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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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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影沉璧》作者:白眉煮酒(完整版)

感谢台湾的静童鞋帮忙补完这部作品~^^

  文案:
  痴情帝王追温柔丞相……生子。CP一对一,HE
楔子
  燕永安八年秋,是个动荡不安的岁月,孝和皇帝萧佑安病重之际,太子矫诏把持朝政,逼宫犯上。
宁王起兵勤王,与宫中内外相应,将太子斩杀于孝和皇帝病榻之前,理所应当的做了新皇帝。
这一场宫斗政变,太子派系几乎连根拔起,只除了闻世家的嫡长世子,闻国公的长子,曾经的太子舍人,年方二十七的闻静思,被新皇力排众议,以勤王有功为名,高高的封在了丞相的位置上。
  永安八年冬,萧佑安驾崩,追加宣宗孝和皇帝。
  次年,新皇萧韫曦在辞岁的群臣晚宴上,拉着闻静思的手坚定地道:「一元始兴,朕定会让你看到一个太平盛世。」这一年,是元兴元年。
一、都城朝雨浥轻尘
  兴安城的清晨总是繁忙而有序,朝阳门内更是如此。虽说凌晨就开始飘着零星小雨,两旁林立的茶铺依旧早早开张,等待出城的商旅多是在这里食用早饭,因而马车牛车聚集成片,三顶青布小轿立在其中,倒也不特别的显眼。
小轿挨着榕树,树下躲了一老一幼。
年长的不过才过不惑,两鬓早已斑白如雪,年幼的眉目清朗,正是朝中万人之上的闻静思。
细雨轻飘,将四周湿润得彷如新画,闻静思盯着朝阳门的方向出了阵神,才见城门侯领了士兵换过岗哨后,缓缓打开了城门。
  「静儿。」
  闻静思低头应诺:「爹爹。」
  闻国公点点头,握住了那双如细雨般温润的手,长叹道:「今日一别,此生再难见面,为父没什么可送你的,唯有一句忠告,你要千万记得,莫要辱了我闻家百年世家的脸面。」
  闻静思眼见老父去异乡上任,心中自是悲凉,强忍了热泪跪下身去聆听教诲。
「孩儿定不辱没爹爹教诲。父亲路上多多保重。」直到那青布小轿随人流渐渐涌入城外,淹没在朦胧的秋雨中,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闻府坐落在兴安城南,与皇城仅一街之隔,由当年的高祖皇帝将前朝王爷的府邸重新修葺后赐给了开国功勋闻家,以示皇恩浩荡。
闻家到闻国公这一代已是第四代子弟,能人辈出,声名显赫,加上位极人臣的闻静思,宛然成为燕国第一大世家。
  闻府之中,亭台水榭,幽静雅致,闻静思这几日辞去了半数仆人,今日又送走了父亲,府中本应一片清冷之气,但他一进家门,却觉出不一样来。
贴身侍卫──雁迟没有出门迎接,府中的仆从也不知去了哪儿,直到他走进书房的院子,看见雁迟立在书房门口,心中肃然一惊。雁迟侧身推开了书房的门,闻静思知道躲不过,只好理齐了衣冠,走了进去。
  那书房面南,对着门的是一张小巧的八仙桌,桌后墙面上悬着闻家先祖的画像,画像下负手立着一位锦衣男子,长身伫立,自有说不出的威严。闻静思一撩衣袍跪了下去,三呼万岁。
  萧韫曦缓缓转身,面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怒意,将手中的奏折往闻静思面前一丢,冷声道:「静思,朕今日倒要听一听你的解释。」
  闻静思拾起奏折,折中的内容他比谁都清楚,老父上书请调外地,折尾内阁总理的蓝批正是自己一笔一划准许的。
  「今年初朕就觉得不大妥,闻家在朝中的重臣要么告老还乡,要么请调,朕还当你另有安排,默许了你的做法。可你倒好,若不是朕今日心血来潮去内阁贤英殿翻看奏折,还真不知道你竟连你父亲都要远调。
「现今国家百废待兴,朝廷正要用人,你这么做,置朕于何处!还是说你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朝一日朕不再宠爱于你,会对你闻家下手?」
  闻静思起先还静静的听,听到最后却是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竟想到这方面来,心中不由得些许好笑,带着面容也柔和起来。
「陛下,请听臣一言。臣这丞相一位,是陛下得罪了几位老臣所换,臣的一举一动不仅是闻家的表率,更是陛下全心嘱托之意。闻家任何一个人出事,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臣不愿见到陛下届时被老臣压制的难堪,更不愿见到陛下因臣而网开一面。
「再者,闻家百年世家,枝叶庞大,人虽多却心不齐。陛下往后执政,颁布各种新令,闻家既有拥护者,也有触及利益反对者。臣虽身处高位,也免不了人情世故,若族长出面干涉,臣但求对得起陛下,也会使闻家动荡分裂。
「与其百年基业毁于臣手,不如将有用之人分散各地,也好管一方水土,解陛下一方烦恼。至于臣的父亲,殷州节度使也只是平调,并无不妥。」
  这一番话大大出了萧韫曦的预料,震撼之后连忙躬身将闻静思扶了起来,和声道:「历来得权者无不费尽心思想要鸡犬升天,像你这般打压自家人真是少见之极。」
忽而一叹,将闻静思往怀中一按,紧紧地抱了。「静思,朕错怪于你,朕给你陪不是。只是这样一来,除了朕,你身边就再无人可依靠了。」
  闻静思跪得久了,忽然起身,脑中一阵眩晕,只得靠在皇帝怀中等这阵不适过了,才不着痕迹的离开皇帝胸前。
  「陛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便要广纳贤才,术业有专攻,更是要不拘一格。臣在给陛下的陈情表中已经说明,秋闱在即,臣想选一批适合陛下推行新政,目光宽广的人以备来年春闱。」
  「这科举的事,朕都交给你了,你的眼光,朕信得过。」末了,话题一转开起玩笑道:「今日抱着静思,竟觉得比一月前更瘦了,若静思再这样瘦下去,朕怎舍得让你承雨露?」
  闻静思心中一跳,低下头不敢看他。他生性严谨,莫要说这等露骨的情话,就是与人说笑都是极少的。何况在先祖像前,更是心生敬畏,不敢多言。
萧韫曦毫不介意他这般不解风情,眼前之人红了耳朵,让他心中一片柔软。
闻静思见他双目含情,心下骇极,怕他一时兴起,那自己在先祖面前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萧韫曦察觉掌中的手臂微微的颤抖,顷刻收起了欲念,柔声安抚道:「静思放心,朕再荒淫,也不至于在你家祖宗面前乱了礼法,让你背负骂名。朕这就回宫批折子去。」
  闻静思定了定心,暗暗吐出口气,恭送萧韫曦一路出了闻府。
送走了皇帝,闻静思也未曾得闲。
宣宗皇帝在位时,通常是由丞相将每份奏章批过后交由皇帝复审,只有见了皇帝的朱批,才能交由三省六部执行决策。
萧韫曦继位后,给了闻静思极大的决策权,各省的疏表先集中到内阁,一般奏章只需盖了丞相之印,即可直接下发各省部,需要自己亲自批复的,便给与朱批,再由内阁分发给各省各部执行。
今天是旬休,闻静思昨日为了与父亲最后相聚一日,累积了奏章到今天来看,皇帝前脚刚走,他便换了衣裳前往贤英殿。
  近期的奏折格外多,有关乎秋闱的,有关乎北方防旱的,有关乎告发贪污受贿的,有关乎新令实行后种种利弊的,闻静思都仔细的一一看来。
有需要皇帝审批的,便用纸抄了节录夹在折内放置一边。有需要翻查历年数据的,就写了卷宗名目让贴身侍卫雁池去瀚文阁取来。遇见目光宽广,心思活络,于民生问题献计献策的年轻官员,便将献策者及所献之策记录下来。
闻静思忙起来就忘记了时辰,直到饥肠辘辘,才阖上折子,放下笔墨。抬头便见皇帝的近侍木公公站在门旁看着自己,连忙起身。
木逢春躬身笑着安抚道:「相爷勿惊,奴婢奉陛下之命请相爷过烟波阁用膳。」
  闻静思一愣,失笑道:「陛下怎知我在这里,难道陛下这等时辰还未用膳吗?」
  木逢春讶然笑道:「陛下何止知道相爷在这里,相爷喝的茶水还是陛下亲手续的呢。」
  闻静思心中一跳,回头去寻,见萧韫曦正坐在他身后,就要俯身下拜,却被一把拉住身子。
  「这里并无外人,静思何必多礼,免了免了。」一手搂了闻静思到另一边的空桌处坐下,扬声道:「逢春,烟波阁太远,叫他们在这儿摆膳吧。」
  闻静思面上颇为不自在,倒也并未反对,只轻轻地问道:「陛下怎么这么迟还未用膳?」
  萧韫曦呵呵一笑,目光深深地凝视着闻静思。「朕来这里是叫你陪朕午膳,只是朕在这里枯坐了一个时辰有余,你喝了两盏朕堪的茶,就是没发现朕坐在你身后,真是好生无情。
「不过朕的静思为朕的国事忍饥挨饿,朕饿一会儿又算什么呢。」忽而语气一转,向雁迟训斥:「做为一国之相的贴身侍卫,不仅要护他身家性命,就连吃饭睡觉这等小事都要记在心上。」
  闻静思似是看贯了他训斥雁迟,无奈地笑笑。
  雁迟垂首躬身领命。
  这几句话之间,木逢春已指挥了御膳房的公公将膳桌摆开,铺上桌单,侍女再将主菜小菜和汤粥端上来。
主菜四品,冷菜四品,小菜二品,另有米饭和汤面。
闻静思见那主菜不过是鸡鸭之属,大户人家都能吃得到,不禁看了萧韫曦一眼。
萧韫曦似有所感,待木逢春用试毒牌将菜饭一一试过后,挥手遣走御膳房一众侍从,边给闻静思布菜边道:「静思要朝中大臣节俭,缓解国库开支,朕身为皇帝,也应当做个表率。朕已告知内务府,朕及后宫一切用度减半,到了年底或能省下三十万两银子。」
  闻静思看他的目光更加温和,眼底涌上说不出的赞叹。「陛下有此心,是万民之福。」
  萧韫曦笑笑,对雁迟道:「坐下来一起吃吧。」
  闻静思近日胃口不佳,对荤菜的油腻有些抗拒,略略尝了几口鸡鸭便不再伸筷了,反而喜爱口味清淡的时令冷菜,一顿饭下来也未吃进多少。
萧韫曦见他碗里的饭只去了个角,不由连声催促:「静思多吃些,这蛋羹你最喜欢,朕让他们专门做了,再吃一碗如何?」
  闻静思禁不起他劝,只好实话实说:「虽然刚才饿了,但我真的吃不下,吃多了反而觉得恶心。」
  萧韫曦一怔,转头就问雁迟:「这是怎么回事?」
  雁迟道:「回陛下,大人脾胃不好也就这半个月的事情,不爱腥荤,吃得也不多,有时被老爷多劝几口,过后总会吐出来。请了仁心堂的舒老先生看过,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拿药慢慢调理着,总也不见效。」
  萧韫曦冷哼一声,重重按下筷子,沉声道:「这等事怎么不来上报给朕?仁心堂可有朕的太医院高明!」
  闻静思忙握住他的手安抚道:「陛下勿急,是我不让雁迟上报圣听。一来天气炎热,没有胃口也属正常,二来这只是臣的私事,臣自己处置就好,不敢劳烦陛下。」
  萧韫曦双眉一扬,表情未变,那一双盯着闻静思的双眼里似有凛凛冷光,彷如千年寒潭暗涛汹涌。
闻静思见他这般摸样,心中暗叫糟糕,自己一时心急,口不择言,竟触了皇帝的逆鳞。
果然便听萧韫曦状似无意淡淡地道:「朕一直将静思当做内人看待,静思却将朕当成外人,是何道理?」
  闻静思脸色有些发白,往日皇帝再怎么表露也只是私下相处的时候,当着他人的面多少会顾及闻静思而有所收敛,今日这样一句话,到将两人那点理不清剪还乱的关系挑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闻静思偷眼看雁迟和木逢春,这两人身处朝堂日久,自是知道什么事该听什么事不该听,这时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萧韫曦叹了口气,食欲全无,拉了闻静思就向外走:「静思,你陪朕走一走。」
贤英殿是内阁议政决策的地方,并不适合散心,萧韫曦便带他往长明宫处去。
  长明宫是萧韫曦还是皇子,未曾封王时在宫中的居所。景观虽不及御花园富丽堂皇,极尽奢美,也是出自大家手笔。
奇花异草,怪石嶙峋,格局大气又见精雕细琢,特别是独立花木之中的一方琉璃小亭,深得萧韫曦喜爱。
两人一路悠闲行来,满目皆是夏花的绚烂。萧韫曦偶尔伸手一点,都能牵出两人的旧事。
  「静思,这株西子兰是齐国来使进献,朕见你喜欢,就向父皇讨来。只要到了花期,你会日日前来赏玩。」
  「这株荼糜是从你院里移植的,朕去了封地后带走了种子种在窗前,每日只要一睁开眼就能看见。如今朕的永宁宫里也有一架荼糜,朕见不着你的时候就会去看看。」
  「这一丛茉莉静思可还记得,那是朕十七岁生辰你送的贺礼。朕与你一起亲手摘下,那晚与你对饮,大到国家民生,小到御膳房糕点手艺,无所不谈。你兴致极高,多饮了几杯,醉得玉山倾倒。」
萧韫曦沉溺在往事之中,笑得温柔,眼角眉梢都蕴含着欢喜之意。「那夜你说太子庸碌无为,你不愿依附,一生忠孝唯愿托付贤明之君。朕为了你的忠孝,可费了不少心思。如今朕虽说比不得高祖皇帝,也是勤勤恳恳,不敢有半点惰怠。
「但是,从朕登基的那一天起,你和朕说的,就只有国家民生,再也没有其它。朕这皇帝,做得也越来越无味了。」
  萧韫曦说到后来有些自嘲,语气不免沉重苦闷,闻静思听得清楚。然而自己刚得丞相之位,自是加倍用心,处处谨慎,唯恐出了差错贻害百姓,成为一班老臣的把柄,拿去牵制萧韫曦。
萧韫曦继位这大半年,对他的心意早就表露无遗,可闻静思看到的却是一个君,一个臣,一个燕国之皇,一个闻家嫡长。萧韫曦这份情意,他注定还不起还不清。
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不是被他遗忘,而是深深的被他埋在了心底,连同从未被萧韫曦发现的情意,将来都要和他同葬在一起。
  闻静思怔怔地看着满目忧伤的萧韫曦,心中纵然如针刺骨,万语千言到了嘴边,终是化作一句「陛下错爱。」
  萧韫曦闭目长叹,他深知闻静思脾气,最看重伦理纲常,自己数次强迫他于身下承欢,至今不曾见他有过一丝怨恨,也该知足了。
  两人在长明宫又歇坐片刻,闻静思便要告退回贤英殿,萧韫曦淡淡地道:「静思脸色不太好,在这儿睡一觉吧,剩下的折子朕自己看。」又吩咐了远处的木逢春取来疏奏。
闻静思被他攥紧了腕子半拖半带的入了长明宫的寝室,刚要拒绝,萧韫曦双眉一挑,戏谑道:「莫非静思要朕陪你一道睡?」
闻静思悚然一惊,萧韫曦轻轻覆上他脸颊,关怀道:「静思既然不肯做朕的皇后,那就一辈子做朕的丞相,劳逸结合方是长久之道,切莫仗着自己年轻累坏了身子。」
  闻静思只好深深拜了下去。
他这一觉睡得香甜,梦中有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年少时的自己,有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的宁王。他在梦里与宁王对酒吟诗,侍花弄草,无所不谈。直到日落黄昏萧韫曦叫醒了他,才渐渐三魂归位。
  「静思梦到什么了?睡着了还在笑。」
  闻静思回忆起梦中的事,面容柔和起来。「梦到昔年旧事。」
  萧韫曦笑问:「梦里可有朕?」
  闻静思思量许久才开口道:「有!」
  萧韫曦的目光渐渐深邃起来,闻静思披衣散发躺在自己曾经的床上,心里忽然便涌出一股邪火,压也压不住,烧得脑仁都疼了。
闻静思正在奇怪他怎么不说话,一抬眼便落入萧韫曦的怀抱中,全身一僵,还来不及挣扎,那温热的唇就重重地覆了上来,湿热的舌头强硬的撬开牙关,不依不饶的抵死纠缠。
  闻静思躺在床上,无处用力,抵住萧韫曦双肩的手如同蚍蜉撼树,柔弱不堪。
  「静思,静思,陪朕一晚吧。」
  「陛下,折子……」
  「朕都批完了。静思,陪朕一晚吧。」
  闻静思看着被夕阳晕红的床帐,看着身上那人如星子般幽深的双眼,耳边是温柔低喃的话语,彷佛坠入梦中还未醒来。自己不是一国之相,萧韫曦不是一国之君,时光倒流少年之时。
闻静思魂不守舍,迷迷糊糊中一声「韫曦」软软出口,把萧韫曦叫得又惊又喜,全身如同吃了天界仙果,无一处不舒坦。
他俯下身,在闻静思唇上细细啄吻,双手轻轻解开两人衣带。闻静思头一回这般温顺地躺在自己怀里,没有挣动,没有言辞拒绝,萧韫曦觉得这一切彷佛是一场长长的梦。
  闻静思轻阖双眼,他神智迷蒙,感觉却敏锐,身上那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了双唇,脖颈,在胸膛腰侧流连半刻,终是一掌伸入身下私密之处。闻静思全身微微一跳,越发不敢睁眼了。
  萧韫曦轻笑一声,在床头暗格中取出香膏,揭开盒盖润了两指。
他拉住闻静思的手环住自己,将上身紧贴他的胸膛,密密的磨蹭。身下之人柔软的乳珠渐渐挺立起来,在那大片白皙的胸膛上,沐浴着残阳的余晖,显得格外淫艳。
萧韫曦忍不住张口覆了上去,舌齿并用,极尽挑逗。而身下的手寻到了秘处,温柔地,一往无回地探了进去。
闻静思浅淡的双眉微微皱了起来,片刻又淡淡地舒展开来。
萧韫曦仰起身与他口舌相交,极尽缠绵之时,那双眉又忽的深深聚拢,眼帘下的瞳仁,迷茫之气缓缓退去,清明之意徐徐归来。
闻静思看着晃动的床帐,感受到了自身的变化,心底忽然涌出无限的悲凉。
  当夕阳最后一丝余辉淹没在天际之下,萧韫曦总算尽兴而退。他侧卧一旁,垂首在闻静思胸前点点轻吻,一手慢慢抚摸怀中光裸的躯体。
殿内未曾点灯,有廊灯的亮光透进,闻静思躺卧在黑暗之中,身体裸露之处,廊灯透帐而入,覆照其上,洁白莹润,仿若开了一地的昙花。
  萧韫曦心情极好,亲吻着闻静思汗湿的前额,温声道:「往日要让静思动情,还需使上十八般手艺,今日静思情潮汹涌,倒是比朕泄得早,莫非是久旷的缘故?想来离上一次已过去一个半月,朕也忍得辛苦。」
说着又去吻他发鬓,却觉得唇上一阵湿热,心里一惊,伸手去摸,竟摸到两汪泪泉。
萧韫曦心中大痛,看着黑暗中无声哭泣的男子,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抚。只得侧过他的身体紧紧箍在怀中,笨拙地拍着背柔声道:「静思,不哭了,不哭了,你哭得朕的心都疼了。」
安抚了一会儿也不见好,不禁长叹一声,心中凭添了苦闷。「都怪朕不好,知你脸皮薄,还说这些混话。只要你不哭,你要朕做什么朕都答应。」
  闻静思心中一片混乱,思及刚才在帝王的臂弯中,兴奋的全身颤栗,情潮更是达到从未有过的高度。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如此敏感,极度羞惭之下更是不愿说话,只想用泪水洗刷这具淫污的身体。
  萧韫曦哄了半天,只得放弃,抱着闻静思轻轻拍抚,口中将批好的奏折一一传达,希望能让他分点心。
当说到派遣宗丰年去北地抗旱这一节时,闻静思果真止住了哭泣,轻轻挣脱开来,撑起身子问道:「陛下,为何派宗大人去抗旱?他生于南地,长于水乡,于北地抗旱并无经验啊。」
  萧韫曦扯过衣角为他擦干泪水。「去年朕身登大宝,你就提醒朕要早做防范。今年初朕就下令引湘子江水灌禹州弁州田,征调了五万徭役开道挖渠。这个月初禹州来报,水渠已经遍及四个县了。派宗丰年去,也只是下发赈灾粮食,督进工程,安抚民心,这些他都做得来。」
  闻静思低头思索片刻,喃喃道:「臣总觉得不妥,先帝在世时,北方抗旱总是派孙大人前往……」忽而心中一亮,淡淡地道:「陛下是为了宗太师吗?」
  萧韫曦的面容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透着股深沉的意味。「知朕莫若闻相。」
  闻静思心里明白了,当初萧韫曦封自己为相,极力反对的一众老臣中,宗维的呼声最响。
他依仗自己身为太师,侍奉过先帝与太子,竟当庭斥骂闻静思为叛臣逆贼,不仅得罪了闻国公,更惹得萧韫曦极为愤怒。要不是闻静思念在他老迈又曾有功,替他求情,萧韫曦差点命人将他当庭杖死。最后仅是官降三等,圈禁家中,罚俸一年了事。
这大半年来,闻静思身为百官之首,所作所为深得民心,在朝中的威望一日高过一日,当初反对的老臣中,也只有宗维,赵明中还对他抱持成见。
这次调派宗丰年去抗旱,也算给宗维一个台阶下,若做得好,便可借着嘉奖宗丰年,解除对他的圈禁,恢复他太师之身。君臣生嫌隙,于帝王的社稷,总不是一件好事。
  萧韫曦拾起身边内袍要为他披上,闻静思面有窘色,连忙接过自己穿了。待将自己打理整齐,才转身服侍萧韫曦穿衣着袜。
木逢春心思机敏,早已将殿内侍从撤出老远,因而并未有侍女以供伺候。萧韫曦看着蹲身为自己理平衣角的男子,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静思,若要你举荐抗旱的人选,你选谁去?」
  闻静思点了蜡烛,细细思量片刻才道:「臣记得永安七年有位解元写过关于北旱的疏奏,先帝在位时并无出现旱情,因而未得重用。
「当年父亲是主审,臣听父亲对此人极力赞赏,便托父亲调来这人的答卷,一阅之下确实大有所获。这几日在审批北地上书的时候,臣也有意向陛下荐举此人。」
  萧韫曦笑道:「闻相看得上眼的,必不是一般人。此人姓甚,现在何处为官?」
  闻静思道:「这人姓程,双名梦瞳。因未通过会试,朝中又有人保举,在翰林院领了抄录一职。」
  萧韫曦点点头,不再接话。扬声唤道:「逢春,进来。」
  木逢春应声而入,将室内各处的灯一一点亮,又服侍两人梳了头,领命出去传膳了。
饭间闻静思依然吃得少,萧韫曦知他脾胃不适,也不多勉强,只细细叮嘱了雁迟,晚上睡前再让他用些清粥小菜。
饭后闻静思要告退回府,萧韫曦有心挽留,思及方才他无声流泪,终是答应下来。
二、不以兵车匡天下
  闻静思由敬贤门出了皇宫,相府的马车在门外早已等候多时。蓝色的车驾旁立着一位青袍男子,见闻静思走近,躬身一拜。
  「闻相,陛下命下官随闻相回府请脉。」
  闻静思心中诧异,定睛一看,那青袍男子不过三十五六,长得相貌堂堂,随身挎了个蓝布袋,正是太医署的太医令徐谦。
闻静思自觉身体无大碍,却也不好再拂了皇帝的一番心意。唯有道了声「有劳」,见徐谦单身一人,便请他与自己同车。
徐谦官仅六品,与一品官员同乘有违大燕礼教,但他身为妙清和尚弟子,医术之高,杏林罕见。因而有时持才傲物,等闲官员都不放在眼里,反而对这个年纪轻轻的闻相颇有好感,搀扶了闻静思蹬车坐稳,才坐在对面细细打量起来。
闻静思没有注意徐谦探究的目光,从车驾离开宫门之后,下腹隐隐作痛,虽不明显,却也不能让人忽视,只好用手轻轻按揉,期望减缓疼痛。
  马车轻快,片刻便到相府前,闻静思问过前来恭迎的管家今日府上诸事后,便领了徐谦前往书房。
  当下两人坐定,徐谦取出脉枕,要闻静思伸出手来,三指搭上。闻静思见他初始神情淡淡,忽而双眉微蹙,忽而又恍然大悟,看过来的双眼意味深长,似感慨又似怜悯,诊了盏茶功夫才收回手,心中有些惴惴不安,面上却一派镇定。
  徐谦沉吟良久才问:「闻相,近日可是时常恶心,胃口不佳,不喜油腻,尤其是早晨?」
  闻静思道:「是。」
  徐谦又问:「闻家先辈可有在闽州住过,特别是承恩,广泽这一带?」
  闻静思摇头道:「闻家祖籍云州,与闽州相去千里,先辈多在本地为官,后来跟随高祖皇帝戎马征战,也并未到过闽州。」
又见徐谦迟疑不决,不由心忖:「难不成我得的是什么疑难杂症,连徐太医也难以决断?他问及我闻家先辈,莫非是家族遗症?」
  徐谦沉声道:「闻相,你这脉象并不难诊,只是……」他看了闻静思身边的雁迟一眼,闻静思心领神会,笑道:「雁迟是我侍卫,我却当他如亲人,并无事需瞒他。徐太医既然有了论断,尽管说来。」
  徐谦点点头,道:「闻相这脉象要是放在女子身上,那便是喜脉!」
  闻静思心下一惊,面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追问道:「若是男子呢?」
  徐谦淡淡一笑:「若是男子,还是喜脉!」
  闻静思脑中轰得一声,脸色瞬间苍白,背后汗透层衣,几乎坐立不稳要跌下椅来。
雁迟忙上前一把扶好,目光凛冽看向徐谦,冷哼道:「徐大人说话前可要想清楚了,这是大燕的丞相,不是柔弱的妇人。」
  徐谦沉下脸,肃声道:「下官以项上人头做担保,绝无错诊。我师父最喜疑难杂症,着有《疑杂千金方》,内里就有讲男子受孕产子。
「承恩,广泽这带有一土族叫坤,族内不过百余人,男女皆可受孕,与其它人联姻所生后代也多有男子能孕者,这一族的姓氏多为茗……」
  「啊!茗姓,茗姓……」闻静思略略回神,思索片刻,喃喃念道:「家谱,家谱里有。」说罢,起身往外走,雁迟快步追了上去。
  徐谦缓缓长叹,大燕的丞相,萧氏的忠良,以男子之身受孕,真不知是帝国的福还是祸。
脑海中回想起闻静思震惊的形貌,那样一个满腹才华,气度雍容,心系万民的温良君子,这时看来,如斯脆弱,不禁让人心为之折。
徐谦站了盏茶有余才等到闻静思回转,他脸色惨白,捧着厚厚宗卷的手颤抖不已,那一双温和智慧的眼瞳,此刻盈满了哀戚之情。
徐谦心中微恸,扶着他在桌边坐下,接过重重的家谱,上面果然清楚的录着「三子闻英娶闽州广泽人茗氏」,再一翻看,当日与今朝已隔八十余年。
  闻静思安坐良久,脸上终于有了丝血色。他抬头看向徐谦,神色一如往常:「徐太医可有花红麝香?」
  徐谦一愣,问道:「闻相要堕去胎儿?下官虽桀骜不驯,恐怕也做不到。一来私堕龙胎必诛九族,下官承不起天颜震怒。二来茗氏一族受孕与别不同,从来母子连心,一存俱存,一亡俱亡。闻相请三思。」
  闻静思手下一紧,惨笑道:「徐太医连这个都知道?」
  徐谦如实回答:「去年底木公公曾来吩咐下官的几位同僚做润滑的油脂,又在内务府取了春宫本。下官在内务府有朋友,请他留意,发现木公公取走的是男事。满朝文武洋洋百人,陛下只亲近闻相一个,因而闻相这胎儿的父亲,不难猜。」
  闻静思只觉得心底无限悲凉。「以身伺君非我本愿,现在要我为他如妇人产子,叫我情何以堪。」他低头按上小腹,那里有个生命在慢慢成长,他可以博爱万民,却偏偏无法爱他。
  徐谦叹了口气,实在不忍心再打击他,又不得不告诫道:「闻相,胎儿已有月余,下官诊脉时觉察胎息不稳,怀孕头尾三个月最重要,切忌房事。下官今后每日都会来请脉,还请闻相以身体为重,切莫劳累太过。」
  闻静思点头道:「徐太医可否应承我一件事?」
  徐谦道:「闻相请讲。」
  闻静思道:「这件事还请徐太医帮我瞒上一瞒。如今北方大旱,陛下需用心处理,不能让陛下为这事分了心。若陛下因此降罪于你,我会一力承担,徐太医无需担心。」
  徐谦心道:「你是陛下心头肉,他哪里敢动你分毫。不过既然有你担保,倒也无不可。」安心应道:「闻相放心,下官晓得了。」
说罢,借了笔墨开了安胎,养血,宁神三张方,交给雁迟,细细嘱咐了用法。又对闻静思道:「闻相请入浴,下官需查验闻相的衣裤。」
  闻静思不知他所欲何为,却也没有心思去探究。让雁迟吩咐下去,不一会儿就有婢女前来请浴。闻静思入了浴房,脱去衣裤挂在屏风上,小心的跨入桶中,才扬声唤道:「阿迟,来取。」他生性庄肃,不说留人服侍洗浴,就是夏季三伏,也必定穿得衣冠整齐。
  雁迟取下衣裤,出了浴房,徐谦在门外等候,从他手中挑挑拣拣,竟扯出条亵裤来。雁迟一把夺回,冷声道:「徐大人这是做什么?」
  徐谦也不恼,笑道:「闻相动了胎气,有滑胎先兆,必定有血流出,不信你看。」
  雁迟半信半疑抖开裤子,果真有一团暗红的血渍。徐谦见量不多,松了口气,另外开了张安胎的方子叮嘱道:「府中应该有药房,即刻煎了,闻相洗完就要他服下。明日早起,还请雁大人留意床上是否有血迹,我好修改剂量。」
  雁迟双眉紧皱,末了,只好徐徐长叹道:「徐大人,陛下之情于闻相,未必不是祸事。大人不参政,自是不知道这朝中有多少人盯着,盼着闻相决策错漏。若是闻相孕子一事传出,其后果不堪设想,望大人多加保密。」
  徐谦神色凝重道:「我素来敬佩闻相为人,自是不会做出不利于他的事来,雁大人可以放心。」
闻静思躺在床上,药已经喝下,也用茶水漱了口,可那苦涩之味从胃里弥漫出来,沁入了心里。
窗外夜雨纷纷,天边雷声隐隐,听在耳里,仿若天谴。
闻静思碾转反侧了大半夜,脑中异常烦乱,一会儿是父亲谆谆的教诲,一会儿是立下济世救民誓言年幼的自己,一会儿是温和亲善的少年宁王,一会儿是牵着自己的手说要共创太平盛世的帝王。思绪繁杂间,竟也缓缓睡了过去。
即便睡着了,依然不见安稳,忽而梦到自己大腹便便地跪于祠堂,四周围着列祖列宗,口吐金鞭,鞭笞于自己身上。
忽而梦到父亲手执刑杖,棍棍都朝自己腹上砸来。忽而梦到那深情的帝王站在自己眼前,冷冷地道:「男子生子,岂非怪物?」闻静思脑中一声炸雷,悚然惊醒。
眼中是昏暗的帐顶,耳边雨声滂沱,思及梦中的事情,再也没有睡意。静静地躺着,一手抚摸平坦的下腹,终是幽幽一叹,心忖道:「罢了罢了,我身为你的生父,总不能弃你不顾。若能顺利生下,也好有个寄思。」
  雁迟清晨来服侍闻静思的时候,他已经穿好了朝服正在洗漱。雁迟见他双眼微红,知道他定是一夜未眠,不愿惹他尴尬,也就闭口不提昨夜之事。
趁闻静思转身,偷偷看了床上一眼,见床褥上并无血迹,心下才稍稍安定。
前段时日闻静思清晨总会脾胃不适,多半吃不下什么东西。今日雁迟捧来粳米粥,红豆糕和一碟醋腌渍的萝卜,他胸中再是恶心,还是忍着将早膳吃了大半。
雁迟看那渐渐空下去的粥碗,心里一时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昨夜大雨倾盆,直下到凌晨,上朝前却停了。闻静思怕车轿颠簸催发呕吐,便安步当车,与雁迟并肩走去皇宫。
雁迟送他从勤政门入宫,越过星云桥,在广贤殿门前停了脚步,看着闻静思整肃了衣帽,慢慢走向百官之首。他的背脊直挺,身形清瘦,深紫色的朝服宽袍广袖,迎着晨风猎猎飞扬。
他的背影有一种晋魏独有的风流雅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沧桑。雁迟看得心中酸涩难忍,只好收回目光,向远处看去。那里有巍峨肃穆的太极殿,殿中有洁白如雪的九层玉阶,上面是大燕帝国的皇帝,而在雁迟眼中,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子,一个爱着闻相又为情所困的男子。
忽然想到有朝一日皇帝知晓闻相有了皇嗣,不知是喜还是忧?
  萧韫曦处理政事比先帝专断。
闻静思呈上来的奏章他自己顷刻就能批下,再重大的事情也几乎从未被拿上早朝来议论过。每日也就是将前一天的奏折捡些重要的讲了,审查新政的进度,督促各地工程。
臣下再有本上报的,能当庭决定的绝不拖宕到次日。因此萧韫曦既把大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又能迅速稳妥的下达每一项指令。
  闻静思曾就此事问过他,萧韫曦却笑得肆意轻狂:「朕得先帝厚爱,十三岁后可以与先太子一同旁听早朝,所听之计策,所见之奏折不知凡几。今日这群旧臣即使花样再多,在朕看来不过是陈腔滥调。朕要的是如闻相这般的一泉活水来振兴大燕江山。或许经由闻相选出来的春闱学子,朕才有兴趣与他们议政论策。」
今日的早朝仍与往常一样,萧韫曦审查南方实行新令的效果,派遣宗丰年为安抚使,去北地旱区进行安抚流民,监督渠堰,开仓放粮,又调派了闽州云州乃至殷州的十万石粮食支援。
末了,萧韫曦捏着本奏折似笑非笑地道:「赵大人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写得不错,『是岁禹州弁州积数月干旱,裂田数尺,饥民数万,千里无碧,百川竭涸,皆皇帝不德有以致之。』朕倒不知何处有不德。」
  萧韫曦这一段读来,朝中一片哗然。闻静思听到耳中,更是心头巨骇,眼前阵阵发白,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呕吐。萧韫曦望向脸色苍白的闻静思,冕旒之后是一双担忧的眼眸。
  赵明中施施然从众人中走了出来,微微躬身,对答道:「陛下,民间有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皇还是太子之时就已有太子妃,陛下登基半年有余,不仅不曾立后纳妃,连选秀都下诏停止,这于祖制恐怕不妥。」
  赵明中一话未完,朝臣中又有三人走出,同声请求皇帝立后。
闻静思这才知道原委,慢慢松下口气来,只觉得背后湿冷一片,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萧韫曦目光一一掠过四人,心中阵阵冷笑,面上却不露天机,朗声道:「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赵大人担当得起忠孝二字。只不知赵大人十七八个妻妾生的七八个女儿,哪个适合做皇后?李大人的侄女今年该出阁了,余大人的堂妹朕曾今见过,陈大人的小姨据说与方大人有婚约,不晓得她肯不肯一女二嫁?」
  堂上骤然安静下来,众臣惊骇于萧韫曦高坐皇椅,却对朝臣了如指掌,平静的语气中分明有天雷阵阵。后三人默默地退回自己的位置,仅剩赵明中一人孤立堂上。
  「臣不敢。」赵明中深深躬身,伏跪于地。「臣恳请陛下回复各地选秀,择取姿色端丽,德才兼备的女子以充后宫,延续我大燕皇室血脉。」
  萧韫曦神色冷漠,隐在旒珠后的双眼是深深的嘲讽。「姿色端丽,德才兼备?朕要的不是倾国倾城,芝兰惠心的女子。朕要的是如高祖的慧慈皇后那般,心怀万民,胸有远志,能够在政事上辅佐朕,督促朕,甚至在朕决策失误时愿意批评指正的贤良之人。
「只有这样的人,才担当得起朕的皇后,才有母仪天下的风采。赵大人闲来无事,倒是不妨替朕找找,哪家有这样的女子。」
  闻静思不止一次见萧韫曦在朝堂上不留情面的训斥大臣,却是第一次见为了立后的事语出嘲讽,甚至有些刻薄,知道他定是被赵明中的纠缠不休惹得震怒。
赵明中被这一番话驳得老脸羞红,呆立当场,「这……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下文。双眼余光瞥见闻静思的身影,灵机一动,心想:「谁人不知闻相最得皇帝信赖,若能得到他的支持,事情或许有所转机」。
当下道:「臣上书劝陛下立后,是为了江山社稷。闻相忠孝两全,想必也是支持老臣的。」
  闻静思心里一叹,实在不愿与这事沾上一星半点关系。别人提起,顶多是拂了他的逆鳞,被斥责几句,要是自己提及,那才是真正的触了天雷,萧韫曦暴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他是想都不敢去想。因此,也只好恭敬地道:「立后选妃乃陛下私事,臣不敢多言。」
  萧韫曦脸色稍晴,见赵明中仍不罢休,将手中折子一甩,冷冷道:「退朝!」
  闻静思松了口气,尚未迈出殿门,木逢春便从后面追来。「闻相请留步,陛下相邀。」他只得点头应下。
两人穿过太极殿,便见萧韫曦在长长的回廊前等候。萧韫曦见闻静思走近,盯着他细细看了半刻才道:「静思昨夜未眠?怎的这般憔悴?」
  闻静思不料他看了出来,内里隐情又无法相告,只好谎称雷雨扰眠。萧韫曦不疑有他,开口劝道:「午膳过后,小歇片刻吧。」忽而话题一转,转回方才立后的事上。「静思怎么看赵明中这一手?」
  闻静思直言道:「赵大人平日多有夸赞女儿,送女入宫的心思表露无遗。听陛下这么说,尚有内情?」
  萧韫曦笑道:「静思果然心思敏锐,再猜,往反处猜。」
  闻静思低头喃喃道:「赵大人送女儿入宫,反过来猜……」心中忽然雪亮,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不禁「啊」的叫出来。「安王妃!」
  萧韫曦抚掌大笑:「朕的闻相聪慧过人,果然担当得起皇后一职。」
  闻静思晓得他开玩笑,也不十分在意,无奈道:「臣哪里能与慧慈皇后相比。」
  萧韫曦笑意盈盈。「是不能比,慧慈皇后为高祖皇帝生了三男二女,静思却是一个都生不出的。」忽见闻静思眼中郁色涌涌,才惊觉玩笑开过了头,忙收起笑容道:「是朕胡说,静思莫往心里去。」却不知这一番话正触中闻静思的隐忧。
  闻静思淡淡笑开,拨正话题道:「安王妃是赵大人的长女,为安王育有两位世子。若陛下无后,势必要从中择一入继大统。赵大人看似强求陛下立后,其实是逼迫陛下尽快立储。」
  萧韫曦点头道:「皇祖父子息凋零,朕只得明王与安王两位皇叔,先皇膝下也只有朕与先太子。明王体弱,多年不曾生育,难怪赵明中看重自家两个孙儿。」
  闻静思看着萧韫曦的侧脸,心中百味陈杂,轻叹道:「陛下,自古皇权一脉相传……」忽而想到自己腹中正是皇帝血脉,对立储一事更应该避嫌,但是他从未打算将孕有龙子的事告诉萧韫曦,即便往后生下此子,也不愿他与皇帝相认。
做为丞相,他有义务劝说皇帝立后诞下太子,只是话到了嘴边,不知如何开口。
  「静思!」萧韫曦沉声道:「满朝文武皆可劝朕立后,唯独你不可。朕的龙床只容得下你一人,容不下别人。」
忽而语气一转,冷冽疏淡。「赵明中朕还不放在眼里,若真要立安王世子为储君,朕也有办法让他变得干干净净。」
  闻静思心里一惊,萧韫曦眼中不加掩饰的阴翳让他觉得陌生。相识二十年,本以为了解的深入骨髓,到头来发现不过是自己的一相情愿。
自己行的是仁政,皇帝行的是权政,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千里之遥,又岂是二十年就可以消弭的距离。
  萧韫曦见他面色不好,收敛了怒意,平静地道:「上个月静思有意行《节俭令》,中书省还未拟好详细措施吗?」
  闻静思回过神,掌心一片湿冷。听萧韫曦提起这个,如实答道:「今日就能拟好,明日我便与门下省诸位大人一同审议。」
  萧韫曦淡淡地道:「朕减去一半用度,上行下效,递上来的不得少于此数。」
  闻静思躬身领命:「臣记下了。」
  萧韫曦笑道:「静思去忙吧,朕也要看看北边的塘报。午膳时,朕叫逢春传你。」
  闻静思对萧韫曦爱传他陪膳颇有微词,不过皇帝一意孤行又乐此不彼,他也不好太过推脱,应了声「好」便告退去贤英殿。
他走的晚,一路清静安宁。
朝臣回衙的,上值的,去其它殿阁处理公事的,散了个一乾二净。
等他走到贤英殿,长史元哲早已将各路文书分门别类,正中摆着的正是自己起意,萧韫曦首肯的新政《节俭令》。
闻静思即刻坐下,翻开首页一篇篇看来。
这《节俭令》并不单单将各级官员的月俸削减,大到除夕、元旦、上元、冬至的庆贺礼仪筵宴,小到官员每日的衣食住行都有规定。
这份文书经中书省草拟,闻静思初审,三易其稿,各项措施一次比一次掐得紧。幸亏他有皇帝支撑,威望又高,权衡各级官员利益后,这两指厚的文书终于能让他定下心来。
他看了一个上午,对于节俭成效多方演算,才稍稍露出点笑意。
木逢春安静地守在边上,闻静思全心投入时,没有人愿意去打扰他。木逢春站在门的阴影里,悄悄地打量他。
闻静思的容貌不算顶尖,眉目清俊,行止雍容闲雅,自有一份超群脱俗的气质凌驾于众人之上。
他不笑的时候恬淡温和,偶尔露了笑容,便如满园青碧一点春色,令人心中暖意洋洋,舒服之极,木逢春忽然明白了缘何皇帝对他三千宠爱在一身。
  闻静思左手翻著书册,右手三指捏着算筹,时而认真思索,时而低头演算,全然忘记了时辰。
直到太官来供给堂馔,被酒肉的香气勾起饿来,才猛地想起要去正德殿陪膳。木逢春见他从书册中回过神,笑笑着走近:「相爷,陛下有请。」
  闻静思瞟了眼屋角的漏刻,惊道:「有罪有罪,我竟忘了这事。」
  木逢春道:「陛下吩咐过千万不可打扰相爷,到堂馔时相爷自己会省的。」
  闻静思心中羞惭,面上微红,连忙跟着木逢春走出贤英殿大门。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虽然昨夜一场大雨消了几分暑气,正午的帝京依然热气蒸腾。
远处凌霄阁的荷花已经开了满塘,从长廊看去,碧涛卷霜雪,如诗如画。
正德殿就在凌霄阁左侧,四周栽植了荼蘼,如今已经过了花期,仅留了一树青色的果实挂了满枝。
  闻静思见一人远远的从正德殿走出来,待走近才发现是宗丰年。他心中似乎极其欢喜,满面笑意哼着小曲,见木逢春领着闻静思,哈哈一笑拱手为礼。「闻相。」
  闻静思笑道:「宗大人好心情啊。」
  宗丰年略略收了笑容道:「陛下重托,实乃万福。下官今日便启程前往北地,就不多叙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宗丰年便匆匆走了。
其后到正德殿门前的一段路程,又接连碰到了监察御史谢长亭,大理寺丞魏玉英。两人俱是面有忧虑,说不到几句就告辞离去。
闻静思隐隐猜出了皇帝的用意,心中实在为萧韫曦高兴,面上不禁带了微笑。刚踏入正德殿,萧韫曦便叫了传膳,又向闻静思招手道:「静思坐到朕的身边来。」
  闻静思笑笑,恭恭敬敬地在左下首坐了。萧韫曦拿他没奈何,也不再强求,笑道:「静思笑脸迎人,何事这般开心?」
  闻静思实话道:「方才见谢、魏两位大人出去,便猜陛下要整肃贪官污吏,不知是也不是?」
  「不错!」萧韫曦双眉微扬,缓缓道来:「朕算过一笔账,仅凭《节俭令》,内务府每年可省下一百二十万两白银,朝廷可以省下三百五十万两。然而这些若放在天灾面前,只是杯水车薪。因此,并不能只靠节俭,也要开源。」
  闻静思听得感慨万分,长叹道:「陛下说得不错。臣记得永安三年,闽州太守被判贪污受贿,他府中查抄出来的多达一百九十万两现银,所贪之巨,天下震惊。」
  萧韫曦笑道:「历来皇帝最头疼吏治,做得犹如战场一般,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朕不在明面上做这事,叫谢长亭派人暗地里查了,钉死了罪名一起惩处。他们私吞了多少,朕就要他们一分不差的都吐出来。」
  闻静思心知他说的一点不错,历朝最难禁止的是贪污受贿,最难教化的是人心私欲。他心中沉重,语气也带出几分慎重:「陛下放心,臣定会严加督办的。」
  萧韫曦摇头道:「颁布《节俭令》,静思已是得罪好些人。惩贪吏历时长久,牵扯广泛,一旦触及贪官利益便如扒皮抽筋,说不准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们不敢拿朕怎样,朕却不能把你置于险地。这事朕自己拿捏,不能让你全做了恶人。」
  闻静思心中一暖,脱口唤道:「陛下……」
  萧韫曦哈哈大笑,末了轻声道:「届时朕的丞相莫要大发慈悲为他们求情就好。」
  两人说话间,传膳太监已经将午膳一一摆好。
今日的主菜更为清淡,只得一味红烧狮子头,其它皆是素食。萧韫曦见闻静思面露惊讶,笑道:「昨夜徐谦来复命,说你操劳过度加之暑气入侵,引发脾胃不和。今日朕点了素宴,不知合不合你胃口。下午便在正德殿陪朕批折子吧,朕叫他们熬了养胃粥,你吃得少,饿的时候让逢春给你温了来。」
  闻静思心中感动,提着夹了笋片放在萧韫曦碗中。「臣记得陛下少年时爱吃臣府上的鸡丝笋片,臣于饮食并不热衷,只觉得与宫里的御厨味道一样。」
  萧韫曦盯着笋片看了许久,心下五味陈杂。「朕登基后与你同台吃过不少饭,还是头一次吃到你布的菜。」
  闻静思面上一红,不敢接话,低下头默默地吃饭,只是偶尔也会为萧韫曦夹些放得较远的菜蔬。
这一顿午膳,吃得两人心中倍觉温馨。
膳后撤了残席与漱口茶水,闻静思陪萧韫曦在正德殿小花园中闲逛了片刻,就节俭令细节又商榷了片刻,萧韫曦见他有些精神不济,忽然想起他昨晚不曾睡好,便劝道:「静思在正德殿内休歇一会儿罢,朕叫逢春看着时辰叫你。」
来段乱入小剧场
  闻国公知晓消息之后快马赶回,闻静思抱着孩儿深深跪伏下去请罪:「父亲,孩儿有负父亲教诲。」
  闻国公恼羞成怒:「负你个头!想当年你娘去的早,你们四兄妹都是老子生下的!你要是不超这个数,才叫负!」
闻静思念及自身不同往日,又有滑胎征兆,终究心有顾虑不敢大意,只好躬身称谢,在正德殿侧的内室里和衣而眠。
他一夜未眠加之心中安定,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
过了大半个时辰,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坐在身边,骤然惊醒下发现萧韫曦手持团扇为他轻轻扇风,心中顿时又苦又甜,不禁淡淡一笑道:「陛下实在不适合做这等事。」
  萧韫曦捏了条汗巾轻轻揩拭他额头汗水,打趣道:「难不成静思心里的皇帝只能做批批折子,训训下臣的事?朕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爱一个人便想对他好,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
  闻静思撑着身子坐起来,垂下眼睑敛去双眸中的愧疚之色。
萧韫曦对于他的情,既轻于万民,又重于自己。他无法祈求天长日久,却贪恋正德殿的朝夕。
  元兴元年八月一日,朝廷将《节俭令》颁布天下,举国轰动,百姓无不拍手叫好,口称明君。
同日,宗丰年抵达禹州,开始赈灾抗旱。同时到达禹州的还有暗中随访的御史中丞杨铮,和一道皇帝的暗旨。
  今日正值八月十五中秋节,按照《节俭令》关于中秋礼仪筵宴的规制,萧韫曦仅请了三品以内朝臣在御花园共宴。
席间既无歌舞助兴,也无宫乐娱众,盘中餐也仅是主菜四品,冷菜四品,小菜主食各三品,皆无奇珍异馐,比之以往的盛宴,逊色不止三分。
  闻静思知晓有孕以来,饮食上颇多注意,即便徐谦为他制了安胎的丸剂以供随时服用,酒与五辛之物是决计不敢沾染的。
萧韫曦见他滴酒不沾,也准他以茶带酒受贺。皇帝都松了金口,众臣也不敢太过闹他,纷纷要他留下笔墨。
闻静思风骨清癯,字也如人一般含着股清隽之意,虽然未到一代宗师的地步,也隐隐有名家的风范。
萧韫曦爱极他的字,曾要他写了一对条屏挂在寝宫里,日日欣赏。今日见有机会,便要众人以月为题写下诗句,颇有仿照民间文人以诗文会友的意思。
一时间众臣诗兴大发,跃跃欲试,个个都想在皇帝面前博个美名。或正面赞美的,或侧面描摹的,或比作佳人的,或天马行空,引经据典的。
萧韫曦看了片刻索然无味,转而看向闻静思,只见他在一张梅花云母笺上录着首王摩诘(即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看似写月实则写人。萧韫曦心中似有所悟,痴痴地看着诗句,心中酸涩难言。
直到众臣都争相围过来看皇帝的诗句,他才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写下首李白的诗句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诗题正嵌了闻静思的名。
众人心中都奇怪为何皇帝会写下这首平平无奇的诗句,却听萧韫曦笑道:「立身不忘做人之本,高位不忘黎民百姓。朕常常以此告诫自己,这首诗正合朕的这番心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堂上几个心思机敏的大臣还是听出不一样的涵义来,偷眼瞧见皇帝看向闻相的双眼,竟是如海一般深沉的温柔,回想起两人朝堂上的默契,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悚然的惧意,遍体生寒。
这时从堂下行来一个内侍,在闻静思耳边低语了几句,交付他一封书信。闻静思看向萧韫曦,见他对自己点头,便躬身告退出去。
席上没了闻静思,萧韫曦也无心再陪群臣,略略坐了会儿,留下句「众卿随意」也离场了。
  闻静思离开御花园一时没有去处,只好走到正德殿。这十几日,日日都有北地加急塘报,闻静思不敢怠慢延误,夜夜宿在贤英殿,以便塘报一到立刻处理。
萧韫曦知道这事后,坚持要他在正德殿办公,长明宫留宿,不仅特许了雁迟带刀宫中行走,还拨调了木逢春前去服侍。
闻静思虽然为此冷脸相待好几天,最后也被这一腔热情软化成万般无奈。但也仅在正德殿内室的榻上休歇,长明宫是决计不敢踏入半步的。
萧韫曦跨进正德殿侧厅,就见到圆桌前的闻静思皱着眉头细读手中书信。
昏黄的灯光照得他脸颊温润如玉,那一双沉静的眼眸闪着烨烨光辉,仿若浩瀚夜空的星辰,又仿若秦淮河畔的点点灯火。
萧韫曦痴迷地看了一会儿,悄悄绕到闻静思身后,慢慢俯下身,双臂一伸,将他抱了个满怀。
闻静思吓了一跳,连忙要躲。
萧韫曦越抱越紧,低头朝那白皙的脖颈亲吻下去,怀中的身体猛的僵硬起来。
他心中偷笑,将闻静思扳到正面,不顾一切的吻着那失了色的双唇,一只手更是窜进了内衫在腰腹流连抚摸。
闻静思心中惊惶万分,皇帝欲如狂潮,他挡不了也扛不住。
三个月的期限未到,怕一朝被他得逞,后果不堪设想。萧韫曦越吻越是动情,越摸越是狂邪,闻静思却越怕越是慌乱,绝望之中竟一口咬了下去。
萧韫曦一声闷哼,捂着嘴退了开来,坐在凳子上狠狠瞪着他。
  闻静思慌忙起身跪拜下去,口称万死。萧韫曦满腔气恼被他一跪,岔到了天涯海角,伸手扯他起来,哀叹道:「朕这皇帝做得真是身不由己。娶又娶不得你,抱又抱不得你,干脆不称朕,称贫僧得了。」
  闻静思被他一逗,脸上有了丝笑意。连忙扣紧衣纽理齐衣裳,小心无意中再诱得萧韫曦狂性大发,今晚必逃不过一劫。
他待站到远处说话,萧韫曦却一把抱他坐上了双腿:「静思别动,朕不闹你了,让朕抱一会儿。」闻静思见他果真只是老老实实的抱着,也就慢慢放松下来。
一时间,群臣,夜宴,旱灾,彷佛都远去,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相依相靠,难舍难分。
闻静思身上的荼靡香气淡淡的散入空中,萧韫曦的欲火也如这香气渐渐消退下去。过了片刻,萧韫曦才开口询问:「静思可曾恨过朕?」
  闻静思心中讶异之极,却也不得不回想两人相识的二十年。
即便是今年的辞岁晚宴,萧韫曦灌醉了自己强行淫事,也只有愤怒、失望、伤心、委屈,却绝无憎恨之意。
彼时以为萧韫曦当自己是娈臣戏耍,这一念头却在后来皇帝折身以口侍弄自己时分崩离析。至此之后,他看清了皇帝对他的情意,看懂了永宁宫中站在顶峰独享寂寞的男人。
愤怒、失望、伤心、委屈也渐渐变为谅解、崇敬、怜惜与倾慕。闻静思淡淡地笑道:「臣从未恨过陛下,陛下何有此问?」
  萧韫曦显然不信,皱眉道:「以往静思最多挣扎几下,拒绝几句也就依了,今日若不是恨极,怎么咬得下去?」
  闻静思听他意思是自己半推半就,心下羞怒交加,从他腿上下来远远避开了。
萧韫曦甚少见他喜怒形于色,眉开眼笑地缠上去一迭声告罪。
闻静思最吃不得他这一套,缓下脸色道:「陛下可以不顾伦理纲常,臣可是要顾及闻家声誉的。臣委身侍君已是有悖先祖教诲,唯有勤勤恳恳方能弥补些许罪过。若要臣如后宫女子一般安然接受陛下临幸,臣决计做不到。」
  萧韫曦双手环抱这具温软的身体,下巴顶在闻静思的肩上,鼻端净是他脖颈衣领的淡香,闭目长叹道:
「朕晓得静思的脾气,最重黎民百姓,次之是闻家,最后才是朕。闻家家训严谨,朕早有耳闻。若真要一道圣旨封你为后,恐怕不是给你无上的尊荣,而是将你逼上死路。」
萧韫曦的体谅,闻静思如何不感动,轻轻抚上胸前的手臂,默默心忖:「陛下的深情,我便用一生一世陪伴来回报吧。」
  萧韫曦忽而又道:「那么多首咏月的诗,静思为何独写《竹里馆》?难道你也向往你二弟那样闲云野鹤,潇洒自若的隐士生活吗?」
  闻静思想起从小爱舞刀弄剑,长大之后却一意孤行独自隐世的二弟,展眉笑道:「阿林在闻家这辈子弟中,也算是离经叛道了。他胸怀坦荡,随遇而安非臣能比。」
忽而敛去笑容,声色沉沉:「只是百姓未能家室富足,国家未能河清海晏,北疆时有蛮族扰民,朝中多有贪官污吏。臣觉得这时的天下更需要名士高贤辅佐陛下,而不是效仿古人做潇洒隐士。臣写《竹里馆》也只是忽然想起与陛下当年中秋赏月的情形。」
  萧韫曦头一次听他这般评说自家兄弟,想起少时与闻静林相交,不由感叹道:「你家四兄妹,一人一个样。你沉稳大气,静林随心所欲,静云爱好商道,静心整蛊作怪最不像女子。」
  闻静思笑道:「阿心幼时虽然淘气,也没在陛下手上讨过便宜。」
  萧韫曦笑得理所当然。「朕幼时在宫中也做过几年霸王的,说到此处,先皇和你父亲对幼子的纵容倒是一致。」
  「现在回想陛下昔年,倒觉得是个蛰伏保身的意味。阿心出生不久就逢母亲去世,父亲怜惜她未尝母爱,因而纵容些。」
忽而想起一事,拍额惊叹道:「有罪有罪,竟忘了这等大事。」闻静思将手中书信递给萧韫曦道:「陛下请看,这是父亲从殷州寄来的书信,禹州似乎有不妥。」
  萧韫曦接过信纸展开细细看了下去。信上先是嘘寒问暖,殷殷嘱咐,再来是殷州调派粮食至禹州,接下去是禹州的大批难民逃往殷州,最后要闻静思请皇帝派人调查禹州赈灾一事。
萧韫曦在赈灾上有所隐瞒,因而对闻国公的敏锐不敢大意。他略略定心,不以为意的问:「静思如何看?」
  闻静思双眉微蹙,沉声道:「宗大人八月一日到达禹州,实时开仓放粮,父亲的信写于八月十日。这十日内何以三万难民逃往殷州?陛下不觉得奇怪吗?」
  萧韫曦眸中晦暗难明,神色却从容。「朕不觉有何不妥。禹州共领一十二个县,治建昌,粮仓设在始安,宗丰年十日之内如何发完这些县的粮食。
「何况灾时有难民逃往较为富足的地方也是人之常情,并不能说明赈灾有所纰漏。」他顿了片刻,见闻静思仍有疑虑,不由劝道:「静思不放心,就等上半个月,宗丰年的月报到了你再看看如何?」
  闻静思别无他法,只好答应下来。
夏夜幽静,远处御花园的夜宴尚未结束,灯火熠熠,隐隐有人声酒气传来,与皇宫这一隅的僻静相比,一个是喧嚣尘世,一个是阆苑仙境。
萧韫曦出了正德殿的门,沿着九曲回廊慢慢走回永宁宫,刚一脚踏进门,身后木逢春便急急跟来,恭敬地递上一个细小的纸卷。「陛下,杨大人的暗报。」
  萧韫曦剔去封蜡,双手一展,略略扫了几眼,脸上泛起一丝阴冷的笑意。「好,好极!」随手将那纸卷往鎏金熏笼里一塞。
抬眼就见木逢春欲说还止,满面忧色,不禁道:「你担忧静思?」
  木逢春深深躬了下去。「陛下英明。闻相宅心仁厚,奴婢担心相爷知晓此事后与陛下生嫌隙。」
  萧韫曦点头道:「治国安天下,静思只通晓其一。宗家是朝廷的一颗毒瘤,拉党结派,辱骂朝臣,贪污受贿,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不拔何以治国?
