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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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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守卫》作者:priest(3.11vip正文完结+4.2番外3)

1、第一章 墓园

  十一月十六日,多云转阴。

  近海的小岛上正在举行一场仪式,每年都会吸引来自全世界各地的观光客到这里参观亚朵拉特祭典日。

  亚朵拉特岛背靠大海,岛上有一座山,山上有古老的、人工打磨的痕迹,一层一层盘旋往上,上面是一排排的墓碑以及成群的十字架,它们以同样静默的姿态指向天空,矗立了上千年,角落里已经生满了斑驳的青苔。
  这个小岛,就是举世闻名的亚朵拉特墓园。

  山顶上响起的沉沉的丧钟,人声渺茫,每个游客都情不自禁地保持缄默。
  因为这里是英雄们最后的安眠之地。

  据说亚朵拉特墓园始建于两千年前,由圣殿筹资,最早葬在这里的,是为了抵抗外族侵略而献出生命的圣殿骑士。
  这个传统延续至今,一个人死后,如果圣殿同意他或她住进亚朵拉特墓园,那么死者的伴侣,父母或子女,将得到终身免税的荣耀,以表彰这位公民生前做出的卓越贡献。

  至于十一月十六日的祭奠传统,则是始于一千两百年前的一场大战。

  那时整个大陆上兴起一群自称"黑袍"的邪教,他们像臭名昭著的黑死病一样,席卷了十数个国家。为了对付这群脑残,大陆上本来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各国终于决定组成联军,由萨拉州的圣殿大主教指挥。

  经历了三年战争,最后终于消灭了这群世界恐怖主义的先驱。

  就是在十一月十六日这一天,黑袍的领导人——那个创意有限自称撒旦的恐怖主义头头帕若拉被干掉了,从而戏剧性地结束了长达三年的战争。

  干掉大坏蛋的英雄的名字至今被人传诵,他叫卡洛斯?弗拉瑞特。

  一千两百年后的亚朵拉特墓园,金发的英俊男人和年迈的墓地看守人在写着这个名字的墓碑前停了下来,墓碑旁边有一个卡洛斯?弗拉瑞特的塑像——他身上披着厚重的盔甲,盔甲下面露出健硕的手臂和胸肌,脸型方正,有一双坚定深邃的眼睛,望着远方大海的方向,面色平静。

  金发男人半长的头发束在脑后,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有一双温柔的浅棕色眼睛,隐藏在无框的眼镜后面,微微眯起来盯着眼前的雕像:"卡洛斯就是这样的么?我妈妈出嫁之前姓弗拉瑞特,可是我们家依然没有一副他留下来的画像。"

  看守人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来:"卡洛斯?弗拉瑞特就像个幽灵,一生没有留下过任何画像,黑袍之乱后更是杳无音讯,再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录。连这座为了纪念他而建立的坟墓,里面埋的也只是个空棺材,他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金发男人笑了起来:"如果他不存在,那些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孩子们都要造反了。"

  "不过管怎么说,亚朵拉特祭典日确实和这个人脱不开不关系,"看守人也笑了,"说起来……伽尔,怎么今年的纪念日,圣殿把你这个大忙人派出来了?"
  "轮到我给菜鸟做引导者,明天回圣殿,正好路过亚朵拉特,过来看看你。"伽尔伸了个懒腰,遥远的海风轻缓地吹拂着他的脸,"刚结束一个任务,未来我会有大半个月的假期……说实话,我都快忘了假期这个词怎么拼了。"

  看守人转过身去,望着山下那些参加祭奠的人们。

  他们男女老少不一,说着不同的语言,有着不同的肤色,然而都以同一种敬畏的目光看着这占满整个山坡的死者之地。
  看守人伸出手杖来往山下点了点:"看看他们,你就会觉得自己的辛苦是值得的,圣殿永远以你们为荣。"

  这时祭奠已经将近尾声,丧钟停止了,一群身穿白衣的小孩列队上前,放飞了手里的鸽子,游人们这才陆续走过来,把胸前的白花摘下来,放在山脚下。

  讲解员清晰缓慢的声音从风里传来:"最早的亚朵拉特节,是为了纪念大英雄卡洛斯?弗拉瑞特的,传说他出生于一个贵族家庭,是最小的儿子,从小被送进圣殿学习……"

  "圣殿录取他可不是为了他是贵族家的小儿子。"看守人拄着拐杖慢慢地转过身,往山下走去,伽尔没有急着跟上,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捻了捻。
  然后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一朵盛开的白色蔷薇花神不知鬼不觉地绽开在了他的手指间,他俯□,把那朵仿佛还带着水珠的花放在雕像下,这才上前一步,跟上年迈长者的步伐。
  被放下的蔷薇花突然长出了细密的藤,温柔地缠住了雕像的脚,像是在他脚下种下了一个花环一样。

  "那个时代'结界'还没有形成,世界也没有这么和平,'迪腐'到处都是,密宗记录说,在卡洛斯还是个幼儿的时候,一只迪腐溜进了弗拉瑞特家的育儿室,当时一位'圣殿猎人'是老弗拉瑞特先生的朋友,正好在他家里做客,等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只倒霉的迪腐被小婴儿的哭声给吓得缩成了一团。"

  "啊,对,那是传说中的光明天赋,"伽尔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耸耸肩,"亿万人里的特例,据说千年间弗拉瑞特家只出过一位这样的天才,而他倒霉的后人我,就在这样的阴影里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

  "他可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幸运,"看守人笑着看了他一眼,"大家都不知道,这位天才的路走得并不顺。"

  伽尔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自己这位荣耀而神秘的祖先的事,忍不住侧过头去:"怎么?"

  "他曾经一度被圣殿驱逐。"看守人叹了口气,低声说,"本来是个被宠坏了的大少爷,那些年里却一直一个人四处漂泊,化名为'约翰?史密斯',好多年没有露过面,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最黑暗的一战拉开,他才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

  "驱逐?"伽尔皱皱眉,"为什么?"

  "帕若拉并不像民众们知道的那样,是什么邪教的领导人,事实上他是个圣殿的'猎手',背叛了自己信仰,被撒旦附身。"看守人说,"帕若拉陷害了卡洛斯,而这位寡言少语的倔强英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那一战之后,就在所有的事情真相大白,圣殿打算纠正自己的错误,把荣耀还给自己这个最忠诚勇敢的孩子的时候,他却再次神秘失踪,从此再没有出现过,以最倔强的姿态拒绝了圣殿的和解。"

  伽尔追问:"你认为他这一次是负气出走么?"

  "谁知道呢?不过我曾经在密宗文件里面找到了几页当年里奥?阿尔多大主教的笔记,手写在羊皮纸上,几经波折,后来已经残缺大半,连字迹也模糊了,在一个缺角的纸页上,有一行用非常凌乱的字迹写了三遍的'卡洛斯',力透纸背,后面缺了几个词,勉强可辨一句残缺不全的'对不起'。"看守人有些艰难地走下楼梯,谢绝了伽尔的帮扶,"得了孩子,我虽然是个老东西了,但也还没到挪不动的地步。"

  "最伟大的大主教里奥?阿尔多?"

  "是的,按照年份计算,阿尔多大主教进入圣殿的时间,基本和卡洛斯?弗拉瑞特是同期的,有传言说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不过看来……最后关系破裂了。"看守人一步一步走下长长的阶梯,额头上微微冒出汗珠,"可是有什么关系呢?猎手们在进入圣殿的那一刻,就已经宣誓保护这片大陆,至死不渝,不管卡洛斯要不要圣殿给予的荣耀,当人民需要他的时候,他总会出现,哪怕圣殿不再支付他工资。"

  伽尔想了想,说:"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竟然会因为一个人结束,当然,理智上说,我们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关于这一点,圣殿的史学家们最多的猜测,是说这是当年圣殿故意为之,给固执着不肯原谅它的、离家出走的孩子的补偿,然而即使是这样,卡洛斯仍然就这么消失了。这当然也很奇怪,猎人们还是幼儿的时候就被选入圣殿,在这里生活学习,骨子里都像是爱着自己家乡一样爱着圣殿的,即使曾经受过冤屈和侮辱……所以有人说,卡洛斯之所以失踪,其实是因为死在了那场战役中,只是战场太惨烈,人们没能认出他的尸体。"

  很多年过去了,"圣殿"本身已经变成了一个宗教的象征,每年会接受大量的游人,甚至开了新的旅游业务,很多老猎手退休以后,又回到圣殿做起了解说员工作,当然,内容是胡诌的——圣殿统一出品。

  而曾经被称为"骑士"的圣殿猎手们做的工作,也慢慢随着工业和科学的发展,转入了地下,变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职业。

  迪腐狩猎人类,猎手们狩猎迪腐。
  没有人能说清,迪腐究竟是种什么东西,他们从哪里来,又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迪腐是一种生物,因为他们能够被杀死——他们以人为食,有的喜欢血液,有的喜欢器官,有的喜欢脑髓,有的喜欢灵魂。
  很多年前,他们像是乡间的野狗一样,随时能从某个拐角处探出头来,贪婪地垂涎着他们的猎物,曾经是这片繁华的大陆上,人类最大的敌人之一。

  能够号令其他迪腐的最强存在,被叫做"撒旦"或者"恶魔",当年的"黑袍之乱"其实并不是一群流民的叛乱,而是恶魔降世,附在了帕若拉身上。整个人类历史上,"恶魔"只降临过两次,一次时间太久远,已经不可考,一次就是著名的"黑袍之乱"。

  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大灾祸,千百年来圣殿的学者们一直争论不休,也没有争论出个所以然来。

  黑袍之乱之后,里奥?阿尔多大主教穷尽毕生精力,带领着一众伟大的猎人们建立了结界,结束了迪腐满大街乱窜的黑暗时代,大主教也因此付出了生命。

  和平时代就这样,在前人牺牲的保护下来临,至此,大陆上已经千年没有经历过迪腐大叛乱,只有零星的一些从结界网里漏到人间,力量也会被大幅度削弱,很快就会被猎人们捕获。

  以至于人们虽然记得英雄们的名字,却已经混淆了他们的功绩。
  不过……其实也不错。

  伽尔?肖登,母姓弗拉瑞特,作为弗拉瑞特的最后一支后裔,他十八岁的时候就从圣殿毕业,二十二岁就拿到了象征"最优秀的猎人"的黄金徽章,成为三百年以来最年轻的一位金章猎人。

  这当然要归功于"弗拉瑞特"的血脉,并不是说那点基因经过千年的传承还存在,而是"卡洛斯"这个名字就像个阴影,把他整个青少年时代都淹没在其中,逼着伽尔不断地强大起来。

  按照圣殿的规矩,每年毕业的新猎手,会有优秀的前辈——大多是金章猎人,做一年引导者,带领他做任务,直到菜鸟们能够独当一面,今年终于轮到了他。
  这天晚上参加完亚朵拉特祭奠,伽尔先是回到了自己在萨拉州的家里。

  他住在半山区的一个半山小别墅里,圣殿的薪水向来丰厚,他利用职务之便,四处游历,给几家时尚杂志提供摄影稿,甚至出过几本游记,也算小有名气,这些稿费也给他带来了一笔不小的收入。

  半山区是典型的富人区,房子和房子之间距离相对比较大,互相不会打扰,但是也不会很远,有统一的社区服务,社区里有超市公园甚至学校,非常方便。

  他把车倒进车库,园子里的杂草有园丁定期整修,即使半年一年不回来,看起来也不至于太可怕,伽尔轻快地吹了声口哨,感觉全身充满了即将回家休息的懒洋洋的愉悦感。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伽尔并没有在意——沿海的地方偶尔会有些无伤大雅的小地震,大多在里氏四级以下,不会造成很大的伤害。可是微小震动之后,他身后长青的灌木丛中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不是松鼠,也不是猫或者狗……伽尔顿住脚步,他感觉这应该是更大一些的动物,半山区经常会有一些大一些的食草动物误闯。
  空气中传来了一丝血腥味,他循着气味走过去,发现灌木丛中露出了人类衣服的一角。

  伽尔下意识地放轻脚步,一只手背到身侧,戒备着扒开灌木丛,然后他看见……里面躺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男人的长发混乱的从看不出颜色的发带里掉出来,上面布满了尘土和干涸的血,盖住了的整张脸和半个身体,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袍子,胸口已经被血打湿,浸透了原本缠在那里的绷带,露出那些遍布全身的、触目惊心的伤痕。

2、第二章 "约翰·史密斯"

  他在胸口仿佛着了火一样的灼痛里被迫清醒了一会,却没有力气睁开眼,只能勉强感觉到身体下面的床褥那非同一般的柔软,用自己快要烧干的脑浆疑惑了一下。
  我这是在……哪里?

  耳边一个男人压得低低的声音传来:"艾美,你过来看看他,是不是要醒了?我看到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那是谁?谁在说话?

  随后有一双略微有些凉的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空气中似乎还有某种让人懒得睁眼的香味。
  艾美是什么人?是圣殿新来的治疗师么?

  周围的声音忽远忽近,他意识也模糊一阵清楚一阵。
  好半天,他才迷迷糊糊地记起来:自己刚刚还在战场上,胸口被撒旦的黑色权杖穿透了,他用肋骨卡住了黑色权杖,硬是把对方拖进了禁术法阵里面,法阵发动了,恶魔的尖叫差点把他的脑子炸开,后来……
  后来他记得自己趁还清醒,回头看了一眼圣殿,发现那上面的黑雾消散了,一缕光正从乌云中穿透下来,打在雪白的屋顶上。
  还有某个人在不远处声嘶力竭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不过……他们应该是赢了?

  对,他们赢了,战争结束了!这个念头让他情不自禁绷紧的肌肉瞬间放松了下来。

  "他还在发烧,净化水应该起作用了,可能是伤口有些发炎。"有人在他旁边低声说,随后额头上被放了什么东西,一片冰凉,非常舒服,他的意识终于在自己的放松下又重新回归了黑暗。
  于是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他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小心处理过了,有人给他盖了一条被子,被子的厚度和重量完全不成比例。他好奇地用手指捏了捏被角,认为即使那些来自东方的高级丝绸,也没有这种羽毛一样的轻盈,最重要的是它还那么温暖。

  他猜测大概是里面被人施加了保温的法阵——显然,这个早该被埋在土里的不知名英雄不知道什么叫做羽绒被。

  抬起手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手背上贴着什么东西,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有一根管子扎进了他的血管,床头上,一个瓶子高高地挂在他头顶。

  "毫无杂质的透明物质?水晶?"他睁大了眼睛,发出了一声乡巴佬似的感慨,随后立刻发现,这精致的玩意正在往他的血管里"注水",于是毫不迟疑地把扎进了他血管的东西给拔了出来,"这是谁干的?往血管里注水,他打算扒我的皮么?"
  针尖依然有"水"冒出来,他用手接了一滴,小心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嗯?是净化水……还有其他一些什么?"

  看来没人打算做人皮大衣,他们在用净化水消除他身上黑色权杖的伤害,男人略微放松下来——对方看来没有恶意。
  他转过头,开始打量起自己所处的环境,更加惊诧起来,因为这个屋子是那么的古怪,床头有什么东西发出柔和的光晕。

  "一朵蘑菇!"他惊叹,"一朵会发光的蘑菇!"

  "那是台灯亲爱的,你到底是烧糊涂了还是嗑药了?"就在这时,房门开了,一个……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古怪的"姑娘"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样式古怪的睡衣,光着脚,然而浓妆却占领了"她"的整张脸,淡金色的头发有些毛躁。
  "她"先是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随后立刻注意到他手上拎着的吊针,大叫了一声:"嘿,你在干什么!"

  男人眨眨眼,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针,又看了看门口的人……哦!"她"竟然有一个明显的喉结!到底是什么样的生物能同时拥有喉结和大胸两种东西?!

  还没等他判断出来,这位古怪的"女士"就大快步走进来,双手叉腰对他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帅哥,你对我的药有什么不满么?"

  随着"她"的靠近,男人还发现了另一件很糟糕的事——他的衣服不知道被谁给扒了,现在整个人正光溜溜的,只隔着一个比纸片重不了多少的被子,面对着一个……穿着睡衣的、不知是男是女的家伙。
  尽管判断出应该是对方救了他的命,可身体依然本能地弓起了脊背:"你是……"

  "如果你不想烧成一个见人就亲的傻子,帅哥,最好服从你面前这位为了你而错过美容觉的治疗师。"对方没好气地翻起袖口,里面柔和的光芒一闪,空无一物的地方露出了一个树叶形状的标志,"我猜你认识这个是么,猎人小伙子?"

  是圣殿治疗师的标志,男人愣了一下,可他并不认识这个治疗师,新来的么?
  治疗师伸出手掌覆在了他的脑门上,男人的肌肉再次本能地紧绷了一下。

  治疗师毫不在意地拉起他的手,清理干净他手上的血迹,换了针头——这次男人没有再不知好歹地反抗——治疗师利落地把吊针重新扎进了他的血管:"你胸口上的伤是某种迪腐造成的,有诅咒的痕迹,非常难以愈合,瓶子里是净化液和消炎药水,只是一点打进你静脉的药水,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听着宝贝,如果你把针碰掉了,我就把你扎成筛子。"

  他或是她气也不喘地说完,笑容可掬地问:"另外小帅哥——你喝水么?"

  男人犹豫了两秒钟,默默地点了点头。

  治疗师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纸做的杯子——床上这位光屁/股的乡巴佬再次惊诧了,世界上居然有一种杯子是用纸做的!
  他睁大眼睛,看着治疗师拿着纸杯走到了一个方盒子面前,把它放在槽上,按了一个按钮,里面的水就流进了杯子里,自动的!
  那又是什么东西?这家的主人是个炼金术师么?

  男人见过很多很多的炼金术师,其中一些也算是久负盛名,但是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会做出这些古怪而不可思议的东西,并且不带一丝咒术或者法阵的元素气息。

  装满清水的纸杯子被塞到了他鼻子底下,一双手非常不矜持地伸进他的被子里,环住他光/裸的后背,托着他的肩膀,力大无穷地把他的上半身抬起来。
  男人打了个冷战,另一只没有扎着针的手拼命地抓紧了覆在身上的被子,大惊失色地说:"嘿!女士,我还没有穿衣服!"

  "很显然,我正打算占你便宜,小美人,""女人"笑容可掬地在他露出来的光/裸的肩膀上摸了一把:"看不出来,身上蛮有料嘛,躲什么躲?只要你乖乖的,妈妈是不会打你的小屁屁的——顺便说,我喜欢别人称呼我'女士'。我叫艾米,艾米?伯格,另外我很讨厌这个名字,如果你不想惹怒我的话,请称呼我'艾美'。"

  这位高烧的男人还没来得及用他快要烧干的脑浆判断出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性别,艾美"女士"就毫不犹豫地捏住他的下巴,不客气地把水灌进了他的嘴里。

  "噗……咳咳咳咳……"
  好吧——是个充满怪力,古怪粗鲁的男人,可那胸脯是怎么回事?里面塞了两个大苹果么?

  "艾美,"门第二次被人推开了,伽尔?肖登推门进来,"他怎么样?"

  艾美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眼睛里闪耀着骇人的光芒:"非常好,身体柔韧皮肤光滑,该有料的地方有料,该骨感的地方骨感,堪称极品。"

  伽尔干咳一声,翻了个白眼,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向床上的男人走了过来:"你好,感觉怎么样?"

  "……还活着,我觉得。"男人有些狼狈地抹去嘴角的水渍,飞快地把伽尔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他觉得这个金发男人有种微妙的熟悉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见过,"不过我还是得说,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助。"

  伽尔也在打量着床上的男人,昨天在树丛里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竟然很难分辨出对方胸口的伤到底是什么造成的,那是一种非常触目惊心的诅咒,带着强大的黑暗力量,甚至已经腐蚀到了他的骨头。
  他只得连夜紧急联系了圣殿的治疗师艾美,两个人足足折腾了半宿,才算把这个人的伤稳定下来。

  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当时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亚麻袍子,勉强能看出本来的白色,而擦干净血污和尘土之后,他竟然有一头出奇柔软的浅棕色长发和一张异常清秀俊美的脸,嘴唇和皮肤的颜色苍白,看起来就像古老时空中那些以营养不良为美的傻帽贵族。
  可他身体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痕,以及并不显得夸张,却充满了力量感的紧致肌肉,却表明他的生活环境并不那么和平。
  即使是和迪腐斗了一辈子的老猎人,也没有他身上那样多的伤疤。

  "我叫伽尔?肖登,是这里的主人,昨天你昏倒在我家门外,还记得么?"

  "……"严格来说,完全不记得了,男人沉默了两秒钟,摇摇头,"幸会,约翰?史密斯。"

  艾美大喇喇地撇撇嘴:"啊哈,又是一个卡洛斯?弗拉瑞特的脑残粉。"

  "约翰?史密斯"无论是姓还是名,都非常常见,并且由于历史上那位大名鼎鼎的英雄曾经使用它做过化名,到如今总有无数圣殿小青年喜欢跟风……咳,比如著名摄影作家伽尔?肖登先生的笔名就是这个。

  自称约翰的男人动作顿了一下,略有些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艾美:"你刚才说的是……卡洛斯?弗拉瑞特?"
  男人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晨光把他异常浓密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在一侧的脸上打出阴影来,艾美简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当场就被色相击败了,看起来马上就要扑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帅哥身上揩点油。

  "你是个自由猎人对么?"伽尔一边接过话头,一边在艾美性感的大脚丫加了一点重力,以便把他固定在原地,"你身上的伤是迪腐造成的吧?"

  自由猎人?那又是什么玩意?
  约翰想了想,皱皱眉:"你是指……赏金猎人?"

  "啊,对,你们一般是这样自称的。"伽尔看来是误会了,他颇为轻声细语地说:"这是非常危险的职业,史密斯先生,没有经过系统训练的人,即使再有天分,也很难对付各种各样的迪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工作,但你还这么年轻,如果你愿意的话,等你伤好了,我可以引荐你到圣殿。"

  危险?约翰眨眨眼睛。
  他以为除了"圣殿骑士"这些正统的猎人以外,民间有很多赏金猎人。他们领任务,活跃在大陆的各个角落,中间不乏高手,甚至比高贵的"圣殿骑士"们更为普通人所熟悉。
  当然……赏金猎人活跃的年代,仅仅是在结界形成以前。到了这个迪腐已经不再为人所知的时代,连圣殿的猎人们都隐藏在普通人当中,用一份无关紧要的职业掩盖真实身份,民间的赏金猎人已经基本绝迹了。

  可怜的约翰还不知道,自己一觉醒来,已经是一千多年以后了。

  "我马上要离开一会,有个菜鸟刚从圣殿毕业,需要我去接引,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可以叫艾美——他是圣殿最优秀的治疗师。"

  艾美冲他抛了个媚眼:"哎哟,你是我的了小美人。"
  约翰:"……"
  喂,这种会骚扰病人的治疗师为什么还没有被圣殿打出去?

  不过很快,他又有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要操心,就在伽尔起身准备告辞的时候,床上的男人突然语气略微有些急促地叫住他:"等一等!有谁能告诉我战争怎么样了么?圣殿伤亡统计出来了么?谁在收拾残余的迪腐?"

  他话音没落,艾美和伽尔的表情同时古怪起来。
  约翰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只见艾美有些茫然地抓了抓略微有些干枯的头发,看了伽尔一眼:"他在说什么呢?"

  伽尔则皱起眉,反问:"战争?什么战争?"

3、第三章 不知名的祭司

  那一刻屋里没人说话,只有约翰和伽尔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约翰曾经在年轻的时候离开过圣殿一段时间,过了多年浪迹天涯的日子,期间有过无数次历险,认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凭他的判断,他觉得对方的惊讶应该……并不是装出来的。

  他那依然高温的脑袋差点又混乱了起来,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黑袍之乱遍及整个大陆,没有人不知道,难道自己莫名地飘到了其他的大陆上?是因为黑色权杖爆发引起的风暴?还是……出了什么其他的问题?可是那个人袖口的标记没错,他确实是圣殿的治疗师,难道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圣殿么?

  好一会,他才轻声问:"请问……这是哪里?"

  "萨拉州德尔克郡,半山区……"伽尔注视着眼前青年的表情,发现他的表情先是惊讶,随即眉尖轻轻地皱起来,困惑神色一闪而过,于是伽尔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公元二零一二年。"

  约翰的脸上顿时一片空白。
  过了不知多久,他感觉撑在一侧的手已经僵硬了,才飞快地眨了一下已经发酸的眼皮,虚弱地问:"公元……什么?"

  "二零一二年。"伽尔说,他捡起一份艾美扔在他家里的萨拉州日报,递给约翰:"今天是十一月十七日——哦,这个是昨天的报纸了。"

  约翰伸出手接了过来,他确定手里的东西不是羊皮纸,手感完全不一样,有点脆,没那么结实,但是毫无疑问轻薄很多。
  上面有精致得好像真人一样的"画像",还有大小完全一致的字体,诡异的不知道代表什么的图案,满满的排版,以及日期"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五"。

  "这是什么?"约翰瞳孔骤缩,他抬起头来,苍白的手指还按在当中一页上,那里有一个抱着一大打纸币的人,被他按得凹了下去。

  伽尔沉默地打量了他一会,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然后把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你的体温还没有降下来,现在不适合思考,我想你最好还是先休息一下,等烧完全退了再说。"

  约翰的手指飞快地动了一下,看来是想把他拉住,然而他很快克制住了自己:"好吧……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们。"
  "我的荣幸。"伽尔拉住艾美,两个人一起离开了房间。

  约翰一头栽倒在床上,望着精致吊顶的天花板,还有上面挂着的时下流行的复古的吊灯,它们在这个"真正的古人"眼里莫名其妙极了,因为上面连半根蜡烛也没有插!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他木然地转动了一下眼珠,望向床头那个依然发着光的"蘑菇",如果连蘑菇都能照亮了,蜡烛的确不是必需品。

  时间旅行……他知道那是存在的,圣殿的密宗里有一些机密文件里曾经记录过这个概念,被列为十大禁术之一。
  尽管不久前他才使用过这兄弟十个中的一个,但他却并不了解"时间",所有关于时间的记录都语焉不详,除了它真的存在之外,难以找到任何实例和原理。
  那么他是怎么从撒旦的尸体旁边直接跑到了一千多年以后的?

  约翰痛苦地按了一下额头,天哪,一天之内完成两个禁术,他觉得自己可以名垂史册了。
  "问题是,"他有气无力地问,"我他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伽尔拉着艾美出去,径直来到了书房里,他从桌子上拎起了一坨东西——是从那个漂亮青年身上脱下来的袍子:"你来看这个。"

  艾美凑过去,看了半天,终于以他敏锐的时尚触觉得出一个结论:"嗯……这看起来很后现代,不过要我说,就像是把餐桌布直接剪下来裹在身体上的。"

  伽尔没理会他,弯下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放大镜:"我昨天研究了很久,发现了这个,你看——"
  袍子胸口处被撕裂了,几乎断成了两截,但是仍然能看见银色的丝线细细地绣上去勾勒出来的图案,在放大镜下隐约地闪着光,艾美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那些银色花纹好像是流动的。

  "这是……"

  "阿罗之线——是从一种叫做'暗精灵'的迪腐身上取出来的,据说就是它们的血管。"伽尔说,"这种名叫'暗精灵'的迪腐喜欢美好的嗓音,以人的喉咙为食。但作为它们血管的阿罗之线却有不可思议的防御力量,传说是因为吃下人的喉咙时,它们获得了美好的嗓音,那些声音流进血液里,使得这种脏东西的血管成了亮银色,并有美好力量的东西。"

  艾美耸耸肩:"你的意思是说这家伙把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穿在身上,还把它弄得像抹布一样?要知道还没有暗精灵穿透结界的先例,它们已经有一千两百年没出现过了。"

  伽尔抬头看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艾美睁大了眼睛:"等等!你在暗示……他可能是一个时间旅行者?"

  "我不确定。"伽尔说,"我要去圣殿,顺便去找路易,把这个袍子拿给他看看,对于这些东西,他比我要有心得……我不在的时候,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这个人。"

  艾美眼睛灼灼地看着他。
  伽尔按了一下额角:"好吧,我会代你问候路易的。"

  艾美"刷"地一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封粉红色的信封来,眼睛闪亮亮地塞到伽尔鼻子底下。
  "去你的……"伽尔痛苦地叫了一声,"我才不会像个初中小男孩一样替你送情书!"

  艾美用小手指挖了挖耳朵:"什么?"
  伽尔面有菜色。

  "哦——"艾美拖长了声音,"啧啧,我听到了什么?可爱的肖登先生,你居然拒绝了一个治疗师。一个会扒开你们的衣服,露出你们鲜嫩年轻的肉体,对其任意施为的……治疗师'女、士'?"
  伽尔打了个寒战。

  艾美:"嗯?"
  被誉为十年内最优秀的猎人的男人沉默了一会,窝囊地默默接过了那封粉红色的信,塞进兜里,扭过头去打了个喷嚏——见鬼,你是往上喷了两公升的蚊子水么?

  伽尔把约翰换下来的袍子卷起来塞进包里,披上外衣出门,心里悲愤地想:"但愿路易别把这玩意糊在我脸上。"
  不过路易当然没有做出这么粗暴的举动,事实上他只是口头威胁了一下:"伽尔?肖登,如果你再把这种生化武器弄到我面前,我就让你把它吞下去。"

  路易?梅格尔特在公众视线里,是个年轻的学者,当然有人说他是非常强大的猎人之一,不过他现在最艰巨的任务就是留在圣殿里训练新的猎人,并以让学员们痛不欲生为乐,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出过任务了。

  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乐于和那些早该被扔出去循环利用的破烂文献打交道,这使得他在还没有变老的时候,就已经提前成了一个古董,那双像大海一样迷人的蓝眼睛关注得永远是泥巴里埋的东西。

  伽尔拿着那件从他神秘客人身上脱下来的袍子给了路易,这位自视甚高的学者只看了一眼,表情就严肃了下来,他简短地说了声:"跟我来。"
  路易在他的办公室里,从上到下把这件马上就能变成抹桌布的袍子在放大镜下观察了一遍又一遍,这才直起腰来:"你从哪弄来的?"

  "你先告诉我,上面是不是阿罗之线?"
  路易挑挑眉:"金章猎人,这一点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

  伽尔拖了把椅子在路易面前坐下,把前一天捡到的奇怪男人描述了一下。
  "约翰?史密斯……"路易细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了几下,"奇怪。"

  伽尔眼睛一亮:"如果真的是时空旅行者,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是……"

  "不,如果你是想说卡洛斯?弗拉瑞特的话,他应该不是。"路易想了一会,摇摇头,他弯下腰,从桌子底下拎出了一个约有几十公分厚地书,砸在了桌上。
  伽尔注意到那本书非常古老,是羊皮纸的,书籍上有一个淡蓝色的小标签,代表着那是圣殿密宗库里受保护的古籍,忍不住咧了下嘴,感觉有点肉疼。

  "你看这个。"

  伽尔凑过去,那翻开的泛黄的羊皮纸上画着一件袍子,尽管画工不良,使那玩意看起来就像个大麻袋,但是袍子上绣着的古怪图样还是让他认了出来,这画的就是现在在路易手上的那件。
  旁边有标注:"执剑祭司礼服。"

  "千年前执剑祭司的礼服是这样的么?"伽尔问。

  "不,它们和现在的礼服没有区别,这并不是正常状态下地祭司礼袍,"路易说,"我想你知道,阿罗之线是一种强力的防御法器,所以当这件礼服出现在祭司身上,一定是在战斗环境里,并且很可能是圣殿第一负责人大主教已经阵亡,或者因为某种原因,失去战斗能力的情况下——当然,鉴于暗精灵已经消失了几百年,所以现在即使是祭司的战袍,也用普通的防御法阵代替了阿罗之线。"

  伽尔愣了愣:"你的意思是,我捡到了一个来自古代的圣殿执剑祭祀?"

  "所以我才说他不可能是卡洛斯,卡洛斯虽然一生传奇,但大部分时间在外流浪,没有担任过圣殿的任何职务,"路易把破烂的袍子铺到了桌子上,"而这就恰恰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圣殿历史上,历代大主教和执剑祭司的名字都有记录,礼服都是特制的,袖口上一般会绣有它主人的名字和圣殿的标记——你看。"

  袍子一边的袖子被扯掉了,只有剩下一边,路易的手指抵在袖子上,随着他指尖上白光一闪,原本空无一物的袖子上突然出现了一把小小的剑形标志,燃烧着,发出金黄色的光:"如假包换的圣殿标志,但是旁边却没有它主人的名字。"
  "伽尔,"他说,"如果有可能,我想见见你这位神秘的客人。"

4、第四章 召唤鼓

  伽尔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在后座上显得战战兢兢的青年——那是他未来一年要带的小徒弟,整个人紧张得就像一根绷紧的弦,一脸要崩溃的表情——伽尔又胃疼地瞥了坐在一边不苟言笑的老友一眼,干咳了一声,试图活跃一下气氛:"呃,戈拉多先生是么?"

  "是!埃文?戈拉多向您报到,肖登导师!"被点了名的青年立刻把腰挺得像块棺材板,那一刻伽尔还以为他要两脚一并敬个礼什么的。

  正在走神的路易被他的大嗓门惊动,默不作声地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伽尔觉得少年的脖子明显瑟缩了一下——梅格尔特教官实在积威甚重:"我们俩都没聋,戈拉多先生。"

  "是……是的,对不起,梅格尔特教官。"

  "你可以叫我伽尔。"伽尔耸耸肩,"别叫'导师',听起来总让我想起大主教那张橘子皮一样的老脸。"
  埃文脸红了一下,蚊子似的扭扭捏捏地叫了一声:"请叫我埃文,导……伽尔。"

  "你运气不错,小子。"路易冷笑了一声,"你的半吊子导师非常了解怎么当一个幼儿保姆,如果你乐意,还可以和他学习一下字母歌,不过我恐怕这家伙不大擅长教你别的东西。"
  "是啊,"伽尔斜斜地扫了他一眼,"尤其当你经受过一个姓梅格尔特的混蛋教官的摧残之后,就更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园丁。"

  路易转过头,冷冰冰的蓝眼睛看着他:"你是在争宠么,护花使者肖登'导师'?"
  "我是在陈述一个太阳打东边升起的事实,噩梦之源梅格尔特'教官'。"

  可怜的埃文张着嘴看着前面的两个人,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幸好两个人并没有给后座上那个如坐针毡的家伙过多的关注,路易把封在证物袋里的袍子举起来,透过阳光仔细观察,美丽的阿罗之线在阳光下流动起来,像水银一样:"阿罗之线,世上最美的丝线。刚刚我粗略地翻查了一下,历史上总共有三场惊动了圣殿的战争,只有一场正赶上大主教卸职,是由执剑祭祀披战袍出面主持,不过那位受人尊敬的祭祀当时已经七十六岁了。"

  "他看起来很年轻,我觉得可能还不如我大。"伽尔说。
  "最重要的是,那位祭祀担任这个职位有二十几年,他的礼服上绝对会绣上他的名字。"

  路易说完沉默了下去,和伽尔对视了一眼,片刻后,他说:"我已经写信把这件事报告给大主教了,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伽尔把车开进了自家的院子里,停下来让路易和已经被遗忘了半天的埃文下车。
  他透过拉下来的车窗往外看了一眼,鼻梁上的镜片掩盖住了眼睛里的光,脸上的轻松和煦的笑容忽然消失,对站在车窗边的路易低声说:"就现在我们有的资料而言,你觉得这个人可信么?"

  路易低下头,看着他这位大部分时间都温雅有礼的朋友——很少有人知道,这个风度翩翩的"摄影作家"其实是一个天生的猎人,强大,冷静,面对迪腐的时候一击必杀,并且……他其实是特别谨慎而多疑的。

  每一个猎人从圣殿毕业的时候,他的导师给他上的第一节课都是"无论任何时候,都要保持高度的警惕和小心,如果你不想立刻带着铺盖卷去亚朵拉特睡大通铺"。
  显然,伽尔在这方面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路易迟疑了一下,以同样轻的声音说:"他身上疑点太多,现在我说不出他的来历,但是……阿罗之线从不说谎,记得么?它是声音停在最美好的时候凝成的丝线,穿在内心充满阴谋和恶意的人身上,丝线会变成凝滞不动的黑色。"

  伽尔沉默了一会,耸耸肩,缓缓踩动油门,把车开进车库:"好吧,这是个不错的论据,我有点被说服了。"

  一只鸟落在路易脚下,大概是被他手上那件袍子吸引,居然胆大包天地抖着麻杆腿,跳上了圣殿最恐怖的教官的肩膀,翘着它无知屁股上的尾巴叽叽喳喳地叫。
  而站在他旁边的埃文?戈拉多先生大概还没有一只鸟胆子大,"好心肠"的伽尔导师去停车,造成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跟这位魔鬼教官一起"二人世界",紧张得脸色青白,小腿肚子哆哆嗦嗦地抽着筋——看起来就快要吓得拉肚子了。

  路易无意中扫了他一眼,埃文就像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可笑地伸着脖子僵住了,路易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心想如果毕业判定权在他手上的话,他会保证像埃文先生这样的废物一辈子也别想踏出圣殿的门。
  严谨的历史学家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次感叹这真是一个和平而堕落的年代。

  二十分钟后,伽尔给自己唯唯诺诺的菜鸟学徒安排好了客房,打发了他,才带路易来到了神秘的史密斯先生住的客房,刚要敲门,艾美却先从里面出来了,路易顿时条件反射一样地往后退了一大步,驾轻就熟地躲开了艾美"小姐"鸵鸟依人的奋力一扑。

  艾美风情万种地对他眨了眨眼——这个动作并没有那么简单,鉴于他的眼皮上起码贴了一磅重的假睫毛:"路易大人,你是来安慰操劳了一整天的小可怜艾美的么?"
  伽尔:"咳咳。"

  "哦!"艾美抬高了八度感慨了一声,捂住他那不知塞了什么鼓起来的胸口,"我真是太感动了,卑微平凡的我,竟然能得到路易大人的青眼和慰问,一定是我的真心感动了……"

  "相信我艾美,你一点也不平凡。"伽尔打断了他——这个世界上能有多少人类,不管作为男人还是女人都一样可怕呢,"史密斯先生怎么样了?"

  "睡着了,或者晕过去了,谁知道呢?"艾美耸耸肩,"我得说,这家伙的精力实在太旺盛了,烧刚一退,就企图在你的房子里开展他的探险活动,还对你家的抽水马桶发生了强烈的兴趣,甚至企图把脚塞进去试试——当然,被我坚决制止了。于是我在他喝的水里放了一点安眠药,总算把他放倒了,现在他被我扒光了,正乖乖地趴在床上。"

  伽尔:"……"
  路易:"……"

  他们这些无数次惨遭治疗师蹂躏的猎人们……怎么竟然还没死呢?

  "你最好放尊重点。"路易冷着脸推开了艾美,放轻了脚步走进了房间,压低声音说,"鉴于躺着的这位绅士,很有可能是圣殿某一任不知名的执剑祭司。"

  艾美脸色一正:"祭司?"
  "难以想象,"伽尔没有进去,双臂抱在胸前看向屋里,"不过我相信路易的判断有他自己的根据。"

  路易走进去,随着他的靠近,躺在床上的人似乎敏锐地感觉到了,并且不安地皱起眉,身体无意识地挣动了起来,可是因为安神药水的作用,他终究还是没有醒过来。

  路易打量着他,发现他竟然出乎自己意料的年轻……俊美。

  男人一条手臂从被子掉了出来,皮肤苍白,但肌肉紧实,有数条深浅不一的伤疤。路易弯下腰看了看,认为如果他是一个时间旅行者,那应该是来自结界构建前,也就是……至少是阿尔多大主教的年代以前。
  不管他是猎人还是执剑祭祀,和平时代绝不会留给他这样多的"勋章"。

  "你到底是谁呢?"路易皱起眉。

  就在这时,伽尔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手机铃是一阵非常急促的鼓声。
  他们都熟悉这个,据说古代的时候,圣殿用这个鼓点来传达紧急任务,召唤猎人,这个传统延续至今,把它变成了"圣殿调度办公室"的来电铃声。
  调度办公室里的联络人负责分配每一项任务,统筹猎人们的工作。

  伽尔走到楼道里接电话,床上昏迷的约翰却突然挣扎着醒了过来,他的眼神还迷茫着,额头上略微有些细汗,整个人无意识地绷紧:"召唤鼓……"

  "当召唤鼓响起的时候,被称为骑士的猎人们即使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爬过去"。路易看着他,心里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被艾美放倒、这么多人说话都难以惊醒的人,居然会被一阵鼓声唤醒,那大概会是出于某种深入骨髓的习惯吧。

  "没什么,只是个电话。"路易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碰掉吊针,"路易?梅格尔特,我是圣殿的教官,很荣幸见到您,先生。"
  约翰浅棕色的长发从肩膀上垂了下来,他只是被召唤鼓惊动,并没有真正地清醒过来,反应迟钝地看着面前的路易,半天,才有些含糊地问:"电……电什么?"

  "一种方便的通讯工具,"路易不由分说地按住他躺了回去,"现在,先生,请躺回去——伯格治疗师,请过来看看他。"
  "叫我艾美,路易大人。"艾美给了他一个飞吻。

  路易常年保持木然的脸皮并没有一点波动,他平平板板地说:"我以为艾美是女名,治疗师'先生'。"

  约翰的身体没有多少抗药性,特别是对消炎药,那些东西作用在他身上的效果非常出众。艾美发现,仅仅是一天多一点的时间,他那凶猛的伤口的发炎症状似乎就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约翰躺在床上,头靠在柔软的枕头上,虽然无力,但是似乎清醒了一些,他借着床头那个奇怪的"蘑菇"发出的光看了看路易,迟疑了一下,问:"梅格尔特先生?"

  路易点点头。
  "你刚刚说,你是圣殿教官?"

  路易卷起他那外表看起来很正常的西装袖口,里面露出一个竖琴的标志。
  "哦……"约翰的目光落在那标记上,表情柔和下来,露出一点亲切的笑容,"'抱着竖琴的学者',您是教历史和迪腐类型研究的。"

  圣殿的教官不止一种,袖口上分别绣着不同的标志,比如教格斗的教官标志是一根长矛,法阵防御的是块盾牌,药理的和治疗师一样,是一片叶子。
  路易放下袖子——看来眼前的人熟悉圣殿的标志。

  "很抱歉,未经您的允许翻看了您的衣服,我猜那是执剑祭司的礼服对么?"路易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约翰没有任何惊诧,"抱竖琴的学者"一般是由最博学的人来担任,如果他连执剑祭司的礼服都不认识,那圣殿一定快要倒闭关门了。

  "能请教……"路易开口问,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整句话,伽尔就脸色难看地闯了进来。
  "凯尔森出事了。"伽尔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语气略微有些急促地说,"徽章显示地点就在萨拉州。"

5、第五章 半个治疗师

  路易的问题没能问完,他只来得及匆匆忙忙给艾美留下一句"照顾好他",就和伽尔出去了。

  萨拉州依山靠海,虽然已经是深秋,但天气并没有那么冷,只有远方传来的汽笛声应和着遥远的风声,以及显得阴沉沉的天空有些凄凉。
  安眠药的作用还在,约翰那被召唤鼓强行唤醒的神经还麻木着,不一会就睁不开眼了,他再次陷进柔软的被褥里,直到半夜,才被楼下传来的人声和脚步声惊醒。

  隔壁房间的门被人急促地敲了几下,约翰听见伽尔的声音说:"找到凯尔森了,他就在楼下,伤得很重,快!"

  约翰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艾美给他放在床边的睡袍——这里的衣服都那么奇怪,他研究了半天,才总算把每一个扣子和扣眼对好,手指无意识地在塑料扣子上摩挲了几下,认为它们就像是被加工过,变得轻而且薄的宝石。

  躺得时间太长,胸腹间的伤口被他的动作扯动了一下,约翰呲了下牙,扶着床头柜慢慢地站起来,拖着脚步往外走去。

  楼下客厅里已经灯火通明,从二楼往下看,巨大的……嗯,也许是某种椅子?看起来软乎乎的——好吧,不管是什么,上面躺着一个看起来就剩下半条命的人。
  被人半夜从床上挖起来的艾美脸色很严肃,把伽尔和路易使唤得团团转。

  又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约翰一偏头,发现是一个没见过的青年,他先是对自己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然后扒着栏杆往下看了一眼,显然,那里蔓延的鲜血实在太具有视觉冲击性了,这位年轻先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猫叫一样的尖叫,就两眼一翻,面朝下,"咣当"一声倒地了。

  约翰:"……"

  重物落地的声音惊动了伽尔和路易,路易抽出一张纸巾,用力地擦拭着满手的血,烦躁地说:"你带的菜鸟居然还有晕血的毛病,圣殿这几年可真是越来越猎奇了。"

  伽尔叹了口气,总算还有点良心,跑上来把他造型不雅的小学徒扶到沙发上——这家伙分量可不轻,让人很难想象,如此娇小可人的胆子和简洁迷你的脑子,究竟是怎么支撑起这样一幅健壮的身板的。

  "路易,帮我按住他的伤口!快!"艾美说,"来不及送到医院了,这是什么鬼东西抓的?"

  沙发上的男人脸色惨白,看起来马上就有天使挥舞着小手绢给他送天堂单程车票了,胸口的起伏几乎看不见,那里有一大片被什么东西抓伤的痕迹,并排六道血痕,非常整齐,排列得就像梳子的齿,每一道伤口之间的缝隙都极狭窄,再深一点,恐怕这男人就被开膛破肚了。

  "伽尔!我要净化水!马上!"

  伽尔小跑着上楼取了一个瓶子下来,艾美接过去只看了一眼,就继续说:"不够,再拿两瓶下来——路易按住他的伤口不要动!"
  路易的脸色也说不上多好看,那些伤口实在太密集了,简直没有给他下手的地方,他有种自己的手指掐到了凯尔森肉里的感觉。

  "你的朋友出了什么事?"约翰问。
  "今天傍晚的时候凯尔森的徽章突然暗了,显示位置就在萨拉州,接到联络员的紧急调令以后,我和路易就循着徽章踪迹去找他,结果在半山区附近发现了他。但是看情况,应该不是事情发生的地方,我想可能是凯尔森在受伤之后及时转移了自己,他知道我已经回家了,大概是想向我求助,不过没能撑到我家。"伽尔语速飞快地讲了事发经过,"我们都没有看见攻击他的迪腐。"

  "好了路易,可以放手了。"艾美小心地往男人的伤口上洒着净化水,随着血水流到沙发上,伤口处升起一股浓浓的黑烟,男人的骨头都快露了出来。
  被安置躺在一边的埃文终于悠悠醒转,近距离地看到了这惨绝人寰的一幕,这使得他还没来得及发表任何看法,就第二次晕了过去。

  "不行,洗不干净!是净化水不够么?天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伤口。"艾美一伸手,伽尔立刻把另外一瓶净化水放在他手上,"急救完以后需要立刻把他送医院去,我觉得他快死于失血了。"

  这时,艾美的手腕被一个人攥住了,他愕然地回过头去,正好对上他们神秘客人那双墨绿色的眼睛。
  约翰说:"鲁尔丹——深渊豺。"

  艾美一愣:"什么?"

  约翰在他身边单膝跪下,这个动作动用了一点腹肌的力量,险些要了他的小命,等他的膝盖触到地面的时候,额头上已经有了一层薄汗:"深渊豺的抓伤非常特别,用净化水很难清除,你方才倒的净化水量已经足够清洗伤口,再清下去,就要把他的肋骨清出来了。"

  艾美愣了一下:"但是……深渊豺是什么?"

  伽尔回头看路易,路易顿了顿:"那是古代迪腐的一种,结界以后再没有出现过。"
  "那现在我该怎么办?"艾美看起来完全懵了。

  "我说你真的是治疗师么?"约翰头疼地看着这个所谓"最好的治疗师",这家伙简直连个没离开圣殿的学徒都不如,一个修习过药理的猎人野外自救也比落到他手里强,"《橄榄叶大典》第十三章六……"

  "啊!"艾美短促地叫了一声,"对,还有净化法阵!"
  真不容易,他总算想起来了。

  艾美飞快地用手指沾着净化水,在冒着黑烟的男人胸口上画了一个复杂的法阵符号,约翰在旁边看着,眨了眨眼——没想到这个在他看来有点半吊子的治疗师画的法阵居然十分标准,连自己也能感觉净化水发出的温和的力量。
  非常纯粹的治愈力量,让人吃惊。

  片刻,黑烟已经被压下去了,艾美开始用一种众人都听不懂的话吟唱起来,他的声音比女声低沉,比男声柔和,听起来竟然有叫人心情平静下来的安抚作用,画在受伤男人胸口上的法阵开始发出乳白色的光晕,伤口上的黑气终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了下去,血也暂时止住了。

  约翰放松了身体,就着跪坐在地上的动作,侧身靠在了那种软软的"椅子"上,偏头看了艾美一眼,突然觉得这个半男不女的家伙顺眼了不少。
  一个有天分的治疗师,他想,一定是个内心柔软又强大的人。

  剩下的工作就是常规的治疗,伤口缝合,上药以及包扎。
  整整大半宿,这个受伤的人的小命才算被保住了,伽尔他们联系了圣殿的医院,天不亮的时候,一辆救护车开过来,把仍然昏迷不醒的男人拖上去拉走了。

  "哦!快看!那个白面包自己会跑!"约翰站在窗口看着救护车绝尘而去,睁大了眼睛。

  艾美打了个大哈欠,拍拍他的肩膀:"亲爱的,我们一般叫它救护车。"

  "车?"约翰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把车做成面包的样子——是什么玩意在拉车?某种隐形生物么?"

  伽尔擦了把脸,随口说:"是发动机。"
  在看到约翰更加茫然的表情之后,他只得比比划划地解释说:"就是……反正就是一种机器,通过某种方法提供能量,可以让车跑起来。"

  "哇哦……"这个不知道从哪个年代来的神秘执剑祭司企图把头探出窗外,可惜被透明的玻璃阻挡住了,他就把自己一整张俊美的脸都拍在了窗户上,像个弱智儿童一样向往地说,"它跑得可真快——这又是什么,透明墙?它看上去就像什么也没有一样!太了不起了!"

  "不!不行——史密斯先生,他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坚强,你不能用拳头去砸!"伽尔急忙扑过去,一把拉住了企图砸他家窗户玻璃的男人。

  好吧,正如艾美所说,这位……祭司先生的好奇心好像有那么点过头。

  而这种情况,在吃早饭过程中就更明显了,祭司先生显然不能理解冰箱的原理,他看着艾美从里面拎出了一大桶牛奶,被里面冒出来的阴冷气息惊了一下,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之后,然而很快,又像只好奇的大猫一样又重新凑上来。

  "史密斯先生,那只是个容易变质的食物储藏柜,也叫冰箱。不……里面没有法阵,你也不用把头伸进去!"

  "还有那是微波炉,加热食物的,会在几分钟之内把你弄熟,别把手放进去!不……也别把它翻过来,你找不到那个小火苗!啊!艾美快阻止他!鸡蛋在里面加热会爆炸的!"

  经过了一番波折,约翰终于老老实实地坐到了餐桌旁边,他的动作因为受伤的缘故,看起来依然不是很流畅,但这并不妨碍他探险和研究的热情,哪怕他被伽尔按在椅子上,也依然像个屁股上长了钉的多动症儿童。

  "你是说,你们这里的人全都住在这么有趣的房子里么?"
  显然,在新鲜面前,这家伙昨天拿到报纸的时候那份震惊和不安已经消失无踪了——究竟是哪个奇葩一样的年代,才能培养出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祭司?

  "这是……瓷器么?"祭司先生受宠若惊地看着自己面前装着煎蛋和面包片的盘子,"我以为只有在正式场合下,才会用到这种来自古老东方的珍贵器皿。"

  "不。"艾美嘴里塞着一根香肠,含含糊糊地说,"我恐怕它是本地产的,而且也不珍贵,我们天天用它吃东西——你昨天没注意到么,马桶也是瓷的。"

  约翰瞪大了眼睛,伽尔急忙在他手里塞了一副餐具,以防这位祭司先生说出"你们娇贵的屁/股居然会用奢侈品做马桶"之类有碍食欲的话。

  好在拿起刀叉以后,约翰就彻底安静了下来,他的餐桌礼仪非常完美——除了小塑料盒里的黄油让他一筹莫展了一会。

  "史密斯先生,您在做祭司以前,是治疗师么?"路易问。
  "约翰。"约翰细嚼慢咽地吃下了一块异常松软的面包,他尝不出里面放了些什么,但是味道真的非常好,"不,我是个猎人。"

  "但你知道《橄榄叶大典》,"路易说,"能掌握它的人非常少,一般只有顶级治疗师才会学到。"

  艾美表情梦幻:"路易大人说我是顶级治疗师……天哪,我一定是做梦,伽尔,快,掐你自己一把,告诉我这是真的!"
  伽尔充耳不闻,把椅子往旁边拖了拖,表示和傻瓜划清界限。

  "是学过一点。"约翰耸耸肩,"不过很可惜,成为一个治疗师需要有一定的天赋,光靠学习是不行的。我曾经尝试过成为一个治疗师,甚至在修完基础课程以后到圣殿医院实习了一天。"

  路易:"一天?"
  "……是的,结果出了一点小小的事故,一天以后我就从实习护工变成了伤患,伤好了以后被赶了出去。"

6、第六章 里奥·阿尔多

  每一个为圣殿做过杰出贡献的猎人、学者甚至祭司与主教,他们生前或者我行我素,死后却异乎寻常地喜欢往亚朵拉特扎堆,可能是为了方便午夜的时候大家一起起床,拜访一下邻居,聊聊天气或者打两副桥牌什么的。

  唯有一个例外,就是那位最喜欢搞神秘的里奥?阿尔多大主教。作为结界的缔造者,他功垂千秋,大概正是因为这样,这位大主教在死后还耍了个大牌——他另外为自己修建了一座陵寝,并拒绝进入亚朵拉特。
  顺便说,阿尔多大主教的墓地就在圣殿里面。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确实是个拽得发毛的男人。生前作为圣殿的主人,大小事宜一律他说了算,死后还赖着不肯走,成为圣殿第一具拥有居留权的尸体先生。

  然而经年已过,几乎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个传奇的大主教究竟把自己的遗骸弄到了圣殿的哪个角落,只有中心花园那里,还有一座大主教的雕像,久而久之,人们就都以为那里就是他的埋骨之地,每年十一月十六日也会有人来此献花。

  大主教的雕像远远没有墓园里卡洛斯的那个强壮威武,他看起来非常年轻,身上穿着主教的礼袍,袍角长长地拖曳在地上,半长的头发垂在肩头,底部微卷。他一只手拿着象征主教的权杖,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捧着一朵盛开的蔷薇,低着头,眉眼低垂,看起来就像个忧郁的诗人,面朝着亚朵拉特的方向。

  据说这座雕像是当年大主教亲自为自己建造的——当然,原版的那个不可能保存这么多年,圣殿为了让游人的留影上不出现一个缺鼻子少耳朵的大主教,已经把它翻新修复了七八次。
  有人说,面朝亚朵拉特的忧郁面孔,表明大主教正在为死去的英雄们默哀,还有人说,这是他在缅怀自己那个不知名的、天人永隔的恋人。

  雕像下面有一行已经不清楚的小字,写着:十年即永远。

  很多年了,对于这行字的含义,史学界依然有种种众说纷纭的猜测。

  就在猎人凯尔森被不明迪腐攻击后,经由治疗师艾美的处理后,被送入圣殿医院养伤的那天下午,圣殿的地面突然晃动了一下。
  不但是半山区,整个萨拉州都感觉到了那种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当天下午,电视里就以滚屏的方式播出了这场小地震的级数和震中——司空见惯的小地震,略有震感,没有造成一起人员伤亡,很快就被人们忽略了。

  然而在圣殿的深处,一个隐藏了千年的密室门口封印的法阵上,却突然散发出了乳白色的光晕。

  密室压着一个巨大的魔法阵——那就是传说中结界的核,被层层魔法阵保护着,魔法阵的旁边,陈列着一个水晶棺。
  棺材里面躺着一个还是青年模样的男人,面部表情安详——就像他不是死去,只是在里面睡着了一样。
  如果有人看到,一定会惊呼出来,因为这个男人的模样和花园里那个阿尔多大主教惊人的相似。可是……一个人的尸体可以千年不腐么?

  他的水晶棺上面缠了一圈又一圈的法阵纹路,棺材里却出人意料的简朴,几乎没有任何陪葬品——除了一朵花,那是一朵真正的蔷薇花,娇艳得仿佛刚刚从晨露中被人采摘下来,被安静地躺在那里的男人像是宝贝一样地捧在手上,在某种神秘力量的作用下,已经绽放了一千多年。

  萨拉州的小地震很快平息,然而密室里的震动却一直没有停止,魔法阵已经运行了千年,光线显得有些暗淡,在震动中,慢慢露出了被破坏了一角,密室顶部的灰尘扑簌簌地往下落,而就在这个过程中,一道细细的蓝光在旁边的水晶棺上游动了起来,像是串联起水晶棺上那些法阵的星火,最后没入了棺材里的男尸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上拿着的蔷薇花的花瓣上滚下了一颗露水,顺着男人苍白的手指流淌了下去。
  而这位"睡美人"仿佛终于感觉感觉到了冰冷的露水,他僵直了千年的手指突然轻轻地挣动了一下,幸好这一幕没有人看见——鉴于他就这么愉快地诈尸了。
  不知过了多久,墓穴深处才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而此时,约翰正在伽尔家里,给这群"无知"的后辈做"史前迪腐科普讲座"。

  "深渊豺是一极迪腐的一种。"约翰惬意地靠在沙发上,爱不释手地抱着一盒巧克力不放,那东西显然已经迷住了他,而正坐在他对面的埃文?戈拉多先生表情迷茫,约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怎么,你们现在已经不给迪腐分级了么?"

