再騰身而起,卻是那"燕子穿雲縱"的身法,翩若鴻毛沖起丈餘,手中樹枝直刺陸遙髮際五分處神庭氣府。
這廂裴劍文身法著實漂亮,那廂陸遙卻輕輕鬆松後滑兩步避了開去,心下暗自搖頭道,這些花活臨陣對敵時哪裡要得,若是自己想必早把那"月迷津渡"變作"人鬼殊途",亦是取人腦頂大穴的劍招,卻簡單俐落許多,不求瀟灑,只為狠毒。
陸遙手下練得最熟的,俱是殺招。

這寶歆院本就不大,陸遙後退兩步正抵到院門,卻未推門而出,只一式"鶴沖天"使出來,雖不若裴劍文身法輕詭曼妙,卻勝在氣勢十足,直躍上牆頭再翩然落至院外,一手執枝一手背在身後,頗有大家風範。
裴小爺心中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也隨他翻牆而過,橫眉冷目,將手中枝梢定定指住陸遙,"再打過!"
陸遙摸准裴劍文劍法華美狠辣,卻少了最緊要的那一點殺意,當下再不留情,力貫整枝,放開手腳與裴劍文以快打快,兩根本應枯脆的樹枝相交之時竟發出嘭嘭悶響。

裴劍文手下確實未曾送過人命。
當日茶棚出手狠毒只因那馬他一直愛若性命,實則往日行走江湖之時,哪怕路見不平也僅是將那作惡之人或毒打一頓折了手腳,或挑斷經脈廢去武功。他到底還是覺著人命是個金貴的東西,沒了就是沒了,雖有時不免行事刻薄任性些,卻也從未輕下殺手。他從未覺得自己可以單憑一時一事妄斷人之生死。
但現下陸遙的劍式終是告訴了他,真正殺過人的劍該是個什麼樣子。

"好!"這頭陸遙同裴劍文打地如火如荼,那頭突從湖心亭上傳來叫好之聲。
原來卻是幾個大腹便便的官商借了這集賢客棧的好園子談天喝酒,見陸遙和裴劍文一招快似一招打得好看,手中又不是真劍,只以為是朋友切磋武藝,都湧到亭子邊看個熱鬧。
裴劍文本懶得搭理閒人,卻架不住耳力好,聽得一人諂笑道,"胡大人,您看這兩個人與您新收的護院比,武功如何?"
"不相上下,不相上下啊!"那胡大人也看出陸裴二人功夫不錯,明裡答得謙遜,實則是往自己臉上貼金,口氣掩不了的得意。
這下裴劍文再耐不住火氣,心下恨忖"難道裴小爺是給你們這幫子閒人耍猴戲看的?!",也不管那胡大人許是京中官員,手底一招"古柏森森"化出無數虛影晃過陸遙,隨手揪了幾片花葉貫力擲向湖心亭。

一叢開得正茂的秋菊名喚"七寶樓臺",葉窄而厚,裴劍文拿來做暗器倒是趁手,卻苦了陸遙還得替他善後。那胡大人陸遙聽聲音便已認了出來,乃是跟自己平級為官,同為正三品的太常寺卿胡青譯。太常寺卿掌管宗廟祭祀之事,雖算不得什麼權職,卻同馮鳳頗有私交。可是他裴小爺自己說的,功夫到了飛花摘葉皆可傷人,如若胡青譯真有個三長兩短,鬧將開來往小裡說是沖犯官威,往大裡說是謀害朝廷命官,便是自己也不好出面作保。
這頭裴小爺暗器出手,陸遙心裡一沉,當下舍了比鬥,飛身掠去湖心。
這湖面雖說不寬,卻也足有七八丈。但看陸遙忙中有序,俐落擲出手中樹枝橫過水面,人便踏在這一根窄枝上輕飄過水,正是源自少林一脈,響徹江湖的頭等輕功"一葦渡江",將將與那花葉暗器並頭趕至亭中。
實是陸遙當日對裴劍文擲暗器的狠毒手段印象太深,這次卻擔心過了頭。及到趕至亭邊他也看了出來,那幾片花葉已失了勁道,非為傷人,不過嚇他們一嚇。
陸遙心下暗笑,待那花葉忽悠悠掠過眾人眼前,方站定身子抱拳同胡青譯道,"胡大人,陸某跟朋友一時興致所至比劃拳腳,攪了大人雅聚,對不住。"
"哪裡哪裡,"胡青譯心思愚鈍,只覺著那幾片葉子是陸遙的朋友同他們開玩笑,不以為意大笑誇道,"原來是陸指揮使!果然好輕功!好身手!"
"胡大人謬贊了。"陸遙耐著性子同他們寒暄客套,一錯眼看到岸邊裴劍文也拋卻手中樹枝,正負了雙手孑然立在砌湖的千層石上,一襲白衣隨風輕動,映著最後一點夕陽餘暉直直望向自己,面上似是掛了個譏諷的輕笑,又似古井無波。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那日陸遙似乎也有刹那腦中滑過此般詩句,卻因全不應景再無深想。
佛典《僧祈律》中雲:"一刹那者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須臾。"
後來又是多少刹那匆匆流去,午夜夢回之時,誰真懂了一句:
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


"不打了?"陸遙自亭中脫得身,穿過九曲廊橋,繞了半圈湖沿,行至裴劍文身後站定。
"我輸了,玉佩還我。"裴劍文收回望向天際斜陽的目光,轉身跳下千層石岸,朝陸遙伸出手。
原來卻是方才比鬥之時陸遙一招"月暈披地",三十六式密不透風,直如銀瀑飛瀉逼得裴劍文連環招架,自己卻尚有餘力,尋隙抄去他腰間翠玉環佩。若是當真生死相見,勁力一吐便是內傷。
裴劍文性子高傲,卻非不懂認輸之人。技不如人便再練過,現下一句"我輸了"說得坦蕩,面上不帶絲毫慚意。
"哦?肯認輸就不肯給個彩頭?"陸遙看他坦然認輸,愈發覺得這人有些意思,不由隨口玩笑。
"不成,別的也就算了,"裴劍文卻認了真,肅顏道,"玉佩是我娘送的,不能給你。"
這玉佩確是裴劍文生母留給他的遺物,縱是感情不如跟小娘深厚,到底是親身母親留給他的念想,裴劍文一直當寶貝似的隨身攜佩,怎肯輕易給人。
陸遙雖不知是裴母遺物,但也知玉佩珍貴,當下再不玩笑,物歸原主。
裴劍文接了玉,抬腳走去寶歆院,走了兩步見陸遙沒跟上來,停下身頭也不回道,"你倒大方,付過了酒錢,卻不想著喝完?"
陸遙笑笑跟了上去,心下謔道,這裴劍文認輸認得那麼爽快,想邀人喝酒怎又這般彆扭。

陸遙一鈿銀子給的分量十足,集賢客棧百年老店享譽京師,亦不店大欺客,只揀了最好的玉乳漿送上來,正是那"名泉釀名酒,玉乳待貴客",入口清冽,後味綿醇。
"這一杯,裴某敬陸大人武功高絕!"
裴劍文一口飲盡杯中酒液,陸遙也陪了一杯,"裴少俠過譽了。"
"陸大人莫要自謙,"裴劍文再斟一杯,執酒笑道,"裴某雖算不上個道地的江湖人,卻也知道許甄'疾風九劍'名頭響亮。聽聞這人可是陸大人親手拿獲,江湖上口耳相傳,那一戰錦衣衛指揮史親率十二緹騎,卻未用旁人出手,一柄繡春刀逼得許甄劍斷人傷,束手就擒,"再舉起酒盅,"這一杯,裴某就敬陸大人威名赫赫!"
陸遙面色一整,喝了裴劍文敬的酒,方望著空杯沉聲問道,"那裴少俠想必也知道許甄霜降問斬之事了?"
"如何不知道?不就是後日?"裴劍文自斟自飲,答地輕鬆。
"那你可知道,"陸遙抬眼望定裴劍文,"當日法場之上,我會親去督刑?"
"哦?陸大人此般防範,難不成是覺著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這天子腳下劫法場?"裴劍文卻笑起來。
"難說,"陸遙也笑了,慢聲道,"保不准江湖義字當頭,偏就有人明知送死,卻還要一意孤行。"
"好個'明知送死',"裴劍文笑著對上陸遙的眼,"從詔獄到刑場十幾裡街巷,陸大人就吃准不會有個行差踏錯?"
"解囚必經之途清市通路,守衛森嚴,"陸遙面沉似水,厲聲道,"就是大羅神仙撞進來,陸某也不會叫他走脫了去!"

談笑把酒,暗潮湧動,兩廂裡皆是話裡有話。陸遙意思講得明白,你裴劍文既已見識過我本事如何,如若真有什麼不該有的念頭,當日法場相見,別怪我再不留情!
裴劍文卻似未往心裡去,只拿過酒杯三敬陸遙道,"最後這一杯,裴某便敬陸大人'在其位,謀其政'!"
陸遙話已至此,當下再不多言,亦不喝酒,只心中暗歎一聲,一擺手道,"恕陸某辭了這一杯吧,實不過是……各人有各人的擔當。"
"說得好!"裴劍文也不在意,自己一口飲盡美酒,"為了這句話,裴某倒願與陸大人交個江湖朋友,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哦?"陸遙反有些詫異,挑眉輕笑,三分自嘲七分試探,"難得陸某身居其位,尚能入了裴少俠的眼?"
"什麼入不入眼,陸大人也別拿我說笑,"裴劍文拿起酒罈,垂著眼慢慢斟滿自己的杯子,這還是陸遙頭回見他面上也會帶些寂然神色,"實不相瞞,家父……裴世憲。"

江浙自古富庶,良田千傾,魚米之鄉。當年首輔之爭,顧謙未討得好去,馮鳳亦非完勝。最終那繼任首輔名喚沈非,乃是寧波府人氏,背後撐腰的俱是江浙豪紳,手握著大明朝的錢根子,便是馮鳳也不敢得罪。
後熹宗即位,東林黨日漸成勢,自命清流,對浙黨一脈也不乏明嘲暗諷。馮鳳未能全然掌握兵權,對錢之一字更要著緊籌謀,自是對江浙黨人頻頻示好,終把這股人事收歸己用,將這朝廷上的三足鼎立變作兩分天下。
裴世憲正是那杭州府數一數二的豪紳,雖未入仕,幾世家業也不容小覷。俗語道人怕出名豬怕壯,亂世之中哪由得人撇清,實則真論起來,裴世憲與陸遙本就共事一主。
世憲世憲,當年裴老太爺起的這個名字非是盼著子孫入朝為官,卻是取自《周書?諡法》,"天之方難,無然憲憲",意喻世世代代勿論盛世亂世,皆可平安喜樂。
只是天命叵測,有時最難求得的,不過正是這"平安喜樂"四字罷了。

聽得裴劍文自報家門,陸遙方才恍然大悟。前年裴世憲入京與廠公議事時他也見過,當下再仔細打量裴劍文,果與裴老爺子眉目間肖像五分,不由抱拳笑道,"原來是裴老爺子的公子,失敬失敬!"
裴劍文卻心下苦笑,自嘲暗道,這下陸大人總該放心了吧,往難聽裡說,原本他們就是蛇鼠一窩。
百善孝為先,裴劍文從未怪過他爹站在宦黨一邊。他也知道他爹身不由己,況且縱使對不起天下人,他爹對他總是千好萬好的。自小到大,裴老爺子雖家教嚴格,強逼兒子念了滿腹詩書道德,裴劍文卻也不記得自己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未能到手過。便如這習武一事,小劍文一句"我想學武功",裴老爺子就忙不迭散盡千金,尋了最好的師傅伺候。再大些裴劍文仰慕書中俠者風範,明裡說去遊山玩水,實則想著闖蕩江湖,裴父也佯裝不知,暗自在江湖中買了消息眼線,只要裴劍文不搞出大事就由得他去。

"不知裴公子這次上京所謂何事?" 此廂陸遙果已放下七分戒心,暗笑道裴老爺子家財萬貫,沒將裴劍文寵成個紈絝子弟、無法無天倒也難得,卻還是詳問了一句。
"沒什麼,跟我爹吵了一架,隨便出門散散心,"裴劍文略有些尷尬地撇嘴道,"那個老頑固嫌我上回玩久了不回家,這次可關了我好些日子,本想著來京師賞月過節,看看有名的塔燈火龍,兩下耽擱也沒趕上。"

這套說辭倒不全是打謊,裴劍文溜出門前還真跟裴老爺子吵了一場,不為冰窖之事,只因放出冰窖後裴劍文去看小娘,才知道妹妹的婚事已經定了下來,立時氣得跳腳,沖去書房找裴老爺子算帳。
裴樂詩比裴劍文小三歲,乃是裴李氏旁出。當年也是因著裴李氏懷了身孕,裴世憲才同自己的官家岳父商量,納了她進門。
裴劍文自小就很疼這個妹妹,只是小時候疼她便欺負她,大了點才曉得四下尋些外面的新鮮玩藝兒討妹妹喜歡。
就是這麼個如珠似寶的妹妹,裴父竟要將她遠嫁泉州,裴小爺當然得乍毛兒。若是兩情相悅也就罷了,偏偏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娘以夫為尊不敢有二言,他這個做哥哥的可不答應!
"老頭子!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是不是為了那點海上生意才將樂兒嫁了過去?!"裴小爺一腳踢開書房門,橫眉立目,氣勢洶洶。
"你也知道不是,"裴父卻氣定神閑,仍自伏案臨字,沉聲道,"我這也是為了樂兒好,一時半刻講不明白,你且不要管了。"
"什麼不要管,我還非要你講個明白!"
"混帳!"裴父擲了手中毛筆,拍案大罵,"有跟你爹這麼說話的嗎?!"
裴劍文雖有時沒大沒小,心裡到底還是很怕父親發火,當下唬了一跳,站在門口不再多言,心裡卻仍憤憤道,"嫁吧嫁吧,那是你親生女兒,嫁得那麼遠看到時誰更心疼!"再一轉念,"反正樂兒在那頭受了欺負也有自己這個哥哥做主,往後正好隔三岔五去泉州看看她,天高皇帝遠,讓老頭子後悔去吧!"
裴父看兒子低頭立在門邊,梗著脖子不作聲,複緩下神色道,"裴兒,為父有自己的打算,早晚說給你聽,"見他不答腔,再溫言道,"你也不小了,怎就不懂……"打住話音長歎口氣,"罷了……不懂便不懂吧……"

"裴公子,中秋節既名團圓節,還是與家人一起過才是正經,"陸遙看裴劍文望著桌上燈火出神,只以為他遺憾沒趕上熱鬧,誠心勸了一句,"下回莫要再任性了。"
"公子不敢當,"裴劍文回過神,笑著續上方才的話頭,"若是陸大人有心交裴某這個江湖朋友,不如連名帶姓,只稱一聲'裴劍文'吧。"
"好說,"陸遙舉起酒盅,大笑道,"只要裴公子也直呼陸某'陸遙'便好。"
"陸遙,"裴劍文含笑執杯,先改了口,"那這最後一杯,在下就舍了什麼'在其位謀其政',只敬這一個稱呼。"
"裴劍文,陸某先幹為敬!"
酒到杯幹,不論兄弟,不論朝野,只是江湖朋友。
陸遙心道,多麼痛快。

"這玉乳漿雖好,卻不夠勁道,"裴劍文為陸遙再滿上杯,"以後有空我給你帶壇水井坊的燒酒,那才是真正陳香凜冽。"
"烈酒喝多傷身,還是淺酌為宜。"陸遙笑著搖了搖頭。
"我說你看著也不比我大幾歲,"裴劍文皺眉,"說話怎麼這般老氣橫秋?"
"陸某不才,虛歲已二十有七,"陸遙報過年歲,複追問道,"劍文怕是還未及弱冠吧?"
"裴某不才,虛歲已二十有一。"裴劍文學陸遙講話,故意將自己報大一歲。
陸遙笑他孩子心性,也不接話,只目帶揶揄看了他一眼,慢慢品著杯中佳釀。
"喝這點子甜酒也那麼慢,"裴劍文嗤道,"陸遙啊,我看你是不是根本從未醉過?"
"……昔年屈原著《離騷》,自稱'正則',乃是恪守做人道德之意,"陸遙卻似突地提起不相干的話題,"陸某一介俗人,未能如三閭大夫般清白瀟灑,卻也從未想過一醉方休。"
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裴劍文亦知道陸遙說的是什麼典故,靜了片刻,方順著他的話頭,曼聲吟出江邊漁夫的對辭,"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劍文活得灑脫,"陸遙聽言反斂去寂寞神色,舉杯笑道,"這次換陸某敬你一杯,下回定要喝喝你那壇燒酒!"

一小壇酒本就不多,又飲過兩巡便見了底。陸遙起身告辭,雖非趁興而來,倒也盡興而歸。
裴劍文將他送到院門邊,道聲"路上好走",卻不忙著進去,只負手而立,目送陸遙愈行愈遠。
陸遙循著來路,走過一潭瘦月湖,邁入曲折花徑前回頭看了一眼,正見裴劍文轉身回院,門扉四合,月下白影稍頃隱沒不見。


萬籟寂無聲,衾鐵棱棱近五更。但見一匹快馬披星帶月,蹄鐵脆響劃破霜夜疾馳而去,奔到城南一處高宅前方才勒住韁繩,一人翻身下馬,叩門叫出門房,只道句"公務急事"便逕自入內,步履匆匆。
門房忙叫了值夜下人跟去伺候,另有人趕著叫醒了府內管事,層層通報,及到陸遙步進正廳已是盞茶過後。來人恭立廳中,正是陸遙手下專掌詔獄的北鎮撫司曹鈺,見陸遙出來忙一抱拳,壓低聲道:
"大人,有人劫獄!"

便是這一夜,裴劍文單騎劫牢,陸遙夜探集賢客棧,自然只有人去屋空。
"竟真是你……"陸遙一襲皂衣立在桌前,桌上酒罈尚未收走,滿室夜色暗沉,他抬手緩緩按住壇口,靜默聽著房中更漏水聲,一滴,再一滴,慢聲輕道,"裴劍文……莫要欺人太甚。"

更漏聲聲,陸遙走後半刻,那桌上酒罈方才吃不住暗勁,突地乍開龜紋,頹然傾裂。
多少把酒言歡,三盤暮雨中佇立對望,俱變作兵戈相向。

那三盤暮雨乃是京東薊縣盤龍山出了名的景致,黃昏暮靄、煙霧朦朧之時,盤龍山以松取勝的上盤、以石取勝的中盤、以水取勝的下盤皆被雲氣籠罩,身處山中,可見"似晴非晴,不雨是雨"之象。
且說這次裴劍文入京非是逞一人一時之勇,甫出家門他便連夜趕至杭州府仁和縣,尋了知交好友朗瑛共商大計。
話當年,許甄便是由朗瑛引見給裴劍文認識,三人意氣相投,舉杯換盞好不快活。朗瑛為人重情重義,雖有救人之心,卻苦於武藝實在平平,一籌莫展之際見到裴劍文自是大喜。他是半個書生半個大夫,縱是武功不行也自有他的長處。那包攬天地、國事、義理、辨證、詩文、事物、奇謔七類的《七修類稿》便是出自朗瑛之手,真可謂博聞多識,學貫古今。
朗瑛大了裴劍文十歲有餘,父母俱已過世,家中亦頗有田產。當下對裴劍文合盤托出自己的籌畫,"我在那薊縣白澗鎮有一處房產,還是昔年遊覽盤龍山時見景色幽靜,想著來日避暑編書所置。愚兄也知道,憑我那點粗淺功夫跟去救人反是你的累贅。你有父有母,有家有業,若真能救出人來,便只管將他帶至我處,後路我已想好,只要人不在你手,沒有真憑實據,應不至於禍及裴家。"
裴劍文知道自己救人固然是闖龍潭、入虎穴,郎瑛攬去善後之事更是風險叵測,想再說些什麼,卻也想不出更好的點子。
罷了,兄弟之間憑的就是個"信"字,他信他,他便也信他!再不囉嗦,裴劍文同朗瑛一起快馬加鞭趕去薊縣,白澗鎮一別,裴劍文孤身入京,朗瑛走一趟天津衛備船,再折回鎮上靜等消息。
"切記,縱是救不得人也要回來尋我,我會在天津衛碼頭備好船隻,走水路要快捷許多,"朗瑛殷殷囑咐,"你切不可意氣用事,無論如何,定要平安回來見我!"
"大哥放心,"裴劍文笑著拍拍隨身包裹,翻身上馬,"你給我的東西都帶著呢,大哥便安心等著小弟的好消息吧!"
言畢裴劍文撥轉韁繩絕塵而去,朗瑛望著他白衣翻飛,白馬若風,似要在這濁濁世間劃出一道閃電,真是說不出地……卓然鮮明。

人人都知京師之中牢獄不只一處,刑部有刑部大牢,東廠有廠獄,錦衣衛有詔獄。裴劍文甫入京便皆暗探過一回,明裡是刑部大牢戒備最嚴,卻不一定是真把人關在此處。昨日朝審皆是秘密押送,裴劍文也未及收到風聲,摸不清人是自哪兒來回哪兒去,只猜那防衛森嚴的刑部大牢不過是個幌子,面上循理堵住東林黨的嘴,暗地人還是關在了別處。
他與朗瑛早有商議,從未想要光天化日強劫法場。正如陸遙所說,天羅地網之下,一旦失手被擒就是滿盤皆輸。反不如漏夜潛牢救人,進退間自己有個譜兒,成則成,不成則退;謀定方動,盡力而為。
陸遙曾道裴劍文年少輕狂,實則倒料錯了他。裴劍文從沒想過為了救人搭上自己一條性命,那要讓他爹娘情何以堪。裴劍文只知道不能見死不救是他的意願,不能讓爹娘白髮人送黑髮人也是他的意願。他從不理如何才叫真正的江湖義氣,只知一對得起父母生養,二對得起自己意願,便是他裴小爺活得瀟灑坦蕩,活得無愧於心。

這夜陸遙便是未來赴約,裴劍文也不打算再等。朝審之後貼出的行刑告示催著他,廠獄或者詔獄,總要挑一個去闖。而陸遙偏在這當口自己送上門來,裴劍文自是心中暗喜,只道天助我也。
早在定這個約時,裴劍文就存了個套話的心。所謂意氣比鬥,也不過是因著擺出敵意反比故意示好更能取信於人。而後搶先提起許甄之事,句句引得陸遙往那劫法場上頭想過去,實只為試探人真押在何處;再特意自報家門,消去陸遙七分警惕,這點子伎倆,甫收到消息陸遙便已想通。
他以為他心性爽直,白衣勝雪,染不得半點髒汙;卻未料到他也可以虛與委蛇,步步算計,正所謂請君入甕。
"這份心思……"陸遙趁夜一探一回,換下皂衣獨坐房中,看著天光一點一點浸透窗櫺,怒意褪去後竟有絲莫名苦澀,"難為你肯用一句江湖朋友自引身世欺蒙於我……這份心思,陸某定當好好回報!"

實則這還真不是裴小爺頭一回幹那劫獄救人的勾當。初出江湖時他便拿那應天府大牢練過手,亦是單槍匹馬,憑著一身輕功暗器漏夜進出,別說府內獄卒,便連那被救的老漢都未看清恩公樣貌年紀,只道蒼天有眼,知他冤枉特派神仙下凡救人水火。
須知天下牢獄本就相似,那錦衣衛的詔獄被人傳成了閻羅地府,實也不過就是高牆鐵衛,明火執仗往來巡邏。
裴劍文在頭次暗探之時便看清詔獄設在錦衣衛衙門的西南角,乃是牆中有牆。那詔獄圍牆足有十丈,比衙門的外牆高了不止一點半點,絕無法單憑輕功一躍而上;磚縫內裡與外壁俱用鐵水澆鑄,滑不溜手,任你是壁虎遊功練到頂也好,還是使上手抓器具也罷,都只能望牆興歎;且那牢獄牆頭還插了狼牙鐵刺,鐵刺上又有倒刺,真是直如獸口一般森森猙獰。
但既打算劫獄,裴劍文便早有準備。朗瑛精通雜學,現下裴劍文一身墨色勁裝,腰中盤的正是朗瑛特製的抓索,抓頭與普通抓索無異,繩子卻非尋常麻繩,而是牛筋編制,長不過五丈,卻可伸縮自如。
衙門外牆與詔獄內牆間約莫有近五十丈的空場,未植一樹,巡衛火把過處一覽無餘。因著幾隊衙役交叉巡邏,一巡與一巡間不過羅預,怕是只有飛鳥才能無恙經過。
衙門外牆也有哨崗往來,且看裴劍文掠至衙門西南牆根處,轉瞬提氣攀上牆頭,一式"雨燕歸巢"貼在滴水簷下,靜氣屏息宛如死物。那滴水簷並不寬闊,裴劍文乃是斜躺著身子,一半貼於牆上,一半隱於簷下,全憑一口真氣和雙手力道支撐,卻也紋絲不晃。他一頭聽著牆外崗哨動靜,一頭仔細分辨牆內巡衛腳步,瞅准空隙,一個鷂子翻身掠出飛簷沒過牆頭,甫落地便使出那"燕子三抄水"的身法,疾如夜風趕至獄牆根下。
同是招燕子抄水,當日茶棚丁昝使的已是精妙,現下裴劍文卻真如背插雙翼,翩然若飛,及到牆根處更是真氣流轉,變掠為縱,比陸遙那式鶴沖天少了氣勢,多了鬼魅,飄一般躍起兩丈,腰中抓索已抽了出來,順勢一甩,抓頭倒勾恰恰勾死了那狼牙鐵刺。
牛筋伸縮,裴劍文借著手中拉力再一提氣,整個人宛如箭矢沖至牆頭,腳尖在鐵壁上一點,悠然蕩過一圈翻至牆內。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難,這翻牆也是一樣。詔獄院場窄小,雖無需巡邏卻也設了衙役站崗,兩個守住牆門,兩個把守牢獄入口,驚動一人便是天大的麻煩。裴劍文翻過牆便一眼掃清院內佈防,也知事情棘手,當下將抓索換至左手,右手按住牆壁,用上暗勁穩住身形,一點一點,只憑牛筋垂力貼著牆往下滑。
悄無聲息滑至離地三丈,裴劍文雙腳抵住牆,再穩住身子,右手摸到腰間飛刀,順著綁帶一支支抽出來,俱是形如柳葉,薄如蟬翼。
此次劫牢茲事體大,裴劍文也知道不可能不送人命。他抬手將兩把飛刀咬在齒間,右手執著另外兩把冷冷心道,"對不住,既然你們做了這詔獄牢衛……便只怪自己命薄吧。"
飛刀兩兩射出,卻近乎同時而至,皆是一刀封喉,未溢出半聲慘呼。
裴劍文卻不忙著落地,只再一蹬牆躍高三丈,手下一抖,使了個巧勁將那抓索收了回來,複盤到腰中。他不理屍首,先伏近牆門聽了聽外面,確是毫無異樣方掠去牢口,細看那門鎖,卻是與牆門不同,乃是自內鎖死。
這詔獄地面上的屋子直如鐵桶一般嚴實,除去牢門只有幾扇通氣小窗,斷是進不得人。裴劍文也知這詔獄內外守衛定會按時互通口訊,當下再不耽擱,放粗聲敲了敲門道,"去趟茅廁,換個人上來。"
門內衙役似未疑心,但聞一陣唏唆開鎖之聲,門推開半扇,一個牢衛探出身來,還未出聲便後頸一痛,立時委頓倒地。
雖是方才為著萬無一失,飛刀見血封喉,裴劍文卻也不想多傷人命,只使了重手法將人擊暈過去,電光火石間閃入門內,門後另一牢衛還未醒過味兒來便被如法炮製。
屋內除了這門口二人,另有二人把守在地牢入口,見一人黑衣蒙面強闖進來,當下一邊拔刀一邊出聲示警。只是那刀才抽出寸許,嘴裡一個"有"字也未講完便是喉間一涼,亦被裴劍文的飛刀送去見了閻王。
順著地牢口再往下乃是一道石階,兩壁皆有油燈常年不滅。裴劍文聽了聽,見底下似是尚未察覺,足尖一點飛身而下,手從衣內摸出一個紙包,及到轉過石階拐角,手底用上內勁,一包藥粉被勁力裹著撲入石階盡頭的內室,砰然炸開,煙霧四散。
郎瑛在《七修類稿》事物卷中曾著,"蒙汗藥人食之昏騰麻死,後複有藥解活,予則以為妄也。昨讀周蘋窗《癸辛雜誌》雲,回回國有藥名押不廬者,土人采之,每以少許磨酒飲人,則通身麻痹而死,至三日少以別藥投之即活,禦院中亦儲之,以備不虞。又《齊東野語》亦載,草烏末同一草,食之即死,三日後亦活也。又《桂虞衡志》載,曼陀羅花,盜採花為末,置人飲食中,即皆醉也。據是則蒙汗藥非妄。"
後朗瑛也為興趣之故,高價自那回回國商人處購得一小瓶"押不廬"試驗藥性,家中禽畜食下些微粉末無不即刻倒地,因無解藥五至七日後方醒,有那未醒的竟是活活餓死。
裴劍文紙包裡正是朗瑛手中剩下的"押不廬",雖說吸入效用不及服食,卻也足已致人暈厥。內室中另有暗口通風,稍頃煙霧散盡,裴劍文掠入室內,果見牢頭獄卒橫豎躺了一地,俱已人事不知。
過得內室路分東西兩條,西處通往刑房,東處通往囚室。裴劍文匆匆去那刑房轉了一圈,確定已無清醒牢衛才疾步奔去囚室。
只是這一路走一路暗暗心驚,且見兩旁囚室關押之人無一不是已拷打得失了人形,多半不是睡著,卻是傷重昏迷,少幾個醒著的也是似癲似傻,呆滯縮在囚室一角喃喃自語。
裴劍文已從牢頭腰中摸得鑰匙,可這三五十間牢房,一不知哪個是許甄,二不知哪把鑰匙開哪道門,著實讓人難辦。裴劍文暗自咬了咬牙,複又掠回內室,揪了那牢頭,用了七分內力點上氣海重穴。
那牢頭也頗有幾分武藝,甫見藥粉迷煙便屏住鼻息,本就暈得不實,自是立時痛醒過來。裴劍文執劍橫過牢頭脖子,半逼半拽著他踉蹌起身,粗聲報出許甄名號,"要命的就帶我去開門,"見那牢頭仍自猶豫,又補上一句,"雖是來不及讓你試試你們自己的逼供手段,"左手卡住牢頭脖子,右手拿著劍在他下身比劃了一下,"卻來得及真讓你做一條閹狗!"