「静思心思敏慧,这事也不指望能瞒他多久。便是朕手段毒辣了些,但凡能定民心顺民意的,他必定还是会站在朕这一边。」
  木逢春面色已霁,定神应诺。
萧韫曦让他服侍了洗漱,听他细细汇报闻静思这几日的生活琐事,说到徐谦日日请脉,不禁欣慰一笑:「这个徐谦,仗着自己医术了得,平素对朕也有几分不耐,此次对静思还算上心。」忽而又问:「他诊完都说些什么?」
  木逢春答道:「徐大人最多的是劝相爷注意身体,多加休息,其它的也没说什么。」
  萧韫曦沉吟片刻,叹道:「这次乡试,他竟要各乡主考将前十名试卷送达京城,他要一张一张的审。前十名的举人何其多,卷子一到,压都能压垮他,朕劝了几次都不管用,雁迟又是个唯主至上的,你帮朕盯着些。」
  木逢春笑道:「奴婢知晓了。相爷事必躬亲,民间评价甚高。」
  萧韫曦瞪了他一眼。「朕抱着那身骨头就心疼。」
  两人说话间,有司帐中香的女官手捧金盘请萧韫曦选香。
萧韫曦自然的拿起荼糜放在鼻端,如闻静思身上的味道密密绵绵的纠缠过来,身下未解的欲火大有死灰复燃之势。心中无奈之极,只好重新选了梅香丢在一旁。
三、天威不违颜咫尺
  八月尾,桂子飘香,天气开始转凉。
  宗丰年赈灾不知是否出了成效,这几日北地的塘报渐渐少了,闻静思今日便搬回闻府去住。
各地秋闱放了榜,邻近的两个州已经将前十名的卷子快马送达闻静思的桌案。虽然回了自家,也无有一刻安闲下来。
闻国老不在,他就是闻府的当家,二弟归隐,三弟商道上应酬颇多,四妹已嫁,只他一个主人守着诺大的府邸,管着上下三十多个旧仆。忙时不觉得,一静下来,便坐着都能盹过去。幸而管家闻远做事稳妥老练,分去家中大部分家事。
  今日连同闻静思一起搬回的还有两箱考卷,他上值回来便和雁迟在书房一张一张审阅。如同梳理奏章一般,将那些在民生问题上有独到见解的,一一记录下来。
也不知是各地书院重诗文轻安民,还是时下学子未被传授居安思危的意识,闻静思这几日读了十多人的卷子,只看到满目华丽的辞藻,对仗工整的八股文,就是偶尔一二个说到点子上,也是内容空虚的很。
闻静思心里正失望间,忽然下腹微微一动,不明显,只是轻轻一下就停住,他却敏锐的察觉到了。
想起昨日徐谦诊完脉,半分感慨半分揶揄的对他说三个月已到,这几日就能感到胎动了,刚才那一下,果然应验了他的话。
闻静思心绪转到自己身上来,一手抚上小腹,腹中胎儿似乎有觉,一下一下的动起来。闻静思感受着掌中彷如心跳的节律,一时欣慰,一时苦闷。
雁迟见他这般摸样,忙放下手中筛选的卷子,关心道:「大人可是不舒服,要不要紧?」
  闻静思摇摇头,淡淡地道:「我在想这胎儿终会一日大过一日,若是瞒不过了,我该怎么办?」任他多智多谋,此时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闻静云进到书房,就见自家兄长怔怔地坐在桌前,有心吓他一下。朝雁迟打了个眼色,轻手轻脚走过去,猛地恭敬一礼,口中大声道:「下官拜见闻丞相!」
  闻静思正想着如何瞒天过海,冷不丁被这一叫,彷佛被人看破了心思,心头骤然一紧,头晕目眩,半天才看清是自家三弟,回神之后竟是出了身虚汗。
闻静云正奇怪怎么许久都没反应,抬头一看,闻静思软软地靠在椅背上,面色苍白,好像吓得不轻,顿生悔意,忙走近了道歉安抚。
  闻静思抚着胸口笑道:「我被你吓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在弟妹面前从来不摆兄长的架子,因而几个弟妹对他只有亲近没有敬畏。
闻静云性格爽朗不拘小节,在他面前更是没大没小。这时一副了然的样子,抱臂上下打量起闻静思来。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能把你吓成这样?肯定你心里有鬼!」
  闻静思被他一语中的,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分毫不露,板下脸嗔道:「胡说什么!」
  雁迟有些看不下去,插嘴劝道:「三少爷,大人这段时间忙着北方赈灾,秋闱阅卷,已经十几个晚上没睡好了,时刻绷着弦。你这样一吓,连我都要跳起来。」
  闻静云经雁迟一点,细细去看兄长面色,果然疲倦中透着苍白,不禁心疼起来,忙斟了茶陪错。
闻静思接过茶盏,指着一旁的椅子道了声「坐」,算是受了歉意。
闻静云老实坐下来,这才看见地下两个大箱子,道:「这就是秋闱试卷?这么多你何时才能看完?」
  闻静思点头道:「慢慢看,总会看完的。」大燕有律,非主考官员不得阅卷,忙让雁迟收拾了卷子入箱,上了锁。
  闻静云盯着看了他许久,才缓缓道:「大哥今年已二十有五,眼前便是不惑之年。记得当年大哥说要先立业再成家,又有皇上许诺将昭宁公主嫁于你。现在大哥已是一国之相,昭宁公主却早已被先帝嫁给了镇国将军的长公子。大哥就不想娶个温婉的女子为你分担些府里的事吗?」
  闻静思霍然听他提起这事,心头警铃大作,直觉这三弟今日来此,必定不会一时心血来潮过问自己的私事。便定了心神仔细应对。
「陛下刚登基,尚未收服人心,天下不宁,百姓未富足。我承陛下知遇之恩,忝为丞相,哪有空闲来想儿女情长的事?」
这段话说得真叫一个大公无私,闻静云一个字都驳不了。闻静思受官未到一年,站在高处,底下的龌龊看得一清二楚。到也练就一副对下官都冷静以待的本事,任他心底如何滔天巨浪,面上依然波澜不惊。
  闻静云满面疑惑道:「在朝为官,在家为夫,并行不悖的事,给大哥说得好似做了官便不能嫁娶一样。莫非……」
他顿了片刻,眼神往兄长下身扫了扫,暧昧地笑道:「从未见大哥去勾栏欢场,身边侍女又个个清白,莫非大哥你……」意有所指,不言自明。
  闻静思再好修养,也有些恼羞成怒,肃声道:「哪里来的疯言疯语!洁身自好,自律严明被说得如此不堪,天下哪里还有人愿意清清白白做人!」
  闻静云未料他这样气恼,安抚许久才转了话题道:「大哥,我听商场的那些个朋友说,皇上中秋夜提的诗,嵌了你的名?」
  闻静思略略回忆了片刻,才道:「当时父亲的书信送到,我便没留意陛下写了什么,事后听在场的大人提起过,隐约是李太白的《静夜思》。怎么了?」
  闻静云沉声道:「坊间有传闻……」他说了一半,偷看了兄长的脸色,喏喏着说不下去。
  闻静思心底一惊,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勉力笑道:「不碍事,你说。」
  闻静云道:「坊间有诗传『三千金凤凰,不及闻家郎』,句句暗指你和皇上行为不检。」
  闻静思脑中一个炸雷,心脏骤然收紧,几欲窒息。这最后一句分明是凌迟的刑刀,要将他的骨肉片片削下来,又好似滚烫的热油,寸寸浸过他的肌肤。
他心中骇极,又不能不安抚幼弟,半天才找回声音正色道:「没有的事。评议皇帝小心惹祸上身,作为闻家子弟更要谨言慎行。」
  闻静云初入商道,还未炼成火眼精金,全然未觉兄长衣袍下的手微微发抖,只狐疑了会,又扯了些别的琐事也就告退了。
雁迟在一旁听了个一字不漏,心头虽然震惊,毕竟与他不相干。这时蹲身在闻静思身侧,见他面无血色,眼神凝滞,正不知道如何开口劝慰,忽的听他轻轻叹了声「冤孽」,竟如劫后余灰,不禁心疼如绞,胸中大恸。
自从与闻静云这番夜谈,闻静思便开始处处躲避萧韫曦。除了例行朝会,皇帝与内阁的小朝会,私下因国事召见,其余的都给他推脱开去。
木逢春正午来请他,不是与门下省的官员同进堂馔,就是赶回府中午膳。
一来二去,萧韫曦也察觉出不对劲,却不恼怒,暗地里让木逢春去查,直到手中捏着暗报,才长长出了口气。两人间的隔阂尚未持续多久,朝中便出了大事。
  九月十一,宗丰年的月报到了。
萧韫曦在早朝捏着昨夜抵达的月报,让木逢春宣读。
宗丰年不枉曾为探花郎,一手字写得漂亮,文章比字更漂亮。
先是将土地民众灾情描述一番,再讲他如何开仓放粮,设立粥场,最后讲百姓称赞明君。
闻静思离萧韫曦最近,他清楚地看到高高在上的帝王,在木逢春一句句读着月报时唇边那讥讽又阴冷的笑。心脏彷佛入了刑场,一点点吊了起来。
  萧韫曦等木逢春读完,轻轻笑道:「诸位可有话要说的?」
  闻静思默默地站在原地,耳边是殿中同僚一片称贺,有夸赞宗丰年高才者,有感叹百姓知恩者,有奉承皇帝贤明者。
正议论纷纷间,御史中丞杨铮站了出来,肃穆朗声道:「臣有本要奏。」
  萧韫曦道:「讲!」
  杨铮道:「臣要奏工部侍郎禹州弁州安抚使宗丰年,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之罪。」
当下殿上满堂哗然,木逢春不得不提着嗓子叫「肃静」,杨铮待众人稍稍安静,才继续道:
「宗丰年暗地与当地粮商勾结,将粮仓大米以五文钱一斗卖出,粮铺再卖给百姓二十文一斗,从中赚取差价。开仓放粮的大米一斗掺了五成的沙石,粮铺的大米一斗掺了三成。两州百姓苦不堪言,短短一个月,饿死者近千人,逃往殷州云州的难民已有十万之数。」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闻静思心中忽然清明一片,他终于明白当初皇帝为何选宗丰年去赈灾。萧韫曦不是要宗太师官复原职,而是要钉死整个宗家。
  萧韫曦冷冷道:「可有证据?」
  杨铮沉声道:「臣有宗丰年与当地粮商来往书信与契据,另有两州百姓的《万民弹事表》。」
  萧韫曦厉声道:「呈上来!」
  殿外两个内侍将黒木箱子抬到殿中,杨铮开了箱,取出一扎书信,随手抽了几封递给四周的朝臣,又取了《万民表》一同交给木逢春。
萧韫曦虽是早已知晓,如今看到手中书信和奏表时,仍是忍不住滔天的怒意溢于言表。「好,好一个宗丰年,好一个忠臣良将!如此大罪,便将他剁为肉泥亦难平朕心头之恨!」
  闻静思手上也被塞了一份书信,娟丽的字如今看来竟如此龌龊,两方交易的彷佛不是大米与银钱,而是百姓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是朝廷文武百官的信任,是宗家仕途上的平坦大道,也是他闻静思谏上驭下的责任。
  朝堂上不少大臣是宗家姻亲,也有几个是宗太师一手提拔的门生,天子震怒,他们不敢迎头劝谏,何况仅仅一个月罪证确凿,人赃并获,任谁都看得出,皇帝要对宗家动手了。
故此几人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敢去掠虎须。
众臣战战兢兢挨到下朝,闻静思回到贤英殿坐了半日,元哲来报中书令孔毅与薛孝臣来见。
他心中透亮,即刻放下笔墨,起身将两位老臣迎入殿内相商。
闻静思官位虽说高一品,年龄辈分却低了不止一辈,便舍了主位坐在次座上与两位老臣说话。
孔毅与薛孝臣见他礼数周全,言辞淡淡,行止间又隐隐有内阁首辅,百官首宰的气度,虽然对他以二十五岁龄身居相位颇有异议,数个月来见他所作所为,此刻心中也不得不叫一个好字。
  两人默默坐了片刻,孔毅才开口道:「陛下刚才宣了我与薛大人觐见,亲自写了判决宗丰年的诏令,闻相知道吗?」
  闻静思一愣,他身为丞相,又是拥有决策议政权利的人,皇帝在下诏书时理当让他知情,如今越过他行事,真是前所未有头一次。
因而也只能老实回道:「我以为此事会交由大理寺会审,再由陛下定夺,没想到那么快便有诏令下达。」
  孔毅与薛孝臣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薛孝臣捻了把胡须,沉眉道:「我还以为陛下的诏令是与闻相商议后定的,原来闻相也不知道。诏令有旨,即刻查抄宗府,宗丰年及涉案粮商,两州官员原地入牢,由百姓发落。」
  「啊!」闻静思震惊之情难以言喻,由百姓发落贪官污吏真是前所未闻之事,略略思量后,便明白了萧韫曦的意图。
「百姓定刑,虽说从未有过,却也在情理之中。一来,家中有逃亡饿死之人者,对于这种贪官污吏,定是深恶痛绝。由他们来定刑,也是让百姓们一吐胸中恶气。二来,也是以此为鉴,奉劝贪污者,掠之于民,必还之于命。」
  孔毅与薛孝臣同时一惊,刚才两人曾问皇帝为何如此处置,皇帝说的与闻静思竟是惊人的一致,不由暗叹这两人到是同心。
孔毅摇头道:「此判虽是情理之中,却大失朝廷体面。毕竟宗丰年身为正三品大臣,又是宗太师长子,这样一个判罚,太伤宗家世族脸面。」
  闻静思深知声誉脸面对世家大族来说是如何的重中之重,但对他来说,此时安抚百姓丧亲与背井离乡之痛才是重中之重。现在又不能当面驳了两位老臣,只能拨开话题道:「只怪我在陛下点宗大人赈灾时,未能坚持让孙大人去,这都是我的错。」
  薛孝臣沉声道:「闻相为何不曾劝阻?」
  闻静思道:「我以为陛下是想借宗大人赈灾有功恢复宗太师官职,却不料是这么个结果。」
  孙毅叹道:「闻相心仁,算不得有错。我与薛大人却是早料到了。」
  闻静思听出另有内情,不禁急道:「愿闻内详。」
  孙毅沉默不语,薛孝臣接过话头道:「先太子谋逆一事,宗家虽说表面上没有参与,宗皇后与宗太师却逃不了干系,加之你封相当日,宗太师恶语相向,宗家是再难有被重用的一日。
「所以,陛下派遣宗丰年的意图绝不是复兴宗家。况且,宗丰年曾在先帝治时偶有贪污受贿,因为太师与皇后从中周旋,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次派他去,更有几分引鱼上钩的意味。」
  闻静思缓缓闭上双眼,思路陡然开阔,心中却渐渐迷茫起来。他越来越摸不清萧韫曦的心思,只觉得两人在政事上越走越远,一股浓浓的疲倦充斥着胸臆,攥紧了心,紧地透不过气。最后,只能徒劳的放弃了挣扎,带着倦意,淡淡地道:「圣意难测。」
  闻静思让元哲送走了两位老臣后,已是正午时分,勉强打起精神批了几份文书,便有太官送来订下的堂馔。
二品主菜,一品小菜,一碗五谷米饭,其规制等级与皇帝的午膳自是不能相比,就连其它几位有资格享用堂馔的朝臣亦不如。
元哲看看一桌的清汤寡水,又看看闻静思日益消瘦的身形,将一位太官拉到殿外,私下改了后几日的堂馔。两人刚说定,便有人来访。元哲见他官袍是翰林院九品小官,不愿闻静思午膳时被打扰,要他等候片刻。许是说话声音大了些,传到里头去,闻静思扬声询问:「元长史,谁在外面?」
  元哲只好进来回禀:「是翰林院程待诏。」
  闻静思一愣,放下碗筷淡淡笑道:「还不快请。」
  程梦瞳进殿时,便见到从膳桌上下来的闻静思,不由面带窘色,深深拜了下去:「翰林待诏程梦瞳拜见闻相。」
  闻静思双手一托,道:「程待诏不必多礼,随我这边说话。」
  程梦瞳恭敬道:「扰了闻相午膳,实在失礼。」
  闻静思笑道:「古有蔡邕倒屣相迎,如今我也不妨效仿周公吐哺,以期天下归心。」程梦瞳不过是一个九品事务官,职位卑微,闻静思如此说法,到颇有将他比作王粲之流的意思。
  程梦瞳听他话中意思,诧异之极,谦逊道:「下官德才卑微,远不及王粲。闻相慎思勤勉,才是真周公。」
  闻静思看他那一双沉静的眼眸中,有历经世间百态的了悟,有宠辱不惊的安宁,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两人主次坐定,程梦瞳也不多客套,直接表明来意:「这次宗侍郎之事,使得陛下震怒。方才派遣孙郎中与下官同往两州治旱,明早启程,今特奉圣意来谢闻相举荐之恩。」
  闻静思「咦」了一声,随后想起七月时萧韫曦曾问过自己抗旱选谁去,时隔两个月竟然还记得,不禁十分欣慰,温言道:
「当年程待诏关于治旱一文令我印象深刻,陛下问及此事,我便想起你这篇文来。不知当年独具慧心,抱负不凡的程解元如今可在?」
  程梦瞳会心笑道:「闻相举荐之恩,陛下重托之意,下官愿倾尽所学,为二位解忧。」
  闻静思凝视着那双冷静睿智的双眸,心中终于觉得一丝安定。
九月十二,孙文渊与程梦瞳启程前往禹州弁州治旱,闻静思率六部官员为两人送行。
一行人在兴安城东门外五里处的归去来亭设宴饯送,说是设宴,也只得一壶清酒,两盏清茶。
时值中秋,桂子飘香,亭外地上已经落了一地薄薄的桂花。饯席已过半个时辰,六部官员纷纷告辞,亭中只剩闻静思执了两人的手温声叮嘱。
  孙文渊多次去北地治旱防旱,成绩斐然,已小有经验,闻静思并不担心,只对初次委以重任的程梦瞳嘱咐甚多。
「程大人此去任重道远,引水治旱,寻访新源。大人睿智,我犹不及,还望大人多加体谅百姓悲苦,莫要辜负陛下及百官的信任之心。」
  程梦瞳口中恭敬应诺,双手紧捧闻静思手腕,心中感叹不已。掌中的肌肤虽温软细腻,长袖底下却骨节嶙峋,全无这年岁男子应有的健美结实。
想起翰林学士承旨史传芳对他的评价「志虑忠纯,案犊劳形」,心头更是多了几分敬重之意。
孙文渊与程梦瞳眼见时辰不早,惺惺相惜也终有一别,只好鞠躬拜辞,依依惜别。闻静思目送官驿车队行出数里,才返回自己的车上。
  马车辘辘,行在东门大街上,四周商铺林立,异常嘈杂。
闻静思靠坐车内一侧,一手轻轻抚摸腹部,从早上起,腹中胎儿频频好动,隐隐有垂坠之感,他不敢大意,从袖袋中摸出小小的白瓷瓶,滚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压在舌底慢慢含化。
过了半刻,药力行走全身,胎儿才渐渐被安抚平静。闻静思慢慢摩挲下腹,心中暗叫幸运。
燕国时兴宽袍广袖,朝服和常服很是宽松,着了衣袍看不出一丝半点痕迹,只在洗浴时摸到微微隆起的一团柔软。
闻静思直接回了府邸,五州秋闱试卷全部到齐,他这些日子已经阅完一个州,结果并非如他所想那般民间人才济济。
他心中默默思量,明年春闱过后还要革新各地书院教授的内容与思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如今来革新,但愿还不晚。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忙碌,萧韫曦似乎另有要事缠身,一直没有私下召见他,闻静思愧疚之中还有一丝伤感。
  谁也没有想到,程梦瞳走后的第七天,九月十九日午,一道八百里军报,再次震惊了整个帝京。
雁迟受邀去右威卫大将军孟临潼府邸赴宴,回来时已是子夜三刻。
闻静思刚阅完试卷,正在洗漱,见他一脸沉重走进书房,鼻端闻到浓浓酒气,以为他醉酒。
正要唤守夜的侍女备醒酒汤,又察觉他神色有异,担忧道:「可是席间生事,惹你不快,不妨和我说说。」
  雁迟看他了一眼,低下头沉吟片刻,才迟疑道:「大人,禹弁两州又出事了。」
  闻静思一惊,追问道:「出了何事?难道宗侍郎逃脱?」
  「不是……」雁迟见闻静思脸色不好,说话便犹犹豫豫。「我听孟府二公子说,今日下值,禹州八百里军报送到陛下手中。陛下震怒,晚上着大理寺羁押了宗家阖族,好像要下诛族大刑。」
  大燕开国以来,诛九族大刑只用过一次,乃是太宗皇帝治时陈家卖国求荣,让北疆蛮族铁蹄侵占了魏州一事。如今宗家诛九族,定是四海震惊的大事。
闻静思只觉得浑身发冷,他要用全身力气去克制自己的声音,才不至于抖得说不出话来。「禹弁两州,暴动了?」
  雁迟垂下眼睑,心中实在不忍再看。「是!」
  闻静思紧紧咬住下唇,久久不能成言。「陛下登基未满一年,民间大旱,两州暴动,史书上会怎么写,天啊。」忽而掐指一算,心中稍稍安定。「孙、程两位大人尚未抵达,还有得救。雁迟,备车,我要进宫。」
  雁迟沉声道:「大人,今夜查抄宗府,全城宵禁。」转眼一想,羽林卫又岂敢挡闻相的车驾,即刻低头应诺,出去准备了。
  大理寺官衙与宗太师府都在城西,隐隐传来喧哗人声,与城南僻静的相府遥遥相对。
马车疾驰,使紧张的夜空中更添一份焦急。
行至敬贤门,果然一路畅通无阻。就是遇到巡防的羽林卫士,也恭敬的让在一旁。
闻静思下了马车,刚拿出令牌给门前守卫查验,这时木逢春从里面闪了出来,躬身行礼道:「奴婢恭候闻相多时,陛下正在永宁宫接见几位将军。」
  闻静思道了声谢,由一位太监引着往深处去了。雁迟刚要追进去,木逢春伸手一拦,微笑道:「雁侍卫请放心回吧。」
  雁迟一怔,脑中雪亮,低声叹道:「木公公,请转告陛下,大人体弱,还望多加体恤。」说罢坐上马车转回相府。
  萧韫曦晚上急召朝臣,一般都是在永宁宫的小书房里,与寝宫只有一门之隔。木逢春将闻静思引到寝宫内,道了声「相爷稍候。」就出去了。隔壁萧韫曦与几位将军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事隔半日,早已听不出当时的愤怒之情。
  闻静思贵为丞相,虽说统领文武百官,对于军事却毫无实权。但凡触及军权的奏章,一律由萧韫曦亲笔批示。因而对于皇帝和将军的会议,他多是回避一旁。幸好今日萧韫曦并未让他久等,片刻也就散了。
闻静思见他从隔门进来,折身下拜,萧韫曦轻笑着一把扶起,顺手塞过去本禹州军报。两州暴动,宗家羁押,本是举国震惊的大事,萧韫曦面上未现沉重,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令闻静思大感疑惑。他展开折子略略一扫,心里顿时安定几分。
  萧韫曦见他舒展了双眉,笑道:「静思可放心了?禹州丰水等四县民爆约两千七百人,弁州望江等七县民爆约三千一百人。群龙无首,不成气候。」
  闻静思道:「陛下如何打算?」
  萧韫曦神色从容道:「孙文渊和程梦瞳一到,宗丰年必死,这些人就会散去,不足为患。」
  闻静思叹道:「臣听闻这次宗侍郎奔赴两州赈灾,内里大有隐情。」
  萧韫曦哈哈大笑,许久才道:「静思直接说朕设下圈套,请君入瓮就行,何必拐弯抹角。」神色骤然严肃,沉声道:「宗家该死的何止宗丰年一人!宗维目无皇权,宗琪拉党结派,宗杰荒淫无度,竟虐死六岁幼女。朕从登基那天开始就处心积虑端掉宗家,今日得尝所愿,实在大慰人心。」
  宗家一事,从大理寺暗查到抄家,闻静思未曾插手,今日听萧韫曦一一道来,才明白事情原委。萧韫曦忽然道:「朕饿了,静思来陪朕宵夜。」
  木逢春得了令,将早已备好的两盅药膳汤和一碟菊花糕端上了桌。
闻静思原先还不觉得多饿,待闻到热汤的浓香,才发觉饥肠辘辘,当下与萧韫曦吃个精光。
萧韫曦见他眉间仍有郁色,不禁叹道:「静思心里有结,不妨直说。」
  闻静思一愣,捧着尚有余温的瓷盅沉吟许久,才缓缓道:「臣只是觉得,陛下降罪宗家,乃是从两州治旱下手。那饿死的近千百姓,却是无辜殉葬了。」
  他这话颇有责怪的意味,在其它人眼里看来,那是大逆不道的事,萧韫曦只是微笑,并不动气。「长痛不如短痛,今日殉葬一千百姓端了宗家,若宗家不倒,明日死在他们手下的又何止一千。」
萧韫曦顿了顿,又道:「静思可知,为何朕不让你插手判决之事?」
  闻静思听他提起心中疑结,大有告之之意,欣慰道:「臣不知,请陛下示下。」
  萧韫曦一挥手,木逢春会意,撤去盅碟,遣走侍女,将门掩闭,自己也退到门外去了。
待寝宫内只剩下闻静思时,才郑重道:「宗丰年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大理寺当判秋后斩刑。这一本送到你案前,你怎么批?」
  闻静思不知其意,唯有老实道:「可!」
  萧韫曦道:「两州牵扯进来的官员共五人,虽然不多,你这一批也算断了他们的命。」他走到闻静思身边,牵起他的手细细摩挲,双眸的温柔深沉似海,彷佛要将他溺死在里面。「朕不愿这些人的污血,脏了你的一双手。」
  闻静思心中大震,痴痴地盯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萧韫曦微微一笑,忽而神色一转,戏谑道:「国事说完了,该谈谈家事了吧。」
  闻静思一惊,拧身要躲,萧韫曦广袖如鹰翅,将他紧紧罩在怀里,看他仍挣扎不休,附耳笑道:「三千金凤凰,不及闻家郎。」怀中的身子猛地一僵,萧韫曦板下脸故作恼怒:「静思好狠的心,为了这句话,把朕足足晾了半个月不得近身。」
  闻静思心中焦灼万分,口中急忙劝道:「陛下既然知道,便应有所回避。臣不愿陛下被后世评做荒淫之君,也不愿后世断臣惑乱宫闱。」
  萧韫曦一手箍紧了他的腰身,一手抬高他下巴,低头狠狠吻了下去。他犹记得上次被咬之事,不敢探入口中,只是舔舐吸允双唇,许久才放开闻静思叹道:「静思何必妄自菲薄?你掌权时日虽短,却已有所作为,天长日久,必如唐时房杜!」说罢拦腰将他抱起,一同滚上御床。
  闻静思近四个月的身孕,衣袍一脱,如何看不出来。他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挣扎不休。
萧韫曦被他的抵抗弄得全身燥热,伸手将他腰带扯了开来,抓住双腕胡乱绑在床头。
闻静思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萧韫曦以往虽然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淫事,却从来没有捆绑过他,今日这般状况,怕是在劫难逃。
萧韫曦察觉掌下的身躯微微发抖,轻轻一笑,在他颊边重重一吻,道:「静思,朕憋了三个月,今日定要连本带利向你讨回来。」说罢,伸手将他从层层衣服中剥了出来。
  闻静思怕极,闭紧了双眼不敢去看。殿中温暖不似深秋,御床上的被褥也仿似刚晒过一般,竟是木逢春在外燃了火墙。
萧韫曦盯着闻静思赤裸的胸膛,白皙的皮肤下,肋骨清晰可数。他的手指温柔的一根根抚摸过去,唇舌随着手的痕迹一根根吻过来,心中疼痛难忍。「朕不知道静思竟然这般清减了。」
  闻静思睁开双眼与萧韫曦对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有爱怜,有内疚,织成天罗地网,将他绵绵密密的罩住。他低低一叹,既然逃不过,倒不如随他去,毕竟被绑着行事太过令自己难堪。「陛下,放开臣吧,臣不躲就是了。」
  萧韫曦俯下身子与他口舌相交,一手解开腰带,一手按上胸膛,指腹轻轻拨弄殷红的乳珠,感觉它从柔软慢慢变硬。
闻静思双手抓着他的上臂,怕他渐渐摸到隆起的小腹,若真被发现这等奇异之事,他是死也说不出口的。萧韫曦在他口中探寻良久,稍稍撑起身道:「静思,脱朕衣裳。」
  闻静思犹豫片刻,柔声道:「陛下,熄了灯吧。」
  萧韫曦听他声音轻软,仿似恳求,不禁诧异道:「静思今日怎么羞成这样?」一面伸手放下床帐,一面高声道:「逢春,熄灯!」
  闻静思连忙扯出身下衣服掩在腹上。殿中的灯火次第熄灭,直到漆黑一片,他才稍稍安心。
这时萧韫曦抓了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按,闻静思只好颤着手解开一颗颗扣子,又一件件帮他脱下衣袍,在剩下亵裤时,说什么也没那胆量去解绳结。
萧韫曦下身早已胀起,再也耐不住他这般磨蹭,自己脱了丢在床尾。闻静思死死抓住腹上的衣服,任由他在自己胸前大腿缓缓爱抚。
萧韫曦爱他至深,又岂会不知他的情欲被君臣礼仪,伦理道德所束缚而难以动情,即使自己忍得难受,也打定了主意要与他一同享受人间极乐,更是使尽了温柔手段。
闻静思心中虽然抵触,又怎会料道有孕之身本就特别敏感,加上许久不沾色欲,情欲比从前更易高涨,只消片刻,便再也忍耐不住,口中断断续续溢出甜腻呻吟来。
萧韫曦心中大喜,沾了油脂分开他双腿,身子一低,将他阳物含入口中。
闻静思哪里能受得了这般的刺激,声音陡然拔高,欲火从下腹烧遍全身,双眼含着一汪泪泉,扭腰就要躲。
他越躲萧韫曦唇舌越是灵活多变,身后那两指更是如蛟蛇戏水,时而抽插,时而划圈,时而扩张,时而轻点。直把闻静思逼得全身颤抖,神志浑沌,身酥骨软。
肠道内滑液汨汨,合着融化的油脂,轻易的容下三根手指。闻静思全心沉浸在欲海之中,萧韫曦便是那汹涌的浪涛,托着他浮浮沉沉,既不把他抛上平静的海岸,又不让高潮将他没顶。
萧韫曦听他呻吟中已带了几分哭音,心里又欢喜又得意,撑着身体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口中却不放过调笑的机会:「静思,朕伺候得你可舒爽。」
  闻静思脑中虽然还有一线清明,却已是说不出话来,双臂紧紧攀住萧韫曦肩膀,撑起的腿在他腰侧磨蹭,分明已有邀请之意。
萧韫曦有心逗弄,便假装不知其意,将下身两根灼热的阳物握在一处轻轻揉捏,又舔上他耳廓腻腻的问:「静思这般厮磨,想要朕做什么?你说,朕定会答应你。」
  闻静思哪里有这脸皮说出口,偏生体内欲火如潮,止不住的涌上来,内心还顾忌着礼仪廉耻,两厢交加,直将他逼得走投无路。
萧韫曦久久等不到响应,又无奈又好笑,叹道:「食色乃人之大欲,静思何必觉得羞耻?依朕所想,便是与你日日翻云覆雨,同登极乐才好。你这般模样,倒像朕欺负你似的。」他说得轻松,下身再也难忍,干脆长驱直入,缓缓抽插起来。
  闻静思久未承欢,后穴本该十分疼痛,只因坤族孕后身体有所改变,萧韫曦又做足了水磨功夫,此刻并不觉得如何难忍。反而被他顶弄得神魂颠倒,双腿紧紧缠在萧韫曦腰上,正情动难以自持,腹中胎儿忽然一动,闻静思全身一僵,后穴不禁收紧。
萧韫曦冷不丁被他一绞,差点溃不成军,气恼道:「静思莫不是要将朕的龙根夹断。」说罢重重抽送起来。
  闻静思只觉得那火热的阳物从未进得那么深,怕他伤及胎儿,开口央求道:「陛下,陛下轻些,臣受不住。」
  萧韫曦缓缓卸了几分力道,轻笑着调戏道:「朕弄得你爽快不爽快,静思喜欢不喜欢?要是喜欢,你亲亲朕,也好让朕知晓。」
  闻静思虽然羞于与他行淫事,但每次都会被萧韫曦哄得一同出精。他床上花样虽多,却绝不用淫药器具,只要自己觉得疼痛,必会忍着情欲抚慰自己。贵为皇帝,能如此体贴入微,世间又有几人?
闻静思心忖:「你这般真心待我,我哪有不欢喜的,即便我欢喜,又哪敢与你说。」终是心底存了十二分歉意,将萧韫曦颈项勾下来,四唇相接吻在一处。
  萧韫曦心跳如狂,闻静思头一遭主动示爱,他如何不欣喜,简直受宠若惊。口中用力一吸,将闻静思的舌头吸入自己口中含吮,手上加了力道,下身顶弄次次触到妙处。
闻静思双腿越夹越紧,喉间呻吟越来越甜腻,只消片刻便颤抖着射出精水。萧韫曦又重重抽动几次,精关骤开,也到了极处。
  两人紧紧搂在一起,久久不曾分开,只觉得这一刻美妙无比,恨不得此时能天长地久,生生世世。萧韫曦在闻静思唇边轻轻啄吻,心满意足地道:「静思头一回赏朕香吻,朕就是睡着都要笑醒的。」
  闻静思情欲渐渐退去,倦意层层涌来,却惦记着腹中有孕,不敢掉以轻心裸身太久,强打起精神道:「陛下,臣困得很。」
  萧韫曦轻轻一笑,退出他体内,闻静思才摸索着内袍慢慢穿好。他数月来睡眠不足,今夜一番欢好,事毕已过寅时,身心异常疲倦,下腹的垂坠之感更加明显,却再也没有力气寻药服食。
睡意朦胧间,一条有力的臂膀环过后背,被褥的温暖带着萧韫曦的温柔将他深深地罩入梦乡。
四、上善若水利万物
  闻静思平日卯时三刻上朝,卯时正便要起身,虽然积累了数月的劳累,今日也只是睡到辰时一刻就醒了。
他半坐着靠在床头,神情恍惚,昨夜一场噩梦吓得他肝胆俱裂。梦中的萧韫曦得知自己有孕,竟手持尖刀,在自己腹中剖出一只麒麟来。而家主伯父与老父厉声指责,萧韫曦那一声声「妖孽」更是把自己死死钉在了断头台上。
  萧韫曦带着一身水汽走进寝殿,见闻静思满目怔忡斜倚在一旁,微微一顿,坐到他身边轻声道:「今日休沐,静思怎么不多睡一会?」
  闻静思吓了一跳,忙小心地收起心思,坐正了身体平静应答道:「陛下,五州试卷尚未阅毕,臣想尽快看完。」
  萧韫曦以为自己一片真心定能换得同样真心,如今见他一味躲着自己,倒是有些伤感。转念一想来日方长,不怕没机会磨得他点头,也就稍稍释然。
「五州阅卷,宗家抄族,安抚民暴,这些事情交代下去,孙毅、薛孝臣也都能做。静思何必事事亲力亲为,弄得自己这般劳累?」
  闻静思怔怔地看着萧韫曦,缓缓道:「陛下,并非臣贪恋权力,爱慕虚名,而是不放心将这些事交给他人,总要自己看着落到实处才能安心。」
  萧韫曦看他会错意,牵过他的手拢在掌心淡淡笑道:「朕的臣子千千万万,朕的静思只有一个。朕封你丞相,是让你施展抱负,崭露才华,而不是要你用命去拼。朕不想后半辈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过完啊。」
他这一番话出自肺腑,虽是笑着娓娓道来,却让闻静思听得满耳悲怆,不由心中大恸,紧紧握着萧韫曦的手,暗暗心忖:「陛下,你待我至诚至真,我如何能恩将仇报污了你一代明君的名声。」
萧韫曦见他动容,伸手搂他入怀,虽然人在怀中,却明白终究留不住,一如他每次强压也好示弱也罢,终究得不到闻静思一句承诺。
  闻静思洗浴过后,木逢春端来早膳,四样糕点,两样小菜,一碗五谷米粥,一盅热汤。闻静思揭开盅盖,人参与鸡的香味四溢开来。
  木逢春见他疑惑,笑着劝道:「陛下吩咐奴婢伺候相爷用膳,参汤和糕点是一定要看着相爷用完的。相爷的《节俭令》虽有陛下每日膳食的规定,但是陛下近一年未裁新衣,未纳后宫,省下的足够让相爷喝参汤到一百岁了。」
  闻静思听他说的夸大,知道是在开解自己,不禁笑道:「木公公替我多谢陛下吧。」
  木逢春夹了块糯米糕放在闻静思面前的小碟里,又取过小勺将参汤一勺一勺舀入碗中乘凉。「依奴婢浅见,陛下要的不是相爷的感激。相爷身体康健,长命百岁才合陛下心意。」
  闻静思自孕吐缓解之后,胃口稍有好转,雁迟也替他着想要府中厨房日日炖了补汤。偏他吃得再多也不见增长一分重量,吃下去的仿似落进了无底洞。
木逢春见他将糕点参汤一一吃尽,欣慰地笑道:「相爷能长命百岁,不仅是陛下之福,更是万民之福。」
  闻静思淡淡笑道:「木公公过誉了。」
  木逢春道:「奴婢出身平民,虚长相爷三十岁。在奴婢的眼里老百姓只在乎安居乐业,他们只记得谁对他们有恩,谁剥削了他们。相爷的几道政令,百姓莫不拍手称赞,即便是让百姓知道陛下的私情,也断不会有碍相爷清誉。」
  闻静思这才听出木逢春的真意,心中虽然感激,却不得不表态:「木公公,陛下是难得的明君,行事端正果断,虚心纳言,必会流芳百世。
「我一日坐着大燕的相位,便一日尽心辅佐陛下。我一日是闻家的嫡长,便一日维护闻家的声誉。这是我作为人臣的本分,更是我身为闻家子弟的责任。何况人言可畏,不致人死却能诛心。陛下虽不介怀,但终究会受其害,这却是我的罪孽了。」
  木逢春头一次听他正面谈论自己与皇帝的私情,与其是说给自己听,不如说借自己的口传达给皇帝。他看着闻静思那双坚定无垢的眼眸,不禁为他高义折服,真心愿意拜倒在他足下。
  萧韫曦早上多是在正德殿处理事务,木逢春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窗前翻看奏本。耳边听到轻浅的脚步,头也不抬,淡淡地问:「都吃了吗?」
  木逢春躬身答道:「回陛下,相爷吃完了糕点和参汤,小菜动了一筷,米粥吃了两勺。现在去往贤英殿了。」
  萧韫曦点点头,道:「中午传他来陪膳。」未等木逢春应答,又改口道:「算了,他要避着朕就让他避吧。叫光禄寺的太官将他的堂馔按品级做,另加一道补汤。再有偷工减料,朕重罚不饶。从今日起,你替朕盯着他午膳,每日来报情况。」
  木逢春暗暗替光禄寺喊冤,老实道:「奴婢领命。陛下,前段时间相爷胃口不佳,特意让光禄寺减了膳食,并非光禄寺玩忽职守,有意怠慢。」
  萧韫曦放下奏本,思量片刻道:「罢了,这也确实像静思做的事。」忽而想起一事,吩咐木逢春道:「你将徐谦传来。」
  徐谦从一堆医书中被传到正德殿,撩袍跪拜,三呼万岁。
萧韫曦却不理他,慢腾腾的一本本翻看奏折。徐谦偷看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并不像有恙在身,心中便有几分根底,也不着急,老老实实跪着等候。
萧韫曦翻了三四本奏章,才慢悠悠地道:「徐太医诊人病症乃是一绝,今日可以诊断下朕哪里不舒服。」
  徐谦心中苦笑,嘴上不得不周旋:「臣见陛下气色如常,龙体大致无碍。陛下眉头微蹙,应该心里不舒服。」
  萧韫曦挑眉道:「继续说。」
  徐谦道:「陛下恕臣直言。陛下心里不舒服乃是心中有结,陛下的心结恐怕在闻相身上。」
  萧韫曦爱恋闻静思并未公开,只有亲近的心腹知情。徐谦这一番话,涉及帝国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的私情,可谓大逆不道,萧韫曦心情不好判他一个诋毁诽谤全家抄斩亦无不可。徐谦挺直腰背迎视皇帝冰冷的目光,并不胆怯。
半晌,萧韫曦才缓缓道:「徐太医善用猛药,果真好胆量。」
  徐谦听他口气松懈,知道他已经默认,心下一宽,这才觉出背后湿冷一片。「陛下请直言。」
  萧韫曦沉声道:「徐太医前几个月日日给闻相切脉,就没发现异常?」
  徐谦冷不丁听他提起这事,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暗想难道皇帝发现闻相有孕,见他言辞间并无欢喜之意,应该不是。
难道闻相又有滑胎,但自己已配出安胎药方让闻相时刻注意,应该也不是这事。他猜来猜去不知皇帝意思,只好装作全不知情。「臣只诊得闻相脾胃不和,并无其它病状。」
  萧韫曦盯着他看了半刻,才道:「今日朕摸着他下腹有一肿物,是何状况?」
  徐谦听他这样一说,真正放下半颗心,心中暗笑:「那是你的孩儿。」面上却因答应了闻静思保密而不敢表露分毫,淡淡地道:「诊断之道在于望闻问切,还让臣见过闻相下腹才作断定。」
  萧韫曦脸色一冷,自己见闻静思裸着的下腹是千难万难,怎能叫这样一个人看了去。
徐谦见他脸色不佳,也不在意,继续道:「臣还要问过闻相近日饮食,二便畅滞,房事状况。」眼见萧韫曦脸色差极,只得拼命忍住了笑意,板下面孔道:「最后臣还要触摸肿块,分辨位置,大小形态……」
  「滚!」萧韫曦听得怒火朝天,几乎是咬牙切齿。看得徐谦心中暗爽,急忙告退,逃也似的奔回太医署狂笑去了。
闻静思处理完事物已经过了午时,正要赶回府上,木逢春奉旨来伺候用膳。
膳食花样繁多,正是一品朝臣规制内的堂馔,仅把米粥改换成一道骨肉浓汤。
他毕竟顾及腹中胎儿生长,每样都动了几筷,又被木逢春劝下一碗汤,才算罢休。
等他坐上马车,已经过了未时。
闻静思一日之内,除了吃饭睡觉沐浴,几乎所有时间都用在政事上。只有洗浴和乘车才有闲暇抚摸腹部,掌下那团生命鲜活有力,正一下一下跳动着。闻静思对这个未出生的子嗣有期待也有愧疚。
闻静心半岁丧母,是他看着长大,日后他的孩子也会像小妹一般,出生便没有母亲。如果他以义父子相处,那这个孩子是连父亲都没有了。想到此处,心中一片绞痛,再也忍耐不住,滚下两行泪水来。
闻静思正为胎儿伤感,下腹猛地一紧,一阵剧痛直窜头顶,他张了嘴,痛得发不出一丝声音。这痛来的猛去的也快,只五六息便消散得无知无觉。
闻静思软软地倒在车座上喘息不住,连车外侍从请他下车都无法挪动一下。过了片刻才略略回了力,扬声道:「叫雁迟来。」
  雁迟进入车内,便见闻静思面色苍白斜靠车壁,拿着药瓶的双手颤抖的连瓶塞都拔不开。他一手接过,倒出一颗药丸喂闻静思服下,轻声询问:「大人怎样?要不要叫徐太医来?」他见过闻静思数次腹痛,却是头一次见痛成这般摸样。
  闻静思咬碎了药丸慢慢吞下,过得片刻,才淡淡地道:「不碍事,还有些药,过一阵子再说吧。」
  雁迟刚才心急,并没有仔细去看,现在安心下来,才发觉闻静思颊边隐约的泪痕,心下一颤,从胸口掏出汗巾为他擦拭。「陛下他,实在不该这样对待大人,害大人伤心难过。」
  闻静思微愣,细细思索也就知道雁迟想岔了,轻叹道:「我伤心难过,和陛下无关。只是想到这孩儿出生之后,无父无母,心里有些悲伤罢了。」
  雁迟一怔,转念一想,也不禁跟着心酸起来。闻静思默默坐了一会儿,身上有了力气才道:「雁迟,你扶我一把。」
  雁迟托着他的双臂,慢慢扶他下了马车,刚要进门,从旁冲出一道人影,跪在两人身前。雁迟护着闻静思退了一步,厉声喝道:「什么人!」
  闻静思着实吓了一跳,定睛去看,那跪着的人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衣衫朴素,容貌秀美,仪表尚且整洁,睁着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盯着两人猛瞧。听雁迟一声厉喝,怕得全身一抖,磕下头去。「小民要找闻丞相伸冤。」
  闻静思奇道:「伸冤应该去找官衙,官衙办不了可以去大理寺申诉,闻丞相能帮得了你什么。」
  那少年抬起头,战战兢兢地道:「官衙里的大人说这事他们不敢插手,大理寺的大人也不愿意帮小民。街坊邻里都说闻丞相管着官衙和大理寺,人又是顶顶好的,或许能替小民伸冤。」
  官衙和大理寺都不敢管,不愿管的事,近期只有宗家一案。闻静思轻轻叹了口气,和声道:「我就是闻静思,你有何冤要申?」
  雁迟吃了一惊,急道:「大人,你身体要紧,这事指派京兆尹张大人接手即可。」
  少年起初并不信这般年轻的男子就是万人之上的丞相,再看雁迟着急的模样,心里不由信了三分,连忙道:「昨夜大理寺来抓人,我的孩儿被大理寺抓去了。」
  闻静思着实讶异,看看四周渐渐吸引过来的百姓,道:「你随我进来说话。」雁迟纵使万般不愿,也不得不照办,领着少年穿堂过院,落座厅堂。
  那少年虽然面色稍带仓惶,却十分懂得规矩,一路目不斜视,谦卑恭敬,乖巧地坐在厅中尾座上。
闻静思昨日子夜匆忙入宫,一番颠龙倒凤,衣裳难免沾染秽物,回到家中即刻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来会谈。
此时已是秋末,他一身四君子暗纹棉袍裹身,外罩了一件长襟素色锦袍,襟口袖边绣着紫色祥云纹样,淡雅素净,雍容大方。
那少年见他袖手从门外进来,风骨清隽,姿容卓绝,竟看得痴迷的连行礼都忘记了。直到雁迟将一盏茶碗重重地放在他面前,才回过神来,涨红了脸庞叩首拜见。
  闻静思笑道:「你坐下说话,把事情原委详尽说来。」
  少年道了谢,规规矩矩地坐上椅子,从头说起:「小民姓叶,双名晚枫,今年一十七岁,是闽州承恩人士。为考今年的乡试,去年夏天特在朔阳奉贤书院习读。
「十月底,书院拟考了一次,由学政和州府官员批卷。放榜后,闽州司马宗义之在府衙召了我单独会面,说是我文章平平,不足以中举人,若想上榜,需另外捐监。」说道此处,抿着双唇,微微红了眼。
  闻静思十岁选入太子侍读,心思敏慧,文采斐然,被先帝亲手提升为太子舍人。之后萧韫曦继位,擢拔为丞相,却是满朝文武中唯一一个不经科举之途而身处高位的人。
他虽未考过科举,对各州考场中的龌龊也知晓七八,听叶晚枫一提,也就知道是宗义之暗地索要私财了。
  叶晚枫停顿片刻继续道:「小民家贫,钱财带的不多,为了乡试借读奉贤书院,束修交去大半,实在无法负担另外的捐监。只好向同窗好友凑齐了数,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他说到此处,双目含泪,语声哽咽,一时间说不下去。
  闻静思也不催他,待他平复了情绪,才沉声道:「各地州府和布政使司都有捐监,出资报捐即可取得监生资格,本意是备各省赈济。到了贪官手上,倒成了一条财路。」
  叶晚枫摇摇头,道:「若只是索取财物倒也罢了,宗义之竟是见我样貌好,强行奸污了我。」说罢,双手覆面,失声痛哭起来。
  闻静思与雁迟对视一眼,两人的震惊之情难以言表。
宗义之是宗维堂弟宗琪的三子,已年过四十,为官十多载,无功无过,今日头一回听到此人下流手段,一时都不知道如何劝慰这少年。
闻静思震惊过后,不禁想起自己与萧韫曦。虽说两人初次欢爱是萧韫曦灌醉了自己强迫而成,但思前想后,哪一次不是萧韫曦屈尊降贵贴上来求欢,就算是情动难以自持,萧韫曦也是小心翼翼的维护自己的尊严。
那感受得到的爱护与疼宠下,床第间的疯言疯语到更像是调情了。闻静思深深叹了口气,朝雁迟吩咐道:「你在门外守着,谁都不许进来。」
  雁迟晓得他顾及叶晚枫尊严,要他把关以防下人偷听外传,即刻领命退出门外。闻静思柔声道:「你坐过来说话。」
  叶晚枫拭干泪水,摇头道:「小民腌臜,不敢有污丞相高华。」
  闻静思只好作罢,轻声道:「你讲下去。」
  叶晚枫咬了咬唇,道:「我以为他得了手,第二日便会放我离开,却没料到他将我囚禁在后院,与我同囚的还有两个年轻男子。他怕我们逃走报官,门窗上了锁,三日才送一顿吃食,期间更是对我们三人肆意淫辱虐待。
「去年底,他庶母病死,丁忧三年,从闽州调回国都,连我们三人也一起带回,关在后院偏房。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母亲是坤族人,族内男女皆可孕子,竟丧心病狂要我给他生孩子……」
  「啊!」闻静思低呼一声,满脸不可思议。「你竟是坤族人。」
  叶晚枫道:「坤族聚居在承恩广泽的深山里,多是嫁娶本族人,我母亲与父亲私定终身,才出得山来。」
  闻静思想起族谱上的那位先祖,多半也是如此离开族群。他万万没想到还能遇上坤族人,内心的感受无以言喻。
  叶晚枫见他点头示意,继续道:「坤族男子孕子,方法不难,每月初一十五,只需提高体温,在热水里交欢,情动出精即可成事。宗义之不得法门,日日辱虐,我不堪忍受,求助于同囚的秦南浦。南浦怜我,即助我成事。
「我有孕之后,宗义之仍然不肯放过,手段百出。直到我十日前早产了女儿,他抱去给小妾哺喂。昨日大理寺抄家,将我与南浦的孩子当做他的,抓进了牢里。」
  闻静思这才知道自己如何受孕。六月十五,萧韫曦诱哄自己欢好,事后双双洗浴,帝王一时兴起,强压着自己又做了一回。
他偷偷抚摸腹部,暗暗叹惜。他以为自己的孩儿出生无父无母可怜之极,竟不想叶晚枫的孩儿出身更是不堪。
他对这少年心生怜惜,抬头就要安抚,却见叶晚枫一件一件脱下衣裳。顿时一愣,尴尬道:「你这是做什么?」
  叶晚枫脸色惨白,脱衣的手丝毫不缓,渐渐裸露的皮肤上疤痕大大小小,深浅不一,遍布前胸手腿,真真是惨不忍睹。
闻静思走下主位,站到叶晚枫身前。那道道疤痕彷佛是一个个证据,一个个日夜,每一个证据都带着血肉,每一个日夜都藏着眼泪。
叶晚枫见他眼中有伤痛,有悲悯,胸中积存了一年的委屈与痛苦终于找到归宿,化作泪水从他眼中大颗大颗掉落下来。
他匍匐在闻静思脚边,哽咽不成声:「丞相明鉴,我愿当面指控宗义之的罪行,只求大理寺再也不要放他出来。」
  闻静思广袖如羽翅,轻轻覆盖在那细瘦赤裸的身体上,将他密密包围起来。他轻抚着叶晚枫的后脑,低低沉吟:「别怕……别怕……」终于,叶晚枫像扑火的飞蛾,伸手抱住那唯一的温暖,埋头哭泣。
  叶晚枫在都城无亲无故孑然一身,闻静思着人清理出一间客房留他住下,未免他尴尬,晚膳也送进房里。
闻静思虽然没有许诺救下他的女儿,雁迟心里却清清楚楚,这桩事他绝不会袖手旁观。果然,晚膳过后,闻静思要他备车前往大理寺,雁迟劝道:「大人今日身体不佳,不如明日再去?」
  闻静思放下茶盏和声道:「陛下亲手御批宗家一案,我本不该插手。何况陛下筹谋已久,按陛下心性,自是越快处理越好。那女婴多一日在牢里,便多一分危险。」
他一手抚上腹部,表情柔和起来。「况且,出生十日的婴儿就被打入大牢,何其无辜。将心比心,谁愿意自己的孩儿受这样的苦难。」
  雁迟理会他的意思,吩咐侍从下去准备车马。片刻后他回转前厅,手上挽着件厚重的斗篷,为闻静思仔细披好。
今夜宵禁解除,马车穿梭在闹市,一路向大理寺行去。两旁路人纷纷让道,偶尔有平民认出是相府的车驾,低声惊呼,然后便见数人或数十人向马车方向躬身朝拜,直到马车行出好远,才一一礼毕。
闻静思端坐车内,思索对策,于车外百姓的敬意全然不知,驾车的家仆却看得一清二楚,腰杆都挺得格外直。
  闻静思到大理寺时,门外已停了辆华贵的车辇。他看着分外熟悉,也实在没有心思去探究。今日沐休,百官告归。大理寺当值的最高官员是大理寺正韦京松,门役进去通报丞相驾到,出来迎接的却是主簿何良。
  雁迟皱眉问道:「今日当值的应该是大理寺正、司直、主簿各一人,为何只有你出来相迎,不见韦、吕二位大人?」
  何良一揖到底,恭敬答道:「今日圣驾光临,韦、吕二位大人陪同身侧,故不能前来相迎,还望丞相恕罪。」
  闻静思一惊,这才想起门外那乘华辇是皇帝微服出游所用,急忙问道:「陛下来此所为何事?」
  何良道:「陛下正在亲审宗太师。」
  闻静思未曾料到与萧韫曦撞了个正着,又不愿无功而返,便让何良领到偏僻的侧殿说话。他不想惊动太多人,坐定后便提出查验宗家族谱。大理寺奉旨羁押宗家九族,凭的花名册便是这一本族谱。
何良不敢有违,立马差人从库房卷宗处取调出来。闻静思一页一页翻看,九族之内的人名旁都有朱笔划的圈以示抓捕到案。他翻到宗义之名下,见有四子二女,旁边细笔注了生辰八字。只略略一瞥,放下半颗心来,朗声道:「何大人,昨日查抄宗府,最小的几岁,是何人子女,大人可记得?」
  何良皱眉思索片刻,恍然道:「最小的据说是宗义之的女儿,才十日龄。」
  闻静思指着族谱中的二女道:「宗家族谱上,宗义之最小的女儿已满十八,何来十日龄幼女?」
  何良苦笑道:「丞相,那婴儿刚出生,未来得及上家谱也是常有的事,算不得大错。」
  闻静思将族谱一合,沉声道:「今日有人拦道喊冤,言明是此女的生父。此人既不姓宗,也非入赘宗家,乃是宗义之的门客,带了女儿拜访。宗义之妾室抱去哺喂,却并非她所生。」
  何良满面迟疑,踟蹰道:「明日魏大人上值回衙,下官会如实禀告,请魏大人重新验证身份。」
  闻静思听他说话圆滑,言辞中有推脱之意,一时不知如何追问下去。这时,雁迟轻笑一声,插话道:「何须等魏大人验证!如果是那妾室所生,定有奶水喂孩子。如果没有,她要如何证明是亲生而非抱来?」
  何良脸色微变,出门唤过一名衙役,耳语几句,遣了出去。闻静思与雁迟相视一眼,心中略略安定。又与何良就宗家案聊了一刻,那衙役就返回禀告了:「大人,江仵作下去验过犯妇,身上并无产子痕迹,也无奶水。」
  何良遣退衙役,满面笑容恭维道:「丞相明察秋毫,下官惭愧不如。」
  闻静思终于放下心来,不愿过多客套,虚让一二,就提出带走女婴,审问宗义之二事。何良不敢再拦,欣然应允,将闻静思一路引入大理寺牢房。
牢房圈地而建,阴暗潮湿,分左右二院,男犯在左,女犯在右,右院第四间正是囚着宗义之的妻妾女儿。
闻静思一踏进牢房便听到细细的婴儿哭声,快步走到门前,只见五六个女子身穿囚衣瑟缩在一堆,面容惨淡。
那女婴就躺在一旁地上咿呀哭泣,无一人上前安抚。衙役开了牢门,将女婴抱了出来。五六个女子中,年纪稍长的抬头看了一眼,满目鄙夷,缩唇一唾,一口唾沫落在衙役脚边,愤愤道:「贱人果然好本事,不仅生了贱种,相好的还帮他来讨孩子。」
  那衙役听她口出狂言污蔑丞相,吓了一跳,大声喝斥:「噤声!大人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闻静思面色如常,接过女婴用斗篷盖好,转身就走。雁迟冷冷一笑,命令道:「恶意诽谤,掌嘴五十。」
待两人走出牢房,何良迎上来报,宗义之已经押入审堂。闻静思一边安抚怀中婴儿,一边轻声问:「陛下现在何处?」
  何良稍有迟疑,随即道:「陛下仍在审问宗太师。」
  闻静思不欲与萧韫曦碰面,选了个偏僻的审堂讯问宗义之。
宗义之双手双脚戴着桎梏,身着囚衣跪在堂下,披头散发满面污垢。
看见闻静思走进来,双眼精光一亮,呼吸骤然沉重起来,身后的衙役用力按紧他的双肩,彷佛一不留意,他就会脱缰而出,扑上去撕咬。
闻静思见他这幅形貌,心中大为讶异,两人私下毫无来往,只官署中见过几次面。印象中的宗义之举止有礼,仅是说话刻薄。
闻静思在案前坐下,雁迟站在他身侧,手抚腰间软剑,凝神而视。只待宗义之挣脱扑上来,便立即将他斩于剑下,绝不让闻静思受到一点伤害。
闻静思挥手遣退衙役,安坐了片刻,沉声道:「私囚百姓,淫虐平民之罪,你可认?」
  宗义之低低笑了几声:「叶晚枫求你去了吧,能请得动你亲自过来,也算有本事。」
  闻静思道:「我虽不是御史,但也肩负督察百官的责任,断然不能无视你这丧心病狂之人。」
  宗义之先是低头暗笑,笑着笑着忽然仰天狂笑,状若疯狂,声音嘶哑如乌鸦夜啼,听得闻静思心底一阵阵的寒意。「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一死,我们宗家倒了,你们闻家兴旺了。要是太子不死,哪里有轮到你做丞相的一天?
