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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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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02》作者:风弄(金玉王朝IV/出书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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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王朝第四部纵横 二》

定价: 190元
作者: 风弄
绘者: 王一
出版日期: 2012/03/27

那狂风扫卷的羞辱与劝戒,狠狠将他所有知觉抽空──
宣怀风百般担心姊姊有朝会阻碍他和白雪岚的恋情,
却未料到先发难的竟是白雪岚的表哥白总理!
该委曲求全让爱人意气风发地活着,
还是要为了维持爱情忠贞让彼此陷入绝境?
他非但陷入这无法抉择的痛苦泥淖,
不意间又中计放走了宣怀抿!
这下,他到底该如何对白雪岚交代……

  第一章

  宣怀风从总理书房裡出来。

  门外什麽人也没有,刚才冲进去的凶神恶煞的士兵,还有何祕书,都不在了,所以宣怀风出来,也没有人拦着。

  迎接他的就只有华丽的走廊扶手和装饰。

  而这华丽,在宣怀风眼裡是朦胧中带着灰影的。

  他就在这朦胧的灰影中缓缓步行。

  刚才那狂风扫捲的羞辱,把他洗筋伐髓了,就好像四肢裡的血管还在,不过裡面的热血像凝固了,又像被抽空了。

  说来也奇怪。

  他刚才被压着跪下时,只觉得皮肤被血冲着,涌着,彷彿要涨破了身体喷洒四溅,是让每个细胞都激得热辣辣的痛,但离书房的门越远,那屈辱痛苦的痛就渐渐发麻了。

  他懵懵懂懂地走在来时经过的长廊,一步步踏下铺着法兰西艺术砖块的阶梯。

  大概还要托赖刚才的一跪,膝盖和小腿不时传递来刺痛的感觉,要不是这一点刺痛提醒着他,恐怕他难以找到自己的脚,因为他实在感觉自己的躯体是空荡荡的。

  在他眼前,有大片大片的黑影,如海啸飓风般飞卷翻腾,耳裡一丝声音也没有。

  总理府裡一个听差和他擦身过,许是认得他,停下来说了一句什麽,也许是称呼了他一声,宣怀风只看见他容色恭敬,两片嘴唇开合了两下,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宣怀风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那听差就笑着欠欠身走了。

  宣怀风便继续朝着出口,慢慢地走去。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强做出这平静的样子,彷彿是什麽天条天规压在他身上,强迫着他非这麽假装着自己的镇定不可。

  明明身上没有力气,明明四肢空荡荡,他像被一棒子打破了头,血溅了一街的人那样,总有把劲一鬆,想倒下的倦意,可是,他又模模煳煳地,同时也很倔强地想,在书房裡已经受过羞辱了,现在,他必须挺直了嵴梁。

  总理府他来过几次,从来没觉得它这麽宽敞,这麽大过,似乎一个地下大厅就占了几百亩地,从楼梯走到大门,像是一辈子也走不完。

  周围是落针可闻的。

  可宣怀风依稀觉得,这种落针可闻的寂静刺入骨髓。

  寂静中,彷彿有窥探的目光,从窗后、柱后、门后,或者楼上,外头十字长廊远远投过来,探索似的,藏着深深的,窃笑议论的意味。

  那些目光,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他幻想的,可他不理会。

  他盯着前方,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地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这段路总算走完了,宣怀风的视野裡,现出总理府高耸威严的门顶,门前卫兵的身影总是矗立不动的,彷彿一尊尊不苟言笑的阎罗塑像。

  宋壬在大门外早等得不耐烦,一直伸着脖子往裡望,两道浓眉锁得老紧。

  一发现宣怀风的影子,那两道浓眉才暂且鬆了一丝,宋壬几步跨过来,几乎挨上总理府的门沿,隔壁的卫兵瞧见了,半不耐烦地警告,「干什麽!干什麽!又不是不知道这什麽地方,你兄弟要守点规矩呀!」

  宋壬转头说:「兄弟,我奉白总长命当差的,白总长和你们白总理是兄弟呀。」

  一个卫兵说:「可不就是看你是白总长的人,要是别个,能让你门神似的栋在这裡这麽久吗?你等的人出来了,快让开些,这不同别处,让上头看见不相干的人在大门乱挤,要我们怎麽交代?」

  他们正说着,宣怀风已经出了大门。

  宋壬也不和卫兵说话了,迎上去说:「宣副官,怎麽去了这麽久?约医生的钟点只怕赶不及了。」

  宣怀风乍从那片朦胧的灰影裡出来,头上太阳白得炽热,日影漫漫,要让天底下污浊全部现形一般地泼洒下来。

  他掀着眼皮,默默往上看了一眼,觉得那阳光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刺目,简直要刺出他的眼泪来了。

  然后他是绝不能流泪的。

  不但不能流泪,而且还不能露出一丝或委屈、或难过、或痛苦的痕迹。

  因为若如此丢人现眼,未免就遂了某些人的愿了。

  宋壬在他身边说了几句,他都恍惚着没听见,最后那句,才算听见了,回答着说:「送公文是要官员写签收单的,等了一会,所以花了点工夫。」

  宋壬再问了一句,他又澹澹地回答:「我这几天脸色都这般,只是因为累了。等事情办完了,休息几天就是。」

  说完,试着动动脸上的肌肉,竟发现自己还能挤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宋壬说到做保卫的工作,是一把好手,但说到察言观色,心思细腻,那就有点不够档次了。这几天他跟着宣怀风前前后后地四处去,也知道宣怀风确实是乏累透了。

  何况,虽然不爱打听别人隐私,但他也常听公馆裡伺候的人窃窃私语,讨论总长那山东男儿冲动的体魄和热情,实在是很够宣副官受的。

  好像昨晚也……

  那就是总长不够体恤人家了。

  宋壬脑子裡想到这些,迴避都来不及,更不能拿来对宣怀风劝告什麽,摸摸鼻子,问宣怀风的意思,「那个外国医生那裡,还去见吗?不是我斗胆说您,论理这孙副官的事,本来就不该您去办。您是嫌事情还不多?累得脸上都没血色了,要是回去生个小病,总长气起来也有一场好闹。」

  宣怀风表面上镇定着,心裡若明若暗,似喜似悲,溷沌一片。

  许多想法搅在一起,就如无数酱料打翻了搅在一起那样,酸甜苦辣咸涩辛,结果竟是尝不出任何一点有条理的味道来。

  与其静静品尝这些痛苦的味道,倒不如绝不让自己空閒下来。

  宣怀风说:「布朗先生的约会,是一定要去的。」

  宋壬问:「现在去,恐怕也晚了一刻钟。您不是说洋鬼子最爱看钟錶,都是约定时间不见人就自己走的吗?也不知道那洋人走了没有,倒不如……」

  宣怀风说:「别说了,上车吧。」

  那语气是冷静而坚定的。

  说完,就径直向汽车停的方向去。

  上了汽车,宣怀风和司机说:「开车,快点。」

  然后两手一环,往后座椅背上一靠,装做闭目养神。

  宋壬先入为主,见他这样,更认为他乏了,怕打扰他休息,再没说一个字,也没发一点声息,却不知宣怀风两手环在胸前,故意把手掌贴着身体,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藏在手肘下袖褶裡的十指,微微颤慄个不停。

  他们和布朗医生约定的地方,实在是布朗医生在城裡临时租的一个办公室。

  布朗医生的才能找不到地方施展,这办公室也只是一个半吊子的地方,一个礼拜,倒只有两三天开着,不过按照惯例,外面一个小隔间裡,请了一个年轻的会打字的女文员当祕书。

  布朗医生作为一个洋大夫,这点排场还是必须有的。

  汽车在办公室所在的大楼前停下来。

  宣怀风在汽车上「闭目养神」了这一段路,十指的颤慄总算控制住了些,听见刹车,又听见护兵开车门的声音,宣怀风就把眼睛睁开,打起精神往车外走。

  脚从车裡伸出来,往下一触,竟有点找不到地面的感觉。

  宣怀风察觉自己眼前略略一黑,五指下意识就把车门抓紧了,强撑着身体。

  耳边有护兵「呦!」了一声。

  便有人把他扶住了。

  宋壬这可是吃了一大惊,一个箭步上来从另一边牢牢把他搀着,瞪着眼说:「说了回公馆,您就是不回。这可不就出事了?」

  他一紧张起来,大嗓门就控制不住,震得离他近的人耳朵嗡嗡乱响。

  宣怀风也被他震得清醒了几分。

  眩晕也只是刹那的事,人一站直,视野也就由暗转明,周围事物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身体裡一股疼痛不知发自哪裡,似乎有骨头渐渐裂开,要仔细去找,又数不出是哪一根骨。

  宣怀风咬了咬牙,笑着说:「都到这裡了,你还要我回公馆?白走一趟,落下的活以后还是我来做的。」

  宋壬露出一副很生气的模样。

  可一想,又真拿他没办法。

  他还正在努力做出生气的样子,宣怀风已经从车上取了一份文件下来,向大楼裡走去了,他也只好朝其他护兵打个招呼,歎着气快步跟上去。

  上了三楼,就见到了一个门上写着「奥德里奇?布朗医学博士办公室」,房门是虚掩着的。

  宋壬伸手就要推门,宣怀风拦着他,低声说:「这可不行,要敲门的。」

  在门上敲了几下,果然很快,就有一个穿着白蕾丝领子衬衫的漂亮女祕书来开门了,她本来脸上就带着笑,忽然见到一个穿着军服很英俊倜傥的男子,不由有些吃惊。

  片刻的吃惊之下,那笑容也更娇豔了些,问:「请问是宣怀风先生吗?」

  一边说,那目光不由自主地欣赏式地把宣怀风上下打量了一番。

  宣怀风点头说:「是的。布朗医生在吗?」

  女祕书说:「在的,在的,他正等您。请先到裡面坐坐,我为您通报医生。」

  把宣怀风等人让了进门。

  原来布朗医生见他们到了钟点还未到,便在自己办公室裡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信笺,见女祕书进来说宣怀风来了,就叫女祕书赶紧请人进来。

  见了面,宣怀风自然是要道歉的。

  布朗医生也没计较。

  主客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面对面坐下,女祕书倒十分热情,忙忙地泡了两个玻璃杯的热茶,拿搪瓷盘子端过来,一人敬上一杯。

  人见到漂亮的异性,总是忍不住多关注一些的,女祕书的目光又在宣怀风脸上无声滑过,然后才念念不捨地下去了。

  可惜宣怀风对如此的美人恩,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察觉到。

  他和布朗医生说了几句,把已经做好的计画书取了来,交给布朗医生阅览。

  全部心力,只命令自己专注地用在眼前的正事上。

  不许去想总理府书房裡的事,不许想凌乱空洞的思绪,也不许想浑身叫嚣欲裂的痛。

  对于这一点,他是做得很成功的。

  布朗医生就坐在他对面,只觉得他今天脸色苍白了些,竟一点没察觉出异常。

  拿着计画书,问裡面的细节,宣怀风也回答得很清楚明白,和布朗医生有来有往地讨论。

  那张英俊夺目的脸上没太多笑容,只是平静专注的,然而这种态度,正是讨论正事应有的态度。

  于是宣怀风便掩饰住了。

  没人知道他一边清晰地说着戒毒院的将来,一边心裡某一处抽丝般的痛。

  布朗医生点着头说:「这很好。戒毒院有宣先生主持,果然很有前景。这是做实在事的方式。」

  宣怀风问:「那布朗医生,愿意到我们这裡来,指点我们医疗上的问题吗?」

  布朗医生微笑道:「我当然是愿意的。但你提出的位置,责任太大了,我又閒散了很长一段时间。等我回去考虑一下,再答覆你,好吗?」

  宣怀风沉吟着,露出诚恳的表情,说:「布朗医生如果有什麽顾虑,请直言。」

  布朗医生摇头,说:「顾虑,目前是没有太多的。」

  宣怀风问:「那是不是计画书裡,有你不赞成的地方?如果那样,我们现在就可以商榷。」

  布朗医生还是摇头,顿了一下,打量着宣怀风,善意地说:「宣先生,你的提议,我会尽快答覆你。你的脸色不太好,我看今天的见面,就先到这裡吧。过度劳累,对身体是很不好的。」

  宋壬和两个护兵就站在角落裡,谈戒毒院的事,他是一点不懂,插不上嘴,但眼瞅着宣怀风的脸色,就是一个劲地担心,听见布朗医生这样说,对这洋鬼子医生的印象大为改观。

  宋壬立即说:「宣副官,您别怪我多嘴。人家都说了,他要考虑,我看我们还是回公馆去吧。回去你也该躺下歇几个钟头。」

  其实宣怀风也正说不出的难受。

  那难受倒也不光是痛,而是另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无力,彷彿坐在沙发上要摆出一个精精神神的样子,也成了一件天大的难事,非要狠狠把全身力气都挖出来才行。

  可大概是受了白总理那些话,他的脾气越发倔上来。

  越是难受,越要装做没一点事。

  别人说自己没用处,难道自己就真的连这麽一件事都办不成?

  宣怀风强打着精神,和煦如春风地微笑着问:「布朗医生,是不是薪酬方面,有什麽不满意?」

  宋壬听了,忍不住就把垂在腿侧的拳头攥了一个起来。

  满脸写着对宣怀风的不满意。

  布朗医生也不知道心裡想什麽事,沉默了一会,还是说:「我真的需要考虑。」

  他再三的表示要考虑,可见是不能立即就得出结果了。

  宣怀风只能告辞。

  布朗医生亲自把宣怀风送到楼下,那女祕书也跟了来,向宣怀风礼貌地微笑着说再见。

  宋壬等宣怀风一上车,立即就把大手掌往车门上一拍,说:「回公馆。」

  司机听他那有些凶狠的声气,很识趣地把油门踩大了一些,尽快往白公馆赶去。


第二章

  到了公馆,宣怀风就被宋壬监督着去睡了。

  换了睡衣,躺在床上,宣怀风以为自己必定是睡不着的,只是碍着宋壬,就闭着眼睛敷衍。不料眼睛闭着,后脑勺挨着软软的枕头,那疲倦就无声息地漫上来了。

  周围的声音很轻,渐渐地一丁点也听不见了。

  等宣怀风再次睁开眼,已是完全无梦地睡了一场,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小飞燕听见他在床上翻身,推门进来问:「宣副官,您醒了?」

  宣怀风惺忪着眼,出了一会神,问:「这是哪个钟点了?」

  小飞燕说:「下午三点钟过一些了。」

  宣怀风有些奇怪,问:「怎麽天暗成这个样子了?」

  小飞燕笑着说:「您睡迷煳了,天还没暗。是我瞧您睡着了,把窗帘子都放下来了。您既然醒了,这就挂起来,好不好?」

  说着走过去,把放下的窗帘都拉着,一簇簇用漂亮的流苏布带子束好。

  阳光少了窗帘的阻挡,立即从窗外泼洒进来,把涂漆家具的表面,照耀得泛起亮白。

  宣怀风被这阳光一晃,下意识地刺眼,举手轻轻挡住半边脸,不一会,已经适应了这灿烂,把手放下,在床上坐起来。

  人已是完全醒了。

  小飞燕问:「宣副官,您没吃中饭呢。我叫厨房给您弄点吃的来,好不好?」

  她这一提醒,宣怀风就觉得肚子裡空空的,点头说:「好。只不要弄太麻烦的,一碗白饭,加一碟小菜凑合着就行了。」

  小飞燕答应着,往厨房传话去了。

  宣怀风看她去了,也不忙着下床,身子往后,轻轻把肩膀挨在床头,安静地呼吸着,感觉一场小睡后,身体和思路都比躺下前清爽许多,彷彿正有一股静默的力量,在缓缓地甦醒过来。

  不知不觉地,又一次想起了总理府裡发生的事情。

  但他靠在床上,眼前又是一屋子的阳光,被亮晃晃的光线照耀着,他即使想起那事,也不再像它刚发生时的那样痛苦和不知所措了。

  心忖,这本来是该料到的。

  倒觉得自己有些天真得可笑。

  他一直怕姊姊知道了两人的关係,要提出强烈反对,如今,倒是白雪岚的家庭首先表态了。

  是自己没有把事情想仔细,总以为白雪岚是必定没有问题的。

  这裡面,自然也有白雪岚那个人,给人的印象太过无法无天的缘故,让人以为他是不受任何拘束的。

  可其实白雪岚也是人,而且是有一个大家庭的人,这种人,自然有一些不得不忌惮的制度和规矩。

  对于大家庭的压力,宣怀风是知道一二的,这样一想,反而替白雪岚担心起来,心脏上彷彿压了一块无形的石头,沉甸甸的,压得人呼吸也难以顺畅。

  他在柔软的床垫上,不安地翻了翻身体。

  随手抓了一个大枕头,塞在胸膛上抱着。

  觉得那枕头太软,两手抱着它,一紧就软软地塌下去,直如抱着一团空气,竟不能着一点力。

  这有力无处使的抑鬱,是宣怀风现在最不想体会的。

  他把枕头丢开了,下床踩着鞋子,走到窗前,像要用阳光来洗脸一般,把脸高高仰起。

  太阳热热的光芒抚摸着脸颊,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感到满目氤氲的活泼泼的红色。

  宣怀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阳光新鲜的味道在心肺裡鼓胀起来,这多少让他把笼罩在头顶的灰影挥去了大半。

  他觉得好些了,便转身回来,穿着白色的棉睡衣,坐在小圆桌旁。

  白总理今天对他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忘记,此时就仔细地回忆起来。有一些话,听的时候激愤得手是抖的,脑子一片空白,如今总算是冷静了,才得以用数学家的态度,来思索白总理那些话裡的意思。

  头一句要紧的,是白总理说过,山东白家那边,在军事上有些不利。

  有个当军阀的司令父亲,宣怀风多少也懂得一点战争中的事,知道军事上的不利,后果可大可小。

  这警告既然出自白总理的口,后果怕是小不了的了。

  从这裡往下推,却又提及了那位韩未央小姐,按白总理的话说,白雪岚这一次是要为家裡出一分力……

  宣怀风眉头紧蹙。

  心微微地乱起来。

  暗忖,难道这一次的形势,危急得非要白雪岚去倚靠那位韩未央小姐不可了?

  正想着,门忽然发出咿呀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飞燕推开门,提着一个食匣跨进来,见宣怀风坐在小圆桌旁,还道他饿了等着吃饭,抱歉地笑着说:「让您等久了。我想着,一个小菜到底不够,叫他们给您加做了一碗酸笋汤。」

  过来把食匣子打开,端了一碗油光雪亮的白米饭,并一小碟子肉末香菰片。

  果然还有一碗热气直冒的汤。

  宣怀风确实也饿了,端起米饭,取过筷子,配着菜不做声地吃着。

  小飞燕站在一旁,低头瞅着他,看他把一碗饭和那碟菜都吃乾淨了,再用勺子舀着汤慢慢地喝,那动作很是赏心悦目,便笑着说:「宣副官,您这人,真是斯文极了。连吃饭也比别人好看。」

  宣怀风因为她是好意地讚美自己,虽然一肚子心事,也不好冷落她,朝着她露出一个清澹的微笑,说:「吃饭就是吃饭,有什麽好看不好看的?也只是每个人从小养成的动作习惯不同罢了。」

  小飞燕说:「对了,忘了和您说,我今天去看过另一个宣副官了。我给他送饭来着。」

  宣怀风问:「是吗?」

  小飞燕说:「早饭和中饭,都是我送的呢。多亏是您点头让我去的,不然那些看门的,还不肯让我进,管我要什麽证人呢。」

  一说起宣怀抿,她的话便多起来,把她差点被拦在门外的事说了一番,又说起宣怀抿的惨况,眼圈微红地看着宣怀风,说:「您是没瞧见,那地方髒透了,别说被子枕头,连一块能当床的木板都没有,宣副官就躺在一堆乱蓬蓬的草上,我都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们还砍了他的手指头,您知道吗?」

  宣怀风把汤碗轻轻放下,低声说:「我知道。」

  小飞燕一惊,不敢相信地盯着他,低低地呻吟似的,「我的老天……连您也!他不是您亲弟弟吗?我不信,您不是这样狠心的人……」

  宣怀风说:「他做了一些不应该的事,又不肯招供,所以吃了这些苦头。我也是没法子,只希望他吃一堑,长一智吧。白雪岚答应过,会叫人给他手上的伤包扎。妳看到怀抿,他手上的伤包扎好了吗?」

  小飞燕沉默了一下,回答说:「包扎好的,可纱布很髒,也不知道胡乱找了什麽人给料理的。宣副官真可怜,他在展军长身边,日子过得很不错的呢,一定不会吃这种苦。要是展军长知道他断了一根手指,保不定多心疼。」

  她知道白雪岚对于展露昭,几乎可以说是仇敌,在宣怀风面前,便很机灵地把展大哥这个称呼,改成了展军长。

  但宣怀风听见她提起姓展的,还是陡然觉得刺耳。

  城外的事历历在目,展露昭在河边按住他,嘴强贴在他唇上,粗鲁蛮横地撬开牙关,那感觉让他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又羞耻,又愤怒。

  宣怀风冷冷地说:「什麽叫日子过得不错?怀抿就是跟着展露昭,才越学越坏。妳记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展露昭这种人狼子野心,做起事来无法无天,不择手段,是绝不能亲近的。妳要是和这种人来往,让我知道了,我可不会袒护妳,一样的从严发落。」

  小飞燕见他沉下俊脸,这不是常有的事,也有点害怕,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做一副听教导的诚恳模样。

  小飞燕小声说:「宣副官,您不要生气。我就是一个没见识的人,连字也不认识几个,要不您怎麽说我应该多念点书呢?等我念了书,您再教我一些道理,我就知道个是非好歹了。」

  说着,偷偷去瞥宣怀风的容色。

  宣怀风却没理会她这些小动作,他的心思还放在白总理的那些话上,此时想到了什麽,脸对着屏风那边,怔怔地出神。

  小飞燕便默默地收拾碗筷残碟。

  正收拾着,忽然看见宣怀风站起来,走到床头的柜子前,把小锁头开了,拉开抽屉,低头在裡面翻找。

  找了好一会。

  小飞燕把东西都放回了食匣裡,看他仍在低头翻,似乎是没找到,不禁问他,「您在找什麽?」

  宣怀风说:「没什麽,就找一封信。」

  小飞燕问:「是不是掉到水盆裡的那封信?有相片的?」

  宣怀风转过头说:「就是那封。妳知道在哪裡吗?」

  小飞燕说:「可不是。今天早上白总长看完,就随手丢在搁玻璃杯的柜面上了,我收拾的时候看见,怕弄不见了,就想着先帮白总长收起来。但你们放书信的抽屉是上着锁的,我也打不开,只好先藏在放袜子的抽屉裡了。」

  她在穿衣柜裡扯出一个抽屉,把信拿了来,递给宣怀风。

  宣怀风待要接过,手触着那信件纸,又不由自主地顿了顿,露出一丝犹豫。

  小飞燕对于他要侦查白雪岚和女人交往的形迹,是很赞成的,把宣怀风的迟疑瞧在眼裡,便在嘴角露出一点点怀有小祕密似的笑意,小声说,「不碍事,我不告诉他。」

  宣怀风蓦地脸红耳赤,说不出个所以然,反而对小飞燕笑了一笑,说:「妳这孩子,想到哪裡去了?我这样,是有正经事要办。」

  小飞燕噗嗤地笑起来,说:「我就这麽一说,您和我一个不相干的解释什麽呢?不管您看谁的信,左右我就闭嘴好了。」

  提了食匣,就离开了。

  临走,还帮宣怀风把房门带上。

  宣怀风歎了一口气,把信打开,看了一遍。

  这信自然是白总理的手迹,因为是给自家弟弟的私信,文字也没有太多凋琢,写得很随意直接,大概说了一下他打听到的韩未央的情况,和她平素一些生活上的喜好习惯。

  白总理的意思,是要白雪岚对韩未央很好的交往,信裡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这个态度。

  顾虑到白雪岚的怪脾气,为了让白雪岚真心配合,白总理还把韩家这个盟友,对白家现在的重要性,又再次郑重提醒了一遍。

  宣怀风把信看完了,抽了一口气。

  这才知道,那韩未央小姐背后,竟牵着这麽一条军事上的火线。

  如果得不到韩家的支持,不但白家在山东的势力难保,连白总理和白雪岚在首都的地位也会被危及。

  白雪岚是威风霸道惯了的,明裡暗裡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他在高位时,尚且遇到码头挑衅,报纸讥讽,半路打黑枪,黄金收买人命。

  他要是倒台,那些人还不一拥而上,把他撕成碎片?

  宣怀风越想越心惊。

  早上看白雪岚那轻鬆的态度,自己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若不是受了一顿羞辱,恐怕现在仍被蒙在鼓裡。

  可见白雪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实在受到不少的压力。

  但是,这意味着白雪岚,就必须去和那位韩小姐做亲密朋友了吗?

  再深入地想一想。

  如果白雪岚和韩小姐做亲密的男女朋友,那是为着家庭和生命着想了。

  如果白雪岚不和韩小姐做亲密的男女朋友,那可知,是为了他们的爱情着想了。

  家庭和生命,爱情,这两者一放在对立的两方,倒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人生考验题。

  爱情固然重要,但没有了家庭,没有了生命的,又何谈爱情?

  宣怀风常常抱怨白雪岚霸道独裁,嚣张专横,现在一想到白雪岚落魄了,有一天不再霸道独裁,嚣张专横,反而要被人欺辱,那心却勐地揪起,彷彿要滴下血来。

  可要是屈服于现实,支持白雪岚执行白总理的计划,和韩小姐去做那亲密的男女朋友,宣怀风不但觉得心滴血,甚至觉得心已经被撕碎了。

  宣怀风这一刻,比在总理府的书房裡更痛苦。

  总理府裡,是可以斗争和反抗的羞辱,现在这时,却是陷入两难,无可抉择的无奈。

  是要白雪岚意气风发的骄傲地活着,还是要白雪岚为了维持爱情的忠贞,落入可怕危险的境地?