  丢人啊——路易捏了捏鼻梁,冷冷地看了埃文一眼:"戈拉多先生,我仅代表个人通知你,你将会收到历史单科'毕业后补考'的通知单——按危险级别分类迪腐确实是古时候的习惯,在阿尔多大主教之后,我们有了结界,只有少量迪腐成为漏网之鱼,它们能避过结界网的检测,大部分攻击性有限,分级法就慢慢的不再被提起了。"

  伽尔注意到祭司先生在听见"阿尔多大主教"的时候神色一动,然而很快掩饰住了,沉默了一会,他问:"阿尔多?"

  "里奥?阿尔多大主教。"
  约翰才垂下眼,好半天,才语气有些古怪地低声感叹说:"那可真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他们最后终于问明了约翰所处的年代,神秘的祭司先生毫不避讳地告诉他们,他上一刻还在和黑袍们对掐,这使得他的身份再次扑朔迷离了起来,黑袍之乱是一个极动荡的年代,阿尔多大主教都亲自参战,执剑祭司换了至少有五六任,一个接一个地都死在了战场上,到最后已经来不及把他们继任者的名字登入。

  "一级也叫恶魔级。"路易以为提到他自己的时代,让这位祭司先生有了违和感,于是体贴地顺着他的话音补充了下去,"也就是说,它们能在一定程度上命令别的迪腐为它服务,所以传说中的'撒旦'其实也属于恶魔级迪腐,不过是最高恶魔级,因为它能驱使所有恶魔级的迪腐。"

  "没错,"约翰回过神来,飞快地把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不巧,这块正好有一大坨碧绿碧绿的夹心,浓重的薄荷味顿时让他五官皱了起来,"我居然吃到了牙谷!"
  他对清早那一口辣乎乎的泡沫记忆犹新。

  "我猜你是想说牙膏。"伽尔友好地提醒。

  约翰干咳一声,眨眨眼睛,正襟危坐地试图转移话题:"好吧我们继续说,深渊豺在恶魔级里并不算很难对付的物种,它们的动作很快,爪牙是它们的利器,通常成群出现,喜欢吃人类的心脏。广义上说,任何人的心脏都是它们的食物,但是深渊豺最容易被'充满嫉妒的心'吸引。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无论是美好的还是晦暗的,人类强烈的情绪对于这些怪物来说,都是非常美味的。"

  "凯尔森身上的伤口只有一处,"伽尔想了想,说,"是不是有可能,攻击他的深渊豺只有一只?"
  "不能这么确定。"路易摇摇头,"而且即使是一头,也不应该出现在大路上,没有恶魔级的迪腐穿过结界的先例。"

  就在这时,伽尔路易以及艾美身上,召唤鼓的声音同时响起来,约翰睁大了眼睛东瞧西看,寻找着声音来源,然后他注意到伽尔从兜里掏出一个扁扁的黑色小盒子,在上面点了一下,小盒子表面突然就亮了。
  约翰靠近伽尔的手臂情不自禁地绷紧了一下,好像被吓了一跳。

  "是现任大主教的邮件。"伽尔看着他笑了笑,"深渊豺的事我报备过了,他大概是紧急赶回来主持会议的——你的事我也和他说过了,希望你不要介意,不过大主教表示,他会亲自登门拜访你。"

  约翰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反正他的目光是在伽尔手上的手机上流连不去,打量了好一会,才跃跃欲试地问:"你说的邮件在这里面么?"

  "是的。"

  "哇……"碧眼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感叹出声,"真了不起,你们是怎么把它塞进去的?"

  "我想是通过无线信号。"伽尔解释说,约翰的头发非常好,很顺滑,被这位好动的先生用一条新的缎带绑好,这使得他看起来似乎更年轻了些,几乎和埃文差不多——不过伽尔诧异地想,人和人的差别可真大,"你可以用这个联系别人,可以发送文字,也可以通过这个和对方说话。"

  "什么?可以说话?和处在另一个地方的人么?"

  "是的,你说话对方就听得见,用不着扯着嗓子喊。"伽尔披上外套站起来,递给埃文一张信用卡和一把车钥匙,"我们要回圣殿一趟,埃文,你可以留下来照顾史密斯先生么?我认为他需要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如果可以的话,或许你可以带他在附近转转?"

  "是!肖登导师!我会完成任务的!"突然激动起来的埃文吓了约翰一跳——很少有人对着他的耳朵嚷嚷。

  路易简直连白眼都懒得翻给他看了。
  "是啊,"刻薄的梅格尔特教官漫不经心地讽刺说,"你会发现这个'任务'比对付一只迪腐更适合你,晕血的猎人,真见鬼——如果你能活过实习期,记得滚到我这来补考。"

  在一边的艾美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尖叫了起来:"哦!我还没化妆!该死的伽尔,你居然让我用素颜面对路易大人!"

  随后,还不等别人的目光落到他脸上,艾美就像被硫酸泼了一样,尖叫着捂脸跑了。

  伽尔:"……"
  "如果他注意到的话,他已经用那张素颜面对了你整整十三个小时了。"伽尔对路易说,"另外我觉得他如果不把自己抹得那么像红绿灯,看起来会更顺眼一点,你认为呢?"

  年轻的学究先生眉毛皱成了麻花,他看起来快要被好友这句意有所指的话给气炸了,低声咆哮起来:"你那是什么表情?你认为我应该对一张花花绿绿的调色盘感兴趣?他就算把眼睛画成浣熊也和我没关系好吗?没、关、系!"

  不过他沸腾的怒气突然平息下来——当路易转过头面对约翰的时候,他看起来已经非常彬彬有礼了:"见笑了,希望您拥有一个愉快的下午。"
  说完,他转身就走,步子迈得非常大,在伽尔的笑声里留下一个恼羞成怒的背影。

  楼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武装到了牙齿的艾美提着裙角,带着一阵能熏死蟑螂的香风飞奔了下来:"亲爱的路易大人,等等我!"

  约翰:"阿嚏——"
  埃文:"阿嚏——"

  艾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经过约翰的时候脚步顿了顿,然后一把搂过他的脖子,以闪电的速度,用血盆大口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记得吃药哦小帅哥,晚上妈妈回来会检查的。"

  约翰木然地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把艾美留给他的口红印抹出了一大片凶杀现场的痕迹。
  "伯格治疗师非常热情,"埃文干笑了一声,"不过您最好先去洗个脸。"

  约翰:"阿、阿嚏!"

7、第七章 诈尸后续

  圣殿当年用来祭祀典礼的正殿俨然已经成了游客聚集地,走进去往右拐,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才是一些不开放的小偏殿,大部分挂着"员工休息室"以及"游人止步"的牌子。

  圣殿第六百三十四任大主教查尔斯?古德先生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依然热爱与别人合影——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故意挑游人比较多的时段,并且热衷于在一片惊叫声和导游们大声嚷嚷里从游人中穿过。
  穿过正殿只要十分钟,一般古德先生会走两个小时,期间他就像是迪斯尼的吉祥物一样,摆着一张乐呵呵的笑脸,挺着他的啤酒肚,被不同的游人拉住合影签字,有求必应,从不拒绝。

  这一天他难得步履匆匆,不那么招摇地走了员工专用通道。

  从结界形成至今一千二百年,从来没有一个恶魔级的迪腐穿过结界网,这是他上任,上任的上任,以此类推一辈又一辈的老家伙们从来没有遭遇过的倒霉事。
  古德先生本来就不多的头发更是掉得快光了。

  "大主教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大家自动让出了一条通路。
  古德主教表情严肃地弯腰看看病床上正在输血的凯尔森:"他怎么样?"

  "应该没危险了。"艾美说,"只是还很虚弱,这袋血输完以后我还要检查一下,但是以他的身体素质,三天之内应该能恢复意识。"
  古德先生点点头,接着,他那苍老的手指结了一个复杂的手印,然后念念有词地轻轻点在凯尔森额头上,这可怜的男人有些灰败的脸色好像一下子之间放松了不少——这是大主教的祝福,据说古德先生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是个优秀的治疗师。

  古德先生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凯尔森的额头,叹了口气,这才问:"徽章回收了么?"
  "在我这里。"伽尔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打开露出里面包着的染血的徽章。

  "伽尔,"古德先生结果凯尔森的勋章,看着他叹了口气,"真抱歉孩子,你的假期恐怕泡汤了。"
  伽尔耸耸肩——反正自打他从圣殿毕业,假期对于他而言,一直是湿哒哒的。

  古德先生擦干净徽章上的血迹,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感应,徽章在他的手心里散发出柔和的光晕:"让我们来看看,你之前经历了什么——显形。"

  每个猎人身上都有这种徽章,当他们遇到危险的时候,徽章能把主人的紧急情况传达给同伴们,有报警和定位的作用,还能记录主人遇到的最后一个迪腐的影像,就像飞机上的黑匣子一样,被这些容易坠机的猎人们随身携带。

  徽章在古德先生的命令下,上面飞快地浮起一层白雾,非常浓重,好像几百年前被工业革命污染的雾都一样,浓雾伸出传出来某种野兽贪婪的呼气声,似乎藏着无数双贪婪的眼睛,伸着舌头注视着它们的猎物,尽管只是一段影像,但是这种深藏的危险却让在场的每一个猎人都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
  那是一种无数次的任务积累出来的,对危险的本能感应。

  随后几道灰影在白雾中闪过,白雾中猝然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声,艾美手一颤:"是凯尔森……"
  血的颜色覆盖在了白雾之上,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

  "鲁尔丹,"古德先生脸色难看地叹了口气,"深渊豺——传说中恶魔级的食心怪,热爱人类充满嫉妒的心,负面的情绪让它极端强大。"
  艾美惊魂未定:"那么多只……"

  "不,只有一只。"伽尔看得更清楚一些,"深渊豺的动作非常快,善于隐藏自己,一击必杀。大主教,凯尔森之前是什么任务,为什么会被深渊豺攻击?"

  "跟我来。"古德先生转身看了凯尔森一眼,弯腰检查了一下他胸口的伤痕,对艾美点了点头,"你处理得非常好,救了他一命。"
  艾美愣了愣,古德先生很快带着一众猎人和教官们离开了,他这才调整了一下打进凯尔森血管里的药水和鲜血流速:"这可不是我的功劳。"
  他喃喃自语地耸耸肩,想起了寄住在伽尔家里的那个神秘男人。
  一个精通《大典》的猎人,真是太少见了。

  古德先生的办公室里已经有人了,是个中年男人,脸上有极深刻的法令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总皱眉,他的眉尖也有一道折痕,非常瘦,脸皮几乎是贴在颧骨上,手指像枯枝一样。

  有人惊呼一声:"史高勒先生!"

  史高勒先生是这一任的执剑祭司,可惜已经很久没有人见过他了,据说是身患重病,一直在住院……他看起来的确是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大主教拥抱了他这仿佛要不久于人世的老伙计,并不为他的出现感到意外。

  "路易,"古德先生说,"你扶他一把。"
  路易沉默地走上去,伸手支撑住史高勒先生轻飘飘的身体,他注意到这位不苟言笑的祭司穿了全套的祭奠用的礼袍,还随身携带了象征祭司身份的重剑,那玩意是个古董,不说本身的重量,光是里面的铁锈就差不多要把这可怜的男人压趴下了。
  可没有人能替他接过那把剑,那就像大主教的权杖一样,它象征了祭司的权柄所在。

  史高勒对路易点点头,缓慢地移动到了古德先生的办公室里面,在路易的搀扶下缓缓地坐下来。

  "结界松动了。"这是执剑祭司坐下来以后的第一句话,很成功地把在场所有人都镇住了。
  古德先生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撑在桌子上,沉默了一会,他问:"没办法修补么?"

  史高勒摇摇头:"我研究了一辈子,也没能弄明白阿尔多大主教借以支撑结界的能量是哪一种,很抱歉。"
  古德先生叹了口气:"不是你的错,我的老朋友,你已经尽力了。"
  史高勒显得有些木然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情绪,他感觉自己身体好像漏了个洞,生命力就像是浴盆里的水一样,源源不断地通过那个漆黑的地漏流到另一个世界。

  "结界怎么会松动?"一个黑发偏中性气质的女人问,她叫米歇尔?路克丽塔,本来是个猎人,去年刚刚有了自己的孩子,于是回到圣殿做了格斗教官。

  "结界不是万能的,"史高勒说,他显得非常疲惫,"它像人一样,也会老,也有牙齿松动,浑身是病,走向死亡的时候。"
  "我没想到是在我的任期之内。"古德先生苦笑一声。

  "是的,可惜我没办法陪你走到最后了。"史高勒手里的重剑垂到了地上,发出嘶哑的声音,"十年前的一场地震,我们发现了结界松动的迹象,之后一直把这个消息瞒了下来,希望找到修补它的办法,可是没有,恶魔级迪腐的出现正是一个信号,保护了我们一千多年的结界正在消失,这可比臭氧层空洞扩散的速度快得多。"

  屋里非常安静,针尖落在地上的声音都仿佛能听得见。过了不知多久,米歇尔才开口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古德先生用眼神示意史高勒,憔悴的男人从兜里掏出一个新的徽章:"首先,我们要召回所有的猎人,从今天开始,每个人换上新的徽章,这是改良过的,具有一定的防御能力。第二,以后所有行动统一圣殿统一调度,每个任务安排整组猎人活动。诸位,单独作战的时期结束了,希望大家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熟悉习惯自己的搭档,除了'金章猎人'之外,所有人禁止单独行动。"

  "第三,从现在起,圣殿内所有教学方向内容作出调整,重新制定考核制度,不通过的不允许进入实习期。第四,成立专门的装备组和招生组,我们需要更多的装备支持和更多的新鲜血液。"

  "第五……"史高勒的话音停顿了一下,他费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并且拒绝了路易的帮助,男人脊背依然挺得很直,他说,"路易?梅格尔特。"
  路易疑惑地看向他:"先生?"

  "跪下。"执剑祭司低声有力地命令。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什么,这位魔鬼教官睁大了眼睛,几乎难以置信地望向史高勒:"先生,这不……"

  "跪下。"史高勒的声音提高了一天,他的双颊绷得紧紧的,能透过干瘪的皮肤看到里面萎缩的肌肉。
  路易看了古德先生一眼,大主教无声地对他点点头,他于是缓缓地弯下膝盖,单膝跪地。

  "我,阿尔林?布拉德?法拉?史高勒,圣殿第五百九十六任执剑祭司,任期十二年,在这个职位上……马上要走到我生命的尽头。"大主教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史高勒顿了顿,双手举起祭司的重剑,把他递到路易面前,"那么——路易?梅格尔特先生,你愿意接过重剑的传承,肩负起保护圣殿的职责么?"

  路易他抬起头来,目光正好和史高勒的眼神对上,男人的眼神极深,像两潭深井一样。
  "我……"他嗓音干涩,喉头滚动了一下,才轻轻地说,"是的,我愿意。"

  他跪在地上,双手接过那柄沉甸甸的重剑,手背上的青筋全都露了出来。
  史高勒拍了拍他的肩膀,对大主教说:"正式的交接就定在下星期吧。"

  "路易,"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这使得那张严肃的脸变得温和起来,"我的孩子,你比我有天分,比我努力,最重要的是……你比我年轻,你相信你能把握好这柄剑。"
  路易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史高勒叹了口气,重新坐了下去,显露出一种日薄西山的疲态:"我推算,结界彻底崩溃的时间不会长于三十年。"
  一句话落下,窃窃私语声四起,古德先生闭了一下眼,一下子像是苍老了好多。

  就在这时候,突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一个男人轻轻地说:"不,'核'已经开始裂了,我想这个时间不会超过十年。"
  他的声音非常低,就像是贴着别人的耳朵耳语一样,然而在场的每一个人却都听清了他说的话。众人一起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周身裹在雪白的袍子里的年轻男子站在那,他有一头微卷的、垂在肩上的金发,背光的地方近乎璀璨,领口别着一朵娇艳新鲜的蔷薇花,像是能滴下清晨的露水来。
  男人浅灰色的眼睛在所有人脸上扫过,不自觉地在伽尔脸上停顿了一下,最后落到了古德先生那里。

  瞬间,闹哄哄的大主教办公室安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得见,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小声惊呼:"天……天哪!阿尔多大主教!雕像……雕像活了!"

8、第八章 结界

  古德先生站了起来,原本靠在门口站着的几个猎人也都自发地让开了一条路,这长得和雕像一模一样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迈步走进来,随着他的脚步,大主教办公室的一个柜子里突然传出一阵躁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拼命敲打着橱柜的门。
  古德先生拉开柜橱,屋子里立刻出现了一道刺眼的光,米歇尔小声惊呼:"大主教权杖!"

  大主教权杖就像是被什么吸引了,飞快地从柜橱里冲出来,准确地落到这个金发男人的怀里。金发的男人一愣,显得有些漠然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点温柔的神色,手指轻轻地拂过权杖:"看到你真好,老伙计。"

  然而他并没有把权杖拿在手里太久,男人转过头,双手平举权杖,上前两步把它交给了古德先生,轻声说:"可我已经不是拿着权杖的那个人了。"
  古德先生郑重地接过,目光却没有从眼前男人的脸上移开,老人用敬语问:"阁下是里奥?阿尔多大主教?"

  "我是里奥?阿尔多。"男人声音依然很轻,几个字说出来,却叫人屏住了呼吸,"您是第几任了?"

  "六百三十四任,查尔斯?阿诺?古德。"古德先生放下权杖,手放在肩头,艰难地缩回他那圆滚滚的肚子,行了一个古老的见面礼,"'创下最辉煌时代的伟人们,权杖会永远铭记他们的光辉',它传到我手里已经二十年了,我还从来没有见到它这样激动过——那么,伟大的先人,您是某个预言家的警示,还是千年前留下的幻象?"
  这个自称里奥?阿尔多的男人轻轻地笑了一下,然而就如同院子里放的雕像,他即使笑起来,眉眼间也总是莫名奇妙地带着一点忧色似的,笑容稍纵即逝:"我只是个守护'结界'的幽魂,古德先生,请跟我来。"

  圣殿历经几千年,曾经小范围地修缮几次,不过也都是针对外围对游人开放的部分,真正的圣殿核心没有人能触碰,里面潜藏着历代留下的无数高深的魔法阵,它们中的许多,现在都已经失传,随便乱闯无疑是危险的。

  古德先生让其他人在办公室等,自己带着伽尔,路易搀扶着的史高勒,四个人一起跟着这位突然出现的金发男子走进了圣殿那多年没有人触碰过的中心,男人对所有法阵的开启和关闭全都了如指掌,似乎走进去的只是他家后院一样。
  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晦暗的通道,顺着几百阶台阶一直来到了深深的地下,落地的刹那,每个人都是一震,仿佛有一种听不见的声音直接触碰到他们的灵魂一样,从大地深处传来。

  伽尔问:"那是什么?"
  "是结界的核。"走在前面的阿尔多大主教头也不回地解释说,"它就在我的墓室里。"

  "您的……墓室?"路易回过神来,一路走过来,这位历史学家的眼睛显然已经不够用了。
  "结界的核就在我的墓室里,如果多年后结界老朽破坏,我就会再次从死亡的国度里被唤醒。"阿尔多的话里仿佛有某种神奇的韵律,听起来就像一阵风扫过人心头似的,"我把权杖交给了我的下一任,至于我自己,仅剩的使命就是守护结界。"

  "那么,您是活了上千年么?"路易问。

  "新任的执剑祭祀?"男人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柔和下来,"不,孩子,没有人能存活上千年,我只是把我生命和灵魂的一部分注入结界,躯体长眠,只要结界还健全,我就不会醒来……没有声音没有感觉,也没有光,从定义上看,那些年我也应该算是死了。"

  "到了。"然后他脚步一顿,轻声宣布。

  古德先生他们抬起头,发现面前是一道巨大的拱门,原本严严实实地封闭着,却在金发的男人站在那里的一刻,慢慢地往两边打开,里面如同大海一样蔚蓝的光从缝隙里柔和地钻出来,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那种来自灵魂的震颤。

  "这就是结界的核。"

  结界所以伟大,是因为它与人类,就像是另外一个臭氧层,尽管生活在其中的人早已经对此熟视无睹。
  约翰却在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就被迷住了。

  比伽尔家厨房的精美瓷器还要迷人,比客厅里满满一盒各种口味的巧克力还要迷人,比那些透明如同水晶一样的玻璃、能随意制冷制热的机器、可以在千里之外和别人对话的小盒子、会发光的蘑菇……等等等等,加在一起都让人心驰神往。
  他所见的所有人,看起来都那么幸福。
  这里的空气谈不上好,据埃文解释,是因为工业污染的缘故,可是没有血腥味,整个世界都在那个看不见的保护膜的作用下和平地运转……这是当年他们连做梦也梦不到的一个时代。

  顾及到他身上的伤,埃文没有带他走路,而是体贴地开着车在半山区转了一圈,约翰如愿以偿地坐进了会跑的"面包"里,一坐上来就忍不住东摸摸西摸摸,车子启动的时候愣了一会,然后趴在了窗户上,新鲜地看着外面飞快倒退的景物。

  "我从来没坐过这么平稳的马车。"他问,"哥们儿,你是怎么让它跑起来的?"
  伽尔他们离开仅仅半天的时间,埃文就和这位传说中的"神秘祭司先生"以教名相称,混熟了。因为对方实在一点也不神秘,他活泼而好奇,并且时常爆出一些幽默的比喻,爽朗爱笑。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苍白的脸色和显得异常幽深的眼睛就变得平易近人起来,几乎像个了无心机的大学男孩。

  埃文说:"你看,刹车,油门——只要把这玩意踩下去,车就有力气跑,一个方向盘,自动换挡,非常简单,不久你也会掌握的。"
  约翰慎重地想了两秒钟:"我觉得我光凭一只脚踩不动这么大一个铁家伙。"

  埃文笑起来:"你在开玩笑么?"
  "什么?"约翰睁大了眼睛,然后他把这个表情保持了片刻,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当然是。"
  "真好。"他靠在副驾驶的车座上,感慨说,"你们这里真好。"

  埃文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了,约翰的这句感叹,让他想起了路易对他那恨铁不成钢的评价,似乎这位严苛的教官认为,圣殿之所以连他这样的废物都招收,很大一部分是出于和平年代的原因。
  他突然低声问:"我听梅格尔特教官和伽尔说,你曾经是个执剑祭司,是么?"

  "特殊时期,我只是代任。"约翰说,"本打算在战争结束以后卸职的,谁知道还没来得及,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里。"

  "那你一定很厉害。"埃文的声音有点闷。
  约翰偏过头看着他。

  "我成绩一直不好,大概是最笨的学生了,"埃文在他澄澈的目光下,露出了一点窘迫的表情,"梅格尔特教官让我回去补考,我大概是圣殿历史上唯一一个实习期结束后还要补考的猎人。"

  "成绩不好,是因为晕血么?"约翰问。

  埃文抿抿嘴,他看起来沮丧极了:"这可真见鬼,对么?如果不是古德先生发善心,我觉得我早就被开除了。"

  "古德先生是谁?"
  "查尔斯?古德先生,他是我们的大主教。"

  约翰点点头,他想了片刻,突然说:"你知道……其实很多人都有晕血的毛病。"
  埃文挤出一个笑容:"你是想用这个安慰我么?不了谢谢,很多人还会怕毛毛虫和老鼠,不过我猜她们大多是中学没毕业的小姑娘。"

  "我在圣殿做学徒的时候,有一个同学一开始也晕血。"约翰耸耸肩,"不过后来他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
  埃文把车停在路口,等红绿灯,低下头小声说:"这不可能。"

  "我本来也觉得不可能。"约翰说,"因为我其实挺讨厌他的,不过后来他真的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我听说这个噩耗以后,简直觉得食不下咽——嘿,为什么我们停下了?哦……那些排成一排的圆饼是什么?还发着红光!"

  "那是红绿灯,红灯代表往我们这个方向走的人要停下来,轮到往横向走的人通行,等灯变绿了,就反过来,防止撞车。"

  约翰吹了声口哨:"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是啊,"埃文似乎被他的快乐感染了一点,过了一会,他又问,"难道一定要你也讨厌我,我才能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么?"
  "得了!"约翰一拳戳在了他的肩膀上,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接着,约翰把他剩下的路程全都花在了大惊小怪上,车子已经驶出了半山区,进入城市中心地带,他们走在宽而且没有尘土的公路上,有四通八达的高架桥,两边是无数他仰着脖子才能看清楚的高楼,彩色的玻璃偶尔把光折射到地面,一闪而过,百货商场外面挂着巨大的广告屏幕,一个金发尤物正在上面向观众们推销化妆品,四下人声鼎沸。

  有年轻的女人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婀娜地走过,步履匆匆的男人,边走边拿着伽尔那样的小盒子和谁飞快地说着话,小孩追着兜售气球的小贩跑,被他妈妈追回来强行领走以后放声大哭。

  约翰终于沉默了,他整个人都几乎贴到了车窗上——新鲜的东西太多,转眼珠都来不及,早顾不上开口问了。

  埃文把车停在了商场下面的地下停车场里,绕到另一边把车门从外面拉开,把这位异常有精神的伤患扶了出来。

  他们一起坐了电梯,每次电梯往上升起的时候,约翰都有点惴惴不安,唯恐这个小房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
  之后他们又一起买了衣服,因为不是周末,男装区顾客不多,不用排队,从服装区出来,埃文本想让伤员休息一下,自己去超市,结果被坚定地拒绝了。
  这个大龄多动症儿童根本不肯老老实实地坐下等人。

  而在超市里,约翰体会到了在一家放满了货物的地方随便拿东西的快乐……当然,出门前还是要结账的。
  最后两个男人在一楼的咖啡厅里坐下休息。

9、第九章 新的冒险

  "我说……这样不大好,虽然你们救了我,但是我总不能靠你们生活,还是需要找一份工作来。"约翰似乎不大喜欢咖啡的味道,第一口喝就皱起了眉放在了一边,"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事么?"
  埃文说:"别开玩笑了,你可是个祭司!"

  "事实上这并不是我唯一的职业,我还干过半年的赏金猎人,替人在赌场里做老千,不过不幸被场馆发现了,于是又留下替他们盯了一整年的场子。"约翰神展开两条长腿,尽管他有时候看起来有那么点活泼过头,但是一举一动却依然能看出良好出身的影子,"对了,我还靠给吟游诗人写唱词度过过一段日子,本来想加入他们,但是我总是跟不上节奏,被那几位朋友客气地勒令闭嘴了。"

  埃文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哦,是一段试炼。"约翰非常轻松地笑了起来,"非常有用,我就是这样从一个只会挥霍的废物,变成了一个能赚钱养活自己的男人。"

  "哦……不,"埃文摆摆手,"我的意思是说,你不需要做什么工作也足以养活自己,圣殿不会让一个曾经的祭司去赌场出老千的。而且现在的圣殿比你们那个年代有钱多了,我们除了政府的拨款以外,还有大笔免税的旅游收入。"
  "什么收入?"约翰没听明白。

  "旅游,萨拉州历史悠久,有很多全世界闻名的古建筑,尤其是圣殿和亚朵拉特墓园,是萨拉州的标志性景点,每年都会接待大量的游客,我听说光是收取门票和贩卖纪念品,就足以支撑圣殿的运营,更不用说周围属于圣殿产业下地旅馆和饭店了。"

  埃文的话音到此突然止住,他终于想起了那可怕的历史老师教过他的东西,千年前的圣殿被人们誉为是"大陆上最后的守护者",是绝对的圣地,每一个踏足这里的人,都带着朝拜和虔诚的心。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约翰一眼,心想他不会生气吧……为了他们这些不尊重的后人侮辱了这份圣洁和荣誉。

  "很多人付钱来参观?"
  "是的。"

  "还可以买纪念品?"
  "是……是的,事实上,很多老猎人会在退休后回到圣殿,背熟一本胡编乱造的圣殿典故介绍,担任导游和讲解员。就连大主教先生也会偶尔出现,提供与游人合影的服务。"

  约翰目瞪口呆:"老天!"
  埃文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可能很难接受……"

  "这是谁想出来的?简直是天才!"约翰的手指轻轻地在桌子上按了一下,以表达他的激动情绪,"以前圣殿要接待来朝拜的人,还要免费给他们食宿,但是又放不下架子要求各国政府增加拨款,每年年底都会对着赤字一把的财政一筹莫展。要我说他们早应该这么干了!"

  埃文:"……"

  可以想象,这家伙在他自己的时代,一定是个新潮得冒泡的执剑祭司。

  "那我也能去做讲解员么?"约翰兴致勃勃地问,"我知道好多有趣的事,当然,按照你们的说法,还要加一点杜撰,编故事我也很在行!"
  他漂亮的绿眼睛在阳光下仿佛发着光,缎带束着的长发服帖地垂在身后,很多路人经过,都会情不自禁地多回头看他一眼,埃文想了想,中肯地建议说:"我认为你穿上礼服,站在门口做模特就够了……不过要等你伤好。"

  "已经好多了。"约翰毫不在意地说,"在我们那里,即使有净化水能净化掉伤口上的腐蚀,还是会有很多人死于之后的高烧,你们的治疗师虽然不大熟悉治疗师大典,不过看起来药理上很有一手。"
  "高烧是因为伤口感染了细菌引起的。"埃文说,"伯格治疗师给你打了抗生素,没有接触过这玩意的话,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它会立刻杀掉你身体里的病毒和细菌。"

  "那么照你这样说,其他疾病也可以这样避免么?"
  "可以,这种东西尽管自使用以来受到了很多学者的诟病,但是确实救了很多人的命。"

  约翰听了沉思了一会,紧接着却低下了头,用叉子叉了一小块色泽诱人的甜点放在嘴里,微有些腻的甜很快在舌尖上散开了,一直扩散到了他的心里。
  这个世界,他想,没有战争,没有疾病,没有被大片死亡阴影笼罩的城邦和村庄,空气里充满了从各种贩卖食品的店里飘出来的香味,再也闻不到粘稠的血腥和沼泽里冒出来的腐朽气息。

  他忽然有种错觉,好像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然重生到了天堂,心里的滋味有点百感交集了。

  就在这时,百货商场一楼的大厅里突然传来一阵音乐,把坐在二楼露天咖啡厅里不多的几个客人的目光都给吸引了过去,演奏者技艺高超,直到一段演奏结束,周围的人们爆发出掌声的时候,埃文才解释说:"快到感恩节了,商场为了促销,会请一些音乐学院的学生过来表演。不过那个拉小提琴的姑娘真是厉害,我敢说以她的水平可以直接去开演唱会了。"

  钢琴旁边坐着的少年拉起拉琴女孩的手,两个人一起向观众们鞠躬致意,约翰本来和众人一起为他们的表演叫好,突然,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到了一个站在不远处,隐藏在人堆里的少女身上。
  虽然在这里受海洋性气候的影响,冬天并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干冷凛冽,也绝对说不上暖和了,少女身上只穿了一条深色的长裙,她的脸被冻得有些发白,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在冲大家鞠躬的小提琴手。

  约翰看了她一会,眉头微微皱起来。
  埃文奇怪地看着他的朋友毫无预兆地站了起来:"怎么?"
  约翰伸手在他肩膀上压了一下:"你坐,我下去看看。"

  第二支曲子响起了,非常欢快,两个表演的人合作无间,仿佛每个眼神和每个动作都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那么默契……穿长裙的少女站在人群之外,整个人都像是离开了地面,一半站在冰上,一半被火灼烧着,她的手指掐到了肉里,即使修得极短的指甲也在手掌上留下了一排指甲印。
  突然,一个人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少女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看见一个俊美的男人提着一个小小的手提包:"小姐,你的东西掉了。"

  男人有一双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像是能看进她的灵魂一样,那目光让她一激灵,少女慌忙接过自己的包,连道谢都没有,就急匆匆地挤开人群跑了出去。
  "怎么了?"埃文挤过来,"出什么事了?"

  约翰不动声色地走出人群,冲他伸出手,埃文注意到,他手指间夹着一个灰色的圆片,闪着诡异的光,埃文顿时睁大了眼睛,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嘴唇哆嗦着,战战兢兢四下乱寻摸,非常不巧,他在圣殿图书馆上一本古老的画本上看到过这个灰色的圆片:"深……深深深……"

  看来这个不幸的孩子除了晕血之外,还有一紧张就结巴的毛病。

  "深渊之眼。"约翰手指一缩,小圆片掉到他的手心里,很快就像一块冰片落到火盆上似的,蒸发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商场,约翰低声对埃文解释说:"我想你们'迪腐分类研究'里面应该学过这个,'深渊之眼'其实是一个标记。"

  "我……我我不知道,"埃文结结巴巴地说,"'迪腐分类研究里'已经没有这个内容了,它不属于现代常见的迪腐,我只……只是在一本画册上见过。上面说,它、它它是某种非常凶残的迪腐给猎物做的标记。"
  约翰挑挑眉:"什么画册?"

  "……"
  "嗯?"

  "《古代恐怖故事》。"埃文像蚊子一样地说。

  这个时候不想笑的不是正常人,不过约翰到底还是干咳一声,用手挡了一下,企图把拼命往上翘的嘴角往下压一压,为了不伤害到他这位异常敏感胆小的新朋友的自尊心。

  "深渊豺喜欢充满嫉妒的心,它还喜欢长时间地折磨自己的猎物,以收获更多的负面情绪,这种捕猎方法会让它变得更加强大,这也是为什么作案越多的深渊豺越难以被捕捉的原因。"约翰走进地下车库——他有着不可思议的方向感,仅仅走过一遍,对这个错综复杂的商场地形就好像有了非常深入的了解。
  埃文替他打开车门,约翰坐了下来,接着说:"深渊之眼代表'我在黑暗的角落里注视着你',一旦身上被下了这种追踪,就会被这种凶残而贪婪的东西追杀致死,直到它如愿以偿地得到猎物的心脏。"

  埃文狠狠地打了个寒战,然而他飞快地又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你把深渊之眼从被盯上的人身上取下来,那她应该没事了吧?"

  "不,没那么简单,深渊豺并不是靠深渊之眼定位猎物的,这只是一个……小道具,用来放大人心里存在的负面情绪,"约翰说,他的话音停顿了一下,"我想我们现在还没有开出萨拉州吧?"

  "啊……嗯?对。"

  "哦,"约翰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一刻他的笑容并不如一贯爽朗,大概是因为车里光线比较昏暗,埃文竟然突然觉得,他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阴沉狠厉意味,"居然……还有敢到圣地萨拉州挑衅的迪腐。"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埃文喉头动了动,结结巴巴地问,他心跳得快极了,那本《古代恐怖故事》显然给他曾经年幼的少年心造成了极大的阴影。

  "你认为呢?"约翰饶有兴致地反问。
  "实习……实习生单、单独行动,是……是……是……是违规的。"

  "你没有单独行动,"约翰说,"还有我呢。"
  "可你……你你你是个伤患。"埃文期期艾艾地说,"伤患也是禁止出任务的,除非治疗师认为他痊愈,并且签了字。"
  约翰毫不在意地说:"不是还有你呢么?"

  埃文的脑子里乱极了,从他的内心来说,他是想一踩油门直接把车开回伽尔导师家里,然后把这种杀人食心的怪物交给强大的"金章"们解决,可是……那是一个女孩,而他本人是一个已经毕业的猎人。

  "或许……我们应该去联系伽尔导师。"
  "不,"约翰轻快地说,"我们应该先联系丧葬师,再替这位可爱地小姐选一块风景优美的墓地。"

  埃文嘴唇哆嗦着,看起来快哭了。
  约翰继续进行他的恶魔级迪腐知识小科普:"深渊豺是一种非常敏捷的动物,当它盯上一个猎物的时候,一般不会离开他或她一公里,而如果它认为时机已经成熟,那么眨眼的功夫就能实现捕获……从定位,到它撕开猎物胸口,获取心脏的时间,不会比你啃完一条烤鸡腿的时间更长。"

  埃文发誓,他以后再也不吃烤鸡腿了。

  约翰比划了一下:"你有那个可以把邮件塞进去的小盒子么?我们应该开始给丧葬师写信了……"
  "不!我们……我们应该去救她!"埃文的脸都憋红了,终于吼出这一句。

  约翰笑起来,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拍了两下:"很好哥们儿,既然你这么勇敢,就照我说的方向走,我们去抓深渊豺!"
  "深渊豺"三个字又成功地让埃文哆嗦了一下,不过幸运的是,他依然还有足够的力气去踩油门。

  "我愿意穷毕生之力,以性命和灵魂发誓,保护我一切善良的同胞们——男人,妇女,儿童——使他们免于死亡、流血和惊惶。
  我们斩杀最后一只猛兽,拦下最后一道诅咒,劈断最后一根荆棘,提起最后一盏灯,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绝不退缩,至死不渝。"

  每一个猎人都曾经发过这样的誓言,他们代代传承,刻印到所有人的血脉里。

  而新的冒险,即将开始。

10、第十章 深渊豺 一

  "裂开的结界核我可以修补。"阿尔多大主教说,他似乎在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点也看不出焦急,在他自己的墓室里轻声说,"这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部分是结界流失的能量,我也没有办法。"
  史高勒咳嗽了一声,他衰败的身体已经很难承受结界核的能量:"请问……支撑结界的能量究竟是什么?"

  "是黑暗的能量。"阿尔多大主教带着三个人离开墓室,古拙厚重的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

  "什么?"

  "你们没听错,是黑暗的能量。"阿尔多说,"利用黑袍战争里面被杀死的高阶迪腐,汇聚成无与伦比的黑暗力量,支撑在结界的表面,里面是七百七十个防御法阵构成的网,总共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初步构筑完毕,支撑法阵的核心就是结界核。"

  "怎么可能?这说不通!"路易皱起眉,"怎么可能用黑暗的力量来抵御黑暗世界的生物?"

  "低等级的迪腐只是普通的怪兽,而迪腐的等级越高,智能也就越高。对于它们来说,同类的死亡带来的肮脏而充满怨念的气息是非常恐怖的。"古德先生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越是高级的迪腐越难以穿透结界,他们的较高的智能会让他们本能地避开危险。"

  "可我们到哪去找充足的黑暗力量?"路易问。

  "捕捉漏网的迪腐。"阿尔多说,"然后把它们身上最有力量的一部分带到我这里来,越强越好。"

  他们都知道,迪腐身上最有力量的一部分,并不是指其用于攻击的部分,而通常是它最喜欢食用的一部分,比如深渊豺的心脏,暗精灵的喉咙。

  "另外,"身穿白色袍子的金发男人转过身来,"我是个死了一千年的人,不大喜欢经常见活人,如果有可能的话……"
  古德先生会意:"请您放心,无论是游客还是我们自己人,都不会无故打扰您的。"

  阿尔多微微欠身,波澜不惊地说:"非常感谢。"

  伽尔忽然想起了家里的那个恨不得把脑袋塞进所有机器里的人,忍不住问:"您就……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么?"
  阿尔多嘴角挑了挑,笑容这种东西,好像永远难以在他脸上停留,即使偶尔闪过,也是稍纵即逝。
  "谢谢,不用了,"他说,"你们从前面的出口一直往前走,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阁下,我还有个问题,"古德先生突然开口问,"您的雕像下面出现的那一行字,'十年即永远',是您写的么?它是给后人某些启示的遗训么?"

  阿尔多愣了一下,那一刻,他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变化,眉梢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目光凝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不,"好一会,他才轻声说,"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有一个人曾经用了十年的时间爱我,我辜负了他,后来也就永远失去他了。"

  那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真实拥有过得东西,可是……
  这句话阿尔多并没有说出口,只是摆了摆手,他左手边的墙壁突然出现了一道原本不存在的门,男人礼貌地对他们点头致意,推开门走了进去,然后又和那道突然出现的门一起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而他所需要的深渊豺的心脏,正在由一个伤患带着一个菜鸟,奔驰在路上。
  埃文大概是为了壮胆,拧开了音响,一阵激昂的交响乐立刻从里面冒出来了,把车里坐的两个人同时吓了一哆嗦,险些出交通事故——他还真不知道伽尔导师还有这么个……高雅的爱好。

  约翰盯着那个小小的黑盒子看了一会,问:"里面有人?"
  "不不不,只是CD。"

  紧张的追捕之路上,关于播放器的小知识讲座再次开始了,约翰叹为观止地看着从小黑盒子里取出来的光盘:"不可以碰这个反射光的地方是么?如果我碰了,会不会把里面的声音抹掉?"
  "……只要你不用利器或者指甲使劲划。"

  "哇……能把声音装进去的东西,"尽管埃文解释过不用太在意,约翰还是非常小心地用两根手指头抠着光盘中心的圆圈,来回摆弄了一会,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光盘说,"我叫约翰,约翰史密斯……"

  "……"埃文问,"你在干嘛?"
  "试试录音。"约翰无辜地说。

  埃文木然地回过头去,面朝前方专心致志地开车——心里一想到马上就要和这家伙一起去捕捉深渊豺,就觉得前途一片黑暗,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或许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一周年纪念日,"埃文悲观地想,"实习第一天就死翘翘的猎人,我大概会因此而名垂史册的。"

  约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喂喂,我看到那个女孩了,在那块更大的'面包'里。"
  "比起面包,"埃文哭丧着脸说,"我们更习惯叫它公共汽车。"

  "管它是什么。"约翰轻轻地念了一句埃文从来没有听过的咒文,周围的空气立刻变了,漂浮起某种沼泽的藻类一样粘稠的深绿色。

  "哇!"埃文吓了一跳。
  "我让深渊豺的气息显形了,绿色的地方就是它留下的臭味,跟着它走。"约翰眯起眼睛往浓雾最深的地方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我记得这是十六条基础咒文之一。"

  "不……不,我们没学过那个。"埃文说,"我们现在有探测器,只要按一下,就能显示迪腐的相关信息和可能位置分析结果。"

  约翰的目光硬生生地从靠窗坐在公共汽车上的女孩身上拔了下来,两眼放光地问:"真的么?它在哪?"

  "我不可能有的好么,先生?"只有他们两个人能看见的浓雾已经快把他们的车子包围了,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周围似乎还有不祥的灰影闪过,埃文的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被吓到要死的结果,就是他奇迹一样地突然不结巴了,"实习生不被允许单独出任务,我没有权利拥有一个探测器。"

  "哦,真遗憾。"约翰有点失望,不过随后他安慰说,"不过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一个探测器,凑合着用。"
  "那需要强大的想象力,先生——不过谢谢你的安慰。"埃文沉默了一会,声音颤抖地说,"我感觉好一点了。"

  公车到站了,靠窗的女孩随着人们一起下了车,这一站是某一个公园,埃文把车停在公园的停车场上,正好经过女孩面前,她就像是个提线木偶一样,毫无知觉地往前走着,眼睛露出死人一样的空洞。

  "她怎么了?"埃文小声问。
  "深渊之眼的后遗症。"约翰坐在车上没动,眼睁睁地看着女孩从他们的车子旁边走过去,那水藻一样近乎黑色的绿雾里突然冒出了几丝红线,好像摩西分海一样地劈开浓雾,缠上了女孩的手脚,引导着她往公园里走去。

  "那……那……那又是什么?"
  "深渊豺的餐具。"约翰头也不回地回答,"你可以把它想象成自己的刀叉。"

  埃文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诡异的抽气声。

  "下车,跟上。"约翰压低声音,简短地下了命令,然后他用帅气的动作,果决地用力推了一下车门……

  没推动。
  埃文:"……"

  约翰:"这玩意怎么推不开?"

  埃文认命地拉了一把扳手,帮他打开车门,心里认定了自己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哦,对了,等等。"约翰从后座上拉出一件新买的外套,拧开一瓶矿泉水,用手指沾着,飞快地在上面画了一个符号。

  法阵学非常高深,大部分古老的法阵现在都已经失传,当代法阵学其实只是讲授一些基本的原理和简单的应用,埃文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约翰灵活的手指,着迷地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法阵。"

  "别担心,你用不着这个,只是为了隐藏某种东西,"约翰说,把画了法阵的衣服裹在了身上,简单地说,"跟上。"

  公园的游客不多,只有一些散步的老人,上写生课的学生和偶尔几对小情侣,里面除了一部分四季常青的植物还自成林子,其余看起来都有些萧条了。
  临近十二月,工人们已经开始在路边摆圣诞树,女孩熟视无睹地经过他们,一个正在锯松树的小伙子对她吹了声口哨。

  "小妞,"他说,"我要是你,就不会往湖边走,水上吹来的风会让你流鼻涕的!"
  女孩充耳不闻,小伙子无趣地耸了耸肩。

  然而这一天的神经病人显然不止这一个,过了没有三分钟,两个男人又往这边走了过来……他们中的一个还紧张得同手同脚了。

  "这死基佬一定是第一次出来钓人,"小伙子嘀嘀咕咕地爬上了木头梯子,开始往圣诞树的顶上缠小彩灯,"瞧那蠢模样,屁/股都不知道往哪边扭了……"

  两个男人已经走出很远了,那位同手同脚的蠢货旁边的男人却突然回过头来,他头上戴了一定灰呢的帽子,压着柔软的长发,不让它们被风吹乱,帽檐下露出一双湖水一样墨绿色的眼睛,正好和小伙子对上。
  不知道为什么,小伙拿着彩灯的手突然僵住了。

  然后绿眼睛的男人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突然听见脚下传来一声脆响,四下一片惊呼,他就这么直挺挺地摔了下去,脚下的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裂成了两半。
  趴在地上的小伙子尖叫了一声,突然嚷嚷起来:"我的牙,我的牙!"
  好几个人都围了上来,纷纷目瞪口呆——他的牙竟然变成了一块一块整齐排列的巧克力,随着口腔的温度慢慢融化着……甚至露出了里面的薄荷夹心!

11、第十一章 深渊豺 二

  "你攻击了一个人!"埃文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约翰,"猎人守则第一条,我们不能攻击普通人!"
  "我没攻击他,"约翰轻松地说,"只是开个玩笑,把他的牙都变成了牙谷……牙膏!嗯,这回一定说对了,牙膏味的巧克力,一天以后会变回来的。"

  埃文的眼睛睁得快掉出来了。
  就在约翰以为他要开始背诵猎人守则的时候,埃文不可思议地说:"这不可能,没有人能可以把一种东西随随便便地……就、就变成他才刚刚见过的另外一种东西!除非他清楚地知道两者的物质构成!"

  "得了伙计,"约翰说,"我不叫'没有人',谢谢。"
  "你怎么做到的?"

  "想学么?"约翰转过头,露出一个让人炫目的灿烂笑容。
  埃文傻乎乎地点点头。

  约翰把帽子往下压了压,毫不犹豫地大步往前走去:"我才不会教你,你会违反猎人守则第一条的。"
  埃文:"……"

  小路越走越窄,植物也越来越茂密,而他们周围的那些浓雾的颜色也越来越接近黑色,仿佛马上就要黏在人的皮肤上一样,视野也越来越窄。
  浓雾深处传来某种动物粗重的喘息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人的心脏,埃文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他试图分散一点自己的注意力,于是偏过头去观察他的伙伴约翰。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总会让人安心一点。

  为了躲开越来越密集的植物,约翰略微弯着腰,这动作让他胸腹上的伤很难过,从埃文的角度看,他露出来的下巴和嘴唇又变得异常苍白,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别看我。"约翰低低地说,"注意脚下。"

  他不说还好,埃文一低头,腿就软了——地上是一条一条血红的线,和缠在女孩身上的一模一样,简直骇人。
  埃文腿一软,就直挺挺地照着大马趴的姿势摔了下去。

  "哦不!"约翰赶紧伸手去接,这动作太大,伤口导致了他的手臂僵了一下,加上他的好兄弟埃文同学……实在有一副选美先生一样健壮身躯,于是结果就是,他们俩一起摔到了地上,那些红线立刻被惊动了,从四面八方缠过来,劈头盖脸地缠在了他们身上。

  "太好了,"约翰干巴巴地说,"我第一次经历这个。"
  "现、现在是怎么了?"埃文问。

  "我们掉进了深渊豺的餐盘里——"约翰说,"不不不!别晕!至少现在不要!求你了伙计!"

  埃文用了吃奶的劲,克制出了自己想两眼一翻的欲/望,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不知道,"约翰耸耸肩,苦中作乐地说,"我从来没有过因为一个大马趴,而滚进过深渊豺的狩猎区里。"
  "……"埃文一点也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娱乐的。

  "起来,你压住我的小腿了。"约翰推了他一把,"好吧,反正这里也没人,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不如我们来打一架。"
  他习惯性地伸手往后腰上摸了一把,却摸了个空,约翰叹了口气,忘了他的重剑没能跟来,真不习惯。

  他于是转头问埃文:"对了,你身上有什么东西能当武器用么?"
  这个问题实在太尖锐,以至于埃文脚一软,又趴回到了地上。

  约翰大笑起来,显然,他这个恶劣的玩笑成功了。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音陡然而止,埃文几乎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就觉得周围突然被浓重的白雾包围了,雾气实在太浓,连近在咫尺的约翰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然后一道极亮的光差点刺瞎他的眼睛。

  埃文拼命睁大眼睛,只见不远的湖里突然冲出一条水箭,像是被什么引导着一样,笔直地到了约翰手里,迅速凝成了一把冰剑,几乎同时,约翰丝毫不迟疑地一侧身,往他的右后方狠狠地挥过去,一声野兽嘶哑的咆哮在埃文头顶正上方响起,他惊悚地看见一道灰影从那里闪过,转瞬就消失在了浓雾深处。

  电光石火。

  几滴还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脸上,埃文伸手一抹,一脸腥臭的血迹,紫得发黑。

  "有种再来!"约翰随意地把剑尖上紫黑色的血迹甩掉,"你这条流口水的癞皮狗!"

  埃文身上的红线已经全部消失了,可他并没有察觉到,只是呆呆地看着约翰,心里倏地升起一股热血。
  "这……这可真是太帅了。"他喃喃地说。

  白色的浓雾消失了,然而深绿色的气息却一直在周遭徘徊不去,约翰拿着湖水凝成的冰剑静静地站在那里,判断着深渊豺下一步的动作,埃文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现在是怎么了?那、那那只……"

  "躲起来了。"约翰轻声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撕开一条口子的外套。
  埃文的目光落到他的外衣上,方才那一下交锋,深渊豺的爪子划开了约翰的外衣,撕开的口子正好把那用清水画出的法阵劈成了两半。

  "法阵被破坏了?"埃文说。
  "清水虽然纯净,但是没有力量,不是一种合适的媒介,轻微的撕裂也会让它失效。"

  要知道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用清水随随便便就画一个法阵出来的……

  "所以它的作用消失了?"埃文愣了片刻,疑惑地问,"但你告诉过我,它的作用隐藏某种东西,现在隐藏的作用消失了,所以它……我是说那条深渊豺,就躲起来了是么?是因为你让它感觉害怕么?"

  约翰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不,我的兄弟,这是一种贪婪的迪腐,它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到嘴边的猎物,只是……恐怕它会玩点真的。"

  "什……"

  "啊——"一声尖叫洗礼了两位男士的耳膜,埃文转过头去,发现是那位像个蚕宝宝一样全身裹在猩红线里的少女,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了。

  "她看不见那些红线对吧?就像路上的那些人一样。"

  "哦,那我恐怕不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埃文觉得约翰似乎有点幸灾乐祸,"再没有谁比躺在盘子里的烤鸡更有资格看到戳向它的刀子,不是么?"

  "这是谁干的?是谁?"少女大声尖叫,"变态!怪胎!我会让你好看!我保证!谁来帮帮我……帮帮我,把这些该死的东西弄下去!"
  埃文呆呆地看了约翰一眼:"我们应该去帮她。"

  "不要紧,"约翰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她不会死的,我们的工作是对付她说的那个……变、变什么?变胎?"

  埃文:"……"
  他总觉得看着被红线绑成一团、在原地蹦来蹦去的少女发笑的约翰,有点……不厚道,那表情就像个刚扎了别人车胎的坏小子。

  不过约翰的笑容还挂在嘴角,手里的冰剑却重新举了起来,他用那双仿佛发着光、看起来更是绿得惊人的眼睛扫了埃文一眼,轻轻地说:"来了。"

  话音还没落,已经退却的浓雾再次笼罩了上来,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地活动,本来就有些灰蒙蒙的天空比浓云遮盖得一丝不剩,当中配着少女歇斯底里的尖叫,埃文觉得自己肾上腺素飙升得简直要内分泌失调了!

  约翰把冰剑挡在胸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口的缘故,他的脊背略微有些弯,然而却绷得紧紧的,从侧面看,就像是一根随时可能断开的弦,帽檐低低地压在他略微有些浮动的头发上,仿佛压抑着一触即发的冲突。
  他问:"你知道什么是'界'么?"

  "知、知道。"埃文飞快地说,"'界'是一种只有强大的迪腐才撑得开的特殊空间,在这里面,即使光明天赋也要被压抑,迪腐本身的力量将达到峰值。"

  "不要背书,小朋友。"约翰嘟囔了一声,"怎么一千年过去了,教材也没变一变?"
  埃文深吸一口气,苦着脸说:"我已经感觉到了这玩意的作用,连手脚都迈不开了。"

  约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据我所知,已知种类迪腐的'界',没有让人缺胳膊短腿的作用,你其实是自己吓自己吧?"
  咦?埃文愣了愣,真的哎,得知了这个消息以后,他那僵直麻木的手脚居然好像被解放了似的,又活过来了!

  一声野兽的咆哮声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埃文张大了嘴抬头,就看见了一双直径足有两米的巨大的眼睛突然出现在了上空,一股腐朽腥臭的味道飘来,那东西往前一步,让他看清了全貌。
  那是一只几层楼那么高的豺狗,长得和他的地球近亲豺狗一样猥琐,它一步一步往前,嘴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口水。

  埃文已经对他的伙伴产生了一些信心,他甚至捡起了一根不知哪里施工剩下的铁管子,拿在手里挥舞着,在野兽地动山摇的咆哮声里大喊着问:"我们没有学过怎样对付深渊豺,你有秘诀么?"

  约翰扶额——这倒霉孩子实在是有点不合时宜,都这时候了,还个裤衩的秘诀啊!
  他用力推了一把在他旁边蹦着拳击步一副挑衅样的埃文,在他耳边大声说:"还不快跑!"

  埃文被他的声音震得有点傻,挥舞着他可笑的管子,扭过头来呆呆地看着约翰。

  约翰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两个人撒丫子沿着湖边,往挣扎的少女相反的方向跑去,吃了发泡剂一样膨大了不知多少倍的深渊豺在后面穷追不舍,它每走一步,地面都深深地陷进去,落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这大概就是"深渊豺"名字的由来。

  埃文感觉圣殿体能测试的时候自己都没这么玩命地跑过,肺都要从胸口里被挤出来了!

  约翰的脚步突然刹住,男人手上的冰剑发出诡异的蓝光,他双手张开,头上的帽子早就被猎猎的风吹掉,一头长发被风吹散,乱飞起来,然而他吟诵的声音却显得非常低沉,带着某种仿佛来自古老时空的韵律。

  埃文从未听过,却感觉到那每一个字里面带着的力量,身后的湖水剧烈得翻滚起来,一道水墙在他们身后出现,随后以光速一点一点凝成了冰,成了一个阶梯的形状,约翰毫不迟疑地跳上去,对埃文说:"跟上!"

  两个人飞快地跑上了冰阶,埃文总是不得要领,脚下不停地打滑,深渊豺踩过的地面全都陷进了黑暗里不知名的深渊,除了冰面,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落脚的地方。

  转眼间,两个人已经跑到了湖中央,那好大一坨的死土狗还在后面流着哈喇子穷追不舍,约翰却突然闷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埃文一把扶住他,发现他一只手紧紧地按在心脏偏下一点的地方,一点零星的嫣红已经从衣服里浸出来了。
  埃文倒抽一口冷气,约翰赶紧一把揪住外衣裹住了胸口,不让他看见自己身上的血迹。

  "拿着这个,拿着这个!"约翰的喘息声有些急促,把刺骨的冰剑塞进了埃文的手里,那冰剑在接触到埃文手心的时候,突然长了足足有五六米长,骤然沉重起来,差点把年轻人压了个大马趴。

  约翰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把满是血迹的手按在冰面上,一瞬间,冰面像是有所感召一样,飞快地凝成了一条狭窄得看不见尽头的小路,像螺旋一样往天上盘旋而起:"顺着这条路上去,不要停,我让你跳下来,你就从上面跳下来。"
  "什、什么?"

  "听我说,"约翰低声咆哮着,"水是纯净而脆弱的东西,深渊豺的身体太强悍,在它的'界'里,我只能冻住它片刻,我来引开他的视线,在我冻住它的瞬间,我需要你从高处跳下来,借着高处的力量,把这根冰剑戳进它的脖子,我会接住你的,相信我!"