那牢頭自然不想真做了太監,忙順著裴劍文的意思,將他帶至一間牢室前,不待吩咐便主動指指鑰匙,又指指脖子上的劍。
裴劍文將劍挪開了幾分,盯著牢頭找出一把鑰匙,擰開牢門,複又將劍架緊。
便是此刻異變陡生!那排排囚室間走道狹窄,俱安的是左右推拉的鐵門。只見那牢頭將門拉至一旁,突地伸手按下牆上一處磚頭,縱然裴劍文眼疾手快抹了他的脖子亦已於事無補。
裴劍文躍入牢室,將那俯趴之人翻轉過來,果見不是許甄。那牢頭竟是佯裝膽怯,只為將他誘至這機關消息前,不惜一死向外示警。
裴劍文聽不見地牢中有什麼動靜,便知那機關定是直通到外面,當下不敢耽擱,只得放棄救人念頭,原路疾奔而回,正與聞風趕至的錦衣衛衙役在獄前院場碰上頭。
只見那頭來人足有數十之眾,倒是不問那"劫牢者何人"的廢話,一聲不吭便圍攻上來,頃刻刀光劍影混作一片。
裴劍文手中的劍名喚"飛天",雖非上古名劍,卻也是千金難求的寶器。且看劍起劍落,利刃劃出雪亮銀綢,鏗鏘之聲夾著鮮血痛呼,頭顱斷肢,暗夜火光下直比修羅沙場。

實是早前比劍之時,裴劍文雖算得上全力施為,卻也故意在招式上添了不少花巧。
那時鬥至酣處,裴劍文看著陸遙將一支枯枝使出十足殺意,心自冷笑道:
"陸大人,別以為我裴劍文沒用劍殺過人,便真不懂得怎麼用劍殺人!"


"就是說……"當夜陸遙聽得曹鈺通報,問過來人形貌,方冷笑道,"你們百來十號人,十幾把弓箭,就這麼著把人放走了?"
"……屬下無能,"曹鈺忙一撩袍角單膝跪地,勉強解釋道,"實是那人輕功高絕,劍法狠辣,又是有備而來……"卻越說越是底氣不足,趕緊改口道,"不過那人也是受傷不輕,屬下已經派人追上去了。"
"沒丟了人,也沒抓著人,"陸遙怒極反笑,"算了,廠公可已收到消息?"
"還不知道。"
"天明再報吧。"

辰時陸遙過去司禮監,親向馮鳳稟告有人夜闖詔獄之事,"怕是沖著許甄來的,"
陸遙沉聲稟道,"不過廠公放心,獄中未失一人,屬下已在京郊各處設下關卡,來往可疑之人俱要搜身,那人身上帶傷,想必逃不遠。"
"罷了,"馮鳳撂下手中朱筆,揉著太陽穴擺了擺手,"你且看著辦吧。"靜了半刻複接了句,"這江湖……"卻又再無下文。

自宣宗以來,司禮秉筆太監皆可代行"批紅"大權。現下馮鳳一身正蟒賜服坐在桌案後頭,筆架上撂著的朱筆猶自未幹,一點猩紅鮮潤欲滴。
陸遙盯著案上筆尖,暗忖廠公雖未多說,但話外之音分明已是惦記上了這個江湖,怕是朝廷上的事一了,便要拿這江湖開刀。
四海當家……陸遙腦中默默滑過四字,心道這便是真正想要呼風喚雨一輩子的人。
秋日暖陽順著窗格照進來,將馮鳳一身正紅賜服映得奕奕生輝,卻愈發襯得人面色寡淡。
普天之下,便連當今聖上都默許了大小官員恭稱馮鳳一句"九千歲",更有那溜鬚拍馬之人不惜人力物力,上趕著在大江南北為馮鳳廣立生祠,雕樑畫棟間供奉起一尊尊不說不動,卻也栩栩如生的泥胎塑像。
不說不動,栩栩如生。
陸遙抬眼看著馮鳳再拿過朱筆,對著翻開的奏疏凝神不語,兀地湧起個頗為不敬的念頭。
他想這究竟是死物像人,還是人像死物。

且說曹鈺那句"來人受傷不輕"到非推託之辭,當夜裴劍文確是受了不少外傷,全憑著一已毅力翻牆越壁殺出重圍。
須知習武一道天才固然難得,苦練更不可少。裴老爺子給兒子請得好師傅,撂下狠話道"你既是自己要學武就莫叫苦",而用裴劍文自己的話說,我那才真叫木匠戴板枷——自作自受。
不過正是這十幾載寒暑磨出的一身硬氣救了他一命,轉折騰挪間甩掉追兵,潛進事先租好的一處民居。
朗瑛事先謀劃周全,初入京師裴劍文便租下城北一套僻靜小院,備好金創傷藥、換裝衣物;再置下一輛舊板車、幾隻半人來高的木桶,自己按著朗瑛給的木工圖紙在桶裡裝上蓋板夾層,拿些散錢打發街邊乞兒去酒肆飯館買好一車泔水。眼下人未救出來,除了那機關木桶別的俱還有用。裴劍文包好創口,換身粗布破衣,戴好花白頭套,複抹上煙灰油彩,拉著板車在小院裡走了兩圈,因著肋間傷痛反更似模似樣。
天色欲明未明之時慣例有些運菜運泔水的板車進出,城門守衛見來人滿面風霜身形傴僂,捏著鼻子掀開桶蓋略看了看便揮手放行。
裴劍文將車拉至京郊樹林,自一處破廟裡找出藏好的包裹,取出水囊洗淨手臉,換上套不起眼的藍色布衣,走出廟外打了個呼哨,果見頭天中午放在林子裡的愛馬乖乖奔了出來,湊近他咻咻噴著鼻息。
大路查得嚴也有小路可走,裴劍文早將郎瑛交給他的京郊地圖默記於心,當下只揀小路曲折向北,幾番變道後確定並無追蹤之人方轉折向東,朝薊縣白澗鎮直奔而去。

可是千算萬算,裴劍文和郎瑛還是小瞧了錦衣衛的手段。那嚴查死守的關卡本就是陸遙布的障眼法,實則早有暗樁盯上了過路騎白馬的青年男子,封封密報飛鴿傳至陸遙手中。
陸遙倒非算准了裴劍文舍不下他那匹白馬,只因那馬確是千里良駒,逃亡之人坐騎最是要緊,量裴劍文也不敢小覷錦衣衛的鐵騎,換匹尋常貨色同他們比腳力。
裴劍文這番曲折變道縱是小心警惕,卻也讓陸遙自各處密報中一眼將他那封揀了出來,立時再不耽擱,叫上幾個心腹親隨一路奔出府衙。

裴劍文趕至白澗鎮卻並不入內,只在路邊停馬喚住個大娘,問明是否順路,方摸出懷中寫好的書信,合著貫銅錢一起塞過去,托她帶給白澗鎮西朗姓人家。
"事情有變,分頭走為上,碼頭等我一日,如若不來速速南下。"信上只得這一句話,卻是裴劍文早便盤算好,如有意外不可累及大哥,便有追兵也只能沖著自己來。
追兵……裴劍文再策馬上路,默念過這兩字,蹙起眉心。許是危險直覺,他離這白澗鎮越近越覺著心中打鼓,似是哪裡空落落地缺了一環。"未免太順當了些……"一念至此裴劍文再不猶豫,掉頭弛向通往盤龍山的岔路,打算迂回翻過山脈趕去天津衛。

"大人,那人進山去了。"陸遙奔至白澗鎮左近,便有探子現出形跡迎頭稟道,"已有人跟了上去,大人可循暗記而行。"
"做得好,"陸遙點點頭,待要撥轉馬頭,聽得探子再道,"那人似是送了書信去那白澗鎮。"
"哦?"陸遙挑眉冷笑,分出三個親隨趕去鎮上守住來往通路,"只許進,不許出!"自己帶著剩下兩人快馬入了山,循著探子暗記直追上去。

這盤龍山脈也非都是險山峻嶺,裴劍文仗著騎術精湛,專揀小路疾弛而行。那馬亦通人性,盡力跑得平坦,馬身已起了層薄汗。
山谷幽靜,裴劍文耳力好,遠遠聽著蹄聲傳過來,仔細分辨應有三人,一騎奔的快些,漸漸把另兩騎拉在後面。
"果然有詐!"裴劍文心下一緊,卻也不見慌亂,再夾馬腹提上一程,冷冷心道,"看這頭馬的騎功架勢……陸大人,您還真是不辭勞苦,給足面子,裴某承情了!"

這麼一前一後又跑了幾裡,裴劍文看愛馬已是氣促,恐怕單憑馬力不可能甩掉陸遙,索性心一橫,拍拍馬脖道,"自己藏個好地方等我。"回手抽出馬側包裹裡的佩劍,用力提氣自這奔馬上縱起三尺,足尖一點馬鞍,飛身撲進谷邊山林。
陸遙再奔片刻,看清馬上無人,亦是勒馬急停,挑了棵石崖邊的高樹,橫空而掠,腳踏石壁躍至樹頂,人似斂翼飛鷹,穩穩立在那顫巍巍的樹梢上四下環望。
時至深秋,樹葉已經凋落八分,裴劍文又是帶傷趕了大半天的路,輕功再好也逃不太遠。陸遙瞅准方向,真如矯鷹撲兔一般,自那林間樹梢一路縱躍過去,死死輟在裴劍文身後,卻不急著下口。
"虎落平原被犬欺!"裴劍文也聽得身後動靜,知是陸遙追了上來,暗罵道,"困獸尚且一搏,陸遙,莫要太小看人!"
"來得好!"陸遙追至近處,見裴劍文竟是轉身急停,出其不意拔劍殺將上來,心底暗喝一聲抽出佩刀迎了上去。
山中天氣最是多變,不過須臾間林中已起了薄霧,但聽渺渺霧靄間刀劍相交,金鳴之聲鏗然入耳,卻再不復那以枝代劍點到為止,終是利刃寒光、生死相見。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陸遙手底正是一招"吳鉤霜雪明",繡春寶刀劃出殘影,直如風雪撲面,刀尚未至,刀氣已刺得人遍體生寒。
裴劍文自知內力不濟,不敢硬接,人隨意動閃至樹下,腳尖點樹借力一縱,劍走輕靈遞出一招"花前月下",劈頭罩住陸遙臉面。
這劍法名字旖旎,招式卻甚為狠辣,自上而下仿若冰輪橫空、清光鋪地,劍尖輕顫又似花瓣迎風招展,只是沾上一星半點便知豔麗花蕊乃是毒蛇吐信。
陸遙舉刀橫擋,手下用力一送,順勢將劍振至一邊。裴劍文卻不戀戰,只借一沖之力掠過陸遙身畔,疾縱兩步見人跟了上來,方猛地回首刺出一劍,正是源自華山劍法,意在攻敵不備的那式"浪子回頭"。
"回頭是岸,這話陸某原句奉還。"陸遙不僅早有防備,且避劍之時尚有餘力同裴劍文打嘴仗,手底一招"東風浩蕩"斜劈過去,恰似秋風掃落葉,浩浩蕩蕩,沛然無匹。
"好一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裴劍文一劍不成轉身再走,恨恨心忖道,"可你陸遙哪兒長了那份菩薩心腸!"

就這麼邊打邊走,邊走邊打了盞茶光景,裴劍文已是舊傷迸裂,體力不支。他眼見四下皆是林海茫茫,霧靄重重,卻連在這山霧間都逃不過陸遙追逼,可見再無生理,不由心歎一句"孩兒不孝",一式"了卻紅塵"奮力遞出,雖說是拼死一搏,卻也是兩敗俱傷的殺招。
"你!"陸遙看他起手動作,只以為是一招用以惑敵的"霧鎖陽關",倉促間只得把手中"附骨之蛆"變作"抽刀斷水",用上八分內勁,生生斬斷逼近喉間的那把"飛天",卻因裴劍文胸前空門大開,縱是千鈞一髮收回刀意,也將他自頸至胸拉出一條血口。
"我怎樣?"裴劍文執著斷劍抹了把頸間鮮血,見傷口不深也知是陸遙手底留情,口中卻仍冷冷接道,"陸大人,別指望我跟你回去認罪畫押,我裴劍文便是死了也會先劃花這張臉!"
這廂話音未落,裴劍文已是舉劍往面上劃去,那廂陸遙亦是未等話落便飛身急掠,將將趕及挑飛斷刃,複把刀架在裴劍文頸邊,以防他再輕舉妄動。
"現在倒是會為你爹娘著想,早幹什麼去了!"陸遙嚴聲厲喝,"還有你那白澗鎮的朋友,一個都跑不了!"
"朋友?"裴劍文心下一涼,面上卻不露分毫,反嗤笑道,"我裴小爺一向獨來獨往,哪兒來的朋友?誰又配做我的朋友!"

三盤暮雨,不雨是雨。山中霧氣鬱勃彌漫,秋風過處浩浩如雪海峰巒,茫茫然左湧過來是他,右湧過去是他。
這還是陸遙頭回見裴劍文舍去一身如雪白衣,卻是藍布粗衣也掩不住傲然風華。
猶記得當日茶棚,是誰少年華美,手底一按豆莢,張嘴接住那一小粒青豆,得意地挑眉輕笑,"謝了。"

"哪兒來的朋友?誰配做我的朋友!"
說得好!陸遙並非不知這番說辭全是推託虛言,但是字字入耳,那瞬間他竟是想問他一句最不相干的話:
"裴劍文,那一句'江湖朋友',究竟是真是假?"

可是到底話至嘴邊再咽回去,陸遙想,這也忒地可笑。
可笑的不單是這問話,陸遙捫心自問,當夜聽得劫牢之人走脫,你為何明明放下心神卻要佯裝大怒?為何對廠公瞞下裴劍文隻字不報?為何大動干戈佈置關卡打草驚蛇?為何暗命直隸親信飛鴿傳書?為何只提白馬不提相貌名號?為何只帶三五心腹親身追蹤?為何招招留情任他且打且逃?
陸遙,你到底是想抓他殺他,還是只為一句氣不過。

你氣不過他騙你。

罷了,陸遙心底長歎一聲,裴老爺子對廠公還有用處,這人確實殺不如放,便由他去吧。
"喂?喂??"
裴劍文見陸遙與自己對望片刻,竟是抽刀轉身而去,不由愣了愣,揚聲喚道。
陸遙卻不理他,仍是大步疾走,似要將這人連著自己心思一起,遠遠拋進這似雨非雨的迷霧。
"陸遙!"裴劍文真是實打實的滿頭霧水,見陸遙愈走愈遠忙提氣追了上去,一手扳住他的肩,待要問話卻因強用真氣,胸口一陣氣血翻湧,想說也說不出來。
陸遙再暗歎一聲,返身撥開他的手,頓了頓,邊幫他推宮過血邊囑咐了一句,"你和你那些朋友若要走水路……再等兩天找艘商船吧。"
"我……"裴劍文緩過氣來,剛要說話便被陸遙打斷,"這次事情看在裴老爺子面上就此揭過,失陪。"

"各人有各人的擔當,"陸遙再走出兩步,忽聽身後裴劍文說道,"我記得你說過,各人有各人的擔當。所以許甄那條命是你欠他的,我這條命卻是我欠你的,兩不相干,來日再報。"
"裴公子言重了。"陸遙停了停,淡淡回道,"道不同不相為謀,裴公子不必掛心。"
"……陸遙,我告訴你,"裴劍文卻突地笑開來,"你'裴公子'一生不做違心之事,那時既說了一句江湖朋友,就是真的這麼想過,"又忽然打住話音,帶點孩子氣地加了一句,"當然你現在要不這麼想就算了。"
陸遙聽言卻仍不回頭,只突地使出那"草上飛"的輕功,轉瞬沒入白霧深處,空留一句話音四散:
"裴劍文,記著你還欠我壇酒沒還。"


馮鳳安插在錦衣衛中的眼目不止陸遙一人,自是知道陸遙親去捉拿劫獄要犯,卻也稀罕地空手而回。
疑心歸疑心,既然牢中人犯未失,馮鳳也懶得多加盤問。這些年來他深諳用人之道,明白禦下太嚴反是弊大於利,只要大局在握,無傷大雅的細枝末節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馮鳳不問,陸遙不說,卻不是真忘了有過這麼個人。偶爾再想起裴劍文,陸遙打理清楚心思,發覺自己竟是豔羨他的。
他羡慕他攥著自己求而不得的那點率性,羡慕他不與這濁世同流合污,羡慕他活得鮮明灑脫。甚至他也羡慕許甄,當日法場督刑,刀起刀落間血濺三尺,陸遙想的卻是,有這樣的朋友肯為你出生入死……許甄,你也不算白活。
陸遙不能不承認,他放過裴劍文本就不為什麼公事考量,只因覺著這瀟灑人物死在自己手下確實可惜,只因他樂意。世上千般理由萬般藉口,又有什麼抵得上"樂意"二字。
樂義為甘,意義為願,心甘情願便是難得快活。

秋去冬來,眼看小年將至,京師上下無不預備著灑掃請香祭灶神,好一片太平盛世,欣欣向榮。
臘月二十二一場大雪落得不早不遲,陸遙早起去了趟衙門,見沒什麼正事索性轉回家來,打發下人去戶部傳話,只說半月未見,讓馮笙有空過府喝杯酒去去寒氣。
這頭傳話的家丁剛邁出大門,便見一匹白馬踏雪而來,直奔到陸府門口,馬上年輕公子端的是風神俊秀,不待馬停穩便一陣風似的立在自個兒跟前,眉眼含笑道,"去告訴你們主子,他等的酒到了。"

陸遙本坐在正廳跟府中管家交代事情,聽得通報一挑眉,快步走去門口,正與拎著酒罈子的家丁打個照面。
"送酒的人呢?"陸遙沒見裴劍文跟著下人一起進來,暗忖他難不成真的送了東西就走?
"去馬廄了。"家丁愣愣回道,心裡頭還琢磨著,那年輕公子長的是一表人材,怎地脾氣這般古怪。

"……你倒是真寶貝你這匹馬。"陸遙尋去馬廄,便見裴劍文已脫去外氅,只著件單衣立在那兒,自來熟地吩咐馬夫給他預備溫水刷子。
"它性子烈,輕易不准生人碰,"裴劍文側頭看見陸遙站在馬廄門口,抬手將胳膊上搭得皮氅扔過去,"幫我拿會兒,"自己捋起袖子,接上方才的話頭謔道,"我這還不是怕它踢壞了誰,沒法兒跟陸大人您交代。"
陸遙抄住衣裳但笑不語。手中皮裘尚留著絲絲暖意,看毛色便知是有價無市的銀狐皮料,不攙一分雜色,正如眼前這人一般,也不管年節喜慶,仍是那身素白單衣,只得裡頭的桃紅襯袍綴上一抹豔色。

馬夫拎過木桶,瞅准主子眼色,識趣地把馬刷遞進裴劍文手裡,躬身退出門外。裴劍文背向陸遙彎下腰,執著刷子沾了溫水,但覺一陣冷風掃過腦後,回頭皺眉道,"我說你就不能進來帶上門?"
原來還是那個說話嗆人的破脾氣,陸遙笑著搖搖頭,走前兩步返身掩上木門,又抬手把那棉門簾子放下來,嚴實地堵住門縫間竄進來的寒氣。因怕走了水,除卻晚間馬夫值夜慣例不掌明燈,只得兩側高窗透進幾方青白的天光,略有些昏暗。馬廄裡燒了地龍,融融暖意蒸出一絲草料澀味,混著畜類少不了的腥膻,偶爾幾聲馬匹響鼻。陸遙有一搭沒一搭地捋著手裡的狐皮大氅,望著裴劍文一絲不苟地刷去馬身上濺的泥點子,突地有些恍神。
是如何上一次還劍拔弩張,轉眼卻又陪他站在這半明半暗的馬廄裡伺候一匹白毛畜生,熟撚幾似經年故人。

"小裴,轉個圈兒。"裴劍文刷完一邊,拍拍馬背,吩咐它自己換去另側。
"你這馬叫……"陸遙忍不住失笑。
"玉逍遙,"裴劍文暗罵自己嘴快,趕緊截住話頭,"小名兒只許我和我小娘叫,可不是給你叫的。"
原來這馬乃是十六那年裴李氏送給裴劍文的生辰禮,因著渾身雪白、四蹄賽風,起了個正經名字叫"玉逍遙";又另有個小名兒,卻是小娘撫著馬鬃感歎,"一晃眼劍文也長這麼大了,再不好喚你'裴兒',便順著為娘的心,叫這馬駒子'小裴'吧。"

陸遙心下暗笑,卻也不逞一時嘴頭痛快,忤了裴小爺的逆鱗,只慢步走去馬廄裡頭,摘下樑上懸的小筐,掏出幾顆專備來喂馬的糖塊兒,分出一半安撫好自己那匹烏騅驪馬,方攥著剩下的走回來,送去白馬嘴邊。
"就知道吃,真不給你主子長臉……"裴劍文看著自家坐騎吃了陸遙的糖,便乖順地任他摸來摸去,不由恨恨地拍了把馬屁股。
"真是馬如其人……"那廂陸遙想的卻是物隨主人形,這馬雖說吃人家的嘴短,任自己來回理著鬃毛,可那烏溜溜的眼底仍擺出副屈尊降貴的神氣。
"哪裡是匹尋常的白毛畜生……"陸遙心裡揶揄笑道,"明明就是另一個小裴。"

這陸府還是去年陸遙升指揮史後新置的,深宅大院,占地甚廣。馮笙為人風雅,裡裡外外幫著大哥一手操辦,從風水到園景,無一不是精心規劃。
隆冬時節草木蕭瑟,宅子裡卻仍有妙處。過後花園,循小徑穿過兩道月亮門,便見另有院牆綿延數十丈,不高不矮的粉白牆頭砌著墨瓦,瓦上再壓白雪,清幽悅目,幾可入畫。
"陸遙,看不出你倒是會享福,"裴劍文抬眼見園名"暄妍",便知裡頭是個什麼景致,"家裡頭竟還藏著片梅林子。"
"你卻料錯了,"陸遙笑著回道,先一步推開園門,"可不是梅林。"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確是詠梅詩句,也確不是梅林。裴劍文一眼望去,這園子足有四畝不止,卻只得三、五梅樹,合著一座孤亭,遍地瑞雪。
"敢情你這園子不是用來賞梅,卻是辟來賞雪的?"裴劍文同陸遙在亭中坐定,緊了緊皮氅笑道,"可若是夏天,荒煙蔓草……陸大人,你府裡鬧沒鬧過鬼?"
陸遙笑而不答,只見他不慣北地寒冷,招手吩咐管家,"再添兩個火盆上來。"
裴劍文湊近桌上溫酒的泥爐暖了暖手,聞那酒香卻非自己帶過來的水井坊,倒有點像建溪玉帶春,不由奇道,"怎麼著?是那酒入不了你的眼?還是太希罕了捨不得喝?"
"這大晌午的……"陸遙看下人將黃銅火鍋連著凍肉豆腐一起端上桌,親為裴劍文斟了杯熱酒,"且容陸某晚上再踐那個不醉不休的約吧。"
裴劍文一杯熱酒下肚,身上也暖和許多,拿過鐵夾子撥了撥鍋下火炭,突地換了話題道,"可惜了一個好園子,就這麼被你大魚大肉的糟蹋了。"
"空腹喝酒傷身,再說這也到了飯點兒,"陸遙笑著下了幾片羊肉白菜,"你不吃飯總不能攔著我吃。"
裴劍文心道誰說我不吃,提起筷子把陸遙涮的羊肉挾到自己碗裡,沾了佐料細嚼。
實則他雖然嘴上抱怨,心裡想的卻是這樣再好不過。這園子美則美矣,可若讓裴小爺大冷天的坐在亭子裡,空落落地對著滿目白雪,幾樹寒梅,他還真受不了。
這偌大一個園子,牆是白的,地是白的,連那幾株梅花都是雪白的臘梅。裴劍文喜歡白色,但眼下這潑天潑地的白只讓他覺著蒼涼。
美到肅殺,美到荒蕪,美到寂寞,美到蒼涼。

又有誰知道,這看上去眼高於頂,獨來獨往的裴小爺其實是個最怕寂寞的人。他親娘鬱鬱寡歡了一輩子,冷落了他一輩子,縱是有小娘疼愛,到底還是不同。
總忘不了的是小時候每隔幾日去給娘親請安,屋裡頭一爐寂寂的熏香,繞過那陰沉的雲母屏風,便見娘坐在窗邊,對著院中花木出神。雖然也會問他又讀了什麼書,學了什麼劍法,但從不肯像小娘一樣拉拉他的手,或是摸摸他的頭。
裴母也喜白,一襲白裙曳地,在小劍文眼中便是翩然若仙,美似月娥。
後來再大些,懂了事,偶然聽到些下人閒話,他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懊悔和寂寞。
何謂碧海青天夜夜心。