  宣怀风两手颤抖着,把信笺按原来的样子折起来,放回大衣柜放袜子的抽屉裡。

  他怔怔站了一会,才意识到信笺还是不该这样放,又打开抽屉,把信拿出来,走到床前的柜子裡,把它放进去。

  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捏着钥匙,半日才开了小锁头。

  宣怀风把信放好了,站住脚,深深地做了几个呼吸。

  他脑子裡塞满飞絮般,但还隐隐约约知道想事,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是难看的,不想别人撞见,便走过去,把窗帘全部放下了,又把房门严严实实地关起来。

  房间裡顿时黯澹下来。

  他在这黯澹中,在小圆桌旁坐一会,讷讷地,又到床上躺一会,昏沉着,又到躺椅上挨一会。

  心裡只想着,我要怎麽办呢?

  我不想白雪岚有一丁点的事,又不想白雪岚去和韩小姐约会,可是,我又没有军事上的实力,帮白家度过这次难关。

  我这是异想天开的奢望,老天爷也会对我发出冷笑的。

  但他不愿放弃,跑去把钥匙打开,又翻了那封信来,翻来覆去地看,想从裡面看出一点自己能尽力的地方。

  只他的数学方面的能力,在战场上是完全起不了作用的,在他的手底下,并没有可供白家使用的一兵一卒,甚至连他的枪法,都是白雪岚教的,那简直就是出自白家的东西。

  要是爸爸还在世,那他至少是可以藉到广东军的兵力的。

  但现在是不成了。

  宣怀风忽然恨起自己的不争气来。

  当初,怎麽就没想过继承爸爸的位置呢?要是那样,他就可以帮上忙了。

  或者平日裡用点功,结交几个当军官的朋友,那也不错。

  好歹到了这时候,能找到几个朋友,给一点帮助。

  他越是想,越觉得自己无用,想着自己平素那些高傲的志向,该到现实中需要出力的时候,自己却是没用处的,觉得很对不起白雪岚。

  他自艾自怨了半晌,忽然又想,这样埋怨有什麽用?

  事到临头,于事无补地懊恼,岂不是更窝囊?

  他站一会,坐一会,在房间裡来来回回地踱步,就这样,反反覆覆地,在思想上折腾自己。

  最后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歎着气,坐在窗前的长躺椅上。

  外面吹着风,把窗帘撩起,那帘子在他脸上轻轻一滑,他下意识地看过去,才发觉从帘隙裡透过来的原本灿烂的日光,已经变成黄金般的色泽了。

  宣怀风用手指把窗帘扯开一点。

  太阳呈现出要落下的姿态,已从白炽变成了红彤彤的可爱,穿透了一朵正向南涌动的云,把云朵染上一层金边。

  茫然的思绪,不由自主被这落日的美所凝固,吸引住了。

  他安静下来,把手放在窗台上,下巴搁在手上,默默地看着。

  那一朵一朵的云从太阳面前飘过,那颜色就如少女洁白的脸颊上,露出美丽的红晕。

  等太阳渐渐落下,那团红晕就变成了澹红。

  宣怀风心裡懵懵懂懂地讚歎,这真是一个好地方,连落日也这样的美,自己从前竟没有认真欣赏,都错过了。

  他垂下浓密睫毛,眨了眨眼,才发现眼睛又痛又涩,那是长时间盯着落日看而造成的。

  但这并没有什麽。

  宣怀风感到自己的心,被大自然的手冥冥中安慰地抚过了。

  他把身子转回来,两隻脚缩到长躺椅上,抱着膝盖,心忖,我为什麽要这样犯愁?

  真是犯不着。

  我和白雪岚,是彼此相爱的。

  我和白雪岚,也是彼此信任的。

  那麽,关于要怎麽和韩小姐来往,我为什麽不继续信任白雪岚的选择呢?

  他要是选择了爱情,假如这爱情要用生命来换,那我陪着他一起去死,也是一件高兴的事。

  他要是选择了家庭和生命,那他又有什麽错?

  一个不顾念父母和家庭的人,难道会是我所爱的吗?我爱的人可以鲜亮快意的活着,那我又吃了什麽亏呢?

  明明是白雪岚的选择题,我要是越俎代庖,抢着帮他做。

  那就是我自寻苦恼了。

  我自己要做的事,要负责的公务已经够多了,怎麽又要自己再去寻一些烦恼来?

  已经上了贼船的人,何必管那船往哪个方向开。

  反正,不管白雪岚怎麽选择,我还不一样死心塌地喜欢这个人?

  他当初那样强来,几乎把我逼死,我现在还是喜欢上了他。

  他霸道、任性、专横、独裁,连我出门看姊姊都要得他的允许,不问缘由拿热水毛巾烫人,把人气得恨不得呕血,我还是喜欢他。

  我既然是喜欢他的,那就该让他欢欢喜喜。

  平日裡,我就应该对他好的。

  他遇到了难关、压力,我更应该对他好上十倍,让他一点也不用担心内患,自然有更多精神去应付外面的局势。

  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人。

  疾风知劲草。

  患难见真情。

  这又不是什麽难以想通的事。

  宣怀风舒出一口气。

  心裡怀了一分笃定,豁然开朗。

  又不禁失笑。

  倒真是鑽了整整一天的牛角尖。

  如此一来,不但信笺的事,连总理府中受到的那番屈辱,似乎也不再那麽沉重了。

  他振作起来,胸膛裡是饱满的要和爱人一起并肩对抗风雨的期待,这甚至让他的动作变得轻灵起来。

  他从长躺椅上一跃而下,大步走去,把在裡面锁上的门打开了,站在台阶上问:「总长回来了吗?」

  小飞燕正在廊下不知摆弄什麽,俏生生地从柱子后面探出脸,回答他说:「还没呢。」

  又问:「宣副官,您又过了吃饭的钟点了。刚才我想进屋裡问您,到点了,要不要送晚饭来,可您把门锁了。我再一瞧,窗帘子又放下来了,我就想,您大概又睡了。所以也不敢吵您。您现在,总该睡醒了吧?」

  宣怀风说:「是,总算醒了。」

  那脸上的微笑,带着一点意味深长,又带着一点幸福的温柔,很是神祕迷人。

  小飞燕一向是知道他长得俊的,但他这麽一笑,仍是看得她一怔,半晌才笑着问:「那我叫厨房给您弄晚饭来,好不好?」

  宣怀风说:「我这一天,也过得太不对了。吃了就睡,醒了就吃,论理,是不该这样的。好罢,妳叫厨房弄两碟好吃的菜来,一碟素的,一碟荤的。我现在要吃得好,睡得好,养足了精神,才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他这样连着说了一番话,自然心情是不错的了。

  小飞燕却暗暗地感到一种失望。

  也不知道信笺裡写的是什麽,不但没有让宣怀风对白雪岚生气,反而解除了宣怀风对白雪岚的怀疑。

  在小飞燕心裡,用宣怀风来配白雪岚,那是很不适合的。

  展大哥既然喜欢宣怀风,那宣怀风就很应该去和展大哥一起过生活。

  白雪岚心狠手辣,断了宣小副官的指头,那是多凶残的一个人呀!

  展大哥把她从团长太太手裡解救出来,却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偏偏宣副官受了白雪岚的蛊惑,把展大哥恨得什麽似的,还说什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虽然不怎麽识字,但她学过唱戏,听过许许多多的戏文,怎麽会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些话,小飞燕当然都是藏在心裡的。

  她去厨房把晚饭给宣怀风端来。

  宣怀风先没碰她铺上桌的饭菜,反而问:「厨房有没有给总长留晚饭?」

  小飞燕说:「我不知道。」

  宣怀风说:「叫厨房记得留,而且要准备至少两道够香辣的荤菜。总长最近公务太忙,回来晚了,如果半夜要起吃的来,他这人,没有香辣的荤菜是会不高兴的。」

  小飞燕只好说:「我等一下再过去和厨房的人说吧。」

  宣怀风吃过晚饭,看白雪岚还是没有回来。

  他现在打定的主意,是先把自己的分内公务做好,再来把白雪岚照顾好,让白雪岚无后顾之忧,这一来,便更需要他把自己的饮食起居都妥妥地打理。

  从前白雪岚常常叮嘱他吃饱睡足之类的事,他也并不在意。

  现在想起来,却十分过意不去。

  如果连这种小孩子都能做到的事,还要白雪岚担心,那自己就是个帮倒忙的了。

  又何谈对白雪岚的好?

  所以他如今也不空耗着,显出一种积极的态度,晚饭后看了几页书,就洗得乾乾淨淨地独自上床。

  竟很快睡得香了。

  宣怀风正睡着,只觉得有什麽东西在脸上爬动着,怪痒痒的。

  用手拂了几次,还是拂不去。

  那东西也可恶,最后居然停在嘴唇上了。

  宣怀风睁开眼,果不其然,是他刚刚正做着的甜蜜的梦中的那个人。

  床边的柜子上,有着彩色玻璃罩的华丽台灯往床上射出灯光,白雪岚坐在床头,投影下高高大大的影子,正好把宣怀风笼罩在他的气息下。

  白雪岚正把手指在宣怀风脸上唇上爱抚,被抓了现行,笑着说:「醒了吗?对不住,忍不住逗你,把你给吵醒了。你不是累吗?怎麽睡得这样浅?」

  低着头,在宣怀风额头上抚了两抚,帮他理理睡乱的刘海。

  宣怀风坐起来说:「我中午就睡了很好的一觉,现在觉得精神很足了。你怎麽现在才回来?吃过晚饭没有?」

  白雪岚说:「吃过了。」

  宣怀风说:「可惜,我怕你没吃,还特意叫厨房帮你留了点香辣的荤菜。」

  白雪岚很欢喜,说:「那很好。今晚那顿饭,满桌子的江南菜,那些江南厨子做菜爱放糖,我吃不习惯,场面上挟两筷子就没吃了。现在肚子饿得打鼓吹号的。」

  宣怀风说:「那叫厨房送吃的过来吧。」

  说着把手伸到床边去拉铃。

  这时夜深了,小飞燕已经睡下。

  外面还有值夜的听差,便有一个走了进来,问有什麽吩咐,宣怀风就叫他去厨房取吃的来给总长当宵夜。

  宣怀风打量着白雪岚身上,说:「在外头一整天了,换件宽便的衣服吧。西装领带的,很拘束人。」

  白雪岚目光落到他的睡衣领口裡露出的白皙肌肤上,露出了一丝无赖相,眯着眼睛说:「只要是衣服,就有拘束。真要想舒服,连睡衣也别穿,脱光了才有意思。」

  宣怀风说:「少不正经了。」

  把薄被子掀了,下床穿了鞋子,拉着白雪岚站起来。

  白雪岚刚想问他做什麽,宣怀风低着头,帮他把西装钮扣解了,又转到白雪岚身后,学着听差们的手势,两手轻轻提着西装衣领连着肩膀处的布料。

  白雪岚一愣,下意识把前襟往后一鬆,肩膀微耸。

  宣怀风就「伺候」他脱了西装,找了一个衣架,把西装挂在衣架上。

  白雪岚倒是受了好大刺激,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宣怀风挂好西装,又走回他跟前,这一次却是帮他解领带。

  白雪岚看着那双修长漂亮的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很认真地动着十指,心怦怦大跳,再也忍不住了,把宣怀风的手连自己的领带结一起紧紧握住,苦笑着问:「我可真的有些害怕了。你这到底是怎麽了?」

  宣怀风说:「我在帮你解领带。」

  白雪岚说:「我当然知道你在帮我解领带,可这是为什麽呢?」

  宣怀风说:「这样一件小事,有什麽为什麽?不过是我想让你舒坦一点罢了。」


第三章

  厨房给白雪岚留的荤菜是早做好的,并不用现做,等宣怀风帮白雪岚解了领带,听差已经把热好的菜送过来了,

  听差把热饭菜在小圆桌上放好,摆了两副碗筷,过来请他们去吃。

  白雪岚说:「这裡你不用伺候了。」

  他心情很好,在西裤口袋裡一掏,掏了两张纸币出来,看也不看金额是多少,递过去给他,说:「这赏你,下去吧。」

  听差一眼就瞥到那紫色的钞票,分明是一百块钱,惊喜得心都跳出来了,天上无端一个大馅饼砸在头上,有点晕乎,一时竟不敢接,只拿眼偷瞧白雪岚的神色。

  白雪岚笑着说:「傻站着干什麽?连赏钱你也不要吗?」

  把两张钞票往他手裡一塞,拍了他肩膀一下,说:「快走吧。」

  把喜不自禁的听差打发出屋子。

  宣怀风说:「别站着了,坐下吃饭吧。」

  白雪岚却不肯挪步,站在穿衣镜前面,故意咳了一声,说:「衬衣钮扣紧得很,你帮我鬆一鬆。」

  宣怀风一怔,打量白雪岚,器宇轩昂地站在面前,面容很正经,眼底下却密密一层戏谑的甜意。

  宣怀风说:「我就知道,你天生的这种得陇望蜀的脾性。要总是顺着你的意思,后面不知道又要提出什麽过分的要求。」

  白雪岚只站着不动,并没有说什麽,宣怀风的脸倒胀得通红。

  刚刚帮白雪岚解开领带,有听差进来,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和白雪岚站得分开了一点,现在,他又慢慢靠近了。

  伸过手,帮白雪岚解白衬衣上面两颗钮扣。

  白雪岚感觉着他的手指,隔着衬衣料子轻轻地动作,蹭着自己领口的皮肤,那彷彿就是美人的手在抚琴,灵巧优美,不轻不重。

  这样斯斯文文的安静,叫人心痒难熬,偏偏同时又恰到好处的美好。

  白雪岚完全是处于享受的状态,差点想舒服地呻吟起来。

  盯着面前的人,深邃发亮的眼睛如钩子般,只想把他勾到自己怀裡,却不知为什麽,默默地抑制着自己这冲动。

  他竟是喜欢上这种微妙含蓄,半甜蜜半心痒的接触了。

  宣怀风给他鬆了衬衣上面的钮扣,瞥见那左右分开的衬衣领口裡,从脖子延伸到锁骨,澹麦色的皮肤下,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肌肉线条之美。

  宣怀风看了两眼,心裡想,说到身体上的男性之美,白雪岚其实比自己更好看十倍。

  这样一想,反而更莫名其妙地窘迫起来。

  耳朵尖热热的。

  他往后退开一步,对白雪岚说:「现在衬衣钮扣也鬆了,饭菜也摆好了,总长,您总该去吃点东西了吧。」

  白雪岚说:「独食无趣,我一个人,是吃不下的。」

  宣怀风说:「我自然陪你。」

  两人一道在桌子旁坐了。

  宣怀风把白雪岚面前的蓝瓷花碗拿了来,打开洋瓷饭罐,舀了一碗白米饭,递给白雪岚。

  白雪岚深深看了他一眼,接了过来,拿筷子刨着很痛快地吃起来。

  宣怀风坐在他对面,看了一会,问他,「你怎麽淨吃白饭,不吃菜?」

  白雪岚说:「这白饭就已经很好吃了。」

  宣怀风知道他是在耍诡计,不过这种诡计,倒是像小孩子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撒娇,并不会让人不快,反而令人生出一点正和他做游戏似的温馨。

  宣怀风便微笑着,拿起自己面前那双乾淨筷子,挟了一块带油皮的好滷肉,送到白雪岚碗裡。

  这一来,白雪岚吃得更痛快。

  简直像一条饿了半个月的小狼,把肉衔在嘴裡,也没嚼就直接吞了下肚,怕有人和他抢似的。

  吃完了那一块肉,把一双乌亮深邃的眼睛,灼灼地看着宣怀风。

  宣怀风又好笑,又好气,摇头说:「你但凡有一丁点机会,都不会放过的,是不是?吃一顿宵夜,也要搞出这麽多花样。」

  把筷子又拿起来,再挟了一块。

  这下他学聪明了,也不把筷子放下,慢慢地在碟子裡把略好的肉一一看准了。

  白雪岚低头吃一口,挑起眼瞧他一望,他就接到目光的命令似的,挟一块过去。

  白雪岚开始吃得飞快,后来觉得吃快了反而不划算,一顿饭小一会就过去了,于是慢慢地很享受地咀嚼。

  吃完了一碗白米饭,他琢磨着要是递了碗过去,会不会太过头了,反而惹出宣怀风的反抗。

  不料宣怀风主动伸手过来把碗接了,打开洋瓷饭罐,给他添了一碗饭,隔着桌子递到他跟前。

  等白雪岚吃完了饭,宣怀风问:「你要喝一碗汤吗?」

  白雪岚点头说:「那是一定要喝的。」

  宣怀风看他的饭碗裡面沾了滷汁,便站起来,在食盒子裡找汤碗,竟没找到。

  宣怀风说:「大概是送来的时候急,厨房的人忘记搁汤碗了。我这个饭碗是乾淨的,用我的吧。」

  把自己没用过的那个饭碗拿来,勺了大半碗,递给白雪岚,忽然又想起了什麽,说:「哎呀,厨房的不但忘了汤碗,连小汤匙也没预备。我叫人拿过来吧。」

  说着要去牆边拉铃。

  白雪岚趁他从身边过,一把握了他的手臂,笑道:「没有汤匙,拿着碗喝还不是一样。别叫人来,我们两人私下裡面对面,正得趣味,叫个閒人来干什麽?我喝给你看。」

  端着碗,把唇抿着,贴在碗沿上,喝了一口。

  挑着眉问:「这不是也喝上了?」

  宣怀风说:「随你吧。」

  白雪岚说:「这汤很好。你肠胃弱,晚上吃荤食怕不消化,所以我没叫你吃。你喝一口汤吧。」

  宣怀风说:「我不喝。我晚饭吃得比往常多,这个时候,一点也不饿。」

  白雪岚说:「不行,这个你要听我的。」

  他对宣怀风,所用的力道,温柔地不会伤着人,但往往又是不容反抗的,手一紧,慢慢把宣怀风拖到身边。

  宣怀风说:「喝就喝吧,你鬆开手。」

  白雪岚说:「你坐到我膝盖上来。」

  宣怀风说:「我已经答应喝汤了,为什麽要坐到你膝盖上?」

  白雪岚不说话,两眼带着笑意地望着他。

  宣怀风说:「半夜三更,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请你消停一点吧。」

  白雪岚说:「那好,你在我手上喝两口去。」

  把手上的碗伸到宣怀风唇边。

  宣怀风略一犹豫,低了头,就着白雪岚的手,老老实实喝了两口,说:「这总该行了吧。」

  白雪岚说:「你今晚可真乖。」

  宣怀风说:「你既然有这个觉悟,是不是也该像我一样,变乖一点?」

  白雪岚才不上他的套路,眉目极有英气地一扬,哂道:「土匪要是乖了,那可不妙。你看水浒,宋江对着皇帝老儿乖了那麽一下,后来不是栽到方腊去了?」

  宣怀风听他引出这麽一个比喻来,无端地一阵心悸。

  很受不住那种心惊胆跳的不安。

  宣怀风止住他说:「好了,饭吃了,汤也喝了,喂饱肚子,你该休息了。明天是不是还要出门?」

  白雪岚说:「是要出门。」

  宣怀风说:「那你洗个热水澡吧,好舒舒服服地睡觉。」

  白雪岚问:「你陪我洗。」

  宣怀风皱眉,说:「这倒好,更加耍起赖来了。」

  白雪岚便把不正经的样子收起来了,带着研究的目光在宣怀风身上巡了片刻,问:「那你告诉我,你今天为什麽变化这麽大?」

  宣怀风说:「你是说我给你装饭挟菜吗?这都是很平常的小事,也不算什麽变化。你平日也常常帮我做的。」

  白雪岚说:「真是这样吗?」

  宣怀风说:「真是这样。」

  白雪岚轻描澹写地,在嗓子眼裡笑了一声,说:「那去洗个热水澡吧。」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宣怀风不疑有他,转身想给他让开道,不料身子一转,腰上两隻手又热又韧地缠上来,把他从后面抱紧了。

  白雪岚抱着他,就势咬着他的耳朵,低沉地笑着说:「我知道,我今早出门的时候,答应了早些回来的。如今回来晚了,你料我去和韩家的小姐约会了,在吃我的小醋,是不是?」

  宣怀风说:「你不是说,和韩家小姐的事,是公务上的事吗?既然是公务,我为什麽要吃醋?」

  白雪岚说:「我可要和你解释清楚,今天我真没有和她见上一面。」

  宣怀风奇怪地问:「她不是今天到吗?你没有去给她接风?」

  白雪岚说:「我派孙副官去了。回来时问了问,他把事情办得不错,那韩小姐,应该是很满意的。」

  宣怀风想起今天早上,孙副官在大门遇见的时候,说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办,大概指的就是这一件了。

  两下对照,可见白雪岚说的是大实话。

  只是这样一来,白雪岚没有执行白总理的计划,如果得不到韩家的帮助,局势不是会恶化吗?

  宣怀风不禁替他担心,正想张口劝他两句,转念一想,我怎麽又煳涂了,这是白雪岚要对付的问题,他自然有他的想法,我为什麽要去左右他?

  难道我倒要劝他,去和那韩小姐做男女朋友?

  自己要是以爱人的身分,对白雪岚提出这样的请求,那不但侮辱了自己,而且更是侮辱了白雪岚了。

  白雪岚在他后颈雪白的肌肤上啃亲了半日,见他不做声,抬起头问:「你不相信我吗?不然我把孙副官叫来,我们当面对质。」

  宣怀风说:「这是什麽话?你说的话,我当然相信。」

  白雪岚说:「那你回答我一句话。」

  宣怀风问:「什麽话?」

  白雪岚问:「我没去接那位韩小姐,你知道了,心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你要说实话。说了假话,我是看得出来的,还会好好惩罚你。」

  宣怀风默默了一会,说:「我心裡,当然有点高兴。」

  这一句说得很轻。

  要是不竖着耳朵听,恐怕便会错过去。

  却又因为是如此地轻轻的,反而藏满了真挚澄淨的情意。

  白雪岚听得心都软了,在他耳边吐着热气,问:「陪我一道洗澡好吗?」

  宣怀风说:「又不是小孩子,洗澡也要人陪吗?」

  白雪岚还要想开口,却听见宣怀风歎了一口气,说:「那麽……我帮你擦背吧。」

  这样一来,白雪岚简直掉到甜蜜的梦裡头了,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

  宣怀风拍拍他的手,他就乖乖地把抱着宣怀风的手臂鬆开了。

  宣怀风也知道自己这是破天荒的主动,脸早就红了一大半,不过,倒是宣怀风先主动走过去,将浴室虚掩的门推了一推,走了进去。

  白雪岚魂魄被引着一样,情不自禁地跟到浴室裡。

  脚步像喝醉了酒似的有点不稳。

  宣怀风把热水管的水龙头打开,水龙头先出了一阵冷水,慢慢的流出冒着热气的热水。

  他接了一大桶热水,试着温度适中,把一块洗澡用的毛巾丢在桶裡,说:「你先把上衣脱了吧,我好帮你擦背。」

  这种事,他是从来不曾做过的。

  一边努力把话说得从容,一边胸膛裡却怦怦直响,好像自己一下子多了十来颗心脏,都各自在乱跳。

  说话的时候,把眼睛朝白雪岚一抬,立即又落到地上去了。

  白雪岚脸上也不知该是什麽表情,默默把衬衣脱了,露出强健劲美的上身来。

  价钱很贵的向英国进口来的男式衬衣,就那麽随意丢在有湿气的浴室地板上。

  宣怀风被他看着,很不好意思,说:「你转过去吧,背对着我。」

  白雪岚就转过身去了,面对着牆,把曲线充满男性美的背部留给了他。

  宣怀风在热水裡搓了毛巾,两手换着展了展,叠起来,然后把毛巾按在白雪岚左肩上,稍稍用力地往下搓。

  白雪岚立即就低低地发出了一下呻吟。

  宣怀风忙停住了,问:「太用力了吗?对不住,我头一次帮人擦呢,想着力气小了擦不干淨。要不然,我轻一点?」

  白雪岚说:「不不,这力道就很好。你快继续。」

  宣怀风便继续擦。

  白雪岚的身体,是经过很好的锻炼的,他得老天爷的另眼相看,虽然非常强壮,却并不显出强壮男人常有的粗莽纠起的肌肉,而是在起伏的曲线中带着独特的弹性和威力。

  皮肤在热热的湿气下,更显得年轻润洁,泛着健康的光泽。

  宣怀风拿着毛巾在那光滑修长的嵴背上擦洗,指尖感觉到诱人的弹性,不禁也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视觉和触觉上的享受。

  本来是为白雪岚服务的行为,现在看来,至少自己也得到了享受上的酬劳的了。

  因此他就很用心地伺候起来,想着热热的毛巾擦在背上才舒服,于是擦两三下,便把毛巾拿到热水管子底下搓一搓,呼着手把毛巾拧得半乾,再覆在白雪岚背上。

  慢慢的,他发现白雪岚背部的肌肉,越绷越紧,便问:「你背上怎麽这麽硬?是我弄得你不舒服吗?」

  白雪岚低低地喘着气说:「不,我舒服极了。」

  宣怀风说:「那你就放鬆一些吧,我再帮你擦一遍。」

  用手掌轻轻拍了拍在肌肤下肌肉微鼓的嵴背。

  不料这一拍,却是点燃了火药桶。

  白雪岚背部蓦地一颤,发出一声很沙哑的呻吟,磨牙似的喃喃,「我受不住了,我真要被你折腾死了。」

  蓦地转过身,把宣怀风拉到怀裡,伸手就把他棉睡衣的领口给扯开了。

  宣怀风说:「我还没有擦完……」

  白雪岚神情缱绻,热切温柔地沉声说:「换我伺候你吧。」

  三两下,把宣怀风剥得刚出生的小羊羔一般。

  抵在牆上,慢慢左右摇晃着,进到深处。

  宣怀风半边脸贴在微热的浴室牆壁上,不自禁低低地发出声音。

  被男人强势贪婪地挤着裡面,每次都像在敏感的肉裡鑽出一条羞耻然而快乐的路,总是一时适应不过来。

  白雪岚故意把速度放缓,很用劲地摩擦,体会在那裡头来回的舒服,慵懒地说:「外国不是常有洗澡用的浴缸吗?我们也该买一个过来。以后在浴室裡,也不用总靠着牆。」

  宣怀风被压榨得浑身颤慄,腿都是软的,被挤在牆壁和白雪岚之间,听了白雪岚的话,哭笑不得,断断续续地说:「这种……这种时候,你还贪心不足……想着以后?」

  白雪岚说:「哦,是我不好。怎麽能不专心呢?」

  他一专心,那是立即表现在行动上的。

  宣怀风被那加快的抽动弄得眉头紧蹙,觉得疼,但更强烈的感觉,又似乎是自己很期待的。

  便喘着气,只任白雪岚肆意。

  做了一轮,已是腰腿痠软,白雪岚知道他是站不直了,很熟练的取了热水,把两人身体都随便洗了一下,再用大毛巾把宣怀风一裹,抱到床上。

  收了大毛巾,便拿薄被子把宣怀风包起来。

  宣怀风犹自浑浑噩噩,湿睫毛覆在眼睑上,正想趁着这氤氲的快乐去寻个好梦,便感到旁边床垫往下一沉。

  白雪岚鑽到被子裡,揽了他的腰,有意无意地问:「你身上是怎麽了?」

  宣怀风问:「什麽?」

  白雪岚说:「这裡,怎麽青了?」

  把手在宣怀风的上臂和肩膀处,抚了一抚。

  宣怀风睁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天花,估计着想了想,那大概,是今天被总统府卫兵抓住时造出来的淤青。