  埃文欲哭无泪,他相信约翰,可是不相信他自己,看着那窄得仿佛一只脚的宽度都不够的小路,他只觉得那是通往天国的直达电梯……

  深渊豺像电影里的金刚一样,所向无敌地冲破了一道又一道约翰设下的冰层,一步一步地像他们逼近过来。
  无数冰化成的箭矢从湖面上飞起来,约翰的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却一下也没有射中那畜生,就像伽尔说的那样——它的动作快得人眼几乎难以捕捉。

  "快去!"约翰用力在埃文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埃文一个趔趄——再软就要死了,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突然大叫一声,脖子上的筋都爆了出来,一张脸绷得黑紫黑紫的,跌跌撞撞地冲向了盘旋而上的冰阶。

12、第十二章 深渊豺 三

  当"传奇"的阿尔多大主教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修饰他的那个词就差不多变成了"离奇"。
  好在圣殿就是一个"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的地方,大家虽然一时间受到了一点惊吓,但还不至于到不敢接受的份上。

  四个人心思各异地离开圣殿地宫的时候,这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

  史高勒早已经支撑不住,半个身体靠在路易身上,一出来就被路易扶走休息去了。
  古德先生则伸了个懒腰,对伽尔说:"如果方便的话,今天晚上我是否能顺便拜访一下借住你家里的那位远古祭司。"
  现任的大主教挺着巨硕的啤酒肚,基本一个人到了他这个重量级,在重力的作用下,就很容易形成一种岿然不动的淡定气场——比如加菲猫——而现在,古德先生连阿尔多大主教都见过了,眼下恐怕就算有人告诉他,伽尔家里住的那位正是卡洛斯本人,他都不会觉得有多惊讶。

  伽尔就拨通了自己宅子的座机的电话,可是没人接,他叹了口气,觉得这也是意料之中——与万分符合人们想象的、神秘威严的阿尔多大主教比起来,他家里那个远古祭司实在是有点太离谱了。
  鉴于他们一直逛到现在还没回来,伽尔认为,约翰·史密斯先生很有可能就被某个冰激凌店或者电动游戏厅勾去了魂。

  于是他又打给了埃文,足足打了三遍,都没有人接。

  伽尔只得转头对大主教说:"我暂时联系不到他们,可能还没回家,所以我建议您可以先找个地方用一点晚餐。"
  古德大主教笑起来:"'圣殿一日游餐厅'的芝士蓝莓馅饼一直是萨拉州十大美食之一,我们自己去吃的机会反而不多,不如趁今天?"

  他们俩就这样毫无压力地去啃夹了果酱的奶酪了,而可怜的埃文正玩命地在冰上上演生死时速。
  他脚下一滑,差点从窄小的台阶滚下去,约翰给他的冰剑也掉了下去,幸好台阶呈螺旋状,滚下去的剑又被下一阶接住了,埃文手脚并用地把它重新捡了上来,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到约翰玩了个惊悚的动作——深渊豺已经追到了他面前,这家伙却不慌不忙地站住。

  随后,他脚下的冰层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旋转滑梯——他们下午刚在商场的儿童乐园看见的,约翰一抬腿迈了上去,无师自通地滑了下去,还有时间冲着五体投地的埃文吹了声口哨:"快跑啊哥们儿!再发呆我就要被砸成肉饼了……咳咳咳。"

  那脆弱的咳嗽声,也不能掩盖他旋转滑梯正玩得高兴的现实……

  滑梯下面却不怎么乐观,没有缓冲用的海洋球,只有冷冰冰的湖水,可约翰毫不在意,那卷起漩涡的湖水凝成冰梯的速度,始终比他越来越快的下滑快一点。

  埃文咬咬牙,像个在冰面上打滑的笨乌龟一样,使了吃奶的劲才爬起来,额头上给折腾出了一层汗。
  而深渊豺显然不喜欢儿童乐园,它怒吼一声,开始用巨硕的身躯去撞击"冰滑梯"的架子——尽管那东西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脆弱,仍然在一下一下的撞击里冰渣乱掉,看得埃文心惊肉跳。

  约翰的声音从下面传来:"看我干什么?别浪费时间!还不快跑!"

  "轰"的一声,整个滑梯都被撞碎了,大块碎裂的冰块对着约翰的头当空砸了下去。
  埃文失口惊叫——即使冰比水轻,那么大的一块也足够把祭司先生砸成祭司馅饼,他感觉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趴下,伏在冰楼梯的边缘,紧张地往下张望。

  冰块在马上就要接触到约翰那好看的脑袋的时候,突然变成了水,于此同时,深渊豺脚下的冰块全部炸开,整个湖面上,除了不符合物理原理、依然高高悬挂在埃文脚下的阶梯之外,顿时全被冰冷的湖水吞没了。

  "约翰!"

  埃文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约翰没有回应,水面却剧烈地震动起来,一个庞然大物从下面冒了出来——天!深渊豺又比刚才大了不少!
  这东西身体里一定有琼脂的成分,一泡就膨胀!

  然而就在深渊豺钻出水面的刹那,它身上的水却突然在一瞬间全部凝成了冰,它被死死地冻成了冰雕。

  约翰的脑袋终于在湖面上露了出来,他伸手扒住了一块浮冰,对着埃文用力地挥手:"对准它的脖子后面,对准!跳!"

  埃文的腿哆嗦得像筛糠一样,紧紧地攥住手里的冰剑,在高处坐立不安地挪动着……对准脖子后面?
  跳下去了还怎么对准?他又不能"空中行走"!戳到深渊豺的屁/股或者尾巴的可能性还比较高好吧?

  "埃文,你还在磨蹭什么!"深渊豺身上覆盖的冰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那厚重的冰层快封不住这个大家伙了。

  就在这紧张的时刻,埃文突然感觉到一股尿意涌上心头,真是死给他看的心都有了。

  "看在圣殿那破破烂烂的屋顶的份上,别含情脉脉地盯着它了,做点什么!"约翰大喊。

  埃文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伴随着一声尖叫纵身跃起:"啊——"

  然后他笔直得像个木棍一样,抱着他那威武的冰剑,张牙舞爪地在空中跳了一段八爪舞……和深渊豺错身而过,噗通一声沉入了水里。

  水面上叽哩咕嘟地冒了一阵泡泡。
  约翰冻得发青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

  把猎物钉在那让他戳也戳不中,这样天才的伙伴,在约翰那精彩的人生里,实在具有帮他揭开新的篇章的伟大意义。
  埃文?戈拉多先生,您可真是位跨时代的伟大先驱!

  约翰知道,作为一个优秀的猎人,他不应该这么想,但是眼下,除了"救命"两个字,真的没有任何字眼能形容他那悲愤的心情。
  他突然和路易产生了一点共鸣:圣殿为什么会让这种家伙毕业?这一任的大主教已经老糊涂了么?!

  与此同时,深渊豺终于发出一声怒吼,挣脱了约翰的束缚,巨大的碎冰在它身上崩开,它仰天长啸起来,解冻了。

  差点被冻成冰块的深渊豺怒不可遏,下一刻,它就张开血盆大口,俯身向趴在水面上的约翰咬来。
  约翰叹了口气,裹在他身边的水突然往两边退开,在他的脚下凝成了一个小小的冰面,刚好够他站在上面。约翰的手里多了一把冰剑,血和水一同从他胸前的伤口上落下来,他站得笔直,整个人却露出一股凌厉的杀伐气。

  就在他打算硬梆梆地迎上深渊豺的利齿的时候,深渊豺巨大的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像是遭受了什么剧烈的痛苦,歇斯底里地甩起自己的身体,已经掉到水下的埃文被甩了出来。
  约翰虽然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当机立断——深渊豺身下一圈的凝成了一个冰圈,死死地把它固定在了里面,而悬在空中的冰梯笔直地倾斜下来,在空中划成了一把锋利的刃,精确地穿透了深渊豺的喉咙。

  这回,那畜生连叫都没叫一声,就滚回地狱去见撒旦了。

  "界"的主人一死,立刻碎开,浓雾和黑色的深渊瞬间消失不见,而深渊豺的尸体飘在一块冰面上,已经恢复了普通豺狗的大小。

  约翰脸色苍白地按着撕裂的伤口,喘息了一会,这才去查看深渊豺的尸体,当他看见它屁股上凸出来、把尾巴都给顶了起来的冰剑时……默了。
  继而约翰脸色复杂地转向正奋力扒着冰层的另一边,企图爬上来的埃文。

  "我本来是让你找着它的脖子刺。"约翰平静地说。

  "我……我没对准。"埃文羞愧地说,小声解释着,"不过我掉进了水里,正好砸在了它的尾巴上,被它的尾巴扫了几下,还呛了水,只记得把冰剑刺到了它身上……"
  "嗯,你刺中了。"约翰用脚尖扒拉了深渊豺的尸体一下,以一种更加复杂的表情说,"你刺中了它的屁/眼。"

  埃文:"……"

  约翰短促地笑了一声,身体却突然晃了晃,跪倒在了冰面上。

  "天哪!你怎么……"埃文连滚带爬了上来,还没站稳,就看到了对方胸口撕裂的伤流出来的血,于是他一句话没说完,两条腿就化成了面条,软塌塌地晕倒在了冰面上。

  约翰筋疲力尽地做倒在冰面上,压下喉头一阵阵上涌的腥气,苦中作乐地对自己一整天的行程做了总结——真他妈的是充实而有意义的一天。

  正在享受芝士馅饼的伽尔在用餐的间隙再次打了埃文的电话,却得知对方已经关机,他耸了耸肩,合上电话,对古德先生说:"刚刚心情实在太激动,居然忘了问阿尔多大主教执剑祭司的事,对了,还忘了问卡洛斯的事。"

  古德先生想了想:"会有机会再见到大主教的,不过关于你先祖,问那位祭司先生不是也一样么?"

  "也对,"伽尔笑了起来,"其实我还异想天开地觉得约翰就是卡洛斯过。"
  古德先生顿了顿:"为什么不呢?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路易说卡洛斯从来没有担任过执剑祭司,"伽尔说,"而且主观上……我也看不出来他和亚朵拉特墓园的那座雕像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在你心里,卡洛斯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呢?"
  伽尔想了想:"哪怕他不像墓园里那个战士的形象,至少也应该和阿尔多大主教差不多,话不多,疏远而有礼,让人难于亲近,只好崇拜……当然,我还是认为史密斯先生更可爱一些,您见到他就会知道,真叫人难以置信,圣殿曾经有过这么年轻而有活力的祭司,他很讨人喜欢……就像个活人。"

  就像个活人。

  伽尔想起阿尔多那双冰冷的灰色眼睛,扫过每一个人……甚至结界核的时候,眼神中都潜藏着那种显而易见的漠然。
  伽尔换位地想,如果他自己一觉醒来,突然被告知已经是一千年以后,哪怕他希望自己表现得聪明沉稳一点,尽量波澜不惊,心里也会对新的世界充满探究欲和新奇感。

  而阿尔多大主教,他却连看都不想看它一眼。
  哪怕这是他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守护的世界。

  伽尔突然觉得,好像除了结界,阿尔多大主教的生命没有剩下任何意义。

13、第十三章 深渊豺 四

  埃文迷糊间,居然还来得及做了个梦,他梦见一只深渊豺流着口水跑过来,屁颠屁颠地邀请他跳贴面舞,所以又被吓醒了。一睁眼,就发现他真的正和一只面部表情狰狞异常的深渊豺脸对脸,以至于他近距离地观察到了这传说中恶魔级迪腐的脸——脸上没有毛,反而是厚厚的鳞甲,看起来非常坚硬,还有一对巨大的獠牙,从嘴里呲出来,闪着森冷的光。

  "我不会答应的!我才不和迪腐跳舞。"埃文木然地想——鉴于他的脑细胞一直在透支,现在已经有点活动异常了。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有气无力地说:"你干嘛那么痴迷地盯着那条龅牙狗看?"

  埃文如梦初醒,猛地从地上坐起来,蹭着地面往旁边挪动了一米,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地说:"我们……我们干掉了一条深渊豺!"

  "嗯哼。"约翰声音有些沙哑,他像是有些提不起精神似的慢吞吞地接话,"是啊,你还勇猛地干了它的屁/股。"
  "哦不……"埃文颓丧地捂住脸,"别提了。"

  他记得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于是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眼也不敢往约翰那边乱瞟:"你还能走么?要我背着你么?"
  约翰已经知道了教训,早把伤口盖得严严实实的,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埃文一眼:"怎么,你要确认一下我的伤口么?"

  仅仅是想象,也让埃文的脸色白了白,他又结巴了:"我……我我那个……"

  "慢一点,我还能走——行了,我盖住了,不会再让你见血了,倒是扶我一把啊!"约翰费力地站起来,另一只手把散开的头发随意地拢到身后,略微弯着腰,缓慢地在前面走了出去。
  埃文则犹豫了片刻,回头把深渊豺的尸体拎好,拖在身后跟着他。

  约翰回头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表示不解。

  "是……是这样,结界以后,迪腐已经退出了人们的视线,我们的工作开始变成了保密的,"埃文解释说,"所以每次要回收迪腐的尸体,况且……这是一只恶魔级,可以做成标本放进阴森博物馆。"
  "阴森博物馆?"

  "专门为儿童开放的,里面黑漆漆的,放满了各种可怕的迪腐的尸体,还有解说员跟在后面讲关于恶魔的'童话故事',"埃文顿了顿,又补充说,"作为一个娱乐项目,供小朋友们探险,当然,要门票的。"
  "啊哈,让人们花钱观看死迪腐,"约翰脚步顿了顿,继续用那种慢吞吞有气无力的语调说,"好吧,这真是我听说过的最有才华的事。"

  等他们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夜里十点钟了,古德先生原以为等不到,差一点告辞先回去。
  约翰在车上的时候就控制不住昏睡过去了,埃文只能停车以后把他背了出来。

  "天!这又是怎么回事?"伽尔和古德先生同时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把祭司先生放在了沙发上,"需要叫治疗师么?"

  约翰已经被他们折腾得醒了过来,他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地小声嘟囔了一句:"没什么,我刚才只是睡着了,普通的皮肉伤,我自己处理一下就行,不用叫人。"

  "这是怎么回事,埃文?"古德先生问。
  "我们去追踪了一条深渊豺……"埃文倒不大怕古德先生,平易近人的大主教看起来远不如梅格尔特教官恐怖。
  伽尔和古德先生同时抽了口气。

  "它现在在后备箱里,或许你们想看看。"埃文又补充说。

  死狗一样窝在沙发里的约翰"嗤嗤"地笑了起来:"别这么夸张,先生们,只有一只。"
  然后他扶着沙发扶手坐了起来,像古德先生伸出一只手:"那么,我猜您就是这一任的大主教先生?"

  "是的,我的荣幸。"古德先生和他握了手。
  "不不,应该是我荣幸,"约翰笑起来,"听说您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

  等伽尔怀着无限震惊的心,和埃文把一只货真价实的深渊豺的尸体抬进客厅的时候,古德先生也忍不住站了起来,啧啧称奇地蹲下来仔细观察:"说真的,我长到这个年纪,除了古时候的标本和书册之外,还从来没有见过一只真正的深渊豺……哦,看啊,它居然有一对龅牙!"

  埃文突然觉得,大主教和约翰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

  古德先生整了整衣襟,用胖胖的手指数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轻快地对伽尔说:"伽尔,你能给我和它合个影么?我会永远珍藏的。"
  ……尽管他是一位值得别人尊敬的老先生,身上也依然会有一些让人无法忍受的小癖好——比如他那可怕的拍照癖。

  等伽尔帮他重新上好药,包扎好伤口,约翰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古德先生也不多做打扰,约好了等他身体好一点以后再来拜访,之后就离开了。

  伽尔这才松了口气,瞪了埃文一眼:"小心点,古德先生这回看在约翰的面子上,就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实习生是不允许单独行动,你想在还没有拿到执照的时候就被吊销么?"
  埃文:"对……对不起。"

  "得了伽尔。"约翰摆弄着他的照相机,不小心按了快门,被闪光灯吓了一跳,险些失手把伽尔"吃饭的家伙"给扔出去,"是我带他去的,你们总不能老不让他见世面。"

  "恕我直言先生,"伽尔?幼儿保姆?肖登立刻调转枪口对准他,"即使是一个像您这么强大的猎人,作为伤患,适宜的活动也只有轻缓的散步和舒缓的聊天,带着一个菜鸟去追踪深渊豺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

  约翰弯起眼睛,对他露出一个无辜又可爱的笑容。

  伽尔:"……"
  他……他他他竟然还敢卖萌!

  "好吧好吧……来,胳膊给我,扶您上去休息。"伽尔叹了口气。
  "蘑菇灯蘑菇灯!"约翰进了他的房间以后就激动地爬到床头,摆弄着可怜的台灯,"这个怎么点?"

  伽尔按了一下电源,台灯发出柔和的光。

  "太棒了!"约翰说,"我就喜欢点着蜡烛睡。"
  伽尔看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祭司先生,突然有种自己养了个大儿子的错觉。

  这么一个人……居然来自和他先祖同样的时代。
  "对了,"伽尔想起了他一直以来的疑问,靠在门边轻轻地开口说,"您来自黑袍大战的年代,有没有见过真正的卡洛斯?弗拉瑞特?"

  约翰一不小心,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他坐在地上,脸上一片空白地问:"什么?"

  "卡洛斯?弗拉瑞特,"伽尔说,"就是后世传说里杀了帕若拉,结束了整场战争的大英雄。"

  "什么……英雄?"约翰漂亮的眼睛里难得地露出一点迷茫神色,"你说他结束了……战争?"

  "当然,按照您过来的时间推算,您可能并没有看到那场战争的结局。如果您有任何信息需要了解的话,床头柜下面有一本《结界前简史》,可以作为参考。"伽尔眼睛里带着期冀的光,"这么说,您确实见过他本人,是么?"

  约翰行动迟缓地爬了起来,他坐在床沿上,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谨慎地选择了一个非常中性的说法:"卡洛斯?弗拉瑞特确实在最后一战的时候回到了圣殿,我见过他,不过……我们恐怕并不熟悉。"

  "可您的名字……"

  "约翰?史密斯?"约翰微微地笑起来,这个安静的微笑,把男人脸上那股充满活力的孩子气全部冲散了,那一瞬间,伽尔觉得自己就像看见了一个绿眼睛的阿尔多大主教,神秘……而遥远,"你不会以为这是假名吧?事实上这是个非常常见的名字,仅我进入圣殿开始学习的那一年,同一届的男孩里就有两个人都叫这个名字。"

  "这么说您和他真的不熟悉。"伽尔脸上的失望神色一闪而过,"那么您一点也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么?我想您至少知道他长什么样。"

  约翰看了他片刻,缓缓地说:"我只知道他没有离开圣殿之前,是一个被惯坏了的纨绔子弟,离开圣殿之后……谁知道呢?至于长相,我想他长得有点像他的哥哥,不过数年的流浪生涯,让他养成了一直把自己藏在大兜帽里的习惯,直到第二次回圣殿,依然保留了这个。"
  他说完,眯了眯眼,有些疑惑地问:"你为什么想知道他的事呢?"

  "我妈妈姓弗拉瑞特。"伽尔耸耸肩,"第一天进入圣殿的时候,我就背上了'弗拉瑞特后人'这个名字。"

  那一刻,约翰的表情简直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他看起来魂都从身体上飞出去了。

  伽尔"哈哈"一笑:"怎么,是不是我们长得一点也不像?这很正常,毕竟已经一千年了——好了,伤患应该好好休息,过两天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关于千年前的圣殿,我可是有好多问题的。"

  "晚安。"伽尔说完,轻手轻脚地替他带上门,走出去了。

  "什……什么?"伽尔走了不知道多久,约翰才游魂一样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整个房间寂静极了,约翰呆呆地坐在床边,突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伽尔的时候,对方脸上那种微妙的、仿佛在哪里看见过、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的熟悉感。他猛地站起来,走到衣柜里面的穿衣镜前站定,仔细地打量着镜子里青年模样的自己。

  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看见过自己——他们那个时代并没有这样神奇的镜子,况且他也不是个喜欢对着镜子搔首弄姿的人。
  镜子里的男人脸色苍白,形容还有些狼狈,可是深潭一样的墨绿色眼睛里却闪着光。

  "他的……鼻子。"约翰的眉尖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有些惊喜,然而又有些畏惧似的,"他的鼻子很像我,下巴也有一点,侧脸看起来……"

  他的脚步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略微有些踉跄地坐到了柔软的地毯上,接着他露出了一个有些悲怆的傻笑,肩膀轻轻地颤动起来。
  约翰用一只手捂住脸,看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天哪,他是……弗拉瑞特家的后人。"

14、第十四章 从来以往

  那天约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变成了一个六岁的孩子,修长的少年拉着他的手,牵着他跟着穿袍子的大人们,一起走过那长而又长的圣殿走廊。

  一只小鸟落在了走廊尽头的窗户上,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约翰的脚步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

  那个牵着他手的少年细心地停下脚步,半跪下来,一只温暖的手放在了他的头顶上。
  "别怕,"少年说,"卡洛斯,我在这,别害怕。"

  "我们要去哪?"梦里的小孩轻轻地问。
  "去圣殿,你以后要在圣殿里生活,好么?"

  "可我不想去,我不想离开你们。"
  少年轻轻地亲吻了小孩的额头:"圣殿才是你应该去的,宝贝,你生来有光明天赋,知道那是什么么?"
  小卡洛斯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妈妈说是好事。"

  少年轻轻地笑了,那双和小卡洛斯如出一辙的深绿色眸子弯了起来。
  弗拉瑞特家的两兄弟相差十岁,长得却活像一对双胞胎——极少有年纪相差这么大的兄弟,还能这样的相似。
  卡洛斯五岁的时候,父亲早逝,刚满十五岁的哥哥继承了他的头衔,以少年尚且单薄的肩膀,一个人撑起了偌大的弗拉瑞特家族,又在他满六岁的时候,作为家主,亲手把他送进了圣殿。

  "你是我们的骄傲,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我和妈妈都会以你为荣的。"

  孩子抬起头,露出一点困惑茫然的表情:"可是,如果我没有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呢?"
  老成的少年家主笑了起来,揉了揉小孩带着奶香的软乎乎的头发:"那我们就只好永远爱你了。"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顷刻间戳穿了他所有的梦境。

  他突然睁开眼睛,床头柜上的台灯发出柔柔的光,在他脸上拖下长长的、眼睫和鼻梁制造的阴影。约翰嘴唇突然动了一下,无声地叫了一个人的名字:"查克……"
  他离开圣殿的时候,曾经回家看过一次,然而只是远远地看了弗拉瑞特庄园一眼,根本连门都没进,就开始了一个人的流浪生涯。那么多年,他走走停停,每每午夜梦回,除了圣殿,能想起的,能想念的,就只有弗拉瑞特庄园。

  可是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就是永别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去看一眼妈妈和哥哥,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战争已经结束了,还没来得及……亲口问问查克,我真的没有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我甚至让这个姓氏蒙羞,你还会像你承诺的那样,永远爱我么?

  然而一千多年已经过去了。

  约翰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胳膊肘触碰到他放在床头的那本打开的《结界前简史》,正好翻到了"卡洛斯?弗拉瑞特"的一页,上面画着一个半/裸的"健美先生",宽阔的肩膀,露出一块一块鲜明的肌肉,身体的其他部分穿着一个样式古怪的铠甲,手里拿着一个活像炒锅一样的盾。
  好像随时准备打架一样。

  约翰偏头看了一眼那个"卡洛斯的像",简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最后只能露出一个苦笑。
  那不是我……他默默地想,无论是那上面写的还是画的,都不是我。
  那只不过是一个顶着"卡洛斯?弗拉瑞特",这个早该被丢弃的名字,被后人杜撰出来的一个故事里的人物,平板,虚假……可笑。

  弗拉瑞特庄园早就已经没了,而圣殿也变成了一个游人络绎的旅游胜地。他所记得的,无论是爱过还是恨过的人,全都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里,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也许是因为夜深,也许是因为身体上的虚弱疲惫,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再清晰不过地认识到——这里,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那种滋味就像是有人在用一把钝刀子磨着他的骨头一样,轻易地就让他辗转难眠起来。
  约翰……卡洛斯慢慢地蜷起了自己的身体,侧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在柔和的灯光下睁着眼睛,目光笔直地落到黑暗的虚空中某一个不存在的点上。
  那张白天总是显得生机勃勃、好像有无数好玩的事可以说可以笑的脸上,变得像他昏迷的时候一样苍白空洞,只有一双幽深如潭水的眼睛。

  他的生命比起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并不算长,却经历过了很多痛苦,然而他总是愿意相信,这些痛苦有一天会过去,只要睁着眼睛忍一会,总会有好的事情发生,总会慢慢变好。
  这是他父亲刚刚去世的时候,哥哥查克每天哄他睡觉的时候说的,二十几年来,卡洛斯一直对此深信不疑,而现在,他突然动摇了。

  他想起热闹的街道,快乐的人群,浓重的节日气氛,以及一切新奇迷人的东西,知道这些都是查克所说地"好事",可是当一切喧嚣归于平静,一切的颜色都被黑暗吞没,他依然需要在夜色里睁着眼,陷在不可能回去的回忆里。
  在战场上的时候,他以为如果自己活下来了,就可以去见哥哥和母亲,如果自己不幸死了,还可以去见小时候总是喜欢把自己顶在肩膀的父亲,都没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没想到,突然之间,就谁也见不到了。
  即使是最坚硬的男人的心,也总会被日复一日的思念和孤独,敲出一条细而深的裂痕来。

  "查克,"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闭上了眼睛,挤出一个笑容,"我可见到了你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

  本来按规矩,应该由猎到迪腐的猎人亲自把尸体和报告交到圣殿,做统一收录和保管,但是约翰……好吧,卡洛斯,第二天就因为着凉发起烧来,蔫蔫地靠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翻着那本《结界前简史》玩,嗓音都沙哑了,懒洋洋地不爱说话。
  伽尔作为埃文的导师,只得自己带上这个愣头愣脑的学徒和深渊豺的尸体回圣殿交差,临走的时候怕卡洛斯闷得慌,把客房的电视打开了,并教会了他怎么换台。

  显然,电视节目的吸引力比《结界前简史》大得多,五分钟以后,那本书就被前祭司大人随手丢到了床底下,裹着毯子聚精会神地坐到了电视下面,屏气凝神地开始看一部讲述都市主妇们互相攀比的无聊生活的电视剧。
  ……大有废寝忘食的劲头,连伽尔他们告别和叮嘱他吃药的声音都没听见。

  伽尔本来发愁到了圣殿要怎么样才能联系到阿尔多大主教,可是没想到,就在他们进入了圣殿的刹那,恶魔级迪腐尸体上弥漫的腐烂的气息,就顺着某个神秘的法阵,连到了圣殿最中心的地方。

  神出鬼没的阿尔多大主教其实就生活在他的墓里,每天,古德先生叫人准备好精美的食物和足够的水,送到那天他们四个人走出来的地宫出口,不一会就会被人取走,然后空盘子会被送出来,水却没有动,只有一张来自阿尔多本人的字条,说明里面有足够的水源,不用费心。

  古德先生甚至特意拿了这张纸条,和珍藏版古籍里阿尔多大主教的笔迹对比了一下,完全一致——这打消了他的最后一点怀疑。

  到现在,依然没有人能说清圣殿有多少秘密,古德先生也不能,然而它就像是有生命一样,自动充当了阿尔多的五官六感,正在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似乎能通过某种方法知道……只是不再感兴趣了而已。

  金发的男人手里捧着盛开的蔷薇,总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对着结界核发呆,除此以外,他似乎也没别的事好做,他看起来除了有呼吸以外,和花园里那座雕像没有任何的区别。
  从长眠中被唤醒是痛苦的,然而身为结界的缔造人,这又是他无法避免的责任。

  结界核旁边一个法阵闪过紫色的光芒,阿尔多浅灰色的眼珠这才像个活物一样地转动了一下。

  "我知道了。"他轻轻地说。
  法阵上声控一样的光消失了。阿尔多垂下眼,目光落在了他手上那朵千年不腐的花上,花瓣上突然显出细细的、极精致复杂的法阵纹路,金发男人那僵尸一样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痛楚:"你真的就……再也不肯回来了么?"

  伽尔带着埃文和深渊豺的尸体,一路到了大主教的办公室,却不知道古德先生这老家伙跑到哪里鬼混去了,影子也不见一个,他叹了口气,对埃文说:"那算了,我们去找路易。"

  话音才落,埃文就给吓得同手同脚了。
  伽尔揉了揉额头,看着他的蠢样子笑了出来:"你不是挺勇敢的么?实习期还没过就敢去追踪恶魔级的迪腐,我敢说一千年里也没有你这么大胆子的实习生——居然还会怕路易?"

  埃文:"我……我……我……我我……"

  伽尔饶有兴趣地问:"路易比深渊豺还要可怕么?"

  埃文继续:"我……我我……"
  忽然,他的话音哽住,目光直直地落到了伽尔身后。
  埃文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天!雕、雕像!"

  伽尔立刻转身,收起了玩笑的脸,规规矩矩地弯了弯腰:"阁下。"
  一偏头发现埃文还是那副蠢样子,立刻瞪了他一眼:"埃文,不要无礼,这位是里奥?阿尔多大主教阁下。"

  可惜埃文就像一块棺材板,直愣愣地盯着阿尔多,毫无反应。
  好在阿尔多没在意,扫了他一眼,目光就落在了深渊豺身上:"是你猎杀了深渊豺?"

  "哦,不,"虽然奇怪对方是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大主教办公室外的,伽尔还是迅速反应了过来,"不是我,是埃文?戈拉多先生和……"

15、第十五章 从来以往 二

  和谁?
  阿尔多大主教压根没兴趣听完,他仿佛连问问题都只是出于礼貌,随意出口,并不在意答案,还没听完,就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打断了伽尔的话:"没关系。"

  他不关心这只在其他人眼里罕见的、极其凶残的、只存在于噩梦和恐怖故事里的迪腐是谁捕获的,反正无论是"埃文"还是"杰克"或者"汤姆"之类的名字,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伽尔只得识趣地闭了嘴。

  阿尔多俯身拎起了深渊豺的尸体,这畜生被猎杀得非常干净利落,除了尾巴上沾了点不明血迹之外,致命伤只有喉咙一处,一击必杀,看得出是当场毙命,完全没有伤到其它地方。

  "可以用,多谢。"阿尔多鉴定完毕,大主教办公室旁边的走廊墙壁上就忽然毫无预兆地开了一扇门,他拎起深渊豺的尸体,转身就要走进去。

  "啊,请等一等,阁下!"伽尔忽然叫住他。
  阿尔多停下脚步:"还有什么事,年轻人?"

  "是的,一个关于修补结界的黑暗能量的问题,"伽尔说,"您那天说得很笼统,我想问,这种能量是按照迪腐的数量来衡量的么?比如几只二级迪腐,能抵一只恶魔级迪腐么?"

  阿尔多愣了一下,他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几乎立刻就确定——这个孩子,是那天进入地宫中的四个人里面最敏锐的一个。
  "当然,分级只是人类的看法,很多迪腐其实也异常强大,只不过因为由于某种原因,不具有自己的'界',所以被综合考虑以后,归入二级,"阿尔多考虑了一下,说,"即使是更低等的迪腐,只要数量足够多,确实也能聚集出可观的能量,但纯度、持久度以及各种素质却远远比不上少量的更强大的迪腐。"

  伽尔若有所思。
  阿尔多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突然似有所感似的收回了目光,说:"下一次逮到可以用的迪腐,把尸体放在'出口'那里就可以了,我会知道的。"

  伽尔心里其实还有更多的疑问,可阿尔多大主教的行踪实在是不好把握,下一次见面不一定要等到什么时候,眼看他要走,伽尔只得捡着最关键的问题问,他大声说:"还有,阁下,您知道时间禁术么?"

  那一刻,伽尔看见,侧对着他的阿尔多的脸色突然变了,这个好像蜡像一样的男人突然间就"活"了过来,仿佛无机质似的眼球里刹那间闪过了极为复杂的情绪。
  "你说什么?"好一会,阿尔多才轻轻地问,"时间禁术……"

  "是的。"难得引起了对方的兴趣,伽尔立刻飞快地补充,"当我获得'金章'以后,得到了借阅圣殿一些禁书的权利,其中有一本叫做《十大禁术》,当中记录了时间禁术的存在,事实上我想……"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直冷冰冰但彬彬有礼的阿尔多打断。
  "时间禁术是不存在的。"金发的男人生硬地说,目光重新归于空洞,不知道是不是伽尔的错觉,那一刻,他甚至觉得大主教的眼神近乎死寂。

  "您不能这么肯定,事实上现在我家里就……"
  "时间禁术是不存在的,"阿尔多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我研究了一辈子,只得出……它是不可能成功的这个结论——你敏锐聪明,很有前途,年轻人,如果我是你,我会把精力放在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上。"

  他说完,再也不看伽尔,头也不回地转身踏入了石门中。
  伽尔:"请等一等,阁下!阁下!"
  石门已经在他面前关上了,连一丝缝隙也没有,就像那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密道一样。

  "干嘛不听我说完呢,说不定你们还是熟人呢。"伽尔摸了摸鼻子,耸耸肩,拍拍呆若木鸡的埃文的肩膀,"嘿,醒醒了伙计,我们回去了。"

  埃文木然地跟在伽尔身后,已经快从同手同脚发展到半身不遂了。

  不知道是不是伽尔的错觉,他觉得"时间禁术"这个词,似乎在某种意义上触怒了这位神秘的"已故大主教",这里面……是有什么忌讳么?

  深渊豺的尸体就在阿尔多脚下,露着狰狞的獠牙和脖子上的血洞。
  "时间禁术……"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一只手捂住脸,后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慢慢地滑了下去,笑声在圣殿的地宫中幽幽地回响着。

  已经一千多年了,你这蠢货,他想,除了你这种已经把半个身体塞到结界里,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还有谁能活过一千年?
  他就连白骨都快化成渣滓了!

  男人突然低吼了一声,猛地把那朵他一直像宝贝一样捧在手里的蔷薇花扔了出去。

  他亲眼看着黑色权杖穿透卡洛斯的身体,看着帕若拉被卷进禁术里。
  就像他们计划的那样,恶魔全身的能量在一瞬间全被吸收进已经准备好的法阵圈里,形成结界最初的外壳。

  可为什么他要站在禁术法阵圈里,为什么他不退出来?

  难道宁可死,也不愿意再见我一面么?

  等一切都平息,地上只留下了一具帕若拉被吸干的尸体,那个人却再也不见了。
  阿尔多疯了一样地寻找他——弗拉瑞特庄园,亚朵拉特,整个萨拉州,整个大陆,所有传说中卡洛斯曾经出现过的地方,所有可能的地方……然而他却从人间蒸发了。
  那个人就像是从来没有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样。

  那朵花曾经是寄托了卡洛斯感情的东西,每一种感情,都有其独特的能量,可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没有珍惜,直到开始后悔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只剩下了这朵花。
  他静心在上面画上法阵,命令它长开不败,直到它过去的主人再次踏足圣殿,才能凋谢,重新回到泥土里。

  卡洛斯消失以后,阿尔多开始研究时间禁术,他抱着一线的希望,渴望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如果那时的他不是太自卑,如果那时的他不像一只长满了刺的刺猬,如果他相信了……年少时候对方说过的话,如果可以重新来一次,如果……是不是他们可以有一个好的结局?
  可时间禁术是不存在的,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一串古老的咒文从他嘴里冒了出来,整个地宫突然雾气弥漫,阿尔多用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地面:"显形。"
  如果有人听见的话,会发现他念的咒文和那天古德先生命令凯尔森的徽章显形时的那个有些类似,不过显然要复杂很多。

  这些雾气和深渊豺出没的时候那些浓密、粘腻的物质不一样,它们轻薄而温柔,人在其中,仿佛进入了某个梦里。
  薄雾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风铃的声音。

  坐在薄雾之外的阿尔多忽然屏住了呼吸——像千百次来一样,近乎虔诚而癫狂地望着那里正上演的一切。

  薄雾里传来了少年清亮的声音:"快点里奥,跟我来!"
  影影绰绰地,有两个人影出现了,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走在前面的男孩十四五岁,是个仿佛被天使赐福过的漂亮孩子,阿尔多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脸,依稀千岁,对方的面容依旧清晰如昨。

  对,那就是他后来怀念了一辈子的人。

  后面跟着一个穿着长袍的少年,手里拿着几本书,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说:"谁允许你叫我里奥——你要拉我去哪?"
  那个蠢货是他自己。

  少年时代的卡洛斯看起来并不生气,他只是脚步顿了顿,一把揪住同伴的领子,飞快地在他嘴唇上偷袭了一下,像个小混蛋一样得意洋洋地说:"我当然能叫,里奥宝贝。"
  阿尔多看到少年的自己脸都憋红了,他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那时自己大概……有一点气愤,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对方清新而柔软的嘴唇带来的那种味道,仿佛一道浅淡却又深刻的印,无论怎么擦,都萦绕不去。

  小卡洛斯固执地拉着小阿尔多的手,被后者一而再再而三地甩开以后,再死皮赖脸地粘上来,一路别别扭扭地穿过圣殿地宫,那里有一条可以直接离开圣殿的密道——即使是一千年前,地宫对于学徒们来说也是禁地,不过禁令什么的,对于卡洛斯这种人来说,基本上会被理解成欢迎词。

  他拉着小阿尔多驾轻就熟地避开法阵,钻入了密道里,偷偷摸摸地离开了圣殿,越过那些城堡,翻过大片的农田,来到了一个山坡上。
  "来,坐在这里,等着。"小卡洛斯拉着小阿尔多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自己则迈出十来步,站在枯草遍地的山坡上,冬天的海风吹起少年方才养起的浅棕色头发,他眉目间了无阴霾,虽然有点被宠坏了,有点纨绔气,活泼过头了些,总是做出一些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事,却不妨碍每个看到他的人,都会随着他快乐起来。

  少年的声线飘在风里,念出一串在任何一本法阵或者咒文书上也找不到的魔咒,非常轻快,轻快得叫千年以后的旁观者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然后大地上闪烁起柔和的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画在那里的法阵被激发,反季节的小草突然发芽破土而出,翠绿的藤蔓缠住落叶满地的大树,百合和蔷薇花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风信子缠住了少年伸展的手臂。

  从没有人能在冬天,让枯死的山坡重新长出满地的花……亘古以来,只有一个卡洛斯?弗拉瑞特。

  "你怎么……怎么做到的?"小阿尔多难以置信地问。

  "法阵是净化水画的外伤康复法阵,关键还要配上咒文,"年轻的小卡洛斯还不懂什么叫谦虚,带着一点炫耀说,"咒文可是我自己原创的,为了它,我翻遍了圣殿所有咒文书,它必须能在一瞬间提升山坡上的温度,隔离海风,我还加了徽章里那个'记忆显形'咒文里的一部分,让植物们产生时间错觉……至于种子,嘿嘿,是我昨天撒在那里的,你喜欢么?"

  坐在石头上的少年抬起头,看着自己笑眼弯弯的同伴。
  小卡洛斯伸手从枝头掐下一朵正在盛开的蔷薇花,弯下腰别在小阿尔多的领口,脸颊上突然升起难得一见的紧张和羞涩,只有这时候,他才像个初恋的年轻人。

  "这个咒文是为了你而创造的,我打算叫它'生命回溯',"小卡洛斯在一片花海里弯下腰轻声说,然后他试探着贴近了对方一点,在没有被拒绝的情况下,慢慢地闭上眼睛,轻柔地吻了小阿尔多,"生日快乐……还有,里奥?阿尔多先生,你愿意接受我的追求么?"

  少年窄而精致的腰身仿佛就在眼前,坐在墙角的阿尔多情不自禁地想要抬起手搂住他,手臂却笔直地穿了过去——这些并不是真的,只是自己一段不肯舍弃的记忆。
  雾气忽然消散,少年的身影和冬天里开的花全都变淡消失。

  阿尔多空空的双手在冰冷的空气里停留半晌,终于还是徒劳地落了下去,他望着不远处仿佛发着光一样娇艳的蔷薇,眼圈微微泛红,就像一只绝望的困兽,可是干涸了一千年,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
  我还没有来得及,亲口对你说一声:我爱你,请你原谅。

  然而最终,阿尔多还是站了起来,小心地捧起地上的花,轻轻地沾去上面的灰尘,这仿佛是他仅剩的一点寄托,即使明知道没有任何希望——只为了每天在棺材里醒来的时候,看见它,产生那么只影片刻的幻觉。

  "卡尔……"

16、第十六章 弗拉瑞特

  阴差阳错的,卡洛斯本人正匪夷所思地待在萨拉州半山区的某一个房间里,裹着被子,抱着热水,对着一部毫无疑义的肥皂剧傻笑。

  那天晚上以后,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伽尔发现家里那位看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有点奇怪,有时候说话说到一半,还会突然走神,或者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脸猛看,偶尔还会露出诡异的……慈爱的笑容。
  一身鸡皮疙瘩简直不足以形容伽尔此时的感受。

  这一切迹象表明,前前前前……前祭司大人他烧糊涂了!

  这种变化很快连埃文都察觉到了:约翰和伽尔说话时的声音明显比以前轻柔好几倍。
  以前伽尔无论他说什么,他都会选择性听——乐意就听见了,不乐意就当成耳旁风,现在的感觉则是,无论伽尔说什么,对方都会非常小心珍重在意地记在心里,唯恐漏了一个字似的。
  甚至有一天早晨起来的时候,伽尔还惊悚地发现,约翰站在厨房里,正企图为自己准备早餐!

  当然……由于阻止及时,他还没来得及把厨房炸了。

  有好几次,伽尔都十分冲动地想问他那个惊悚的问题——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

  可每次约翰用那双墨绿色的眼睛放射出温柔的、充满纵容和宠爱的……像看家养幼猫一样的目光时,伽尔这个诡异的问题都胎死腹中,导致金章猎人非常没种地落荒而逃。

  然而也有唯一一次例外,就是伽尔试图和他提起阿尔多大主教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挑起话题,这个活泼快乐的男人的脸色就迅速一变,眼神突然冰冷下来,并且干净利落地截断他的话,非常坦白地告诉他:"我们共事过一段时间,但是我讨厌他。"
  然后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表情略微柔软了一点,歉意地看了伽尔一眼,用一种哄小宝宝入睡的口气说:"抱歉,并不是针对你,我只是习惯实话实说,让你不舒服了么?"

  除了起鸡皮疙瘩,伽尔想,我还能干什么呢?

  卡洛斯看到伽尔的时候,总是有种想伸手摸他的头的冲动,可每次都是刚想抬手,就遗憾地发现,对方已经是这么大一只的成年男人了,这个动作不再合适,于是就失落了起来。
  "我错过了小伽尔的整个童年和少年。"他难过地想,"一转眼,他已经都这么大了。"
  然后他就会陷入到自己的情绪里,整个人脑袋上笼罩着一层黑压压的怨气。

  于是可怜的伽尔终于发现了这两个来自同一时代的"伟大"任务的共同点了——他们都不听完别人说话!

  所幸之后古德先生召唤金章猎人——由于结界的问题,他们被叫回去做各种备战准备,伽尔的假期变成了浮云,轻飘飘地随着风飞走了,在圣殿一住就是二十几天,躲开了那不明原因突然对他充满了兴趣的祭司先生。
  当然,因为这个,他也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把关于"大主教阿尔多"的话题继续下去。

  等到伽尔好不容易被从圣殿里放出来,顺便带着治疗师艾美前来给家里那位不消停的祭司先生复查身体的时候,肖登宅里又是一片鸡飞狗跳。

  "约翰,"伽尔对楼上喊了一声,"十分钟以后,我妈妈带着我的两个小侄子来访——我是说,古德先生的意思,你要注意不要对圣殿以外的人泄露自己的身份,否则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我知道!"楼上传来"砰"的一声,化名约翰的卡洛斯先生气急败坏地说,"把这家伙从我房间弄出去!见鬼,他要脱我的裤子!"
  艾美手里拿着一个注射器,身上穿着一件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护士裙,简直就是某公司新推出的电子游戏"僵尸护士"的代言人,带着十步必杀的香味,风情万种地冲卡洛斯眨巴着眼睛:"来嘛,宝贝。"

  卡洛斯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腰带,检查伤口时解开的上衣扣子还没来得及扣上,就那么衣冠不整、让人浮想联翩地站在一把椅子后面,色厉内荏地和艾美治疗师对峙:"你死了这条心吧!"

  "放过你的屁股?"艾美挑挑静心修过的眉,"哦,不,小美人,还是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世界上有谁需要消除伤疤的药水!"卡洛斯的声音都变了调子,"伤疤是男人的勋章!我为什么要傻乎乎地为了消除它脱裤子?!"

  这俩个家伙,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伽尔叹了口气,走上楼来,挡在卡洛斯面前,后者则趁机骂骂咧咧地飞快地系着他的扣子。

  "艾美,我记得那玩意手臂肌肉注射也可以,你没有必要为了看别人的屁股把他逼到绝路上——还有伸出你的胳膊来约翰,只是一针消除伤疤的药水罢了,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胸口的伤和别的不一样,我以为你明白原因,伤疤不消除会有残存的诅咒,它会腐蚀你的身体!"

  艾美:"哼哼。"
  伽尔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告诉路易,你竟然骚扰伤患,他一定会对圣殿治疗师团队的职业道德产生疑问。"

  艾美被击中死穴,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耸耸肩:"好吧,你赢了——美人,把袖子卷起来。"
  卡洛斯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幼儿园保姆伽尔先生只得转向另外一个"小朋友":"约翰,我刚才说过……"

  卡洛斯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卷起了自己的袖子。
  "看在你的面子上。"他嘟囔着。

  艾美狞笑着给他打了一针,非常疼,随后卡洛斯脸色一白,药水被推进他的肌肉里,几乎立竿见影地,他胸腹上伤口的皮肤就发出"滋滋"的声音,卡洛斯感觉自己活像被人架在铁板上烤了一样,艾美在一边事不关己地说:"不许抓,不许挠,你要忍受十分钟——伽尔,按住他。"

  "不用,你不用管我,我会忍着的。"卡洛斯拉过椅子,动作有些不自然地坐下,痛苦之中还勉强对伽尔挤出了一个笑容。

  "哦,"艾美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颇为意外地看着他们俩,"你们俩什么时候搞上的?谁在上面?"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见鬼的治疗师……"卡洛斯的声音压在喉咙里,一字一顿地说。
  "荣幸之至。"艾美飞了个吻。

  卡洛斯抬起头,冷笑着补充完自己的话:"……伯格'先生'。"
  艾美手上的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于是你想再挨一针么,约翰宝贝?"

  伽尔扶额:"看在圣殿的份上,算我求求你们俩了。"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楼下的埃文去开了门,传来低低的交谈声,伽尔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一边转身走出约翰的房间,一边飞快地说:"容我向您介绍,阁下,这位是我的母亲,两个小天使是我哥哥的孩子们,迈克和莉莉。"

  他从楼上跑了下去,给了那位优雅的老妇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妈妈,我真是太想念您了。"

  卡洛斯却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盯着伽尔的妈妈肖登夫人呆住了。
  "怎么了?"艾美问。

  "那是……弗拉瑞特小姐么?"卡洛斯呆呆地说。
  艾美耸耸肩:"四十年前是的,现在我恐怕她改名叫肖登夫人了。"

  卡洛斯完全没听见,只是喃喃地说:"她……真漂亮。"
  艾美顿时惊悚了:"什么?!"

  "她真漂亮。"卡洛斯脸上露出一个梦幻的笑容,重复了一遍。
  "恕我直言,"艾美说,"你们俩的年龄并不相配,而且我恐怕她已经嫁人了——你没机会了可怜的约翰宝贝。"

  卡洛斯充耳不闻,他以一种极招人眼球的优雅姿态走下来,一路来到肖登夫人面前,用那双迷人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执起她的一只手,像是捧着珍宝一样捧在手心里,轻声问:"我可以吗,女士?"

  "哦……"肖登夫人年轻的时候虽然也是个被人追捧过的美人,可那毕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慈祥地笑了,"当然,漂亮的年轻人。"

  卡洛斯弯下腰,行了个吻手礼,背在身后的手突然不知从哪里弄出一朵玫瑰来:"我叫约翰,约翰?史密斯,您的美丽让花也黯然失色,女士。"

  肖登夫人显然被娱乐了,她乐呵呵地接过卡洛斯手上的花,踮起脚尖,借着对方弯下的腰还没来得及直起来,吻了他的额头:"你可真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小伙子,如果伽尔能有你这么可爱,一定早就有好多姑娘嫁给他了。"

  埃文看着突然化身成中世纪某国王子的卡洛斯,非常弄不清状况地抓了抓头发,问艾美:"他发生了什么事?"
  "看上了伽尔的妈。"艾美言简意赅地总结说,"得了,闭上你的嘴蠢孩子,那都能塞进一个鸭蛋了。"

  伽尔四岁的侄女莉莉咬着自己的手指,盯着祖母手里的花。
  卡洛斯对她眨眨眼,手指轻柔地抚摸过她柔软的小辫子,女孩的发梢上缠上了细细的、翠绿的藤,上面跳出一朵又一朵的小白花。

  莉莉睁大了眼睛:"约翰,你和伽尔叔叔一样是个魔法师么?"
  卡洛斯笑了起来:"不,我可是个专门为美丽的女士服务的骑士先生。"

  艾美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在旁边小声点评说:"你知道么埃文傻娃,伟大的人总会有那么一点怪癖,比如眼前这个,在我看来,他控的御姐年纪太大了,萝莉年纪又太小了。"
  伽尔踩了他一脚,阴森森地说:"闭嘴,伯格'先、生'。"

17、第十七章 弗拉瑞特 二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卡洛斯都在扮演一个完美而绅士的"骑士先生",把伽尔的一对侄子侄女弄得傻乎乎地跟在他后面转,直到大人们已经要坐下来谈正经事了,两个小东西还一左一右地拉着卡洛斯的衣袖,坚决不放过他。

  "好吧好吧,"绿眼睛的男人对孩子的耐性出奇的好,或许他本人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如果你们肯和埃文出去玩一会的话,我保证会带给你们一次终身难忘的探险。"

  莉莉才不上当,不肯要空头支票,固执地问:"那是什么?"
  卡洛斯装作为难的样子:"如果告诉你们了,就不算惊喜了不是么?"
  迈克叼着棒棒糖,抬起头鄙视地看着他,含含糊糊地问:"所以你打算糊弄小孩吗?"

  卡洛斯:"……"

  "迈克,莉莉,我说过了,不要对大人提过分的要求。"肖登夫人冷下脸,"你们的教养呢?"
  莉莉扁扁嘴,不高兴了。

  "不不,没关系,"卡洛斯想了想,蹲下来,压低了声音在莉莉和迈克耳边说,"圣殿地宫禁地一日游,怎么样?"
  迈克瞪大了眼睛,卡洛斯赶紧捂住他的嘴:"嘘,这是秘密,小先生。"

  莉莉却想了想,谨慎地问:"比阴森博物馆还要刺激么?"
  "一万倍。"卡洛斯笑了,"我保证。"

  他们三个叽叽咕咕地开了一会小会,终于就如何调皮捣蛋达成了共识,两个难缠的小崽子被埃文带出去撒欢了,卡洛斯这才在伽尔的示意下坐下来,听肖登夫人说话。

  肖登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是圣殿的一员,不过现在早已经光荣退休,回家照顾孙子和孙女去了,她从随身带着的手袋里拿出了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件夹,放在了茶几上,严肃地说:"我已经离开圣殿十三年,按照保密条例,现在我不应该打听圣殿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上礼拜迈克他们的幼儿园出的那场事故,实在让我不安。"

  伽尔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组犯罪现场调查的照片,理论上在案情没有明了的时候,当地警方不应该向民众泄露这些东西,不过作为猎人,总需要和不同阶层的人打交道——警察,官员,混混乃至黑帮分子。
  即使退役多年的老猎人肖登夫妇现在,也依然有着自己的信息来源渠道。

  "斯尔鲁特州的挖眼案。"伽尔皱皱眉,看了他妈妈一眼,"是的,我从报纸上看到了这条新闻,上面说斯尔鲁特州的一个女人被人挖了两只眼睛之后弃尸,警方怀疑是心理变态的凶手干的。"

  "死者是迈克的老师劳拉小姐。"肖登夫人说,"那天她没有上班也没有请假,你知道的,他们幼儿园的规矩是,每天早晨老师站在门口,家长亲手把孩子交到老师手里以后才能离开,那天早晨我送迈克去幼儿园,站在门口足足吹了十来分钟的风,幼儿园园长才紧急安排了另一个老师把孩子们接进去,谁也不知道她居然就死了。"

  "尸体是怎么被发现的?"
  "是一个孩子偷偷溜出来,在幼儿园后面小公园的林子里发现的。"肖登夫人说,"那孩子还不到五岁,可能受了点刺激,现在被送去治疗了,监护人甚至拒绝了警方的闻讯。警方认为,劳拉小姐很有可能是在晚上锁门的时候落单,被凶手杀害后弃尸在公园里的,为了孩子们的安全,幼儿园暂时关闭,让家长们把孩子都领了回去。"

  "是的,这一点我能理解,"伽尔把死者的照片递给了一边的卡洛斯,"可是妈妈,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让您不安?"

  "直觉。"过了好一会,肖登夫人才轻轻的说,她看起来和任何拎着大包、领着小孙子过马路的老妇人没有任何区别,然而这一刻,她的眼神里突然闪现出某种战士才有的警觉和凌厉,"你爸爸有个熟人,现在在斯尔鲁特州做警长,我们一直通过私人关系跟进这个案子,但是一个多礼拜下来,没有任何进展。据说劳拉小姐的死因是内脏破裂,法医们现在对此都没能给出明确说法。"

  "是什么能让一个正年轻、强壮的成年女性,身上除了被挖走的眼睛之外,没有一点外伤,乃至防御性伤口都没有,这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被人……或者什么东西弄碎了所有的内脏?"孩子们的欢笑声从院子里传来,看来是埃文正带着他们玩游戏,肖登夫人的话音越来越低。

  "你看呢?"伽尔转头问卡洛斯。
  卡洛斯一声不吭地靠在沙发上,皱着眉看着那张还原度奇高的"照片",他看见过伽尔的作品,却第一次知道古德先生所钟爱的照片除了纪念意义之外,还有这种作用……像是让他看见了案发现场一样。

  "确实,"卡洛斯想了想,说,"我知道有一种迪腐能在一瞬间震碎人的五脏,我们叫它'打鼓师',二级,这并不是说它不够强大,而是出于某种原因,打鼓师不能造出自己的'界',它们习惯独来独往,食谱很单调,喜欢吃人类的'痛苦',属于'食灵'迪腐的一种,我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打鼓师对人类的肉体或者……眼睛感兴趣。"

  "那么她的眼睛……"
  "是用某种工具挖下来的,"肖登夫人说,"没关系,这或许是人类做的,就像警方说的那种心理变态——可你说什么?打鼓师?那不是早就灭绝的迪腐么?"

  "妈妈,"伽尔打断她,"你已经退休了,不要再操心圣殿的事了,我会报给调度科,叫他们安排人调查这件事。"

  卡洛斯看着照片上的女尸空洞的眼眶,手指蹭了蹭下巴:"会使用工具,并不能说明就是人类。"
  "你的意思是,类人型的迪腐?"

  "对,除此以外,还有俯身型迪腐。"卡洛斯放下照片,"我要见到尸体才能确定。"

  肖登夫人认真地看了看卡洛斯:"你是新毕业的猎人么?"
  "不,"卡洛斯露出一个足矣让冰雪融化的笑容,"美丽的夫人,我是最佳编外人员。"

  伽尔出去联系圣殿调度,没想到过了一会,艾美也跟了出来,看见伽尔,耸了耸肩:"你老妈和那那位祭司大人详谈甚欢,简直是一见如故,我坐在里面就像个多余的外人,出来透口气。"

  伽尔扒在自家院子里的花圃栅栏上,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人,压低声音对艾美说:"说实在的,这几天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总是在透过我看什么人一样。"
  艾美:"嗯?"

  "从那天我无意中告诉他,我是弗拉瑞特的后裔开始。"伽尔说。

  "难道他认识卡洛斯?"艾美眼睛一亮。
  伽尔耸耸肩:"不知道,他不肯告诉我。"

  他说话的时候,正好用一张侧脸对着艾美,本来漫不经心的艾美突然眯起眼,震惊地看着伽尔……是自己的错觉么?他突然觉得伽尔的侧脸有那么一点像约翰。
  一个念头在艾美心里飞快地闪过——路易确实说过,历史上卡洛斯没有担任过圣殿的任何职务,可在那场惨烈的战争里,执剑祭司死了一个足球队,到最后换人都已经来不及记录,而"约翰"也确实提到过,自己只是特殊时期的代任祭司。

  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他是……

  莉莉远远地看到了她的小叔叔,蹦蹦跳跳地一头扑进他怀里,伽尔把小姑娘抱起来抛到了空中,又接住,小姑娘尖叫完以后咯咯直笑,拽着他的领子非要再来一次。

  艾美却透过打开的门,仔细地观察着屋里那个绿眼睛的男人,正好看见他殷勤地照顾着肖登夫人,替她倒茶,放牛奶,眼睛眨也不眨地听她说一些生活琐事。
  如果他只是卡洛斯?弗拉瑞特的朋友,透过伽尔看他的故人的话,怎么会对这一家老老小小的鸡毛蒜皮那么感兴趣?
  艾美突然觉得那种殷勤非常眼熟,就像是他父母离异多年后,离家的父亲回来看望他的时候那样——怕面对他,又渴望看见他,什么都想替他做,甚至笨拙地试图讨好他,如饥似渴地听着他那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和小事。

  如果……祭司在战争中死亡,由传说中的"天才"卡洛斯代任的可能性……有多大?

  艾美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温文尔雅地笑着拉起肖登夫人的手,说要带她参观花园的英俊青年。
  尽管他已经亲眼见过了复活的大主教阿尔多,可大主教和卡洛斯是不一样的!

  阿尔多大主教在历史上闻名是因为他的"功勋",名字被计入到历史课本里供后人瞻仰,可卡洛斯?弗拉瑞特不是……千年的演绎、传说、野史、正说……使得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们心里的传奇。

  真的是他么?

  可惜艾美还来得及找到一个独处的机会,问一问"约翰",就被圣殿紧急召唤回去了。这使得治疗师实在万分遗憾,不过艾美没想到,这个让他得知真相的机会,很快就阴差阳错地来了。

  第二天清晨,暂住在伽尔家里的迈克和莉莉两个小东西,就拎着拖鞋做贼似的跑进了卡洛斯的房间,在门口挠着门,压低了声音,猫咪一样地叫着他:"约翰,约翰……"
  卡洛斯打开门把他们放进来,他看来早有准备,已经穿戴整齐了。

  "快进来,"随后他扫了一眼迈克背的小书包,问:"这里面是什么?"
  迈克打开包,理直气壮地说:"是野炊用具!"