「都说美色殃国,果真不假。要不是宁王看中闻舍人,哪有后来的吕布董卓之争?起兵勤王?我呸!还不是太子中了你闻家的计才逼宫!」
  闻静思浑身发冷,几乎要颤抖起来。被人当面戳破私情,岂止是惊惧可言喻。「先太子无论是治国安民也好,朝廷威望也罢,处处低陛下一等。先帝早有更换储君的意思,碍着皇后和宗太师才久久不决。
「宗家纵横朝政十余载,目无天子,居高自傲,今日有这样的下场绝不冤枉。而你私囚学子,肆意凌辱,更是目无法纪,无耻之极!」闻静思极少动怒,今日见了叶晚枫才知道世上还有这等腌臜事,加之私情被宗义之一语道破,心中既惧且怒,言辞自是越来越重。
  宗义之压低了嗓子惋惜道:「不错,虽然太子处处不如宁王,但他贵在听话!」忽而声音拔高,面容抽搐,目眦尽裂仿若化身成凶猛的野兽,要将闻静思一口吞下肚去。
「叶晚枫他们再好也及不上你闻静思。闻静思啊,你怎么不回家好好照照镜子。先帝在百官面前考评太子策论,太子率侍读应对,你站在最后一位,却是满腹韬略,精妙绝伦。那些个世家嫡子哪个比得过你才华横溢,姿容出众!只可惜你姓闻,你要不是闻家人,我第一个收的就是你闻静思!」
  雁迟心中怒极,脸色冰寒,凛然一声高喝:「放肆!」腰间软剑即刻出鞘。宗义之只觉得眼前白光闪过,两排齿缝凉了一凉,舌头骤然剧痛,「嗷」的一声嚎叫,张口喷出一蓬血水,整片舌头竟是被雁迟一剑裂到舌根。
  闻静思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摇摇晃晃站起来,低声喃喃道:「道德泯灭,丧尽天良,真是死有余辜。」转身快步走出审堂。
雁迟对闻静思既有从属之谊,又有同袍之情,随侍七八年,感情不可谓不深厚。今日见宗义之言辞侮辱,胸中顿时恨意滔天,怒不可赦。
实时一步上前,伸脚将宗义之踹倒在地,高举长剑就要刺下,恰好何良进来,见着这一幕,吓的肝胆俱裂,急忙上前阻拦道:「大人息怒,罪臣自有陛下裁断,大人今日结果了他,陛下那里不好交代。」
  雁迟微微一顿,瞪着满地打滚的宗义之,抖去剑上血水,利落回鞘,转身出堂追赶闻静思。
何良看着哎哎呀呀痛呼不停的宗义之,正束手无策,这时后堂慢慢走出另外两人来。何良看见来人,心中一惊,跪拜下去。萧韫曦面容如常,踱步走到案前,坐上闻静思刚离去的椅子,掌中扶手尚有余温。
宗义之此时已回过魂来,眼见皇帝在前,表面虽然看不出有异,那一双眼眸中,却是清晰可见刻骨的阴毒,直让人如寒冬腊月兜头淋下一桶冰水,打从骨子里冷起来,想必刚才一番话全被皇帝听进耳去。
  萧韫曦轻笑一声。「难为你还记得先帝考评策论那一日。宗家上下最擅长揣测圣意,宗爱卿果然是个中翘楚,如此大才,朕倒不想让你那么快就死了。」
  木逢春侍奉他二十余年,了解极深。耳边听他语调平淡,再看一眼瘫在地上的宗义之,暗叹可怜,心底却升起一股难得的畅快。
雁迟蹬上马车时,闻静思已经怀抱婴孩坐在车上。虽然神色如常,也免不了一阵担心,犹豫道:「大人……」
  闻静思见他忧虑自己,淡淡一笑,安抚道:「无妨,将死之人也只能一逞口舌之快,与我并无伤害,不必计较。」
车内四角悬着风灯,将狭小的一块地方照得极清楚。闻静思低头看着细细哭啼的女婴,双眸更是柔和几分,自言自语道:「这孩子定是饿了,回去得好好喂养。」
  雁迟看他这样关心,胸中一动,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曾想堕去胎儿,如今可是愿意生下来?」
  闻静思一愣,轻轻一叹。「男子产子,本就惊世骇俗,即便我承受得了世人的讥嘲,闻家也必不愿意为我承担流言蜚语。但是,我腹中毕竟是一条性命,当时骤然得知有孕,难以接受,这两个月细细考虑下来,能产下此子,未必不是好事。只是知道此事的人自是越少越好,否则,我百年之后哪有脸面去见闻家先祖。」
  雁迟一直惦记着他曾想堕胎的事,现在听他这样一说,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笑道:「大人的孩子,我很期待。」
  两人相视一笑,心里所想竟不约而同。
  马车回到闻府,已过了戌时。
  闻静思将女婴抱入自己内堂,遣了下仆去请叶晚枫,又吩咐厨房熬些五谷米粥过来。
叶晚枫踏进内堂,刚要跪拜,一眼就见到闻静思怀中的襁褓,双腿一软猛地跪倒在地,满面震惊,连行礼都忘记了。
混混僵僵中依稀听到闻静思唤他,连忙膝行至他身前,颤抖着双手去解婴儿的衣服,翻过左侧肩膀一看,一朵梅花形的烙印深深映入眼帘。他再也忍不住思念之情,接过了婴孩,喜极而泣。
闻静思见他真情流露,毫无扭捏之态,昨日说起自身能孕,神色从容淡定,真真是君子坦荡荡,对比自己遮遮掩掩,不知多令人羡慕。
叶晚枫哭了一会儿,用袖子擦干眼泪,伏地朝闻静思磕了三个头。「丞相大恩,小民无以为谢,愿为丞相做牛做马。」
  闻静思伸手扶他坐下,淡淡地问:「叶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叶晚枫低头看着女儿,思索片刻道:「经此一劫,我再难入仕,更无颜侍奉父母。我在宗府日日筹划出逃,藏了些值钱对象,变卖之后或能做些小本生意,但求二人温饱而已。」
  闻静思点点头,这已经是他最好走的一条道。叶晚枫长于百姓家,看似年幼,实际已经颇有担当,囚禁深院尚不能令他屈服淫威,其心坚韧,可见一斑。
闻静思打从心底喜欢这个少年的心性,不由想再帮他一把。「侍奉父母乃为人之本,往后手头宽裕,仍应尽孝膝下,不要因为自己的缘由而夺去父母颐享天伦的资格。你若想从商,我这里到有个极好的机会。待你调好了身体,我便将你引荐出去,如何?」
  叶晚枫一愣,难以想象苦难之后竟接连走运,若只是靠自己一人之力,定是艰苦异常,连忙应道:「愿听丞相安排。」
  闻静思又同他聊了几句,就有侍女来送米粥。除了米粥,另有一盅药膳汤是雁迟特地吩咐厨房给闻静思补身宵夜用。
叶晚枫生出女儿后不曾亲手喂过,此刻拿着小银勺喂米汤有些笨手笨脚,一勺有半勺流出口外,看得闻静思直摇头。
「一次不能舀太多,半勺为宜。」抽了汗巾迭好垫在女婴脖子下,从叶晚枫手中取过小勺,舀了半勺粥水在碗边刮去勺底残汤,递到嘴边微微一倾,全进入口中。
  叶晚枫看得惊讶,不曾想万人之上的丞相做起这事竟也如此顺手,笑道:「看丞相哺喂手法这样熟练,定是位好父亲。」
  闻静思笑笑,不以为然。「我尚未婚配,这一手是被小妹练出来的。我母亲仙逝时,小妹才半岁,父亲并无妾室,我身为长子,自当担起这一份责任。虽然时隔近二十年,却不曾遗忘当时的感觉。」
他接连喂了十多勺,便将勺子递回叶晚枫,要他照做。看着少年小心翼翼呵护女儿,想到半年之后,自己也要像他这样,怀抱与萧韫曦的孩儿,亲手哺喂。这一刻,心中全无过往的委屈与酸涩,竟是从未有过的安宁与祥和。
五、明月照我如冰雪
  安定好了叶晚枫,朝中琐事接踵而来。
  宗家阖族在朝为官的人不少,全族下狱,六部九寺五监有了不少空缺。幸好宗家重文,并不曾过多指染军部,因而军事大权仍牢牢掌握在萧韫曦手中。
此时适逢秋闱结束,春闱未开,不好直接提拔上来填补隙缺,各部一时忙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下面的人实在忙不过来,就将鸡毛蒜皮的小事夸大了利害推到上层,上层再往上推,一层一层,直推到中书令孔毅和薛孝臣桌前。
两人年纪一把,久坐之下腰酸背痛,没几天就双双告病回府休息。结果,闻静思不得不暂时揽下中书省的事,日日夜夜守在贤英殿,审批大小文书。期间又一次剧烈腹痛,比上一次更甚,吓得雁迟怒火上窜,这边费了好一番口舌劝去睡下,那边转身就闯入萧韫曦寝宫,请了皇帝过来。
萧韫曦将桌上三迭高高的文牍,案卷,簿册一本一本翻过,脸色阴沈的吓人。次日早朝,孔毅和薛孝臣被请入广贤殿,萧韫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闻静思赐座。早朝赐臣子坐,大燕开国以来这是头一回,闻静思自是不愿破例。
萧韫曦并不勉强,狠狠地将推拖事务的官署斥责一番,又处罚了几位长官才算面色稍霁。百官心惊胆战,俯首称诺。看着闻静思憔悴苍白的面容,有心虚,有惭愧,有艳羡,有不屑。
孔毅与薛孝臣相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事,暗叹陛下是在给闻相立威。不论百官如何去想这早朝赐座一事,萧韫曦这一顿发作都颇有成效,摆在闻静思案上的文书当日就少了一半。
  各部忙碌之中,禹、弁两州传来佳讯。孙文渊、程梦瞳到达禹州建昌府,宣读圣旨,宗丰年等五位官员、两州四家粮商,抬高粮价,弄虚掺假,谋取暴利,被积恨已深的百姓,当场活活打死。
两人又因治旱有方,救援粮食发放有序,暴民全数散退,逃往其它州郡的百姓也陆陆续续返回家乡。这些消息是闻静思在百忙之中,唯一的安慰。
十月二十五,萧韫曦下令百官休朝一天,因为这一日,宗家于西市,诛灭九族。
  大理寺在西市布下刑场,皇帝亲自监斩。
  四百名御林军把持场内,六百名十二营卫士分布场外各处戒备。街道人头涌动,黑压压占了整条东西大道。两旁商铺酒楼客栈的高层都开了窗户来看,一时间千家出动万人空巷。
  闻静思坐在诗琴坊有凤来仪第四层的雅间里,窗外刚好对着刑台。
台上跪着宗维及直系亲眷,皆是反缚手脚,身穿囚衣。
大理寺卿魏玉英站在观刑台上,手持圣旨朗声宣读,声声震耳,直达青宵。
闻静思在那一条条罪名中,想起数年前在翰林院瀚文阁曾见过宗维当年及第的试卷,真真是锦绣文章,一片忠心报国的赤子情怀。
可惜为官近五十载,官衔越做越高,权力越掌越大,而年轻时的抱负与志向,在权力与富奢中,渐渐磨得只剩下当年试卷中的一道墨迹,不复存在了。
  雁迟见闻静思面色郁郁,轻声道:「宗家退出朝政,往后政局定会清明起来,那些怠慢政令的,或是阳奉阴违的情况也会慢慢少下去。大人实在不必忧虑。」
  闻静思收回目光,凝视雁迟清明的双眸,淡淡地道:「我并非担忧朝局的变幻,比起朝局,更让我担忧的是人心。陛下兢兢业业,忧怜百姓,决策从未疏漏,可是处于下位者,若自身德行不够,便易行差踏错,被眼前蝇头小利所惑,坏了决策的本意。
「所谓『贤者多财损其志,愚者多财生其过』就是这个道理。毕竟权力财富之甘美,不是每个人都能抵御的。今日宗家灭门,定是陛下要百官以此为深诫。」
  雁迟点头应是。这时,观刑台上响亮的一声:「时辰到!」刑场外围百姓中发出一连片叫好。
  闻静思与雁迟探出头去看,恰好是一排刽子手斩去宗维及妻妾的头颅,地上霎时鲜血四洒,蜿蜒成溪。闻静思轻叹一声,坐了回来,不忍再看。雁迟依旧靠在窗前,眉眼弯弯,兴致正浓。
  宗家九族共有二百八十一人,除了外放做官的四十七人当地处决,在逃者不过十余人,大理寺及提刑司发下海捕文书,一经捉拿,就地正法。因此今日备下三十名刽子手,来斩二百二十余颗头颅。
  雁迟看上片刻,「咦」了一声,笑道:「大人,叶公子也来观刑了。」
  闻静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叶晚枫怀抱女儿,在最前排的人群中踮脚观望,可惜人山人海,他身形单薄,推推搡搡间,竟被人挤到后面去。闻静思不禁轻笑道:「你带他上来看罢,不见到宗义之断头,他一日也摆脱不了过往。」
  雁迟领命而去,过了许久,两人才上得楼来。闻静思见雁迟面色肃谨,叶晚枫满目黯然,愕然道:「发生什么事?耽搁这样久?」
  叶晚枫向闻静思致礼后安坐在一旁,雁迟解释道:「方才我下去寻叶公子,叶公子道今日行刑的宗家众人中,没有宗义之。我起初不信,后来细细观察,果然没有宗义之的影子。就私下去问魏大人……魏大人说……」
说到此处,他看了叶晚枫一眼,才道:「宗义之耐不住牢中酷刑,吊颈自尽了。」
  闻静思深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向不安的叶晚枫道:「叶公子无须担心。魏大人刚正不阿,断不会有所偏私,放他出牢。
「再者,魏家与宗家一贯政见相左,大理寺诸多官员又与宗家有仇,假公济私,私下用刑,也是不可避免的事,但终归是知法犯法,背地里为之。既然魏大人能够直言,断然不会有错了。叶公子尽管放心就好。」
  叶晚枫这才真心笑了出来,浑身上下再也无此刻这般轻松。「小民相信丞相。」
  闻静思道:「今日偶见你,正好有事说与你听。昨日陛下批示,凡已有备案被宗家迫害之人,皆可到官衙领取赔偿,数目多少按事情大小轻重来分。我报了你因言辞顶撞,被私囚为奴役。粗略来算,也可分得五十两,够你父女二人过活二三年了。」
  叶晚枫忽来钱财,并不多惊讶,双膝跪地拜了三拜,闻静思忙示意雁迟扶起,却听他道:「多亏丞相上折请愿,小民才能有此大福。丞相恩情,如再生父母。莫说三拜,就是三百,丞相也需受得。」
  闻静思诧异地看向雁迟,雁迟笑道:「前几日我回府取大人衣物,见着叶公子担忧大人近况,随口聊了几句,因而透了口风。」
  闻静思笑笑,不置可否。三人交谈片刻,叶晚枫便起身告辞带女儿回去哺喂。他人一走,闻静思追问道:「宗义之是怎么回事?」
  雁迟正色道:「魏大人说,宗义之被砍去手脚,做成了人彘,放置在地牢中。」
  闻静思「啊」的一声惊呼,骤然听到如此残忍的的手段,竟有些手脚发凉,许久才缓过来,颤声道:「谁下的令?」
  雁迟道:「陛下。」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一片寒意。闻静思认识萧韫曦二十年,从未见他对有仇之人下如此毒手,一时想不通宗义之触着他那片逆鳞。忽而灵光一闪,问道:「哪日下的令?」
  雁迟道:「大人去大理寺的那一日晚。」
  闻静思神色一凝,喃喃道:「难怪,难怪。当日陛下定是在后堂,把我与宗义之的一席话都听了去。」
  雁迟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就算没听全部,仅是最后一句,陛下也会下此重手。」
  闻静思摆摆手,止住话题道:「罢了罢了,此事往后莫提,凭得恶心人。」
  两人又坐了一刻,楼下百姓议论纷纷喧喧嚷嚷,刑台上血流成河,空中也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随风吹进窗内。闻静思越坐越难受,便打算就此回府。
他起身刚走上两步,下腹一阵剧痛,眼前一黑,足下顿失力道,就要往后仰倒。雁迟眼疾手快一把捞在怀里,只见他双目圆睁,面容白中透青,神色痛苦,几乎要翻滚起来,连忙用胸膛紧紧压制住,以防他无意中伤了自己。
然而十息之后,疼痛散去,闻静思一具身子就如同水里浸过一般冰冷。雁迟见他这般摸样,不禁心如刀割,红了双眼,颤抖着手翻出药丸,喂他服下。
闻静思觉得腹中胎儿躁动不安,然而四肢乏力没有一丝劲道,只缓缓挪了手放在腹上,却无法轻柔安抚。雁迟见他脸上慢慢回了血色,捏着汗巾将他额头颈项的汗擦去,一手揽着他后背,一手绕过膝弯,将他稳稳抱起,大步下了楼。
幸好百姓争相去看刑场,诗琴坊后院里空无一人,否则叫有心人看见这一幕,万一传入皇帝耳中,闻静思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雁迟抱着他上了自家马车,两匹骏马并排缓慢前行,车内平稳,只偶尔车轮碾过坑洼,才稍稍起伏振荡。
雁迟坐在他身侧,一手扶着肩膀,斜着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胸膛上。低头便见羽翅般的双睫,淡薄的双唇,鼻端荼蘼的芳香紧紧缠绕在心头,心中忽然一酸,脱口却道:「大人,告诉陛下吧。」
  闻静思闭着双眼,沉默许久才道:「不!」
  雁迟手一紧,压低了声音道:「为什么不?大人既然决定要生下此子,便应告诉陛下,卸下繁重朝务,好好休养。否则,照大人这样操劳,我怕未到临产,大人的身子就要被压垮了。」
  闻静思直起身靠在车壁上,凝视雁迟的双眸一半是欣慰,一半是苦楚。
「男人生子,世间几何?陛下不当我是妖怪,已属万幸。况且陛下对我再情深意重,也是皇家内院调教出来,学的是帝王之术,行的是帝王之道。我如今得他一片真心,也不敢断言就是一生一世。与其遭弃尝尽离苦,不如君是君臣是臣,还能长长久久。而我更不愿像弥子瑕,最后死在颗桃子上。」
  雁迟听他前几句,心中对萧韫曦又同情又可怜。旁观者清,皇帝的一往情深,诸多付出,谁人能比,偏偏到了闻静思这里,如同大石沉海,无处着力。
闻静思面对这份真情,竟是超出事外的冷静,甚至冷静到有些薄情。可听到后一句,又不禁恼怒起来。
「大人何必将自己比作董贤、弥子暇之流?世人眼里,大人心系百姓,治世有方,日久天长哪里不如管仲,萧何这等名相?」
  闻静思难得见他激动,脸庞涨得通红,不禁打趣道:「管仲萧何会为他们的君王生儿育女?」看雁迟神色尴尬,又笑道:「我不敢求他一生一世,留个孩子在身边伴我,已是天大的安慰了。」
  雁迟听他这样说,便知道劝不动了。闻静思沉默片刻,忽而道:「其实是我自私胆小罢了,与他何干。」幽幽低吟,如憾如叹。
  次日叶晚枫去了官衙领取偿银,果然领回五十两纹银,又典当了在宗家藏下来的值钱对象,两头共计一百二十七两。
又过几日,相中了城东一座幽静的独门小院,盘了下来,当日置办几样简陋的家具物什,洒扫停当,又在正厅工工整整的供奉上闻静思的长生牌位,才带着女儿入住新居。
月末,闻静思将他引荐给闻静云,留他在茶叶行做了学徒。
  叶晚枫之事到此终了,禹、弁二州佳讯才刚起了个头。
十一月十三,正是大雪。
  京城这一天清晨停了多日的小雪,上朝时云中间或有几缕阳光透射下来,近午更是艳阳高照。
贤英殿内早已燃了火盆,闻静思坐在案前,厚厚的棉袍裹身,并不觉得多冷。他怀孕将近五个月,多半时间操心政事,虽然后两个月日日食补,除了腹部慢慢隆起,其它地方是丝毫不长。
如今穿着厚重的冬衣,都掩盖不住微凸的下腹,他只好袖手而立,寄望广袖能遮掩住这一段隐情。
朝中大臣不明原委,见他长身袖手,风骨俊秀,风姿雍容,真真清华无匹,颇有魏晋王谢风采,竟一一效仿起来,一时成为朝内时尚。
  此时闻静思正翻着程梦瞳的折子,越看越欣喜,不禁低低笑出声。
元哲在他身边将文书分类摆放,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也笑起来。「难得丞相笑得如此开怀,我猜定是看到孙、程二位大人的喜报。」
  闻静思点头道:「程待诏屡出奇谋,不仅在弁州寻找出二十四处水源,更传授百姓久旱必蝗的道理,要百姓往后早做防范。大燕有这等真才实干的人,真是甚幸。」
  元哲笑道:「可惜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若非闻相举荐,程待诏终会被埋没了去。」
  闻静思摇头道:「真有才学的人,不论做任何事总会显露出来,我的责任便是务必人尽其用。」
  元哲笑着连声称是,手上不停,翻开一本奏章,略略扫了几行,不禁大惊失色,倒抽一口冷气,一个不稳,竟将折子掉落在地上。
闻静思全神贯注手中批复,并未注意他这边的动向。元哲暗暗抹去额头冷汗,拾起那本奏章收在直呈皇帝的一摞中。
  午后,元哲亲自将上呈皇帝的奏章送至正德殿门口,木逢春小心接过,见元哲神色不安,询问道:「今日可有要事?」
  元哲不敢明说,拱手一礼,含含糊糊道:「木公公,有本逆耳得很,恐惹陛下震怒,还望公公照应着些。」
  木逢春沉吟片刻,点点头,宽慰几句,捧着奏章进去了。
  呈到萧韫曦手中的多为军机事务,四品以上官员升迁贬谪,一百万两以上银钱挪用等重大事宜,或者是闻静思与内阁拿不定主意,意见分歧的事务。
事情虽大,也不是日日都有,因而每日送达萧韫曦案前的奏折并不多,他更多的是处理前段时间开始着手清查贪官污吏的事情。今日的奏本只批了小半时辰,就见了底,最后一本是赵明中所写。
萧韫曦许久不见他上折,乍一见,有些诧异,当即翻开批阅起来。只看了两三句,脸色瞬间黑如锅底,此后越看越难忍,胸膛起伏,脸上肌肉紧绷,好不容易忍着脾气看毕全文,简直是三尸暴跳,怒发冲冠。狠狠将折子往桌下砸去,厉声暴喝:「好一个赵明中!」
  木逢春浑身一个激灵,小心翼翼捡起来,展开一看,竟是篇弹事。「鸿胪寺卿赵明中稽首言:臣得先帝重用,任鸿胪寺卿一十二年,虽掌外宾之事,也监内朝仪节。臣闻丞相闻静思,人非贤良,德实微寒。昔日先太子侍读,常以身侍奉。糟乎名节,秽乱春宫。」看到此处,心中猛得一跳,直叹赵明中不知死活。
中间一目十行略略看过,最后一句连处置都写了出来。「陛下且看今日之朝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臣等参议,请以见事免闻静思丞相,禁锢终身,诛之妖孽,以清朝堂。」
言辞激烈,竟大有做诤臣的意味。木逢春合上奏折,拿在手上实在不是滋味。
萧韫曦怒火已慢慢平复,只是脸色依然阴沈,沉默不语,也不知道思索什么。他出声试探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萧韫曦撇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如何看?」
  大燕有律,宦官不得参政,木逢春头一次被他询问政事,着实惊奇,不得不如实答道:「依奴婢之见,赵大人乃是一箭双雕之计。不仅离间了陛下与相爷,更是将相爷逼入绝境。不过,当年之事陛下要辩驳,实难入手。」
  萧韫曦冷冷一笑,道:「你都能看出来,朕会看不出吗?先太子身上那点事,朕哪里不清楚,赵明中真是自作聪明。」
忽而双眼透出股淡淡的忧郁,缓缓道:「赵明中这一本,本意不是给朕看的,虽诬告捏造,却句句诛心。静思看了,会怎样?」
  木逢春浑身一震,不敢想其后果。忽然想起元哲的话,心中默默告歉。遇上这等事情,比起皇帝,他更愿意照应闻静思。「陛下,相爷操劳日久,身子亏损的厉害。这等诛心之语,还是压下罢。」
  萧韫曦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闭,右手覆上龙头扶手,轻轻敲打,过了片刻才道:「朕压得下折子,压不下当堂上奏。有朕在,他撑得住。」
  木逢春心知多说无益,闭口不再劝了。
  正如萧韫曦所说,赵明中写这一本弹事的目的是给闻静思看,可他万万想不到被元哲半途截走。
第二日早朝时,见闻静思面色如常,甚至因二州频频佳讯而嘴角弯弯,就知道他这一手落了空,当即回去重写了本密折上奏皇帝。
萧韫曦接到后也不理会,下朝时叫木逢春留了中书令孔毅与薛孝臣,翰林院学士承旨史传芳,御史大夫谢长亭,侍中任襄去正德殿觐见。
这五人中,除了谢长亭外,其余都是内阁辅臣,所持意见各表一方。
  近日并无大事发生,五人聚到正德殿,都不知所谓何事。拜见了皇帝后,被一一赐座。
萧韫曦将赵明中的两本奏章交到木逢春手上,示意分发下去。木逢春面带难色,迟疑起来。见萧韫曦挥挥手,心中再是为难,也得硬着头皮照办。
  孔毅与薛孝臣最先拿到奏本,两人先前留意木逢春,心里都有几分准备,乍一翻看,仍大吃一惊,面上露出惊疑,愤怒的神色来。
史传芳心思慎密,城府颇深,从头看完,脸色如常,捻须不语。
谢长亭身为百官监察,经手的弹事不知多少,还是第一回碰上弹劾丞相的,心中对奏本言辞有所怀疑,看向萧韫曦。
任襄作为门下省长官,审议决策之首,参与了《归田令》、《节俭令》的审核,对闻静思自然熟稔,感佩他的重民之心。
赵明中虽然看似句句在理,在他眼中看来,不啻是醉后荒唐语,不仅毒还很阴。
  五人脸上各种表情,一一收入萧韫曦眼里。他巡视一圈,淡淡地道:「诸位有何看法?」
  他们心中虽然都抱持着怀疑,但看皇帝容色如常,并不像心腹近臣被构陷所应表现的愤怒,又不像骤然得知真相的鄙夷,一时都摸不着皇帝的真意。
只觉得闻静思升任丞相后,圣眷甚隆,所赐权力甚至超乎以往君王对臣子的防范与信任,如果因这等子虚乌有的罪名下狱,那真是叫人不得不寒心。
转念又想到闻静思任太子侍读时的事。谁都知晓,太子是宗家傀儡,与闻家相对。亲点闻家嫡长做侍读,一方面是藉此打击闻家,更多的是挟持为质。
太子表面上亲善,私底下却是多疑狠辣,闻静思在他身边侍读五年,期间辛苦多少还是走漏出了风声。
而朝堂上宗太师一手遮天,心性刚正想要为他说几句话的臣子,也得先掂量一番。因而,以太子与宗家的手段,要闻静思以身侍奉来折辱闻家,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五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皇帝这一问,难答得很。
  萧韫曦见五人沉默不语,微微弯了嘴角。「众卿都说说心里话,说错了也不要紧,朕不怪你们。」
  谢长亭年轻气盛,最先沉不住气,起身恭敬道:「陛下,赵大人折中虽说有先太子的宫人做人证,但以臣身为御史的职责来看,还虚谨慎处置。
「不说闻相自身如何,先说这名宫人,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何年入宫,宫中是何职位,在先太子身边服侍几年,先太子遭诛后在何处依附,与先太子亲近还是疏远,与闻家是否有过节,与赵大人是否有利害关系,赵大人如何找到此人,此人为何现在来指认闻相,是否有德高望重之人能作证此人所言一一属实,这些都需条条验明,样样查清。仅凭这一人之口就定我大燕丞相德行败坏,是否有些太过轻率?」
  薛孝臣见谢长亭已开了个头,话中颇有维护闻静思的意味,心下稍宽,起身答道:「臣也有话说。宗太师为官近五十年,纵横朝廷也有近十年之久。十年间残害过不少忠良之臣。
「先太子受他影响,先帝面前亲善仁义,对属下小臣,心狠手辣。若是想出强迫闻相以身侍奉来折辱闻家,也极有可能。但一定是得手之后大肆宣扬,让闻家家主知晓其事。却为何臣从未听闻此事传出?臣以为,此宫人之言,不可信。」
  孔毅起身点头赞同。「臣附议薛大人之言。」
  萧韫曦「嗯」了一声,并未表态,向任襄看去。任襄连忙起身道:「臣审核闻相所发的《归田令》与《节俭令》,深感闻相心系万民,二令细节之处,更见怀柔之心。臣以为,闻相德高如此,此宫人必是因妒构陷。」
  史传芳资历在五人中最老,听四人或明或暗为闻静思辩解,微微一笑,躬身道:「陛下,臣曾评闻相『志虑忠纯』也评过『善孝至诚』,臣不敢说铁口直断,但还是有识人之明。试想,若闻相当真被先太子胁迫,臣恐怕闻相就是当场自尽,也不愿闻家名声有损罢。」
  萧韫曦双目精光闪闪,神采奕奕,颊边一抹绯红,心中激动得朗声喝道:「好!好一句『当场自尽,也不愿闻家名声有损』!朕以为朝堂上下只有朕了解静思,原来史爱卿也不遑多让啊。」
说罢,面带笑意,巡视五人。「宗维权势强压之下,还有你们这些忠良之臣,朕欣慰之极。」
  萧韫曦这席话已是表明了态度,五人虽然因选对了立场而暗暗窃喜,却也差点吓出一身冷汗。皇帝不轻信谗言,并借此事试探内阁重臣,若有一人站错了地方,恐怕往后难得重用。
  五人齐齐躬身道:「陛下英明。」薛孝臣又道:「陛下,赵明中两次上折,恐怕是想把事情闹大了。」
  萧韫曦眼睑微敛,收住眼底一潭汹涌的暗涛,淡淡地道:「无妨,任那宫人如何天花乱坠,朕手上一证就可定他妖言惑众的死罪。静思肝胆冰雪,身洁如玉,朕心慕之。若赵明中弹的是静思以身侍奉朕,朕倒真无法反驳他。」
  最后一句直如晴空霹雳,将五人的三魂惊去了七魄。
史传芳和薛孝臣虽然在两人眉目间看出些端倪,但谁也想不到皇帝在这种情况下,会当着他们这群老臣的面承认私情,方才那些辩解似乎变得可笑起来。
萧韫曦看他们脸上青青白白,缓缓起身,笑意盈盈道:「朕的静思胸怀天下,忧怜百姓,勤恳朝政,兼之温和仁善,风骨清隽,清华无双,朕如何不爱入心骨?
