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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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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纨裤子弟 第一部2》作者:狐狸(出书版完结)

  第九章
  从爆炸的火车上跳出来,落地的是处斜坡,脚下一条不知名的河流蜿蜒而过,也许白天风景不错,但现在黑洞洞的,活像条冥河。车子被炸成了两半,爆炸的冲击力让它的一部分偏离了轨道,斜斜地横尸开去。
  「爆炸的是我的车厢......」保罗说,瞪着那堆被炸碎黑色的残渣,爆破点在车厢的后方,「我坐的位置。」
  「幸好你不坐在靠近我们的那一边,不然被卷进去,我们真是大无辜了。」法瑞斯评论。
  保罗仍瞪着那节焦糊的车厢,火车上人很少,他不知道有没人死,但场面已经是够乱七八糟。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扫了下号码,却没有接通,直接按掉。
  「你手机是什么牌子的?」法瑞斯锲而不舍地问。
  「是我老爸特别订做的。」保罗说,朝雷森打了个手势,「做个交易怎么样?」
  「你付多少钱?」驱魔人干脆地说。
  保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逃亡的生活真这么让人堕落吗,雷森?我听说你逃家了,对此我很支持,你家简直是培养变态杀人狂的温床,但你不该不带一点儿钱。人一旦没了钱就要堕落,看到你堕落我真伤心。」
  手机又响了起来,保罗再次俐落地把它按掉,继续说道,「好吧,我付你钱,只要你告诉我老爸,这里一切安好,虽然发生了爆炸,可不是在我那一节车厢,我所坐的位置。可能会晚一点,但我会在三天之内到指定的反省地点。」他从口袋里拿出皮夹,晃了下,里面装着层层叠叠的卡片。「还好我随身带着。」他安慰地说。
  另两个从灾难现场穿睡衣跑出来的人羡慕地看着他。
  「我不能让我老爸知道我又出车祸了......」保罗说。
  「又?」雷森问。
  「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真是见鬼,我的衣服、我的箱子、我的护照、我的游戏片、我的车钥匙、我的管家......」
  「管家?」法瑞斯说,想起刚才在车厢上他收到简讯的事。「你不可能瞒得了这种事情,保罗,而且如果有人要杀你,也不会只试三次就罢手......」
  「电子管家,但上帝保佑它--虽然它的远端监控让人想发疯,但光是那套系统就花了三十万呢,有这点儿钱干什么不好啊!」保罗说,「最近我老爸不停地在向我灌输『自力更生』的观念,我就知道这些恐怖活动全是他老婆的杰作。一个老爸不停向儿子推崇这种伟大的口号,多半是不准备再管他的死活了--要知道他以前连作噩梦都是我和哥哥长大后,娶了个漂亮老婆再也不理他了--所以为了避免被抛弃得太难看,我还是自力救济比较好。」
  雷森并不太理解保罗所说的父子关系,不过他清楚记得,上一次看到保罗时他还是个跟在哥哥后头的小鬼,但后来他哥哥死了,于是这本来无所事事的小鬼便突然成为了家里的长子,庞大长辈群们观注的重点,能冠以族姓的人。
  老实说,这不是什么好事。
  「莽撞的尝试常以死亡告终。」他劝诫。
  「不是『常以失败告终』吗?」法瑞斯问。
  「在这里是死亡。」雷森干脆地说。
  「真令人惊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保罗哼了一声,「请原谅你的关心让我毛骨悚然,我会付两百块......」他说,手机又响了起来,他不理会它,任它这么不停响着,和警笛声混成一团。
  雷森看看法瑞斯,后者茫然地看着他。
  「两百块够吗?」驱魔人问。
  「钱不多,不过你只是打个电话而已。」法瑞斯嘀咕。
  雷森朝保罗点点头,表示同意,棕发男子并没有立刻接通电话。「你搭档?」他好奇问。
  「关你什么事。」雷森说,保罗同情地看了法瑞斯一眼,接通电话。
  「嘿,爸爸,我这里出了点事情,可能会晚一点到。」他对电波另一头的人说,「行了,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咱们犯不着这样互相欺骗。鉴于比起你儿子,现在你总是更喜欢相信外人,我在这里刚巧碰到了雷森帕斯家的人,考量一下他们家的历史、族姓、辉煌功绩,我决定满足你的爱好。」他说完,把电话递给雷森。
  「别胡扯了,把电话给我吧,保罗。」雷森说,这会儿他的声音像个再正常不过的年轻人,甚至和他的「新朋友」还有些亲昵,他接过电话,微笑,「您好,伯父。」
  法瑞斯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从没发现这个人有如此高超的演艺天赋--驱魔人的声音温和有礼,不光装起乖宝宝来是专业级的,干起纨裤子弟们欺骗家长的行当来,显然也很有心得。
  「我现在和保罗在一起,我们是在火车上碰到的......是的,我们聊得很愉快......接下来的事听起来有点儿惊悚,刚才有一节车厢爆炸了,好像最后面的某一节......不,我们离得很远,只是仍要紧急疏散,所以刚才有点儿乱。」他认真地说,仿佛他真的准备对保罗的安全负责,而不是收了他两百块钱。
  「您看这样行吗,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员警还要做些调查......我们定下来会再给您打电话,他说他要三天内赶到什么地方,很着急的样子......不急吗?安全第一?那当然......管家?它可能在疏散的时候被跺碎了,当时的情况挺乱的......
您太客气了!这是应该的,他就像我的弟弟一样......当然,下次Party我一定去,再见。」
  他按掉通话键,把手机还给朝他竖起两个大拇指的保罗。
  「哇,老兄,专业级别。」保罗说,把手机拿高,动作夸张地丢进口袋。
  「两百块。」雷森说。
  「你得等我找到自动提款机吧。」保罗说,一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这里离下一个城镇不远,他们可以徒步前行。
  「对了,那东西是什么?」他问,指指法瑞斯的肩膀。后者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肩上的蚯蚓竟长出了双薄薄的绿色翅膀!
  「某种......呃,忘记自己是植物的植物。」他说,估计着它是爆炸发生时飞上来的,毕竟用那两只细腿很难逃走。而如果它有本事长出手脚来,那么再长出一双翅膀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
  「我当然记得我是高贵的植物。」蚯蚓嚷嚷,「只是为了达到目的,我可以做任何事--」法瑞斯抓住它,粗鲁地塞进口袋。
  「哇,它还会背电影台词?」保罗好奇地说。
  「我们如果能快点找一家银行,我让它唱歌给你听。」法瑞斯说,口袋里传出一句闷闷的抗议,「我绝不会为了金钱出卖尊严。」
  保罗感兴趣地看了他的口袋一眼,「不过可惜,它背的都是很土的台词。」他评论。
  看到毫无城府的少年走了一段路,法瑞斯故意落下来,悄悄对雷森道,「嘿,看到那只蜘蛛了吗?和在林边镇攻击我们的是同一只。」
  雷森挑了下眉,看着那只趴在保罗肩上的黑色生物,「哦,真的哎。」
  「这不是『真的哎』的问题!」法瑞斯提高声音,「它怎么会还没死?你都把它烧熟了!还有,你和这小子是什么关系?」
  「家族世交的儿子。」雷森简短地说。
  「雷森帕斯家的世交会是......等等,他的眼睛是紫色的!」
  「猜对了,他姓夏克菲尔。」雷森说,然后,毫无征兆地,他一把抓住走在前面的保罗,手上猛地用力,然后一脚扫过他的腿,拽着他的衣服把他放倒在地,膝盖紧抵住他的胸口,左手紧卡住他的喉咙。
  这一系列动作俐落得无懈可击,从开始到完成不超过一秒。法瑞斯惊讶地看着雷森把拇指按在保罗的喉咙上,然后他想起他曾用指头切割可乐瓶,或是他的指尖之下,蛇皮被剥开、玻璃粉碎的情形,这个人的身体像一个放射源,里头藏着无数的利刃。
  「好了,保罗,我们可以好好谈一下。」雷森柔声说。他们此时已经远离了疏散的人群,警车还没有赶到,周围是大片浓郁的黑暗,不会有人注意这里。
  那位未成年者惊骇地躺在地上,冰冷的触感抵住他的脖子,像猎手尖锐的牙齿,随时准备切开喉咙。他茫然地张大眼睛,不明白情况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转变,实际上,雷森动作突然得让法瑞斯都吓了一跳。
  「关于那只蜘蛛,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攻击者问。
  「蜘、蜘蛛?」保罗问,说话都不太利索了。虽然就驱魔人世家来说,年轻人们会开一些暴力的玩笑很正常,可对雷森,就从没有人能笑得出来,因为他的眼神像在说,「我一点也不介意真的一刀割下去,你的命对我什么也不是」。
  他指指保罗肩上的蜘蛛,「我要听真相,你最好一个字都别说错。」他说。他的审问技巧并不怎么样,他也不需要那技巧,因为没什么人能在这种情况下撒谎。
  「我真的是......不太明白。」保罗结结巴巴地说,「你说......丽迪娅吗?它只是未门......我是说我继母,送我的一只宠物,平时住在玻璃瓶里,你能把刀子拿远一点吗?我确定它已经割破皮肤了。」
  法瑞斯在他旁边蹲下,努力放柔声音解释,「他是想知道,三天前你的蜘蛛在哪里?」
  「它一直和我在一起......出了什么问题吗?」保罗说。
  「那是不可能的,保罗。」雷森说,法瑞斯嗅到一股微弱的血腥味,从保罗的脖子上,雷森的手指下面。
  这小子还真敢干啊,他想--夏克菲尔,世界上最古老和强大的种姓之一,他们的双眼可以看到冥界,他们的梦通往命运之神的宫殿,他们的手指指引历史的道路,当然这些都是浪漫的说法,比较实在一点的说是他们一般会被赌场禁止进入,因为他们可以直接看穿牌面。
  他并不很清楚这个族姓的能力到达什么地步,因为他们总是神秘兮兮,不过他们大都死于自杀,有机会被谋杀的还真是一个也没有。
  「你到底要听什么解释......」保罗结结巴巴地。
  「不管什么解释,说给我听。」雷森冷冷地说,指尖下,鲜血顺着保罗的脖颈向下滑去,无声地渗入地面,下面的土地是红褐色的,河水的滋润让它柔软潮湿,像干涸的血酱。
  少年急促地呼吸着,最初是因为雷森的手指,可是他渐渐感觉到了另外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他像躺在冰块上。整个后背寒意阵阵,他能感到土壤的骚动和私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翻动着、私语着,想要撬开土地,爬上地面。
  「下面有东西......」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时,一只枯稿冰冷的手从土里猛地伸出,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他惊呼一声,不到一秒的时间,无数只手从地底伸了出来,像春雨后破土而出的嫩芽,却像钢铁一样寒冷和坚硬,拽住他的四肢和身体,向地底拼命拉去。
  雷森一把抓住袭击保罗的怪手,他刚碰到,它使迅速退却了,他拉住保罗的手,把他拽起来,雷森的手非常冷,保罗觉得自己像凭空接触一大片冰块,鉴于他戴着黑色的手套,也许该说是「蒙了一层布的冰块」,但是,在接触到他的瞬间,些想撕裂身体的手纷纷退却了,像从站起身体上掉落的粉末,纷纷落回地面,然后消失。
  保罗紧抓着自己的手腕,瞪着雷森,好像他才是袭击自己的凶手。「那是什么!?」他叫道。
  地上,苍白的手指们蠢蠢欲动,保罗勉强地靠到雷森跟前,注意到没有一只妖魔试图触碰驱魔人,尽管他拥有更加诱人的血液。他不安地小声道,「你是怎么回事,雷森?」
  雷森没有理他,只是眯起眼睛看着周围的环境。红褐色的土地微微涌动着,像一面不安的赤色海洋,并且可见很快便会掀起涛天巨浪--有很多东西在地底下,想要出来。
  「不管发生了什么,你最好帮我解决这个麻烦。雷森,毕竟我还欠着你钱呢......」保罗叫道,法瑞斯转过头,好奇地听他们在说什么,正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他脚下的红泥里冲了出来,像抓救命木板一样死死拽住他的脚踝。
  看上去是极度渴望鲜血的肢体,法瑞斯做出判断,它并不是想把我拽入地下,它想要撕裂我,让鲜血和碎肉渗入这片海洋,解除它们的饥渴。
  可精准的判断是精准的判断,即使现在是考试他一定能拿满分,但是当处于实践的立场上,法瑞斯还是只能站在那里,一边狼狈地试图抽回自己的脚,一边知道自己是狮子口中的羚羊,尽可以挣扎,却什么用也管不了。
  又是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的裤脚,法瑞斯一个失重,跌倒在地上,另几只手迅速冲出来,抓住他的肩膀。
  他的后背可以感到下方的土地一片兴奋的翻涌,无数东西聚集到这里,凭着气味、凭着嗅觉、凭着饥渴、凭着天性,有着温暖血肉的身体转眼间便会被锁定。
  「这是什么鬼东西!它们的叶子是白色的!」口袋里的植物探出脑袋,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它指的可能是手指的颜色,但那腔调把气氛弄得活像恐怖片。
  向下拉拽的力量越来越大,就在这时,被干手无意闻触碰到的植物发出另一声尖叫,「把你的爪子拿开--」它薄如蝉翼的翅膀猛地张开,变成了滑翔机一般大,它急速向空中飞去,身体也变大了数倍--看上去是吓坏了--但是不像它的同胞们呈黑绿色,仍是翠绿的色彩。
  在它飞向空中的一瞬,法瑞斯一把拽住它的身体,那上升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然后他整个人被拖到了天上。
  虽然眼见一条饥渴的手臂被甩掉、在下面不甘地挥舞是件高兴事,但是法瑞斯却没有这个精力庆祝,他像体操运动员一样最大限度地伸展双臂,死死抓住那棵植物,一边艰难地嘀咕,「这东西可真是锻炼臂力啊。」
  「我真不能相信,这是什么植物,居然也配是从地上长出来的。」上头的生物傲慢地说,一边越飞越低,法瑞斯的脚都要擦到那些手臂了,他大叫道,「飞高一点,白痴!」
  「你该去减肥!」植物叫道。
  「你该庆幸我不是个女人,不然你早就被扯下来撕成碎片了。」法瑞斯嚷嚷,在空中悲惨地吊着,「这场景看上去有点儿像哈利波特,不如你以后就叫扫帚吧......」
  「哈利波特不是吊在扫帚上的!而且你超龄了!」植物叫道。
  「你怎么连哈利波特都知道。」法瑞斯嘀咕。
  雷森抬起手,-把抓住法瑞斯的脚,另一只手抓着冻得浑身发抖的保罗,手上猛地用力,把后者整个儿提了起来,「带上他。」他说。
  保罗被他翻到了「扫帚」上面,压得它重重一沉,法瑞斯的脚碰到了地面,连忙把借力把扫帚抱得更紧了些。
  「你们在虐待童工!」植物愤怒地叫道,可是愤怒归愤怒,没有人权还是没有人权,它只好努力把翅膀张大,保护这两个该死的人类。
  「你能长出脚来,能长出手来,能长出翅膀来,变大一点没问题。」雷森理所当然地说。
  「这是虐待!是惨无人道的虐待--」扫帚大声尖叫,法瑞斯抱着它,在空中晃来荡去,决定只把它当成噪音,「你看到了吗,保罗?」他问,保罗趴在那根飞天扫帚上,觉得胃被顶得难受,一边艰难地答道,「是的。」
  --在雷森的周围,饥渴的上地翻涌着,干枯的手臂舞动着,却没有一个敢靠近雷森三尺之内。
  「不只太古植物,连死灵都知道欺软怕硬了。」法瑞斯感叹。
  保罗看了他一眼,再看看雷森,终于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会变成搭档的?这比太阳明儿就不升起来了还奇怪......」他停了一下,视线慢慢向远方扬起,眼神也越发惊骇。
  夏克菲尔家的眼睛能看到冥界,这说法也许有点儿夸张,但他们确实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小时候总能看到有幽灵围绕在床边,但保罗眼中的景象可升级了不少--他确实能透过它们看到冥界,那个无比神秘的空间,甚至如果他不是那么专心,他经常会误入那里。
  他看到了太多他不想看到的事情,据说那是他的命运,不过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保罗可不相信什么命运。他只相信一切在自己手里。
  但是现在,他清楚看到了这个能力的好处--也许是坏处--但他的血脉从不容忽视。
  他的眼中,无数的尸骨涌动着,强烈饥渴的情绪冲击着精神,在这片红褐色的大地上蔓延,一眼看不到边,像无数条尸体组成的河流,在地底纵横交错,形成看不懂的诡异图案。
  「这是尸河。」他喃喃地说。
  「什么?」法瑞斯艰难地问,努力让自己不掉下去,地上的气氛异常险恶,虽然干尸看上去不多,但他就是觉得地面像无底的沼泽,让人浑身发寒。
  当然,雷森除外。他站在那里,没事一般四处巡视,凡是他脚步走过的地方,尸体纷纷退去。
  但是法瑞斯能看到,它们的动作越来越猛烈,渴望触碰他。
  「我想是尸骨和死灵变成的河之类,河水很浓稠,因为流动的不是水。」保罗继续说,「冥界的入口有条这样的河,大得吓人,我从不能穿越。」
  「对了,你是夏克菲尔家的人。」法瑞斯说,「你能看到地面那些东西是什么吗?」
  「我说了是尸河,由尸骨组成的沼泽,至少看上去是。」保罗说,「这里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我不是那个意思。万物总会表达自己的本质,虽然外表会不大容易看得出来,所以会有这么多争斗和误会,但你应该能做到......」法瑞斯说。
  「是一锅尸体汤!」植物叫了一声,接下他的话。土地像沸腾的水一样翻滚,这会儿里头扭动的东西开始大量地钻了出来,那是一望无际的尸海。
  它奋力往上飞去,高一分便多一分的安全。
  「不可能有这么大一片的尸海没有被发现,除非......」保罗叫道,然后猛地停下来,微张着唇,看着地面。
  法瑞斯抬头看他,他有一堆的问题想问,并且自信以自己的询问能力可以知道些大概,可是这个姿势实在太辛苦了,他的双臂酸疼得都快感觉不到了,一想到自己可能掉下去,他唯一能干的事就是拼命抓住那棵植物。
  保罗沉默地看着地面,不,不只是地面那些爬出的尸骨,更深入......还有更深不见底的尸流在涌动,它们漆黑黏稠,混成一团,渴望吞食一切有生物的物体。
  脑袋里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想扯出一个笑脸,遇到麻烦事时总得笑一笑的,可是现在这招却全不管用了。因为那纵横交错的黑海,那让人心惊的、无数的死亡和痛苦,在他面前如此坦白地铺散开来。
  是她吗?怎么有人能......能做出这种事来,是的,他从不介意和这位传说中的母亲玩些小游戏,他是个私生子,如果不是冗长的意外死亡,没有任何人认为他应该待在这个位置。从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开始,他就知道他的人生将是一场战争,他不介意打仗,不介意使用小小的手段,也不介意死亡。
  他的生命,父亲的目光,夏克菲尔家的继承权,这更像个游戏。可是他突然意识到,人生不再是游戏了,因为这是多么的生命和痛苦,死亡和绝望、和对于灵魂可怕的亵渎。那些可怕的东西还连成了一片海......