  香肠,薯片,棒棒糖……居然还有一张名为"卡洛斯"的画片。
  卡洛斯本人对着那个超人装扮的肌肉男心情复杂地抽了抽嘴角。

  "我听奶奶讲过地宫的故事,她说里面有好多好多的怪兽。"事到临头,莉莉好像有点害怕。

  卡洛斯还没来得及开口,迈克就气势汹汹地打断了她:"奶奶胡说!地宫里才没有怪兽,地宫里住着好多好多的大英雄,他们每天辛勤工作,等到圣诞节的时候,会派圣诞老人和麋鹿把礼物送给听话的孩子!"

  卡洛斯:"……"
  宝贝那是传说中北极矮人的工作好么?

  "我们还会见到卡洛斯!我还要把这个给他!"迈克高高地举起那张笑得一脸荡漾的肌肉男,郑重地宣布。

  卡洛斯:"……"
  宝贝你已经见到他了,并且他……其实不大想要这张愚蠢的画片。

  莉莉拽拽卡洛斯的衣角,小声说:"奶奶和伽尔叔叔知道了会怎么样?"
  迈克:"你们女孩子就是胆小!早知道就不带你去。"

  莉莉愤怒地瞪着他,大眼睛里眼泪晃啊晃,小嘴一扁马上要哭。
  卡洛斯赶紧把她抱起来,顺便给了迈克一个爆栗。

  "通常在冒险之前,女士们先生们,"他严肃地说,"我不主张发生任何内讧——还有你这个混小子怎么能欺负妹妹?好了,别哭小淑女,你说得对,现在我就派你去写一张便条给伽尔叔叔,就说我们去探险了,下午就回来,怎么样?会拼写么?"

18、第十八章 地宫

  清晨,习惯早起晨跑的伽尔对着客厅里一张歪歪扭扭,基本上没几个词拼对的便条欲哭无泪。

  上面的信息非常简单:
  奶奶,伽尔叔叔,
  早上好,我们和约翰一起去圣殿地宫探险了,中午就回家,因为迈克——我的蠢哥哥没有准备足够的食物。另外,约翰说地宫里面没有吃人的怪兽,还答应出来的时候带我们去阴森博物馆转一圈——尽管他并不保证认识路,不过不用担心,我们会过得很愉快的。
  你的
  莉莉

  一个大祸害,带着两个小祸害……伽尔脸上木然,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等等!阿尔多大主教还在地宫,而且这位远古祭司的事还没来得及知会他一声!
  伽尔一拍脑门,拎起外套,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圣殿,地宫。

  结界核的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挂了一个新的法阵,二者互相呼应,深渊豺的心脏被完整无缺地取了出来,放在一个水晶里,高高地悬挂在法阵的正上方。
  阿尔多静坐在棺材旁边,闭着眼,如果不是他胸膛的细微起伏,几乎让人以为他又死回去了——整个墓室里悄无声息,寂静得让人发狂。

  就在这时,突然墙角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咔哒"声,阿尔多睁开眼,发现墙角处一个不惹人注目的小法阵发出一点细微的光,旋即就没了踪影。

  这是有人闯进了地宫,还不小心触动了一个小的防御法阵。
  阿尔多皱了皱眉,随即又释然。

  在他们那个年代,地宫还没有那么神秘,时常有人进来维护法阵,法阵学格外杰出的学员,到了临近毕业的时候,也会被允许到地宫里来观摩学习,不过对于刚入学的小孩子来说还是禁地,也就只有一些调皮鬼敢进来"探险"。

  不过孩子们虽然好奇心旺盛,但破坏力有限,一般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阿尔多知道这一任的大主教古德先生此刻就在圣殿里,这些琐事,交给他就算了。
  然而就在这时,他心里猛地掠过一阵悸动,阿尔多皱皱眉,环视起整个墓穴里的法阵群,没有一点异样。突然,他浑身颤抖了起来,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那朵被他别在领口的蔷薇花,竟然以飞快的速度枯萎了——娇艳的花瓣卷了起来,露出里面深色的脉络,透出一股行将就木的老相来。

  干枯的花瓣一片一片落下,最后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芯和梗,砸到了他的手里。

  就像有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到了他的心里。

  "不可能,这……这不可能……"男人近乎踉跄地站了起来,墓穴的石门迅速在他面前打开。

  进来的人是谁?他在哪?他在哪?!

  地宫里一片寂静,仿佛刚刚那个触碰了防御法阵的人不存在一样,阿尔多疯狂地跑过每一条密道,探视过每一个法阵,那死寂了一千年的心,像是忽然被一碗凉水当头泼醒,然后在他神智最清醒的时候,用一根长满尖刺的荆棘笔直地穿过去……疼得他都麻木了。
  不知找了多久,一无所获。阿尔多颓然跪倒在地上。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错觉?

  这么多年了……哪怕他当年犯下的是多么不可原谅的错误,这么多年的惩罚,难道还不够么?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把微末的希望递到一个绝望的男人面前,然后再亲手打碎它。

  早在卡洛斯还是圣殿一个普通的小学徒的时候,地宫这个禁地对于他来说,就好像自家后花园一样,没事就跑过来撒欢,连通往圣殿外面的密道都能被他翻出来。
  都是迈克这小子不乖,他一个没看住,迈克就一脚踩进了一个小防御法阵,卡洛斯赶紧拎着他的脖领子给弄了出来:"小心一点,我说过什么来着?"

  迈克缩了缩脖子:"跟着你,不许乱闯。"
  "这里是地宫,被大主教发现了你就惨了!"卡洛斯吓唬他。

  谁知迈克一点也不怕地抽了抽鼻子:"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才不怕。"
  卡洛斯板起脸——这个表情对于他来说稍微有点小难度:"那你以后也不想进入圣殿学习了对吗?"

  迈克蔫了,乖乖地把小爪子塞进了卡洛斯手里,背着他那可笑的小背包屁颠屁颠地跟着走。

  地宫里其实除了各种各样的法阵之外,真没什么好玩的——特别是对这两个连写个便条都要纠结半天的小崽子,走了一会,莉莉就觉得没意思,不想走路了,张开手要抱抱,搂着卡洛斯的脖子说:"约翰,我们还是去阴森博物馆吧?"

  这可给卡洛斯出了个难题,对于他来说,清早从半山区带着两个孩子,打车到圣殿,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绩了。
  他虽然熟悉圣殿,但也只限于地宫这种一千年没有被改造的地方,外面游人往来,休憩改道不止一次,鬼知道什么"阴森博物馆"在哪里呢?

  可又不忍心拒绝怀里软绵绵的小女孩。

  "好吧。"卡洛斯想了想,最后还是妥协了,"我们来找找出去的路,到前殿去。"

  他估计圣殿开放给游客的部分,大概也就是千年前供四方来客膜拜的外殿,以及那些安顿他们的地方,凭着记忆带着两个孩子穿过地宫,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阿尔多的墓室。

  "嗯?"
  这个是什么?新建的?卡洛斯在石门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了控制石门的法阵,小心地输入了一点能量。
  眼前的石门慢慢地往上拉起,结界核那浩瀚的能量和宛如大海一样的蓝立刻涌入了三个人眼里。

  "哇哦——"迈克和莉莉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感叹。
  迈克甚至忍不住上前一小步,企图伸手去抓那股蓝光,被卡洛斯一把抓回来了。

  "别动宝贝,"严肃下来的男人有种让人不得不服从的力量,调皮鬼迈克愣了愣,乖乖地停住脚步,"这可不是小朋友们可以乱跑的地方。"

  大法阵里辐射出来的能量,就像是充满世界的大洋,和整个圣殿、整个世界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根据格局判断,应该是属于防御法阵的一种,然而其中却透出某种深沉的战意,充满压迫感。
  旁边的小法阵上则面漂浮着一个水晶,卡洛斯立刻发现,那里封着一颗深渊豺的心脏,当中的某种能量正在从小法阵里源源不断地输往大法阵中,像是提供养分一样。

  难道……和传说中的结界有关系?
  随即,卡洛斯的目光落到地上,发现那里停着一个空荡荡的水晶棺材,棺材盖被掀到了一边,旁边有一朵枯萎的花,像是有人方才还在这里。

  是古德先生么?卡洛斯想,还是这一任的执剑祭司?

  人不在,很有可能是正在修补法阵的时候,被迈克不小心触碰的防御法阵惊动,所以大概是去搜查地宫了。

  卡洛斯小心翼翼地合上石门,抓了抓头发,有种闯祸了的感觉,颇为心虚地一手拎起一个小宝宝,悄无声息地从旁边的一道密道里闪了出去。

  就在他们刚刚离开,阿尔多失魂落魄地从另一条密道里走了出来,已经躲起来的卡洛斯听见身后石门的响动,终于松了口气,捏了捏迈克的小脸蛋,压低声音说:"差点被发现,小坏事精。"

  迈克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失望里:"什么?圣诞老公公要抓我们么?"
  "圣诞老公公住在北极。"卡洛斯把他也抱了起来,从密道里走了出去,纠正没精打采的小迈克,"地宫里面只有可怕的大主教和更可怕的祭司先生,如果打扰了他们的工作,回家以后你的小屁股一定会被你奶奶打成烂柿子的。"

  什么?!迈克可怜兮兮地捂住自己的小屁股,顿时觉得大主教和祭司先生都糟糕透了——他们居然会向他奶奶告状!

  就在卡洛斯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两个小鬼逃走,然后去外面的前殿逛一圈收工回家的时候,心急火燎地赶来的伽尔把这件事告诉了大主教古德先生。

  "童心……好吧,我得说,那位阁下真有童心,"古德先生叹了口气,打了个哈欠,才刚刚换下睡衣,跟着伽尔赶往地宫入口。
  "是啊,恕我不敬,他简直就像我的另外一个侄子。"伽尔苦笑一声,心里有点抓狂,他匆匆赶来,连路易也被惊动了,新任的祭司一早起来给学员们备课,眼镜还没来得及摘下来,就听说了这么个匪夷所思的事件,只得一起跟着过来。

  路易琢磨了半天措辞,才憋出一句:"那位先生做事风格,真的非常……别具一格。"

  古德先生又叹了口气,站在地宫门口叫了一声:"阁下,阁下您在么?"
  他这一声通过无数法阵,像是扔进了水中的石子一样,扩散到了整个地宫里。

  怪只怪古德先生的称谓实在不清,这一声,卡洛斯听见了,阿尔多也听见了。

  卡洛斯脚步一顿,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对莉莉和迈克说:"怎么办,被抓包了。"
  莉莉严肃地想了一会,小大人一样地说:"那我们应该主动出去承认错误。"

  这一次迈克蔫巴巴地赞同了他的小妹妹:"我们应该坦白从宽,争取从轻发落。"

  闯了那么多次地宫没有被抓住,没想到毕业了一千年,居然现在晚节不保。卡洛斯脸色垮下来,感觉有点丢人,不过他还是认为莉莉说得对,男人么,就是应该敢作敢当。
  卡洛斯熟门熟路地拉开一扇偏门,让迈克先跳了出去,自己抱着莉莉跟在后面,干巴巴地对站在走廊另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们的三个人尴尬一笑:"嘿嘿,我那个……"

  而就在这时,古德先生面前的正门被人推开,白袍的金发男人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又回到那副冷冰冰的、仿佛石雕一样的状态里,他平平板板地问:"叫我什么……"

  然后他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那个抱着个小女孩碧眼男人,清晨的阳光把他的皮肤照得近乎透明,跳跃在他柔软的束在身后的栗色长发上,带着一千年不曾褪色的笑容。
  那一幕太过美好,甚至在他最留恋的梦境里都不曾出现过。

  "……事……"
  阿尔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完这句话的,他简直已经痴傻了。

19、第十九章 地宫 二

  古德先生眼看着两个人一个呆呆地看着对方,一个笑容陡然僵住,顿时觉得气氛不对了起来,有些疑惑地干咳一声打了个圆场:"哎?伽尔,怎么你没有告诉过史密斯先生……"

  这时,阿尔多的嘴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用轻得近乎气如游丝的声音叫了一声:"卡尔……卡洛斯。"

  古德先生:"……"

  阿尔多突然发现,自己竟然难以分辨真实和幻象,只是勉强积聚起一丝理智,拼命说服自己这不是真的,同时,却又唯恐出声大了,惊散了这场美梦。
  可这一声仿佛呓语的轻叹,落到其他人耳朵里,却像一声炸雷一样。

  伽尔呆住了,路易呆住了,连古德先生也呆住了,他们仨一字排开,嘴张大眼无神,瞬间成立了"僵尸三人组"这个全新的组合。

  只有迈克,无知者无畏地拽了拽僵立原地的卡洛斯的衣角,抬起头很傻很天真地问:"约翰,为什么那个人叫你卡洛斯?"
  卡洛斯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空洞得近乎冰冷,把迈克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卡洛斯几乎能听得到自己心脏和血管跳动的声音,那就像是一个马上要坏的机器,在他的身体里"突突"作响,搅得他几乎没有一点思考的余力,好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心口一片冰冷,所有的血液都向四肢涌去,手指几乎麻木了。

  "他认错人了。"卡洛斯不经大脑就下意识地说,话音没落,他就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说了一句蠢话,可是脑子里乱哄哄的,看起来表情冷漠,其实不比"僵尸三人组"和"梦游白衣男"强到哪里去,于是他慌乱中做了一个更蠢的动作——卡洛斯一把拉起迈克,转身就往殿外走去。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那么一瞬间,第一个本/能的行为居然是要逃走,可两条腿好像已经完全脱离了大脑的控制,在他歇斯底里的自我唾弃中,笔直地向着殿外走去。

  卡洛斯转身离开的背影显然刺痛了阿尔多在麻木和清醒中上蹿下跳着的神经,阿尔多一把推开在他面前挡路的古德先生,厉声说:"你站住!"
  一直以来,阿尔多大主教说话的声音都很轻,原来其实不是为了故意装神弄鬼,这么一声喊才让人听出来,他大概是喉咙有什么问题,受过伤或者得过病,这么稍微激动一点放大了音量,就带出一股撕心裂肺的沙哑来。

  卡洛斯在自暴自弃地往外溜的过程中,本来就在心里激烈得唾弃着自己,阿尔多大主教这一声不那么客气的命令,正好点着了他心里窝的那把火,迅速把内部矛盾转成了外部矛盾。
  他于是定住脚步,背对着阿尔多,放下莉莉,在两个孩子背后轻轻推了一把,露出一个让人齿寒的温柔笑容,他说:"去找伽尔。"

  然后卡洛斯双手插/在外衣的兜里——对于这种衣服上缝的口袋,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它们的一些用处——比如装酷和找揍。

  卡洛斯轻轻挑起一边的眉,侧过身,用眼角扫着十米以外的阿尔多,这动作换成其他人,大概会显得有些轻浮,可不知道为什么放在他身上,却有种无法无天的洒脱气质。
  他微显得有些薄的嘴角刻意提起来,露出一个刺得人心里又疼又痒的笑容:"大主教阁下,叫住区区罪人我有什么吩咐?"

  阿尔多蓦地哽住,英俊的脸上第一次在别人面前露出仿如活人的复杂表情。

  轮回和时间带走了一切,却唯独带不走那些沉淀到了骨子里的爱恨情仇。

  阿尔多在这一个早晨,已经快被那接踵而至的意外给冲击得崩溃了,刻在灵魂上的记忆和形如虚幻的现实搅成了一团,他眼里终于只剩下了这一个人。什么圣殿、结界全都被打成一包丢进了北极,他眼神散乱,近乎机械地重复着:"不,你不能走,我绝不允许你走……"

  简直像是要证明他说话算数一样,地面随着他的话音微微晃动起来,整个地宫,乃至整个圣殿的各种能量都因为阿尔多而躁动起来,这个旷世无二的法阵大师甚至不需要任何通常意义下的液体媒介,就连空气都能成为他的工具。

  古德先生他们几个人当机立断地往后退去,生怕这点地方不够这二位发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什么的,就太悲惨了。

  伽尔喃喃地说:"难以置信……"
  路易:"我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学过法阵学!"
  古德先生:"醒醒了二位,圣殿都快塌了,现在不是做见习生的时候!"

  流动的气旋扭曲成现代人已经无法解读的法阵,突然化成了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向那绿眼睛的男人笼罩过去。
  卡洛斯蓦地转过身来,长长的风衣下摆凌厉地划过空气,男人冷笑一声:"要是我想走,就凭你,拦得住吗?"

  一把重剑突然打碎了走廊的窗,拖着一地的碎玻璃碴子,笔直地飞到了卡洛斯手里。它陈旧而古朴,连剑鞘也锈迹斑斑,好像摸一把都会掉渣似的。卡洛斯却毫不费力地把剑从早八百年就黏在了一起的剑鞘里拔了出来。
  那剑锋没有一点光芒,却锋利地仿佛连呼出的空气都会被挥断一样,凝结着让人退避的杀意,卡洛斯行云流水一样地双手握住重剑,精确地劈开了空气中杂乱的法阵。

  从一端到另一端,一丝不偏,干脆利落。

  伽尔扶额:"他终于实现了他打碎玻璃的夙愿。"
  "这不是重点……"路易呆滞地说。

  "重点是,"古德先生指着卡洛斯手里的剑,"那不是执剑祭司的标志么?它这个时候不应该待在你的办公室里么,路易?"
  "别看我,"路易耸耸肩,"好吧,我出来的时候没有锁柜子——问题是那玩意锈成了这个德行,我以为它连削根铅笔都困难!"

  "不不不,"伽尔混乱地摇了摇头,拼命地想理顺一个思路,"我想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
  什么来着?
  迈克?犀利弟?肖登先生稚嫩的声音插/进来:"为什么他们打起来了?"

  三个完全不在状态的大人面面相觑,古德先生罢工已久的脑浆终于寂寞地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深吸一口气,大喊一声:"不,住手,二位!请住手!"

  "轰"一声,被不知名的法阵缠住了一条胳膊、暂时半身不遂状的卡洛斯把地面开出了一条长长的裂痕,石块乱飞,激荡的能量与地宫里无数的法阵共振起来,回荡出让人难以忍受的轰鸣声。
  不!即将到来的圣诞节是旅游旺季,一个施工队会毁了这一切的!

  "莉莉。"危难之中,伽尔拉了小侄女一把,"哭,大声哭。"

  突然冒出来一个怪叔叔,然后信誓旦旦地答应带他们去阴森博物馆的约翰就不理他们,自己跑去打架了!
  男人!这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一种生物!
  于是莉莉非常配合,决定出大招来行使自己女性的特权——她"哇"一嗓子就嚎了出来,震撼出场,硬生生地打断了阿尔多和卡洛斯拆房子的行为。

  战意未消的卡洛斯目光森冷地扫了阿尔多一眼——在大家印象里,这个人总是阳光灿烂的,还从来没有表现出过这么阴沉的表情,下一刻,他狠狠地抬手割断了束缚着他行动的法阵,剑尖拖在地上,径直越过阿尔多,向哇哇大哭的莉莉走过来。

  错身而过带起的风吹起了阿尔多微卷的金发,他一把攥住卡洛斯的手腕——这是第一万次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然而想象中的第一万次从空气中穿透而过的情景却没有发生。
  他竟然握住了一把实实在在的体温,阿尔多像是猛地从幻觉中清醒过来,错愕而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去,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那张熟悉而冷淡的脸。

  这个刚才还气势汹汹,活像疯了一样的男人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突然像是被烫了一样,松开了卡洛斯。

  "卡尔!"阿尔多苍白的嘴唇颤抖片刻。
  卡洛斯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地面上,等着他的高论。

  一阵让人头皮发紧的沉默蔓延出来,阿尔多突然发现自己就像第一次被导师叫住,当众提问刁难的小学徒一样,完全懵了,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来。
  直到卡洛斯的剑尖轻微地划过地面,发出一声叫人心里一紧的摩擦声,他才不知道怎么的,憋出一句:"对不起!"

  卡洛斯的两颊绷紧了,甚至咬出了一点模糊的肌肉形状,半晌,他才垂下眼,以一种彬彬有礼但毫无起伏的语气说:"不,是我失礼了。主教阁下,请您原谅。"

  他甚至微微欠身,然后眼也不抬地和他擦身而过,抱起莉莉,细心地擦掉她的眼泪和鼻涕,又毫不在意地把脏帕子直接塞进兜里:"好了小公主,别哭,我带你去那个什么'恐怖纪念馆'。"

  "是……是'阴森博物馆'。"小姑娘抽抽噎噎地说——约翰这个笨蛋,他以后一定会讨不到老婆的!

  卡洛斯脸上有十分勉强的笑意一闪而过:"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过来,迈克。"

  迈克却没动,这个从方才开始就表现出无与伦比的犀利的死孩子抱着他的小背包,抬起头来大声问:"你是卡洛斯吗,约翰?"

  这明显的病句一针见血地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阿尔多的目光更像是要把卡洛斯盯出个洞来。

  卡洛斯沉默了片刻,然后耸了耸肩:"是的宝贝,我以前叫过这个名字。"
  空气像是被冻结了,叫人呼吸有点困难。

  卡洛斯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胆怯,那种恐惧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孩子童言无忌的一句话,仿佛逼着他把最后一层遮羞布也脱下来,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他外强中干,连最轻柔的晨风都能刮伤他的身体。

  一千年前,卡洛斯?弗拉瑞特是个让他引以为豪的姓氏蒙羞的男人,而一千年后,人们所熟知的那个大英雄,却也不是他。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做过什么,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荣誉",简直是一种更大的侮辱。
  他甚至拒绝去思考,为什么阿尔多这个应该已经"死"了一千年的故人,又重新活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拒绝去看伽尔的表情。

  "哦……"迈克想了想,吭哧吭哧地从他的背包里翻出了那张可笑的海报,踮起脚塞到他手里,"那么好吧,这个是送给你的,我答应过的。"
  男人的手冰冷得像死人一样,把迈克的小肉爪子冰得很快缩了回去。

  卡洛斯闭了闭眼睛,伸手接过来,嘴唇上终于浮起一缕血色,露出一个颇不自然的笑,轻声说:"谢谢,不过我觉得我看起来比他帅多了,你觉得呢?"

  迈克耸耸肩,很不以为然地说:"可我觉得他比你威风多啦——快带我们去阴森博物馆!"

  只有孩子们才会如此直接,他们永远没有那么多复杂纠结得连自己也不懂的感情,他们才不管谁是卡洛斯谁是约翰,是大英雄还是小矮人,他们想要什么就开口要什么,永远明白自己该干什么。
  目标始终单一而明确。

  "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20、第二十章 地宫 三

  卡洛斯就这样毫不在意地把那柄锈迹斑斑的重剑拎走了,路易和古德先生对视了一眼,古德先生尴尬地说:"呃……那把剑难道不是……"

  阿尔多的目光没有离开卡洛斯,随口解释说:"那柄剑是他的私人物品,上面本来印有弗拉瑞特的家徽,不过在一次战斗里,不小心被一只火系迪腐给烤化了——并不是什么执剑祭司的象征。执剑祭司是取义是'战争中可以取代大主教的最高统帅',和真正的剑没什么关系,可能被后人误解了。"

  古德先生和路易同时受宠若惊地被惊悚了。
  居然……居然说话了!居然和颜悦色地说话了!居然还主动解答问题了!
  阿尔多大主教你怎么了?你醒醒!你不要这样!一大早继失心疯以后,又患上了突发性双重人格了么?

  要知道,阿尔多除了最开始闪亮登场的那一次之外,第一次离开地宫的棺材铺,是专门出来给深渊豺收尸的,当中表现出了十足的生人勿近和不耐烦,好像那只恶魔级的迪腐是一坨待卖的废品一样。可谁能想到,他第二次离开,居然是跟着这一群不知所谓的"圣殿一日游"旅行团,去那个什么"阴森博物馆"呢?

  阴森博物馆的设计其实非常偷懒,就是一个黑黢黢的门口,像通常的鬼屋一样盖上几道厚重的帘子,然后里面弄出一些古怪恐怖的声音,让游客们乘上轨道小车,一路开过去,被各种假得叫人发指的布景和突然窜出来的迪腐尸体吓上一圈。
  "为什么这里不点蜡烛?"博物馆门口,阿尔多奇怪地问。

  "因为这里是阴森博物馆,先生,"听见人声就敬业地进入表演模式的导游冒了出来,满脸花花绿绿的涂料,头发上顶着一个橡皮的骷髅,幽幽地说,"这里没有蜡烛,没有灯,没有一切光明世界的东西,如果一定要说,只有鬼——火——是那些被恶魔杀死的怨灵逡巡不去的……"
  这倒霉的导游熟练的台词没能背完,他就借着昏暗的微光看清了面前穿长袍的男人,导游立刻活像没电的放映机一样,声音噎住了,接着,他狠狠地抽了口气,退了一大步,差点撞到旁边卡洛斯身上,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雕、雕像!"

  传说中吓人很有一手的阴森博物馆导游,居然丢脸地被游客吓坏了——看来不管哪行哪业,都有一些喜欢大惊小怪的家伙。
  迈克拉着卡洛斯的衣角撇撇嘴,感觉这家伙可真是逊毙了。

  古德先生为自己的员工素质产生了深深的忧虑,他只得干咳一声:"达克。"

  导游先生终于看清了这个诡异又豪华的组合——两个小豆丁,一个雕像,一个陌生美男,一个金章猎人,一个大主教以及一个新任祭司——他脑子里的程序混乱了,语无伦次地说:"呃……呃抱歉,请客人们坐上小推车,那个……十二岁以下儿童请由家长监护……不,那位先生,您的剑、剑剑不、不能带进去,即使是祭司的重剑也不行!"
  难为这倒霉孩子了,最后那一句话他说得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莉莉从卡洛斯肩膀上冒出个头来,眨巴眨巴眼睛:"为什么他既不吓人也不滑稽?艾米丽是个大骗子。"
  卡洛斯连头也不回,某人的目光实在让他锋芒在背。他怯于面对自己的名字,更怯于面对那个人——年幼时青涩的爱恋,一次又一次失望的心,直到他自己离开圣殿,经历了那漫长而折磨的想念和刻意的遗忘,乃至于能装得毫不在意地回去,与他并肩战斗……然而一生一死一千年,这些感情全部混杂在一起,让他甚至没有了回头看他一眼的勇气。

  可怜的导游达克,在男人明目张胆的忽视和小女孩童言无忌的刺激里泪流满面。

  小推车是单人的,即使是像迈克他们这么小的孩子,一个成年人也只能带一个上去,卡洛斯抱着莉莉,伽尔本来想让迈克到自己这里来,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疑似精神分裂的阿尔多大主教把孩子劫走了。
  阿尔多弯下腰,对迈克伸出手来,轻声细语地问:"我来带你,好吗?"

  迈克愣了一下,他本/能地有点害怕这个一头金发的男人,然而对方微笑起来的样子那么好看,简直就像是故事里的木偶突然有了灵魂似的。
  小孩子很容易就被好看的东西吸引走注意力,于是以光速放下了戒心,迈克?小叛徒只犹豫了一秒,就毫无障碍地把小爪子递给了阿尔多。

  小推车吱吱呀呀地在阴森森的轨道上走了起来,达克抹了一把前额的冷汗,结结巴巴地开始讲途径的每个迪腐标本的演绎故事。
  可鉴于他自己已经被吓得破音了一次,此刻颤抖的声音简直就是"玛丽有只小羊羔"的真人演绎,除了莉莉还勉强感兴趣地东张西望,其他人都只剩下一尊木然的肉/体坐在车上,早就不知道走神到哪个星系了。

  迈克没想到传说中的"阴森博物馆"居然这么和平得无聊,于是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阿尔多身上。
  "为什么你们要打架?"迈克问。

  阿尔多看了他一眼,目光慢慢地移动到了前方三米处卡洛斯挺直的后背上——为了营造恐怖气氛,阴森博物馆里面有用风扇打出来的阴风,一阵一阵的,把他的长发吹得一起一伏,让后面的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触手可及一样。
  阿尔多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卡洛斯会在一千年后出现,是事故?阴谋?还仅仅是个让人泪流满面的巧合?
  然而现在在他看来,什么都不重要。

  "因为……"阿尔多抚摸了一下迈克的头发,停顿了一下,他知道这些话,在这个距离,卡洛斯是听得见的,"我实在太想念他了,直到现在也好像在做梦一样,我怕他走了,梦就醒了,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回到那个悄无声息的墓穴里。"

  幼儿园只教拼写和算术,不教这些风花雪月的陈词滥调,这么文艺的词迈克实在没听太明白,只得眨巴着无知的大眼睛,理直气壮地说:"你可以给他打电话。"
  电话是个什么玩意,阿尔多没概念,但也没有追问,他看着卡洛斯有些僵直的背影,轻轻地说:"不,我实在太害怕了,只有把他抱在怀里,手按在他的心口上,触碰到他起伏的脉搏,才能真实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这时前面的小推车一个急转弯,阴森博物馆旅程的高/潮来了,车速猛地加快,每一个让人猝不及防的拐角,都会突然冒出尖叫着的迪腐标本吓人。
  卡洛斯简直像条件反射一样,一把掐住凑到他面前来的一只迪腐的喉咙——这在阴森博物馆开馆以来,还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故,那个可怜的标本缩不回去,于是悲剧发生了,整个轴承都给卡住了,小推车"嘎吱"一声,停在原地不动了。

  迈克背对着他们,所以没看见自己的阴森旅行车已经变成了"碰碰车",正笔直地往前面的车身上撞去,仍然颇有八卦精神地问:"所以他是你的恋人么?"

  他话音刚落,两辆车就撞在了一起,莉莉一声尖叫,达克终于深吸口气吼了出来:"先生,麻烦你放开那只可怜的迪腐!不然我们会被一直卡在这里的!"

  阿尔多一伸手,挽住因为碰撞而往前倾了一下的卡洛斯的身体,又在他有反应之前迅速地松开了,指尖在卡洛斯的发梢上滑过,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叹了口气。
  "不,"他看着卡洛斯,却对迈克说,"我想还不是,因为他不肯原谅我。"

  那一刻卡洛斯的手背上青筋都爆了起来,僵硬地放开了手里掐着的迪腐标本,让后面的机器把那一声已经绵延了十多秒的尖叫喊完,小推车才再一次平稳地在轨道上滑了出去。卡洛斯略微侧身,垂下眼睛,给了阿尔多一个渐行渐远的小半侧脸,口气平淡地说:"自重,阁下。"

  因为前方"交通事故"而被堵了一会,不小心听见了这几句对话的伽尔脸都绿了,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大概有某种先天性的听力缺陷,一定是听力神经的成长方式不对!

  自重……
  阿尔多露出一个有些落寞的笑容,抬起的手指怅然若失地放下,迈克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值得同情了,他拍了拍阿尔多的肩膀,老气横秋地用嫩嫩的童音说:"看开点,伙计,总是会出现这样的事的。"

  阿尔多耸耸肩。
  迈克于是用自己举例子说:"你瞧,上个月在幼儿园,我烧了露丝的头发,她哭了,还发誓一辈子都不再理我了——哦,露丝是我女朋友。"
  阿尔多给面子地露出一个惊叹的表情。

  "后来我把伽尔叔叔给我买的尼泊尔糖送给了她,她就原谅我了。"迈克说,他挑剔地看了阿尔多一眼,"所以你总要努力才行嘛。"

  路过了一个拐弯,一只迪腐标本从头顶窜下来,伴着突然亮起来的一道光,阿尔多看清了迈克的长相,小男孩眼睛的颜色和孪生妹妹并不一样,却是肖似卡洛斯的墨绿色,肉嘟嘟的下巴得意洋洋地抬着,那自以为非常了不起、碰见谁都想指导两句的臭屁模样,突然勾起了他年代久远的回忆。

  阿尔多忍不住问:"你姓什么?"
  "肖登。"迈克说。

  "肖登,"阿尔多想了想,又问,"那你听说过弗拉瑞特这个姓氏么?"
  "听说过,那是我奶奶以前的姓。"

  难怪……阿尔多看了一眼把小女孩好好地护在怀里的卡洛斯。

  墓室外属于活人的气息,大量涌入的新鲜空气,稀奇古怪的新世界,还有一个酷似那个人的小鬼,这些半天以前还被他熟视无睹的东西,它们都突然变得真实起来,深深浅浅地戳着他胸口里、仿佛这个时候才重新活过来的心。
  阿尔多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还有心跳。

  这小家伙竟然是弗拉瑞特家的后代,阿尔多无声地笑了,抬头远远地瞄了一眼卡洛斯——你也不要总是第一时间就被我抓到软肋啊,卡尔。
  就像一碗水之于快要干渴而死的人——那种绝望中的光,能激起最懦弱的男人骨子里的兽/性,以及不惜一切也要占有的疯狂的渴望。
  阿尔多只得闭了闭眼睛,对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说,忍耐一会,再忍耐一会。

  磕磕绊绊的阴森博物馆之行,终于在二十分钟以后结束了,达克一脸菜色地去向大主教索取加班费,另外,他认为自己还应该得到一部分工伤补贴——鉴于这一路下来,遇到的各种事故都让他的胃隐隐作痛。

  接到消息急匆匆地赶来的肖登夫人在出口处等着他们,非常诚恳地道了歉,然后把一脸菜色、表情沉痛的迈克和莉莉领走了,声称要回家和他们两个好好聊一聊。
  终于,只剩下了一群无趣又被过量的信息严重打击了的大人们。

  一行人不由自主地一同沉默了好半天,伽尔才问:"所以您真的是……那个人?"
  "嗯,"卡洛斯移开目光,"我很抱歉。"
  伽尔顿时一脸翠绿,想起了自己早上的时候才和古德先生说过,这位先生简直就像自己的另一个"侄子"——听听,这有多见鬼啊。

  "所以虽然历史没有记载,但是您确实是担任过圣殿祭司的?"路易的关注点大概永远和别人不一样。
  "对,因为那时候一任又一任的祭司死得实在太快了。"卡洛斯说。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古德先生终于做了最后的总结陈词:"老实说,我年纪大了,实在需要回去睡一觉,再给大家开个会,一起严肃地讨论一下该怎么组织语言评价这件事——顺便,如果有可能,我能和二位合个影么?"

  路易:"……"
  伽尔:"……"

  卡洛斯干巴巴地笑了笑:"真荣幸我和那条死翘翘的深渊豺享受了同样的待遇。"
  "哦不不不,"古德先生摆摆手,"您怎么能和它比呢,一个活的卡洛斯可比一个死的深渊豺难得一见多啦!"

  卡洛斯:"……为什么我还不感到荣幸呢?"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阿尔多这时不慌不忙地插嘴说:"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和我的……"
  他的话音在此微妙地顿了一下,听见了不该听的话的伽尔不明原因地炸毛紧张了一下。

  "……老朋友单独说几句话么?"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阿尔多的目光在伽尔脸上扫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毕竟我们已经一千年没有见过面了,看来我们彼此对这件事都很吃惊。"
  吃惊得一见面就以拆房子的姿态打起来了么?

  卡洛斯虽然脸色很淡,看起来不大感兴趣,但毕竟没有拒绝,三个人于是互相看了一眼,识相地告辞了。

21、第二十一章 地宫 四

  古德先生三个人的告辞,仿佛带走了空气中最后一点流动的声音,连长长的走廊窗户里透过来的微风都一片寂静,时间仿佛变成了一块粘稠的固体,静静地缠在了两个人身边,不动不游。
  卡洛斯侧对着阿尔多,望着窗外偏殿的房顶,和落满枯枝的花园。

  他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他们上一次见面,对于卡洛斯而言,其实还是不久前的事情,可是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错开了,最后一战迫在眉睫,谁也不知道明天到底会迎来胜利的未来,还是永远的地狱。哪怕有千言万语,也没机会说出口。
  而像这样,安静地站在一起……简直像是亿万年以前,消失在最深的记忆里的事情了。

  "好吧,发生了什么事?"
  沉默了一会,气氛开始转为尴尬的时候,两个人才同时开口说。

  卡洛斯耸耸肩:"老实说我不知道,前一秒还和撒旦在战场上拔河,一睁眼,莫名其妙地就到了这个时代。"
  怪不得那天那个人提起时间禁术——阿尔多揉了揉鼻梁:"你是说,你在最后一刻突然失踪,是因为被卷进了未知的时空里——对不起,请原谅,我有点恍惚,毕竟对我来说你离开了好多年,可对你来说,一切只是才发生……"

  卡洛斯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笑容,他自己其实更恍惚:"那么你呢?是怎么回事?"

  阿尔多看着他清秀的侧影,过了一会才轻声说:"我灵魂的一部分存在结界中,当它被破坏的时候,会自动唤醒我。"

  卡洛斯皱皱眉:"没有人的寿命能与结界同在,就好像没有人能死而复生——还是……你根本没有死,而是在活着的时候,把生魂强制性拉入沉眠?"
  "谁干的?"卡洛斯终于回过头来,看着阿尔多,"……阁下你自己么?"
  阿尔多有些不适地闭了闭眼:"别这么叫我。"

  卡洛斯脸上闪过一个有些刻薄嘲讽的笑容,然而只是一纵即逝,最终却落到了一个略带唏嘘的表情上——无论如何,从生到死,用生命乃至灵魂守护的誓言,眼前这个男人是做到了。

  天气难得的晴朗,阳光照在圣殿雪白的屋顶上,远处已经有早起的学徒开始自修,从高处往下望去,前殿开始迎接新的游人,白鸽落在喷水的池子边,用樱桃红的喙梳理着自己的毛。
  卡洛斯再次看见这熟悉而陌生的场景,忽然有种难以名状的浅淡悲伤,在心里慢慢地迂回。

  这个阿尔多让他觉得不那么熟悉,当他仔细打量对方的时候,发现那个记忆里总是喜欢略低着头的单薄少年,变成了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有宽而挺直的肩,脸上依稀能看到他少年时代的美好,五官却仿佛被时间的利刃削出了冰冷的棱角一样,甚至带着一些饱经世事的肃穆和沧桑。
  卡洛斯斜斜地靠在窗口,转开视线,低低地说:"你最后还是……"

  "是的,我没有愧对权杖。"阿尔多上前一步,与他并肩站在窗口,正好能看见花园里那座他自己的雕像,在那里,他透过石头的眼睛,已经固执又绝望地等待了期盼的归人一千年。
  我没有愧对过权杖——可是我愧对你。
  他默默地想。

  "那么阁下所说地结界,确实是出现了问题对么?"卡洛斯问。
  "老化得严重,能量严重流失。"阿尔多说,"不过我会修好它的。"

  阿尔多承诺会修好,就一定会修好,这是尽管他们已经不再相信、甚至厌恶对方,渐行渐远之后,仍然能并肩战斗的信任的基础。卡洛斯点点头,骤然发现自己和他没什么话好说了,于是冷淡地说:"既然没有别的事,阁下,我就先告退了。"

  "卡尔,"阿尔多突然开口说,卡洛斯竟然从里面听出一点带着颤音的沙哑,男人的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我可以……我可以抱你一下么?"
  卡洛斯沉默。

  他不回答,阿尔多抬起的手就在半空中僵着,浅灰色的眼睛里略微带出几根不明显的血丝,他的眼眶甚至有些红,执拗地保持着这样一个难堪而尴尬的动作:"……求求你。"

  这是他曾经发誓要保护一辈子的人,卡洛斯心里不是滋味地想,自己曾经为了对方的一个浅淡的笑容而兴奋一整天,因为他不明原因皱起的眉而寝食难安,可是他们最后还是走远了,乍然相逢,不喜反惊,竟然还乌龙地打了一架。
  那个一直住在他心里的、骄傲而敏感的少年,在那一瞬间面孔模糊了,他的身体渐渐抽长,变成了一个卑微地哀求着一个拥抱的男人。

  卡洛斯叹了口气,终于放松了紧绷的肩膀,下一刻,阿尔多如蒙大赦一样,紧紧地搂住了他。一千年前的大主教就像是对迈克说得那样,手掌贴在卡洛斯的后背上,闭上眼睛,似乎在一下一下数着对方的心跳一样。

  "我可以……我可以为了你做一切的事,"阿尔多在卡洛斯耳边说,"如果你能给我一次机会……"

  我可以为了你做一切的事。
  卡洛斯想,我曾经……也是这么对你说过的。

  过了一会,他坚定地推开了阿尔多,故作平静地说:"我毫不怀疑阁下的承诺,不过……还是不用了。"
  阿尔多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卡尔!"

  卡洛斯垂下眼,在他冰冷苍白的手指上扫过一眼,狠下心,一根一根,慢慢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挑起眼角轻轻地笑了一声:"是弗拉瑞特先生,容我提醒,阁下。"

  我已经……很累了。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去,长长的、在阿尔多看来样式有些古怪的风衣下摆微微飘起来,手里提着那把显得不伦不类的重剑,剑鞘随着他漫不经心的脚步一下一下轻轻地拍在他的腿上。尽管他不再带巨大的兜帽,却依然用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夸张的小礼帽压在眼睛上面,好像不这样,他就没有安全感似的。

  阿尔多蓦地想起很多年以前两个人的对话:
  "里奥!"
  "是阿尔多先生,弗拉瑞特先生,谁允许你叫我的名字?"

  时隔多年,居然反过来了。
  阿尔多看着他的背影,略微有些心酸地笑了一下,宽大袍袖下面的手握成了拳——他总是不可避免的,对卡洛斯的背影怀有某种根深蒂固的恐惧。

  随着卡洛斯走出他的视线,阿尔多脸上那种明显外露的悲伤表情像是被风吹走的沙子一样,一丝不剩地从脸上消失了,他镇定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个人的味道。

  刚刚他得到了两个信息——第一个是卡洛斯来自那场战争,他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人之间并没有先前想象的漫长的时光,第二个是经过试探,他对自己竟然还会心软。
  这就够了,阿尔多对自己说,足够好了,我会重新得到你的,以圣殿的名义发誓。

  窗口卷进晨风,吹起他的满头金发,传来冬天冷冽而清晰的味道,阿尔多深吸一口气,闭上浅灰色的眼睛,默默地站在那里,那样子就像是晨曦中祈祷的天使。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他想,"请允许您不敬的子民献上最真挚的感激。"

  满心纠结的卡洛斯从圣殿打车回伽尔家,付车钱——这使得他更纠结了,他老是难以分辨那些稀奇古怪的纸币都代表什么额度,再加上本来就心不在焉,简直是一场悲剧。
  好在出租车司机年纪大了,比较富有同情心,看了看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带着的那把锈迹斑斑的"玩具剑",再看着他非常非常努力,还弄错了三次才把车费数清楚的样子,同情神色简直溢于言表了。

  "不,不孩子,我不能收你的钱,相信我,你能单独出门,已经非常有勇气了,"司机说,"好了,请把它们放回去吧。"

  卡洛斯想:咦?

  目送着他下了车,司机从窗口露出头来,冲他挥了挥拳头:"记住孩子,宪法赋予你们和别人同样的权利,一切都会好的,残疾是最好的老师,不要被它打败,你就会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

  卡洛斯:"……"
  那个……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像阿甘一样勇敢地奔跑吧!"司机慷慨激昂地吹了声口哨,调转方向盘,把车开走了。

  正在院子里玩的莉莉一眼看见了他,快乐地叫了一声:"约翰!"

  "笨,"迈克揪了她的小辫子,"他叫卡洛斯。"
  莉莉尖叫起来,两个孩子很快扭打到了一起,伽尔却走了出来,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似的:"约……嗯,我该怎么称呼您?"
  一个年龄相仿的……祖先?这也太扯了。

  卡洛斯愣了愣,站在原地没有动,有些不知所措。
  当他不笑的时候,脸色就显得太过苍白了,即使他身上的伤已经快要痊愈,可那苍白却是根植于灵魂里的。
  他站在那里,别人谁也看不清他的眼神,就像是马上要被风吹到别的地方去,全世界哪里的热闹他都喜欢搀一脚,可是匆匆来去,拾个乐,喝杯水,马上又要到别的地方去。

  伽尔突然想起那天在亚朵拉特墓园里,守墓人和他说起过的关于卡洛斯的野史,无尽的漂泊和冤屈,却依然没有阻止他最终回到战场,现在的卡洛斯还没有自己年纪大,而在自己被称为年轻有为的时候,这个人却已经经历过那么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一生了。
  伽尔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不再犹豫,走上去,伸开双臂抱住僵立在那里的男人,在他的后背上用力拍了两下:"好吧,无论叫什么,你总算是回家啦。"

  或许血脉早已经在时间的流逝里稀薄得不值得一提,却在这里,成了他唯一一点牵挂和联系。一千年后,他那再无缘见面的家人的后代,终于兑现了先祖年轻时的承诺——如果你没有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们只好永远爱你了。

  卡洛斯鼻子一酸,僵硬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这使得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我感动得都快哭了。"

  "哦,你可以借我的肩膀。"伽尔愉快地放开了他,抱起莉莉和迈克,一起走到了肖登宅的院子里,"我们晚饭出去吃意大利菜好吗,大孩子和小孩子们?"
  莉莉和迈克异口同声地说:"万岁!"

  卡洛斯笑了起来,不过很快,他又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他问伽尔,"阿甘是谁?"

22、第二十二章 未知的迪腐

  神明是不存在的,至少对有些人而言。
  狭窄的小路里,一个瘦弱的男人扒在下水道上,歇斯底里地呕吐着,他的眼圈下一圈黑影,眼球里布满血丝,脸上汗水和泪水纠缠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彼此。

  "需要帮助么伙计?"城市清洁工把垃圾车开过来,看了这个男人一眼,有些吃惊于他的惨状,"嘿,你的嘴角有血,要送你去医院还是……"
  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男人却像是受到了惊吓,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奇怪的人。"清洁工下了车,照例把垃圾箱的盖子打开,带上手套,把它搬到车上,突然,有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哦……这是什么鬼东西?"

  那是一件男人的衣服,清洁工把它拎了起来,随即瞪大了眼睛,一松手把它掉在了地上,吓得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那件衣服从胸口往下全被血浸透了,形状平整,圆圆的,就像一个鼓……旁边有一个人类的血手印。

  清洁工很快报了警,被带走做笔录,警探们加班搜查,根据清洁工的描述画出了人脸素描,新闻滚动播出通缉信息,整整三天,却一无所获,那个瘦小而其貌不扬的男人好像凭空消失了。

  就算他躲在屋里,难道不用购买食品么?不用出门么?

  第三天晚上,一个破旧的公寓楼上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小个子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隐藏在黑暗里,面容模糊,只有一双眼睛,虹膜暗红,中间一点瞳孔却好像在闪着惨白的光一样,一明一灭,万分诡异。
  他就像是癫痫症患者,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扭曲着,时而阴冷镇定,时而痛苦挣扎,身体却稳定矫捷地从二楼楼道里的窗户跳出去了。

  他像是不知道疲惫,沿着街一直不停地走,搭上了地铁的末班车,来到了一条著名的附近红灯区的街上,流莺们还在招揽客人,很快,就有女人注意到了这个在街头徘徊的男人——尽管他看起来并不那么养眼。
  这是个呆头呆脑,连话也说不很清楚的男人,不过没关系,只要他口袋里有钱就可以了,女人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她半带挑逗,本来一触即放,男人却突然猛力拉下她的脸,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地舔了一下。

  女人愣了愣,她脸上一直画着浓妆,劣质的睫毛膏粘在了男人的嘴角上,看起来粘糊糊的。很多人购买她们的身体,但是极少有兴趣亲吻她们。她有点兴奋起来,拉着男人小声说:"我得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引着他走向无人的小路,背对着他,没有看见男人突然无声地咧开嘴——那是一个人类无法达到的弧度,让人有种他的半张脸已经要掉下来的错觉。
  眼睛闪烁得更加激烈了。
  这样纯粹、而鲜美的肉体的味道……

  第二天早晨,女人的尸体被早晨抄小路上学的中学生发现了,整个街区很快被警方拉起了黄线,尸体半/裸,嘴角有流出来的内脏碎屑,表情似乎惊恐至极——但眼睛却不见了。
  斯尔鲁特州发生了第二起挖眼案,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刚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警员冲出去吐了。

  就在这时,几个人走进了封锁圈,有男有女,身上带着某种独特的气场——然而他们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医。
  为首的正是刚刚上任的祭司先生,路易?梅格尔特。

  "请原谅。"他亮出了"特别调查员"的工作证,蹲在尸体旁边的警官显然已经接到了上级通知,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给他让了路。

  路易带上白手套,仔细地检查着尸体,低低地和米歇尔交代着,她在旁边急匆匆地做着笔录。
  斯尔鲁特州的挖眼案涉及到一种已经灭绝的恐怖迪腐,和另一种未知的生物,非常危险,古德先生派出的先遣调查人员组合异常华丽,中间有两个金章,一个教官,由祭司带队,一旦他们有什么发现,萨拉州立刻派给他们后续支援。

  路易眉头皱得死紧——如果另一种迪腐连卡洛斯也不能确定的话……

  "妈妈,我们已经派人介入调查了,"伽尔对着电话说,"对,就是路易,我知道他们就住在您那里,谢谢您照顾……哦得了吧,容我提醒,您已经不是我们中的一员了,是的,我知道您有分寸……说真的,这回的死者是个妓/女,和迈克的老师劳拉小姐没有一点私人关系吧?我看您也可以不用那么担心……哦,不,不,他们两个在我这里住得挺好的,没有闯祸,卡……约翰也很喜欢他们,您放心,忙不过来的话会请保姆的……"

  卡洛斯抱着一本非常又厚又重的迪腐年鉴走过来,伽尔对他摆摆手,做了个不用担心的口型,又嘱咐了两句,才放下了电话。

  "说真的,"卡洛斯把那本厚厚的书拍在桌子上,"这本书的质地非凡,字体漂亮,画面也很真实,不过你确定它不是儿童读物么?"

  "你凑合一下吧,很多古卷因为无从考证,都已经失传了,现在收订的迪腐年鉴里面,这一本是现存最全的。"伽尔给他倒了一杯汽水——自从这家伙迷上了可乐以后,就不肯再喝没有气泡的水了——又瞟了一眼桌子下面几乎空了的糖盒子,颇为不赞同地说,"说真的卡洛斯,我觉得你不该那么宠孩子,对他们提出的无理要求,应该拒绝就要拒绝,这个年纪的小孩吃糖太多,换了牙以后都会蛀。"

  卡洛斯:"……"
  他没好意思说大部分是自己吃的,只能蹭了蹭鼻子,默默地让迈克和莉莉背了黑锅。

  伽尔在他对面坐下:"我妈妈说又有一个女人被杀,眼睛被以同样的手法挖走,死者是个流莺,和劳拉小姐一样,死于内脏破裂。"
  "流莺?"卡洛斯问。

  "嗯……是以卖/淫为生的娼/妓,"伽尔说,"死者是比较低等的站街女,每天晚上会浓妆艳抹地站在街头招揽客人,客人一般是体力劳动者或者收入较低的人群。"

  卡洛斯皱皱眉。

  "路易已经带人过去了。"伽尔说,"看起来对方很危险,所以后续很有可能出动金章支援,我大概会争取一下,顺便带着埃文去见见世面……"
  卡洛斯眼睛一亮:"能带我一起么?"

  伽尔沉默了一会:"抱歉卡尔,这可不行。"
  还不等卡洛斯说话,伽尔就解释说:"上回艾美没有同意给你签字,他的意见是,你身上的伤虽然已经得到了治疗,恢复状况良好,但是身体情况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健康,通过一系列的检查,他认为你之前的生活十分没有规律,导致肠胃非常脆弱,旧伤也很多,那些伤疤很多不是摆设,它们给你的肌肉和骨骼造成了很大的负担,如果不好好调理的话,等你年纪大了,会吃很多苦头。"

  "什么?艾美?"卡洛斯心情很不好地剥了一颗巧克力扔进嘴里,"为什么我需要他的签字?我敢说他还不如我熟悉治疗师法典。"
  "是的,"伽尔面带微笑,耐心地说,"但是他至少在实习期间没有被医院赶出来,你觉得呢?"

  卡洛斯:"……"

  "而且阿尔多大主教也不同意你继续活动。"过了一会,伽尔才半带试探地说,"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他看起来很关心你。从地宫出来以后,他第一个过眼的文件就是你的身体检查报告,这对于他来说有不小的阅读障碍,但是他把艾美叫过去,一条一条地要他详细地解释,十页的报告足足看了半天。"

  卡洛斯沉默。

  伽尔心里有点没底,尽管这家伙一直嘻嘻哈哈的,但无论是他的名字还是经历,对于现代人来说都显得太扑朔迷离。
  虽然他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透露出只言片语的经历,不过不但没有让人弄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反而觉得更迷茫了些。而这种时空的隔阂,并不体现在卡洛斯抱着电视不放手,问一些诸如"被传染了电脑病毒要怎么医治,会死么"之类的蠢问题,而是当他突然沉默不语的时候。

  这片大陆上有无数兴衰,而封建社会早已经成了历史,再也没有那么多满大街乱窜的贵族老爷们,而传说无数的糜烂奢华的城堡,到现在也有很多已经不再归私人所有。弗拉瑞特的血脉虽然还在传承,旧时的荣光却已经湮灭在了历史的深渊里,除了出了不少优秀的猎人以外,他们不再是拥有庄园和城堡的显赫贵族,每一代都像是普通的孩子一样在大街小巷里长大。
  所以他们谁都没有卡洛斯那种被流浪的生涯洗练过,反而更加纯粹的贵族气质。

  每到这时候,伽尔才会真真实实地生出一种"这个人是长辈"的感觉。

  "你和……阿尔多大主教关系不太好,是吗?"伽尔问。
  "不,"卡洛斯耸耸肩,"其实还可以。他是个挺值得尊敬的同事,也很适合大主教这个职位,反而是我这个编外人员不大喜欢服从指挥,给他找了不少麻烦。"
  呃……不是那么回事啊?

  伽尔问:"那你们为什么一见面的时候打起来了?"
  卡洛斯笑了笑:"这个……太惊讶了吧?当时大家脑子都不大清楚,我也没想到他会……用自己守护结界,实在是个很让人佩服的决定。"

  伽尔一针见血地问:"那么除了共事关系以外的私交呢?那我之前问你的时候,你说过你讨厌他。"
  "谈不上有私交。"这个问题让卡洛斯沉默了好一会才回答,他说完立刻站了起来,看来是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另外讨厌他和认为他值得尊敬,是两码事——迈克,你不是说要吃麦当娜,叫上莉莉,我们出去!"

  迈克呼啸着从楼梯扶手上滑了下来,直接蹦到了卡洛斯怀里,被高高举起来转了一圈,小男孩哈哈大笑起来,莉莉却矜持地从楼梯上走下来,一本正经地纠正说:"我想你的意思是麦当劳,卡尔。迈克,奶奶说那是垃圾食品,你会变成一只猪猡的!"

  迈克扒眼皮,对她做了个鬼脸。
  卡洛斯笑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拉起他的小猪爪:"不要紧,变成小猪猡我也背得动你——莉莉小姐,你不是想要那只没有嘴巴的大脸猫咪玩具么,快来!"

  莉莉嘟嘟囔囔地扯了扯自己的小裙子,屈尊降贵地跟上来:"那是凯蒂猫,才不是没有嘴巴的大脸猫咪玩具,男人真是没意思透了。"

  伽尔连忙补充说:"你的钱包里我按照钞票额度排了号码,中间夹了标签,不会混成一团数不清了——另外大多数地方你把信用卡交给收银员,签个字就可以了,用不着现金。"

  卡洛斯?阿甘兄弟?弗拉瑞特先生学着迈克的样子对他做了个鬼脸,带着两个小孩出去玩了。
  这三个闹腾鬼一走,屋里立刻清静了好多。

  伽尔这才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对着一楼的会客间微微欠身:"阁下。"

23、第二十三章 未知的迪腐 二

  没关严的会客间门开了,木呆呆的埃文跟着阿尔多走出来,埃文左脑想着"我和卡洛斯一起称兄道弟地逛过街",右脑想着"我和阿尔多大主教一起听过别人墙角",这些激荡的思想在他的脑子里四处乱窜,可惜没有创造出任何哲学价值——它们只是要在他的脑子里烧出短路的火花来。
  好在,伽尔和阿尔多非常有默契地忽略了这个"经历不凡"的倒霉孩子。

  阿尔多诚恳地对伽尔说:"谢谢你照顾他。"
  "不,这是应该的,"伽尔一边请他坐下,一边说,"我们有血缘关系,不是吗?"