「朕对他素来敬重,忧其劳苦,守其孝悌,欣其慎独,虽爱慕十年之久,亦不忍逼迫太甚,以至于到今天都得不到他一句应诺。」
说到此处,语气竟是有些落寞之意,忽而扬眉略有自嘲道:「还是众卿觉得,朕配不上静思?」
  众人听皇帝这一番话中,颇有交心之语。虽然感慨皇帝之情深沉如海,但是一想到闻静思其人担当得起皇帝的称赞,又觉得上天弄人,男身女命,白白糟蹋了好姻缘,纷纷称道可惜。
史传芳见萧韫曦说起闻静思,有一股自豪之气表露于外,不禁笑道:「臣终于明白为何陛下不纳后宫,恐怕不是寻不到慧慈皇后这般的人,而是闻相不愿登后位吧?」
  薛孝臣醒悟过来,也笑道:「陛下如今对臣等倾尽肺腑,就不怕闻相知道了恼羞成怒?」
  萧韫曦朗声一笑,佯斥道:「真是一群老狐狸!君子坦荡荡,朕对静思之心,可昭日月,又有何不可对人言?」
  众人看着萧韫曦从容自若的笑容,那双眼藏着深沉的睿智,心胸又是宽广贤明,忽然都觉得,在这样的君王手下,必然能见到河清海晏,太平盛世的一日。
赵明中两次上折均似石沉大海杳无回音,自是越来越心急,在次日早朝时,铤而走险当堂上奏了。
他算盘打得精,想到如果是皇帝故意压下,恐怕自己一说有本要奏,皇帝必然不允,便唆使了太常寺丞余鸣出来起头。
萧韫曦哪里不知道这些伎俩,心中连连冷笑,准余鸣上前来奏。
  那余鸣掌宗庙礼仪,不是朝中掌权要臣,民生百姓之事所知不多,自是不甚了解闻静思为人处事。只听赵明中一番说辞慷慨激昂,言辞凿凿闻静思德行败坏,虽然仍有所顾虑,但被许下的诸多好处所惑,一时昏了头,上前躬身便道:
「臣奏丞相闻静思任太子侍读时,行止不检,以身侍奉先太子,狐媚惑主,秽乱宫闱……」
话未及说完,朝中文武百官除了那知情的五人,其余皆交头接耳,爆出阵阵议论,连余鸣后面的话都吵得听不清了。
  闻静思心中惊浪滔天,脑海一片空白。他最怕的便是与萧韫曦的背德之情曝露于众,连累闻家数百年美名。
余鸣虽是指责他与先太子,但这谣言诬告,彷佛在影射自己与皇帝,句句如针,字字诛心,像要将他凌迟至死才肯罢休。
闻静思极力抬头看向萧韫曦,皇帝九重旒珠后的面容模糊得分辨不清,一颗赤胆忠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心乱如麻,心疼如绞,耳边甚至连百官的喧嚷声也渐渐听不清楚,下腹陡然一紧,阵阵剧痛传遍全身,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地。
朝臣被他这一跪,惊的全收了声音,死死盯着他的背影。萧韫曦知道他会惧怕愤怒伤心,却从未料到他会当堂下跪,一时诧异之极,缓缓站起身来。
闻静思咬紧舌尖,苦苦忍耐,腹痛心痛越来越巨,他再也承受不了,眼前一黑,歪倒在地。
站在他身后的薛孝臣最先反应过来,一步上前将他半揽在怀,见他面色青白,大汗淋漓,双目紧闭,怎么叫喊也醒不过来,惊涛骇浪过来的老臣也一时慌了手脚。
  萧韫曦浑身大震,如梦初醒,三步并两步冲下玉阶,一把推开薛孝臣,将闻静思紧紧抱在怀里,伸手去掐他人中,掐了半刻才微微转醒,轻轻道了句:「臣不认。」又晕了过去。
忽然,薛孝臣指着闻静思下身惊道:「血!闻相流血了!」萧韫曦低头一看,闻静思下身着地,鲜血殷红,慢慢散开。
他从未有此时这般害怕过,将闻静思紧紧地抱在胸前,扬声道:「逢春,宣徐谦永宁宫候旨!」说罢,抱着他大步走出广贤殿。
薛孝臣充耳不闻身边议论纷纷,双眼直直盯着地上一滩血迹,星星点点,仿若啼血,一路洒到皇帝寝宫前。
徐谦被木逢春急急拉到永宁宫,开始还当成是操劳过度引发的晕厥,诊过之后才知不妙,竟是劳累成疾加之气急攻心引起小产了。
闻静思躺在御床上,一手仍抓紧了衣服试图遮掩,即便是昏迷之中依然不肯松手。徐谦心中轻叹一声,转身对萧韫曦道:「陛下请回避,臣唯恐心惧天威,施针手抖。」
  萧韫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沉声道:「你能保证还朕一个活生生的静思?」
  徐谦苦笑道:「臣虽不能活死人生白骨,闻相这一劫,臣还是自认能保。」
  萧韫曦不再多话,甩袖走出寝殿,木逢春躬身道:「徐太医但有所需,只管开口。」也跟着皇帝退出殿外。
  徐谦松了口气,解开闻静思外袍内衫,露出膨隆的腹部,他身形偏瘦,因而腹部比正常女子五个月还要小上半分。明知闻静思听不到,徐谦还是抱怨道:
「闻相啊,下官为了守你一诺,这回要把命都搭上了,也不差这丸仙丹赠于你吃。」从随身布袋里层翻出一瓶青玉瓶,滚出一颗略带血气的丹丸,捏碎了塞入闻静思口中。
又取出针袋,一手捻起细长的一根在烛火上略略撩拨,另一手两指微绷腹上皮肤,认准了穴位,出手如电扎了下去。
顷刻之间已下了四五针,另有两个要穴徐谦不敢用针刺激,便用拇指指腹用力推按。按得一百多下时,闻静思忽然咳嗽一声,下意识吞咽了口中残余丹药,慢慢转醒。
他尚未看清身前是谁,只觉得有人在腹部按压,心下一惊,就要去推,却听徐谦笑道:「闻相莫怕,放松些。」
  闻静思依言放下心来。徐谦手下功夫不停,严肃了神色,沉声道:「闻相可知,你气血两亏,气怒伤心,险些小产?臣虽能保得你一时,若闻相依然固我,不爱惜自己,下官可保不住你生产之日,父子平安。」
  闻静思眼睫微颤,轻声道:「陛下知道了吗?」
  徐谦冷哼一声:「闻相以为呢?你的血从广贤殿一路滴到永宁宫,陛下问起来,闻相自认可以逃得过?」
  闻静思长长一叹,这一叹包含了太多的情感,悔恨,自责,无奈。
若今日身怀有孕之事被萧韫曦知晓,往日的辛苦躲避真真是白费功夫。
徐谦将腹上银针一一收起,为他收拾好衣袍,扶他半坐起来,询问道:「闻相可还有下腹垂坠之感?」
  闻静思抚上腹部轻轻摩挲,摇摇头,缓缓道:「徐太医,自古便有『天地君亲师』一道,陛下曾说我,最重万民,次之闻家,最后是他,想来此话一点不假,我已是颠倒了纲常。孕子一事,我最怕便是闻家声誉有损,陛下的深情厚意则疏忽了,这是我的自私。」
  徐谦听他这般交心之语,不由心生怜悯,出言开导道:「依下官愚见,闻相把闻家放在心坎上,闻家把闻相放在心坎上的也只有你的父母弟妹。其它闻氏族人,只当你是族谱上能添华彩的一笔,你是好过与否,快乐不快乐,与他们毫无干系,你又何必舍了家人的期望,去做傀儡呢?」
  闻静思满目怔忡,不言不语。徐谦扯过被褥盖在他身上,轻声道:「闻相若想清楚了,下官便叫陛下进来了。」
  闻静思闭上双眼,淡淡地道:「好。」
  萧韫曦被请入寝殿,首先便是去看闻静思。见他双目微敛,看向床内,脸色稍嫌苍白,精神还算好,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去。
徐谦这时躬身道: 「陛下,闻相已缓过来,今后几日还会有残余血块流出,无需心慌,最好是卧床休息,禁忌操劳下床走动。闻相身体亏空,适宜温补,不宜大喜大怒,更不宜行房,陛下还请体恤。」
  萧韫曦负手而立,彷佛充耳不闻,喝问道:「静思究竟是何疾?」
  徐谦咬牙跪下,回禀道:「臣答应过闻相不说,请陛下……」他一话未完,萧韫曦猛地抬脚一踢,正中胸口。
徐谦身子一仰,翻倒在地,捂着心口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闻静思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忙伏在床边劝阻道:「陛下……」
  萧韫曦抬手阻他话头,冷冷道:「静思,朕爱你胜于性命,你若不想说,朕绝不逼你。可这小小太医,竟敢欺君罔上,藐视皇权,岂非罪大恶极!」
  闻静思听他话中大有严办徐谦之意,心中愧疚难忍,颤声道:「陛下,臣要徐太医欺瞒陛下,实在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君子有成人之美,请陛下放过徐太医,臣愿……臣愿说出一切。」
  萧韫曦最是见不得他这种为难的样子,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身后的双拳,向徐谦道:「滚吧!」
  徐谦忍痛叩拜两人,速速退出殿内。
  闻静思虽然刚才说得轻松,可真要让他说出「臣怀了陛下的皇嗣」这样的话,那往后真是羞见天下人了。他垂头思虑片刻,才谨慎道:「陛下,臣要做父亲了。」
  萧韫曦想不到等待许久,竟是得出这样一句话来。
想他苦恋十年,对这人有情人的宠爱,有朋友的敬重,本以为就算得不到同等的回报,也还能得他一生君臣相伴。现在,自己孤身一人守着偌大的皇宫,而这人,在自己全不知情下,与别人情投意和,就要去享天伦之乐了。
心中一阵愤怒,一阵伤心,舍不得打骂,又恨自己犯贱。
闻静思见他面有苦楚之色,双眼泪光隐隐,便知道自己的话词不达意,急忙更正道:「陛下,也快要做父亲了。」
  他不这样说还好,这一说更是惹得萧韫曦暴跳起来,横眉冷对,厉声呵斥:「闻静思!你今天疯了不成!朕从爱上你的那一日开始,再没碰过别人,就因怕你嫌朕脏。整整十年,朕为了你,忍了多少寂寞夜。现在你说朕快要做父亲,难不成你给朕生?」
  闻静思心中一跳,见他背对自己,双肩细细抖动,显然被自己两句话气得不轻。在政事上他可以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在这等情爱之事上,着实口拙的很。他打定主意再不解释一个字,伸手轻轻唤道:「陛下。」
  萧韫曦双肩一震,却不回头,也不答话。闻静思眼中黯然,又不能就此不管,只好又唤了声:「陛下。」这声分明带了恳求之意,萧韫曦如何听不出来,终是慢慢回了头,握住他的手。
闻静思将他拉在身边坐下,咬了咬唇,一手揭开被褥,一手拉着萧韫曦的手覆上肚腹。掌下的腹部并非以往的平坦,而是高高隆起的一团柔软。
萧韫曦的手微微一震,闻静思的头更低垂了几分。虽说他下定决心坦然相告,内心还是尚存恐惧,那些被萧韫曦指责为妖怪的噩梦依然纠缠不休,此时连正眼都不敢去看。
萧韫曦脑中渐渐清明起来,下腹的肿物,闻静思胃口改变,欢爱之时刻意遮掩腹部,近期总爱袖手而立,点点滴滴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即便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如今却是再正常不过的真相。何须追问他是否对自己有爱意,何须要他亲口来说相守一生一世。
萧韫曦缓缓抚摸着那团血肉,偶尔还能感觉到起伏动弹,心中既痛苦又甜蜜,声音颤抖的不像自己。「几个月了?」
  闻静思听他声音激动,意思却显关怀,不禁抬头去看,萧韫曦的双眸温柔而坚定,伤感而欣喜,心下一宽,不由道:「五个月了。」
  萧韫曦朝他缓缓压了下来,一手仍然覆在肚腹上,一手紧紧扣在他后背,两人胸膛贴着胸膛,分明可以感受到两颗心脏跳动渐渐和在一起。「静思,朕让你受苦了。」
闻静思睁大了双眼,往日躲躲闪闪忧虑不安,惊惊惶惶噩梦连天,全在这一句话中化为灰烬。
「静思啊静思,你这傻子,瞒得我好苦。你怎么能这般狠心一人承受了所有。」
  闻静思只觉得肩头慢慢湿热一片,萧韫曦双肩震动不已,竟是埋头哭了出来。他第一次见皇帝如此失态,心如油煎,又是心疼又是悔恨,双手抱紧了萧韫曦,颤声道:「男人孕子,世间大谬。臣只怕陛下当我是妖怪,枉送了两条性命。」
  萧韫曦稍稍撑起身子,双目通红,满脸泪迹,深深地看进闻静思的双眼道:「静思,你就是妖魔鬼怪,朕也只要你一个。你愿意为朕生下皇嗣,莫说要这江山跟了你姓闻,朕的命都可以让你拿去,只怕你握了朕的心不稀罕。」
  闻静思心中愧疚之极,忍耐不住这般深情话语,终是也流下泪来。「陛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陛下这些年待我如何,我怎会感受不到。不是我不愿同心以报,而是不敢恩将仇报污了陛下一世贤名。」
  萧韫曦双手捧了他的脸,细细亲吻。「朕不要那些虚名,朕只求你一生一世,你给是不给?」
  闻静思连连点头,深深道:「陛下,臣愿生生世世伴你。」说罢,两人再也忍不住同心同意之喜,和着泪迹吻在一处。
六、朝来寒雨晚来风
  自从闻静思和萧韫曦坦诚公布,互诉衷肠之后,以往横在两人间的鸿沟彷佛一下子填成了平原大道。
闻静思依然叫他「陛下」,称自己为「臣」,但是双眼所流露的已不单单是尊敬,更多的是透着温情的爱恋。
连萧韫曦偶尔当着木逢春或徐谦的面亲吻他发鬓面颊,他也只是淡淡地红了脸,并不躲避推拒。几个知情人看到闻静思这一变化,心中无不为皇帝感到欣慰,总算是十年漫漫相思,一朝修成正果。
  然而,这蜜里调油之中,萧韫曦算是百般体贴,闻静思唯独有一件事难忍。不知道徐谦怎么描述自己这一次几乎小产,萧韫曦竟禁止他下床。
除了如厕,用膳就在床上搭了小几,批文看秋闱试卷都在小几上,就连沐浴,都是用清水在床上擦洗。
一日两日就算了,当成休息。三日四日他忍了,为了腹中孩儿。可是五日六日,甚至七日八日过去了,别说让他回府,就连离开御床一步都不行,他心里就难过了。
特别是萧韫曦知道他爱洁,要木逢春日日帮他洗浴。想他在家中,生活琐事,事事亲为,更不用说裸着身子被人服侍洗浴。何况有孕之身,愈发不愿意被人见到。这事他和萧韫曦提了,皇帝笑着躲开。
不一会儿,徐谦愁眉苦脸来见,将孕子大小禁忌一一告之,又将有小产迹象的禁忌事项条条说明,听得闻静思苦闷之极,却不得不为了胎儿一一遵照。
萧韫曦怕木逢春伺候不周,又传了雁迟贴身服侍。雁迟知之甚多,才免去许多尴尬。
  闻静思休朝的这十几日,萧韫曦免去大朝会。每日召来内阁及三省重要官员在正德殿开小朝会。这些朝中杰出精英个个都是心思活络,八面玲珑之人。
当日萧韫曦一个神态,一个动作,一句话,无不表明闻静思在他心中无可取代的地位。因而朝会上,日日都有大臣询问闻静思身体状况,甚至是提出探望。萧韫曦念及他的顾虑,便替他一一婉拒答谢了。
  然而这一边赵明中见不着皇帝,自然起不了风浪。
众官员见两位中书令,侍中,学士承旨和御史大夫都对丞相秽乱宫闱一说或嗤之以鼻,或冷脸斥责。最受皇帝重用的几位都是这般态度,上行下效,有心计的便明了赵明中的意图,暗暗嘲讽赵家自不量力,没心计的也知道不去凑热闹,安安心心做自己分内事。
这事虽然在朝中一石激起千层浪,可落地却是轻轻巧巧,无声无息。萧韫曦见到成效全在掌握之中,心里也多了几份踏实。
  闻静思有恙在身,萧韫曦在正德殿开完小朝会,便会将要务搬回永宁宫,以便时时盯着他用膳喝药休息。
而闻静思原本手中的事务,萧韫曦捡重要的亲自批示,剩下的分给孔毅和薛孝臣等中书省官员。
对于此事,萧韫曦小心解释道:「朕希望静思能安心养胎,政事烦心劳神,于你于孩儿都有害无利,万一再出现上次这种状况,叫朕如何是好。
「原先你手上未完的事情,朕替你盯着,《节俭令》的成效,朕会报给你听,每日朝会若遇到大事,也会让你知晓。科举这一节,交给别人朕也不放心,依旧是你来安排。你看这样如何?」
  闻静思经此一劫,也知道如今的身体,实在不能勉强。萧韫曦抽走大部分事情,仅留了科举给他,也是不想让他一时无事可做,心生落寞,便答应道:
「就依陛下所言罢。臣另有一事要与陛下相商,以臣现在的状况到产下孩儿,早朝是难以露面。臣想让出丞相之位给贤明之人,好在往后尽心辅佐陛下,为陛下分忧。」
  萧韫曦眉间一喜,脱口就问:「静思愿居后位了?」
  闻静思不料皇帝会想岔了去,微微一愣,正色道:「臣不愿。」
  萧韫曦喜色一凝,顿时泄了气。「丞相之印除了你拿,朕也不愿给别人。」
  闻静思看他公私混为一谈,又好气又好笑,劝道:「陛下,臣手中事务都分了出去,又上不得朝,无法行使丞相职责,却占着丞相之位,其它人会如何说?持宠而骄?疏忽职守?陛下若真想臣安安心心,就免去臣的丞相之位吧。」
  萧韫曦深深看着他,眼中有敬重,有无奈。「静思,赵明中还未罢休,在这个节骨眼上朕若免了你的相位,不啻宣告天下你与先太子有私情。等你身子调养好了,朕要当着你的面还你清白。之后,你若执意让位,朕允你就是。这相位等你生下皇嗣,朕还要还你的。」
  闻静思这才记起赵明中的弹劾,听他一提也觉得现在让位实在不妥,只好答应下来。
下午,他整理了手中事务,稍晚些便在正德殿和孔毅,薛孝臣交接。两人十多日不见他,如今一照面,气色好了许多,以往眉目间浅浅的一股郁色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让那一副原本就清俊明丽的容貌更添几分动人。两人相视一笑,心中几分明白,几分感叹。
  闻静思至此终于清闲下来,秋闱试卷原本所剩不多,现在日日卧床,捧着试卷到更像打发时间。
原来只审完一州时,见学子所写文章注重辞藻修饰,内容空泛呆板,可看到后来其它几州,也有不少人的文章显露了博学多才,目光宽广,这才稍稍见到了希望。
遇到这些好文章时,闻静思总会细细品读,一一记录下来。因此,长久卧床虽然枯燥,有试卷相陪,也不算多难熬。
  又过得十多天闲适的日子,徐谦诊脉终于道了声:「闻相贵体大好了。」闻静思才终于得以解脱御床之困,日日汤药和针灸,欢喜的下地去小花园里慢慢走了两回。
萧韫曦见他满面笑意,心里比喝了蜜水还甜,转头向候着的徐谦问道:「静思大好,行房无碍否?」
  徐谦听他问的直白,心中惊讶,脸皮一个没绷紧,差点笑了出来,五官扭曲的可怜之极,连忙躬身掩饰。
「陛下,闻相身体初愈,不宜受太多刺激。陛下若想闻相承欢,还需再忍耐半月,等胎真正稳下来,只要动作轻柔,体位得当,并无大碍。不过,怀胎后三个月禁止房事,闻相已近六个月了,陛下若想,还需掐准时间啊。」
  这两人说话言辞露骨,无遮无掩,直来直往,闻静思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脸色红的仿若初春桃花,一路开到耳尖。又不敢当着皇帝面甩袖子躲开,尴尬的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萧韫曦笑眯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温柔深情又略带挑逗,彷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求欢。
闻静思修养再好也待不住,躬身告退回了寝殿。
萧韫曦知他脸皮薄,有心调戏又不敢真把他惹恼,白了一眼旁边忍笑的徐谦,追赶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寝殿,萧韫曦亲手关闭殿门,搂住闻静思在桌边坐下,温声道:「这件事,静思真的不想,朕便不做吧。十年都忍过来了,也不差这一年半载。只是朕与你好不容易结了同心,身上欲壑难平,你又不愿意长住永宁宫,漫漫长夜真是相思难慰啊。」
  闻静思自认可以无愧百姓,唯独于情上对萧韫曦有愧。听他温言说来,越发酸涩,心想,既然应了他一生一世,房中事也不该再亏欠他了。想通了这一节,轻叹了口气,握上萧韫曦的手道:「陛下再忍半个月吧。」
  萧韫曦本来以退为进要的就是他这一句话,可真要到了,又不信如此容易,满面疑惑道:「静思说真的,不是在糊弄朕?」
  闻静思笑道:「臣虽不像陛下一言九鼎,却愿效仿君子,一诺千金。」
  萧韫曦看着闻静思坚定而清亮的眼眸,他得到了这个人的忠诚,得到了这个人智慧,得到了这个人的情爱,现在终于得到这个人真心相许的身体。这一刻,他觉得,他是真正得到了天下。
闻静思身上痊愈,徐谦记下一功,赏白银三百两,绢、丝各二十匹。又因欺君罔上,但念在守诺,仅罚去半年俸禄。
这一赏一罚分明的很,功过银两抵扣下来,也只是多得四十匹布而已。
  次日,萧韫曦开了大朝会,闻静思虽然怀胎六个月,为了清白名声,也上了朝。朝臣近一个月不见他,大都纷纷来贺。
其中有真心敬重,有虚伪奉承,也有看着皇帝面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闻静思并不在意,袖手向众人躬身一礼,真心谢了。
萧韫曦也不急朝会的事情,微笑着等众臣安静下来,才捏了折子朗声道: 「鸿胪寺卿赵明中参丞相闻静思以身侍奉先太子一事,堂下可有附议的?」
  众人心中一凛,缄口不言,薛孝臣等五人暗道皇帝终于秋后算账了。原先出来指认的太常寺丞余鸣,和赵明中私下拉拢的几位朝臣,经过上一次朝会,看清了闻静思地位无可动摇,也就绝了联合弹劾他的念头,仅剩赵明中一人站了出来。
萧韫曦微微一笑,将奏折丢上案,道:「赵大人折上说有先太子宫人为证,传吧。」
  那宫人传到殿中,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吓的腿脚发软,直直跪地三呼万岁。萧韫曦冷眼观看,并不提问。
赵明中往堂上一站,到像个主审,指着宫奴道:「你姓甚名谁,指认何事,且一一详细说。在陛下面前不可有半句假话,否则小心脑袋。」
  那宫人被他一吓,连声称是,缓缓道来:「奴婢叫枣生,在先太子的华阳宫中担任掌灯一职,有内侍省少监常优可以做证。奴婢记得永安元年春节那晚,华阳宫的蜡烛不够了,奴婢去太子内坊局库房取。
「走到漱芳殿,见先太子慌慌张张从里面出来,衣冠不整,奴婢不敢多扰,躲在一旁。
「后来奴婢取好蜡烛回华阳殿,一晚上都不见先太子。直到清晨,要去给先帝请安,大家才担忧起来,纷纷去寻。
「奴婢记得漱芳殿曾经撞见过,就找过去,又不敢擅自闯进,便在窗纸上捅了个窟窿偷看。床上帐帘垂落,奴婢看不见里面,可挂在椅子上的衣物,奴婢一眼就能认得……」他说到此处,嚅嚅喏喏,不敢说下去。
  萧韫曦与闻静思相视片刻,都想起一事,暗道糟糕。赵明中却急急催促他讲下去。
宫奴看了闻静思一眼,低头道:「新春宴席,先帝广邀群臣同乐。奴婢和几个要好的想去见见世面,偷偷躲在御花园树丛里观看。宴上众位大人服色深沉,只有一人穿了白衣,衣襟袖口绣了蓝色纹样,正是挂在椅子上的那件。」
  赵明中满意的笑笑,道:「此人是谁?现在可在堂上?」
  宫奴应声道:「奴婢认得此人就是闻丞相。」
  赵明中追问道:「可有认错?」
  宫奴道:「丞相容貌出众,奴婢印象深刻,不敢错认。」
  赵明中不说话了,抬头向萧韫曦躬身一礼。闻静思心中苦闷之极,那夜确实是先太子醉酒,强拉他入漱芳殿意图不轨,被尾随而来的萧韫曦发现,先太子顾及颜面匆忙逃走。
后来却是他和萧韫曦聊到深夜仍兴致不减,干脆两人睡在一处继续谈天说地。这宫奴断章取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况且也非虚假,萧韫曦要辩驳,不是一般的难。
他心中担忧,看向御座。恰好看到木逢春端了本册子在萧韫曦耳边耳语几句。皇帝看过来的脸色平静,甚至还带了丝笑意。
  萧韫曦凝视闻静思片刻,端正了脸庞,瞥了一眼宫奴,朝赵明中道:「仅凭一件衣服,就定大燕丞相有罪,未免太轻易了吧。这人只见到先太子出来,如何知道他还会回去,又不曾亲眼看见闻相侍奉。仅凭猜测便妄加臆断,简直是胡言乱语,罪大恶极。」
  宫奴一听此言,心下焦急万分,顾不上尊卑礼仪,脱口便道:「陛下,先太子常在宫内扬言说闻丞相面貌如何好看,身子如何令人回味。这些话服侍过先太子的旧人都可做证。」
  堂上众人心里纷纷倒抽了口冷气。
萧韫曦抽过木逢春手中书册,缓缓起身,负手而立,面目阴沈,冷冷道:「这些话他当然要说,越是说得天花乱坠越是能展示他的能力。因为他心虚,他得不到,就凭他是个天阉。当日他逃出漱芳殿,就去了宗维家,太子行居录上写得清清楚楚,你好好看看罢。」
语毕,抬手将书册甩向赵明中,虽在九阶之上,可这一手力气极大,竟直直甩在了赵明中脸上。
  萧韫曦这番话不啻在朝堂上丢下道巨雷。皇子出生,皆要报其身长重量,四肢五官,甚至是性器状况,如萧韫曦所言先太子若真是天阉,那他根本坐不上太子的位置。
赵明中脸色刷的惨白下去,他根本料想不到还有这等巧合的事。
史传芳与薛孝臣暗暗心惊,皇帝竟为了维护闻相,连皇家隐私都曝露出来,已经完全不顾皇家颜面了。众臣窃窃私语中,萧韫曦挥手示意,木逢春高声道:「传太医令李祖明觐见。」
  李祖明正是当年为宗皇后接生太子之人,如今年过六十,保养得当,走进殿的脚步丝毫不显半点老迈之色。他跪下叩头,三呼万岁。萧韫曦点点头道:「先太子是天阉之事你可知道?」
  李祖明道:「臣知道此事。」
  萧韫曦又道:「将当时情况详细说来。」
  李祖明道:「臣为宗皇后接生先太子。先太子出生时身长一尺七寸,重六斤四两,四肢完好,五官端正,只是龙根长短不及一分,被诊为天阉。已在先太子诊案上记录了。
「皇后知道后借故赐死在场宫女太监,臣因官至五品,又诓其天阉能医治,皇后不敢加害,令宗太师囚禁臣的妻女。臣心有胆怯,便没有上报先皇。臣欺君罔上,罪该万死。」说罢,一叩到底。
  萧韫曦冷笑一声,道:「先太子诊案在何处?」
  李祖明道:「宗皇后怕事情败露,秘密令人烧了太医署的案卷房。臣怕皇后对臣的妻女痛下杀手,死无对证,事先将诊案原本藏在家中,赝本留在案卷房,因此原本并未受损。」
  木逢春接过诊案,萧韫曦并不看,向赵明中问道:「赵大人可有话要说?」
  赵明中脸色已是死灰一片,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如今方才明白大势已去,他赵家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臣,一时胡涂,听信小人谗言,污蔑丞相清白。臣犯下大错,还请陛下念在臣年迈,宽恕原宥。」
  萧韫曦双眼盯着赵明中,眼中有憎恨,有鄙视。他尚未下旨惩处,那宫人眼见赵明中认了罪,心中惧怕不已,颤声道:「奴婢确实看见丞相在漱芳殿,不曾有假,请陛下明鉴啊。」
  萧韫曦冷笑连连,慢步走下九层玉阶,在闻静思身前站定,负手而立,沉声道:「不错,你没看走眼,当日与闻相同寝之人就是朕!何谓秽乱春宫,闻相有没有做过这等事,难道朕不如你一个贱奴清楚!」
  闻静思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萧韫曦虽然否定了一切,可是人心莫测,一样米都能养百样人,这样一段话,不同的人听自是听出不同的意思,不同的人说,也自会传出不一样的流言。
他最怕的不是世人言辞对他的鞭笞,正史野史描述的佞臣男宠,而是闻家经营数百年的声誉染上污点。他生在闻家,是这一代的长子,双肩担负的不仅仅是忠君报国,还有光大门楣,光宗耀祖的责任。
老父外放上任,临走前一晚倾心交谈,念念不忘的就是让他辅佐皇帝,仁爱百姓,坚守名节。如今老父才离开五个月,朝堂之上,皇帝亲口承认睡在一起,至于是议论国事还是床第淫乱,底下的人谁又真正去分辨在意?这些流言终会被载入史册,传入弟妹的耳中。
殷州虽远,老父也会有知道的一天。堂堂世族闻家因他蒙羞,被天下人嘲笑。而那狠厉善妒的伯父,闻静思实在不知道伯父看到自己这个样子,还能不能逃得过他手下行使的家法。
  闻静思心绪纷乱,站在他身侧的萧韫曦却沉静如海。他盯着赵明中,眼中充满了厌恶与愤怒。
「你今日一句听信小人谗言,便要朕赦免了你的罪。他日,又会有人以一句听信小人谗言,要朕赦免卖国求荣之罪。长此以往,法将无法,国将不国。」
他顿了一顿,肃声道:「闻阁老赤胆忠心,与宗维周旋多年,保下一批忠臣良将。虽然外放殷州为官,依旧忧怜他州百姓。闻丞相更是肝胆冰雪,殚精竭虑颁布《归田》《节俭》,百姓无不拍手称喜。
「虽手握大权,从不居功自傲,也不曾汲汲于名利,朕都要钦佩这份博爱万民之心。众卿,若没有闻阁老,宗维手下,哪里有你们安稳的位子可坐。没有闻丞相,天下百姓,哪里有这温饱太平的日子可以过。」
  萧韫曦一席话,使得众人纷纷低下头,有的惭愧,有的心虚,有的感叹,有的内疚,皆化作齐齐的一声:「陛下英明!」响彻在广贤殿内。
  年轻的帝王双目掠过众臣的身影,落在闻静思衣袖遮掩的地方,阴冷锐利的目光才缓缓温和柔软下来。
他淡淡地道:「赵明中听信谗言,污蔑朝臣,暗中造谣,居心不良,念其年迈免其死罪,削去官职发回祖籍。宫奴枣生,罔顾职守,挑拨离间,言辞侮辱朝中重臣,毁人清白,即刻拿下,将其乱棍打死。」
  赵明中绝望之中死里逃生,已是万幸,朝萧韫曦重重磕下头。
那宫奴听了判决,心中又惊又惧,辩驳不得,双眼一翻当堂昏死过去。
  萧韫曦待两人被拖下后,又道:「丞相闻静思,萧氏贤良忠臣,德行慎独,博学多才,今日起加封为太子太傅。」
  萧韫曦这一道册封一品官职的旨意,并未经过中书省草拟,又未通过门下省审议,当堂发出,燕立国以来,确实少有。
众臣都以为,皇帝无后宫无子嗣,这一个太子太傅的官职落不到实处,顶多是赵明中信口污蔑后,皇帝以示安抚之策,因而并未有大臣站出反对。
闻静思却心中通透,自己卸去丞相之职后,仍有资格参政议政的,也唯有靠太子太傅这一官衔。
虽然害怕圣眷过隆引起纷争,也没有推辞不受的余地,只好双膝跪下稽首谢恩。「臣,谢陛下恩典。臣有一事相求,请陛下恩准。」
  萧韫曦清楚他要说什么,眼底有着淡淡的无奈,面对闻静思,他无法拒绝,只有接受。「爱卿请讲。」
  闻静思淡淡地道:「臣身体有恙,请休朝会。政务上恐无法尽心于陛下,今愿辞去丞相之位,让与贤明之士,辅佐陛下,匡扶社稷。请陛下恩准。」
  一语既出,所有朝臣都记起了上个月闻静思血染广贤殿的事。虽然后来皇帝轻描淡写的将此事带过,可是想到闻静思休整了近一个月,今天甫一入朝又以身体有恙辞去相位,不得不让人重新关注起来。
几个亲近他的臣僚开口劝留,却无人能动摇那道挺直的背影。
  萧韫曦怔怔地看了会跪在面前的闻静思,压下心头涌起的空旷之感,狠狠道:「准!」
  一堂朝会一场风波,萧韫曦看着慢慢退出的朝臣,深深吸了口气,回转正德殿。
他站在百官面前,一身凛然皇气,尊贵无匹,慷慨直言,但是站在他身后的木逢春却看见了皇帝负在身后的双手,攥得不仅紧,而且抖。
  闻静思踏出广贤殿,双眼越过了重重宫阙,林林台阁,落在天地交接的虚无之处。满心的迷茫与无措,目光所及之处,竟没有一个地方能支撑。
闻府他不敢回去面对亲人,辞去丞相,贤英殿也不能再久待,萧韫曦的永宁宫,他又以什么身份长住不走?天下之大,忽然间,他没有一处可去。
  史传芳刻意最后一个出殿,轻轻走到他身旁。看他面容苍白,神色怅惘,心中生出一股长辈对晚辈的关爱来。「闻相,千万保重贵体啊。」
  闻静思霍然一惊,仿若大梦初醒,面上显出些尴尬来,忙回道:「多谢史阁老关心,晚辈自当注意。」
  史传芳摇头笑笑,捻着长须道:「陛下加封闻相为太子太傅,恐怕这太子,还要出自闻家。」手指一点,正正点向闻静思肚腹。
  闻静思大惊,向后一躲,背脊狠狠地撞在殿门上。他脸色惨白,唇色发青,面上尽是惊恐之色,只是再害怕,双手依然护着腹间,不曾挪开一分。
史传芳心中一动,忖道:「陛下曾说,闻相喜时令人心醉,恸时令人心折,果然不假。」
手上不再迫近,微笑着柔声安抚道:「闻相莫害怕。闻史两家百年交好,闻家先人曾娶坤族人,老夫也是略知一二的。」
  闻静思咬着牙缓缓平复下来,被人一语道穿身怀皇嗣,是他所料未及。他见史传芳眼中并无恶意,才稍稍宽下心,犹豫道:「史阁老如何得知?」
  史传芳笑道:「闻相血洒广贤殿之前,陛下已坦然相告对闻相的倾慕之情。闻相虽掩饰的极好,但老夫早知闻家有坤族血脉,因而也不难猜。」
  闻静思只觉得大惊过后,四肢酸软,全身脱力,靠在殿门上一时无法移动。双眉紧蹙,垂下的眼睫掩住一片困苦之色。
  史传芳看得心底一叹,道:「闻相莫担忧,老夫爱你之才德,不忍你摧折,只有一事想要问个清楚。」
  闻静思道:「史阁老请说。」
  史传芳道:「你对陛下尚且能做到君臣有别,陛下对你却是情难自禁。今日一事往后定会再现,届时满城风雨,闻相如何面对?」
  闻静思怔怔地思索片刻,才开口道:「史阁老一言说中晚辈的心结。陛下不怕声名有损,我却怕闻家百年美誉毁于我手。
「皇嗣一事,我低估了陛下的情意,只道此生不能再负他。若真有千夫所指的一日,我便自删名册,孤身与陛下共同面对罢。」
  史传芳暗道了声好,微微笑道:「果真是有情有义,敢作敢当,难得的赤子情怀。陛下没看错人,你值得陛下倾心对待。」徐徐一叹,竟呵呵笑着躬身一拜,转身下了殿阶。
他脑中回荡着闻静思的字字句句,深情而厚意,坚定而无悔,心忖道:「有你这般决心,他日归来之时,必然是与陛下比肩。」
  闻静思在广贤殿门上靠了许久,才决定回永宁宫。他辞去相位,事务一下少了,萧韫曦接下他的事,变得异常忙碌,不到正午绝回不来陪他用膳。
卧床的这些时日,他将秋闱试卷全部阅毕,让雁迟封了箱子,送去吏部存放。又整理了记录的手稿,以备春闱调用。
  再过几日便是新年,宫中内侍省的太监婢女们装饰内廷,更换器物,洒扫除尘,办置年货,添制新衣,林林种种,忙不胜忙。
木逢春更要处处留心膳食,御辇,炭火,甚至是被褥厚薄,都要一一关照。闻静思见他百忙之中仍来分心照顾自己,便让雁迟在身侧陪伴侍奉,木逢春才算放了心。
  现下两人一闲一忙,同过去调了个,多是闻静思传好了菜等他。桌上菜色照旧,唯有萧韫曦发现他夜夜小腿抽筋后,每日一碗骨汤总少不了。
午时,萧韫曦回永宁宫陪闻静思用膳。闻静思见他一身风雪钻进殿内,上前帮他脱下紫貂皮裘交给木逢春收好,又往他怀中塞了个细瓷手炉。
萧韫曦看他为自己忙前忙后,暖意从手上一直传到心底。伸手将人搂到身前,在唇上偷了个香吻,手上也不闲,往他隆起的腹部轻轻摸了片刻。「朕早上真怕你恼了不理朕。」
  闻静思微微红了脸,将他按在主位上坐了,自己才在他身边坐下。「陛下说都说了,恼怒有什么用。何况又是为了证明臣的清白,至于外间怎么传,听天由命吧。」
  萧韫曦听得诧异,从未见闻静思如此从容坦率,心底更是一片柔软。「静思,朕知道你的顾虑,但是朕也有不得不为之的坚持。」
  闻静思淡淡一笑,转了话题道:「再过几日就是春节,臣想回家看看阿云,若无意外,阿林也会回来过年。」
  萧韫曦笑容一凝,低头剔去鱼骨,夹了肉放在闻静思碗里,点头道:「你身为兄长,新年回去一家人团聚,也是应当。」
  闻静思含着鱼肉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萧韫曦的话中渗入了太多的寂寞。
君临天下,纵使他再尊贵,也是一个凡人,是凡人,就会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他母妃生产时血崩而亡,父皇也没能看见他幸福美满的一日,兄长欲弑父夺位又被他亲手诛灭,如今孑然一身亲眷凋零,有时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一抬头,满眼都是畏惧皇权双膝跪拜之人。
闻静思深吸了口气,放下银着,握上萧韫曦的手道:「陛下,臣只是回去看看,一年不见阿林,确实想念。陛下晚上还要宴请百官,臣就不参宴了。等臣在家用过晚膳,再来与陛下一同守岁可好?」
  萧韫曦听出他话中意思,一时待在那里,好半天才道:「朕等了那么多年,总算等到你把朕当做亲人的一天。」
  闻静思顿时又苦又甜,笑着安抚道:「以前是臣委屈了陛下,臣往后赔偿陛下就是。」
  萧韫曦这才展颜笑道:「朕贪婪的很,你可要小心了。」忽而想起一事,道:「你举荐的那个程梦瞳真不错。虽然初担大任,赈灾却办得井井有条,连两州百姓过冬都事先协同当地官员一一办好,两州太守在折上对他是称赞有加啊。
「前几日他与孙文渊已经返程,估计初四就会到京。朕打算率各级官员亲自去迎,以示嘉奖。」
  闻静思欣慰道:「陛下奖罚分明,公正无私,言行如一,定会使百官信服,万民归心。自古国家未有不以勤而兴以怠而衰者,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决于斯。」
  萧韫曦笑道:「朕答应过你,定会让你看见一个太平盛世。朕说得出,便要为你做得到。」
下午闻静思便收拾了衣物,由雁迟护送着回到闻府。
他一袭白狐裘裹身,隆起的腹部堪堪遮住,回到家中也不脱下。在主厅见了管家,过问准备新年的大小事宜,又查了账本,给下仆婢女分了花红做压岁钱。
他这边刚刚分完,闻静云得了消息从商号急急赶回家。
闻静思在宫中休养近月,雁迟两头奔走传递消息,诓骗闻静云说他犯了急症,被皇帝留在宫中诊治,想到家中的担子全压在这三弟的肩头,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将闻静云唤到身边坐了,亲手斟了茶递过去。
  闻静云接过一口饮尽,哀声叹气道:「大哥总算是回来了,雁迟说你早朝突犯胃疾,严重吗?怎的在宫中住了那样久?」
  闻静思笑着安抚道:「已不碍事,教你担心了。」
  闻静云想了想,挥退了侍婢,凑近身皱眉道:「大哥你莫骗我!外面都说你在早朝被赵明中参了一本,气得吐血晕过去,皇上把你抱去他寝殿才算止住赵明中那张臭嘴。」
  闻静思虽然早已料到这事会传入弟弟耳中,但也暗自庆幸流言不尽属实,否则真不好解释身上无外伤,哪里出得那么多血。
「你想说什么就明说罢,自家兄弟不必拐弯抹角。」
  闻静云悻悻然摸摸鼻子,脸上露出一丝被拆穿的窘迫。
「赵明中所参,是闻家子弟都晓得那是鬼话连篇。我就想知道,皇上是不是真的把你抱到他寝殿去?」
  闻静思暗叹一口气,抬眼便见雁迟微侧了脸在忍笑,他咬咬唇道: 「你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闻静云老实道:「若皇上真把你抱到寝殿去,那他对你还是很好的。」
  闻静思淡淡地道:「圣眷愈隆,纷争愈多。」
  闻静云道:「那也总好过做个无足轻重的小臣,施展不了抱负,空有一身才华。」
  闻静思一惊,微微笑了开来。宁愿孤芳立庭院,不愿枉做护花泥,一直是闻家子弟的行事风格。
自己从政,二弟归隐,三弟从商,要么默默无名,要么一鸣惊人。虽然这两代闻氏已经有所收敛凌厉之风,可骨子里的锋芒却并未教挫折磨平。
  闻静云见他露了笑,便知道他已经会意。
「皇上对你好,就会多听你的,你做什么都方便,不会束手束脚。商场亏了,只要有本金还可以翻身再来。官场上,皇帝对你的信任和宠爱就是本金,有了这个,就不怕那些子乌虚有的罪名。大哥你评评我说得对不对?」
  闻静思笑道:「你从商不久,到把这个研究得透彻。只是陛下的信任和宠爱毕竟发自他一人,月有阴晴圆缺,人也会有猜忌与防范。因而不能只靠陛下的喜好作为朝堂的立足之本,还需自身德行正直,才能百官信服,民心所向。商场也是一样的道理,若是只有本金而失了为人的诚信,哪里还能容得下你?」
  闻静云被他驳的很不乐意,撇撇嘴:「大哥越来越像父亲了,说起道理都是一套一套的。」
  雁迟听闻,笑不可仰,直直弯下腰去。闻静思知他是笑自己对皇帝一套说辞,对自家人一套说辞,自相矛盾,不禁微微红了脸。
  雁迟好不容易止了笑,难得的打趣道:「大人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陛下这个太傅封得真是妙到巅毫!」闻静思脸红更甚,简直要烧起来。
  闻静云诧异道:「皇上封了大哥做太傅?不是还没大婚嘛,哪里来的太子给大哥做学生?」
  闻静思叹道:「我向陛下辞了相位回家休养一段时日,陛下才给了太傅的官衔,方便我主持科举的事。」
  闻静云长长「哦」了一声,笑道:「大哥做了丞相,就没过过几天清闲日子,是该好好休息养养身体。只是皇上出手太阔绰,这一品太傅,到不像是为了方便你行事,而是为了留你啊。」
  闻静思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闭口不言,忽而撇到雁迟盯了自己的肚腹微笑,心中一动,暗自思量道:「这太傅一职,恐怕主持科举是其一,主要还是为了往后能亲自教授我们的孩儿吧。」这样一想,到觉出萧韫曦的深谋远虑来。
  三人谈得正兴起,堂外有下仆来报说宫中来了人。三人忙起身相迎,只见堂外花道上行来一位蓝袍太监,身后跟着两位抬了木箱的侍卫,一行三人被管家闻远引入厅堂。
闻静思与雁迟都认得这个人,木逢春的心腹,专司皇帝服饰的大太监陆行舟。
几人见过礼,陆行舟叫那侍卫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抬上厅来,向闻静思微微一躬身,笑道:「陛下赠闻相一箱冬衣御寒,相爷走得匆忙,奴婢不及整理,只好送到府上,打扰了相爷,还望相爷恕罪。」
  闻静思摇头笑道:「陆公公客气了,我已辞去相位,不再是丞相了。」
  陆行舟莞尔一笑,躬了躬身并不答话,让侍卫解去箱上绳索,亲手将上面的小箱子取下捧给雁迟,却对闻静思道:「这箱是陛下另赠。奉陛下口谕,要闻相私下取看。」
  闻静思一愣,恭敬回道:「臣遵旨。」
  闻静云一听是皇帝送给兄长的衣物,顿时来了兴趣,打开木箱,伸头一看。只见箱内一套常服,一套轻薄的棉衣,一套素纱中单,一件紫貂披风,另外还有银缎棉靴一双,碧玉革带一条,皮毛手筒一个,甚至连白玉冠都有。
不禁咂嘴道:「皇上好细的心思,真是上下内外都齐了。」他一手拎起棉衣,手指摩挲间,觉得有些异样,看向陆行舟道:「这里面好像不是棉花。」
  陆行舟笑道:「确实不是棉花,而是蚕丝驼绒之物。」
  闻静云听了讶异不已,又取了紫貂披风,那貂毛柔顺亮泽,整件披风色泽如一,彷如从一张皮上剥下。
他放下披风,看向那套月白色素锦常服,这才真正吓了一跳。他身为世家公子,什么名贵的衣料都见过穿过,可是再名贵的衣料上,都不敢用这等纹样。
这件常服上,双肩绣着四季花木,领与两祛密密都是五色祥云,胸前背后是五爪蟠龙,这龙纹暗隐,不仔细看难以辨清。
闻静云看向兄长,闻静思也发现了异常,向陆行舟道:「这件常服,暗绣龙纹有五爪,不是一品朝臣服饰的规制。」
  陆行舟躬身道:「这件是陛下的燕弁服,陛下看着素雅,便叫人改了大小赠予闻相。」
  闻静思一惊,萧韫曦的意图如此明显,谁都能意会出来。
前朝也有帝王恩赐近支的亲王、嗣王带与帝王相同的冠,但是将自己的燕服直接赐予朝臣的,绝无仅有。
萧韫曦这样做,已是公开表明闻静思与自己齐平的地位了。闻静思看向三弟,果然闻静云一脸古怪的望过来,连忙道:「陆公公,多谢你跑一趟,请进来喝杯热茶暖暖。」
  陆行舟将箱子关好,缓缓道:「奴婢奉陛下之令,冬衣送到后即刻回去复命。相爷的热茶,奴婢谢过了。」
  闻静思也不多留,叫三弟送他一行人出门,又唤来下仆将箱子抬到自己厢房。
雁迟把手中的小箱放在妆台上,便和仆从一同退了出去,留他一人在内。
闻静思轻轻打开箱盖,里面竟是两套婴孩的春衣,一男一女,一明黄一正红。霎时心头一暖,取出两件小小的衣服搁置在腿上,轻轻抚过上面精细的龙凤纹样。
腹中胎儿似乎有觉,也慢慢动了起来。闻静思缓缓安抚着孩儿,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此生再无所求。
七、一蓑烟雨任平生
  闻府的晚膳虽不如宫中的种类繁多,也是精美细致,闻静思尤其喜欢自家做的各种节令菜式。
他坐在主位,凸出的肚腹被桌子遮掩,虽然闻静云在左侧,当中又隔了两臂距离,因而并未被发现。
闻阁老在府上时,家风严谨之中又颇为开明,现在闻静思当了家,宽松之中又见细微,加之出了纰漏并不重罚,更是常常以德服人,下人们对这个少主人心存敬佩,这偌大一个家,也被他整治的井井有条,规规矩矩。
  闻静思与萧韫曦会在膳桌上商议国事,在家便不太遵循那套「寝不言,食不语」的规矩,闻静云又是个爱热闹的,连同雁迟三人围了一桌,笑语如珠,真是分外热络。
  闻静云爱荤,闻静思便夹了八宝鸭在他碗中。他抬头看了一眼,忽然道:「大哥被皇上招去陪膳的时候,也是这般布菜的吗?」
  雁迟抿嘴一笑,心忖:「多是陛下给大人布菜,哪里是大人陪陛下用膳。」
  闻静思笑道:「陛下有木公公和传膳太监在服侍。怎么了?」
  闻静云停了筷子道:「今日皇上相赠燕服,他对你,是不是太好了点?」
  闻静思手一抖,一筷萝卜丝落了大半,他一根根夹起放在碗中,忽然间没了胃口。虽然自认瞒得很好,今日这样明显,闻静云再不解风情,也该看出个子丑寅卯。况且,萧韫曦对他,何止太好了一星半点?闻静思叹了口气,放下碗筷,轻声道:「你想说什么?」
  闻静云看他并未生气,咬咬唇道:「坊间有传言说,皇上不立后不娶妃,都是为了你,我原本还不信。今天再来看,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雁迟停下手,直直看向闻静思。而闻静思深深叹了口气,仿似认命般点点头,道:「是,都是为了我。」
  闻静云不料他坦言相认,着实吃了一惊,指着兄长连说话都不利索了。「他……你……你们两个……」
  雁迟见闻静思脸色发白,眉头一皱,朝闻静云沉声道:「三公子,无论大人和陛下之间是相爱也好,是君臣也罢,他都是你的兄长。」
  闻静云骤然警醒,见兄长眉间郁色浓重,心生愧疚,连声道:「不是不是,我绝无责怪大哥的意思。只是那么大的事,也没和我们通个气……」忽然想到这事要兄长主动说出来,真是难过登天,声音不觉越说越小。
  他兄弟二人正各自尴尬,堂外闻远满面笑容兴匆匆来报,二公子闻静林回家了。两人听后齐齐引颈张望,一时间都忘了刚才的事。
闻静林一身青色裘袄,一手握持青铜古剑,一手挽着厚重的披风,一脚踏入厅堂,见他三人向自己看过来,微微一笑,扬声道:「正好赶上吃晚饭。」
  闻家兄妹四人都是一母所生,面容有相似之处,又各有各的风采。
闻静思长得最美,儒雅俊秀之中带了一股出尘的灵气。
闻静林长得最高,笑起来既潇洒又和煦。
闻静云被父亲兄长护在羽翼下,一片稚子心性,贵在心思纯净。
闻静心出嫁在外,平素难得回来,三个兄长的优点她集于一身,又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是全家人疼在掌心的宝贝。
如今四人中的三个齐聚一堂,这一顿饭更添了几分过年团圆的感觉。
  闻静林坐在兄长与弟弟之间大快朵颐。闻静思将手臂横放桌上,垂落的广袖恰好遮住了肚腹。他问起二弟这一年来的情况,闻静林笑着一一答复。又向他解释了老父外放为官的缘故。
  这段傍晚时光虽然被闻静云的一问添上了些许忧色,却终是被亲人团聚的喜悦所驱散开去。
  晚膳过后,雁迟自去练剑,留下闻家三兄弟坐在一起吃茶叙旧。闻静思虽挂念弟弟,有心亲近,但也不敢久坐,怕被看出身形异常,略略聊了片刻,便借口劳累回了自己的小院。
雁迟见他早早回来也不惊讶,唤来婢女为他准备浴房沐洗。闻静思经过小产一劫,再也不敢疏忽大意心存侥幸,浴身时总会留了雁迟在屏风后看守。水波温暖轻柔,在寒冷的冬夜包围着赤裸的身体,舒泰之极。
  闻静思靠在桶边,缓缓摩挲着腹部。这十多天,身子沉重了不少,腰围更是比五个月时圆了一圈,再在家中待下去,难保不会被两个弟弟发现。便思索着过了初四,迎回程梦瞳后,着人收拾城外别院,以静养为名搬过去。
闻静思泡在热水中,全身暖意洋洋,热气蒸腾下,倦意翻涌而上,只怕再多坐半刻就要盹在浴桶里。他连忙从水中出来,擦干身体穿好衣裳。
雁迟为他披好狐裘,两人一道回了小院。
  闻静思数月积劳,身体亏损如何,心中十分清楚,这几日无事一身轻,便早早睡下。
他睡前有焚香的习惯,淡淡的荼蘼香飘荡在空中,安神又静心。
被褥已经铺好,火墙更是早已燃上,屋内温暖不似寒冬十二月。他解散长发,脱剩了内袍准备躺下,忽听「咿呀」一声,房门竟然开了。
他心下一惊,大悔一时大意忘记关门,连忙躲进被子,未及掩好,闻静林那张笑得和煦又带点狡黠的脸,从屏风后钻了出来,双眼在兄长身上骨碌一转,笑着坐到床沿,伸手就往被子里摸。
闻静思吓了一跳,死死拉住被角,闻静林只好放弃,无奈道:「大哥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你也就只能骗骗阿云那个呆子。」
  闻静思一脸羞红,微敛了眼帘,遮住满目的羞涩与委屈。闻静林隔着被子轻轻抚摸隆起的那团柔软,笑道:「没想到阿心的喜讯还未传来,我就要抱大哥的孩子啦。」
  闻静思知道再也瞒不过,索性松了被子,任弟弟的手钻进被窝缓缓轻抚。
闻静林看过来的双眼盈满欣喜,毫无一丝鄙夷轻视的意味。忽然之间,往日的提心吊胆,都一一化作了安心与感叹。「你不嫌我怪异就好。」
  闻静林笑道:「怎么会,我们家混了坤族血脉,我早就知道了。」
  闻静思思量片刻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是我坐井观天了。」
  闻静林摇头道:「那倒不是,大哥认字是从《诗经》学起,我不似大哥好学,父亲便拿了家谱教我。那位先人『茗』的姓氏少见,我便留意了,后来问了父亲,才知道坤族男女皆能孕子。」
  闻静思惊道:「父亲也知道?」
  闻静林但笑不语,笑容里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闻静思越想越心惊,双手掩面埋下头去。
「父亲走时交代我的几件事,我一样都没办好,如何对得起他老人家。这事再被他知道,死后恐怕连祖坟都进不去。」
  闻静林听他这般丧气,心中一紧,忙柔声安慰道:「大哥实在多虑了。你和皇上的事,父亲隐约是知道的。不然的话,以你二十五岁之龄,哪里可能让你孤身一人,身边没有个妻妾照应。平常世家,二十五岁的嫡长,孩子都满院跑了。」
  闻静思一惊,抬头看着弟弟,茫然道:「我自认在家中从未表露过对陛下的半点情意,父亲如何会知晓?」
  闻静林笑道:「你不说,可不见得皇上不说。我记得有一年,皇上还是宁王的时候,私下来找过父亲。我因为好奇,贴门偷听,依稀听得皇上说愿扶持你成为一代名相,条件就是要你一世不娶。
「后来我游历各州,也见过男子之间的情情爱爱,因而皇上对你的心思,就不难得知了。父亲阅历丰富,人情世故比你我看得通透,皇上的这点小心思怎会不知?」
说罢,伸手捏了捏闻静思的肩膀手臂,皱眉劝慰道:「我一年不见你,看你瘦的什么样子。你也放宽心,莫焦虑,父亲一直不给你张罗嫁娶,定是默许了皇上与你相好。
「就算父亲知道你怀了皇嗣,也不会把你怎样。就怕伯父那老头子,若真被他知道了,你也别怕,把这事都丢给皇上,他闹出来的祸,他自己收场。」
  闻静思听他说的轻松,心中却无一丝快慰。他怕史官笔下的刚硬直断,更怕当世人的口诛笔伐,但是,这是自己和萧韫曦两个人的事,无论多么崎岖坎坷,他都不希望萧韫曦一个人承受,不仅仅是他不愿,也是他不舍。
  两个弟弟都在身边,闻静思干脆将过年的诸多繁琐事情都丢给二人,自己躲在小院中着实修养了几日。
不知道闻静林如何对三弟说的,除夕当日一大早,两人齐齐来给他道喜外,提前讨去了好大的一份红包。
闻静思看着三弟神色如常,依然有说有笑,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午膳过后,三人围在一起手谈对局,闻静思许久没有做这等消遣,关窍虽然熟记,到底生疏下来,只半个时辰便被闻静林杀得落花流水,惹得一旁观战的闻静云抓耳挠腮,直喊二哥欺负人,倒把老远的雁迟给惊了过来看个究竟。
  酉时三刻,四人坐在一桌吃了饺子和年糕。下仆们只留了几个在身侧服侍,其余人都被放出府去游玩花会。
戌时刚到,城里各处燃了烟花爆竹,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漫天星光都淹没在灯火海洋之中。
闻静云爱热闹,心思早已飞到集市花会上,闻静林许久不在京城,也想念故土的风物,两人齐齐向兄长告了罪,一同出府游玩。
闻静思看看时辰还早,宫中的夜宴才开了个头,便在自己的小院里抚琴烹茶,与雁迟天南地北的肆意畅谈。
  未及戌时三刻,宫中来了人,奉皇帝旨意,请闻静思进宫伴驾。闻静思虽诧异时辰比预想的要早,也并无异议,回房换了身衣裳就要走。那传旨太监笑嘻嘻一拜,郑重道:「闻相请更衣。」
  闻静思一愣,这才意会过来萧韫曦是要他穿前几日所赠的新衣。只好回去重新换上棉衣与紫貂披风,唯有那件燕服不敢上身,让雁迟用丝布裹了抱在手里。
除夕夜宴设在烟波阁,与永宁宫相距甚远,站在永宁宫的寝殿里,耳边只隐约听到随风传来的丝竹管乐。闻静思将燕服放在妆台上,刚要去小书房等候,回头便见萧韫曦依在门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殿内灯火通明,萧韫曦一身衮冕,庄重而肃穆。原本俊美凌厉的面庞在这火光下柔和起来,而旒珠后那一双如星子般明亮的眼睛,满是欣喜与思念。
闻静思静静的凝望着他,一时间连行礼都忘记了,直到萧韫曦笑着走近他,才羽睫微颤,如梦初醒,急急撩袍要跪拜下去。
萧韫曦忙双手托住,直往怀中带,将他侧身搂在怀中,迎面亲了过去。闻静思一声惊呼,萧韫曦定睛去看,竟是自己头上冠冕旒珠撞到了他的眼角。两人怔愣了片刻,相视而笑。
  萧韫曦解下冠冕,由闻静思服侍着脱下繁重的衮服,换上一袭深紫色常服。他此刻浑身轻松,舒展了下身体,忽然道:「朕赠你的燕服为何不穿?」
  闻静思将丝布打开,捧了燕服在手道:「陛下的心意,臣清清楚楚。但此衣有违朝臣着衣规制,臣不能接受。」
  萧韫曦抖开衣袍点点头,承认道:「不错,品级再高的朝臣都不能着五爪蟠龙。这件衣裳送来时,朕只觉得素淡高雅,你穿来应该比朕更好看,却不想让你为难了。」
  闻静思笑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若被有心人知晓臣有这件燕服,臣恐怕难辞其咎,故而,也不能收藏,只好请陛下收回。」
  萧韫曦伸手一扬,将衣袍披在闻静思肩头,道:「是朕思虑不周,你不肯收朕不怨你。只是今晚,为朕穿一次。」
  闻静思轻轻覆上肩头的手,终是不忍拒绝,双手伸进了袖筒。萧韫曦见他华服委地,身姿挺拔,只是肚腹隆起,觉得又有趣又欢喜。
笑着凑过去轻轻抚摸闻静思的肚子,暗暗思量道:「静思,终有一天,朕会让你在文武百官,千万百姓面前,穿上这五爪蟠龙。」
  萧韫曦摸够了,唤来木逢春,给了他一块令牌,命他将去往观览台这一路上的宫侍守卫暂调离开。一刻钟后,木逢春回禀已经办妥。
萧韫曦亲手给闻静思披上貂毛披风,携手前往观览台。
那地方是宫中平地的至高处,只比帝王的居所永宁宫的屋顶矮去一丈。
由永宁宫绕过碧波湖,经过凌霄阁,登上九十九级汉玉阶,就是能俯览整个京城的观览台。
台上寒风泠泠,细细的雪花柔柔的拂过两人的头顶面庞身上。身边是终身的爱侣,眼前是繁华的都城,远处万家灯火,烟花齐舞,如天上星辰,密密匝匝,还有什么比现在更让两人陶醉?
  闻静思看着看着,胸中凭的生出一股干云的豪气来,紧紧握住萧韫曦的手道:「陛下,臣要让你见得到的地方安乐祥和,见不到的地方也一样富足安定。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臣在有生之年,都要为你做到!」
闻静思的双眼坚定又自信,自豪又骄傲,整个人散发出不一样的光彩来。
  萧韫曦痴痴地盯着他的笑容,心中感慨万分:「静思那一身傲骨不是被君臣纲常磨成了谦恭有礼,而是深深地藏在了心底。」忽而笑道:「静思既然有此承诺,朕也对你起誓。在朕有生之年,敬重你,爱护你,尽朕所能扶持你,朕要你的名字载入史册,万古流芳。」
  闻静思不料自己一时壮语引出萧韫曦一番誓言,双眼泪光隐隐,胸中激荡不已,再也耐不住感动之情,倾身吻了上去。
  两人在观览台停留了片刻,就回到永宁宫,在寝殿的榻上吃茶点守岁。
两人漫无边际的谈天说地,从前几日的民生政事上说到了某大臣好招蜂引蝶,弄得后院起火,被谢御史参了一本,颜面尽失。
到「节俭令」行使数月来,为朝廷省下白银一百多万两,颇得老臣们推崇。
最后说起才回家没几天的闻静林,闻静思嘴角弯弯,欣慰道:「阿林自己一人,避世隐居,把自己照顾得极好。今日下午与臣手谈,竟将臣杀得片甲不留,可以和国手曲先生一战高下了。」
  萧韫曦不以为然道:「那是你忙于政事,棋艺生疏了。若你重拾棋艺,以你二弟之才,在你手下未必能走过一百子。」
  闻静思笑笑,忽而道:「阿林与阿云,都知道了。」
他这句话不接上文,没头没尾,偏偏萧韫曦听懂了,平静道:「他们也该察觉到了,你躲躲藏藏几个月,何必将自己逼成这样呢?」
轻叹一口气,接着道:「朕来问你,若那日你未因落红而走露风声,这孩儿,你原本是个什么打算?」
  闻静思双眉紧蹙,咬着唇不知如何回答。
  萧韫曦又道:「你实话实说,朕不会怪你。」
  闻静思摇头道:「臣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闻家先祖厉声责问,陛下视臣为怪物。男人产子,世间无几。罔顾伦纲,天理难容。依臣原本的想法,是不要这个孩子的,若非徐太医说坤族怀胎母子同命,臣真没那个决心留下他。
「后来孩儿在臣腹中慢慢长大,有了胎动。臣觉得这与陛下的骨肉,如同陛下时时刻刻在身边陪伴臣一样,也就想将他留下来了。」
闻静思娓娓道来,语气和神色皆平平淡淡,萧韫曦头一次听他说出心里话,当真是五味陈杂,不辨酸甜。
「臣怀胎近五个月时,身形就有些遮掩不住了,那时便想寻个原由辞去相位,去闻家别院将孩子生下来,再认做义子带回府上。却没想到后来终是被陛下察觉。」
  萧韫曦这才了解了整个事情。闻静思肯留下孩子,到底还是因为心里对他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意。看着闻静思面带愧疚,眉目间全是怯意,心中又酸涩又苦楚,也分不清是为了谁。
伸脚踢开榻上矮几,将他抱在怀里,一遍一遍亲吻发鬓,痛声道:「你这傻子,要让朕心疼死才罢休吗?若不是朕逼着你讲出有孕,对这孩儿,对着朕,你岂不是要一辈子活在内疚自责中?天下间哪有你这般自残到眉毛都不动一下的人!」
  闻静思埋头在他怀中,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不发一语。
萧韫曦心疼如绞,一遍一遍抚摸他的背脊,沉声道:「静思,朕是真龙天子,天塌下来,都有朕替你顶着。从此以后,再也不许你一个人承担这些了。你要记得,你不再是孤身一人,有朕在,什么都不用怕。」
  除夕守岁,闻静思到底还是没坚持住,子时未过半,就在萧韫曦怀中安宁的睡了过去。
萧韫曦帮他脱去外袍,又叫木逢春拿来被褥,看着闻静思安详的睡脸,窝在榻上搂过一起睡了。
新年初一,家家户户都要祭祖。
  平常人家若是手里有几个钱的,免不了在门上贴春联,先祖面前供奉上鸡鸭五谷。
殷实人家便会杀猪宰羊,宴请亲友。
世家大族,在这一日聚集祠堂,祭拜先祖。
而皇家天子,在这一日里,也免不了天坛祭祀皇天后土,赐百官福寿双全,观览台上挥洒五谷,寓意来年五谷丰登。
  闻静思与二个弟弟忙了一个上午,即使他身形不便,该做的事一样不差,唯有跪拜先祖之时,比两个弟弟时间更长一些。
他一夜未归,清晨被宫内的车辇送回,闻静林和闻静云都心知肚明,有心调侃,又怕他恼羞成怒,终是乖乖的把话放回肚子里。
  年初四晨,闻静思早早起身,刚用过早膳,宫中便有人递来信笺。
闻静思略略扫了一遍,即刻叫人备了马车。闻静云在他身旁,这时凑过来埋怨道:「大哥又要进宫伴驾?」
  闻静思道:「不是。工部郎中孙大人和翰林院程大人去两州治旱赈灾,今日回京,队伍连夜赶路,现已到城外十里处。陛下率百官城门迎接,我当日亲自送他们出城,自是该同迎他们归来。」
  闻静林眼珠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咧嘴笑道:「大哥你这样子,去了也不怕露了风声。」
  闻静思看着雁迟为自己披好白狐斗篷,即使将两边合拢,也有些难以遮盖隆凸的肚子,不禁眉端微蹙,一时间迟疑不决。
  站在身侧的雁迟这时抬眼道:「大人真想去就去吧。既然陛下送了信来,这一层定是想好对策的,绝不会让大人丢失一点颜面。」
  闻静思微微一怔,感激的笑了笑,向两个弟弟告别,和雁迟一同走出门外。
待他下了马车,才知道雁迟所言不虚。从他所站的地方一路到城墙高台上,两边素白的锦缎支成一人半高的严密幕帘,隔绝一切视线与寒风。
萧韫曦站在城墙边,墙垛与楼台白雪皑皑,他一身正红的皮弁服,彷佛屹立于天地间的一道支柱,庄严而凛然不可侵犯。
闻静思站在最后一阶上,怔怔地看着那一身的寂寞与疏离,在虚无之中划下一道万丈鸿沟,足下便再也迈不开一步。
萧韫曦似乎有觉,缓缓回头,忽然一笑,伸出手道:「静思。」那毫无预兆的一笑,仿若春芽破冰而出,寒梅临雪初绽,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闻静思慢慢走过去,萧韫曦不许他跪拜,但应有的礼节绝不可废,躬身拜过后,握上那温暖宽大的手掌。
「陛下在想什么?」
  萧韫曦微微一笑道:「朕在想,这两人回来,该如何嘉奖。处置赵明中是杀鸡儆猴,可奖励一事,朕实在不擅长。」
  闻静思淡淡地笑道:「陛下已经有所论断了罢。」
  萧韫曦道:「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闻静思默默思量片刻,才道:「臣今日逾矩一回,来猜度圣意。」
  萧韫曦微扬双眉,眼中精光灿灿,露齿笑道:「无妨,你尽管猜。」
  闻静思并不即刻答话,稍稍探出头看向城墙外,文武百官站在雪地上,深色的朝服随风猎猎飞扬,好似雪白画卷中如水如云的墨迹。
「赵明中伏诛,孙文渊与他同为工部官员,应是接替他的工部侍郎之位。而程梦瞳,原为翰林院待诏,这次无论是赈灾抗旱还是预防寒冬,都是首功之臣,陛下或会连升三级,赐予翰林院学士之位。」
  萧韫曦朗声大笑,笑声惊动城下臣子纷纷回头探查,也不管他们发现了自己身边的闻静思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向闻静思柔声戏谑道:「不愧是朕心肝上的肉,猜得分毫不差。」
  闻静思当即红了脸,别开头去。他怎么也想不到萧韫曦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得如此露骨,即便身边没有侍卫太监,也该自持身份,谨言慎行。
萧韫曦见他满面绯红,心中一动,移开目光看向官道尽头笑道:「若让你来嘉奖,你当如何做?」
  闻静思定下心神,道:「宗维把持朝政,乱在执行政令阳奉阴违。如今的中书省与门下省主要官员尚算清明,发出的各项文书诏告也都是陛下的本意,就怕下层执行之人别有意图,或断章取义,或擅自更改,谋取私利。
「程梦瞳胸有大智慧,决策严谨,施行起来更是端正刚直,无损节义,这一点难能可贵。」轻叹了口气道:「若让臣来嘉奖,孙文渊升任工部侍郎,程梦瞳调任工部郎中。」
  萧韫曦听罢,会心一笑,却并不表态,向远方眺望片刻,手指一点道:「来了!」
  闻静思看向官道尽头,一片雪白之色相连天地。起先有一点乌黑隐隐晃动,慢慢的一点化作两点,两点化作四点,列成一队,蜿蜒着徐徐前行。
又等了小半时辰,风中才传来马匹的铁蹄声,车驾的轱辘声,当先的仪队撑着方旗,使节牌令,后面是孙文渊和程梦瞳的车辇,其后是护卫侍从。
  萧韫曦微微一笑,轻轻松开相握的手道:「你今日充当一回路人,在这儿待着,不准下去。」
  闻静思知他体贴,略略躬身应了。
看着萧韫曦缓步下阶,自城门而出,百官以孔毅、薛孝臣为首,齐齐跪拜恭迎,孙文渊和程梦瞳此时也下车来礼见。
闻静思收回目光,放眼天边,今日大雪初晴,官道两旁积雪为被,盖了厚厚一层。十多里外有村落数点,再远是城镇拱卫,再远是这云闽两州边界,然后是殷州、弁州、禹州。
他站在城楼上,眼前就是万里河山,他勤勤恳恳扶持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万家灯火。手持各地文书时还觉得自己尚能驾驭一切疑难,现在遥望这广阔大地,顿时有种沉重之感,紧紧地压在肩头心上。
  闻静思淡淡一笑,俯视下方。
萧韫曦与孙文渊程梦瞳刚对饮完,正在说话,旁边的侍酒太监又给程梦瞳添满了杯。只见程梦瞳向一侧走出十多步,恰恰与闻静思相对,遥遥举杯相邀。
闻静思微微一怔,雁迟从身后端来一杯薄酒,他接过面前,朝程梦瞳一敬,两人相对仰头倾杯饮下。
程梦瞳看不清远处城楼上那人的样貌,只见一抹雪白立在高台,想起离别时手中的嶙峋瘦骨,灾地上听闻京城中这人的消息,心中崇敬之意涌涌而上,对着前方一揖到底。
回程的路上,萧韫曦弃了自己的御辇不坐,挤在闻静思的车驾中,对他的解释只有轻飘飘的一句「想你家做的冬笋了」。闻静思纵使不愿,也拿他没办法。
  帝王亲临臣子府邸,那是天大的恩宠,不肖说定会引来围观百姓。
萧韫曦此刻不欲大张旗鼓,马车行到门前,他从容地摘下冠冕,脱去皮弁服,里衣竟是一身普通世家公子的锦衣。
他低头看闻静思一脸惊讶,得意地笑道:「朕早有准备。」说罢,为闻静思裹好狐裘,牵着他下了马车。
  闻静思提前吩咐了雁迟回府通报,前来迎接的两个弟弟早有准备,虽无可避免有些拘谨,但也未多见惊慌之色。
恰好正午时分,四人在主厅摆下家宴,旁侧仅留了雁迟和木逢春陪侍。
闻静林自在惯了,酒未过三巡,借着半分酒意本性毕露,对萧韫曦灌起酒来。
闻静思陪膳日久,虽然头一次夹在爱侣与弟弟之间,却心境澄明,因而并无多大的顾虑。
闻静云见两位兄长从容随性,便放开了胆子,慢慢话也多了。
萧韫曦在席间隐去帝王的威严,为闻静思添菜,对闻静林劝酒,一派亲和之色。言辞中既无涉及朝政,也无提及私情,反而是关心闻静林畅游五湖四海,所到之处的风土人情,闻静云名下的商行经营状况。
宴席近尾,萧韫曦忽而话锋一转,向闻静思道:「朕问过徐谦,怀胎十月,于四月生产。按朕的本意,是要接你入住永宁宫,一来朕日日见得到你,不必时时挂心,二来你积劳过久,住在宫中有徐谦照看,调养用药处处都方便。就不知你意下如何?」
  闻静思忽然听他提及此事,微微一怔,终于明白他今日来此的目的,略略思索后道:「陛下所言不无道理,但永宁宫人多眼杂,臣有孕一事不欲让外人所道。闻家在城外云浮山脚有座清净的别院,臣已叫人打扫干净,过了上元节便住过去。臣这段时日修养下来,身上已无大碍,待临产之日,再去请徐太医也不迟。」
  萧韫曦见他驳回,也不恼,淡淡一笑向他两个弟弟问去:「你们怎么看?」
  闻静林已经明白过来,心想:「原来是你劝不动大哥,要我们两个当说客啊。你们两个,一个是一家之主,一个是一国之主,得罪了谁都没我好日子过。」
顿时觉得好笑,也真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四两拨千斤的道:
「陛下说得有道理,可大哥说得也不是没根据。哎呀,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你们自己商量,我一个外人不好瞎掺合。」
  闻静云也心有所悟,并不正面回答,反而轻描淡写地问:「陛下未曾大婚,忽然宣布有了皇嗣,该如何瞒得过天下之人?」闻静云涉世不深,这几句到问得一针见血,直指问题关键。
  萧韫曦微微一笑,看闻静思眉目淡淡,随即放下酒杯道:「若非静思面薄,朕何须隐瞒?朝中大臣明眼的已能察觉朕的心思,史传芳更是知道静思有孕,内阁几位重臣并无异举,上行下效,朕又何必担心静思肚里的孩儿入不了宗正府内皇家名册?」
  闻静云听他言辞坦荡,反而显得自己小气,想起前两日二哥谈起皇帝苦恋大哥十年之久,想想自家兄长的性子,心中也不禁为皇帝抱屈,当下开口劝道:
「大哥,既然陛下让你住过去,定会安排好宫奴侍卫,不让你心烦。再说这事情你瞒得过一时,未必瞒得过一世,不如大方点,扭扭捏捏倒不似大哥为人了。」
  闻静思抿着嘴唇,缄默不语,萧韫曦也不再紧逼,执起酒杯让木逢春斟满了酒,笑道:「静思,朕不急要你决定,让你多考虑几日。」
  闻静思缓缓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淡淡地道:「阿云说得不错,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即便我位高权重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木已成舟,多说无用,罢了罢了。」
  萧韫曦听他终于松了口,欣喜万分,杯中酒一饮而尽,快意道:「静思,世人的眼光不会总盯着你的肚子,你还有智慧,还有功绩。闻相博爱天下人,天下人又岂有不爱闻相的。」
  闻静林朗声大笑:「陛下说得好,闻相博爱天下人,天下人又岂有不爱闻相的!就为这句,当浮一大白!」
  闻静云也笑道:「就算天下人不爱大哥,我们兄妹三个还是爱大哥的。」
  闻静思看着三人真挚的脸容,如冬日的一缕阳光,驱散了心中的阴霾。他有十年深爱自己的伴侣,有不因自己怪异而冷眼相对的血亲手足,有将要出生的血骨亲儿,世人的眼光在他们面前,又有几分重量,值得他愁眉相对?