裴劍文只願一輩子過得瀟灑快活,不要違心,不要懊悔,更不要寂寞。他不知道這宅子是陸遙新置的,只以為眼前這位陸大人年年冬天都對著這麼個園子賞雪枯坐,由己及人,竟不禁有那麼點可憐他。
可憐自古高處不勝寒。

馮笙得空過到陸府已是未中,他熟門熟路,也不用下人通報,及到進了園子才發現還有外人在。
鍋盤早已撤了,陸遙正跟裴劍文隨意聊著閑天,喝著壺裡最後那點玉帶春,看著馮笙進了亭方笑道,"趕早不如趕巧,這剩下幾杯酒正好便宜你。"
"可我怎麼聞見有股羊肉味兒?"馮笙吸了吸鼻子,皺眉笑道,"大哥,哪兒不好吃火鍋,你偏偏要糟蹋我這園子。"又轉向裴劍文抱拳道,"在下馮笙,"遞了個眼風給陸遙,"這位是?"
"馮大人,久仰久仰。"裴劍文也看出這人和陸遙關係匪淺,且現下心情正好,雖非真的"久仰",倒願意客套客套,給陸遙個面子,"在下杭州府裴劍文。"
"哦?恕馮某冒昧多問一句,裴公子既出身杭州,可是裴老爺子的……"
"正是家父。"
馮笙掌管戶部,自是同浙黨一脈多有來往,跟裴世憲也有一面之緣,銀錢上的交道更打過不知多少次。聽得裴劍文是杭州人氏,又姓裴,便知十有八九是裴家的人,一問之下果不其然。
可這裴劍文是怎麼跟大哥認識的?馮笙瞥了眼陸遙,心道除了自己,這可是頭一次見大哥也會同旁人談笑風生。
"大哥,什麼時候交了這麼個打眼的朋友,連我也不知會一聲?"馮笙揀了張凳子坐定,卻不急著喝酒,只笑著捶了下陸遙的肩頭,"你最近是過得逍遙,我可是恨不得把那廟裡的千手觀音搬回家,一隻只胳膊拆了全安自個兒身上。"
這廂陸遙陪馮笙敘著家常,那廂裴劍文暗自挑眉,心說這"打眼"是個什麼形容?再細打量馮笙,暗忖道,怕是再打眼也打眼不過馮大人您。且看那二品錦雞官服,雜色文綺,綾羅彩繡;外一件狼皮大氅,俱是用狼脊上最好的那點皮料縫得;一雙桃花眼不笑帶笑,瓊鼻薄唇,風度翩翩,確實打眼得緊。

"裴公子,"馮笙一側頭,正對上裴劍文的眼,"不瞞你說,在下早聽聞裴老爺子生了個好兒子,人如其名,文武全才。"
"馮大人謬贊了,"裴劍文一口官腔打得倒也順溜,"裴某哪裡及得上馮大人風雅。"
"裴公子可別自謙,俗語道百聞不如一見,不知馮某是否有幸得見?"
這頭裴劍文還未答話,陸遙卻搶先攔了一句,"你別理他,我這弟弟從小就是人來瘋。"

陸遙想的是以裴劍文的脾氣,馮笙這話怕是唐突了他,卻不知自己不攔還好,這一攔反而讓裴劍文醒過味兒來。
裴劍文笑笑地掃了馮笙一眼,心說我是沒聞見這亭子裡有什麼羊肉味兒,只聞見一股子酸氣。你裴小爺認的義兄沒有十個也有八個,難不成還會同你搶這一聲大哥?看您馮大人似是跟我差不了兩歲,怎地這般孩子氣。

實是馮笙還真有點不自在,裴劍文哪兒知道,陸遙可是除去那人之外,馮笙最捨不得的人。自小到大馮笙眼裡這個大哥都是寡言少語不苟言笑的,只肯同自己一個人親近。現下抽冷子冒出個裴劍文來,竟能和大哥把酒談天,言笑晏晏,馮笙要樂意才是見了鬼。
京師官員皆道戶部馮侍郎年紀輕輕卻處事圓滑、心機深沉,可不知那是沒戳到他的軟肋。對於馮笙來說,陸遙永遠是那個陪著他讀書練武、縱容他淘氣闖禍的陸哥哥,這聲家破人亡後重得來的"大哥",他定要叫一輩子。

"裴某不才,詩書武藝都只是略通一、二,"裴劍文只道馮笙孩子氣,卻不知自己這經不得激的脾氣也好不到哪兒去,"若是馮大人不介意,在下可否借您那把扇子一用?"
原來卻是裴劍文眼尖,方才馮笙一撩皮氅坐下來,他便已瞅見這數九寒天,馮大人腰間卻還佩了個扇袋,剛剛那句"裴某哪裡及得上馮大人風雅"也是話裡有話,明誇暗諷。
上回那把"飛天"折在陸遙刀下,裴小爺還沒尋著另把可心的兵刃,這趟上京也是未配刀劍,不如就借了這扇子,且陪馮大人風雅一次。

摺扇入手,裴劍文似笑非笑地看著馮笙,立時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暗香浮動,重逾生鐵,十四道扇骨俱用的是上好的水沉香木,質硬難摧,邊角淩厲,果然是件風雅的隨身兵器。
要知這水沉香可是千金難求,一根木簪便是天價,能用這麼把扇子做兵器的二品文官,除了當今那位九千歲的義子還能有誰。

"陸大人,"裴小爺掂了掂扇子,轉頭望定陸遙,戲謔輕道,"借花獻佛,這是我代逍遙謝過你的糖。"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

裴小爺起身離座,舉盅飲盡半杯玉帶春,右手執扇拍了拍陸遙肩頭,口中詞句一如酒名般春意深濃,卻少了那份淒婉悵然。陸遙瞧他眼中笑意,便知他定會將這首《清平樂》拿來玩笑,當下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快去借你的花吧。"
話音未落,眼前一晃,人影已在幾丈之外,快若銀矢,過雪無痕。
陸遙早知裴劍文輕功漂亮,馮笙初次得見,也不禁在心底喝了聲彩。這亭子離那幾株梅樹約莫二十來丈,當日夜闖詔獄,內外兩牆間五十丈的空場裴劍文也不過兩個起落便越過去,眼下更是輕而易舉,直掠出十幾丈方才足尖點雪,卻也僅是沾雪即離,手中摺扇一展,平平劃破滿院清寂,疾疾沒入花間。

"砌下亂梅如雪亂"

那扇子去勢既穩且准,恰恰穿過幾樹枝椏,卻未磕碰上一點半點,勁氣過處激起白梅似雪,好不旖旎。
再看扇上還帶了絲巧力,甫出花樹便劃弧回轉,正被隨後趕至的裴小爺抄進手裡,反手一合,人便穿過千瓣落花,探向高樹枝頭,真如煙檣乘風,幾欲歸去。

"拂了一身還滿"

裴劍文折去高處一枝寒梅方才落定身形,半句詩詞被內勁裹著送至亭中,陸遙聽在耳裡,眼中所見卻是那紛揚花瓣未及拂上裴劍文肩頭,便被他周身真氣激得再升三尺,升了又落,像一場怎麼下都下不盡的冬雪。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

人似歸雁,仍是衣袂翻飛,自那美到蒼涼的雪景中翩然而來。
裴劍文一闋舊詞念得人生只如初見,還是掩不住的揶揄玩笑;陸遙卻想起那句"日久見人心",不知現下可算夠久。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裴劍文入得亭來,正正立在陸遙跟前,一枝白梅遞過去,應上自己那句"借花獻佛"。
陸遙待要接過,卻見裴劍文突地一笑,左手收回花枝,右手啪地展開摺扇,暗香浮動間數瓣白梅自陸遙眼前飄然落下,卻是裴劍文方才合扇時便搞了花巧,存心同陸遙開個玩笑。
眼見陸遙接了個空,裴小爺自是笑地得意,手中梅枝一抖,挽了個劍花,以花代劍架在陸遙頸邊。

猶記盛夏豔陽,是誰一眼看見誰,便突地憶起說書先生口中那些華美字句,卻又字字句句都記不真切,只似清風徐來,落英繽紛,委於塵土。
轉眼夏去冬至,這一場繁華落盡之後,又是誰仍含笑立在眼前,說不出地風姿綽然。
佛曰,不可說。
一念生不可說,滅不可說。

人生若只如初見。
人生若歲歲得見。

"裴公子果然好身手!"馮笙以肘支桌,左手替陸遙接過那枝白梅,右手擎著酒盅笑道,"拈花把酒,馮某這便先幹為敬!"
裴劍文杯中已空,待要再斟卻見壺中亦是涓滴不剩,當下也不客氣,抄過陸遙那半盅殘酒,朝馮笙舉了舉杯,一飲而盡。
"大哥,"馮笙撂下酒盅,笑著看了眼陸遙,續問道,"裴公子可慣用劍?"
陸遙心道你不問他問我是做甚,卻也隨口應了句,"大概。"
"我就說,"馮笙輕拍桌沿,這才轉向正主兒笑道,"裴公子劍花挽得漂亮,馮某不才,竟是一時想到句'萬一禪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
"莫要胡說八道。"陸遙忙輕叱一句,心說你難不成不把他惹毛了就不舒坦?都那麼大人了,又是爭的哪門子閒氣。
"馮大人,陸大人,"裴劍文倒沒見動怒,只望著園門,淡笑著揚揚下巴,"不知是找您們哪位?"

馮笙同陸遙一起回頭,果見園子門口一人謝過帶路家丁,直奔亭子而來。看那服色便知是東廠衙役,十有八九是有公事找上門。
"陸大人,馮大人。"衙役拾階而上,在亭邊單膝點地行過禮,起身看了看裴劍文,也不知怎麼稱呼,只恭敬抱了抱拳,方俯身向馮笙稟道,"廠公差屬下叫您過去一趟。"
"知道了。"馮笙應了一聲,轉向陸遙無奈笑道,"看看,偷得浮生半日閑,這還沒到半日呢,就又拉上套兒了。"
"馮大人好走,"裴劍文將手裡那把金貴風雅的兵器遞還給馮笙,"恕裴某不遠送。"
"裴公子莫要客氣。"馮笙接過扇子,倒是一本正經地抱拳告辭,又拍了拍陸遙的肩道,"大哥,改日再聚。"

送走馮笙,剩下兩人也盡了興,沒心思再坐在這冰天雪地裡閒聊,陸遙提議出門走走,裴劍文客隨主便。
俗語道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雜七雜八一直排去春節,反正是天天都有事兒幹。
陸遙陪裴劍文走過熙熙攘攘的街市,看來往百姓趕著置辦年貨,想起兒時一些瑣事,隨口笑道,"我爹以前在應天府做同知,我七八歲時才上調入京。我娘去的早,小時候都是跟在乳娘身邊轉,她教過我不少百姓童謠,不過到現在我都沒弄明白,為什麼這講過年的童謠是從臘月二十三說到初一,卻不是從初一說到十五。"
"初一到十五也有說頭吧?"裴劍文頭一次聽陸遙提起家事,接過話頭細想了想,可惜這也是個生在深宅大院,讀四書五經詩詞歌賦長起來的少爺,讓他背什麼童謠實在是為難了他。
陸遙笑了笑,拉過心不在焉的裴小爺避開兩個左手雞右手肉的大娘,待要再找話題,卻聽裴劍文認真續道,"大抵是為著盼過年比真過年更有意思。"
"嗯?"
"就是說盼過年和真過年是倆碼子事兒,"裴劍文側頭看了眼陸遙,難得感慨了句,"這過日子,總得有個盼頭才有意思。"

晚飯擺在了西廂暖閣,裴劍文那壇水井坊燒酒足有二斤,再加一壇陸府窖藏的花雕,白酒黃酒混著喝下來,陸遙果是將那一醉方休的約踐地徹底。
"陸遙,"裴劍文也醉了,好在酒品不錯,不吵不鬧,只是愈醉愈笑,"……這醉酒的滋味如何?"
"滋味如何?"陸遙嚴苛自律了二十年,生平第一次大醉,耳聽得裴劍文問話,執著酒杯含笑挑眉,反問過一句方才慢聲接道,"這喝醉了……許是貪、嗔、喜、惡、怒皆忘……悲、歡、哀、怨、妒皆空……"
"好個無愛無恨,無喜無悲……"裴劍文一手支額笑得輕淡,伸長胳膊跟陸遙碰了碰杯,"在下便敬陸大人……六根清靜,四大皆空。"

暖閣地龍燒的正旺,裴劍文早脫去銀狐皮氅,連那襯袍襟口都松了開來,一雙黑真真的眸子帶上酒意水氣,映著桌上燈火,真正是醉眼朦朧,面若桃花。
陸遙再飲一杯,再醉一分,笑望著對面人的眉眼,向下掃過鼻尖,掃過唇角,便突地想起馮笙那句"美人如玉劍如虹",心道其實也未說錯。
而後再向下,目光滑過裴劍文松著的襟口,只見那日自己留下的傷口早已養好,卻尚有一絲疤痕因著酒過三巡,微微泛出些薄紅,自頸間一路延進衣底。
"對不住……"裴小爺酒喝多了,反應也慢上一拍,直到陸遙手指撫上那道細長紅痕,才因怕癢笑著偏頭躲了躲,耳聽得陸遙同他抱歉,卻還故意激他,"是了,陸大人,裴某還未謝過你當日不殺之恩。"

果然喝醉了也改不了這個討人嫌的倔脾氣,陸遙好笑地收回手,拿過酒罈再滿上兩杯,忍不住頂了句,"你倒知道是不殺之恩了?"再說下去語氣卻已帶了三分調笑,"那你可知道……通常'救命之恩'下一句跟的是什麼?"
"晚啦,"裴小爺倒不見怒色,反有些得意,順著陸遙話頭謔道,"我還真有個妹妹,可惜已經許了人,年後便要嫁去泉州,"又一拍桌子,恨恨罵了句,"真不知那個死老頭子存的什麼心,我就那麼一個妹妹,還偏給我嫁的山高水遠!"

"裴劍文……你可曾喜歡過什麼人?"陸遙靜了半刻,似是問地突兀,卻也只是話趕話,見裴劍文提起妹妹婚事,說得還頗委屈,不由有些好奇,心道不知這看著瀟灑自在的裴劍文是否也會兒女情長,也會為了什麼人牽腸掛肚。
裴劍文聽得問話皺了皺眉,倒不是嫌陸遙問地唐突,只因這問話還真有些難答。
江南自古風月繁華,裴小爺又不是那死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雖不算萬花叢中過,卻也曾醉臥美人膝。裴劍文想答沒有,卻覺著既有過肌膚之親,便應算作有情;可若答有……他又不得不承認,確是情欲大過情意。

"那陸大人為何尚無家室?"難答索性不答,裴劍文挑眉反問,心說這陸遙也長的不錯,又是聲名顯赫,卻為何連個妾室都未納過。
"……何苦?"陸遙略帶幾分自嘲澀意舉起酒盅,垂眼望著杯中烈酒,低歎一句,"想必你也知道,我既坐了這麼個招風惹眼的位子……"

既然坐上了這個位子,便成了件廠公使得趁手的殺戮兵器。權勢官場,血腥名利,保不准哪一步行差踏錯,或者是哪一場風雲變幻……又何苦辜負誰人一片癡心,誤了人家一生一世。

"……說來我爹也是當家之後才娶的我娘,"裴劍文到底還剩了一分清明,話甫出口便覺著不對,想勸慰陸遙兩句,卻自己也講不清昔年裴家嫡系與庶出間那些勾心鬥角、手足相爭,只想到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各有各的苦處,立時覺得厭煩無比,索性一揮手,"罷了,不提這個!且說你陸遙既是我裴劍文的朋友,我便跟你交一句真心……這歷朝歷代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事兒多了去了,你若什麼時候有心抽得身來,只要還認我這個江湖朋友,天南漠北,高山大河,我裴劍文定會奉陪到底!"
"好!沖著你這句話,陸某先行謝過!"陸遙聽得此言也是一掃鬱結悶氣,只覺痛快無比,舉杯同裴劍文響亮碰過,兩廂俱是一口飲盡,酒入心頭。

後來許是還說過些什麼,卻也漸漸有些著三不著兩。最終裴劍文先一步不勝酒力,伏低身子趴在桌上,頭枕著自己胳膊,合上眼似睡非睡。陸遙也停了杯,靜坐片刻,運氣壓了壓酒勁。
桌上燈火早已暗了,陸遙也懶得撥那燈芯,只任它一點比一點更暗下去。
暖閣西角的花案上擺著瓶白梅,正是裴劍文晌午折的那枝。陸遙對著那孤瓶寒梅出了會兒神,腦子倒是愈發清醒,忽聽外頭似是又起了風雪,唏唏唆唆地傳到這暖閣子裡,合著另一個人輕淺悠長的呼吸,竟是分外安寧。
陸遙收回目光,看裴劍文只著件單衣,且大敞著襟口,怕他真睡過去著了風寒,起身將扔在一邊的狐皮大氅拿過來,將就給他披在背上。
裴劍文卻是根本沒睡著,酒勁也已醒過三分,當下睜了眼,緩了緩神,撐著桌子站起來。
陸遙立在裴劍文身側,眼看他往前邁了一步,腳下實有些踉蹌不穩,趕緊伸手扶了一把,卻忘了自己也是下盤虛浮,倉促間後退兩步抵住桌子,左手攬住裴劍文,右手一撐,恰恰將油燈碰翻進桌上湯盆,黃豆大的火苗閃也不閃便洇沒不見。
裴劍文到底起得猛了,頭昏沉著靠了陸遙片刻方緩過神來,看這兩人緊挨在一塊兒的架勢也有些尷尬,站直身輕聲道了句,"對不住。"
那廂陸遙卻未答話,只揚聲喚了門口值夜家丁進來,吩咐道扶裴公子去東院客房,記著好生伺候。

第二日陸遙因著頭晌大醉醒得晚了些,裴劍文卻已經走了,想是急著在年三十兒前趕回杭州。
陸遙洗漱過後步去客房,果見外間書案上壓著張白宣,上頭只得七字,俱是行草一蹴而就,字如其人般龍飛鳳舞。

"後會有期
裴劍文"

拾壹
年年一到這年根兒底下,馮府大管事都得打醒十二分精神,預備伺候那少不了的人來送往。
借著拜年的名頭,九千歲府前確是日日車水馬龍,巴結進貢的,有事相求的,一撥緊似一撥。哪些禮要呈給主子過目,哪些直接登簿收進庫房;哪些人要九千歲親見,哪些自己打發了便罷,俱要仔細疏理思量,直把這馮府管事累地腳不沾地,頭大如鬥。

馮鳳也曾把這些風光熱鬧當樂子享受,卻抵不住年事漸長,終是一歲比一歲膩煩。來年開春便要與東林一黨正面對上,五年籌謀,成敗在此一舉,即便老辣如馮鳳也有些心緒不寧。
"照我說,你那戶部有什麼事兒都先放放吧,"當日馮鳳把馮笙召至東廠衙門,聊過幾句公事,方抿口茶水吩咐道,"咱爺兒倆也有些日子沒好好聚過了,明天趕個早,陪我去潭柘寺住上兩天,順便躲個清靜。"
"……好,"馮笙立在馮鳳椅邊,抬手按住他再送到嘴邊的茶盞,"涼了,換一杯吧。"

出了衙門,馮笙轉去戶部,囑咐幾個親信這兩天把事情該壓的壓,該辦的辦,第二日早起便陪著馮鳳入了山。
那潭柘寺乃是座西晉傳下來的古刹,背倚太行餘脈,九峰環抱,氣度恢弘。寺外古木參天,流水淙淙,寺內僧塔如林,修竹成蔭。
馮鳳此趟只帶了幾個暗衛,明裡隨行不過馮笙一人。雪後路滑,兩匹馬溜溜達達了半日方進了寺門。
馮鳳不信佛,卻同這京畿幾座大廟的住持俱有些交情。眼下方丈正在閉關清修,馮鳳也不欲多擾,只知會過他座下大弟子,收拾出了兩個院子。
潭柘寺山景秀美,一年到頭不知要招待多少位京中權貴人物,專有備來待客的屋舍齋菜,雖是隆冬時節,深山古寺,倒也吃住舒服。
用過午飯,馮笙陪馮鳳出了院,順著寺後山道拾階而上,一路行到龍潭,立在歇心亭裡遠眺雪覆重山,銀裝素裹。
"古柘棲馴鹿,寒潭隱蟄龍。"馮鳳望著結冰落雪的龍潭,慢聲吟出那詠潭詩作的後兩句,"更從何處去……前路野雲封。"
"……督主多慮了。"馮笙怎會不知道馮鳳在想什麼,更不忍見他為了來年之局勞心傷神,忙從旁寬慰道,"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自小到大,在我心中能當得'英雄'二字之人,除卻督主再無他想。"
"你這孩子別的不成,偏就這張嘴……"馮鳳笑著搖了搖頭,"你就變著方兒地糊弄我吧。"
"督主明察秋毫," 馮笙走前一步,為馮鳳攏了攏肩上皮氅,眉眼含笑道,"若是我有一星半點糊弄督主的心思……就叫我五雷轟頂,魂飛魄散,世世不得超生。"
"好好的發哪門子毒誓,"馮鳳側頭輕叱一句,"這冰天雪地的,別跟這兒杵著了,回去吧。"

馮鳳少時命運多舛,未習武藝前吃過不少苦,內力又走的是陰寒一脈,於這調理身子上頭沒什麼太大益處,每到冬天別的還好,只是膝頭總因著小時候涼地跪久了,風寒入骨,不時犯些隱痛。
他這點子舊疾馮笙最清楚不過,入夜陪著下了兩局棋,見馮鳳執子不語,微微蹙眉,便舍了棋局站起身,拿過腳凳為馮鳳墊上,自個兒單膝跪在旁邊,慢慢給他揉腿活血。
馮鳳也不執著那盤殘棋,歪在榻上用棋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磕著棋盤,看馮笙低眉順眼跪在地上,手底力道不輕不重,一股熱氣順著足三陰經,不急不徐過至胸腹,心說到底是這一手養大的孩子最知情識趣,貼心貼肺。
"近來睡地還好?"
"還那樣吧。人老了,覺就少了。"
"督主春秋正盛……切莫再這麼說。"

這間待客禪院佈置精巧,特引寺內一眼溫泉活水自南向北穿院而過,溪清且淺,終年潺潺。水上一座小亭,亭畔一叢櫸竹,夏青冬黃,越寒不死,意喻正氣高潔。
馮笙聽著房外風過竹梢,水聲清寂,突地抬頭笑道,"我該把給督主的年禮帶來的。"
"哦?這回又是什麼?"
"……還記得小時候,我問你為什麼給我取名為'笙',"馮笙卻忽地另啟話題道,"你便跟我講《說文》裡的典故:'蘆笙,十三簧象鳳之身也。正月之音,物生故謂之笙'。"
"嗯……"馮鳳撐著榻上棋桌,一手撫額合上眼,沉吟半刻方道,"過了這個正月……這一晃眼,也快二十年了。"

萬曆三十五年,司禮監與東廠仍由大太監王瑾一手把持。正是這寒冬臘月,左督禦史周汝恒連同六道監察禦史上書彈劾王瑾未果,神宗龍顏大怒,廷杖自不可免。
須知這廷杖之刑本就由司禮大太監督刑,行刑之人看明王瑾示意站姿,手起杖落,棍棍落實,一時皇極殿上血肉橫飛,哀號遍地,周汝恒堂堂二品大員不僅被當廷杖斃,更是禍及一家老少,男子發配充軍,女子貶入妓籍。
周汝恒同王瑾明爭暗鬥數年,此番上書本以為證據確鑿,定能成事,卻未料道王瑾早有準備,條條駁斥,句句占理,直哭得一片赤膽忠心,終為那死對頭引來殺身之禍,眼淚一抹,親率東廠衙役抄家屠戮,快意長笑道,"還充什麼軍,死了吧,死了乾淨!"
那年馮鳳正是王瑾手下理刑百戶,事畢盤檢屍體,見庖廚灶後一老婦死不瞑目,身下還緊緊護著一個孩子,俯身探了探,看那孩子胸前一道刀口,卻也只傷及皮肉,應是還有的救。馮鳳提著淌血利刃站在那孩子跟前,看他又痛又嚇,似是連哭都忘了該怎麼哭,只愣愣地瞪著眼,直直望著自己倒氣。

"廠公。"
王瑾見手下愛將飛身掠至自己馬前,單膝跪定,手裡還抱著個半死不活的孩子,不由揚眉假笑道,"怎麼著?你也有狠不下心的時候?"
"屬下……"馮鳳低頭斂目,靜了片刻方低聲接道,"……屬下便求廠公這一次。"
"我要是不准呢?"王瑾也知道周家並無這麼大的種,想來應是哪個下人小兒,便是答應馮鳳也沒什麼。
只不過……
"……屬下求廠公成全。"
不過就為了再聽聽這個"求"字!
要說馮鳳跟了王瑾這些年,就沒有一件事兒辦得不稱他的心。便連這長相也是從第一眼就可了王瑾的心意,雖是不能親身上陣,但關起門來,各式手段花巧海了去了,只為逼得馮鳳心甘情願講一個"求"字。
如今他終於肯跪在他面前求他,王瑾翻身下馬,拊掌大笑,心下好不得意。
"就為了這麼個小玩意兒,可是難得了,"王瑾走到馮鳳身前,彎腰輕拍了拍他的臉,"便賞了你吧。"

人命如螻蟻,如草芥,殺與救不過一念之間。
蘆笙一名鳳笙。
十三簧象鳳之身也。
物生……故謂之笙。

"也不是什麼新鮮東西,"馮笙轉回話頭續道,"閑來無事隨便做了管竹笙,手工粗陋,督主莫要嫌棄。"
"沒事兒鼓搗這些東西做什麼……"馮鳳聞言笑道,"你要真跟宮裡那人一樣有這點子嗜好,不如索性送你去跟他就個伴兒,你就不吵吵著閑了。"
馮笙卻沒接話,笑著靜了半晌,方輕聲念出半首《緱山廟》:
"澗水流年月,山雲變古今。
只聞風竹裡,猶有鳳笙音。"

馮鳳仍自閉目養神,透過眼皮似是能覺出燭火搖曳,薄薄一層水紅。
馮笙跪在榻邊,抬眼定定望著他。房中燭光將他面上映出幾分血色,人也顯得暖和許多,融融地多了些生氣。
馮笙默聲不語地跪著,望著,不知怎地就覺得有些委屈。終是忍不住伸出手,輕輕籠在馮鳳手上,一點一點攥緊。
每攥緊一分,心便跳快一分。
馮鳳這才睜開眼,抽回手,既不看他,也不帶絲毫喜怒,仍是那個高高在上、巋然不動的九千歲。
"我……"馮笙欲言又止,幾近倉皇地重握住馮鳳的手,跪前一步低下頭,唇角印上馮鳳指尖。
馮鳳待要再抽手,卻聽馮笙苦苦低歎一句:"……鳳哥哥。"
"………"馮鳳聽得這聲"鳳哥哥",亦是暗歎口氣,任他又握了片刻,方淡淡吩咐道,"夜了,回去歇著吧。"

這些年馮鳳自己也清楚,他對這一手救下來的小玩意兒確有些寵過了頭。
猶記得馮笙自個兒住在宅子裡那半年,哪回過去不是臨走都要看他哭一場。哭也不敢大聲哭,只怯怯拉著自己丁點袖邊,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這麼回回看著不是不醃心,所以當年把陸遙留在身邊,私心也是有給那孩子找個伴兒的意思。
及到馮笙重會開口說話,卻是隨著性子胡亂叫人,總粘在自己身邊軟聲軟氣地喊,"鳳哥哥,鳳哥哥。"
後來再大幾歲,倒是知道不能叫亂輩分,肯規規矩矩地喊自己一聲"義父"。
可又是從哪年開始,再把這聲"義父"換作一句"督主"?