  阿尔多在沙发上坐下,他显然也不能适应那过于柔软的坐垫,那模样比卡洛斯第一次坐在沙发上企图弹两下的傻样好不到哪去——伽尔觉得大主教就像是勉为其难地、把他尊贵的屁股放在了刀刃上一样,动作僵硬并且小心翼翼,优雅挺直的后背呈现出某种半身不遂状的僵硬。

  然而……好吧,无论是僵硬还是细微地调整自己坐姿的动作都显得非常不动声色,乃至于不仔细观察的话,还以为他是自如的。
  卡洛斯你这个天生的乡巴佬……

  一开始,无论是花园的雕像版本还是阿尔多本人,总让伽尔觉得他身上有种根深蒂固的忧郁和冷漠,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固执地守着自己那方寸大的坟墓,仿佛别人的呼吸对于他来说都像是个噪音源一样。
  然而这时候再见到这个人,伽尔却惊讶地发现,阿尔多好像是脱了一层石头壳,从里面走出的新长成的肉体一样,眉眼依稀,气质却天差地别,如同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他有礼却并不谦和,说话的时候,即使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耳语,却也总能让人听出里面带着命令、控制和主导的意味。可这偏偏并不让人觉得厌烦,反而像是理所当然一样。
  ……那确实是理所当然的,鉴于这个男人做到的事,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做到过,这个男人的功绩,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能重复。

  即使他坐在那里努力地适应着沙发的模样,也让伽尔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这就是千年前黑袍一战的总指挥,那个杀伐决断,绝不退缩的男人。

  阿尔多安顿下自己,眼神柔和地看着伽尔家楼梯走廊,忽然笑了一下:"迈克是个好孩子,他总让我想起卡尔小时候,很多学徒一起去上课,大家都好好地走路,只有他喜欢特立独行地从楼梯上滑下来。有他的地方就有乐子,每个人都喜欢他。"

  "独特的人格魅力,对么?"伽尔问。

  阿尔多眯起眼睛露出一点怀念的神色,下一刻,他转过头来文:"我听说你会带着实习生去斯尔鲁特州?"
  "对,我父母住的地方。"伽尔说,"哦,如果您担心卡尔会……"

  "不,我不担心他,"阿尔多笑了笑,"虽然他自己承认自己不大服从指挥,不过其实并没有那么离谱,他只是一个人自由活动惯了,不大习惯团队协作而已,并且他非常有分寸,几乎从不给别人找麻烦,即使偶尔出格,也是在经过他的评估,觉得不会出问题的情况下。"

  伽尔觉得有点牙酸,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看,这两个人实在太别别扭扭了,三言两语全都在暗示自己对对方的绝对了解,偏偏关系又扑朔迷离得让人眼花——如果是朋友,大家大可以扑过来打一架……当然不能像上回圣殿那次,还是要爱护公物的,你青一只眼,我掉两颗牙,以后还是好哥们儿。如果是基友,那大可以找个地方冲动一下,滚上一滚,一睡解千愁什么的。以后合适就凑合着,不合适再散嘛。

  于是伽尔看了看他,开诚布公地问:"阁下,恕我多嘴一句,您对他是……"

  "我爱他。"阿尔多直言不讳地回答。
  没有预料到他会这么直白,伽尔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到你无法想象的程度。"阿尔多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补充说,"到我彻底断气、灵魂消散的那一天。"
  即使伽尔不像卡洛斯那样执着于狗血连续剧,也觉得大主教脸上那种淡淡地、带着苦涩的甜蜜的表情看起来好辛酸。

  这个……有点棘手。

  伽尔想了想,声音放低了一点,不大有自信地说:"其实我觉得卡洛斯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我想他会感觉到的。"

  阿尔多有些无力地勾了勾嘴角,小声说:"谢谢。"

  "不不,我只是说一个事实而已。"伽尔竟然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一种要淹死的人抓住了稻草般的期冀,顿时压力有点大,"您知道,我们的故事书里一直会传诵一些超越生死、绵延到几千几万年的感情,听起来很美好,尽管大家都觉得……呃,好吧,我是说,如果看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那确实是真的……"

  呸,伽尔想,我看起来可不像个感情顾问,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

  阿尔多慢慢地转头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植物,好像出神似的说了一句:"如果他不愿意原谅我……"

  后面的话音湮灭在一声叹息里,意思却让人想象力腾飞,伽尔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和联想,好像如果卡洛斯真的出于某种原因,不肯"原谅"这个人的话,他这一生就毫无生趣,生不如死似的……事实上伽尔联想起阿尔多大主教之前的生活状态,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于是他忍不住脱口说:"那个……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请您不要客气,尽管说出来。"

  "我倒是确实有个不情之请。"阿尔多转过头来。

  伽尔眨眨眼,突然有种自己上套了的感觉,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总不好意思再反复:"是的,您请说。"

  "我能在你这里借住一段日子么?"阿尔多诚恳地问,"一间客房什么的,储物间也不要紧,我无所谓,只要能……离他近一点。"
  瞧瞧,整个地宫他都舍弃了,要搬到萨拉州半山区的一个小宅子里,只求一间客房甚至储物间,伽尔心想,我还能说什么呢?

  于是只得干脆地答应下来:"我这里客房还是有一些的,如果您不嫌弃……"
  阿尔多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多谢,我明天就搬过来。"

  伽尔:"……"

  喂喂,这其实真的只是一个圈套吧?

  伽尔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卡洛斯,等到大主教离开好久以后,他还有这种古怪的感觉……就像是他把自己那引以为荣的祖先给卖掉了一样。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伽尔苦闷地想,传说中人一生中的智商可能上下波动八到二十个点,一定是带的这个学徒太笨了,导致他的智商最近开始有滑坡的趋势!

  "埃文,"伽尔说,"在我们出发去斯尔鲁特州之前,我希望我之前交给你的功课你都已经完成了,还是你想到了那里,接受梅格尔特教官的亲自指导?"
  埃文抱头鼠窜——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戈拉多先生?总有一些人要为了另外一些人做的事,而无辜牺牲。
  来,亲爱的,节哀顺变吧。

  卡洛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谈好价钱打好包,就等着成交卖出了的事。
  他欢乐地带着莉莉和迈克痛痛快快地玩了一整天,并且患上了和伽尔小侄子一样的后遗症——"垃圾食品痴迷症"。

  有趣的玩具,快乐的色彩,用手指当餐具把自己弄得油乎乎的过程,让世界上一切的餐桌礼仪全都见鬼去的随便,在一大堆热闹的人群里闻着面包、肉和冰激凌混合出来的那种沁人心脾的香,实在太让人有食欲了。
  他们吃了一顿麦当劳,还在迈克的撺掇下绕路到肯德基买了一个巨大的全家桶打包,而唯一的小间谍莉莉,早被一只和她差不多高的凯啼猫收买了,发誓和这些她非常鄙视的傻男人们共进退。

  他们高高兴兴地回了家,伽尔和埃文却打了声招呼就跑了,卡洛斯以为是小实习生第一次出差跟着导师正式做任务,很紧张需要准备,所以也没在意,完全没有想到,其实真相是这师徒两个做贼心虚,实在装不出一脸正直去面对他们仍然蒙在鼓里的朋友。

  然而,在这一片短暂的宁静和快乐里,这一个格外漫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卡洛斯把迈克和莉莉都哄去睡了,并且严肃地教育了两个小朋友:在床上吃东西是一件非常失礼,并且不好的习惯。

  然后他自己毫无愧疚地拎着一个鸡腿上楼啃了——这些该死的不着调的大人们,总觉得自己有一些严于待人宽于待己的特权,实在是太猥琐了。

  就在半夜,原本好好地躺在床上的卡洛斯却突然被惊醒,多年的危险环境锻炼出来的迅速反应,让他在电光石火间,只来得及扯过床头放着的衣服和随时待在身边的重剑,连鞋也没来得及顾及到,就被一片白光凭空包围了。

  片刻后,白光散去,只剩下床头的台灯还在幽幽的亮着,床上还有人躺过的痕迹,枕头旁边有一本从迈克那里要来的漫画,下面露出藏在枕头下面的巧克力包装纸的一角……以及一根比狐狸啃过的还干净的鸡骨头。
  那里的人却凭空消失了。

24、第二十四章 未知的迪腐 三

  这种远距离传送的滋味绝对不好受。
  一手抓着衣服、拎着剑的卡洛斯扶着墙站了三四秒,眼前才不再是一片花,他按住不断翻滚的胃,终于勉强承认了艾美有可能是对的——他也许真的在长时间不规律的生活里,对肠胃造成了某种隐性的伤害,而自己还没来得及发现。

  路边黑漆漆的,只有一盏快要寿终正寝的路灯影影绰绰地闪着,卡洛斯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是从周围的平摊的地形,他判断,这里大概已经离开萨拉州的山区了。
  一阵寒风吹来,顺着他睡衣开得大大的领口钻了进去,卡洛斯打了个寒战,只得先钻进路边的灌木丛里,用最快的速度把碍手碍脚又不保暖的睡袍换下来,穿上衣服,然后拎着他的重剑光着脚走出来。

  他的手背上露出一个小小的法阵图样,闪着黯淡的光,那是一个触发型的法阵,肖登夫人临走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突然有点不放心,于是在享受她的拥抱的时候,顺手挂在了她身上。
  法阵的触发条件是,当她受到致命的危险的时候,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把他传送到她身边。

  对此卡洛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这么做本来就是以防万一,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多虑——毕竟肖登夫人早就退休,被卷进一线猎人们战斗中的可能性很低。可他没有想到,这个法阵竟然这么快就被触发了。

  听说她和路易他们在一起,那么路易呢?圣殿派来的那群调查员呢?

  这里的夜晚比萨拉州要寒冷好多,凉意从卡洛斯脚底下升上来。漆黑的地面上不时有碎石子和碎玻璃,但他显然对此有丰富的经验,虽然没有低头,却准确无误地避开了它们。
  四下一片寂静,卡洛斯低声念了一个咒文,白色的、浓重的雾气显现出来,在周遭大量的城市绿化里蔓延,隐隐传来腥臭的味道。

  卡洛斯低头看了一眼手背上的法阵标记,还在发光,这说明肖登夫人现在还活着,那么她究竟是遇上了什么事?

  林子里的阴冷气息越来越浓重,他尽量放轻的呼气离开人体立刻就变成白雾,卡洛斯调整了一下手腕的动作,整个人处于一种奇异的绷紧又放松的状态,就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攻击的猎豹。
  他循着腥臭的味道走进灌木丛中,忽然,脚下碰到了一个东西。卡洛斯低下头,发现自己踢到了一个人的身体,男的,体格健壮,仰面朝天,一双眼睛已经被挖走了,嘴角流出血迹,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扁了一样,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不用细看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卡洛斯谨慎地蹲下,轻轻地掀开了死者的袖子,发现他的袖口处有一个十字勋章——那是正在执勤的猎人的标志。
  卡洛斯抿抿嘴唇,半跪下来,伸手在这个死去的同事身上摸了摸,找出了他的勋章收好,然后沉默地看了一眼他支离破碎的脸,迟疑了一下,脱下了男人脚下的鞋子穿在脚上,又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往前走去。

  我会为你杀了它的,不知名的兄弟——他默默地想着。
  月亮也不见了,紧接着,是第二个死者,第三个死者……

  每个人的眼睛都被挖走,死于内脏破碎,卡洛斯确定,这不是一只迪腐,但是它们当中一定会有一只是打鼓师。
  他走在这条宛如通往地狱的路上,一路收集着死者的勋章,一只手揣在外衣兜里,走动中,指尖和冰冷的勋章相碰,偶尔会染上粘稠的血迹,并不是他心冷如铁熟视无睹,实在是因为这样大规模地在战斗中死亡的猎人们尸体横陈,对于卡洛斯来说,是再习惯也没有的场景。
  漫长的流浪生涯里,他有无数次独自一人行走在无人的野外,沿着沼泽,穿过那些大片的带毒的植物,踩着满满的瘴气和迪腐的臭味,这样冷静而几不侧目地路过同类的尸体。

  一声尖锐的啼声,猫头鹰从树枝上笔直地往天空飞去,那一刻卡洛斯几乎想也没想,猛地一挥手,一根本来已经枯萎的树藤陡然间长出三四米长,像一把利箭一样追了上去,毫无悬念地贯穿了鸟类的心脏。
  猫头鹰的尸体笔直地掉了下来,同时掉落的还有它的一对眼珠,肖似人类,赤红赤红。

  卡洛斯蹲下来,撕下自己衬衣的一角,隔着布料捏起了那颗狰狞的眼珠,来回研究了一阵,才轻轻地呵出一口气:"狗屎一样的进展,竟然是藏珠蚌。"

  这是一种即使在卡洛斯的年代也极其少见的迪腐,大多喜欢附在人或者动物的身上,极少有人能看见它的真身,它吃人的眼珠,但喜好非常特别——只偏爱"看见罪恶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之窗,很多远古的部落甚至迷信眼球具有某种特殊的力量,而在藏珠蚌看来,这确实是真的,看得见罪恶的眼球里面散发出让它心驰神往的香味。

  这样想来,无论是妓女还是猎人,都非常符合它的品味……至于一开始那位劳拉小姐,有可能是另有隐情。

  "藏珠蚌和打鼓师,真是绝配的死亡组合。"卡洛斯叹了口气,心里迅速判断着周遭的情况,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调查过程中,猎人本身的味道吸引了那畜生——看他们集体出动,身上勋章和武器佩戴整齐,在密林中以这样的阵势分布开,很可能是正在搜索什么东西,中了对方的圈套。

  卡洛斯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打鼓师和藏珠蚌有什么共生关系,那么它们为什么会一起行动?
  他感觉到脊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是一种对危险的本能感应,就在这时,不远处蓦地传来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那是垂死的人才会发出的惨叫,卡洛斯头皮一炸,飞快地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人说话的时候声音或许有所区别,尖叫起来差异就相当小了,卡洛斯那一瞬间心都提了起来——是……是她么?

  他穿过灌木丛,视线瞬间一片开朗,随即,卡洛斯清楚地看见了一个被吊起来的陌生女人,她头朝下,长发盖住了整张脸,身上满是血迹。
  卡洛斯瞳孔皱缩——不对!打鼓师能在瞬间震碎人的内脏,她怎么可能有时间发出尖叫?!

  在奔跑的脚步还没有落地的刹那,卡洛斯就无声地念诵了一个咒文,紧急中一个保护加持从他身上辐射出去,造成空气的隐隐波动,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成形,那被吊起来的女人突然抬起头来,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手握成拳,猛地往自己的胸腹处敲打下去。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巨大的能量波动笔直地向卡洛斯撞过来,最外层的保护咒文瞬间支离破碎,卡洛斯往后退了十几步,重剑挡在胸前,手指飞快地在小范围内画出了一个法阵——这是最节省时间的应对,然而需要准确地知道对方那看不见的攻击位置,并且只能依靠刚刚被击碎的咒文判断,稍有差池,基本上就可以和之前那些躺在地上的兄弟们作伴了!

  下一刻,法阵和攻击彼此相撞,发出"嗡"的一声,震得人头皮发麻。
  女人浑身痉挛着尖叫起来,身体仿佛被吸干了一样快速地枯萎,然后像是个破布娃娃一样地挂在树上,方才仿佛充满鲜血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芒——那不过是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

  竟然跑了。
  卡洛斯的胸口在刚刚的撞击中有些闷痛,他咳嗽了一声,走过去把女人的尸体放了下来,对方的眼睛就像那只猫头鹰一样,笔直地掉了下来。

  看来猎人们就是被这种伎俩吸引的,卡洛斯想,那么肖登夫人呢?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雾气越来越浓重,两只迪腐并没有走远,卡洛斯知道,它们只是在附近逡巡着,等待时机罢了。

  阿尔多早晨就搬来了伽尔的家,古德先生亲自开车送他过来的,他优雅地对等在门口的伽尔点点头说:"麻烦你了。"
  伽尔干笑一声:"哪的话,卡洛斯还没起床,我先带您去客房。"

  阿尔多"嗯"了一声,随口问:"他的身体怎么样,平时是不是没什么精神?"
  "哦,不,"提到那位旺盛的精力以及无止无休的好奇心,伽尔苦笑了一声,"正相反,我觉得他完全不相信伯格治疗师的判断是有根据的,事实上他看起来也的确非常健康,称得上活力四射。"

  阿尔多脚步一顿,皱了皱眉:"是吗?"
  卡洛斯可不是什么喜欢赖床的人。

  "对,只是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叫他吃早饭也没人理。"伽尔说,随后他又飞快地补充说,"当然,您要过来的消息我并没有告诉他,所以应该不是……"

  阿尔多停住脚步:"他住哪个房间?"
  伽尔一指:"那里。"

  阿尔多转身走了过去,伽尔在他身后说:"也可能是昨天和孩子们玩得累了,或者……"

  不——卡洛斯什么样的路没走过,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和两个孩子玩一会,绝对累不到他,他虽然生活没有规律,却绝对不是个懒散的人,至少阿尔多认识他这么多年,这个人从来没有赖过床。
  一股突如其来的焦躁击中了阿尔多,伽尔的话还没说完,他就一脚踢开了卡洛斯的房门。

  伽尔的声音哽住——里面空无一人。

25、第二十五章 未知的迪腐 四

  很难形容阿尔多当时的表情,尽管他看起来像是毫无表情——伽尔就是感觉得到那种站在即将爆发的火山旁边的压迫感,他心里忽然矛盾起来,伽尔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忠于圣殿的猎人,不该这样怀疑这个伟大的先辈,不过……那几次三番让自己捕捉到的、一纵而逝的危险气息也是真实存在的。

  一千年前的圣殿……难道是个争权夺利的角斗场么?
  另外,卡尔那个总让自己有多了个侄子的错觉的二百五男人,跟他搅在一起,真的好么?

  阿尔多径直走进了卡洛斯的房间——被子已经凉了,人不知道走了多久,床头灯开着,衣服和剑不见了,可是鞋却依然在这里。
  阿尔多站在床边,伸手摸过卡洛斯躺过的床铺——即使有天大的急事,卡洛斯也不太可能不穿鞋就直接出门。

  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看来难度系数实在太高了。
  对于怎么得到这个人,阿尔多其实在卡洛斯背对自己、转身离开圣殿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怎么样接近他,怎么样小心不要踩到他的的底线,怎么样一点一点设计和他纠缠不清的路,怎么样给别人制造他们两个本来就应该在一起的错觉——这并不太难,毕竟他们才是来自同一个时代的。
  如果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俩是一对的,那么卡尔哪怕再抵触,只要他还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一天,就不得不被潜移默化地影响。

  然而计划才走出了第一步,这个人的凭空消失,却瞬间敲碎了阿尔多所有的算盘——是的,他发现了自己的致命疏漏,如果卡洛斯不见了,该怎么办?像之前出走那次,一走十年,没有人能找得到他,或者像他消失在战场的那次,一走……一千年。
  没有人能承受看到曙光以后,再失去一次的滋味,阿尔多感觉得到自己翻腾的心——那样他会疯的。

  "窗户关得很严。"伽尔在窗口上抹了一把,看着手指上薄薄的一层尘土开口打断了阿尔多的思绪。

  "给我一杯水。"阿尔多忽然说。

  伽尔把水递过去以后,就等着看这位法阵大师想要干什么,却发现阿尔多大主教悬空的手端着水杯,却迟迟没有动作,指尖甚至微微地颤抖起来。

  "阁下?"

  阿尔多轻轻地叹了口气,一转身把水杯塞给伽尔:"拿着,你知道折返法阵么?"
  伽尔愣了愣:"抱歉,我的法阵学恐怕不大精通……"

  金章猎人的任意一门课都是全优,可惜在阿尔多大主教面前,没人敢说出"精通法阵"四个字。

  "严格来说,它并不是一个法阵,而是一个小小的组合咒语。"阿尔多说,"你来,照我说的做,配合着'第一防御规则咒文'和'照明咒'把水倒在他的床上。"

  伽尔自然知道这个咒文,前者是一个防御咒,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抗低等的物理伤害和黑暗侵蚀,非常基础,但是作用有限,所以真正出任务的时候反而不常用,后者更是只有照亮作用的小玩意。
  他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咒文也能结合在一起,然而伽尔毕竟是个触类旁通的优秀猎人,不用阿尔多细说,就非常严丝合缝地把这两个咒文结合在了一起念出来,同时慢慢地把杯子里的纯净水倒了下去。

  只见泼向卡洛斯床铺上的水被什么东西接住了,就那样悬在床面上二十厘米的地方,水流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引导着,自动画出了一个非常小的法阵,在照明咒的作用下,闪着黯淡的光。
  伽尔虽然不认识这么古老的法阵,却也在稍微研究了一下之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是某种传送阵么?"

  "是的。"阿尔多顿时松了口气,"是他自己画的传送阵。"
  伽尔一愣:"这怎么能判断出来?"

  "光明天赋,他使用法阵的力量导向和别人有些差别,这个折返法阵理论上只能检测到他的力量痕迹,"阿尔多弯下腰,他迅速冷静了下来,思考力和分析能力就又各归各位了,只一眼,他就明白了法阵的作用和触发条件。

  只针对卡洛斯一个人的探测组合……伽尔愣了愣:"这个折返法阵是阁下……"
  "是我发明的,并且没有记录下来,"阿尔多坦然承认,"在寻找他的那些日子里——这是'保护型'传送阵,触发条件是对方生命垂危的时候,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把他传送到对方身边……"

  伽尔眉头倏地一皱,随后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一白。
  卡洛斯认识的人实在有限,而这有限的人里,值得他这样不放心去保护的,只有……

  "是我妈妈!"

  伽尔立刻拿出电话,试图联系肖登夫人,忙音,他又打给路易,仍然是忙音。

  "他们在哪?"阿尔多问,"好了肖登先生,法阵还在运行,说明双方的联系还在,你妈妈至少还活着。"

  "斯尔鲁特州。"伽尔飞快地说,"这回的迪腐见所未见,我们派了两个金章和十来个猎人,由路易亲自带过去做先行调查的,就住在我父母家里,我立刻请求支援。"

  阿尔多点点头:"我和你一起。"
  伽尔看了他一眼:"您需要什么?"

  阿尔多清晰简洁地命令说:"最短的准备时间,最快的方法过去,所有人带好你们的武器,紧急调配治疗师稍后随行。"

  里奥?阿尔多做了十几年的大主教,经历过最残酷的战争和最惨烈的战后修复时间,从来没有、也不能像古德先生一样亲民,因为他就是一个被高高挂起来的图腾,只有距离、崇拜、被奉若神明一样无条件的信任,才能让他保护下的人民度过那些艰难的日子。
  他骨子里积威甚重,说一不二,配合伽尔强大的行动能力,以快得让人不可思议的反应速度直飞斯尔鲁特州。

  卡洛斯对时间有一种特殊的感应能力,这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在浓雾中和迪腐周旋了一宿了,可四周依然黑得要命,完全没有一点要天亮的意思,显然,这是陷入到了迪腐的'界'里。
  但卡洛斯心里清楚,打鼓师和藏珠蚌都不能合成自己的"界",这也就是为什么它们都只是二级迪腐的原因,他不确定这里是不是还有第三只东西。

  隐藏在浓雾里的未知迪腐越发扑朔迷离。

  十几个小时高度紧张的搜索并没有让他太过疲惫,可是手背上的法阵纹路越来越暗淡了,这说明另一端的人生命在流失……这样下去不行。
  卡洛斯停住脚步,剑尖在地上轻轻地划过——试试看吧,他手指在身前屈起——理论上这个咒术是不能在界里使用的,而且他不知道,千年以后的猎人是不是还能看懂这种古老的召唤伙伴的信号。

  一簇火花在他指尖爆开,然而眨眼工夫就消失不见了——果然,"界"里面整个空间都被黑暗力量侵蚀扭曲,正常的信号发不出去。

  卡洛斯犹豫了片刻,拔/出了他的重剑,在地上以自己为中心,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
  这是一个标准法阵的起始,叫做"法阵圈",一般只有初学者才会这样中规中矩地画出外圈的圆——它是用来防止能量外泄的,而人站在其中,"法阵圈"会感应到作画者的能量类型,并且做出细微的调整。

  法阵的介质一般有固□体和气体三种,其中液体是最常见的,固体的法阵最稳固最基础,但显然也最费时,液体法阵的难度视所用液体本身的力量而定,而气体法阵大多已经存在于传说中,就算是古德先生,如果不是正好目睹了卡洛斯和阿尔多在圣殿里过招,也没有见过用气体作为法阵媒介的例子。

  其实以卡洛斯的水平,虽然可能比不上浸淫法阵学半辈子的阿尔多,也绝对不会沦落到在固体媒介上画法阵,还需要法阵圈的程度。
  然而此时,他的剑尖在地上的移动异常艰难,松软的地面上好像有某种异常的阻力一样,一笔到头,卡洛斯手背上的青筋都崩了出来,总算笔画没有断,他额头上却冒出了汗迹——如果有正好略懂法阵学的人看到的话,会发现他的每一笔,笔画都是反的。

  卡洛斯喘了口气,原本略显苍白的嘴唇露出了一点异样的嫣红,显出一点病态,他脚下踩的法阵却非同一般,它在暗色的森林里发出阴冷的光,竟然从地底下翻出和整个界如出一辙的邪恶气味。

  "啪"一声,一朵猩红的烟花笔直地在他头顶上炸开,然而卡洛斯还没来得及因为自己的成功松口气,脚下的法阵就着起了火来!

  "哦,他妈的!"
  卡洛斯慌忙从中跳出去,手忙脚乱地拍打着烧起来的裤腿,脚脖子被火燎出了一圈火泡,迅速血肉模糊起来——完了,今夜出师不利,身上挂的第一道彩居然是自己误伤自己!
  果然那个人说得没错,"光明天赋"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残废——比如自己一辈子也玩不转这个见鬼的反向法阵。

  一直在暗处等着偷袭他的迪腐并没有错过这绝好的机会,卡洛斯背后一阵厉风袭来,他想也没想就把重剑背在身后,"锵"一声撞上了某种锋利的东西,卡洛斯单腿着地,腰却突然后弯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重剑平挥上挑,第二次和对方的武器硬碰硬。

  然后他们彼此看清了对方。

  那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他有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里面是可怖的惨白瞳孔,骨骼似乎已经扭曲了,身上多出了两对上肢,蜷缩在腹部,另一对变成了一个巨硕的爪子,指甲像钢铁一样,足有一米来长,尖端闪着寒光。
  他……或者它,既不是藏珠蚌,也不是打鼓师,而是一只合体!

  "哦,这可真是新鲜。"卡洛斯却几乎兴奋了起来,他喃喃地说,"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两只南辕北辙的迪腐,居然能合成一个整体,我说你们终于实现了跨种族交/配这个壮举了么,杂种?"

  墨绿色的眼睛遇上了惨白的,迪腐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嘴角有明显的涎水流出。

  "看见过罪恶的眼睛"……它从没有见过,比那双墨绿色的眼睛散发出来的香味更让它神魂颠倒的东西。
  迪腐落在不远的地上,它的三对上肢全都兴奋地战栗着——食欲或者性/欲,是人类的两种本源推动力,同样也是迪腐生存的本/能,哪怕它们有无比高的智能,哪怕卡洛斯毫不掩饰的光明天赋让它战栗,也无法抵挡汹涌的食欲。

  卡洛斯冷笑一声:"你知道么,通常不经我允许就冲我流口水的家伙,如果不是美丽的女士,我会让它满地找牙,想试试么伙计?"

  迪腐蜷缩在小腹上的两对上肢突然猛地敲打向自己的腹部,那让人无法听见的"鼓声"带着巨大的杀伤力扑向了卡洛斯,把他身后的大树连根推倒,里面掉下一只冬眠的松树僵直的身体,它的内脏已经碎了。
  卡洛斯不知道什么时候支起的防护咒像一个透明的保护壳一样,狠狠地和"鼓声"相撞,地面都被掀起来了,露出下面腐败的植物和光/裸的石块。

  "你就只有这招了么?"卡洛斯一剑劈向迪腐,它飞快地躲开,却仍然被削下了一条"打鼓"的胳膊,黑色的血溅出来,可怖的咆哮声惊天动地,卡洛斯咧嘴一笑,"替我问候你那饿死鬼老妈,多遗憾她竟然没有多教你两手,杂种!"
  迪腐飞快地蹿上树梢,高声呼啸。

  卡洛斯毫无环保意识地用他的重剑把大树懒腰斩断,像上蹿下跳的迪腐冲过去,捕猎者和猎物关系瞬间逆转。而就在这时,林子里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细碎的、僵直的脚步从四面八方地接近着让,简直让人头皮发紧。

  一个人影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向卡洛斯扑了过来,截断了他的攻击,呼啸着伸出爪子抓向他的脖子,卡洛斯在一片越加迷茫的雾气里狠狠地抡起一脚,带着厉风准确地踢中了那"东西"的腰,一声闷响,那"东西"被他踢得横着飞了出去,两颗猩红的眼珠擦着卡洛斯的裤脚掉在了地上。

  "见鬼!"卡洛斯瘸了一下——他不小心用了那条伤腿,估计是血泡破了,疼得都麻木了。
  他看清了,被他踢出去的人,就是他刚刚发现的、已经死得凉透了的猎人的尸体。

  卡洛斯往后退了半步,周遭的黑影全部在浓雾中显露了出来——他被尸体包围了,迪腐在迷雾深处发出了桀桀的笑声。
  这是什么?僵尸大改造?《生化危机》?卡洛斯瞟见尸体身上连着的几乎让人看不清的细线,顿时非常不顾场合地想起陪着迈克看的那部闹哄哄的电影。

  什么?迪腐也从二次元借鉴灵感么?!
  真是太无耻了……

  就在此时,一支金色的箭像是打碎了夜空一样,蓦地从迪腐身后射来,像一道流火一样,呼啸着飞向迪腐的后背,差点乐极生悲的迪腐猛地下蹲,箭擦过它的身体落到地上,箭尾扫过的地方留下一个狰狞的血痕,好像被什么东西烫的一样。
  卡洛斯眼睛一亮——那是圣殿的火羽箭!

26、第二十六章 未知的迪腐 五

  让火羽箭扫了一尾巴的迪腐被激怒了,那些被它操控的尸体全部长出了整齐划一的镰刀指甲,以一种批量生产的僵硬动作,齐步正步走地像卡洛斯扑过去。

  "嘿,射箭的兄弟,你准头不行啊!"卡洛斯说着玩笑的话,脸色却冷了下来,一矮身避过一个僵尸的爪子,反手斩断了牵在他身后的细线,力气控制得非常精准,一丝不浪费,尸体就成了断了线的木偶,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卡洛斯轻拿轻放地把昔日的同胞放在地上,突然用自己的手抓住了剑刃,狠狠地一擦,血立刻浸染到整个剑身上,迅速被不知名的力量吸进了刀身里。
  这柄看起来锈迹斑斑的古剑发出了"嗡嗡"的蜂鸣声,那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无处不在,剑柄出露出暗红的图腾。

  逼近的尸体停下了脚步,长出的指甲缩了回去,脸上露出死人才有的迷茫神色,随后,第一具尸体顶着那种仿佛源自人灵魂深处的轰鸣声,一直走到了距离卡洛斯一米的位置,才终于轰然倒下。
  周围的雾气都好像被那剑鸣逼得退散了一些,迪腐发出一声小小的、充满惊惧的尖叫,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脸色苍白的男人拖着带血的剑,像是划开黑雾的那个传说一样,一瘸一拐地站起来,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就凭你,也想吃我的眼睛?你就不怕消化不了拉肚子么?"

  迪腐蓦地蹦起来,再次故技重施,打算借着密林和浓雾逃走,这时第二支火羽箭这时到了,这一次射箭人近了不少,羽箭的速度明显变快,笔直地刺进它的脚踝,把它活生生地钉在了地上,迪腐惨叫出声,踉跄地扑倒,卡洛斯毫不犹豫地用剑鞘砸中了它的太阳穴处,它的脑袋撞到了地上,硬是砸出了一个坑来。

  "不……"它突然口吐人言,身体扭曲着趴在地上,费力地抬起头来,手上的指甲顿时消失不见,变成一双瘦骨嶙峋、布满伤痕的人类的手。
  "不……"它拼命地伸手去抓卡洛斯烧焦的裤腿,喉咙里"咯咯"作响:"救救我……救……救我……"

  提着火羽箭弓的男人气喘吁吁地露面——正是狼狈不堪的路易,他看清了卡洛斯,脸上不掩惊讶:"弗拉瑞特先生?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可一言难尽。"卡洛斯对他耸耸肩,低下头看着匍匐在他脚下的男人。

  "救我……我是个普通人……我不想死,不想被控制,我不想……"

  他的手指已经碰到了卡洛斯裸/露出来的一小段脚腕,就在这时,那双人类的手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尖刺,竖起来,笔直地刺向卡洛斯的眉心。

  路易惊叫:"小心!"

  卡洛斯一步没退,好像早有心理准备一样,毫不犹豫地一剑斩下了迪腐的头,那尖刺停在距离他眉心不到一厘米的地方,不动了。
  血溅了他一身,甚至有几滴粘到了他的下巴上。在夜色中俊美逼人的男人却眉目不惊,原本苍白的皮肤因为血迹而染上了一丝妖异的红。

  路易几乎愣住了。

  下一刻,卡洛斯一把掀起被斩首的男人的衣服,他身体上那个鼓形的印记正在飞快地褪去,几乎快要恢复成皮肤的颜色,卡洛斯立刻把沾染了他自己血的重剑插/进了尸体里,一阵绿色的迷雾自空中飞腾而起,还没来得及逃脱,就被钉在它身上的剑吸了个干净。

  一瞬间黑暗的世界颠倒过来,"界"破了。

  同外界所有的联络恢复,路易身上一直发不出信息的信号器尖鸣起来。
  路易却在刺眼的阳光下不适地眯了眯眼,问:"这就是打鼓师?"

  卡洛斯没有回答,脸色却异常严峻——剑刃上的光芒消失了,这说明尸体身上没有别的生命反应,那么藏珠蚌呢?跑到哪去了?
  他抬起头来去看那被他一剑削下来的人头,那人的眼睛诡异地褪去了红色和惨白的光晕,瞳孔空洞洞地放大,看起来和任何死人都没有区别。

  "该死。"卡洛斯猛地站起来,这动作让他整个人晃了晃,扭过头去咳嗽了一声,这顿时勾得他喉咙里一股腥甜涌上来——他硬是用未成形的保护咒和"鼓声"撞了一下,看来是震伤了。
  "阁下……"路易伸出手去,打算扶他一把,却被人抢了先。
  远处有尖锐的信号声响起,回应了路易。

  一个人突然冲出来,一把把卡洛斯扯进怀里,手按在他的后背上,急促地说:"淤血吐出来!"

  "界"被打开了,本来就在附近紧急搜寻着他们的人立刻就锁定了这个位置,卡洛斯也没打算逞强,就着阿尔多的手吐出了一口淤血来,瞄了一眼手背上若隐若现的法阵,挥开了阿尔多的手,嗓音有些沙哑地问:"路易,肖登夫人和你在一起么?"

  路易整个后背的衣服都被划开了,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那让随行治疗师艾美尖叫起来:"路易大人!"
  路易没理会他,点点头,简短地说:"治疗师们,跟我来。"

  肖登夫人伤得很严重,加上年纪大了,身体并不像年轻人那样容易恢复,很快被治疗师们包围。伽尔一直陪在旁边,直到治疗师告诉他肖登夫人没有生命危险,脸色苍白的男人才勉强点了点头。
  路易则被艾美强行按在一边坐下,细细地用棉签蘸着净化水擦拭着他近乎赤/裸的后背。

  "你的腿又是怎么回事?"阿尔多检查完了卡洛斯被他自己划开的手掌,又皱着眉蹲下去,翻开卡洛斯被烧焦的裤腿。

  "不用了,阁下。"卡洛斯往旁边退了一步,生硬地说,"怎么敢劳烦您?"
  "别动!"阿尔多狠狠地一皱眉,太阳穴突突直跳,整整半天的担惊受怕,几乎把他勉强压抑的情绪逼到了绝路,连掐死这混蛋男人的心都有。他避开伤口,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卡洛斯的脚腕,谴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弄的?"

  卡洛斯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好吧,我使用了一个法阵,大概记错了几笔,然后它就着火了。"
  "……"阿尔多伸手去掏净化水的手一顿。

  过了片刻,金发的男人才叹了口气,掏出丝绢擦,小心地擦拭着卡洛斯赤/裸的小腿上灼烧的伤痕。

  "真有你的。"即使心里再怎么偏爱,法阵大师还是感到对此实在无话好说,于是只得最终有气无力地挤出了这么一句含含糊糊的感慨。

  "好吧,咱们现在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神色严峻的伽尔走出来,顺便给了卡洛斯一个放心的眼神,"谢谢,卡尔,她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

  "傍晚的时候有人报警,说自己的女儿失踪了。"路易脸上不掩倦色,被艾美的包扎的手劲弄得闷哼了一声,"麻烦你,嘶……伯格先生,轻一点。"

  艾美哼了一声:"我多希望你是在另外的场合这么哀求我啊路易亲爱的——居然被伤到后背,梅格尔特教官兼祭司大人不是实习生吧,也知道这很危险是吧?麻烦您在保护别人的时候考虑考虑自己的承受能力行不行!"

  被调戏的路易寒着脸色忽略了他,接着说:"我们开始紧急搜查,事实上肖登夫人警告过我们关于'打鼓师'的事,但是我们都低估了打鼓师的破坏力。"
  "你们在林子里被分散开了?"卡洛斯问。

  "对,我想我们是被卷进了'界'里。"路易叹了口气,转向伽尔,"包括你妈妈——由于她自告奋勇地做了我们的向导,所以那时候我和她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我们最先遭遇到了'打鼓师'……幸好肖登夫人在和你们聊过以后,就查阅了很多的资料,算是有些准备,我们勉强从它手上逃脱,肖登夫人和我都受了伤,她年纪大了,实在不适合冒险,我就用法阵把她藏了起来,再去寻找其他人,但是你们知道,法阵的力量在'界'里会被压抑到临界值,几乎没什么太大的作用,我不敢走远,直到看到了一个疑似同伴的信号。"

  "是啊,为了那个信号我差点烧了自己的裤子。"卡洛斯说。

  "等等,卡尔说过,"伽尔插/进来,"打鼓师之所以被分为二级,就是因为没有'界'。"

  卡洛斯一宿没睡,眼睛有些发干,他伸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严格来说,那并不是一只打鼓师,当中还有一只藏珠蚌。"

  "什么?!"

  "你确定?"阿尔多也抬起头来。

  "基本确定,我和它交了手。"卡洛斯说,"但是被我砍成几段的那具尸体上并没有找到藏珠蚌,我不知道它到底是附在了哪里,也可能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跑了——另外关于'界'的事,我说不大清楚,没有藏珠蚌和打鼓师共生的先例,也没有它们二者中的任何一个成功地结出'界'的情况,昨天晚上我还怀疑是不是有第三只迪腐,可惜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它出没的迹象……"

  阿尔多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了卡洛斯胸口皱巴巴的衣服,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一个人在'界'里面对两只未知共生关系的……至少二级以上的迪腐?卡洛斯,我可是昨天才说过你有分寸。"

  卡洛斯一把扫开他的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大主教先生竟然还有在背后表扬我的时候,我可真是受宠若惊,恨不得跪下谢恩啊。"

  伽尔干咳一声:"那个……二位,我们是不是先回去?"
  就算是他也看出来了,卡洛斯明显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每次阿尔多大主教态度软下来的时候,即使他脸色再不好看,也会保持起码的礼貌和尊敬,可是对方一撂下脸色,他立刻就像是炸起毛的刺猬一样,完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蛋模样。

  阿尔多当然比伽尔更清楚这件事,一时失控后立刻压抑住自己外露的情绪,脸色变了几变,双颊绷得紧紧的,盯着卡洛斯的眼睛,咬牙切齿地放柔了声音:"我只是担心。"

  "是啊,劳您费心,真是抱歉。"卡洛斯挑挑眉,整了整衣服,看着他冷笑一声,转身走了……瘸着走的。

  伽尔回头看了看被治疗师抬走的肖登夫人,一个头变成两个大,推了傻乎乎站在旁边的埃文一把:"去扶他一下。"
  "啊……哦。"埃文愣头愣脑地走过去,"约……好吧,卡洛斯,需要帮忙么?"

  "废话。"卡洛斯毫不客气地把一条胳膊架在他的肩膀上,吩咐说,"低头低头,你脖子那么僵硬干什么,嘶……麻烦你,我现在是个瘸子,不是那个……那个是什么来着?就是大家一起扭屁股的那个……哦,竞跑运动员!"

  "是竞走。"埃文?中弹娃?戈拉多先生小声纠正。
  "我的意思就是竞走。"卡洛斯强词夺理。

  然后他自己先笑了出来,不再显得那么怒气冲冲,不再沉着一张脸,又变得让人毫无压力的快乐男人,埃文也只好傻乎乎地跟着笑了起来。

  阿尔多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背影,一刹那浅灰色的眼睛里全是阴霾,脸色简直阴沉得吓人,看上去就像是想把埃文那只毫无感觉地放在卡洛斯肩膀上的手给剁下来似的。把伽尔吓了一跳:"阁下……"

  "没什么,祭司先生没事吧?"似乎被这一声提醒,阿尔多迅速收敛了表情,平淡地问。
  "是的,我没事……"路易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艾美一根手指捅到了腰上,调子都变了。

  "他有事,不过我会照顾他的。"艾美按住路易的肩膀,笑眯眯地说。

  "我希望你知道怎么收拾残局?"阿尔多看了伽尔一眼。
  伽尔按着额头,无奈地点点头:"我会的。"

  阿尔多再不犹豫,转身跟上了卡洛斯。

27、第二十七章 未知的迪腐 六

  跟随伽尔他们来的第二波猎人正在非常有条理地处理着现场,很多的尸体需要收,很多痕迹要检测——比起千年前背着刀剑单挑迪腐、管杀不管埋的先辈们,他们显然更适合这种科学严谨细致的工作,显然,经过了时间的洗礼,这份工作的性质也从打手进化成了技术工种。
  各种仪器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工作人员们进进出出,取证,拿出形态不一的试纸,小声交谈着记录调查结果。

  埃文目光躲闪过那些被白布盖起来、默默地被抬走的尸体,低声说:"我还是……第二次看见死人。"
  卡洛斯被一下子涌出来的这么多人弄得有些头晕,不过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一个慕名已久的"探测器",一边饶有兴致地摆弄着,一边随口问:"第一次呢?"

  "有一次走在路上遇见了一起车祸……"
  "……"卡洛斯停顿了一会,好半天才绞尽脑汁地憋出一句安慰,"呃……不错,很罕见的经历——我就从来没有见过。"

  一股血腥味传来,埃文就像是被人按了暂停一样,颤颤巍巍地拉着卡洛斯站住:"那个……我我我我不能再往里走了。"

  "唉,"卡洛斯想起他那点温柔可爱的小毛病,叹了口气,"说真的兄弟,你要不要先从红颜料或者番茄汁之类的锻炼起。"

  埃文哭丧着脸说:"就因为这个,我从不吃番茄酱。"
  卡洛斯?快餐脑残粉?弗拉瑞特先生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能代表麦当劳里那个白脸红鼻头的哥们儿鄙视你么?"
  埃文烂泥糊不上墙地说:"就算你用薯条糊成的大棒子敲我的脑袋,我也不敢碰红色的东西。"

  一只手拉住了卡洛斯悬在空中、准备代替薯条大棒去敲埃文脑袋的手腕,卡洛斯本/能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对方手心的温度烫着他了一样。

  "我扶着你。"阿尔多说,在卡洛斯推开他之前小声解释说,"我需要看看前面是什么情况——如果你的判断没有问题,这只藏珠蚌确实很不一般,结界已经隔绝了两个世界一千年,谁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如果结界松动不是单纯的老化问题,那就麻烦了。"

  卡洛斯皱皱眉,不想在埃文面前拉拉扯扯地耽误正经事,于是不情不愿地跟着阿尔多往前走去。

  阿尔多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搭在他腰上,揽着他转过身的时候,一侧的胸口几乎紧贴在他后背,目光飞快地在埃文脸上扫了一圈,好像含着冻出冰碴来的森冷的警告,把埃文当场冻成了一个大冰雕,打了个差点把自己嘣出去的打喷嚏,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踩了阿尔多大主教的雷。

  "你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阿尔多在他耳边轻声说,"好像比我印象里要瘦一些。"
  卡洛斯不声不响,完全假装没听见,冷处理他。

  阿尔多于是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好吧,跟我说说那只迪腐。"

  他们两个一路来到了被切块的迪腐所在的地方,调查员自动让开,阿尔多在迪腐尸体前半蹲下来,不习惯地拉了拉才开始穿在身上的西裤裤腿。
  "界"有时候和法阵有一定的相通之处,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卡洛斯不打扰,悬着一条腿,靠在一边的树上等他的结论。

  可是这尸体除了惨了点,碎了点之外,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特意之处,直到阿尔多把尸体翻过来——他在尸体的小腹上发现了一道细小的伤痕,非常不起眼,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卡尔,"阿尔多忽然问,"这个是你留下的么?"
  "请原谅,是弗拉瑞特先生,"卡洛斯干巴巴地提醒了一句,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歪过头研究了一下那条伤口,皱了皱眉,"不是我,我不是左撇子。"

  "我想也是,"阿尔多小声说,对一边的检查员伸出手来,"麻烦,先生,你的工具借我用一下。"

  卡洛斯看着他手法熟练地剖开了尸体,手指隔着手套在血肉模糊的地方按了按,然后把镊子插/进去,片刻后,从里面拣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未知的物质,有成年人中指那么长,像是一把钥匙的形状,透明,里面甚至有某种液体在流淌着,外壳虽然沾满了血肉,却依然显得剔透得有些诡异。

  "这是什么?"
  卡洛斯伸出手去,被阿尔多拍开:"别乱碰。"

  "不……"卡洛斯皱皱眉,"这上面并没有黑暗能量的流动,我感觉得出。"

  光明天赋对黑暗力量有特殊的感应,阿尔多知道,事实上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这上面甚至闪烁着某种让人感到愉悦的、温暖的力量。
  他从兜里摸出净化水,用镊子夹着这片"钥匙",小心地用净化水冲洗了一下,"钥匙"上沾的血肉曾经属于一只附身迪腐,那些肮脏的东西在净化水的作用下,很快发出"滋滋"的声音融化消失了,可"钥匙"本身却没有一点被伤害的迹象,反而更加剔透漂亮起来。

  "这个很重要,带回圣殿去。"这东西见所未见,阿尔多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处理方法,只能连着镊子一起交给旁边的探测人员——这个过于和平安稳的世界经过了一千年的变迁,似乎发生了某种……他始料未及的变化。

  而卡洛斯收集的徽章被拿回肖登夫人那里,一群人凑在一起研究了半天,最后阿尔多也不得不同意卡洛斯的意见——那绝对是一只藏珠蚌,可他们在斯尔鲁特州停留了整整三天,直到卡洛斯被自己乌龙误伤的腿都好得差不多了,也没能追查出藏珠蚌的迹象,最后只得无功而返。

  卡洛斯生平第一次坐飞机,头天晚上就激动地差点没睡着觉,一直拖着伽尔没完没了地问:"那么大的一只铁鸟,竟然能飞到天上?得多大的翅膀才能煽动起这么巨硕的身体?什么?没有翅膀?那怎么飞?"
  直到他亲自踏上飞机。
  伽尔探过身来,给他系上安全带:"反正就是可以——够了卡尔,你简直和迈克一模一样,要靠窗户坐么?"

  "要!"卡洛斯眼睛都亮了,恨不得把脑袋探出窗外,等到起飞的时候,他又发出一声惊呼,"天哪,真的就这样飞起来了?会不会撞到东西?会不会掉下去?掉下去怎么办?"
  伽尔:"……"

  自从在圣殿偶然撞见阿尔多大主教以后,卡洛斯像是被一朵乌云笼罩了头顶一样,始终有些心事重重,提不起精神来,只有这会欢脱了,才让伽尔仿佛看到了他刚刚从这个世界醒来时的模样。
  当然,事实上让卡洛斯心情飞扬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阿尔多大主教他居然有晕机的毛病。

  这个无所不能的男人在提到"飞机"两个字的时候,精神一直都很紧绷,更是在起飞的刹那就白了脸色,虚弱地靠在椅背上,闭目不语,时而失重时而超重的感觉快要把他逼疯了。
  来的路上他一心想着卡洛斯,虽然旅行途也很纠结,还多少被分散了一点注意力。而回去的路上……反正不用睁眼,他也能感觉到卡洛斯浓浓的幸灾乐祸。

  阿尔多闭着眼,苦苦压抑着反胃的感觉,露出了一点苦笑——算了,反正能让他高兴,晕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件好事……见鬼的这玩意晃成这样,下面连个托都没有,真的不会掉下去么?这一千年以来,人类终于已经疯了么?!

  不过卡洛斯的好心情很快就到头了——当他结束了短短的飞行旅程之后,发现最不想见的人就住在了他隔壁这个不幸的事实。

  "伽尔,你家可真是蓬荜生辉了。"卡洛斯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个不肖子孙。
  伽尔猛地一拍脑门:"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我要回圣殿报备,还要去接寄放在古德先生那里的迈克和莉莉,好了卡尔,晚饭不用等我了,走了再见!"

  他一阵风一样地溜走了。
  卡洛斯只得调转枪口:"埃文,我拿你当好兄弟。"

  埃文拙嘴笨舌,那张圆圆的饼状脸飞快地涨红了,哦倒霉孩子,他如果这个时候肯多照照镜子,说不定以后就不再晕血了。
  "我……我需要使用一下卫生间,失、失陪!"
  愧疚也会让人拉肚子么埃文同学?

  家里于是就只剩下卡洛斯和阿尔多大眼瞪小眼。

  阿尔多看起来还没从飞行的后遗症里缓过来,他站在两节楼梯以上,靠在栏杆上,有些疲惫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以为无往不胜的大英雄卡洛斯应该是无所畏惧的,怎么连面对我都不敢?"

  "英雄——"卡洛斯嗤笑一声,"这个词什么时候这么廉价了?"

  "卡尔,看着我。"阿尔多轻轻地捏起他的下巴,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怕我?"

  卡洛斯眯了眯眼,语调有些油滑地说:"我对……传说中至高无上的主教大人,报以无比的敬畏之心。"

  阿尔多毫不理会他话里的刺,步步紧逼地问:"你千方百计地想躲着我,是恨我吗?你敢说么?到底是真心讨厌我,还是怕重新爱上我?"
  卡洛斯像是被针缝住了嘴,一声不吭。

  "告诉我!"阿尔多说,"看着我的眼睛说!"

  卡洛斯的眉轻轻地挑起,露出一个略有些轻蔑的表情:"是什么——"
  他拖着长音:"是什么让你自我感觉这么良好的,阿尔多大主教阁下?你身上哪里值得人怕,哪里值得人爱,你自己不清楚么?"
  他一把攥住阿尔多的手腕,硬是把它扯了下来,两个男人较劲的地方,关节发出碰撞的脆响。

  "离我远点,"他冷酷地说,一步一步地走上楼,和阿尔多大主教错身而过,"杂种。"

  "杂种"这两个字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了阿尔多的胸口,把他脸上本来就稀少的血色全部抽光,他忽然失控一样地转过身来,声音嘶哑地说:"你完全可以告诉所有人,你完全可以……"
  "别自作多情了,我又不是为了你。"卡洛斯头也不回地说,狠狠地摔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阿尔多近乎失魂落魄地站在客厅的楼梯上,胸口处传来经年日久沉寂的钝痛,骂人的词千万个,那家伙却总是知道怎么捡着最要命的那个,狠狠地戳在自己胸口。
  阿尔多手指都在颤抖,狠狠地掐进走廊扶手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拖着脚步走上楼梯,肩膀看起来竟然有一些垮下去的感觉,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拖着一条横亘在心口上的血口子哀鸣着徘徊,面前却只有一扇狠狠地合上的门。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甚至想要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不过有些失败,"这很艰难,但是不算什么,真的,比起以往……不算什么。"

  卡洛斯靠在门上,听着那一声轻轻的关门声在耳边响起,突然膝盖一软跪坐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我说了什么?"他看起来恨不得给自己一拳,"我怎么可以这样口不择言?"

  他就这样一直坐在地上,直到傍晚的时候埃文敲门叫他出去吃晚饭。卡洛斯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胃部的抽痛。

  "不了,"他说,"我没胃口。"

  "你生病了么?"埃文问,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有你喜欢的蛋挞,也不要来一点么?"
  "不。"卡洛斯说。

  "那……你需要药和治疗师么?"埃文问,"不然我去叫……"

  "不,谢谢。"卡洛斯打断他,"我只想自己呆一会。"
  "好吧,"埃文迟疑了一下,"如果你想吃的话,我给你放在冰箱里,记得放在微波炉里转一圈,你学会使用微波炉了是吧?算了,我会在旁边插一张便签的,提醒你不可以把金属制品放进去……"

  卡洛斯听着埃文在门口的絮絮叨叨,心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想法——我还是离开吧。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为什么要在这里纠缠不休呢?离开这里,也一样可以做自己的事,就像以前那样,当一个流浪的赏金猎人,虽然艰苦一点,但是又自由又快乐,什么都不用想,不也很好么?

  这个懦夫只有在逃跑的时候行动力一流,他连行李也不收拾,便条都没有留下一张,拎起他的剑和一盒巧克力,就直接跳窗户了,一系列的动作简直像经过了千锤百炼一样。

28、第二十八章 平安夜惊魂 一

  卡洛斯从二楼的窗户跳出去,脚还没来得及沾到地面,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你要去哪?"

  于是他一踉跄,直接跪在了地上。
  阿尔多正双臂抱在胸前,正靠在墙根底下等着他。

  阿尔多皱皱眉,手微微抬起又放下,止住了自己去查看他是否摔伤并扶起他的动作,硬邦邦地一笑:"我就知道你要逃走,懦夫。"
  卡洛斯自己爬起来,拍打着膝盖上的浮土,冷哼一声:"我去哪里还要和你报备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主教已经卸任很久了。"

  阿尔多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消失的藏珠蚌还不知道在哪,从迪腐身上找出来的钥匙还不知道是由什么物质组成的,结界的老化究竟是由什么引起的还没有查清楚,现在的圣殿战斗力脆弱得让人心惊,即使是不多的几个金章猎人,或许都无法独自对付一只三级迪腐……"

  卡洛斯移开了目光,感觉自己活像个挨训的学徒。

  "这个时候,你要离开我……们?"阿尔多的话音轻轻地一跳,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一纵即逝的冷笑,一字一顿地说,"你可真是让刮目相看——卡洛斯?弗拉瑞特!"

  "我……"

  "你闭嘴!"阿尔多突然提高了音量,承受不了太重的气流而撕裂的声线却蓦地有了某种极沧桑、极厚重的意味,"不要狡辩!你还记得圣殿骑士的誓言么?"
  "我愿意穷毕生之力,以性命和灵魂发誓,保护我一切善良的同胞们——男人,妇女,儿童——使他们免于死亡、流血和惊惶。我们斩杀最后一只猛兽,拦下最后一道诅咒,劈断最后一根荆棘,提起最后一盏灯,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阿尔多紧紧地盯着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在寒冷而迷蒙的冬夜中显得冷酷而坚定,"绝不退缩,至死不渝!"

  "你的誓言呢?被时间禁术碾碎了么?"

  "我他妈只是想出去买东西!"卡洛斯终于忍无可忍地咆哮出来,脸颊上带着一点因为激动而浮起的薄薄的红。

  阿尔多看了他一会,目光慢慢地停在他夹着的巧克力盒子上,然后淡定地问:"哦,那你带钱了么?"

  去死吧!卡洛斯扭头就走,一把甩上门,脚步重重地跑上楼。
  正在加热浓汤的埃文诧异地看着从外面进来、拿了什么东西又飞快离开的卡洛斯:"你要出门?"

  卡洛斯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我要去买番茄酱!"
  埃文:"……"

  阿尔多裹着寒风从外面走进来,与愤怒的小鸟一样冲出去的卡洛斯擦肩而过,看着埃文呆若木鸡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没什么,他在发脾气,小时候被宠坏了,有点混蛋,不过挺可爱的不是吗?"

  总是遭受无妄之灾的埃文默默地用勺子在浓汤锅里画着圈圈。

  这回逼得有点狠了——阿尔多顺手拿起放调料的小瓶子研究起来,好险——差点又被那家伙跑了,幸亏留了一招:"你是要放盐么?给。"

  埃文满头黑线,吭吭哧哧地说:"大主教阁下,这是糖。"
  "哦,抱歉!"阿尔多眨眨眼,倒了一点在自己的手心上,尝了尝,颇为愉悦地说,"还真是,你们的制糖工艺让人惊叹,竟然能磨出这么细的颗粒——也放一点吧,他爱吃甜一点的东西。"

  埃文分外忧愁地接过糖罐子:"我猜他会打包一大堆番茄酱回来,不把汤弄得腥风血雨鲜红一片绝不罢休——在飞机上他就企图这么干了。"
  阿尔多挑挑眉。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唉,要是我不晕血就好了。"埃文小声叹气。

  阿尔多愣了愣,过了一会,他才说:"其实……怕见到血,这也没什么,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一点这个毛病。"
  埃文睁大了眼睛:"什么?"

  "那时候还小,刚刚入学,"阿尔多耸耸肩,"不过慢慢地就好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怕到不能面对的。"

  "原来他说的人是你……"
  "什么?"

  "我以前和卡洛斯说起的时候,他说他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也有晕血的毛病,我以为他只是在安慰我,没想到是真的。"
  阿尔多一顿,突然有些紧张:"那他……是怎么说我的?"