闻静思深深吸了口气,冬日的寒冷并未传入肺腑,庭院中的梅香窜入鼻中,冷冷清清,淡雅而悠长……
八、携君与共醉明月
  闻静思虽答应了入住永宁宫,但三天过去了,也不见闻家有任何的动静。萧韫曦彷佛早已料到,并不心急,让木逢春安排好永宁宫的侍女太监,又给了他令牌,调动守卫隐在暗处。
这一边准备就绪,只等凤凰归巢,而闻静思那头,却等到了闻家家主的车驾。
  新年初十,闻家三兄弟与雁迟用过午膳,围在一起吃茶闲谈,正说到闻静林隐居的停云静庐外,一百龄梅树下埋了十坛上好的青梅酒,待春暖花开,兄长生产后,恰好可以挖出来当做贺喜之用。
门外有侍仆竟不顾礼仪,急急冲进来报:「闻大老爷及老爷,大公子已到门口,请三位少爷前去祠堂恭迎。」
  闻家家主之位历来传长,闻静思之父闻允休身为一品国公,兼任殷州节度使,朝中地位自是位高权重,但在家中尚有一五品官位的兄长闻叙义,因此这家主之位还轮不到他来坐。
而闻静思在这一辈中比家主之子早了半年出世,比几个堂弟更是早了不止一两年,仆从口中的「大公子」也得尊称他一声兄长。
闻静思早已料到伯父定会知道此间事,却不曾料到会那么快,恐怕赵明中在自己卧病床上之时,就已经将事情通报出去了。
闻家这位伯父在朝政上资质平庸,从政近四十载,也只混了个五品知州,儿子在朝中也仅仅是个小小的吏部员外郎。因而不论公私,对闻允休大是妒忌之极。
去年闻静思将闻家在朝中的重要官员一一调离,若不是老父出面周旋,闻叙义恐怕是要闹翻了天。
今日忽然来到,定是来者不善。闻静思轻叹了口气,伯父问罪,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唯独害怕面对父亲的指责。
  闻静林看兄长眉目间郁色浓染,一手按上他的肩膀凑过去道:「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天有我们几个在,任那老头儿再专横跋扈,都休想动你分毫。」
  闻静思轻轻摇了摇头,道:「这是我的事,等会在祠堂里,你们谁都不准插手。不能让伯父将我们一家都视作媚上欺下之人,我已让父亲丢了脸,你们万万不能再让他失望。」
  闻静林松了手,张嘴要说些什么,思量再三终是闭口不言。
闻静云看着兄长的肚子,吞吞吐吐道:「这……这个……」了半天都说不上来。
闻静思笑着安慰道:「事已至此,躲也无用。走吧。」
  三人连同雁迟走向祠堂。
祠堂建在府邸深处,恭奉着闻家数十位先祖的画像及牌位,牌位前尚留着新年期间的供品,此刻堂内香烟缭绕,堂外雪地反照冷冷晴光,平添几分庄重与肃杀。
闻叙义坐在首位,儿子闻晗及闻阁老坐在两侧的下首。
闻静思领着弟弟前来,给伯父与父亲行礼,又向闻晗颔首问好,闻晗起身应答,不情不愿行了全礼。
雁迟不是闻家人,只朝闻阁老一揖到底,便退回闻静思身后待命。
闻静思从踏进祠堂的那一刻起,不敢看父亲一眼,此时礼毕,直身袖手,双眼微敛,容色沉静,往堂中一站,隐隐便生出股百官之首,内阁首辅的气势。
  闻叙义瞟了雁迟一眼,又盯着闻静思的肚子嗤笑一声,指着闻静林与闻静云道:「两位贤侄请坐。」
又向闻静思道:「闻太傅虽辞去相位,但依然身为百官首宰,后宫之冠,老夫可受不起你半点礼拜。」
  闻静思心中突突一跳,面不改色地躬身道:「静思在朝中官阶虽高,但在朝堂之外,还是要以子侄之礼恭候伯父的。」
  闻叙义冷笑道:「老夫不敢当。闻太傅年少有为,身边一个小小的侍从只拜高官不认家主,可真是驭下有方。」
  这下闻静思才知道伯父是对雁迟不行礼生了恼怒。雁迟抬眼去看,一声冷哼,朗声道:「我不拜你,原因有二。其一,我并非闻家人,何须敬拜闻家家主?其二,我受陛下册封为左千牛卫将军,从三品官职。在这堂上,除了闻阁老与闻相,有谁可受我一拜?」
说罢,从袖袋中取出小小的锦囊,倒出一枚官印,翻了刻面给闻叙义看,正是「千牛府印」。
  闻叙义本想借着雁迟的无礼给闻静思一个下马威,这下反而被对方将了一军,脸色一阵青白,颇不情愿的对雁迟一抱拳,算是见了礼。
雁迟看了闻静思一眼,见他微微摇摇头,只好咽下讥讽之语,收回官印。闻允休坐在堂上并未出声,这一幕却尽收眼底,捻弄胡须的手颤了颤,仍不发一语。
  闻叙义正了正脸色,道:「闻太傅,老夫今日前来,以你之见,所为何事?」这句话问得巧极,他本为闻静思以身惑主而来。若闻静思答对,便是认罪,就可顺理成章动用家法,若闻静思答非所问,又可定他欺上瞒下之罪,到头来怎么都逃不了伏法。
  闻静思身处高位,这些诱导的伎俩怎会看不分明,淡淡地道:「静思不知,请伯父示下。」
  闻叙义沉下脸色道:「难为你也说不出口!做为臣子魅惑君王,男人孕子,说出来老夫都替你丢人。」
  闻静思定了定心神,道:「伯父,静思与陛下之情,是天地君臣,是良朋益友,也是真心相对的爱侣。静思并无为一己私利,或他人利益,触犯陛下治国处世的原则。
「静思辅政以来,所作所为更是以民为本,不敢懈怠父亲的教诲。至于身有皇嗣,是因先祖有坤族人嫁入,混了血统,这事伯父身为家主,应当知晓。」
  闻叙义冷笑道:「真心相对?你对陛下真心,陛下当你佞臣!古往今来,以身伺君有几个不是遗臭万年?即便真有感情,世人怎么看待闻家?
「你在宫里作威作福,老夫却要替你承受这惑主的骂名。你身为闻家子弟,不为家族利益考虑,自己谋得了高官厚禄,还一口一个良友爱侣,真不知羞耻!」
  这话如针刺耳,字字戳在闻静思的恐惧深处。他脸上血色尽退,只剩一片惨白。
闻静林看不过去,刚一张嘴要为兄长辩护,闻静思似有所觉,眼神一凛,逼得弟弟张口无言,只能闭嘴生闷气。
  这话如针刺耳,字字戳在闻静思的恐惧深处。他脸上血色尽退,只剩一片惨白。闻静林看不过去,刚一张嘴要为兄长辩护,闻静思似有所觉,眼神一凛,逼得弟弟张口无言,只能闭嘴生闷气。
闻静思深深吸了口气,略略定下心神道:「伯父所言,静思不是没有想过,一时之爱比不得闻家百年盛誉。闻家众多亲友或因此遭受世人耻笑,饱受世人冷眼。但静思在陛下身边,若做到心怀百姓,尽心辅佐,必能安定天下,给百姓带去更多的福祉。这样一来,也是静思尽力偿还对闻家的亏欠了。」
  闻叙义最忌讳旁人提起自己身为家主,却不如弟弟甚至侄子在朝中有所作为。闻静思这一席话,听在耳里,彷佛说离皇帝近,更能功绩卓越。
本来怒火已是冒出三丈,这下脸色更是阴霾之极,一掌拍在手边方几上,狠狠道:「闻太傅真是生得好一副慈善心肠!功劳你独享,要闻家众人背负你的罪孽,哪里有这等美事。欲脱重罪,何患无辞,任你花言巧语也摆脱不了惑主之罪!」
抬头向外面候着的奴婢喝道:「来人!请出家法!」又对闻静思冷冷道:「闻家祖训有『谨言慎行,君臣有别』一条,又有『全族当先,己身安后』一则。若有违逆,重杖五十,思过七天。你可知罪?」
  门外的奴婢都是闻府的下人,平日颇多承恩于闻静思,今日看着自家少主人被行家法,心虽不忍,也无可奈何的从祠堂匾额上取下一段三尺长半分厚的竹尺,一面刻有『帝王至尊,忠君报国』,另一面刻着『家训为纲,违逆必究』。
  闻静思眉峰微蹙,看伯父的态度,分明是不愿容他多说一句,定要他受刑方才解恨。他自是不认惑主一说,但要定他有违家训之罪,却无话可辩。
若在平时,这行刑五十尺外加罚跪祠堂七日,还能勉强受得,如今身怀皇嗣,月前又险些小产,莫说五十尺,就是二十尺也未必能承得下来。
正当闻静思思量如何应对,雁迟冷笑一声,往他身前一站,双目如剑,直刺闻叙义。「今日我倒要看看谁敢动他。」
  闻叙义高喝道:「雁将军,你并非闻家人,本就不因站在闻家祠堂上。老夫念你是闻太傅武侍,网开一面,可你也不要不知好歹,干预我闻家清理门户之事!」
  雁迟心中连连冷笑,看过去的眼睛轻蔑之极。「我奉陛下之命贴身保护闻相不受伤害,又承陛下赐予的便宜行事之权。莫说你是闻家家主,就是王族公候,要伤闻相,也得问过我手中的剑答应不答应。」
  闻叙义盯着那双眼睛,寒气从脚跟直冲发端,他又不愿当堂示弱,一时两人僵持不下。
  这一边,从进门就不言不语的闻允休,捻须的手一顿,指向闻静思对闻叙义道:「他是皇子之父,你也敢打?」
不及闻叙义答话,坐在对面的闻晗怪笑一声道:「叔父怎知堂兄怀的一定是皇嗣?说不定是淫邪的相好留的种,故意栽在皇上头上!」这一句话直如晴天霹雳,掷地有雷,当下在堂上炸开。
  闻静思未及反应,闻静林最先跳将起来,指着闻晗怒喝道:「放你的屁!大哥是什么人,全天下人比你们清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父子俩想什么,资质平庸,政绩惨淡,还有脸来指责大哥的不是。今天你们俩要不把话说个清楚,我便入宫请皇上前来评理!」
  闻晗迟了闻静思半年出生,无缘下任家主之位,心中本就耿耿于怀,加之为人处事,官衔政绩处处低了闻静思不止一等,早就心怀怨恨,只苦无机会报复。
这次跟随父亲而来,也是一吐胸中恶气。不料自己一时逞强,出口侮辱,闻静林竟是一副不闹到皇帝面前不罢休的情态。
若真闹到皇帝面前,恐怕自己与父亲都讨不了半分便宜。
眼见事情已变得无法收拾,偷偷瞥向父亲,父亲脸色更是乌云密布,便知此事难以罢了,不由胆怯起来,憋得一脸通红。
  闻静思神色冷峻,全收了温润之气,身上便显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来,沉声道:「我虽错爱陛下,也知道『节操』二字,断然不会做有污自身之事,堂弟尽可放心。」
他语气神态忽变,周身气势隐隐有帝王之怒的三分影子,看得众人俱是一惊。
闻静思越见闻叙义父子越是恶心,不愿在这事上纠缠下去,把心一横道:「伯父要以违逆家训『谨言慎行,君臣有别』一条惩处静思,静思并无怨言。但身怀胎儿,不许此时受刑,能否等静思产下孩儿之后,再来罚过?
「若伯父实在容不得静思,就请伯父将静思自家谱中除名。自此以后,静思所作所为再不连累闻家分毫。」
他这一说倒比闻晗一语更骇人听闻。家谱除名是何等重罚,一旦除名,就是彻底断绝血亲关系,变成孤家寡人。死后莫说进不了祖坟,就是城外群葬之地也容不下这无先祖之人。
  闻静林与闻静云大惊失色,忙聚在他身边劝慰。
闻允休目光深沉,嘴角悄悄弯起,依旧细细捻须不发一言。
雁迟横眉冷对闻叙义,看着父子两人脸色变换,心里痛恨至极。
闻叙义虽说嫉妒闻静思高官厚禄,可那受封官职之高,掌中权力之重,所承皇恩之浩荡,毕竟是闻家百年来芸芸众人望尘莫及之物,因而不曾真想将他逐出家门。
闻静思这样一提,更是难以决断,打罚不得,自己的气也出不得,一时束手无措。只有闻晗暗暗欣喜,等父亲一声令下,下任家主之位就算落了实。
  正当堂中众人各有各的心思,闻允休一瞟门上绢纱的影影憧憧,朝闻叙义正色道:「你若要罚,我也不会有所偏袒。五十尺下来,万一皇嗣出个好歹,皇上追究,你身为家主如何交代?闻家扛不扛得下皇上丧子之痛所降的天怒?
「思儿虽然行止与祖训有悖,可凭皇上对他的用心,为相一年来在朝政上的作为,依我所见,闻家百年来并无一人可与他相提并论。与其借机打压,不如听之任之,闻家历经多少风雨,这点毁誉还承担不起吗?」
闻允休进祠堂后,并不多言,可句句都切中要害,字字都说到闻叙义的死穴。这一段话措词严密,内里又颇为凌厉,闻叙义不得不冷静下来重新考量。
闻允休见事已至此,该做个了断,坐直了身体,朗声道:「陛下进来吧。」众人骤然一惊,纷纷向门口看去,门后走出一人,神形俊朗,龙袍加身,正是本应在宫中的萧韫曦,不由一一折身叩拜。
  萧韫曦扶起闻静思,向其余人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平身吧。」这话直白太过,众人心中一凛。
萧韫曦见闻叙义和闻晗也站起来,冷笑道:「静思是朕心爱之人,身怀朕的血骨,生男是太子,生女为公主,父亲是国丈之尊,弟弟贵为国舅,你们两个闻家人算什么东西!」
  闻叙义与闻晗暗呼倒霉,皇帝必定将方才之事听去了大半,只好重新跪下,唯唯诺诺道:「陛下明鉴,臣没有将闻太傅剔除族谱啊。」
  萧韫曦讥笑道:「剔除也好,朕可以名正言顺的赐静思国姓,与朕同入皇陵了。」
  闻静思一惊,低唤道:「陛下,莫说诳语。」
  萧韫曦头一回遭闻静思责怪,听在耳中竟是十分亲昵,极为受用,不尽笑裂了嘴。「朕对你从来都是说到做到。你是生是死都是朕的人,百年之后与朕同入皇陵又有何不妥?」
他看着闻叙义父子面露震惊之色,心中厌恶至极,缓缓踱步到两人膝盖前,沉声道:「若不是为了静思能一展抱负,今日坐在龙椅上的可就是先太子,宗太师。这两人执政,或许,也会如朕这般,宽怀大度,封静思一个丞相,启用闻家有志之士,成全你闻家百年良臣的美誉吧!」
  世人皆知宗闻两家对立不让,若是让先太子登了帝位,今日之宗家便是他日之闻家的写照。萧韫曦淡淡几句,闻叙义终于害怕起来,伏在地上颤抖不已:「臣有罪,臣知罪了。」
  萧韫曦冷冷一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闻家之事,朕不想管,可你也不要有违臣子的本份,来管朕的家事。若连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都分不清,你这家主之位,也该让贤了。」他这么一说,谁都听明白了,闻静思被他归为皇家的人,与闻家从此无关。
闻叙义父子心中骇极,怕他因刚才的争执打压自己。
闻静思满面无奈之色,站在堂上又尴尬,又羞惭。
闻静林与弟弟和雁迟在一旁面面相觑,忍笑忍得辛苦。
只有闻允休噗嗤的笑了出来,引得萧韫曦一记白眼。「闻阁老打得好一手算盘,一个儿子换整个闻家平安昌盛。」
  闻允休笑得更是欢欣,拱手戏谑道:「陛下要是觉得亏了,我这里还有两个儿子以供陛下差遣。」
  萧韫曦被他逗得笑出声来,连连挥手道:「罢了罢了,一个聪明通透,一个迟钝过人,朕可吃不消,还是这个合意。」说罢,牵了闻静思的手拉到身边,和声道:「这下,你了无挂碍,可以随朕入宫了吧?」
  家主一事就此了结,闻静思再无挂心之事,点头答应下来。闻允休却上前一步道:「陛下,容我和思儿单独说几句话。」
  萧韫曦放开了手,看着闻允休将儿子带出祠堂,漫步在庭院幽径上。两人默默地走出长长一段路,并无交谈,似在观景,又似在思量如何开口。
又过了一道弯,闻允休在池塘边停下脚步,负手看了一眼惴惴不安的儿子,心中微微一叹,轻声问道:「陛下他,对你好不好?」
不及闻静思回答,又道:「以他作为帝王来说,对你确实是皇恩浩荡之极。我指的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爱侣来说,对你好不好?」
  闻静思虽然诧异父亲这一问,还是老实回答道:「原来不知道他有这心思,便觉得他是难得的知己良朋,后来知道了,只觉得他用心良苦。身为君王,有才干有担当,身为爱侣,也是温柔体贴之人,毫无瑕疵。」
  闻允休微微笑道:「陛下城府极深,十多年经营只为了要你一个,老夫都佩服他。他擅于纵览全局,你更多关注细节,你们二人互补,天下百姓不愁不安居乐业。但是,不论朝堂还是内廷,房中还是房外,你都要记得自己的责任,莫要辜负他一片心意。」
  闻静思听出父亲话中有话,不禁稍稍红了脸,在一片冬景之中,添了几分春日之暖。「静思知道了。」
  闻允休眯了眼睛捻弄胡须,语气中有着显而易见的自豪与欢快。「你们三兄弟,我最不放心的是你。如今看到你幸福美满,又怀了皇嗣,再没有可让我挂心的了。
「你也不要太顾虑闻家,名声这东西,越是长久越能看出个是非对错。我离开的这几个月,在远处看你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辜负我一分的期望,实在令我欣慰。」
  闻静思不曾想到父亲对他与皇帝之事毫无半句指责,反而来安慰自己,心中感动之情难以言喻,恭敬道:「静思让父亲担忧了。」
  闻允休笑道:「等你生了孩儿,就会明白,父亲教养子女,只是一时,担忧子女,那是一世。」
他引着闻静思转身走回来时的路,又道:「皇家对待子嗣的态度,从来都要求开枝散叶,膝下子女成群。不过,陛下只有你一人,往后免不了磨着你生第二个,第三个,你身体若能承受,应下也无妨。
「只是,对待皇子皇女,不能像对待世家子女那样教养,你于他们,是父母,也是帝师。你身上的担子,不可谓不重。」
  闻静思口鼻中轻轻呼出一股热气,看着白雾在眼前慢慢散去,心间如这雾气一般,一片清明,毫无浊色。
「父亲请放心,静思知道职责所在,会拿捏好分寸尺度,绝不让自己教出为祸苍生的皇子皇女来。」
  闻允休哈哈一笑,看着不远处萧韫曦负手而立,在庭院的皑皑雪地上,一身紫金常服,头戴乌纱翼善冠,丰神俊秀,夺目生辉。想起他这十多年的苦心经营,心下不禁感慨万分。朝闻静思轻声道:「去吧。」
  闻静思心领神会,对着父亲一拜到底,算做话别。闻允休与两个儿子送他二人出府。
闻静林眼见马车缓缓向前,猛得想起一事,「啊」一声惊叫出来,往马车行驶的方向疾走数步,遥声喊道:「陛下,闻晗如何处置?」
  正在上马的雁迟听他一提,不知为何想起之前同样言辞侮辱的宗义之来,心下一阵发怵,又隐隐含着一阵快意,笑着朝闻静林悄声道:「二公子不必多虑,陛下虽然爱民,却记仇得很。」
  雁雁迟虽然是猜测,却被他一语成谶。
果然,一月后,闻叙义带着儿子回到自家府邸时,等着他的是刚刚到达的一道圣旨:自己官降一等,闻晗罢免官职,入狱十年,其子嗣永世不被朝廷录用,也算间接断了他家主之位的痴想。这些苦果,已是后话了。
闻静思跟随萧韫曦回到永宁宫,一路上并未见侍卫值岗,虽然明白这是皇帝为了自己而刻意吩咐,却又担心守卫不足容易引起别有用心之人有机可趁。
等两人一入寝殿,闻静思便道:「陛下是否将这一路的侍卫都调离了?」
  萧韫曦笑道:「不,朕只是将他们调到暗处。」见闻静思一脸了然,又道:「你也不必猜,朕在城门口设下哨口,一旦见你父亲和家主入城,便来通报。
「朕知道你无惧家主之威,况且闻阁老和雁迟定然不会让你受一丝伤害,但有些话还是要朕来说,有些事还是要朕来做,才能令人信服。」
  闻静思想起将自己归入皇家,同入皇陵一说,心下感叹,虽然同样是离开闻家,却与家主除名的结果简直是云泥之别。
萧韫曦见他眉目舒展,眼睛朝他下腹一瞄,别有深意地道:「静思与其担心这些,不如担心今晚。」
  闻静思不明其意,凝眉疑惑,萧韫曦也不点破,闷笑着吩咐木逢春准备晚膳去了。
过了许久闻静思才意识到皇帝所指何事,想到晚上同床共枕,甚至要袒裎相对,心中到不全是无奈,也隐约有一丝期待之意。
  晚膳上得比平时要早,荤素混搭,浓淡适宜,并无特别之处,但仔细去看,道道都是闻静思平常喜欢的菜色。
两人往常会在席间谈论政事,今日也并未因闻静思入住永宁宫而例外,从上元节后调程梦瞳入工部,到让他全权负责北地挖渠引水的工程。
  闻静思淡淡地道:「上次迎接两位大人回京之后,曾听闻程大人在北地水土不服,病过一阵,这次监督北地工程,更是天长日久的事。臣本想让他做袁大人的副手,历练一番,也好减轻他的负荷。陛下直接让他全权负责,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萧韫曦摇头,夹了火腿放在闻静思碗中,沉声道:「不能再等了。袁荆监管一年,刚好调回。程梦瞳新晋高位,必会全力以赴,朕会给他派个得力副手,不会让他有闪失。
「如果今年引水至两州八县这一段做得出色,朕便让他轮转六部,熟悉各部运作,历练几年,若有建树,朕可保他而立之年登上尚书令的位子。」
  闻静思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二十五岁登上相位已是异数,三十岁登尚书令在燕国也是绝无仅有之事,不解道:「陛下何至于如此匆忙提拔?」
  萧韫曦放下筷子,深深看入他的双眼。「尚书令手握执行大权,势必要一个懂得各部运作,熟知事务程序,懂得运用各人所长的人。朕和程梦瞳谈过几次,他虽然各项都有欠缺,到不乏是个上进之人,可塑之才。」
忽而展颜戏谑道:「最重要的是,此人知恩图报,爱憎分明。对你,可是崇拜得很啊。」
  闻静思听他这样一说,已猜出来个大概。「陛下是要为臣建立幕僚吗?」
  萧韫曦脸上并未有被戳穿的惋惜,兴致反而十分高昂,笑道:「不错,你生下皇儿之后,还负担了教养,若身边没有可信的幕僚辅佐政事,分劳解忧,还不定累成什么样子。
「今日朕在你家门前遇见他,说是来拜访,虽然朕一早就已下令众卿不准扰你休养,但他抗命而为也是份心意,真心敬重你。就凭这一点,便可收为己用。」
  历来帝王都忌惮臣子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亲自为臣子建立幕僚,提拔臣属的也仅有萧韫曦一个。
然而并非只有这一件事,拔地而起跃至相位,见相印即可执行政令,四品以下臣子任命调动,一百万两内银钱的任意周转,等等等等,大大小小,件件桩桩,都是萧韫曦为他破的例,开燕国帝王重用臣子的第一次。
闻静思如何不知萧韫曦恩宠自己所顶承的种种压力,心中五味陈杂,难以言喻。「陛下圣眷盛隆,真是让臣手足无措,六神无主了。」
  萧韫曦颇不以为然,连连催促他多饮几口药膳汤,直到一碗汤水见了底,才慢悠悠地道:
「你怕什么,与朕相识二十年,难道还不清楚朕的为人吗?古来帝王成大事者,莫不大刀阔斧,惊天动地。朕要成就一番事业,还需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他语气忽转,换了一副笑脸道:「虞舜易做,静思难求。这么难的人朕都求到手了,想来离明君也不远矣。」
  闻静思见他公私混淆,装作好色之徒的情貌,一腔担忧被他生生岔到了天外天,笑得双颊飞红,平添一抹艳色。
他已知晚上要与萧韫曦欢爱,晚膳便刻意进少一半,萧韫曦也不勉强,吩咐了传膳太监温上汤粥,以备随时传用。
两人在小书房翻看了往年的一些策论,又玩赏了邻国送来的新年贺礼。萧韫曦毕竟年轻气盛,心上人在侧,渐渐地便管不住自己的手脚。闻静思见他双眼情炽如火,也不愿让他再等,令木逢春备好浴池,沐洗准备去了。
永宁宫暖玉殿的汤池原本只有帝王御用的明日池,宗皇后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硬在旁边添了皇后的千秋池。
闻静思虽三千宠爱独在一身,也不敢僭越,只在千秋池洗浴。
暖玉殿中水汽氤氲,重重锦幕隔去冬日寒冷,温暖的水波漫至胸口荡漾在周身,彷佛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过身体的每一寸。
连腹中胎儿都似要享受这股柔和之意,缓缓的,一点点的舒展身体。闻静思正感受着胎动,舒服得趴伏在池边不想上岸。
这时,身后传来萧韫曦轻声地低吟:「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骤然一惊,回身去看,萧韫曦只着白色中衣,散发赤足依在屏风边,一双明眸带着狡黠与笑意在自己身上来回巡视,放肆轻佻之极。
  萧韫曦见他通身被水汽蒸成粉红色,火光一映,真有如凝脂的细腻与光润,下腹不由一紧。
却不着急马上行乐,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池边阶梯旁,看闻静思面带局促,更是心生捉弄之意,故意道:「这池太小,容不下朕的静思,还是去明日池吧。」
  闻静思浑身一僵,萧韫曦这样说,分明是要自己在他面前裸身出水,走去明日池,这等羞人之事他如何做得。
萧韫曦早已料到他无动于衷,继续劝道:「静思不过去也无妨,可朕在这里展不开手脚,万一不能尽兴,岂不辜负了静思一番心意。」
  闻静思诧异道:「陛下要在这里?」
  萧韫曦笑道:「怎么,朕只想重温静思当日受孕的旧梦而已,有何不妥?」
  闻静思听他提起坤族受孕关键之一,便知道他已经掌握坤族异象的全部。想起受孕当日,也如今日浸了温水洗浴,却止不住体内情潮狂涌,不禁脸如火烧,益发不敢动弹。
萧韫曦哪里容他躲避,步步紧逼:「静思难道是后悔答应朕了?」
  闻静思哪里愿意让他这样误解,咬咬牙走到石阶旁,抬头朝萧韫曦道:「请陛下帮臣取来内袍。」
  萧韫曦摇头不允,调笑道:「你直接起来就好,这里暖和之极,断不会冷着你。」
  闻静思见求助无用,干脆走上岸边,一手扯了地上铺设防滑的布巾裹上身。
萧韫曦始料不及,被他这一计将了一军,蹚目结舌得看着他沉入明日池水,也只好无奈地跟过去。
闻静思虽然表面上平静无波,但见萧韫曦一步一步走下池中,到底紧张起来,又因早已许下承诺,不容借故逃脱。他深吸一口气,将布巾解下,放在池边。
萧韫曦微微一笑,猛地一蹲身,沉入水中,舒展身体像一条巨大的鱼朝闻静思游来。
闻静思贴在池壁,不敢移动,看着他双手握上自己的胯部,然后下体被轻轻一触,接着有柔软的东西从下腹一路划过隆起的肚腹,直到萧韫曦的头出了水面,才知道竟是他用唇舌舔吻而上,到了胸前在乳珠处轻轻一咬,顺着肩膀吻到锁骨,之上是下颌,最后重重地碾上闻静思的双唇,吸吮啃咬,唇舌交结,缠绵之极。
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一手揉按胸前乳珠,一手滑到后腰浅探臀沟,含了他的耳垂低声道:「你害什么羞?你身上那一寸朕没摸过,没看过,没亲过?不要说外面,就是里面,朕也不是没进去过。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声音入耳,字字催情。闻静思深知此话不差,却仍是忍不住满面火热,只好双手抱上他胸膛将脸埋在颈窝。萧韫曦轻声一笑道:「脱朕的衣裳。」
  闻静思颤抖着双手解开中衣与亵衣的绳结,一层层脱下,又摸索着解开裤上绳结,扯松腰际。
萧韫曦任由裤子沉在脚边,双脚一踩便脱了出来。
闻静思腹大如鼓,便从侧面将他压在池壁上,口舌流连耳颈处,双手连同水波轻柔地抚摸胸前与大腿内侧。
闻静思撑着池缘默默感受体内渐渐渗出的情欲,他自认不是好淫之人,这般轻易的被萧韫曦挑起欲念,委实让他无奈又无措。想来是体内色欲日积月累,一经触发,便难以自禁。
萧韫曦耳际听他呼吸渐促,一掌握住半抬头的阳物,怀中的身体果然一阵轻颤,笑不可仰道:「看来你在这事上也不全是无欲无求。坤族孕期容易动情,朕近三个月不曾碰你,平日你如何疏解的?」
  闻静思不怕他在床第间兴致高涨,索取无度,唯独怕他一张不饶人的嘴,能说得自己又羞又惭,几乎要开口讨饶。想起平日偶尔情潮涌动,晨起最甚,也只是轻轻摩挲腹部,构想孩儿出生后的状况,情欲自会慢慢消弭。
萧韫曦见他闭口不答,更加不愿轻易放过,用膝盖顶起他一条腿,一手探入臀中寻到穴口,追问道:「你一个人情动的时候,有没有想朕?朕可是每日早上都想你,想你热情如火,自解罗裳,投怀送抱。」说罢,一指稍稍一顶,轻松地钻入肠内撩拨起来。
「可事实却是朕每次热情如火,自解罗裳,投怀送抱。你是不是应该一偿朕的夙愿呢?」
  闻静思自知在情事上亏欠甚多,有心弥补,便强压下体内阵阵情欲,柔声道:「陛下想让臣如何做?」
  萧韫曦抽出手指,将他扶正,笑道:「今日,你为主,让朕也好好享受一回。」
  闻静思顿时尴尬之极,萧韫曦分明是要自己主动求欢,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好硬着头皮侧身去吻他双唇。
他唇舌青涩,怯怯地舔舐吸吮萧韫曦的舌齿,并无技巧可言,却引得萧韫曦呼吸沉重起来。
明日池靠殿内的一角有片斜坡从地面直伸延到池底,闻静思将湿热的布巾铺在上面,拥着萧韫曦躺了下去,池水恰好漫过腰腹,因而并不觉得冷。
  他俯视萧韫曦的脸庞,修长的手指细细抚过眉眼,鼻梁,双唇。这一张脸在朝堂上英气逼人,教人不敢直视,现在却隐含着笑意,温和又恬淡。
闻静思闭上双眼,掩去眸中的爱恋之色,吻了下去。他学萧韫曦那般,吻过下颌,在勃颈喉结处流连片刻,渐渐往下吻,双唇在胸前印下数朵红梅,一路开至乳珠前。略略停顿片刻,终是微微启齿将那朵红艳含入口中。
萧韫曦头一次被他亲到此处,虽然只是唇舌的舔舐,并无花样,情欲却不受控制的陡然高涨。他十指插入闻静思发间,轻抚湿润的头皮,顺着发根梳至发尾。
闻静思侍弄过另一侧后,让萧韫曦向上移了一尺,半挺立的阳物恰好露出水面。他心中仍有怯意,甚至伸出去的手还不稳,却没有半分迟疑,轻轻握上比池水还要灼热的阳物,慢慢滑动起来。
萧韫曦眯起眼睛,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低头去看,闻静思双颊绯红,半张着口,缓缓俯下身。心下猛地一跳,未及阻止,那要命的地方便进入一个从未到达的温暖柔软的妙处。
萧韫曦只觉得全身血液都聚在下身那一处,又觉得浑身只有那一处有知觉,看着那粗壮之物在闻静思口中一寸寸进出,那柔软的唇舌一点点擦过敏锐之地,脑中一时空白一片,只想翻身摁了人往喉咙深处挺进。
萧韫曦粗喘几声,万分不舍地推着闻静思的肩膀从他口中退出,沉声道:「你实在不必勉强自己口侍。」
  闻静思捂着嘴咳了两声,轻轻地道:「陛下这样做时,也是勉强吗?」
  萧韫曦惊讶之情溢于言表,闻静思心中羞赧之极,面上却强自镇定。「臣对这事虽不能像陛下这样坦诚从容,但也不愿忽视对陛下的爱恋之心与此间责任。」
  萧韫曦双眉一扬,忍着笑意将身体挪入水中。「你一片心意,朕怎么都不能辜负了去。」说罢,拉住他的手臂道:「上来吧。」
  闻静思担心身形沉重,这样的姿势吃不消,脸上不由带了几分为难之色。
萧韫曦不容他多想,扶着双臂让他跨在身上,一手抚摸后腰,一手揉弄身前阳物。
情欲渐渐从下腹漫至全身,闻静思撑在他肩膀的手慢慢收紧,口鼻的呼吸也稍稍急促又紊乱,微微闭了眼蹙了眉,似在忍耐,又似在品味。
萧韫曦的目光片刻不离他脸上,羞赧,忍隐,欢愉,种种神色都落入眼里。
坤族男子受孕,为了生产,时日越往后那妙处越是松软。萧韫曦便没有使用香脂,开拓起来也是十分轻易,只片刻功夫,三指即可同进同出。
他轻轻一笑,抽了出来,哑着嗓子诱哄道:「静思,好了,让朕看看你的决心。」
  闻静思哪里不知道他所谓的「决心」指的是什么,可身上再是欲火如焚,也无法抛开廉耻自己去求那狂龙入体,摇头恳求道:「陛下,别这样。」
  萧韫曦一手在他会阴处按弄,一手轻捏他阳物前端,感受手中之物突突的跳动。闻静思低低一呼,身子顿时虚软几分,萧韫曦的炽灼就顶在了后穴入口处。
「静思,坐下来,朕忍得难受。」闻静思全身羞得发红,喘息之中微微带了哭音。
萧韫曦眸色渐深,双手扶着两边胯骨,将他缓缓按下。闻静思感到后穴被一分一分的撑开,快感直冲脑际,恍惚之中觉得自己仿似一只珠蚌,被人强行撬开了壳,摘采柔软之处的珍珠。
萧韫曦只探入了两分便停下手,转而抚慰他挺直的阳物,口中继续诱哄:「食色性也,何必违抗天性?朕要与你白头偕老,这事上难不成要朕一辈子来求你?」
  闻静思听他语露怨怼之意,心下一痛,咬紧了嘴唇闭上眼睛,僵着身子让那炽热的阳器慢慢进到体内深处。
萧韫曦只觉得被一团火热密密包裹,彷佛身入桃花源,又似亲临天上仙境,不由舒服的长叹一声。
闻静思低着头,垂下的湿发仿如幕帘,遮住了大半面容,他只停顿片刻,便稍稍抬起身体,缓缓吞吐起来。
萧韫曦将他垂落的额发拨到耳后,伸手摸到他下巴,略略勾起。他脸上的羞晕未退,双眼依然紧闭,羽睫上已隐隐有泪光,洁白的牙齿咬得下唇一片红印。
萧韫曦不由一叹,两人一年来的欢爱双手就能数得过来,要一个生性端方之人自己承恩求欢,实在有些过于苛刻,如此一想,便不愿再逼迫他。
他犹记得闻静思自六个多月起,因腰脊承受不了腹部重压而不敢平躺,双手稳住了闻静思的腰臀,慢慢起身让他侧卧在斜坡上,屈起一侧腿,肆意抽动起来。
闻静思虽然不知萧韫曦为何改了主意,但自己总算不用再做这羞耻之事,心里一松,身体也放松下来,这才觉出下腹情动如潮,肠内又被萧韫曦捣弄得时而轻,时而重,时而快,时而慢,次次正中蕊心,再也受不住层层涌上的快感,放声呻吟起来。
  萧韫曦见身下玉体横陈,在灯火下泛着珠玉的光泽,温柔的水波将发丝如浓墨一般散在水中,耳边又有销魂的呻吟声,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天上人间。
他身下抽送不停,上身趴伏下去贴在闻静思身侧,勾过他的下巴深深吻了上去,两人唇舌纠缠一起,便难舍难分。
闻静思一手环着他的背脊,被他吻得气喘吁吁,只觉得这般吻法似要吞了自己的舌头下肚。
萧韫曦离开嘴唇,咬上耳垂,牙齿轻轻一合,闻静思身子便是一紧,惹得萧韫曦笑意更浓。「静思,朕舒服的真想就这么长在你体内,再也不要出来了。」
  闻静思被他顶弄得神魂颠倒,说不出话来。体内那物似有灵性,深深浅浅,轻轻重重,每一次都正中痒处,逼得他难以自持,微微抬了胯部迎合上去。
过了百十抽,萧韫曦觉得那妙处越来越紧,闻静思的身子越来越僵硬,而呻吟声却渐渐低了,心知他就要到极处。腰部重重用力,手上也更快的揉捏,只消十余抽,闻静思呼吸一窒,手臂一紧,轻颤着射出精水。
萧韫曦含了他的耳垂,享受着后穴猛烈收缩带来的快意,重重抽动片刻,低吟一声,也攀到了顶峰。
  两人静静相拥,品位着高潮之后的余韵。此刻,水波轻漾,耳边就是爱人的呼吸,腹中是天赐之子,那些朝政,民生,责任,权利,变得轻如鸿毛,天下之广,再也没有身边这人重要。
萧韫曦抽出阳物,伸进两指将他体内的精水导出。闻静思埋头在肘间,任他处置。过了一阵,萧韫曦凑近来抱住他,两人一同往下躺,让水浸到勃颈。
他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搂着闻静思的腰,温柔的细细抚慰。闻静思看着那盈盈笑意的双眼,情不自禁的吻了上去。
萧韫曦虽然讶异他忽来的主动,心下多少也猜到了缘故。一吻毕,便打趣道:「静思莫非想再做一回?」
  闻静思淡淡一笑,柔声道:「现在臣是陪不起,待臣生下孩儿之后,便来奉陪。」
  萧韫曦故作哀叹道:「今日你半途而废,真是好不尽兴。只不过叫你自己掌握,又不是初尝情事,委屈得好似朕欺负你。朕真要欺负你,你哭都来不及。」
  闻静思心存愧疚,有心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萧韫曦看他着急,裂嘴笑道:「定是朕以往做得太少的缘故,等你生下皇儿,朕定要你将这十年的份都补回来。」
  闻静思心下一叹,不愿多谈论这个,无奈道:「陛下说的,臣遵照就是。」忽而想起一事,轻声道:「这个孩子,陛下可想好名字?」
  萧韫曦微微一笑,玩心忽起,起身吻了下去,一手在闻静思腹部一笔一划的勾勒,正是他早已想好的名字。一吻毕,闻静思讶异道:「这名字万万不可。」
  萧韫曦正色道:「有何不可?若是皇子,朕元兴元年有了他,取一元字,静思字君谨,又是生父,取一谨字。若是公主,便取同音的槿。日后他对你,不仅要以师生之礼相待,更要称你为父王,行三跪九叩之礼。」
  闻静思不料他想得如此深远,柔声道:「陛下难道要让皇儿知道,自己生于男人之腹?这要让他颜面何在?如何看臣?」
  萧韫曦肃色道:「静思,你十月怀胎,一朝生产,这些辛苦做为儿女的如果不知不敬,岂非不孝之极。百善孝为先,不孝儿女,朕要来何用?」
  闻静思知道劝说不动他,也就作罢。看着那双坚定无惧的眼眸,彷佛所有的疑难到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只要与他并肩而立,这天下便再也没有可畏之事,微微一笑,闭上了双眼。
九、明镜何惧惹尘埃
  正月十五上元节晚,萧韫曦在烟波阁设下元宵宴,席间请了闻阁老,闻静林,闻静云和雁迟四人,唯独刻意遗漏闻家家主和闻晗。六人坐在一桌,无分尊卑,融洽和睦。谈笑中不提国事,仅是行酒令,猜枚吃酒,做些应景的诗句。
萧韫曦治国有方,又不是什么悲春伤秋之人,诗文上面欠缺甚多,作出来的诗句豪迈开阔,并不多讲究对仗平仄。
闻静云喜好新奇玩意,沉迷商场,文人间的事情,在他看来都是无病呻吟,因而从来不参合。
闻静林游历五湖四海,诗文交友,十足文人派头,常常有佳句,引得众人拍手称绝。
闻静思擅长治国策论,通读诸子百家,于诗文上没有过多的钻研,诗文朴实无华,流露出的是返璞归真的情调。
闻阁老倒是样样精通,诗词里有着一股历经人世,看透沧桑的禅意与大度。雁迟身为武将,诗文里少不了豪气壮语,倒与萧韫曦颇为相似。
  宴近尾声,闻允休提出过一日便要辞行回殷州,闻静思虽然不舍,也知道这事无可避免,只得柔声恳劝老父保重身体,勿为自己担忧。
  萧韫曦抿唇听罢他一席话,笑道:「闻阁老最擅长养生之道,你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你自己。这段时间虽然长了几斤肉,却比寻常怀孕女子差得远了,朕真是怕哪里亏待了你。」
  闻静思未及安慰,闻静云接过话头道:「不会不会,我这么愚钝的人都觉得陛下对我们家好得很,对大哥那就更没得挑剔了。」
  众人闻言,笑作一团和气。萧韫曦边笑边思忖道:「静思,一人的爱若分成十份,朕便是给了你九份,剩下的一份平分天下人。」这话他也只敢心里想想,真说出来,少不了闻静思一番以天下为重的耳提面命,煞了风景。
  闻静林直到笑够了,才对兄长道:「父亲虽然不在你身边,还有我们两个弟弟在。今年我不走了,等你生下我的小侄儿,看过长得像谁,再去告诉小妹。」
  闻静思惊讶道:「你要去告诉阿心?」
  闻静林笑道:「闻家百年才出得一个皇后,帝后情深意长,爱而弥笃,如此大喜之事,如何能忘了知会她?」
  闻静思一愣,霎时微红了脸。萧韫曦朗声大笑,欣悦的笑声穿过烟波阁,荡在深冬清明的阳光之下。
上元节一过,便是一月二十九天圣节。
  朝中有官员请奏如往年先帝那般庆贺生日,萧韫曦在朝会上捏了折子笑道:「众位爱卿的心意,朕很清楚。但一来,《节俭令》上有关于天圣节的诸项操办事宜,朕亲允过,便要遵守,不欲肆意奢靡。
「二来,『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朕不忍母妃劬劳之日,作朝野同欢之日。三来,北地旱情已解,民劳财伤,朕这次天圣节所需银两,皆拨给两州百姓,虽是杯水车薪,也是朕的一点善心。」朝会之后,木逢春宣布了天圣节当日请三品以上官员入千碧湖品尝青梅酒。
  下了朝,萧韫曦却对闻静思抱怨道:「你不能出席,朕对着那般老臣无趣之极,不如当日在你桌前支道屏风如何?」
  闻静思笑道:「这到是显得欲盖弥彰了。」
  萧韫曦忽而凑近他耳语几句,闻静思听得面带疑色。
除夕夜宴他未入席已经惹出些持宠而骄的流言,天圣节再不露面,有些好事之徒恐怕要当堂上奏了。两相比较之下,也唯有依照萧韫曦的意思试一试。
  一月二十九,晴天朗日,一扫前段时间雨雪纷纷的寒意,众臣换下厚重的棉衣锦裘,颇有几分迎春之感。
千碧湖上的残荷并无多少佳趣,只是沿岸栽种的梅树花开枝头,盈盈而立,梅香清幽,正正和了一众文臣的诗情。
三品以上文武重臣齐聚千碧湖边,皇帝不在,便少了许多礼节拘束。青梅酒开,醇香四溢,联文对酒,一片和乐之景。
  程梦瞳因治旱有功,破许赏酒。在场的无不是善于察言观色,揣测圣意之人,皇帝欲提拔重用的人,无论出自爱重才德,或是看皇帝颜面,众人纷纷来敬酒致意。
程梦瞳一个年轻后生,如何是这群老狐狸的对手,不敢推拒,只好来者不拘,因而皇帝未到,反而自己喝得三分醉意。幸好有武将提及皇帝久久不至,才分去众人的心神,免去他醉酒的尴尬。
  史传芳捻着胡须看向阆苑亭,自言自语道:「陛下早到了。」他声音不大,站在一旁的程梦瞳听得清清楚楚,不禁诧异道:「在哪儿?」
  史传芳忽而一笑,举杯遥敬。四周众臣见他如此,一一看向湖中阆苑亭。那亭子八面垂着薄薄的白纱风帘,隐约可见两道人影,一明黄,一素白,站在石桌两侧,因距离甚远,看不清面貌。但见史传芳如此恭敬,众人心想那定是皇帝无疑。
  萧韫曦透过薄纱看着远处史传芳举杯敬来,淡淡地笑道:「他在敬你呢。」
  闻静思诧异道:「我何德何能让史阁老敬酒?」
  萧韫曦满上酒,捏了酒杯递在他手中,笑道:「你试试就知。」
  闻静思双手接过,见他眼中不似玩笑,犹豫片刻,缓缓抬臂朝史传芳遥遥敬去。
不料史传芳果真躬身一礼,满饮杯酒。闻静思心中虽然疑惑不已,也举杯饮尽。
萧韫曦走到他身前,看着他微微发怔的双眼,深深地道:「史阁老敬得是你的才德仁爱,也是敬你辛苦怀胎。」
  闻静思眼睫轻轻一动,敛下眼睑遮住了然之色。萧韫曦莞尔一笑,道:「朕去去就来。」
  程梦瞳见史传芳所敬之人并非皇帝,心中一动,靠近几步低声道:「那人可是闻大人?」
  史传芳将酒杯轻轻磕在石桌上,微微捻了捻胡须,反问道:「你说呢?」
  程梦瞳神色一凝,抬眼遥望,亭中只剩下一人,坐在临水一旁,斜倚石栏,留了个单薄的侧影,与湖中残荷相映,显出几分萧索与孤寂。
  萧韫曦来到湖岸,受了众臣的礼拜,说过几句场面话,便举杯笑道:「今日请众位爱卿来品青梅酒,多少不拘,只求尽兴,诸位随意啊。」
  有了皇帝这句话,众人便放下矜持,准备畅怀痛饮一番。
这时,左散骑常侍忽然道:「闻太傅尚未到,许是因事耽搁了,陛下是否遣人去看看?」他这一句,倒是说出许多人心中的疑问。
除夕夜宴,皇帝义闻静思身体抱恙免去入席,今日乃天圣节,作为一品重臣,再不露面,不免会给人落下傲慢无礼的话柄。
  众人纷纷看向皇帝,萧韫曦执杯遥指阆苑亭笑道:「闻相不是在亭中吗?他身体不佳,偏要来贺,朕怕他吹风受寒,特叫人支了风帘。众爱卿无事可不许去扰他,若他病上加病,久治不愈,朕手上的事可要压在你们头上的。」
  群臣心中俱是一惊,倒不为闻静思久病,而是皇帝的那一声「闻相」。
闻静思辞去丞相,按理应尽快择出适合人选接任,萧韫曦非但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连一些大臣的请奏都压下不表。
今日这一声旧称,分明告知众人,闻静思回朝之后,依然稳坐相位。不由得面面相觑,暗暗感叹此人深受帝宠。忽而想起关于两人的流言蜚语,果然并非空穴来风。又感悟闻静思在政事上作风正派,尽心尽力,确有佳绩,如此一来,便没有丝毫理由去责难了。
  萧韫曦对闻静思的维护,众人看在眼里,心照不宣。程梦瞳不知过往,张口便问:「陛下,闻相是何疾患,要紧不要紧?」
  萧韫曦淡淡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史传芳心中暗笑,「陛下怎么讲得出口。」扯过程梦瞳走到一边劝道:「闻大人积劳成疾,修养数月即可回朝堂。程大人不必担忧,只管喝你的酒就好。」
  诸人酒过三巡,都有些微醺,便以梅为题,咏以七绝。正在兴头上,史传芳无意间一抬眼,恰看见程梦瞳在曲桥上,一步一晃地走近阆苑亭,不禁去看皇帝。萧韫曦此刻也发现了,只目光微冷,却并无阻止的意思。
  闻静思独自一人坐在亭中看书自娱,似是入了迷,程梦瞳进入风帘时也未在意,以为是萧韫曦饮酒回来。
  程梦瞳见他斜靠着兽皮,捧书细读,身形脸颊比自己离开京城时略略圆润,却依然比普通男子要消瘦,只腹大如鼓,是再也掩饰不住的。
面上不由闪过震惊、苦楚、了然、崇敬等诸般神色,最后俱化做唇边淡淡地笑容,深深拜了下去。「大人。」
  闻静思一惊,抬头见是他,微微一愣,叹了口气,合上书册向身前石凳一指,点头柔声道:「程大人,坐。」
  程梦瞳看他放下书册,赫然是一本《帝范》,想起他如今身为太傅,日后还要教导未来的帝王,心里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带着醉意的目光怔怔的落在闻静思腹上,沉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了。
闻静思见他直直盯着自己的腹部,也不羞恼,起身在石桌前坐下,鼻端飘过程梦瞳身上清淡的酒气,抬手堪满两杯清茶,微微一笑。「程大人。」
  程梦瞳猛地一醒,大为尴尬,羞了个满脸通红。自己失礼之极,简直算是侮辱了,忙起身恭敬的拜了下去。
「下官有罪,大人,大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说才能让对方知晓自己一片敬仰之心。
  闻静思伸手将他扶起,安抚道:「无妨,程大人不必介怀。」
  程梦瞳见他双眼温和如水,笑颜清华无双,不禁反掌抓住那双手,紧紧一握,心中渐渐安定下来。「闻相,一别数月,见你无恙,我心里实在高兴。」
  二人见面也不过数次,程梦瞳这般说,倒有些真心相交的意味。闻静思听了抿唇一笑,回道:「我在京中自然无恙,比不得程大人奔波劳苦,黑瘦了许多。」
  两人眼中俱是惺惺相惜,相视片刻,一同坐了下来。闻静思执了杯朝他一敬:「程大人,北地治旱,劳苦功高,我以茶代酒,替两州百姓感谢大人了。」
  程梦瞳不多虚礼,坦然接受,端了清茶,在闻静思的杯上轻轻一碰,仰头饮下,洒然道:「我虽与大人同岁,却一心敬慕大人德才,愿与大人做君子交,不知大人是否愿意?」
  闻静思扬眉笑道:「有何不可?」
  程梦瞳笑声朗朗,大声道:「好!」他心中激动已极,鼻腔酸涩,双眸便泛上一层泪光,眼前四周景致都模糊起来,唯有闻静思的身影依然清楚明晰。
  闻静思见他性格爽朗,毫不造作,行止率真洒脱,与闻静林有几分相似,心里便多了些亲近之感。
「梦瞳,我听闻你在弁州水土不服,病了一场。陛下这次调你去监督北地引水工程,千万要保重身体,切勿操之过急。」
  程梦瞳见他关心自己,心头顿生暖意,点头应诺。「那时事态紧急,一心想要平息各处民乱,饮食不规,弄得脾胃失衡,确实难过了一阵子。幸而有孙大人稳住阵脚,否则,我可真算是乱上添乱,忙上加忙了。」
  闻静思笑道:「忙起来便忘了用膳,这点我与你倒是一样,可没法说你。」
  两人相视片刻,都笑出了声。
闻静思又道:「我身处朝堂,百姓之苦不如你在民间走过一遭知道的多,二令施行也不知其成效是否与我当日估算的那样,即便如令施行,也不敢说各地官员都似你这般公正无私,少不得有徇私枉法之徒,将我一片苦心当成儿戏。」
  程梦瞳见他双眉微蹙,想起北地百姓对二令之欢庆,不忍他思虑过甚,劝慰道:「君谨不必多虑。依我在两州所见,《归田》最是深受百姓所爱,让百姓真正有了田地,保住了温饱,不至于流离失所。
「《节俭》更多的是约束富人官宦,节约国库开支,省下来的归根结底也是为了百姓。两州官员虽然不全是清明廉洁之人,所施行的政令,也并无太大的偏差。百姓所受二令的恩惠,与君谨当初所想,应该相去不远。
「若非如此,弁州百姓不会在听说我是闻相举荐之人,便跪地感恩了。说到底,我在两州可沾了你不少的光。」
  闻静思听罢,从心底笑了出来,为程梦瞳堪满杯。两人静静品饮片刻,都享受这种轻松惬意的氛围。
程梦瞳更是身心舒畅,魂思渺渺,闭上双眼细细品味鼻端的荼糜清芳。过了许久,才睁开眼,凝视着闻静思柔和的笑颜,缓缓地道:
「我长在平常百姓家,七岁通读《诗经》,十岁更是将《中庸》,《大学》倒背如流,父亲看我有些天赋,便送我去州府最好的书院。我初考过了县试,然后院试乡试俱是头名,一时风光无俩,父母亲戚个个喜极,乡里人人以我为傲。
「我被这头名之喜砸得魂飞天外,当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降世,人间少有,凡世独一。直到会试落榜,才知道这朝野之中,不是靠学识便能独尊,有本事便能称大。
「人情世故,为人处世,有时更胜过律法。」他将自己往事娓娓道来,语气平静无波,闻静思却听出其中不平之意,并不插话,微微点头等他说下去。
  程梦瞳眼神愈加柔和起来,淡淡地道:「我会试失意,落魄酒馆,遇上史阁老,他细细问我对天下局势,百姓民生的看法。我醉酒失神,连自己说了什么都记不清了,只知道醒后躺在他家客院。半月之后,便有人来领我进了翰林院,这才知道,我领官授职全是因史阁老的保举。」
  程梦瞳轻轻一叹,为闻静思堪满清茶,两人轻轻一碰,茶到杯干。
「我在翰林院,职位低下,人言轻微,不得重用,很快便心灰意冷,萌生退意。史阁老知晓后,提起你。我暗中留意之下,只觉得你德才兼备,只欠机遇。
「果然,去年陛下登基,你终于如鹰展翅,一飞冲天。君谨,你不知道,我看着你,便觉得自己还有希望,这一辈子不至于湮灭在尘埃中。你对于我,不止是知遇之恩,更有救心之谊,如同再造。」
  闻静思不知还有这段隐情,见他双目之中有对自己的崇敬,有大丈夫一展抱负如愿以偿的欣喜,不禁叹道:「若非陛下,我与你,并无二致。」
  程梦瞳淡淡一笑,摇头道:「我与你,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他却并不明说,只深深地看了闻静思片刻,坚定地道:「闻相,往后我程梦瞳誓死追随,绝无二心。」
  闻静思心头一跳,如此重誓,实在让他有些惊异,随即劝慰道:「鹤卿,一个人,腹中有真才实学,无论被埋没在何处,都会鹤立鸡群,格外出众。
「我只是提了你的名字,而陛下才是给了你一展所长的机会,你自己更是没有辜负十年寒窗苦读,父母乡亲的殷殷期待。要感激的是陛下,是你一身博学才情,而我,只是个外人而已。」
  程梦瞳闻言,那一双睿智清明的眸子浮起淡淡的无奈,缓慢地摇了摇头,不再开口。清茶的香气在唇齿间流连忘返,仿如闻静思给人的感觉,清淡却悠远,馨香而绵长。程梦瞳品着品着,竟觉得一丝苦涩,从心底逐渐散开来。
冬日再如何寒冷,也有被春天融化了冰雪的时候。
  梅花渐渐凋零,桃花笑迎春风,千碧湖残叶尽去,换来千倾翠绿,和风过处,碧涛翻滚,袅袅清香,何处似人间?