  植物越升越高,保罗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他可以清楚看到远处没有钻出来的尸体,和那之下流动的物质,它并不是毫无章法。
  「那是......一个图案。」他喃喃地说。
  「什么图案?」法瑞斯迅速间。
  「我说不上来,那好像是......一个人的侧身像,可能是个女人,她伸着手,上面有什么东西......」保罗说。
  「那不是女人,那是一张被吞噬的脸!」法瑞斯叫道。
  「啊?」
  「换个角度,换个角度!」法瑞斯说,「从另一个角度看看,那应该是一个人被吞噬时痛苦的脸,她的身影是被吞掉的部分,手上的东西是她突出的眼睛--」
  保罗怔怔看着地面,张大眼睛,那眼神是一片妖异的深紫。「天哪......」
  「看到了吗?我讨厌给非力量系的人当老师!如果你的眼睛能看到这些东西,刚才干嘛不用心去看一下呢!」法瑞斯叫道。
  「什么?」
  「我是说,虽然你一直能看到这些黑暗的东西,可你从来拒绝去思考它,体会它,不然你该能一眼看出它的原形。你们人类干嘛不能大方一点。」他抱怨。当然,他很怀疑他的那些祖先就是因为太『大方』了,才一个接一个的自杀。
  「这是个......什么东西?」保罗问,仍盯着那奇异的景象。
  「这个图案代表吞噬,体液被吸干,身体枯萎,最痛苦的死刑之一。」法瑞斯说,「告诉我位置。」
  「什么?」
  「你和你老爸吵架时明明能言善道,怎么现在只会说同一个词了。」法瑞斯不满地说,「告诉我,哪里是眼,哪里是......哪里是那位美丽少女的手臂,哪里是她手臂上的那只怪物,说下角度,我看不到。」
  保罗看着他,法瑞斯想做一个「请快点」的手势,无奈没有一只胳膊分得出空来,只好瞪着他,「你想就在这里吊着?」
  保罗转头去看地面,然后伸出手,「那里是她的手臂,那儿是她臂上的怪物......我想是那个被吞噬的脸突出的眼睛对吗,那儿是她的鼻子......」
  「雷森!」法瑞斯叫道,站在地面的男子抬起头,还是那么副平稳无害的样子。
  法瑞斯直指一个方向,「站到那里去。」
  雷森慢慢走过去,他的步子沉稳而优雅,像走在平坦的大道上。而他走过的地方,干尸合作地像潮水一样退去,形成一条明显的分界线。
  「他简直就是个摩西!」保罗嘀咕。
  法瑞斯刚才为了给雷森指路差点儿掉下去,他不安地动了动,想再指出一个方向来,却觉得自己根本没可能再分出一只手来,他非掉下去不可。
  「嘿,飞过去一点,扫帚。」他命令。
  「我才不是那种低等植物!」他的扫帚大声嚷嚷,「你如果拜托别人办事,语气就要有诚实......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它大声尖叫,法瑞斯在用力扯它的叶子。
  「你们这是虐待童工!」它愤怒地说。
  「如果你能在宪法里找到禁止虐待年幼植物的条款,尽管去告吧。」法瑞斯毫不畏惧地说。植物缓慢地飞到雷森的上方,一边用它的母语骂骂咧咧。
  法瑞斯伸出手指,用最小的动作划了个弧度,「你会挖土吗,雷森?从那里挖开。」
  雷森转过身,他的步伐轻盈,不紧不慢,绕着那里走出一个直径六尺左右的圆。法瑞斯紧盯着这场面,看到他又回到出发点,点下点头,「就是那里,挖开它,『怪物』的下面应该有东西的。」
  雷森优雅地后退两步,这时,顺着他走过的那条线路,圆形的土翻开了。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地下整齐地把它挖了起来,它们向上翻起,露出红褐色的地下土质,那是一种黏稠的物体,混合着不知是什么尸骸腐液。
  「哇,挖土都很优雅。」法瑞斯说,把下巴搁在扫帚的身上,一边歪头往翻开的地里看。
  翻开的土地下方,露出一片白色的物质。它看上去像石头,但保罗从没见过白成这样的石头,那不像人类的东西,透着些不祥的气息,那些土壤一点也没能弄脏它,它就埋在地下,这么安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第十章
  「好了,童工,可以放我们下去了。」法瑞斯说,植物愤怒地降低身体,「你确定地下不会有恶心的植物长出来了吗?」它不确定地问。
  「手不能算是植物的一种,」法瑞斯纠正,「而且雷森周围显然寸草不生。」他说,稳稳地落下来,站在那片白色物质上,一边用力揉着手臂,「知道吗,就算下面是地狱我也要站在这里,我再也不要用手拽着那棵草了。」
  植物正得意地扭动身体,「我就说,这么恶心的东西怎么可能是植物,我的同胞既胜利又伟大......」它喋喋不休地说,显然还不能很好地选用形容词。
  保罗小心地从它身上爬下来,试探站在那片白色上,并没有枯手冲出来拉住他,这里有一片异样的死寂。
  植物迅速缩小成两寸来长,身体力行地表达自己是只幼童植物,不能干这么重的活儿。
  「这是什么玩意儿?」保罗问。
  「某个......种族的表达方式。」法瑞斯说,把手按在那片白色的物质上,感受里面的东西,他以前做过类似的事,虽然那时他很厉害,但和现在一样会觉得想吐。
  保罗抱着双臂看着他,等待解答。鉴于雷森露出同样的表情,法瑞断只好站起身体,解释道,「我以前见过某个魔界的古银币,它的造型就这样,『怪物』的位置是『眼』,虽然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但一定是关键所在。」
  「你怎么会发现那是个人脸,法瑞斯。」保罗毫不放松地问,用紫色的眼睛打量他。法瑞斯暗骂这个人忘恩负义,自己刚刚帮了他--虽然实际上只是上了一课魔界生物--这会儿他倒质问起自己来的。
  「如果你用脑子在看,就会发现的。」法瑞斯说,「伺况我刚买了这么个小玩意儿。」他从口袋里摸出从艾文那里拿出的硬币,丢给保罗。后者接过来,惊讶地张大眼睛,「你从哪里弄到这儿意儿的?」
  「艾文?维尔的店里。」法瑞斯说。
  「多少钱?」
  「呃......一万块。」法瑞斯说。
  雷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她那里总能找到特别便宜的东西,虽然白掏钱的情况也不少。能把它卖给我吗?」另一个人两眼发亮地说,法瑞斯忖思那女孩一定特别欢迎他。
  「我很喜欢这东西。它是一个占卜币,上面附有可以回圈使用的魔法,只有上位的女巫被允许使用,非常少见。」他严肃地说。
  「我出十万。」
  法瑞斯震惊地看着这位年轻的财神爷,连话抖有点儿说不清楚了,「啊......呃......这个......」
  「十五万,不能再多了。」保罗说。
  「你保证你会付帐吧。」雷森掺和进来。
  「当然,我们等下就去取,如果我们能活着离开的话。」保罗说,把硬币放进口袋里。
  「雷森,听着,无论用什么代价,你也要保证他活着。」法瑞斯严肃地对他的搭档说。
  「我以雷森帕斯家的姓尺发誓。」雷森同样严肃地说。法瑞斯点点头,一边想着待会儿他保护这小子肯定比自己卖力多了,这念头简直让他有点儿难过,特别是想到自己可能面对什么时。
  「好了,法瑞斯,也许你愿意帮我上上关于这枚硬币的课。」财神说,法瑞斯连忙点头。「它来自于一个恐怕很少有人听过的魔界的一个种族,他们把自己叫做『月升之族』。」
  「那是什么?」保罗说。
  「魔界的月亮是看不见的,它更多的是......一种象征,看不见的优雅,没有实际用处但是让人着迷的一种精神什么的,比如艺术,虽然很美,但是实用性不强。」
  「啊?」保罗问。
  「我只是打个比方。」法瑞斯向自己的财神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但这也是月升之族最喜欢的一种比方,他们认为自己是优雅和爱好艺术的,看不起其他的种族,认为他们是乡巴佬,并月不愿与之往来,所以数量一直很少,独自待在自己的区域。」
  保罗点点头,还没听出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法瑞斯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但他们干的事恐怕和你想的不太一样,保罗,这个种族热爱酷刑。基本上,我认为这是因为他们非常无聊,他们研究精细系复的艺术,而这些又主要应用在刑法上。他们光是刑法目标就有一万五千七百页,每页都是一首精致的十四行诗。」
  保罗扭起眉头,试图理解他说出的资讯。
  「那枚硬币代表了『吞噬』,它是一个刑法名录的名字,这之下又分许多小条,我可记不来那么复杂的东西。」法瑞斯说,在魔界的时候,他扮演的角色从将军到杀手不等,每一个都是不能让人忽视的狠角色,但是在人界他第一次开发了自己「博学者」的角色,每次有麻烦时他要干的事就是长篇大论的讲解--其实这很好,如果雷森不总让他这个「博学者」动刀动枪的话。
  保罗藉着月光打量那一枚小硬币,「这张脸被吞噬的样子很奇怪......」
  「他在被很多虫子生吞。」法瑞斯说。
  「那它出现在这里代表什么?」雷森不耐烦地道。
  「月升之族的这些典籍,并不只是刑罚,他们也根据这个发展魔法。」法瑞斯说,「像现在,这东西就是-个莫法阵的形式出现的。照我说嘛,很可能是有人想在这里复活,通过杀戮和酷刑获得力量,我们脚底下踩的则应该是颗蛋,里面沉睡着即将复活的月升族人。」
  保罗张大眼睛,再看看自己双脚站立的地方,「你是说,一个已死的魔族灵魂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来到了人界,尸体被埋在了地下,可是他不肯安生,吞贪所有路过的活人,以便让自己复活?」他说。
  「电影里用烂的情节!」停在法瑞斯肩膀上的植物兴奋地回应。
  「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到电影的啊,你到人界一共也才两天而已。」法瑞斯奇怪地说,然后转向保罗,「但月升之族很久以前就被魔界之王灭族了,不应该有人活着,而且,你真的觉得这鸟不拉屎的死地方会有这么多人死在这儿,还没有惊动当地警方吗?--注意,只有尸体可不行,酷刑的重点在于受刑人的痛苦,启动这魔法阵需要活人。」
  「我觉得有遗孤在电影里并不稀奇,那就说明现实中出现也很正常。」保罗说。法瑞斯叹了口气,觉得他和那棵植物可能很聊得来。
  虽然觉得这孩子的话没什么道理,但他没有就这个问题再说出更多自己的观点了,实际上,法瑞斯自信不会有遗孤,是因为月升之族就是被他剿灭的。
  他那么做的理由当然不是因为那些家伙的爱好很冷门,而是因为他们挡了奥里兰森家的路,于是他毁灭了整个城邦,像车轮辗过一只蚂蚁一样。
  那场战争他记得很清楚,因为最后的屠城全是他一个人干的。
  当然,那不是因为他想要酷,也不是因为他嗜血--他承认他是有点儿嗜血,但这是遗传问题,控制不了的--而是因为他总是太过贪婪。像个饿鬼一样渴望一切的力量,并点滴不漏的据为己有。
  记得那时他摒退了所有的部队,他们看他的目光可没有半点儿担心,而是充满猎奇般的恐惧,并只想远离他的「进餐场所」哪怕一点儿也好,奥里兰森知道派他来进攻,便是送上一顿丰盛的大餐。
  法瑞斯独自走向那座城池,一切已经沉寂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魔法的气息,可已是强弩之末,只是战后散去的淡烟。现在更多的,是血的味道。
  他没有穿皑甲,只有一件白色的单衣。鲜红的色彩从他背后的衣襟和长发中渗出来,鼓动着,像正破壳而出的雏鸟。然后,那个血色的东西终于冲破了衣襟,从长长的金发探出头来,脑袋像只赤红的蛇,但没有眼睛,因为还没被放行,只能饥渴地扭曲,没有了任何器官,每一寸、每一分所透出的,就变成了最原始的残暴和饥饿。
  另一颗血红色的头颅从那头绚烂的金发里探出来,它们像两只形状诡异的翅膀,一左一右扭动着,那是魔界最贪婪和强大一系血脉的部分,只等着主人一声令下,便去吞贪城池内活生生的血肉。
  左侧的红蛇升起五尺来长,越来越高,接着渴望到了极致,突然之间,它散成无数血红色的飞蛾,飞离法瑞斯的身体,朝城池冲了过去。
  它们无孔不入,根本没法防御,每一只都有着尖利的牙齿,发出恶意的窃窃私语,嘲笑和尖叫着,扑向一切的血肉之物。
  精心加固过的城墙和防御瞬间溃不成军,仿佛只是幻景制造的一般。月升之族的人们惨叫着,却无法躲避这无处不在的血红色恶魔,它们于转瞬间吞吃身边的同伴,然后变得更加邪恶与凶暴。
  另一根红色的带子从魔王军司令的背后冲了出来,散开,向惨叫的城池狂喜地冲去,开始它残暴的大餐。
  法瑞斯慢慢走进去,整个城市变成了血红色恶魔的海洋。他整个的后背,便是血蛾的巢穴,小怪物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飞出,无止无境--那里头的血红巢穴似乎无边无际。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血红色飞舞的怪物,法瑞斯看着它们尖叫和恶意地欢笑着,一点表情也没有,但那只是因为他在全身心地感受「吞噬」,没有多余的神经去做属于关系交际类的神情。
  那狂暴飞舞的,不是任何生物,那只是他的血脉,渴望一切力量的贪婪的血脉。所以他能清楚感觉到吞食的一切过程,来自于遗传基因上的满足、以及什么也不剩下的快感。
  他可不觉得在那样的屠杀下,还能有什么东西活着。他正专注地感受到一切力量,然后将之湮灭,据为已有。
  调查报告上说,月升之族从不飘泊于他们的族人之外,他们也没有流放刑,这在当时省了他很多的麻烦。
  他吸了口气,控制住目己把这个拦路生物灭掉的欲望,在他还在魔界时,总是有着过强的占有欲--这被视为某项美德--当他彻底毁灭和吞食某个种族的血脉,任何一只漏网之鱼,都是对他权力的侵犯。
  他攥紧拳头,松开,再攥紧,他恨自己掌心的汗水,一个人应该有常识,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了体内过于强烈的欲望。
  于是只好垂下眼睛,默数绵羊。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十三只、十四只......
  旁边的人在继续判断情势。
  「从上面看,方圆肯定超过一公里。」保罗说,「这哪里是陷阱,根本就是个自然景观嘛!未门不可能干出这种事,她只是个漂亮的小傻瓜,既不敏感,也不聪明,至少不可能搞出这种排场的陷阱出来。」他说。
  「你老爸真沧桑到了喜欢漂亮小傻瓜的地步了吗?」雷森说。
  「是啊,我真不能理解,他如果真想再娶一个,至少要找个成熟点儿的类型吧,我的高中同学都比那女人像个长脑子的人类。」保罗抱怨。
  「这就是成熟和幼稚的区别了,我是说你和你爸爸的审美爱好,小男孩才喜欢成熟的女人。」植物得意洋洋地发表见解。
  「你说,那只蜘蛛是你继母的公司制造的?」雷森突然说。
  「是的,她总得有点儿事情做吧。」保罗说。
  「而她有动机弄这么一个大魔法阵?」雷森问。
  保罗怔怔地看着他,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等一下,你不会是说......」
  「我只是说,你那位叫未门的继母,似乎比听上去有趣得多。」雷森柔声说。
  可是这怎么可能?保罗想说,可是雷森那副看似温和实则阴沉沉的表情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回忆起未门的样子,却总难回忆得很清楚,像个平面的图像,她的黑发梳成精致的发圈,皮肤没有半点儿瑕疵,大张着双眼,嗓音纯真得像孩子。
  一想到雷森说的那个可能性,他就觉得有点想吐。
  法瑞斯已经数到第三十只丰了,可是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暴力冲动。十三道重封印封住了很多东西,包括大部分属于魔族基因的嗜血和冷酷,这让他像一个人类,他有时候几乎也当自己是人类了。特别是当雷森一次又一次救他的时候,好像他真值得他救似的。
  但是这一刻,他突然回到了另一个时空。一个属于魔界军总司令,法瑞斯?奥里兰森的状态,当他看到活物时,他会想到杀戮,他渴望一切力量,对他来说,大部分存在不过部是吞食的对象罢了。他并不太想回到那里,但那是命定的。
  他是魔界最强的那条血脉,身体的每寸每分都是力量,它们驱使和控制着他,让他态意享受那快感,也为那快乐所征服。
  杀了它,杀了它,他想,死死盯着那白色的蛋。周围一片寂静,红色的土被翻了出来,显得有些狼狈,骸骨散乱着,不知何时静止了下来,它们被吸光了力量,已经变成无用的垃圾。法瑞斯感到脚下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震颤,他知道那东西......要复活了......
  他闭上眼睛,灵魂的某一部分在无声地呻吟,他只能努力压制着它,不然肯定会被当成变态的。
  「开始了......」他喃喃地说,一道白色的烟从蛋壳上缓缓浮了现来,它的姿态如此的优雅,一如那个种族,仿佛月光下轻舞的纱幔,伴着天地间无声的乐音,缓缓浮动。
  白色的蛋壳在化为烟雾,狼狈的红色土地上,尸体的残骸上,一层层烟幕慢慢升起,仿佛和那丑陋的地面全然绝缘,而是由之而升华的一种不沾凡俗烟的高贵存在,虽然它就是由此而生。一如那个种族。
  「天哪。」保罗在轻声感叹。他也的确应该感叹一下,不是哪里都有机会看到这种从如此危险肮脏的地底升起优稚起舞的纱幔,并笼罩方圆一公里区域的......这简直像来到了传说中公主的寝宫,只是这比公主的寝宫更加洁净、更加优雅、更加巨大,虽然里面蛰伏着的,是一只靠人类的痛苦和血肉,得到满足的怪物。
  「这东西是实体的?」保罗轻呼,那白色的雾铺天盖地涌过来,他伸手想把它们推开,白色的物质却绕上下它的手指,带着微微的束缚感。
  法瑞斯正看着这一幕发呆,听到雷森远远在叫,「法瑞斯?」
  那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他转过头,却已不见了雷森的身影,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无边无际的白纱而己。
  他无意识地伸手轻触白雾,它们层层叠叠,轻轻浮动着,暧昧地触碰他,不知何时张开血盆大口。
  他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虽然他知道自己才是有危险的那个人,但至少雷森不在这里,他比任何魔物都危险。
  那个保罗可真是会选伴儿,同是驱魔人,夏克菲尔家的血统并不属于战斗型,看来这种历史让他们把逃跑和自保的手段学习得相当精湛,知道发生了问题就要站在雷森身边,他是他们之中唯一有战斗力的人。
  远远似乎传来保罗的一声大叫,法瑞斯猛地转过身,可是眼中除了雪白什么都没有。白纱靠得更紧了,近乎一种压迫,拂动着触碰着他,像猫杀死耗子前的逗弄。法瑞斯顺着声音跑了几步,然后停下来,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找得到雷森和保罗,现在他正处于某个月升族人的杀阵之中。
  甚至连那株可恨的植物都不在。
  他听到一阵轻轻的笑声。那是一个女人的笑声,带着一种纯然的欢快和恶意,在无边无际的白纱中虚幻地浮动,法瑞斯转过头,在那一瞬间,他的脖子上猛地一紧,纱幔像噬血的怪物,铺天盖地地朝他涌了过来。
  轻柔的纱,可是它裹得那么紧,法瑞斯觉得自己待在一个雪白的茧内,他的手已经碰到了枪,可是却无法进一步移动,那白色的物质钻进了他的每一根指缝内,轻柔但不容置疑地束缚着他。
  虽然柔得让他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但很快地,他感到刺痛。
  白纱里仿佛隐藏了无数细细的钢针,缓慢而坚决地刺入他的身体,仿佛是被无数只蚂蚁同时分食一样,老虎露出了它的牙齿。
  他不确定她是不是想把自己弄成刺猬,或把他凌迟掉,因为一个刚刚从酷刑中恢复过来的月升族人,不会喜欢看到别人痛快死去的。
  他想叫一两声,以提醒雷森自己在这里。是的,理论上他不可能找到自己,可他是雷森啊,他总能做到很多奇怪的事不是吗?
  他抬抬手,准备做个姿势用力喊出来,在那一瞬间,他感到有什么,划破了他的中指。
  月升之族的白纱从不是温顺的蚕丝,它们的本质凶恶而且嗜血,只是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优雅温顺的模样罢了。所以,在感到法瑞斯努力抬起手臂的时候,一道白纱划破了他的指尖。
  虽然体质很弱,可是法瑞斯从来没有流过血,即使他的手指被划破,他的鲜血也不会流出,因为他的血不只是血,他的血是力量。这总体归功于他的封印,它可不只是把力量封在他体内而已。
  但月升之族确实有自己的办法,他们喜欢血,并总能把那东西挖出来,然后吸干它。实际上,他们的刑罚那么专业,里面专门渗入了破解此类封印的魔法。而奥里兰森家的血又是那么不安份,以至于他父亲要花上十三道封印才能把它封住。
  于是,十三道封印被俐落地割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鲜红的血渗了出来。
  那以后发生的事,法瑞斯完全无法控制。
  当他感到有血流出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要有麻烦了。法瑞斯有时候觉得自己的血像个只知道吞食的怪兽,在他本身也是那种怪兽时还感觉不到,但这会儿可算清楚体会到了。
  血渗出来,渗到了白色的纱幔上。效果有些像在皮肤上泼浓硫酸,而且还要强烈得多。鲜血瞬间把白纱咬下一个巨大的洞,它们变成无数细小的红色物质,法瑞靳几乎听得到它们吞食时的私语,本来无边无际的雪白,转眼间多出一个大洞来。
  像有人在易燃物里点了把火,那火疯狂地攻击一切,肆无忌惮、毫无章法地吞吃着白色的纱幔,速度快得出奇--法瑞斯甚至根本感觉不到那速度,因为他现在
  的视力不大好,只见红线过处视野一片开阔--因为那种薄薄的东西根本无法满足它们的食欲,像饥饿的人无法因为棉花糖而感到满足一样。
  它们是奥里兰森家的血,习惯于一切绝世宝物浓稠鲜血强大魔鬼的力量,这薄薄的帐幕转眼间被疯抂噬咬得几乎不剩什么了。
  法瑞斯手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他现在根本感觉不到一点儿这些疯狂的红色物质,是从自己体内流出的鲜血。
  一片浓白的帐幔阻住了去势,红色物质附在外头,像红色的蚕一样,开始缓慢的吞吃,罪魁祸首就在里面。法瑞斯知道自己应该谨慎一点,因为他现在什么力量也没有,但是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脚。
  他慢慢走过去,这是个很久以前被施以某种刑法的月升族人,然后地被什么人救了--或者说,作为一件武器收藏了--于是她躲过了当年的灭族,虽然她和他们流着同样的血脉。
  远远地,他看到那紧裹的防御纱幔被贪婪的血蛾撕开,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里面的人。
  法瑞斯瞬间不知身在何方。
  他张大嘴巴呼吸,却找不到空气。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在他的体内,某种巨大的力量脉动着,诉说着最古老和不可一切的诉求,疯狂攻击的血蛾停止了,它们被某种看不见的强大力道所牵引,它来自一个如此古老和高贵的血脉,来自黑不见底深渊的最深处,法瑞斯打赌,现在在魔界,他父亲的双瞳一定会紧缩一下,他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蠢蠢欲动地,想要击破那层层封印。
  可他只是怔怔看着眼前的场面,血蛾们不甘心地扭动着,向那个女子冲去。被攻击的,是一个白色纱裙的少女,她的长裙如此的精致和繁琐,夜袖和裙摆有着层层叠叠的蕾丝,却没有一丝杂色。没有了遮避时,寒风吹袭着她的长裙,繁复的蕾丝像波浪一样优雅地翻涌,层层叠叠。
  那少女,有一头少见的水蓝色长发,一直垂到腰间。
  法瑞斯觉得很想吐,他不知道是因为力量在从他体内涌出来,还是因为他真的觉得恶心。
  那女子转过头,在那一瞬间,法瑞斯觉得世界又崩塌了。
  血蛾冲破了牵制的力量,欢呼着向自己的食物扑去,女子抬起手,白纱迅速生成,试图格挡。可是那没有什么用处,因为血蛾不会被迷惑视线,它们只有一个最基本也最强大的目的:吞食。
  有力量挡在了面前,它们就吞食那力量。敌人从不是它们的目的,它们只是会一直吃,直到吃空一切。
  心跳急增然后急停,法瑞斯出了一身冷汗。刚才还不惜冲破十三层重封印,现在这个人对他已经什么也不是。他失魂落魄地看着那景象,涌动的力量流回了原位,再次被牢牢盖死。
  这才知道,原来一直没有放下。
  法瑞斯慢慢转过身,不想看眼前的景象,他感到脚正发软,直到有点儿狼狈地跪在地上,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处于虚脱状态。
  他茫然地扫过眼前的景象,周围的纱幔残乱而零落,不见雷森和保罗的身影,他听到后面的女子在惨叫,他恍惚地想着,真的那么疼吗?不会比你曾经受过的刑更糟了吧,你们族人实在是太变态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他茫然地站在那里,只看到一串血红葡萄一样的残余,正在迅速缩小。她已经被吃光了。
  本来有一堆的问题想要问,这会儿却全堵在喉咙里,那串血肉转眼只剩最上端的小小一点,一只长着晶莹薄翼、吃得油光水滑的血红色蛾子悬停在空中,光是色彩就透着一股凶险。
  接着,它停也没停,嗡地一声冲向一个方向,法瑞斯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抓住它。
  在那瞬间,微风吹开纱幔,露出里面的景象。
  保罗躺在地上,正狼狈地蜷起身体,雷森从他身边站起来,一副疲惫的样子。
  法瑞斯死死抓着手里的那只横冲直撞的小蛾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身体里加了足够的封印,它无法逃走,可是他也没办法让这玩意儿再回到身体里去,只能在那里感觉它愤怒地扑击,一边担心被亡者发现--他不能一辈子攥着拳头吧。
  「怎么了?」他心惊胆颤地间,保罗狼狈地咳嗽,手里的蛾子愤怒地撞击着他的手心。
  「CPR!雷森刚才帮他做了CPR!」植物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地尖叫,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兴奋的。
  「CPR?」法瑞斯茫然地说,他一直在忖思着整个战斗过程雷森抖那么安静是怎么回事呢,但他好像从没有听说过这么一种魔法。
  「心肺复苏术。」保罗艰难地说,「我刚才突然被那些纱布缠住,不知为什么就休克过去了......」
  法瑞斯看着这一幕,这真有趣,在刚才自己大开杀戒时,那个一直以来最独裁残忍的雷森,竟然一直在忙着救人。
  雷森掠了下凌乱的头发,他很少看上去这么混乱,看来救人对他比杀人要陌生得多。「好了,这下你没死,你老爸找不了我的麻烦了。」他说,当他说这些话时,并没有看保罗。他快步向前走了一段距离,「那东西哪去了?」
  「我想她死了。」法瑞斯战战兢兢地说,他手里抓着的那滴鲜血正狂暴地冲撞着手心,因为吞食了月升的族人而越发不可控制,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本来就该是已死之人,那些人只是想让她饱尝死前的痛苦而已,那痛苦是即使她在这里复活也无法摆脱了,她注定不停地杀更多的人,让他们痛苦,以缓解自己的痛。反正我很庆幸她死掉了。」他在后面加上一连串的解释。
  「不是她,是另一个东西。」雷森说,他平静地站在肮脏的地面上,并不四处张望。那身影在月光下像个拒绝被穿透的黑洞。
  「我感觉到它了,在某个更深更远的地方,有个什么东西,它的触角刚刚触碰到了这个地域......」他喃喃地说。
  法瑞斯突然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第十一章
  「那就解释了一切!」他故作惊喜状大呼,打断另一个人让他起鸡皮疙瘩的自语,他一点也不想听他用这种语气谈论自己的错误,何况错误的证据现在还在他手里,愤怒地想要溜掉。「她肯定是被你说的那个力量吞了,我说她怎么突然消失了呢。魔界来的生物就该回魔界去,不是吗?」
  「那是个什么东西......」驱魔人兴趣十足。
  「我肚子饿了!」法瑞斯提高声音。
  雷森转头看他,另一个人一脸无辜,「怎么了?现在都半夜两点多了,你不能只为了打架,就剥夺我的宵夜时间!」
  「宵夜!」植物欢呼一声冲过来,飞快地拍打着翅膀--刚才逃命时就没见它拍得这么勤,那翅膀扇得活像八百年没上过油的风扇,这会儿几乎要拍出一首歌儿了。「我爱宵夜!我爱宵夜!这世界上没有比宵夜更好的东西了!你们这班人折腾了半天,总算说出句像样儿的话了!」
  法瑞斯奇怪地看着它,「可是,你不是棵植物吗?」
  「我是一棵高贵的植物,我从来不曾否定这点。」那家伙挺直枝条,像在米兰时装节上展示它的礼服。
  「植物有可以吃宵夜的消化系统吗?」法瑞斯问,「你准备怎么吃?」
  对方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完全被这么一个生物学基本问题给打晕了,这么过了好几秒钟,那表情让法瑞斯几乎有点儿同情他了。
  「你可以喝点儿汤。」他安慰道。
  雷森仍像猎犬一样四处张望,试图寻找那刚才一瞬间脉动的力量。他不知道那力量的来源和属性,他只知道它是如此之深,如此的古老,那脉动通过无尽的距离和空间后,只有微微的颤动,却也让人心惊不已。
  他不明白它为什么在此突然出现,却又蓦地消失,只觉得像是心脏被猫挠了一下,对方却又瞬间无踪,弄得他浑身上下抖被勾起了兴头,却又什么攻击对象也找不到。
  「那东西......为什么会到这里呢?」他喃喃地说。
  这副表情对法瑞斯可不是好事儿,他做好搭档状拍拍宙森的肩膀,一手还攥着他的罪症。「我们决定去吃点宵夜,你感觉怎么样?」
  「宵夜?」另一个人皱眉。
  「医生,我要医生。」保罗嚷嚷,「我感觉从没那么糟过,我该打个电话把家庭医生叫来,只有他照顾得好我。」
  雷森皱着眉头看着这一群人,保罗摇摇晃晃站起来,一边抱怨道,「我发誓,我从没感觉这么糟过......怎么了?」他停下来,看着几个严肃看着自己的人。
  「我相信是。」雷森说,拿出一方手帕递给他,法瑞斯有点儿意外地看着这一幕。
  保罗低头看自己的手,月光下,白皙的手掌上不知何时沾满了黑色的物质,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那是血。他自己的血。他茫然地接过雷森的手帕,脸上痒痒的,他这才意识别是他自己在流鼻血。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雷森问。
  「第一次......不,我不确定。」保罗说,他的表情充满疑惑和茫然,他看着手上的鲜血,他以前似乎看过类似的场面,又好像没有。
  「也许因为你的记忆不清楚。」法瑞斯说。
  保罗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你怎么只会说这一个词呢,老兄。」法瑞斯说,保罗把黏满鲜血的手帖还给雷森,后者嫌弃地看了它一眼,摆手示意不要了。
  「没关系,我们已经有一个很好的审问对象了,可以下点儿猛药,还不用担心被你老爸追究责任,他真是个毫无威严的父亲,疼你疼得像个神经病。」雷森说,一把抓住保罗肩上从发生问题时就开始装死的蜘蛛,它在他手中挣扎着,和那只黑手套倒是意外地相称。
  「他只是报警,然后法院给你下了禁止令,让你离我远点!因为你要杀我,刚才你还想杀我呢!」保罗提高声音。
  「我只是开个玩笑。」雷森哼了一声,然后把注意力转移向那只蜘蛛,这可怜的昆虫一看就知道没人罩。「真不巧,显然你身上的花纹和另一位名声不好的母蜘蛛一模一样,所以现在你最好开始回答问题。」他说。
  「你们不觉得这很蠢吗?它只是只蜘蛛。」保罗说,他还在不停流鼻血,没法挽救自己的宠物。
  「是你可爱继母钦点的宠物。」雷森说。
  「现在,他问一句,你答一句,如果你答不出来,他会拔掉你一只腿。不过没关系,反正你有八只呢。」法瑞斯在后面帮腔。
  「第一个问题,你和那只邪眼是什么关系?」雷森问。
  「你无不无聊,问这个干什么,别告诉我你是言情小说爱好者。」法瑞斯叫道,「你毫无审问技巧,老兄,我来问。第一个问题,丽迪哑,夏克菲尔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家除了多了个没脑子又喜欢瞎指挥的女人外没有任何问题!」保罗说。
  「他没有问你,保罗,因为你不能答错问题就扯下一只腿来,所以麻烦你闭嘴。」雷森说。
  「我数到三,你最好快点回答,不然我也帮不上忙。」法瑞斯对蜘蛛说,「一二三,好了,你要损失一只脚了......等一下,雷森,你不会真要扯到这位小姐一只腿吧?」
  「是你让我扯掉它的脚的。」
  「我们是吓吓她!」法瑞斯说。
  「它只是一只蜘蛛!」保罗叫道,「就算它本来是能说话的,在你手里也不能说了,没有魔物能在你手里维持力量,如果你最近有和女人睡觉的话,雷森,她就会告诉你,你浑身都太冷,冷得让人没法靠近!然后你就会知道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问题!」
  雷森皱了下眉头,「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看到了......我不是说我看到你和谁睡觉了!」保罗连忙澄清,「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雷森,那寒意强得......几公里外的魔物恐怕都要冻僵了。当然,你是个驱魔人,但......但那是不可能的,一个人的身体不可能承受那样的......」
  雷森把蜘蛛丢到法瑞斯身上,「你来问。」
  后者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把蜘蛛丢掉,可那也只是几秒钟内的念头而已,因为手上的触感突然发生了变化,他具体没弄清楚是什么变的,直到他盯着那黑色的怪物的视线,变成了直视一双妩媚的眼睛。那是双漆黑色的眼睛,瞳仁却燃蛲着血般的暗红,仿佛有地狱的血池在她眼中。
  他把视线拉得远了点儿,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黑色长发的美女。她穿着件及地的、粉红色的蓬蓬裙,样式有些复古,但领口开得很低,上面还有奇怪的蕾丝。
  她双臂姿态如此优雅,像月光凝成的实体一样,特别是这样一双玉臂还搁在你的肩膀上,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心跳都会漏上一拍。
  雷森和法瑞斯张大眼睛,虽然不可能,可是那怎么看也是事实--那正是几天前,林边镇杀了一家人、并且被雷森杀掉的蜘蛛!只是那时她穿着一身白衣,表情冷淡,现在却从女王变成了女侍!