  埃文想了想,自动过滤了那些听起来刺耳的词,最后只想起了一句好话:"他说您后来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

  阿尔多呆了好半天,忽然笑了起来:"是吗?"
  "这可真是……"男人偏过头望着厨房玻璃上贴着的应景的雪花图案,"我这一辈子听过的最让人高兴的评价了。"
  金发男人的表情柔和下来,眼睛微微弯起,温柔的弧度缓和了他脸上太过头的严肃,扬起的嘴角近乎甜蜜。

  埃文难得见到大主教这么平易近人,也放松了一点,把锅里的浓汤盛出来,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阁下的喉咙是受过伤么?"
  "嗯。"阿尔多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喉咙,"在一次实验里被没控制好的能量刺伤了,比较幸运,没死成。"

  "天哪!"
  "是的,非常危险的实验,我不鼓励大家做这样的事,"阿尔多露出一个有些酸涩的笑容,"你知道,有些东西被称为禁术是有道理的。"

  埃文想起第一次在圣殿见到大主教的时候,伽尔和阿尔多的对话,脱口问:"是关于时间禁术的实验吗?"
  这回阿尔多没有正面回答了,只是指着窗外说:"你看看,外面是不是起风了?我记得萨拉州开始刮这种风的时候,就是圣诞节要来了。"

  是的,圣诞节就快要来了,一整年到了头,整个萨拉州都是欢腾的人群和带着相机的旅游团。
  而平安夜这一天,为了创收……咳,顺便欢迎四方来客,圣殿举行了大型的祭奠仪式——当然没有任何意义,完全是表演性质的。
  古德先生正装出席,简直成了场中吉祥物,等着与他合影的人排成了大长队——古德先生乐得合不拢嘴,就像是耗子掉进了米缸里。

  卡洛斯虽然还是没有得到那个所谓"治疗师的签名",不过终于终于如愿以偿地参加到了表演的人里——他实在太喜欢凑热闹了,错过这个简直说不过去。

  而对于他要扮演什么,迈克和莉莉吵了一架。
  莉莉认为,他应该扮演被抓进怪物城堡里,等着被忠实的骑士们救援的王子殿下,顶着高贵的王冠充当窝囊废小白脸的角色,而迈克和卡洛斯同时对此嗤之以鼻,不过这个同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们俩很快就内讧了——迈克坚决地认为,卡洛斯应该扮演混在人群里,外表善良内心扭曲的大魔王……为此这个直言不讳的小崽子被卡洛斯追杀了一天。

  "你到底哪只眼睛看到我内心扭曲!"卡洛斯在小孩的尖叫中把他扔到天上又接住,呵他的痒。

  鉴于这两个孩子的童言无忌给了他极大的伤害,最后,卡洛斯还是听取了伽尔无趣的建议——扮成了他自己。

  平安夜当晚,他被要求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在"剧情"之前先被展览一圈,和有需求的观众合影,一群姑娘对着他指指点点:"看!快看那个小哥。"

  "啊!他对我脱帽,还对我笑了!"
  "他扮演了什么?魔法师还是精灵?哦对了,说不定是血族。"
  卡洛斯的笑容僵硬了一点。

  "也可能是某个反派,你知道,现在的编剧都喜欢这么干,找一个比英雄还要帅的人做大反派,最后死掉的时候展示出某种走上邪路的苦衷,以赚取大家的眼泪。嗯……和正派人物相爱相杀什么的,你们明白的。"
  卡洛斯的眼角开始抽筋。

  一个女孩低低地说了句他没听懂的话,那些活力四射的姑娘们对着他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那么年轻漂亮的一群女士,竟然硬是让卡洛斯捕捉到了她们笑容里的猥琐。

  这时,突然有人指着他腰上挂的腰牌喊了一声:"哦不,他扮演的是卡洛斯?弗拉瑞特!"
  谢天谢地,终于有人看出来了。

  "什么?那怎么可能?今年圣殿的编剧糊涂了么?"另一个姑娘失声叫了起来,"卡洛斯不是墓园里那个满身肌肉的方脸大叔么?小哥,我说你是不是拒绝了哪个老变态的潜规则?"

  "满身肌肉的方脸大叔"卡洛斯一脸蛋疼地问旁边假装成树人的埃文——显然这个只需要待在原地,傻乎乎地站着的角色很适合这家伙:"她们在说的是什么意思?"

  埃文整个脑袋都被塞进了一个棉嘟嘟的树干里,脖子完全转动不了,只能斜着眼珠告诉他:"这是个很微妙的词,或许她们的意思是,有人想和你睡觉,被你拒绝了,所以想出让你扮演……扮演……嗯,扮演'那个'作为报复。"

  "……"卡洛斯,"我不是'那个',谢谢。"
  埃文顶着他那沉重的"树冠",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完成了"耸肩"的这个动作——尽管别人几乎看不出来:"行啦,现在的姑娘总是更喜欢反派一点,或许是……时代的特殊审美?"
  卡洛斯的胃抽痛起来。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喧闹,姑娘们明显热血沸腾了。
  只见大幕布被拉往两边,几簇特效的黑暗火焰喷了出来,一个全身黑袍的男人慢慢地走了出来,他半张脸掩藏在精致的面具里,露出来的眼角高高地用暗色的眼线勾起,森然的目光有如实质一般扫过喧闹的人群,一股看不见的压力蔓延开,就在众人不适地安静下来以后,他却又倏地一笑,向观众们亮出了他的腰牌——撒旦帕若拉。

  掌声雷动。

  "古德先生终于把他自己的臭袜子塞进嘴里生吞了么?!"远处阁楼里全程监控庆典的路易鼻子差点被气歪了,"他找来阿尔多大主教扮演撒旦?!"

  "很精彩不是么?"伽尔鼓完掌,回头对他的老朋友一笑,"今年我们有本色出演,还有意外反串——行啦哥们儿,你不能总是那么古板,活像个老学究一样。"

  "我倒觉得这身衣服非常适合他。"艾美穿着女式礼服的长裙,悠然地整理着自己胸前的花,"我拿着剧本去找他的时候,本来还有些忐忑,鉴于他总是有点不苟言笑,不过没想到他不但不为圣殿这样的经营模式生气,还相当配合。"

  就在他说话间,舞台上的两个人已经动上手了,台下观众们的闪光灯不停地闪,叫好声此起彼伏——实在太逼真太好看了!
  当然好看……因为那两个人说不定就是在真打。

  舞台高高升起,打斗中的两个人却如同恍然未觉,原本激昂的音乐突然变了调子,鼓声止息,风笛突兀地吹出一声惆怅悠长宛如叹息般的音,台上的阿尔多在错身的时候突然低声说:"要切换到下一幕了。"

  卡洛斯一愣,今年的编剧是治疗师艾美和格斗教官米歇尔,他在上台前被米歇尔匆匆忙忙地抢走了剧本,并且通知他临时换了本子,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被推上了台,到现在还迷茫着,忍不住问:"下一幕是……"

  阿尔多的手腕里别的道具——黑风小喷雾喷出一震黑烟,在卡洛斯愣神的时候一把搂住他,带着他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观众一声惊呼,两个人的下落速度却越来越慢,卡洛斯看见地面上有一个事先画在那里的减速法阵,心想原来编剧嫌原来的结局不够震撼,临时给他们改了一个同归于尽的退场方式——不过奇怪,都退场了这灯光怎么还跟着?

  "卡尔。"这时,阿尔多突然叫了他一声,卡洛斯不明所以地扭过头去,却看见阿尔多一把掀下了自己的面具,把它扔向了观众席,灿烂宛如阳光的金发掉落下来,配上诡异的妆和一身的黑袍,他简直就像个天使和恶魔的综合体,尖叫和口哨声四起。

  然后阿尔多一把勾住了卡洛斯的脖子,倾身吻了上去。

29、第二十九章 平安夜惊魂 二

  这一幕终于把观众的情绪推向了高/潮,而追逐着他们的灯光也终于暗下去了,画着法阵的地板在接到两人之后,就慢慢地沉入地下,黑暗中几乎谁也看不清对方,只有唇齿交缠的地方,夹杂着阿尔多被画成紫黑色的嘴唇上糖果味唇膏的香。
  距离太近,心跳和剧烈的呼吸全都无从掩饰。

  突然,卡洛斯一把推开阿尔多,墨绿色的眼睛黑暗中闪着别人看不懂的光,他的呼吸有些粗重,阿尔多的后背撞在电梯坚硬的墙壁上,下一刻,电梯门开了,卡洛斯面沉似水地大步往外走去。

  阿尔多把手指按在嘴唇上,露出一个笑容,对一边等在电梯口、战战兢兢的编剧甲米歇尔摆摆手。
  "不错的剧本。"他说。

  可怜的格斗教官泪流满面——真的跟我没关系啊!最后那段是您自己擅自加的好吗先生?

  在远处阁楼上围观的三人组惊呆了……具体来说是惊呆了两个。
  伽尔艰难地转过头来看着始作俑者之一的编剧乙艾美:"你……干……的?"

  艾美耸耸肩:"不,阿尔多先生要求我把剧本最后一段取消,据说要自行发挥,不过我觉得这个结局不意外,说真的,用脚趾头猜猜,也知道他会改成个什么样子出来。"

  "胡闹!"正直的祭司先生真是出离愤怒了,"伯格先生,你要不要再猜猜看,明天报纸上那些记者们会怎么写?颠覆还是背叛历史?破坏传统还是哗众取宠?"
  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古人……艾美翻了个白眼:"得啦,伽尔,我听说你在出版界颇有些门路?"

  伽尔叹了口气,拎起电话出去给他们擦屁股去了。

  艾美这才露出一个坏笑:"说起来,路易大人,我也有个圣诞礼物给你。"
  路易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艾美一把拽住领子,强行拉低了头,然后嘴唇上一片温热,一股特殊的香味扑鼻而来。

  路易的眼睛陡然睁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被人非礼了似的。然后他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拉下艾美的胳膊,猛地把他推到一边,声音都变了调子:"伯格先生,麻烦你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艾美被他推得一趔趄,随后被身上那条过于累赘的女式长裙绊倒在地上,他却毫不在意地轻轻地抹抹嘴唇,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对路易抛了个媚眼,评价说:"味道真不错。"

  路易怒不可遏,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艾美嚣张的笑声。

  女装的艾美等到他连背影都看不到,才自己爬起来,也不管礼服上沾着的尘土,随意地趴在了阁楼打开的窗户边上,听着外面人群的喧闹声和音乐,远远地看着舞台上不知道到了哪一幕的表演,然而开场时"卡洛斯"和"撒旦"那场生死恋太过震撼,后面的节目吸引力骤降。
  整个圣殿,就像是一个沉浸在节日气氛里的主题公园。

  "真是热闹。"他喃喃地说,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过了一会,艾美在寒风中叹了口气,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烟点着,塞进嘴里。
  从阁楼上,正好可以看到舞台下面卡洛斯和阿尔多退场的地方,他突然有些唏嘘,不知在对谁说:"你是怎么忍受住被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呢?"

  他的叹息湮灭在了一团巨大的烟花里,从圣殿后殿冒出来的一连串的烟花,并不像一般表演性质的礼花——它只有一个颜色,鲜红鲜红的,把整个夜空渲染得如同白昼一样亮得惊人,一朵接一朵地炸开,形成了某种单调、却又极其壮观的场面。
  观众还以为这是特别的节目,再一次欢呼起来,艾美的脸色却变了,他随手把烟捻在墙上:"见鬼了,剧本里可没这段。"

  无论是不知道躲到了哪里的卡洛斯,还是正沉浸在那一个匆忙的吻里的阿尔多,表情都同时一凛——那并不是表演,是示警!

  后殿的防护法阵是阿尔多前些日子亲手画下的,用来保护那个没研究出是什么的"钥匙",暴起的烟花说明有人或者……什么东西闯进了他的法阵里。

  古德先生走不开,只得飞快地和突然出现、形容有点狼狈的路易交换了一个眼神,路易小声对旁边一个还没脱下戏服的猎人说:"别惊动游客,现在开始秘密戒严,所有金章和教官们紧急集合,跟我去搜查后殿!"
  "路易,出了什么事?"伽尔本来正在和一个记者旧识说话,正好看见突然爆炸的烟花,赶紧告辞,穿过人群钻过来。

  "钥匙。"路易抛下这两个字,就大步穿过前殿,通过特殊的员工通道往后殿走去。
  整个后殿一片火海,尽管路易和伽尔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火,而是法阵被强行闯入者激发,自动生出的禁制,也忍不住心惊了一下。
  现代猎人的知识体系中,法阵只是咒术的辅助,他们开始学会利用科学和工具,而这门太古老太高深的学问,显然已经因为它的庞杂和不易掌握而慢慢退出历史舞台。
  路易在看见大火的下一秒,就不合时宜地萌生了让阿尔多大主教去写教科书的想法。

  "在那!"伽尔一眼看到在火海中乱窜的一个身影,脚步一点,飞快地冲了过去,路易立刻条件反射地在伽尔身上补了一个防护咒,这对老友即使久不在一起出任务,配合也相当得当。
  法阵里的火焰好像认人,并不伤害伽尔和猎人们,训练有素的金章们立刻以一种包抄的形式像正中间的生物扑过去——那东西比成年人略微矮小,一身焦黑,动作很快。

  "哗啦"一声,一道银色的大网卷过来——那是捕捉迪腐的禁锢网。
  伽尔抽出藏在腰间的鞭子,准确地卷住迪腐的下肢,一抬手接住同伴抛过来的禁锢网的一角,把迪腐网在了中间。

  禁锢网用净化水浸过,一碰到那东西的身体,就发出一股糊味,迪腐尖叫起来,剧烈地在网中挣扎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出现的阿尔多靠在员工通道的门口,见状轻轻地挥挥手,火焰慢慢地落了下去,众人这才看清楚,被网在禁锢网里的是一只"黑鱼",这一种比较低等的迪腐,被分到了五级。

  "黑鱼?"阿尔多似乎有些意外,"奇怪……"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在网中尖鸣不已的黑鱼突然拿出了被它偷走的"钥匙","钥匙"和禁锢网上面的净化水竟然发生了某种共鸣,发出清越的响声,然后它一口把"钥匙"吞了进去。

  野兽嘶鸣响起,伽尔大喊了一声:"当心!"

  禁锢网突然从中间撕裂开,原本没有成年女性高的黑鱼陡然长到了至少两米半的高度,全身虬结的肌肉和鳞片散发出让人恶心的腥臭味,嘴里长出了紫黑色的獠牙,一口咬断了伽尔的鞭子,脚下竟然把后殿的地砖踩出了一个深深的印记。
  它猛地向前一扑,拽着禁锢网的一个猎人立刻被大力带得摔在了地上,异变的黑鱼张开血盆大口往下咬去,路易毫不迟疑地搭弓,把一根火羽箭射向它,却被这畜生躲过了——即使膨胀了几倍,它依然令人惊叹地保持了原本行动的迅捷。

  黑鱼的口腔里有毒,但是只有被咬了以后才会发作,然而眼前这只显然没有这么安全,它呼出的气流都好像成了瘴气,吸入一点都让人头晕眼花,手脚无力。
  它似乎不准备恋战,躲过火羽箭的刹那就一脚踩过禁锢网,从摔倒的猎人那里轻易地挣脱了包围圈,伽尔一鞭追至,再次卷到了黑鱼的脚踝,回拉的时候却反而被迪腐带了个趔趄。

  原本在旁边观战的阿尔多叹了口气,一大群精英猎人围攻一只黑鱼……哪怕是变异的黑鱼呢?
  你们能不能再有点出息?

  他的手掌平伸出去,地面上的法阵开始回应他的力量,然而就在这时,一个人突然从房顶上直接跳了下来,利器出鞘的声音划开了夜色,闪电一样下劈,当空硬是把黑鱼砸了下来。
  阿尔多一愣,放下手以防误伤。

  黑鱼被逼得笔直地掉到了地上,把石头地面砸了个坑,一条上肢被重剑劈中,然而它的身体确实经过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改造,变得坚韧极了,卡洛斯的剑差点被卡在它的伤口里,他只得双手抓住剑柄,用身体带动了手臂,狠狠地把剑柄往下一送,才算把迪腐的整条上肢斩下。

  "这是条'黑鱼'?"落地的时候卡洛斯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对手,忍不住愣了一下——这可是他见过的最强壮的黑鱼,简直出类拔萃得能去竞选迪腐健美先生了,"它吃了什么?化肥么?"

  "没有人吃化肥!卡尔,它吃了钥匙,别让它跑了!"伽尔说。

  黑鱼张开大嘴一口咬向卡洛斯,后者拎着他的重剑猛地往后一跳,古老的剑带起凌厉的风,狠狠地往它的勃颈处最脆弱的地方挥去:"老兄,不管你吃了什么,可你的口臭实在太不可原谅了。"

  这家伙——阿尔多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远远地像卡洛斯打了个手势,然后轻轻地念了一个咒文,地上的法阵纹路像是活物一样,慢慢地移动了起来。

  卡洛斯立刻明白他要干什么,原本砍向迪腐脖子的剑不自然地往上移动了一些,撞上了那对大獠牙,一只獠牙直接从根部裂开了。
  "还要活的,真麻烦。"他说着,提起剑跳到了活动的法阵纹中间,每一步都灵巧异常地踩在纹路间隙里——仿佛他能预知那些线条下一步要往哪里跑似的。

  伽尔止住了其他猎人的动作,让大家慢慢退离法阵纹包围的圈子,看着黑鱼追着卡洛斯上蹿下跳。
  突然,卡洛斯一笑:"不陪你玩了,傻大个。"

  然后他一跃而起,攀上一棵大树横出来的枝条,像个猴子一样借着腰的力量灵活地把自己甩了上去,黑鱼的爪子擦着他的头发丝而过,地面上却突然暴起一张火焰织起来的大网,在一声哀号里把黑鱼结结实实地捆在了里面。
  这回它挣扎不出去了,像个活生生被扔进油锅里的蛤蟆一样伸着脖子嚎叫起来。

  "辛苦了诸位。"阿尔多走过来,"伽尔,我需要一些工具剖开它的身体,好知道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有结果会尽快告诉大家的——现在请都放心去外面放松一下吧,好好享受诸位的平安夜。"
  别人还想客气两句,卡洛斯却从树上跳下来,转身就走。

  "卡尔。"
  卡洛斯脚步一顿。

  "有没有受伤?"阿尔多声音轻柔地问。
  卡洛斯这回头也不回,大步离开了。

  阿尔多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这才对其他人挥挥手,让他们自行散去,自己独自研究起迪腐来——上回那只已经死了,很多东西无从考证,正困惑着就有一只送上门来了。

  好像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热闹的节日也好,快乐的聚会也好,都和他隔着一点什么,远远地看一眼,满心欢喜那种热闹,可是一旦走进去,却发现无论怎样,都是格格不入的。
  他在圣殿做学徒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拿着书去图书馆自习,做了大主教以后,则喜欢在一片灯火里悄无声息地坐在办公室里,处理罗成山的公务。

  阿尔多在黑鱼的惨叫里毫无同情心地把它的身体剖开,一点一点地记录它各种异于寻常的地方,足足折磨了这可怜的东西两个小时,才从中剖出了那把钥匙。
  黑鱼立刻缩了水,缩成了一小团,奄奄一息。

  阿尔多抬手一刀给了它个痛快,这才带着钥匙洗了手,一头扎进了圣殿的图书馆。
  有什么办法呢?阿尔多心想,自己就是这么个无趣的人。

  平安夜通宵庆典,人声鼎沸直到凌晨。
  大概凌晨一点的时候,有人敲开了门找到阿尔多,是一个不认识的猎人小伙子:"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怎么?"阿尔多头也没抬。
  "嗯……他喝多了,米歇尔教官让我照顾他,不过我想还是交给您……"

  阿尔多一愣,抬起头,发现卡洛斯手里还攥着半瓶酒——怎么也抢不过来,被猎人勉强按住,还左摇右晃地企图挣脱去跳一段八字舞什么的,嘴里嘟嘟囔囔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随后他一拳打向了无辜猎人的腋下,后者忙跳着脚地躲开了这一下无妄之灾,卡洛斯傻笑一声,踉跄了几步,差点和地面亲密接触,七手八脚地自己抱着个柱子稳住了。

  "谢谢。"看着这个醉鬼,阿尔多忽然愉快起来,真诚地对这个陌生人点点头,"放心,我会安全地送他回家的。"

30、第三十章 平安夜惊魂 三

  卡洛斯摇摇晃晃地靠在柱子上,眼睛简直已经快合上了,一走近他就闻到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头发有些凌乱了。

  "嘿,过来。"阿尔多拉了他的胳膊一把,卡洛斯就像一个瘸腿的人形娃娃,勉强保持的平衡立刻被破坏了,一头栽了下去。
  "好了漂亮先生,你这到底是喝了多少?"阿尔多无奈地看着吊在他胳膊上的卡洛斯,轻轻地在他的头发上撸了一把,小声问。

  卡洛斯大概是晕晕乎乎地感觉到有人在拉他,在阿尔多的肩膀上扶了一把,扶着额头小声说:"好多了,你们别……别再灌我了。"
  听起来还挺有条理——阿尔多以为他还有神智,于是把他放在了椅子上,让他自己坐好:"我这里刚刚弄出了一点头绪,它不应该是凭空产生的,肯定有某种蛛丝马迹的记载,只是我们一直没注意到,你先坐一会,醒醒酒,然后一起回去。"

  没人回答。
  "卡尔?"
  阿尔多偏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这醉鬼一脸严肃地盯着他胸前两颗紫水晶的扣子——戏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去,他那件"撒旦"的袍子实在华丽得让一众猎人们羡慕嫉妒恨。

  卡洛斯开始抓耳挠腮地四处翻。
  "找什么?"阿尔多问。

  "紫色的……"卡洛斯吐字不清地说,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着他那两颗灯下闪来闪去的扣子,"紫色的,两个……再、再连一个就可以消除了……"
  阿尔多:"……"
  什么跟什么?莉莉和迈克每天缠着他玩什么呢?

  他摇摇头,伸手去拿桌上的一瓶果汁饮料,想倒给他醒酒,随口问:"你还知道我是谁么?"

  "嗯……"
  似乎对准焦距对于卡洛斯而言就是个大工程,他皱着眉盯了阿尔多半天,似乎想把视线里一直晃动的人稳住似的,横看竖看左看右看,好半天没言语。
  算了吧,看这德行,能记住他自己是谁就不错了,阿尔多不准备指望他回答。

  然而就在这时,卡洛斯却弯起眉眼,轻轻地笑了一下:"里奥……"
  阿尔多手里的纸杯"啪"地落了地,暗红色的蓝莓汁流了满地。

  他猛地抬起头来,那一瞬间,表情近乎凄惶。
  只有醉得南北不分的卡洛斯还自得其乐地坐在那里,双手撑在身边,帽子歪歪斜斜地遮住了一边的眼睛,只露出一只眼,在一片氤氲不明里,是触目惊心的绿。

  阿尔多慢慢地跪下去,手指颤抖地按在卡洛斯的膝盖上。
  "再叫我一声。"他说,他等这个人亲密地叫他的名字,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活着的……和死了的岁月,久到他几乎以为这是个幻觉,或者只是在这个万家灯火的节日里,被远处的人声混淆的错觉。

  "再叫我一声,求你了。"

  卡洛斯烂泥一样地靠在椅背上,眼睛已经快合上了,他小声说:"里奥,我困了……"
  阿尔多的眼眶一下就红了,他以为自己会哭出来,可是没有。
  传说人的一生,是一个心从软到硬,再从硬到软的过程,阿尔多觉得自己的心在那样漫长而艰难的岁月里变成了一块石头,然后风吹雨打,把它雕刻成一座斑驳而写满说不出的话的碑。

  "你刚刚离开后,就在我从莫卡洛斯老师那里接过权杖的第一年,就遭遇了南拉尔斯州的'黑沼泽爆发',"阿尔多轻轻地说,"我们一夜之间损失了二十几个最优秀的猎人,圣殿老一辈人,能给我指导和建议的精英们差不多损失殆尽,只剩下一些年轻的、几乎没有出过几次任务的愣头青,甚至一度连没有毕业的实习生都被拉去顶上。你知道么,当时有很多人说,圣殿就快要完了。"
  卡洛斯已经彻底昏睡过去了,只有睫毛轻微地颤抖着,不知道在做着哪个时空的梦。

  "那大概是历史上唯一一个圣殿管理人员要亲自出任务的年代,"灯光打在金发男人的脸上,他那被艾美倒腾得能吓哭小孩子的脸却显得分外柔和,"最要命的时候,我带着两个年轻的猎人,三个实习生,在野外足足七天,一边被迪腐追杀,一边追杀迪腐,大家轮换着休息,只有我不敢合眼……他们是我带出来的,在最艰难的时刻,依然相信着我,跟我一起做着最艰难的工作,我得把他们活着带回去。"

  阿尔多顺势坐在地上,轻轻地把头靠在卡洛斯的膝盖上,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足足三年,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我足足过了三年,圣殿才慢慢好转,可是帕若拉却回来了,我本来以为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没想到最坏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教科书上有整整一章都在描写阿尔多大主教所在的时代,直到今天,它依然被称为"最黑暗的时代",可他已经变成了众多需要背诵的复杂的历史事件的代名词,变成了考试的时候最不受人欢迎的一段,没有人能再体会那时的举步维艰。
  赞颂实在太过虚无,远远弥补不了这个男人没有享受过一天安稳日子的一生。

  卡洛斯似乎觉得冷了,慢慢地蜷缩起来,帽子掉下来,一直压到他的鼻梁上。
  "我不该抱怨——走,我们回去。"不知过了多久,阿尔多忽然自嘲一笑,站起来,解□上的外袍,裹在卡洛斯身上,半扶半抱地带着他离开后殿略显冰冷的图书馆。

  卡洛斯皱皱眉,似乎被强行扶起来走动对他来说实在太痛苦了,略微挣扎了一下,不过很快被袍子里遗留的温暖的体温征服了,不情不愿地被阿尔多拖出了圣殿,二十分钟以后,一辆车驶出了圣殿。

  开车的人是伽尔:"别担心,我没喝酒,一整个晚上都拿着一杯放了柠檬片的白开水应付别人,不算酒驾——今天晚上可真够呛,除了突然冒出来的迪腐,还要应付一大堆记者们,他们可实在太热情过头了。"

  他自认遵守交通规则,可惜后座的两个家伙完全不知道交通规则是用哪国语写的。
  "给你找麻烦了。"阿尔多毫无诚意地说,其实在他看来,这大概一点问题也算不上——这些所谓的"金章",抓个黑鱼都要咋咋呼呼一拥而上,活像小混混打群架一样,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也不用干别的了。

  "哦不,完全没有。"伽尔当然听得出他只是客气一下,于是干笑一声,透过后视镜看了烂醉如泥的卡洛斯一眼,"他很受欢迎,几句话就和圣殿里那帮年轻人熟了起来,闹了整整一晚上,在游客里人气也很高,很多人买酒请他,不然也不至于喝这么多。"

  阿尔多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躺在他腿上的卡洛斯。
  卡洛斯把整张脸都埋在了手臂里,呼吸平稳,尽管在相对狭小的轿车后座里只能委屈地蜷着,他看起来却依然非常怡然自得,好像爬起来伸个懒腰,就能继续活蹦乱跳地四处祸害一样。

  "对了,"伽尔想起来,问,"那条黑鱼究竟是怎么回事?"
  "它的心脏比普通的黑鱼至少大三倍,因为变异,甚至连颜色都不一样。"阿尔多说,黑鱼也是一种喜欢内脏的迪腐,按照阿尔多的理论,它和深渊豺一样,心脏部分应该是凝聚了最多黑暗能量的器官,"但是把钥匙从它的身体里取出来以后,那里就萎缩了——不是恢复原状,就像个被吸干的柿子,具体怎么样我看不出来,只能把它的尸体交给了那些……嗯,是化验还是什么的?"

  "化验科。"伽尔点点头,"那么钥匙呢?"
  "我能确定里面确实包含了不明能量,但是没能检测出具体是什么东西,也没有找到有关的记载,但能确定,它里面没有黑暗物质。"

  伽尔沉默了一会,然后他透过后视镜看了看阿尔多,后者正低头细心地把卡洛斯的领子提上来,以防他着凉。
  "阁下,"他忽然说,"您今天……是不是对我们的表现不大满意?"

  阿尔多再次轻轻地笑了一下,没有评论,不过伽尔轻而易举地通过他的表情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位"已故"大主教的分明在说"这是废话,显而易见"什么的。于是金章猎人立刻正襟危坐起来,不敢多话,一路自行反省了。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要破晓了,伽尔踟蹰地在卡洛斯门口晃悠了一阵,看着阿尔多不假人手地脱下卡洛斯的外衣和靴子:"真的不需要我帮忙么?"

  "很晚了,你去休息吧。"阿尔多头也不回,用背影坚定地表达着他希望伽尔赶紧滚蛋的意思。
  可伽尔在这一点上实在不识相,犹犹豫豫地黏在那不想走,总觉得把卡洛斯一个人丢在这里要出事。

  "还有别的事么?"阿尔多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仿佛才恍然大悟似的,装模作样地挑挑眉,"你在担心……我会对他做什么?"

  伽尔狼狈地干咳一声。
  "你把他当什么了,两只手拧不开一个瓶子的小女孩?"阿尔多嗤笑一声,指了指卡洛斯死死地抱在怀里不撒手的重剑,他醉得厉害了,别人脱他的衣服,扒他的鞋子,把他从圣殿运回来,全都没能让他醒一秒,唯有那把剑像他的命/根子一样,死也不松手……当然,它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享受了同一待遇的,还有半包不知道谁给的彩虹糖。

  伽尔终于在几次探头探脑之后,万分不放心地离开了。

  阿尔多关上门,找来毛巾,给这个醉鬼擦了脸和手,好不容易收拾好了他,又大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松了口气,自己去了浴室稍微打理了一下,然后站在床边,把卡洛斯手里的糖往外拽了拽。
  扒得紧紧的,不给。

  又把那柄硌人的剑往外拽了拽……依然不给。
  弗拉瑞特家的重剑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即使被人抱在怀里那么大半天,依然透着一股金属特有的凉意。

  "好了好了,松松手。"阿尔多弯下腰去掰他的手指,打算把这大家伙拎出来,结果卡洛斯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连他的胳膊一起紧紧地搂住,阿尔多就被他拖到了床上,只得伸手撑住床铺,免得压着他。
  他垂下眼,那人的侧脸近在咫尺,大概是被他用衣服捂得太严实了,总是欠些血色的脸颊上有一点不明显的红晕,阿尔多喉咙就突然有些发紧。

  好一会,他才深吸一口气,侧身坐下,鬼使神差地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过卡洛斯的侧脸,昏暗的台灯光下眼睛里明明灭灭,似乎在考虑什么事。

  "你想和我撇清关系么?"他突然轻轻地说,表情有一点冷,眼神却很炙热,"那可不行。"

31、第三十一章 惊魂后续

  卡洛斯突然惊醒,睁眼的刹那就忘了自己做了个什么样的梦,只是一身的冷汗,以及……有一个人正抓着他的头发。
  卡洛斯太阳穴一阵乱跳,几乎是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去,脸上的表情终于一片惨不忍睹——里奥?阿尔多大主教,正赤身裸/体地,躺在他的床上。

  更打击他的是,即使窝在温暖的被子里,也能感觉到下/身一片不容忽视的粘腻,卡洛斯哆哆嗦嗦地打算去掀被子,一不小心碰掉了床头上的东西,他的剑"啪"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猪都要给吓醒了,显然阿尔多他不是头猪。

  阿尔多睁开眼看了他一眼,似乎被清晨的光刺了一下,有些不适地用手遮了遮,放开了卡洛斯的头发,声音沙哑地嘟囔了一声:"这么早。"
  卡洛斯惊悚地注意到,他露出的肩膀上有一个明显的淤痕。

  "我……"卡洛斯嗓音很干,头皮都炸了起来,心跳刚醒过来就飙到了一百四,使出浑身的力气才压抑住慌乱,他听见自己问,"我、我对你做了什么?"
  自己都觉得这真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蠢的话之一。

  阿尔多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笑了一下,轻声说:"这没什么。"

  他一脸憔悴,卡洛斯觉得他怎么看,都像是被不体贴的情人摧残了一宿之后强颜欢笑的模样,于是一把掀开了被子,接着就被那里面的一片狼藉打击得体无完肤,被子上甚至沾了血迹,不知道哪里蹭来的……反正卡洛斯知道不是自己身上的。
  他顿时变得比阿尔多还憔悴,脸色难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阿尔多看着他的表情,苦笑了一声,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我说了没什……"然后他的话音就戛然而止,动作僵直在那里,脸上闪过一纵即逝但分明的痛苦。
  卡洛斯的胳膊肘抵在膝盖上,按住额角,肩膀垮了下来,脑子里就像是有一千只大肥猪发生了踩踏事件,一思考就乱哄哄。

  气氛在沉默中尴尬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卡洛斯才低声说:"你受伤了么?"
  阿尔多似乎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卡洛斯叹了口气,转身避开他的视线:"我看看……"

  阿尔多一把按住了他的手,紧紧地盯着他。
  "不。"他说。

  "可是……"
  "我说不了,卡尔,你给我留一点尊严吧。"

  卡洛斯的手被他这一句话说得颤抖了起来——他曾经无数次地在流浪汉、妓/女甚至海盗们当中宿醉醒来,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发酒疯的毛病,在这奇幻而恐怖的一刻,他可真是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

  你是故意的么阿尔多?那一瞬间,卡洛斯真想这么质问一句,可是阿尔多平静而苍白的脸轻而易举地就在他嗓子里塞了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那里,压得他连屁都放不出一个,哪怕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自己憋着。
  只得自己转过身去,背对着阿尔多坐在床边,独自品味着这个惊天大雷。

  "我是故意的。"阿尔多却先他一步说了出来,"对不起。"
  难道这个时候我应该说"没关系"么?卡洛斯绝望地想。

  阿尔多叹了口气,从后面抱住卡洛斯,下巴撑在他的肩膀上,皮肤紧密地贴合着,心却隔着两幅讨人厌的肋板。
  卡洛斯一言不发,静静地坐了一会,狠下心肠掰开了阿尔多的手,默默地自己穿好衣服,拖过地毯上的躺椅,活像坐在火山口上一样僵硬地坐在了上面:"好吧,你想要什么,大主教阁下?"

  阿尔多披着被子靠在床头看着他,轻声反问:"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么?"

  卡洛斯沉默了一会,脸上的慌乱和无措渐渐被压下去,他的表情因为深思而变得有些冷漠,看起来就像是个坐在谈判桌后面的商人,阿尔多一看到他这个表情,心里就叹了口气,这家伙就是这样,可以逼,但是不能逼得太狠,不然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卡洛斯说:"抱歉。"
  他一抬手止住了阿尔多的话音,然后十指交叉撑在椅子扶手上,指尖轻轻地点着下巴:"这样,就算你说你是……故意的,我也确实应该负责任,我答应你一件事,任何你觉得可以补偿的事都行,哪怕你现在要上回来、或者干脆给我一刀,都没问题。"

  阿尔多苦笑了一声:"无论怎么样,你都不再给我机会了么?你那么轻易地就能对陌生人付出信任,可是又能那么轻易地收回,看起来总让人有种能重新赢得它的错觉,你却绝不给第二次机会……卡尔,卡尔……"

  卡洛斯丝毫不为所动,他实在了解面前这个男人,就像阿尔多了解他一样,他们一起度过了整个童年和青春期,即使一个手势也能让对方了解自己的意思,所以他非常清楚,阿尔多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不要太贪心。"过了好一会,卡洛斯才轻轻地说,"你从小就是这样,总是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耿耿于怀——如果你没想好想要什么,可以先考虑,我的承诺一直有效。"

  他说完站起来,打算去给自己一盆凉水,好好清醒清醒,并且发誓再也不碰酒精了。
  这时,阿尔多叫住了他:"是的,我想好了。"

  卡洛斯站住,转过身来看着他。

  "你过来,"阿尔多有气无力地对他招招手,看着他的眼睛说,"叫我一声'里奥'吧。"
  "就这个?"卡洛斯皱起眉。

  "不,很多,"阿尔多说,"你说的,我太贪心了,剔除掉了那些不可能的、那些……暂时没有任何意义的,我能想到的,也就只剩下了这一个了。你知道……当你叫我的时候,会让我产生一种回到过去的幻觉,我想它足够美好了。"
  卡洛斯站在床边,一脸复杂地看着他,过了不知多久,才伸出手,捧起阿尔多的脸。

  "里奥。"他说。
  阿尔多闭上眼睛,露出仿佛沉溺美梦一样的微笑,卡洛斯看着他的笑容,心里轻轻地被什么东西揪了起来,然后喉头小幅度地滚动了一下,低声说:"我不生你的气,也不记恨你,不过……我们还是算了吧?"

  说完,他转身走进自己房间的浴室,片刻后,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算了?阿尔多睁开眼,却加深了嘴角的笑,那可不行——亲爱的卡洛斯,我不答应。

  趁这个时间,他麻利地穿上自己的衣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卡洛斯的房间——行动自如,完全看不出刚刚一点的虚弱模样。
  欺骗又怎么样呢?只要能达成目的,它只是一种手段而已,只有向来诚实的新手才会对此惴惴不安。

  对付卡洛斯这种人,进三步,要退两步半,绝不要让他看到端倪,不要触动他的警戒线。卡洛斯是最优秀的猎人,深谙猎杀之道,要毫发无伤地抓住他,非要费好大一番功夫不可。
  在这个让他好好纠结、好好后悔的间隙里,阿尔多决定抓紧时间去做一些正事——难为他得意险些忘形的时候还想得起这些事来,由此可见,阿尔多大主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是个非常靠谱并且负责任的领导人。

  他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出门,伽尔和玩了一宿通宵,才顶着两个黑眼圈爬回来的埃文犹疑地看着大主教阁下一脸的春光灿烂。
  "早。"阿尔多心情愉快地说,"伽尔,我需要去一趟卢瑟州——虽然比较重要,但是没那么紧急,不冒生命危险乘坐那只'飞鸡',有什么交通方式么?"

  经常冒生命危险骑在鸡脖子上出差的伽尔吞下了嘴里的面包,继续面带犹疑地摸出电话:"是的,我帮您订火车票,直接从萨拉州南站出发,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开车送您过去——放心,火车是在地上跑的,绝不会中途突然飞起来……那个,卡尔没起来么?"

  "已经起来了,不过大概在思考一些人生的意义,别去打扰他。"阿尔多说完,拎起装着培根和吐司的盘子起身走了,经过埃文的时候说,"你其实真的可以按照卡尔的建议吃一点番茄酱,时间长了会好的。"
  埃文?熊猫?戈拉多先生,露出和他黑眼圈非常配套的呆滞表情,目送着大主教的背影远去。

  在人生路口上迷失了方向的卡洛斯直到中午,阿尔多已经动身去卢瑟州了才露面,伽尔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一番,发现他除了脸色很差,凝重得活像个拿到了一张一道题也不会的试卷的学徒之外,没有什么……嗯,更不良的身体反应。
  伽尔思考了半天措辞,憋出一句:"你还好吧?"

  卡洛斯幽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把电视换到了电视剧频道。
  "我的意思是……宿醉总会引起一些不适,比如头疼什么的,"伽尔掩饰一样地解释说,"嗯,我们都很关心你,你知道的,我们是家人嘛。"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改姓弗拉瑞特么?"卡洛斯问,怨念地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土豆。

  伽尔一脸菜色:"你可以换一种不那么让人误会的方式表达。"
  卡洛斯咕嘟了一句:"不孝子。"

  伽尔讪笑一声,继续试探地问:"昨天晚上你喝多了,是阿尔多阁下一直在照顾你,我本来还有点不放心,你知道的,担心他会趁人之危什么的……"

  "趁人之危?"卡洛斯嗤笑一声,"用你的内裤思考一下都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干的。"
  伽尔的笑声卡在了喉咙里,风中凌乱地和埃文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什么?!"

  "别叫唤,"卡洛斯痛苦地按了按太阳穴,"我头疼——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么未成年小宝宝们?"

  "你看起来并不像'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鉴于迈克已经被送回了他的祖母那里,埃文接他的班,充当起了时刻揭露真相的那个犀利君。
  卡洛斯瞪他。
  埃文不怕死地补充完了下半句话——反正他知道卡洛斯不会把他的脸按进汤里:"你看起来就像是在无声地呐喊着'他妈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一样。"

  卡洛斯耸耸肩:"看来番茄酱确实有增加人胆量的作用。"
  "我就知道,"伽尔叹了口气,"昨天不应该放心地把你扔给他,所以他把你……"

  "是我把他怎么样了!"卡洛斯暴躁地摔了叉子,"停止你的忏悔肖登先生,那玩意过期无效!现在麻烦你们都闭嘴,让我完完整整地吃顿饭好不好?"
  伽尔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依言闭上了嘴。

  "我想……"埃文却吭吭哧哧地插嘴说,对卡洛斯杀人的目光视而不见,"你应该负责,卡洛斯。"

  见鬼去吧!
  卡洛斯站起来转身就走。

  "嘿!"伽尔叫住他,"你去哪?"
  "圣地文森医院!"卡洛斯说。

  "你去那干什么?另外你知道怎么去么?"伽尔一针见血地问。
  卡洛斯头也不回,本事通天地说:"当然知道,他们告诉我要坐地铁。"

  "问题是,你知道什么是地铁么?"埃文仿佛打定主意,一整个中午都在扮演这么一个讨人厌的角色,不吸引别人在他脸上踹上一脚就不罢休似的。
  卡洛斯停住脚步,愤怒地瞪着他:"我可以出门找人问!"

  "问什么叫地铁么?"伽尔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肩膀,"得了,我相信你干得出来,不过你会被警察叔叔遣送回家的,还是我送你去吧。"

32、第三十二章 克莱斯托

  "今天可是圣诞节,"圣地文森医院门口,伽尔锁上车,看着卡洛斯叹了口气,"你们俩倒好,一个大清早的就要去什么卢瑟州,一个酒醒了就突然要去医院,连个乖乖留下拆礼物的都没有——你去圣地文森医院干嘛?"

  "拆礼物"这个工作显然是卡洛斯的最爱之一,可惜他现在心里乱得只能干正事了,把这一茬完全给忘了。

  "哦……"卡洛斯迟疑了一下,收回了神智,慢吞吞地说,"昨天晚上我遇到一个男孩,给了我半包糖,我答应他今天去圣地文森医院探望他爷爷。"
  您的出场费就只要半包糖么?这可真是太廉价了……伽尔沉默了一会:"他爷爷有什么特别么?"

  "我不能确定,"卡洛斯想了想,"不过凯文——就是昨天那个男孩,他提到了他爷爷曾经保管过一把特别的'钥匙',而他生病以后,那把钥匙就消失了,那男孩的叔叔是个猎人,似乎已经过世了。"

  "凯文?"伽尔一愣,"他姓什么?"
  "华森,你认识么?"

  伽尔想了想,皱起眉:"我确实知道一个人,他叫罗杰?华森,我入学圣殿的时候他刚刚毕业,在典礼上见过他一面,不过他并不是在出任务的时候死的,似乎是因为生病还是什么的……不大清楚,只是听说这个人很奇怪,一直不大合群,古里古怪的,有人说看见过他一个人在角落里喃喃自语,当时古德先生似乎还建议他去找心理医生。"

  "什么医生?"
  "专门治疗精神上不正常的那种医生。"

  "怎么做?"卡洛斯简直没想到,经过了那么多年的传承,这种招摇撞骗的古老行业居然还能保存下来,"杵破人脑袋,美其名曰给他们驱魔么?"

  伽尔:"……"
  "好吧,"在代沟前深深踟蹰的伽尔放弃了,"我们不提这个,说说'钥匙',你怎么看?"

  "我要是知道就好啦,"卡洛斯非常痛快地耸耸肩,"我当学徒的时候就不是那种喜欢阅读课本、按照上面写的东西做的人,你最好去问阿尔多。"
  "好啦,别酸了,"伽尔笑起来,随口开了个玩笑,"你在我们心里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我们小时候都是要在床头上贴一张你的照片才能安心睡觉。"

  "靠那个'方脸大叔'吓跑噩梦么?"卡洛斯皱皱眉,似乎不喜欢这个话题,过了一会,他声调了无起伏地说,"而且我也不是什么英雄。"

  "你在那场著名的战争里的作用举足轻重。"
  "那是因为其他人都死光了。"卡洛斯面无表情地说,"而且举足轻重的也不是我,是头儿,也就是住在你家的那位,我建议你可以回去把他供起来,多给他照几张照片,拿出去当圣殿纪念品卖一卖什么的。"

  "可你杀了帕若拉。"
  "得了吧,帕若拉是那么容易杀的么?"卡洛斯偏头看了他一眼,"你都多大了还听童话故事?那是一个设计了很久的圈套,到最后总要有一个全胳膊全腿的人去拉起那个套,不巧那就是我。"

  "我可不是埃文,卡尔,我历史及格了,"伽尔据理力争,"杀死帕若拉的是一个禁术。"
  "哦,真稀奇是吧?"卡洛斯眼睛也不眨地说,"说实话,在我们那里,你不会两个禁术,简直就像是不会翻墙的学徒一样,都不好意思混下去。"

  一个禁术的毛也不会的金章猎人感觉自己膝盖中了一箭。

  "不管怎么说,"伽尔看着打定了主意,一门心思跟人抬杠的卡洛斯说,"你那个时候回到圣殿,站在战争的最前线,总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卡洛斯稀奇古怪地瞟了他一眼:"哥们儿,我可是干这个的。"

  伽尔顿时对他理所当然的态度无话可说了。

  "好了,"卡洛斯摆摆手,"我知道你是在为了早晨那件事安慰我,不过吃亏的又不是我,你可以把你的肩膀借给那个谁,让他痛哭流涕地抱怨一下我始乱终弃什么的。"
  伽尔觉得当他仔细思考这句话里代表含义的时候,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惊吓。

  然后他们俩走进了医院,不约而同地同时压低了声音,这里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医生和护士,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医院就是一个不那么让人愉快的环境,每一个来这里的人都心事重重愁眉苦脸。
  卡洛斯的时代是没有这种集中医疗的,他先是站在那里有些茫然,然后差点挡了一个急诊的路,慌忙跳到墙根,看着那个可怜人在病床上不断抽搐,一帮医生护士大呼小叫地呼啸而去。

  这样也能活下来么?圣殿保佑这可怜的家伙。
  "住院部在这边。"伽尔拉住卡洛斯,"另外你确定现在是探视时间么?"

  卡洛斯眨巴眨巴眼,茫然无知的表情明显昭示着他是个生活九级残废。
  "哦,老天。"伽尔由衷地感叹。

  就在他们俩走到住院部门口的时候,一个小男孩清脆的声音叫住了他们:"约翰!"
  "嘿!"卡洛斯终于露出了这格外倒霉的一天里第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脸上长了些雀斑,他欢快地从台阶上站起来,用力地向卡洛斯挥着手:"我等了你好长时间啦!"
  他熟稔地拉住卡洛斯的手,带着他往住院部里走去——好像他们不是刚刚认识一晚上,而是很久的老朋友似的。

  伽尔双手插/在衣袋里,跟在他们俩身后,觉得有些奇妙。
  如果不是卡洛斯,谁会在乎和一个萍水相逢的小男孩的承诺呢?他有时候觉得卡洛斯像个孩子,有时候又觉得,凭自己的阅历,实在无法理解他。

  他就像是一把泼在水里的神奇的火,永不熄灭,同时又随波逐流,他心里似乎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总是看重别人忽视的东西,对别人苦苦挣扎的,却能举重若轻,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他永远不会无聊,永远会给自己找乐子。
  他不是没心没肺,却从不沉迷于不好的事。

  "他怎么了?"卡洛斯看着病床上的老人,他的鼻子上戴着一个奇怪的罩子,呼吸一下一下地喷在上面,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我不知道。"凯文说,把一个变形金刚放在了老人的枕头旁边,"爷爷一直在睡觉。"

  "你父母呢?"伽尔问。
  凯文摇摇头:"我爸爸在公司里工作,我妈妈出差了。"

  伽尔看了卡洛斯一眼,卡洛斯不大能意识到这个年代"猎人"这个工作的保密性,他蹲下来,问凯文:"你爸爸妈妈……知道猎人的事么?"
  凯文摇摇头:"是罗杰叔叔告诉我的,他给我讲过猎杀恶魔的故事。"

  "所以你昨天才会去圣殿么?是自己去的么?"

  凯文点点头:"我在网上查了路线,罗杰叔叔说,如果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去圣殿找'圣殿骑士'。"

  "那你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呢?"伽尔余光瞥见卡洛斯的脸色突然凝重下来,在华森老人身边仔细查看着他的脸色,甚至弯下腰,在他耳边闻了闻。

  "我做了一个梦。"凯文低着头,手指卷着华森先生的床单布,他似乎是个害羞的孩子,只有面对卡洛斯的时候才会稍微显得活泼一点,"连续一个月,每天都梦见一把钥匙,我白天一直很困,斯蒂小姐还告诉了我爸爸。"

  卡洛斯身上突然开始响起"嗡嗡"的声音,伽尔一愣:"你把剑带来了?"
  卡洛斯从外衣里面把藏在那里的重剑解了下来,它看起来非常躁动不安。

  "哇,好酷。"凯文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伽尔问。

  卡洛斯把手指竖在嘴边:"嘘——"
  他小心地扒开昏迷老人的耳朵,轻轻地对着里面念起一个奇特的咒文,它不同于任何一种人类的语言,连发音方式都不一样,卡洛斯念的时候,嘴唇的动作非常轻,像是呓语,又想是来自某个已经灭绝的古老民族的歌声。

  他的重剑发出了更大的躁动,嗜血的杀器和温柔的男声形成了某种诡异的呼应,伽尔一个音节也听不懂,但却能感受出那声音里传出的召唤和安抚。

  老人的手指奇迹一样地动了一下,凯文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被伽尔一把拉住固定在原地。

  随后一声尖鸣,老人的头就好像火车汽笛一样叫了出来,耳朵里向两边喷出白雾,卡洛斯往后退了一步让开。接着,华森老人的耳朵里猛地冒出一团亮光,好像一道流星一样拖着长长的尾巴飞了出来,被卡洛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抓在手心里。

  他那多灾多难、还绑着绷带的手掌立刻发出一股糊焦味,绷带被烧出了一个黑洞,然而那东西一碰到他手掌的皮肤,又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一样,卡洛斯张开手,他的手心攥着一个小小的、水晶状的叶子。

  "隐世的克莱斯托一族后代。"卡洛斯目光复杂地看着凯文,方才那一段咒文的发音似乎对他的嗓子造成了极大的负担,使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我只在……非常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有幸碰到过你们家族的人,并且从他那里得到了不小的帮助。"

  凯文懵懂地看着他:"你认为我的爷爷会好起来么?"

  "凯文,听我说,"卡洛斯蹲下来,拍拍他的头,"老华森先生,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伽尔抬头看了一眼仪器上华森先生平稳的心跳。

  "那是什么意思?他去了哪?"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卡洛斯说,"非常美好,他在那里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你希望他幸福么?"

  凯文迟疑地看了看他,小声问:"你是说他会死么?"
  "是的。"卡洛斯坦然说。

  凯文的眼圈慢慢红了。
  "死亡并不是一件悲伤的事,伙计,"卡洛斯柔声说,"我们从那个国度而来,经过了一次漫长的旅行,注定要回去,你,还有我,以后都会追随他的脚步,也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所有俗世的悲伤和痛苦,都会变成虚妄的东西,那时你就明白,所有的分别,也都只是暂时的。你是克莱斯托的后代,要坚强一点。"

  "什么是克莱斯托?"凯文问。

  "对不起,我不知道。"卡洛斯说,"我只知道,你们来自创世之初的神的旨意,每一代用特殊的方式传承,守护着某种……我们都不知道的东西。当然,我们是朋友,如果你有需要,可以一直给我写信……"

  "嗯哼,打电话。"伽尔干咳一声提醒。

  "哦不,"卡洛斯干咳一声,装神弄鬼地说,"讲述古老的传承,就应该用古老的方式,人的笔记会含有某种神奇的魔力,也会锻炼你的拼写,好么?"
  他借了伽尔的笔,在凯文手背上写下一串地址:"我保证会回信的,任何时候。"

  而此时,阿尔多已经到了卢瑟州,直接上了一辆出租车:"我听说卢瑟州曾经有一个唐格思古堡,对么?"

  "哦,它现在也在,"司机看了他的乘客一眼,"您是来旅游的人么?那可是本地特色历史遗迹之一,我可以一直把您送到卖门票的地方,他们会给您打九折。"
  "谢谢。"阿尔多点点头。

  司机发动车子,无意中在扫了一眼他的手,随口说:"您的手受伤了?冬天的伤口可不容易愈合。"

  他的拇指上有一道细长的口子,握拳的时候刚好能隐藏在手心,阿尔多低下头,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
  "这个啊,"他说,"只是个非常甜蜜的小阴谋。"

33、第三十三章 克莱斯托 二

  司机显然热情过了头,一路带着阿尔多到了售票点——显然他激动的原因是因为又骗到了个"蠢货"。
  唐格思古堡可不是什么传说中的"旅游胜地",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喜欢指手画脚的历史学家,这个占地方的危楼早就被当地政府拆了。在这个阴风阵阵的冬天里,唐格思古堡就像是个恐怖故事里的吸血鬼城堡似的,风雨飘摇一片惨淡地竖立在那里,售票点还没有公共厕所大,简直是门可罗雀,只有几个和他一样被"骗来"的小猫两三只在那。

  一个打着哈欠的讲解员慢腾腾地出来迎接他们:"女士们先生们,请跟紧我,即将展现在你们眼前的,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堡,是一位不知名的远古贵族建造……"
  阿尔多跟在队尾,他身材挺拔气质出众,在一堆精神萎靡的游客里实在非常显眼,一个裹着皮草一身珠光宝气的阔太太不停地回头偷偷看他。
  "您好先生,"终于,她按捺地不住开了口,拿腔拿调地冲他抬起下巴,"您也对卢瑟州的历史有兴趣么?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您,就觉得非常熟悉。"

  阿尔多显然出于某种原因,对付这种狗屎一样的烂桃花非常有一套,他目光冷淡,礼数却非常周到地说:"深感荣幸,我想您一定去过萨拉州的圣殿。"

  "哦!是的!"她用扇子遮住自己的嘴,布满鱼尾纹的眼角弯起来,双目简直要放出饿狼一样的光来,"难道我们是在那里见过的么?"
  "我是那里的工作人员。"阿尔多敷衍地笑了笑——他说的是实话,鉴于他一直负责站在花园里让游人指指点点地猜遗言含义,并且从事这个行当已经一千多年了,风雨无阻,从来没有索取过一分钱的工资,简直堪称模范员工。

  一只寄生在古堡里的蝙蝠飞了出来,有人开始指着那可怜的小畜生大惊小怪:"哦,快看!"
  讲解员半死不活地说:"不,诸位,古堡里禁止拍照,请把照相机关上!"
  有小女孩问:"妈妈,刚才那只是古堡里的吸血鬼伯爵么?"
  女人觉得被骗了门票钱,气呼呼地说:"不,宝贝,我们地球上的人类叫它蝙蝠!"

  这就像一个小小的插曲,等那位阔太太捂着小心肝再回过头,打算小鸟依人地和这位英俊的男人讨论一下吸血鬼的故事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后只有空荡荡的走廊——别说是人,连鬼影都不见一个!
  正好这时讲解员的声音幽幽地传来:"由于古堡的特殊建筑结构,每到有风的日子,楼道里都会传来'呜呜'的声音,另外为了保持原貌,楼道里一直采取火烛采光,所以唐格思古堡一直都有闹鬼的传说,甚至有游客声称自己在游览过程中看到过不明人影……"

  这位高贵的夫人终于被吓哭了……

  阿尔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游览队伍,拐进了一个小过道,默数着十步以后,他把手放在了那因为斑驳而显得有些陌生的古堡墙壁上,食指划过墙体的表面,他手指到的地方发出暗紫色的光芒,随后一扇小门在他面前打开。
  阿尔多的两只手指轻轻地搓了一下,一个豆大的小火苗悬在了他手指上两厘米处,照亮了他脚下一条模模糊糊的细长楼梯,一直通往古堡的地下。

  他的脚步声在整个漆黑的地下回响起来,仿佛有种诡异的韵律。阿尔多走路的时候并不看脚下,然而他每走下一层楼梯,那一层石阶上就会冒出带着血腥味的尖刺,每一阶的尖刺位置并不一样,每一阶都正好只留下了一只脚的位置。
  一具人体骨架从上面掉了下来,被阿尔多用脚尖轻轻地挑下了台阶,片刻,下面传来"噗通"一声,骨架笔直地掉进了水里,,一阵闷闷的吼声从正下方传来,阿尔多低头看了一眼,只见高高的台阶下面,是不知道多深的水池,里面有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

  "居然还活着。"他笑了笑,走到了平地处,伸手在门上的猛兽头上摸了一把,随后迅速缩手,几乎是紧接着,雕塑头上冒出了两英尺高的绿色的火焰,照亮大门前的整片空地,露出堆积满地的尸骨。
  铜质的兽头雕塑张开嘴,吐出了里面的一个小碗,阿尔多小心地把碗拿下来,它的大小刚好能放在成年男子的手心里,接着,他从兜里摸出一把小刀,飞快地在手腕上划了一刀,鲜红温热的血慢慢地流进碗里。
  阿尔多身后传来躁动不安的悉悉索索声,他做这一切却依然是慢悠悠的,没有回头一次,好像这个诡异得惊人的古堡是他家后院一样。

  幽幽的绿火照得他的脸色也诡异非常,阿尔多的嘴唇无声开阖,随后碗里的血慢慢地像是被煮熟了一样,沸腾了起来之后,鲜红的血颜色却慢慢加深,在两分钟之内很快变成了深得发黑的紫色,而此时,血从人体带出来的热气完全消失,碗口上甚至结出露出一层白霜来。

  阿尔多把碗放回到野兽的嘴里,就像是一个仪式达成,地面震动起来,面前的大门发出凄厉如同惨叫一般的声音,在他面前,就像是一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野兽,阿尔多手指压住伤口,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暗室里面到处都是散乱的珠宝,大颗的珍珠满地,有一颗甚至滚到了阿尔多的脚下,男人看也不看地就把它踢到了一边,被角落里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隐藏在那里的巨型蜥蜴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冷血动物的眼睛紧紧地追随着阿尔多的脚步,信子一吐一收,仿佛随时准备从他的身后扑过去一样,在他打开一幅卷轴走进藏在那里的小门后,才慢慢地垂下它那颗巨大的脑袋,竖瞳的眼睛里似乎露出一点敬畏,缩回到了它的黑暗里。
  暗门后面是一个秘密的小书房,里面却没有书卷的香味,反而充满了各种血腥气,人骨做装饰的书架,人皮缝制成的扉页以及一小块血染的挂毯。

  "钥匙……"阿尔多的手指在一排书的书脊上划过,"《藏在水晶里的钥匙》。"
  他一顿,把那本书从里面抽了出来,挑挑眉:"嗯?这是克莱斯托家的秘史?"