這麼個小玩意兒,養著養著就變了味道。
有什麼事兒是馮鳳不清楚的,就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裡,這身武藝,這個位子,這些年,有什麼齷齪事兒他沒見過沒忍過。
馮笙那點心裡頭的彎彎繞繞馮鳳比誰都清楚,他只道那孩子是豬油蒙了心,等到正事一了便給他指門親事,日子久了沒什麼撂不下的心思,過不去的檻兒。
雖然看這眼下的意思……他確是把他寵過了頭。

馮笙為什麼叫馮笙?這裡面真正的緣故只有馮鳳知道,再不能說給第二人聽。
馮鳳本名馮生。
幼時家貧,馮父除了賭錢再不對別的事上心,連老婆生了兒子都懶得費心想名字,只隨口敷衍道,"既是老子生的,就叫馮生算了。"
後來賭得賣了家什,賣了房子,終於賣妻賣子。那年馮生只有四、五歲,正是馮笙被救下來的年紀。

凡事皆有因果。
若問前世事,今生受者是;若問後世事,今生作者是。
馮鳳不信佛,不信前生來世,卻在此遭世間便全了他的因果。
他叫他馮笙,寵他,放任他,不過只為成全自己那一點不能告人的私念。

血光沖天,而後塵埃落定。
馮鳳靜靜望了那孩子半晌,終是收刀入鞘,彎下腰將他抱在了懷裡。
他抱著他,像要溯回漫漫時光,回到自己被交進人牙子手裡的一刹那。
他想抱住兒時的那個自己。
抱住他。
從此許給他一世錦繡人生。

而馮笙便是固執地把那聲"義父"換作一句"督主"又如何?
馮鳳活了四十三年,從不懂何謂情意,也從未想過要懂。
早在還對這人世一片懵懂之時,便有旁人替他刀起刀落,了斷了七情六欲。
三千神佛,綱常人倫,又有什麼是馮鳳放在眼中的!
他看不見別的,也不要別的。
只要這風雲變色。
要這江山易主。
要這天下姓馮!

拾貳
大明皇宮占地千頃,殿宇屋舍九千九百九十九間。
過承天門,過大明門,過皇極門。
皇極殿前丹陛巍峨,中間石階雕有蟠龍,襯以流雲海浪的禦路。
中極殿建於皇極殿后,單簷攢尖,鎏金寶頂,熠熠生輝。
建極殿便是這外朝三大殿中最後一座,重簷歇山頂,明黃琉璃瓦,合著前兩殿遠望,直如瓊仙樓閣,瑰麗無匹,金碧浩瀚。

外朝後置內廷,乾清宮、交泰殿、坤甯宮一縱排開,重重朱門,深深宮闕。
馮鳳捧著幾本奏疏立在乾清宮裡,等了半晌不見熹宗答話,方輕聲問道,"皇上?"
"你還在啊?"熹宗這才似回過神來,轉頭詫異看了馮鳳一眼,"哦,朕都知道了,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馮鳳卻不答話,又立了片刻,走前兩步站在熹宗身後笑道,"皇上這手工是越做越精緻了。"
"無他,但手熟爾!"熹宗聽言大笑,引了句《歸田錄》中的典故,也不管上下尊卑,拉過馮鳳指給他看,"你仔細瞧瞧這建極殿的頂子,怎麼樣?"
"除了巧奪天工,皇上還想讓我說什麼?"馮鳳仔細打量那重簷歇山頂,見九角各置一小獸,不過指蓋大小,雕琢地精細非常,與那大殿頂角的走獸一般無二。
"也就是精巧罷了,離巧奪天工還遠得很,"熹宗笑著搖搖頭,又拉著馮鳳湊近些,一起端詳這高約二尺、寬不到一尺的木雕宮殿,連朕都不用了,只皺眉歎道,"我琢磨著……既已讓這主殿門窗俱能開合,裡頭總該填補些擺設,可若想弄得跟建極殿裡一模一樣又委實太花功夫……"
"不急一時,皇上那皇極殿才做了一半兒,先把外頭都拾掇好了,再慢慢想這裡面的陳設……"馮鳳應過一句,錯眼見熹宗指上又添了個細長血口,伸手拉過指頭看了看,"可是雕那瑞獸弄的?上過藥了麼?"
"上過了,"熹宗也不覺馮鳳此舉有何不妥,任他握著指頭笑道,"被你念叨過那麼多次,你不煩我都煩了。"
"午膳可用過了?"
"嗯。"
"真用過了?"
"嗯……"

熹宗萬曆三十三年生人,即位時年方十五,如今也不過弱冠,比馮笙還小上兩歲。
他是光宗長子,這個皇位看似得的名正言順,但裡頭馮鳳出過什麼力卻是不可說。
光宗系宮女所出,因生母身份低賤,雖貴為長子卻幾經周折才坐上這個皇位,即位二十九天便暴病駕崩,其間多少隱晦機密都已化作塵土。熹宗十四歲喪母,十五歲喪父,能活著當上這大明天子,馮鳳確是功不可沒。
熹宗同皇后王氏沒什麼血緣之情,從小到大只信任乳媼客氏一人。馮鳳眼光長遠,步步經營,早年便與客氏相互勾結,裡裡外外盯著熹宗平安長起來,當了皇太孫,當了皇太子,當了皇上,便量他再怎麼撲騰也撲騰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實是熹宗自個兒也沒有撲騰的意思。他人生得清秀文弱,性子也是一模一樣,借他個膽子也不敢同馮鳳作對,生平唯一的愛好便是鼓搗些木工活計,當了五年天子,正事沒過問過一件,只日日醉心於刀鋸斧鑿之中,親手造出小小一套三宮三殿,無一不是精巧細緻,美輪美奐。
潭柘寺中馮鳳曾與馮笙說笑道,"你若喜歡做木工活兒,索性送你去跟宮裡那人就個伴兒,你就不吵吵著閑了",此話可是半點不假。熹宗為了建這座小明宮,真可謂是朝夕營造,每每營造得意之時,即膳飲可忘,寒暑罔覺。

這日馮鳳聽得熹宗話音,便知他定是又省了一頓午膳,老生常談地勸了兩句保重龍體,吩咐過隨侍小太監傳膳,方躬禮退出殿外。
"皇上……"馮鳳走了,小太監沒了主心骨,眼見飯菜傳了上來,熹宗卻又沒有要吃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問了一句。
"……放那兒吧。"熹宗隨口應了一聲,"你也出去吧,不用跟這兒伺候了。"

小太監按著吩咐垂手退了出去,這偌大的乾清宮裡便又只剩下熹宗自己。
從十五歲坐上這皇位,終是想明他最親最愛的乳娘其實早與馮鳳多年算計時開始,他便只剩下他自己。
熹宗凝神執著漆筆,細細給那座小小的建極殿塗上金瓦。
孤家寡人。
滿室木香。

陸遙被下人喚起來時,子夜的梆子都已打過了,但既聽得是廠公差人喚他過去,陸遙也不敢怠慢,當下換衣整裝,匆匆趕至馮府。
原本以為是公務急事,及到見了馮府管事才知道,不過是廠公叫他過來陪酒。
這倒奇了,陸遙跟在管事後面走去花廳,心說往常廠公若是有興致淺酌兩杯,都是叫馮笙陪他聊天敘話,眼下這三更半夜的,把自己叫過來又是唱的哪出。

"黃昏近也,庭院凝微靄,清宵靜也,鐘漏沉虛籟。"
陸遙沒料到,說是唱戲便真是唱戲。花廳裡只點了盞落地紗燈,馮鳳獨坐桌前曼聲哼完一句唱詞,方抬眼笑道,"小陸,坐。"
"……廠公好興致,"陸遙走去桌邊,行禮落座,提壺為馮鳳斟滿一杯,"屬下可真是三生有幸了。"
馮鳳舉起酒杯但笑不語,慢慢抿過兩口酒,複換作"夜雨打梧桐"的曲牌唱道,"霜般白,雪樣皚,照不到冷墳台……"
原來是曲《長生殿》,馮鳳好戲陸遙是知道的,這些年也沒少陪他聽戲,但這九千歲親自開口唱的次數,怕是一隻手便數的過來。
"好傷懷,獨向嬋娟陪待,驀地回思當日,與你偶爾離開,一時半刻也難捱,何況是今朝永隔幽冥界……"
昆曲音調婉轉纏綿,唱腔更講究的是"婉麗嫵媚,一唱三歎"。馮鳳平日講話刻意自持,只比尋常男子略微輕柔兩分,此時開腔清唱,卻真是細而不尖,淒而不厲,流麗悠遠,餘韻徐歇。

陸遙聽得明白,知道這出《見月》是講唐玄宗念及愛妃楊玉環,哀歎她香散豔消如一夢,不禁深夜對月傷懷。
只是這情深意切的戲詞由馮鳳唱來未免有些諷刺。陸遙耳聽得一曲《長生殿》,幾許淒涼意,但看廠公面上神色,哪帶了一絲一毫悲涼。
"虛應個景兒罷了。"馮鳳似是猜到陸遙在想什麼,撂下酒杯笑道,"大半夜把叫你過來,可是還沒睡醒?"
"廠公說笑了。"陸遙再為他斟滿酒,自己陪過一杯,垂眼望著地上月華如雪,不覺有些出神。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正月十六的月亮確是皎潔飽滿,映得廳內清輝鋪地,合著紗燈影影綽綽,昆腔繞梁不絕。
陸遙突地想起南唐後主那些總帶了"夢"字的詞詞句句,是"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是"昨夜夢魂中,花月正春風",是"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今個兒進宮面聖,"馮鳳親為陸遙再滿上一杯,似是無意閒聊道,"咱皇上那建極殿已是造好了,只待半座皇極殿完活兒,這大明宮裡便要再添上一座小明宮,你說多有意思。"
熹宗終日沉迷于木工營造之事陸遙自是清楚,可馮鳳這話說地連嘲帶諷,他也不知該怎麼答,只得笑著搖搖頭,拿過杯子接著喝酒。
"小陸,你是個明白人,"馮鳳擎著酒杯續道,"朱由校也是個明白人。你道他真喜歡鼓搗那點子木匠活兒?無非尋個寄託,也算活地有個念想。瞧他這日日不吃不喝的折騰勁兒,怕是不用我動手……"
"廠公醉了。"馮鳳面上不帶什麼醉意,但陸遙聽他開口直呼當今聖上名諱,便知道他其實已醉得不輕,趕緊先一步截過話頭。
"你這孩子……"馮鳳突地一笑,"事事小心,時時謹慎,我倒真沒看錯你。"
"廠公謬贊了。"陸遙端正舉杯敬道,"不過為了這聲誇獎,屬下便敬廠公一杯。"

"穩穩的宮庭宴安,擾擾的邊廷造反。冬冬的鼙鼓喧,騰騰的烽火黫。"馮鳳喝過陸遙敬的酒,啪地一頓酒盅,借戲喻景,唱的是《長生殿》中一出《驚變》,"黑漫漫乾坤覆翻,磣磕磕社稷摧殘,當不得蕭蕭颯颯西風送晚,黯黯的一輪落日冷長安!"
陸遙輕喝了聲好,但看馮鳳噙著絲冷笑,掌拍桌沿,長身直立,複一字一句沉聲念道:
"躍馬揮戈,精兵百萬多;靴尖略動,踏殘山與河!"

話音落定,一時靜夜風寒,兩廂無言。
馮鳳壓了壓心中鼓噪,負手走去廳口,舉目望向霜天冷月,忽地輕歎一句,"小陸……你是明白人,我是明白人,連咱這不頂用的皇上都是個明白人……"話音再低下去,便連陸遙也聽不清了,"怎麼偏就有個傻孩子不明白……"

不是不明白。
那管親手制得的鳳笙,馮笙終是沒有送出去,馮鳳也就再不提這個話茬。
馮笙怎會不明白,那人眼中只有這大好河山,而自己那點見不得光的心思,遮遮掩掩地,迷迷糊糊地,一輩子也就這麼過去了。
這夜馮鳳醉了,馮笙卻還醒著。
後花園中殘雪未消,馮笙立在園子裡,一曲《回雪》過後,手底用上內勁,十三簧紫竹鳳笙寸寸崩裂。
自己做的,自己毀了,最是圓滿。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剮心剮肺又如何?肝腸寸斷又如何?
事成又如何?事敗又如何?
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殘雪兀自不化,笙曲餘音嫋嫋,似是一句"只聞風竹裡,猶有鳳笙音",似是一句"願待春風相伴去,一攀一折向天涯"。

"小陸,廠公便跟你說句實在話……"馮鳳再坐回桌邊,已是慣常地面帶三分淺笑。
陸遙望著他醉酒執杯,慢聲感慨道,"這人活一輩子,總歸得有個念想。"
手腕一翻,慢慢合攏五指,似是攥死了整個大明江山,"皇上有他的念想,我有我的念想……"
馮鳳打住話音,靜靜望了陸遙半晌,方挑眉輕笑道,"小陸……你可是也存了什麼念想?"

拾三
大明朝舊都應天,十裡秦淮豔名遠播,後遷都京師,雖是少了春水蕩漾、燈龍畫舫,卻也多了八大胡同、夜夜笙歌。
京中煙花之地,最出名的莫過於一座秀滿樓,而說到秀滿樓裡最出名的姑娘,自是那色藝雙絕,一曲霓裳舞得宛如謫仙的月娘。
當年那朵八面玲瓏,風頭無兩的"解語花"紅袖,似是已經沒人記得。
又或許還有人記得吧,當初紅袖姑娘為了情之一字閉門謝客也算佳話一樁。
然後兩年匆匆過了,那些尚記得的人也不過感慨一句,這紅袖姑娘到底是跟天底下許許多多聰明人一樣,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經此一別,山高水遠,後會無期,"紅袖添香,仍是良宵花解語,靜夜酒盈樽,"陸大人,各自珍重吧。"
"你……若是往後……"陸遙本想說,若是往後他們對你不好,若是你過得不舒心,就捎封信給我。但話到嘴邊再咽回去,紅袖遠嫁蜀郡是她自己選的,他們待她好不好都是她的夫家人,陸遙一個外人身份尷尬,難不成要仗勢欺人殺上門要人?那也忒地荒唐。
況且他若有心許給她一生一世,又何必現下放她離開。
"莫要再說了。"紅袖到底是心思玲瓏的,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也是糊塗一時聰明一世,癡癡迷迷等了兩年是她自己願意,了卻前塵尋個歸宿也是她自己願意。
"只是……"紅袖叫陸遙不要說,自個兒卻忍不住,突地一笑,似真似假曼聲低吟,"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這兩年你其實待我不薄。紅袖知足了。"
"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可是陸大人……喜歡一個人,是樂意跟他一起生一起死的。"
"夜深了,陸大人請回吧。"

臨了臨了,她還是亦嗔亦怨地同他說了一句真心話。紅袖為陸遙披好大氅,忍回眼底些許淚意。
可是還有句話她卻怎樣都說不出口,總想著如若不說還能騙騙自己,若是說了,就真騙不成了。

"陸遙,你只是不夠喜歡我。"

陸遙確是負了她。他又何嘗不知道,若真是喜歡一個人,無論風雲莫測,無論亂世浮生,無論是死是活,能在一起一刹那,一須臾,一日夜都是好的。
於是他那看似為著她好,不願牽連辜負她的心意,反正是負了她。
陸遙這輩子做過不少違心之事,卻在這"情"字上頭再不願拂了自己的心思。紅袖不是不好,兩年拖拖挨挨也確非全是逢場作戲,只是"喜歡"二字太過玄妙,而兩廂情願又太過難得。
只是她終究沒能做成他的"心上人"。

"陸遙……"紅袖把人送到門口,終是忍不住拉過他的手,把自己的手貼在他的心口,指尖死死摳住衣裳,似是要在他心上掐出個印子,讓它一輩子消不掉,他便一輩子忘不了。
"我真想知道……你可也會心甘情願念著什麼人,等著什麼人……把她裝進這裡面,收著藏著……護上一輩子。"

有一夜陸遙夢見西湖。
應是西湖吧,裴劍文家在杭州,杭州最有名的可不就是西湖。
他是夢見與他遊湖。
陽春三月,西子湖畔,肩並肩慢慢走。
他側眼望向他,便見仍是少年華美,白衣勝雪,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也並沒有說什麼話,只是默默地往前走著,仿似要一直這樣走下去,一直沒個盡頭。
後來突地下起一小場春雨。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
細雨中不知是誰先停下來,只知道是他先湊近他,貼在他耳邊輕喚了一聲,"……陸遙。"
他像是伸手攬住了他,便如那夜一樣,昏天暗地中那人緊緊挨著自己,呼吸帶著酒氣芬芳,帶著融融熱意拂過自己耳畔。
一樣措手不及地……心猿意馬。
但是在夢裡,陸遙凝神細看,懷中卻分明空無一人。
他有些茫然地舉目四望,終見湖岸邊隱隱約約立著一抹白影,而自己卻是忽地站到了湖中斷橋上。
似是在夢中重溫了哪一日的隔水而慕。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而後望著望著便醒過來,仍是正月年下的冬夜,房外寒風瑟瑟,屋裡卻因地龍燒得太旺,昏昏沉沉地燥熱。
陸遙推了推被子,背後褻衣已被汗沁濕地七七八八。
倘若夢見落雨是因這周身汗意……那身下未曾消退的情欲卻又是為了哪般。
陸遙聽著窗外冷風呼嘯,不知自己究竟是夢錯了季節,還是夢錯了人。

自打做了那一場不可說的迷夢,陸遙就沒一天安生過。
他自己心下不安生,便連旁人都不容得他安生。
紅袖淒淒切切地問他,"你可念著誰?等著誰?心裡又會裝下誰?"
馮鳳挑眉輕笑地問他,"小陸……你可是也存了什麼念想?"

陸遙不是不知道廠公話中試探之意。自己與馮笙不同,與馮鳳真算起來,無非是五分養育之恩,五分師徒之義。
他跟了他這些年,為著權勢也好,為著名利也罷,總歸是得圖點什麼才能讓廠公放心。

可若說到念想……
陸遙沉默半晌,飲盡杯中殘酒,抬眼望定馮鳳笑道,"……那屬下便斗膽向廠公要一樣東西。"
"你這孩子倒精乖,順竿兒爬的本事比誰都好,"馮鳳聽全陸遙的話,撂下酒盅大笑,"罷了,打小到大我還真不記得你主動跟我要過什麼,別說是把破劍,這府裡頭的庫房就敞開了隨你挑吧!"

自古名劍輩出,史載無數,其中自是有真有假,那真的幾把中,便有三把落在馮鳳手上。
馮鳳自己的佩劍名喚"赤霄",初現于秦朝,傳說中持有赤宵寶劍的青年出身鄉野,卻生來身附七十二天相圖,自曰是真龍降世,後憑一己之力斬妖蛇于豐凱撒,身周雲氣籠罩,雲中可見赤龍遊弋。
那青年便是斬蛇起義的漢高祖劉邦,而赤宵劍正是一把帝道之劍。
除卻"赤宵",剩下的兩把劍名喚"幹將"、"莫邪"。《吳越春秋?闔閭內傳》曾記:"幹將者,吳人也;莫邪,幹將之妻也。幹將作劍,金鐵之精不流,莫邪投身于爐,金鐵乃濡,遂以成劍,陽曰幹將,陰曰莫邪。"
幹將造劍本就是吳王逼迫,不成則死,才有莫邪殉情鑄劍一說。後世傳奇又道,幹將念及愛妻,私藏陰劍,將陽劍獻于吳王,卻引來殺身之禍,臨死之際莫邪劍忽從匣中躍出,化為一條清麗白龍飛騰而去,吳王所佩幹將亦不知所蹤。
而當日千里之外的貧城縣畔,一個叫延平津的大湖裡卻突然出現一條白龍,護佑當地百姓年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縣城的名字也由貧城改為豐城。
可是當地人卻時常發現,這條白龍幾乎日日都在延平津的湖面上張望,眼中噙淚,若有所盼。
然後六百年過去,豐城縣令雷煥偶然在修築城牆時掘出一個石匣,內得一劍,劍身赫然刻著"幹將"二字。雷煥欣喜非常,自是將這傳誦已久的名劍隨身攜佩。
後有一日,雷煥途經延平津湖,腰中佩劍突從鞘中跳出躍進水裡。正值驚愕之際,水面翻湧,躍出黑白雙龍,向雷煥點頭致謝,複雙雙潛入水底不見。

馮鳳手中的幹將劍早在陸遙行弱冠禮時便賞了他,莫邪卻一直藏于馮府,歲月塵埃落了滿匣。
實是馮鳳自己也清楚,陸遙這孩子從小少言寡語,心思穩重,又怎會一兩句話便試出深淺。可如今陸遙竟是開口要了這把莫邪,便連馮鳳也難得生出幾許好奇。
傳說雖不足信,但幹將莫邪確是劍分陰陽,既寓意一世情深不壽,也寓意世世不離不棄。若說赤宵是把帝道之劍,幹將莫邪正可謂是兩把摯情之劍。
馮鳳自己無情無欲,近幾年卻也替陸遙指過兩門親事。當然其中不乏利益考量,但無論哪樁也沒有委屈陸遙的意思。
婚事陸遙自是一一婉拒了,只說大事未定,何以成家。馮鳳卻也明白,陸遙怕是無心一輩子耗在這權勢官場,推託藉口而已。
此廂馮鳳尚以為陸遙心如止水,波瀾不興,卻未曾想,那把莫邪這便忽地有了主家。

實則陸遙自個兒想的還沒馮鳳深遠。劍的典故他自然知道,可若是真送出去……
暄妍園裡雪已化了七成,幾樹白梅也快過了花期。陸遙獨坐亭中,望著一地殘雪黃泥,滿目斑駁荒涼,又突地想起有人問過他府裡鬧不鬧鬼,不由低頭斂目,掩去眼底笑意。
酒已盡,人已散,他卻仍冷不丁地便想起他,想起他的烈酒,他的梅花,他的白衣白馬,他的快意恩仇。
還有那樣一場不可說的旖夢……不可說的情欲。
在陸遙心中,裴劍文永遠是卓然鮮明的。譬如驚蟄春雷,譬如芒種豔陽,譬如天地之初第一場暴雨,洪荒暗夜第一顆隕星劃過天際。
譬如這世間所有最鮮明不過的東西,熱辣地灼痛他的眼。
陸遙慢慢合上眼,便見仍是滿園素白,臘梅如雪。有人翩然而來,正正立在自己眼前,落英繽紛,眉目如畫。
好一紙酣暢淋漓的潑墨山水。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陸遙從不知道自己也會想起這些女兒家的閨怨詞句,膩膩歪歪,不清不爽。
他只知道,莫說自己與裴劍文不同路,便是同路……跟那個人談什麼情愛糾葛,未免也太過滑稽,太過荒唐。
他只知道歸根結底無非是兩句話:
他好像等到了。
他好像等錯了。

那夜被馮鳳問及念想,陸遙心下清楚,哪怕說句場面上的"唯願追隨廠公一生一世"都比討一把劍搪塞過去要周全許多。
可若真是搪塞倒好了。
只怕是電光火石間,他頭一瞬便想到一場酒醉之約:
"你若什麼時候有心抽得身來,只要還認我這個江湖朋友,天南漠北,高山大河,我裴劍文定會奉陪到底!"

誰曾打馬江南,暗忖亂世人也要有個歸宿。
而後逝水流年,心底所有覺著不錯的歸宿竟都變作了一句醉話。

陸遙獨坐在暄妍園中,慢慢靜心想得通透。
這把莫邪送出去,他既不指望裴劍文能懂得其中深意,也更不會告訴他幹將在自己手上。只當是送了把好劍給他,也算賠過了那把飛天。
至於裴劍文是酒後失言也罷,酒後吐真言也罷,他都不在意了。
便連那場約定成不成真都不在意了。
也許山高水遠相隔千里。
也許江湖官場涇渭分明。
也許此生此世再不相見。
但是只要自個兒心裡清楚,有一把劍一直陪著他,而另一把劍一直陪著自己,似乎也就夠了。

"大哥,想什麼呢,那麼入神?"
便是這日,馮笙抽空過至陸府,一路尋到暄妍園中,正見陸遙枯坐出神,心下不由暗歎一聲,面上卻仍是笑著招呼。
"你今日倒有空?"陸遙回過神來,轉頭望向馮笙揶揄一句,"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不是又闖了什麼禍,央我替你善後吧?"
"你當我是七歲還是八歲?"馮笙走進亭中坐定,搖頭笑道,"忙裡偷閒罷了。"
"那不如晚上留下來一塊兒吃個飯,有什麼想吃的……"陸遙打住話音,也笑著搖了搖頭,他怎麼還真當他是七、八歲小兒一般哄弄。
"…………"馮笙靜了半晌,開門見山道,"督主可跟我說了,你跟他要了那把莫邪,還問我你最近是不是有了中意的姑娘,又讓我勸你先別急著談婚論嫁,等到春末正事辦完再說。"
"……難得廠公也會操心這點子閒事。"陸遙隨口敷衍,心中暗自苦笑。
"大哥……"馮笙猶豫片刻,還是追問一句,"劍是送給誰的?"
"……你也不認識,莫問那麼多了。"

半晌兩廂無話,馮笙突地深籲口氣,輕聲歎道,"眼看這就立春了,咱這北邊兒卻還是冰天雪地的。倒是江南……再過幾日,便是片桃紅柳綠了吧。"
陸遙聞言心中一動,可看馮笙面色,卻也沒什麼心照不宣的神情。
實是只有馮笙自己知道,他因著那腔不能明說的心思,有些事上便比陸遙敏銳許多。
當日三人你來我往,怕是陸遙自己還不明白時,馮笙便已看出端倪。
亂花漸欲迷人眼,誰人眼中刹那沉迷神色,刹那冰雪消融,又想瞞過誰。

"……劍還放在你這兒呢?"
"嗯。"
馮笙心中再歎口氣,苦笑暗忖,罷了,既然各人有各人的劫數,便各好自為之吧。
"大哥……其實諸般道理古人都說過了。"
"…………"
如同小時一起望著滿院花草枯榮,現下他陪他一起望著凋落泰半的白梅,低聲念道: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拾肆
"那他人呢?就這麼走了?"
妹妹年後出嫁,裴劍文送親回來,便見房裡多了把劍,送劍的人卻已走了幾日。
"陸大人京中尚有公務急事,你當誰都跟你這麼遊手好閒。"裴父輕叱一句,心中想的卻是不知何時劍文竟與那錦衣衛指揮史攀上了交情。
上回劫牢一案,裴劍文自是躲在朗瑛那兒把傷養好了才敢回家告罪,裴父雖收到些風聲,卻也吃不准自家這無法無天的小子又幹了什麼好事。
當初裴父不許兒子入仕,只准了他學武,自是有他的計較。如若可以,他只盼劍文這輩子都莫要和官家有什麼牽連,現下容他走南闖北長些見識,往後……裴父心中輕歎一聲,也再不願深想。
"急什麼急……"這廂裴劍文暗自撇撇嘴,心說從京師到杭州一來一回怎麼也得耗上十來天,陸遙這來都來了,半月都等了,幹嗎不乾脆多待兩日。