  「老天哪!」法瑞斯喃喃地说,「是你给你的宠物穿上这身交服的?保罗,这真不可原谅,太低俗了,你该改下选衣品味!」
  「我很意外你还活着,小姐,」雷森冷冷地说,「虽然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不过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夏克菲尔家长子的手指上。」
  「他的手指很漂亮。」蜘蛛柔声说,转头看他,也许是衣服的关系,它现在通体上下充满了诱惑感,可那双妩媚的双眼只能与另一双杀气腾腾的黑眸对视。
  「嘿,我做个提议怎么样。」法瑞斯插嘴,觉得这个场面实在诡异,「我们不如把刀子收起来,去喝杯茶,给丽迪娅小姐换身衣服,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
  「夏克菲尔家早就不存在了,亲爱的。」蜘蛛轻声说。
  「那是不可能的!」保罗说。
  「那个......」法瑞斯结结巴巴地说,「您知道夏克菲尔家发生了什么事了吗,美丽的小姐?」
  「为什么说夏克菲尔家不存在了呢,亲爱的?还有你怎么会在这里呢?那只可怜的邪眼为你肝阳寸断的。」法瑞斯柔声说。
  「如果你和她拉远一点距离,我是说,超过三厘米,会比较有助于你判断真相的。」保罗冷冷地说,「我姓夏克菲尔,我在这里,夏克菲尔家就是存在。」
  丽迪娅耸肩,「说的也是,我只是发表现一下个人观点。」她转头看杀气腾腾的保罗,放柔声音,「但夏克菲尔家已经不存在了,保罗。有七百年历史的贵族,命运之线的引路人,自由穿行冥府的、冥神的座上宾,引领历史正确的前进道路,那个夏克菲尔的种姓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只是一群乌七八糟的傀儡罢了。」
  保罗气得脸烦通红,虽然这种情况下应该指责一下这只蜘蛛,可是还处于这样暧昧的状态,法瑞斯只是咳嗽了一声,「我看她不太像你的宠物,很有主见,对吧,保罗?」
  「您能说清楚一点吗,丽迪娅小姐?」雷森说,在适当的时候,他一向彬彬有礼,简直就是这群人里最温文尔雅的一个了。
  「这情况也由不得我不说,不是吗?」丽迪娅轻声说,她放开法瑞斯,背对他们,然后,她拉开腰带,那长裙没有任何阻碍地从地身上滑落下来,她里面竟然没有穿内衣!
  三个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她回过头,「看到了吗?」
  「看、看是看到了......」法瑞斯结结巴巴地说。
  「虽然很感谢你给我们视觉优待,可你还是要回答刚才的问题。」保罗尴尬地说。
  雷森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手上指流动着银色的力量,活像个清教徒。
  「这是个关键标志。」蜘蛛柔声说。
  「啊?」法瑞斯发出茫然的声音。
  「标志?」保罗喃喃重复。
  「是你左肩上那个『公司标志』吗?」雷森问。
  「也可以这么说。毕竟现在的公司职员干的活儿和奴隶差不了多少,所以我身为奴隶,和公司职员也差别不大。」蜘蛛说。她中转过头看雷森,月光下风情万种,但另一个人的双眼像黑洞一样,吸纳一切光明,而且毫不反射。
  「我只是想说,奴隶总归不会知道太多的,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个标志的主人--我想设计者要么很有艺术天份,要么就是个很痛苦的人,反正我不是太喜欢它......」她做了个投降的手势,雷森的目光像是要杀人。「有什么东西控制了夏克菲尔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确定它想让所有的人都不好过。」
  他的艺术性标志表达了一切,她想,但忍住了没说出来。
  「除了多出一个白痴,我家没有任何问题!」保罗愤怒地说,「你凭什么说得好像世界末日一样!」
  「少爷,我不在意你相不相信我的话,奴隶永远不会有损失,因为她什么也没有了。」丽迪娅漫不经心地说。
  「这是个多好的电影题材啊。」植物乐滋滋地说,「旧的家族覆灭,新的家族诞生,虽然他作为男主角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法瑞斯用力把口袋捂紧,植物仍在里面用含糊的声音喋喋不休,但谢天谢地听不大清楚了。一天前,他还在为如何教这棵植物英语而犯愁呢,现在看来它恐怕学得太好了。
  「的确是不错的题材,比如继母使用慢性毒药,想杀死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什么的。」丽迪娅柔声说,「土得拍成电影都不赚钱了,因为它总在发生,不是吗?」
  她转头去看保罗,月光下,少年的脸色苍白得惊人。
  他抹了下鼻子,因为那里又开始痒痒的,然后他看到手上的鲜血。丽迪娅抽出-张干净的手帕递给他。保罗无意识地捂着鼻子,鲜血迅速渗透了手帕。
  「保罗,我几乎可以确定你丢失了一些记忆,因为丽迪娅小姐的裙子绝对是你设定的,可你好像一点也不记得她能变成人形。」法瑞斯说,「我虽然没见过你的家人,但我觉得......这衣服更像你的品味一点。」
  保罗拿下手帕,那上面的鲜血有点儿沭目惊心,他以前从没流过这么多血。手帕角色写着一个小小的「S」字母,它的花体很有艺术性。
  「这是我的手帕,我什么时候给过你的?」他问。
  丽迪娅微笑着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笑容有一丝苦涩。「你不记得了,不是吗?」
  保罗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我觉得去吃点饭,然后睡个觉是个不错的主意,也许明天梦会醒过来。」他喃喃地说。
  法瑞斯的口袋里传来一声闷闪的呐喊,「我赞成!」
  保罗拿出他的万能手机,手指无意中碰到了通话记录键,他怔怔看着父亲的号码,然后按掉它,拨通计程车公司的电话。
  「好好睡一觉后,问题总能解决的。」他喃喃地道,「我老爸总这么说。」
  至于法瑞斯,他又回忆起刚才吃宵夜的点子,最终决定试着把那粒血吞到肚子里去。
  鉴于计程车司机拒收信用卡,结果还是雷森和法瑞斯付了帐,又鉴于最近镇子里的银行找不到自动提款机,于是他们又付了汽车旅馆的帐单,才总算有了个栖身之地。
  鉴于保罗一直半死不活,他们很客气地没有提偿还以及利息的事,反正天亮银行上班后,他很快会把钱还清的。
  汽车旅馆的房间永远能拿最佳简洁装饰奖,在很久以前,法瑞斯很喜欢这种简洁,虽然住在那样的地方,可他并不喜欢奢华的、多障碍物的空间,他觉得那样的空间不够警惕,也很不干脆,当然如果别人拥有那样的空间他还是很乐意看到的。
  他就是这样被养大的,作为一个战士,他从不考虑那以外的事。
  直到他碰到冰蒂尔,她是个来自人间的姑娘,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它把自己当成人类,直到她后来来了魔界。这在法瑞斯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可她身上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于是在那时候,他开始对很多事情有了基本概念。因为他想看到她眼中的世界,后来,他确实被那世界迷住了。
  当天晚上的时候,他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可能是因为那个月升族人雪白的长裙,虽然没有说过,但法瑞斯清楚知道那条裙子可不只是裙子而已,它有着怎样讲究的系复做工,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当然也可能是自从他吞了那滴血后,不停地感觉到反胃,它在他身体里拼命挣扎,如果不是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封印,可能它真的逃走了也不一定。法瑞斯觉得自己现在像揣了个炸弹在怀里,既不能丢也不敢留着。
  他一整晚没睡好,然后他就梦到了某项和冰蒂尔有关的事。
  和最近几天内连续发生的事一样,那都不是什么好事。
  那个时候,法瑞斯正准备给月升之族搞个彻底灭绝,然后他就收到了那份礼物。
  那天,当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打开门时,发现门梁上钉着一个穿着白色蕾丝的人偶娃娃。那是一件极为精致的白色纱裙,领口用缎带系紧,衣袖和裙摆有着复杂繁复的蕾丝,裙上没有一丝杂色。水蓝色的头发被松散地束在后面,皮肤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那毫无塑胶的质感,反倒像是人类皮肤温暖润泽的感觉。寒风不停从它后面的窗户灌进来,吹得它雪长的长裙猛烈翻飞。
  法瑞斯当时整个儿呆在那里,不确定是因为那娃娃的脸孔,还是不相信有人敢对他这样公然挑衅--除了衣服不对外,那东西哪丽看上去都是冰蒂尔的翻版,无论是她眼中总是有些狡黠的神情,还是那唇角满不在乎的笑意,只是冰蒂尔从不穿这种复古又奢华的长裙,那让她打起仗来很不方便。
  那款式不胜繁复的裙子,便是月升之族的七重蕾丝。
  「七重蓄丝」这名字听上去华丽又复古,不过它不像大部分人想象的那种用途,这裙子是刑装。也就是说月升的某个罪犯在死亡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所穿着的服装。
  它有着繁琐的设计规定,看上去只是件普通的衣服,不过其实它的每一寸都是连在一起的,大部分衣服的结虽然看上去复杂,可是一拉就开,可是他知道这娃娃身上所有的结是系死的,不用刀子休想弄开它。
  裙子的手套和衣袖间系死,披肩和发带间系死,发带又和发夹间系死,他还记得那长长的着装规定,比如「领口以缎带相连,至颈后发结处系死」、「冥花为饰,分为额头两边,耳上半寸,以白纱相连」、「裙摆、领口、腰带都有数层的蕾丝边,七层为最重之罪」之类的。
  法瑞斯一把拽下娃娃,他翻开裙子,果然找到了「烧红的铁鞋」--所以这装备还有个名称叫「白雪公主」--裙子下面没有腿,在娃娃大腿根的地方,有一双大红的鞋子,仿佛它的腿被强行缩短了,或是被这个红彤彤的舞鞋吞掉了,它黏在它的大腿根,说不出的怪异。
  这是刑服中唯一色彩艳的东西,规定上鞋子一定要是大红的,所以才叫「烧红的铁鞋」。这名字可不是叫叫而已,它确实能给受刑人以同样的痛苦--鞋匠养着无数精心培育的虫子,被称做「一万只让人跳舞的虫子」,因为被活活吞食的剧痛会让你的双腿跳起死亡之舞。
  它从受刑者的脚下慢慢往上吃,受刑日期数月到数年不等,那可怜人的头骨便是这样固定在刑架上,让虫子慢慢吃光。当她们的躯体被红舞鞋吃光,她的长发和衣服仍会完整地飘荡在刑架上,像个会跳舞的幽灵。
  --深秋的蝴蝶在风中翻飞,她的裙下下了第一场雪。
  刑法名录这么形容这景象,月升就是这么个变态的、无聊的种族。
  法瑞斯当时快气疯了,大部分都知道让魔王军总司令愤怒不是什么好事,他当时的反应是,拿起娃娃就笃定地向一个方向走去,他知道是谁干的。
  他没有证据,但他不需要证据,他只要找人算帐。
  他迳自闯到他的哥哥拉莫尔住的地方,那并不困难,如果说法瑞斯的职责是当一个战士,那么拉莫尔的工作就是祭司,他大部分时间待在他的地下宫殿,哪里也不去。
  法瑞斯走进房间时,所有的门窗自动封死,他一把拽住那人的前襟,把他推到墙上,手里拿着那个娃娃,「什么意思?」他问。
  「只是个预感,法瑞斯,她就要死了。」对方说。「啊,对了,我忘了她三年前就死了,我最近总有点儿想当然了,真是糟糕。」
  法瑞斯紧紧盯着他,很多人说被他盯着时,会感受到吞噬的欲望,像被某个肉食动物盯着一样。法瑞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这样,但现在他确定他的意图十分明显。
  他抬起手,那娃娃在他手间迅速被腐蚀变形,扭曲成一团腐朽的物质,然后落在地上。在那个过程中,法瑞斯一直盯着拉莫尔的眼睛,仿佛自己毁灭的就是他的兄弟一般。
  强大血脉家族的内部吞食,并不是件很稀奇的事,不常发生多半是因为政治利益,以及力量平衡,杀死一个和你力量相当的人不是件容易事儿。于是这对兄弟就这么对视了半天,法瑞斯放开手,转身离开。
  事实确实是拉莫尔干的,法瑞斯从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他知道原因,但他不理解。
  原因,光是从名字就看得出来了。
  名字这东西,实际上在魔界有那么一点儿讲究。笛兰平时管法瑞斯叫法瑞斯,实际上这在魔界不是太合情理的,法瑞斯实际上是小名,是用在很好的朋友间、家族成员间称呼的,平时没有外人称呼法瑞斯,他有另一个名字,更确切地说是他的封号和真名。
  这种没规矩的叫法,在某个意义上来说救了法瑞斯的命,因为如果笛兰称呼他的封号,雷森绝对一下子就能听出他的来历,魔界的军队总司令。
  笛兰不用那种叫法,是因为法瑞斯不喜欢,法瑞斯不喜欢,因为那封号太丢脸。
  --大凡封号,都要和这个人本身的能力或性格沾一点儿边,所以它才叫「真名」,那本来是个后天式的重生,又类似于基督徒的洗礼,那是件如此令人期待的事情,法瑞斯却这辈子也不想提起这件事情。
  法瑞斯的真名,是封陵。
  他痛恨这个封号!
  词语的组合是没什么问题,恐怖的,是它所代表的意义。
  --这个真名和法瑞斯本人半点儿关系都拉不上,他叫封陵,是因为他的母亲在一座陵墓中沉睡,而他的父亲亲手封死了这座陵墓。
  这是一个关于纪念爱情死亡的名字,诉说奥里兰森王对某个雌性永不止息的思念,他唯一因为爱的结合以及它留下的伤痛,等等等等,至少那在魔界被如此传说的,多得能拿来写数个版本的小说。
  法瑞斯并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母亲就已经不在了,他并不关心这个问题,因为辅系血族的存在,在魔界大都是被忽视的,无论那是母系还是父系。
  但这个世界却不容许他遗忘,也许因为「真爱」太少了,于是人们造也要造出一个来,法瑞斯打从懂事开始,就听过自己父母爱情故事不下一百个版本,而他也成了他们爱情见证的活化石--以至于看到他的魔界少女,都会摆出一副看到痴情公子的眼神,让他无法容忍!
  有个很古老的传说,说是人、神、魔起源于同一个祖先--宇宙大爆炸理论就是持同一观点--法瑞斯觉得这话很有可能是真的,因为无论在哪个种族里,那些人都是如此的八卦,对过去怀有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打他成为某项「浪漫爱情故事的活体见证」以后,身为一个军人,法瑞斯就从没得到过该有的尊严,那段故事的种种衍生产品全丢到了自己这个无辜的儿子身上,不管他费多大力气,『封陵』这个名词永远是浪漫和深情的代名词,和他干的活儿--魔界军司令--半点儿边都搭不上。
  所以,在魔界,只要不是特别正式的书面档,或是对他极为陌生的魔族,一般人都会直接叫「法瑞斯」这个名字,真名这东西,是法瑞斯心头永远的痛。
  而他的哥哥拉莫尔,他的真名是「赤月」,这名字一听就把他的母系家族带出来了,没错儿,拉尔莫有一半月升之族的血脉。
  不过那东西在魔界什么也代表不了。
  在魔界,力量永远统治着一切,法塔雷斯?奥里兰森的孩子便注定要姓奥里兰森,而当他使用了这个姓氏后,母系的名字使只是个无用而卑贱的称呼,你可以剿灭它,可以侮辱它,它只是一个毫无必要的存在。
  而如果母系的力量更为强大,那么父系便成为了这样的存在,比如法瑞斯的妹妹,她的孩子注定姓奥里兰森,孩子的父亲是个无人关心的存在。
  法瑞斯可不知道拉莫尔在跟他玩什么把戏,以及他为什么这么干,他有自已的行事规则,那就是一点儿亏也不能吃。
  不过现在他的人生似乎完全朝着另一个不着边儿的方向发展过去了,以至于他怎么也看不清它的走向,只能得过且过地这样继续下去。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法瑞斯感到胃部一阵阵翻腾,而且非常想吐,但又不敢吐出来。他只好喝了好几杯水,然后洗了个澡,一想到以后很长时间都要承受这种痛苦,就让他感到很绝望,虽然现在十二万分地指望着胃液体把那滴血消化掉,但又怎么想怎么不可能。
  我得解开封印,这念头跳入法瑞斯的脑子,充满着迫切感。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这身体现在越来越是一种麻烦和累赘了,也许它曾经能让他更安全,但现在它带给他的危险和不安更多。
  他用力抹了把脸,把那些念头抛掉。但是他知道,这将是现在他需要放在第一位考虑的问题。
  但设想可以大胆,行为永远要谨慎,毕竟亡者住在他隔壁的房子里呢。
  法瑞斯穿上衣服,口袋里掉出一小片镜子,他弯腰拾起来,这才想起这么个东西,这会儿太忙,他都把它忘了。
  植物半死不活地趴在桌子上,像段蔫了的干菜。
  「那个,你要去吃......」法瑞斯问,然后停下来,干菜上冒出一只眼睛,愤怒地盯着他,充分表达了这棵植物对于动物独有的『吃饭』这个诃语的痛恨。
  「您躺着吧。」法瑞斯小心地说,举起双手,朝外面走去。
  大概因为都是无所事事的小孩,起床时间竟然惊人地一致--中午十二点半。
  三人来到餐厅,保罗照例无精打采,有钱公子哥儿突然遭受到这样的剧变,这种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雷森像是还没有完全睡醒,眯着眼睛摆弄盘子里的食物,似乎不准备吃掉它们。
  「如果你不吃的话,能把那个鸡蛋给我吗?」法瑞斯间,雷森把整个盘子推到他跟前,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法瑞斯一边吃着鸡蛋,一边看着另一个人托着下巴,眯着眼睛,随时准备去会周公的样子。
  光是看着,他觉得自己都开始困了......