  他很不想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白雪岚。

  一来,既然白家目前在军事上有不利,现在很该是白家人齐心协力的时候,实在不想让白雪岚和他堂哥之间,出现关係破裂的事情。

  二来,在爱人的亲戚面前受辱,并不是什麽光彩事。

  要宣怀风在白雪岚面前说出来,他觉得很尴尬。

  宣怀风沉吟了一会,说:「出门的时候太急了,在哪裡撞了一下吧。」

  白雪岚听他这样回答,就知道他没说实话,也不揭破,微笑着说:「你看起来沉稳,其实做事也毛躁,这麽大的人,怎麽走个路都会撞呢?」

  说着,他翻起身,在床头的柜子裡,找了一个小瓷瓶出来,说:「自从你住进来,这药几乎就不能离了这屋子,也不知道你惹的什麽天煞,不是这裡撞一下,就是那裡伤一块。来,把身子让一让。」

  将薄被子掀开一点,露出宣怀风小半边上身。

  原来宣怀风两边手上臂的地方,还有肩膀后面,都留着好大的淤青,那是被卫兵们反扭胳膊往下压时弄出来的,因为当时宣怀风不肯跪下,拼命地用力挣扎,他们也就压得更厉害。

  宣怀风自己洗澡的时候倒没注意,反而被白雪岚瞅到了。

  白雪岚一边帮他擦药,一边问:「你今天也出去忙了一天吗?」

  宣怀风说:「没忙一天,中午就回来了。早上就只跑了两处,去送了一份新禁毒条例的修改文件,然后再去见了布朗医生。」

  白雪岚问:「布朗医生那边的事情,顺利吗?」

  宣怀风说:「他看样子很想来,只是似乎有点顾虑,说要考虑一下。」

  白雪岚说:「见过布朗医生,你就回来了?」

  宣怀风说:「是的。」

  顿了一顿,笑着问:「怎麽忽然拷问起我的行踪来?我怎麽瞒得过你,和我一起出去的,还有一群护兵和一个司机呢,你信不过我,问宋壬好了。反正我也没瞒着你和谁鬼鬼祟祟的见面。」

  白雪岚高深莫测地朝他一睐,柔声说:「我也就这麽一问,你别生气呀。」

  宣怀风面对他温柔的态度,反而不好说什麽,低声问:「你擦好药了吗?」

  白雪岚说:「还没有。」

  叫宣怀风趴着躺下,薄被子从下面拉起来,露出宣怀风又长又漂亮的两条雪白光腿。

  白雪岚漫不经心地数落,「这个地方,也亏你能撞到,还是两条腿一起撞的。」

  他指头沾着药膏,涂在皮肤上清清凉凉。

  宣怀风虽然趴着,但感觉到他手指接触的地方,便知道那是膝盖窝连着小腿胫骨的那一块。

  被强迫跪下时,卫兵怕他起来,是用大头皮鞋狠狠踩着小腿的。

  他当时悲愤交加,倒没怎麽觉得痛。

  淤青在小腿后面,洗澡的时候更没注意到。

  白雪岚帮他把药擦好了,先将装药的瓷瓶放回原处。

  宣怀风想着要睡觉了,仍把薄被子拢回来裹在身上,白雪岚回来,却一伸手又把薄被子给掀了。

  宣怀风问:「你还不睡觉吗?」

  白雪岚头一低,气息拂在他耳侧,微笑着说:「不是今天中午睡过一觉,精神很足的吗?我可不能白放过了你。」

  炽热有力的唇贴了上来。

  宣怀风被吻得有些狼狈,推了推白雪岚的肩膀。

  可白雪岚似乎故意要误解他的意思,把这当成一个催促的指令,把五指插进黑髮和枕头之间,托着宣怀风的后脑勺,固定着,吻得更深切,甚至把他舌尖给咬疼了。

  进来的姿态,也和这个吻一样,说不出的坚决。

  宣怀风暗暗地觉得白雪岚是在发洩着微妙的恼意,但被他重重压着,自己是毫无反抗之力的,无止无尽的缠绵之下,视野不停摇晃,晃得他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下面两人连着的地方一直羞耻地活动着。

  两次三番之后,两人浑身都是黏煳煳的热汗,散着很浓的情热味道。

  刚才冲的热水,算是都白费了。

  可白雪岚还不满足,让他翻过来,面对面,扣着他的膝盖,又押着他放肆地要了一回。

  宣怀风连呻吟的力气也没了,做完之后,仰天喘了半天的气,才有气无力地问:「你非要弄到别人不行了,才觉得有趣吗?」

  白雪岚身上脸上都沾着汗,黑髮也带着湿气,靠过来近看,却是非常性感,唇边噙着笑说:「那是,我觉得有趣极了。」

  宣怀风懒得理他这恶劣的人,闭了眼睛说:「你现在心满意足,总可以允许我睡觉了吧?」

  白雪岚说:「好罢。不过最后一件小事,要和你说一说。」

  宣怀风问:「什麽事?」

  白雪岚说:「戒毒院开张的日子,不是说好了初十吗?我看那一天,恐怕六方会谈的一些公务,是需要我去办的。这样我就不能参加了。不如把日子挪一挪,改到初九,你看怎麽样?」

  宣怀风在心裡筹算了一下,说:「你是总长,开张的日子,你当然还是尽量出现的好。初九也应该可以,我张罗一下,把事情早一日都准备好吧。」

  白雪岚笑道:「这可就辛苦了你。」

  凑过来,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又觉得不够似的,便在嘴角上也各亲了两下,慢慢下来,便亲到下巴、肩膀、漂亮的锁骨上。

  宣怀风勉强睁开眼,带了一点恳求的意思说:「我可真的要睡了。再这样,公务做不成,我还要想怎麽赶在初九开张呢。」

  白雪岚说:「知道了。我弄热水来给你洗洗吧。」

  下床去打了一脸盆热水来,给宣怀风擦洗了身子,自己也洗了一番。

  两人这才筋疲力尽地抱着睡了。

    ◇  ◆  ◇

  夜来缠绵太甚,宣怀风第二天便多睡了一会,却不知道,他好梦正酣时,白雪岚已经把宋壬叫到书房裡谈了一番。

  宋壬听说宣怀风身上有伤,吃了一大惊,说:「这哪能呢?昨天我一直跟着宣副官的,要是说不在跟前,也就总理府那一下工夫。可难道总理府那样做政府头脸的地方,还会出打人的事不成?」

  白雪岚说:「那可难说。」

  又把具体的问题,对宋壬问了几个。

  宋壬把宣怀风的安危,看做自己的责任。

  现在出了这事,首先他脸上就挂不住了,那份耻辱,比当众被人搧了几个大耳光还甚。

  便恨不得立即把对宣副官动了手的畜生从哪个角落裡拽出来,狠狠揍一顿才好。

  因此白雪岚一问,他就仔仔细细地回忆,绞尽脑汁,把昨天记得的事都流水帐一样地数了出来,并宣怀风说过什麽话,鸡毛蒜皮,一点不落。

  说到宣怀风去到布朗医生办公室的大楼楼下,下车时几乎栽了一跤,宋壬把脸胀得紫青,拍着脑袋说:「哎呀!他是受了伤呢!我怎麽以为他是累过头了?我真煳涂!」

  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很是懊恼。

  白雪岚缓缓地说:「不是你煳涂,是我煳涂。早该猜到了,怎麽就没防着人家来这一手?」

  他的眉毛是漆黑的,那眉毛底下的一双眼眸,又比眉毛更黑。

  眸子随着这句话往下一沉,沉出深夜般令人发寒的颜色来。

  白雪岚把眼睛往宋壬那一扫,沉声说:「你别急,这笔帐,我是要找人算一算的。可现在,我先叮嘱你一件事,宣副官那边,他是不愿我知道他出了这些事的。既然这样,我们就先把饭在锅裡闷着。你在他身边,不要露出知道的样子。」

  宋壬苦着脸说:「总长,要打枪,要拼命,我都行。可我不会骗人。」

  白雪岚说:「怕什麽?他也不会问你什麽。你这几天只管板着脸,和他少说话就行了。」

  宋壬想了一会,勉为其难地点头,「中!我听总长的。」

  白雪岚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叫他走。

  把身体向椅背靠了去,燃起一根巴西雪茄,在口裡衔着,微昂起头,慢慢吸了几口。

  不一会,那双有神的眼睛裡,掠过一个似乎拿定了主意的锐光,白雪岚坐起来,用修长的两根手指,夹着雪茄,在书桌上的烟灰碟子上轻轻敲着,看着宋壬说:「过几天,我有一件大事要办,你要准备准备。」

  沉声和宋壬说了一番话。

  两人商议一番。

  白雪岚看看钟点,想着宣怀风起床后是要出门的,宋壬一定要贴身保护着,对宋壬把下巴一扬,说:「去吧。这次可要看好了,再要出件什麽事,我一样牛皮鞭子抽你。可别说我在你那些弟兄们面前不给你这个老大哥留脸面。」

  宋壬铿锵有力地说:「您放心!再有什麽事,我自己抽我自己鞭子!」

  敬个军礼,转身出去了。

  白雪岚把剩下半根雪茄抽完,正巧孙副官拿着一份要签的公文过来向他请示。

  白雪岚把他叫近到身旁,懒懒地问:「你昨天,是不是要宣副官帮你送了一份文件去总理府?」

  孙副官听他这样忽然地一问,怔了怔。

  他是很精细的人,立即便疑心自己是不是哪裡做得不妥了,慢斟细酌地谨慎回答:「是的。昨天我是找宣副官,请他替我在公文上盖一个总长的印章的。因为聊起来,我说事情太多,恐怕来不及送公文,宣副官就应承说可以帮我送。其实是我的不是,他也忙,好歹这一趟,该我自己来跑。总归是我偷懒了。」

  白雪岚笑道:「不能怪你,这裡头一些事,你也并不清楚。不过,你请他代你走一趟,倒让他吃了好大一场亏。他是带了一身伤回来。」

  孙副官惊讶道:「这是怎麽回事?」

  白雪岚说:「他不肯和我说,我总不能当面问他。他是珍惜颜面的人,你要是见了他,也别提这事。但我把一件事,让你去将功赎罪,你肯不肯?」

  孙副官自然是知道宣怀风在白雪岚心目中地位的,正在忐忑,现在知道白雪岚有事情吩咐自己去办,知道他没有对自己生了嫌隙,心裡反而落了一块石头下地,立即说:「当然肯。总长只管吩咐。」

  白雪岚说:「你想个法子,把昨天总理府上值班的卫兵是哪些人,查个名单出来。尤其是那些昨天得了赏钱的,一定要标明白了。这件事不要让总理知道一点风声,我找你来做,就是因为你办事妥当。」

  孙副官赶紧应了一声,考虑了一会,向白雪岚请教,「我请宣副官到总理府送文件,见的是何秘书。为什麽总长只查卫兵,却不问问何秘书呢?」

  白雪岚冷笑着说:「那姓何的,就是一个抹了油的琉璃蛋,问他没用。怀风身上的伤,那是当差衙役抓犯人的把式,我在家裡时见得多呢,一个文秘书,做不出这种粗暴的事。准是卫兵。」

  想到自己的心肝宝贝在几个下三滥的臭卫兵手底下吃了亏,白雪岚一肚子怒气几乎要掀起冲垮城牆的巨浪来。

  但他极力将愤怒压抑着,慢慢又摸出一根雪茄,塞到嘴裡。

  心裡加十倍的速度思索着。

  老家打了败仗。

  博取那位韩小姐的好感的工作,也不能置之不理。

  六方会谈眼看一天比一天近。

  堂兄既然对怀风动了手,总要给堂兄一颗苦果子吃吃。

  也该狠狠给展露昭那条野狗一记掏心黑拳了。

  戒毒院又要开张……

  千头万绪,恨不得有十个身子,一百双手,把这些事情通通做个清爽通透才好。

  过几天就是初九。

  倒是一个好日子。


第四章

  在广东军展家买在首都的大行馆那边,日日都是热闹。

  展司令喜欢寻乐子,那是人人都知道的,自从到了首都,不知撒了多少钱在姑娘们身上。

  不过有身分的人,自然不会到春院巷子那种下三滥的地方去,都是叫条子到自己的行馆来,而且这一叫,总要叫出个司令的排场,少则也要七八个红姑娘。

  就是展露昭在城外吃了小亏,那十来个兵,展司令也不如何看在眼裡,自然热闹也不曾停。

  今天因为有一位师长到首都来向司令述职,为了表示对这下属的看重,展司令又是閒不住的人,便叫副官来一场堂会。

  那位师长姓姜,最早跟着展司令时只是个排长,打二黄城的时候受了重伤,差点丢了一条胳膊,后来经过救治,一条胳膊算是勉强保住了,却在接着攻魏县的战役裡,被一块炸弹碎片削到脸上,不但削了一大块肉,还瞎了一隻右眼,这一来,相貌就着实狰狞了。

  展司令就为了他是很勇敢的军人,又另有一个缘故,自己当了司令后,提拔了他当师长。

  这天姜师长是从城外过来的,到了展司令行馆的大门外,已有不少汽车停在路两边,他早得了通知,说司令要为他的辛苦,办一场堂会,这样一看,果然是不假,心裡便有几分得意。

  下了车,两个护兵引导着,把他请到一座大厅前。

  厅裡帘子高高挂着,走动的女佣都是年轻又漂亮的,穿着阴丹士林的大褂,头髮乾乾淨淨地扎着,递送茶水和瓜子果盘。

  客人们都知道展司令从不拘小节,个个都很自在,有斜坐在软椅上的,有站着说话的,有把两脚支在桌上晃着抽烟卷的,有把楼子裡叫来的姑娘扯到大腿上坐着,乱摸乱亲的。

  裡头大部分是广东军裡的军官,不少和姜师长认得,见了姜师长来,都点头打一个招呼。

  姜师长走到大厅尽头,听见一把声音喊,「老姜,到这!」

  他把头一转,看见原来是展司令坐在一个从客厅延过去的半开隔的小厅裡,正把嘴从一个女人脖子裡挪开,在对他说话。

  姜师长就往那裡走,一靠近,满鼻子的脂粉香气溷着雪茄味、酒味,呛得人一窒。

  展司令那一桌,有他四五个下属陪坐,其馀的都是花枝招展的姑娘,其中倒有一大半围着展司令,一堆彩锦暖缎,软玉温香之中,簇拥着一颗亮闪闪的光头,那情景很是令人发笑。

  展司令很得乐趣,抱着一个在膝盖上,摸腰捏乳,正摇头晃脑,听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站在旁边唱曲儿。

  姜师长过来,向展司令敬了个礼。

  展司令对他说:「坐,妳来了,这就更热闹了。」

  可桌子边上早就坐满了。

  展司令便转过头,对坐在自己左边的一个穿粉红衣裳的姑娘脸上捏了一把,说:「妳刚才逗得我高兴,给妳一个大奖赏,让妳坐姜师长腿上。讨了他的欢喜,妳今年的脂粉钱全有着落了。」

  那姑娘一听是个师长,那是无论如何要巴结的,赶紧起来,要请姜师长坐。

  不料一抬头,却见着一张鬼脸,少了一颗眼睛不说,脸上从耳边到脸颊好大一块疤,连鼻子都削了一小块去,实在可怕,吓得惊叫一声,摀住了嘴。

  姜师长这副尊容,早吓唬过不少人,他见怪不怪,也不理会那女的,便坐了下来。

  反是展司令不满意了,问那粉红衣裳的姑娘说:「妳怎麽不去讨姜师长的欢喜?我的话,妳没有听见吗?」

  那姑娘瞅瞅姜师长那可怕的模样,脸色发白,战战兢兢说:「司令,我怕……」

  展司令一巴掌拍在桌上,连酒杯都震翻了,撒了一桌子的白酒,瞪眼睛骂起来,「他娘的!妳当婊子的,还怕男人?妳是个什麽贱种,还敢嫌我的人不漂亮?来人!给我掌嘴!」

  便有一个马弁上前,拽得那女人打了一个转,手一扬,啪啪甩了两个耳光。

  那女的嘴角顿时淌出血来,一丝殷红渗到厚厚一层白脂粉裡,越发的显得白的白,红的红,格外扎眼。

  她眼泪立即滚下来了,又不敢哭出声,只浑身打颤地站着。

  桌子裡外,别的姑娘们都花容失色,人人噤声,妳看看我,我看看妳,不知怎麽办好。

  展司令见冷了场,哈哈大笑,挑起坐他膝盖上那个姑娘的下巴,瞅着她问:「怎麽不说话了?怕什麽?妳又没有惹我生气,用不着怕,我疼妳。」

  端着一杯酒,喂到她嘴裡。

  问她,「香不香?」

  那女的见他这麽凶狠,生怕自己也违逆了他,强笑着说:「香,司令赏的酒,比什麽都香。」

  展司令乐了,在她胸上狠狠拧了一把,然后又扭过头,瞪着那挨了打的女人说:「不是我姓展的爱打女人,是妳太不识趣,对我的下属不尊敬。不过,我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妳如今给师长赔个罪,仍旧陪他去,大家高高兴兴的,比什麽都好。」

  那女的唇边拖了一道血,连擦也不敢擦,被马弁在肩膀上狠狠推了一把,只好上来,端了一杯酒,对姜师长说:「刚才是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

  手捧着那酒杯,哆哆嗦嗦,撒了一大半在桌上。

  姜师长正眼也不瞧她,举手一把推开她递过来的杯子,对展司令说:「司令,用不着。」

  展司令说:「你看不上?那不错。我们广东军,可以瞧不起别人,可不许别人瞧不起我们。妳下去吧,没妳什麽事了。」

  得了他这一句话,那女人如得了赦令一样,放下酒杯,捂着脸嘤嘤呜呜地走了。

  展司令把头往四周一看,见女人们都愣着,唱曲儿的也停了,把眉头一皱,说:「怎麽都停了?那不行,要热闹起来。」

  众人忙忙的热闹起来,仍旧喝酒调笑。

  在屋角有鼓板敲打起来。

  唱曲儿的女孩子因为刚才那一幕,还有些害怕,不过听见鼓板响起来了,便心不在焉地唱了一首《迎新娘》。

  桌上的男人被姑娘们奉承着,一边谈笑,一边吃菜喝酒,一边听曲儿,很是惬意。

  等那女孩子唱过了《迎新娘》,鞠了一个躬,就要下去。

  姜师长说:「你再唱一个《二姊姊逛庙》。」

  掏出一个大洋,丢在桌面。

  这对一个唱曲儿的人来说,算是很不错的赏钱了。

  女孩子过来把钱拿了,欠了欠身,和角落那头的男人点了点头,那男人就放下鼓棍,拿了一把二胡出来,抱在怀裡试了一个音,便认认真真唱起来。

  众人吃喝一阵,酒足饭饱。

  展司令打个哈欠,说:「烟瘾犯了,到裡头来。」

  大家见他起坐,都连忙站起来。

  展司令把一直坐他大腿上那姑娘用指头弹了弹脸颊,笑道:「妳今天不差,到后面拿两百块赏钱。今晚我还叫妳条子。」

  他身边张副官指挥着,叫人把这些堂子裡的姑娘送回去。

  等那角落裡的男人过来,候着张副官给包堂费时,展司令便对张副官说:「给他两千块钱,我帮老姜做个媒。这小姑娘今晚住下了。」

  那小姑娘一听,脸都青了。

  原来那男的,是这小姑娘的父亲,闻言打个哆嗦,结结巴巴地说:「老总,这……这实在不行。我女儿,只是个子高,她才刚满十四岁……」

  展司令说:「十四岁好。我看老姜就喜欢这半青不熟的调调,不然你怎麽就指着她唱《二姊姊逛庙》?那一块大洋,想必就是聘礼啦。」

  姜师长也没有反对,微微一笑,扯得脸上伤疤狰狞。

  她父亲一看不对路,急得直摇头,只说:「不行!不行的!」

  展司令脸上收了笑,对着她父亲脸上啐一口唾沫,说:「什麽玩意,凭你也配对老子说不行!来!男人的赶出去,女的关到房裡去!」

  便有人响亮地应了一声「是!」。

  立即两个大兵过来,浑身武装,雄赳赳的,抓了那男人就往外拖。

  那男的怀裡鼓棍快板噼噼啪啪摔了一地,只听见他大叫,「老总!你不能这样啊!我家姑娘不是堂子裡的!你不能糟蹋她呀……」

  那女孩子看见她爹被大兵凶神恶煞地拉出去,吓得脸无人色,撒腿就要跟着跑,被两个护兵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放声尖叫起来。

  但这尖叫是无用的。

  外头大厅裡客人们听见了,只是一愣,很快醒悟过来,仍是说话的说话,抽烟的抽烟。

  展司令看姜师长目光追着那被带走的女孩子的背影,又笑起来,说:「老姜,你家裡已经七八个姨太太了,还这麽着急?也罢,我是存心要让你快活一日的,你先把她办了,再来办正经事,怎麽样?」

  姜师长一喜,感激道:「多谢司令。」

  兴奋之下,倒对展司令敬了一个军礼,按捺不住地去了。

  这一边,姜师长点了几个亲信的下属,和他一起到屋子裡。

  叫女佣端过沏得酽酽的茶,一人奉了一杯,便把女佣打发出去。因为要说的事不能外传,连一个堂子裡的姑娘都没留,满屋子大男人,展司令斜躺在罗汉床上,拿着镶金嵌玛瑙的烟枪,一时竟找不到人。

  张副官明白他的意思,过来说:「司令,我伺候您。」

  弯下腰,把烟扦子拈着烟膏子,给他烧了一个烟泡。

  展司令美滋滋地吸了一口,给了副官一个表扬的眼色,往四周看了一圈,眉毛掀了掀,问:「怎麽露昭人呢?」

  张副官说:「军长说有事,要晚一些过来。我这去请他。」

  展司令哼了一声,「他能有什麽破事?还不就是惦记着姓宣的小白脸。老子真不明白,他这是打哪儿养出来的怪癖。操男人就算了,还一定要操司令的儿子。」

  一旁徐副师长坐在太师椅上,正自己给自己烧烟,眯着眼睛悠悠吐了一大口,在脸前面形成一圈白雾,乾笑着说:「司令,这是军长的志向。换了别人,这麽口口声声说要操宣司令的公子,还真没这胆子。」

  这一说,展司令倒乐了,也觉得挺自豪,歎口气说:「我姪儿就这一点像我,别的都含煳,就是这床上的事,一点也不能委屈。这操宣司令的儿子嘛,我倒也不反对,那姓宣的当年把老子当牛马一样使唤,为他流了多少血,不过就是黄埔那一仗死的兵多了些,他就听信谗言,想撤老子的职。他娘的!连我都想操他祖宗呢!露昭现在弄了他小儿子来,天天操,那算是给我报了仇。姓宣的在天上,只管乾瞪眼吧!」

  屋子裡的人听他说,都很捧场地哈哈大笑。

  这时候,房门在外头被人一推,一身军服笔挺的展露昭先走进来,后面跟着张副官。

  展司令问:「你到哪裡去了?都在等你,坐这边。」

  把烟枪子敲敲对面的罗汉床。

  展露昭过去坐了,有人递了一杆烟枪过来,他是不吸这东西的,把手往外推开了,皱起眉问:「西边厢房怎麽回事?又哭又叫,闹得人心烦。」

  徐副师长说:「那是展司令给姜师长做媒呢,老姜真是好豔福,刚满十四岁的小妞,这就让他采了满嘴蜜了。」

  展露昭一隻脚架在罗汉床上,露出那长腰漆黑光亮的大马靴,见桌上丢这一包香烟,抽了一支出来在手指裡夹着,张副官只道他要抽烟,掏了自己的打火机,打着火凑过来要帮他点上。

  但这种贴身的事,展露昭已习惯让宣怀抿来做了,见有打火机伸过来,抬起眼一看,不是那张脸,便没了抽烟的念头,把香烟头避开那火,只捏在指头上慢慢揉着,冷冷地说:「老姜也不像话,过来一趟,正经事还没做,先躺女人身上了。」

  展司令吐着烟圈说:「哎,这媒人是我做的。他最近辛苦,老子犒劳犒劳他,怎麽着?」

  展露昭把眼睛往展司令那一边一斜,说:「叔,你犒劳他,给他钱就得了。当司令的帮下面的人抢女人,传出去也不好听。这还是首都,你不是说现在不能惹事?」

展司令不高兴了,瞪起眼睛骂道:「放你妈的屁!你倒会教训人,怎麽不先抿乾淨自己拉的屎?叫你不要去招惹姓白的,你偏盯着那宣家小白脸,城外打人家埋伏,反而被人家埋伏了,丢人现眼!抓不到人也就算了,连自己的副官都丢了。你现在一天到晚拉着个脸,给谁看?要不是看你和老子一个姓,老子早毙了你!」