實是陸遙還真有急務在身。這次同廠公告假,只說大事當前,清明怕是沒空回南邊掃墓,想趕在事前再去老家看看。馮鳳也知道陸遙此趟遠赴邊關風險叵測,自是准了他的假,卻也叮囑道速去速回。
大明西部邊防素不太平,初年曾多次對蒙古用兵,邊境一帶設置東勝衛、雲川衛、官山衛、全甯衛等四十余衛,卻在成化年間接連失守,就此退入嘉峪關屯兵不出。
當年兵部尚書正是將女婿周夢麟調至此處任總都司,手握十萬邊防駐軍,牽制馮鳳手中京營不敢妄動。
實則馮鳳還真不是怕那十萬大軍興師造反。京營拱衛京師,"五軍營"、"神樞營"、"神機營"三大營皆是軍中精銳,雖然人數只得邊軍一半,但若真舉兵壓境,誰勝誰負尚未可知。只不過若真是這廂內鬥起來,讓蒙軍揀了空子,打進嘉峪關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這大明江山若不圓滿,他又要來何用?
況且江浙尚有幾地衛軍還在東林黨人手中,京師重地萬萬不可兵力空虛,這嘉峪關的邊軍註定只能智取,不能強奪。馮鳳處心積慮忍了五年,一來要等自己安插進軍中的暗樁站穩腳跟,求一個裡應外合;二來攛掇熹宗與蒙古賠款議和,按下兵戈,重開邊貿,只待那邊休生養息,享受夠了太平日子再下手。

"朕還記得小時候……"乾清宮裡日頭明晃晃落了一地,馮鳳陪熹宗坐在窗邊,一人占著一角幾案,雕著那皇極殿丹陛上龜鶴瑞獸,悠悠地耗著時辰。
"嗯?"馮鳳停下手中刻刀,抬眼望向熹宗,等他再開口。
"……你這手雕工倒也細緻。"熹宗湊近馮鳳,拿過他手中雕了大半的木龜,同自己那只一起放進掌心,攤開來細細打量。
"皇上雕地才叫精巧,"馮鳳笑了笑,"我這也就是濫竽充數罷了。"
"還記得小時候,你給我編過蛐蛐籠子,"熹宗接上方才的話頭續道,"後來蟲子死了,那籠子我還收了起來,卻是轉年就忘了收在哪兒,便也再沒找著過。"
"這都哪年的事兒了,難為皇上一直記到現在。"馮鳳笑著從熹宗手心拈起自己那只木龜,慢慢再雕下去。

"皇上……"靜了半晌,馮鳳再開口,似是閒聊家常一般提起公事,"昨個兒有人上書參了周都司一本。"
"哦?"熹宗手底頓了頓,"怎麼說?"
"營私結黨,治軍不力,"馮鳳淡聲稟道,"張掖、武威、定西,三大邊防重地皆是周將軍親轄,那奏疏上說,各地俱有以商富兵之事,目無法紀,軍容不整……皇上可要親自過目?"
"……不用了,"話說到這份兒上,熹宗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當下也淡淡應了句,"便差人過去看看吧,如若屬實……可有什麼妥當的繼任人選?"
"皇上聖明,回頭擬個名錄交給皇上親裁。"

一旨聖意到手,陸遙前腳回了京,後腳便跟著都察院和東廠的人開赴邊關。此趟雖是打著監察名號,人卻著實帶了不少。幾位巡按禦史不過是個擺設,實則陸遙親率錦衣衛八百緹騎為第一路,東廠掌刑千戶杜慶統領一千廠衛為第二路,兵部侍郎方丕奇帶著一千京營兵馬為第三路,浩浩蕩蕩直入甘州。
東林一黨本也待著京察之機與閹黨一較高下,卻沒料到馮鳳先下手為強,此番舉動竟敢全不掩人耳目,不由在心裡將熹宗罵了個狗血淋頭,一邊調了幾隊人馬趕去暗劫聖旨,一邊派出精銳死士潛入宮闈,只求熹宗一死,太子即位,還能想法緩上一緩。
熹宗年紀不大,卻也早早便被馮鳳半勸半逼著封後納妃,今年太子正滿四歲。馮鳳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正大光明坐上這個皇位,縱然熹宗對他言聽計從,可到底天下還是姓朱,他又怎能甘心。
這兩年馮鳳暗中派出心腹太監,一直在京畿各地搜尋與太子容貌相仿的稚齡小兒,揀也好,拐也好,俱弄到京郊一處宅子裡,日夜嚴加看管,從走路說話教起,只待時機成熟便送熹宗父子一起歸天,徹底了斷朱家血脈。
但現下党爭未平,太子年幼,如若熹宗真有不測,監國人選想必又是一番你爭我奪。
馮鳳卻不想再拖上五年,熹宗早晚要死,眼下卻還死不得。
那廂陸遙身懷聖旨,一路走得實不太平;這廂馮鳳也是以護駕為名行軟禁之實,著東廠鐵衛裡外三層將乾清宮圍得鳥都飛不進去一隻。正應了那句——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邊關十萬大軍只是虛數,實則約有十二萬之眾。其中周夢麟親率四萬兵馬坐鎮玉門,手下兩位親信愛將各領兵二萬據守張掖、定西,剩下四萬交予次子周永鎮守武威。
馮鳳此趟雖說派出三路人馬,但與那十二萬大軍比不過是九牛一毛。不過馮鳳原意也不是要硬碰,杜慶和方丕奇一撲張掖,一撲定西,兩處軍中俱有自己人接應,到時一起動手,應是不會出什麼岔子。至於陸遙卻是繞過武威,直奔玉門,仗著聖旨傍身,當面與周夢麟周旋。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一首《涼州詞》道盡戍邊苦寒,如今離玉門還有兩日路程,卻也已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陸遙眼見天色已晚,遂命手下軍士紮營造飯,自己坐在帳中展平行軍圖,執卷不語,面色凝重。
大明疆土廣闊,由南至北不知有多少鎮子名喚"安平",眼下幾十裡之外便有座安平重鎮,可算玉門以南最繁華的一處所在。但這一路行來,東林黨麾下死士就像餓狗撲食一般殺一撥來一撥,暗偷明搶,放火下毒,諸般手段都用了個遍,真可謂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這安平鎮既是玉門前最後一座重鎮,想必暗中早已設下埋伏,陸遙又怎敢自投羅網。況且即便他避開了鎮子紮營,估計今夜也是不得安生。
陸遙暗歎口氣,掩上地圖,待要揚聲傳飯,卻見手下親隨撩開帳門稟道,"大人,外頭有個姓裴的人指名要見您。"

且說那頭裴劍文收了劍,細看下來才覺著這劍有點意思。這莫邪的劍鞘是獻劍進貢的人後配的,只求華貴,不講實用,竟是以上好白玉打磨做鞘,內襯金箔,外雕蟠龍,單是龍眼嵌的兩顆合浦明珠便價值不菲。
裴劍文第一眼打量過去只覺著劍鞘匠氣撲鼻,俗不可耐,及到握上劍柄才不禁心下一奇。這莫邪的劍柄也是瑩白剔透,粗看只以為是玉石打造,可摸上去卻又不像玉質,以指彈之竟有金鳴之聲,似石非石,似鐵非鐵,連裴小爺這見慣家中寶貝的人都拿不准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寶劍出鞘,裴劍文不由在心中喝了聲好!只見凜凜劍光如傳說中千年冰潭,水冷而不凍,寒氣肅殺,活水輕靈,振刃之時更是清嘯龍吟,繞梁不絕。
裴劍文也知此等寶器不會沒有名號,當下舉劍細看,果見劍身上兩個陰刻篆字赫然入目,著實讓人心中一驚。
穩了穩心神,裴小爺慢慢還劍入鞘,掂著劍左思右想了片刻,到底忍不住疾步出了自己的偏院,只叫下人知會老頭子一聲,便帶著劍趕去仁和縣朗瑛住處,叫他再幫著鑒別一二。
"應是莫邪沒錯……"朗瑛比對史料,拊掌歎道,"想不到有生之年真能見著這不世出的上古名劍……劍文,你那朋友可送了你一份大禮。"
裴劍文皺眉不語,心道禮確是大禮,可自己也確是收不起。當下再不耽擱,二話不說抄起劍風風火火地快馬上了京,卻也是撲了個空。
猶豫再三,裴劍文還是沒把劍交給陸府管事,只循著消息一路北上,終是在這安平鎮南趕上了陸遙的人馬。
此番裴小爺不辭勞苦奔波還劍,一來是想著這劍實在貴重,陸遙既已親自送到江南,自個兒總要親自交還給他才是全了禮數;二來……

陸遙聽得手下通報,便已猜到裴劍文此趟十有八九是為還劍而來,一時也辨不清心下是個什麼滋味,只匆匆出了帳,快步走去營口。
這八百人馬俱是錦衣衛精銳,行軍紮營也是井然有序,暗色營帳層層圍裹,周邊崗哨林立,防衛甚嚴。
裴劍文是生面孔,自然不得入營,陸遙走至近處,便見玉逍遙甩著尾巴,無趣地小步跺著蹄子,裴劍文卻是負手背向自己,靜靜望著最後一角戈壁落日。慘澹餘暉將那一人一馬勾成了單薄的剪影,竟有些說不出地寂寥。
"……裴劍文。"陸遙靜了片刻方才出聲招呼,望著幾丈之外的人影轉過身來,卻因逆光昏暗,也辨不清他面上神情如何。
"陸大人,又見面了。"裴劍文淡聲應了一句,同陸遙這麼不遠不近地站著,空餘夕陽無聲無息慢慢沉落。

"怎麼?就不肯請我進去坐坐?"片刻後再開口,裴劍文已是話音帶笑,逕自牽著逍遙進到營裡,立在陸遙跟前。
陸遙亦是笑了笑,抬手摸了摸逍遙的脖子,"小裴,好久不見。"
"我可不記得准你這麼叫它。"裴劍文不輕不重地擂了陸遙肩膀一拳,終是找回些朋友相見該有的熟撚氣氛。
陸遙輕輕皺了皺眉,邊領著裴劍文走去營帳,邊無奈歎道,"我算是服了你了,這大老遠的,你也不嫌折騰。"
"好說,"裴劍文立時笑著反唇相譏,"難得陸大人急務當前,還有閒心親自跑一趟江南送劍,裴某承情了。"
"也是為著回趟應天祖宅,順路罷了。"
"陸遙,我就不跟你繞彎子了,"說話間進了營帳,裴劍文看著陸遙點起燭火,開門見山道,"上次盤龍山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這劍太金貴了,我當不起。"
"哦?原來還有裴公子會覺著貴的東西?"陸遙調侃過一句,複正色解釋道,"再貴的東西也不過是件死物,俗話說寶劍贈英雄,難不成裴少俠覺著自己當不起'英雄'二字?"
"你也不用激我,"裴劍文搖了搖頭,"總之心意我領了,劍你還是收回去吧。"
"……也罷,"話已至此,陸遙再不勉強,接過裴劍文遞到身前的莫邪,淡笑著打了句圓場,"反正劍在我手裡,也不會自己長腿跑了。你若是往後找不著趁手的兵器,盡可再來找我要,"又挑眉玩笑道,"我便正好賣你一個人情。"
"…………"裴劍文站在陸遙身前半垂著眼,半晌沒有答話,靜到陸遙覺著有些尷尬,剛想再開口,卻見裴劍文忽地上前一步,一手按住自己左肩,一手探向自己腰間佩劍。
這廂陸遙身隨意動後退一步,右手攥住裴劍文正欲拔劍的手腕,那廂裴劍文卻是用上了小擒拿的手法,轉腕間格開陸遙的手,鏘一聲抽劍出鞘。
"…………"陸遙暗歎口氣,心忖自己這趟幹嗎鬼使神差地就將這把劍帶了出來。
"……陸遙,看來官做大了果然是有好處,"裴劍文卻是突地一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問了句,"這便是那把幹將了吧?"

拾伍
幹將莫邪劍分陰陽,劍柄也是一黑一白,傳說乃是天降隕星打造,既如玉石一般觸手溫潤,亦如百煉精鐵一般堅不可摧。
早在得劍之時,陸遙便舍了那華而不實的黑曜石鞘,換作尋常墨色皮套,用的也趁手些。
帳中燭火昏暗,裴劍文懶得仔細分辨劍身鏨字,單憑手中劍柄觸感,已知這劍十有八九便是那把幹將。

陸遙望著裴劍文執劍不語,心中不由打了個突,忙玩笑岔道,"在下本以為裴少俠白衣白馬,這兵刃也是一色的才順眼,不成想原來你是看上了這把劍?那陸某自當成人之美,換給你也無妨。"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裴劍文卻所答非所問,邊還劍入鞘邊慢聲續道,"這幹將莫邪的典故也算一段佳話。"
"…………"裴劍文這話說的讓陸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頓了頓才垂目笑道,"野史傳說怎可當真,不過是兩把兵器罷了。"
"陸大人……你還真是不解風情,"這廂裴劍文卻戲謔挑眉,"這典故你不信我不信,可總有人信。在下便好心指點你一句,這兩把劍你就好好收著吧,若是往後訂媒下聘,想來要比什麼珠寶俗物管用的多。"

且說裴劍文與陸遙數面之緣,雖是其中幾番曲折,化敵為友,但也不會收到把劍就往那最荒唐不過的緣頭上想過去。只是再怎麼不想也免不了暗自嘀咕,傳言這兩把劍可是意喻情深不渝,若是陸遙真只得了這把莫邪轉送自己……裴小爺想想幹將莫邪的典故,再想想那幹將不知落在什麼亂七八糟的人手裡,就覺著寒毛倒豎,心底忍不住地介意彆扭。
實則他亦有隱約猜測,另把劍或許也在陸遙手裡。裴劍文生平最煩不清不楚,此番奔波還劍,一來為著全了禮數,二來卻是想當面問問陸遙幹將的下落。倘若不在他手裡便罷了,但若是真在,他倒要調侃他一句,"陸大人,有些東西可是不能亂送。"
不過裴劍文卻當真未曾料到,陸遙會將貼身兵刃從官佩繡春刀換作這把幹將。縱然此事不循常理,可裴小爺又非不懂風月,連《弁而釵》都曾好奇閑翻過幾段,心思轉動間,便是不多想也不能了。

"裴劍文,此趟事情倉促,軍中簡陋,恕陸某招待不周,"對面立了片刻,卻是陸遙先開口,"此地往北幾十裡便有座安平鎮,走快些許還趕得及入城。"
怎麼著?這便開始趕人了?裴劍文本盯著帳中燭火出神,聽得這話側頭瞥了陸遙一眼,佯裝詫異道,"陸大人,你不會不知道這戈壁灘上的鎮子都是日落關門吧?你還真當裴某會飛不成?"
我看你離會飛也差不多了,陸遙不禁暗自揶揄一句,既而頭痛心道這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上今夜,可真夠會挑時候。
"想當初裴少俠連詔獄十丈的院牆都不放在眼裡,不如那安平鎮三五丈的牆頭也委屈你翻一下吧?"
陸遙一句話說得頗沒好氣,裴劍文反倒被他逗笑了,心說每次見著陸遙都是副波瀾不驚、雷打不動的德性,這般負氣講話倒也難得。
"陸大人,你可是打算讓我家逍遙跟我一起翻牆?"
"……罷了,"陸遙心知自己不過是怕他攪進官場是非,這般鬥嘴實在無聊,也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這便讓人給你收拾個帳篷出來,"又無奈補了一句,"不過實不相瞞,今夜軍中恐怕不會太平。裴劍文,有句話你且記住,江湖官場兩不相犯,我的公事你莫要插手。"

陸遙果然沒有料錯,當夜闖營之人可謂傾巢而出,足有數十之眾,皆是黑衣黑馬,馬蹄裹著厚布,直到離營三裡才現出行跡。
錦衣衛的兵馬雖是人多勢眾,但俗話說橫的怕不要命的,這群死士俱是兵刃喂毒,以死相拼,一時半刻也料理不淨。
陸遙甚疑軍中藏了奸細,聖旨自是貼身攜帶,幾番交手也讓東林黨人摸清了底細,那廂刀光火影人仰馬嘶,這廂卻另有七、八人趁亂潛近中軍營帳,先一輪機關排弩射倒帳外守衛,緊跟著挾風帶煞撲入帳內。
"你們還真是上趕著送死!"陸遙早便帶著心腹親兵嚴陣以待,當下冷哼一聲迎了上去,一人接過兩把劍,進退之間尚且遊刃有餘。

陸大人既然有言在先,裴小爺本懶得管他那點子破事兒,可是睡到半夜被外間動靜吵醒了,睜眼望著沉沉夜色,終是忍不住起身出帳,趕去陸遙那頭看個究竟。
陸遙的武功裴劍文自是清楚,也沒想過為他助陣,只提著佩劍立在帳邊,冷冷看著一夥人裡外捉對廝殺,心道這幫黑衣人身手著實不弱,不曉得是個什麼來頭。
可裴劍文卻未料到,場中也有人盯上了他。那正與陸遙交手的死士頭目心思機敏,眼見陸遙剛剛一招"天地同壽"使出來,似是若有若無瞄了帳邊一眼,手底十足殺意便緩了一緩,竟容自己退了一步,只在左肋帶出條深長血口。
他心下怎不明白,若不是那一緩,就憑陸遙手中寶劍的淩厲殺氣,自己輕則剖腹,重則腰斬,總之再無生理。怕當然是怕的,可他一家老小都攥在主上手中,自己怕死便是送他們去死,又如何能夠臨陣脫逃。
機不可失,轉念間他已拿定主意,右手執劍再殺上去,左手卻是摸到腰間淬毒飛刀,三把同時擲出,直奔帳邊白衣人影而去。

此趟主子下了死令,哪怕拿不到東西也要以命換命,非要陸遙陪葬不可。那死士頭目雖吃不准裴劍文到底是何方神聖,但看方才的意思大抵與這錦衣衛指揮史有些淵源,此番擲刀本為分下陸遙的心神,卻沒料到陸遙竟敢舍了比鬥飛身阻刀,當下心中大喜,拼上十成功力,狠狠遞出一招"玉碎昆岡"。
陸遙恐怕刀上塗有劇毒,劃上一星半點便是見血封喉,電光火石間不及多想就已掠了出去;裴劍文卻是心下一驚,劍尚不及出鞘便身形疾動,幸虧帳內地方不大,才將將趕及替陸遙接下了身後殺招。
兩廂變故俱不過是瞬息之間,陸遙挑飛毒刃站定回頭,便見那頭已是打得如火如荼。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你既敢欺到我頭上,便就只有自作自受!裴小爺雖是方才勉強撩開那式"玉碎昆岡",但劍上剛猛內力著實震得他右臂生痛,當下右手執鞘左手抽劍,手底正是陸遙暗贊過的一招"月迷津渡",饒是那死士頭目見機倉促後撤,也免不了自腹至胸再添一道新傷。
"小心他兵刃喂毒!"這頭陸遙也趕前加入戰局,匆匆囑咐了裴劍文一句,手上亦是連環七劍,逼得對方左支右拙,一退再退。

這夜是陸遙第一次與裴劍文聯手對敵,也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裴劍文白衣染血。
那死士頭目尚未站穩腳跟便覺喉間一涼,看不清白衣人如何閃身出劍,只徒然望著自己一腔鮮血被體內真氣激得噴湧如泉,染得視野一片慘紅。
裴劍文卻似根本不在意血腥髒汙,直直立在那人跟前,冷眼望著屍身倒落,胸前衣襟被鮮血染得紅豔如梅。

剩下幾隻蝦兵蟹將不成氣候,陸遙抽得身來,幫著手下親衛料理乾淨,便聽外間有人來報,那頭襲營之人也已絞殺殆盡。
情勢甫定,陸遙吩咐過各支人馬清點傷亡,處理屍首,方轉身同裴劍文抱拳說了句場面官話,"陸某多謝裴少俠出手相助。"
那廂裴劍文卻是面沉似水,冷冷回了句,"陸大人,借一步說話。"

陸遙跟著裴劍文走進他所宿營帳,眼看他不緊不慢點上燭火,扯了角內袍下擺,就著囊中清水抹去手臉濺到的血漬,終是忍不住先一步開口,"我本不想連累你動手……對不住。"
"陸大人,"裴劍文拋去手中衣角,返身正眼望定陸遙,"臨陣對敵最忌用心不專,這點道理難道還要我教你不成?"
果然是為了這個。陸遙心中暗歎一聲,卻也辯無可辯。
道理自是沒錯,但情之一字卻是天底下最不講道理之事。方才那式"天地同壽"出手狠辣,劍招落實便要將人劈作兩截,陸遙不得不承認,手底一緩只因不願裴劍文見到那人如此慘死,而自己又是如此……官袍浴血。
至於冒失阻刀更非信不過裴劍文的武功,卻是不及深想,下意而為。便連這把貼身攜佩的幹將,也不過是因著此趟深入玉門風險叵測,倘若周夢麟不聽勸說舉兵造反,他也只能憑著區區幾百人馬殺出重圍。縱然手下精銳盡出,個個以一當十,可那畢竟是五萬大軍,一場苦戰必不可免。
如若當真生死關頭命懸一線……他只願這把劍可以陪著自己上窮碧落下黃泉。

所謂英雄氣短,無非只因心中有了牽掛。
從來牽掛二字最是暖心,卻也最是害人。

這廂陸遙無言以對,那廂裴劍文亦是沉默不語。
他也不得不承認,方才眼見陸遙折身阻刀,背後空門大開,自己著實驚到心底一空。雖說總算趕及接下劍招,但仍自隱隱作痛的右臂提醒著他,千鈞一髮不過如是。
"陸遙,若要說到連累……"裴劍文打住話頭,靜了半晌才接道,"對不住。"

"…………"陸遙心中再歎口氣,暗忖道自己要的哪裡是這句對不住。
"你……"他走前幾步,拉過裴劍文右手,自掌心勞營送進一股溫和真氣,自下而上探過右臂經脈,放低聲囑咐一句,"你這幾天右臂莫要用力,更不可與人動武。"
"知道了。"裴劍文不欲拂了陸遙好意,任他拉著手察看傷勢,卻也多少有些不自在。
"上點藥可好?"方才裴劍文右手虎口亦被震裂了兩道口子,現下仍在隱隱滲血,陸遙握著他的手,輕輕用拇指幫他擦了擦,"……我去帳中拿傷藥過來。"
"…………"裴劍文抽回手沒有答話,陸遙抬眼看他,心頭不由一動。

帳中燈火搖曳,幽暗燭光憑空帶出幾許曖昧。身前這人半側著臉,靜靜垂眼盯著地面,陸遙有心想要伸手再拉住他,卻也知道此舉太過唐突。
只有掌心余溫說不出地貪戀。
進不得,退不得。
念不得,忘不得。

漠上月寒人靜,漫捲風沙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你為什麼會做這錦衣衛指揮史?"
陸遙本已按下紛亂心思,默然返身出帳拿藥,卻在撩開帳門時聽見裴劍文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
塞外風大,帳中燭火禁不住門邊竄進的寒風,搖了搖便攸地熄滅。陸遙放下帳門,同裴劍文一起立在這一小方暗夜之中,慢慢開口道,"我小時候……"
話說重頭,卻也不過三年兩語便道盡昔年舊事。兩廂沉默半晌,陸遙複又輕歎一句,"只有'出人頭地'四個字是真的,這話我倒是一直記得。"
"…………"
"裴劍文,你莫要以為我坐上這個位子是身不由己,我命由我不由天,這世間沒有什麼事是真的'不得以'。"

裴劍文也還記得,娘去世前那段日子反倒開朗了些,每每靠在床頭與自己聊些家常閒話,雖然總是聊著聊著便斷了話頭,空餘一室日影寥落,藥香沉寂。
後來再大些,裴劍文才懂得那段日子娘是後悔以前冷落了他,努力與自己親近,可又小心翼翼地,不知該如何親近才妥當。
其間種種,過後想來,多少讓人心頭悶疼地欲留還拒,欲說還休。

"陸遙……"裴劍文想說你又何必如此言不由衷,卻也覺著這話有些過了,頓了頓方才接道,"俗話說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你既還坐著這個位子……"
"嗯?"陸遙卻聽得雲山霧罩,心道難得這人也會一句話講得拐彎抹角。
"……總之量力而為,自己保重。"

陸遙聞言心下一暖,靜了片刻,默默出帳去取傷藥。裴劍文再點上燭火,獨自對著豆大的火苗出神不語。
他雖不知道陸遙為何帶人遠赴邊關,但看今夜的陣勢便知不會是什麼太平差事。說不掛心是自欺欺人,便如剛剛舉手無情,一劍了卻那人性命,自己也辨不清當時心中憤恨殺意,究竟是恨那人欺到自家頭上,還是恨極了他對陸遙下死手。

裴劍文可以真心把陸遙當作朋友,與他訂一個山高水長的江湖之約。
但若非要論及其他,似乎也不該再有什麼其他。
只是正事當前,這當口問什麼說什麼都是加雜添亂,平白攪了對方心神。縱然裴劍文生平最煩不清不楚,也知道眼下根本不是說這些勞什子的時候。無論如何,總要陸遙先平安了結這趟差事,別的都壓後再談。

這廂陸遙雖不清楚裴劍文心思曲折,卻也沒有一絲一毫跟他挑明的意思。他的正事不僅是這趟招攬邊軍,更是京察之時那一場黨爭較量。也許終有一日他會與他講明心跡,成與不成都求一個了斷,但在那之前,他須得先理清自己身上官場是非,走過濃雲翻墨滿天風雨。

"謝了。"裴劍文自個兒塗過藥膏,左手把瓶子輕輕拋給陸遙,右手來回扇著等藥幹。
便是這見過多少次地挑眉輕笑,凜凜冽冽沁入心竅,成了魔障。
莫再問世間情為何物。
只怕任是無情也動人。

拾陸
過安平鎮,再往西北快馬加鞭兩日,玉門巍峨城牆便已近在眼前。
陸遙晌午收到軍報,得知張掖定西二地俱已得手,此時望著玉門牆頭火把綿延,雖不算十分成竹在胸,卻也無一分躑躅忐忑。
這廂周夢麟也已收到風聲,早立在牆頭靜候多時。戌中時分夜色深濃,他俯瞰數百黑氅鐵騎宛如一陣陰風劃破暗夜,耳聽得馬蹄聲聲踏過曠野,慢慢嗑上雙目,片刻後再睜開,沉聲吩咐副將道,"開門吧。"
陸遙篤定有這一紙聖旨傍身,縱然周夢麒清楚自己來者不善,也不敢把他這堂堂錦衣衛指揮史連同巡按禦史一道攔在城外。
寒風瑟瑟,他立馬城下,微微眯起眸子,不動聲色地望著厚重城門緩緩自內開啟,手底韁繩一抖,率先策馬奔入門內。

玉門乃是邊關重地,築了內外兩道城牆,陸遙弛進內城方才翻身下馬,朝已帶人等在那兒的周夢麟拱手道,"見過周都司。"
周夢麟聽他一不報官職,二不報名號,便知兩下裡俱已明悉此事內情,當下也不客套,亦不向這論起來還高了他一級的錦衣衛指揮史見禮,只抱了抱拳,淡聲讓道,"陸大人,這邊請。"

公事公辦,入城前陸遙已將聖旨交到隨軍巡按禦史手中,一行人等進了都司府,二話不說,先都跪下恭領聖意。
說是聖旨,實不過是馮鳳一手書就,熹宗只管蓋上玉璽便得。明面上話說得好聽,只叫兩位禦史督察軍情,實則真察下去會有什麼結果,雙方都已心知肚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聖旨尚未宣完,周夢麟幾位副將已是心中破口大駡,面上忿忿眥目,有那魯莽的更已按上腰間兵刃,手背青筋暴露。
這廂陸遙帶進都司府的數十親衛也是神色凝重,蓄勢待發,只待主子一聲令下便要上前拿人。
"陸大人,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陸遙本欲秉退左右,親與周夢麟講明利害,卻未想到周夢麟先一步把這意思說了出來。
可見這也是個明白人,陸遙面色一松,心下再添兩分把握,並肩同周夢麟走去廳後書房,關起門來細談。

"明人不說暗話,"書房窗門緊閉,靜了半晌,周夢麟先開口道,"陸大人,此事我若不從,你又當如何?"
"我當如何?"陸遙似笑非笑,揚眉反問,"此事同陸某有什麼關係?"複走近一步,沉聲續道,"周都司,敞開來說,這不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它干係的是這個朝廷,這個天下,你我在這之中,俱不過是滄海滴水,大漠微塵,又何必太過執著?"
"好個'不執著',"周夢麟也笑了,笑地頗有幾分苦澀自嘲,"陸大人,那你倒說說,我若跟你回京,又是個什麼下場?"
"……是非論斷自有聖上親裁,陸某怎敢妄自揣測聖意。"陸遙心底清楚,周夢麟跟自己回京便是認了這個"營私結黨、治軍不力"之罪,下場定是好不到哪兒去。但這話究竟不能明說,只得打句官腔糊弄過去。
"陸大人,給老夫句實話吧,那張掖定西二地……"周夢麟也已聽聞兩地軍中嘩變,心中掛念愛將安危,不由挑明多問一句。
"識時務者為俊傑,周都司儘管放心便是。"

《論語》有雲,"五十而知天命。"周夢麟今年已然五十有四,雖然不信天命,但於這人事上頭早已想得通透。
這五年他眼見朝廷對蒙古步步退讓,便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兵不戰則弛,非是軍紀不嚴、軍心渙散,而是普通兵士太平日子過久了,免不了會盼著往後也能安安生生過下去。至於這頂都司帽子戴在誰頭上,又與他們有什麼關係。
自己當然可以抵死不交兵符,拖得一時是一時,為東林一脈留個周旋轉機。只是如若真這麼辦了,張掖定西二地駐軍按捺不住,出師武威玉門,輸贏先放一邊,那可真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手心手背都是肉,要他如何對得起三軍將士?再者萬一蒙軍趁隙發兵,縱然自己肯當這千古駡名,又如何對得起天下黎民百姓!