  -只血红色的瞳孔一闪而过,法瑞斯像淋了盆冷水,迅速清醒过来。他猛地坐直身体,观察周围的情况。
  第十二章
  「怎么了?」保罗无精打采地问。
  那东西又出现了,法瑞斯想,但是没说出来,他现在浑身的每个毛孔都处于高度警备状态,一点儿蛛丝马迹也不放过。虽然现在法瑞斯没有以前那样的速度和力量,可知识总是好东西,大部分监视者被发现,总有较为妥当的逃跑方法,而他可不准备让它逃掉。
  若是平时,他多半没这么卖力,可是脑中又浮现拉莫尔的脸,那人有一头长长的黑发,漆黑的瞳孔--这么想来和雷森还真是有点像--脸上总带着邪恶与满不在意的笑容,光是看就让人想揍他。
  他感到手上有什么东西磕了一下,这才想起那一小块玻璃,他慢慢把它拿出来--他本来拿它就是做这个用的,想不到这会儿还能派上用场。
  他把镜面朝上,镜子映出餐厅简陋的景色,而镜子里的景色,如果你懂得看,和实际用眼睛看到的东西,总归是有点不同的。
  天花板上,一个暗红的斑点静静伏在那里,没有人注意到它,它只是个斑点。
  可是在法瑞斯镜子的景色掠过时,镜子里出现的,却是一只血红的眼睛。
  在法瑞斯发现眼睛的瞬间,眼睛也发现了他。
  这会儿完全是比谁的速度比较快,法瑞斯一把攥住镜片,把那只映在镜子里的眼睛攥在手心,他的手本身就是个无形的封印,能随身携带并且品质绝对是魔界顶尖的,他感到手中的镜子抖动了一下,他的动作快了一步,已经把那只会随着物体到处反射的监视者攥在了手里。
  「怎么了?」保罗问,另两个同伴还是半死不活的,法瑞斯感到手里的抖动越来越强,再看看雷森干脆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忍不住大叫道,「雷森!」在那一瞬间,他感到手中镜子磕手的感觉没有了,一阵红烟顺着指缝向外流动,他张开手,镜子已经碎成了玻璃沫,洒落在桌子上。
  「哇,你手劲儿真大。」保罗说。
  墙边挂着个镶着镜子的工艺画,一只红色的眼瞳迅速在那里成形,法瑞斯一把抓起雷森跟前的不銹钢托盘,对准那只眼睛,眼睛瞬间被映出金属中,法瑞斯迅速把盘面朝下,一边紧紧抓住它,感到它在愤怒地抖动,他的手依然是个完好的封印,但是这家伙想要毁掉一个不銹钢盘子,可比弄碎一片玻璃困难得多。
  在法瑞斯翻过盘子的一瞬间,保罗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因为盘拥有足够的空间,他可以清楚看到那东西的全貌,那一只拥有巨大红色复眼的昆虫,它整体上看上去有点儿像蜻蜒,除了它只有一只眼睛,像颗瘤一样盘踞在脑袋上,身体细长得几乎看不到,上面却附着四双巨大的透明翅膀。
  他听到法瑞斯说道,「哈,好大一只窥视虫啊。」
  可是保罗只是怔在那里,在他的脑中,那一瞬间虫子的图像定格了,他曾经在哪理......他一定曾经在哪里看过这东西......
  未门,未门胸前的宝石上,他站在未门面前,他看到她胸前的宝石上映出一只红色的复眼,仿佛那是道门缝,有什么东西从那里一闪而过,他仅仅能看到一只眼睛,他顺着那光影看过去,又看到那眼瞳在她的臂镯上闪过,然后消失了。
  「那是什么?」他问。
  对面的女子笑起来,「你走神了吧,保罗。」
  保罗迅速转过身,那红色的影子绕着房子转了个圈儿,可是始终躲不过那双紫色的眼睛。「你看到了吗,那里有东西......」保罗叫道。
  「什么也没有,保罗,你和你父亲一样神经兮兮。」未门说道,她手丽拿着杯鸡尾酒,一脸无辜地咬着吸管,虽然承认她很漂亮,但保罗觉得父亲娶她简直是有辱门风。
  那红色的影子--只能看到一条线--擦过画框、花瓶,绕着房子飞窜了一周后,再次冲向未门,法瑞斯看到它冲入继母的钻戒中,然后像被那冰冷的光芒消融了一样,再也不见踪影。
  「在这里面!」他叫道,无意识地一把抓住她的腕子,他从不信任这个继母。
  未门吓了一跳,蓝色的鸡尾酒落到地上,浸湿了地毯。保罗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承认他抓未门时的力量大了点儿,因为他一直对她诸多不满,可是现在,他只想丢掉手里的东西转头就跑,再也不要回来了。
  他手里抓着他美丽继母的半截胳膊。
  钻戒兀自闪耀着纯净的光芒,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带着淡淡的温度。
  他抬头去看未门,她看上去微微有些惊讶,那张脸蛋有一种缺乏生命的呆滞,仿佛她笑,只是个设定好的程式。
  「你力气太大了呢,保罗。」她说,动一下剩下的半截手臂,保罗感到自己手里的肢体也动了一下,他猛地把它丢下来,至今仍很怀疑当时有没有很丢脸地尖叫出声。
  未门的小臂被拽了下来,在接口的地方,保罗可以清楚看到某种木质的关节,上面抹着光亮的润滑油,外面覆着树胶般的皮肤,仿佛一个做完好的傀儡娃娃。
  不,不,它就是个傀儡娃娃!
  他张大嘴巴,却呼吸不到空气,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未门走过来,拿过他手里的半截小臂,他恐惧地任这个怪物拿走,把断口对着自己的断臂,用力一按,保罗听到「喀」的一声,关结接在了一起,她动了动手臂,仿佛那天生就是属于她的一样。
  唯有那圈被撕裂的皮肤,像道嘴巴一样在她的玉臂上不怀好意地咧开,露出里面转动的关节,表达着这位美女是一个多么不自然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产品。
  「我不......不理解......」保罗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个......什么东西......」
  「怎么了,保罗。你不是要和我商量飞机的事吗?我只是想借来用一阵子,你只是个孩子,不需要那种东西。」未门说,声音清脆无辜。
  保罗张大眼睛看着她,他感到一阵寒意,因为他意识到她是真的在和他讨论飞机的事。她的双眼空茫而无机质,她的笑容甜美而僵硬,她的声音清脆却机械,这么多年来,他竟然一直在和一个机器娃娃讲话!
  一丝红色的光线闪过她的双眸,监视者从她的眼中闪过,保罗感到一阵沭然。
  有什么东西在那红色光芒,这个傀儡娃娃的背后,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他转过身,向门口跑去,只想着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他要去找他的父亲,告诉他他们可能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骗局--
  他抓住门把,却怎么也旋不开。然后他发现那仅仅是扇门,而不是个出口。那门呆板地附在结实的墙上,虽然墙壁不可穿越,它却伪装了一个幻象。这房间里不存在真实的东西。
  他转过头,虚假的娃娃对他微笑,拿着杯蓝色的鸡尾酒?刚才她的酒不是洒了吗?
  保罗张大眼睛,努力想要分辨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假,这本该是他的拿手好戏,但是却像在梦境中一般,一切都是混乱和不可理解的,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那以后,他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不知道他怎么会弄丢这么重要的记忆!
  「天哪,未门是不存在的。」保罗喃喃地说,「她......从来没有存在过,她只是个傀儡娃娃。」
  「你是什么意思?」法瑞斯茫然地问,仍抓着那个碟子。
  「我的继母!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保罗叫道,「嫁到夏克菲尔家的是个傀儡娃娃,这怎么可能!?」
  蜘蛛正在桌子上吃牛排--他们分了个小碟子给它--听到这话似乎转了一下头,然后不理会的继续吃。它肯定早就知道了,法瑞斯想。
  「天哪,我还老说她没智商,她当然没智商,洋娃娃怎么可能会有智商呢。」
  保罗喃喃地说,「真是见鬼了,我爸爸娶了个人偶回家!?夏克菲尔家增加了一个不存在的人,而我们竟然没发现!」他大吼道,简直有点儿歇斯底里。
  「如果她在给你下毒的话,你没发现也是情有可原的。」法瑞斯安慰道。
  保罗跳起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拿起他的背包,收拾起他午餐吃到一半的蜘蛛,一边叫道,「我得立刻回去......」
  「等一下,你还没付帐呢!」法瑞斯叫道。
  保罗捂着额头,他才只有十六岁,这会儿已经完全六神无主了。「如果我多付些钱,你们会跟我回夏克菲尔家吗?那里现在肯定很糟,我老爸很危险,但我......我连个流浪汉都打不过。」
  法瑞斯转头去看雷森,他趴在桌子上,已经完全进入了睡眠状态,怪不得从刚才起就一直没反应。
  「也许等他醒了以后。」他说。
  「我必须立刻回去!」男孩说,「你不能叫醒他吗?」
  「你来叫。」法瑞斯说。
  周围一时陷入了沉寂。
  法瑞斯转头看保罗手里的蜘蛛,像是感应到了危险,那昆虫抖动了一下,保罗迅速把它放在桌子上,「你得去把他叫醒,丽迪娅!」
  「虽然我承认雷森是个混蛋,但他至少对女人还挺有绅士风度的。」法瑞斯说。
  「我承认他对瑞丝非常有风度。」一个冰冷的女声说,蜘蛛恢复了人形,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那身夸张的服饰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那是因为它不是人类。」法瑞斯说。
  「你说得好像我是的一样。」丽迪娅说,她一手托着下巴,拿起一颗樱桃,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动作优雅得像在国宴上一样。她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睡着的黑发男人,折衷地道,「你看,我们不需要叫醒他的,保罗,因为你跟本用不着回家。」
  「我的父亲娶了个人偶,还什么都听她的,你说我根本不需要回家?她留在他身边是上帝降下的福音,专让他享艳福还是怎么着的!?」保罗叫道。
  「怪不得你老和你父亲吵架,我挺同情他的。」丽迪娅说,「但你该不会真当你父亲什么也不知道吧,保罗,大部分老年人都很精明,他们只是擅长装傻。」
  保罗愣了一下,丽迪娅直视他,它看他的眼神总有点儿无奈,「你以为未门如果给你下了毒,为什么还要不停的安排意外,想杀死你呢?」
  「你为什么提起这个?」保罗狐疑地说,「也许她只是想多几道保险,一定要我死。」
  「她下的是慢性毒药,保罗,那东西搅乱你的大脑,让你神志不清,但不会立刻死掉。她根本不想立刻杀死你,亲爱的,这世界没人发现夏克菲尔家不同了,他们需要一切『维持原状』。」
  她看着对方张大的眼睛,说下下面的话,「那三次刺杀都是你父亲做的,保罗。」
  「天哪......」保罗喃喃地说,脑中迅速浮现那三次刺杀的情景,他没有受到一点伤害,甚至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受到伤害,那是一次又一次动静很大的「意外」,仿佛华丽的布景。
  「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让我离家......」他说。
  「宾果。」丽迪娅说。
  「我很高兴我们不用叫醒雷森了。」法瑞斯说,松了口气。
  「这么说他知道家里出了问题,但是他没办法说出来,他们控制了他......」男孩叫道,「我得立刻回去,情况可能比现在看到的要糟糕得多!」
  「你父亲想尽办法,不惜损害家族和公共财产也要把你赶出家门,你现在要跑回去?」法瑞斯问。
  「他有危险!」保罗叫道。
  「我打赌你比他危险得多,所以他才想法设法让你逃脱。」法瑞斯说,「而叫醒雷森更危险。」
  「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法瑞斯,他让我逃走是因为他担心我,这不牵涉精确的衡量,他就是这个样子,只要一碰到关于孩子的事,脑袋就完全不清醒了,父母对孩子就是这样子的,虽然你有时候会很叛逆,但你必须承认他们很爱你。」他说,法瑞斯一脸茫然的表情,这确实不在他理解的范围内。保罗摆摆手,终于意识到这个人和他不属同类,「反正我们想想什么办法......」他停下来,那部一直很安静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下号码,有点儿意外地挑了下眉毛。他不耐烦地接通电话,对面的人说了什么,他惊讶地张大眼睛。「我知道你是罗伯持,你和家父有些往来。可你找亡者?雷森帕斯,为什么打电话给我?......是的,他倒是在这里,可是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他问。
  「因为我每一个可能和他一起找乐子的有钱公子哥儿家的常用电话都打遍了!」对面的人叫道,「谢天谢天,看来我的估计没错,他和夏克菲尔家的小少爷在一起!」
  「我们是在一起,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情况。你肯定不知道法院签署过让他不能靠近我五十公尺内的限制令。」保罗说,「他在睡觉,你确定要把他叫醒吗?」
  「你们昨天玩到几点?」罗伯特说,「当你老爸可真不容易,保罗。你可以先把他叫醒,等他气消了再和我说话,我可以等着。」
  「是的,他的确很不容易。」保罗说,「我可以把电话设定成扩音,你自己叫醒他。」
  「呃,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有什么关系,你现在在伦敦呢,是我们所有的人里最安全的一个。」保罗说。
  「我不在伦敦。」罗伯特说,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的声音模糊而不安。「我在林边镇,我想他该听过这个地名,他们两天前刚从这里离开。」
  「看来我们的确有必要叫醒雷森,这是上次未完成的工作。」法瑞斯喃喃地说。
  「哈,你去叫。」保罗说。
  「叫醒他就真的那么可怕吗?」法瑞斯问。
  「我从没敢试过,我亲爱的哥哥生前试过一次,他烧了我家一半的房子。」保罗说。
  「那个雷森的搭档。」罗伯特叫道。
  「是的,我在这里。」法瑞斯说,保罗为「搭档」这称呼送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
  「尽一下你身为搭档的责任,把他叫起来。」罗伯特说。
  「你说得倒是容易。」法瑞斯说,看到其他的人都在看着他,他吞了下口水,感受到了「搭档」这个头衔另一个糟糕的副作用。
  「好吧,我试试。」他说,「哔,雷森?你该起床了,这是在餐厅埋,你该回房间里睡的。」他说,手里还拿着那个不停露颤的不銹钢托盘,他把它凑过去,轻轻碰了碰雷森的头发。
  震颤瞬间停止了。
  不是里头的魔物静了下来,而是一种瞬间的死寂。
  往大了点儿说,身为战士的法瑞斯曾很熟悉这种寂静,那是一种在全是尸体的战场上会有的死寂氛围。
  他慢慢把盘子反过来,里面映着的红色昆虫消失了,仅仅是一片干裂破碎的红斑,这东西死亡后,甚至连个尸体都没能留下来。
  他只是用它碰下一下雷森的头发而已,而且说不定还没有碰到。
  他转头去看保罗,那人张大了眼睛,一副惊骇的表情。丽迪娅小心地又退后一段距离,警惕地看着仍在沉睡的黑发男人。
  保罗看看雷森,「我没想到会严重到这种程度。」他说。
  「什么严重到这种程度?」法瑞斯问。
  「你是跟他一起待得太久,所以感觉变迟钝了吗?」保罗说,指了指雷森,「他身上那股圣器的味道,能让方圆好几里的魔物感到想吐了,所以他们才派只这么大个儿的虫子来监视。」
  「所以我昨天就不赞成和他们待在一起。」丽迪娅抱怨。
  「但我只能选择这样了。雷森就是这样的人,待在他身边,他总会让你感到不舒服,但是只有他能救你。」保罗喃喃地说。
  「他身上这力量......是怎么回事?」法瑞斯问。
  「我想他醒来后,会能控制一点儿,不过这些年越发严重了。」保罗说,看到法瑞斯疑问的眼神,他只是笑了一下,那是因为有太多家族秘密的贵族们特有一种意义不明的笑容,「你去问问他老爸就知道了。」
  「我不认识他老爸,但我认识你。」法瑞斯说。
  「我很高兴他有了一个关心他健康的搭档,但我想这不碍事,只是某种家族式的......修炼方法,我猜。他老爸像个有暴力精神病史的人一样,我什么也不敢问。」保罗说,「我只是没想到几年不见,情况变得这么......厉害。」
  「发生什么事了?」电话那边的罗伯特问。
  「法瑞斯刚才想叫醒雷森,他用一个关了只妖魔的盘子碰了他一下,」保罗说,「结果雷森没醒,但是妖魔死掉了。」
  电话那边静了好一会儿,「我不介意等一会儿。」罗伯特小心翼翼地说,「等他醒过来,你们请尽快赶到林边镇来,我很好奇你们干了什么,但这里翻天了。」
  他停了一下,「等他醒了以后告诉他,我知道这次的工作报酬太少,他搞定了我会加薪的。」
  雷森醒来的时候,餐厅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三双外加一只眼睛看着他,好像他身上在上演什么精彩的球赛。
  法瑞斯和保罗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植物在他搭档的口袋里,丽迪娅远远坐在角落,虽然雷森身上的气息让她不舒服,不过她可以算是所有人里过得最悠哉的一个--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停止地在吃东西。
  雷森醒时,保罗正对她嚷嚷着,「我现在已经不担心你发胖了,丽迪娅,因为你的食量提醒了我你不是人类,然后我意识到你蓄藏食物的空间比骆驼还大,但是如果雷森还不醒的话,我们就没有钱了。」
  「那我就把你吃下。」蜘蛛笑眯眯地说。任谁听来,这都是一句调情的话,但被一只蜘蛛说出来,绝对不是那么一回事。
  「吃一些雄性,有利于美容养颜、皮肤滋润,保罗。」她柔声说。
  保罗转头去看法瑞斯,「你的钱还够她继续吃下去的吧?」
  「在去林边镇前,你最好先去取钱。」法瑞斯说,然后他停下来,所有的人都停下来,看着雷森慢慢从桌子上坐起来,一手捂着额头,睡眼惺忪的样子。
  「我们为什么要去林边镇?」他喃喃地问,好像还是无意识的。
  「因为罗伯特要多付你十倍的钱,而且是现金。」法瑞斯说,「鉴于你坐起来了,我能假设你醒了,而不是在梦游吗?」
  「是的,我醒了。」雷森说,「这两天我都没睡好,所以一次给补回来了,生
  物钟如此。」他无辜地摊了一下手。
  「我真不能相信你在餐厅也能睡得着觉,你在救济站整夜都不肯睡!」法瑞斯说。
  「你在开玩笑?那个救济站到处是魔物,有的品种连我都搞不清楚,你叫我怎么睡。」雷森说。
  「什么?我完全没发现!」
  「墙壁里都是,小魔物喜欢那些地方。我倒是一直在奇怪,你怎么能睡得那么死。」雷森说。
  「要是现在呢?这里是餐厅,而且丽迪娅也是魔物。」法瑞斯说。
  雷森笑起来,他的笑容虽然挑不出一点儿问题,但就是带着股子冰冷和黑暗的气息,「你以为这里真的有人能碰到我,还会没事吗?」
  法瑞斯立刻想到那只死去的偷窥虫。
  「没叫醒他是正确的。」保罗笑了一声,看上去一点儿也不为此愤怒,肯定是习惯了。
  法瑞斯可不这么想,虽然他一点儿也没有立场要求雷森做什么,但是他就是觉得很生气。「你不觉得太过头了吗,雷森,这里没有你的敌人,如果我们真碰到了你然后受伤怎么办?」他说。
  「怎么了?」雷森问。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那只偷窥虫碰到你,立刻就死了!」法瑞斯提高声音。
  「偷窥虫碰到我......就死了?」雷森间,微微张大眼睛。
  「等一下,你不知道?」保罗问。
  雷森没有理他,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法瑞斯又一次看到了教堂里那瞬间的眼神,那像不见底深井一样一闪而过的恐惧。雷森粗暴地扯开左手上的手套,原本漆黑的封印,不知何时变成了血红,在白皙的手指上有一种凄厉血腥的味道。
  他迅速戴上手套,那红色的印记立刻被肃穆黑色所覆盖,法瑞斯注意到他的手有点抖。雷森站起来,「告诉罗伯特,再多付十倍的酬金。」他说,快步向外面走去。
  「放松点,雷森,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力量失控,每个人都有力量失控......」保罗跟在后面。
  「闭嘴。」雷森快速说,「去取些钱,我们要找辆车去林边镇,越快越好。」
  「等一下,你是在向我要钱?这就是你向别人借钱的态度?」保罗问。
  「拜托,我们真的很需要钱,不然一个镇子就完蛋了。」法瑞斯迅速在后面说,「这也直接关系到夏克菲尔家的存亡,那是个伟大的家族,你不会想看到它就这么被伤害的。」
  保罗翻翻白眼,「好了,我借,你们两个真是搭档。」
  林边镇已经不存在了。
  说不存在了,倒不是因为这个小镇遇到了什么残暴性的摧毁事件,实际上,这片土地估计打从人类开发展生产力以来,都没有如此欣欣向荣过。无数的生命把这片土地密密麻麻围了个严实,从地底到高空,没有一处被放过--这儿现在是个彻底的大型植物乐园,充满了自由与狂欢的氛围。
  镇外的结界艰难地支撑,看上去很快就会被植物们同心协力的攻击给推翻。
  植物从法瑞斯胸前的口袋探出半个头,从下了车开始就用一副受到过度惊吓的表情--如果那东西能称之为表情的话--看着眼前他令人惊吓的同胞们,植物大部分情况下给人的印象都是宁静无害的盒物链最低层,但这里的植物,却透着股子杀气和霸道,龇牙咧嘴地在结界里看着他们。
  当然,它们确实是植物,有根茎也有叶子,但它们就是那么副杀气腾腾的神态。
  感到胸前的口袋一动,法瑞斯眼明手快地一把抓住飞向结界植物的下半截,把它捏在手里。
  「放开我!放开我!」手里的小东西扭动着尖叫,「你这是在拐卖儿童!让我回到我的同胞那里去,它们多么帅啊......」
  法瑞斯有点儿尴尬,植物虽然个头儿不大,声音可不小,被当着一堆政府官员的面指责贩卖儿童可不愉快,他压低声音训斥着,「别发疯了,你不能到那里去,那儿有结界,你可能会被烧成灰的!」
  「天哪,你捏着一只毛毛虫想干嘛,法瑞斯!?」罗伯特叫道,他正从后面走过来,穿着的西装还算正式。这会儿一脸厌恶的表情看着法瑞斯拇指和食指间,那个三四厘米长的青色小东西。「而且还在和它吵架?我必须提醒你,害虫是吃不完这些树林的,它们的发展速度很快......」
  「我不是毛毛虫,这是一棵高贵的植物!」法瑞斯手里的小东西愤怒地叫道,它本来正在各种角度扭曲转动,希望脱离人类手指的掌握,这会儿绷得直直的,估计是想表现什么身份和风骨,无奈个子太小,倒更像只僵硬的虫子了。
  「看,我有叶子!」它扭动两片发育不良的小叶片。
  政府官员露出一副想吐的表情,如果是在古代,他多半会吩付仆人把嗅盐拿来,然后用一方丝制手帕捂住嘴。「不管怎么样,我讨厌毛毛虫,把它拿远一点,法瑞斯。我真不能想像你竟然拿着它。」最没一句是小声嘀咕出来的。
  雷森站在结界外面,这东西只对植物有效,动物可以自由出入--但也没动物想要到一堆食人植物里定居就是了--所以他可以轻易把手伸进去,想摘一片叶子看看怎么回事。
  「小心点儿,雷森,这些植物很生猛。」罗伯特说。
  雷森伸手去摘叶片。然后所有人就在那里看着一出近乎杂技表现的现象--雷森伸手伸出叶片中,叶子们像看到了政府用的催泪弹一样,「沙」地一声让开一圈空间,把他的手晾在那里。雷森的手向左边去,它们「哗」地一声让开大片空间,他的手还是孤零零地在那里,没有一片叶子碰到他。
  黑发青年张大眼睛,估计这辈子也没被植物这么冷落过--因为它们是最不会反抗的生物,他迅速伸手,朝上向一片叶子冲过去,速度快得要命,可是那些东西拥有天生逃离危险的神经,所有的森林里的叶片哗啦一声退了半尺,警惕地看着青年伸在那里白皙无辜的手。
  雷森尴尬地站在那里,有点儿像要抚摸小猫却被对象彻底鄙视的情况,他有点儿恼羞成怒地转过头,「法瑞斯!」他叫道。
  另一个人吓了一跳,「什么?」
  「帮我摘一片叶子来。」雷森说。
  「什么?可罗伯特说这些叶子会咬人的。」法瑞斯畏缩地说。
  雷森一伸胳膊,肢体所过之处,叶片惊慌躲避,如果它们会叫,法瑞斯觉得自己指不定还能听到女人和小孩的哭声。
  「是吗,我看不出来。」雷森说。植物们恐惧地在他的手指周围颤抖。
  「我倒觉得它们拥有优秀的反射神经,是长期生活在危险中才会培养出来的东西。」法瑞斯说。
  「它们会喜欢你的,搭档。」雷森说。
  看到所有的人都在期待地看着自己,又考虑到雷森收了人家这么多钱,法瑞斯吸了口气,把扭动的绿色蚯蚓放到另一个手里,然后摒息凝视,像从火里头取粟子一样,把手伸到结界里,揪了一片叶子,然后快速收回。
  一切还不到一秒,无数植物的藤蔓像饥饿的眼镜蛇,向他的手臂猛冲而去,想要大快朵颐,法瑞斯用最快的速度躲闪,还是被一片生猛的叶子在手上啄了个白印子。
  第十三章
  「这简直是空手把手伸到浓硫酸里!」法瑞斯抱怨,手里抓着半片叶子,它看不出是什么品种,长长细细的,约有五六厘米长。雷森有点儿嫉妒地看着这位受到「热烈欢迎」的搭档。
  他迁怒地看着法瑞斯手里那半片被俘虏的叶片,法瑞斯几乎感觉到了在那双漆黑眼睛的瞪视下,手中叶子正在瑟瑟地发抖。
  雷森伸出去拿那半片叶子。
  叶子迅速做了个高难度的后仰动作,躲开他的魔爪。
  雷森从上面伸手再去拿那片叶子,叶子做了个更高难度的弯曲,变成一个圈儿藏到法瑞斯的手心里。
  雷森想从法瑞斯的手里心把那片叶子揪出来,它发挥了自己所有的余力,紧紧缠绕在法瑞斯的手指缝里,把他勒得都有点疼。
  所有的人像看马戏一样看着这诡异神奇的现象,法瑞斯紧抿着嘴,他很想大笑,以至于脸都被憋得发红。
  他觉得这会儿情况有点儿像电视里头调戏女人的色狼,他的手往哪里伸,对方恐惧地就往另一个方向躲,虽然植物难以看出表情,但法瑞斯觉得这一片小叶子都快要哭出来了。
  「你到底干过什么对不起它们的事?」他忍不住问。
  雷森的脸颊也有点发红,不过完全是因为愤怒,他一把抓住法瑞斯的手,硬是从他的手心里把那一小片活泼的叶子搞了出来,那东西本来还是一副油光水油的样子,刚接触到他的皮肤,就立刻摆出「我死掉了」的样子,完全蔫了下来,软趴趴地搭在他的手指上。
  「看来它不太喜欢你,对吧。」法瑞斯说。
  「它的观点一点也不重要。」雷森阴沉沉地说,法瑞斯觉得自己几乎看到了猛兽正露出它森森的牙齿。
  他紧盯着那片叶子,在雷森的手中,它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后面的保罗抱着双臂,打量着那片茂密的丛林,虽然他只是个孩子,但没有任何人能忽视他看到的东西,那双紫色的眼睛能看穿好几层位面。「你这是想干嘛,罗伯特?」他问,「虽然你花了不少钱,但也不能让雷森帕斯家的亡者去做空间修补呀。」
  「空间修补?」罗伯特问。
  「别告诉我你还不知道你的宝贝镇子出了什么问题,镇子中间裂开了好大一道空间裂缝,我才想问你到底干什么了呢,据我所知政府还没有几个强到能无聊地到处切空间的人。」保罗说。
  「虽然雷森要价高了点,但是能把他的狐朋狗友带上,我也不能算是吃亏。」
  罗伯特评论,「很高兴你找到了症结所在。我刚才就想问你了,你肩膀上那个东西......是装饰吗?你为什么用这么难看的装饰?」他指指那只蜘蛛。
  蜘蛛转头看他,罗伯特吓了退了一步。「是、是活的!」他叫道。
  「这是我的宠物,怎么了吗?」保罗问。
  另一个人迅速画了个十字架,好像他看到的是只蛇一样,「现在的小孩太堕落了,居然养这种恐怖的宠物!别靠过来!」他叫道,「你们不是要解决问题吗?那么快点到麻烦的发生地点去,你不能把你的宠物收到口袋里吗,他实在有碍观瞻!」
  「如果你看到它的另一个形象就不这么想了,不过那不适合出现在全是政府官员的地方,只适合独自一人的卧室。」保罗说。
  「罗伯特,车子借我用一下。」雷森说。
  「你要车子干什么?」罗伯特皱眉,「如果你想把车子弄炸,然后烧了这片树林是不可能的,它们什么都吃。」
  「你怎么会想到那里去,我要车子当然是用来开。」雷森说,「难道你要我走着去那个空间裂口吗?」
  「呃......我想它们也会吃车子的。」罗伯特说。
  「没关系,我们有护身符。」雷森说,他的手里拿着片细长的银色叶子,它一反常态地直直竖着,细微的脉络形成了奇妙而精致的纯银,法瑞斯同情地想,它最初的预感是正确的。
  雷森走到罗伯特的车子前,把叶子像风标一样直直竖在前面,「有这东西在,那些食肉植物不会靠近的。」
  如果你站在前面,那么它们更不会靠近,法瑞斯想,这个人简直就是个辟邪符。
  「我也要去吗?」保罗谨慎地问,作为一个无任何战斗力家族的人,他更习惯在别人拼命时待在后面看。
  「你当然要去,不然我凭直觉找空间裂口吗。」雷森说,发动车子。
  法瑞斯坐上车子,手里拿着那一小根植物,不知怎么处理,本来思量着托罗伯特照顾,可是他好像很不喜欢它的造型。也许它长出了腿脚后会好一点?