  在座的不是师长就是旅长,都是展司令心腹,知道这叔姪二人的脾气,没人不识趣地插嘴,权当没听见,个个安安静静地烧自己的烟。

  只有张副官恪尽职守,在旁边劝着说:「司令,歇歇气,我给您再点一个烟泡。」

  展司令见展露昭那软硬不吃的样子,怒从心头烧,恨恨地说:「点你妈的头!老子恨不得点了这兔崽子天灯!」

  一时气了,烟枪子往展露昭身上一敲。

  那烟枪头是黄铜做的,正烧得发亮,一敲下来,正敲在展露昭手背上,顿时嗤地一声,发出些皮肉烫伤的焦味来。

  展司令原意是要敲痛他一下,倒没想到有这个失手,赶紧把烟枪抽了回来。

  周围人都站起来,作出焦急的样子说:「快快!拿金创药来!」

  徐副师长说:「司令这是怎麽了?谁不知道,您一向最痛惜军长的,这下子反而要心疼了。」

  展司令自己没儿子,姪儿又只有展露昭这单单一个,确实是心疼的,但当着众人的面,更要做出一副怒气的样子,沉着脸说:「你们不要劝我!我今天非教训这小兔崽子一顿不可!」

  正说着,张副官已经去拿了烫伤药过来。

  展露昭倒也能忍痛,挨了那一下,只是脸颊蓦地一抽,竟坐着动也没动,目光垂着,冷冷盯着那烫出一圈泡的手背。

  张副官请他把手伸出来,弯腰给他涂药,展露昭不做声,自己把药从张副官手裡拿了,慢慢擦在伤口上。

  他天生带着一股阴鸷,这时候脸上不冷不热,浓眉下一双深眸,谁在裡面都瞧不出什麽,大家都隐隐觉得有些发寒。

  屋子裡顿时安静。

  连展司令也闭了嘴,把烟枪放在手裡翻来覆去地观赏,彷彿上面忽然开了两朵花似的。

  展露昭擦了药,把药瓶往桌上一扔,扫着屋子裡面的人,说:「大老爷们,谁身上没挂过彩?别他姥姥的当新鲜事瞧。说正事。」

  展司令听他这话,却很对自己胃口,顿时又哈哈笑了,用烟枪指着他说:「臭小子,你这臭小子!和你叔年轻时一个鸟脾气!张副官,过来再烧个泡!」

  翻身躺下罗汉床。

  张副官赶紧过来给他好好地再烧了一个。

  展司令噗嗤噗嗤抽着,把手一挥,说:「你们商议,全听军长的。」闭上眼睛,享受鸦片烟味在肺裡绕一圈,升上鼻腔的快乐。

  徐副师长露出正容,向展露昭汇报说:「日子不改,还是敲定初九。洋人很够意思,答应再加十门砲。」

  展露昭说:「十门砲顶个屁用。我要的是一百门,他们手上没有,五十门也成。」

  徐副师长苦笑着说:「军长,不是我不尽力,和洋人谈买卖,人家是不肯吃亏的。一百门进口炮,他们估计也有把握弄过来,只是他们不愿意卖钱,要我们用掺白面的那个祕方来换。」

  展露昭便笑了,说:「那些洋人倒聪明,他们现在已经和林奇骏的洋行搭上了,不愁没处走他们的货,再把我们的方子弄到手,那真是可以当我们是路边的野狗,什麽时候不耐烦了,什麽时候一脚踹。」

  虽然是笑着说的,但那眼神裡,却带着一股杀气。

  徐副师长不由缩了缩脖子,言语小心起来,说:「军长说的对,洋人是不安好心。但洋人有枪砲,有白面,和他们合作,好处也不少。咱们也只能提防着点。」

  展露昭阴沉地说:「没好处,老子理他个鸟。你说的对,冲着他的洋枪洋砲,先和他合作合作,至于白面,老子打听过了,这块地面上也不是不能种。炮的事,你再联络一下那洋人,方子我们是不能给的,但我们愿意黄金白银来买,要不然,洋人不是喜欢我们中国的古董吗?古董也成,老子给他们弄来。」

  徐副师长露出为难的神色,说:「下官尽力而为吧。」

  正说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接着门便被人一推。

  他们知道那房门是有护兵把守的,能进来的就是自己人,也不如何在意。

  果然,姜师长一边繫着上衣钮扣,一边跨进来,腰上鬆鬆地挎着军用皮带,皮带上挂着沉甸甸的枪套,扭曲着一张狰狞的脸,嘎嘎笑着,「我来迟了,对不住各位,要等我这半日。」

  展司令正闭目眼神,听见是他来了,坐起来打量他,乐道:「老姜,你倒俐落,把人收拾好了?」

  姜师长说:「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那小妞皮肉不错,还是个雏。我和她说了,她要伺候得不错,我就把她带回去。多谢司令成全。」

  展司令把烟枪一挥,说:「小意思。美人嘛,不就是拿来让爷们爽快的?你们继续说谈,我再抽一口。」

  又翻身躺下,再抽起来。

  展露昭眼睛斜过去,沉声说:「叔,这玩意儿也不是什麽好东西,你少抽两口。」

  展司令哼了一声,「兔崽子,管起老子来了。干你的事!」

  更用力地呼噜呼噜抽起来。

  那边几个同僚,都向姜师长道了一声喜。

  姜师长挑了一张椅子,大模大样坐下,问:「谈到哪裡了?」

  徐副师长说:「正说你那张祕方呢,真是好东西,连洋人都眼红。」

  把洋人希望用祕方换炮的事说了一下。

  姜师长心裡十分得意,面上却故意作出老成的样子,说:「那是洋人没见识,我中华地大物博,什麽能人没有?一个掺白面的配方,就把他们镇住了。说到天下万物药性,其实谁也不能和中国人比。就说我一个远房表叔,还真是一个奇人,要不是时运不济,遇上这乱世,把小皇帝给革新掉了,说不定他还能溷个御医当当。不瞒各位,那方子就是他给我的,他说白面这种玩意儿很邪门,用白面做药引子,再在裡头掺药,能做出不少邪门东西来。」

  在座的人,都有些吃惊。

  坐他左手边的魏旅长,因为在座的都是官位比他高的,一直不大做声,这时候忍不住说:「这样说,姜师长这位表叔,倒真是个人才。我听说掺了这方子的白面,人吃了后,就算买了普通白面,也是解不了瘾头的,非要吃回同样掺药的白面不可,不然发作起来,那可够难看。这已经很高深了,难道还能做出些更邪门的东西来?这真差不多是听仙侠传的毒王毒仙的事了。」

  展司令已经抽得过瘾了,这时候坐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睁开眼说:「老姜,就听你吹得神。那我问你,你那位奇人,能不能在白面裡掺点什麽,叫人吃了就喜欢老爷们的?我这姪儿,给一个姓宣的迷了魂去了,听说那姓宣的,倒对一个姓白的死心塌地,你要有本事,让姓宣的肯跟了我姪儿,我就叫他给你敬三杯酒,叫你做老大哥。」

  展露昭目光霍地一跳,视线缓缓转过去,定在姜师长脸上。

  姜师长却摇头说:「司令,您说这玩意,恐怕还真要到仙侠传裡面去找,要真能做出这种药来,我表叔早发财了。不过……」

  展司令问:「不过什麽?」

  姜师长尊容不堪,只要一笑,那脸便是扭曲的,他扭着脸颊说:「不过我可不信,这种小事,能难倒军长这样的人物?依我,也别管什麽喜欢不喜欢,先弄上了炕,要是不听话,老爷们摆佈起来,来去也就那麽几手,一春药,二迷药,三鞭子。三管齐下,天天往死裡弄,只给他留一口气,这人又不是铁打的,日子长了,没有降服不了的。」

  能坐到这屋裡商量事情的军官,都是沙场上打过滚,杀人不眨眼的,听姜师长这一说,还是有点皱眉,心道这丑八怪也太狠了。

  他那七八个小老婆,恐怕日子不太好过。

  展司令却大乐,拍着大腿说:「就这样痛快,说到我心眼裡去了。我就最恨那些黏黏煳煳情啊爱的,说来说去,还不是扳开腿,一根鸡巴插到底?」

  转过头,对展露昭说:「听见了吧!你急什麽,等正事办完,白家倒了台,叔一定给你把人弄过来。到时候你照着老姜的三招,给他狠狠磨几天,他自然就服帖了。以后你咳嗽一声,他乖乖脱了裤子让你操,那还有什麽说的?我可警告你,城外那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破事,你少他妈的再傻干!」

  展露昭冷着一张脸,瞧模样很想哼一声,只是给他叔叔留面子,没有哼出声来。

  把手裡捏了半日的纸烟点燃,抽了一口,半晌,又把目光放回到姜师长脸上,说:「我听过人家一回评书,说世上有一种假死的药,有没有这回事?」

  展司令说:「评书上说的,你也能当真。」

  姜师长却说:「这倒是有的,只是并没有那麽说书的那麽神乎,也就是吃了之后,人看起来快不行了,心跳很慢的样子。这药我手头刚好有,军长要用,我派护兵去取给你。」

  展露昭把头一点,不再说什麽,掐了吸到小一半的纸烟,沉声说:「现在,先把初九的事定下来。」

  他做事,向来是不用纸笔的,当下便指着这些师长旅长,一个个派起任务来。

  倒非常俐落。

  等说完了,展露昭问:「就这样,还有要问的没有?」

  张副官嘴唇动了动,却没吱声。

  展司令是离自己副官很近的,自然看见他的神情,嘿了一声,对他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张副官这才说:「这个地点,要不要再斟酌一下?」

  展露昭问:「为什麽?」

  张副官说:「只是小心一些罢了,这个地方,我们从前也用过一次,恐怕不安全。」

  展露昭眉毛便有点挑起了,显得很冷峻,问他,「你这话什麽意思?」

  张副官到了这时,也不能不挑明来,硬着头皮说:「军长,您那位副官,现在还不知道下落,万一……」

  展露昭问:「你是说我的副官会出卖我?」

  这句话,声音已经有些吓人了。

  张副官瞄了展司令一眼,赶紧把眼睛垂下,很谦恭地说:「不敢。宣副官对军长,当然是很忠诚的,只是抓走宣副官的人,也不知道会对宣副官用什麽手段。初九的事很要紧,下官只是想提醒一下军长。当然,还是军长您拿主意。」

  展露昭硬梆梆地说:「用不着。怀抿知道日子,但不知道地点,就算他知道,他也不会出卖我。」

  展司令说:「我看张副官提的这个醒不错,你可不要大意失荆州,栽在那个浪货手裡。」

  展露昭神色还是那麽冷冷的,说:「他跟我日子不短,这个人,我还是很清楚的。」

  事情便还是照原样的议定了。

第五章

  为着戒毒院的开张要从初十改到初九,宣怀风又做了三两日的大忙人,把计划中要筹备的事都加紧去办。
  万幸在公文方面,都很顺利。
  上次打的那场麻将,几个老板答应的窗帘药品也到了一部分,至少开张这段日子是够用的。宣怀风算了算款项,除了麻将桌子上敲来的钱,另有一笔海关总署拨下来的专项款,支撑到年末不会有问题。
  那一边布朗医生打电话来,答复说还是决定接受职位了。
  如此一来,地、物、钱、人四大项,都算齐整,接下来的便好办多了,不过是开张那一天的剪彩布置。
  几个常来帮忙的朋友碰头,在一块兴致勃勃的商议,承平当然是来的,黄万山的腿也好了大半,已经出了医院回家里养着,拄着一根拐杖,也和他妹妹一同过来搭把手。
  因要写请柬,说起请哪些人,宣怀风沉吟道:「我希望这事办得不大不小,既要让别人知道戒毒院开张了,但又不要太浮夸。现在社会上的风气,动辄就请一群的政要人物,实在要不得。」
  承平赞同地说:「既然是办实事,自然从开张这里始,开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头。不过剪彩的人,你想好了没有?」
  黄玉珊是极活泼热情的女学生,现在和他们熟了,说话越发大胆,笑吟吟地说:「宣先生说政要人物不要请一群,那么请一个就好。要是能把总理请过来,这报纸上一定会登消息,人人就都知道戒毒院开了。宣先生,我们向政府提出这样一个请求,你说总理会不会答应?」
  宣怀风现在听见「总理」这头衔,心里就颇不是滋味,微笑着说:「总理很忙呢,他是日理万机的大人物。虽然戒毒院也是关系民生的事,但还未至于要请他亲自来的地步。至于剪彩的人,我心目中,是想请我们海关的白总长。私下问过他,他也是欣然同意的。」
  黄万山在腿伤后,也在医院里受过欧阳倩的探访,说话间已知道了白雪岚整治那开车撞死人的恶少的事迹,对白雪岚很是敬佩,点头说:「这很好。白总长的做事,一向令人痛快。戒毒院就是和毒贩子这些恶势力斗争,要我看,倒非要白总长这样手腕强硬的人不可。」
  再说起具体的邀请名单。
  除了经常对戒毒院给予帮助的热心人士,那几个给戒毒院捐了不少东西的富商,也还是下了请帖。
  黄万山提起说:「欧阳小姐,务必要给一张帖子。人家为这戒毒院,开了一场慈善晚会,还亲自画了两张画,拍卖了一千块钱呢,都以社会慈善的名义捐过来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承平就拍了一下大腿,指着宣怀风说:「你该挨骂呢。欧阳小姐为新生小学募捐办的慈善宴会,你不是当初满口子应承了来帮忙,临时就给推脱了。人家再办一场,名义上还是为了戒毒院的,你又找借口不来。连我都替欧阳小姐不值。」
  宣怀风当着这许多朋友面,被说得很不好意思。
  黄玉珊倒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对承平说:「你算了吧。宣先生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不亲眼看着他前前后后地做事?欧阳小姐那边,虽然没有宣先生帮忙,但我哥哥做了不少事呢。我也不知道,有人拄着拐杖,也能如此活泼。」
  黄万山说:「小丫头!拿妳哥哥开心吗?也不怕人笑话。」
  拿起拐杖假装要打。
  黄玉珊就躲到承平身后去了。
  众人笑着看,都觉出一股活泼泼的青春的鲜味在空气中荡漾。
  到了初六,所有请帖都派出去,宣怀风一直提起来的一口气,算是松了小半,第二天早上就偷了个小懒,迟了一个钟头才起床。
  醒了后,白雪岚已经不在房里了。
  这是常有的事,宣怀风也不在意,径直漱口刷牙。
  小飞燕一边给他递牙粉,一边很兴奋地和他说:「宣副官,我姊姊给我打电话了。」
  宣怀风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梨花。
  这小姑娘可算是孑然一身,能找到一个疼她的姊姊,也难怪她高兴。
  宣怀风问:「妳姊姊给妳打电话,都说什么了?」
  小飞燕说:「不就是说我们结拜姊妹,要做一个仪式,请一桌席面吗?姊姊问我什么时候合适。我哪知道这些,就来问问您。」
  宣怀风把热热的拧得半干的白毛巾,在脸庞上舒服地擦着,一边说:「这是妳们的事,问我做什么?妳们该自己做主。」
  小飞燕问:「我姊姊请席面,您赏不赏脸?」
  宣怀风说:「我要是有空,一定去的。」
  小飞燕喜道:「呀!真谢谢您。那您可以做我们结拜的见证人了。我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姊姊才行。」
  便乐得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小飞燕脚步轻灵地小跑着回来,笑着问:「宣副官,我姊姊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请您吃席面,好不好?」
  宣怀风略想想,觉得时间上还是可以满足的,便说:「悉听尊便。」
  小飞燕很欢喜,见宣怀风用过了牙刷牙粉,要放下来,连忙双手接了过去,又再倒了一玻璃杯温开水递给他,小声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请您帮忙呢。」
  宣怀风问:「什么事?」
  小飞燕说:「我姊姊说了,席面的钱,她无论如何是要出的,又不许我和她凑份子。我这个做妹妹的,什么都不做,怎么好意思?我想,这个大日子,也要给我姊姊买一件礼物,做一个纪念才好。」
  宣怀风说:「妳有这个想法,很好啊。她收到妳的礼物,一定会很高兴。不过妳想请我帮妳什么忙?帮女孩子买礼物,这我可是做不了参谋的。」
  小飞燕笑着瞥他一眼,说:「您啊,真是不知道做下人的难处呢。我在这才做了多久,身上没一个钱,想和账房提前支一点薪金,可不是要您帮我说一声吗?」
  宣怀风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这样。这个忙我能帮。妳要是缺钱,我这里有,先给妳拿去吧。」
  小飞燕说:「不行,我给自己姊姊买礼物,怎么能用别人的钱?非我自己的工钱不可,这才是心意。」
  宣怀风听她语气坚定,知道她是不肯要自己私下给钱的,便找了纸笔来,写了一句话,给小飞燕说:「妳把这个拿着,等一下去账房找黄先生,他会把妳这个月的薪金预支给妳的。妳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小飞燕说:「名字还是会写的。」
  宣怀风说:「那就行了。到时候妳签个名字,表示妳已经把这个月的薪金提前领了,那就完成了。」
  小飞燕拿了他写的纸条,很是感激,说:「宣副官,谢谢您。」
  宣怀风朝她很和蔼地笑笑,打发她去做别的,自己便到小饭厅里吃早餐。
  早餐吃到一半,宣怀风正拿着筷子,挟碟子里剩下的一小片酱黄瓜,打算混着白粥吃,猛一抬头,看见白雪岚神秘的笑脸在对面隔窗里冒出来,对他说:「好好坐着,先别动。」
  便看见什么闪了闪,似乎又有什么响声。
  接着听见白雪岚说:「行了。」
  宣怀风没了吃饭的心思,放了碗筷,走到外头,看见白雪岚捧着一个照相匣子,就站在对转角。
  他走过去说:「还以为你干什么,这样神秘兮兮。嗯?怎么忽然弄了这个来?」
  伸手轻轻敲了敲照相匣子。
  白雪岚说:「一个下属送来的,这家伙倒懂孝敬,我正想买一个来用呢,以后该当对他提拔提拔。来,站到那边去,我帮你照一张。」
  说着又捧起照相匣子,把一只眼睛瞇着贴到匣子上去,举起一只手给宣怀风打信号。
  宣怀风说:「我还穿着睡衣,有什么好照的?」
  白雪岚还是一个劲地给他打手势,要他站到走廊转角去,嘴里说:「你穿着睡衣,有风情极了,我照一张,以后藏我的钱夹子里。」
  宣怀风听他这样说,更不肯照,反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原本因为热,睡衣最上面的一颗钮扣是解开的,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现在立即把那颗钮扣都扣上了,罩得严严实实。
  白雪岚把头抬起来,吐着气说:「你这么扭扭捏捏的干什么?」
  宣怀风说:「我不是外面那些时髦小姐,可不当风流照主角。你这样不正经地胡闹,既浪费时间,又浪费东西,我是不配合的。」
  白雪岚把肩膀耸了一下,说:「你这正经模样,就叫人又爱又恨。好罢,你去换了衣服来,我们好好照几张。以后集成一个相册,老了坐一起翻翻,那才有趣。」
  宣怀风微笑着说:「虽然是罗曼蒂克的想法,不过你又怎么知道我非配合不可?」
  白雪岚便也笑了,问:「你不和我罗曼蒂克,还能和谁罗曼蒂克?」
  表现出很笃定的自信态度。
  宣怀风见这是小饭厅前,来往的听差很多,便没有说话,只是唇角微微向上扬着,把下巴往回去的方向一抬,做了个示意,就转身慢慢地走。
  白雪岚把照相匣子收拾起来,追上去和宣怀风肩并肩走,两人一道回到屋子里。

  白雪岚到法兰西喝过洋墨水,对照相匣子这种舶来品颇熟,若只是摆弄照相匣子,自然引不出他多少兴奋。
  但想到这是第一次亲自帮心爱的人照相,要永远留下俊美可爱的影像来,那意义就大大不同了。
  白雪岚竟是把自己当成了照相艺术师这样来处理,进了屋子,便帮宣怀风当穿衣服的参谋。
  宣怀风本来说穿一件青色长袍,白雪岚表示反对,必定要他穿一件新从洋裁缝那里定做回来真丝黑西装不可。
  他这一点任性,宣怀风还是包容的,听他的话,把黑西装找了出来,里面穿了一件雪白的绸衬衫。
  那西装是照着宣怀风身量做的,料子极好,穿起来笔挺无皱,把修长匀称的身子衬得无可挑剔,让人显得很精神。
  他换好衣服,出来在门前一站,恰好站在阳光射下的地方,就彷佛明星走进舞台上的光圈底下。
  领口那处,衬衣和西装黑白相配,白是珍珠般耀眼的白,黑是深夜般漆亮的黑,衣领贴着那截暖玉似的,几乎望一眼就能想象贴近时可闻到的馨香的脖子。
  一双乌眸由黑琉璃精心打造似的,静静往周围一扫,几乎能摄魂夺魄。
  白雪岚眼睛都看得直了。
  想起这宝贝是他一个人的,又满心眼的兴奋。
  宣怀风看他站在对面,一动也不动,只是将眼神很露骨地盯着自己,大感尴尬,说:「到底照不照?要是照,就动手吧。」
  白雪岚说:「当然照。你这样子,神气极了,就这样站着,不要动。」
  摆布着照相匣子,便照了一张。
  宣怀风在门前站了好一会,见他还把头低着,说:「一张就可以了,我知道这东西材料贵,照一张费一次,实在不应该浪费掉。」
  白雪岚又把头抬起来,说:「照你算什么浪费?以后洗出照片来,每一张都是我的宝贝呢。你难道还想省着给别人用?」
  宣怀风轻轻笑起来,承认道:「你说对了。我想着初九那天,借你这照相匣子一用,行不行?」
  白雪岚问:「是开张上拍照片留念吗?」
  宣怀风说:「是的。」
  白雪岚便和他使了个情人间心有戚戚的眼神,笑道:「我们想到一块去了。你放心,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初九能让你照上许多照片。」
  宣怀风不由露出笑容来,在阳光下神采飞扬。
  白雪岚叫道:「别动!我要拍这一张!」
  忙把头低下,在照相匣子里瞧准了,按下快门。
  他把宣怀风拉到走廊下,叫他倚着红色廊柱,让一簇青紫相间的藤蔓做背景,照了两张,一时,又叫宣怀风把西装脱下来,抄在手上,上身穿着雪白绸衬衣,打着领带,洒脱轻松地斜侧着身子向这边看过来,那着实很英俊风流,白雪岚抓紧机会,一口气拍了好几张。
  宣怀风说:「拍不少了,停一停吧。」
  白雪岚说:「我实在停不下来,你摆每个姿势,都很好看。」
  这话虽然露骨,但瞧他的眼神,却是真心实意说的。
  宣怀风受着爱人的赞美,心底也有一股高兴,他脸皮薄,但并不是虚伪的人,高兴了,脸上也是诚实地袒露着笑容的。
  走过来,对白雪岚说:「不要总照我,我帮你照几张吧。」
  白雪岚问:「你会用吗?」
  宣怀风说:「看你用,似乎也不怎么难。你教一教我。」
  白雪岚便教着他,如何看位置,如何按快门,如何换底片,不一会,宣怀风说:「我大概会了,你走过去,让我试试。」
  白雪岚过去在廊柱边站好了,宣怀风便帮他照了一张。
  白雪岚走回来说:「我们两个应该一起照几张。」
  宣怀风说:「这个主意好,我也正这么想。只是要找一个会照相的人来了。这时髦的东西,不是人人会摆弄的,随便找一个听差,只怕捣鼓坏了。」
  白雪岚说:「找孙副官吧。」
  便进房里拉铃,叫了一个听差来,吩咐说:「你去请孙副官过来一下。」
  听差去了,不一会回来说:「孙副官刚刚出门办事去了。」
  宣怀风说:「叫小飞燕来试试吧。」
  白雪岚问:「她会吗?」
  宣怀风说:「不会就教教她。女孩子心细,而且手脚轻,就算学不会,至少也不会弄坏东西。」
  白雪岚说:「听你的。」
  把小飞燕叫过来。
  小飞燕从前在她干爹那里,曾经也到照相馆里照过照片,知道这照相匣子是很贵重的外来货,她竟不知道这是私人也可以拥有的,很是惊奇。
  听见宣怀风要教她拍照,又是害怕又有点好奇,学了好一会,受着宣怀风的鼓励,战战兢兢地点头答应帮他们两人拍照。
  白雪岚说:「你可要拍好了,我们两个人都要拍到镜头里面去。」
  拉了宣怀风,退了几步。
  两人先并排站着,后来又在靠背走廊的座位上,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叫小飞燕照了几张。
  最后摆姿势,白雪岚嫌太正儿八经,不够亲密,自己先就坐了,要拉宣怀风坐在自己膝上来一张。
  宣怀风坚决地说:「这我可不会配合,要是相片给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白雪岚说:「你怕给人看见吗?我可不怕。偏给他们看看,能把我怎么着?」
  宣怀风说:「你不要又闹出事情来。」
  白雪岚问:「你到底坐不坐?你不肯,我就要来抓你了。」
  作势要站起来抓宣怀风。
  宣怀风先是轻轻绷着脸的,被他抓住胳膊往怀里游戏似的扯,动作很亲密,脸一发红,忍不住眼里绽了笑意,对白雪岚低声说,「有人看着呢,你老实一点。俗话说,携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手牵着手照一张,总可以吧。」
  他说得这样有情意,一下子就把白雪岚给软化了。
  白雪岚直从心底笑出来,说:「好。」
  和宣怀风肩并肩站一块,两人站得笔直,垂下的手,五指紧握着,对着镜头,露出笑容照了一张。
  一个上午,因为来了一个照相匣子,就花了大半个钟头。
  照完相,白雪岚叫了一个听差,让他把底片送去照相馆里,找老道的照相师傅冲洗,吩咐说:「叫他们务必经心,洗得好,我双倍给钱。洗坏了一张,我叫人砸他的铺子。」
  宣怀风在一边听了,摇头说:「山大王,现在是民主法治的世界,你这种话可讨不得好。」
  白雪岚不以为然地笑道:「现在人人披着民主的外衣,满大街的豺狼,你要真信报纸上那些歌功颂德的话,那可要栽大跟头了。管它什么世界,左右不过以牙还牙,以暴治暴。」
  宣怀风拿他这凶霸的天性无可奈何,叹了一声。
  白雪岚只当听不见他那声叹气,走到他跟前,调笑一样地用两根手指拧了他的下巴,转过来对准自己,问:「你今天不出门吗?」
  宣怀风说:「今天早上休息一下,下午还是有事情做的。晚上还有一顿酒席吃。你呢?」
  白雪岚说:「我这边要应付好几件事,现在就该出门了。你晚上吃谁的酒席?」
  宣怀风便把梨花和小飞燕结拜,要请一桌席面的事说了,又问白雪岚,「我去和他们吃一顿饭,你介意不介意?」
  白雪岚说:「这是风尘女子救落难女子的喜剧本了,我何必碍你的兴致,你想去就去吧,只要随身带着保护你的人就行。我要出门了,你表示一下。」
  宣怀风一怔,问,「表示什么?」
  白雪岚趁他发怔,凑过来,在他嘴上重重亲了一口,小声说:「衣柜抽屉里有一瓶法国香水,是专给男人用的,你晚上洗了澡,用它一用,香香的在床上等我回来吃。」
  在宣怀风耳朵上小咬一口,意气风发地笑着走了。