  程梦瞳走时,正是曲水漂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的三月。临别之时,程梦瞳在正德殿拜见了萧韫曦和闻静思。
皇帝并无多少离别之言可赠,闻静思这些时日与他相处甚多,了解愈深,愈加放心他的深谋远虑,只殷殷嘱咐保重身体,对于勘察监督工程,并无一句赘言。
萧韫曦看二人亲近,心里着实高兴。待程梦瞳走后,不禁笑道:「静思收服人心的本事,比朕要强太多。」
  闻静思一听便知道他想岔了,笑道:「臣只知道将心比心,以心换心。鹤卿身上有几分阿林的影子,臣当他是朋友看待,并无他意。」
  萧韫曦暗想:『你当他是朋友,他看你未必是朋友。』口中却调笑道:「是吗?朕把一颗心给了你,你给朕的心在哪里?让朕摸摸看。」一双手直直朝闻静思腹上探去。
  闻静思怀孕已九个月,脱下冬衣,更显得肚腹硕大沉重。他行动不便,平日极少出永宁宫,今日程梦瞳来话别,他即使心中羞赧,也不得不忍下来送。
这时,萧韫曦轻轻摸着腹部,腹中胎儿彷佛应和父亲,缓缓动起了手脚。闻静思只觉得腹腔被他撑得天方地圆,压迫了胃部,难受之极,不禁轻吟一声。
萧韫曦察觉到了,扶他侧躺在软塌上,自己坐在沿边,俯身下去,将耳朵贴在隆起的腹上,放轻声音哄道:「皇儿乖些,莫要折腾你爹爹。」
  那孩儿听见父亲的声音,动得更欢快了,似是要将五脏六腑搅合在一起才肯罢休。闻静思皱眉忍耐,一手慢慢摩挲腹部,试图安抚闹腾的孩子。
萧韫曦不敢再出声,只有坐在旁边干著急。过了许久才长长出了口气,朝一脸担忧的萧韫曦笑道:「这孩子喜欢你,听见你的声音就好像迫不及待的要出来。」
  萧韫曦脸上并无欢喜之色,微沉了眉道:「他经常这样折腾你?」
  闻静思摇头道:「六七个月时尚小,力气没这么大,到不觉得难过。眼下九个月了,闹腾起来,确实有些辛苦。慢慢安抚,也能停下来,不然可真是吃不消。」
  萧韫曦沉声道:「将你折腾成这样,看来是个皇子。你再忍他一个月,生下来后,朕替你教训他。」
闻静思知道他是玩笑之词,并不在意,心中却一片暖意洋洋,极为舒适。
萧韫曦抓了他的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握住。「这个皇儿,朕要立为太子,静思也要封为亲王。」
  闻静思一楞,随即抿唇笑道:「陛下知道臣从来不在意这些名号。只是幼儿立储,陛下那么肯定他往后能堪当大任?」
  萧韫曦一手抚上他整齐的鬓角,顺着下来摸到耳垂,然后是脖颈,目光却由双眼移至嘴唇,不由自主地吻了上去。
「这倒是,万一先天禀赋不足,后天贪图安逸,可叫朕怎么放得下心将这天下早早传给他,带着朕的静思云游四海?」
  闻静思想到这种可能,心头猛的一紧,张口要答,抬眼便见萧韫曦的双眼满是狡黠与戏谑,不由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萧韫曦笑道:「与其期待这一个能融合朕与你的长处,不如静思为朕多生几个皇子皇女,朕挑个最适合的做太子?」
  闻静思心中默默一叹,见他果然被父亲猜中,无奈道:「陛下,臣今年已有二十六了。」
  萧韫曦朗声大笑:「静思,就算你七十古来稀,朕抱着你,也是会硬的。」
  闻静思见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羞窘之极,翻过身不再理会他。
萧韫曦渐渐收了笑,躺在他身后,一手环过腰腹,握上他的手柔声道:「静思,朕不贪心,只要一个太子就好。你再生一个,无论男女,都随你姓。往后万一要继承皇位,再改姓萧。你这辈子许了朕,朕不愿在子嗣上亏待你,朕有的,你也一定要有。你说好不好?」
  闻静思心头大震,双眼凝了一汪清泉,欲落未落,耐不住萧韫曦的催促,压着嗓子道:「陛下这样做,如何对皇室宗亲,如何对天下人交待?」
  萧韫曦撑起身体去吻他发鬓,在他耳边喃喃道:「朕只要对得起你。为朕再生一个,好不好?」
  闻静思双眼一闭,含着的泪水滚落下来,张口哽咽道:「好!」
***
  作者的话:其中有一句,和一篇生子名篇原文很像,没错,我借鉴过来的,我主动招了,别说我抄袭啊。
  『静思,就算你七十古来稀,朕抱着你,也是会硬的。』
  原句大概是,就算你老了,朕见你也会醉的。
春日既来,春闱也不远了。
  闻静思开始忙碌起来。
  虽说历年由礼部尚书或翰林院大学士担任权知贡举,漱玉殿校理封印卷首,紫微阁学士充覆考官,鸿文殿学士充点检试卷,翰林院学士充诸科考试官。
但为了防止徇私舞弊,除主考官外,其它涉考官员具体人选,是由皇帝在开考前三日密会定下。
如今闻静思全权主管科考,无论是遴选官员还是议定试题,无不是亲力亲为,慎重又慎重。
  燕国士人重进士科,往年先帝在位时,进士科考题多喜欢出诗词曲赋五道,经义史论五道。
闻静思禀告萧韫曦后,将文章诗赋改为三道,经义二道,史论三道,另加入时务策五道。
原本诸科试题是由翰林院学士承旨与主考在考前一个月内共同商议后,禀呈皇帝批复才定下来。
虽然闻静思对试题侧重心中有数,只消和史传芳略略交换意见即成,但现在已怀胎九个月,哪里有脸面和他坐下来商讨具体题目。眼见日子仅剩下十几日,只急得手足无措。
萧韫曦得知后,笑他厚此薄彼。「你当日不也是挺着肚子和程爱卿叙谈嘛,何况史阁老是个知内情的人,你怕什么?」
  闻静思咬了咬唇道:「当日臣不知鹤卿会闯进来,若臣看见他来,定会喝止在风帘外。可史阁老不同,他虽知晓,陛下要臣以这幅摸样与他相见,实在令臣无颜以对。」
  萧韫曦嗤笑道:「你脸皮也忒薄。罢了,进士科试题朕和史阁老商议后,你来定夺,明经科就让史阁老同翰林院大学士定了吧。
「不过,殿试三问,仍由你上殿来考。朕叫人在御座后立上屏风,不叫天下人皆知本朝丞相和皇后是同一人。」忽而稍稍收了笑容,隐约露出丝忧色。「就不知朕的皇儿能不能等到殿试完结的一日。」
  闻静思笑着安抚道:「臣问过徐太医,生产之日约四月中旬。四月初十是殿试日,因而并不要紧。」
  萧韫曦这才放下心来。
三日之后,进士科试题交到闻静思手中审核。两人果然深知他脾性,试题偏重民生百姓,尤其是时务策,更是问到了天灾防治,贪官惩处。
  三月十五,闻静思定下涉考官员,由萧韫曦在正德殿密招宣告。
  三月十八日,二十,二十二日,三场会试在京城的礼部贡院举行。
全国举人汇聚一处,拼这三百贡生榜。
二十三日一早,鸿文殿学士已经将彻夜封存的考卷运至礼部文阁,翰林院三位大学士连同史传芳一起批改。
十日后清晨,贡生榜昭示天下,当日下午,史传芳亲自挑选的一百二十八人进士科试卷,整整齐齐的放在了永宁宫小书房闻静思的面前。
  闻静思虽未经科举授官,却如何不知这一张张试卷代表着什么。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题名光宗耀祖。天下未平,百姓未富足,大丈夫精忠报国。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一展抱负,百世流芳。
这卷上的每一字,都是学子士人凝足了心血,倾尽了才华,容不得他半点疏漏与轻率。因此,这贡生的卷子,闻静思看得格外认真。
  他一认真,便苦了萧韫曦。批阅奏章之余,还要督促闻静思三餐膳食,间隔休息,这也罢了。最苦闷的是晚间他睡在御床上,左右翻滚,迟迟等不来人,吩咐了木逢春去催,却每每无功而返。
到了第三天,萧韫曦一觉睡醒,已是丑时三刻,终于耐不住孤枕而眠,虚火上升,披衣起身到隔壁的小书房。见闻静思犹自在明亮的灯火中捧卷沉吟,不禁心中生出几分怒意,走到他面前,一掌压下试卷。
闻静思正看的入迷,骤然一只手伸来,心头猛地一跳,一口冷气吸进肺腑,差点惊叫出声。
萧韫曦不料自己一时的怒气将他吓得不轻,顿生悔意,搂了他的肩膀柔声劝道:「剩下的这些明日再看也不迟,如今你身体要紧,不可太过操劳,跟朕去睡觉。」
  闻静思定了定心神,见他坚持,就知道不会有让步的余地,只好理齐了卷子站起来。这一站,便觉得腰腿酸痛,双脚麻木,几乎软倒在地。
萧韫曦眼疾手快地扶他坐回椅子,沉下脸训斥道:「你勤恳,本没有错,但也得有度。如今临盆在即,你操劳过度再像上次那样差点小产,叫朕怎么活!」
  闻静思头一次被他厉声责怪,心中虽然难过,却知道萧韫曦并没有冤枉了自己,只好低下头接受。
萧韫曦见他已经知错,也不再多说,等他腿脚缓过劲来,才扶着慢慢走回寝殿。看他由守夜的太监服侍着洗漱完毕,拉过来躺上御床,才算放下一颗心。
翌日一早,闻静思用毕早膳走入小书房,就见到萧韫曦已经下朝回来,换过一身常服坐在椅子上看他昨夜审阅的最后一张试卷,微微一笑,道:「陛下觉得如何?」
  萧韫曦放下卷子,直起身体道:「难怪你看得废寝忘食,这沐景确有几分真知灼见。文章诗赋虽然稍加欠缺,可史论和时务策答得倒是条理分明,颇有远见。」
  闻静思来到他身旁,轻点卷面道:「这便是下层百姓与上层士族的差别了。平民百姓多关心衣食温饱,而士族子弟更擅长诗赋经义。」
  萧韫曦挑眉道:「你怎么知道这沐景是贫家学子?」
  闻静思指着卷上的字道:「陛下且看这人的字,虽是一笔一划,端正整齐,运笔上却无自如舒展之意,显得十分拘谨。臣猜测此人习字时间尚短,平日也未多加重视诗赋。
「若是家境殷实之人,怎会没有好好读书习字?虽然如此,时务策那五道题,写得真是精彩之极,尤其是这句,『民强则国强,民富则国富。富强者常思过往,惟鉴戒也,故警醒,贫寒者常思将来,惟希望也,故进取。』字字说到了臣的心里。」
  萧韫曦点头称是,拉过他在身边坐下道:「闻家在京的一众官员被你调离,宗家被诛,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也不知这场科举能否补足这个空缺。」
  闻静思淡淡一笑。「遴选人才为社稷所用,必是万里挑一。臣认为,宁缺毋滥。这一科不能如意,便等下一科,总比为了贪图一时便宜,选入不甚优异之人,陛下用得不舒心,百姓看着也不放心。」
  萧韫曦摩挲着他的手道:「你说得对,不过,世间万物都会变,人心也会变。宗维当年何等的才华与抱负,到头来也不过是个诛九族。选才时无论如何挑剔品性德行,也难保不会有被名利侵蚀败坏的一日,未来之事本不是凡人能一眼看透了的。」
  萧韫曦说得清楚,闻静思如何听不出选拔士子不必有后顾之忧的意思,心中感激万分,紧紧攥了他的手道:「陛下,臣总是不会变的。」
  两人心间俱是一阵暖意,堪比这繁花三月,妙丽春光。
四月初八,闻静思将一百二十八名贡生试卷全部阅毕,稍晚些,将殿试三问交由礼部活字印卷并一一封存。
  初十当日,闻静思早早起身,今日他当殿考问这一百二十八名贡生。
萧韫曦已经命木逢春着人在御座后加了道屏风,他要比所有人都去得早,才不至于将个肚子曝露在光天化日下。
两人用过早膳,整理了仪容,相携去往广贤殿。闻静思安座于通景十二曲屏风后,镶金镂翠的扇面为他隔绝出一片独立的天地。
萧韫曦在御座上坐定,侍女太监依次列位,木逢春正传众臣上殿,闻静思忽觉腹部一紧。这疼痛虽不如五个月时那样剧烈难忍,却足足疼了十息。
他待这一阵疼痛过去,取出随身的药瓶,服下一丸安胎丸剂,暗叹这几日阅卷还是有些勉强了。
  四品以上朝臣次第进入殿内,一百二十八名贡生齐齐在广贤殿外的考场入座,随着皇帝一声「开考」,传旨太监宣读考规,翰林院学士一一分发试卷下去。
  闻静思坐在屏风后,暗暗忍耐腹部紧缩的疼痛,透过厚重的扇面,耳边彷佛听到学子指间的笔坚定的划过试卷的声音。
那笔下的一字一句,是十年寒窗凝结的心血,是大燕帝国未来的蓝图,更是万万百姓富足安康的寄托。
十、完结
  群臣进入广贤殿的时候,便发觉了殿内的异常,齐齐盯着御座之后的十二曲屏风,又见皇帝无意解释,都压下好奇心,专注于殿试的学子身上去。
  萧韫曦走下御座,来到殿外考场,在贡生的桌前负手悠然地穿梭巡视。
那些学子哪里与皇帝如此贴近过,一时间人人屏息以待,连握笔的手都颤抖起来,有些考生更是停下笔,以免思绪混乱中写得词不达意。
萧韫曦巡了小半场,看了三十多名贡生的卷子,所见的答案并无多少超出他的预料。
他走到最尾一位处,其它人对他的靠近都是暗自紧张,而这人却面色沉着,握笔有力,彷佛全心沉浸在答题中,丝毫没发现皇帝就站在自己身侧。直到写得字迹稍涩,提臂酎墨,才察觉身边站了一人,不由抬头去瞧,恰好和垂头审视他试卷的萧韫曦打了个照面,微微一愣,笑了一笑,继续伏案疾书。
萧韫曦盯着他答完一题,再没有心思去看别的人,转身回广贤殿绕道屏风后面去了。
  众臣听见屏风后传来窃窃私语声,即便再有不解,也猜出了个大概,纵览整个大燕,能得皇帝屡屡破例之人,也只有一个。
  闻静思依然坐在椅上,一手抚摸肚子,一手捏着卷稿,听罢萧韫曦一席话,微笑着压低了声音道:「应该就是此人了。臣这三问,一问国内民生,一问学堂授教技能知识革新,一问对邻国外邦之策。听陛下所言,他答的前两题,倒是和陛下今年将要施行的新政不谋而合。」
  萧韫曦笑着轻声道:「果然还是静思懂朕,这三问真真是问到了朕的心里去。」
  闻静思道:「陛下是贤明之君,因而不必取用诤谏之人。若身边众臣皆能与陛下心意相通,陛下施行新政便会事倍功半。」
  萧韫曦点点头,见闻静思眉头忽蹙,张口细细的喘息,俯身道:「怎样?皇儿又闹腾了?」
  闻静思闭目忍耐这阵痛楚,待十息过后,才缓过劲,见萧韫曦神情紧张,心中一叹,安抚道:「不碍事。陛下可看出榜眼探花?」
  萧韫曦直起身道:「这个不急,等今日考毕,你再慢慢审。」
  萧韫曦并没有多待,径自去巡另一边,闻静思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现在他的肚子半刻疼痛一次,且间隔已是越来越短。原本以为像五个月时劳累所致,如今看来,倒是要生产了。
幸而听徐谦提过,生产整个过程,持续三四个时辰已经十分快速,五六个时辰也是常事,心中也就稍稍安定下来。殿试只考一个时辰,加上考后抽查提问,最多也就两个时辰,还能来得及回永宁宫。
因此闻静思只能暗自忍耐,若被萧韫曦知道了,恐怕不仅仅是急传徐太医,谴退众臣,还要即刻昭告众人,大赦天下了。
  闻静思好不容易捱过一个时辰的殿试,令木逢春传了沐景、韦逊等五人上殿来对答。
这五人依次进殿,向皇帝跪拜稽首,三呼万岁。萧韫曦赐了平身,却不发问,只道:「闻相身为殿试主考,由他来问,你们可听仔细了。」
  众臣对皇帝放权于闻静思已见惯不怪,五名贡生心中却是一惊。无论朱门寒门,多少都听说过闻相爱民之心,圣宠之隆,今日更是身为殿试主考,掌管着头名三甲,因此争得榜首也好,博君前红人倾顾也罢,五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求一鸣惊人。
  闻静思尚未说话,殿外便走进个小太监,朝萧韫曦跪拜道:「陛下,有落选贡生在宫外击闻登鼓状告监察官用情取士,求陛下圣裁。」
  萧韫曦不理会群臣的交首接耳,微微扬眉,侧了头询问:「如何?」
  闻静思忍下一阵腹痛,默默叹了口气,扬声道:「臣信得过诸位大人,请陛下传此人上殿来对答。」
  片刻之后,小太监带着一布衣士子走上殿来,来人朝皇帝叩拜行礼道:「陛下在上,草民洛商年,弁州丰和人士,状告贡生沐景,出身乐籍,有违大燕贱籍不得入科举之律。请陛下明查。」
  萧韫曦冷哼一声,闻静思听出几分不屑来,沉声唤道:「沐景。」
  白袍的年轻文士已分辨出声音来自屏风之后,不待细想缘由,双膝一折,向声音来处跪了下去。「学生在。」
  过了许久,才听见闻静思道:「陛下乃圣明之君,许你自辩。」
  沐景脸上并无多少感激涕零之色,他面容沉静,眉眼间满是自信与豪壮。
「禀大人,学生之母乃是前朝贺世家后裔,因遭遇奸人陷害,举家被充入乐籍,有家谱为证,学生不敢妄言。母亲毕生心愿就是豁贱为良,学生人单力薄不足以与天威抗衡。幸而学问之事尚算通晓一二,便求得考察官网开一面,容我入试。
「若真有金榜高中之日,一则可实现母亲夙愿,二则,可叫天下人知晓,贱籍之中,也是有真才实干之人,愿为报效国家出一份绵薄之力。」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仿似平静了心绪才道:「学生自知犯下欺君之罪,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萧韫曦与闻静思心中齐齐叫了声好。萧韫曦暗道:「这人忠孝两全,有情有义,最对静思的胃口,难怪一眼看中他。」他已经将殿试之权交由闻静思,因而只听不语。
闻静思忍过一阵痛楚,看着手中捏得汗湿的时务策试题,咬咬牙道:「今日殿试之题,便以贱籍是否允许科举为论。除沐景外,你四人想好就答吧。」
  闻静思肚子的疼痛益发频密,如今不到半刻便疼上一回,不但肚皮紧绷,连后穴的垂坠之痛都觉得越来越明晰。不疼的时候尚能听清几位贡生旁征博引,滔滔不竭,疼起来只能紧紧抓了椅子的扶手,意识昏沉中唯有记得咬紧牙关不让呻吟出口,其余只言词组都进不了脑。
  那四人得了当众施展才华的机会,欣喜不已,又是引经据典,又是慷慨陈词,力求妙语连珠,出新见奇。所论也无非是斥责沐景知法犯法,欺君罔上,或称赞他孝义当先,莲出淤泥。
只把萧韫曦听得困意上涌,又不得不端坐龙椅,以示君威。无聊之中侧耳细听闻静思动静,两人相隔不过五六步,留心之下,竟发觉闻静思呼吸沉重,断断续续之后是长长的叹息,彷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心中骤然一惊,不管殿中贡生仍在洋洋洒洒,起身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殿上众人不知其意,连正在陈述论点的贡生都停下了口,一时间,大殿中鸦雀无声。
萧韫曦却是心如擂鼓,闻静思紧抓的五指关节泛白,下唇上全是弯弯的牙印,那汗水浸湿的黑发贴在脸颊颈部,仿若他曾做批示的道道墨迹,萧韫曦头一次怨恨闻静思的勤政。
他快步走近,刚要弯腰去扶,闻静思忽然睁开双眼,那氤氲着水汽的双眸中,盈满了恳求。
萧韫曦神色一凝,眉头微沉,闻静思伸手攀住他双臂,勉力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陛下,臣挺得住。」
  萧韫曦怒从心起,就要直起身来,闻静思一把扯住,低声恳请道:「陛下,殿试已到尾声,臣求陛下让殿试有始有终。」
  萧韫曦不怕他义正严辞,唯独怕他放下身段柔声请求,也是心疼他屡屡为百姓委屈了自己。因而只犹豫了一瞬,便清楚自己是无法拂了他的意,低声咬牙切齿地道:「朕都依你!」随即一手揽住他肩膀,半直起身,朝殿中扬声道:「诸位对这题还有什么可说的?」
  四个答题的贡人见皇帝的举动,哪里还敢再拖宕下去,纷纷表示等候主考裁决。
萧韫曦道:「既然没有人再论,那诸位都退下吧。沐景一事由闻相查证后,再出三甲名榜。」
  没有当殿宣判,说明尚有回旋余地,对沐景来说已是幸运之极,他随同众人一起叩头拜谢之后,退出了广贤殿。
萧韫曦在屏风内听闻众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正要唤木逢春,手臂一痛,正是闻静思又一次阵痛。见他咬了牙苦苦忍耐,吓得顾不得臣子尚未走远,高声叫道:「逢春,传徐谦!」激动之下,声音竟带了丝凄厉。
  走在最后的几个老臣顿时回头来看,孔毅皱眉道:「闻大人的病还未好吗?这样反复无常不知何时归的了朝堂。」
  史传芳捋了把胡须,眼中精光一闪,掐指一算,心下不由大亮,忍了笑向几位同僚劝道:「快走快走,莫耽误了正事。」
  薛孝臣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边走边道:「史阁老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史传芳面色虽正,却仍是掩不住嘴边的一丝笑意。「喜事啊,大喜事啊!」
皇帝添得皇儿,虽是家喜国喜,对闻静思来说,却是劬劳之日。
  徐谦到时,闻静思已是疼得无法起身走动,两次阵痛之间,仅仅相隔七八息,如此频密,让徐谦也有些措手不及。
他摸了摸胎儿位置,小心翼翼地对面色不善的皇帝道:「陛下,闻相等不得了,需立即躺下来,臣要检查产道情况。」
  萧韫曦脸色一沉,却不言语,伸手将闻静思搀起来,半扶半抱,让徐谦架着他另一边,慢慢走到屏风外。
刚走了两三步,闻静思只觉得后穴一股暖液缓缓流出,这般失禁之感让他顿时浑身发颤,羞耻之意止不住的涌上面庞,蒸得满脸通红。两人同时察觉他的异状,萧韫曦急道:「怎么了?」
  徐谦却一手钻入闻静思身下的衣袍内,在他股间一摸,心中便有了底。「陛下,闻相只是破了水。」
  萧韫曦不再犹豫,脚步一转,向御座走去。闻静思疼痛之中见两人搀着自己来到御座前,尚未意会,便被两人扶着坐在龙椅上。
那龙椅宽大舒适,就是躺下一个人也有余裕。若在平常,如此大逆,闻静思定然死不从命,如今也明白不可一并看待,只好顺从皇帝的意思,躺在御座上,枕着萧韫曦的双腿。
徐谦心中虽然佩服萧韫曦的气度,却不敢忽略分毫细节。先叫木逢春把屏风围在御座四周,又让急召而来的雁迟催促殿外婢女烧水入盆,准备厚实的被子襁褓。
广贤殿外暗处,尽是奉萧韫曦之命把守的暗卫,任何人进入殿内,一律严惩不贷。
  徐谦等一切都布置妥当,见萧韫曦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只好实话道:「陛下,臣检查手法不甚雅观,还请陛下见谅。」
  萧韫曦紧紧握着闻静思的一只手,沉声道:「仔细你手下,朕要你确保静思平安。」言下之意清楚明了,万不得已之时,还以闻静思为重。
  徐谦心头微颤,低声应诺,又朝已疼得忍不住细细呻吟的闻静思道:「闻相,下官得罪了。」说罢,脱去他一侧鞋袜,解送了裤带。
闻静思虽然羞窘,也别无他法,想他半生端谨,如今却在爱人面前如此狼狈,实在难堪之极,几欲泪下,不由拿袖子掩盖了脸庞,任徐谦将自己一侧裤子脱下,支起了双腿,露出密地。
徐谦拧了热布巾,将他私处的胎水污物擦拭干净,又用油脂润滑了两指,慢慢深入后穴之中,未及入尽指根,就触到一硬物,轻轻退了出来,安慰道:「陛下,已经能摸到胎儿颅顶了,臣估算还需两刻产口才能全开。」
  萧韫曦长叹一口气,耳边是闻静思忍耐不住的痛吟,手上是越来越紧的依附,心中恨不能以身相替,受这无边苦难。
  徐谦每隔五次阵痛便查验一次产口,胎儿下坠情况,产道内开口大小。
  闻静思腹痛后穴之痛愈加剧烈,只觉得这疼痛彷佛永无止尽,这一次已是痛到极处,可下一次疼痛更为剧烈。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猛烈的痛疼忽然袭到,他再也忍耐不住,低声叫了出来。浑身的毛孔齐齐张开,汗水瞬间浸湿了衣物。神思恍惚中,听到徐谦一声:「到了!」支起的双腿被分得更开。
  徐谦看着肛口露出三指宽的胎儿头顶,向闻静思道:「闻相,见到胎儿了,你要在阵痛之时用力才能让他出来。」
  闻静思一手抓紧御座上龙爪间的金珠,一手与萧韫曦十指相扣。阵痛一到,便听从徐谦之言咬牙向下用力,每一次用力胎儿都出来多一点。
如此三次,终是伴着巨痛与胎液,鲜血与汗水,将这折磨了他许久,又让他期待了许久的孩儿,生在了御座上。
  徐谦用线轻轻扎紧脐带,一刀剪去,扯过襁褓包住哭啼的婴儿递给木逢春清洗。再慢慢按压闻静思的肚子,将残缺的孕囊从肠道清除干净,绞干了布巾擦拭股间的污血。
闻静思没了阵痛的折磨,精神恢复了一些。看着萧韫曦绷紧的面容,一双满是担忧疼惜的眼眸,心中如释重负,两人默默对视片刻,一时都有重生之感。
  闻静思虽是坤族后人,为了适应产子而体质有所改变,可到底也是男子,私处仍是裂伤了。
徐谦手上仔细为他敷药,口中不停地嘱咐各种忌讳,闻静思羞赧之下也不忘向他道谢。待他伤口处理妥当,锦被裹身,遮实了半壁春光,木逢春抱了婴孩和雁迟才从屏风后走进来,齐齐向二人道喜,初得皇子。
  萧韫曦笑着纠正二人道:「不是皇子,而是太子。」
  众人心中微惊,却也不觉出乎意料。木逢春将穿好了小衣的婴孩双手交付到皇帝怀中。
  萧韫曦有些笨拙地接过襁褓,已被清洗干净的小脸上皮肉五官尚未展开,分不清长得像谁,他到不在意,小心地将婴孩放在闻静思身边道:「静思,来看看你的太子学生。」
  闻静思稍稍侧身看着那小小的身躯,欣喜之中也有一丝奇异之感:「虽是早已接受男子能孕,可真到生下孩儿,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伸出手,以指腹轻轻触摸婴儿的脸颊,那婴儿微微转头,小小的嘴一张一合竟是要去含手指。闻静思一惊,连忙收回手,小婴儿没了手指,咿咿呀呀地抗议了几声,也就安静下来。
  雁迟看得一乐,提醒道:「大人,小殿下这是饿了,把大人的手指当作了吃食呢。」
  闻静思意会他话中所指,脸上一红。萧韫曦看得心中一动,眼睛往闻静思胸前一瞟,仰头大笑道:「静思生得,可未必能喂。朕已叫逢春挑好了乳母,断不会饿着他。」
顿了一顿,又道:「回永宁宫。」说罢,让木逢春抱着婴孩,自己双手一拢,不顾闻静思反对,将他连同锦被从御座上抱了起来,留下徐谦雁迟善后收尾。
一行人回到永宁宫寝殿,殿内早已准备妥当。萧韫曦谴退众人后,一双手直直钻入裹着闻静思的被子,向他胸前摸去,口中调戏道:「让朕摸摸,你是不是真的不能喂养。」
  闻静思吓了一跳,忙抓住他手腕,哭笑不得道:「陛下真当臣是女子?」趁萧韫曦一愣,手上力气骤然松懈,翻过身不理他了。
  萧韫曦朗声一笑,见闻静思如今在自己面前,有恼怒,有不满,有眷恋,有期盼,比之从前一味的君臣之礼相待,真真是生香活色,爱恋之中多了几分亲情的味道。
萧韫曦俯下身,五指丝丝顺着闻静思那一头乌发,在他耳边轻声道:「朕喜得太子,大赦死囚之外,减免百姓一年赋税如何?」
  闻静思弯了弯唇角,闭上双眼道:「好。」
元兴二年四月十一,萧韫曦抱着小皇子在朝会上宣布了皇嗣姓名,出生时辰,唯独隐下生身之人。
后宫虚空,也从未听说皇帝宠幸哪位宫人,却忽然有了皇嗣,这在历朝历代都是绝无仅有之事,当下朝中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也有些重臣依仗自己资格年老,对此子来历提出种种疑问。
萧韫曦坐在御座上,怀抱婴孩,看着殿中乱成一团,笑道:「朕不会弄错自己的儿子,就像绝不会弄错枕边人。」
  史传芳听够了身边众人的各种猜测,见皇帝眉眼欣喜之间渐渐显出不耐之色,强自压下笑意,一步越入殿中,朗声道:「臣恭贺陛下天赐石麟,祝愿陛下白头偕老,安康永年。」他这样一表态,贺喜之中有几分解围的意思。
  孔毅和薛孝臣听他后一句意有所指,想起皇帝的深情,闻静思数月未入朝,心头霎时雪亮,豁然开朗,交换了眼色,双双出列,齐声道:「臣恭祝陛下弄璋之喜,执君偕老。」
  群臣被他三人的异样弄得颇摸不着头脑,却也知道皇帝的心腹必然不会站错立场。这样一想,纷纷收起疑虑,跟着三人表起忠心。那些出声质疑之人,见到这样的状况,也不愿成为众矢之的,默默闭口不言了。
  这时,宗正寺卿开口道:「陛下,臣掌叙宗派属籍,小皇子生母姓名,世族,生辰等需登录在籍册上。还需查明此女五等亲属,一一记录在案,以别昭穆而定其亲疏。」
  萧韫曦停下逗弄孩儿的手指,盯着竖起耳朵的众人笑道:「入主皇家籍册之事,此人并不在意,你只需管好皇子的籍册即可。」淡淡一句,将一殿臣子打听皇帝枕边人的意图给熄了七七八八。
  说毕此事,萧韫曦又颁布了特赦死囚之外,减免百姓赋税一年的政令,几个相关的主事官员俯首领命,又令礼部操办小皇子的百日宴。这一日的朝会,于百官来说,不啻行走在云里雾里,看不清皇帝心思,只有照着皇帝给的路走下去。
  萧韫曦早朝之后抱着哭啼不休的皇儿回到永宁宫,闻静思盖了薄被斜躺在御床上和两个弟弟与雁迟闲话,看见他进来,正欲行礼,被萧韫曦笑着止住。
闻静思接过哭闹的孩儿,放在身边,头肩下置一高斜的软枕,颈边掖好了布巾,木逢春即刻端上一碗挤好的母乳和小银勺。他轻轻舀起一勺,在碗边刮去余乳,送至婴儿嘴边,微微一倾,奶水便入了口。
闻静林与闻静云皆露出惊讶之色,雁迟心中却是颇有感慨,浅笑道:「看大人今日之举,令我想起了当日喂叶公子的女儿。」
  闻静思淡淡一笑,手上不停地道:「如此一提,我也许久未见他了,不知他带着女儿过得如何?」
  闻静云听出兄长询问自己,思索片刻道:「叶公子是个能吃苦的人,铺子里的掌柜挺喜欢他,听说是新婚丧妻,带着个刚出世的女儿,对他也算照顾。前段时日还听他问候大哥,言词里很是尊敬。」
  闻静思点头不语,专心喂起孩子。闻静林皱眉道:「大哥每次都要这样喂吗?有乳母在,何必这般麻烦?」
  萧韫曦本是倾身看他喂奶,听闻静林一问,满脸无奈地坐回闻静思的脚边抱怨道:「还不是他说既然生下就要担负起喂养教育的责任,事事亲为,不肯假手他人。
「就连这小混蛋半夜喝奶换尿布,他也不肯交给乳母去做。也不想想自己身子尚未养好,这样操劳,岂不是要生生折寿。」说罢,一手伸入被里,握上闻静思的脚趾,沉眉道:「都四月了,脚还是冷的。」
  闻静思当着亲友的面被他温热的手掌暖着双脚,脸上烧一般滚烫,轻轻挣动了几下,看萧韫曦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便不敢再动了。
雁迟见惯不怪,抿唇暗笑。闻静林与闻静云头一次见他俩这样亲昵,心中不禁对萧韫曦的细致入微佩服之极,便双双劝说兄长多加休息,身体为重。
闻静思抵挡不住两人配合无间,接连炮轰,败下阵来,终于让了步,答应一入夜便将孩儿交由乳母照料。萧韫曦坐观其成,脸上神色忧虑,内心却是爽快透顶。
  至此之后的一个月余,萧韫曦不但对闻静思的饮食,伤口恢复多加关注,连平日入花园散步,伏案读阅殿试试卷时间长短都有规定,美名其曰坐月子。
闻静思听在心里,真是万分别扭。怀孕五个月差点小产时,他以为自己已经领教过萧韫曦的面面俱到,如今才算真正看清萧韫曦的心细如发。
他甚至在旁边监督徐谦为闻静思的伤口换药,两日后便亲自动手。闻静思仍是次次红着脸,身体僵硬,但总比面对徐谦要放松的多。
如此一个月,即便再有不甘,这等关怀之下,也实在难以拂逆。直到月满,才算是解了禁,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册弁州州府上报的关于沐景身世的调查。
  闻静思得到案卷时,正是哄睡了孩子午觉。萧韫曦将卷册递给他,脸上的神色倒有几分怪异。「这个沐景真是胆大包天,不但出身乐籍入了科举,还嫁为人妻,又休弃丈夫,闹得整个丰和风风雨雨。不过,此人一片孝心,倒是分毫不作伪。」
  闻静思心中诧异之极,接过来依在床头一页页翻过,一字字仔细看过,半晌,合拢了卷簿,向坐在身边的萧韫曦看去。萧韫曦微微一笑,道:「你有评判的权力,不必询问朕。」
  闻静思摇摇头,淡淡地道:「这沐景确实有几分敢作敢为的魄力,但臣想的不是头甲归属,而是沐景说的一句豁贱为良。莫说前朝动荡之时,错判许多忠臣,就是本朝几位先皇,也有误斩忠良的时候。
「那些贱籍之中,多少是被无辜冤枉,压良为贱,多少是如沐景这般,身负才华,却因乐籍,不得入科举之门,终身与仕途无缘,空待年华,报效不得国家百姓。」
他顿了顿,见萧韫曦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知道他理会了自己的意思,不由也跟着微笑起来。
「陛下以仁义治国,忠良之后为贱籍与陛下的治国之道大相庭经,不如开豁为良。一来,可弘扬陛下仁君之名,二来,也是择才不拘一格之法。」
  萧韫曦趴在闻静思的腿上,用手指轻轻抚触床内侧小皇子的脸颊,退去初生时的水肿,渐渐舒展的五官能看出几分生身之人的形貌。
「静思说得有理,这事必定要做,却不是由朕来做。」他撑起身体,直视闻静思疑惑的双眼,转开话题笑道:「学子们等待已久,明日,该出金榜了吧。」
  闻静思也笑了出来,扬眉道:「难道陛下猜不出臣心中所想?」说罢,两人相视而笑,心心相映,皆在不语中。
次日清晨,皇城外公布了殿试三甲。
  沐景才华出众,秉性孝诚,却因违反考场乐籍不得入科举一规,罚没状元的头衔,与另一贡生同居榜眼之位,授翰林院修撰,赐白马锦衣游城。消息一出,轰动了整个京师。
  三日之后,萧韫曦在琳琅苑摆下酒宴,以庆贺两位榜眼及探花。
出人意料的是,闻静思这次无遮无掩的端坐在皇帝之下的首位,一身雪青色衣袍映衬着琳琅苑中的春日繁花,异常出尘夺目。
一甲三位进士虽说名义上是天子门生,事实却是闻静思亲自录取,跪谢了皇帝后,齐齐向闻静思叩拜。
这三人对殿试时只听其声不见其人的主考大感兴趣,今日一见,只觉得风姿俊美,行止雅逸,言辞亲和,真真是难得的漂亮人物。一时心生向往,尤其是沐景,欺君大罪下逃脱死劫,仅仅是降为榜眼,这对他来说,何止是泼天的恩惠。乍一见面,未及行礼,已是红了眼眶,三拜之后,怔怔地淌下两行泪水来。
  闻静思心下一叹,离开了食案行至他面前,递上一方巾帕,柔声道:「沐大人所求,正是陛下所愿。往后同殿为臣,还需倾力以谋百姓福祉。」
  另两人皆是当日称赞沐景孝善之人,听得闻静思所言,齐齐俯首应诺,以示忠诚。
宴席过半,三位主角起身一一给百官敬酒献茶,接受百官祝贺。
萧韫曦趁众人不注意,在闻静思身边坐下,添菜吃酒,低声笑道:「你待人之好,是好到了点上,让人一辈子记得你。朕瞧着这沐景不错,历练几年,收入你门下吧。」
  闻静思微微一笑,夹了菜放在萧韫曦碗里,轻声道:「陛下在政事上待臣之好,臣无以为报,只有倾力报在江山社稷上。」
  萧韫曦听罢舒心之极。两人低声私语,偶尔轻轻碰杯,竟是自成一方天地,让人不忍前去打扰。
尾声
  闻静思自从琳琅苑露面之后,每日早朝上,众臣总能见到那挺拔清癯的背影,萧韫曦召开内阁议会的时候,他也早早地坐在一旁,遇到症结处便直抒胸臆,甚至是呈递给皇帝的奏疏,发回各个衙部,半数的末尾,都是闻静思的署名。
一来二去,百官心中都明白过来,闻静思已经正式回朝,皇帝准备再次授予相位了。
  百官的猜测在小皇子百日宴后得到了证实。
  七月流火,春日载阳。
闻静思跪在广贤殿上,接过萧韫曦亲手递来的沉甸甸的相印,那已不仅仅是皇帝对一个重臣的全心嘱托,也是身后百官的真心信任,天下万民的期盼寄望,承载着闻静思一生的抱负与理想。
  萧韫曦端坐龙椅之上,身后的寝宫里躺着他的幼子,眼前殿上是携手白头的爱侣,殿外浓绿重染,云卷云舒,万家灯火,更在斜阳外。
他微微低头,恰能见到闻静思缓步上前,衣袍庄严,淡淡浅笑。
  清越的肺腑之词,扬过万里江山。
淡雅的荼蘼之香,更传至千山外。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这篇完了之后,速度将闲来点播的番外写完,然后我来写写这两位的前尘往事。
  前传解惑萧韫曦10年守身之谜,两人相惜相吸伊始,雁迟如何成为闻静思武侍,以及闻静思在太子手下为侍读的几年中,如何被虐。
当然,闻老爹腹黑与史阁老腹黑大比拼也要提,太子篡位,闻静思在其中如何发挥作用。最后的亮点,啊这个可能也是最囧的亮点,萧皇帝如何将闻静思骗上床吃干抹净…………
番外,我挺想写这两个人眉来眼去,看看计划的安排吧。
  终于可以大笑三声,有一篇算拿得出手的完结了。看来最好的不坑的办法就是日更和隔日更啊。
  新CP还要等我慢慢计划,先把点播写完。
  困死,滚下去睡觉,明天上来回复各位。
番外 踏春游
  阳春四月,湘子江风暖。
  等闻静思醒悟过来受了萧韫曦的骗时,游船已在湘子江上行了三天。
  四月初一,萧韫曦过闻府游玩,刻意透露了监察御史在都奉渠的建造上发现隐秘之事,为避免打草惊蛇,便想与闻静思微服视察一番。
引湘子江水灌溉禹、弁两州以解累年干旱,是闻静思初为丞相时提出的政策,十万徭役历时五年终于竣工,喜报传至京城的当月,萧韫曦便以此为由分封闻静思为凤孝王。
因而如此,关心则乱,听说都奉渠有隐事,闻静思不疑有他,交接了手中事务后,又仔细托付了小皇子,才与萧韫曦暗中出了京师,快马加鞭赶去北地。
如今,见萧韫曦装模做样的告知监察御史调错了卷宗,真是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
  闻静思轻轻地放下密报,无奈地道:"君无戏言!陛下要臣陪同微服暗访,臣答应就是,何必用上此等手段? "
  萧韫曦心思被戳穿,神色如常,毫无羞窘之意,一手端着茶盏,一手亲昵地捏了捏闻静思的鼻子笑道:"你叫 我什么?说了多少遍还是记不住?下次再叫陛下,罚你叫夫君!"
  闻静思哪里吃得消这般逗弄,当下红了脸,一声『韫曦』唤得含羞带怨。
萧韫曦双眼霎时一亮,心头痒痒,幸好还记得日正当午,舱外闲杂人众多,才不至于扑上去。他低头暗自平定心绪,片刻才道:"若我不以此为托,只说出来微服游玩,恐怕你会念叨国事为重,不肯相陪。
"这几年国库充实,风调雨顺,难道你就不想见见那些在你政策下受惠的百姓?不想见见这壮美的都奉渠?"他见闻静思若有所思,继续诱哄道:"史传芳稳重老练,堪当大任;程梦瞳心细如发,条理分明;我又授意孔毅和薛孝臣入宫辅佐,再不济,还有国丈在,你又有
什么不放心的?"
  闻静思听他细细点到,才发觉萧韫曦竟是早有预谋,恐怕连父亲调回都在他计划之中,只得摇头笑道:"我不是担忧朝事,而是不放心满月儿。宋尚宫慈爱有余,威严不足,我怕满月儿调皮起来,她会管束不住。"
  萧韫曦听罢,头扭到一边,一大口茶水下肚,狠狠咬着陈皮心忖:"那小混蛋在你面前简直就是只小绵羊,这你都不放心,要是把他的劣迹说出来,吓都能吓傻你。"半晌才转过脸来笑嘻嘻地道:"这你就放心吧,满月儿虽然调皮,还是有分寸的。宋尚宫曾照顾过我,治人的经验颇足,你就放心吧。"
  闻静思点头一笑,不再提及了。
窗外江水翻滚出一波波白浪,在船两侧依次退开。江风柔暖,两岸峭壁陡立,鸟兽嘶鸣,相呼应和,真真是一派勃勃生机。
  江面再是平静,也不可避免波涛起伏,船身颠簸,头两三天觉得新鲜,夜晚宿在舱内,时间一长,便觉出种种难受与不便来。萧韫曦是个享受惯了的,当即下令,白日行船,晚上尽量落脚镇甸。
傍晚时分,船行至新宕。由水路入禹州,此处是必经之地,因而运货的商船,访亲友的客船,甚至是政务传递的官船,都由此处来往通行,休歇补给,将个小小的城镇充实的繁华而富足。
小城靠江,岸边的船只排列有序,他们这一艘大船停靠在一旁,虽然不欲声张,却依然引得不少渔人商贾驻足观看。
  两人同雁迟与木逢春在城中闲逛了一个时辰,问了粮油蔬菜价格,治安情况,书院教授科目等等。直到日落西山,才选了所民居前去敲门。
进城不住客栈是闻静思的主张,萧韫曦知道是暗查民生的意思,又不愿放他一个人入住民居,也只有默默忍受粗茶淡饭,薄被硬床。
闻静思看在眼里,感念在心,时常在用饭时,让木逢春去附近的酒馆中提回几个热菜,与主人家一同食用。
  今日也是如此,下榻的是一间独门小院,主人冯俭是个年过半百的渔人,白日与儿子到江中打鱼捕虾,由妻子媳妇送饭送菜到岸边,日子虽不富裕,也是能保一家温饱。
近日听闻家中接待了贵客,父子便早早收了船,吩咐两个妇人好菜好饭招待。端上桌来的,尽是鱼虾之属的江鲜。
萧韫曦半个多月都吃这些,看得胃里一阵泛酸,幸好木逢春从街头的酒楼里另点了牛肉、烤鸭与素斋菜,才不至于无菜可吃。
主人家见来客自备热菜,衣冠楚楚,礼数周全,更是毕恭毕敬,让出主位。
闻静思虚让一番后,将萧韫曦请到了上座,又请两位妇人同桌进餐。席过一半,冯俭敬了薄酒,才开始问道:"贵客从何而来?是要去往哪里啊?"
  萧韫曦不屑多言,都是闻静思作答:"我二人从云州而来,去往禹州访友。"
  冯俭笑着称赞道:"云州出京师,是块好地方。"
  闻静思淡淡一笑道:"老人家,我与兄长一路行来,看遍民间万象。新宕近江,老人家靠水吃水,这几年衣食 可无忧?"
  冯俭以为二人是富家子弟,依父命出来行走体验民俗,仰头喝下一杯酒,咂嘴道:"这几年还不错。朝廷颁下的归田令保了种田人的温饱,种田的富足了,就来买鱼虾,我这打鱼的卖的多,赚的也多。平常省一点,一年也能存个七八贯钱。
"前年存够嫁妆,嫁了小女出去。今年形势好,赚够了彩礼,才让我家小子把媳妇娶回来,差个孙子就什么都齐啦。"
  冯家大哥老实憨厚,咧嘴笑了出来,娇妻红了脸,低头为婆婆夹菜。
闻静思见他一家和乐融融,心中也倍感温 暖。"城里其它的渔家,也像老人家这样吗?"
  冯俭夹取块牛肉嚼了,歪头细细思索半刻才道:"现在城里的渔人只占少数,大部分还是田里人,以前可不是这个样。田地都是几个大东家的,种田的一年到头都吃不饱,只好出来打渔,江鲜多了就便宜,米面要靠其它地方运过来,二十文才一石,人多的家里吃不了几天。
"近几年是好了,听城里的举人老爷说,前几年宁王爷做了皇帝,提拔了极年轻的一个丞相,下的几道政令,都是极有用的,原来种田的都回去种田了,城里的米就能自给自足,前年降到了十文一石。
"我们以前打上来的鱼虾,都是卖到酒楼妓坊,种地的手里有钱了,也来买着吃。这当官的,就该像这个样,不能总想着自己。唉……我老人家多嘴,两位多吃些啊。"
  萧韫曦执了酒杯朗声长笑道:"这当官的,就该像这个样!老人家,你真是说到我的心里去。来,我敬你一杯 !"说罢,在冯俭杯上轻轻一碰,仰头饮尽。
  闻静思兴致也高,多饮了几杯,以至于饭后回客房书写行记时,落笔还有些虚浮。萧韫曦看着他脸颊上尚未退去的红晕,从后揽上来,下巴搁在一侧肩上,温声道:"今日听着这些话,高兴不高兴?"
  闻静思笔墨不停,弯了唇角,答道:"怎会不高兴?我心心念念想着的事成了真,哪里还有比这个更让人高兴 的?"
  萧韫曦淡淡的"哼"了一声,一手钻入闻静思的内袍,朝乳尖摸了过去。闻静思浑身一震,左手用力一拨,佯 斥道:"别闹!"
  萧韫曦笑裂了嘴,手掌在他腹间慢慢摩挲。"今日你高兴了,该让我也高兴一番了吧。"
  闻静思清了清思绪,这半个多月宿在民居,总让他放不开手脚,找了各种理由推辞,确实亏待了他,心中不由 一软,叹道:"让我把最后几句写完吧。"
  萧韫曦微微一笑,缩回手来。
翌日一早,木逢春进门侍奉两人梳发洗漱。闻静思神色如常,萧韫曦却面沉如水,嘴唇紧抿,似有不快,言词之间又无透露出分毫来。
木逢春为两人束好了发,冯家大哥便端来热水让客人洗漱。"二位远客,家中简陋, 照顾不周,昨夜睡得可安稳?"