  「如果在你身边的话,我能通过那片结界的。」植物突然说,看到法瑞斯疑惑的表情,它说道,「总体上,我同情一切要靠近雷森帕斯的生物,他身上散发的寒电
--完全是物理性质的--能把我从根都冻透了,但是在你身边,好像能完全缓解这东西。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但别告诉我是因为温暖的内心什么的,太土了。」
  温暖的内心?法瑞斯可是第一次得到类似的评语,虽然不是称赞的,在以前,基本上他是没百「心灵」这个概念的,因为那和他的存在本质相冲突。很显然,它会有道样的感觉是因为封印,十三道重封印,是由奥里兰森亲手封下的,可不是一般的便宜货。
  实际上,连法瑞斯都觉得自己变得太多,以至于他都不知道现在这个和法瑞斯混在一起的家伙是谁,不只是他的力量没有了,或他更有闲心欣赏美丽的景致了,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性情的改变,太过严密的封印让他身为魔族的特质都有了微妙的转化。
  最初来到人界时,他和他的近卫队长笛兰住在一起,有很长一段时间,那家伙都会用一副诡异的神情看着他,好像光是看着他,就是在看一部荒诞剧了。他一直试图让他『恢复成以前的法瑞斯』,甚至会在他和一个女人在床上时闯进来。
  「因为这不是你。」他总这么说。「是的,你以前很糟糕,但现在的你不是你。」
  死心眼的家伙。
  车子微微地震动起来,向结界内驶去。那可怜的叶子像风标一样立在前面,它曾经的夥伴们看到它的到来,迅速向两侧让去,看来它生前的预感是正确的,法瑞斯想,到了雷森手里,不只是夺取生命,而是本质属性的剥夺。
  他揉了下眉心,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一点儿混乱。
  我得解开封印,他恍惚地回忆起这个计画,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很想这么做,想到回归那个冷血型的法瑞斯,他并不感到特别遗憾,也不觉得兴奋,因为魔王军总司令是没有感情的--至少据说是那样--没有感情的人怎么会感到遗憾或兴奋呢。
  他并不为没有那样的情绪感到可惜,因为他也感觉不到那种东西。
  只是回去,就这么简单。
  可问题是怎么才能回去,一个不小心,他肯定会被亡者活宰了的,最不幸的结果是他也变成车子前面的叶片,活像个商标似的,被彻底剥夺。
  虽然冷血了点儿,但无论哪个版本的法瑞斯,对于「活下去比较好」还是有概念的,他郁闷地叹了口气,看着车窗外张牙舞爪的植物,有雷森在什么也不用担心,于是他继续魂游天外。
  「你是不是睡眠不足,法瑞斯?你的面孔完全处于麻木状态。」保罗问,虽然他没有驾照,但这会儿却是司机,据说因为他是唯一能看到空间裂缝的人,而不是因为雷森不想开、法瑞斯不会开、植物的手脚不能同时碰到方向盘和离合器。
  「我劳累过度了。」金发男子心不在焉地说。
  「你劳累过度时的脸像棵植物。」他口袋里的绿色生物说。
  「谢谢夸奖。」法瑞斯说,又打了个呵欠。
  保罗轻轻笑起来,「我第一眼看到你们时,就知道你们是搭档,你们真有意思。」
  「是吧,夏克菲尔家果然有预言才能,我自己都看不出来。」法瑞斯说。
  「你们的力量类型完全相反,虽然我始终搞不清你是哪个类型的,不过似乎是守护系。」保罗狐疑地说,「他是该有一个你这样的搭档了,像剑和剑鞘,可剑总不想有剑鞘,因为那会很没意思。他以前的样子......反正我是不会考虑接近他的,因为我既不想死,也不想为他的死负责。」他说这些时好像雷森根本不存在一样,而雷森的表现也像自己根本不存在一样。
  丽迪娅轻轻爬到法瑞斯的身上,植物警惕地朝它点头。
  「这里是活体避难岛,是吧?」它说,蜘蛛不屑地看了它一眼--它就是有本事在蜘蛛形态中表现出「不屑」的架势来。
  「你还真是植物和动物通吃。」保罗说。
  「你说得我都有点饿了。」法瑞斯说,然后又觉得自己的话好像有点不知所谓,保罗说的肯定不是吃东西,可是他脑子里的下意识反应却是食物。
  显然,当体力超负荷时,会引出一些以前的属性,法瑞斯想,也许等我快死了,就能解开封印了--父亲总该为儿子想到这一步的,这是他的义务--那么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他打了第三个呵欠,靠着车窗睡着了。
  雷森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不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和他说话,保罗说不上来是因为那股寒冷的气息更重了,还是因为他身上某种微妙的东西,让人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因为路况很糟糕,保罗差不多开了一个小时才到地点,植物在车窗外不怀好意地窥探,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
  「它们都饿坏了,可怜的,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了。」植物同情地说。
  一朵直径三尺的巨大红花朝车子猛地张开嘴,吓得保罗手上不稳,车子用力颠了-下,把法瑞斯晃得醒过来。
  「这里真是遍地的饥民啊,人界的环境太差了。」植物说。
  「是你自己不出来吃早餐的。」法瑞斯无意识地回答,伸了个懒腰,蜘蛛险些掉下来,它吐出一股丝,牢牢地黏在他的领子上。
  「我用什么吃牛排,用我的根吗!?」植物大吼。
  「早餐没有牛排。」法瑞斯说。另一个生物根本不理论他的话,犹自在大叫大嚷,「我恨人界!当我还在自己的世界里时,光是呼吸就有足够的能量,让我除了撑得想散步,一点也没有进食的欲望,那里的植物都是富人......」
  雷森突然转过头,「你想起以前的事了?」
  「没有!我说的全是关于过去不切实际的幻想!人总对过去有幻想!」植物迅速说道,雷森似乎想把他从法瑞斯的口袋里拿出来,它恐惧地尖叫,「别碰我!别碰我!我现在浑身不舒服,我手脚发冷,还在咳嗽,咳!咳!你一碰我就会死的......」它长出一双细细的手来,死死抓住法瑞斯的衣襟,一副坏蛋正要往父母怀里抢孩子的造型。
  雷森迟疑地了一下,一把抓住它。
  植物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用力扭动。
  法瑞斯看了一下时间,尖叫声持续不断地回荡在车里,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完全没有中断的趋势。
  雷森无趣地把植物丢回法瑞斯身上。
  他再次看向窗外,保罗感到气氛轻松了点儿,他开口道,「你有点神经兮兮,雷森,虽然你总是神经兮兮的。这只是一点儿力量外溢,你身上经常发生类似的事儿,又不是控制不了,但你每次都跟我妹妹来月经一样,能让整个世界翻个圈儿!你该去找个心理医生......」
  雷森紧抿着唇,脸色发白,一声不吭。因为属非战斗力量系,所以保罗一向很识趣,他迅速换了个话题。
  「说起来,你们带着的这个......呃,植物,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问。
  「有点像万能垃圾站吧。」法瑞斯说。
  「啊?」
  「这么说吧,如果说一个空间是一个口袋,而这东西就是拉链,虽然我们还没找到拉开的方法。而那个空间裂缝,有点像口袋上破的一个洞。」法瑞斯说,「鉴于是我们的口袋,我们很想把洞封起来。」
  「等一下,你是说......这棵东西和那个突然长出很多植物的空间,有什么关系?」保罗问。
  「那是我伟大的故乡。」植物严肃地说。
  保罗踩下刹车,它在厚厚的草地上滑了很远才停下来。「到你伟大的故乡了,虫子。」保罗轻声说,紫色的眼睛映着窗外张牙舞爪的绿,「还真是充满了凶暴饥民、有鲜明特点的故乡啊。」
  「天哪,铺天盖地的绿色。」法瑞斯说。
  「就在这里。」保罗指指前方密密麻麻的植物,那里除了植物什么都没有,「你们看不到,但我看得到,所以我家才这么有钱。那里有个空间裂缝,不过好像是被人为扩张的......我猜,不要跟我要证据,自古以来夏克菲尔家的猜测就是证据。」
  「真是幸福的家族。」雷森说。一只长着怪头的藤蔓从树上冲下来,似乎想攻击他们,但是在接触到雷森的那瞬偏开身体,逃回树上去,留下一阵轻风。显然它是棵比较迟钝的植物,事到临头才发现问题,还好逃得比较快。
  车前的叶片被风吹得抖动了一下,像是被曾经的同伴吓到了一样。雷森眯起眼睛,一把把它从车前拿下来。
  「怎么了?」法瑞斯问。
  「是软的。」雷森说,摆弄着那片再无力反抗的叶子。
  「当然是软的,一路上它都摇来摆去的。」司机保罗说道,「因为它很软?」
  「不......这东西还活着。」雷森说。
  「但是那不可能!」法瑞斯提高声音。
  「它是活的。」雷森说,把叶子递给他,法瑞斯不想接,只凑过去看了一下。
  那确实是活的,虽然它的叶脉啊叶绿素啊全变成了银色的,可是它确实还活着。它只是变成了一片......银色的叶子。
  法瑞斯觉得呼吸都快停了。「雷森,告诉我,你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属性!?」他快速说。
  雷森奇怪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干嘛这么问。」他说。
  「因为......因为你改变了它的属性,不是把它变成了银质,而是......彻底改变了它生命的属性,这是不可能的!」
  「我可从不知道我的力量还能干这个用。」雷森喃喃地说,他眯着眼睛看那片叶子,「我一直以为我的力量只能用来毁灭和杀戮呢。」
  法瑞斯想起他活剥蛇皮的场面,虽然他并不太喜欢笛兰有那么多头,但是那场面真的很让他反胃。那些在皮下流动的银色溪流,与其说是神圣系的力量,倒不是说是刽子手的凶器来得合适。
  「神圣系力量能这么做很奇怪吗?」保罗问。
  「很奇怪!这是不可能的!」法瑞斯大吼,好像这句话侵犯了他的尊严似的。
  雷森看了他一眼,「你干嘛跟被踩了尾巴似的,法瑞斯,神圣系不拒绝生命,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说。
  当然不是,你这个白痴人类!神圣系是可以改变生命属性,但难道你看书只看概论吗!?法瑞斯愤怒地想,他不知道心里头那无法抑制的怒气是什么。神圣系能产生生命的事只有在那个鬼创世传说里时才有,而且即使那些也是虚构的、无稽的、纯粹信仰性的存在,其他情况下这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事!
  他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很想掐住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类的脖子让他把一切秘密抖出来--他倒是从未想像现在一样渴望解开封印--可是他不能那么做。天哪,雷森帕斯,你能不能不要再折磨我了,他绝望地想,他已经很多年没这么不可控制过了。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没自制了,现在,他想,他怀疑以后再见这个人,他战士的血液都要全部沸腾起来,最糟的是他们要整天待在一起!
  「我们可以反向推理一下。」他艰难地说,「鉴于神圣系力量和生命中和只有两个可能性,而你都不可能--别打断我,我说不可能就不是可能,那么这里的植物可能有问题。」
  「这里的植物当然有问题,这些怎么看都不是正常植物,人间没有长这么大嘴的怪物。」保罗说,打量周围奇形怪状的生物。
  「这里的植物倒是都很活泼。」雷森说,看着手中的叶子。
  「你想干嘛?」法瑞斯问,雷森看那叶子的表情让人有点心惊胆颤。
  「我能感觉到它的生命属性,听说生命系的力量是最强大的。」雷森说。
  「生命的力量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但是没人能真正使用它......」法瑞斯停下来,紧盯着雷森的手,他的手握成拳头,一根羞涩的嫩芽正从他的指缝中冒出来。
  「这不可能。」法瑞斯说。
  「但是发生了。」雷森轻描淡写地说。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发生的是什么!法瑞斯想,他看到雷森单膝跪下,把嫩芽埋到土里--地面本来密密麻麻的植物像倒带一样,迅速畏缩和溜走,露出一大片肥沃的土地来。
  「我想到一个幼稚园时遥远的传说。」保罗笑着说,他同样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春天时我把太阳种在地里,秋天时就会收获很多个太阳。我那会儿一直很疑惑我老妈也埋在地里,为什么没有长出很多个。」
  「我当时一直想杀了我父亲,但是很担心到秋天他会长出很多个,所以才一直没有动手。」雷森说。
  法瑞斯艰难地开口,「呃,这是个笑话还是什么?」
  「基本上,我们用此来表示亲戚太多的烦恼。」保罗说。
  「不过我真的担心过那件事。」雷森说。
  一根银色的枝条从土地里冒了出来。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纯净优雅的姿态,它看上去确实是纯银的,却又带着旺盛的生命力,如此的纤细和脆弱,却又柔韧和充满力量,带着不可思议的美丽,迅速地抽枝发芽。它的叶片薄如蝉翼,可也是银的,却有着细密精美的脉络,它毫不介意地,活生生地伸展着,像大自然完美的艺术品,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呈现开来。
  一棵银子的树。
  像白杨一般挺拔,柳枝一般妩媚,如果它不是活的,那简直就是不世出的艺术品了。
  法瑞斯张大眼睛,觉得常识这东西,在雷森的手指尖下稀哩哗啦地破碎了。
  银树生长之处,它曾经的同胞们--绿色植物--迅速退却,像一群蚂蚁看到了水,张惶逃命。随着绿潮的退去,蔚蓝的天空出现在了头顶,阳光温暖地洒下,空间中同时露出一只巨人的眼睛来。
  三人张大眼睛看着这一幕,这光景在人界可不常见,然后他们发现那不是一只眼睛,它只是很像一只眼睛,那是一条巨大的裂缝。空间像玻璃一般,在它的面前如此的清晰的脆弱,裂缝直直竖起,约有二十多尺长,看不到边缘,因为那已经被蜂涌而出的植物掩盖了。
  无数绿色的生物从裂缝里涌出,枝蔓竟然沿着空间攀延,像只长满了绿色睫毛的、竖起的眼睛,邪恶地舞动无数细小的爪子,努力向外爬行。
  可那棵银色的树就在它面前长了起来,那简直是一种凛然和刺眼,狂热涌出的树条不舒服地慢慢缩小至枯萎,一点一点被攻占了领土。纯银的树木继续生长,带着神圣得不可一切的色彩,法瑞斯想到它的原形--那片东躲西藏的小叶子--简直有点儿为它感到悲哀。
  那条绿色的裂缝继续萎靡,银色的树枝攀上空间裂缝,并继续向内延伸,法瑞斯不知道雷森准备怎么补这个裂缝,反正他肯定有办法。
  他紧盯着雷森,似乎要把这个人的灵魂都看透一般,身体深处熟悉的东西在涌动,他知道这种激动。
  虽然最近演的一直是一个博学者的角色,但是他并不是个特别擅长思考的人,他更擅长接受现实--也许这些太古植物很变态,这一点也不奇怪,它们是蛮族嘛,又或者是雷森修习的魔法很诡异,这也不奇怪,他是雷森嘛--然后做出某种更为原始的反应。
  「你会修空间裂缝吗?」雷森突然问。
  「我凭什么要会修那种东西?」法瑞斯下意识地回答。
  「我只是问问,反正你好像什么都会。」雷森说,法瑞斯不知道怎么会给他这样的印象。
  「你力量的属性......」法瑞斯突然停下来,猛地转头看那道裂缝,瞳孔收缩了一下。
  「怎么了?」雷森问。
  「如果你要补,就快点补。有点不对劲。」法瑞斯快速说。
  他并不确切地明白是哪陛不对劲儿,但他知道自己在那一刻,突然打了个冷颤。
  一切都是无意识的,深深的封印下,灵魂的本质地被什么东西被牵动了,像一条细细的线,却带着深入骨体的不安。他紧盯着那个裂缝,身体的每一根肌肉都紧绷着。本能即使隔了一堆货真价实的重封印,也已经深入到了每个细胞。
  对雷森的对抗意识早不知被抛到了哪里去,这个人根本不需要担心,他会站在自己这里,如果自己碰到了危险,他甚至还会救他,他是他现在唯一能依靠的人。
  他们真正的麻烦,显然是裂缝对面的某个东西。
  雷森转头看那条张牙舞爪的裂缝,并不像特别担心。他那棵银色的树已经长到了六尺多高,半点儿也看不出曾经有的样子了,它迅速地打出花苞,开出某种指尖大小的微小花朵,那与其说像银,倒更像雪的结晶,有一种剔透冰冷的色彩,一阵风从地底吹起,那些花朵像柳絮一样飞起,像被吸引般落在裂缝里不甘心退回的植物上。
  显然,虽然才刚刚开始,雷森对他新学会技术的掌握已经熟练到了令人不解的地步。法瑞斯转头看池,雷森冷着脸,似乎对此毫无喜悦之情,他的周围弥漫着更为浓重的纯银气息--也许是在为这生物供给营养,法瑞斯可说不清,他对目前的魔法状态一头露水。
  银絮微小而纯净,可是在触碰到那些植物时,却像剧毒一般,植物迅速变得漆黑并枯萎,纷纷从空中落了下来,像场黑色的雨。花朵慢慢透的透明,溶入同样剔透的空气之中,大咧着伤口的空间似乎感受到了这奇异的安抚,那令人不安的震颤消失了,像用沙土填满了裂缝,空间裂痕在慢慢消失。
  「你竟然还真会做空间修补。」保罗喃喃地说。
  「修补空间的是植物。」雷森说,「这种植物根本就有空间魔法的能力属性,我只是借用了一下,帮它开花结果。」
  这家伙学得快得有些过头,法瑞斯想,不像是他在『学习』,而像这些能力本来就是他灵魂的一部分一样,确实是个修习魔法的好料子,看来雷森帕斯家世世代代的继承人都像被诅咒了一样,没一个傻瓜,全是天才,他有点儿心不在焉地想,口袋里的植物正因为这景象而瑟瑟发抖,法瑞斯紧盯着渐渐消失的裂缝。「不管你有多不爽,都要快点把裂缝堵住,雷森,我还是觉得很不对劲儿。」他说。
  心跳变得很快,那是-种无理由的加快,仅仅是遥远的牵动。即使裂痕越来越小,可是那悸动却丝毫不见减弱,它在遥远的空间牵动着他。
  雷森看了他一眼,虽然法瑞斯的话听上去有点神经质,但他并没有对此表示怀疑,银絮的动作明显加快了。
  空间正缓慢地恢复着剔透,黑色的裂缝一点一点消失,并终于不见。法瑞斯张大眼睛看着那光景,雷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最重要的工作应该消失了,可是法瑞斯的表情让他放松不下来。
  「怎么了?」他问。
  「我有点想吐。」法瑞斯说,手无意识地握着枪柄,虽然他知道那没什么用处。
  「那是什么?」保罗问,他紧盯着头顶那片本已恢复了恬静的蔚蓝。雷森和法瑞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蓝色仍是蓝色,一点儿也没有变化。周围突然变得异样死寂,像等待核爆的前一瞬间。几秒钟后,一个巨大的东西刺破了那蓝色,强行闯入他们的眼睛。
  像是蔚蓝的纸--包括金色的阳光--被粗暴地捅破了,捅破它的,是一弯血红的月亮!它出奇的大,并不幸落到了地面,用它尖锐的下半身刺破宁静的天空,然按顺着那道裂缝向上割去,像把锋利的裁纸刀。空间再次露出黑色的嘴巴,狼狈地咧开,不过这一次,并没有绿色的植物冒出来,一切都很寂静,仿佛所有物种都在等待炸弹引爆的时刻,为这毁灭式的静谧所征服,不发一声。
  那新月继续向上割去,像把锋利的刀子,不过它割开的,却是空间。
  「那东西......」保罗说,费了好半天才接下下半句话,「是把红色的镰刀。」
  巨大的红色镰刀,继续向上割开空间,那裂口大得可以用壮观来形容,它仿佛艾菲尔铁塔一样伫立在三人面前,法瑞斯不太想去猜外面罗伯特的表情。他也没心思干那个,他确实很想吐,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被牵动着,根本无暇去想别的事情。握着枪柄的手心在出汗,形成一种很不舒服的触感。
  雷森看了一会儿,一直仰着头,他都有点累了。「它干嘛一直在往上割。」他抱怨。
  「我想是因为它想把出口割到......能让它的身体通过。」保罗说。
  法瑞斯呻吟一声,「谢了,很有用的安慰方式。」
  一片白色的东西落了下来,拂过面颊,法瑞斯抬起头,发现越来越多白色的东西从漆黑的裂口落下,他伸出手,发现那是一片片雪白的花瓣。看不出是什么植物,但他确定那是花瓣。
  雪白的花瓣,像一场大雪一样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来,植物的枝条上,所有人的头上立刻落了淡淡一层雪白。
  「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不过这出场阵仗还真够华丽的。」保罗说。
  花瓣两漫天遍野地洒下,所有人都沭浴在馨片之中,只有雷森方圆三公尺内,什么也没有。它甚至空出了一个标准的圆形,好像连花瓣都有生命知道不要靠近这个黑漆漆的家伙一样。
  法瑞斯伸出手,他的手上落满了花瓣,可是......