  "卢瑟州?"从医院回来的卡洛斯思考了一下,看着被他放进了一小瓶水里泡着的水晶叶子,随口说,"哦……那他大概是去了唐格思堡的地下宫。"
  "唐格思?"伽尔好奇地问,"吸血鬼古堡?"

  "吸血鬼?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卡洛斯说,"不过唐格思古堡的主人并不是人类,那是一只附在人身上的迪腐建造的城堡,里面养着很多用它的血变异过的爬虫,很多人在他的城堡里神秘失踪,变成了它的食物。那家伙非常狡猾,还是我当实习生的时候出的第一个任务,当时我们在唐格思堡身上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甚至派了人进去当卧底。"

  "卧底?"伽尔锁好车,抬头问,"你么?"
  "不,我出于某种原因不能进入,"卡洛斯耸耸肩,"我们派进去的人是阿尔多。"

  "为什么?"伽尔颇为感兴趣地问,"他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卡洛斯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后非常坦然地说:"不,特殊的不是他,是我,我的体质……嗯,非常不方便,总是比别人多一点限制。"

  "哦。"卡洛斯说完这句话,一抬头,立刻露出了一个惊喜的表情,"嘿看,那是谁?"

  "卡……约翰!"
  迈克像个小炮弹一样地从远处跑过来,一头撞进了卡洛斯的怀里,卡洛斯接住他,顺势把他抱了起来,举起来在空中转了一圈:"你怎么来啦?"

  "奶奶带我来的。"

  "哦,肖登夫人也来啦?"
  已经基本恢复健康的肖登夫人站在远处,仪态万千地对他们笑了笑,伽尔看了看无知无觉地和两个小孩玩成一团的卡洛斯,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迈克偷偷和卡洛斯咬耳朵:"你知道吗?伽尔叔叔要倒大霉啦!"
  卡洛斯也配合地压低声音,问:"怎么啦?"
  莉莉叽叽咕咕地说:"昨天奶奶出院的时候,正好碰到艾米丽来探望特莱斯奶奶,特莱斯奶奶住在奶奶隔壁的病床。"

  "艾米丽又是谁?"
  "艾米丽是特莱斯奶奶儿子的妻子。"迈克说,"她带了好多礼物!"
  莉莉:"奶奶嫉妒了。"
  迈克:"所以她今天特意来找伽尔叔叔的麻烦!"

  卡洛斯:"……"他头一次感觉自己有点没能领会精神。

  "最近圣殿的工作很忙吧?"进屋坐下以后,肖登夫人就话里有话地说,"我和埃文聊过,他说你们一大早就出门了——哦,对了,我听说你家里还住进了另外一位先生?"

  卡洛斯扫了一眼一人抱着他一条腿的小鬼们,两个小不点同时做了一个在嘴上拉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说,那泄密的就是那位"大不点"了——埃文躲躲藏藏地从肖登夫人身后露出他巨硕的身躯,被他年轻的导师肖登先生狠狠地瞪了一眼,

  "他早晨离开萨拉州出差去了,"伽尔思考着脱身的方式,"听我说,妈妈,您应该多休息,正好我也要和……约翰去研究一些事情。"
  "很紧急吗?"肖登夫人严厉地看着卡洛斯,问,"所以陪我这个老太太聊几句的时间都没有吗?"

  "当然不……"卡洛斯的话说完,就被伽尔一脚给踩了回去。
  "哦,我懂了,看来是小伽尔嫌弃了他的老妈妈。"肖登夫人用手绢挡住嘴,做难过状,"你小的时候是多么的可爱啊。"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她开始喋喋不休地数落伽尔小时候从尿裤子、到带着一群小朋友挖蚯蚓欺负小姑娘,结果反而被彪悍的小姑娘推了个大跟头哇哇哭的故事,把伽尔念叨得简直欲仙欲死。

  "妈妈!"伽尔在沉默里爆发了,他愤怒地看着肖登夫人,肖登夫人笑眯眯的,一点也不受影响,伽尔终于挫败地一推桌子上的托盘,"如你的意,可以了吧?!"

  "早答应就好了嘛!"肖登夫人推了卡洛斯一把,"约翰,你呢?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卡洛斯?迟钝的?弗拉瑞特先生这时还没有意识到大祸已经临头了。

  直到他们三个人被肖登夫人打包上车,才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室内的活动大厅,上面挂着的吉祥物抱着一个闪瞎人狗眼的桃心,里面写着——"八分钟,找到你的另一半"。

34、第三十四章 克莱斯托 三

  当阿尔多千里迢迢地带着一本密封的人皮"图书制品"回到萨拉州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可是家里的三个男人居然都不在,只有肖登夫人在苦口婆心地劝说两个小豆丁上楼睡觉。
  "请原谅,夫人……"

  "哦!您一定是那位奥克尔先生!"肖登夫人热情地迎上来。

  听到迈克叫她奶奶,猜也猜得出这位夫人是什么人,阿尔多淡定地接收了不知道是哪个家伙给他安的假名:"您好,肖登夫人——其他人都出门了么?"
  肖登夫人随即露出神秘的笑容:"哦,年轻人,你没有赶上和他们一起去,真是太可惜了。"

  这大概注定了将是一个混乱的夜晚,即使是水晶钥匙和神秘的克莱斯托家族,也难以抵挡即将发生的、如同火星撞地球一样的悲剧。

  "首先,你需要和大家一起排队坐到那个凳子上,"埃文专家细心地对乡巴佬卡洛斯解释说,"然后对面会相应地坐下来一位女士,你们有八分钟的时间聊天,彼此熟悉,如果对对方印象好的话,可以留下联系方式……手机号什么的,你懂的。"

  "为什么我不能留下地址,让她们给我写信呢?"显然,卡洛斯对此怨念极了。
  "如果你不想让她们把你送进历史博物馆的话。"埃文严肃正经地说,"嘿,我记得上礼拜伽尔导师给了你一部手提电话。"

  "你指望我学会使用那玩意?"卡洛斯提到手提电话的表情活像埃文提到历史一样——看来无论是谁,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是怎么学也学不会的,卡洛斯抱怨说,"那上面至少有几十个方块,上面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怎么会知道它们都代表了什么?而且昨天我发现它已经死掉了。"

  "它没有死,只是没电了——别告诉我充电器被你弄没了,"伽尔搂过他的肩膀,颇为无奈地说,"我怎么会想到要把你弄到这里来?一定是脑残了。"

  接着,他找工作人员借了根笔,在卡洛斯手背上写下了一串数字:"这是你的电话号码,记住它。"

  "我早说过我讨厌这种计数方法。"卡洛斯充满鄙视地看着阿拉伯数字,"只有留着大胡子的买卖人才会写这种东西,它们一点也不实用,看在老天的份上,会和别人用不同的方式数数这种事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

  "……"伽尔不知道该怎么评论这个跨时代的法阵问题,通过五秒钟的搜肠刮肚运动,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该为此负责的人,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简洁有力地说,"都怪我妈妈。"

  于是接下来的交流环节里,卡洛斯就开始向每一个坐到他对面的女士背诵他的电话号码——不这样他就又要忘了,他和大部分与他同一时代的人类一样,对数字并不敏感,并且深深地疑惑着:为什么人类的电话不能像姓名一样简洁易懂,这样一大堆毫无疑义排列的数字,怎么可能能记得住?
  可怜的远古人类,他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通讯录。

  好在他长得帅,无论是坐着说话还是笑,看起来都非常的讨人喜欢,特别是讨大龄女青年喜欢。大家都以为这是小帅哥一种另类的幽默方式,伽尔只得一边机械地随着人流挪着他的屁股,敷衍着不同的、连长相都没看清的女人,一边操心地注意着卡洛斯那边的情况,以防他做出什么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事实上他担心这个活动结束以后,女人们之间马上就会传播出一个关于叫"约翰"的帅哥的流言——为什么本该很受欢迎的男人要大老远地来参加这种速配活动?不不,他不是婚庆公司找来的枪手,大概可能,嗯……也许是脑子有点问题什么的。

  由于他的频频走神,即使对面的女士态度也很敷衍,最后也终于受不了地敲了敲桌面:"先生,肖登先生?"

  "呃……是的,什么事女士?"
  长头发的都市白领颇为尖锐地看了他一眼:"你其实连我叫什么名字都没有弄清楚吧?"

  "我惹您不快了么?"伽尔飞快地扫了一眼女士胸前的名牌,"庞德小姐?"
  "是的,您的阅读水平没有问题。"女人嗤笑一声,掏出一支女士香烟,"不介意?"

  "不,您请。"伽尔的注意力又忍不住飘到了卡洛斯那里——他听见了什么?!那个妞儿问他有什么特长,他居然说"剑术"!好吧,这还不那么离谱不是么?万一他说出"法阵"或者"咒术"什么的,那就只能求老天爷行行好了。
  不!别把你那把血淋淋的家伙拔/出来——你对面坐着的那个女人的皮囊都可以把你整个人塞进去了!根本用不着那么卖力地讨好她好么?
  天哪,这个人来疯。

  幸好,在伽尔惨叫着扑上去之前,一个巡视的工作人员及早发现了这里的异状,非常有职业素质地阻止了卡洛斯:"请原谅先生,恕我们准备不周,今天活动的内容只有谈话,并没有准备足够您施展才艺……表演一段节目什么的。"

  "您是被逼来的吧?"伽尔对面的女人直抒胸臆地说,"看得出来,非常不情不愿。"
  是的是的——比起那个在搞清楚状况以后,就飞快地乐在其中的家伙的话……伽尔胸闷地想。

  "看来是已经有目标了?"女人挑挑眉,"不是妈妈理想的类型?"
  "您想多了。"伽尔淡定地收回目光。

  女人耸耸肩:"得啦,我知道自己对你没有一点吸引力,不如我们放松一下,随便聊聊,喜欢什么样的妞儿……或者小伙子?"
  "不,"伽尔歉意地笑了笑,"我平时工作有点忙,没什么时间思考这个……"

  结果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台上的主持人就简单粗暴地打断了所有人苍蝇开会一样的嗡嗡声:"请各位男士移动位置,更换您的聊天伙伴!"

  伽尔歉意地对对面的女人耸了耸肩,在一片嘈杂的抱怨声里移动着位置,他仰头看向活动大厅的天花板,简直弄不清这有什么意义,心里甚至生出某种说不出来的厌烦。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突然从外面闯进来,不由分说地闯进人堆里,并快速精准地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一把就把"目标"从队伍里拉扯了出来。

  那位差点有幸看到卡洛斯牌才艺表演的胖妞正依依不舍地拽着卡洛斯,不让他走,后面排队等候的男士鉴于前方目标不大符合他的审美观,正巴不得叫他们多耽误一点功夫,打着哈欠一声不吭,结果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被人粗暴地掀到了一边。

  "嘿,这可……"那位秃顶的男士不满起来,然而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幕,又闭了嘴,津津有味地瞧起热闹来。

  一身风尘、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的阿尔多用力地捏住卡洛斯的一只手,一声不吭,手背上的青筋却冒了出来——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一副气炸了的样子,简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方才那位成功地阻止了卡洛斯的工作人员再次出现,展示他超凡脱俗的职业素养,他激情洋溢地对周围所有愣住的人解释说:"瞧,一个意想不到的节目出现了,这就是生活的美好之处了——我们永远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会出现什么样的意外,在哪一个拐角会邂逅一个什么样的人……"

  利用这个时间,阿尔多终于组织好了语言,他凶狠炸毛地、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允许刚刚从我床上下来的人,一转眼就坐在一个……一个愚蠢的什么'相亲'活动现场,对别人搔首弄姿!"

  "哦——"这是周围围观的群众们。

  那位神奇的工作人员只是愣了一秒钟,就平平板板地继续说:"——是的,这就是我们的目标:'心缘之家,让您找到自己最后的港湾'。"

  ……以他这样过硬的心理素质和扭曲黑白的本领,完全可以去竞选总统,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婚庆公司里,实在太屈才了。

  那位以为邂逅良缘的大个头女士发出一声可怕的抽泣,终于在阿尔多充血的目光下放开了卡洛斯的衣服,所有人自发地让出一条路,任凭阿尔多把僵硬得如同刚拆了线的木乃伊一样的卡洛斯拖了出去。

  伽尔却不明原因地松了口气——好吧,这家伙被弄回去总是件好事。
  突然"走失"了一个男嘉宾,工作人员在一片混乱里,只好让后面的人补一个位置,前面的嘉宾暂时不动,再和刚才那位伙伴泡上八分钟。

  "你瞧,今天我们有十六分钟——双倍的缘分。"白领小姐冲他抛了个媚眼,"我们刚才的话题呢?关于你喜欢的妞儿——"

  "我说过……"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性冷淡么?"白领小姐露出惋惜的表情,"即使是年轻人,也应该意识到身体健康的重要性,不要讳疾忌医,你还是有机会的。"

  "好吧。"伽尔一屁股坐了下来,反正也没别的事,他就真的仔细地思考了起来,慢慢地,脑子里出现了一个雏形,他皱皱眉,一点一点地形容说,"我希望伴侣能有趣一点,你知道——毕竟我们是要一起生活的。她最好不要太严肃,对生活充满热爱,有足够的好奇心,永远不会感到无趣,有创意,最好有一些幽默感……在我看来,哪怕她偶尔闯祸,也比一成不变的'理性人'强……"

  "哦,是的是的。"白领小姐不无赞同地点着头,"功利时代扭曲的审美观,我明白的。"
  "另外我希望她足够坚强,"伽尔补充说,"你知道,很少有人能顺顺当当地过一辈子,人总会遇到低谷,我希望她能经得起生活里的大起大落,并且永远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不因为……"

  白领小姐正听得兴致勃勃,却发现对面这个谈吐有礼、卖相也不错的先生突然脸色煞白,话音戛然而止。
  "哦不……"他近乎绝望地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这不可能是真的!"

  "怎么?"白领小姐饶有兴趣地开玩笑说,"你突然发现你描述的人是你自己的秃顶老爸吗?"
  伽尔仿佛受到了惊吓一样地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迅速离开了。

35、第三十五章 克莱斯托 四

  阿尔多突然感觉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当他闯进会场,在几百个人里一眼看见那个长发戴帽子的家伙,正对着一个和他拉拉扯扯的姑娘笑得了无心机、春光灿烂的时候,阿尔多就像是在熟睡的梦境中突然被推醒一样。

  那个差点让他弥足深陷的梦境的主题,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总觉得卡洛斯和他之间的羁绊太深,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感情,都积累了太多年,别人无法理解,也根本很难插足。一直以来,阿尔多都有种错觉——他和卡洛斯的感情纠葛,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而就在刚才,阿尔多想起了一个让他非常恐惧的问题——他们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分开,那些年,他在圣殿,而卡洛斯在四处流浪,他自己的经历一言难尽,那么卡洛斯的呢?
  漫长的时间会不会……会不会让一切都面目全非?
  那些让自己念念不忘的美好的少年时光……他还有印象么?

  阿尔多相信卡洛斯是个很真的人,他嘴里说"我爱你"的时候,心里一定也充满了最热烈和忠诚的感情,而不幸的是,这个人在一个太早的年纪里,就经历了极度的赞誉和诋毁,这慢慢地把他变成了一个"放得下"的人,他学会把所有让他不快的事全都划分到"过去了"的范畴里,不再回顾,不再留恋,抬脚就能走出去,去追求新的、更好的东西。
  生活把这种近乎冷漠的潇洒赠给了他,而它让阿尔多有种一瞬间头皮都被抓起来的战栗感。

  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卧室里,卡洛斯弯下腰,异常严肃深沉地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我不生你的气,也不记恨你,不过我们还是算了吧。"

  那会不会……是真的?

  看,自信就是这样一种奇异的东西,当它在的时候,一切的困难都不算什么,你会觉得所有的问题最终都会迎刃而解,可它是利器,却不是砥柱,因为自信又是那么一种敏感、容易流失的东西,一旦因为某种原因,自信不在了,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没有希望的徒劳挣扎一样。
  它就像是一个人的脊梁,脆弱又坚韧,一旦遭到了破坏,就会给人带来致命的打击。

  阿尔多猛地把卡洛斯按在活动会场旁边的小路上,死死地攥住他的领子,那一瞬间,他心里那只名为独占欲的野兽好像突然被唤醒了,喷薄着来自雄性本/能的愤怒和想要撕裂一切的咆哮,英俊的脸因为扭曲而近乎狰狞。

  卡洛斯看着他,那双墨绿的眼睛在路灯下,仿佛凝成了一块浓稠得化不开的翡翠,他的下巴被迫微微抬起来,落下来的目光露出一层凉薄的冷漠。然后他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卡洛斯按住阿尔多的手,若无其事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卡洛斯?弗拉瑞特。"阿尔多咬牙切齿地说。

  卡洛斯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扫过,有那么一时片刻,心里弥漫上说不出的悲凉,可是他并不在意,所以很快遗忘了这种感觉。他就着阿尔多的手劲微微抬起头——整个城市里灯火万家,狭窄的小路上两侧都是林立的高楼,让它们看起来就像是高不可攀一样,无论是公路上的噪音,还是身后冰冷的墙壁,都无一不在昭示着他们已经回不去了的这个事实。

  "阁下。"卡洛斯轻轻地、用一种仿佛闲聊天气一样的口气说,"我觉得……纠缠是一件无谓的事,也不大符合你的身份,你认为呢?"
  然后他轻轻地抬起他的剑,用坚硬冰冷的剑柄不由分说地拨开阿尔多的手:"上一次床而已,这不算什么,我本来就是个混蛋的浪荡子,你不是早就给我下过终身定义了么?你现在对我要求实在有点高。"

  阿尔多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可他从来没有觉得卡洛斯这样遥远过,大主教引以为傲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鬼使神差地说:"你说过你爱我。"

  "说过。"卡洛斯坦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而且现在不了。"
  他在夜色中倏地一笑,曾经年少轻狂的脸染上了说不出的风霜意味,所有看不见的时光都被铭刻在骨髓里,即使忘却,也不能带走它们留下的印记。
  这就是无能为力。

  阿尔多在黑暗的角落里僵立良久,终于后知后觉地,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被抛弃的滋味。
  然而就卡洛斯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以后,阿尔多却还是追了上来,他脸上的激动也好,苦闷也好,全都不见了,他来不及恢复调整心情,只能简单粗暴地用一张石头一样木然的面孔抹平了一切。
  "往里坐一点,"他拉开车门,用脚尖在车上点了点,低着头,似乎平静地说,"我和你谈谈关于克莱斯托的事。"

  是啊,阿尔多悲哀地想,即使有一天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真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也总还有一个圣殿,构成一个仿佛打断骨头连着筋联系,使得他们永远也不会走到毫不相干的那一端。
  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他们也是最默契的伙伴。

  等埃文收了一大堆女士的联系方式,哼着歌从活动现场走出来的时候,就发现卡洛斯早已经不见踪影了,而他那位言语温和、任何时候都冷静过人的年轻导师背靠在自己的车上,脚下是一地的烟蒂,好像突然决定要把肺部熏成个朱古力色一样。
  怎么啦怎么啦?是相亲现场邂逅初恋情人?是新欢和旧爱吵起来了?是突然撞见了什么人,想起了情伤往事?

  ……男怕入错行——如果埃文能投身小报记者事业的话,一定比他做一个圣殿猎人有前途得多。

  伽尔没有理会埃文,他心里乱极了,当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那个他亲口描述的人到底是谁的影子的时候。
  秃顶老爸?哦不——那实在是太低段了。
  可是……这是不对的,伽尔烦躁地对自己说,把汽车开得几乎四轮离地飞起来——这是不对的。

  等他们一路飙车撞回了家时,却发现那两个在相亲活动现场闹出事故来的男人,居然就像没事人一样一起蹲在院子里画什么东西,而肖登夫人正在一边兴致勃勃地围观。

  "卡……约翰,把外围再扩大一点。"阿尔多头也不抬地吩咐说。
  埃文和伽尔把车停好跟着站在了外面,优等生伽尔立刻看出来,他们两个人画法阵的方法不一样——卡洛斯是正的,阿尔多是反的。

  卡洛斯的工具是一碗净化水,而阿尔多手里的东西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成分的,它粘稠极了,近乎黑色,却发出香甜的气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他们一圈在外面,一圈在里面,就像是个严丝合缝的圆形地图一样,外圈的法阵有多明亮,里圈的就有多阴沉。

  "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法。"肖登夫人突然说,"并不仅仅是笔画反转,用象征最黑暗时刻的黎明花的花浆做媒介,连力量的运行方式全部反转,它就会从最光明的地方转向最黑暗的地方,我只在一本很古老的书上看到过这样的手记……并且从来不知道,这样的两个法阵能彼此共存。"

  她说话的工夫,卡洛斯的最后一笔和阿尔多接上了,净化水和黎明花浆严丝合缝地混合到了一起,泾渭分明,又和谐得惊人——像是永远共存的光和影一样。
  "把那片叶子给我。"阿尔多说。

  卡洛斯从怀里摸出那片被他储存在清水里的水晶叶子,忍不住问:"你确定这个能成功么?"
  "如果克莱斯托一族真的像传说中那样,站在光明和黑暗的交界点上的话。"阿尔多把水晶叶子倒出来,放在了法阵的正中间,"好了,现在所有人都往后退,离开外圈至少……五英尺的距离——你也是,约翰。"

  "发动法阵的时候,人不是主体的话,不是不能站在法阵里么?"埃文呆呆地问了一个技术型问题。

  "恭喜你学会了基础法阵原理——不过如果你仔细看的话就会明白,他没站在法阵里面。"卡洛斯强调了"基础"两个字,然后用剑尖点了点阿尔多的方向,"那是一个隔离豁免地,画法阵的时候他已经留出来了。"

  "但是这会破坏法阵的完整型。"伽尔忍不住说,"而且一个人怎么能用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运行方法发动两个套起来的法阵?"

  卡洛斯无奈地看了自己的后代一眼——即使心里知道,在这个时代,他已经算是足够优秀了。
  "并不是所有的法阵都袖珍到人可以站在法阵外围发动,"卡洛斯耐着性子解释说,"而且这严格来说并不是两个法阵,只是一个分成了两段的牵连型。"

  伽尔突然沉默了,卡洛斯还以为是自己的语气稍微有点不耐烦,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伽尔正盯着自己,一脸诡异而略显悲痛的深思。
  "怎么了?"他莫名其妙地问,"我牙上有颗菠菜叶么?"

  伽尔对他笑了一下,又飞快地收敛了笑容:"不……没有,只是以前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现在却突然发现,自己很……"

  卡洛斯?长辈?弗拉瑞特先生忍不住自我反省起来——我伤了这孩子的自尊心么?他皱皱眉,想着——然后又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旁边张着嘴、如同看烟花表演一样的埃文,忽然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个教育学原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总有一部分孩子的自尊心强一些、敏感一些,而另外一部分相比起来没心没肺一点、抗打击能力强一点。

  院子里响起巨大的轰鸣声,阿尔多的头发被吹起来,四下翻飞,他一半站在里圈,一半站在外圈,看起来就像是被一条线劈成了两半一样,而就在这时,法阵中间的叶子上突然漾起一圈又一圈的纹路,它们像水波一样蔓延开,最后铺满了整个院落。

  埃文忍不住跳了起来:"哇!伙计们,我可没穿雨鞋!"

  "这是克莱斯托的传承。"卡洛斯蹲下来,手指在"水波"里掠过,却没有湿,"以及——这是记忆,埃文,不会让你从靴子里倒出两只蝌蚪来的。"
  他话音没落,水波中间就突然隆起一座高山,发出惊天动地的震颤,植物一层一层地疯长,转眼绽放,又转眼凋谢,山脚下,江河决堤似地轻易就冲垮了两岸的平原,汹涌地直奔着大海的方向,转眼变成了"一望无际",而动物们出生落地,翻滚嬉戏着骤然长大,又飞速衰老死亡,就像是一个既定的、永远走不脱的轮回。

  一年四季,从荒野到田地,从城堡到沙滩,所有的传承都湮灭在转瞬里,每一个有幸目睹这种伟大传承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天……"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如同蚊鸣一样细弱的感叹,而后,这一切突然全部归于黑暗,水波里出现一把透明的钥匙,在黑暗里发着莹润的光。

  "就是这个,钥匙!"伽尔说。
  下一刻,一阵黑雾从"水波"上席卷而过,顷刻把所有的山水动物,乃至那把钥匙都卷走了,原本清透的"水波"里只剩下空荡荡、好像蒙着一层阴霾的灰雾,露出某种惨淡的死气来。
  记忆到此终结了。

  内外两层法阵的光同时黯淡下来,法阵中间的水晶叶子一声脆响,碎成了两瓣。

  卡洛斯猛地抬起头来,与阿尔多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影子魔。"他说。

  这是短短几个月内,第二只穿过了结界的恶魔级迪腐。

36、第三十六章 影子魔 一

  卡洛斯站得远远的——那本人皮制品看上去让他感觉非常难受。

  打个比方,那玩意就像是一个无敌臭屁,每一个嗅觉正常的人——比如除了埃文以外的这些身经百战的猎人们——都闻得出来,它让他们感到厌恶,但忍一忍也不造成什么严重不适。
  然而对于卡洛斯来说,由于他特殊的天赋,他在这种特殊的"臭味"方面的"嗅觉"相当于是别人的几倍,简直就是个先天悲剧。

  但同时他又非常好奇,探头探脑了好半天,简直要验证"好奇心熏死猫"这个改良版的名言似的,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念了一个悬浮系的咒文,把这个珍贵的孤本飘到了半空中,像看小电影一样,拉风地用自己的重剑一页一页地翻过。

  "克莱斯托传承的不是血缘,是记忆。"趁这个时间,阿尔多解释说,"他们是一种介于人与非人之间的种族,外表看来和人类没有任何的区别,却有他们自己的语言,在这种一代又一代秘密的传承里,知道很多我们不了解的东西——比如那把'钥匙'。我们现在可以推测,一只影子魔吃了你们说的那位老先生的记忆,并且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了钥匙的秘密,比如现在已知的一种功能——让它们进化。"

  "那么叶子呢?"伽尔问。

  "记忆对于克莱斯托而言,是非常特殊的东西,当主人已经死亡的时候,那些残余在他身体里的记忆就会凝成一块实体,也就是诸位看到的那片水晶叶子。"卡洛斯解释说,"呃……那个召唤的法式是我很久以前看到过一个克莱斯托祭司这样做过,只是生硬地记住了那种声音,能把它召唤出来实在是运气。"

  埃文呆呆地说:"如果我也能听一遍就记住一种不属于自己的语言,一定会变成梅格尔特教官的宠儿的。"

  "得了吧,除非你也被埋在土里若干年后被人挖出来,"伽尔说,随后继续问,"那么克莱斯托存在的意义就是那把钥匙么?"

  "当然不,我说过了,是传承。"阿尔多说。

  "可应该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对吧?"埃文在他导师若有所思的时候,通过联想得出了一个十分泄露他平时的不学无术的结论,"比如守护什么宝藏,维护某个秘密,或者……"

  "真的是传承。"卡洛斯一目十行地扫过人皮书,插嘴说,"埃文,人类存在的意义也是传承,克莱斯托只是一个种族,并没有低人一等,也没有高人一等。但是由于他们的特殊传承方式,所以认定一个克莱斯托死亡的根据不是他身体的死亡,而是记忆的丢失。"

  "比如老年痴呆症么?"埃文问。

  这死孩子是故意的么——卡洛斯回头看了他一眼,迅速判断出,埃文就是那种传说中怎么打击也不会伤自尊、没皮没脸的傻孩子,于是毫不客气地说:"还有被迪腐吃掉脑子什么的,据说一咬一口血,十分鲜嫩多汁。"
  埃文:"……"

  他已经有点被打击得麻木了,对言语的条件反射联想差不多消失了。卡洛斯大概为了加深他的记忆,随手捡起茶几上果篮里的一颗小番茄,扔进嘴里,"嘿嘿"一笑:"就像这样。"
  一缕血红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埃文终于像个孕妇一样冲向了卫生间。

  "那个番茄坏了么?"肖登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卡洛斯淡定地抽出餐巾纸擦了擦嘴,"你可别吃坏肚子。"

  "不,夫人。"卡洛斯说,"我用治疗师打针的那玩意往里面注入了什锦梅汁。"
  肖登夫人立刻把拿起来的水果又重新扔回了果篮。
  "哦,"她讶异地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成年了。"

  "好了,别吓唬他,"阿尔多等人把胃都吐出来了,才不紧不慢地说,"影子魔的食物只有记忆,它们不吃脑子。"
  "哦是的,这听起来有点像素食主义者了。"卡洛斯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对面有菜色的爬回来的埃文挤挤眼睛,随后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那本材质特殊的书上。

  阿尔多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他后背上停顿了一会,一个晚上的时间过去,他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确实,他认为自己之前的确是太自信,乃至于对具体情况和环境的把握都有些欠缺。阿尔多承认,他确实有一些潜在的敌人,对于卡洛斯而言,男人和女人都有可能,这会给他的计划和行动都造成很大变动。
  可并不意味着他会输。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让里奥?阿尔多认输。

  伽尔算是个细心的人,可是毕竟是个常年出任务的单身汉,本来不大会注意这些眉来眼去的细节,可是这一晚上不知道怎么了,他几乎是反应过度一样地捕捉到了阿尔多目光里一闪而过的坚定,顿时觉得头大如斗起来。

  他们两个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定不是凑在一起、用法阵研究克莱斯托的记忆这种成立优等生学习小组一样的故事。
  伽尔心不在焉地想着,他心里甚至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说起记忆……卡尔和阿尔多阁下之间的记忆才是什么人都无法取代的么?

  这让他的胃里像是吞下了一块冰块一样沉重起来,伽尔发现,他和他们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一千年那么简单,简直就像一个无知的孩子仰望巨人一样,这让伽尔清楚地看见自己心里的不甘和……毫无疑义的嫉妒。

  这一晚上伽尔连续神游,卡洛斯叫了他两声都没听见,直到他的肩膀上被"变种"小番茄砸了一下,才一激灵回过神来。

  "呃……嗯?你说什么?"伽尔猝然抬头,目光撞进卡洛斯的眼睛,几乎是立刻,他就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你怎么了?"卡洛斯奇怪地问。

  "不,没什么,"伽尔飞快地说,"大概今天有点累了。"
  卡洛斯愣了愣,有些诧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伽尔这才发现,他一直认为的无论是人品、还是别的方面都很安全的卡洛斯,其实有一双格外锐利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他几乎有种快要被看穿的错觉。
  好在卡洛斯没打算深究,片刻就转移了注意力,叫大家各自去休息。

  卡洛斯虽然嘴上说得轻松,这一天晚上却一宿都没睡好,总觉得床上有另一个人的气味似的,他借着床头蘑菇灯柔和的光,仰面躺在床上,从被子里抽出了自己的一条手臂,袖子撸上去以后,在小臂稍微靠近手肘的地方,有一个已经浅淡了好多的疤。
  他记得那是一个牙印。

  不知道是不是看那个牙印看得时间太长,他一闭上眼就做起了梦。
  依然是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圣殿的花园还没有现在修整得那么豪华,园丁的水平很有限,哥哥查克正和一个老人说着什么,对方用那只温暖却枯瘦的手掌轻轻地在他的头上摸了一把。
  而他的目光却落到了远处的一个孩子身上。

  卡洛斯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见到阿尔多时对方的模样——他那么瘦小,几乎就像个三四岁的幼儿似的,宽大的学徒袍子里露出一截细瘦伶仃的手腕,皮肤像是牛奶一样,仿佛在阳光下闪着光。
  就像……像什么?词汇量贫乏的幼年小色狼怎么也没想出来,脚步却忍不住挪了过去,结果他发现那个孩子居然在哭。

  梦里,卡洛斯像是被什么控制了一样,情不自禁地傻乎乎地站在他面前。

  嘿,白痴,说点什么!他在心里这样鄙视着自己,却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嘿,你在这干什么?"他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拿腔拿调地说,忍不住一阵挫败——那种好像别人闯了你地盘一样的傲慢口气是怎么回事?

  金发"小美人"抬起头来,似乎被吓了一跳。
  接着,卡洛斯听到了一句他更不想听到的话:"你为什么哭了?你是男孩子么?我哥哥说只有小姑娘才会躲到没人的地方一个人抹眼泪。"
  听听,这是来找茬打架的么?简直没救了——那一刻,卡洛斯几乎想夺取身体的控制权,他甚至难以置信起来,自己小时候其实有这么讨人嫌么?

  果然,金发的孩子先是茫然了一阵子,随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侮辱了,本来就红通通的眼圈更上一层楼,连小脸蛋都被带起了一层恼怒的红晕,一言不发地甩开手走人。

  "嘿!"小卡洛斯赶紧追了上去,粗鲁地攥住对方明显比自己细了一圈的胳膊,不满意地说,"我还没说让你走呢,我在和你说话,为什么你这么没礼貌?"
  卡洛斯简直想捂脸——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来,"礼貌"这个词的拼写顺序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五六岁的小孩强壮与否还是很大的差别的,比如那个金发的小东西就差点让他拽了一个跟头,踉跄了一下,后退的时候正好被一块石头绊住,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哦……"小卡洛斯愣了愣,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不对,他其实不是一个坏孩子,可是作为弗拉瑞特庄园里最小的一个,他实在被娇宠得有些离谱,闯了祸从来都有大人来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这没什么",几乎没有形成道歉的条件反射。
  "我可不是故意的。"他找借口一样地嘟囔说,"你也太弱不禁风了。"

  若干年后的卡洛斯本人,此时却透过孩子的眼睛仔细审视着小时候的阿尔多——跟现在那么不一样,人类的成长真的挺不可思议,原来那么小那么软的一团,怎么会长成现在这么大一只的来着?
  可是……又有些东西是不变的。

  比如那孩子的眼神——压抑的、阴沉的、对周遭都充满了戒备和敌意的……甚至是凶狠的。
  他曾经以为阿尔多很可怜,大概最初的、最幼稚的感情除了因为被他那一头灿烂的头发吸引之外,还有那么一点同情。
  不过后来,这个人向全世界证明了,他实在是最不需要同情的那一个。

  卡洛斯安静地看着碧眼的小鬼生硬地按住小阿尔多的肩膀,说什么也不让他走,然后这个沉默地、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家伙终于被激怒了,一把扯下缠着自己的胳膊,狠狠地在上面来了一口。
  初次见面,就给他留下了这么一份礼物。

  即使幼兽的牙齿还不够尖,也足够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疤,那一刻,疼痛几乎和记忆一起袭来,卡洛斯突然抽动了一下,醒了过来。
  他愣了一会,长出了口气,窗外的天才蒙蒙亮,方才破晓。

  卡洛斯翻身起床,洗了个冷水澡给自己提神,目光又在手臂上那条伤疤上停留了一下,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决定去看看凯文——他不确定克莱斯托的记忆对影子魔是不是有特殊的吸引力,甚至不能确定凯文叔叔的神秘死因,这让他有些不放心起来。

  就在卡洛斯轻手轻脚地推开楼下客厅的门,往外走去的时候,身后一个人突然低声说:"要出去?"
  卡洛斯头也不回,冷淡地微微颔首——没有人第三个人在场的情况下,他根本连基本的敷衍都懒得做。

  "注意安全,早点回来。"阿尔多轻柔地嘱咐。
  然后再从后面抱过来,黏糊糊地讨一个吻什么的,卡洛斯讽刺地想,得了吧,你又不是我老婆。

  他脚步丝毫没有停顿,径直走出了大门。

  阿尔多却在目送着他离开以后,笑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了一段小小的、像什么动物的角一样的东西,尖端被雕刻成一个狰狞的野兽的脸,用某种特殊的布条绑着——这是他和人皮书一起,从唐格思古堡的低下宫殿拿到的。

  传说中影子魔的角,能制成特殊的法器,操纵人的梦。
  如果你想不起来,那么我一件一件地提醒你。

  随后他把这东西贴身塞进兜里,披上外衣出去了,他需要到圣殿去调整正在修护结界的能量阵,还要继续看看有没有关于那把水晶钥匙的蛛丝马迹。
  实在也忙得很。

37、第三十七章 影子魔 二

  伽尔心事重重开车送他的妈妈和侄子们去火车站,临到分别的时候,肖登夫人终于忍不住小声问:"关于约翰和那位……奥克尔先生,他们并不是圣殿的人,对吧?"
  伽尔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肖登夫人微笑着看着前方,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她说得一样:"别这样孩子,你忘了么?妈妈年轻的时候也当过教官,还亲自修订过教材,袖子上也是有过一个竖琴的人,所以我知道,现在的圣殿,是教不出这样的年轻人的。"

  伽尔沉默了一会:"抱歉妈妈,我不能说。"
  "我当然知道。"肖登夫人的话音,有些挫败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拉下她最骄傲的儿子的头,她微微踮起脚,温柔地整理着他的领子,"但也不是坏事不是么?圣殿已经一成不变了太久了,当然我们都知道和平是最好的,可有的时候仍然不得不遗憾,只有最动荡的年代里,才会出现那些光是名字排在一起,就让人热血沸腾的人,不是吗?"

  光是名字排列在一起,就让人热血沸腾的人……伽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空洞地说:"是的,强大的榜样会促进我们前进。"

  人类,即使古代有深奥的法阵学,现代有高速发展的科技,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咒术,但是单个人的力量显然是弱小得不值得一提的——就连传说中的卡洛斯,也只是个人类而已,他没有迪腐那样强悍的身体,饮食不调会肠胃不好,会受伤甚至会有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那样,几乎爬不起来的虚弱。
  他甚至会迷迷糊糊,几次三番地用手直接去抓微波炉里热好的东西,以至于到现在手上都有一个小小的烫伤。

  也许是因为亲近,伽尔有的时候,甚至有种这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平常人的错觉,然而……也只能是个错觉了。

  骄傲的金章知道自己不敢独自一个人,在走路都不稳的情况下,带着个只会碍手碍脚的实习生对上恶魔级,也知道自己绝不敢明知道对方是两个二级以上极端危险的迪腐,甚至还有第三只在暗处蠢蠢欲动,还能毫不犹豫地闯进它们的界里。
  他在这个男人身上,看不到畏惧、看不到恐慌、甚至看不到一点骄傲。

  伽尔知道,他和卡洛斯阿尔多大主教他们的差距,并不在于学识和战斗经验——那些都是可以弥补的。
  只有一样东西不能弥补,那些古老年月里,无数生死之地挣扎出来的人身上,那分沉淀到了骨子里的强大和镇定。

  肖登夫人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她抬手轻柔地拍拍他的脸,好像他还是个孩子似的,叹了口气,看似轻松地转换了话题:"相信我孩子,你有你的优秀之处,你一直是我和你父亲的骄傲——哦,得啦,说起来我昨天好像犯了个错误,你不知道,当我对奥克尔先生说出你们去向的时候,他的脸色有多可怕,约翰那个小家伙实在应该在告诉我,他已经有恋人了。"

  伽尔无从解释,只能苦笑一声:"我想他大概……只是喜欢凑热闹?"

  "好吧,"肖登夫人显然只是为了转移话题而转移话题,完全没往心里去,只是顺口感叹了一声,"爱情真是年轻人的玩意——迈克,莉莉,从你叔叔的车上下来,我们要上火车啦!"

  这时候,伽尔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这使得他竟然突然脱口说:"妈妈,如果……"
  才吐出几个字,他的话音在肖登夫人转身看向他的时候戛然而止——我在干什么?他心烦意乱地想,我难道想说什么么?

  "嗯?"
  "不,没什么。"伽尔逃也似的钻回了他的车里,"我就不送你进火车站了,关于克莱斯托和昨天约翰说的影子魔,我需要到圣殿去一趟,调集猎人开始准备调查,这是要紧事!"
  肖登夫人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伽尔并没有给她机会,他飞快地调转车头,跑了。

  而后,伽尔为了自己的懦弱行径,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盘。
  然而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若无其事一样地开着车直奔圣殿,好像把这件事从他的大脑里清除了——伽尔从小就是一个非常理智的孩子,他出生于一个特殊的猎人家庭,叛逆的哥哥完全不懂得成为一个"傻乎乎追着某种不存在的野兽跑的特殊警察"有什么趣味,他去了国外,追求他的艺术梦想,而他——肖登家的小儿子,弗拉瑞特的最后一支血脉,注定背负起这个古老的传承。

  他一直努力,一直优秀,可在他整个青春期里,却没有人记得住"伽尔"这个名字。
  弗拉瑞特的后代和肖登教官的儿子,这两个负担一样的光环就始终笼罩着他。
  他别无选择,只能遵循着一条从出生开始就注定的路,一直不停地走下去,并且永远也看不到出头的那一天。

  这很痛苦,弗拉瑞特的血脉里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反叛,它们在他哥哥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到了他这里,却被痛苦地压制在骨子里——每当他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在图书馆翻开他那份长长的族谱的时候,这种痛苦就愈加明显了。
  弗拉瑞特似乎已经被卡洛斯变成了一个符号,这位显赫的先祖让以后的任何一个人,都变成了这份传承里面的一个不起眼的组成。

  而这份压抑的理智,才是几乎伴随了伽尔终身的东西。
  为此,他决定把那个疯狂的"八分钟之夜"忘记,安安分分地做好他的工作,不辜负他家里住进的那两位大人物,抓住一切机会好好磨练自己,变成一个更好的猎人。
  这个想法几乎让他有些绝望起来,变成一个更好的猎人有什么意义呢?圣殿也不会在金章之上再给他颁一个"钻石章"。
  可是……说不定有一天,那个人会真正为了他而自豪呢。

  伽尔保持着这种忽上忽下的心态径直到了圣殿,幸亏那些死在他手里的迪腐们的怨灵保佑,让他在这种恍惚的状态里赶着早高峰,竟然没有出车祸。

  伽尔到了路易的祭司办公室,正好碰见老朋友搀扶着史高勒先生往外走,照顾史高勒的护工正在那里等着——这位可敬的老先生即使已经罹患重病退休,也依然坚持隔一段时间就到圣殿来,好像放不下一个执念似的,随时关注着结界的修复工作。

  他看起来更瘦了,像一根在风中摇摇欲坠,马上就要熄灭的蜡烛。
  伽尔赶紧站在一边,给他让路。
  史高勒先生对他点了点头,扶着护工的手臂,拖拖踏踏地往外走去,老迈的背影让人轻易生出一种行将就木的感觉。

  "只有看见他,我才能感觉到'每天,生命都离死亡更近一步'是个什么样的概念。"
路易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说,"这让我觉得很遗憾,你看,我们从小就进入圣殿,从来就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猎人,几乎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梦想,说不定有一天,一辈子就过去了,回想起来,居然连一件出格的事也没做过。"
  伽尔沉默地点了根烟,自嘲地一笑:"我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是小时候有一次翻墙到了前殿,混在游客群里跑出了圣殿,打算出走。"

  "是啊,"路易常年异常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轻松表情,"结果你只是坐大巴在市中心的电玩城里打了一下午游戏,又乖乖回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都无奈地笑起来。
  "好了行政长官,"伽尔说,"我是来找你立案的。"

  路易把他带进了办公室,安静地听完他描述了克莱斯托的丢失的记忆。
  路易沉默了一会:"确定是影子魔?"

  "那两位先生同时判断的。"

  "等等,你看看这个。"路易打开网络新闻,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里点开了一条新闻,《追踪古怪神经炎——疑似传染病》,"患者先是出现轻度痴呆、短期记忆下降,精神恍惚,随后会毫无征兆地突然晕倒,被送进医院抢救后,无法检测出大脑的任何损伤,但患者会突然变成植物人,少数病例中,病人最终会醒来,但记忆混乱,智力水平退化严重,生活无法自理,具体病因正在调查中。"

  路易点开了下一页,伽尔凑了上去,发现文章记者非常仔细地列出了一些发病区域,以提醒公众注意:"从萨拉州开始的,我想他说的第一个人是凯文的爷爷,然后往西的穆迪亨州,华克州,拉尔维斯州……后来又有往东回到萨拉州的迹象。"

  "路易,"伽尔严肃地说,"你觉得……像不像某种东西正在追踪什么?"
  "你的意思是,影子魔正在追踪一个人?"路易问,"会是谁?"

  "我需要每一个病例发病时间前后,几个当地流动人口的数据库交叉比对列出嫌疑人名单——影子魔是附身迪腐!另外即使它附身在不同的人身上,它追踪的猎物也应该在其中。"伽尔飞快地说,他突然想起卡洛斯昨天提到的一个字眼——克莱斯托一族的"祭司"。
  他从自己包里找出阿尔多带回来的人皮书,飞快地翻着:"祭司,祭司……"

  路易已经立刻把电话打出去,通知网络部工作人员以最快的速度开始搜索。

  伽尔一目十行地阅读着人皮书上的文字,随后他用力拍了路易一下:"找到了,在这里!"

  克莱斯托的神秘祭司,掌握着克莱斯托一族的终极秘密,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被选中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传承的,和普通的族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另外,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每一代克莱斯托祭司都是残疾人。
  他们被称为——"看得见真相的人"。

  "残疾人——对,这是一条线索,在刚才的比对名单里加上残疾人。"

  "你认为那东西追踪的是克莱斯托的祭司?"
  "只是个猜测,我还要问问……"

  网络部的电话打过来了:"梅格尔特教官,名单上一共有十六个人。"
  "加上限制条件为残疾人呢?"路易问。

  那边沉默了片刻:"一个。奥利弗?道格拉斯,三十二岁,男,盲人。"
  "给我查他最近的记录。"

  "稍等……"网络部迟疑了一会,两分钟以后说,"萨拉州圣地杰森广场的一个咖啡店显示了道格拉斯先生的最新信用卡消费记录。"

  "圣地杰森!"伽尔猛地站了起来,"华森先生就住在圣地杰森医院,卡洛斯今天早晨给我留了便条说他去了杰森街区找凯文!"

  "冷静冷静,"路易惊异地看着他的老朋友,"这只是个潜在的可能受害人,是迪腐的可能性很小——再说那可是卡洛斯,伙计,我倒觉得那位影子魔的人身安全才比较值得担心。"

  "叫调度组,给我调配十个目前没有任务的猎人。"伽尔毫不理会路易难得的幽默,拎起车钥匙就往外跑,"我要先过去。"
  "等等!"现任执剑祭司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如果已经确认是恶魔级迪腐,需要从大主教那里签发特殊任务令,即使是金章也不能单独行动!"

  "我刚才说过我这一辈子没有做过多出格的事?"伽尔头也不回地大声说,"我觉得再不出格就晚了……另外,我突然发现金章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众多平庸至死的人里面比较会自我安慰的一小撮,弱爆了。"

  路易:"……"
  兄弟你是不是早晨误食了卡洛斯弄出来的什么奇怪的食物,导致不明原因中毒,于是现在的小宇宙爆炸了?

38、第三十八章 影子魔 三

  路易在伽尔炸毛着跑出去以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决定把这件事交给正在地宫的阿尔多大主教处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边一有情况这边就转呈那位阁下,让他觉得有点怪怪的。
  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而卡洛斯正在撺掇着凯文离家出走。
  "这没什么。"可以想象,如果有一天卡洛斯变成圣殿的教官,大概会把那里变成逃学儿童集散地,"你已经快十一岁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至少已经实践出了六条偷跑出去不被抓到的路线。"

  凯文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我妈妈不会同意的。"
  "如果你妈妈同意的话,那就不叫离家出走了伙计。"卡洛斯叹了口气,他抬起头,发现他们说话的工夫,也有护工在附近照应着。
  据说凯文出生的时候就因为某种原因先天不足,每年都有将近半年的时间在医院里度过。

  "平安夜那次你就做得不错,计划了很久?"卡洛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毛茸茸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抚摸一只生来就翅膀畸形的小鸟,永远只能生活在一个小小的巢里,艳羡地看着同伴和天空。
  "每年平安夜的时候我父母都会出去应酬,"凯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把护工吓了半死,临时通知了我爸爸,打搅了他工作,下次不敢了。"

  卡洛斯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明白,自己那个上房揭瓦的青春期完全不具有参考价值,可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要比别人活泼一点,闹腾一点吧?十一岁的男孩子最大的兴趣是阅读,并且安静地一坐就是一下午——卡洛斯回想起来,凯文是他认识的第二个这样的人。
  嗯……第一个是个奇葩,不提也罢。

  有些东西卡洛斯原本理解得不是很透彻,直到看到了那本人皮书,他才隐约明白克莱斯托守护的记忆的传承到底是种多么重要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只有经过了传承,才会被承认是个克莱斯托而非人类,否则再紧密的血缘关系也不顶用,比如凯文的叔叔。

  阿尔多说他们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并不是仅仅是字面意思。

  人类生活的世界,从很久以前就是一个战场,那些要靠阳光才能活下去的动物和植物,以及以这些"阳光"生物为食的黑暗一族彼此争战不休。而克莱斯托是当中的天平,但是一直以来,人们都相信着,他们掌握了战争的关键。
  一千三百年前,神秘的克莱斯托一直到了战争最后的时刻才出现,选择了把最大的注压在了圣殿一方,他们的倒戈直接导致了焦灼的战况的倾斜,如果不是这样,帕若拉也不会孤注一掷地带着他的迪腐跟班们闯入圣殿,落到他们禁术的陷阱里。

  卡洛斯知道,凯文的梦是传承的一种方式,叫做"自然启蒙",不过人皮书上记载,这个过程一般是从成年开始,十一岁的年纪就开始启蒙实在是非常少见的事。
  他知道这个孩子会有一个了不起的将来。
  而结界的破损仿佛昭示着什么,卡洛斯无法忽视那种来自本/能的危机感,从他的立场,当然希望克莱斯托这一次还能站在圣殿这一边,但是……

  他看了凯文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可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呢,卡洛斯想,这不公平。
  男人若无其事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走吧小书呆,我带你玩点有趣的。"

  卡洛斯实在是个会找乐子的高手,直到已经中午,男孩才恋恋不舍地解开小麻雀腿上的绳子,把被他们抓到的小鸟放走,抬头看着卡洛斯问:"你以后还会来找我玩吗?"
  "当然。"卡洛斯把他抱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凯文快乐地尖叫起来。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攥住卡洛斯的衣角,期冀地说,"就像过山车一样,我还从来没坐过过山车呢,下次你可以带我偷偷离开家里,去游乐场吗?"
  "这个么,"卡洛斯又让他在空中转了一圈,然后轻轻地把男孩放在地上,弯下腰,按了按他的脑袋,表情生动地说,"如果我能弄明白那些地铁的方向的话。"

  凯文笑起来。

  "好吧,我保证……"
  卡洛斯的话音到此戛然而止,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望向门口的方向——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
  那是一个无法形容的人,他超越了世界上所有的语言。

  "哇哦……"凯文轻轻地惊叹了一声。

  陌生人笑了起来,这一个笑容,让所有看到的人都仿佛被狠狠地击中了心脏,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那一瞬间,唤起人们埋葬在心里的最温暖美好的记忆。
  卡洛斯感觉自己被美色撞了一下老腰,勉强定了定神,把神色恍惚的凯文往身后推了一把,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剑柄上:"你是?"

  陌生人伸出手,摸索着自己面前的空气,卡洛斯这才注意到,他那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并没有焦距,竟然是个盲人。
  "啊,"对方轻轻地感叹,"一个猎人。"

  急促的刹车声在门口响起,伽尔匆匆忙忙地从车里跳出来,喊了一声:"卡尔!"
  电光石火间,卡洛斯猜到了一种可能性,他冲伽尔抬了抬手,阻止住他的脚步,然后对盲眼男人微微欠身——他毫不怀疑对方会通过某种方法"看见"他,礼貌的同时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克莱斯托的祭司。"

  伽尔看到这个人摸索的动作,立刻打开手机邮件,和网络组的人发给他的人照片对了对,皱皱眉插话说:"道格拉斯先生,我们有理由相信,您现在正处于某种未知的危险中,如果可以的话,请您……"

  "杜拉路多。"道格拉斯先生轻轻地打断他,伽尔注意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发音方式像极了卡洛斯在华森先生病房里召唤水晶叶子时用的那种,像是一首含在嗓子里、游曳不去的歌声,但又和卡洛斯那个山寨水货版的有细微的差别,里面仿佛蕴含着某种能扰乱人神智的魔力一样。
  道格拉斯往前走了两步,他在空中摸索的手指不断屈伸,像是在抓着什么东西似的。

  "杜拉路多——来自深海的影子魔。"道格拉斯先生忽然笑了一下,"不光是人类,连迪腐也闭塞了一千年,丧失了它们的敏锐和趋利避害的本/能,所以说结界真的是个好东西么?对此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评论。"
  他径直走到卡洛斯和凯文面前,甚至颇为无礼地一伸手覆上了卡洛斯的脸——卡洛斯终于忍不住在自己手里有剑的情况下退后了小半步,他甚至脸红了。

  所以说对于男人而言,色相果然是比暴力更强大的武器——无论是英雄还是狗熊都能给一锅端了。

  "嗯?"道格拉斯先生轻轻地歪了一下头,"真奇怪,我似乎见过你。"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个蹩脚的搭讪,卡洛斯简直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特别他发现这位不拘小节的道格拉斯先生还企图凑过来闻一闻他的味道的时候。
  我只是用凉水随便冲了个澡,压根没想起来用沐浴液——这是卡洛斯脑子里唯一没有半途而废、成功运行出来的一句话。

  这可有点不像话了……
  伽尔终于看够了,大步走过去一把拉开了已经有点进入花痴状态的卡洛斯,铁青着脸瞪了他一眼——行啦,快擦擦你的口水,别像个色狼似的!
  谁知就在这时,道格莱斯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弗拉瑞特家的小儿子,是的,我记得你,过去的年头实在太长了。"

  卡洛斯一愣,从荷尔蒙中清醒过来,立刻就明白了——和普通的克莱斯托族人只接受自然启蒙不一样,克莱斯托祭司还有一个特殊的人体传承,在上一任祭司生命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他们会把自己终身的经历传给下一位。
  如果说过去锻造了一个人的现在,那么其实按照人类的理解,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克莱斯托祭司从远古到现在,都是一个人。

  一个记得成千上万年、沧海桑田剧变的老人。

  卡洛斯回想起一个名字,这让他有些怀念地笑了一下:"是的,好久不见,海格尔先生,多谢您的救助。"
  他叫了一个陌生的名字,道格拉斯先生却平静地回应了。

  "不算什么,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徒步独自越过死亡谷地的人,印象深刻。"他依然用那种特殊的语调轻轻地说,"不过我的……那位不知道多少代的前任海格尔已经死了,我认为你用这个过时的代号和我攀交情,可不是个高明办法。"
  被看穿了那点小心思,卡洛斯也不觉得尴尬,把帽檐往下拉了一下,他说:"即使只是四处流浪的猎人,我也有自己的立场,并且衷心希望能再次为人类争取到一位举足轻重的盟友,您觉得呢?"

  道格拉斯先生沉默了一会:"不,年轻人。"
  接着,他露出一个似乎有些轻慢的笑容:"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原因、用什么方法来到了这里,但既然是你,就应该明白,克莱斯托是中立的守护者,不到能看清结果的一刻,我们绝不做出任何选择。"
  这回伽尔也听明白了,他皱皱眉,尖锐地问:"即使影子魔伤害了你们的族人?"

  道格拉斯往他的方向扭了一下头,好像他能"看见"一样。

  "即使有人因为'秘密'而死,那也是他不可逃脱的宿命。"道格拉斯先生像个神棍一样冷漠无情地说,"我们并不因为一个人的原因,而改变整个种族的动向,猎人们,我们并没有你们那种奇特的世界观,也没有所谓的同胞感情,对克莱斯托而言,重要的只有传承。"

  "所以你们只是个在战争里投机犯。"卡洛斯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几乎是出言不逊地说,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激怒眼前这个神秘的男人,"说真的海格尔先生,我一直觉得克莱斯托有些做作得过头——像你们这样的人,即使不把自己藏起来,时常在萨拉州市中心的百货大楼的大屏幕上做个马桶广告什么的,人类历史上也不会留下任何关于你们的记载——因为你们实在没什么丰功伟绩好说。"
  道格拉斯先生果然我见犹怜地皱了皱眉。

  卡洛斯方才还在冒着花痴泡泡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冷酷的目光,颇为漫不经心地说:"好吧,到你能看清结果的时候——我希望你没有那个……那个什么病来着伽尔?近看眼还是近光眼?"
  伽尔:"……"
  好吧,这位心急火燎地赶来的年轻人心里想,卡洛斯也有不擅长的事,比如他绝对不适合谈判——这家伙实在太没耐心了,两句话说不对付,就让人家自己玩去。

  绿眼睛的男人转向神秘一族的祭司,脸色突然沉下来:"但是很抱歉,我恐怕不同意您带走凯文。"
  "你知道……"道格拉斯先是一愣,随后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松动了一点,"哦是的,你是个幸运的年轻人,见证过海格尔的传承。"

  他扒开自己额前柔软的头发,亮出那里的一个浅灰色的标记:"这是死神的记号,当它变成深灰色的时候,我的记忆就会化成一块水晶叶子,在此之前,我必须找到我的继任者——不过弗拉瑞特先生,即使我们曾经合作过,也并不代表你有权利对我们族内的事物多管闲事。"

  "啊哈。"卡洛斯把凯文往伽尔怀里一推,活动了一下手腕,非常光棍地说,"这么说您是想打一架了?说实话,我真的对您的胜算比较悲观,鉴于我实在看不出来那些老掉牙的记忆有什么重要的。"
  他的目光阴沉下来,锁定了道格拉斯先生那张的漂亮脸蛋:"重要到你可以剥夺一个孩子身体完整的权利。"

39、第三十九章 影子魔 四

  伽尔回忆着卡洛斯从"花痴",到"态度友好地叙旧"并"企图拉人入伙","拉人入伙未果"后,又"不耐烦地让别人该哪去哪去",再发展到现在——他们俩看起来马上就要打一架,感觉这一系列的变化简直快得让人跟不上信息流动速度。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故事让伽尔明白了,为什么尽管卡洛斯和阿尔多两个人看起来羁绊那么深、那么有默契,那位先生为了对付他却依然一边头疼着,一边无所不用其极,折腾得所有人跟着上蹿下跳,也讨不到这个人的一个笑容——因为他变脸变得实在是太快了!
  快得让人怀疑……他那些外露的情绪全都是假的。

  四下里的气氛一触即发,被扔到他怀里的凯文紧紧地抱着他的腿,惊恐地目睹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斗殴现场,伽尔望着不远处闻讯赶来、已经打算报警的护工,终于忍不住干咳一声:"我说二位,这还是在别人家里吧?"