周家滿門忠烈,周夢麟的長子正是馬革裹屍、戰死沙場,只剩次子周永陪著老父戍守武威,捲入這場是非難斷、渾濁腥臭的權勢爭鬥。
周夢麟心中長歎一聲,"識時務"地走去書房西南角,自牆上暗格裡取出兵符。
他從未後悔為這大明江山痛失血脈,如若可以,也只求自己能夠至死縱馬殺敵,寸步不退,寸土不讓。
身為一個武將,他實不過只有這麼一點念想。
這麼一點念想,卻仍是求不得。

"周都司心懷天下,通曉大義,"陸遙接過兵符,心頭一塊大石落地,笑著抱拳道,"陸某佩服不已。"
"陸大人過譽了,"周夢麟卻又轉到書案後頭,攤紙磨墨道,"老夫尚有一事要勞煩陸大人,還望大人稍待片刻。"
其實這信上字句周夢麟早在心中斟酌過多次,當下揮筆一書而就,未免陸遙疑心,敞著信口便遞過去,"這封書信勞煩大人交予小兒,他雖性子直了點,卻非不明事理之人,陸大人盡可放心。"
"周都司,"陸遙聞言心下一驚,推了信封辭道,"陸某雖是晚輩,卻想冒昧勸都司一句,切莫意氣用事!"
"陸大人,你可還記得,昔年嘉峪關一度險些失守……"周夢麟卻突地另啟話頭,面上含笑道,"容老夫賣臉自誇一句,當時我那不成器的大兒子便正在這玉門隨軍戍邊。雖只是個偏將,武藝兵法上也沒什麼出息……但那一戰他可真沒給我丟臉。"
"…………"陸遙忽地有些眼熱,掩飾著去看牆上字畫,有心想要再勸兩句,卻是目之所及,千言萬語都咽了回去。

方才周夢麟寫信之時,陸遙已看到了那副祝允明的狂草真跡。
那縱橫不羈、氣韻萬千的筆勢下卻是一闋辛棄疾的《破陣子》: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點秋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周夢麟順著陸遙目光望去,慢聲念出下半闋,"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面上猶帶笑意,"……可憐白髮生。"

"陸大人,老夫一生南征北戰,在京裡待的日子怕是還沒你多。這玉門是個好地方,那個京師……恕老夫就不回去了。"

周夢麟送過陸遙,自己再掩上門,摘下壁上昔年陪他征戰沙場的佩刀。這把刀他已有五年未用過。
陸遙揣著兵符和書信出了書房,在門口靜立片刻,轉身一撩袍角,單膝跪地,垂頭不語。
他早已忘了該怎麼哭。
只是心底很荒涼。

按著官面說法,周夢麟是畏罪自裁。當然有那跟了他多年的親信副將痛恨奸人得逞,立時拔劍殺將起來,府外戒備森嚴,府內亂作一團。
陸遙兵符在手,有恃無恐,面上已是那副慣常地波瀾不驚。他冷冷看著手下將一干鬧事人等或抓或殺,心知這些還活著的,忠心耿耿號哭叫駡的人裡,有幾位實則早已投效廠公麾下。
便是這些真真假假,依舊很荒涼。

馮鳳料得沒錯,享慣太平日子的普通兵士果然不會關心頭頂權勢變遷,他們只關心安生日子還能過多久,只關心那京中來的大官調了兩萬兵馬開赴武威,難不成是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實則陸遙此番調兵也是被逼無奈。周夢麟的信他早派人馬不停蹄送了過去,裡頭字字句句都是勸周永以大局為重,卻如石沉大海,不得一點回音。
那廂周永屯兵不出,陸遙卻不能陪他耗下去,這兩萬大軍只是前路,張掖定西也各抽調了一萬兵馬,現下亦已開拔。

其實周夢麟明白的道理周永也都明白。不然也不會一直按兵不動,任由張掖定西守將易主,任由陸遙帶人繞過他,身挾聖旨逼爹交出兵符。
他知道萬萬不可舉兵造反,卻未想到爹鐵了心同大哥一起埋骨邊關。他也知道爹是為了將那治軍不力之罪一人包攬下來,眼下自己閉城不出,已是辜負了爹一番苦心。
可是要他如何不恨?!恨天子無道,恨奸臣篡權,恨這黨派之爭連累無辜,將他周家滿門玩弄於股掌之上。
但這些恨意都是遠的、虛的,他沒法僅憑這四萬邊軍殺去京師為爹報仇,也沒法狠心讓這四萬邊軍陪自己一起送死。
周永身著戰甲立在城牆之上,看著那錦衣衛指揮史兵臨城下,掩不去眼底三千業火,拳頭握得手骨咯咯作響。

"拿弓來。"陸遙與周永遙遙對望片刻,低聲吩咐手下親衛取過強弩弓箭,弦鳴風勁,連環三矢射向牆頭周字大旗。
周永正是立在那將旗下頭,立時拔刀左劈右砍擋下兩箭,卻擋不住第三箭正正撞上生鐵旗杆,鏹一聲刺耳金鳴。
"欺人太甚!"周永再按捺不住滿腔怒意,疾風驟雨般下了城牆,策馬殺出城外。

實則陸遙本意便是要激周永出城一戰。軍中消息早有人飛鴿傳至京中,若是再耗兩日,耗到馮鳳下令三軍攻城,恐怕自己也沒法替周夢麟保全這點周家血脈。
陸遙賭的是周永縱然恨極了自己也會顧念大局,不會妄自興師動眾。而這賭注果然沒有下錯,周永怒火中燒之時尚且剩了絲清明,此番出城非是為著兩軍對壘,卻是單槍匹馬,只為與那合該千刀萬剮的錦衣衛指揮史拼個你死我活。

須知周永慣用兵器不是方才擋箭用的腰刀,而是一把長逾半丈的精鐵對鉞,兩邊鉞頭加起來約有十六、七斤,邊緣打磨地鋒利無匹,寒光迫人。
陸遙不願拿所配幹將與這重兵刃硬碰,當下長身而起,掠至錦衣衛後頭的騎兵方陣,抄去一人鐵戟方趕回陣前,策馬迎了上去。

周永看這份輕功便知陸遙並非徒有虛名,當下不敢輕敵,亦不在招式上取巧,仗著手中兵器沉重,貫上七成內力,一式一式與陸遙硬拼,確是將他壓得連人帶馬步步後退,當真應了一句"所向莫敢當前,豁然破散!"
陸遙卻也不急搶回先機,十幾招過後摸清周永武功路數,方變守為攻,發力將那鐵鉞震開尺餘,手底戟身一挑,刺向周永左肩中府要穴。
兩廂俱是馬上對敵用的長兵刃,剁、片、磕、探,諸般手段全力施展開來,一時倒也難分勝負。
實則周永心下也清楚,自己只是沾個馬背上的便宜,如若是平地較量,決計撐不過百招。可他心底已將滿腔落不到實處的恨意俱加在了陸遙身上,便是此般比試不夠光明正大也顧不得了,眼見陸遙虎口已被震出鮮血,當下再添兩分內力,鐵鉞挾帶雷鳴之聲,劈頭砸向陸遙面門。
等的便是此刻!陸遙早不耐煩與他夾纏硬碰,戟杆一縮,用那戟身上的月牙橫刃迎了上去,手底使的卻是一招"掛擄",四兩撥千斤間送力一抬,撒手撤戟,竟生生用自家兵刃帶著那沉重對鉞飛起兩丈有餘。
周永甫失兵器便心中一沉,立時伸手去摸腰刀。可惜陸遙早有後招,動若蛟龍直撲上前,一掌印上周永胸口,勁力沛然剛猛,直擊得周永震得暈厥落馬,人事不知。

這廂陸遙清楚自己業已手下留情,周永未傷心肺,調養段日子便無大礙。那廂緊跟周永出城的副將卻是不明就裡,方才他匆匆點了兩千騎兵出城助陣,實是不為殺敵只為自保,可現下看著主將生死未卜,心頭大慟,再捺不住血氣翻湧,立時率兵衝殺上來。
但看陸遙望著百丈之外鐵騎翻飛,卻自巋然不動,順手抄過周永那把精鐵對鉞,用上十成勁力插入腳前黃土,沉喝一聲,"破!"
一時塵龍蔽天,奔馬驚嘶,慢慢停在了十餘丈外,噴鼻跺蹄,躁躁不安。
片刻風沙平定,只見陸遙身前硬土丈丈迸裂,竟橫出一道寬有兩尺,長逾十丈的豁口。那一夫當關之人更是黑氅無風自動,獵獵飄擺,底下明黃飛魚官服映著戈壁烈陽,正可謂——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兩廂對峙,陸遙面色陰冷如冰,手底卻不急不緩,穩穩抽出腰間幹將,一道寒光直指蒼穹。
而後數百錦衣衛跟著主上一起抽出兵刃,三軍戰鼓也砰然敲響,宛如天際悶雷,沉沉敲在那些武威兵士心頭,敲熄他們滿腔熱血。

人不可與天鬥。
面前凜凜明黃、赫赫軍威不是別的。
天意當如是。

拾柒
捷報傳至京師,陸遙也已踏上歸程。邊軍後續事宜自有兵部侍郎方丕奇料理,他這錦衣衛指揮使從來做的都是那"管殺不管埋"的勾當。

再過安平鎮,仍是戈壁殘陽如血,乾燥沙塵被風卷著,不知從何處吹來,亦不知吹往何處。
那夜陸遙又夢見湖。
不過這次夢中少了一起遊湖的人,只有他自個兒打一開始便莫名其妙地站在湖中斷橋上。
不是那座西湖斷橋,卻是一座名副其實的斷橋。
看不著橋頭也看不著橋尾,一截石橋似是憑空懸浮水上,裹進一場時濃時淡的白霧,霧中冷地厲害。
湖亦不是西湖。應是比西湖大了許多倍,舉目環顧,四下俱望不到盡頭。
非常寂靜且寒冷的夢。
千傾碧波,萬年水煙。
橋寒路凍,進退皆空。

而後自夢中悠悠醒轉,天還未至四更。陸遙側身躺著,聽著帳外風聲嗚咽,似是突地透徹明白了,何謂歲月長,衣裳薄。
他忍不住起身拿過那把莫邪,同自己的幹將擺在一塊兒,細細端詳。
猶記此趟分手之時,裴劍文本已策馬奔出半裡,卻又忽地緩了步子,撥轉馬頭,遙遙望了軍營一眼。
那灰白晨光中片刻停頓回首,到底是不思量、自難忘。
現下陸遙睹物思人,在這大漠孤夜中認認真真地想念他,便覺著心底所有荒涼與冷意都一點一點退卻了。
雖說仍自踽踽獨行,但每每想到這芸芸眾生、茫茫世間還有那樣一個人在,心口就是暖的。

回京當日天色已晚,陸遙歇了一宿,第二日上午才過去司禮監同廠公覆命。
"小陸,你這趟差事辦得不錯,"馮鳳坐在書案後頭,面上含笑道,"這兩天若沒什麼大事兒,你便好好歇歇吧。"
"屬下謝廠公關心。"陸遙正正經經應了一句,眼看馮鳳面帶倦意,臉色比他這千里奔波的人還要不如,心自搖頭道,可見最近京裡也沒太平到哪兒去。
"你昨個兒晚上才回來,還沒來及去找馮笙吧?"馮鳳卻突地提起閒話。
"嗯。"陸遙確是每次外差回來都會抽空跟馮笙小聚一下,只是馮鳳無緣無故問起這個,不知又為了哪般。
"你也別去找他了,"馮鳳站起身,自書案後轉了出來,"他人不在京裡。"
陸遙聞言心頭莫名一跳,暗道馮笙不比自己,平日沒什麼外差,此番離京定是另有隱情,不由面帶疑色,靜等馮鳳再往下說。
"你離京這些日子,雜七雜八的事兒也出了不少,"馮鳳仍是帶著三分薄笑,慢聲續道,"有件事兒,雖不算最要緊的,我卻也不想瞞你……反正早晚你得知道,還是晚不如早吧。"
"廠公莫要賣關子了。"陸遙笑著回了一句,心中卻更是打鼓。
"小陸……"馮鳳慢慢斂去面上笑意,淡聲問道,"聽說你跟杭州裴家的公子交情不錯?"
陸遙從未想過自己和裴劍文此般來往可以瞞過馮鳳耳目,但眼下聽得這話仍是心裡一沉,以為上次詔獄之事廠公終想起來追究,欲要解釋兩句,卻聽馮鳳先一步截過話頭,"你可還記得,上次你打南邊兒辦差回來,怎麼跟我說的?"
"屬下……"馮鳳一句問話出口,陸遙頓時腦中大空,茫茫然只覺得天下沒有比這更荒謬之事,而自己活了二十六年,也從未有像此刻一般心下大亂。

陸遙當然記得,那趟辦差回來,除去一紙東林黨人的名錄,他亦為馮鳳查清了江浙幾地衛軍的底細。
須知馮笙十八歲便就任戶部侍郎,年紀輕輕卻行事穩重,牢牢卡死了江浙幾地的錢根子,每一分每一厘都要有個說頭,防的就是東林黨暗地招兵買馬,擴充軍力。而陸遙查訪下來結果卻著實蹊蹺,別的先不說,那幾地衛軍竟連神機營獨有的洋槍火炮都置辦充實,遠遠超過衛軍應有的軍備。這份財力,這份路子,顯是有人暗中資助,且必不止一人。
陸遙對那些官商銀錢上的事不熟,只把自己的猜測跟馮鳳一五一實說了,剩下的自有東廠番子接手細查。
但後來始終風平浪靜,如若馮鳳今日不提,陸遙都快忘了還有這麼一檔子懸案未結。

"這次那邊有點急眼了,暗著招募了不少民兵,甚至放下身段籠絡了幾個江湖門派,"馮鳳靜了片刻,見陸遙仍自低頭不語,方才接著說道,"饑不擇食,忙中出錯,裴世憲小心了這些年,此趟到底在這採買兵器上頭露了馬腳。小陸啊,我知道你和那裴劍文有幾分交情,這檔子事兒也不是裴世憲一人所為,只是他既在這當口撞了上來,你可是還想讓我放裴家一馬?"

"屬下……"陸遙頓了頓,一撩衣擺,慢慢跪了下去,澀聲輕道,"……屬下懇請廠公三思。"
其實他如何不明白,京察在即,對馮鳳而言,裴家這事便是個絕好的引頭。官商勾結收受賄賂可是重罪,有了裴老爺子的供詞,想把多少東林官員拉下馬都是輕而易舉,馮鳳又有什麼好三思的。
只不過依著裴劍文的性子,哪裡會任憑他爹束手就擒。到時搞出什麼事兒來,自己可是決計保不住他,難不成要讓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家破人亡?!
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陸遙向馮鳳見禮從來都是單膝點地,現下卻終是雙膝跪在他面前,低頭斂目,千般懇求都化作這屈膝一跪,化作一聲苦澀的"三思"。

馮鳳默默看了他片刻,走前兩步托他起來,手底已是用了三分暗勁。陸遙卻是兀自跪著不動,兩廂較勁半天,馮鳳撤手歎了口氣,"罷了……那天馮笙也跟我這兒蔫聲不語地跪了大半個時辰,你們哥兒倆這擰脾氣倒真一模一樣……我不知道裴家究竟跟你們有什麼淵源,只是那天跟他說的,便再跟你說一遍吧。"
"…………"
"此次只要裴世憲老實上了京,老實按著我的意思招全人名,我自不會為難他一家老小。話已說到這個地步,別的是再不能了。"
"…………"
"挑明瞭說,馮笙撇下戶部大大小小的事兒,藉口搜集憑證,執意要跟我的人走一趟江南,無非是不放心你們那個朋友。你既然趕回來了,想必也在這京裡呆不住。我是不想攔你,只是你也別打那錦衣衛的主意。實話告訴你,一兵一卒你都別想帶出京。"
"…………"
"小陸,還有句實話,你信也罷,不信也罷,這些年你和馮笙在我心裡沒分過孰輕孰重。便聽我句勸吧……莫要做傻事。"

驚蟄已過,北地雖只聊有春意,南方卻已草長鶯飛。馮笙早便離京數日,陸遙晝夜兼程,才終在郯城左近趕上大隊人馬。
兩廂照面,馮笙見大哥眉頭緊鎖,便猜自己留給他的口信怕是未及帶到,當下迎上前去,按住陸遙的手,壓低聲道,"大哥莫急,先聽我說。"
原來卻是馮笙消息靈通,甫得知裴家出事便差心腹飛鴿傳書去了自個兒在應天置的別院,那頭自有親信暗地知會裴老爺子,叮囑他好自為之。馮笙自己卻是又等了兩日,才佯裝剛收到風聲,趕去面見馮鳳,一來求他對裴家其餘人等手下留情,二來求他應允自己同東廠人馬走一趟杭州。
實則馮笙並不太清楚大哥跟那個姓裴劍文究竟交情如何,他只知道看大哥親身送劍的意思,恐怕對那個人不是一般兩般的上心。現下大哥外差未歸,他這個當弟弟的能幫襯一分是一分,盼只盼裴世憲是個明白人,能明白此劫已然逃無可逃,不如趕緊把裴劍文支開一段時日,免去抄家之時一場血腥廝殺,至於往後該怎麼著,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廂裴世憲接了馮笙簡短密信,一字一句仔細看過,揭了桌上琉璃燈罩,將信箋湊近火苗燒盡,方慢慢站起身,緩步踱出書房。
第二日一早,裴劍文接到下人傳話,讓他收拾行李,陪他小娘去趟泉州看看樂兒。
裴李氏確是自打女兒出嫁便一直強作歡顏,偶爾偷偷坐在樂兒閨房裡掉眼淚。裴劍文聽聞此般吩咐也沒太奇怪,只當爹是心疼小娘傷神,暗自嗤了一聲,心說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

裴樂詩跟裴劍文一樣人如其名,書畫皆通,尤擅音律。裴劍文為討妹妹喜歡,從小到大幫她找了不少琴譜樂器,此趟既是要去看她,便立時想起箱中那尾藏了多日的正樂伽倻琴。
其實這琴裴劍文已得了有些日子。當初那古玩店老闆說,此琴乃是三國時伽倻國名匠所制,可裴小爺于這樂器上頭一竅不通,也辨不出真假,只見琴槽刳桐木色著實不錯才將就買下來,本想樂兒出嫁時順道給她帶走,卻一忙一亂間忘了個乾淨。
但現下再對著這尾琴,裴劍文想起的不是嫁作人婦的寶貝妹妹,卻是那不曉得回沒回京的陸大人。他想自己下次見著他,或許該調侃一句,"你既連那上古名劍都能搞到手,不如幫我尋把真正的古琴?"
只是再轉念間,裴劍文也覺著此般玩笑太過唐突。他似是再不可與他隨意玩笑,只怕那人當真入耳上心,自己卻又辜負他一番好意。
實則自打從漠上回到江南,裴劍文便總冷不丁地想起陸遙,既惦記著他那趟差事辦得如何,又想著下次再見面,他該對他說些什麼。
那日緩馬回顧,見陸遙仍立在營口靜靜望著自己,裴劍文確是心中一動。過往片斷依然歷歷在目,三盤暮雨,白雪梅花,並非只有陸遙一人記得。
裴劍文心下清楚,如若來日真與陸遙講清挑明,只怕也做不回尋常朋友。
許是一刀兩斷,許是慢慢疏遠,大抵總免不了一句……相忘於江湖。

正樂伽倻琴形似古箏,十二弦柱,以象十二月之律。裴劍文隨手劃拉了兩把琴弦,但聞琴音清越,卻是調不成調。
腦中似有片刻滑過李義山的名句,愈發讓人心頭煩躁,索性還琴入箱,砰一聲扣死箱蓋。
無論如何,且等下次見著再說吧。

"東西可都帶全了?"
"全了全了,再說那邊什麼都有,你當他們敢虧待我小娘不成。"
裴李氏身子弱,經不起車馬勞頓,這趟遂揀了水路。裴世憲將妻兒送到碼頭,話別半晌,方含笑望著他們離岸登船,揚帆啟程。
裴劍文陪小娘立在船邊,朝爹揮了揮手,意思是您老別跟這兒杵著了,快回去吧。
裴世憲笑著搖搖頭,返身上轎,手在轎簾兒上放了片刻,終是黯然垂下,再不多看。
此次他雖不明白那戶部侍郎為何暗通消息予他,但到底字字句句,非信不可。樂兒夫家做的是海上生意,家主與裴老爺子多年朋友,交心換義,既肯結這個親家,便已講明不懼攬事上身。這頭裴劍文帶著一眾家丁護送小娘南下,那頭裴世憲早已修書一封,差人不眠不休送去泉州,只道騙也好,綁也好,定要想法兒將人拐上船,出海避避風頭。

裴世憲雖被人恭稱一句裴老爺子,但實不過與馮鳳同年,比業已作古的顧謙小了二十餘歲,可稱得上忘年交。
顧謙在朝為官之時,與裴世憲君子之交淡如水,直至歸鄉之後,才終得一宿徹夜長談。
實則早年東林黨對浙黨一脈明嘲暗諷,其中也是似真似假,欲蓋彌彰。浙黨內裡明著歸附馮鳳,暗地投靠東林之人亦不在少數。形勢由不得人中立自保,這場黨宦之爭總得挑一邊站,可就怕站錯了邊。
俗語說上了賊船下不來,當初裴世憲肯資助顧謙重開東林書院是敬仰他清正廉明、為國為民,但及到顧謙過世,東林一黨人事變遷,縱是初衷難覓,卻也抽身太難。
事到如今,眼看百年家業毀在旦夕,痛悔自不可免。只是裴世憲坐在晃晃悠悠的轎子裡,默然追溯那一日秉燭夜談,卻好似仍見那位二十載老臣一襲青衫,滿頭花白,立在窗前聽著院落雨聲。
他聽他慢聲笑道,"思敬,當年我老師有句話,不是什麼大道理,我卻一直記到現在……他說這世上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不可把自己看太重,也不可把自己看太輕,做成與做不成是一回事,去做與不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思敬"乃是裴老爺子的表字,取自孔聖之言,"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裴世憲自問做不到君子九思,做不到三費三樂,但如同顧謙一直記得老師之語,他也一直記得顧謙曾道:"老夫生平不懂何謂君子,不懂那些條條框框的講究,只知道當京官忠心事主,當地方官志在民生,隱求鄉里恪守正義,也就夠了。"

後悔又如何?不悔又如何?
時光從頭,若能再選,仍是決計張不開口,對那一襲舊衫聽落雨的顧大人說一個"不"字。
如此便罷了。

拾捌
此趟出行乘的是裴家自己的船,隨侍下人、吃穿用度都與家中一般無二,可裴劍文瞅著小娘臉色,卻也不甚舒心,倒似不放心把老爺子一個人撇在家裡,總有些神思不屬。
"小娘,可是還惦記著我爹?"忍了兩日,裴劍文看小娘仍沒緩過勁兒來,不由玩笑開解道,"你可別惦著他了,咱娘兒倆不在,沒人看著他,還不知多逍遙快活呢。"
裴李氏也不禁抿嘴一樂,搖頭輕道,"其實出門前我還跟你爹吵了一場……這趟走得倉促,我嫌他之前也不知會我一聲,他卻回給我句,'還不是你鎮日哭哭啼啼讓人心煩!'"
裴劍文看小娘板起溫婉眉目,把老爺子不耐煩的神色學了個十足十,忍不住笑駡道,"那死老頭子,什麼時候學得敢這麼跟你說話了。"
"莫要沒大沒小,"裴李氏輕叱一句,淺笑續道,"不過話說回來,原本我跟你爹是商量著,今年冬天咱一家子一塊兒過去看看樂兒,順道在那邊過個團圓年,可誰成想,這一轉眼他又變了主意……"

馮鳳對裴世憲這檔子事兒頗為上心,指派手下理刑百戶石冉親帶四百精銳廠衛南下,防的便是東林黨人沿途阻撓。
石冉跟馮鳳際遇相仿,都是打小兒被賣進宮裡,千辛萬苦才爬到現在的位子。他看似為人隨和,平素總是未語先笑,配上腮邊酒窩著實面善得緊。陸遙卻也知道這人一手快刀在東廠可是有名有號,抽刀斷水,淩厲非常。
陸遙生平最煩跟這些個笑面虎打交道,廠公那是沒辦法,石冉之流他可從未用心結交,眼下只得硬著頭皮現拉關係,只求他拿人之時別搞出太大陣仗,莫要讓江湖上以訛傳訛,傳到裴劍文耳朵裡,攪了他和馮笙的緩兵之計。
石冉倒也好說話,滿口應允下來,暗地同杭州知府打好招呼,漏夜帶人無聲無息圍了裴府,請裴世憲上了馬車,府上下人分院關押,留下百來廠衛跟著戶部的人坐鎮查帳,其餘人等連夜返京,一刻都不多待。

實則哪怕馮笙不暗中關照裴家,裴老爺子在京中也有自個兒的消息眼線。這些年他不讓獨子插手家中生意,又把女兒遠嫁泉州,已是為裴家留了後路。
這廂陸遙和馮笙是想等裴世憲上了京,招完供詞,哪怕要治罪也有"偷樑換柱"一說,定要保得裴家滿門平安;那廂裴老爺子想著水路消息閉塞,且估算時日,船已快到泉州,樂兒夫家應是不會辜負自己囑託。
只是兩廂千算萬算,算到了東林黨人不會善罷甘休,卻未算到他們竟然全不顧念往日情分,暗地查訪裴劍文的下落,拉上了裴家這根獨苗赴湯蹈火。