  「花瓣变成粉红色了,雷森。」他说,新落下来的花瓣中,隐隐泛着粉色。
  他感到一阵微弱的震颤,封印们互样磨擦着,拒绝着这震颤,以至于他并不能清楚分辨出这力量是什么。
  一转念间,花瓣的颜色又深了一层。现在它看上去像漫天的桃花,如此的妖艳,因为过于强盛而显得不怀好意。
  「快到树下面去。」他说,站到那银色的树下,它已经停止了生长,停止在两尺高的样子,周围没有一片花瓣,但在这华丽的雨中也显得格外纤细。
  「我的天哪......」保罗说,他张大紫色的眼睛,满天的花瓣雨,已经变成了血红色。
  那真是一种切切实实的血红,它甚至是仿佛带着生命的,尖叫和呻吟着,朝他们劈头盖脸地落下来。他迅速逃到树下,法瑞斯可以听到花瓣落到银色枝条上时,轻微的嗤嗤声,像是上头在下浓硫酸。
  「你最好想想办法,雷森,这棵树支持不了多久。」他迅速说,雷森站在血两中,他周围的圆的半径缩小了一些,看来这些花瓣人多势众之后,终于敢靠近他一些了。
  天空暗了下来,它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暗蓝,仿佛在对这对抗自然的现象表示不满,镰刀不知何时已被收了回去,那裂缝大得让人看不到顶,难以想像里面的东西挖出那么大的洞,它到底有多大的块头儿。
  「我们最好快点逃走。」保罗突然说,他的语气很严肃,法瑞斯很少听到这位公子哥儿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不会真以为我们逃得了吧。」法瑞斯说,他转头去看那辆车,它已经被血雨腐蚀得不见原形,只有一堆红色的残躯,可怜巴巴地缩在一地的血水里,转眼就要被化尽。
  「我只是表达一下观点,夏克菲尔家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有表达了观点就算尽了所有的责任了。」保罗说。
  「很没用的家规。」法瑞斯评论,他躲过一滴从银树上渗下的血水,这树越发脆弱,因为那些落地便化为液体的红色物质不停地想要侵占它的地盘,攻击下面的人类。而旁边的雷森,他正伸手试图抓一两片花瓣,可是他的手刚伸出去,那些小东西便灵巧的躲开,像一个个畏惧的孩子,雷森试了好几次,仍一点儿东西也没有捞着。
  他似乎有点儿恼羞成怒,「法瑞斯!」他叫道,「给我拿两片花瓣来!」
  「我是你家的厨子吗!?」法瑞斯提高声音,「你知不知道这花瓣碰一下能要命的!该死!」他叫了一声,躲开上面渗下的一滴血花瓣,它幽幽飘落,似乎对于没攻击到对象很忧伤。
  「我不知道!」雷森提高声音,花瓣雨越下越密,几乎都是铺天盖地了,周围一片昏暗的红色。可是它们还是一片都不敢黏到雷森身上,只是绕着它转来转去,以至于驱魔人到现在也没办法弄清花瓣的属性。
  「啊,我有一个办法。」法瑞斯说,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根从刚才就出奇沉默的植物,像拿着根汤勺似的,捏住底部,试图把它放到外头铺天盖地的血雨里去,一边立好一点爆竹一般的架式。
  「你想干嘛!你想干嘛!」植物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救命!谋杀!谋杀啊!你要出卖朋友博取那个暴君的欢心吗!?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只是一棵未成年的植物!我还是个儿童--」
  那惨叫太过悲切与凄惨,弄得法瑞斯手都有点儿发软,他捏着的绿色生物像风扇一样拍打着小翅膀,左右扭动,奋力挣脱,可是一点儿用也没有--法瑞斯司令官现在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能让别人的本事使不出来。
  「它看上去真的很可怜哎。」夏克菲尔家的继承人保守地提出意见。
  「外面的都是你的同类,不会有什么事的。」法瑞斯尴尬地安慰道,「据说对待孩子的方式,是衡量社会的标志,你看它这么厉害的样子,不会对你怎么样啦。」
  「老兄,你要牺牲别人、编官场话也找个像样儿点的吧。」保罗不屑地说。
  「可是我没有想杀它,只是想安慰它一下。它在我手里的话,应该不会死掉吧。」法瑞斯说,毕竟自己身上有很多层封印呢。
  「它是会吞噬的会吞噬的会吞噬一切的!」植物尖叫,「我记得这种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我肯定记得这种东西!它走过的地方便是荒原,是所有植物里最邪恶的一种植物,我一定知道它--」
  「可你是不可能知道它的,扫帚,你离开家乡时才刚发芽。」法瑞斯说。
  「我不是扫帚!」植物大叫。
  「而且你一直生活在旱季昵,如果说你记得它,那倒是有一个可能,但对你不太有利......」他停下来,抬头看上面的树枝,才发现那银质的东西有一部分已经被血浸得腐朽,几乎有点儿发黑了。一滴半液体正从头顶落下来,滴在他脸上。
  第十四章
  他伸手摸了一下,手指上是一抹鲜红色。他感到皮肤一阵紧缩,微微有些刺痛,那红色的物质仿佛水蛭一般,想要钻到肉里去,然后吮吸些什么东西。
  「这些花瓣是食肉的,雷森。」他说,抬起头,却已经看不见雷森了。树外的是漫天盖地的血红色花瓣,因为太多几乎已经变成黑红色了,到处都是这样的色彩,好像它们在这样一朵花的子宫里,被围了个严严实实,只等着被消化。
  虽然法瑞斯仍紧握着枪,虽然他一直是习惯于不要指望任何人的,可是那一刻,他确实感到有几秒钟强烈的不安。不是去分析如何对抗,而是想,雷森那混蛋哪去了?
  然后,铺天盖地的血红色花瓣中,他看到了雷森走过来。法瑞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通体的主色调是黑的,又或者是别的原因,他看上去像个从血里走出来的厉鬼一样,再加上那身纯净的气息,对他来说更让人心惊胆颤了。
  「想个办法,法瑞斯。」雷森说,他走到树下,本来已经表示出自己摇摇欲坠准备罢工不干的银树突然间变得坚固和招展起来,昂首在血雨中挺立。虽然那看上去支撑不了多久,血雨浓稠得吓人,并且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想要吞噬这微小的银色猎物。
  「为什么我要想办法!?」法瑞斯提高声音。他还想抓着雷森的领子,用力摇他,然后质问他到底要怎么救他脱离困境呢,现在想想,他落到这一步完全、彻底、毫无商量余地地属于雷森的责任。
  「我对这些太占生物一点概念也没有,老天啊,它居然弄出一堆花瓣雨来,我可没怎么跟这么花俏的生物动过手。」雷森说。
  法瑞斯看着他的表情有点儿发怔,然后他小心地指指雷森的肩膀,「你肩上黏的是花瓣吗?」
  雷森转头,挑了下眉毛。他伸手捏起那片花瓣,它在他手中迅速化为了一道红烟,双方接触的时间连一秒都没有。法瑞斯看着树外越发逼近的花瓣雨,意识到,这些东西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已经开始腐蚀了。
  他不知道它能不能吞掉雷森--也许能,毕竟它是一棵未知的太古植物--但他确定如果它准备进餐,那么自己一定会在雷森之前挂掉。那么,他最好动脑筋想出个什么点子,解决问题。他一点也不觉得雷森会救他......好吧,也许只是不是舍命救他,雷森偶尔还是愿意救人的。
  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但令人高兴的事,这会儿,当他真有了什么点子,至少他能找到执行者。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自己的另一个「同伴」。「如果我没弄错,出来的那东西不管有什么能力,它很可能是扫帚的终极形态、或数种形态之一。」他说,手里还捏着那棵青虫一样的纤细的生物。
  「我说了我不是扫帚--什么?」他手里的东西结结巴巴地说,震惊到甚至没留意到雷森眯起来的眼睛。
  「它说它记得这种生物,从肢体语言上看来,它没有说谎。」法瑞斯笃定地说,「那么它之所以『记得』这种生物,很可能是遗传记忆。要么就是真实记忆,那牵涉到逆生长--这棵扫帚从来没有死去过,只是回转到种子状态进行休眠。不过不管是哪一种,现在外面那个撒花瓣的家伙似乎帮它想起了点儿什么,而且我想它还能想起来更多。」
  保罗觉得自己应该感到震惊,他是有点儿震惊,不过现在他更多的是觉得那棵青虫有点儿可怜,它正在法瑞斯手里头瑟瑟发抖,被雷森这么盯着就算是只恐龙也会不好受的。
  他的手无意识地寻找着那只蜘蛛,然后他意识到一双属于人类的温暖手臂从后面揽着他,带来某种奇异的支撑感--虽然他知道它什么都不能支撑--他转过头,就看到她熟悉的面孔。这让他怔下一下,蜘蛛的形态应该会比较容易逃脱。
  「哪种形态可能都活不了,外面的东西对我们这顿美餐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丽迪娅说,看穿了他的想法,她没有紫色的眼睛,却总像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保罗不知道为什么。
  「如果都活不了,不如就这样,」她轻声说,下巴放在他的肩上,两人的身体贴得那么紧,好像到死都准备维持成这样,然后就能死而无憾似的。
  保罗突然觉得脸颊有点红,他以前肯定经常和她相处--只是他不大记得了--但是现在,他却突然感到脸红。
  雷森瞟了他们一眼,「你们能不能至少看上去不要像打定了主意,准备共赴黄泉?」
  「我本来早就准备和他共赴黄泉了,可是他的家人一直在拼命阻止。」丽迪娅柔声说,声音和这场景一点也不相称,倒更像该在粉红色的床铺或幽暗的酒吧里说。「他们消去了他的记忆,还把他赶出家门,我只好等着悲剧的发生了。反正,它总会发生的,夏克菲尔家完了,那个『东西』太强大。」
  她紧拥着保罗,鲜红的花瓣从树上簌簌落下,落在她漆黑的长发上,像血体里流出的血,把她纤细的身体毫不留情地劈开。她紧紧抱住他。
  花瓣从法瑞斯头顶落了下来,鲜红色妆点着他的金发和肩膀,像他还在魔界时,身为战士的披风。他从不乏血色的妆点。
  他感到那东西充满了生命力的吸附和压榨,仿佛处于怪物暗红色的胃中,正要被腐蚀清化。不过,它压不出他任何的东西就是,他自己都压不出来。
  他又感到胃部的翻涌,是的,还有一点点儿东西在外面,他想,努力把它压回去,虽然在某些程度上,它是个防身的方式之一--虽然多半没用,但至少是个希望--但是雷森还住这里,他紧盯着那个黑发的男人,一滴血终于落到了雷森的指尖,只要这个人还在,那么他不会做任何事。
  「丽迪娅,怎么回事--天哪--」保罗大叫的声音唤回了法瑞斯意识,他回过头,那人正紧搂着他的蜘蛛,她看上去很虚弱,在这片捉摸不定的血雨中上演感情戏。他连忙跑过去,忽略这边的情况,雷森会找出办法的。
  「怎么了?」他问,「天哪--」法瑞斯也忍不住叫了出来,丽迪娅的后背上,是一大片血红,那红色并不是真的血,它们显得很层次感,像直接在她背后挖了个血洞。
  那是无数的生物。
  血红的花瓣落到肉体上,便成为了这么样一个造型--一只只的血红水蛭,它们吸进皮肤,吮进骨头,现在丽迪娅的背后怖满了这样的怪物,虽然它们飘落时如此的美丽,可当真开始进食时,却像无数鲜红色的肉瘤,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雷森看了这边一眼,「要我帮你把她丢出去吗?」
  话没说完,便立刻遭受到了保罗出奇愤怒的眼神,痛恨魔族的驱魔人无趣地把脸转开,继续他的工作,看来还是踩到那家伙的痛脚了。
  「这,这,这是什么东西......」保罗结结巴巴地说,说话的对象是法瑞斯。
  「食肉植物。」法瑞斯回答,他看到保罗和丽迪娅的手指紧紧捏在一起,紧得几乎像要靠蛮力长到一块儿去。一片花瓣渗落下来,正落到保罗的肩上,可是丽迪娅突然伸出手,于是那片花瓣就落在了她白皙的手臂上,刚碰到血肉,它便迅速变成了饥饿的吸血鬼,朝她的肉中钻去。
  她轻轻吸了口气,保罗张大眼睛,似乎不明白她这行为的意义似的。
  「你最好快点想办法,法瑞斯,我知道你会有办法。不然我可能真的会死掉的,」她用很轻的声音说,「别那副表情,保罗,被你这么看我很不舒服,你知道我之前说什么情人是开玩笑的吗。这种花瓣......我是魔族,黏上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这种非战斗系的柔弱人类,一片就能叫你完蛋了。」
  「我想......那个硬币可能会管用,保罗,那个月升之族的占卜币呢?我给你了吧?」法瑞斯问。
  保罗抬头看他,法瑞斯穿着件白色的外套,血红的花瓣沾在他的金发和衣服上,他的动作偶尔会抖落几片,但大部分仍犹豫不定地黏在他身上,有种让人心惊胆颤的漂亮。所有的花瓣碰到血肉--或者别的能量体,比如汽车--就会变成肉蛭,可是到了法瑞斯身上,它们似乎有点儿没自信,以至于不知道是要变成肉蛭,也难以维持纯粹花瓣的形态,只能不干不脆地挂在中间。
  保罗看了他半秒钟,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也许能够解决问题,他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寻找那一小枚硬币,一边问道,「这东西是有魔力的吗?我一点也感觉不到--」
  「虽然我不太明白理论,但确实有一点,不过需要相应能量的引发。」法瑞斯说,接过那一小枚硬币,「它是大部分有大量体液生物的天敌,对这东西可能管用,只是可能,我对月升之族一点儿也不熟,虽然当初被迫了解过一点,但我讨厌他们......」他把那张人脸朝下,回忆了一会儿。
  「你有火吗?」他问。
  「我不抽菸。」保罗说,他只偶尔吃些迷幻药什么的。
  法瑞转头去看雷森,保罗在口袋里下意识寻找任何有「能量」的东西,包括钥匙,手机、提款卡,零钱、半包薄荷糖......
  「手机,你的手机!」法瑞斯说,「把手机电池给我,可能管用。」
  「手机电池?」保罗说,一边把电池卸下来,「现在的魔法变得挺新潮啊。」
  「反正都是能量,我只是试试。」法瑞斯说,把硬币贴上丽迪娅手臂的吸血虫,然后把电池的电极对准硬币。
  「可是不是要正负极结合才会有电吗?」保罗问。
  「月升之族的魔法很富攻击性,也许用不着伺候得太周到......」法瑞斯感到手指下微弱的魔法波动,他拿下硬币,那下面,血红色的肉蛭变成了一小撮白色粉末,失去了水份后,它只有这么一张干瘪的皮而已。
  保罗张大眼睛看着这一幕,「这东西我一定要买下来。」他说。
  「一百万。」法瑞斯说,迅速加了好几倍的价钱。
  「我买了。」保罗说。
  「我该再加五十万的。」法瑞斯说,这生意做得连正在研究对手能力的雷森,也忍不住朝法瑞斯投过来一道嘉许的眼神。
  在两个人用电池帮丽迪娅治伤的时候,雷森正审问耶棵不幸的植物。它现在变成了一条绿色的飞虫,但既不敢飞出去,又不能太靠近法瑞斯,一边还要飞来闪去地躲避上头漏下的花瓣,苦不堪言。
  「你该修一下你的屋顶了,雷森!」它朝对方大叫道,一边闪过一片花瓣,然后是第二片和第三片--漏花瓣越发的严重。「我觉得我像在打小蜜蜂!」
  「你怕火吗?」雷森问。
  「我当然怕火,你想干嘛!?」植物叫道。
  「只是询问一下你的生理状况,我们可以尝试一下。」雷森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火柴,在一片花瓣前蹲下,把它划着,凑进花瓣。
  花瓣热情地冲上去,用单薄的身躯一把包住燃烧的火焰,三两下把火柴吃了个干净,雷森觉得几乎看到它打了个饱嗝,体型也由原来的红梅花瓣大小变成了玫瑰花瓣大小。
  「看来你不怕火,蚯蚓。」雷森郁闷地说。
  「我不是蚯蚓!」植物愤怒地叫道。「那东西也不是我,我的长相才没这么娘娘腔!」
  雷森意外地看了它一眼,「我以前都没发现你有搞笑天份。」他说,「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拿你做伤害实验,但......嗯,作为团队的一员,你应该学会牺牲。」
  「做伤害实验?开什么玩笑!」植物大叫,「还团队的一员,如果你想杀了我,不用说那么肉麻的话的,你根本就痛恨我,我就知道,你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养人--」
  「我不是你的领养人。」雷森说,不过还是多看了一眼法瑞斯。他已经结束了对于昆虫的治疗,正在把身上绯红的花瓣拍打下来,它们犹豫了一下,终于决定还是放弃这个含义不明的躯体,落到了地上。
  保罗警惕地看着他的动作,「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
  法瑞斯转头看他,同样有点儿警惕。
  「你好像什么也不是,法瑞斯,这些食肉植物甚至识别不出来你。可我能看到一点,你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他不确定地说。虽然有点儿不安,但仍保持了夏克菲尔家的人无论什么场景下--即使纯粹是添乱--都要说实话的传统。
  「如果我们能活下去的话,我也许会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法瑞斯嘀咕,他想吐的感觉从昨晚开始就没停过,特别是坐在汽车上时,他好几次差点儿真吐出来了,但为了避免吐出太可怕和危险的东西,他只能努力忍下,以至于到现在还在难受。
  他转过头,才发现雷森似乎在听他们说话,法瑞斯严肃地咳嗽一声,表示自己是很正直且不需要被怀疑的。
  「你最好快点想想办法,雷森,据我所知,太古的肉食植物可不会为了好看到处洒花瓣。」法瑞斯说,把话题扯到另一件事上,「虽然我不知道它想干嘛,但让它洒得越久,情况就越槽。」
  「它没有在乱洒,它是想通过这些东西把我们吃了!」保罗说,手仍紧握着丽迪娅的手。
  「你的眼神儿很好,保罗,但能看到命运的眼睛和能看穿阴谋诡计是没什么必然联系的,据我了解的太古植物,它们吃起东西来可没这么文静。」法瑞斯说,他拿着一小片花瓣,去看那隐隐约约的裂缝,它在幽暗的光线以及不断落下的花瓣雨中,影影绰绰,像只意思不明的怪兽在虚空中大张着嘴,带着从太古洪荒中来的恶意,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世界。
  那裂缝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蠢动。是新出现的东西,法瑞斯想,他走过去,想看得更清楚一点。「等一下,你不能离开这里--」保罗叫道,雷森白了他一眼,保罗闭上嘴,金发男子走进外头铺天盖地的花瓣雨中,那些东西沾上他,然后从他身上滑开。
  法瑞斯停下脚步,虽然走进了雨中,但是他也不想太接近危险源。只要能看到就行了,他并不是来作战的。
  「雷森,雷森,我们可能有大麻烦了。」他说。他的面前,那片裂缝像被强大力量挤压一般,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扩大了很多。一只巨大的红色眼睛正从裂缝里看着他们。法瑞斯抬头往上看,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无数只密密麻麻的红色瞳孔从那高入云端的裂缝中看出来。它们不具备任何一种生物的特质,如果说像,那圆圆的红瞳有着昆虫或儿童的特质,带着无机质的恶意与饥饿,看着他们。
  从太古空间来的怪物,大概就是这么个造型吧,那是一种来自时间尽头的,一切生物属性还没有存在时的眼神,那里-切渺小的人类物质都是无意义的,只有最赤裸裸的存在和吞食而已。
  他迅速走回树下,这里虽然也在不停地落下些花瓣,但让人感觉舒服些。他脑中浮现里头扭动的、变形虫般巨大的身躯,知道从裂缝中看到的只是小小一斑,天知道后面还有多大。当初早早逃离果然是对的,可是没想到的是,只过了那么几天,自己和雷森这两只猎物竟然又转回来了。
  感到雷森在看他,法瑞斯摸摸下巴,「它不过来,是因那道裂缝太小了,它挤不进来。」
  「那东西大得跟珠穆朗玛峰似的,你说它还挤不出来?」保罗提高声音。
  「我不知道,你们别问我。」法瑞斯做出投降的手势,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照我想的话,它肯定大得出奇,你知道的,黏液怪啊、史莱姆这些东西,其实是造物最原始也是最不可理喻的物种,如果放着不管的话,没人能想像它们会长到多大,那绝对是理解范围外的事情......」他说,无意识地摸着下巴,他以前曾碰到过一个超大号软体怪,最初时没人意识到他们碰到了软体怪,直到它翻身的时候,当时他把七层空间搅得好像一锅沸粥一样,这件事很长时间都被他们当成奇闻和人聊起。
  这东西大得不可想像,为了搁置它的身体,它足足横跨了三层位面,法瑞斯几乎不明白这东西花了多长时间,才能长成这么变态的造型。这世界就是这样,在宇宙的角落,天知道都存在些什么不可靠近的诡异生物。
  「它根本不可能出来,但麻烦的是,现在它想出来。这些单细胞怪『想』做什么的时候,麻烦可就大了,它们大部分时间不会去想东西。」法瑞斯继续说下去,「如果我没弄错,它已经在出来了。」
  「我没看到......」保罗说,然后停下来,张大眼睛。
  「花瓣!」他说。
  「没错,花瓣。」法瑞斯郁闷地说,转头看外头铺天盖地的红,「它把身体化成了花瓣,然后从裂缝渗出来,很明显这是一种软体生物的分裂方式,只要花些时间,它就能通过裂缝到达这个世界。」
  他想起刚才丽迪娅后背上那些血红的肉蛭,一想到它们聚集在一起变成超大号时的样子,感到越发反胃,他转头去看雷森,那人微皱着眉头,明明是副温文尔雅的沉思模样,浑身透出的却是股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把他和周围的一切都隔开了。
  植物飞到法瑞斯的身边,钻到他的头发里,法瑞斯一边试图把它揪出来,一边说道,「你最好快点,雷森,这种东西很麻烦。」
  他紧盯着他,希望能从这个人身上看出什么端倪来,他不明白这会儿雷森身上突如其来的不和谐是什么,他似乎整个人变成了另一种生物,和周围的一切都没话好说。
  「雷森?」他轻声说。
  雷森转过身,朝外头铺天漫地的红色花瓣雨走去,转眼就隐没在里面。
  「他看上去有点奇怪。」保罗说,「不过他一直这个样子,从来不肯让任何人和他熟悉起来。那棵虫子好像想在你头上做窝,还在编你的头发,你不阻止一下吗?」
  法瑞斯带着股微薄的怒气,想把在头上肆虐的植物拽下来,它灵巧地躲藏到他的发丝下面,看上去被外头的情况吓坏了。法瑞斯的手指无意识地搜寻着它,双眼却紧紧盯着外头,那片刚刚吞没了驱魔人身影的血红。
  雷森往前走了两步,密集的花瓣雨便立刻把周围的景色全都遮住了,虽然雷森从不是个对周围的景色多加留意的人,但是提起「花瓣雨」这个词,感觉上也该是温柔和有情调的,可这会儿,它们如此的疯狂和贪婪,下花瓣硬是下出了个世界末日般的风景来。
  他在这片昏天黑地的景色中往前走,寻找那个有着无数眼睛的裂口,觉得自己像是独自走向地狱,心情都有点儿沮丧起来。
  花瓣越来越疯狂,似乎越来越多地丢弃了原有的谨慎,像吃了迷幻药一样前仆后继地冲过来,雷森感到脸颊被冲过来的花瓣拍打得有些疼痛,他扯下手套,它立刻被花瓣淹没了。
  他停下脚步,看到眼前的景象。那确实有些像不幸裂开的地狱之门,里头是某种从未见过也难以想像的怪物,镇守在邪恶之门外,血红的眼睛带着单纯的恶意,盯蓍那线裂缝之外的生物。
  越来越多地分裂,让它越发的不安分,它在另一端急速地扭动和重组着,让雷森想起黑夜里的火车,每一扇明亮的视窗都是怪物的一只眼睛,它像个巨大的堡垒
  一样,用所有的窗户盯着他。
  一片大胆的花瓣沾上了雷森的指尖,并且迟迟不肯被纯银化掉,更多的花瓣铺天盖地而来,沾在他的身上,想要聚沙成塔地把这个麻烦的生物吞食。数量永远是取胜的绝技。
  雷森轻轻捏住一片花瓣,那片血红的物质本来在他指尖上张牙舞爪,可是迅速地,纯银像支系发达的河流一样穿过它所有的脉络,那些叶脉纤细得像自然的造物一样不可思议,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精致。它在他的指尖,由原来的血红,迅速变化成了剔透的银白。
  雷森手背上的封印,在慢慢变淡,由原来的红黑色,变得越发红艳,那是比那些飞舞的花瓣还要惨烈和霸道的赤红,他松开手,那一小片雪白的花瓣飞向漫到的血红之中。
  像清泉渗入了血水之中,狂暴的攻击瞬间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而那偏还是绺格外顽强的纯净色彩,坚决不肯被污染,反倒像片格外凶猛的病毒,不但杀不死它,还开始迅速同化周围的物质,越来越强大。
  「你看到了吗,法瑞斯?」树下的保罗突然道,死死盯着外头的花瓣。
  「怎么了?」法瑞斯问,外头只有一片昏暗,他什么也看不到。
  「色彩变了。」保罗说。
  法瑞斯张大眼睛,可是他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有什么东西混在里面......」保罗说。
  「我看到了......」法瑞斯说,在那片满眼的血红中,他看到了一丝银白的色彩,固执地在风中舞动着,接着,一切像是某种色彩上的爆炸,几秒之内,外头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银白。
  法瑞斯狠狠吔打了个寒颤,整个天地间都充斥着那种森寒纯净的金属气息,目光所及之处,完全被那力量所覆盖,倒更像一场真正的雪。那不可能是一个人类身上的力量!这不合理!