  闻静思双颊微红,连忙应道:"主人家客气了。"
  冯家大哥憨厚地笑笑,又道:"家里做好了早饭,两位若不嫌弃,吃过了再走?"
  闻静思笑着应了下来。等他走后,两人各自洗漱。临出门前,闻静思一瞥萧韫曦层层迭迭的襟口,吩咐雁迟从随身包袱里取来一件厚衣,为他穿好,理齐了两祛,淡淡叮咛道:"春寒料峭,清晨最甚,小心着凉。"
  萧韫曦一把抓住他的腕子,触手细腻温热,悉数化去他心头暗压的烦躁,随即微微一笑,牵了闻静思的手,沐浴着和煦的晨光,走出房门。
木逢春将两人的点滴看在眼里,心中有了底。回头整理被褥,一摸枕下,果然压着一方巾帕,痕迹斑斑,皆是爱液。又一掌按在床板上,听到"吱嘎"两声,当下脑中一片雪亮,便想果真是因为这陈旧的床板,让闻相诸多顾及,才使帝王不得尽兴,欲求不满。
木逢春摇头一笑,收了巾帕入怀,又掏 出四两银子放在床头,慢慢晃着走了出去。
  用毕早饭,一行人与主人家告了辞,登上游船,继续沿着湘子江向北而行。
  一叶轻舟过重山,春风尽绿江南岸。
  船舱中不比宫中殿阁宽阔,闻静思除了每日将所见所闻纪录成行记,余下的闲暇时间便与萧韫曦或在甲板上布了桌椅手谈品茶,或并肩坐在一起观赏日出日落,或取出市集上购回的玲珑事物把玩,日子单一却不单调。
船行至平峰城,便不能再行下去了,江面分出岔口,一条通向禹州腹地,另一条在平峰城北的四个县伸展开来。
萧韫曦便弃了船,换过马车继续向北。
禹州建昌府,是燕国五州之中最北的州府。
气候寒凉,一年只能种一季的稻谷,自供尚不能自足,若遇上干旱 ,更是颗粒无收,幸而禹州盛产铜铁,临州便爱用粮食来交换。
  萧韫曦一行人由建昌南门入城,在酒楼里用了午饭,便陪着闻静思出来一边散步消食,一边沿街询问各种物品价格,偶尔停下来和商贩聊上几句。
午后来闲逛集市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也是买了就走,连杂货郎都无心叫卖,歪在一旁看几个孩子拿着弹弓打对街树上的果实。
闻静思正问着一位贩卖皮毛的猎户山里人如何过冬,耳边听到一阵马蹄声越来越响,近身不过数丈,忽然一声长嘶,停蹄直立,发起狂来,乱步摇头就要把人从背上
甩下去。
雁迟与木逢春连忙护了两人远远躲开,闻静思回头一瞥,那几个玩弹弓的孩子尚不知危险,竟然站在 原地观看,他轻拍雁迟肩膀,吩咐道:"阿迟,勒下马,莫伤了孩童。"
  雁迟一言不发,飞身扑上,一手牵住辔头,制住马头,另一只手轻轻拍抚着马颈,口中不停地柔声安抚。
那惊马在他的牵制下,慢慢安静下来,终于停步不动。马背上的人惊魂甫定,软成一滩泥,顺着马背溜到地上坐了,大口喘气。
闻静思走上前去,顺了顺鬃毛,又摸了摸马脸,见一侧马鼻湿润有水光,轻轻一沾,竟有几丝血迹。
萧韫曦在旁边看了,负手道:"看来是孩童的弹弓误伤了马鼻,才惊吓了马匹,当街发狂。"
  闻静思点头称是,见那几个孩童被闻声赶至的家人远远护了,欣慰道:"幸好不曾伤人。"
  刚才与他相谈的猎户走上前来,取下腰间的葫芦对着地上的人道:"方捕头,哪里来这般急?喝口酒压压惊。 "
  闻静思见那人摇摇晃晃站起来,一身公差布衣,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喘着气道:"哪能不急,刘老爷子 把元大人扣下了,我要赶着去上报知府大人呢。"
  众人心里都是讶异,那猎户"呔"的一声就骂出了口,脱口道:"这刘铁季太不是个东西,往年让他卖米救济就像扒他的皮,幸亏有朝廷的归田令镇着。元大人好心好意为民,他却三番五次地刁难,良心都叫狼吃了!"
  闻静思与萧韫曦相视一看,向那捕头道:"这位官人,你家大人被扣是怎么回事?"
  方捕头见眼前几个都是生面孔,衣着打扮却是不俗,那安抚了马儿的年轻人更是好身手,微微一揖道:
"方才多谢出手相救!诸位不是本地人吧,恕我有急事要办,不能多叙。你们有什么,可问这位张大哥。"说罢,重新上了马,一甩马鞭,朝城东奔去。
  张猎户将闻静思一行人引到自己摊档里坐了,旁边几个贩货的汉子也凑过来,张猎户一边喝酒一边道:"刘铁季是禹州数得上位的大户人家,他爷爷在禹州和殷州靠倒卖粮食铜铁发家,传到他这代,虽然朝廷有了归田令,让他每年收成少了一半,也动不了他的根基。
"往年建昌有干旱,都是元县令出面亲去他庄子里说情,又许诺诸多条件,才换得刘铁季以往常价格大量出售粮食。去年底,都奉渠建成,终于解了禹州一十二个县常年干旱之忧,元县令比谁都要高兴。"说到此处,张猎户停下口,抹了抹嘴边的酒渍。那几个货郎纷纷开口附和。
闻静思并不催促,安然听他娓娓叙来。"上个月底,刘铁季要将女儿嫁给殷州一户大人家,本城的一个秀才拼死拦下花轿,跪说与小姐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求刘铁季等他取得功名后来娶小姐。
"殷州迎亲的家人听到这种事,以为两人有甚瓜葛,当即悔婚,刘铁季眼见联姻泡了汤,一怒之下将那秀才打断了腿。
"可怜那年轻人,苦熬半个月,前日死在家里。刘小姐知道这事后,伤心过度,撞墙跟了秀才去。城里生出命案,元大人要依法判处。
"今日本是开庭审理,或许是公堂上起争执,可恨刘铁季仗势欺人,竟扣下元大人,也不知这事报到知府处, 怎么处置。"
  旁边的一人道:"我看知府也未必是个好人,不然元大人那么多年县令做下来,政绩又好,又受人爱戴,为何一直升不上去?"
  另一人道:"我听旁边县城的人在传,刘铁季在京城里有人撑腰,连知府都不敢动他。元大人这一次撞上去, 恐怕也要折在这里。"
  闻静思听张猎户一番诉说,将来龙去脉一一讲清,又听这几人说些旁枝末节,低下头沉默不语。
萧韫曦嗤笑一 声,拉起闻静思道:"走罢,今日不住民居,寻个客栈落脚。"
  张猎户以为他一行不愿沾染这些事,起身欲送。闻静思回过神来,与几人客套一番,随萧韫曦走出摊档。他一路低头深思,也未发现手被牵着,雁迟与木逢春相视一笑,毫无提醒的意思。
城中的百安居客栈是个老字号,一行人在门前安顿了车马,由店伴领着刚要进入,恰见方捕头拉着一个人从里头走出来。两边一打照面,闻静思奇道:"方捕头不是去知府处了吗?"
  方捕头苦笑一声,抱拳道:"我方才到知府大人府上,里面的人说知府大人今早就出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左等右等不是办法,只好来找元大人的朋友帮帮忙。多一个人多一条计,总不能让元大人就这么被困在衙门里。"
  闻静思这才去看他拉着的人。
只见那人衣冠华贵,容颜俊美,一双弯弯眉眼透出些风流的意味,盯着闻静思瞧了片刻,又把目光在萧韫曦身上溜了溜,抿唇一笑,开口向方捕头道:"小方,你哪里认识的贵人,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方捕头双眉一拧,朝闻静思告了声罪,将那人扯得更紧,一边急急拖了就往外冲,一边无奈地道:"温大公子,您先把大人的事办了再管这些闲事吧。"
  那男子也不以为意,顺着他走了出去,口中仍打趣道:"知府都避而不见,我能有什么办法。明清那呆子就该让他吃些苦头,刘铁季那老东西从来都是欺软怕硬。"
  闻静思看两人上了马渐渐远去,才收回目光。
萧韫曦要下客栈后的一座小院落,掌柜见他一行人出手阔绰,衣饰不凡,显然一副大主顾的样子,乐得心花怒放,亲自取了钥匙将人送进房门。
  雁迟安排明暗侍卫轮班调岗,木逢春收拾衣物箱笼。一切安顿妥当之后,两人净了手脸,喝过热茶,萧韫曦见闻静思仍有些心不在焉,靠过去轻声道:"你不放心,就去看一看。"
  闻静思思索片刻道:"听百姓所言,这元大人是个一心为民的清官,颇受爱戴。若这样的官员被一刁民借故囚禁,上司不管不问,不但有辱朝廷尊严,使天下清官心寒,更会助长一些人的气焰。无论如何,我都该去看个究竟。"
  萧韫曦摇摇头,无奈地笑道:"你就是个闲不住的。也罢,我陪你走一趟。"
  闻静思微微一笑,向店伴问明了县衙位置,与萧韫曦雁迟一同出了客栈。
燕朝一贯是一城不设二衙,唯独禹州建昌是县衙府衙共处一城,县令知府共治一州。
建昌县衙设立在城北,府衙座落在城南,南北呼应,相辅相承,倒也把禹州治理的井井有条。
  闻静思从游子街尽头上了燕子桥,刚转入圣贤街,萧韫曦一眼就看见街中立着的一座祠堂,低低笑了几声,一手扯着闻静思就拐了进去。
雁迟不明所以,也跟着进入祠堂。
祠堂不过小小的二进院落,左侧一间存着书卷,右侧一间林林种种堆放着各种物事,正中的主堂立着一尊一人高的金身塑像,眉目清婉,端庄秀丽,身上衣袍竟是文人士子的广袖长襟。像前设有香案供桌,干净整洁,似乎有人常常清扫。
  闻静思无端被他带来这里,双眉微皱,开口问道:"韫曦,这是何意?"
  萧韫曦笑道:"远道而来,自然是要拜见一下这里的护城大仙。"
  他三人进到祠堂内,惊动了内堂的守门人,出来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笑着对萧韫曦道:"后生仔就爱胡说八道,什么护城大仙,你们进的是相王祠,城隍庙在城南呢。"
  闻静思一呆,看看那男衣女貌的塑像,嘴唇开开合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雁迟英眉一挑,看了一眼闻静思,又转头去看一脸正色的萧韫曦,再也憋不住笑意,扭头低声笑了出来。
  闻静思一呆,看看那男衣女貌的塑像,嘴唇开开合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雁迟英眉一挑,看了一眼闻静思,又转头去看一脸正色的萧韫曦,再也憋不住笑意,扭头低声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老头儿不高兴了,板起了脸孔肃声道:"为何发笑?"
  雁迟略略敛去笑容,指着塑像道:"本朝相王只有一个,这儿恭奉的是哪朝的啊?"
  老头儿道:"既然开门受拜,又写着相王祠,恭奉的自然是本朝的凤孝王。"
  雁迟笑道:"凤孝王男儿身,为何弄来一副女子塑像,身穿士子衣袍,这不男不女之态,如何笑不得?"
  老头儿叹道:"年轻人未见过大世面,倒是不怪你。这祠堂建好后,城里的长老们曾为恭奉泥像或画像起过争执,后来禹州知府上京述职回来道,相王身为男子,却貌若好女,引得皇上……哦……十分重用。
"画像不能表述禹州百姓对他广赐恩惠的感激之意,因而请来能工巧匠塑了金身像。你们年轻人没见过相王,实在不必大惊小怪。"
  雁迟听那老头儿解释的头头是道,憋笑憋得辛苦万分。又偷眼去瞧闻静思,那一张俊美的容颜虽说比男子要柔和精致,却与女子的柔媚相去甚远,此时正微红了脸,抿着双唇,一副忍隐之态,心下不禁一乐,也不敢太过肆意调侃,朝老头儿拱了拱手,道了声:"赐教。"便不再说话了。
  萧韫曦瞥了雁迟一眼,向老头儿笑道:"这禹州为何要立相王祠?"
  老头儿嗤笑道:"相王心系天下百姓,解禹州干旱,还农民桑田,豁贱籍为良,教学子思危。禹州虽然贫寒,百姓却知道感恩。"
  萧韫曦又道:"不错,大燕有这一位,也是幸事。"
  老头儿莞尔一笑,不再理会,走进内室去了。
闻静思心知萧韫曦的本意是让自己知晓百姓的感念,却看到这样一座塑像,当真令他羞窘难言,片刻都不想多待,拉过萧韫曦的手就跨出祠堂外。
两人见他这般摸样,也不好再去调笑。
过了圣贤街,就是县衙。此时那温大公子似乎已经平息了风波,赶来观看的人群早就散得七七八八。
三人进入县衙大堂,案前正中靠坐着位年轻官员,去了官帽仰高了头让身旁的郎中敷贴膏药,脸颊前襟上都是斑斑血迹。
温大公子负手立在一旁,盯着郎中手上活计,脸色阴晴不定。方捕头正吩咐衙役清扫地上杂乱物什,看见他们入了县衙,笑着迎了上来。"你们几位怎么来了?"
  闻静思道:"心中放不下,过来看看。"
  方捕头道:"温公子雷厉风行,已将刘铁季收押归案了。"语气中露出几分自豪,几分钦佩。
  闻静思这才安下心来道:"这就好。"又道:"元大人怎么伤了?"
  方捕头叹道:"刘铁季带来的家仆抗捕,与衙役冲撞起来,家仆人数众多,衙役扛不住,元大人躲避不及,被棍子敲破了头皮。所幸伤得不重,已止了血。"
  闻静思点头道:"不重便好。"刚想要告辞,那温公子笑着走下堂来拱手道:"在下温庭馥,是明清的朋友,多谢几位出手相助方捕头。今日我做东,一来诚谢三位,二来给明清压惊,望切勿推辞。"
  闻静思见他言笑晏晏,眼眸中深意沉沉,顿觉此人不似平常人,又听他自报姓温,礼数周全,倒不好叫人推却。
两难之中他看向萧韫曦,萧韫曦笑笑,凑过去耳旁轻声道:"人未必是好人,宴未必是鸿门宴。"
  闻静思淡淡敛了眉,向温庭馥回礼道:"如此,多谢温公子了。"
  温庭馥笑笑,走回元明清身侧,接过衙役递来的湿布巾,将他脸上颈项的血迹擦拭干净,听他连声呼痛,边放轻了手劲边嘲讽道:"知道痛,还算没笨死。一城父母官被个刁民打破头,当真是好名声。"
  元明清闭了闭眼,语露恳求道:"有外人在,你给我留两分颜面吧。"
  温庭馥冷笑一声,不再说话。闻静思看他二人举止亲昵,正尴尬不已,元明清起身绕过了桌案,来到堂下,朝闻静思道:"几位帮忙勒马一事,我听小方说了,身为一城长官,也要替百姓谢几位的。"
  当下一番介绍,闻静思自称闻谨,萧韫曦化名萧二公子,雁迟在外籍籍无名,也不怕走露风声,直报了姓名,只说三人出来游玩访友路过禹州。
元明清见这几人谈吐仪表俱是非凡,只当做世家公子,温庭馥却在听见闻谨时,笑了一笑。
宴席设在醉不归,百安居的对街,两处皆是温庭馥的产业。
酒菜上桌,虽无奇珍异馐,也十分丰盛精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闲话说了不少,也无非是建昌风土人情。
宴席过半,温庭馥亲自斟酒,为众人满杯,元明清身上有伤,便以茶代酒敬了一轮。
酒是陈年的桑落酒,顺喉而下,满齿留香。
闻静思平日少有饮酒,这酒的味道却记得牢。今年春节,闻静云带回旗下酒铺的两坛佳酿,其中一坛,就是这桑落酒,酒色酒香乃至酒坛都是一模一样,不由看了温庭馥一眼。
温庭馥举杯笑道:"这酒如何?可还对胃?"
  闻静思淡然一笑道:"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酒是好酒,可惜我不擅饮,辜负了佳酿。"
  元明清插话道:"庭馥也不擅饮,他擅长经商,而闻香识人的功夫更是妙极。"
  萧韫曦道:"闻香识人?"
  元明清笑道:"庭馥能从一个人的衣饰,熏香来猜测此人的身份性格,一说一个准。"
  闻静思从未听说这等趣事,半信半疑,萧韫曦挑眉一笑,并不置否,雁迟却兴致颇高,笑道:"这并不难,如今香品一样一个价,出得起哪种价格就是哪样的人。"
  温庭馥笑道:"未必如此,雁公子不信,不如一试?"
  萧韫曦与闻静思微服私访,虽然并非绝对机密的事,也不欲声张开来,万一温庭馥真有这样的本事猜出二人身份,却是一件麻烦事。
雁迟不好答话,萧韫曦出声道:"既然温公子有兴趣,不妨赌一次?"
  温庭馥奇道:"如何赌?"
  萧韫曦笑道:"温公子能从衣饰,熏香上猜人身份,我也能从言谈举止上猜人身份。你我二人对猜,如何?"
  温庭馥大笑道:"既然对赌,得有彩头,若我赢了……"他话语一顿,捏着酒杯朝萧韫曦道:"萧二公子仪表非凡,可愿与我联床夜话?"
  闻静思心下一惊,尚未说什么,元明清竟是失手把茶杯碰落在地,方捕头连忙唤人扫出门外,回头怒道:"温大公子,你平日浪荡惯了,大人又不说你什么,今日在客人面前,怎么也如此放肆!"
  温庭馥不以为意地道:"我虽有龙阳之好,心还是向着明清的,小方何必为你家大人打抱不平。"
  这一句当真如春雷滚滚,元明清乍一听到,羞得满面通红,低下头不敢再看。
闻静思心中虽惊异他的不羁,也不禁皱了眉头,萧韫曦倒是一脸淡然,仿佛温庭馥的联床夜话全不与自己沾边,深深笑道:"若我赢了,你便为我做事一年。"
当下双方说定,撤去残席,温庭馥取了汗巾蒙上双眼,原地转了三圈。萧韫曦与闻静思轻轻换了座位,温庭馥开口道:"谁先来。"
  雁迟双眉微扬,当先走到温庭馥面前两尺处站定。
他既是武将,走路时轻盈无声,又能压制自身气息。温庭馥起先并未发觉有人靠近,直到雁迟站了半刻,才觉出一丝飘渺的香味慢慢进入鼻腔,他上身微倾,抬手轻轻地将香气扑扇入鼻,那香味柔和,清甜,隐隐有莲花的气味掺入其中。
温庭馥闻了片刻,淡淡一笑,道:"雁公子虽是武人,用香却不输文人的细致。这白檀本该温润馥郁,合了莲花的香气,倒是清幽雅淡。只是你衣裳的白檀香,气味虽有,淡薄许多,或许出门在外没有女婢,洗过后不曾熏衣?
"从京师水路到此处,游玩也需要整整一个月,洗后月余香气不散,非滇粤诸地极品白檀莫属,一两百金。用得起这样上等的香品,不是十万银富家子弟,就是四品以上朝廷大员。"
  雁迟心中暗自惊讶,面上不露分毫,后退几步坐了回去。元明清却是满脸诧异,一个劲得盯着他看。温庭馥直起上身,负手而笑。
  闻静思轻叹了口气,站立起来,却听温庭馥将头转向他那一边,笑道:"不敢劳您大驾,还是我过去吧。"
  温庭馥闻雁迟衣香时,隔了两尺,这回直直走到闻静思面前一尺处,不用手引香,而是凑近了头去闻,鼻子几乎碰上闻静思的衣襟。
闻静思吓了一跳,退后半步,双腿紧紧贴住椅子,已是无路可退。温庭馥觉出香气忽然远去,笑意更深,回头招呼道:"明清,这位你来猜。"
  元明清蹙眉道:"我又没有你那样的本事,怎么猜得到?"
  温庭馥道:"就算猜不准,闻一闻也好。今日错过了,这辈子你就再也闻不到啦。"
  元明清看闻静思脸上并无不快,将信将疑地走过去,被温庭馥一把攥了手腕扯到身边。
顿时,一股清凉之意直扑鼻尖,那凉意入了鼻,过了喉,沉浸在肺腑之中,真如吃了神仙果,全身毛孔无一不舒畅,引得他不由自主越加靠近。那甘甜之中又含着丝瓜果的芬芳,清新淡雅,奇妙无比。
  元明清不由叹道:"我跟着你也闻了不少好香,这等味道的,还是初次碰上。"
  温庭馥笑道:"出自海南诸国的御用贡品,自然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有的。这芽庄奇楠水沉,一片万钱,每年供给皇宫的也只有几十斤。相传慧嘉皇后极爱此香,每日煎水饮用,以水染衣,后宫余香经久不散。我也是三生有幸,去年在京城会友,闻过那么一回。"
  元明清听他这样一说,好奇的看了闻静思一眼,便听温庭馥又道:"如今的皇家虽然没有皇后,却有一人坐得这无冕之位的,你猜猜是谁?"
  闻静思心中一动,顿时觉得有些尴尬。萧韫曦双手抱臂,看着他咧嘴一笑,似在说:『你听你听,天下人都知道了。』
  元明清呆了一呆,回神之后倒抽了口气,怔怔地看着闻静思,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那方补头更是震惊,双眼瞪得如同牛眼,好似要将闻静思看个对穿。
温庭馥不看也知道这两人的反应,笑了笑道:"呆子,带我去萧二公子处。"
  元明清艰难地移开目光,牵起温庭馥伸过来的手,将他带到萧韫曦身前。
只见温庭馥在萧韫曦胸前闻了片刻,双眉微蹙,又闻了闻他左臂和右臂,忽然伸手要扯他的腰带。元明清脸色一白,急忙抓住温庭馥的手骂道:"你疯了!"
  温庭馥也不惊,淡然拱手道:"还请萧二公子宽衣。"
  萧韫曦双眉微扬,伸手解下了腰带,将衣襟松开些许。温庭馥大胆地挑开他一侧衣襟,轻轻嗅了嗅内衫左侧,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淡淡一笑道:"明清,你闻出来没有?"
  元明清只管紧张,哪里有心思去嗅那香味。温庭馥继续道:"萧二公子之香,初闻略微苦涩,余香却是甘甜醇厚,带着股微妙的奶香,必是福森奇楠所有。"
忽而低低一笑,又道:"萧二公子和闻大公子倒是亲密,他身上的芽庄气息你身上也有。我闻他时还以为他用两种香熏衣,如今看来,你二人恐怕是同食同寝。
"你左臂上的芽庄奇楠味道尤其重,难道闻大公子睡你左侧?"说罢解下汗巾,笑意盈盈地盯着萧韫曦看。
  萧韫曦面无表情,双眸精光沉沉,彷佛宁静无波,又彷佛风雨欲来。
相王祠的守门老头儿都听说过闻静思受皇帝爱重,元明清既然已猜出闻静思,又怎会不明白眼前人是谁。双腿一阵发软,咬牙跪倒便拜。温庭馥"哎呀"一声,连忙扶住他道:"你这是做什么。"
  元明清低垂了头沉声道:"陛下恕罪……"
  温庭馥笑道:"陛下在宫里呢,你拜萧二公子做什么。"
  闻静思眼中现出一丝亮意,与雁迟相视一笑。萧韫曦缓缓将衣衫理齐,淡然道:"温六公子倒是个解人,不负'春华'的美名。"
  元明清听他这样说,心下透亮,知道他不欲声张,当下安定,起身退至一旁。
  闻静思笑道:"温公子,你初见我便识破了吧。"
  温庭馥将汗巾收入袖袋,点头道:"不错。我是云老板的主顾,醉不归的酒都是购自云老板的酒坊,每一种我都亲自上京尝过。
"你与他眉眼间有七分相似,我一见就猜可能是你,又与你擦肩而过,闻到了奇楠香气,这香味去年我曾在云老板那里品香时见识过,就更加肯定了。猜出了你,萧二公子就不难得知了。"
  闻静思这才知道前因后果,淡淡地道:"难怪能在这里喝到阿云藏的新酒,原来你与阿云竟是朋友。
温庭馥轻笑一声道:「我猜出你们来,也不算真本事。萧二公子说我行六,却是难得。」
萧韫曦坦然道:「殷州温家是百年皇商,到你们这一代,只有温五温六是男子。温家重长幼辈分,父辈的大权是要传给温五的,因而……」说到此处,他笑着撇了一旁兢兢战战的元明清一眼道:「温六公子无需顾及传后之事。」
温庭馥一愣,笑露了一口白牙道:「萧二公子真是坐咫尺地,知千里外。」他顿了顿,走到窗前,朝下面街角看了一眼,道:「不知下面那个牵了孙儿的老人,是个什么人物?」他这一问,是在考验萧韫曦了。
萧韫曦头也不回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温庭馥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呆在原地瞪大了双眼。
闻静思与雁迟知他甚多,乍一听这样的狡辩,也不禁暗笑起来。
元明清本来已憋住了笑,一见温庭馥那副哑口无言的样子,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温庭馥瞪了他一眼,无不感慨地道:「萧二公子,真是气势无匹。」两人一来一往,堪堪平手。
这一段闻香识人就此了结,几人吃了些茶点,又聊过建昌的民情,便各自告辞散去。
萧韫曦与闻静思回到小院,刚坐下不久,还未说上两句话,温庭馥便亲自来请萧韫曦夜叙。
闻静思知晓他心中惦念着做事一年,笑着送萧韫曦出门,取来披风交给随行护卫的雁迟,吩咐道:「多加小心。」
温庭馥看在眼里,半是玩笑半是哀叹地道:「闻大公子果然贤淑,明清对我若有你对萧二公子的一半用心,我真是死也瞑目了。」
闻静思不知如何答话,萧韫曦眉头一蹙,开口道:「多嘴。走吧。」
明月未至中天,戌时刚过一刻。
闻静思写完今日的游记,收齐册子与笔砚,洗净了双手。恰好木逢春来续香茶,见他已经写完,提议道:「今日我听说晚间有灯会,少爷要不要去游玩?」
闻静思点头笑道:「左右无事,去看看也好。」
木逢春随即调派了暗卫跟随保护,自己紧跟其后出了院门。
建昌比不得其它几个州府繁华富足,民风也略略彪悍,但市集上的灯会,却又露出建昌另一种风貌来。
红灯高悬,街铺林立,香烟弥漫,路过的男男女女有情的成双成对,也有姐妹结伴赏灯,更有几个粗壮的汉子坐在街边酒肆划拳吃酒。
闻静思随人潮在夜市中闲逛,偶尔会走近观看有趣的物件,无外乎是文人墨宝,坊间野志,金石雅具,甚至在一位摆卖孩童玩物的摊档前停留了许久,拿起那些已许久未碰的东西怔怔地出神。
木逢春看他这般神色,笑道:「少爷思念小公子了?」
闻静思回过神来,看着手上的五彩蹴鞠道:「虽说家中有书信往来,毕竟代替不了亲自陪伴。看到这些,不免想念满月儿,插翅也想飞回家中。」
那摊主听他这样一说,讨巧地道:「孩子大了就不爱爹娘管束,离开了才知道爹娘的好处。公子不必担忧的。」
闻静思淡淡一笑,摇了摇手上的蹴鞠道:「要了。」木逢春摸出十文钱递给摊主,接过闻静思手中的蹴球。
夜市上灯谜是常有。有些谜题如名帖大的一张纸挨个悬挂在街边两侧,五色彩纸印照着灯火,分外好看。
有些谜题却是与花鸟仕女一起绘在木制宫灯上,火光透过,清清楚楚,极其雅致。
闻静思游兴甚浓,站在谜题下略略看了几张,摘下一条录着「只缘一一是相思」的纸笺,走到揭谜处交给题主,满带笑意地道:「豆!」
那题主点头称对,交给闻静思小小的一个羽毽,被木逢春半途接了过去。
闻静思又看了片刻,取下一条「简书不见,情谊仍笃」,道:「亲!」得了一个竹叶做的蚱蜢。
第三条「天涯若比邻」,道:「说长道短!」得了一个香囊。
等闻静思拿了第四张过去的时候,那题主已经有些挂不住笑脸了,闻静思呵呵一笑,放下题便走。
木逢春赶上去与他并排,笑道:「少爷继续猜下去,老奴的手都要拿不下啦。」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街尾,行人骤然少了许多,脂粉气越来越浓,隐隐约约参杂了女子的莺声燕语。
闻静思抬眸望去,街尾立着数栋小楼,内里灯火通明,歌舞笙乐传至楼外,二楼露台站着数位彩衣女子,手持花篮,向楼下路过的男子抛洒花朵。
两人竟是走到了勾栏艺坊。
闻静思不好再继续走近,刚要转身,眼角忽然瞥见两条身影,脚似生了根,再也迈不动一步。
木逢春见他面露震惊之色,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恰好看见萧韫曦与温庭馥走进勾栏院大门。心中大惊,正想着怎样安抚闻静思,却见他追了几步,又停步不前,面上平静无波,只一双眸子在灯火之下,泛出夏日艳阳照射湖水的波光潋滟来。
木逢春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二公子此去……」
闻静思摆摆手阻下他的话头,怔怔站立了片刻,轻声道:「简书不见,情谊仍笃,况且我们日日相守呢。韫曦爱听琴,我信他,你也要信他。」
木逢春心中一跳,不再多言。
闻静思转身就走,忽听楼上女子一阵尖叫笑闹,木逢春急急一声「小心」,他回头一看,漫天的牡丹花纷纷扬扬朝他兜头散落下来,将他笼罩在内。
竟是被二楼的姑娘用整篮的花给泼了。
木逢春双袖一扬,替他挡下许多,仍有不少花瓣落在头顶衣服上。
闻静思被这一场花雨浇去些许烦闷,慢慢拂净全身,不理会姑娘高声的邀约,快步往回走去。
来时兴致勃勃,回时思绪万千。
闻静思一路上闭口不提,木逢春也不知如何劝起。
两人聊了小皇子的近况,又谈到了往后的行程,回到小院时,见雁迟早已等候在门外。闻静思心中一动,开口问道:「阿迟,怎么了?」
雁迟道:「二公子要我回来和你说一声,他今晚回得迟,不必等他了。」
闻静思愣了片刻,轻叹口气,语带疲累道:「今日辛苦你了,早些歇息吧。」说罢,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木逢春跟到门前,对雁迟偷偷使个眼色,才向房内的闻静思道:「我去备热水。」
闻静思应了一声,从箱笼里翻出一方紫檀木匣,揭开盒盖,取了小指大的一丸沉香,丢入桌案上燃着的熏炉内。
笔直的一尺袅袅青烟,从镂空的万寿字内丝丝升起,忽然卷曲,纷乱四散,仿如水中的一头乌发,又仿如闻静思此时此刻的思绪。
那香初闻有些苦涩之意,过了半刻,散出持久的醇厚甘甜的气息,又夹杂了微微的奶香。香韵丰富悠远,令人身心沉醉。这是萧韫曦用做熏衣的香品,闻静思无意之中取来用,熏得满屋都是萧韫曦的气息,让本已烦乱的心绪,更添一丝苦闷。
闻静思盯着青烟怔怔出神。木逢春这边已经令两个侍卫抬来浴桶,注满温水,关严门窗,围好屏风。
等他回过神来,遣退了三人,束高头发,脱去衣物浸入水中。屋中香气弥漫,撩人心绪。
闻静思记得当初萧韫曦捏着一颗香丸对他道:「这香味并非十分让朕喜欢,静思知道为何朕会选它日日熏衣吗?」
又笑着解释道:「这香的三种气味像朕的一生。初为争夺帝位之时,苦涩难言,身登大宝后与你相知相守,苦尽甘来,如今有了皇嗣,又如满月儿身上的奶香扑鼻。」
闻静思静静地感受那淡薄的奶香气味,一会儿想起往日与萧韫曦的种种,一会儿又思念满月儿的伶俐乖巧,在浴桶中坐了许久,直到水中透出股凉意,才匆匆洗净身体,出来着衣。
又让木逢春撤去浴桶,洗漱完毕,解散了发髻靠在床头翻了几页前朝正史,觉得屋内闷热,便起身披衣推开扇窗。
正好雁迟在窗前空地上习完一套剑法,缓缓收势,见闻静思看过来,走近笑道:「大人劳累一日,还不睡?」
闻静思合上书页道:「屋里闷气,有些睡不着。」见雁迟额头脖颈上汗水淋漓,屋外又是凉风习习,不由关心道:「未至盛夏,当心着凉。」
雁迟笑道:「我理会的。」目光触及闻静思眉间淡淡的郁色,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闻静思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见有人在屋外说话。过了一阵子,背上贴近来一具温热的身躯,腰间横过一条臂膀,闻静思陡然惊醒,伸手一抓,指尖触及熟悉的戒指,终于放下心来,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萧韫曦便发现了不对劲。
闻静思一贯早起晨读,但通常他起床之后,闻静思会过来替他穿衣着袜,今日竟然叫来木逢春伺候。
吃过早膳之后,闻静思遣走侍从,沉吟片刻试探道:「昨日我见温公子……」话说到一半,恍然醒悟,莫说两人或许听琴吃酒,谈论商政,就算萧韫曦真的临幸坊间好女,便是皇后也无权过问,况且是做臣子的呢。
忽然觉得询问这事没半点意思,指甲重重地掐了掐掌心,低眉闭口不言了。
萧韫曦听他说了一半,还未意会过来,又见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愣了一愣才道:「温庭馥怎么了?」
闻静思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一言不发换过套朴素的衣衫与发簪,走出房门,带着雁迟乘坐驴车去城外农庄走访,午膳更是在农庄吃了。
萧韫曦被他的异常举动弄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板着一张冷脸叫来木逢春一问,才知道发生何事。
木逢春见他脸上忽而沉思,忽而悔恨,忽而窃喜,真真是精彩至极,不由张口就问:「您不会真的……」说到一半,又觉得这是天下最大的荒谬。
萧韫曦瞪了他一眼,喃喃地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嘿嘿一笑,吩咐木逢春去醉不归订下一桌闻静思喜欢的菜肴后,往元明清的县衙去了。
闻静思晚上回来时,萧韫曦正在窗边看书信,耳边忽听熟悉的声音隐隐传来,抬眸就见他与雁迟边说边走,笑意盈盈,忙收好心思换过正经的脸色。
闻静思与雁迟进了屋,看见满桌的菜,先是微微一怔,又见萧韫曦捏着书信满面凝重之色,不禁心中一惊,顾不得行礼,急忙走上前道:「京城来信了?都说了些什么?怎么这般摸样?」
萧韫曦嘴角一抽,将捏着书信的手背到身后,盯着雁迟一言不发。雁迟眉头跳了跳,忍着笑意躬身告退,轻手关闭了房门。
闻静思看他遣退了雁迟,心中更加焦急,催促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让你批覆?政事吗?还是满月儿……」
萧韫曦虽说心中早已乐得没了边,但看着闻静思越蹙越紧的双眉,越来越苍白的面容,也不敢再逗下去,微微一笑道:「你早上想说什么?」
闻静思不料他旧事重提,想起昨晚之事,即便他信任萧韫曦不曾相负,但亲眼看见他走进勾栏艺坊,也不免心中微苦。
他自认心胸宽广,更是一贯能忍,早上那如怨妇一般的询问,冷静一想,当真悔恨难言。乍一听萧韫曦问起,不禁暗叹自作孽,只好如实道:「早上的事,我不想再提。」
萧韫曦听他说得坚定,退一步道:「你真想知道……」看闻静思凝神倾听,心里忽生一计,将脸庞凑过去道:「就亲亲我。」
闻静思起初反应不及,怔怔地看着他,彷佛不明白他说的话,过了好一会,才渐渐地意会过来是萧韫曦有意戏弄。一早一晚两件事,令他心中又惊又悔,又羞又怒,脸色骤沉,朝萧韫曦近在眼前的下巴一口咬了下去。
萧韫曦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虽然咬得不太疼,也留下两排清晰的牙印。
闻静思咬完便放,转身洗净手脸,坐下吃饭。
萧韫曦见他双眼眼角隐隐有湿光,自知欺负太过,捂着下巴不敢喊疼,老老实实坐在他身旁。
他有心缓和,便殷勤地为闻静思添菜端汤,剔骨去皮。
闻静思这一口是一时气昏了头,咬过之后就后悔了。
正满心无措间,萧韫曦伸来一个梯子,他便顺梯而下,将碗中的菜默默吃净。萧韫曦这才放下心来,匆匆吃了几口,伸过筷子试探道:「静思,我要鱼。」
闻静思听罢伸筷夹鱼,萧韫曦看了心中大喜,见那筷子越过鱼身,轻轻巧巧夹住鱼尾,微一用力折断下来,萧韫曦不禁浑身直冒冷汗。
闻静思原本是想折了鱼尾给他,真是折了下来,又暗责自己心胸狭窄,不成体统。
将鱼尾往自己碗里一丢,一手捏了勺子,一手将鱼腹上大片的肉夹了下来,细细挑除鱼刺,才放进萧韫曦的碗中。
萧韫曦叹了口气,从闻静思筷下抢过鱼尾扔在桌上,又拨了勺子上一半的鱼肉给闻静思,轻声道:「快吃吧。」两人默默吃饭,再无一句赘言。
饭后撤除残席,木逢春奉上清茶瓜果,退到门外,留给两人单独相处。
萧韫曦将信递给闻静思,信中并无重要之事,只是照例将朝中诸事一一奏来,另有一页是宋嬷嬷叙述近期小殿下的成长。
闻静思看这一页特别仔细,看到宋嬷嬷写到小殿下不慎打翻了砚台污损自己的白裙子后,用手指沾染了朱砂点在墨迹上,使之变作红梅一图,夸赞小殿下悟性甚高,不禁淡淡地笑了起来。
萧韫曦心中微动,将闻静思拉到腿上坐了,双手搂过柔韧的腰身道:「这下可放心了?」
闻静思挣动几下,见萧韫曦坚持,便任由他抱着自己,小心地折好信笺,道:「朝中无大事,宋嬷嬷又管教有方,我没有不放心的。」
萧韫曦伸指点了点闻静思的胸膛道:「口不对心!我来问你,昨晚你去勾栏艺坊做什么?」
闻静思神色一凝,道:「我没有去。」
萧韫曦正色道:「我今日听温庭馥说,昨夜香楼有个姑娘将一篮子的花都倒在一个公子身上,据香楼一贯传统,这个公子可以与那女子共渡一夜,而无需出资。他问过那女子的意中人,样貌,衣衫,甚至随从,无一不是指向了你!」
闻静思看着萧韫曦,沉声道:「我是被她泼了满身,却没跨进大门半步。」
萧韫曦戏谑一笑道:「那你看到了什么?」
闻静思一愣,昨夜那幕彷佛就在眼前,心中难过起来,咬着嘴唇用力去掰他的双手。
萧韫曦看他双眉紧蹙,脸颊微红,情不自禁一口亲了上去,柔声道:「你看到我进去了?」
闻静思逃不开他那双手的禁锢,唯有闭上双眼,头偏向一侧,不去搭理。
萧韫曦看他这般摸样,轻笑一声,心底一片柔软,在他耳鬓处厮磨一番,才轻声道:「你换香了?让我猜猜是什么?」
装模做样在他脖子上闻了闻,笑道:「有糯米,谷糠,大曲,啊呀,好酸啊。」见闻静思脸红更甚,越发羞窘,见好就收,不再作弄,笑问道:「你信不信我?」
闻静思缓缓回过头,怔怔地看着萧韫曦那清明的双眸,涩声道:「你曾说,苦思我三千六百昼夜,不如我俩互诉爱慕那一日长。即便往后你忘了这话,我却是要牢记一辈子,一辈子过完了,也要将他刻在我的棺木上,与我同葬的。」
萧韫曦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深沉的话语,呆在当场。
那话中的真挚之意在胸中激荡许久,才慢慢品味出那是沉淀了生与死的信任,宽容,阔达和尊重。
萧韫曦鼻腔泛出一股浓浓的酸意,冲上颅顶,湿润了眼睛。他痴痴地盯着闻静思看了片刻,露齿一笑,抵着他的额头道:「静思这样一说,我便要求长生不老了。莫说是万岁之命,哪怕一天化作万年,也不够我拿来日日爱你。」
闻静思笑道:「只怕时日长久,都要看厌了去。」
萧韫曦捏了捏他的鼻子道:「那你多做几次糖醋鱼,酸死我算了。」两人低低笑了一阵,萧韫曦又道:「温庭馥邀我去香楼,其实是有事相求。」
闻静思双眉一扬,问道:「可是为了元大人。」
萧韫曦赞许道:「不错,温庭馥这人看似轻佻,用情却真切。元明清在建昌乃至禹州名声甚佳,颇多建树,他怕你有意提携,将他调动到远处。温庭馥在禹州商道上扎根许久,声名在外,人脉广泛,元明清有事,几家显贵还能看着温家颜面伸出援手,一旦离了禹州,温庭馥鞭长莫及。」
闻静思沉思片刻,悠悠地道:「温公子与你,对人大不一样。」
萧韫曦与温庭馥无论哪处都毫无可比性,闻静思将两人放在一起相比,凭白降低了萧韫曦的身份。可他却听出不一样的意思来,笑嘻嘻地道:「多大的手撑多大的天,只有在禹州才能守得住人,温庭馥有自知之明。」
闻静思点点头,侧靠在他身上不言不语。
萧韫曦抱了他一阵子,忽然想起一事,道:「他为了这事,专门取了香楼的上品妙香来贿赂我。那香清闻味道绝佳,且说隔火空熏后,和你身上的芽庄奇楠合在一起,效果更佳。不如来试试?」
说罢,起身将闻静思放在椅子上,从妆台上取过一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未揭开盖子,都能闻到丝丝香气,一经打开,一股奇异的妙香扑鼻而来,似沉非沉,似檀非檀。
先是红土之苦涩,次是芽庄之清凉,再是海南之密乳,层层迭迭,时浓时淡。
那香并非直接放在盒内,而是装在盒内的一个白瓷罐中,打开盖子,香气更加清晰。萧韫曦拣出一丸,丢入案上的鎏金熏炉,只片刻功夫,屋内便满是奇香。
闻静思闭上双眼,那香彷佛天上仙气,由鼻子钻入肺腑,游走四肢百骸,令他通身舒畅。
渐渐的,两人都闻出些不对来,吸入鼻腔的香气不再甜凉,而是让人身心生出一股绵绵的燥热来。
两人对视一眼,心底暗暗叫苦。两人床第之间从不用催情之物,这一次意外,真不知如何是好。萧韫曦摇头一笑,俯身将闻静思拦腰抱了起来,叹道:「这香果然如他所言,千金难买,原来是指春宵。」
这一场性事并不持久,两人间虽然存了脉脉温情,却又都有些迫不及待。萧韫曦沉浸在甜美的余韵中,头脑还算清醒,拥着闻静思慢慢道:「我醒之前,你情动多久了?」
闻静思想了想道:「不久,约半刻吧。」忽而想起一事来:「莫非是那香的余劲?」
萧韫曦微蹙眉头道:「你回来之前,我已让徐谦验过,并无毒性。」记起徐谦闻过香丸后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又有些忐忑。索性披衣起身,捧过香炉走出门外。
现今已是半夜,侍卫依然忠于职守,立于门外不远处的树下。见萧韫曦出来,忙上前听令,接过香炉就要行礼,恰好旁边的窗户开了,露出闻静思半张面容来,月光一照,竟是如瓷般的温润灵秀。
那侍卫是万里挑一的武学精英,刚才房内一丝一毫的动响都听在耳中,乍一碰面,具都在脑中回响起来。幸好训练有素,即刻低下头,向两人恭敬一礼,转身就走。
萧韫曦回到房内,揽过闻静思躺上床。深夜静谧,微风轻送,两人这一番欢爱,也有些劳累,相拥着慢慢入睡。
任谁都想不到,到了清晨,又是一阵情动。
这一回性事热烈而持久,收云住雨后,萧韫曦自是心满意足,得意非凡,可怜闻静思后穴红肿,腰肌更是酸软不堪。
萧韫曦有心调笑几句,又心疼他的辛苦,洗浴擦身穿衣,殷勤备至,倒把闻静思弄得责备也不是,放过又不甘,用过早膳后,便倚靠在床头读书修养。
萧韫曦被冷落也不介意,取出那一方香盒沉思,反转把玩之间,瓷盒盖上四字小篆映入眼中,他微微一怔,又恍然大悟,走到床边贴着闻静思坐下道:「莫要怕了,这香也只能催情三次,你看这里,应该是这香的名称。」
闻静思随他手指处看去,正是「阳关三迭」四字,脸上微红,不可思议地道:「好好一个名字,竟被用在此处,真是有伤大雅。」
萧韫曦朗声笑道:「知其意的莫不称赞妙哉,只有你这脸薄的才怪它不入风雅。」看闻静思不可置否地抿唇不语,轻轻一笑,让他侧身躺在床上,缓缓按揉酸软的腰际。
「你可知道我昨夜梦到什么了?」也不等闻静思回答,径自道:「你一身紫金华服站在太极殿中册封为后,百官朝拜,四海来贺。」
闻静思心中骤痛,紧紧握住腰间的手,眼中涌上淡淡的悲伤来。
萧韫曦微微笑道:「这些年,你封王拜相,勤恳操劳,又为我生下满月儿,我自认待你体贴周到,唯有给不了你半点名分,不能使我无愧于心。」
闻静思低声一叹,淡淡笑道:「我不要后位,怎却成了你的错?若说是名分,也不过是『夫妻』二字。等你我都放下了手中事务,我欠你的,一并还清。」
萧韫曦双眼一亮,笑意盈盈地道:「即使要你与我行六礼?」
闻静思神色一凝,脸上一片羞红,轻声道:「只要不着人观礼,也无不可。」
萧韫曦本以为他会回避这话题,不料却是含羞应下。这样一来,只是随口逗弄的心倒真是对三书六礼洞房花烛有些迫不及待了。
萧韫曦抿唇道:「这个往后再详说,当务之急是你什么时候再给我添个孩儿?你亲口应下的事,可不许耍赖。」
闻静思以往总会以政务繁忙推托开去,今日心中存了愧疚,异常柔软,也不想再让他失望,淡淡笑道:「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吧。」
萧韫曦心中喜极,嘴角都快要裂到耳下。扑上去一把抱住闻静思笑道:「静思,梓童一位,你当之无愧。」
两人在床上又天南地北地聊了片刻,萧韫曦便喜滋滋的招来徐谦一同出门了。
闻静思安安静静地斜靠在床头,读着手中的地方志,享受片刻的闲暇时光。未及一炷香,便听一声门响,抬头见雁迟进屋,吃了一惊,问道:「你没有跟着出去?」
雁迟笑着坐到床边椅子上安抚道:「他带了暗卫走,不让我跟,怕是不愿大人独处寂寥。」
闻静思失笑道:「瞎操心。」嘴上这样说,却掩饰不了眼中丝丝甜蜜之情。
雁迟看在眼里,感慨在心,忽然道:「那位今日兴致极高,亲自带着徐谦出门挑选补身之物。恕我推测,大人是不是准备着给小少爷添弟妹了?」
闻静思霎时尴尬起来,对着雁迟,这亦兄亦友之人,他陪伴过自己的挣扎痛苦,也见证过自己的幸福喜悦,再孕龙子一事,对他是绝无半点理由去隐瞒。
因此,即便再如何令人羞赧,闻静思还是老老实实地道:「先皇兄弟凋零,陛下在这一代的皇子中更是仅剩的唯一,为臣为民都不愿见到这般景象。既然陛下想要开枝散叶,我如今身体尚能承受,再生一位子嗣,也在情理之中。」
雁迟低低笑了片刻,略略收敛,正经了脸色问道:「为臣为民,嗯,不错不错,那为妻呢?」
闻静思神色一凝,红了脸颊,嗔怪道:「你取笑我!」
雁迟呵呵一笑道:「大人,你总觉得亏欠那位甚多,在我看来,大人将国事家事这一碗水,端得甚是平稳。」
闻静思轻叹一声,缓缓道:「以往我为了一己私心,辜负他良多。如今不再是一人之家,自然事事不能凭一己之喜好而为。回想起当年陛下还是宁王之时,虽有先太子为兄,皇姐妹也有许多,或忌惮或妒恨,或夭亡或远嫁,一一离他而去。
「他身边长年陪伴的人,只有木公公一人而已。有时想说几句心里话都找不到个愿听的人,我都替他难过。
「再忠心的臣属,也不及齐心的亲兄弟。若我为了自己一时颜面,使得满月儿也是如此孤单一个人,我这个做父亲的,是不是太过自私?因而,不怠慢朝政之下,陛下要我再生子嗣,我也不该再推托了。」
雁迟听他一席话,沉吟许久才道:「大人所说,句句在理。只是既要顾国事,又要持家事,大人要比往常更多注意修养身体才是。」
闻静思笑道:「我理会得。」
谁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只是未到情浓时。
萧韫曦一行人在建昌城停留了半个月,待闻静思搜集完成了当地的游记之后,便一路向城外的都奉渠行去。
闻静思站在高处俯视蜿蜒流淌的河水,这里的每一滴都会流入常年经受干旱的庄稼田地,滋润这片栽种了粮食的土地,带给百姓温饱与富足。
泱泱大河,壮哉,泱泱大国,强矣。
番外 宋尚宫的秘密日记 一
  元兴二年春,我被陛下指派给小殿下做习教嬷嬷。
  作为陛下的乳母,我自然见过陛下小时候的样子,可怀中睁着水灵灵大眼睛的小殿下,还真的找不出一丝陛下小时候的影子。
  小殿下很乖巧,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就睁着眼睛骨碌碌的找人,不爱闹,也不爱哭。出生头几天,只要饿了,我就要抱着去陛下的寝殿让闻相爷亲手喂。
一个男人拿着小勺喂孩子喝奶,不是亲眼所见,怎么说怎么可笑,但是看到了,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相爷眼中的慈爱,和一个做母亲的相比,分毫不逊。
  小殿下满月的时候,五官长开了,除了鼻子和耳朵像陛下外,其余那一样不像闻相爷?满月宴上我抱着小殿下让诸位大臣礼见的时候,听着那群老狐狸们一口一个"龙凤之相","陛下之福","天子之貌",真是差些笑煞我这老妇人。
  宴上人多嘈杂,对小殿下来说都是生面孔,况且时间又长,小殿下半途哇哇大哭起来,我连忙抱下去给奶娘哺乳。
谁知小殿下吃饱换了尿布之后仍是哭闹不休,我哄了半天无果,只好抱他走进宴席,让陛下与他亲近一番。
小殿下在陛下怀中停了哭,抓着伸到面前的花枝捏弄花瓣,玩了片刻,嘴一歪,又哭出声来。陛下柔声哄了许久未果,只好看着相爷,求救之意真是一点都不遮掩啊。
相爷满面无奈,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小殿下,也没见他怎样逗哄,小殿下竟然咯咯笑了两声,一手抓住相爷的头发,一手将捏碎了的花瓣擦在相爷胸前的衣服上。
宴席上鸦雀无声,只有小殿下依依呀呀的欢笑,和相爷温声的话语。
陛下走到相爷身边坐下,若无旁人地搂着相爷的肩膀看他哄小殿下。
  陛下啊,您让这满宴臣子的眼睛往哪里搁哟!
宋尚宫的秘密日记 二
  小殿下有两个父亲。陛下陪伴他的时间虽多,他更喜欢窝在相爷的怀里。
  白天陛下在正德殿处理政事,我便带着小殿下在正德殿的花园里晒太阳,听鸟叫,看园子里的花花草草。
陛下累了就走出来抱着小殿下坐在腿上,指着眼前的事物一样一样地教他。相爷偶尔也会从贤英殿过来,坐到陛下身边,小殿下这时就会爬到相爷腿上,躺在怀里睁着大眼睛听两人谈论国事,不吵不闹。直到两人说完,才咿呀着引起注意。
  白天相爷忙碌政事,小殿下若不是生病不舒服,很少吵着要相爷抱。到了晚上,就一定要相爷亲手喂他吃饭,喝奶,洗浴,换尿布。
就连睡觉,陛下躺在床上哄他,他便张开小手抓陛下的衣服头发玩,通常是越哄越精神。
换做相爷陪他睡觉,他就会乖乖的靠在相爷胸前,听他放柔了声音一遍一遍地叫乳名,摸着他的脸安然入睡。等睡熟了,相爷才将小殿下交给我看顾。
小殿下过了半岁,渐渐开始生病,一段咳嗽,一段发热,病得不重,却异常闹人,除了相爷谁都不让靠近。相爷只好将手中政务交给陛下,自己日夜看护,遇着喂药,更是耐心之极,一口药汁一口蜜水,一喂就是半个时辰,我看着打从心里替他累。
到了晚上更是半步不离,小殿下若是半夜烧起来,他总是第一个醒来,招进太医,等候处置,直到小殿下平稳了,才躺下小盹片刻,这时通常已到起身早朝的时辰。
  小殿下一病,相爷跟着憔悴,最可怜的还是陛下。一边操心政事,一边还要盯着相爷休息。孤枕难眠之下,脾气难免暴躁。于是,小殿下一病,群臣无不战战兢兢,求神拜佛期望小殿下早日康复。
  乳母碧云在这事上看得最清,她曾道:"与其祈求小殿下无病无痛,不如寄望小殿下别总是粘着相爷一个。"
  我看看陛下望着永宁宫偏殿的那双怨气冲天的眼。阿弥陀佛,相爷啊,难怪人传你镇得朝堂,睡得龙床,载得千年史册,入得百姓心房,天底下多几个你这般的男子,还要我们妇人做什么!
宋尚宫的秘密日记 三
  小殿下抓周的时候,陛下只请了闻家的三公子和几个心腹大臣来观礼。
  毯子上各人备下的诸多礼物,围成了一圈。
有陛下取来的玉玺,有相爷挑选的史册,有雁将军送的木雕牛羊,有闻三公子带来的鎏金香熏球,史阁老的文房四宝,薛大人的灯笼纸人,孔大人的风筝,程大人的各色泥人。我身无长物,随手拿了盒胭脂放在一边凑数。
  小殿下趴在中间,看看风筝,又拿起灯笼,摆弄两下丢在一边,一把抓上了泥人,将好好的一对牛郎织女捏了个稀烂,各色面泥混在一起,他笑得咯咯不停,把旁人也逗笑了。笑够了便爬到玉玺旁边,伸手将手上的面泥全抹在了玉玺的金龙身上。
我偷眼看陛下,他一脸泰然,彷佛早有预料。相爷抿着嘴,也掩饰不了双眼的笑意。
小殿下爬了几步,抓住我的胭脂,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朝相爷咿呀叫唤。我大呼不妙,这胭脂的香味和相爷熏衣的香料用的都是荼糜。
只见小殿下抓住了胭脂爬到相爷跟前,顺着腿要往上爬,相爷将他抱在怀中,小殿下举着胭脂依依呀呀,另一只小手轻轻拍在相爷脸上。
陛下大笑起来,相爷红了脸,史阁老摸着胡子轻声道: "十八年后又是一个情种!"