當日小娘之言裴劍文並未往心裡去,卻在福州靠岸歇息時被人找上船來,交予他一封戶部侍郎楊尊儒大人親筆所書的密信,字字句句都無異於晴天霹靂,打得他半晌無法回神。
楊尊儒信中交代了此事來龍去脈,字裡行間俱是情真意切,盛讚裴父高義,痛叱閹党禍國,千言萬語歸作一句話,此事東林黨人絕不會坐視不理,還請賢侄和夫人寬心梢待幾日。
那送信之人名喚常光雲,乃是東林黨的一個死士頭目。裴劍文找回心神,暗道這人既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潛上船,自是武功不弱,當下沉思片刻,冷聲問道,"你們可有什麼打算?"
裴劍文又不是傻子,這封信分明就是東林黨人提前賣好予他,又夾雜了些不願明說的算計,大抵是清楚自己有些江湖朋友,想借江湖人之手了斷官場恩怨。
可自己朋友再多也不是拿來送死用的!裴劍文恨恨暗忖,你們算盤倒是打地溜精,可惜打錯了地方!
"裴公子放心,"常光雲覷著裴劍文面色,便知主子料得不錯,第一條路果然走不通,當下溫言回道,"解囚人馬走得慢,我們已有人趕在他們前頭籌畫埋伏,定會在歸京之前把人救回來。"

商河縣地處平原,一馬平川,本不適合下手劫囚,但好在水路交錯,逃匿方便,不如乾脆選在此處動手,圖一個出其不意。
此趟東林黨調了四十死士,另從投效的江湖門派中挑了三十餘位好手,可謂志在必得。
雖說離入夏還早得很,但南邊正午的日頭已帶出幾絲暑氣。仿似某日初見,官道茶棚,人來人往,只是茶棚裡的客人多是東林死士假扮,那三十多江湖好手更變裝成挑夫車夫之流,候在東廠人馬必經之路上,只等時機一到便下手。
事到如今藏匿臉面也是無用,裴劍文索性坦坦蕩蕩,仍是一身白衣,跟常光雲一起坐在茶棚裡頭的角落,慢慢喝著杯中溫茶。

近三百人的解囚隊伍拉出半裡,一色的東廠褐衫,所過之處百姓無不斂聲屏息,匆匆閃避。裴老爺子所乘馬車走在行伍中段,四周環侍之人俱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時刻不敢松神。
按著預先謀劃,道上喬裝人等不急不忙,待馬車走過茶棚方猝然發難,將東廠行伍從中攔作兩截。但見上一瞬仍是挑擔的貨郎攤前圍著三兩吮指小兒,樹陰下歇腳的農夫扇著草帽納涼,路邊停靠的馬車旁站著一對尋常夫妻悄聲私語;下一瞬貨郎便從擔中抽出三尺青鋒,農夫長身而起,一雙鐵沙掌剛逾精鐵,那淡眉淡眼的中年婦人更是變戲法兒似的,手腕一翻便執著對峨嵋刺殺上去,正可謂敵明我暗,攻其不意。
石冉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最前頭,此時眼見後方雞飛狗跳,卻仍面色如常,似笑非笑地對並馬而行的陸遙與馮笙道,"果然來了。"

方才隊頭經過茶棚之時,裴劍文便已一眼瞅著了陸遙跟馮笙。那片刻心口似陡然壓上了千斤重石,卻也辨不清這份悶沉滋味,究竟是憂心錦衣衛指揮史連同馮鳳義子親自出馬,著實有些扎手,還是恨陸遙翻臉不認人,親手攥死裴家生路。
不過無論如何事不容緩,這頭馬車剛過茶棚,那頭已是刀兵相見,茶棚內外埋伏的東林死士立時全數發動,直撲馬車而去。
石冉料准東林黨人定會攔路劫囚,早已訂下對策,只見百餘人不慌不亂,兵刃出鞘之聲整齊劃一,井然有序地將馬車護得有如鐵桶。

"那可是裴家少公子?果如廠公所說,文武全才,名不虛傳。"情勢尚在掌握,石冉也未親自動手,只翻身下馬,立在陸遙身邊,一句話說得似誇似諷,不冷不熱。
陸遙本就長劍在手,忍了又忍。石冉這番話無異於火上澆油,直刺進陸遙心頭。
他右手重重攥住劍柄,掌心被柄上雕紋硌得生疼,心中更是既寒且怒,寒的是眼下如何都不是說話的時候,局面委實難以收拾;怒的是東林黨此番拽上裴劍文送死的舉動太過陰險,如若那人真有個三長兩短……
陸遙手底貫上七分內力,振劍而起,幹將立時寒光大盛,劍嘯龍吟響徹不絕。
如若那人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定會將東林一黨上上下下殺至雞犬不留!

"大哥莫要衝動!"馮笙亦是嚴陣以待,此時眼看陸遙面寒如冰,提劍飛身而上,忙趕前一步,鏘一聲扇劍相交,生生將人擋了下來。
其實馮笙如何不急,只是這助人劫囚之罪,便是陸遙也萬萬當不起。
馮笙自小性喜讀書,於這武功一道並不太上心。馮鳳有心將倆孩子培植成文武助力,也便由著他去。但好歹師出同門,陸遙的劍法路數馮笙自是默熟於心,且陸遙到底怕傷了他,手底未盡全力。這廂墨色扇影伴著銀亮劍鋒打得熱鬧,石冉冷眼看來也不過像自家師兄弟閑來過招,無驚無險,乏味至極。
可那廂卻真是生死相拼。石冉眼見東林黨的死士已然闖出豁口,步步逼近馬車,當下輕身提氣,衣袂翻動間自眾人頭頂飛掠而過,落至馬車左近,拔刀穩住戰局。
裴劍文和常光雲本已帶著五六個人率先殺入重圍,此時眼看石冉手起刀落,轉瞬了結己方一條人命,立時兵分兩路,一邊拖住石冉,一邊趕到車邊劫人。
實則此般光景常光雲早有預料,事前便與裴劍文商議,讓他救著人便先走一步,自己帶人殿后。只是以裴劍文的性子,既不肯連累自己的江湖朋友,又如何肯讓常光雲替自己九死一生。爭來爭去,還是常光雲負責救人,裴劍文帶人殿后,再于漯水東岸會合,船隻亦已準備妥當。
裴劍文想的是憑自己的輕功,只要護著常光雲帶人走脫,東廠剩下這些蝦兵蟹將還攔不住他,可卻從未想過常光雲早拿准了他的脾氣,此般義氣爭搶全是作偽。

權勢鬥爭中容不得一點心軟,對於東林黨人來說,裴世憲已無用處,縱使念著交情救下來也是個燙手山芋。最好的法子便是救不如殺,死無對證。
此番主上下的是死令,至於拉上裴劍文,不過是因著斬草要除根,留下裴家這個兒子總是個禍害,往後若要暗地緝殺,耗費人力物力不說,一不小心還會髒了自己的名聲,反不如趁機把他捲進來,自己人得手便走,留他一人身陷重圍,正好借東廠之手料理乾淨。

裴劍文到底出身清白,又養得一身義氣傲骨,雖明白人心難測,不可全信,卻不知這世間有些人事能夠陰險到什麼地步。
但是陸遙知道。他方才手下未出全力,尚能分出兩分心力留神場中動靜。甫見常光雲讓裴劍文拖住石冉,陸遙心中便覺得有些不妙,再不敢跟馮笙夾雜不清,劍勢陡然一轉,淩厲刁鑽,逼得馮笙吃力招架,卻仍自咬牙硬扛。
"你!"一式"穿雲見日"遞出,陸遙眼見馮笙竟是不避不讓,心底一驚,倉促變招,幹將險險擦過馮笙耳畔。
"大哥!"馮笙收回扇上內力,走前一步張口欲言,卻也不知從何勸起。
兩下耽擱,那頭常光雲已帶人與守車廠衛戰得如火如荼。石冉本安排副手坐在馬車裡看死裴世憲,但看常光雲劍光暴長,一劍劈向車門,劍氣激得木屑四散,逼得那副手不得已將裴世憲掩在身後,自己把死車門,封住常光雲的劍路。
裴世憲甫聞車外嘈雜便心下著實忐忑,生怕劍文也在這劫囚人馬裡頭。他方才受制於人不能稍動,現下再捺不住心神,用力一掙,趴到車窗邊瞧個究竟。
裴劍文背向馬車與石冉以快打快,全然不知身後變故。陸遙卻是錯眼便見裴老爺子怒目圓睜探出車窗,常光雲虛晃一招抽得身來,寒光直劈向裴世憲咽喉。
此時趕前救人已然不及,裴劍文那頭招招式式都是生死攸關,陸遙不敢大聲示警攪了他的心神,當下長身而起,於半空之中貫力擲出手中幹將,劍上挾著十成內勁,追風逐電,直奔常光雲背心而去。
亂兵之中有個廠衛眼疾手快,雖沒看著劍從何來,卻是下意抬手揚刀,旨在斬落那道如虹劍勢。但陸遙的劍哪裡是他擋得住的,只見幹將正正穿透那人手腕,力道之大帶得整個人向後飛起,一劍貫穿兩人,竟將常光雲活活釘死在車板之上。
可是到底晚了。常光雲那臨死一劍已然得手,自裴世憲頸中劃出深長血口,眼見再無生理。

"石冉!"
父子連心,裴劍文聽得身後動靜,不及回頭已是心下大亂,手底劍勢一慢,正讓石冉得了空子,一招"四海翻騰",襲向裴劍文胸前大穴。
馮笙見狀一聲爆喝,意在提醒石冉莫要傷人。石冉卻也留了分寸,刀勢收放自如,暫且放了裴劍文一馬。
只是此番轉危為安裴劍文早已顧不得了,他愣愣執劍望向馬車,一聲"爹"含在口裡,叫不出來,哭不出來,喉頭咯咯作響,腦中一片猩紅。

那些江湖人士雖說得了好處,卻也不會枉顧自家性命。此番東林黨只令他們截斷解囚行伍,拖得一刻半刻便得,此時業已各自抽身,高飛遠遁。剩餘東林黨的死士也欲尋隙逃散,但裴劍文眼中只剩了一個殺字,如何肯讓他們平安走脫。
裴劍文瘋了一樣只求殺人,不求自保,全身上下空門大開,手底俱是同歸於盡的招式。陸遙卻得處處回護於他,霎時場面混亂無比,東廠的人,東林黨的人,合著裴劍文跟陸遙俱混在一處,敵我不分打作一團。
東廠廠衛礙著陸遙身份,尚且手下留情,那剩餘的十幾死士卻不管那麼多,招招全力以赴。
馮笙心知此時再說什麼都是白搭,索性飛身加入戰局,只想著早完早了,卻架不住裴劍文殺淨東林黨人仍不罷手,整個人似已變作一隻左沖右突的困獸,一把無知無覺的兵器,窮途末路,不死不休。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馮笙自是心急如焚,忙轉頭對石冉使了個眼色,目中已帶了七分威脅。
"都給我住手!"石冉猶豫片刻,運足十成內勁揚聲厲喝。正與裴陸二人交戰的十數廠衛得了主子吩咐,方勉力抽身後撤,退回己方軍中。
石冉一聲爆喝喚回裴劍文幾分清明,此時眼見陸遙立在自己跟前,手裡握著那把自常光雲屍身上抽回來的幹將,衣衫被血浸得透濕,終是徹底醒過來。

"……裴劍文。"兩廂對峙,百轉千回,說出口只剩下一個名字。
裴劍文靜靜看了他半晌,慘然一笑,輕聲吐出兩個字,"……晚了。"
陸遙聞言心下銳痛,待要再開口,卻聽裴劍文先一步搶過話頭,冷冷低道:
"陸遙,你憑什麼跟我生死與共。"
話音未落,裴劍文突地蹂身而上,一掌擊在陸遙胸前,直將人震飛兩丈。
馮笙跟裴劍文初次相見全不對盤,現下倒心有靈犀,眼見裴劍文突將陸遙震向己處,忙飛身截住來勢,順手切向陸遙頸後要穴。

踟躕亦何留,相思無終極。
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
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
離別永無會,執手將何時?

拾玖
陸遙再醒過來已是身處馬車之中,車簾上透著明晃晃的日頭,合著馬車些微顛簸一顫一顫。
裴劍文那掌使了三分巧勁,馮笙趁陸遙昏沉之時已仔細探過他心肺經脈,確知內傷不重方喂了些調理安神的傷藥,現下已是第二日晌午。

"……他人呢?"
馮笙陪陸遙坐在車裡,面上神色如常,也看不出什麼端倪。他拿過矮幾上的茶壺倒了杯水遞給陸遙,見陸遙並不接過,方收回手喟然歎道,"他爹沒了還有娘,還要留著條命去尋東林那群老梆子的晦氣……所謂關心則亂,大哥可是不信我?但他既好心不願牽連於你,我又怎會認真攔他生路……"
陸遙聽得此話方抬眼望定馮笙,卻仍皺眉不語,面上帶了幾分疑色。
"破罐子破摔,督主那頭我已想好交代,"馮笙怎會不知他在想什麼,複解釋道,"至於石冉肯隨我放人……有件事我許該早跟你說,只是茲事體大,你聽了莫要怪我瞞到現在……"

"大哥,這麼些年,我家那檔子事兒你知道的比誰都清楚,"馮笙理了理心思,執著茶杯慢聲續道,"當年王瑾陽奉陰違,滅了周家滿門,你可知朱翊鈞過後怎麼說?"話音一轉,馮笙神色似諷似怒,一字一句道出神宗金口聖言,"死都死了,就這麼著吧。"
"……當然我不過是道聼塗説,此話是真是假都跟著朱翊鈞一塊兒進了棺材,"馮笙緩下神色,輕聲嗤道,"周汝恒硬要跟王瑾爭權奪勢,也是自己活該作死,"手底茶杯一頓,杯中溫水四濺,淋淋漓漓灑了滿桌,"只有我爹娘,我婆婆,我胸口這道刀疤,難不成也是我們活該自找?"
"這個天下君不君臣不臣,連累了多少無辜百姓家破人亡,"馮笙掏了手巾,慢條斯理地拭幹指間水漬,"朱家確實死有餘辜,可大哥也莫要以為我存的是什麼悲天憫人的心思,只是小弟不願平白為人做嫁衣罷了。"

須知天底下固然有許多事是銀子辦不成的,卻也有更多事是銀子辦得成的。馮笙自打接手戶部之時便有了自己的算計,兩年觀望籌謀,兩年暗地經營,耗費多少錢財心力,只求有朝一日馮鳳同東林黨人鷸蚌相爭,自己這頭便可漁翁得利。
此般盤算確是與虎謀皮,但卻並非以卵擊石。俗話說蒼蠅不盯無縫的蛋,朝中官員歸附馮鳳者眾多,但其中真心實意的又有幾人?說穿了,馮鳳再怎麼位高權重也是個宦官,連個囫圇人都算不上,有多少人是一邊對這九千歲巴結逢迎,一邊心底暗罵一句,"得了勢的閹人!"

"你……"聽聞此言,陸遙一時驚得將裴劍文之事撂到一邊。打小朝夕相處,馮笙做事的脾氣稟性陸遙自是清楚。他明白馮笙既存了這份心,又借機與自己把話挑明,必是早已籌畫多時,再勸也是無用,"你在戶部這幾年……"雖已想通此中關節,陸遙一句話卻仍說得有些語無倫次,"他將這個戶部交給你……"
"他將這個戶部交給我,自是已經信了我八分,"馮笙接過陸遙話音,"陳年舊事無須再提,如若從小到大我有一星半點恨他反他的心思,你以為他會看不出來?還會將這要緊官職交予我手?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莫再說了,我非是恨他……"馮笙突地噤聲,慢慢闔眼沉默半晌,方苦笑歎道,"許是該恨的……可是我忘了。"

話至此步,陸遙已靜下心緒,細思重頭。石冉既肯隨馮笙放人,看來早已與他定盟。當年馮鳳勾結朝中重臣反了王瑾,坐上了這東廠督主的位子,如今正是世事輪回,舊事重演。馮笙既說有方兒與馮鳳交代,自是無須自己操心。該打算的是往後,一方師徒養育之恩,一方兄弟手足之情,總歸無法兩全。
"權勢有什麼好?"陸遙尚在沉默思量,馮笙卻突地啞聲發問,"你倒跟我說說,權勢有什麼好?"
陸遙抬眼,仔仔細細地望著對桌而坐之人的面目。春日和風徐徐,車簾攸地飄起,攸地回落,光影載沉載浮。
"你說不出來,我說不出來,但你我都知道,這東西定是好的,"馮笙溫雅的眉目隱在光影之中,褪去初剖心跡時的陰戾,竟有些茫然無著的稚氣,他自顧自地說下去,"能讓那人心心念念這麼多年的東西,自然是好的。"
"倘若事成……"
"五五之數罷了,你只當什麼都未聽過,便是幫了我的大忙。"
陸遙聞言心頭一痛,這許是馮笙對自己講過的,最動心機的一句話。偏這心機又使得如此拙劣,兩人俱明白話中真意,是以退為進,是逼迫做擇。這帶著故意與澀意的心機拙劣得像年久失修的粉牆,撲撲嗦嗦往下掉著塵末,嗆得人嗓子發幹,幾欲咳出淚來。
"倘若事成,你會否留他一命?"陸遙清了清嗓子,續上剛才的話頭,自牙縫間擠出一句問話。
"……你可知你我之于馮鳳是什麼?"馮笙卻重笑開來,"江河之局,車馬之才,督主心懷天下,你我俱不在他眼中。"
"………………"
"成王敗寇,只有那站在江山頂上的人,由不得他不入眼。"
"你會留他一命,"陸遙竟也笑了,心中霎時一片了然,卻忍不住語帶諷意道,"可也與親手殺了他並無兩樣。"
"那他現在就是'活著'了?"馮笙話音一轉,亦尖刻笑道,"你倒告訴我,他哪裡像個活人?"

兩廂話裡話外繃緊如弓,一觸即發。沉默片刻,到底是馮笙先軟下來,話中少了鋒芒,卻添了張惶,"或許日子久了……他是個聰明人,或許便轉過彎來……我非是……不是不能把欠他的還他……"
"你既已想好了,"陸遙輕聲截住馮笙話頭,"便這麼著吧。"

及到七八歲的時候,馮笙已經和這般年紀的尋常小兒差不多,上躥下跳地討人嫌。每回闖了禍都要拉陸遙善後,卻也無非是倆人一起罰跪。馮笙根基不比陸遙,往往跪夠了時辰便耍賴坐在地上,一步都不肯多走。
然後陸遙便背他回房。
多半是深夜,十三歲的陸遙背著小他五歲的孩子,穿過寂靜的宅院和回廊。
有時這幾步路的功夫,馮笙便倦得睡過去,細細的鼻息噴在陸遙頸上,相貼的脊背和胸口有些暖意。
院中風涼,滿天星子。

馮笙心下清楚,陸遙這麼說便是應了他。
他挪去陸遙身側,像小時那樣用額頭抵住陸遙的肩膀,輕聲喚他:
"大哥。"

"裴世憲遇刺身亡,劫囚人等死的死,逃的逃,"馮鳳立在案邊,右手捧著茶盞,左手輕按幾面,"石冉這奏報可有說錯?"
回京之後馮鳳即刻召了石冉問話,卻將陸遙和馮笙足足晾了兩日。
"屬下知錯,請廠公責罰。"陸遙跪在馮鳳身前,只此一句,再無二話。
路上他便與馮笙石冉合計過,瞞是決計瞞不住的,索性據實以稟,便賭馮鳳用人之際不會大動干戈。"東林這番劫囚滅口,廠公非是沒有預料,"石冉另給他們透了底,"查帳只是幌子,實際早有人做好帳目,把柄已經落下了,人證活著固然錦上添花,死了倒也省了刑求問供的麻煩。總歸這趟差事,除卻走了個裴劍文,並無太大錯處。"
"知錯?"馮鳳撂下茶盞,叮一聲輕響,"你知的哪門子錯?"
"………………"
陸遙噤聲不語,馮鳳倒笑了,"這話我也問了馮笙,你知他怎麼答?'為全朋友之情,誤了督主大事,錯的是個情字。'"
"………………"
"小陸啊,你跟馮笙那孩子合該勻勻,一個悶聲不吭,一個油腔滑調,讓人罰也不是,不罰也不是。"
"自是該罰。"
"這話可是接得痛快,"馮鳳冷哼一聲,卻是諷意多過怒意,"我拿什麼罰?好一個情字,堵得我不上不下,若真是嚴罰你們,倒是我不近人情了。"
"廠公……"
"甭說了,"馮鳳一擺手,"馮笙是向著你這個大哥,石冉是抹不開你們的面子,便都罰俸半年結了吧。"
"……屬下謝過廠公。"陸遙心知此關算是不痛不癢暫且揭過,正與馮笙所料不差,心頭卻並無輕鬆之意。
難過的哪兒是此關。

又靜了半晌,陸遙見馮鳳仍不張口打發他走,不由抬頭望向案邊,正與馮鳳若有所思的目光對個正著。
"小陸,莫要做傻事。"兩廂對望,馮鳳含笑輕道,聽進陸遙耳中,卻是心頭一凜。有刹那他只覺馮鳳早已事事洞悉,沒什麼逃得過他的計算。
"你離京前,我是這麼跟你說的吧?"馮鳳跟著一句話卻又讓陸遙松了口氣,一緊一松間冷汗已爬了滿背。
"現下這當口,你也知道是個什麼情勢,"馮鳳走至陸遙身前,輕拍了拍他的肩,"你便替我著緊些吧。"
"廠公放心。"
"小陸,起來說話,"馮鳳看著陸遙站起身,方自續道,"餘下這些話,廠公讓你站著聽。"
陸遙比馮鳳高上半頭,不敢越矩,側開一步,低頭屏息。
"實則你做的對不對,傻不傻,我說了不頂數,"馮鳳負手而立,並不望向陸遙,"但總歸有件事,你從未特意瞞我,我心裡頭也清楚,你跟了我十幾年,可又打心眼兒裡不願意跟著我一輩子……按說今年京察過後,"馮鳳話裡突地帶上幾分笑意,側身掃了陸遙一眼,"我是該把你留在京裡,留在我眼跟前兒才放心……"
"………………"
"事定之後,要走要留隨你吧,"馮鳳再拍了拍陸遙的肩,"此話我也不說二回了,你記著,廠公不是允給你一個諾,是允給你這十幾年的情分。"

"你覺著他說這話是疑上你了?"
陸遙後把馮鳳原話轉給馮笙,馮笙抿了口酒,微蹙眉心道,"大哥莫怪我打比方……比方說,倘若這趟裴劍文真有個三長兩短,他疑你倒是應該,如今卻沒什麼道理……"
"許是我想多了,"陸遙面色淡然,以茶代酒飲了一杯,"再者說,疑又如何?不疑又如何?事到如今你我便是按兵不動,待到馮鳳理清黨爭,你以為他還能全無覺察?上回你交我的幾個人名,我又細查了查,確是可信八分,至於石冉,卻是只可信五分。"
"大哥……"
"嗯?"
"…………"馮笙頓了頓,"石冉身邊有人盯著,你放心吧。"

時近暮春,京師入夜的風卻仍帶著幾絲寒意。
陸遙與馮笙都未騎馬,出了酒樓便緩步而行。
有許多次,他們這樣一塊兒並肩走過京師的街巷,興致好時,路過巷口未打烊的小食攤,便坐下來吃碗酒釀圓子。
"大哥,督主此般言語,你當真全無動容?"
臆想中,馮笙幾覺自己已將這話問出口,但當他錯眼望向陸遙淡漠的側臉,卻又再次閉口不言。
馮笙自覺是瞭解陸遙的,且因著這瞭解,初佈局時便把他算在了裡面。
但現下這樣走著,馮笙卻突地覺著,他似乎有些地方……料錯了。

陸遙確是信不過馮鳳。
信不過,卻動容過。
那番言辭下,不動容不足以取信於人,佯裝動容更瞞不過馮鳳的眼。
那刻他低頭斂目,眼睛望向馮鳳身著正紅賜服的肩頭。
陸遙逼著自己想起過往。
想起許多年前,馮鳳難得在元宵節抽空出宮,帶著他和馮笙看花燈。人群推搡,馮鳳一手牽著自己,一手抱起馮笙,讓他坐到肩頭。想起馮鳳教自己練劍,"身隨劍意,氣走三經,沉肘",字句清晰宛如昨日。
那時他們還小,馮笙喚馮鳳"鳳哥哥",誰都無須防著誰。
做戲難得一個真字,於是有刹那真的誠懇,十分動容。
只是走出馮府,走過街巷,譬如現下這般,夜風一吹。
都散了。

貳拾
天啟六年的春天,天回暖地比往年晚,乾清宮園子裡那兩株桃花卻開得格外好,似是也曉得夏天即刻便攆過來,怕來不及開個熱鬧便過了花期。
熹宗親手把窗格子都敞了,自個兒坐在案邊,執著刻刀,半晌卻只望著園中花木出神。
馮鳳走進內殿,便正見一室好光景,融融的日頭合著木香、漆香,還有殘春之時特有的,溫膩腐糜的香氣。
"皇上,想什麼呢,那麼入神?"馮鳳走至殿中站定,帶著笑意出聲相詢。
熹宗轉過頭來,靜了片刻才回以一笑,"你來了。"

熹宗並不識武,馮鳳走路又慣常地輕似無聲,但他卻突地在馮鳳甫入宮門那刻,便有些知道是他來了。
許是一種感覺。
朱由校兒時沒什麼玩伴,神宗不待見光宗這個長子,光宗亦不待見自己這個兒子,他在宮裡的日子雖不至於受刻薄,卻也十分無趣。
那時他唯二親近的人,除了乳娘客氏,便是與客氏交好的馮鳳。
這個馮公公生的好看,對自己向來溫言細語,雖不常來走動,卻每回都不忘帶宮外的新鮮玩意給他,會陪他鬥蛐蛐,會呼地飛上樹,掏還沒睜開眼的雛鳥給他看,比身邊那些木訥的宮女太監不知強上多少。
記得有回飯吃到一半,他便忽然覺著是馮公公來了,然後才聽見內侍通報。
再然後馮鳳跟乳娘一人一邊打橫坐著,陪他把那頓飯吃完。
這是朱由校在深宮歲月中,為數不多的關於親情的回憶,縱有些荒唐,到底還是連著那種感覺一塊兒記了下來。
那種感覺看不見摸不著,但偏偏就是曉得,自己親近喜歡的人,正朝著自己一步步走過來。

"我聽說皇上這兩天身子不大爽利?"
"春困秋乏罷了,不妨事。"
"皇上龍體金貴,千萬保重,"馮鳳待熹宗應過之後,方再走前兩步,從懷裡摸出個白玉小盒,打開盒蓋呈上去,"我前個恰巧得了枚雪參丹,雖算不上稀罕,倒是對調理身子有些益處。"

熹宗站起身,也走前幾步,走至馮鳳身前,面對面看著他。
馮鳳今日仍著了正蟒賜服,卻不是他往日穿的那件。
這是整個大明朝不再有第二人敢穿的袍服,紫緞織繡,胸口坐蟒手工精細,活靈活現,幾欲破衣而出。
《論語》雲:"惡紫之奪朱也。"
熹宗想,馮鳳這件備下不知多久的新衣,今兒個終是穿上了。

"恕我大膽直言一句,皇上打小兒便不在意自個兒的膳飲調理,這丸子,我還是親眼看著您服下才放心。"

兒時寂寞光陰早已遠了,晃眼間,朱由校成了熹宗,反是那些不待見他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剩下裝病苟安的,落罪遭貶的,再不成什麼氣候。
對外稱病,實則軟禁的這段日子,熹宗非是猜不到馮鳳做了什麼。春天過了,京察也便過了。隔著重重宮闕,他看不見清洗屠戮,看不見腥風血雨,只看見園中桃花奔命似的開得熱鬧,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花下不知秋。

熹宗慢慢伸手,拈起白玉盒內的丹丸,名為雪參,卻裹著層豔紅的藥皮。
他手抖得厲害,卻不是怨,不是恨,不是怒,不是悔,而是到底怕死。怕得心口疼起來,卻又不是太疼。
"皇上,"馮鳳帶著如常笑意,溫言問道,"可要我給您斟水?"