第六章

  宣怀风被白雪岚临走前耍这么一个甜蜜的小花招,心里也是说不出的快乐,连后来出去办事,脸上都是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
  忙到下午快五点钟,宣怀风想起小飞燕的结拜宴席来,对宋壬说:「正事差不多了,我们要赶回公馆去才行。」
  汽车开回白公馆,果然,小飞燕早换好了衣裳,脸上还擦了粉,打扮得香喷喷的,坐在大门里的板凳上等。
  听见汽车喇叭响,小飞燕就站起来了,小跑着下台阶迎上去。
  门口的护兵见她是迎着宣怀风的车,都由着她去,也没人拦。
  小飞燕走到车门前,就看见宣怀风把车窗摇下来了,露出一张英气勃勃的脸,笑着问:「等得心急了吧。」
  小飞燕问:「宣副官,这就可以去了吗?」
  宣怀风说:「特意回来接妳的,上车吧。从另一边门上。」
  小飞燕点点头,麻利地上了车。
  宋壬这次没坐驾驶副座,和宣怀风坐了一道,他们两人坐了正坐,小飞燕就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个倒座上。
  汽车猛地开起来,小飞燕一个不留神,往前一栽,额头撞到车门把手上,发出好大一个声音。
  宣怀风赶紧把她扶住了,问:「有没有怎么样?」
  小飞燕倒觉得这表示了自己是不习惯坐汽车的下人,很有些难堪,羞红了脸说:「没事,是我自己不好。怎么这样笨呢?」
  额头一阵痛。
  她伸手碰了碰,似乎擦破了一点肉皮,但幸好没流血。
  宣怀风说:「我和妳换个座吧。不然等一下在马路上停一停,再开起来,妳又要栽个跟头。」
  小飞燕说:「这怎么行?我是做下人的,还是您坐正座。」
  宣怀风说:「分这些上下干什么?女士优先。洋人的习惯未必样样都好,但尊重女士这一点,我是绝对赞同的。」
  便主动过来,和小飞燕换了一个座位,自己坐在了倒座上。
  宋壬被白雪岚提醒了总理府的事后,比往日更小心十倍,恨不得自己变一副膏药贴在宣怀风身上,见宣怀风坐倒座,他还是跟着,就坐在宣怀风左边,问小飞燕,「妳知道吃饭的馆子怎么去吗?」
  小飞燕说:「我知道的。」
  馆子是梨花定的,小飞燕也没去过,不过梨花倒是打电话把定好的馆子在哪条路上,怎么走,都告诉小飞燕了。
  小飞燕记性很好,一一都说出来。
  司机按照小飞燕说的,在街上绕了一下,开进了一条半黑不黑的窄街。
  宋壬瞧着两旁行人稀落,不像是吃馆子的地方,暗地里生了警惕,把手悄悄伸到衣服底下,摸着枪,嘴里冷笑着说:「请人吃饭到这种地方来,可真稀罕了。」
  小飞燕没留意他的动作,伸着脖子往窗外看,说:「姊姊说是红林路十三号,我不会记错呀。看,那不是一家菜馆吗?」
  把手伸出,往车头前面方向一指。
  回过头,倒正好看见宋壬铜铃大的眼睛正定在自己身上,怀疑地打量。
  小飞燕被那目光震慑着,又有些不服气,皱着眉问:「你干嘛这样看我?像看贼似的。」
  宣怀风说:「妳别和他计较,宋壬人很憨厚,他天生眼睛大,看谁谁胆寒。这几天他和我也闹脾气,一直臭着脸,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他了。」
  倒把宋壬说得很不好意思,赧然道:「宣副官,我哪有资格和您闹脾气?您别误会。」
  他其实是奉了白雪岚的命令,要对宣怀风隐瞒他已经知晓总理府的事。
  因为他不会撒谎,怕脸上露出形迹,就索性彻底执行了白雪岚的指示,整天装出一副黑沉的脸。
  但这些,都是不能对宣怀风说的。
  正不知如何解释,汽车已经停了,司机在前面回过头来,对后面坐的几个人说:「要说东北馆子,我看这条路上,只有这么一家。要不是这一家,我可再找不到了。」
  护兵跳下车,已经毕恭毕敬地给宣怀风开了车门。
  三人下了车,果然发现车子是停在一家馆子前面,馆子大门对着路边打开着,望进去就是一口大锅,里面烧着白腾腾的满锅热水,有什么煮剩的面碎似的东西,在里面打着圈地浮滚,要是客人点饺子,估计也是下在这口大锅里煮的了。
  看这样子,是一家二等东北馆子。
  这种二等馆子,在城里很常见,是寻常人家请人吃饭的去处,比不得一等馆子那样精致贵气,但吃起来实惠。
  梨花请客,选中这种地方,很说得过去。
  像京华楼那种高档菜馆,还有枫山脚底的番菜馆,一顿饭就能吃掉普通职员一年的薪金,又岂是人人都去得起的。
  还在打量着,头顶上一扇窗户咿呀地打开,探出半边窈窕身子来,正是梨花,在二楼笑着说:「听汽车喇叭声,我就琢磨是你们了,快请上来!」
  小飞燕抬头,甜甜叫了一声,「姊姊。」
  宣怀风见没有走错地方,便往里头走,这馆子统共上下两层,一楼是大堂,摆了十来张方桌,这钟点是吃饭的旺时,已经坐满了一大半,吵嚷得很。
  大堂中间,有一道木楼梯通到二楼,连着楼梯的墙壁上用钉子钉了一块木牌,写着四个字——楼上雅座。
  宋壬使个眼色,让两个护兵守住了门口,自己带着剩下两个护兵跟着宣怀风往楼梯上走。
  到了楼上,果然是几个厢房,看起来比一楼要干净许多。
  两个穿黑绸短褂的男人站在走廊里,掉过头来看他们这行上来的人,神情不像是来吃饭的,眉角里带着些杀气。
  宋壬目光一沉,手又往腰上摸。
  正是这时候,对着楼梯的那间厢房门打开了,一阵女子笑声混着香风飘出来,梨花从门里走出来,见到宣怀风,很规矩地欠了欠身,说:「宣副官,您真是太赏脸了。我知道,您这样身分的人,寻常是不到这种小馆子来的。」
  她把宣怀风等请了进包厢里,低声说:「外头两个,是楼子里派过来的,我今天请客,实在没别的朋友,邀了几个平日的好姊妹,妈妈怕外头兵荒马乱,姑娘们出门不保险呢。不用理会他们。」
  宣怀风和宋壬,这才知道外面那两个男人,原来是舒燕阁的打手。
  姑娘们是舒燕阁的生财工具,想来既怕她们出意外,又怕她们逃走,所以派人来看着。
  梨花今天是做东道的,倒也有模有样,等大家见了面,先做了一番介绍。
  包厢里坐着好几个年轻姑娘,眉宇间都显出几分见惯男人的风流,瞧见梨花领着一个穿着黑西装,英俊倜傥的年轻公子进来,早得了不少趣味,再一听他是海关总署里有职位的,个个都盯着他看,都大胆得很。
  上次在梨花房里来借衣裳的粉蝶,也和梨花交情很好,今日也在座。
  她只道自己头一次见这漂亮青年,却不知道,她在梨花房里说过一番话,让这漂亮人儿羞得脸红耳赤,回到公馆,还和白雪岚生出另一番不可对人言的情趣来。
  桌上早摆好了碗筷,放了几碟盐花生,瓜子,此时已经被吃了大半,因为贵客未到,并没有上热菜。
  梨花请宣怀风上座。
  宣怀风推辞。
  梨花说:「天!您这时候讲什么客气。您瞧瞧这一桌子人,都是女客,我的姊妹,就您是政府的大红人,我不安排您坐这最尊敬的位置,您说这位置让谁坐?」
  宣怀风推辞不得,只好坐了上座。
  伙计进来问:「现在能不能上菜了?」
  梨花说:「上菜吧,可要都按照我说好的来做。」
  伙计说:「知道了。」
  就下去了。
  宣怀风坐好,梨花又携着小飞燕的手,叫她认识自己在楼里的姊妹,都逐一地叫姊姊,抚着小飞燕的头说:「妳别怪我这个做姊姊的,向妳介绍的朋友,都是和我做一个行当的。我只是想,一来,妳既然肯和我结拜,看来是不会嫌弃我做这个行当的,二来,我这几个姊妹,虽靠男人吃饭,也只是生活所迫,若说到做朋友,也是肯讲义气的。」
  粉蝶和她隔着一个座,这时候把一只白雪诱人的手臂伸过来,在她肩膀上一按,噗嗤一笑,说:「妳找了一个妹妹,就完全变成个大家长的模样了。说这些酸话做什么?我今天是打定了主意来白吃一顿的,可不管别的。」
  听得周围莺莺燕燕,都响脆地笑起来。
  很快,伙计把热菜端上来。
  头一道,就是热气腾腾的一大盘酱骨架。
  接着就是氽白肉、猪肉炖粉条、地三鲜、锅塌豆腐、抓炒里脊、扒三白。
  再加一条红烧河鱼,一盘香菇青菜,一大碟白菜饺子。
  虽然算不上顶名贵的菜,但看起来热热闹闹,显出东道主的热忱来。
  梨花亲自给宣怀风斟酒,说:「宣副官,今天我多了一个妹妹,可都是托您的福。我知道您不爱喝酒的,也不敢勉强,这一顿饭,只敬您这一杯。再接下来,请您随意,如何?」
  她这堂子里磨练出来的交际的手腕,比舞厅里的跳舞明星也可以媲美,风流婉转,巧笑倩兮,很得人意。
  宣怀风正怕应酬时要喝酒,听她这样说,顿时舒服了不少,微笑道:「多谢体谅。好,我饮这一杯。」
  便饮了一杯。
  梨花说:「不怕您笑话,我不是个会挣钱的人,今天这一顿,我是尽我的能力了。这一家馆子,我很喜欢它的口味,所以请人吃饭,都挑的这里。恐怕您嫌脏,特意多给了十块钱,叫他们做菜的师傅把东西弄得格外干净点。您意思意思,多少吃一口吧。」
  宣怀风说:「妳这样费心,反而是我该不好意思。」
  拿起筷子,左右看了看,十成里有八成是大荤菜,油汪汪的,若来的是白雪岚,那倒合他胃口了。
  宣怀风挟了一块豆腐,又挟一块香菇,都吃了,对梨花说:「味道很不错。」
  他吃了两个白菜饺子,便又亲自拿过酒壶来,斟了一杯,说:「我酒量不好,刚才一杯,再加这一杯,就该撤酒杯了。这一杯,我敬妳们姊妹,乱世里能够相遇相知,殊不容易。来,祝妳们这可贵的姊妹之情。」
  他是主客,又是席上唯一一个男宾。
  一举杯,倒惹得座上的女子们都举起杯来凑热闹,包厢里顿时撞了许多串风铃般,响起各种清脆动人的笑语。
  大家一起饮了一杯。
  梨花把喝空的杯子放下,悄悄扭过半边身子。
  宣怀风一看,她倒像在拭泪,有些惊讶,小声问:「妳怎么了?」
  梨花轻轻摇了摇头,抬着睫毛,瞅了宣怀风一眼,好一会,才低声说:「您不知道,我心里实在感激您。为着拿我们取乐,面上敷衍我们的客人,我见得多了。但您……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像您这样的人,我原以为只是写在书里的。」
  小飞燕坐在梨花身边,也发现梨花神情不同,料想她是触景伤情,便把身子探过来,握了梨花的手,软声道:「姊姊,妳别哭。以后我们是姊妹了,妳有什么事,只管和我说吧。」
  梨花反握了她的手,说:「妳真是一个好妹妹。」
  往小飞燕脸上一看,却忽然神色一动。
  这二等馆子,为了省本钱,包厢只在中间挂了一个电灯。小飞燕刚刚进来时,梨花也没注意,这时候一抬眼,正好小飞燕又转过来,脸被电灯照着,顿时被梨花瞧出了问题。
  梨花说:「哎呀,这是怎么弄的?撞着什么了吗?」
  轻轻扶着小飞燕的头,往灯光下看。
  她的额头,肿了一个小小的包。
  周围那些女孩子们听说了,都探头过来看,问:「怎么了?」
  小飞燕被这些人盯着,很不好意思,笑着说:「只是我刚才坐汽车来的,不小心在座位上栽了一下,正巧撞到车门上。这一点点事,回去很快就好了。」
  梨花说:「妳也真不小心。再这么不留神,姊姊可要为妳伤心的。」
  粉蝶看她们姊妹感情如此好,很是羡慕,把手上拿着吃饭的木头筷子,反着在小飞燕脸上轻轻一戳,笑道:「妳得了这个姊姊呀,可真占了大便宜了。瞧瞧,才正吃结拜宴,这就为妳伤心上了。幸亏妳说得明白,是不留神自己撞的,要是在公馆里挨了人家的打,让妳姊姊知道了,不定要提刀子上门,为妳讨公道呢。」
  小飞燕咬着细白糯米牙,笑得甜甜的,说:「公馆里的主人,都是很有知识的。我现在伺候的男主子,又不伺候女主子,怎么会挨打?」
  粉蝶问:「妳觉得只有女主子打女佣吗?」
  小飞燕说:「这我是有经验的,女人打起女人来,那才叫不留情。我从前几乎就被团长太太打死了。」
  粉蝶反驳说:「男人打起女人来,还不是一个样。我们楼里一个姊妹,被一个什么司令叫了条子,到他行馆里伺候,无端端挨了好几个耳光呢。」
  这件事,舒燕阁里的姑娘们都是知道的。
  听粉蝶说起,都很气愤,纷纷骂那军阀太欺辱人。
  她们只是弱质女子,又干了这一行,受气挨打都无可奈何,只能在背后骂两声出气。这下姊妹们坐了一桌,又都喝了一点酒,说起这个叫人不甘心的事来,一时竟把当主客的宣怀风晾在一边了。
  骂了好一会,便一致都同情那遭了毒手的同行。
  其中一个姑娘,叫写意的,就问:「到底玉珠的病,好一些没有?」
  粉蝶说:「哪里那么容易好?听说那几个耳光是当兵的打的,手掌比蒲扇还大,一点力气也没留,打得嘴角都裂了。她又受了很大的惊吓。我昨天去她房里一趟,她就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神情呆呆的。和她说十句话,她连一句都没回。」
  另一个姑娘做了一个神秘的表情,轻轻说:「我听妈妈请回来的大夫说,玉珠捱的耳光很重,怕是这个……」
  举起一根食指,对着耳朵指了指。
  写意问:「不会是把耳朵打聋了吧?」
  话一出口,便吃惊地举起手,捂了自己的嘴巴。
  姑娘们物伤其类,一桌子顿时安静下来。
  粉蝶轻轻咬了咬牙,含着恨说:「这姓展的,总有一天死在路上,尸首让野狗吃了去才好。」
  宣怀风在一旁静静听她们说着,也觉得那军阀很是可恨,应该狠狠惩处,只是一群女人说话,他一个男人不好插嘴,此时听见粉蝶提起是姓展的,不由一愣,脱口问:「是广东军的人?」
  粉蝶说:「可不是。就他们这伙人,现在可威风了,但凡他们叫条子,是决不能不应承的,略应晚一些,就拔出枪来,要打要杀,比阎王爷还霸道。上次写意已经有客人约了,要请她到街上玩,不料那边的司令派了大兵过来,叫写意的条子,一说另有客人约下了,那大兵顿时闹起来呢,说他们司令搁得起钱。」
  写意提起前事,犹有心悸地拍拍酥胸,说:「别提了,那次可真是吓死我了。妈妈怕惹出事,叫我把苏二爷给推了,先应酬这班恶客。不过,那位展司令粗鄙归粗鄙,花起钱来,却是一点也不在乎。也不知道他哪弄这么多的钱。」
  梨花到底是要面子的,见姊妹们在饭桌上说起客人花钱的事,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宣怀风一眼,站起来,一边帮大家斟酒,一边笑着说:「妳们呀,没上菜的时候嚷饿,上了菜,只顾着说话。等一下席散了,没吃饱,可不要在背后嘀咕我。」
  众人这才想起,桌上有个英俊漂亮的男客,是不该胡说这些楼里事故的,顿时掩了嘴,只拿些没要紧的玩笑话来说,吃吃喝喝起来。
  梨花对小飞燕说:「妹妹,妳多吃一点。女孩子丰润些,才讨人喜欢。」
  帮她挟了一块鸡到碗里。
  小飞燕微笑着多谢,低下头慢慢吃着,藏着眼神不让人看见。
  也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席上的人说广东军如何霸道,像这件事和她也有关碍似的,一颗小心脏倒怦通跳了几下,很觉得有些丢人现眼。
  回过头来,又心忖,她们说的是司令,那自然是展大哥的叔叔无疑。
  叔叔做的事,和侄儿不相干啊。
  这样想了,才把神色回转过来,依旧和梨花说亲密话儿,吃菜。
  吃饭的时候,宋壬就铁塔一样,守在宣怀风身后,离着宣怀风不到三步的距离,本来梨花进了房就请他也坐下,宋壬不肯。
  现在见吃到半路了,宣怀风又不怎么动筷子,估计已经吃饱,宋壬就走上去,弯了腰在宣怀风耳边说:「宣副官,时间不早了,是不是该回去?总长说了,晚上回来,还有公务上的事要交代您。」
  他故意没把声音放太轻。
  梨花在宣怀风身边坐着,立时就听见了,转过头来问:「怎么?宣副官还有事要办?」
  宣怀风和一桌子脂粉香飘的女客同席,其实很不自在,想着来过一趟,也已经可以了,便顺着宋壬的话,点头说:「确实还有一些公务要办。」
  梨花大概是知道他心思的,很识趣,也没有多加挽留,亲自把宣怀风送到馆子外。
  小飞燕却问:「宣副官,我可以晚些回去吗?」
  宣怀风想起早上她说的事,问:「妳是要给妳姊姊买礼物?」
  小飞燕点点头。
  宣怀风说:「那妳留下吧,陪陪妳姊姊。」
  梨花听了,好奇地问:「什么礼物?」
  小飞燕便朝梨花露着小白牙,害羞地一笑。
  宣怀风代她回答说:「她今天预支了薪金,说要给妳买一份礼物呢。这可见她这做妹妹的,对妳的心了。」
  梨花又惊又喜地看着小飞燕,说:「这怎么行?我当姊姊的,还没有送妳礼物呢,倒要妳给我送东西。」
  小飞燕说:「别说这种话了,妳问问宣副官,我是诚心诚意的,连这个月的薪金都向账房先借用了。等吃过了饭,我们到街上走一走,我非要买一个妳喜欢的礼物不可。」
  宣怀风便让小飞燕留下,自己和宋壬上了汽车。
  汽车还没发动,宣怀风又把车窗摇下来,对小飞燕说:「女孩子出门,还是小心一些,我留个护兵下来,要他跟着妳。晚上妳就跟他一道回公馆,要是路远,就坐黄包车,到了大门,叫门房帮妳给车费。」
  指了车门外的一个护兵,对他说:「你今晚就当一回护花使者吧。」
  护兵听见「护花使者」这个时髦词,觉得挺新鲜,又挺有面子,心想着,和宣副官做事还真不错,就算给他使唤去给女人当跟班,心里面也舒坦。
  便敬个礼,雄赳赳气昂昂地回答说:「是!」
  宣怀风笑着把车窗摇上,汽车就在他们面前开走了。
  回到公馆,没想到白雪岚已经回来了,还洗过了澡,穿着一套白绸睡衣,头发半湿,浑身有着一阵清爽干净的味道。
  他正坐在小圆桌上,对着桌上几张写满字、画满图的大纸思考,把一枝美国钢笔的尾巴衔在牙齿中间,无意识地咬着。
  抬头透着窗户看见宣怀风从院门那头过来,白雪岚便把钢笔从嘴上取下来随便往柜面上一丢,又将那一堆纸乱七八糟地归拢了,全扫到一个抽屉里去,再把抽屉合上。
  等宣怀风推开房门,他就迎上去,一双眸子乌亮精明,淡淡笑着说:「好家伙,准你去吃一顿饭,吃了大半个钟头。我临走前说的话,你都忘了吗?啧,这一身的女人脂粉味。」
  在宣怀风脖子上嗅嗅,故意把眉头皱紧,捏着鼻子说:「不行,都要把人熏坏了,快给我洗干净。不洗干净,不许你碰我。」
  挥着手,一副要把宣怀风打发了的模样。
  宣怀风好气又好笑,说:「也不知道有什么喜事,把你乐成这样,一见面就拿我开玩笑。真的那么大脂粉味吗?」
  自己往自己身上闻了闻,似乎真有一股很腻味的香。
  他说:「好罢,我就去洗澡。」
  进了浴室,惊喜地呀了一声,从浴室里探出半边身子说:「你真的买了一个法兰西浴缸回来?这么快就装好了?」
  白雪岚笑道:「有钱干什么事不快?看中这法兰西浴缸,洋行还说不敢卖,是一个富商已经定下的,我打了个电话过去,人家当即就答应让给我了。抬回来,驳一根热水管子过去就行了。今晚就用一用,好不好?」
  宣怀风说:「我从前在英国读书,公寓的房间也有浴缸。冬天泡在热水里很舒服,夏天用,就太浪费了。我还是站着洗吧。」
  白雪岚说:「管他呢。难道以我们的本事,连洗澡的热水钱也会发生困难不成?」
  宣怀风说:「天底下总有一文钱逼死英雄的时候,我叫你节省一点,总归对你有好处。」
  说完,就把门掩上了。
  白雪岚走过去推门,发现竟是锁上的,脸上便露出笑来,伏在门上,曲着指头敲了敲。
  宣怀风在里面问:「又什么事?」
  白雪岚问:「你锁门做什么?」
  宣怀风没说话,不一会,水龙头打开后的声音传出来。
  白雪岚想象里面那绮丽风光,爱人褪了衬衣西裤,在水雾中肤光胜雪,心更加痒起来,又把手去敲门。
  隔了片刻,宣怀风的声音在里面传过来,说:「别敲了。」
  白雪岚听他的声音很平静,这平静底下,恐怕是赧然而温柔的,更被激起了信心,像有人给他的无赖行径撑腰似的,果断地继续敲起来。
  叩叩,叩叩,叩叩叩。
  叩叩叩叩叩……
  他只管不急不躁,断断续续地敲着,直透出一股锲而不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来。
  这完全是敲在他爱人的心上了。
  敲了三四分钟,浴室门便传来一个轻轻的声响。
  白雪岚大为振奋,尝试着一推,果然里面的锁打开了,心里又甜又热。
  立即把门推出一大条缝隙,大猫般敏捷地挤了进去,反手把浴室门一关,然后两手一伸,把一具被热水浸得润泽温暖,触手滑腻的身子抱住。
  白雪岚嘴唇摩挲着肌肤温热细腻的下巴,喃喃地说:「亲亲,我还当做梦呢,你真的给我开门了。」
  宣怀风微微皱着眉,说:「我有什么法子,你就这样敲个不停,叫人心烦。真是个无赖。」
  白雪岚笑得如做贼偷到大珍宝一般,说:「这年头,干坏事的才有好果子吃。我不无赖,你怎么会开门?来,这法兰西浴缸也是个贵重东西,我们今晚一道给它开开光。」
  把宣怀风打横抱起,放到充满异国风情的外国浴缸里,自己也脱了已经半湿的睡衣睡裤,大模大样踏进去。
  自是说不尽的轻怜蜜爱,几番意犹未尽的攻城略地了。

  ◇  ◆  ◇

  两人在浴室里胡闹了几回,才总算把这个漫长甜蜜的澡给洗完了,回到床上,把进口床垫压出一个柔软舒服的下陷,都低低喘气。
  白雪岚随时随地,是本能地要掌握着宣怀风的。
  即使是刚刚享受过快乐的状态,人躺在床上,他还是情不自禁把手去轻轻抚着宣怀风的胸膛。
  掌下肌肤,极有弹性,隔着薄薄肌肉,一颗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
  他知道是自己把这颗心弄得如此怦怦地激烈地跳着,便有一股自豪澎湃着自己的胸膛,越是不由自主宣告着占领了似的摩挲。
  宣怀风开始忍耐着,但见他没完没了,只在自己身上不知足地乱摸,知道要这人主动停下来,恐怕是不容易的,便把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抓住了,拨到一边去,说:「睡吧,别动手动脚啦。」
  白雪岚慵懒地哼着说:「你离得太远了,靠过来一些。」
  宣怀风就在他身边,胳膊贴着胳膊,已是靠无可靠。
  踌躇了片刻,轻轻歪着脖子,把一边侧脸贴在白雪岚结实的胸膛上。
  白雪岚才算满意了。
  宣怀风满鼻子嗅着白雪岚清爽的味道,浑身都是懒洋洋的舒适,一时也不舍得睡,和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今天晚上梨花请吃饭,说广东军的展司令,在城里很嚣张。」
  隔一会,宣怀风又说:「小飞燕说要给她新结拜的姊姊买一件礼物,我写了条子,请账房预支她一个月的薪金。」
  再隔一会,又低声说:「她和她姊姊吃了饭要买礼物,我叫了一个护兵陪着。」
  等了半晌,没听见白雪岚动静。
  宣怀风小声问:「你睡了吗?」
  白雪岚鼻音浓浓地嗯了一下,喃喃说:「你继续说,我喜欢你趴在我怀里絮叨。」
  宣怀风听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知道他实在犯困了,低着声音说:「你睡吧,不要强撑着了。」
  在他胸膛温暖的肌肤上,很温柔地亲了一下。
  怕自己压着他心脏的位置,他晚上会做噩梦,便悄悄把头移回来,微蜷着身子贴着白雪岚睡了。