  小殿下啊,您让嬷嬷我从哪儿找第二个相爷这样好的人给你做皇后,真愁人哦!
宋尚宫的秘密日记 四
  记得陛下小时候学什么都快,小殿下在这一方面和陛下有得一比。
  小殿下一岁三个月走得稳稳当当,一岁五个月学会了说第一个字,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抱"。虽然口齿不甚清晰,也能让人明白意思。
  陛下爱重相爷,内廷人尽皆知。
我们在时,相爷碍着颜面,不准陛下动手动脚。陛下人在壮年,美眷在侧,哪有忍得住的道理,时有当着我们与小殿下的面搂搂抱抱,甚至宠溺地亲吻脸颊,更有一次,相爷大喜之下,陛下忍不住一记吻在嘴唇上,我连捂小殿下的眼睛都来不及。
  九月的休沐,相爷放下手上事务专心照顾小殿下。中午与小殿下躺在床上午睡,陛下也陪在一旁。
我估摸着要给小殿下换尿布,轻手轻脚走进床边,陛下和小殿下已经醒了。小殿下翻了个身,爬上相爷肩膀,小手撑着枕头,相爷被他动醒,正迷迷糊糊。
小殿下看看陛下,又看看相爷,软软的一声"亲",低头将小嘴巴亲在相爷的嘴唇上。
我吓了一跳,陛下噌地坐起来,一手抓住小殿下背后的衣服拎到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就要朝圆圆的屁股打下去。
相爷连忙拉住他,将小殿下抱回自己怀中。
陛下有气发不出,当真憋得看得我都难受。
  次日早上,相爷难得的没有自己睡醒过来。小殿下啊,您要亲,也要看清有没有旁人,偷吃被抓个正着,实在不高明。
宋尚宫的秘密日记 五
  小殿下越大越调皮,特别是学会跑之后,常常能把人磨得团团转。
  宫里经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转身拿东西,小殿下就不见人影,片刻之后被巡防的侍卫抱回永宁宫偏殿。
陛下在正德殿处理公务,小殿下时常跑去骚扰。爬上陛下的腿,坐在桌子上,小手沾满了墨汁,咯咯地笑个不停。有一段时间,发回各部的折子,陛下都不用盖玉玺了。
  陛下对小殿下颇为纵容,可相爷在政事上十分严厉。小殿下偶尔跑去贤英殿撒娇,相爷会将他抱在腿上,指着奏章逐字逐句地念。
有一次小殿下趁相爷不注意爬到桌子上,沾了墨汁的手就要印下来,被相爷一把抓了,然后板着面孔严词教导。
小殿下头一回看见那么严肃的爹爹,想哭又不敢哭。那次以后,只要小殿下到了相爷手上,就像老鼠见了猫,乖巧的不得了。
  从那一日开始,我便时刻跟着小殿下,以防他在相爷面前闯祸,可什么事都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小殿下有时会闹着要和爹爹睡,陛下偶尔同意,但未曾允许是绝对不行。那日半夜小殿下被尿憋醒,轻手轻脚下床小解,尿完了想和爹爹睡,便赤脚跑到陛下寝殿,推开了门。谁想到陛下正与相爷欢好,床帐也没放,相爷赤身裸体坐在陛下怀里,被小殿下看个满满当当。
我连忙捂着小殿下眼睑将他抱了出来,大呼罪过。
  回到偏殿,小殿下问我爹爹在做什么,我只好说相爷劳累,陛下在帮他舒展筋骨。
  次日,相爷开始闹脾气,陛下一怒之下赶了小殿下去东宫住。唉,陛下啊,纸哪里包得住火!
宋尚宫的秘密日记 六
  小殿下并不是一直生活在皇宫里,陛下每年夏天总会带着相爷去凤鸣山庄消暑,这是小殿下最高兴的月份。
  凤鸣山庄很大,除了陛下带来的侍卫宫女,原来守在这里的仆从匠人少说也有一二百,看对眼的小情人一嫁一娶,又多出许多和小殿下年纪相仿的孩子来。
相爷从不在意尊卑有别的条条框框,平日教导完了小殿下,就允许孩子们凑在一起玩。
陛下在衣食起居上放手让我这老宫人喂养,教导上全听相爷的意思,看着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玩泥巴,拿了网子捕蝉,只要相爷不阻止,他也绝对不会出声。
  听碧云说陛下曾经问过相爷,相爷的答复却是:"满月儿往后不仅担负一个家,也担负了一个国。童年不太过拘束他,也是给他的补偿。"
我却觉得相爷是想让小殿下融入百姓,长成一个忧百姓之忧,乐百姓之乐的明君 。
  与同龄的孩子玩,无可避免的会遇见孩子的父母。
有一日小殿下问我什么是娘亲,为什么其它孩子都是娘亲生的,自己没有娘亲。我只好带着小殿下在远处看各个孩子的娘。
  虎子的娘身强力壮,秀儿的娘肌肤黄褐,阿玲的娘训起孩子来绝离不开五指山,山庄总管的媳妇还算好,是个诗书人家的小姐,有模有样,只因生不出儿子,终日被夫家嫌弃,举止畏首畏尾。
  我对小殿下说道:"满月儿,你虽然是相爷肚子里生下的,但是相爷对你的爱不输于任何亲娘。你想要那些妇人做你娘亲吗?"
  小殿下看看远处与陛下作画自娱的相爷,又想想刚才看见的"娘亲",飞奔过去,一头扎进相爷怀中。
  小殿下啊,人不能那么贪心,你若不要相爷了,往后哭都来不及。
宋尚宫的秘密日记 七
满足大家得愿望,让小团子叫一下娘亲,闻娘红一下脸。
。。。。。。。。。。。。。。。。。。。
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孩子更亲近自己,因而时常发生夫妻之间争宠之事,陛下与相爷却和平常夫妻不同。内廷中人人都知道,小殿下能骑在陛下头上当马儿,在相爷面前,老老实实的一个心肝宝贝开心果,服服贴贴。
  每逢年节,陛下都要为相爷置办一整年的新衣,余下的绢丝锦缎才来做小殿下的衣裳。
三人同桌吃饭,陛下总会给相爷布菜,只偶尔夹了放在小殿下的碗里。若是冬天躺在一张床上,绝不是做父亲的一同搂着孩子,而是陛下和小殿下一左一右搂着相爷睡。
小殿下厌倦了宫里的枯燥,也会闹着逛市集,游花会,三人微服秘密出宫,在店铺里碰上能说会道的妇人,问起小殿下是谁家的孩子,陛下总会摇着扇子遮住笑脸,转身走开。
  陛下这样做,并非不爱小殿下,而是秉持着逆境出人才。我却觉得他是心中有愧,故意让小殿下更亲近相爷。
谁亲近谁,谁更爱谁,我们做下人的心中有数就行,无需抬到明面上来说。可是总有人爱将这些拿出来比较。
  史阁老与陛下议政完毕,见相爷与我带着小殿下游玩回来,试探地问小殿下,两个爹爹更喜欢谁。
  小殿下眨着大眼睛,看看身边的几个人道:"第一个喜欢父皇,第二个喜欢宋嬷嬷,第三个喜欢奶娘,第四个喜欢舅舅。"
  当众人都奇怪小殿下怎么没有提到相爷时,小殿下扑到相爷身上大声道:"第零个喜欢娘亲。"
  陛下和史阁老笑得满脸通红,相爷是羞得满脸通红,却还是弯下腰将小殿下搂入怀里。
  小殿下啊,"娘亲"您还是私下叫叫吧,相爷这个样子,明日早朝又起不来了。
宋尚宫的秘密日记 八
  人都有攀比之心。
  纨绔公子凑在一起离不开酒色财气,世家子弟小聚多讲诗词曲赋,就连贫寒百姓,也爱力争功名利禄。
  陛下怕小殿下在宫中苦闷枯燥,有时宣见大臣,便允许他们携带与小殿下年级相仿的儿孙进宫来陪。
一来是为小殿下解闷,二来,更好的观察新的小辈脾性,哪个更适合往后辅佐小殿下。
  孩童们聚在一起,有时候会拿着各种玩意儿。武将世家就算是一把桃木剑,也用金丝缠过手柄,文臣子弟多爱佩戴各类玉佩,放九连环的匣子也是檀木镶玉,若恰好碰上家中有人行商,那更是把好端端的一个孩子,硬生生装扮成开了屏的花孔雀。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些孩子就算再富贵,又哪里比得上将来的帝君?只是相爷一贯主张小殿下的衣食用物在符合身份之下,尽量简朴。于是,孩童的攀比之下,小殿下并不占上风。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春节。陛下宴请四品以上大臣带家眷入席。
席间小殿下衣着尊贵,配饰无匹,将一干顽童都比了下去,有个不服气的大声嚷道:"皇家用的都是顶好的,我们不与你比。要比就比娘亲,我家娘亲是世家长女!"
  他这一吵,满席震惊,孩童的家人连忙出席跪下请罪。
群臣都偷眼看脸色有些发白的相爷,就连陛下的眉间都显而易见的不快。那孩童也意会到自己失言,吓得泪水在眼眶里转。
我看着叉腰噘嘴的小殿下,心里偷笑起来。
果然小殿下三步并两步跑到相爷跟前,一把抱住腰,朝那孩童高声道:"我没有娘亲,但是我有两个爹爹,比你一个爹爹多。闻爹爹比你娘世家大,闻爹爹比你娘长得漂亮,闻爹爹比你娘官高,闻爹爹比你娘做的事大,喜欢闻爹爹的比喜欢你娘的多。哼!"
那孩童听完,再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攀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小殿下,难怪陛下说您像他,您这一席话,估计是说到了陛下心里去。
─番外完─
萧闻夫妻相性一百问
  时间:燕元兴四年春
  地点:皇宫正德殿
  访谈人物:孝明皇帝萧韫曦,丞相、太子太傅、凤孝王闻静思
  访谈主持人:太医令徐谦
  观众:燕国一品重臣,闻氏本家众人
  赞助商:太医署,礼部,皇商闻静云
  徐谦:诸位大人好,今日我代表作者对本国第一家庭做面对面访谈。为什么作者选我呢,自然因为本人贯穿全文,参与闻相对太子的各项重大决策,尤其经历太子从孕育到出生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事。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本人脸皮够厚。(潇洒的一侧身,避开底下飞来的一只鞋)现在请两位嘉宾出场入座。
萧韫曦牵着闻静思的手走上前台,两人并肩坐上主位。场下掌声雷鸣,闻静林缩唇长啸,闻静思淡淡一笑,观众立刻安静了。
  徐谦:咳咳……闻相真是驭下有方。
  萧韫曦:那是当然,都醉倒了还能怎么捣腾。
  徐谦:这一对惹不起~~好了,现在我们来做夫妻相性一百问,请两位听题。
徐谦:请问两位的名字?
  萧韫曦:萧韫曦
  闻静思:姓闻,名静思,字君谨,云州莲溪闻氏本家人。
徐谦:两位的年龄是?
  萧韫曦:朕在《静影沉璧》出场的时候是二十七,现在三十一。
  闻静思:今年二十有九了。
徐谦:两位性别是?这是什么破题,编剧怎么没审查。
  萧韫曦:大燕有律,女子不能继承皇位。
  闻静思:臣虽然诞下皇嗣,但绝非女子。
  萧韫曦(笑眯眯地拉起闻相的手):谁敢说朕的静思是女子,朕就让他做女子!
  徐谦:有本太医医术担保,闻相从内到外都是男人。
徐谦:请问两位的性格是怎样的?
  萧韫曦(拿出正史):勤勉恭检,虚心纳言,任人唯才,乃成帝国之大业矣。
  徐谦(拿出野史):风流倜傥,用情至深,乃红尘之奇秀,烟花之俊杰也。
  萧韫曦:谁写的,拿来看。
  徐谦(封面一展,竟是本华丽丽的《御塌春史》):作者乃白眉居士也~
  萧韫曦(抚掌大笑):好书好书,都是写朕和静思的吗?
  徐谦:然也。这书已经绝版,黑市抄到二百两一本,现在奇货可居,要的可向在下订购,我手上收藏了五本。
  萧韫曦(微笑着碎碎念):不错不错,泄露国家机密,朕这下可有抄家的理由了。
  闻静思(脸红):陛下曾赞臣上善若水。
徐谦:对方的性格?
  萧韫曦: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其实朕觉得静思担当得起忍辱负重这四个字。
  闻静思: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闻静云(拍桌子):我大哥为了你和皇嗣,付出多少!什么称赞都担当得起!
  萧韫曦:国舅说的是!
徐谦: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萧韫曦:闻老夫人仙逝,朕跟先帝去凭吊,一眼就看见了静思抱着静心跪在灵堂上。
  闻静思:陛下说的是。
  闻静林:难怪陛下那天老是围着大哥转,我以为是看小妹,原来不是。
  徐谦:难道陛下那么小就看上闻相了?敢问陛下当年贵庚?
  萧韫曦:朕七岁,静思五岁。
  徐谦(暧昧笑):陛下恋童?
  萧韫曦:你才恋童!朕和静思才差两岁,恋鬼的童!
徐谦: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萧韫曦:孩子带孩子!
  徐谦:陛下讲清楚,观众听不懂那么深奥的玄机。
  萧韫曦(斜眼看):静思五岁丧母,当初静心才半岁,他抱着在灵堂上,不是孩子带孩子吗?
  闻静思:那时候臣满心悲伤,只觉得陛下和善易亲近。
  徐谦:闻相那时候就沦陷了?
  闻静思:怎么可能!五岁幼儿哪里懂得这些。
  萧韫曦:朕一直觉得静思早慧,五岁知道情爱二字如何写也未尝不可能,只是不知道情爱感觉而已。
  闻静思:……
  徐谦(扶额):差天共地。
徐谦: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萧韫曦:静思那么好,哪点朕都喜欢。
  闻静思:陛下待臣至真至诚。
  徐谦:也是,如果不是至真至诚,就凭闻相那么难追,世上也没那么多人有这个毅力。
  程梦瞳(苦笑):臣敢问陛下,追了闻相多久?
  萧韫曦(斜眼看):哼,朕登基那天就表白了。
  闻静思(惊):哪有?
  萧韫曦(激动):朕那天不是拉你的手说。朕愿意以天下相赠换静思一颗真心吗?
  徐谦:这哪里是表白,这简直就是求婚啊。
徐谦:讨厌对方哪一点?
  萧韫曦:这题怎么听起来像是挑拨离间?
  徐谦(问卷半掩面):陛下不敢答?
  萧韫曦(自信的):有什么不敢答。静思最重百姓朕不敢有异议,但是他把闻家放在朕的前面就让朕受不了。
  闻静思:臣最后不是放下闻家了吗?
  萧韫曦:哼,之前呢?把朕晾了那么久,静思要用一辈子来补偿。
  闻静思(温柔地):好,一辈子。
  徐谦(看两人深情对视,嘴角抽搐):凤孝王这题还等着你答呢。
  闻静思:陛下没什么地方让臣讨厌的。
  徐谦(玩味):哦,他强迫你也不讨厌吗?
  闻静思(脸红):……
  薛孝臣:咳咳……徐太医,跑题了,这个是后五十题的内容。
  徐谦:桀桀桀桀……(碎碎念)陛下你曾踢臣一脚,臣今日可要报仇!
徐谦: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吗?
  萧韫曦:相性?大燕有这词?
  徐谦:换一个近义词是相处。
  萧韫曦(上下打量):徐太医老年痴呆?朕和静思相处不好,静思会应了朕?
  闻静思:臣和陛下相处十分和睦。
徐谦:您怎么称呼对方?
  萧韫曦:静思,君谨,闻相
  闻静思:陛下,有时候叫韫曦。
  徐谦(眼睛一亮):什么时候叫?
  萧韫曦:自然是该叫的时候叫。
  徐谦(锲而不舍):什么时候该叫?
  萧韫曦:徐太医探问这种国家机密,难道有意叛国?
  徐谦(冷汗):陛下这帽子也扣得太大了吧。
徐谦: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萧韫曦:静思想怎么称呼都行。
  闻静思:现在这样就很好。
  徐谦:难道陛下不希望闻相叫你相公?
  闻静林(笑):这样说来,我们几兄妹可以叫陛下兄嫂?
  萧韫曦:什么兄嫂,你大哥分明是本国皇后!
  孙毅:陛下后位空虚,不如册封闻相为后?
  萧韫曦(捂脸指闻静思):你问他。
  闻静思(坚定):臣不愿。
  萧韫曦:他要愿意了,史书也不会写朕是唯一一个有皇嗣无后宫的皇帝了。
徐谦: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萧韫曦(怒):大胆!谁敢用禽兽比喻静思,朕抄他家。
  徐谦(冷汗):凤凰也不行吗?
  萧韫曦:凤凰也是禽兽!
  徐谦:闻相的答案呢?
  闻静思:臣想说陛下乃真龙天子,既然陛下反感,臣就不说了。
  徐谦(嘀咕嘀咕):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
徐谦: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萧韫曦(摸下巴):静思除了天下安宁,百姓喜乐,基本上就是无求无欲的人。朕也只好将这两项做执政目标了。
  闻静思(思考片刻):臣真的不知道陛下想要什么。
  徐谦(掉下巴):不会吧,所有人都知道的答案闻相不知道?
  闻静思(迷茫):是什么?
  徐谦(举高话筒对着所有观众):大家大声说出来!
  所有观众:陛——下——想——要——你!
  闻静思(脸红):……
  萧韫曦(大笑):这般臣子朕没白养啊。
徐谦: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萧韫曦:除了静思,朕也想要天下安宁,百姓喜乐。
  闻静思:天下安宁,百姓喜乐固然好,臣也希望陛下能够福寿安康。
  徐谦(呆):两位真是精神至上的人。
  萧韫曦:朕和静思物质上面绝对不缺,想要什么没有?
  徐谦:那是,一个是皇帝,一个是世家嫡长。
徐谦:对对方有哪里不满吗?一般是什么事情?
  萧韫曦:这题仍然有挑拨离间的嫌疑。答案参照上面。
  徐谦:陛下请说具体些,这样跳题,观众会对臣不满的。
  萧韫曦(挑眉):对你不满,那是你的失职,与朕何干?
  徐谦:……
  闻静思:这题臣替陛下答吧。
  徐谦(感动):还是闻相体谅下官,请分公事私事两方面回答。
  闻静思(笑):公事上,臣勤勤恳恳,陛下这几年来,多有嘉奖,应该没有不满之处。而陛下勤政,百官皆知,臣对此也十分欣慰。
私事上,臣以往躲过陛下,不愿接纳陛下,因而陛下多会对此埋怨。陛下对臣一片真心,处处维护,臣在私事上,并无微词。
  徐谦(奸笑):据传闻陛下曾数次强迫你欢爱,闻相就没有不满的时候?
  闻静思(大窘):……
  萧韫曦(冷笑):你从哪里得知此事?
  徐谦(得意):臣要为陛下诊病,需翻查陛下的起居注,上面清清楚楚都写着呢。
  萧韫曦:不错不错。
  薛孝臣(冷汗):徐太医,你又跑题了。
徐谦:您的毛病是?这什么题,编剧审查的时候应该将题目措辞严格按照公文语句来写,毛病一词,用在这两位身上实在是有失大燕体面。
  作者(乱入):自我批评也是人的一大进步~
  萧韫曦(笑):朕的毛病现在看来都不是毛病。
  闻静思:臣专注政事时,有时会忘记周围事。在私事上,不太听人劝。
  徐谦(点头):这个不错,要是闻相当初听下官和雁迟的劝,也不会弄得后面那么麻烦,下官当日可差点掉了脑袋。
  雁迟(叹气):当日宫中传出消息,说的也不清楚,我魂都吓掉了一半。
  闻静思(愧疚):今后我会注意。
  闻国公(摸胡子叹气):你要是会注意,老父都要见佛祖了。
  闻静林:知子莫若父。
徐谦:对方的毛病是?
  萧韫曦:静思很有自知之明。
  闻静思:陛下上题说的是。
  徐谦:这题回答的真简洁。
  萧韫曦:相同的题目太多,实在该精简之后再来问朕。要是奏章上有这样啰嗦,朕早就扔了。
  闻静思(笑):陛下不喜这些虚言。
  孙毅(行礼):臣等今后会注意,多谢闻相提点。
徐谦: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萧韫曦(摸下巴回味):现在几乎没有,原先朕求欢,静思总会拒绝。虽然欲进还退很有情趣,但是朕……还是喜欢静思主动些。
  闻静思(脸红大窘):陛下……这些事还是私下说吧。
  徐谦(呆):这是什么状况,还没到后五十问呢,陛下太激进了吧。
  萧韫曦(笑):你不是总想着问后五十问嘛,朕总是要吊吊你胃口的。
  徐谦(淡定):咳咳……闻相这题的答案呢?
  闻静思:陛下把私事当成公事的时候,或者因私事而废公事的时候。
徐谦: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这题和上题差不多,跳过跳过。下一题是: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萧韫曦(伸手指数):夫妻,君臣,朋友。
  闻静思:君臣,夫妻,朋友。
  徐谦:为什么你们两个的答案会不一样?
  萧韫曦(叹气):这个朕替静思答。在朕的心里,静思是第一重要,因此先是夫妻再是君臣。但在静思的心里,朕无论对他多好,都是大燕的天子。他能保证对朕一生一心一意,但是不能确定朕是否对他一心一意一辈子。因而,先君臣,再夫妻。
  徐谦(叹气):闻相其实心里一直都是不安的吧。
  雁迟(叹气):实在是古往今来这种百年好合的例子太少的缘故。
  闻静云:愁云惨雾的都可以点香了。
  (冷场一分钟)
徐谦: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萧韫曦:约会?
  徐谦:可以说成私下非公事见面,比如说游园或者郊游什么的。
  萧韫曦(回忆):他丁忧回来,先皇刚好举办秋狩,朕带他骑马野炊。
  闻静思:臣那时年幼,马术不精,劳烦陛下指教了。
  萧韫曦:无妨,朕挺怀念能和你同乘一骑,现在可没这种机会了。
  徐谦:为啥?
  萧韫曦:他害羞嘛!
  徐谦(笑):难道陛下在马上做小动作?
  萧韫曦(坏笑):年幼时没有,现在说不准。
徐谦: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萧韫曦(苦笑):静思没当太子侍读时,性格很还是很有孩童的活泼天真,与朕在一起真的是怎么高兴怎么来。
后来在先太子身边,性格变了很多,与朕的来往少了,见了也不愿多说话。朕还是很怀念那个投壶赢了硬要朕拿心爱之物当彩头的闻家长公子。
  闻静思(笑):难为陛下还记得那些事。
  徐谦(好奇):当初在先太子那边究竟是怎样的。
  闻静思(黯然):徐太医,跑题了。
  闻静林(悲伤状):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闻静云(怒发冲冠):笑声不闻声渐消,多才却被无才恼。
  闻静思(汗):没有那么夸张吧。
徐谦: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萧韫曦:同龄玩伴。
  闻静思:正是。
  徐谦(失望):臣以为那时两位起码有点看对眼了。
  萧韫曦: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幼年时一定要给对方好感,这是基础,基础要好,感情才能深厚,往后才有发展机会。朕和先太子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仙,一个地底泥。
  徐谦(恭敬):陛下目光远大,臣佩服之极。
  闻静林(恍然大悟):难怪当年大哥被选上太子侍读,差点哭了。
  萧韫曦(懊恼):哎,朕就亏在生母是妃子,不然,早就讨了静思在身边呵护了。
徐谦: 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萧韫曦:当年秋狩之后,朕经常和他出城郊游,也去闻府玩,观岚亭也常去。
  徐谦:现在呢?
  闻静思:现在政务繁忙,多是在宫中会面。除了正德殿,永宁宫中的烟波阁也常去。
徐谦: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萧韫曦:朕曾想以千秋节的规格替他操办一次,结果被静思严厉制止了。那次朕最后只答应了三件事做礼物。
  徐谦:哪三件?
  萧韫曦(斜眼):爱卿打听国家机密,是不是要叛国啊?
  徐谦(冷汗):陛下又扣人帽子。现在不时兴叛国了好吧。
  闻静思(笑):监督礼部将圣节办好。
  萧韫曦(邪笑):真的如此?
  闻静思(脸红):……
  萧韫曦:朕记得今年的礼物,去年的礼物,前年的礼物,大前年的礼物可都是OX@#$
  闻静思(忙去捂嘴):别说了。
  徐谦(大悟):原来如此,嘿嘿……
  程梦瞳(叹气):千言万语皆在不言中。
  孙毅(挑眉):程令,陛下真该调你去翰林院。
  萧韫曦(拿开手):程爱卿的调令是静思下的。说是他更擅长做实事。
  程梦瞳(大礼):多谢丞相提拔。
  徐谦:跑题跑题。继续继续。
徐谦: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萧韫曦(自豪):当然是朕先捅了窗户纸,记得那日,静思吓得不轻。
  徐谦:咦,闻相当时的反应是什么?
  闻静思(苦笑):臣吓得几乎三魂出窍,已是六神无主了。
  闻静林(摸下巴):记得大哥对当年的宁王很有好感,陛下忽然表露真情,我就不信大哥只有惊吓没有惊喜了 。
  徐谦(呆):闻家二公子所言属实?
  闻静思(脸红):实在是惊吓太大,就无法分辨惊喜有多少了。
  萧韫曦:嗯,可以这样说,惊吓与惊喜同在,惊吓越大惊喜越大了。
  徐谦:陛下真是有着无坚不摧的自信啊。
  萧韫曦:朕对静思从来都是有信心。
徐谦:您有多喜欢对方?
  萧韫曦(掐指):朕愿意为静思夺王位,朕愿意让这江山姓闻,朕愿意为静思守身十年…………
  闻静思(捂嘴):陛下要让臣做千古罪人吗?
  萧韫曦(笑):静思早已是千古罪人了!
  徐谦(捂脸):今日是两位的恩爱秀啊。。(摊手)闻相请答题。
  闻静思:臣……(叹气)臣对陛下之情,或许不能回报陛下之万一,只有尽心辅佐,死而后已。
  程梦瞳:下官一直觉得,闻相的为民为天下,终究还是为了陛下。
  徐谦(点头):不错,隔壁许多令人称赞的君臣夫妻里,都是为了天下为了他,闻相这样的情怀倒是可以让人 理解了。
  闻静思(迷茫):是这样嘛……
  萧韫曦(深情地):静思,如果不是朕当皇帝,你还会不会愿意做这丞相,以天下百姓福祉为己任?
  闻静思:如果是先太子做了皇帝,闻家不倒的话,臣只愿意做陛下的幕僚。
  程梦瞳:闻相的抉择是正确的。
  萧韫曦:不错,良相还需遇明君。更何况静思如今,是为了朕的天下尽心尽力,其中又怎会没有对朕的情分,以前看不清,是朕愚昧了。
徐谦:那么,您爱对方吗?(叹气)又一道破题!下一个: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萧韫曦:静思一本正经讲大道理的时候。
  闻静思:陛下示弱的时候。
  徐谦:两位能否举例说明。
  萧韫曦(思考):朕去年要以千秋节的规制替静思操办生辰,结果被训了一个下午,朕实在没辙就放弃了。
  闻静思:臣有时和陛下意见相左,陛下常示弱,臣就没辙了。
  徐谦(大惊):陛下给人的感觉那是绝对的强势啊,在闻相面前居然是这个样子,真是想不到。
  萧韫曦:以退为进,也是相处之道。
  史传芳:看来两位能琴瑟相和,也是有必然的道理。
徐谦: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汗)
  萧韫曦(斜眼):徐太医想间离?
  徐谦:陛下,当年赵明中都没干成的事,臣怎么会蠢到重蹈覆辙?
  闻静思(笑):许多夫妻,走到最后,更多的是亲情,那时便不叫夫妻叫伴侣。陛下若真有舍我而去的那一日 ……
  萧韫曦(插话):你当真觉得朕有那么多闲心舍你不顾去寻花问柳?
  闻静思:不,臣想说的是,臣于陛下是夫妻,但也有兄弟情谊,陛下都不会舍臣不顾。变心与否,就不那么重要了。
  萧韫曦(苦笑):朕不与你辩驳这个,你不是龙阳君,朕却愿意为你做一回魏王。从今日起敢言美人者族!
  徐谦:看来两位之间还是有症结的啊。
  萧韫曦:症结无需多虑,终朕一生,也只会有静思一人在心。下一题!
徐谦:可以原谅对方变心吗?
  萧韫曦:静思从一而终,朕没有原谅的机会。下一题!
  徐谦:陛下你好独裁!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萧韫曦:朕要是不能准时,定会让木逢春提起知会。
  闻静思:嗯,臣尽量准时,若有急事,会让雁迟前往说明的。
徐谦:对方性感的表情?
  萧韫曦:静思专心处理政事时虽然很让朕激动,但是,朕还是喜欢看他纵马奔驰的样子。
  闻静思(思考):臣觉得陛下着衮服,端坐在御座上的姿态,最令人心动。
  徐谦(惊讶):闻相居然喜欢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场景,果然不可思议。
  萧韫曦:难道静思不是最喜欢朕沐浴过后的样子吗?
  徐谦:啊,难道还有另一种说法?
  萧韫曦(点头):朕每次沐浴之后站在床边,静思总会脸红翻身背对着朕。
  徐谦(转头):闻相请证实一下陛下所言。
  闻静思(沉默):……
  徐谦(沉默):……我们下一题。
徐谦: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萧韫曦:现在没有,朕没做皇帝以前,静思醉酒的时候,简直控制不住自己。
  闻静思:陛下有意靠近的时候。
徐谦: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萧韫曦:每当完成静思一件心愿,那种幸福之感,是手握江山都不能相比的。
  闻静思:与陛下品茶畅谈的时候。
  徐谦:下官还以为两位会说在床上的时候。
  萧韫曦(斜眼):朕又不是精虫入脑,下半身的欢愉只是一时。
  史传芳:陛下如此深情,真是江山之幸,万民之福啊。
  程梦瞳:陛下的深情与江山万民何干?
  史传芳:哎呀,如果陛下风流成性,闻相怎会死心塌地坐着相位。我们这群老臣一退,你们又不能完全顶替,岂非国家之不幸?
  徐谦:看来,皇帝的家事也不仅是皇帝的家事啊。
  史传芳(捻胡子对闻允休笑):闻国丈,你说呢。
  闻允休(笑):思儿,你觉得如何?
  闻静思(低头):……
  萧韫曦:行了行了,你们这群老狐狸的心思朕还会不知道吗。下一题!
徐谦:曾经吵架吗?
  萧韫曦(转头看闻静思):吵过吗?
  闻静思(思考):没有吵过,争执是有过的。
  徐谦:都是些什么样的争执呢?
  闻静思:政事上臣走的是仁道,陛下行的是王道,因而又是略有不同。私下里似乎并没有什么意见相左的时候 。
  萧韫曦:朕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朕还是宁王的时候,有一回带着静思去花楼,对里面女子的脏与净有过一番争执。
  闻静林:这件事我听说过,陛下当日冷言冷语赶了大哥回家,半夜又偷偷摸摸溜进大哥房里。
  徐谦:闻相,真有此事?
  闻静思:有此事,不过,那一次全是为了掩人耳目,不作数的。
  徐谦:陛下溜进房内做什么?
  萧韫曦(皱眉):静思被朕赶走的时候,已经生了气,就算做戏也要事后安抚才行。
  徐谦:过夜没?
  萧韫曦(扬眉):徐太医以为呢?
徐谦: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吗?
  萧韫曦(笑):徐太医,这么蠢的问题就不要拿来问朕了吧。
  闻静思:臣答应过陛下生生世世,臣不愿食言。
徐谦: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萧韫曦(挑眉):静思主动示爱的时候。
  徐谦:难道闻相不示爱的时候,陛下就没感觉被爱吗?
  萧韫曦(斜眼):你说呢。
  程梦瞳:恐怕是陛下在抱怨闻相示爱太少,或者太过隐晦吧。
  萧韫曦:程卿猜得不错。
  徐谦:难道闻相的爱情表现方式只有口中示爱?
  闻静思(脸红):啊,臣在这方面愚钝的很,先母早逝,臣从父亲身上学到的只是为臣之道,并无夫妻相处之道。因而,臣有时,实在不知如何表达心中所感。
  闻允休(狡黠):为父没能为你找个妾侍来教你,实在是父之过啊。
  萧韫曦:这倒不必。(凑近)只要你……然后……再……就可以了。
  闻静思(呆):……
  徐谦:偷听不到啊~~
徐谦: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萧韫曦(一脚踢去):下一题。
  徐谦(泪眼汪汪):陛下啊,不带这样跳题的。
徐谦: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萧韫曦:荼糜,静思熏衣的香料多用荼糜,有时也会用兰花。
  闻静思:陛下与花,无论如何都想不出相似之处的。
  闻允休(摸胡子):铁树!
  史传芳(顺胡子):嗯,陛下这种坚韧之性情,铁树也能开花啊。
  萧韫曦:……
徐谦: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吗?
  萧韫曦:有,朕以前想夺位时,就瞒着静思做了好多事。
  闻静思:臣为了家族,也有事情瞒着陛下的。
  徐谦:看来双方都有私心啊。闻相最著名的隐瞒恐怕就是肚子了。
  闻静思:那是迫不得已。
  萧韫曦:不如说多此一举。
  闻静思:臣真的没想到……
  萧韫曦:你想得到的,朕做得到,你想不到的,朕也能做到。
徐谦:您的自卑感来自?
  萧韫曦(嗤笑):朕为什么要自卑?
  闻静思:臣没有自卑的理由。
  徐谦:那是,你们两个,要啥有啥,还自卑个啥~~
徐谦: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萧韫曦:这场访谈播出之后,什么都不是秘密了。
  徐谦:闻相也愿意公开?
  闻静思:臣其实,并不介意这个,只怕于陛下名声有损。
  萧韫曦:朕都不怕的事,你怕什么?
  徐谦(小声地):这就叫皇帝不急,急死大臣~~
徐谦: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萧韫曦:永久是多久?
  徐谦:额……这个……
  闻静思(笑):可以的吧。
  徐谦:好了,前五十已经结束,以下将进入后五十题阶段。小孩子迅速退散!
后五十问。
  。。。。。。。。。。。。。
  徐谦:请问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萧韫曦:公?瘦?
  徐谦:额,是指在上床的时候,主动的一方和被动的一方?
  萧韫曦(无奈):徐太医,你老年痴呆了吗?
  徐谦(汗):陛下啊,这些题都是作者和各位看客的要求,臣只是读题人~~
  闻静思:陛下主动,臣被动。
  徐谦(呆):下官以为闻相会很扭捏,现在居然比陛下爽快。
  史传芳:近朱者赤啊,是不是闻阁老?
  闻允休:不错,人以群分。
徐谦: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萧韫曦:因为朕不想和静思在床上永远只是睡觉!
  程梦瞳:陛下还可以和闻相聊天,夜话,叙谈……
  萧韫曦(不屑):好了,好了,朕知道你妒忌羡慕恨。
  程梦瞳(惊):臣没有,臣冤枉。
  萧韫曦:哼!
  闻静思(笑):下一题。
徐谦: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吗?
  萧韫曦(思考):不满意。
  闻静思:满意。
  徐谦(惊):陛下还不知足?
  萧韫曦:虽然现在确实圆满,但是静思若能在床上主动些,还是更好的。
  史传芳:闻相若是主动了,恐怕陛下日日不早朝了。
  闻静思:陛下有时会公私混淆,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很清明的。
徐谦:初次上床的地点?
  萧韫曦:朕的御床。
徐谦:一般情况下上床的场所?
  萧韫曦:朕的御床。
徐谦:您想尝试的上床地点?
  萧韫曦(摸下巴挑眉):广贤殿御座上?
  闻静思(脸红):陛下……
  徐谦(汗):陛下,臣真为您的创举而惊到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萧韫曦:你有意见?
  徐谦(擦汗):闻相没意见,臣就没意见。
  史传芳:陛下真想在御座上?
  萧韫曦:太子就在御座上生的,在御座上做,又有何不可?
  程梦瞳:广贤殿乃朝会大礼所在之处,必定衣冠整齐,陛下何以有这样的考虑?
  萧韫曦(捂脸):朕有时看见静思衣冠楚楚站在广贤殿上,脑子里就会想起他一丝不挂的躺在御床上。然后……就有些坐不住了。
  史传芳(恍然大悟):难怪陛下有时候在早朝上异常暴躁。
  徐谦:闻相期望在御座上吗?
  闻静思(脸红):简直是……胡闹……
  徐谦:陛下,其实臣挺同情您。您在这方面的思路,闻相永远跟不上,您只能自己想想,永远也实现不了。
  萧韫曦(黑线):……
徐谦:初次上床当时的感觉?
  萧韫曦:紧张,兴奋,惶恐
  徐谦:陛下居然也会惶恐?
  萧韫曦:朕当时只是暗示了静思朕的心意,不知道静思意会了没有,那日朕灌醉了他,其实是有些强迫的意味了。
  徐谦:闻相呢?
  闻静思(迟疑):起初以为陛下将臣看做男宠,后来知道了陛下的情意,不可否认震惊中也是有苦涩之意。
徐谦:那么身上的感觉呢?
  萧韫曦(笑):自然是美妙绝伦。
  闻静思(脸红):初时觉得疼痛,后来好一点。
徐谦:闻相,陛下是如何让你从自认男宠转换为自认皇后的呢?
  萧韫曦(大笑):静思怎么好意思答你!
  闻静思(汗):这,题外话就不说了。
  徐谦(泪):这是初`夜的重头戏啊~~~黑市里为了这个都压到一比一百倍了。
徐谦:当时对方的样子?
  萧韫曦:他酒醒后确实震惊了。
  闻静思:当时心中纷乱,事后回想起来,陛下的样子还是很温柔的。
徐谦: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萧韫曦:那日是年初一,静思醒得比朕早些,坐在御床上发愣,朕醒了就问他愿不愿意做朕的皇后。
  徐谦(黑线):陛下真是先上车后交钱。
  萧韫曦:什么话,对静思这种迟钝的,就要非常手段。顺着男女那一套嫁娶程序,还不知要等多久。
  闻静林(恍然):原来那几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难怪大哥整个年过得混混僵僵,常常出错。
  闻静云:嗯,记得大哥吃茶的时候,居然随手放了最不喜欢的姜片,可把我吓得。
  萧韫曦(挑眉):真有此事?年后早朝朕见着他好似没事一般,还以为他准备应下了,害的朕空欢喜一场。
徐谦:闻相起来之后没有对陛下说什么吗?
  闻静思:臣记得那时脑中一片空白,有没有说,说了什么,都记不太清了。
  萧韫曦:嗯,你神魂不守,和朕吃过早膳就回去了。
  徐谦:果然还是受刺激了。
徐谦:每旬上床的次数?
  萧韫曦(笑):朕希望是夜夜春宵弥补朕十年空亏啊。
  闻静思:臣有时会宿在宫中,宿在宫中也并非要做这事。
  徐谦:闻相啊,下官翻查陛下的起居注,您以前和陛下的次数,真是堪比陛下对大臣那吝啬的赏赐次数。
  闻静林:陛下想夜夜春宵,也不怕大哥身体有损。
  萧韫曦(笑):朕爱重静思,你想到的朕怎会想不到?并非次次欢爱都用这一种方法。
  闻静林(恍然):哦~~~明了明了~~~
徐谦:那么,是怎样的欢好呢?
  萧韫曦:嗯,自然是美妙的欢好。
  闻静思(笑):是的。
  徐谦(黑线):……
徐谦: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萧韫曦:徐太医有何事?
  徐谦:额,这个问题就是这样的。
  萧韫曦:背,只要静思摸到了背,朕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徐谦(惊):那么岂不是闻相不能抱着陛下?
  萧韫曦:嗯,还是可以的,只要不摸,朕还能自控。
  徐谦:那么闻相呢?
  萧韫曦(笑):这个国家机密的事,就跳过吧。
  徐谦(汗):陛下,闻相这答比你这题的答案要更重要好吧。
  萧韫曦(挑眉):哦~你们有什么阴谋?
  徐谦:陛下,这纯粹是问卷的题,不涉及国事吧。
  萧韫曦:哼!静思敏感的地方,只要朕知道就行,你们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下一题!
徐谦:用一句话形容上床时的对方?
  萧韫曦:害羞。静思在床上十分害羞,现在还好一点。
  徐谦:闻相脸皮薄嘛。
  闻静思:陛下很温柔。
  徐谦:下官很好奇,陛下在床上有没有不温柔的时候?
  闻静思(思考):没有。
  萧韫曦:朕又不是那种爱折腾的坏蛋皇帝。
徐谦:坦白的说,您喜欢上床吗?
  萧韫曦(无奈):不喜欢的话,朕做什么这样费力?
  闻静思(脸红):不管臣是否喜欢,这都是分内之事罢了。
  徐谦:那么闻相究竟是否喜欢呢?
  闻静思:臣没有讨厌的道理。
徐谦:冲澡是在H前还是H后?
  萧韫曦:有时之前有时之后。
  徐谦:陛下请具体得……
  萧韫曦(皱眉):……
  闻静林(笑):我替陛下解释吧。心急就是之后,不心急就之前。
  萧韫曦(扬眉):静林倒是聪明。
  闻静林:我还知道陛下是之后的多。
  萧韫曦(大笑):哪日史官致仕,朕任你可好?
  闻静林(小声):小心我把你写成个荒淫皇帝!
  程梦瞳(小声):那闻相岂不成了祸水?
  闻静林(黑线):%¥#@
徐谦:H时有什么约定吗?
  萧韫曦(斜眼):比如?
  徐谦:额,比如不能摸哪里,不能用哪个体位,不能在哪天之类的。
  闻静思:没有约定。
  徐谦:额,那么就是两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闻静思:是的。
  徐谦:闻相的配合程度,真是……相当的高。
  萧韫曦:朕没那么多花样,你们当朕是野兽出栏吗?
徐谦: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萧韫曦(笑):朕仪表堂堂,有权有势,对静思爱护有嘉,又是深情厚谊,怎会得不到静思的心?
  徐谦(玩味):陛下无论多么花言巧语,都掩饰不了曾经强暴的事实啊。
  萧韫曦(正色):当日却是没有这种想法的。
  闻静林(不屑):陛下当日以为大哥会接受你?那也太自恋!
  萧韫曦(怒):还不是因为你们这群人!
  闻静林:额……
  闻静思(急):陛下息怒。
  徐谦:闻相对这种想法的态度呢?
  闻静思(叹):臣其实觉得这种想法太过绝望,一个人若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上面,那也太悲哀。
  徐谦:陛下有过这种想法吗?
  闻静思(无奈):……
  萧韫曦:静思告诉朕怀了子嗣,词不达意,让朕误会,心中绝望,几乎就要把他扣在宫中永不放出去了。
  徐谦(惊):陛下啊,您是深情系,不是囚禁系啊~~~
徐谦:如果对方被暴徒强奸了,您会怎么做?
  萧韫曦(冷笑):其人之道还之其身。
  徐谦:下官以为陛下要诛其九族呢。
  闻静思:陛下并非暴戾之君。
  徐谦:其实,下官听闻宗义之被陛下施行彘刑,内里似乎有十分的隐情。
  萧韫曦:哼,多行不义必自毙。
  徐谦:听传闻是宗义之对闻相有意?当时审讯他的还有雁大人在,雁大人能不能做个证?
  雁迟(挑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萧韫曦(笑):对静思有意的不止他一个,难道朕个个都要施彘刑吗?
  徐谦(汗):额,由此推断,宗义之碰过闻相?
  萧韫曦(冷笑):徐太医,你还未老就胡涂了?
  闻静思(叹):宗义之只是言辞不逊而已。
  徐谦(擦汗):那么闻相这题的答案呢?
  闻静思(皱眉):代陛下拟诏,诛五族。
  徐谦:不愧是相王,也有狠得下手的时候。
徐谦: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萧韫曦:朕为什么要觉得不好意思?倒是静思,之前之后都害羞。
  徐谦:中间不害羞就行了~
  萧韫曦(笑):中间朕会让他来不及害羞。
徐谦: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萧韫曦:朕没有朋友。
  徐谦:闻相呢?
  闻静思:臣的朋友知道臣心有所属,并不会提这样的要求。臣所作所为,皆要对得起陛下一片真心。
徐谦: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萧韫曦(大笑):不擅长的人,才会以药、物相佐,朕从来不搞这一套。
  徐谦:陛下真是自信的很。难道陛下在闻相之前,生活丰富多彩?
  萧韫曦:哼,朕自从爱上静思开始,就没召过人侍寝。宫里不是有很多春闺技法藏本,照着做就是。
  徐谦(大窘):额……那些……那些,闻相辛苦了。
  萧韫曦(一脚踢去):朕在你眼里,就是不知轻重的混蛋皇帝嘛!
  徐谦:闻相呢?
  闻静思(脸红):臣不擅长。
徐谦: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萧韫曦(扶额):只要静思不说朝政有关的话,其它什么都好。
  徐谦(大笑):闻相在床上也说这个?
  萧韫曦:近来朕寻获一本前朝古书,拿来实验。静思怕沉溺情欲,总会提起朝事,败朕兴致。
  闻静林:难道是大哥觉得陛下频繁太过?
  萧韫曦(怒):朕常常是一旬都没碰他一根手指!
  闻静林:那是为何?
  闻静思(脸红):……
  程梦瞳(叹气):闻相是怕荒政罢。
  徐谦:闻相这题的答案呢?
  闻静思(皱眉):臣其实……害怕陛下说话的。
  徐谦:为何?
  萧韫曦(别有深意地笑):朕知道了。
  徐谦:为何为何?
  萧韫曦:哼!下一题!
徐谦: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萧韫曦(回味):朕为什么要和你们分享这事?
  徐谦:额,这个……闻相呢?
  闻静思(笑):……
  徐谦(冷汗):下一题。
徐谦: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萧韫曦:如果朕觉得可以,就不会为静思守身近十年了。
  闻静思(叹):臣一向认为,夫妻之间忠贞并行,若无法做到贞洁,又何来的忠诚。
  徐谦:在本国妻妾并行的风气下,两位能做到身心一致,也是奇葩。
徐谦:您对SM有兴趣吗?
  萧韫曦:爱死爱慕?
  徐谦:对,额,应该说是房事间的一些恶趣味。
  萧韫曦(皱眉):朕没有这种癖好。
  徐谦(看闻静思):不用问,闻相一定也没这种癖好,出场人物中,恐怕只有宗义之才有。
  闻静思(笑):……
徐谦: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萧韫曦:这就正常了。如果静思哪一天忽然索求了,朕会以为朕抱错了人。
  徐谦:闻相一次也没有?
  萧韫曦(无奈):没有,都是朕在索求。
  徐谦:那么如果陛下有一日不再索求呢,闻相如何想?
  闻静思:臣其实,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往后年纪渐长,或许这方面会逐渐淡去,臣觉得,这事只做锦上添花,知心知意方能长长久久。
徐谦:您对强奸怎么看?
  萧韫曦(笑):那只是懦弱之举。
  闻静思:臣附议。
  徐谦(奸笑):陛下是在说自己吗?
  萧韫曦(冷笑):朕最多只是诱奸而已。
  徐谦(继续笑):难道陛下与闻相的第一次,不是在闻相的反抗下完成的?
  萧韫曦(轻蔑):哼,徐太医又如何知道了?即便静思初始不愿,次日起来之后也没有和朕置气的。
  徐谦:您是皇帝,谁敢真的去触龙须。
  萧韫曦(不屑):哦,徐太医不是屡次在触吗?
  徐谦(汗):……
  闻静思(笑):那次虽然陛下不顾臣的意愿,但如今看来,也不该责怪陛下。
  徐谦(泪目):下官其实想为闻相声讨的。
  程梦瞳:徐太医是想报陛下一踢之仇吧。
  徐谦(碎碎念):程梦瞳,我恨你!
徐谦: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萧韫曦(筋):……
  闻静思(笑):下一题吧。
  徐谦:闻相你真的越来越像陛下了。
  ……………………………………………………
  不是我偷懒,只是家中事情太多了。如果没有意外,本周或许可以开始写前传。
  前传时间跨度大,大纲不打好,硬伤会很多。
徐谦: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萧韫曦(摸下巴):有时不能尽兴。
  徐谦:陛下居然不能尽兴?
  萧韫曦:要顾及静思的身体,太孟浪毕竟还是有损。
  徐谦:这倒是真的,好酒要慢慢喝才是品。闻相呢?
  闻静思(脸红):陛下若是不说话就好了。
  徐谦(呆):这是什么答案?
  闻静林(挑眉):难道陛下在床上要把床下说不出的都一并倒出来吗?
  闻静云(迷茫):陛下床下说不出的?是什么啊?
  闻静林(笑):嘻嘻嘻……
  萧韫曦(摊手):如果你不介意羞死静思,朕也无所谓你公开来。
  闻静林(黑线):也不过就是俗套的花言巧语,山盟海誓。
  闻静云(皱眉):花言巧语,山盟海誓怎么听不得?(恍然大悟)难道陛下会说大哥好好抱,好好摸……
  闻静思(青筋):闭嘴!
  萧韫曦(大笑):你家三弟越来越活宝了。
徐谦: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萧韫曦:浴池!特别是能受孕的那日。
  徐谦:为啥?
  萧韫曦:一想到或许能令静思再怀一个,就更加兴奋。
  徐谦:闻相呢?
  闻静思:臣没有别样感觉。
徐谦: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萧韫曦:睡觉之前,静思脱衣,虽然是无心之事,朕有时真不能去看。
  徐谦:可以想象夏天的情况啊。
  萧韫曦(捂脸):夏日还好,只脱外袍,冬天要脱几件,那才是真折磨。
  徐谦:闻相有没有想过诱惑陛下一次?
  闻静思(脸红):臣不是女子,做不来这等姿态。
  雁迟(回忆):其实大人脱衣还算好,沐浴出来,才是水灵灵的一个,陛下难道没见过?
  徐谦(惊):好猛的料!明天一定会有大字报,上书:皇帝爱看脱衣舞 下写:大臣喜闻美人浴 横批:独竖一只
  萧韫曦(站起来一脚踢去):哼,明日朕就赐你一副匾额,紧口玉研。
  徐谦(泪):陛下,您踢我不止三回了。
  徐谦:如果闻相真有诱惑陛下的一日,陛下您的表情?
  萧韫曦:一定是……以为,朕还在梦中。
  徐谦:陛下真是苦逼,闻相要好好慰劳陛下啊。
  闻静思:……
徐谦: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是? 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萧韫曦(笑):静思就很理想,身段好,肌肤好,香气好,配合好,韧性好。简直十全十美。
  闻静思(叹气):陛下就很好,臣不作他想。
徐谦: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萧韫曦:只要一想到那些死物占据静思的身体,朕心里就恼火!
  徐谦:陛下的占有欲好强。
徐谦: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萧韫曦:朕十五岁。和谁已经记不清了,朕从没将这个放在心上过。
  徐谦(惊讶):第一次的印象总归深刻,陛下居然不记得人,真不知是薄情还是对闻相太专心。
  木逢春:奴婢侍奉陛下那么多年,看得比较清。陛下那几年召的侍寝人,眉眼间都有几分似闻相。
虽说召了人进房,也从不在内室床上,也不留夜,少有赏赐,更没有给过名分。
当时宫内就有传闻,说陛下冷情不易亲近。
  徐谦:下官进宫后,陛下不召人侍寝这个有听说过的。
  萧韫曦:自从朕心里有了静思之后,就没去动别人了。
  徐谦:那么闻相呢,陛下之前有过别人吗?
  闻静思:臣只有陛下一个。
  徐谦:那你亏了。
  闻静思(笑):年少轻狂之事,有什么好计较的。
徐谦: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萧韫曦:朕喜欢静思亲吻嘴唇的样子。
  徐谦:那是种什么情态呢?
  萧韫曦(笑):朕的私事,爱卿就不必过问了吧。
  徐谦:身为公众人物,全国老百姓都看着的人,陛下根本就没有私事可言吧。
  萧韫曦(挑眉):老百姓只管自己的温饱就行,什么时候有那个闲来管朕床上的事?
  闻静林:难道陛下不知道近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百姓已经越来越需要娱乐了么?
  萧韫曦(冷笑):所以拿朕来娱乐?
  闻静思(叹气):陛下,百姓关注陛下,其实更多的是陛下对于他们的关怀。
  徐谦:闻相您解围的意图也太明显了吧。
  闻静思(无奈):徐太医何必总是拂陛下的逆鳞呢。
  闻静林(笑):原来大哥这么会心疼人啊。
  徐谦(笑):闻相,你这题还没答呢,别想瞒过去。
  闻静思(脸红):比起亲吻,臣更喜欢与陛下相携散步。
  徐谦:这题不是问这个啊。
  闻静思(思考):臣附议陛下所言。
  徐谦(筋):……
徐谦: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呢?
  萧韫曦:胸膛。
  徐谦:闻相呢?
  闻静思(脸红):脸颊。
  徐谦:真是好简洁的回答。
  萧韫曦(皱眉):静思已经累了,你没看见嘛!
徐谦: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萧韫曦:徐太医问这种国家机密做什么?
  徐谦:冤枉,这哪里就算国家机密了。
  萧韫曦:朕说是就是。下一题。
徐谦:H时您会想些什么呢?
  萧韫曦:怎样让静思更舒服,更愉悦。
  闻静思:什么也不想。
  徐谦:闻相是来不及想吧。
  闻静林(摸下巴):要是大哥还有空闲想东想西,说明陛下功夫不到家。
  闻静思(正色):下一题。
  萧韫曦(笑):把静思惹急了,你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徐谦:一晚H的次数是?
  萧韫曦:最多三次,睡前一次,梦中一次,晨起一次。
  徐谦:臣以为陛下一夜七次。
  萧韫曦:就算朕不要睡,静思也要休息的。况且,这方面不节制,始终对身体有损。朕可不想承担苦果。
徐谦: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萧韫曦:朕其实喜欢看静思自己脱衣,可他易羞,只好朕来代劳。不过朕的衣服,大多都是静思来脱。
  徐谦:闻相这方面也很主动的嘛。
  闻静思(无奈):陛下这点要求,臣还是能达到的。
  徐谦:若陛下要你主动求欢呢?
  闻静思(皱眉):徐太医,问卷并无这题啊。
  萧韫曦:哈哈哈哈。。。
  徐谦(泪):这也太那个了吧。
徐谦:对您而言H是?
  萧韫曦(笑):必不可少之事。
  闻静思(笑):锦上添花之事。
  徐谦:这答案真是异曲同工。
徐谦: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萧韫曦(扭头握住闻静思的手):累吗?
  闻静思(笑):还好。
  徐谦:夫妻一百问到此为止。关于本朝第一家庭的林林种种,无论是正史还是八卦小道消息,都请参考这一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