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花下不知秋。
今日亂離俱是夢,夕陽惟見水東流。

"馮鳳……"熹宗哆嗦著將藥丸塞進口裡,乾咽下去。
馮鳳靜待熹宗把話講全,心下以為他終想起為稚齡太子求條生路,卻見他抬手指向殿角。
"這座大的留給你,"熹宗指著那座他親手營造的小明宮,"那座小的……你給我帶走吧。"

這趟行事前馮鳳自是佈置周全,乾清宮外不僅有陸遙的錦衣衛與東廠廠衛層層把手,更將手下掌刑千戶杜慶一併帶了來,當下正與陸遙一道候在外殿。
但馮鳳自內殿出來時,卻仍見外殿裡多了個本不應出現在這裡的人。

馮笙一身朝服,執著墨扇站在外殿正中,左側陸遙跨刀而立,只余杜慶站得與他們稍遠,雖有千般疑慮,卻只按兵不動。
"杜慶,"馮鳳淡淡看了看馮笙,卻當沒見著這個人似的,向杜慶問道,"你帶來的人,還剩下多少?"
杜慶先掃了馮笙陸遙一眼,方如實抱拳稟道,"……屬下不知。"
"好,"馮鳳微一頷首,"我在裡頭倒是沒聽見太大動靜,"又轉向陸遙道,"小陸,廠公是該誇你一句禦人有方。"

禁宮防衛乃是錦衣衛份內之事,此番明處雖有廠衛協同佈防,暗處卻有陸遙更多伏兵,兩廂夾擊,確無搞出太大陣仗便制住局面。
這趟陸遙調用的死忠親隨足有百余,原是他防著馮鳳有朝一日鳥盡弓藏,早在剛入錦衣衛之時便著手鋪陳的保命退路。不過那時他怎麼也沒想過,這個"有朝一日",卻是自己和馮笙先下手為強。
陸遙心知馮鳳在錦衣衛中眼目不少,怕是早就知曉自己留有餘手,但滴水隱於滄海,他也同樣料定馮鳳吃不准他的留手留在何處,人數又有多少,是以聽聞馮鳳此言亦心定如石,淡然回了句,"廠公謬贊了。"
"不過小陸,"馮鳳卻笑了,"你走到這步,可是真的還蒙在鼓裡?"他笑著看了馮笙一眼,"這孩子有事瞞著我,卻也有事瞞著你,他耍的那點子花活,你是當真全不知情,還是難得糊塗?"

馮笙聞言心頭一沉,他確已料到,馮鳳十有八九會趁此時將真相和盤托出,以期攪亂陸遙心神。也亦想過提前告知陸遙,事到如今陸遙已深陷局中,便是告訴他也不打緊了。
只是馮笙說不出口。
他騙了大哥這些時候,等到火燒眉毛,總該說了,卻又如何都說不出了。直到現下馮鳳逼將上來,終是不得不說。
"大哥,我……"可話剛起頭,陸遙便一擺手截了去,再轉向馮鳳道,"廠公也無須多言。"

多言無益,陸遙默默抽刀出鞘,便是講明一切。
舍了馮鳳所賜幹將不用,是他全了己最後一點似真似假的良心。

"罷了,"馮鳳斂去笑意,這才正臉對著馮笙講了第一句話,"你這孩子……"
隆一聲轟鳴蓋過馮鳳話音,聽聲音來處,竟是京師衛軍不闖正門,直接動用神機營火炮將宮牆轟塌一角,而後廝殺聲起,兵戎相見。
馮鳳略提高了話音,面上不見怒色,卻帶了不加掩飾的倦意,"時辰掐的倒准,"那倦意非是疲倦,卻是厭倦,連語速都快了幾分,"馮笙,你能勸動我插進戶部的人轉投於你是你的本事,但石冉這個餌你吞了下去,倒是我沒教好你。"

話音未落,陸遙與杜慶同時而動,陸遙是撲向馮鳳,杜慶卻是撲向陸遙,一式"疾風斷木"將他攔了下來,兩刀相接,金鳴不絕,轉瞬已過數招。

動手之前陸遙並未望向馮笙,他不知馮笙可有片刻倉惶驚懼。
他只知自己心中竟是奇異的一片安寧,無波無瀾。
無牽無掛。

陸遙本意欲拖住馮鳳,以己之能全力一搏尚有幾分勝算,但換作馮笙,卻當真一分也無。
杜慶亦明瞭對方算計,雖是功力不及陸遙,卻將一個纏字訣使到了家,寸步不讓。
陸遙心知哪怕那百餘人拼死頂住,也拖不了衛軍盞茶光景,但依他與馮笙事前定的計量,只要殺出這乾清宮,過玄武門,京北城門守軍中另有人接應,仍有生機趁亂出城。

"事到如今你仍要爭?"馮鳳此趟入宮未卸兵刃,赤宵出鞘,劍光乍盛。
"非是要爭……"馮笙摺扇一展,扳動扇上機關,片片精鋼薄刃自扇骨間彈出,話似只說了半句,卻又只見招式,不見下文。
"非是要爭?"馮鳳一式"明月共潮生",劍意洶湧而至,鋒芒刺目,"那便是求死了!"

再過十數招,隨衛軍而來的石冉已率先搶入前殿,眼見廠公親身對敵,不敢貿然插手,先朝陸遙與杜慶攻去。
夾攻之下,杜慶頓覺肩頭一松,拋卻滴水不漏的守勢,一路疾風刀法走下來,陸遙雖未受重創,卻也幾處見血。
反觀那廂,卻是勝負將分。馮鳳右手持劍化去馮笙來勢,左掌蓄足真力,拍向馮笙胸口。
許是斷骨紮進肺腑,初時銳痛過後,吐息間滿口血腥。馮笙恍惚覺著自己退了幾步,倚到殿中樑柱,血未吐出來,全數複咽回去,眼前反由昏黑中浮出幾許清明。
馮鳳冷眼看著馮笙倚著樑柱慢慢站直,手中赤宵遙遙斜指,並不急下殺手。
"是我料錯了……"馮笙平下胸中氣血,一句話帶出幾縷血沫。
馮鳳揚眉,此言明似示弱,背後恐怕仍有文章。
果不其然,馮笙不等話落,已再攻上前,扇交左手,右掌去勢既沉且重,卻又如風中擺柳,走向莫測。
這式天罡掌法縱然精妙,卻還不在馮鳳眼中,但見他左足微轉,劍尖略動,似守實攻,馮笙若不變招,便是將自己的手送上門去給人刺個對穿。
"你!"
赤宵乃上古名劍,洞穿手掌骨肉亦未感一絲滯澀。但這掌如力道沉厚,從劍身傳來的感覺應不止如此。
一招出奇,必有後招,馮笙本意便不在馮鳳,眼觀六路,拿准方位,尚不及覺出右掌痛楚,左手兵刃已俐落擲出,沉木摺扇挾著十成真力斜飛疾掠,卻是奔向石冉。
電光火石,馮鳳怒喝一個"你"字的功夫,場中情勢已變。石冉未料到馮笙竟敢佯攻廠公,實為陸遙解圍,不及驚愕先下意變招擋格。但那扇上機關本就是兩重,他擋住了扇子,卻沒擋全自十四道扇骨間激射而出的鋼刃。
陸遙雖不明了馮笙那廂變故,但機不可失,一招"震雲貫日"朝杜慶當頭罩下。
早前杜慶只守不攻方能拖住陸遙,現下卻是與石冉配合著式式搶攻。陡生異變,失了石冉助力,招式上又留有空門,眼見陸遙劈下,躲不開只得倉促硬扛,但覺右臂經脈一陣劇痛,手中兵刃被砍出豁口,腹間又中一掌,剛猛真氣直將腸子攪作一團。
石冉肩臂皆被鋼刃所傷,利刃深插至骨,不及拔出便覺一陣火辣夾著麻癢,顯是那薄刃上淬了毒,雖非見血封喉,卻也不敢再提真氣,勉強提刀定在當地,眼卻覷著馮鳳。

"停手。"馮鳳一句話算是替石冉解了圍,他眼望著杜慶已被陸遙制住,鋼刀架在頸上,卻只淡淡說了句,"你走不了。"
陸遙再把刀架緊,心念急轉。此時場中石冉已退至一邊,馮鳳卻與馮笙對面而立,赤宵斜斜穿過馮笙右掌,劍尖沒入左胸,不知刺入幾分,恐怕再動一下都是性命之虞。
"小陸,平日那機靈勁兒呢?"馮鳳似是猜到陸遙以人換人的心思,微微諷笑道,"便是我應了你,你一個人都走不了,還想帶著他走?

馮鳳說的無錯。
時機已逝,外頭的廝殺聲所剩無幾,衛軍統領恰在此刻帶著數十親兵湧入殿中,想來殿外也已布下天羅地網。
"你留下,餘下的人出去吧,"馮鳳面上仍帶著那絲厭煩倦意,打發衛軍統領道,"眼亂。"

那衛軍統領甚有眼色,待兵士撤淨,無須馮鳳吩咐便掩好殿門,執著兵刃守在門邊。
"大哥,"塵埃落定,卻是馮笙先開口,仍是那一句,"……是我料錯了。"
"你與我說過,五五之數。"陸遙挾著杜慶面色肅寒,話音卻帶了幾分溫意。
就像小時候,他背著他回房,寂靜的夜裡,不長不短的回廊,一步步走著,脊背與胸口相貼的那一絲暖意,在誰都看不著的地方留了下來,一直留了這許多年。
"大哥……你明明知道……"馮笙話裡卻突地帶了兩分哭音,"……我說的不是這個。"
"好一出兄弟情深的戲碼,"陸遙尚未作答,馮鳳先一步笑道,"我若不成全你們這份同生共死的心,倒是對不住你們了。"
"我不知如何當面開口,便留了信給你,只想著這事了了,你怨我也好,怪我也好……"馮笙並未理會馮鳳話中諷意,再壓了壓胸中氣血,仍向陸遙續道,"可有句話我未寫在信裡,本不想讓你知道……"
"馮笙!"陸遙一聲輕喝,那瞬間杜慶覺出架在自己頸間的繡春刀竟微微一抖,"……莫要再說。"
"大哥,是我對不住你,"馮笙終忍不住嗆出一口血,"只是到了這步,我不想再有事瞞著你……"
"馮笙!!"
"…………"面白如紙,馮笙抬起左手抹去唇邊血漬,"他讓我轉告你——"

貳拾壹
"裴劍文!"馮笙拿準時機,一掌擊暈陸遙,攬進懷裡探了探傷勢,方轉向裴劍文道,"你若肯放下劍隨我回京,馮某肯拿自己的命跟你作保,大哥和我定會全力設法保你平安。"
"………………"
"我知你信不過我,"馮笙見裴劍文仍是靜立不語,急急補了一句,"可你也看見了,他為你做到如此地步,你難道還信不過他?"
"非是信不過他,只是……"裴劍文頓了頓,"馮大人,你的好意,裴某心領了。"
"你……"馮笙且急且氣,怒斥道,"你這是辜負了你爹一片苦心!"

辜負……裴劍文慢慢垂下眼,細細嚼過這兩個字。
其實他如何不知,爹瞞了自己這些年,最後又將自己跟小娘遠支泉州,皆是為了保全自己一命。
可是爹已經不在了。
他已來不及告訴他,這些年我從未怪過你;或是告訴他,你兒子終是知道他這個一條路走到黑的牛脾氣隨了誰。

虎父無犬子,裴世憲身為人父,一片苦心只求妻兒平安,卻忘了他既無法對顧謙說出那個"不"字,又如何能要求裴劍文苟且偷生。
裴老爺子一心一意想教出個好兒子,堂堂君子,頂天立地。裴劍文也未辜負他的期望,識文能武、少年英雄、義氣傲骨、寧折不彎,哪一條拿出去旁人都得挑起大拇指贊一聲"好!"
全是好處。
累他送命的好處。

"裴少俠,留得青山在……"馮笙見裴劍文垂目不語,以為他將自己的話聽入了耳,忙趁熱打鐵道,"裴老爺子這筆賬,我和大哥陪你一起記下了,總有一日,要讓東林逆賊血債血償!"
馮笙這話本意是欲激起裴劍文為父報仇的心,卻未成想裴劍文聽得此言一抬眼,冷冷笑道,"好一句東林逆賊!好一句報仇雪恨!馮大人,你願意認賊作父,做馮鳳手下一條閹狗,卻莫要拉我作陪!"

裴劍文這番話罵得辛辣刁鑽,直氣得馮笙面上生寒,恨恨心道,若不是怕你死了我跟大哥不好交代,壞了我的大計,我管你是死是活!
只是恨歸恨,到底得按下怒意,放軟話音繼續激道,"裴少俠,立場雖是不同,但你難道真不想手刃仇人?"
"仇人?"裴劍文這次倒未針鋒相對,卻是定定望著馮笙,面上冷意背後,竟是藏也藏不住的慘澹,"馮大人,你倒告訴我,誰是我的仇人?"

"當然是那劫囚不成,殺人滅口的東林黨!"馮笙自是曉得該這樣說,只是話到嘴邊,他竟也說不出來。
東林黨為何殺人?因為裴世憲已成了他們落在馮鳳手中的把柄。
裴老爺子為反閹党禍國而死,死在了他自己選的路上。
那麼又為何會有這黨爭?會有這亂世?會有這君不君臣不臣的大明天下?
那麼該死的是楊尊儒?是馮鳳?還是那坐在廟堂最高處的"真命天子"?

"馮大人……"裴劍文緊了緊手裡的劍,淒然一笑,"你看,連你也說不出來。"
劍柄濕滑,全是方才殺紅眼時染上的鮮血,那時他腦中什麼都想不到,只有一個殺字,一尊修羅……可是到底醒了。
清醒之後,滿腔怒意被這荒唐人世磨得愈來愈薄,最終只餘一片荒涼。

"裴劍文……"馮笙方才被話激起的怒氣也褪去了,竟生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澀澀地哽在那兒,讓他難得誠心實意地開口勸道,"旁的都不說了……我只勸你想想……這世上總還有人……"頓了頓,自牙縫間擠出一句話,"……便當是我替他求你。"

那片刻裴劍文確是心中一動,只覺得荒涼的心底竟又泛出一絲暖意。
他不知道陸遙曾為他對雪枯坐,曾為他長跪不起,但他還記得三盤暮雨,記得一晌共醉,記得千里送劍,記得大漠孤夜,記得緩馬回顧,陸遙立在營口,默默為他送行。
便如方才那刻,他血染重衣護他周全,而後默默地,深深地望著他,眼中千言萬語,卻只喚了他的名字。

正樂伽倻琴形似古箏,十二弦柱,以象十二月之律。
那日啟程去泉州前,裴劍文對著一把琴,有片刻想起了陸遙。
信手撥弄,琴音清越,調不成調。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
腦中滑過李義山的名句,愈發讓人心頭煩躁。
如若來日真與陸遙講清挑明,如若他們就此相忘於江湖,會不會有一日,他再想起他,竟也會感到一絲……惘然?

可是晚了。
明白得太晚……心動的太晚。
裴劍文灑脫坦蕩了一輩子,從不曾為了誰舍去自己的骨氣,放下兵刃,偷生苟安。
"馮大人,勞煩你替我轉告他——"
不會有惘然。
因為來不及。

那瞬間馮笙不是沒想過就此放裴劍文一條生路。雖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皆是無用,但他們若撤兵,裴劍文還能追著他們打不成?
但這念頭只是一閃便讓馮笙狠狠掐死在心裡。
此趟他雖已叮囑石冉盡挑親兵解囚,但保不准裡面仍有馮鳳眼目,若是就這麼放走裴劍文,豈不是明明白白告訴馮鳳,他與石冉早有勾結。
太久的籌畫,太深的欲念,容不得一絲閃失。
這個人,他放不起。

"裴劍文……"馮笙拿定主意,卻又仍覺著心跳如鼓,手腳冰涼,"你既心意已決……我便也公平些……"
裴劍文手中所執只是口尋常兵器,方才一番廝殺早已劍鈍刃乏。馮笙從陸遙手中抽出那把幹將,倒轉劍柄擲予裴劍文,"這把劍,他想必會樂意……你用過它。"

"好!"裴劍文抬手抄住幹將,心中無聲道了個謝字。
"陸遙,裴某便謝過你這把劍,送我最後一程。"

一場血戰,圍攻之下,力盡而亡。
馮笙抱著無知無覺的陸遙背過身去,不再去看裴劍文那身已辨不出顏色的白衣。
數把利刃同時刺入,再同時拔出,帶起蓬蓬血霧。
石冉補上最後一式,抽刀斷水,名不虛傳。
雪亮刀光過後,石冉收刀入鞘,身後那顆大好頭顱方齊頸而落,委於塵土。

後馮笙與石冉串好說辭,嚴令當日在場之人不得洩露一字,再派人快馬加鞭密報馮鳳,"裴家父子均已身亡,然督主大事當前,用人之際,恰逢此變,恐其心生異。為今之計……"
馮鳳自是早將馮笙的心思伎倆看得一清二楚,但這戲碼馮笙既已備好,馮鳳也樂得手握黃雀之局,順水推舟,權作壁上觀。

"他讓我轉告你,此番恩義,來世再報。"
馮笙面如死灰,唇抖得厲害,卻又穩穩地朝陸遙吐出這八個字。
一言落地,陸遙尚未如何,馮鳳卻突地右手一緊,赤宵往後一撤。
"馮笙!"
"笙兒!"
兩聲爆喝過後,殿中重歸死寂。只余點點朱紅滴在金磚地面上,卻是馮笙在馮鳳撤劍之時抬起剩下那只手,死死把住了劍刃。
利刃深切入掌,滿手鮮血淋漓。

笙兒。
馮鳳從未料到,自己會在此般光景下,重又喊出這聲幼時乳名。
他本就是想要他死的。可聽到那"來世"二字,刹那下意撤劍,緣何?緣何!
"………………"馮笙望著馮鳳,眼底竟漸漸漫出一絲笑意,他輕聲問他,"鳳哥哥,除了這個天下,你心裡有否裝過一星半點別的?"

"你可聽的懂我說話?"冬去春來,馮鳳手裡牽著那個傷勢已經好全,卻仍不會講話的孩子,慢慢踱去書房。
"若聽懂了就點點頭,"馮鳳走至書案後坐定,見那孩子怯怯點了點頭,方笑著將他拉過來,抱到自己膝頭上,"倒是不傻。"
"自今兒個起,你便隨我的姓,單名一個'笙'字,"馮鳳單手鋪宣執筆,將"馮笙"一名寫給他看,"蘆笙,十三簧象鳳之身也。正月之音,物生故謂之笙。"
"這便是那個'鳳'字,"馮鳳見懷中孩子神色懵懵,笑意更深了兩分,再在"馮笙"旁寫下"馮鳳"二字,"現下不認識不打緊,日子還長,往後慢慢學吧。"
青檀宣,烏金墨,兩個人名兒頭並頭腳挨腳地排著,便似要這麼親親熱熱地過一輩子。

"……我曉得了,"馮笙眼見馮鳳執劍不語,頓了頓,面上慢慢浮起個似哭似笑的神情,兀地松了左手,右掌順劍一推,人跟著往前踏了一步,利刃霎時穿心而過,惟餘話音嫋嫋:
"恭喜督主,求天下,得天下。"

貳拾貳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正是初夏時節,萬木蔥蘢,走在鄉間野路上,仿似仍能憶起兒時背誦的童趣詩句,"門外無人問落花,綠陰冉冉遍天涯;林鶯啼到無聲處,青草池塘處處蛙……"
陸遙一人一馬,緩緩行至應天城郊一處清幽院落跟前,抬手輕輕叩了叩門。
半晌無人應答,陸遙略用力一推,果見門並未落鎖,吱扭一聲向內敞開去。

"這位公子,您……"陸遙牽馬進了前院,方與聽著門響,從屋裡趕出來迎人的中年漢子打了個照面。
許是因著陸遙祖籍應天,馮笙不挑蘇杭,卻單在這舊都置了兩處宅子,一處大的在城裡,這處小的便在應天東郊,與棲霞山離得不遠,平日雇了一戶人家看顧。
"原來是陸公子!"那漢子也將陸遙認了出來,一時訥訥地不知該如何招呼,片刻憋出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內子帶著兩個孩子進城去了,這不過兩日就是端陽節……"
"不忙,"陸遙也知自打置了這院子,自個兒與馮笙並無來過幾次,現下倒像是闖進了別人家裡,遂溫言道,"我也待不住,一時半刻便走。"
"哦,那您先進屋裡坐坐,我這就去給您沏茶。"
那漢子聞言便要往後院走,陸遙一抬手將他攔下來,"不必,我這趟來……"
一句話卻又久久再無下文。

眼見對面人愣愣等了半晌,陸遙方輕歎口氣,低聲續道,"我這趟過來……是為看個故人。"
"您……"那漢子雖心性耿直,卻非愚笨之人,當下明白過來,心裡咯噔一聲。
約莫倆月前,來了兩個生人,還拖著一副棺材,自稱馮公子的朋友,受友之托將人葬在了院後,又叮囑他好生看護,莫要聲張。
這蹊蹺之事讓他忐忑了足有半月,後見風平浪靜,才漸漸定了心,如今看來,那棺材裡的人,多半便是陸公子口中的"故人"了。
"您是說……"那漢子雖不知自己東家為何要將人葬在此處,但到底生死之事,不好明說,只得面上硬擠出幾許戚哀神色,小心翼翼地問了句,"馮公子沒跟您一起來?"
"………………"
靜了片刻,那漢子眼看陸遙並不答話,卻從懷中摸出個票封遞過來。
"這……"
"馮公子有事出了遠門,這趟我來,也是代他將工錢先算給你,往後還要勞煩你多費心。"
"可上回……"
那漢子接下票封,想說上回馮公子那兩個朋友已經給過一筆銀兩,卻見陸遙微蹙眉心,吩咐了句,"收著吧。"

馮笙已在信中交代清楚,裴劍文便葬在院後那幾株赤薇樹旁。
實則當日裴家遭難,抄家之時陸遙亦特地留了心,將裴劍文那匹愛馬帶了出來,連夜親身安置在此處。
只是那時他怎麼也未想過,有一日再回這院子,不僅是為取馬,更是在故人墓前,祭一杯薄酒。

"上回我帶來那匹白馬可還好?"平了平心緒,陸遙複開口問道。
"好,開頭不好,後來就好了,"那漢子忙答了一句,又覺著自己說的不清不楚,趕緊解釋道,"開頭還認生,不吃不喝,也不讓人近身,後來熟了,可是聰明著呢,那草料盡揀最新鮮的……"
"你忙去吧,"陸遙擺手截斷他的話頭,"我過去看看,你不用陪了。"
"好,您今天晚上……"那漢子還欲再言,卻見陸遙再不理會自個兒,逕自牽著馬朝後院走去。
許是為著掃墓的緣故,那一襲素色單衣,孑孑背影,竟讓人看在眼裡,竟真覺出了幾分胸悶。

逍遙果被照料得不錯,毛色水滑,白得透出亮來,只是少了出門撒歡的機會,似是有些懨懨無趣。
或許是離開主子久了,那物隨主人形的倔脾氣也改了不少,又或許是認出眼前這人見過幾面,陸遙撫了撫逍遙的鬃毛,它便將臉挨過去,親熱地噴了噴鼻息。
這反常乖順的模樣讓陸遙突有些壓不住的酸澀,又緩緩摸了片刻,方輕聲問了句:
"你可想他?"
"………………"
"……我很想他。"
"………………"
"走吧,咱們一塊兒去看看他。"

江南熱得早,那幾株赤薇已開了小半,繁花似火,豔麗如霞。
裴劍文墓前並無立碑,但好在有人看顧,未生雜草,只有乾淨齊整的一抔黃土。
那片刻,陸遙靜立墳前,想到的竟不是裴劍文,而是馮鳳。
他似是終於明白了馮鳳為何將自己這條命留下來。
不是為著那十幾年情分,不是為著馮笙最後以命做賭,以死相逼。
只因為馮鳳怕了。
陸遙突地很想大笑,原來這天底下也有他馮鳳所懼之事!
他怕的是從今往後,滔滔流年,午夜夢回之時,這昔年種種……只剩他一人記得。

陸遙解了隨身包袱,兩把劍,一壇酒,一只當日共飲用過的杯子。
"這一杯,陸某敬你活得瀟灑。"
酒入黃土,灑一杯來還一杯。
"這一杯,陸某敬你走得坦蕩。"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
"這最後一杯,我便敬你……一語成讖。"

三杯過後,陸遙單膝跪下,拈去墳上幾瓣落花。
"陸遙,這醉酒的滋味如何?"
席地而坐,他慢慢把壇中剩下的酒喝完。
"滋味如何?許是貪、嗔、喜、惡、怒皆忘……悲、歡、哀、怨、妒皆空……"
原來一醉方休好入眠。
"裴劍文,我醉了,且容我靠一下。"

再醒來時已近薄暮。陸遙覺出有幾絲水星打在臉上,睜開眼,竟見這初夏江南落了場稀罕的晴雨。
天邊日頭未落,暮雨若有若無,卻漸漸濕了鬢角。
他站起身,撣了撣袍子,拿過那兩把劍,抽劍出鞘。
陸遙不信鬼神,不信來世。
鏘一聲金鳴震耳,兩劍相交,內勁到處,劍鋒寸寸崩斷。
他只知這世上,從此再無干將莫邪。

逍遙被陸遙拴在樹旁,聽著銳響猛地抬頭看了看他,焦躁地跺了跺蹄子。
陸遙以鞘掘土葬了斷劍,方走過去解了韁繩,俐落翻身上馬。
嬌妻幼子和樂美滿。
浪跡江湖獨向天涯。
黃土墳塋埋葬恩仇。
似是仍有很多很好的歸宿等著他。

再不回頭,陸遙拍了拍身下白馬的脖子,輕聲道了句:
"小裴,走吧。"

正是日暮酒醒人已遠。
細雨送斜陽。

天啟六年,熹宗駕崩,思宗即位,改年號崇禎。
大明皇宮占地千頃,殿宇屋舍九千九百九十九間。
過承天門,過大明門,過皇極門。
馮鳳立在丹陛巍峨的皇極殿前,遙望天際墨雲翻騰。
"皇上,要下雨了。"
馮鳳身邊站著的便是這大明王朝的"崇禎帝"。
恍似一場大夢,年方五歲的孩子不明白為何上一瞬還被關在個死氣沉沉的宅子裡,行路講話都要遵著古怪的規矩,做錯了就要挨板子;下一瞬又被帶到這重簷金瓦,瑰麗浩瀚的所在,受過了萬人跪拜,人人都叫他——
皇上。

紫龍劃破天幕,隆一聲炸雷宛如天慟,豆大的雨點終是劈裡啪啦地落下來。
馮鳳倒負雙手,面色淡然,看了半晌大雨,低聲吐出一句:"……成,也是天地哀;敗,也是天地哀。"
那孩子自是什麼都聽不懂,只被雷嚇得緊緊拽住了馮鳳的袖邊。
馮鳳垂下眼,靜靜地看著他。
冷冷地,把衣角從他手裡抽了出來。

"備轎回宮吧。"
馮鳳吩咐過後,率先轉身下了皇極殿,那孩子趕緊快走幾步跟上去。
"起駕——"
哀淒天地間似是只剩下了這一個聲音。
穿過魑魅鬼蜮。
穿過千秋大夢。
穿過滿天風雨。
沒入重重宮闕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