  血红的花瓣从裂缝里飘出来,可是它们如此的单薄,像北极微弱的火苗,甫一升起,便被那荒芒的白色听熄灭,法瑞斯觉得自己在不停发抖,太冷了,他想,那不是正常天气的寒冷,而是一种极度森寒的力量,带动了骨子里的惧怕--他知道他不是真的在冷,因为这白色并不是雪,而是满天满地的雪白花瓣,人是不会被花办冻伤的。他冷只是心理作用罢了。
  力量总是更容易被强大的、可以呼应的力量所牵动,那让它感到兴奋和不安,而现在,他好像就碰到了一个。
  他死死盯着外头,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不要被低级神经反应覆盖了高级动物的理智反应,不要犯下白痴才会犯的错误,他从不是缺乏自制力的人......他确实不太有自制力,但他至少知道那样是不好的。
  「你怎么了?」保罗说。
  法瑞斯回过头,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出了什么问题,那个叛逆期少年的目光看上去有点儿不安。「怎么了?」他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保罗盯着他,停了好一会儿,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没什么。」他说。
  法瑞斯转过头,他并不想去追问什么。
  我得解开封印,他想。
  他感到头上有些疼,他伸出手,摸到那棵干菜一样的家伙,它死死抓着他的头发,看上去这雪景也吓到它了。
  同样感到不适的还有丽迪娅,她先是紧紧蜷起身体,这会儿已经恢复了蜘蛛的形态,后背上有一个巨大的伤疤,看来那些花瓣吃了她不少东西。
  保罗看下一眼外头,他意识到雷森一点儿也不会收敛他的力量,这只蜘蛛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它死了,他多半会无辜地来上一句「你不能为这种无聊的事指责我」。
  他小心地拿起它,走到法瑞斯面前,「别抓下,我来帮忙。」他对那个扯着头发想把植物弄出来的人说,法瑞斯把手拿下来,「麻烦你了,帮我把它......你干嘛!」他叫道,保罗手脚俐落地把蜘蛛一起放到了他的头发里。
  「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南极里唯一有暖气的小屋。」另一个人一本正经的说,「你该把头发留长一点的,它们的空间太局促了。」
  「别开玩笑了,这些动物和植物都在我头发想干什么--」法瑞斯叫道,想把蜘蛛取出来,保罗连忙拽住他的手,一边温柔地观察他放在别人头发里的小宠物,「你看,她的爪子动了一下,她要恢复过来了......」他柔声说。
  「我的头发里是动物园吗!?」法瑞斯叫道。
  「不,我觉得更像宠物医院。」保罗说,他翘起唇角,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深情得一场糊涂,「看来她没事了。」
  「你准备给她付多少住院费?」法瑞斯问。
  「你怎么不停地在说钱。」保罗抱怨,「你就不能勉强帮一次朋友吗?」
  「我不喜欢头发里有一只虫子,特别是它还在......啊!不要打架!」他大叫道,他头发里的植物和动物为了争夺地盘发生了一场原始的战斗,扯掉下他好几根头发,法瑞斯愤怒地摸索着,想把它们两个分开,保罗害怕他的女朋友被从头发里赶出去,连忙抓住他的胳膊,「我给你一万块钱!」
  「现金吗?」法瑞斯说,停下动作。
  「我保证是不连号的钞票,这边结束了我们就去取钱。」保罗说,一边担心又温柔地看着那只母蜘蛛。
  法瑞斯勉强把手放下来,「好吧,我就忍一下好了。雷森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会喜欢我做的这笔生意的......啊!别打了!你们多大了,请像个成年人一样相处!」
  「我只是个儿童,我才不要当成年人!」植物叫道。
  「是它先攻击丽迪娅的!」保罗替他的女朋友说话。
  「我才没有,你把它放到我筑好的窝里去了......」植物大叫。
  「这里不是你一个人的!」保罗叫回去,蜘蛛配合男友的语调,示威般地挥动它的前肢。
  法瑞斯揉了下太阳穴,努力忽视头发上诡异的触感,希望自己这会儿的经历永远不要传出去,他陷入了一个极为低级荒诞的状态中去了。
  他努力朝那一片银白色的世界张望,转移注意力。
  「停了。」他喃喃地说。另一个世界里张望过来的怪物,停止了它力量的转移,最后一片花瓣悠悠落地,法瑞看到站在一片白色中,雷森黑色的身影。
  第十五章
  雷森不确定那怪物是不是看到他了。
  它确实停止了继续和他角力的行为,但那一大堆爬虫般--又比爬虫更富有感情--的眼睛,古古怪怪地看着他,他不知道它是否在研究自己这个猎物,又或者它根本不会思考。
  他就这么仰头看着这么多眼睛,感觉有一点奇妙,他杀过很多长相稀奇古怪的外族,确切地说,这是他的爱好之一,也是他最喜欢的打发时间的方式,但是他很少和这种古老的生物敌对--至少它不是魔族不是吗。
  但是它害怕神圣系力量,而且自己需要赚钱,所以他们就这么对上了。对战是件不需要理由的事,它只要发生就足以表达一切了。
  那样的眼睛确实让他觉得恶心,却也是一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颤栗感。这是宇宙还没更细致区分属性时更原始的力量,它唤醒着人体内最为古老--比所有的历史都古老--的东西......
  他打了个寒颤,迅速中止自己的胡思乱想,他不能再深入想下去了!
  「雷森!后面!」一声大叫让他回过了神,他转过头,正看到那个巨大的红色月亮,从后面割下来。
  脚下的空间被割开了。
  那东西并没有割到他身上,而是切开了他脚下的空间,雷森感到下面一空,从下面打开的大洞落了下去。脑袋里闪过的念头倒是:原来它是有脑子的。
  他无意识地伸手,用一只手扒住上面的东西,一点儿也不确定自己抓到的是土地,还是一片抽象的「空间」,他专注地看着那迳自向前方割去的红色镰刀,它的目的地是那片竖开的裂口。
  那场景很奇特,因为一横一竖两条线正在形成一个直角,本来节制的开口,在双方会师后,突然像得到了某种开门的咒语,空间嚣张地咧开了它的大嘴,他看到里面巨大的怪物,它在另一个空间潜伏,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多少个旱季和雨季,它并不是没有脑子的,它狡猾而贪婪,静默地伏在那里。雷森知道它正看着自己。
  他再次感到那种颤栗,他说不上来那是恐惧还是兴奋,他只知道那是战斗时的感觉。
  他从不具备区分这两者的机制,但并不重要,不是吗。
  「雷森!」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雷森抬起头,法瑞斯跪在上面--看来他手抓着的是土地--朝他伸出右手,「快点上来,我的天哪--」他叫道,最后一句感叹是因为看到了雷森脚下的那个怪物,它像个巨大的地下矿藏--不过是肉质的,在地底浮动着,用无数只红眼睛看着上头渺小的生物。
  法瑞斯的表情看上去有着真诚的焦急,和人性化的恐惧,雷森想,他没有犹豫,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握住法瑞斯的手。那人用力把他拽上去,一边警惕地看着那不知道还打算干什么的怪物。
  不需要警惕的人,怎么懈怠都没关系;需要警惕的人,再怎么警惕也没用。这是这些天一直发生在雷森和法瑞斯身上的事。
  雷森还没完全爬上地面--也就是说他离食肉植物可比法瑞斯近多了--下面的怪物灵巧地伸出一根红色的藤蔓,仿佛一只发现了蚊子的青蛙,直接略过难以吞咽的雷森,卷向了法瑞斯的胳膊。
  事情的发生加在一起可能还不到一秒,法瑞斯感到一股强大的拉力,被拉得朝地底跌去,雷森迅速站稳了身体,发现他的搭档不知为何朝地底跌去,他眼明手快地一把拉住他的另一只胳膊。
  就这样,一秒内立刻变了个情势,法瑞斯正摇摇欲坠,那原始植物显然同样拥有原始的直觉,一眼就认出了那道被十三层保鲜膜盖得严严实实的美食,并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吃到嘴,雷森一手死死抓着法瑞斯的胳膊,和怪物比拉力。他的一只手想找着力点,却只抓到了一手花瓣。但在他的手触碰到它们的瞬间,一棵品种不明的银色藤蔓从地里迅速窜出,雷森紧紧拽住它,他知道于此这时,它的根在向地底疯长,以便能在地上长得更坚固--某片花瓣也被完全改变了属性,变成了属于雷森的银色植物。
  「我恨这些欺软怕硬的混蛋!」法瑞斯绝望地说,他这辈子都没几次这么狼狈过,那红色的触角卷住了他的半个身体,而他的生命全靠一个驱魔人的手臂在吊着,雷森一手紧抓着那个由他超强学习能力创造出的植物,一手紧抓着他这个魔族的手,好像他们真是一对儿好搭档、好朋友一样。幸好他不知道他正在干的是什么,而且自己体质很难被撕成两半。
  情况危急,植物抓着蜘蛛逃离了他的身体--如果不是正半死不活的吊着,法瑞斯可能会笑出来,那场面实在很滑稽--但他知道雷森不会松手的。
  「放开吧,雷森,这样下去我们都有麻烦的。」法瑞斯说--看看上头纤细的人类,再看看下头庞大的怪物,傻瓜都会知道怎么做是最好的。
  另一个人低头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总是毫无感情的,法瑞斯并不具备观察他人眼神微妙变化的能力,但现在,他突然有一种因为强烈的情绪而产生的颤栗感,不是因为力量或危机,仅仅是因为那双眼睛,他想,仅仅是因为那双眼睛......
  「放开手,雷森帕斯!」他大吼道,「我不想跟你在这里上演这么变态的戏码,你放开我,我保证不会死的,只要你回头来找我!」
  以自己身上的那么多层封印,被吞掉后肯定够它消化很久,才能真正伤到皮肉,法瑞斯迅速盘算,也许需要个一两万年,到时会有人来救他的,也许是雷森。
  这听上去不是个乐观的想法,但他想他很高兴来救他的是雷森。
  「是吗,我果然应该好好查查你的来历。」雷森冷冷地说,他手上的藤蔓迅速向下伸长,缠上法瑞斯的手臂。
  「抓紧了。」雷森说,他的声音仍然很冷淡,和以前没有任何两样。法瑞斯不解地看着他的眼晴,他双眼中的某种东西再次让他感到深处不可理解的悸动,然后雷森松开了手。
  他松开了自己抓着藤蔓的手,向着裂缝之下,那血红色的怪物落了下去。
  法瑞斯张大眼睛,他一点儿音节也没有发出来,他只是这么死死地盯着那个坠下去的人影,完全丧失语言功能。雷森的藤蔓缠着他的手,一圈又一圈,那么紧,所以他仍挂在那里,看着那一幕令他花了很长时间,都无法真正理解的情景。
  上面似乎有人在说话,他抬起头,看到保罗。少年正探出半边的头看下面的情景--以他的非战斗性兼富家公子哥儿的体质也算难为他了--蜘蛛和植物停在他的脑袋上。「老天呀,他被吞了!?他是疯了吗,他怎么可能会干这种事--」他叫道。
  法瑞斯低下头,雷森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以对这种植物的理解看来,他显然被这个超大号肉块给吸收了。
  似乎因为得到了个意料之外的收获,法瑞斯感到脚下拉拽的力量减弱了,保罗朝他伸出一只手,「手给我。」他说。
  法瑞斯抓住他的手,这次轻易就爬了上去。他看着仍紧缠着自己手腕的银色藤蔓,一时做不出反应。
  他始终不喜欢银这种物质,它的质地太过纯净和冰冷,丝毫不懂得杂混和包容,让人既无法触碰,也不可能介入。如果用它来做武器,进行侵犯时,它给予的便是彻底的毁灭,连一丁点儿回旋的空间都不给你留。
  可是现在,它那么死死缠着他的手臂,他却没办法动手把它扯掉。
  保罗仍冒险看着下面那个突然安静下来的怪物,也是一副理解不能的模样。
  「我从不觉得他是个会为别人做这种事的人。」他突然说。
  法瑞斯死死盯着裂缝下红色的怪物,不说话。
  保罗继续说道,「不是说他自私,而是他从小就自闭得很厉害,对他人的存在毫无概念,谁也不要指望能跟他熟起来。」他停了一下,「可见对外界存在理解不能也不一定是个缺点,毕竟他刚一理解,就自己跳到怪物嘴里去了。」
  法瑞斯继续盯着下面的情况,一声不吭。
  「你认为他还会再出来吗?」保罗问。
  「这东西不动了。」法瑞斯说,没有回头。
  「当然,它需要消化。」保罗说,「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任何物种会觉得雷森帕斯好吃的。」
  法瑞斯还跪在那里不动,两眼发直,好像灵魂都被那恶心的怪物勾去了一样。
  「他会出来的,他是雷森呀。」他说,「或者我得下去看看......」
  「你疯了?」保罗问,「这种情况有什么好不理解的,电视里经常放嘛,一个人为了救另一个人落入虎口,就这么难理解吗?虽然雷森这么做确实很奇怪,但人总是会和自己想得不一样。」他有点低落地说。
  我得回魔界去把封印解开,然后把他从这怪物的身体里揪出来,法瑞斯不知所谓地想,既然他在几分钟前准备救我,那么我也得去救他,这是一个等价交换,就这么走掉似乎不太好,像丢弃了什么东西,你总得寻回才安心的。
  怪物一动不动,花瓣们虽优雅地沉睡在地上,却毫无声息,有一种不祥的死寂。
  「天哪,雷森竟然做出这种事。」植物幽幽地感叹,「我......我竟一直以为他是个暴君,杀人犯,刽子手,毫无感情的神经病,血迹斑斑的解剖刀,乌漆抹黑的古代煤块。」--它一口气说出一堆,看来积压在胸中很长时间了。
  「我真不能原谅我曾这么想像和诅咒他,在他活着的时候。他怎么能用种方式,彻底断绝我道歉的机会......」它带着哭腔说,虽然念的同样是电视剧里的台词,但是却加入了大量真挚的感情。
  「两、两位,别再哀悼了,我打赌雷森听你们说这些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的。」保罗结结巴巴地说,两眼发直地看着裂缝,「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我不能这么离开,这听上去不太对......你看到什么了?」法瑞斯问,另一个人紫色的眼睛再次穿透了物质和空间,看到某种更为深远和抽象的东西,以至于他自己也解释不出来。
  他的嘴唇动了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话,「种子发芽了......」
  遗憾的是没有人听得懂他这句伟大的预言,几双眼眼睛--包括人类的、植物的、昆虫的--茫然地看着池,保罗同样茫然地回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种子发芽了,就在下面。」他说,指着裂缝下的怪物,它像片肥沃的土地--至少在有机物方面肯定很充足。「我只是打个比方,那种感觉很像种子在发芽,是一种匪夷所思的爆发......」他停下来,紫色的眼睛深深看到那表象的里面去。
  然后他一把拽住法瑞斯,把他向后拉。后者仍在专注地看着平静下来的怪物,好像凭眼睛就能把雷森再看出来一样,被他拉了个措手不及,狼狈地坐到地上。
  「快点走,法瑞斯!我感觉很不好,下面......下面有什么东西......」保罗大叫,抓得法瑞斯几乎有点疼,他很意外这个人这么在意自己的安全。
  「我没法跟你解释清楚,这就像......核弹爆发,感谢现代科技,没错,就像核弹爆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吗!?」他叫道。
  「我不会有事的,也许是雷森......」法瑞斯转头去看裂缝。
  「你当然不会有事,可是我会有事!」保罗大叫,「你以为我为什么拽着你,如果你能保护丽迪娅和那只虫子的话,你肯定也能顺便保护我,所以你最好和我待在一起--」
  「我说我怎么突然这么受驱魔人们的欢迎了呢。」法瑞斯嘀咕。但在这一刻,他也感觉到了,地底,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正要爆裂开来,像地底冲出的岩浆,带着自然之威般原始、纯净与不可一世的力道。
  地面并没有颤抖,天空也依然晴朗,可是它确实来了。它充斥在空气中,每一个分子里,呼吸和每一次颤动,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天哪......」保罗张大眼睛,即使是他拥有那样一双紫色的眼睛,也很少看到这样的光景。它几乎像是一次幻视,因为那太过奇妙和不可思议,所有的东西,都在慢慢分解。
  也许传说中世界毁灭就是这么个光景,那大片美丽的银色,开始以缓慢优雅的姿态砂化,银砂向空中升去,那光怪陆离的景象远远延伸开去,无边无际的银,不知一直到什么地方。整个空气中充满了倒流的银色的雨,伸出手,便能感触到那缓缓升起银砂柔和触感,抚过指尖。
  银色的、倒流的瀑布越来越快,保罗惊呼一声,他的一只袖子也变成了银砂分解了,他死死拽着法瑞断,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片死寂而神圣的分解中,只有法瑞斯不为所动,他像个再正常不过的年轻人一样,站在这里,头发是头发衣服是衣服,以至于都有些诡异了。
  法瑞斯不期然地想到世界末日,可能是电影教育的结果,神圣系的力量就是这种东西,它和黑暗系属两个极端,但是同样如果死亡一般绝对,用得好了,两种力量同时能给人予末日到来的感觉。
  上帝的末日,和撒旦的末日,也差不了多少。
  他感觉着那铺天盖地的银色力量,「他失去控制了?」他问。
  「我不知道!」保罗说,「不过说真的,如果说雷森这辈子最不能失去的是什么的话,那就是控制力了。」
  不会吧,法瑞斯想,就他对雷森短短几天的印象来说--虽然短短几天,但也够强烈了,雷森帕斯家的继承人就是这么个强烈而不可忽视的物质--这完全是个自以为是被过度纵容的小孩子形象。不是说他不节制,是让他总像是在发疯。
  前方倒流的银色雨倒流特别浓密,法瑞斯愣了一下,快步跑过去--后面还拉着一串儿的请求庇护者--裂缝的下面,那红色的怪物正慢慢被分解,它本来沭目贪婪的肉体已经变成了纯银,数以亿计的银末正缓缓上升,弄成了壮观的瀑布,也不知道都升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法瑞斯确定这东西已经是个死物。
  他正准备跳下去看看,保罗一把拽住他的后襟,「你要干嘛?」
  「我得下去看看,雷森不知道怎么样了,人类不可能运用这样的力量--」
  「你下去是找死!」保罗叫道。
  「我不会死的......」
  「我会死的!」
  法瑞斯看了他几秒,另一个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不是你们的保姆!」法瑞靳说,对于留在这里保护别人的工作相当不满。
  「你不是保姆难道还是战士吗?」保罗不屑地说,好像法瑞斯的不满很无稽,「你和雷森搭档,难道不就是约定他负责打斗,你负责后勤吗?」
  「当然没有!」法瑞斯大吼出来,虽然在雷森面前他绝对没有胆子这么吼,但在保罗面前,他还是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在这个人面前比较方便于回忆以前的辉煌,比如他从小到现在,名声从来都是「魔界最强大的战士」、「血脉的吞噬者」、「看到他走过来就要躲到城市的另外一边去」的状态,不曾有过别人去拼命,自己躲在后头给植物和昆虫当保姆的耻辱境地!?