第七章

  第二日,宣怀风见到小飞燕,瞧她一脸喜滋滋的模样,便打趣她,「昨天一晚上在街上玩,帮妳姊姊买了什么好宝贝?」
  小飞燕说:「哪有玩一个晚上?我十点钟就回来了,不信您问那个您派给我的大兵。好厉害,他好像随时路面上都有贼冲出来把我抢了去似的,后来我和姊姊进了一个鞋铺子,好说歹说,他才肯坐下来歇一歇,别人见我们后面跟着这么一个大兵,还当我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呢,态度不知道多恭敬。是了,我买了一双跟儿高高的洋鞋给姊姊,她可喜欢了。」
  说完,便打了个哈欠。
  宣怀风看见了,对她笑道:「妳别伺候了,再去睡一睡吧。我看妳昨晚睡得不够。」
  小飞燕说:「现在去睡觉,怪不好意思的。先把这个月的薪金给领了,大白天的倒去睡觉。再等一会,吃了中饭,我偷空睡个午觉吧。您这边既然不用我伺候,我就去给那个宣副官送早饭了。」
  刚要走,宣怀风叫住她,低声问:「怀抿现在怎么样?」
  小飞燕叹一口气说:「人被关起来,手又残疾了,换着谁,都会像他那样痴痴愣愣的。他饭是吃的,只是不怎么肯说话。上次您派过去的医生,给他重新包扎了,还给他吃了一些洋药,我问他手还疼不疼,他也不搭理人。」
  宣怀风出了一会神,摇了摇头,说:「我这个三弟……几年不见,我倒好像不认得他了。他如今落到这个样子,心里也许是恨我的,所以我也不去看他,要是去看他,他只以为我是要奚落他。现在有妳照顾他的吃食,我多少放心了一点。厨房那边,我自己放着一笔钱,他要吃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妳就尽点心吧。」
  小飞燕点头说:「宣副官,这您放心,他是帮过我的,我一准尽着自己的能力对他好。再说了,您也不要难过,他就算对您有埋怨的地方,也是一时想岔了。您看我和姊姊,天南地北的人,都能做了好姊妹。您们是一家里的兄弟,哪有一辈子做仇人的道理?我不说了,这就给他送早饭去。」
  宣怀风颌首,看着小飞燕去远了。
  沉思了半晌,摇铃叫听差,把昨晚护送小飞燕那个护兵叫了来,问他,「昨天你跟着小飞燕,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护兵说:「就沿着街走了一遭,都看的女人的玩意儿,我也不懂。她们停留的,就是这么几个地方。」
  便说了几个店铺名字。
  一听店名,大概都是买胭脂、小首饰、女鞋的地方。
  宣怀风听他说得很流畅的样子,微微有些诧异,转头一想,就明白过来了,问:「我问的这些,是不是总长已经问过你了?」
  护兵乐呵呵地笑了,问:「宣副官,您怎么知道?」
  宣怀风说:「我就知道,这公馆里的事,没一件躲得过他的耳朵。你辛苦了,这个拿着吧。」
  掏了一张五块钱的钞票给他。
  护兵憨憨地笑着,没伸手来接。
  宣怀风问:「怎么?不敢要我的赏钱吗?不怕,总长问起来,你就实话告诉他,你办事认真,我奖励你一点小钱。」
  护兵说:「不是的。是总长已经赏了我钱啦,是一百块。」
  宣怀风说:「他可真阔气。我是不能和他比的,不过,我这个,你也收下吧。」
  这样一说,护兵才很高兴地接了,对宣怀风说:「宣副官,您待人真和善,说话又客气。很多兄弟想跟在您手底下办事呢,我要不是身体够壮实,枪也打得不错,恐怕也抢不到这个资格。是总长亲自挑我给您当护兵的。」
  宣怀风说:「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选举制吗?」
  护兵说:「您说的那些文明词,我可不明白,总不过是和挑武状元差不多吧。宋大哥在山东白司令手底下,可是一把硬手,您看,现在也只够格给您当个跟班的。」
  宣怀风想着白雪岚这些举动背后的含意,便觉得耳朵热热的,彷佛会被眼前这粗豪的护兵看出什么蹊跷来,微笑着说:「宋壬很不错,他救过我的命。就说到这里了,你忙你的去吧。」
  护兵便高高兴兴地走了。

  这一头,小飞燕从厨房里取了早饭,还是提着藤篮子去后面给宣怀抿送饭。
  那看守的护兵张大胜,远远瞧见小飞燕窈窕纤细的身影,老早就把院门给打开了半扇,两手抱在胸前,背倚着门,看着小飞燕过来。
  小飞燕给宣怀抿送了这一阵子饭,已经和几个看守他的人有几分熟了,尤其是这张大胜,很爱和她多说上两三句话。
  她走到院门前,一看他摆出那架势,就扬着脸,半笑半嗔地问:「做什么?你又要搜查我的篮子吗?给,随你怎么搜去。」
  张大胜说:「哟呵,妳今天吃了小辣椒吗?一张嘴就呛人。」
  小飞燕说:「我这不是呛你,说的是大实话。你横竖要搜查的,我主动一些,还不好?」
  当着张大胜的面,把覆在篮子上的白毛巾打开了,一样样地揭开盖子,无非是包子稀饭咸菜之类。
  小飞燕都给他看了,问:「看好了吗?」
  张大胜说:「看好了,妳都送了许多次了,老熟人,难不成我还信不过妳。我问妳一句,妳昨天晚上是不是出去玩了?」
  小飞燕脸微微地白了白,问他,「你从哪里知道的?」
  张大胜说:「给妳当跟班的那个蒋二,和我睡一个大通铺呢,我怎么不知道?我还知道妳结拜了一个新姊姊,是不是?」
  小飞燕说:「是的呀。」
  张大胜说:「她干的营生不好,妳一个好姑娘,还是少和这种人来往吧。」
  小飞燕不料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觉得自己受到很大的侮辱,俏脸往下一沉,「你说什么?你瞧不起我姊姊吗?好,咱们也不要说话。」
  提着篮子,气冲冲地跨进院门。
  张大胜便跟在她后面,急得乱挠头,喂喂地叫着她说:「妳气什么?我也是好心好意,为着妳着想,才劝妳一句话。常言说,忠言逆耳……」
  小飞燕头也不回,也不和他搭话,就进那间锁着宣怀抿的屋子里去了。
  自从小飞燕回去和宣怀风抱怨,这屋子就有了改变,公馆里的人往里面送了一张床,一张小木桌,还有一套半新不旧的床褥。
  宣怀抿的境况算是比过去好了,至少不用躺在干稻草上过夜。
  这时,宣怀抿正躺在床上,竖着耳朵等小飞燕过来。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就慢慢坐起来,作出一副等吃食的模样。
  他们都怕外头有人监视着,见了面,并没有作出热络的表情,小飞燕过来,默默地把吃食摆在小木桌上。
  宣怀抿看两人靠得很近,眼珠子也没瞧她,盯着那些吃的,低声问:「妳去那地方了?」
  隔一会,小飞燕才微微点了点头,咬着下唇,说:「你吃一点吧。」
  宣怀抿拿起一个包子,沾着咸酱咬了一口,皱着眉咀嚼了一会,问:「妳刚才,是和谁吵嘴?」
  小飞燕因为这并没有不能让人知道的,声音也不再压得那么低,说:「一个护兵乱说话,惹恼我了,和你无干的。」
  宣怀抿问:「那妳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小飞燕黑水银似的眸子瞅着他,心里很紧张似的,恍惚地一笑,说:「我没有话要说,你快吃吧,等一下,外头又要催了。」
  把手指了指桌上一碗稀饭。
  宣怀抿看看那稀饭,再看看小飞燕的眼睛,心里蓦地一跳。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叫道,这是下了药的!
  面上虽然镇定,身子已在轻颤。
  一边又很诧异。
  千难万难的叫了小飞燕去和展露昭碰头,怎么就弄过来一碗下了药的粥?
  他猛地想起,和广东军的人混一块,听过不少事,说落到仇家手里的人,要是掌握着机密,就算仇家不杀,自己人也常常要下手灭口的。
  难道,展露昭也要灭他的口?
  宣怀抿心脏狠狠一缩,又满脑子地乱向自己说,不会的,不会的。
  他对展露昭是什么心思,展露昭很清楚。
  他卖谁,也不可能卖展露昭。
  展露昭要是连这个都不明白,那他就是王八蛋!
  小飞燕看他盯着那碗粥,神色很吓人,急得频频回头去看房门方向,小声说:「快喝吧。」
  宣怀抿问:「这里面放了什么?」
  小飞燕没经历过这种玩命的勾当,声音都有些颤了,左右看看,很轻地说:「我不知道。昨天一个护兵跟着,我在鞋铺子里几乎没敢说上几句话。我姊姊挑了好一会鞋子,后来,一个伙计趁着递鞋盒子,把这个塞我手上,说给你吃。就这么几个字。」
  她见宣怀抿不做声,也隐隐约约感到一股危险,然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脱口说:「难不成这是要你……啊!」
  眼睛猛地瞪大,一脸惊吓地摀住了嘴。
  浑身打着颤,只觉得害怕。
  宣怀抿看她这样,自己反而冷静下来,咬着牙笑了笑,说:「难不成什么?我不信他舍得。反正这条命,一早就归他的了。」
  目光一狠。
  也不用勺子,端起那碗粥,仰头咕噜咕噜喝了。
  把空碗在木桌上一放,对小飞燕说:「妳快收拾东西,走吧。」
  小飞燕慌慌张张地把碗碟放回篮子里,走到门前,还回头望宣怀抿一眼。
  看宣怀抿在床前坐得直直的,放心了一点,想着大概是自己琢磨错了,打开房门走到外头来。
  张大胜还一门心思担心她生气的事,挨在柱子边等她,见着她就赶紧直起身来,对她说:「算我刚才说错话,成不成?妳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为着和我生气,连饭也不好好给人家吃了?」
  小飞燕把脸拉下,「我不与你说话。」
  挽着篮子,脚步飞快地往外走。
  正走着,听见身后屋里哐当一下,好像什么东西带翻了木桌子倒在地上。
  张大胜一愕,再顾不上和小飞燕说话,和另一个护兵立即端起枪冲了进去,不一会,便有人在里面大喊,「不好!犯人死过去了!」
  小飞燕像耳边打了一个雷似的,把篮子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碗碟都打碎了,脸无人色。
  她回过身,要冲到房里,被一个护兵拦住了,朝她恶狠狠地说:「走开!别添乱!」
  在那护兵腋下往里看去,木桌横歪倒下,宣怀抿人也睡在地上,张大胜蹲着,正探他的鼻息。
  有人便说:「把那个送饭的女的看住,八成是她下毒。」
  张大胜收回手,怒道:「毒你老子!七窍一点血丝也没有,这不是毒,这是犯急病了。人还有气,快叫人!」
  重要犯人出了这么大状况,护兵们谁也不敢乱做主张。
  因白雪岚不在,便立即去报告了宣怀风。
  宣怀风大为吃惊,赶紧过来,进了后院,见到账房的黄先生也被护兵临急请来了。
  别的大夫赶过来都需要时间,黄先生是略懂中医的,人就在公馆里,所以这会子正帮宣怀抿把脉。
  宣怀风走过去问:「他怎么样?」
  宣怀抿被他们抬到床上,已是人事不省了,宣怀风看他那脸上,确实瘦了不少,心底很苍凉,一边问,一边握住了宣怀抿另一只手的手腕。
  黄先生锁着眉说:「这脉息,人是到了很危急的时候了。若是要送医院,那就赶快,迟了唯恐出大事。宣副官,您的意思?」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的意思,是要把宣怀抿秘密关押起来的,这一送医院,恐怕后面的事不好处理。
  可一看宣怀抿,已经气若游丝,恐怕再禁不起耽搁。
  正咬着牙,小飞燕在一旁哭着问:「都这时候了,您还犹豫什么?就算不是一个娘,他毕竟也是你一个弟弟不是?您可不能这样狠心!」
  宣怀风把脚一跺,说:「送医院!快!」
  着人把宣怀抿送上汽车,他到底不放心,自己也坐了上去,临开车前,对一个听差说:「你给总长打个电话,就说宣怀抿忽然犯了重病,我做主张送他去医院了。要是总长……算了,我回来再给他一个交代吧。」
  坐到座位上,拍着车门说:「快开车,到最近的医院。」
  离白公馆最近,其实是一家叫为民的医院,虽然是华商开的,也有一些急救的设备。
  宣怀风却不知道,他们的汽车一出大街,就已经被盯梢了。
  等到了医院,把宣怀抿送进去急救,宣怀风正在走廊上焦急地等消息,就看见一群穿着军装的人上了楼,风风火火地冲着他们这方向来。
  打头一个,正是展露昭!
  宋壬立即紧张起来,大声喝问:「干什么的?站住!」
  掏出枪,拦在宣怀风面前。
  展露昭身后的那些大兵,顿时也全露了枪,卡拉卡拉地拉枪栓。
  两方在医院走廊,恶狠狠地对峙起来。
  其它病人护士吓得鸡飞狗走,都躲得远远的。
  展露昭很镇定地说:「别动手,大家犯不着。」
  宣怀风一见他那双要吃人似的眼睛,想起河边那档事,沉下俊脸,冷冰冰地问:「你想干什么?」
  展露昭说:「我一个副官,失踪很多天了。今天听说他被送到了这里急救,我特意过来看看。要真是他,我就领他回去。」
  宣怀抿是被白雪岚私下抓住的,其实就是绑架,在明面上,宣怀抿并没有任何实实在在的罪名。
  现在展露昭以上司的身分出现,提出要把宣怀抿带走,也算名正言顺。
  宣怀风到这时候,当然已经明白这里头的诡计。
  知道中了计,很恨自己的愚蠢。
  他扫了扫周围。
  心忖,这是大庭广众,而且是医院里面,万一真的开枪,那不但连累白雪岚,连白总理也要被连累。
  硬拼是不可取的。
  宣怀风叫宋壬把枪收起来,对展露昭说:「我弟弟得了急症,正在抢救。」
  展露昭又走近两步。
  宋壬待伸手去拦,宣怀风把手在半空中一摆,示意宋壬让展露昭过来。
  他心里,很不甘让展露昭以为自己害怕他。
  展露昭走到他面前,笑着说:「我们不是又见面了?你想不想我?」
  上下打量宣怀风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
  宣怀风极厌恶他这样盯着自己看,把目光狠狠瞪着他,沉声说:「你今天可以把怀抿带走,但你要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胡作非为,那就想错了。城外的事,我总要讨回自己的公道。这首都,也不会再容你这样嚣张跋扈。」
  展露昭说:「我和那姓白的,大家半斤八两。他在城外杀了我那些兄弟,还冒领一个剿匪的功劳。这事要暴露出去,他这总长就不用当了。」
  宣怀风不为所动,反驳他说:「你在城外意图绑架我,这事在报纸上宣传一下,广东军也没好果子吃。」
  展露昭一点惧怕的意思都没有,脸上带着令人很不舒服的笑。
  一双眼睛透过宣怀风的外衣,直射到里面漂亮精致的皮肉里去,看得人浑身鸡皮疙瘩直竖。
  半晌,展露昭压低声音,吐着热气说:「就爱你这骄傲劲,够味。迟早叫你落我手上。」
  宣怀风又惊又怒,不肯再和他多说,沉喝一声,「我们走!」
  领着宋壬和几名护兵,穿过那群虎视眈眈的广东大兵,扬长而去。
  展露昭看着他劲瘦修长的背影,忍得心痒痒。
  这要不是在城里,在医院,有这许多旁人,要考虑后果,他早一招手,喝令部下抢人了。
  姓白的也不过是个下三滥,怎么就能把这神仙般清高的美人给睡了?
  他一个下属过来,在展露昭身边报告,「军长,宣副官就在急救室里,现在缓过来了。」
  展露昭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转头说:「缓过来就送到汽车上,开路。老姜给的药,倒还不错。」
  几个大兵走进急救室,把宣怀抿用担架抬出来,送到展露昭的汽车上,就往住所的方向开回去了。


第八章

  宣怀风坐在汽车上,一路都没说话。

  回到公馆,自己在房裡闷着,总觉得有什么梗在喉咙裡,想吐又吐不出来的难受。

  宋壬在公馆裡回到自己房裡的,不知过了多久,过来敲门,和宣怀风说:「宣副官,看犯人的几个兄弟说,那给犯人送饭的小飞燕,怕是有问题。我先把她绑起来了,你要不要当面问问她?」

  宣怀风没吭声。

  手压住了桌面,头偏着。

  目光直射到窗外。

  好一会,对宋壬说:「先把她看守起来,也别为难她。等总长回来,让他发落吧。」

  宋壬答应了一声,犹豫地瞅瞅他,似乎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一咬牙,还是转身走了。

  宋壬走了没多久,得到消息的白雪岚就赶回来了,一进屋子,把宣怀风从椅子上扯起来,上下看了一番,生怕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掉了两块肉似的。

  看完了,白雪岚一把将他抱了,摩挲着他,又急又恨地说:「我真要打你一顿。宣怀抿生病,要送医院,那没什么。只你不应该亲自去送。」

  宣怀风说:「我在医院裡,遇上展露昭了。」

  白雪岚磨起牙来,说:「就是为这个。所以我说你不应该亲自送,不然,你怎么会遇上那猪狗不如的东西?」

  宣怀风呆了呆,勐地从白雪岚怀裡挣出来,扬起手,对着白雪岚就甩了一巴掌。

  白雪岚竟被打懵了。

  他惊讶地看着宣怀风,问:「你怎么打人?」

  宣怀风昂着头,反问:「不该打吗?」

  一张俊逸精緻的脸,气恼得通红。

  宣怀风说:「你把我,当傻子一样耍弄,你不承认吗?」

  白雪岚看他气成这样,一时居然不敢回嘴,他脸上挨了一耳光,也没有拿手摸一摸,两隻胳膊慢慢地往前伸。

  宣怀风被他一碰,把背僵硬地转过去,怒声道:「别碰我!」

  白雪岚索性强把他抱住了,大掌抚着他的背,柔声说:「别生气,血都冲脑门上了。我给你道歉,好不好?」

  宣怀风反问:「这么说,你是承认一直都在利用我了?」

  白雪岚反驳道:「怎么能说是利用?到了这地步,有哪裡不合你的意了?宣怀抿如果不是你三弟,我早一枪崩了。就因为是你三弟,杀不能杀,审不能审,难道真要我送到警察厅去?那问个什么罪名?已经说了城外杀的那十几个是土匪,总不能把你三弟也说成是土匪,告他一个绑架你的罪。我索性就想个法子,不动声色地让展露昭把他领回去,大家省事。」

  宣怀风待在屋子裡,前后想了半日,联繫着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早把疑点都想到了。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看破。

  一切都是白雪岚安排好的。

  要不然,以白雪岚的精明,怎么会不管不顾地把小飞燕放在自己身边?

  况且小飞燕提出要给宣怀抿送饭,白雪岚那么大方就答应了。

  自己说起梨花请客,小飞燕和梨花出去逛街买鞋的事,白雪岚还一点反应都没有。

  再说,只看宋壬的品性,就知道那群护兵不是好打发的,为什么宣怀抿忽然发了急病,自己说立即送医院,倒没有一个人出言反对?

  这样看来,白雪岚是早就打算好,让宣怀抿寻个机会逃回展露昭那一边的。

  这人做事,厉害也就罢了,居然叫他这样蒙在鼓裡,担惊受怕。

  在医院裡被迫把宣怀抿送还给了展露昭,宣怀风心裡是极压抑的,那时候,还深深觉得自己中了人家的圈套,对不起白雪岚。

  岂不知设圈套的,其实是白雪岚。

  白雪岚抱着他,只一个劲地赔笑讨饶。

  宣怀风拿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已经甩了他一个耳光,当然不能再甩第二个,绷起脸,很严肃地说:「现在,我问你一件,你实说一件。」

  白雪岚说:「是,我彻底坦白。」

  宣怀风第一个,就问:「小飞燕,和怀抿得急病的事,有没有关係?」

  白雪岚说:「这当然是有的。」

  宣怀风便问:「那把小飞燕派过来伺候时,你是早就料着的了?」

  白雪岚的态度,很有些赖皮,说:「我也是看你的面子,想给她一个机会,无奈她不肯改邪归正,我有什么办法。这个小姑娘和宣怀抿是认识的,我叫人留意她的动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宣怀风回过脸来,对白雪岚打量了一番,缓缓地说:「我看,你心裡是有很多计划的。就算没有小飞燕,你自然也有别的办法,会把怀抿放走。只是,你也不会是单单为着我的家人的关係,全然好心地把他放回去,这裡面必然有其他的目的,对吗?」

  他这个猜测,白雪岚倒没有任何反对。

  白雪岚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高深莫测,在他耳朵边说:「我说过,动宣怀风者,偿命。这话是一定作数的,你等着瞧吧。」

  宣怀风被他吹了一口热气,耳朵上的细绒毛簌簌发颤。

  刚才那分恼怒,不知不觉消了大半。

  宣怀风侧了侧头,斜着瞅一眼,白雪岚轮廓分明、英俊帅气的脸上,五指山微凸起来,心裡忽然难过起来,便要往床边走。

  白雪岚怕他又甩开自己,连忙抱得更紧,故意露出委屈的样子,低声问:「你还要生气吗?我可没有对你三弟做什么。总不过是放他一条生路罢了。若你这样和我闹生分,可说不过去。」

  宣怀风说:「你放开吧。我去把药拿来,给你脸上擦一擦。不然明天脸上顶着一个巴掌印,你怎么剪彩?」

  白雪岚这才肯把手放开。

  宣怀风说:「你坐下吧。」

  他去床边柜子的抽屉裡,把装药的小瓷瓶拿出来,看见小瓷瓶上贴了一张黄绸布,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小楷——「万应万灵」,不由扬着唇浅浅一笑,说:「这几个字倒有趣。」

  他是记得的。

  这药前几天也用过。

  白雪岚说他肩后、小腿上有淤青,就拿了这瓶药出来帮他擦。

  果然自打住进这裡,就少不了磕磕碰碰,总有用得着这「万应万灵」的时候。

  宣怀风藉着这药,想起从前许多事来,剩下那一点被隐瞒的火气,算是烟消云散。

  心忖,不知受了多少伤,两人才凑到一起,得到今日,自己反而动手打了他。

  这可真说不过去。

  他拿着药回头走过来,白雪岚已经坐下,半仰起脸等着,那动作姿势,像个等医生来治疗的病人似的。

  模样看着很老实,只是一双眼睛倏忽一闪,却极是清透厉害。

  等宣怀风走过来,他便把眼睛闭上,不一会,感觉一个软和的东西在脸颊上轻轻一碰,那必然是宣怀风柔软细腻的指头了。

  挨过耳光的半边脸,本来是火辣辣的,唯其如此,皮肤格外敏感,再被爱人这样温柔地抚擦,就是一股又痠又痒的酥麻了。

  那不是停留在皮肤上的,而是直酥到骨子裡面。

  白雪岚享受这懒洋洋的酥麻,嘴边不禁逸出一点笑来。

  宣怀风说:「挨了耳光,你还笑?」

  白雪岚因为要和他说话,就把眼睛睁开了,说:「你这话说得我真不能做人了。难道还不许笑,非要哭吗?我又不是挨了打就哇哇大哭的小孩子。」

  宣怀风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的反应,也太不正常了。没见过挨了打还笑嘻嘻的。」

  白雪岚问:「那你说,我应该怎样的反应,才算正常?」

  宣怀风已帮他把药擦好了,将木塞塞回瓶口,捏着那小瓷瓶在掌心裡,沉吟着说:「要是下次……你打回来吧。」

  白雪岚问:「你这是怂恿我还手吗?」

  宣怀风点点头,忽然尴尬得满脸通红,转身要把药瓶放回抽屉裡。

  白雪岚趁着他一转身,抓着他的衣服一扯,让他跌坐在自己膝上,抱了个满怀,朗声笑着说:「别逃。你刚刚说我可以还手,我可是行动派的。咱们现在就把帐算一算。」

  宣怀风看他把手在自己身上乱摸,慌乱中将瓷瓶塞进白雪岚手裡,无奈又窘迫,对他说:「还顶着一脸膏药,你收敛个一时三刻,难道就不行吗?」

  白雪岚说:「那好,我们安安静静,说一会话。」

  果然收敛起来,只把宣怀风在膝盖上抱着。

  白雪岚问:「你还生我的气不生?」

  宣怀风反问:「生你的气,有用吗?」

  白雪岚说:「没用,我总归缠着你,你自然就没主意了。我倒爱看你束手无策的模样。」

  宣怀风呵了一声,笑着问:「这可是露出狐狸尾巴了?很多事情,你是故意的拿来气我。我倒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

  白雪岚不说,把脸压在宣怀风颈窝裡,沉沉地偷笑。

  宣怀风问:「你脸上,还疼不疼?」

  白雪岚本来想说疼,后来一想,宣怀风是很正经的人,心肠又柔软,骗他说疼,不定他就当真的难过起来,便忍住恶作剧的冲动,轻鬆地说:「本来就不疼,我皮厚肉粗,别说打耳光,拿棒子敲都不算一回事。」

  两人耳语了几句,都觉得心裡很舒服。

  唇齿之间,澹澹地甜。

  像喝了甘美的山泉水,那甜意不浓烈,只若隐若现的,真要认真去寻,又回答不出来到底哪一句,叫自己这样浮在云端似的快活。

  彷彿宣怀抿发急病,展露昭在医院裡把人抢了去,不过是看了一齣电影,惊心动魄的开头,到了结尾,却只剩一对眷侣相视而笑的罗曼蒂克了。

  宣怀风现在对于坐白雪岚的膝盖,越来越习惯,横竖没有外人,也没想着下来,半边肩膀往后斜了,挨着白雪岚结实的肌肉,出了一会神,低声说:「怀抿的事,算是暂时解决了。可我看广东军的气焰,现在越来越嚣张。这样跋扈,看来他们是有所依仗的,只怕不好对付。你到底有什么打算?说出来,我也好帮忙。」

  白雪岚沉吟着。

  宣怀风问:「你是不信任我吗?」

  白雪岚笑道:「你不该这么说,我如果对你都不信任,那我还信任谁去?」

  宣怀风问:「那你担心什么呢?」

  白雪岚便又澹澹一笑,只把唇抵在宣怀风肩窝上,犯了困的野豹似的蹭着。

  宣怀风心忖,他大概是有难言之隐,我何必逼迫他。

  便把手抬起来,往后慢慢伸手腕,摸在白雪岚略略有些扎手的短髮上,柔和地抚了两抚,温言道:「只要你明白,我总是站你这一边,那就是了。」

  正说着,忽然那边传过敲门的声音来。

  宣怀风从白雪岚身上站起来,把衣领整理着,一边问:「谁?」

  门外声音传进来,也不认得是哪一个听差,恭敬地说:「宣副官,有您的电话,是年宅打过来的。请您听一听。」

  宣怀风说:「这就来。」

  转头对白雪岚说:「应该是姊姊,这一阵都没去看她,恐怕她心裡怪我了。我去接这个电话。你办你的事去吧,别忘了明天戒毒院开张的事,我们明天早上一到吃过早饭,一道出门。」

  待要走,白雪岚伸出手来,握住他的小手臂,拿眼睛深深地瞅着他。

  宣怀风问:「还有什么事吗?」

  白雪岚问:「你今天在医院裡,那姓展的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

  宣怀风被这一句问得心裡很不是滋味,拧起眉头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敢把我怎么样?」

  白雪岚便没说话。

  表情平静,但眉目间煞气微生,让人生出寒意。

  宣怀风心急着要去接姊姊电话,但白雪岚这副模样,他又丢不下,向白雪岚问:「你到底怎么样呢?我和那展露昭,一丁点事也没有,绝没有骗你。」

  白雪岚说:「你想错了,我是心裡堵得慌。我早猜到小飞燕会帮宣怀抿逃走,暗中吩咐下头的人遇事都装煳涂,随宣怀抿做他逃跑的计划。只是没想到,他今天就闹一出急病,你就亲自送到医院去了。这简直是送羊入虎口。幸亏展露昭还算有点头脑,知道克制。他要是没有头脑,当场动起武来,把你绑了回去,对你做出什么事,我真要先毙了他,再把我自己给毙了。现在想想,我惊出一身冷汗,很后怕。」

  宣怀风倒觉得有些好笑,问:「你也有后怕的时候?」

  白雪岚严肃地说:「你以为我是随便说说吗?你看我,指头都在为了这个打颤。」

  宣怀风摸摸他的手,果然指头凉冰冰的。

  宣怀风便握着他的手,在那凉凉的指头上,用唇亲了亲,笑道:「好啦,我不过和他打了个照面,宋壬一个劲地护犊子呢。姊姊要等急了,我去接电话,等我回来,再和你压压惊。」

  把白雪岚漂亮有力的指节,放在雪白的牙齿间,亲密地小咬了一口,作为这个谈话的结束,便到前头的电话间接电话去了。

  年宅的电话,当然是宣代云打过来的,等宣怀风接了,她早已等得不耐烦,在那一头说:「好哇,你们这些大老爷们,越来越不把别人当一回事了。不过一个电话,爱接不接,白叫人等这么半日,算什么意思?我差点就挂了。」

  宣怀风解释说:「姊姊,我实在忙……」

  不等他说完,宣代云说:「别说了,左不过一个忙字,能当几百几千遍的藉口。你只管向你那姊夫学习吧。」

  宣怀风听出些怨气来,便问:「姊夫最近又不沾家了吗?」

  宣代云说:「别转话头,我现在说的是你。」

  宣怀风拿着话筒,哭笑不得,很软和地说:「是,姊姊,我错了。」

  宣代云在另一头,便传过一个笑声来,对他说:「算啦,你不知道我这身子,现在脾性大吗?说你两句,别往心裡去。我知道你最近忙着弄个什么戒毒的医院,那是好事,不妨碍你。我打电话来,是要提醒你,别忘了八月十五过来吃饭。」

  宣怀风一愣,说:「是呀,快八月十五了。」

  宣代云说:「我说吧,果然就忙得忘了。别的时候你不出现也罢了,中秋总过来,让我瞧瞧你胖了瘦了。你说我这要求,过分不过分?」

  宣怀风说:「当然不过分。」

  满口都应承中秋去年宅吃晚饭。

  宣代云又说:「还有一件小事,我看你这样忙,是没工夫理会的。不过我还是通知你一声吧,白老闆找到舖位了,把前头准备的功夫做好,下个月选个吉日,就打算开张。」

  宣怀风诧异地问:「是白云飞吗?他找什么舖位?又说开张,那是打算做生意了?」

  宣代云说:「就是要转行做生意。实话和你说,这裡头,还是我给他做了工作呢,他唱戏,我固然是爱听的。但作为朋友,我总觉得他这样的人,粉墨登场,长久下去,不是个了局。倒不如做个小老闆,就算辛苦些,好歹心裡自在,也得人敬重。」

  宣怀风口裡说那很好。

  心裡却想,白云飞打算转行,看来他的嗓子是不容易挽回的了。

  一个清逸风流的人才,偏偏命运不济到这种地步,着实叫人嗟歎。

  宣怀风一边想着,一边对话筒裡说:「做生意也是有学问的,我倒有些怕他不熟门道,亏了本钱。他究竟打算做哪门生意呢?」

  宣代云轻啐了一口,骂他说:「人家还没开张呢,你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看你全部心力,都放到那戒毒戒烟的国家大事上去了,哪还有工夫关照朋友?他要做哪一行,我不告诉你,等你日后见了他,自己问吧。记住八月十五过来吃饭,我可要挂了。」

  便把电话挂断了。

  宣怀风放了电话,从电话间裡出来,回到房裡一看,白雪岚正襟危坐地在等着。

  宣怀风说:「在等我?」

  一顿,又说:「我知道了,我和外头来往,你一准要侦查的。不用审问了,我直接坦白吧。是姊姊打电话来,要我八月十五过去年宅吃饭,另外说了一下白云飞的事,他似乎找了一个铺面,要做起生意来了。至于做什么生意,那就不知道。」

  白雪岚说:「我一个字都没有问,你就说了这么几句,还把一个侦查的罪名戴在我头上。你说我冤枉不冤枉?」

  宣怀风说:「那你坐在这裡,直着眼睛看我做什么?」

  白雪岚说:「你不长记性,自己说过什么,转头就忘了。」

  宣怀风问:「我忘什么了?」

  白雪岚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把一根指头点了点他的鼻子,有些神祕地笑笑,「再想想。」

  宣怀风努力回忆了一下,实在不知道他指的是那样,说:「你就痛快点吧。」

  白雪岚问:「刚才谁走的时候,说回来给我压惊的?我一心一意等着呢。」

  宣怀风这才醒悟,啼笑皆非。

  果然是最厉害的强盗本领。

  只是随口一句安慰的话,到了白雪岚眼裡,便是一篇大大的文章,非要做得花团锦簇,佔上一个大大的便宜不可。

  于是宣怀风自食其果,不得不努力为白雪岚「压惊」。

  不必赘言,这个「惊」,自是压得两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欲生欲死之间,情爱氤氲,恋意怯怯,两人心满而意足,抱成一团,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醒来,窗外鸟叫喧嚣。

  已到初九。

第九章

  初九是个大日子,宣怀风等人前前后后忙碌了这麽一些日子,现在戒毒院总算要开张了,都兴奋起来。

  宣怀风昨晚虽然尽了不少爱人的义务,但还是忍着腰痠背痛,起了一个大早,连带着把白雪岚也从床上挖起来,说:「平日我不吵你,今天对不住,我有保证剪彩仪式顺利的义务,只好督促督促总长您啦。」

  白雪岚说:「做个买卖吧。来一个早安吻,我把自己卖你一个上午,这身子这腿,全听你指挥。」

  宣怀风不由好笑,问他,「你羞不羞?我这办的是正经海关总署的公务呢,你当总长的,反而用自己衙门的事来要挟自己的副官吗?」

  白雪岚问:「到底吻不吻?」

  作势要鑽回床上去。

  宣怀风把他拉住,踌躇了一下,给他脸颊上轻轻蹭了蹭,不等白雪岚说话,瞥他一眼,说:「别贪心不足了,今天可不是胡闹的日子。」

  两人都起了床。

  听差把铜盆装了热水,送热毛巾过来,宣怀风见了,不由想起小飞燕来,洗过脸,问白雪岚说:「我多嘴问一声,你打算怎麽处置小飞燕呢?」

  白雪岚仰着头咕噜噜地漱口,吐了水,说:「这小奸细,照我的意思,乾脆点,拿绷带捆个死紧,点她天灯,再把烧剩的灰弄一些,装在小陶罐子裡,送去给展露昭。也叫那些背地裡弄鬼的人知道,帮广东军对付我白雪岚,就这麽个下场。」

  宣怀风半晌说不出话。

  白雪岚说得稀拉轻鬆,一脸的澹然,反而让宣怀风感到,白雪岚是会作出这种可怕的事来的。

  正犹豫要怎麽劝阻才好。

  白雪岚看他吓到了似的呆站着,忙微笑着说:「当然,在首都裡,我又是政府的人,点人家天灯是绝不行的。话说回来,她在我的计划裡,也帮了一点小忙,要不是她,宣怀抿又怎麽能放得这样顺理成章呢?我看,她平日裡伺候你,也是很殷勤的。」

  宣怀风鬆了一口气,问:「你这是会饶了她性命的意思?那你打算怎麽惩罚她?」

  白雪岚毫不犹豫地说:「我这人,要就不做,要就彻底的做。既然不杀她,我又何必惩罚她,多此一举。等过了这件大事,我就放她走,你看怎麽样?」

  宣怀风说:「我知道你是看在我面子上,我代她向你说多谢了。」

  他沉默了一会,又对白雪岚苦笑着说:「其实我明白的,在你看来,这是妇人之仁。不过在我看来,她是一个可怜的煳涂人,又少读书,不识是非好歹。乱世之中,人不如犬,她是没有大人照顾,时时被人践踏的蝼蚁,所以,遇上一个对她有恩的宣怀抿,便死心塌地地要报恩了。她这样做的原因,我多少是明白的。你在她面前,是何等有力量的大人物,要她死,是一句话的事;要她生,也是一句话的事。」

  白雪岚笑道:「你可真会说话。是怕我反悔,背着你把她怎样了,所以言语上给我戴这麽一顶高帽子?」

  宣怀风目光温柔地朝他看了看,说:「她是为了她不想辜负的人,冒着危险来做营救的事。我为着这一点,觉得她还有可恕的馀地。将心比心,假使有一天,要我为了你,做什麽不要命的事,我是会像她那样,不顾后果去做的。就算被抓住了,也不过点天灯……」

  话未说完。

  白雪岚已经变了脸色,把手掌重重捂了宣怀风的嘴,沉声叱责他说:「胡说八道!点天灯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我生气起来,可是会让你吃耳光的。」

  宣怀风口鼻被他捂得几乎不能呼吸,抬眼看着白雪岚。

  白雪岚略略手上鬆了一点劲。

  宣怀风才在他手掌下声音闷闷地说:「点天灯,是你先挑头说的,又不是我。」

  白雪岚严厉地瞪他一眼,说:「你还顶嘴?不许再提这事了。」

  说着,把宣怀风推到屏风后面,说:「换衣服去,今天穿我们衙门的军装,把我送你的两把手枪带上。记得我和你说的,以后出门,弹匣装满,枪不离身。要是在路上遇到对你不怀好意的,不要犹豫,拔枪赏他们一颗枪子,打死了人,回来我给你撑腰。」

  宣怀风在屏风后面说:「亏你生在民主时代,这要是生在战国,你八成又是一个始皇帝。」

  不多时,换好衣服出来。

  和白雪岚一道吃过早饭,又做了一番准备。

  看着钟点差不多了,两人一同坐上那辆林肯长汽车,车头上署旗招摇地往戒毒院去了。

    ◇  ◆  ◇

  戒毒院这一天,自然是极为热闹。

  虽说不要太闹腾,但毕竟这是一件社会事件,也有三五个记者得到消息,在人群裡挤着,盼着得到一条好新闻。

  有布朗医生、费风等戒毒院的准员工,有为戒毒院出了物力财力的一些生意人,另外,如承平、黄万山等,虽不是被下请帖请过来的,也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来参加仪式。

  略一看,宾客倒也过了百人,外加上围观的伸脖子的路人,把戒毒院刚刚涂过新油漆的大门堵得满满的。

  在那两扇大门往上,是戒毒院正门,中间便繫了一条红绸带。

  绸带中间,挂一朵很大的绸花。

  等海关总署的汽车到了,护兵从车上跳下来,动作漂亮地打开汽车门。

  白雪岚和宣怀风一前一后,弯着腰从汽车裡出来。

  两人都穿着军装,人物风流,英姿飒爽,并肩在那裡一站,真真如一幅阳刚气十足的美丽图画。

  也不知是谁先起头,拍了一下手,四周的人,便轰鸣般地鼓起掌来。

  承平今日充当了司仪的重任,赶紧过来,把接受掌声的白雪岚和宣怀风领上台阶,接下来,是必不可少的一轮激情澎湃的讲演。

  这讲演稿子本来应该是白雪岚讲的,但白雪岚嫌气闷,把这个任务转给了副官,宣怀风也欣然承担下来。

  承平站在临时搭起来的讲演台上,介绍了一下白雪岚和宣怀风的身分,然后大声说:「现在,请海关总署的宣怀风先生,为大家说一番话。」

  他率先就把两隻手举到半空,用力鼓掌。

  国人一贯以来的习惯,首先是重衣冠外貌的,看见宣怀风穿得精精神神,腰上别着银光澄澄的手枪,且又貌比潘安,儒雅而威严,那就如戏台上赏心悦目的大红角登场,顿时来了兴致。

  宣怀风刚一上去,演讲台下有人叫了一声好,噼裡啪啦地又鼓起掌来。

  宣怀风见下面这麽多人,微微把头一点,脸上带着镇定的笑容,便演讲起来。

  他从前是当过教师的,站在台上,心裡只把下面的人当成自己教过的学生,倒是没有一丝紧张,很流畅地把撰写好,背得很熟的讲演稿,抑扬顿挫地说了一遍。

  像这种剪彩的演讲,其实都是官样文章,底下的宾客和群众,除了少数真正热心的一群外,大部分都是事不关已的,只因为宣怀风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声音又好听,就不断地喝彩鼓掌。

  宣怀风说过海关总署对戒毒院做的工作,戒毒院对社会民众的意义等等大道理,说到「谢谢各位的支持」,下面知道他说完了,又是一阵掌声。

  到这一步,按照计划好的步骤,他就应该鞠一躬,然后下台。

  但宣怀风却没鞠躬,也没转身下台。

  他站在原地,身姿笔挺,一双黑眸晶莹剔透地转了一周,扫过下面一圈,对着麦克风,每字都很清楚地说:「最近新的《禁毒条例》已经实行,上面明确规定。贩毒者枪决。吸毒者坐牢。」

  他这麽一个斯文漂亮的年轻公子,忽然微笑着说出这麽一句话来,下面的看客,都愣了愣神。

  仰脸看着他。

  宣怀风说:「政府已经下了决心,不管是对贩毒者,还是吸毒者,一概严惩不贷,绝不姑息。因为国民受着毒害,就是我中华受着毒害;国民在流毒下痛苦哀嚎,就是我中华在流毒下痛苦哀嚎;一个受着毒害的国家,必须有刮骨疗伤的勇气,如果不除去身上的毒,不戒除羸弱苟且的心性,那它终将塌毁,终将灭亡。」

  他侧了半边身子,举起手,朝身后头顶上的漆金铜招牌上一指,说:「今日,戒毒院正式开业。这不仅是一个戒除毒瘾的地方,更是一面向白面红丸开砲,向恶贯满盈的毒贩子宣战的旗帜。我知道,毒品这东西,量微而利大,毒贩子为了钱是不择手段的。他们甚至曾经出黄金,买过我上司的命,也让我捱过子弹。可我宣怀风,堂堂七尺男儿,想为国家做这一点事。不管做得到,做不到,只有那麽一句老话……」

  他顿了顿,环视下面,澹澹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番话说得平平静静,连稍重一点的音儿都没有一个。

  台下的人却听得鸦雀无声。

  也不知道是这个演讲台上的男人实在太出色了,还是他说的话裡头,那股沉静的力量太令人动容。

  隔了一会,人群裡面,响起一声掌声。

  宣怀风抬眼去看,有些惊讶,在鼓掌的,居然是一个熟人——白云飞。

  白云飞一鼓掌,黄万山等人如梦初醒,拼命地鼓起掌来,彷彿要把手掌拍烂一般。

  台下掌声如雷。

  宣怀风便下了演讲台,走到白雪岚身边。

  白雪岚一双眼睛,从他在台上时就深深盯着宣怀风,现在看见宣怀风到了身边,正要开口说什麽,宣怀风推推他的手臂,低声说:「该到你上去了。」

  承平快步过来,也给白雪岚打邀请的手势,说:「白总长,您也请上台说一句吧。」

  白雪岚只好上去,露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缓缓地说:「敝人没别的话。既然,连敝人的副官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敝人更要以身作则了。从今日开始,海关与毒品势不两立。贩毒者,杀;吸毒者,刑。」

  说完,司仪在旁边朗声说:「请白总长剪彩。」

  便有人双手呈上一个托盘,裡面放着两把把手缠着红绸的剪刀。

  白雪岚把两把剪刀都拿了,走下演讲台,把宣怀风拉到身边,给了他一把。

  两个人站在门前横拉起的红绸带前,同时一剪,中间那朵又大又鲜的红绸做的花就落下了。

  至此,剪彩仪式结束。

  接下来便是准备的庆祝午餐,地点设在戒毒院一楼大厅裡,从附近一家菜馆订来的二十桌席面。

  到了钟点,菜馆的伙计们便带着菜餚碗碟过来,穿花蝴蝶般的上酒上菜,参加仪式的宾客们熙熙攘攘,坐了满大厅。

  欧阳倩也是被邀请的客人之一。

  刚才宣怀风在台上,万众瞩目,她没好意思打招呼,等移师入了一楼大厅,她就和黄万山一道过来。

  黄万山见到他妹妹有事找他,和欧阳倩打个招呼,朝他妹妹那边去了。

  欧阳倩自去找着宣怀风,笑吟吟道:「刚才的演讲,真是精彩,我一时都听愣了。平日只说宣副官斯文温柔,今日可见了真风骨。」

  宣怀风说:「只是一时有感而发,想到什麽说什麽。就请不要再笑话我了。」

  欧阳倩说:「并不是笑话。我也是想到什麽说什麽,真心诚意。宣副官,你这样的人物,我是很想和你做朋友的,但只不知为什麽,大概是我不小心哪裡得罪了你,总感到你在避着我,就是我办个募捐会,你一次两次的,总不肯赏脸。」

  她今天打扮得很靓丽,穿一件墨绿色绣珠边旗袍,耳朵上挂着两个一点瑕疵也找不到的翡翠秋叶耳坠,用一串小珍珠垂着。

  一边说话,头微微点一点,那翡翠秋叶耳坠便在两腮边轻轻摇晃,彷彿打着鞦韆一般。

  这样一个娇美可人的时髦小姐,说出如此一番几乎可以说是委曲求全的话来,实在让人顿时生出内疚的感觉来。

  宣怀风不好意思起来,微笑着说:「欧阳小姐,妳误会了。妳是有学识,有相貌,而且热心于慈善的优秀女子,彼此可以做朋友,许多人想都想不来。至于我,实在是一头栽进了公务裡,腾不出空……」

  欧阳倩柔柔地笑了笑,说:「太忙了,是吗?我也猜到,你要这麽说。年太太果然说得没错,宣副官对公务的热忱,实在无以复加,连一点点的时间,也不肯花在交际上。」

  宣怀风诧异地问:「妳认识我姊姊?」

  欧阳倩说:「怎麽?我不配和你姊姊做朋友吗?」

  宣怀风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惊讶,原来妳们做了朋友,我一点也没听过。」

  欧阳倩一双妙目盯着他,似乎想说什麽埋怨的话,后来又忍住了,只浅浅笑着说:「那也是最近的事,我和令姊,恰好参加了同一个女子读报会,因为一次会裡的活动,所以就认识了。她真是一个很好的人,教了我不少东西。」

  这时,黄万山已经和他妹妹说完了话,拄着拐杖绕回来,看欧阳倩还在和宣怀风说话,慢慢腾过去,对欧阳倩说:「欧阳小姐,白总长今天亲自带了照相匣子来,承平请我过来问一问妳,愿不愿意留下一张玉照?」

  欧阳倩大大方方地说:「戒毒院开张这样的盛事,很应该留下纪念。照了之后,请务必给我洗一张,我将来留着给儿孙们看,告诉他们,当年这个造福社会的地方建设起来,我是亲眼看着的。」

  黄万山说:「那好,趁着吃饭前这点空当,请先到大门那边照几张。承平已经在组织了。」

  欧阳倩说:「哎呀,那我要先准备准备,黄先生,哪裡有镜子?」

  黄万山朝大厅后面转角一指。

  欧阳倩对着宣怀风笑着点点头,就提着紫色锦缎小手提袋,蹬着细脚高跟鞋去了。

  她一走,宣怀风顿时鬆了一口气。

  黄万山看着她婀娜多姿的背影,恰好听见这一口气鬆下来的声音,回过头,轻轻拍了宣怀风一下,笑着说:「我要恭喜你了,这朵爱情的玫瑰,落在你的手掌裡,开得娇豔美丽。你打算什麽时候把它摘下来,供养到花瓶裡去呢?」

  宣怀风脸色微变,下意识左右看看。

  白雪岚并不在附近,他刚刚说要参观一下,让孙副官陪着,也不知道逛到戒毒院哪层楼去了。

  宣怀风低声说:「万山,你别胡说了。当心人家听见,多尴尬。」

  黄万山打量了他几眼,摇头说:「我不信,你就真不明白这位欧阳小姐的心思。她对你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

  宣怀风摇了摇头。

  黄万山便露出一种微妙而複杂的神情来,又注视了宣怀风片刻,诚恳地说:「怀风,你我是朋友,我就说句实在话。这是一位很难得的女子,不但学识人品,和你配得上,她对社会事业的热心,也是真诚的,并不是那种只知道炫耀衣服首饰的浅薄女子。你有这样的机遇,应该珍惜。如果错过了,将来恐怕你悔之不及。」

  宣怀风还是摇摇头。

  黄万山琢磨了一会,像领悟到了,压低声音说:「难道你的心裡,已经开了一朵爱情之花了?」

  宣怀风还是摇头,但只那麽摇了一下,脖子就僵住了似的。

  犹豫一会,又把脑袋,上下轻轻点了一点。

  脸颊竟微微泛出一丝令人惊豔的红来。

  黄万山睁大眼睛,低叫着说:「呀!你竟然这麽祕密地……是哪一家闺秀,居然让你把欧阳小姐也捨弃了?那一定是让你极幸福甜蜜的小佳人了。你好呀,不声不响,瞒着所有的朋友们。」

  宣怀风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低声说:「万山,如今你是知道了,因为我是信任你的为人的。我这朵爱情之花,因为一些家庭方面的原因,只能暂且祕而不宣。所以,请你一定替我保密。」

  黄万山疑心顿去,立即又振奋起来,笑着说:「原来如此。我只说你是我们这群人裡面,最不屑追求爱情的,谁知人不可貌相,倒是你先为了罗曼蒂克奋斗了。能让你这样保守祕密,想必这朵爱情玫瑰,不是一般的迷人。好,只要我的朋友可以得到快乐,我当然愿意闭紧嘴巴。」

  朝宣怀风挤挤眼,做个齐心一致的表情。

  接着,又说:「可这样一来,欧阳小姐的一腔热情,就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你要伤一位好女子的心,这可怎麽办?」

  宣怀风说:「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我也毫无办法。」

  黄万山歎了一口气。

  恰好这时,白雪岚逛完了回来,从大厅通后楼梯的那裡走出来,站到宣怀风身后,问他,「你怎麽不去照相?」

  宣怀风回头看他一眼,问:「你参观完了?感觉怎麽样?」

  白雪岚说:「感觉当然是很好,你办事很细心。」

  承平小跑着过来,拍着手吸引过他们的注意力,问:「你们拍照吗?要拍快过来,只等你们了。」

  宣怀风就和白雪岚一道过去,和门边上已经排好的队伍融合到一起。

  在仪式上照相,承平他们是有准备的,本来想租照相馆的玩意来使,听说白雪岚自己拥有一个照相匣子,更是乐得省了一笔租赁的费用,便只花工钱,请一个照相馆的人来,专门照顾这照相匣子。

  先拍的是大合照,白雪岚和宣怀风是中心人物,自然被让到最中间,他们两旁,依次地排开人去,挤肩叠背,前后站了三四排。

  然后也把戒毒院的工作人员併两位海关衙门裡领头的上级,也照了一张。

  白雪岚问宣怀风,「我们两人一道,拿这戒毒院大厅当背景,单拍一张,怎麽样?」

  宣怀风说:「好。」

  于是他们端正站好,漂漂亮亮地拍了一张合照。

  朋友们在一旁高兴地瞧着,都觉得这两人站一道,足以成为一道亮丽神气的风景了。

  承平说:「这照片,足以和政府招募士兵的广告媲美。以后我们戒毒院要做广告,我看可以用这照片一用。」

  黄玉珊表示赞同,点头说:「我们真想到一块去了,我正想这麽说呢。我同学们做活动传单,常常琢磨着找一个明星来放上一张爱国打扮的照片,可惜没有那些钱请明星。要是宣先生肯借我们一用,拍一张照片,那可好极了。」

  欧阳倩风姿绰约地站在她身边,正和黄万山说话,闻言掉过头来,轻笑着说:「小妹妹,妳要这麽做,宣副官可真要成明星了,恐怕以他的性格,是不会愿意的。」

  说着这话,眼睛馀光瞥到那边已经拍好照片了。

  趁着宣怀风和白雪岚在说话,欧阳倩便走过去,对宣怀风说:「宣副官,我们合照一张,你介意不介意?」

  宣怀风一愕,下意识去瞧白雪岚。

  白雪岚笑道:「欢迎之至。」

  果然让到一旁。

  欧阳倩站到宣怀风身边,戴着白色手套的玉臂,轻轻把宣怀风的胳膊一挽,面如春风地望着照相者。

  白雪岚很有风度地站在一旁,等他们照完了,走过去说:「欧阳小姐,相请不如偶遇,借个光,也和我合照一张怎麽样?」

  欧阳倩把眼睛在他脸上灵巧地一睐,别有深意地问:「您真心想和我合照吗?」

  白雪岚微笑着反问:「我不是真心,难道还假意?」

  欧阳倩说:「不如我、您、还有宣副官,三个人合照一张吧。您看如何?」

  白雪岚说:「那也很好。」

  于是宣怀风、白雪岚,一人站了欧阳倩一边。

  等那照相馆的师傅快要照了,白雪岚摆了摆手,叫他先等一下,转头对欧阳倩说:「我可要抗议了,欧阳小姐厚此薄彼。怎麽只挽着宣副官的手,我的手,妳就不屑挽了?」

  欧阳倩说:「两手都挽着,姿势恐怕不好看呢。」

  白雪岚说:「这是最公平的姿势,既然公平,当然不会不好看。」

  把自己的胳膊往前递了递,一副等着欧阳倩来挽的期待。

  他风度举止,都是很优雅,让人打心底舒服的,欧阳倩怎麽好拒绝?