  当然,鉴于保罗还欠他很多钱,法瑞斯也不能冲他大喊大叫,他一边想把自己的衣服抽回来,一边好言相劝,「你是人类,而且也是属于驱魔族序列的,神圣系力量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神圣系力量通杀起来,和黑暗魔法一样!都是不把命当命的!」保罗大叫道,一指面前的景象,「空间都被腐蚀了!」
  法瑞斯低下头,他的脚下,那本来看不清摸不着的『空间』,像被无数只毫无修养的毛虫咬过,东缺一块西掉一块,参差不齐地在脚边躺着,像一个阴着脸准备大发脾气的妇人,下一秒就要崩塌不干。
  「你还是觉得它不会腐蚀我吗?」保罗凉凉地说,声音里却有一丝颤抖,「太好了,我比空间还坚固,还耐用,还虚无飘渺--」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雷森帕斯家的怪物』呀!」
  「那是什么意思?」
  「只是小时候的绰号,我哥给他起的,小孩子们喜欢超那种听起来很酷的外号,但他一向英明神武,这外号也一方面说明了雷森的本质。」保罗说,「他说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人类,虽然外观没什么问题--」
  法瑞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还不到一秒,所以他根本无法反应过来,下面本该已死亡的银色怪物突然裂开了一条缝,像是一只恶魔撕破了蛋壳冲出来一样,一个血红变形虫一样的东西从银色的蛋壳里忽地冲过来,向他而来--看来虽然情况危急,却仍未忘记这个魔族的美味。
  它乍看上去像只血红的螳螂,前面长着两个比它自己还大的镰刀,当然法瑞斯也没有力量看清这株久远的植物长得是副什么德性,因为它朝他猛冲过来,野生肉食者想要攻击的时候,速度总是快得出奇。
  然后他看到了雷森,最初时他并没有意识到是他,甚至在看到那人熟悉的背影后,他也花了好几杪钟才意识到这是雷森。
  雷森很厉害,雷森救过他好几次,但雷森不该是那个被攻击时挡在他面前的人。并且为此受伤。
  最先的一瞬间,他嗅到一股血腥味,那里面蕴含的力量让他的每个细胞都像活物一样抽动了一下。接着,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雷森一手抓住了那怪物血红色的大镰刀,他的右手,牢牢抓住那红得沭目的东西。可是怪物的另一只脚,狠狠砍进了他的肩内。
  不知道能切割开空间的力量有多强,但至少它能切开雷森的身体。那个人只是个人类,虽然看上去不像,但他从来拥有人类的大部分特质,他要吃饭,要睡觉,要找房子住,而且他还会受伤,和自己不一样。
  法瑞斯下意识伸手去扶雷森,他模糊地意识到那个人的身体紧紧绷着,显然被砍伤肩膀还是很疼的,但更多地,他感觉到鲜血迅速漫过自己的手指,只是一只手被浸在温热的触感中,他却像用血水泡了个澡,每个细胞部沉浸在强烈的颤动中。
  「雷森......」他无意识地叫出这个名字,然后神志回到了他的身体--他的灵魂经常变成身体的奴隶,他习惯了这些,学会和它们共存。
  他的话像砸到了墙上,没惊起什么反应,一切都静止了下来,无论是这满天满地的银白,还是那面目狰狞的怪物。直到雷森放开手,那怪物狼狈地落在地上,跌得粉碎,里面是剔透冰冷的银色物质。
  法瑞斯紧紧抓着雷森,温暖的红色液体从他身体理漫出来,让他习惯冰冷的手很不舒服,他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但是浑身都因为这温度悸动着。
  直到雷森粗暴地一把推开他。
  这不是「被搭档关怀所以很不好意思』的粗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周围的一切感到愤怒和仇恨的粗暴。他一把把法瑞斯推开,好像那个人弄脏了他的衣服,法瑞斯狼狈地打了个趔趄,才勉强站住,把后面准备说些赞赏话的保罗咽了回去。
  现在雷森的脸色,谁都知道不要惹他比较好。
  怪物已经死去,可是这会儿的气氛一点也不轻松。把一片森林变成死亡之国的男人正站在那里,阴着脸看着一切。
  虽气氛沉睡,战斗确实已经结束了。一片混乱的战场被自然界吞噬,开始迅速恢复秩序,法瑞斯看到银粒不停上升的神圣、以及末日景象消失了,谢天谢地,那些银停止下来,慢慢变得剔透和虚弱,他知道它们正在回到雷森的体内。
  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场面,这种回归没有任何章法和规律,它们仿佛本身就是雷森的一部分,当然它们消失了,就是回去了,没有任何法术里约定俗成的道路,像植物接受阳光,是大自然规律的一部分。
  对面两条巨大的裂缝--它们已经大到能让太古植物形成大反击的通道了--此时也在慢慢恢复,神圣系力量虽然在某些时候能被使用得像黑暗系力量一样糟糕,可他们还是有些本质区别的,比如神圣系是维持秩序的,而黑暗系是专门破坏那些规矩的。
  但无论是什么,到了极致,都显现出同一种风景来。
  法瑞斯张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从不知道法术这东西有更深层次的道理,那是专业研究者的责任,他张大眼睛是因为他正看到神圣系修复的力量,而且这实在是非富有意思。
  裂缝像伤口一样越来越浅,它在各个空间游移着--可能是通过吸取其他位面的力量,进行伤痕修复--像海里透明的鱼,没人能看见它,他却能通过它看到各位面诸多的东西。
  他看到高楼大厦,也看到山谷深处,他甚至看到一些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在画魔法阵,而他从来没见过穿这种衣服的人类,那些裂缝像一条船,带着他们往返于这神奇的宇宙之间,并且越来越小。
  在一瞬间,他看到一间华丽的大厅,一个金发男子正面对着这个方向,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他露出微笑,那微笑让他看上去像个男孩子一样。
  这微笑和保罗,有着某种相似的地方。
  「哥?」保罗说,张大眼睛看着这场面,灵魂都被攫去了。
  「你哥不是死了吗?」法瑞斯说。
  「是的,也许这东西穿过了时间......」保罗喃喃地说,突然快步向裂缝跑去。
  「空间裂缝不能穿越时间,时间逆转属于禁咒,你知道的吧,喂--」法瑞斯叫道,这才意识到这个少年虽然知道这些,可是那现在一点也进不了他的脑子,就算进去了,他也准备义无反顾地冲向那诡异的另一头空间。
  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没碰到,保罗带着他的蜘蛛,向着另一个空间跳了过去,法瑞斯冲过去,空间迅速转换了,一个穿着宫廷礼服的女子对着他轻笑,法瑞斯一瞬间以为这裂缝真的穿过了时间,可是一个仆人走过来,她长着猫的脸,他才意识到这只是切到了一个他不知道的位面。
  这是不可能的,法瑞斯想,这是一个陷阱,可是保罗跳进去了。他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失去了一个战友,就算是跳进大海,也会有个水花,跳进空间裂缝里,什么也惊不起来。这世界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吞噬人的。
  他转头去看雷森,可是,这却是个更难搞定的人。
  雷森阴着脸站在那里,双眼盯着什么地方,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只有待在自己世界里的人,身上才会散发这么可怕的张力,好像他只是在考虑他的内心世界,无意中散发出的气息就足以让万物僵死,当然他几分钟前正在那么干。
  「雷森?天哪,你不疼吗?它几乎把你的胳膊砍穿了......」法瑞斯间,想告诉他他受伤了,需要包扎一下,但他停下来,觉得这不是个好时机,雷森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
  驱魔人闭上眼睛,浑身却在不停颤抖--他以前可从不这样,即使凶残独裁,他的态度里也总有一种奇怪的不卑不亢--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雷森!?」法瑞斯叫道,快速跟过去。有一瞬间,他像一柄剑,单薄而且锋利,除了它本身以外对周遭的一切毫不在意。他紧盯着雷森,觉得他的背影有点儿不对劲儿,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儿。
  他大声叫他的名字,后面的场面仍一片混乱--也许会好起来,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可是雷森理也不理他,迳自向前走去,他的步子很快,仿佛什么也不会再理,世间的一切都不及他正专注那件事的重要,那是一种彻底投入了灵魂的专注,带着股让人不安的神经质气息。
  第十六章
  雷森紧紧抓着自己的左手。
  可无论他用多大的力量,都没有半点感觉。
  每次,无论是力量释放时还是现在,都比死过一次还糟。
  当你觉得快要崩溃时,就什么也不要想,因为任何的思想都是陷阱,无论你从哪里走过去,最终都会恐怖地陷落。对此,在二十年来的生命里,雷森深有体会。
  于是,他什么也不想。
  他会努力让自己的头脑保持空白,实在不行时,他就拼命数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八一百三十九......一秒都不要停,这么不停数下去,这样你的大脑才不会掉入陷阱,不能有一小会儿的松缓,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个随时会毁灭他灵魂的炸弹,必须小心对待,一点儿的不谨慎就足以致命。雷森不想品尝那致命时的痛苦,情神崩溃的痛苦不同于身体的疼痛,他从小就知道,那要糟糕得多。
  一千七百八十六、一千七百八十七--他猛地停下脚步。
  他感到右手紧紧扣住左手时的疼痛,并不特别疼,但那是一种触感。
  法瑞斯气喘吁吁地跟在他后面,雷森一口气走了半个城钻,像个出了膛的导弹一样不顾一切,他不知道他的目的地,但总觉得他要毁灭什么似的。所以看到雷森停下脚步,他倒是怔了一下,也没说话,只是小心地观察他。
  雷森转头看他。
  在紧跟着雷森的这段路程里,法瑞斯没有看到搭档的表情,可是从肢体语言上判断,那人脸上必然有着他从没见过的神态,只是他一直没追上他,所以看不到罢了。可是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雷森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正常,虽然仍有些疲惫,可是他的眼神里有了自制,唇角也有了一向倨傲的线条,像是又能够控制一切了。
  他向法瑞斯开口,「我们回去。」
  声音有些沙哑,但那是雷森的声音。法瑞斯点点头,他这么一路跟过来累得要命,但现在看上去一切都没什么关系。他刚才回忆过几天前在教堂里,雷森说到封印时脸上的表情,他不确定现在的情况和封印有关,但是那是他唯一看到雷森失去自制的样子。他就这么东想西想了一路,但是现在,一切思虑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了,雷森没事了,那一切都是可以慢慢来。重要的是,他又变回雷森了。
  他又变回雷森了,可是自己却不是法瑞斯。他是魔界的那个叫封陵的战士,浑身充斥着可怕的毁灭的欲望。
  医院。
  这里很安静,法瑞斯从走进来,就没有看到几个人,也许是专门的病人区,因为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无论是植物还是光线。
  雷森的伤口甚至没有缝线,血已经止住,虽然那怪物的镰刀确实贯穿了他的肩膀,可是他的恢复能力确实强得可怕,那不是属于一个人类肢体的恢复能力,但是如果是雷森,一切好像并不稀奇。
  但他仍被医生勒令待在病房里休息,看来他还挺听医生的话,应该是从小养成的好习惯。不过这是个单间,桌上放着新鲜的花朵,通风又透气,更像个酒店单人房,待在这儿也没什么损失。
  「好了,你就待在这里,你看上去很不对劲。」法瑞斯听到自己用很平稳的声谓说,「什么也没想,天哪,我得去把手洗洗。」--他的手上还沾着雷森的血。
  然后,扮演完了好朋友,他走到门口,把门带上以后,觉得整个人都有点发抖,虽然实际上他并没有干什么事。
  等下我得和他商量一下保罗的事,法瑞斯想着,那家伙看到了不可能看到的情况,然后消失了,也许有危险。植物好像昏过去了,或者死了,毕竟那塲倒流的银色雨太厉害,而它是棵植物,没办法试探呼吸或是做抢救,希望雷森不要太生气,毕竟这运算是他的宠物。又或者是问问雷森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他注意到他左臂的不协调,还有那副快崩溃的样子,他得和自己坦白才行,他可是他的搭档,他不问,还有谁会来问呢。
  可是他什么也没办法想。什么也没办法做。
  雷森的血虽然已经止住,可是他留在自己手上的那些,却始终殷红,它一直没有干,可能是雷森体质的关系,多么独特的体质啊,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力量,如此的纯净和不可一世,像来自太古的神只,每个细胞都蕴含着深不可测的力量。
  手上散发着那么强的,诱惑的气息。
  法瑞斯曾在电视上看到某个节目,大概是说,为什么有些人会犯罪呢?因为他们禁不起欲望的诱惑。而对于法瑞斯,他从来没有抵抗过那些诱惑,那是发自灵魂最本质的东西,在魔界,这种「失控」几乎是一种骄傲。因为它代表你血脉的力量,最原始也是最强大的渴求。
  「犯罪」是魔族的天性,想要对抗天性,即便是十三道重封印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它才叫天性。
  他有点虚脱地靠着门口的墙坐下,走廊里空荡荡的,像怪物饥饿的肠胃,并且那饥饿怎么也填不满。比起里面的雷森,他觉得自己倒比较像个病人,可是那东西叫天性,无法救治。
  他怔怔看着手上鲜红的液体,好像它是个绝世美女,完全迷惑了他一般。不过这次迷惑他的,是食欲。
  他湛蓝的眼睛映着那抹血红,像是发自体内溢出的颜色,即使怎样压抑,它仍然会透出来,因为它就是他的一部分。
  他不受控制地,轻轻舔舐指上的鲜血。像一个贪心的孩子去舔沾在手上的霜淇淋。
  然后他猛地停住自己的动作。他的手在不停发抖,好像沾在他手上的不是血而是火一样。我在干什么呀,他脑子里不停回旋着这句话,一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深深低下头去,不再去看那手上的殷红。
  他是我的朋友,他想,他是我的搭档,他一次又一次救过我,站在我的前面,即使他用理智进行的推测是多么不可能,但那都是事实。我怎么能去想这些事情......
  门突然被打开,雷森走出来,法瑞斯抬起头,怔怔看着那个人。
  他换了件浅色的外套,显得更加温文尔雅,人畜无害。「怎么了?」雷森轻声问,他的声音很柔软,看不到任何的危害。这是当然的,他们是搭档啊。
  看到法瑞斯不回答,他朝他伸出一只手,法瑞斯拉着他的手站起来,沾了他一手的血。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像是一个朋友的手。
  「我只是有点......混乱......」法瑞斯结结巴巴地说。
  「我很抱歉。」雷森说。
  法瑞斯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左右分别看了一下,「什么?你要让我帮你做什么事吗......」
  「那只蛇没有来找过你呢。』雷森说。
  「是的,我说过它不会来,它都被你活剥了--」
  「我要离开了,你和我一起走吗?」雷森问。
  法瑞斯愣愣地看着他,话题转换得太快,他有点跟不上。
  「可是你说......」
  「我拿到钱了,有些事现在必需去办,你和我一起去吗?」雷森问。
  「你是在问我的意见?」法瑞斯问。
  雷森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外走,法瑞斯看了他几秒,连忙眼在后面。「你刚才是在问我的意见吗?」他问。
  雷森拐出医院,他走的是后门,没有碰到其他人。
  「我们这是要去夏克菲尔家吗?」法瑞斯在后面问。
  「不,没人知道夏克菲尔家的主宅在哪,非战斗系能力家族老有点儿神经兮兮,特别还是这种特殊的能力。」雷森说,他走到街边,招手叫了一辆车,坐进去,向司机道,「去无门酒店。」
  法瑞斯后脚跟进来,惊讶地问,「无门酒店?这名字听上去就生意不好,那里有什么吗?」
  「一个拍卖会。」雷森说,舒适地靠在座椅上。「是你自己要跟来的。」他说。
  「啊?」法瑞斯问,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他迅速转头去看车外,可是车子已经发动了,他总不能从车子上跳下去,如果他干那么没规矩的事,雷森一定会生气的。是的,他跟过来,几乎想也没想就跟过来了,他不是没有逃跑的机会,雷森发一次慈悲可不容易。
  他低着头反省,正看到手上的血,他迅速用另一只手盖住它。他也说不清,自己只是跟过来,还是被那鲜血的味道引诱过来的。
  在动了那念头的一瞬间,车子里头静默的空气开始躁热,让人坐立不安。
  「虽然还是不跟过来比较好,但是我很感激你给我选择的机会。」他干巴巴地说,决定说点什么。
  「你是搭档。」雷森若有所思地说,「这毕竟是某种牵系,我想不该不征求你的同意就做决定。」
  「是吗。这是正常的处事方法。」法瑞斯继续干干地说,「对了,刚才你救了我,虽然我很意外,但是你当时......」
  雷森正专注地看着窗外,听到这话头也没回。「那是战术。」他说。
  「什么?」法瑞斯问。
  「内部攻击要容易一点,谁知道它有多大呢,我不想浪费多余的力量。」雷森说,仍看着窗外。
  「你的身体......」
  「闭嘴。」
  法瑞斯闭上嘴。
  他也转头去看窗外,觉得空气更加躁热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在干嘛,而控制局势,明确走向,一直是他习惯的,至少他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现在,他却觉得一头雾水。
  他不能忍受关于伤害雷森的渴望,却也无法控制它。
  还好,酒店很快就到了。
  无门酒店并不是说它没有门,实际上法瑞斯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叫无门酒店,可能是因为通往拍卖厅的门非常隐蔽,据说没有专用的会员卡就不能进去,但似乎足够的现金和雷森帕斯家继承人的脸加在一起,也能起到相同的效果--这些可比会员卡难弄多了。
  虽然感觉上像个野蛮人一样,但雷森在这么些场合好像确实很有名,拍卖场的经理一看到他,立刻露出一副看到财神的热情笑脸,而且竟然能做得好像很恭敬和内敛。「好久没看到您了,最近家里还好吗?」
  法瑞斯不确定他是不是想和雷森表示亲近,但这下子确实拍到了马腿上,雷森的脸阴沉得好像下一秒就会来个暴风雨,不过好歹是家教不错没有表现出来。「好得不能再好了,您知道,雷森帕斯家总是很太平。」
  「那是当然。」对方小声说。
  法瑞斯忖思着雷森的话里有什么意思,他显然对自己的家庭不太满意,不然也不会差点儿干出弑父这种事情来,还因为担心埋到土里后会长出很多同类生物,所以才没有动手。
  显然对方也感觉到了这种低压,连忙把话题扯开,「您需要一个专用包厢吗,雷森帕斯先生?」
  另一个人点点头,对方迅速在前面引路,再没多说一句话。后来法瑞斯才知道包厢已经满了,那是由别人腾出来的,谁让他是雷森帕斯家的亡者呢。
  拍卖大厅在酒店的最顶层,一般隐密华丽的地方,要么在地下室,要么在最顶层,在这方面酒店做得很传统。他们来到包厢,雷森连个谢字都没说,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好像人家给他这个特殊待遇是得罪了他一般。
  雷森来得早了一点--这可不像他一贯的作风--拍卖会还没有开始,他一手托着下巴坐在那里,死死盯着拍卖台。那眼神和气势让法瑞斯又有点开始后悔跟他过来,这时他注意到雷森左手的手势,他的五指在桌上轮流轻点着,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法瑞斯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道,「你这是在弹钢琴吗?」
  另一个人心不在焉地转过头,「是啊。」他说。
  「我不知道你还会这种细致玩意儿,驱魔人们学习的不都是如何杀戮魔族什么的吗?」法瑞斯问。
  「我只是得活动一下手指。」雷森说。
  法瑞斯想了几秒钟,不确定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比如你在我家时,老是猛按遥控器,但是什么台也不选?」他问。
  「我有吗?」驱魔人茫然地问。
  「你有,而且很严重,从你到我家,我一个完整的节目都没看过!」法瑞斯控诉,「看上去像是你的习惯,以至于你自己都没注意到,到底是什么让你养成这种坏习惯的...」
  雷森的手指猛地停下来,包厢的气温霎时下降了好几度。
  「说起来,有件事我们还没有谈完呢。」雷森冷冷地说,「关于你那一堆诡异的情况,你说过要给我一个合适的交代。」
  法瑞斯迟疑了一下,「我有说过,在我做好准备的时候吧?」
  「我做好准备了。」雷森冷淡地说。
  法瑞斯窒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他不小心把战火烧到了自己的身上,但这可不是他的错,和一个暴君在一起时,你永远不要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情,因为这种相处是没有公平可言的。
  他清了清嗓子,做好长篇大论的准备。
  「我简短一点说......」
  「不用简短,反正现在没事。」雷森说。
  「不,我还是简短一点说吧,其实我的背景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法瑞斯坚持地道,「保罗说我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好了,现在我来解释一下。这完全是一宗意外,实际上这是一宗......」他停了好半天,看看雷森那么副「你最好能让我满意」的眼神,终于接下下面半句,「一宗器官移植。」
  另一个人挑了下眉毛,不解地看着他,法瑞斯继续说下去,「我从小心脏就不太好,十六岁那年出了一次车祸后,心脏就彻底挂了,一起倒楣的还有一颗肾,不过这玩意儿的好处在于有两个,不是吗?」
  他紧盯着拍卖台,一方面避开雷森的目光,一方面显得特别伤痛的样子。
  「我老爸很有钱,医院方面给我紧急安排了一宗器官移植,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不,什么东西的心脏,但那彻底改变了我。」他停了好一会儿。
  「我开始看到奇怪的东西,那些在墙壁里蠕动的影子,花园黑暗的角落里发着紫光的眼睛,地底下传来的尖叫和腥臭气息......我很害怕,但我也意识到,我的人生要被彻底改变了。」
  「不可能有人会移植到一个魔族的心脏,它们的恢复能力很强。」雷森说。
  「但是我父亲可以让我移植到,雷森,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是他的关系广得我都不敢去问。」法瑞斯说,「我很多和魔族相关的知识,实际上就是在他的书房学到的,他的书房是有一个城堡那么大,是我们家历代以来的祖先堆积起来的,我甚至怀疑我的姓氏也是千年前他们的模仿之作。」
  他轻轻呼了口气,「但对这些我并没有太多的了解,我是次子,次子总拥有很多的权利,因为责任永远是哥哥的。我不知道家里的那些秘密,也不想知道,这个心脏算是父亲给我的最大的帮助--虽然很糟,但它让我活下来了,我可一点也不想死。打那以后,我没怎么和他联系过,我想我该离那些东西越远越好。」
  他停下来,一副特别伤感的样子。
  他的身世,大概有百分之八十是拷贝冰蒂尔的,那女孩本来并不是魔族,她的家族相当古老,当你和驱魔人拥有相当程度的关系时,但也省不了和魔族打交道,而为了救自己濒死的女儿,她的父亲和魔族们订下契约,出卖了自己家族的荣耀。
  不同的是,当一切发生时冰蒂尔只有九岁,以及她移植的几乎是所有的内脏器官,以及大量的血液。
  从此以后冰蒂尔成为了一个拥有特殊力量的小女孩,能够让整个城堡和活物变成冰雕,也能在她喜欢的时候,改变一下天气,让夏天来个暴风雪。
  她始终不是个真正的魔族,通体上下留下了那么多属于人类的特徵,在人界时,她和一切格格不入,终于她觉得自己应该属于魔界。可是对于拥有奥里兰森家血统的法瑞斯来说,她是那么正宗的一个人类小女孩,那种发自内心而非血脉的高贵和纯真,总是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以及让他看到了另外一种生存方式。
  但那时他从没去想过,他只想把她留在魔界,让她学会这里的生活方式。却没有想到,这么久以后,反倒是他回头来到人界,去寻找她曾有的生活方式,以及那些纯真和坚持。
  「是什么家族?」雷森间。
  「啊?家族?」法瑞斯愣了一下,差点儿把冰蒂尔的家族供出来,但是考虑再三,他终于做出回答,「我也不知道。说真的,我也不太想知道。」
  「魔界的贵族家庭有限,以你的能力--」雷森说,法瑞斯迅速打断他,「魔界的贵族家庭并不是我们熟知的那些,那里有太多隐藏的变数了,而且我真的很不想提这些事情,我努力想做个正常人,过人类该过的生活,任何的魔族、驱魔人都不要来打扰我,这样最好。」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吧?」雷森说。
  法瑞斯长叹一口气,好像他真的经历了这些似的。「是的,我知道,从那件事开始后,我的麻烦就没停过。看来我非得搅到这些事里了,不是吗?」他忧郁地说,这些天来装无奈人类的功力大有长进。
  雷森转头去看拍卖台,过了一会儿开口道,「是的。这里很糟糕。」
  法瑞斯觉得自己那一堆的谎话像噎在了喉咙里。也许因为雷森的话阻断了他所有的抱怨,也许因为......他的表情太严肃,语气太沉重,再加上之前的一系列事情,让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
  空气又沉寂下来,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法瑞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口,但他还是再次开口问了。「雷森,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驱魔人深遂的眼睛盯着前方,好像能一直看到命运的终点似的,虽然那里只是个拍卖台。
  「没什么事也没有,买到想买的东西,一切就会结束了。」他说。
  「雷森--」
  「什么事也没有。」驱魔人迅速打断他,他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放在唇边,继续盯着前方。
  法瑞斯停下来,他突然意识到雷森并不是想瞒自己什么,他从不刻意想瞒什么东西,他甚至不屑于那些事。他只是......真的没法谈下去。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