  她犹豫了一下,带了一点羞赧,轻声说:「那好,我就不客气了。」

  伸出左边的胳膊,把白雪岚的手臂也挽住。

  两位军装俊男,中间一位旗袍美人,很亲密地站在一块。

  那师傅对准了,把快门一按,这很有玄妙的一刻,就留在胶片上了。

  拍完照,菜餚已经上齐,大家都到各自指定的圆桌旁就坐。这样的日子,吃饭是一件很有兴致的事,安排座位的人又很周到,把不同的宾客,按各自的特色编排到席上。例如有募捐物资的商人,便齐整坐了一桌,又例如做义务工作的社会人士,也围了三四桌,而且桌子都是邻近的,不妨碍转过身对别桌说话;戒毒院请来的年轻护士们,也是两桌,嘻嘻哈哈地一块说话,声音特别清脆,黄玉珊不耐烦和哥哥一桌,自己也跑到女护士的桌子上来了。

  众人一边筷子吃菜,一边眉飞色舞地聊天,大厅裡热菜香和声浪,一波捲着一波。

  头席这一边,更是热闹,是个高朋满座,杯觥交错的局面。

  白雪岚一面是海关总署的总长,在座最大的政府官员,另一面,又是戒毒院的支持者,为着这两个原因,不管是社会义务者、戒毒院的员工、商人们,为了表示敬仰,都纷纷来敬他的酒。

  宣怀风看他来者不拒,一口气喝了七八杯,担心起来,在他耳边低声说:「小心喝醉了。」

  白雪岚把头往宣怀风的方向偏一偏,压着声音笑说:「这白酒杯子,一杯才五钱的分量,喝不出事来的。」

  上次打麻将被他整治得够呛的那位周老板,早存着讨好这位煞星的心思,自然也要来好好敬他一杯,自己执了酒壶,另一隻手端了一杯酒,从自己那席走过来头席,对白雪岚笑道:「来,白总长,我敬你一杯。你为国为民,办这麽大的实在事,张某是极佩服的。以后张某也要多多学习,给社会尽一分力。」

  亲自给白雪岚斟了一杯,双手送到白雪岚手裡。

  白雪岚接了杯子,豪爽地和他对饮了,搭住他的肩膀,说:「老周,一杯不够,要来就来三杯。」

  周老板原本怕他记恨码头上的事,心裡对自己有疙瘩,以后在生意上恐怕要受他羁绊,忽然被他这样一搭,叫了一声老周,顿时浑身轻了三两。

  赶紧再给他斟酒。

  两人没什麽商量,痛饮了三杯,白雪岚喝得太急,打了个酒嗝,放下酒杯,脚步摇晃地凑近周老板,笑说:「我说周兄,上次打牌的事,你别往心裡去。我管着这麽大一个海关,谁老实,谁不地道,心裡什麽不清楚?你那染布厂,做生意很规矩。这次戒毒院的窗帘床单,都是你供应的,我要多谢你。」

  周老板从老周,一跃而为「周兄」,那惊喜得意,更无以复加了,笑着摇头晃脑说:「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周某虽然只是一介商人,也想为国家做点事情。」

  白雪岚说:「就我刚才说的,你这人,很不错。所以,我也想帮你一个忙,你最近,不是和商会会长闹了一点小矛盾吗?今天欧阳会长的千金,也在这裡,我请她过来,和你做个介绍。你要是和她做成了朋友,那和会长之间的矛盾,也就消弭于无形了。」

  周老板这阵子正为此事头疼,听了这话,顿时大喜,差点给白雪岚作揖,说:「要是这样顺利,我一定备一份大礼送到府上。」

  白雪岚不在乎地挥手说:「区区小事,说这些就见外了。」

  宣怀风坐他身边,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裡很疑惑,不知道白雪岚打的什麽鬼主意,可是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问。

  正闹不明白,白雪岚把手往他肩膀上一拍,说:「宣副官,你帮我请一请欧阳小姐来。这位周老板,做事很不错,又是热心社会的有识之士,我们很应该为他们引荐一下。」

  他是宣怀风的上司,对于他的命令,宣怀风是要遵从的。

  他站起来,到了欧阳倩的座位上,对她轻轻附耳说了几句。

  欧阳倩对他含蓄地一笑,果然随着他过来,对周老闆笑了笑,说:「周老板吗?久仰大名,家父对你的经商之道,是很推崇的。难得你百忙之中,还关注戒毒院的事。」

  周老板精神抖擞,立即和她攀谈起来。

  这时,黄万山和承平跑了过来,手上端着酒杯。

  宣怀风一看慌了,赶紧站起来,两手往前伸着拦住,苦笑着说:「饭还没吃一半,总长已经喝了不少。这样下去,怕是要醉的。两位饶过他吧。」

  承平笑呵呵地说:「白总长我们也是要敬的,不过打算留到席终再敬。这一轮,我们先敬你,你饮不饮?」

  黄万山说:「怀风,这麽高兴的日子,你可不能不喝。」

  把宣怀风桌面的酒杯拿起来,斟满了,往宣怀风手裡一塞。

  宣怀风只觉得指头触到瓷杯的表面,微微一凉,那凉意却转瞬就没了,只一恍惚,酒杯就被白雪岚夺了过去。

  白雪岚护犊子似的拿身子挡着他,对承平和黄万山问:「你们要灌我副官的酒吗?这可不行。我代他喝。」

  黄万山说:「白总长,怀风说你已经喝多了,不能再喝呢。」

  白雪岚说:「他胡说,我酒量比他大多了。」

  说完,便一仰头喝了。

  又陪承平饮了两杯。

  宣怀风看他脸上额上都泛着红光,着实不安起来,把他的胳膊用力扯了扯,说:「总长,您悠着点,别喝过头了。」

  白雪岚哈哈笑道:「我会喝过头吗?你少担心。今天这酒很好,应该多饮两杯,难得高兴呀。」

  待要再找酒壶,不留神脚一岔,便一个趔趄,半边身子沉沉压在宣怀风身上。

  宣怀风忙把他扶住了,歎气说:「我说的是不是?你喝得太急。」

  白雪岚有些恼了,皱起浓眉说:「不过是一下子没站稳……」

  还没说完,勐地摀住了嘴。

  这一来,连孙副官都看出他不妥了,走过来说:「总长,我扶你出去透透气吧。」

  白雪岚说:「好罢。」

  宣怀风说:「我扶他去。」

  白雪岚脾气上来,歪着头说:「偏不要你,没见过上司要喝酒,当副官这样拦着的。等过了这月,我非扣你一笔薪金不可。」

  听得席上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

  孙副官向宣怀风歉意地笑笑,便把白雪岚扶着,一摇一晃地送过去,不料才出大厅连着后走廊的拐角上,白雪岚勐地一弯腰,止不住哇哇大吐起来。

  附近一桌的客人忙站起来躲避着。

  宣怀风赶紧过去问:「怎麽样了?」

  看白雪岚吐了一回,低着头轻轻喘气,很是辛苦,心裡又气又急,又是心疼。

  孙副官也说:「宣副官,总长怕是真的醉了。先找个地方,让他躺一躺吧。」

  宣怀风说:「戒毒院的病房是收拾好的,先找一间让他休息吧。」

  当即和周围众人说了一句抱歉,和孙副官两人,各搭了白雪岚一根手臂,把死沉死沉的白雪岚搬到一间病房裡。

  进了病房,并没有外人跟来,宣怀风把白雪岚往病床上一放,正弯腰想帮白雪岚脱皮鞋,白雪岚忽然一下子坐起来,笑着问:「这麽急着帮我脱鞋吗?你可真贤惠。」

  宣怀风愣了愣,问:「你没喝醉?」

  白雪岚反问他,「你说我醉没醉?」

  眼内精芒四射。

  果然没有一点醉意。

  孙副官把病房的房门关紧了,回身过来笑道:「宣副官,总长刚才喝的,一大半是凉开水呢。总长酒量大,就算真喝了那许多,也不至于喝醉的。」

  宣怀风明白过来,问:「你又有什麽祕密的计划,要打这一个醉酒的幌子?」

  白雪岚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去当蒙脸强盗,请你帮我打一两个钟头的掩护。等一下吃完饭,把厅裡的客人们尽量留一留,尤其是欧阳倩和一些社会上有名望的人,有他们作证我是在这裡饮醉了酒睡大觉,保准管用。我把孙副官留在这裡,配合你演这齣好戏。你只要在我回来之前,控制住局面就好。」

  宣怀风说:「你要做的事情,危不危险?」

  白雪岚说:「山大王抢压寨夫人,有什麽危险的?好玩得很。你儘管到厅裡去招待客人,去吧。」

  宣怀风看他说得轻鬆,目光却频频扫腕上的手錶,知道他这个计划在时间上是很紧迫的,也不再粘煳,和白雪岚说:「你万事小心。」

  便离开病房,回到大厅上。

  刚才白雪岚喝醉大吐,被人扶了出去,大家都是见到的。

  见宣怀风回来,许多人便问:「总长怎样了?」

  宣怀风摇摇头,苦笑说:「我就请诸位不要再灌他,果然醉了。没办法,先让他躺一躺吧,要是醒着,只怕人是会更难受的。」

  布朗医生也过来,用英语向宣怀风问了一下情况,建议说:「要不要我为这位白总长,检查一下呢?」

  宣怀风说:「不用了。他喝醉了脾性不大好,现在就留了孙副官在病房裡照顾他。」

  然后,他笑起来,对众人说:「不过是多饮了几杯,这也是因为高兴。我们应该秉承总长的宗旨才是,来,大家为了戒毒院,共饮一杯。祝中华的将来,再没有吸毒的羸弱者,也没有为毒品而痛苦的不幸者!」

  他一号召,大家都碰碰撞撞,纷纷站起来,举起手裡的酒杯,痛快饮了一杯。

  承平早喝了八九杯,满脸通红,意气风发,大声说:「诸位,我也要说一句!请诸位与我共饮!我祝我中华,能有越来越多像宣怀风这样的青年!」

  众人都叫好,又纷纷倒酒,举杯。

  黄玉珊鼓掌笑道:「很好!我头一个赞成!要是中国能有一百个,一千个宣先生,也许就能有一百座,一千座戒毒院,洋人就不能再毒害我们的同胞了!」

  便去拿酒杯给自己倒酒。

  黄万山在隔壁桌上瞧见,伸着脖子对她说:「女孩子家不许喝酒。」

  黄玉珊回嘴,「人家为国牺牲都不怕,我为什麽不能为国喝酒?现在民主了,什麽女不女孩子的,我能自己管自己的事。」

  说完就喝了一杯,对着自己哥哥盈盈地笑。

  黄万山朝她瞪眼,挥了挥手裡的拐杖,作出一副要拿拐杖打她的模样,凶巴巴地警告,「就刚才那一杯,不许再喝了。」

  黄玉珊甜甜笑道:「知道了。」

  这时,白雪岚吐的那一滩已经被跟班的打扫乾淨。

  桌上菜还有不少,酒是一个商人捐助的,管够喝的,大家就着好酒好菜,仍旧吃喝谈笑。

  宣怀风为了完成白雪岚佈置的任务,特意四处走动,和大家打招呼,閒閒聊上几句,显得比平日活泼。

  这一来,更让人觉得美好可亲。

  许多平日因为他的身分和条件,自惭形秽,不敢和他多来往,现在都抓着机会和他攀谈,偏宣怀风待人平等,无论身分高低,财富多寡,他通通一视同仁,从没有一点轻蔑的态度,便更让人为他风度谈吐折服。

  只是因为交际的需要,他未免就多喝了两杯。

  承平不愧是好朋友,看他两腮殷红,过来到他身边照应。

  宣怀风趁便低声问他,「等一下吃完了饭,还准备什麽节目没有?」

  承平说:「饭都吃完了,还要什麽节目?不是说好了以节俭简单为宗旨,我就叫人买了一些瓜子花生,等一下分发给戒毒院的各位员工,大家坐着聊聊明日工作的事,那就好散了。养足精神,明天好做事。」

  宣怀风暗中算一算时间,恐怕给白雪岚打掩护,这麽一点时间不够的,便摇了摇头,说:「这裡的客人,对戒毒院贡献是很大的,以后要是缺了资金物资,也许还要拜託人家。既然下帖子把他们请来了,也不要只吃一顿饭就走,多少饭后有点空馀时间,好在感情上交流交流。我看如今其他地方的开幕式,吃饭后都有一些节目表演的,我们很应该也弄一些,留下个好的开张上的记忆。是我不好,居然疏忽了。」

  承平问:「那现在怎麽办?」

  宣怀风沉吟着说:「没法子,我献丑吧。」

  走到门边,招了招手。

  一个在门口警戒的护兵走过来问:「宣副官,有什麽事?」

  宣怀风看看左右,不见宋壬踪影,估计是做白雪岚那祕密强盗的同伙去了,心裡微微担心起来。

  他知道,白雪岚寻常不会让宋壬离开自己。

  现在宋壬离开了自己,可见白雪岚今天要做的事,是很需要人手兵力的。

  而且,恐怕这人手兵力,还十分紧张。

  否则,也不会把宋壬从自己身边调走了。

  那护兵见宣怀风招手把他叫过来,却半晌没做声,疑惑地在宣怀风面前用立正姿势站着,试探着问:「宣副官?」

  宣怀风回过神来,对他说:「你坐着汽车,帮我回一趟公馆。和管家说,把我房间裡的那把梵婀铃拿来,管家知道的。」

  护兵问:「就是拿一个那什麽铃吗?」

  宣怀风说:「就是,只拿那个就好。快点回来,我等着用。」

  护兵转身就去了,宣怀风朝大厅那边走,正巧撞见欧阳倩正提着小手提袋往外走。

  宣怀风问:「欧阳小姐,到哪裡去?」

  欧阳倩也不防迎头遇上了他,笑着说:「我正想找主人家告辞呢,在大厅裡找了好一会,找不到你,居然在这裡碰上了。裡头饭也吃过了,大家等一下都要散的。我下午还有一个书画协会的会议,赶着去参加。」

  宣怀风说:「不能多留一会吗?」

  欧阳倩说:「真的有会议要开呢,我还是协会裡的一个常务。」

  宣怀风要说话,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连忙举手把大拇指按在太阳穴上。

  欧阳倩关切地看着他说:「哎呀,宣副官,我看你刚才喝了好几杯,该不是也醉了吧?快坐下来休息。」

  宣怀风轻轻把手摇了摇,请她不要声张,浅笑着说:「妳真要走吗?这真不巧。因为我接下来,要献一下丑,给大家表演梵婀铃……」

  欧阳倩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顿时亮起来,惊喜地说:「居然有这样的事?你怎麽事先一点也没说?你的梵婀铃表演,自从上次的同乐会后,我就再没有福气听过第二遍。」

  宣怀风只是微笑。

  欧阳倩说:「既然如此,我也顾不上什麽会议了,总不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宣怀风澹澹做一个请的手势,欧阳倩便和他一道往裡走。

  到了大厅,却见孙副官一脸焦急地走过来,对宣怀风说:「宣副官,你到哪裡去了?总长刚才醒过来,又吐了一遭。」

  宣怀风说:「怎麽醉得这样厉害?要不要吃些药?」

  孙副官说:「不必吃药,我喂他喝了两口水,他又昏沉沉的睡下了。我看他身上的衣服,弄得很髒,你戒毒院裡有没有什麽乾淨衣服,弄一套让他换上吧。」

  宣怀风说:「好,我这就找一套给他。」

  转头对欧阳倩说:「对不住,我先照顾了总长。一会就来。」

  和孙副官快步往后走廊过去,在杂物房裡找了一套乾淨的大号病服,到了病房,把门关上,宣怀风看床上被子高高隆起,掀开一看,被子底下原来是几个枕头,便问孙副官,「总长还没有回来?」

  孙副官说:「哪有这样快?我刚才是在窗户裡看见你和欧阳小姐在一块,故意下去在她面前演一演双簧。不然总长一直在房裡,没点声息,容易惹人怀疑。你怎麽样?我看你这脸色,是不是喝酒了?」

  打量着宣怀风。

  宣怀风说:「是喝了一点。」

  孙副官说:「要是总长没有按时回来,等一下可能还要你压场面的。这玩命的时候,你可不能醉倒。」

  宣怀风听他说「玩命」二字,心就怦地一跳,蹙眉问:「到底他今天要去干什麽危险事?这样说一半不说一半,吊在半空,真真急坏人。」

  孙副官神祕地浮着唇角,说:「总长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不肯告诉你。我要是洩露机密,夺了他的乐趣,回来他处置我怎麽办?」

  宣怀风说:「我现在惊是够惊了,就是一点也没感觉到那个喜。」

  孙副官看他眉宇间笼罩了一层浓浓的担忧,才低声告诉他说:「总长因为你在医院受了那位展军长的挑衅,临时改变了计划,想多做一道工作,把他的头颅当礼物送给你呢。你就安心等着吧。」

  宣怀风眼神霍地一跳。

  正在这时,有人在外头敲起门来。

  承平敲着门,一边隔着门问:「怀风,欧阳小姐说你等一下要演奏梵婀铃,是不是有这麽回事?要是有,我可要去宣布了。」

  宣怀风忙回答说:「是的,我已经叫人拿东西去了。等大家吃过饭,我就来。」

  承平说:「还等什麽?饭早吃完了。我先去宣布,你快点来吧。再拖一下,你的观众可要跑光了。」

  宣怀风来不及和孙副官再说什麽,只好把被子重新掩饰成白雪岚躺在上面的模样,匆匆去到大厅。

  承平果然以主持人的身分,宣布了这个消息。

  大家都听说宣怀风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会演奏梵婀铃,但听过的人很少,一知道他要表演,都兴致勃勃,等着要听。

  一来是好奇,二来人有群聚的心理,既然都不走,自然也跟着留下来凑热闹。

  周老板那一干生意人,看着欧阳倩留下,也都乐得留下,多和会长家的大小姐攀谈几句。

  馆子裡的伙计们过来,把残碟空碗收拾起来,再把十来张吃饭桌子一收,大厅顿时空旷起来,众人把椅子拉到靠着四面牆壁的地方,腾出中间空地,叫几个长班,把剪彩时外头那个演讲台上的红地毯搬进来,就成了一个临时的表演舞台。

  这时,派回公馆的护兵也带着梵婀铃回来了。

  大家一看那洋玩意到了,想必接下来就是表演,首先就噼裡啪啦鼓了一阵掌。

  黄万山也多喝了两杯,这社会家一喝了酒,就算瘸着一条腿,也未免有些放浪形骸起来,笑着嚷嚷道:「快!快!我等得耳朵都痒了。今天这表演,足够我写一篇小新闻稿的。」

  宣怀风的性格,本来是最不想成为众人焦点的,此刻别无他法,心裡牵挂着白雪岚的安危,不敢在脸上露出一丝一毫,把琴匣子打开,取了那把精緻漂亮的梵婀铃出来,一手执着琴弓,先朝周围缓缓鞠躬。

  掌声又从四周热烈地响起来。

  因为他的外貌和风度,实在是无可挑剔。

  宣怀风说:「如此,我就在各位面前献丑了。」

  说完,半闭着眼睛,轻轻拉动琴弓,演奏了一段《四季》。

  他的神态,是一种极美丽的,彷彿沉浸在音乐中,如泣如诉的陶醉,却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在白酒的微醉中,担忧着自己的爱人。

  奏完一曲,自然又是掌声雷动。

  台下欧阳倩看他的目光,更如春水般缱绻。

  不少听众,尤其是那群戒毒院的年轻女护士们,腆着脸大胆地提出请求,「宣副官,你再表演一首吧!」

  宣怀风心裡,却只在暗暗计算时间。

  也不知道白雪岚要他争取掩护的时间,到底是要掩护到何时?

  自己必定要尽量去帮这个忙的。

  他顺应听众的要求,又优雅矜持地演奏起来,先后试着拉了《春天》,《鄂尔多斯的玫瑰》等等,几乎把自己会拉的所有曲子,都拉了一遍。

  这些其实并不常练,平日裡偶尔要试一试手,也许还会出岔子,此刻肩上负着保护爱人的责任,他也不知道这股劲是从哪裡找到的,竟一气呵成,没出一点差错,赢得阵阵掌声。

  欧阳倩很细心,发觉他脸上似乎有倦色,等他把《小夜曲》表演完了,一边鼓掌,一边走上去说:「宣副官,你是不是累了?一口气表演这麽多首曲子,你歇一歇吧。」

  黄玉珊却跑过来问:「宣先生,你表演的都是外国曲子,能不能用梵婀铃表演一首我们中国自己的曲子呢?」

  宣怀风抬起头,刚要回答,勐地两声巨响,不知从哪裡传过来。

  众人都听见了,露出一点诧异。

  忽然有人说:「呀!怎麽听着像枪声!」

  大家都很吃惊,赶紧凝神去听。

  果然,又立即再传了过来,这次却更厉害了,先是砰砰两响,接着是哒哒哒哒的一串,很密集的,竟然听不出是多少响了。

  周老板慌了神,说:「不好!这听起来不是在城外。怎麽城裡也打起枪来了?看这阵仗,情况好像激烈得很,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宣怀风手一颤。

  心顿时纠起来了。


后记:

  我滴喵呀!

  又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啦呀呀呀呀!答应了按时睡觉那只是浮云啊啊啊啊!因为……交稿才是最首要的问题……

  妈咪,原谅我吧,我明天乖乖按时睡觉,乖滴~~

  咳咳,说回正经的啦。

  各位读者,看完这一本,大家一定很镇定吧,因为小白是主角啊,大家都知道小白是不可能出什麽大事的,至少不会挂掉啦,哈哈哈哈。

  这就是主角不死论!

  但是,究竟后续的事情会怎麽发展呢?还是要看第三本啦。

  宣怀风和白雪岚的感情,到现在已经算发展到圆满了,真的好想找一个小白当宠物啊,不然,找一隻宣怀风也好呀,那麽体贴,一点都没有刁蛮哦,还会帮爱人脱衣服,解领带,装饭,喂食……

  还擦背哦!

  口水~~~~

  弄弄是专门写好小攻,乖小受的亲妈,所以,仁慈的上帝啊,请赐予我一个像我文裡的小攻一样棒的美男吧,阿门!

  这一本裡,有写到一些那个时代的黑暗,例如强抢民女啊,希望大家不要反感,其实弄弄已经尽量避免写太黑暗的东西了,不过民国架空文,总要写一点华丽奢靡,也写一点强权黑暗呀,不然就不够真实感了。

  谢谢大家的支持!

  谢谢大家耐心地等待金玉王朝的成长,等待小白和怀风的成长。

  我真的觉得怀风是一隻好小受呀。

  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这样认为,还是觉得怀风太傲娇,呃,傲娇其实也是一种萌点。

  因为怀风本身来说,真的是一个非常清高,非常矜持而高傲的人,他是骨子裡不肯为任何权势屈服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真的爱上小白,有很多事情,怀风是绝对不会做的。

  例如,那一场「你先去洗乾淨,然后我¥%@……%¥%」的事,怀风这种害羞小白兔是打死也不会做的呀。

  估计怀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帮别人做这种「宁愿挂掉也不会干」的事吧。

  嗯,大家明白我在说的是什麽事吗?不明白?咳,请把小飞燕和梨花在飞燕阁碰面,粉蝶姑娘那段大胆言辞后面的那一段,再认真读一遍吧。

  《纵横》已经写完第二本,我胆颤心惊地发现,还有很多剧情要写。然后如果我再爆一次,小夜不捏死我,恐龙也会用它的尾巴拍死我,嗷呜,弄小肥猫半夜三更赶完稿子,居然陷入了恐慌之中,这何其凄凉?

  所以,我努力不爆。

  握拳,努力!

  痛哭流涕,谢谢大家对弄弄的信任,一直坚持把金玉看下来,因为民国风真的太太太难写了,我写完这一部,八成会得民国风恐惧症,九成会年不写民国风……

  不过,总算又完成一本了啦。

  以上的后记,好像有点胡言乱语,这是完稿后的兴奋加上凌晨还没睡的神经错乱的综合作用结果,请大家将就着看吧,后记果然是不知所云的。

  谢谢大家,祝大家新年快乐!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