  别说是别人"家里",就是女王的屋顶上,卡洛斯也能照拆不误,而另一位则更没有是非善恶观,听着他刚才那话音里的意思,别说打架斗殴,就算杀人放火,恐怕也不在道德谴责范围之内。
  鉴于他认为自己不是"人"。

  就在伽尔已经开始纠结,万一他们俩就在这直接动手,自己是应该先拉架呢,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帮忙的时候,救星来了。
  路易先生办事果然效率,在他跑了以后,就迅速地点了十二个资深猎人,由阿尔多大主教亲自带人去现场,嗯,"支援"。

  阿尔多一看到这个场景,立刻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疼,他揉了揉太阳穴,大步走过去,一把拉住卡洛斯放在剑柄上的手,把他拔/出了一小半的重剑给推了回去,瞪了他一眼:"这又是干什么?"
  卡洛斯一看,架要打不成了,于是气哼哼地翻了个白眼,后退一步,倒是没忘了在"外人"面前,不扫他前任上司的面子。

  阿尔多这才皱着眉扫了一眼道格拉斯先生,用视美色如粪土的犀利目光,一眼命中了对方的身份:"克莱斯托祭司?"
  道格拉斯先生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是你。"

  阿尔多知道这货不好对付,于是沉默了一会,最后缓缓地对道格拉斯先生伸出一只手,端着身份却又不失诚恳地说:"希望这一次,我们到最后依然不是敌人。"
  道格拉斯先生轻飘飘地伸手和他握了握,知道他还有后话,果然,阿尔多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可惜我倒是觉得,克莱斯托站在我们这一边,比起另外一种选择更有好处。"

  道格拉斯先生不意外地挑挑眉。
  阿尔多笑了笑:"鉴于我们已经合作过一次,我们也遵守了诺言不是吗?这些年人族和克莱斯托一直相安无事,我相信,这也是你们一直想要的结果。我知道对于阁下而言,只有记忆才是真实的,所以为什么不问问你们记录下来的真实的历史是怎么样的呢?我觉得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背离过去的合作伙伴,贸然站到另一边的风险实在很大,你觉得呢?'看得见真相'的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沉默了一会,笑了一声:"这倒有些说服力,不过……"
  他故意顿了顿,轻轻地抬起下巴说:"我觉得人族有的时候实在是狡猾过头,您认为呢?"

  "当然,我们目标明确并且善于迂回,理智充足,比智商参差不齐、容易被欲/望控制的迪腐更加安全且有迹可循,所以我并不觉得狡猾是什么缺点,"阿尔多仿佛一点也没听出他针对自己的弦外之音,依然不咸不淡地说,"而且您真的用不着这么早做决定,毕竟现在我们还有结界。不过我想您也知道,对于投机而言,在看起来最危险的时候下注,才有可能获得最大的好处。"

  他欲擒故纵,进退得当,前面语气冷淡得仿佛一点也不在意眼前这位克莱斯托祭司,后面又好像完全是在为对方着想。

  道格拉斯先生终于意识到,再说下去,自己很可能被这个男人套进去,于是往阿尔多的方向"看"了一眼,沉声结束了这一段对话:"结界大主教,阁下还是一如既往的会说话。"
  "谢谢您的赞誉,"阿尔多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么我期待下一次的合作。"

  道格拉斯先生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地转身走了。

  "等等,不是说有影子魔……"一个跟来的猎人迷茫地看着盲人头也不回的背影,开口问,看来还没从遇见恶魔级迪腐的那种如临大敌的状态里出来。

  "放心,他死不了。"卡洛斯轻轻地"哼"了一声,"你看他那副让人一见就像胖揍一顿的德行就知道。"

  猎人们:"……"
  请问这里面的逻辑关系究竟是怎么推演的?

  阿尔多终于在道格拉斯先生走了以后,无奈地看了卡洛斯一眼:"你不能总用一种方法来说服一个人。"
  "他上次就是这么答应我的。"卡洛斯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办法?"伽尔忍不住好奇了一句。
  "我把他按在地上揍,他不答应就得继续吃拳头。"卡洛斯耸耸肩,"最后我把他打服了,压着他回萨拉州签约。"

  伽尔:"……"
  凯文:"……"

  阿尔多对这种峥嵘往事实在想不出评价的方法,只得沉默了一会,然后相当委婉地提出:"我觉得他只是对你不单恩将仇报、还用这种……别具一格的威胁方法强迫他签约,而感到有点震惊。"
  "……"卡洛斯,"真是太感谢你了。"

  阿尔多见缝插针意有所指地说:"你不能总是把他当成一个人,现在的这个奥利弗?道格拉斯已经不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海格尔先生了。而且……就算是同样的记忆,同一个人,也是会改变的。"
  卡洛斯扫了他一眼,方才还在热血燃烧着的表情光速冷漠了下来,他轻轻地挑了挑眉:"你在暗示什么吗阁下?"

  阿尔多温柔深情地看着他,可惜这种连石头也能感动的眼神完全撼动不了卡洛斯那粗犷的神经,他毫无压力地与阿尔多对视了一会以后,轻描淡写地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阿尔多温柔如水的眼睛被人毫不留情地打碎,水波碎开扩散出去,落寞却浮了出来。
  显然,比起他的温柔,"落寞"才是更有杀伤力的一招,卡洛斯飞快地避开他的目光,转身拉起凯文,不放弃地打算把他拐带回圣殿。

  伽尔这才注意到,阿尔多所有的脆弱的表情都只是给卡洛斯一个人看的,一旦人走了,表演价值没有了,就会立刻收回来,然后站在远处死死地盯着卡洛斯的方向,眼神坚定得让人有种遍体生寒的感觉。
  伽尔突然想起网上流传的一句不知道哪国的言情小说里出的话——你喜欢一个人,就给了他伤害你的力量。

  可是阿尔多大主教似乎丝毫不为卡洛斯的话触动,伽尔甚至忍不住怀疑,他真的喜欢卡洛斯么?然而……如果不是来自骨子里的执念,为什么他又会有那种坚定到仿佛势在必得的眼神呢?
  啧,伽尔甩了甩头,真他妈心酸——连情敌都没资格给人家当。

  猎人们当然不能像道格拉斯先生一样愉快地抬腿走人——因为他们是苦逼的公务员。

  在阿尔多眼里,这些猎人虽然身手不利索,但是做起技术活来还是颇为训练有素的,仅仅是一下午的时间,就在杰森街区安放了好几十个迪腐感应监控器。
  当监控录像通过一个巴掌大的终端递到阿尔多手里的时候,这位要求近乎严苛的大主教终于颇有些意外地挑挑眉,对照着地图仔仔细细地把每一个监控器的所在地和监控范围研究了一遍,最后难得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不错。"

  卡洛斯听了他的评论有些惊讶,颇有些好奇地蹭过去远远地瞄了一眼,过了一会,居然主动坐到了阿尔多对面,一脸严肃。
  "怎么?"伽尔也走了过来。

  "嗯……"卡洛斯把图示意图拽过来,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好半天才吁了口气,"了不起,至少有三个地方,如果是我的话,是不会立刻想到的。"

  "公园正中空地的草坪和第六个死胡同的拐角处,"阿尔多问,"还有哪里?"
  "屋檐。"卡洛斯看了一会,坦白地说,"我第一眼甚至没反应过来它的用途。"

  阿尔多把图纸翻过去又看了一眼,皱皱眉:"它有什么用?"

  卡洛斯拿起旁边的一根笔,在平面图非常不起眼的角落里画了两条交叉的线:"应该是这样,如果只在屋顶上设监控的话,在这里有一段是看不见它的,这个地方设监控,前面被墙挡住,左右却能拍到它来的方向和离开的方向。"

  伽尔心惊胆战地问:"你怎么会知道?我记得监控理论作为一门学科,是十九世纪才发展出来的,在数学物理学和工程学的奠基下,由几代学者才建立起来的。就连监控器本身都是工业革命之后,热兵器有所发展才慢慢被引进迪腐捕捉的。"

  "我们那时候监控有法阵,"阿尔多摆弄着手里一个被他拆了一半的监控器的样本,"我看过你们收藏的法阵典籍,看来是已经失传了……不过确实不如这个精确,好东西。"
  "而且那时候布防的法阵全靠个人战斗经验,"卡洛斯说,"难免疏漏……回去给我找几本你们说的那个监控理论的书好不好?"

  整个杰森街区一共五十六个监控器,由十二个经过严格训练的猎人共同完成,而一个从没有接受过任何理论学习,不要说数学——连手机号码的几位数字都记不清楚的男人居然一眼之下能看穿五十三个。

  看着他颇有求知欲的眼神,伽尔除了点头还能怎么样呢?
  "太好了,我们这就走。"卡洛斯立刻跳起来。

  伽尔却没有动。
  "怎么了?"卡洛斯问。

  "你回去让埃文去我的书房给你找找,有一些我当学徒时候的课本和笔记,"伽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转向阿尔多,"阁下,这次影子魔的防务行动能让我接管么?"

  阿尔多看了他一眼,眉头轻轻地一皱,说:"我记得古德先生说过什么条例,二级以上的迪腐必须由三个以上的金章协作,团队人数不得少于……"
  少于多少来着?
  阿尔多实在不记得了,他对这种群殴一样浪费人力的管理方法相当不满意,可是也无计可施……这群连个变异的黑鱼都抓不住后辈们,实在有点烂泥糊不上墙。

  "请您给我一个机会,我希望能磨练自己一下。"伽尔坚定地看着他。

  年轻人的侧脸仔细看略微有些像卡洛斯,正面却不大看得出血缘关系,尤其那种……执拗与坚定,大概永远不会出现在卡洛斯脸上。
  阿尔多看了一眼卡洛斯,发现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也点了点头:"如果需要支援的话……"

  他话还没说完,卡洛斯就拉过伽尔的手,蘸着旁边人喝水的一次性纸杯里面的红茶在他手心里画了一个法阵,不知道是不是伽尔的错觉,对方的指尖落到他手心里的那一刻,伽尔觉得整个人都像是泡在温水里一样,温暖舒服极了,心却越跳越快。

  "我会知道的。"卡洛斯伸手揉乱伽尔的头发,在他的呆愣里,难得地像一个称职的长辈似的嘱咐说,"自己小心点。"

  阿尔多别过脸去,脸上一丝阴霾划过——真让人嫉妒。

40、第四十章 影子魔 五

  人是不是会变的?
  卡洛斯看了一眼旁边一门心思地摆弄着监控器的阿尔多,心里突然不受控制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他到底还是忍不住被阿尔多的话影响。

  监控器里看不见法阵的痕迹,电线和芯片倒是有一大堆,阿尔多表情严肃,翻来覆去地折腾着手指间的一小块芯片,眼神却难得地有些茫然。
  然后"啪"一声,一簇小火花在他手指尖升起——芯片好像是不堪折磨,居然自爆了,把车里的人都吓了一跳。阿尔多急忙无声地念了一个小小的清理咒,芯片老老实实地熄火报废,留下一片灰黑,他偷偷搓手指的模样居然有几分笨拙。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见,发出善意的笑,卡洛斯却背过脸去,望着窗外飞速往后的风景。
  他觉得陌生——海格尔先生,乃至旁边的这个人,这些难得的旧识,却突然之间都给了他一些似是而非的感觉,仿佛是认识,又好像已经和记忆对不上,看起来陌生得很了,如果不是有这些人的存在,卡洛斯或许会把千年后的世界当成一次奇特的旅行,然而他们却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

  车子驶过市中心的堵车地带,慢慢进入半山区,有些颠簸起来,卡洛斯在左摇右晃里闭上眼睛,打算打个盹休息一下——反正他感觉和阿尔多也没什么话好说,和他共处一室十分尴尬。
  很快他就呼吸均匀地靠在一边不动了,阿尔多停下手上的动作,小心地把外衣脱下来,裹在他身上,然后停下动作观察了一下,发现卡洛斯并没有醒。于是阿尔多得寸进尺,轻轻地扳过卡洛斯的肩膀,把他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倒不是卡洛斯睡得太死,而是他大概是习惯了——战争的时候,圣殿除了防护法阵依然运行之外,什么房顶楼阁都坏得差不多了,床位要让给受伤的人,剩下的几乎是幕天席地。
  晚上防着敌人夜袭,总不能一起睡死过去,每天都要留人守夜,阿尔多知道卡洛斯对他的气息和存在都并不敏感,看着膝头睡得安稳的人,一时不知道是该兴奋还是该苦恼。

  最后他只得叹了口气,把卡洛斯掉下来的一缕长发塞到他肩膀后面压好,然后做正人君子状把手插/进口袋里,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影子魔的角——真是惜时如金,连一分钟都不愿意浪费。

  于是卡洛斯这一觉睡下去,就迷迷糊糊地做起了梦来。

  他好像躺在一片草地上睡觉……呃,这草地有点硬,一开始硌得他脖子疼。后来模糊间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草地自己又变软了一点,这才好了。

  然后有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叫"醒"了他,也彻底把他拉进了梦境里:"卡尔!卡尔你在这里么?"

  梦里他变成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尽管在这个年代,有些孩子才刚刚初中毕业上高中,但是卡洛斯那个年纪的时候,却已经彻底从圣殿毕业,正式作为实习生,跟着导师出任务了。
  卡洛斯翻了个身,假装没听见。

  对方叫魂一样没完没了:"卡尔!卡尔快出来!"

  卡洛斯终于不堪其扰地揉着眼从草地上坐起来,把脑袋上沾的草茎扑棱下去,低低地骂了一声:"见鬼,这也能找到。"

  "桑吉斯老师在找你,他说……"

  "去你的,我才不替他给那帮走路都会摔跤的小崽子上课。"没等对方说完,卡洛斯就嘟囔了一声,重新躺了回去,少年的脸还没有脱离稚气,偏偏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不屑模样,看起来又可爱又欠揍。

  "好吧,桑吉斯老师还说,下个月有一次死亡谷地外围的围剿,本来实习生是不允许参加的,但是如果有推荐信的话,可以通融一下,所以你……"
  这个脸上长着雀斑小青年显然很明白卡洛斯的软肋在哪里。

  少年卡洛斯二话不说从草地上爬起来,干脆利落地说:"我去!讲义在哪里?"

  桑吉斯老师教迪腐类型研究,这实在是一门照本宣科的无聊课程,卡洛斯自己讲起来都昏昏欲睡,用了半堂课的时间,就把"混血迪腐"这一讲懒懒散散地上了,并且毫无诚意地掀了掀眼皮,对底下不比他小多少的"小崽子"们说:"还有问题么?"
  识相点最好都闭嘴,老子都快给饿成人干了。

  然而一个不识相的少女高高地举起了手——哦,喜欢没完没了的书面作业和拿着各种蠢问题问东问西的优等生,每一届都有一些这么见鬼的学徒。
  少年爱答不理地点了点头:"嗯,杰斯小姐,什么事?"

  "您刚才讲了混血迪腐有不同类型的迪腐之间的混血,人类和迪腐的混血,那么如果是附身类型的迪腐所附身的人类和其他人生下的小孩,也算是混血么?"

  瞧,果然是个蠢问题——卡洛斯磨磨蹭蹭地收拾着教案,公式化地回答说:"迪腐和人类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所以它们生小崽的方式和人类也是不一样的,从我们的角度来看,它们的生/殖更倾向于是一种能量的传承,无论是迪腐,还是附身,如果这一点不变,答案就是肯定的,另外杰斯小姐——我想你没学好'附身'那一课,迪腐附身的那一刹那,宿主人类就已经死了。"
  杰斯小姐脸微微红了,然而还是不依不饶地叫住了他:"请等一等弗拉瑞特前辈!那么这种人类和迪腐的混血,到底是属于人类还是属于迪腐呢?"

  这问题倒是让卡洛斯脚步一顿,他想了想,犹豫着说:"目前没有明确的定义——要知道迪腐和人类的混血,特别是附身迪腐和人类的混血,他们的外形和普通人类没有什么区别,并且极其稀有,绝大多数都难以存活,而第一凶手总是它们的人类母亲,老实说我个人从来一个这样的混血,圣殿也没有把混血当做迪腐处理的先例。"

  "但它们总是存在的,对吗?"
  卡洛斯耸耸肩:"应该是吧,传说……"

  什么传说,他还没来得及展开话题,阿尔多的导师就急匆匆地闯进楼道里,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卡尔,你看见里奥了么?"
  卡洛斯眨眨眼,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今天不是轮到他出任务么?"

  "哈利告诉我他被一只卡迪魔犬咬伤了,"男人因为匆忙而显得有些衣着凌乱,"见鬼,这小子死去哪里了?再任性也该知道分寸吧?"

  大家都知道,里奥?阿尔多有个不好的习惯——或许是因为洁癖,他非常讨厌别人靠近他,尤其排斥一切身体检查,能混过去就混过去。平时还算乖巧,一旦遇到点小伤小病,就开始无理取闹,总是躲躲藏藏不愿意接受治疗,简直被全殿治疗师视为天敌。

  卡洛斯皱皱眉:"严重吗?"
  "卡迪咬一口倒是无所谓,牙上没毒,净化水稍微洗一洗,包扎一下就行,不过哈利跟我说那畜生咬得很不是地方,破了一根主要血管,回来的时候血都快把衣服染红了……喂,卡尔你去哪?"

  "找他!"卡洛斯把教案往他怀里一塞,二话不说就往外跑去。

  他熟练地爬墙翻进了阿尔多的寝室,没人,找了他平时喜欢一个人躲着看书的地方——花园角落,后殿屋顶,甚至地宫密道,全都一无所获。

  "怪了,到底去哪了?"
  终于,把整个圣殿翻过了一圈的卡洛斯想起了一个对阿尔多而言非常私密的地方——他只在以前死追追不到人的时候,有一次猥琐病发作,曾经偷偷跟踪过对方,无意中发现的。
  鉴于这个事实在做得不大光彩,不好说出口,所以至今,阿尔多也不知道他知道那个地方。

  少年卡洛斯摸到了圣殿后面的花园里,那里有一个水池,他站在水池边,一低头正好看见池边一滴血,就知道阿尔多十有八九是跑到这里来了,卡洛斯实在不明白阿尔多这是个什么怪癖,一边担心一边生气——用治疗水洗洗伤口而已,肯定不如被卡迪魔犬一口咬住的时候疼,有什么好躲的?分不清轻重么?
  他立刻毫不迟疑地念出他听过一遍的特殊咒文——这或许是光明天赋带给他的礼物,凡是咒文,不管是不是他熟悉的语言,只要听过一遍,他基本都能记住那些晦涩的发音,并且能完整的复述出来,多半能一次成功。

  然而这个他偷偷听阿尔多说过的咒文却不一样,卡洛斯十分相信自己的记忆,确定一个音也没错,然而随着咒文到了尾声,他却觉得身体里浮起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力量运行方式,像是血液全部倒流了一样,胸口就像是有一把刀子,来回地搅动着他的内脏,卡洛斯脸色一白,差点没跪下。
  然而就在他差点念不下去的时候,原本平静的池水突然向两边分开,隐秘的石阶露了出来,底下却依然有薄薄的一层水,没有阿尔多念诵咒文后那种干净利落的效果。

  卡洛斯顾不上那么多,他甚至感觉到嘴里有股腥甜的气味,像是内脏受伤了似的,反而越发担心起阿尔多,没多犹豫,就卷起裤腿就直接顺着石阶走到了池底,池水在他头顶上合拢,却没有落到他身上,从池底往上看,它们就像悬挂在那里的一层薄膜一样。
  好一会,卡洛斯才适应了黑暗,扶着墙壁慢慢地往前走去,然后他听到了压抑的、急促的喘息声。

  "里奥?"
  没人回应。
  卡洛斯抬起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里奥,你在吗?我听说你……"

  "滚!"一个急促而嘶哑的声音嚷嚷着,"别过来!"

  卡洛斯皱皱眉:"你导师说你受了伤,你需要到治疗师那……"
  "滚出去!"

  "行了,你早过了哭着怕苦不肯吃药的年纪了,"卡洛斯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粘稠的血迹,差点滑倒,"哦,他妈的,阿尔多先生,我必须得说……"

  他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卡洛斯惊愕地看着地上拖出来的那条长长的血迹,它一直延伸到里面的角落里,男孩藏身的地方。
  就在他一不留神踩到的地方,没干的鲜红的血变成了浓稠的黑色。

  方才教案上那一句他扫了一眼、但是选择性跳过没讲的知识点突然在脑子里闪了出来——人类和迪腐的混血外表看起来和普通人没有差别,然而当重伤、垂死或者其他能量剧烈流失的时候,将显露出部分被掩藏在人类血统下的迪腐特征。
  特别是血液……被携带光明天赋的人碰到,会因为本能的抵触而最先变异成为一种有腐蚀性的有毒液体。

  卡洛斯看着他"呲啦"作响,慢慢地缺了一角的鞋底,脚步不稳起来,他突然升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这使得他甚至想把受伤的阿尔多丢在这里不管,然而他不知不觉中已经走了过去。
  下一刻,他看清了蜷缩在墙角的阿尔多。
  尽管十几年之后,那画面依然让卡洛斯一瞬间从梦里惊醒过来。

  他猛地睁开眼,正好对上阿尔多柔和的目光。
  卡洛斯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到了阿尔多的腿上,对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防止他随着颠簸滚下去,另一只手撑在车窗旁边,正低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好像眼睛里只能看到这一个人似的。
  那张脸依然光洁、俊美,阳光一样的头发从领子里打着卷地顽皮地钻出来,轻轻地蹭在他的脸颊上,使得成年男人有些硬朗的线条都柔软了起来。

  "再睡一会吧,我们还没到。"阿尔多轻轻地说,伸出手掌盖在了他的眼睛上,手心温热,袖子里带出某种好闻的、安神的清香。
  那一瞬间,卡洛斯不知道是睡迷糊了还是怎么的,竟然毫不反抗地顺从地重新闭上了眼,阿尔多无声地笑了一下,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让他的后背贴到自己的胸口上。

  他的心跳缓慢,竟然让卡洛斯升起一种仿佛岁月静好一样的错觉。

  这样一个人,卡洛斯唏嘘并且辛酸地想,他身体里竟然有一半的血像那些黑暗里长出的东西一样,冰冷刺骨。
  这是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41、第四十一章 影子魔 六

  阿尔多似乎轻轻地说了什么,卡洛斯隐约听见他对司机表示了感谢,然后司机下车关门的声音终于弄醒了他。那一刹那,卡洛斯还没完全清醒,就先心惊气来——即使他真的非常习惯睡着的时候阿尔多在旁边守夜,即使真的是累惨了,急需通过睡眠补充体力的时候,他清醒的间歇也绝对没有这么长时间。

  这种怎么也醒不过来似的挣扎,让卡洛斯感觉自己不是躺下打个盹……而是出于某种原因昏迷了。

  "先别下车。"卡洛斯才一动,就被阿尔多按了回去。
  阿尔多轻轻地握了一下卡洛斯的手,感觉到他那只一直缩在衣服里的手非常温暖,这才极其满足似的笑了笑,然后趁着卡洛斯还没清醒,飞快地抬起他的手,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他的手指一下。
  卡洛斯一皱眉,猛地坐起来,狠狠地把手抽了回去,可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尔多却像是变脸王一样,迅速地正经起来,话题仿佛眨眼间就跳过了整个大陆,噗通一声掉进了海里,转换速度让人目不暇接:"我刚刚在路上想了一下,我们今天最好还是别回去,你等一会,我把埃文叫出来,取一些东西,然后去杰森街区。"

  卡洛斯差点没让他给噎死,他隐约觉得自己吃了个暗亏,可是又不可能不依不饶地蹿回到刚才那一段,只能气压低沉地在旁边沉默了一会,这才闷声闷气地说:"为什么?"

  "影子魔是一种智力非常高的迪腐,"阿尔多顿了顿,随后放缓了语气,轻轻地皱皱眉,"就我知道的,没有一只影子魔胆敢追踪克莱斯托祭司——人类可能会因为结界的存在而失去危机感,但是迪腐不可能,黑暗世界除了弱肉强食,不存在任何规则,影子魔不可能感觉不到比自己强大的存在。"
  卡洛斯把车窗摇下来一点,烦躁地应了一声:"所以呢?"

  "你和克莱斯托打交道不少,可你听说过那把钥匙的事么?"阿尔多一针见血地指出,"而且如果那真的是某种特别重要的东西,如果你是祭司,你会不随身保存,而把它交给一个普通的族人么?"
  这话听起来非常有道理,卡洛斯迟疑了片刻,不得不点点头,承认他可能是对的。

  "另外,"阿尔多略微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那天在圣殿,你也看到那帮金章们的本事了,今天我带过去的人都是梅格尔特先生紧急调配的,据他说,这些人里大多数是新手,甚至有刚结束实习期的,演习还可以,装个仪器也算勉强,可你觉得万一影子魔出现,只有伽尔一个人,带着他们真能对付得了?你居然就放心他一个人在那里。"

  哪怕在阿尔多眼里,卡洛斯什么都好,间歇性的粗枝大叶这一点,也会时常让心细如发的前大主教郁卒。

  卡洛斯叹了口气,伸展了一下自己蜷了半天的长腿,终于说了实话:"我压根不觉得他们能抓到影子魔,那东西比人类还要聪明,有耐心又神出鬼没,不是深渊豺那种喜欢随地大小便、光有獠牙的傻瓜,很少会和猎人正面对上。他们倒好,大张旗鼓地把整个杰森街区都围住了,整个空气都紧张兮兮,我看能抓住只兔子就不错了。"

  阿尔多半天没接话。
  卡洛斯转过头去,发现对方正用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看着自己:"怎么?"

  "不,"阿尔多移开视线,嘴角好像略微有些挣扎地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似喜还悲的笑容,"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我大概实在不该奢求太多,有你像这样坐在我旁边,哪怕不咸不淡地和我几句说话,我……其实就觉得很幸福了——你坐着吧,我去叫埃文。"
  他说完,就像是把东西硬塞到别人怀里,扭头就跑的推销员一样,看也不看卡洛斯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推开车门就下车了。

  卡洛斯想说的话再次被噎回去,简直连胸口都胀痛起来,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最后只得憋屈地往车门上重重地砸了一拳:"妈的。"

  然而这时卡洛斯却看见了自己的手心,他愣了一下——前不久他用剑划破了手心,那里的伤口虽然早就好了,但是新伤总是留疤的,甚至他清楚地记得,前两天那道疤痕还在,有时候还会发痒,而现在,它居然消失了。
  手掌上的皮肤平滑有光泽,就像从来没有伤到过一样。
  他突然抬起头来,对着阿尔多走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

  也许卡洛斯长了一张乌鸦嘴,就在他们离开后,伽尔在杰森街区附近的一家酒店里开了个房间,作为临时指挥部,面前的笔记本屏幕上正显示着各个监控器传来的图像。
  他从咖啡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已经凉了,酸涩的味道盖过了香味,不过似乎更提神了。

  这时,桌上的联络器响了一声,同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伽尔,你看三十五号。"

  伽尔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其实神经已经非常紧绷,立刻调大了三十五号监控器的画面,发现在路灯下显得晦涩难言的墙壁上,正有一队奇特的黑色的蜘蛛排着队爬过。
  领头的一只即使不算腿,身体也足足有一个篮球那么大,身后整齐地跟着一串拳头大的蜘蛛属下,一堆细长长毛的腿整齐划一地擦过老旧的墙壁。

  萨拉州在山区,虫蚁蛇蛛什么的当然不少,但是眼下还是冬天,而且伽尔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蜘蛛。

  "要不要录下来,"先前叫他的猎人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我觉得这玩意刻录出来,可以卖给'神奇的动物世界'。"
  "行了洛德,我知道你有个在电视台工作的姨妈,我已经听得耳朵里要长茧了。"伽尔紧紧地盯着屏幕,眼睁睁地盯着篮球一样大的蜘蛛冲着下水道的方向飞奔而去,"它们难道不会堵塞下水道么?"

  伽尔嘟囔着,放下咖啡杯,把三十五号监控器的画面再次调大,他看到那只最大的蜘蛛像是会缩骨术一样,在下水道的缝隙里硬是挤啊挤,最后竟然像个橡皮泥捏成的一样,顺利地从细缝里挤了进去。

  "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了。"耳机里传来姨妈控洛德的声音,"是橡皮蛛!"

  伽尔皱皱眉:"地下生物?"
  "没错。"洛德正经了起来,"注意到了么?它们好像在逃命。"

  "地下生物"严格来说,是一些更偏向于黑暗属性的生物,但是大多没有什么攻击性,与世无争,也并不与"地表生物"争夺生存资源,甚至不大到陆地上来,和人类从来都是相安无事。
  不过它们却是一种很好的警报器,比如橡皮蛛虽然长得凶神恶煞,其实胆子非常小,并且非常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它们因为怕光所以生活在地下,每天在黑暗里穿梭,却非常惧怕影子!

  这时,一辆轿车从医院路大街开过,车灯飞快地掠过墙角,一只没跟上大部队的橡皮蛛好像被定住了一样,直挺挺地站在了原地,片刻,直到车灯已经扫过,它才后知后觉地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保命终极大招——敏捷地翻了个身,多爪朝天,慢半怕地装起死来。
  可惜这回连个给它做特写的人都没有了,因为所有的监控器警报同一时间尖叫起来。
  那声音有点像火警警报器,集合到了一起,就活像火山喷发一样。伽尔面前的屏幕上自动跳出了一个分析框,同时图像回放,一直退到汽车开过来的镜头那里。

  车灯扫过建筑、路灯和电线杆,它们的影子迅速从前往后甩过,最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框框,落在了墙角里,画面定格。
  那里有一个突兀的人影,在空无一人的街角,像是凭空长出来的。

  顿时,耳机里一片菜市场一样的吵吵声。

  "是影子魔!"
  哦是的,当然,您已经看见了。

  "恶魔级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这位本来是打算过来打酱油的么?

  "怎么办?我们现在应该列阵吗?应该去围堵吗?或许我们需要一个诱饵?"
  诱饵?这是个好主意,用什么,脑子么?问题是谁带了?

  "主啊!请保佑我们!"
  ……好吧,也许这才是整个晚上最亮的一句。

  "够了,听我说!"伽尔拿起对讲机,在一片乱哄哄的人声里突兀地念了一个艰涩的咒文,"行动之前记得这个咒文,它能保护好你们的脑子。"

  耳机里瞬间安静了一下,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洛德终于开了口:"呃……伽尔,麻烦你再重复一次。"
  伽尔注视着监控器里街角的方向——他确定影子魔还在那里,从它站的那个地方正好可以观察到华森家——难道是它盯上了那个孩子?不……伽尔一边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咒文的念法,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不可能,华森家的孩子只有十来岁,孩子的早期记忆十分混乱,并且实在乏善可陈,恐怕不够这个贪婪的家伙塞牙缝的。
  那么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难道是在等待什么?

  "不行,伽尔,"洛德同时打断了他的话和思路,"这是十级咒文,你忘了么,没有通过金章考试的人根本连咒文运行奠基都无法完成。"
  伽尔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下来。

  即使没有防护咒语,他们也还有圣殿的保护道具——当然,保护道具的等级是三级,也就是说无法满足针对三级以上迪腐的防护。

  "所有人原地待命。"伽尔紧盯着监控器,下命令说。
  他无法不犹豫,耳机里还没有和敌人交手就先混乱了起来,跟着阿尔多大主教来的这些人大部分是接受了路易的紧急调令,非常不幸——他们要么是刚结束实习期不久的新人,要么就是平时不大得力、经常被人遗忘的。
  绝对不能让他们接触影子魔,这是伽尔唯一得出的确定结论。

  可是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影子魔离开他们的监控范围?监控系统的警报声仍然一声一声地在他耳边响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我该怎么办?

  一双墨绿色的、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突然山现在他脑子里——伽尔问自己,如果是卡洛斯,他现在会怎么办?
  他死死地压抑住自己急促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一手心的冷汗。

  "盯好监控器,有任何情况,立刻告诉我。"停顿了像一辈子那样长的两秒以后,伽尔终于把这条命令说完全了。
  随后,他摘下耳机,木然地给自己扣上防护设备和徽章,有那么一段时间,脑子里简直是一片空白,只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单挑恶魔级——走出房门的那一刻,伽尔突然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如果让路易知道了,一定会说他是脑子进水了。

42、第四十二章 影子魔 七

  咒术非常玄妙,原理却很简单——据说每一句说出口的咒文都是一种契约,而利用这种特殊的契约调整身体里本来带有的能量运行方法,就是"运行奠基",而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周围的元素。

  在这个基础上,更复杂的咒文其实就像是掺入了更多功能语句的计算机程序,可以完成更多的事。然而咒文的力量大小却因人而异,用一个远古传下来的、非常虚无缥缈的说法来看,就是施咒人的心志越坚定,咒文的力量就越大。

  据说古时候的猎人们有专门训练心智的方法,可惜大概太侵犯人权,这种训练已经失传了。
  伽尔不知道自己现在够不够坚定,他只觉得这天夜里特别的寒冷,从嘴里吐出去的气简直要结出一层寒冷的霜来。

  伽尔反复在心里默念着防护咒文,感觉脖子上的脑袋越来越沉重——这个保护咒之所以困难,是因为它并不是完全无形的,把它弄到脑子上,简直就像是带了个钢盔一样。

  最后一次和耳机里的同伴们确定了异常影子的位置,伽尔悄悄地绕过一座大楼,从后面走了过去。
  这一回,他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了一只不在附身状态下的影子魔——它有一人多高,头上长着雄鹿一样的角,全身都是黑的,当强光穿透它的身体的时候,黑影就会变成全透明的,只有地上留下一个黑影。

  伽尔深吸了口气,把自己的呼吸放得绵长而轻细。
  影子魔,恶魔级,无孔不入,只要被抓到一点思维,就很可能沦为它的食物或者附身工具,它的实体并不是站着的那个,而是地上的影子。

  伽尔从腰里摸出一把"枪",里面的子弹经过特殊处理,被刻上了攻击型法阵的,经验告诉他,这已经是极限位置了,他如果再接近,即使戴着防护咒,也很可能被影子魔发现。
  伽尔知道他没有直接对上影子魔的实力,只能在他所能接近的地方给它一枪。

  说不定只有一次机会。

  射击课几年来全部"A+"的伽尔提起他的枪,他的手非常稳定,略微带了一些慌张的眼神慢慢沉淀下来,非常缓慢地瞄准,小心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突然,角落里的影子魔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向伽尔藏身的地方转过头来,与此同时,伽尔果断地扣动扳机,安了消音器的手枪没有造成太大的噪音,子弹笔直地打进了影子魔拖在地上的本体,正中头部!

  打中了!
  伽尔眼睛一亮,成功了么?

  然而站在原地的影子魔却突然长大了一倍多,嘴里发出无声的嚎叫,伽尔听不见,却能感觉到那种横扫过来的声波,他毫不迟疑地猛地蹬了一下地面,敏捷地蹿上了对面的护栏似的矮墙,在身体经过最高点的时候再次瞄准开枪,瞄准时间极短,开枪的时机却把握得异常精准。
  金章猎人毕竟不是混的,第二颗子弹穿过了影子魔的"身体"后,笔直地没入了影子魔在地面上的实体,更剧烈的咆哮传来的同时,伽尔的脚踩上了墙头上面的砖,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是子弹的问题,第二颗子弹破膛而出的瞬间伽尔就明白了,以前突破结界的迪腐最高不过四级,法阵子弹并没有无效过,但是也确实出现过迪腐等级越高、子弹杀伤力相应越低的情况。

  伽尔心里一沉——子弹上的法阵对恶魔级没有作用。
  怎么办?除了子弹之外,其他带出来的武器是大多是需要团队合作才能驾驭的,比如捕捉网什么的,现在调集人手肯定来不及……就算来得及也……

  就在这时候,一股强横的能量猛地从伽尔后背撞过来,接着,他感觉自己的头部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就像别人拿着大棒子在他的后脑勺上拼命打了一下似的,伽尔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直接五体投地。
  他心里惊骇——这就是影子魔的攻击么?再来一下,恐怕他的防护咒文就要碎了。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当做武器?

  影子魔已经追了上来,剧烈的能量波再次在冲向他,伽尔不敢硬接,猛地从墙上跳下来,翻进了旁边的草丛,枪也脱手而出。
  这时,他一把摸到了裤脚里的硬物——是一把小匕首,对……这个是卡洛斯给他的圣诞礼物,据说是从地宫里翻出来的、他小的时候藏在地宫密道里的收藏品。

  他一低头,发现影子魔的本体就在离他咫尺的地方,伽尔弓着腰,慢慢地把那把匕首抽了出来,横在胸前,站了起来。

  地面上影子魔的本体突然露出狰狞的獠牙,飞快地向伽尔扑过来,看不见的能量波袭来,这一次,伽尔大声地念出了防护咒的咒文,再次和影子魔的攻击硬碰硬,然后他整个人都被甩了出去,就在他双脚脱离地面的刹那,伽尔用力把手里的匕首掷向了地面上影子魔的本体上。

  匕首插/入地面的地方居然冒出了好像沼泽一样咕嘟咕嘟的黑色气泡。
  影子魔的本体竟然被那一把小小的匕首钉在了地上,它剧烈地挣扎起来,黑色的气泡越来越多,好像它在流血一样。

  伽尔不愿意失去机会,几乎是拼命一样地再次扑上去,极快地抽出了地上的匕首,再次对准了它的头部,劈向了地面。
  他的手接触到冒出来气泡的部分被灼出了血泡,伽尔面无血色,而影子魔嘶吼着,伸出了一只看不见的触手绑住了伽尔,一人一迪腐就像是掰腕子一样地较起劲来。

  伽尔全力以赴,防护咒断了片刻。
  就在这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大脑,无数画面飞快地闪过,脑壳外面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吸着他的记忆。

  哦,这可不妙!
  伽尔再次徒劳地高声念出防护咒,然而已经不管用了——咒文课老师教过,这个防护咒文只在记忆完完整整地在你脑子里的时候才管用,被拉出了一半的时候,还是赶紧用仅存的理智交代遗言比较实惠。

  伽尔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爆裂出去了,手上也失去了力气,这个坚强的猎人有那么一瞬间闻到了死亡的味道,说毫无惧怕是假的。
  他开始情不自禁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些滑出他脑子的记忆上——让我再看他一眼,他想着……至少让我再看他一眼。

  就在这时,他们所在的整个地面都被掀了起来,好像地底下有什么爆炸了一样,这可苦了正在进食的影子魔,它的本体在地面上,这一下简直像是有人用力打击了它的脖子一样,猛地呛咳一下,把吃进去的记忆又吐了出来。
  伽尔脑子一沉,感觉有什么东西又掉了回来,这太疼了,他简直用了十二分的意志力,才没有哀嚎着在地上打起滚来。

  "卡尔,你在干什么!"他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这动静太大了,挡住了我的视线!"
  阿尔多……阁下?

  "失手。"一个非常近的声音传来,蜷缩在地上的伽尔感觉自己被人一把捞了起来,随后一股凛冽的寒风在他身边飘过,冰冷的剑锋几乎是贴着他的身体划过的,伽尔这才感觉到他那柄重剑上的力量——深沉而凝练,锐不可当。
  这回影子魔的惨叫终于从无声上升到了有声的境界,伽尔感觉自己被那人猛地压进怀里,甩出了外衣,挡住了影子魔飞溅的血。

  是的,那玩意有腐蚀性。

  那一刹那,伽尔闻到了卡洛斯怀里传来的淡淡的、从衣橱里的熏香沾上的味道,脑子里顿时更晕了,他还从来不知道,家里一直使用的这种普通的熏香竟然有这么让人心驰迷醉、超越世界上一切香水的味道。

  他被卡洛斯扶起来,在阿尔多一声"退后"之后,迅速被拉着往后退去,接着,一支金色的箭像是找着火一样划过漆黑的夜色,笔直地穿过影子魔的身体,钉在了它地面上的本体上。

  "我说,你没事吧?"卡洛斯皱着眉问——本来以他的判断,无论实力怎么样,但这么一大帮猎人总能起到虚张声势的效果了,影子魔肯定会避开,可是没想到自家这个平时看起来冷静自持得像个什么一样的孩子,他居然临时抽筋了,自己跑来堵影子魔。

  他真的弄清了谁是狩猎者,谁是捕猎者了么?

  被他们救了……伽尔还没来得及为死里逃生庆幸一下,一股深深的挫败就缠上了他,他定了定神,轻轻地推开卡洛斯自己站稳,猛地摇晃了一下脑袋,这才皱着眉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是的……除了我感觉自己脑子里充满了那玩意的口水。"

  卡洛斯:"……"

  这时,被阿尔多钉在地上的影子魔突然撕裂开成了两半,卡洛斯一把按下伽尔的头,一道黑影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整个地面突然被冻住,卡洛斯抓住伽尔的肩膀,不让他乱动,轻声说:"界。"

  影子魔狗急跳墙了!

  精神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这几乎使刚刚就受了伤的伽尔直接跪在地上,卡洛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飞快地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念了一个伽尔从未听说过的咒文,随后他的头就像是被浸泡在了温水里一样,疼痛很快就被缓解了,那股压力也消失了。

  卡洛斯把自己的重剑塞到他怀里:"拿着这个!"

  他抬起头来,目光倏地一凝,大声说:"里奥,后面!"

  他话音没落,一个巨大的、带着兽角的头就凭空从阿尔多身后冒了出来,阿尔多连头都没回,就着卡洛斯打给他的奇特的手势,就判断出了身后的情况,猛地往前扑去,正好跳出了影子魔的攻击范围。
  而他身体几乎是平贴在地面上,把手上的弓拉满,第二箭呼啸而出,正中影子魔的头。

  与此同时,方才凭空从原地消失的卡洛斯突然出现在黑影上空,他从一棵大树上直接跳了下来,树枝被他拽的嘎啦作响,然后它们不可思议地慢慢变形,最后在他手里变成了一把巨大的镰刀,就着他身体下落的力量向黑影削去。

  第三支箭趁着这个间隙,以诡异的角度钻进了镰刀的空隙里,随后伽尔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一个巨大的角从空中掉了下来,黑血喷得到处都是,那两个人已经各自闪开,被冰封的地面恢复了原状——界破了。

  伽尔眼睛眨也不敢眨——这场战斗居然这么快就尘埃落定,那影子魔死了……么?

  "见鬼,居然这样也能跑了。"卡洛斯皱起眉。
  "我射瞎了它的一只眼睛,"阿尔多平静地说,"跑不远。"

  卡洛斯看了他一眼,战斗的时候不觉得,这一平静下来,方才那种默契好像都变成了暗流涌动的暧昧,使得他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阿尔多心情不坏,决定看在方才卡洛斯情急的时候叫出来的那一声"里奥"的份上,这回就不乘胜追击了。

  这时,卡洛斯脚底下踢中了一个东西,是伽尔方才掉落的枪,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弯腰捡起来,好奇地摆弄了一下:"嘿,伽尔,这可是个有意思的小玩意,你的么?"

  伽尔脸上的黯然一闪而过,随后又重新打起精神,开口说:"那是枪,会走火,你的手指不要扣着……"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咻"的一声,站在原地的阿尔多慌忙往旁边跳开,脚底下有一个子弹打出来的坑。

  "……扳机。"伽尔看着给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卡洛斯,木然地补充完了自己的话。

  难得狼狈的阿尔多沉默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了出来:"弗拉瑞特先生!麻烦你给我收敛一下你那过剩的好奇心!"

43、第四十三章 过去与现在

  "在哪呢在哪呢?"艾美连衣服也没穿好就飙车赶来了,急吼吼地拎着个医药箱,一把拎住路边站着的埃文的领子,"听说你导师被迪腐一口咬掉了一半脑袋?他在哪呢?快给我参观一下,然后好直接送出去埋了!"

  埃文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头一指。
  其实卡洛斯和阿尔多本意是打算把埃文弄来见见世面的,在阿尔多看来,埃文这种货色,简直就是圣殿按照厨子的标准培养的,拉出来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结果他们刚刚到了杰森街区,卡洛斯画在伽尔手背上的保护法阵就被激活了,直接显示一号警报,生命垂尾,埃文自然也就被剥夺了围观权限,直到危机解除后,才和一群在镜头后面、只顾着目瞪口呆的猎人们一起被请出来,帮忙处理现场……以及对着满目疮痍的地面抽冷气。

  艾美啧啧称奇地捏着伽尔的下巴,像摆弄一件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文物那样拿着小手电,没完没了地对着他照来照去,辅以精神攻击:"我说,被一口咬掉一半脑子是个什么感觉?"
  伽尔被他晃得头昏脑胀,一阵一阵地反胃,最后忍无可忍地说:"麻烦你找根吸管,从自己头顶插进脑浆里,就明白我的感受了。"

  "哦!"艾美动作突然一顿,好像被灵感击中了膝盖,一双眼睛比大瓦数灯泡还亮,"如果路易大人在吸管那头,我心甘情愿!这太浪漫了,让他口中的甘霖滋润我的干涸的脑子,浸泡着我的灵魂,我会幸福得好像沉睡在温暖的福尔马林中的标本一样……"

  伽尔终于一把推开他,蹲在旁边吐了起来。

  "那个谁,"艾美平静地耸耸肩,"给他拿止吐药来,再来个担架,我估计他大概是有点脑震荡。"

  等料理好了伽尔,把人被抬进宾馆休息,艾美才慢腾腾地转向另外两个气场强大的人,看他们俩那好整以暇的模样也不像受伤的,于是随口问:"需要帮忙么先生们?"

  "是的,"阿尔多无视了这位兼职剧作家的治疗师,方才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表白,淡定地说,"麻烦请帮我找双鞋来。"

  他一只鞋被卡洛斯的子弹擦了个边,露出一条焦黑,就这么裂开了,如果不是有袜子,这位尊贵的远古大主教的脚趾头都要裸/露在空气里了,看起来要不是躲得快,他差点就变成"里奥?独脚公鸡?阿尔多大主教"了。
  卡洛斯默默地把脸扭到一边去,佯作无辜。

  阿尔多扫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个无奈的笑意,从地上捡起了那颗刻着法阵的子弹,凑到光下研究了一会,皱了皱眉,问一边的姨妈控洛德说:"这东西是谁刻的?"

  洛德本来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只大概知道,出于某种原因,无论是大主教还是祭司,都对这位先生尊敬有加。
  直到……他刚刚在监控器后面,看到了这二位徒手就把一只影子魔打趴下的故事,这会人生观都被颠覆了,顿时条件反射似的用报告腔大声说:"先生,是机器!"

  阿尔多被他的大嗓门弄的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谁?"

  "没有谁,"艾美说,"手工的东西不能批量生产,无法满足使用需求,而且质量参差不齐,这些子弹都是圣殿下属的工厂机器统一雕刻的。"
  这位机灵的治疗师飞快地看了一眼阿尔多变得更加迷茫的表情,小声提醒说:"就是一种复杂的装置,只要设定好了程序,它就能根据固定的花纹方向在子弹上划出固定轨迹的法阵,你可以理解成是一种纺车或者什么的。"

  阿尔多恍然大悟,随后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压低了声音说:"胡闹!"
  怪不得他没能从这个标准的攻击法阵上感觉到一点它应有的能量流动,连卡洛斯也被吸引过来了,他接过那颗子弹扫了一眼,忍不住惊诧地问:"你们就是拿这个当武器?"

  艾美点点头。

  卡洛斯把那颗子弹轻轻地在他的剑刃上擦了一下,上面的法阵顷刻就被刮出了一条巨大的裂痕,固定的花纹全散了。
  "唔,不错,"他把报废的子弹扔进了垃圾箱,非常坦诚地评价说,"效果和直接拿着蛋糕去糊迪腐的脸差不多。"

  "法阵有阵主,"阿尔多无力地叹了口气,手背过身去,不然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把手指捏得嘎啦作响——这群后人实在是……废柴得太有创造力了,"就算是第一天学习法阵的人也应该明白,法阵的运行是阵主和法阵交叠的作用,不是所有人都能驾驭法阵的,更不用说干脆不是人。"
  洛德弱弱地提问:"可是后期加工的时候有能量输入……"

  "输入的能量是死的,法阵必须和阵主的能量属性契合,"阿尔多看了卡洛斯一眼——上一回面对两只迪腐的时候,卡洛斯在界里误伤自己,就是因为强行逆着自己的能量属性,使用了'反阵'的结果,"低等的法阵不大挑剔阵主,只要绘制无误,每个人都能成功,但是高等的法阵就不一定了。"

  洛德和艾美对视一眼,同时感觉圣殿弱爆了——他们从来没听说过阿尔多嘴里那种"挑人"的高级法阵。

  阿尔多看着这群人,简直连暴跳如雷的心情都没有了。
  如果不是他的坏脾气早在千年的沉睡中被消磨殆尽,现在一脸傻样的艾美和洛德恐怕早就被训得狗血淋头了,说不定前大主教一个没忍住,一巴掌拍过去什么东西,就连人血也要一起淋漓了。
  可他到底只是沉默了一分钟,轻轻地说:"我会和古德先生谈谈这个问题的。"

  他还有义务……阿尔多记得,但是已经不再有权利了。

  后半夜,圣殿增援的人总算到了,这回一下子来了十个金章,路易亲自到场,除了伽尔之外,所有人开始在杰森地区地毯式搜索。

  埃文习惯当跟屁虫,不过这回他导师趴下了,看来看去,只好跟在阿尔多大主教身后——总比跟着魔鬼教官梅格尔特强。
  此时,可怜的埃文还没有弄明白阿尔多这个人的恐怖之处,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弯下腰,用净化水画下一圈又一圈的法阵。

  法阵学是埃文难得能拿得出手的学科,在阿尔多画第一个法阵的时候,他还勉强能看得明白那些符号的作用,然而第二个法阵和第一个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连在了一起之后,他就完全晕了。
  然后阿尔多就这么一圈一圈地画了出去,一环连着一环,到最后埃文两只眼睛全变成了蚊香。霏91凡9l論9i壇

  不知过了多久,阿尔多才直起腰来,那张英俊的脸上似乎有疲惫一闪而过,他甚至忍不住一伸手扶住了旁边的电线杆子。
  "阁下……"埃文吓了一跳,"你……"

  阿尔多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闭嘴,随后靠在那歇了一会以后,才小声说:"没事,最近有点累。"
  "您其实不用亲自做这些……"

  "那谁来,你么?"阿尔多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最后自己先叹了口气,"算了,也不能怪你们。"
  结界的建立,不就是为了给后人提供永生永世的庇护,让他们不会像自己这辈人一样每天游走在生死线上么?

  休息了好半天,他的脸色才恢复了一点,正好扫见电线杆子上贴得小广告,阿尔多饶有兴致地眯着眼看了一会,笑着用手指弹了那上面愤怒的男人像一下:"'把生存的空间还给我们',这是什么?迪腐代言人?"

  埃文松了口气:"哦,您大概没有看新闻的习惯,现在政府闹债务危机,各国经济都不景气,很多人没了工作,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很多人在游行抗议。"

  "有用么?"阿尔多惊奇地看着这些勇敢的民众——他那个时代,百姓和农奴可不敢这么公然反抗国王。
  埃文耸耸肩:"谁知道呢,反正总要有安抚措施的。"

  阿尔多摇摇头,突然觉得他沉睡千年,其实不算完全没好处的,比如与他一起战斗过的那些伙伴们,就都没有机会看到这个神奇的世界,没有机会……重新遇见曾经的爱人。他心情明朗了一些,愉快地指使起埃文:"再去给我拿一瓶净化水来。"

  而卡洛斯则被留下来,在他们的临时指挥部里照顾伽尔——其实刚刚如果不是因为影子魔正进食到一半,面对毫不遮掩自己气息的光明天赋携带者,它绝对会第一时间避开。因此万能的弗拉瑞特先生显然干不了搜索这活。

  卡洛斯坐在床边上,抓了一把伽尔的头发,后者脸色苍白地对他露出一个吃力的笑容。

  "怎么样,"卡洛斯看起来有点幸灾乐祸地问,"脑子里的口水控干净了么?"
  "别开玩笑,"伽尔轻轻地说,微微往他的方向歪了一下头,闭上眼睛,把所有的感官交给嗅觉,低声说,"我都快虚脱了,这是我第一次有快要死掉的感觉。"

  卡洛斯沉默了一会,终于酝酿足了情绪,沉下脸来尽可能严肃地说:"伽尔,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伽尔没睁开眼,嗤笑了一声,呓语一样地说:"你?得了吧,你把我当成你的什么?儿子么?说真的,我已经做了十多年的猎人,甚至可能比你本人还要年长。你不觉得奇怪么?"

  卡洛斯把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会,确实觉得非常违和,他本来就很难维持严肃的表情,终于也忍不住笑了:"但是从血缘上说,你是我哥哥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

  伽尔抬起手打了他一下。
  两个人一起笑了。

  "卡尔,"过了一会,伽尔突然说,"帮我个忙吧。"
  "嗯?"

  "训练我,用什么办法都行,你们小时候经过的那一套,随便拿出来,哪种强度都可以。"伽尔缓慢地说,"我觉得……我觉得……"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我觉得",闭着眼睛的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
  每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不会喜欢用这种示弱的方式,恳求对方……特别还是隐隐喜欢着的人的帮助,每一个字说出口,都像是在他的自尊上划了一刀,使得他在一片头晕目眩中,依然能感觉到那种揪心的疼痛。

  "等你养好伤。"卡洛斯说,他把手放在伽尔头上,轻轻地说,"现在你得睡一会。"

  过了好半天,伽尔皱起来的眉头才慢慢松开,终于抵挡不住疲惫和虚弱,慢慢地闻着某人身上熟悉的味道里入睡。
  卡洛斯看着他,突然感慨——伽尔性格上像极了查克哥哥,温柔细心,看起来一副靠得住的样子,关键时候却都那么能逞强。

  卡洛斯歪着头打量了一下睡颜平静的伽尔,手肘撑在床头上,轻轻地笑了笑——也该是我这个浪荡败家子守护你们的时候了。

  他视线移动,又一次扫过自己的手心,光洁的皮肤和怪异的感觉再一次涌进卡洛斯的脑子。
  周围除了一个睡死过去的,没有人打扰他的思考。卡洛斯抱起双臂,想起就在刚刚,在和影子魔对交手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

  当时撒旦的黑色权杖穿透了他的身体,虽然事后艾美一直用心帮他调理,但是毕竟没有那么容易痊愈,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连疤痕都消了,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股黑暗力量侵蚀的伤害仍然在皮肉下面,一直在疼。

  特别是每当对上强大的迪腐的时候,那种疼痛的感觉就会变得格外明显,简直成了一道暗伤。
  然而刚刚,那种掣肘与别扭、甚至疼痛的感觉却减轻了不少,轻到……卡洛斯甚至觉得,也许过一阵子自己就能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地痊愈了一样。

  是怎么一回事?
  蓦地,卡洛斯的目光落到了不远处被他自己斩下来的影子魔的角上,瞳孔皱缩。
  影子魔的角——还有那些古怪的梦……

44、第四十四章 过去与现在 二

  卡洛斯猛地站起来,动作大得险些惊动了伽尔,他这才回过神来,强作镇定地转身走进卫生间里。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低地念出了一个分成了两段的咒文,第一段结束的时候,卡洛斯发现自己的锁骨下面,出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鹿角似的图案,他皱起眉,接着念出了第二段,鹿角处的皮肤上就伸出一缕细白的、烟一样的丝,飘荡在空中。

  卡洛斯盯着那道白丝,脸色晦暗不明,好一会,才试探似地轻声问:"里奥?阿尔多?"

  丝线应声断开,变成了灰色,毫无生命力地垂了下去。
  卡洛斯一手捂住脸,背靠在卫生间光洁的瓷砖墙壁上,喃喃地说:"果然是你。"

  三个小时之后,搜索工作全面停止,一群精神高度紧绷的猎人们回到旅馆暂时休整,阿尔多和埃文是最后回来的,阿尔多一进屋就坐下了,尽管他的面部表情看起来非常正常,一直等着他的路易还是发现,阿尔多在坐下的那一刻,脸上有一纵即逝的疲惫过后的放松。
  路易趁着众人不注意,走到阿尔多身边,弯下腰低声问:"阁下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阿尔多摆摆手,轻声说:"影子魔非常狡猾,尤其被我们重伤之后,我叫人把监控器都撤了,外围换上了新的法阵,不会惊动它,它再次出现的话,我会知道。"
  所幸他平时说话也很少大声,一时把虚弱掩了过去。

  唯有站在角落里的卡洛斯抬起头来,目光笔直地落到阿尔多脸上。阿尔多似有所觉,抬起头,正好与他的目光撞上。
  卡洛斯看到,这个总是叫人看不出端倪的男人,眼神里写满了某种呼之欲出的期待,像是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渴求着一口热汤,却又没有得到此间主人的允许,碰都不敢碰一下的……那种无声的期待和乞求。

  不过就在这时,一只煞风景的爪子横空出世,以让众人惊诧的胆大包天捏住了阿尔多的下巴,居然硬是把他的头往旁边一掰!
  艾美大马金刀地往阿尔多旁边一坐:"别看了别看了……还看!眼睛都要掉出来了好吗?众目睽睽之下肉麻很有趣是吧?先把这个喝了。"

  阿尔多手里被塞进了一个玻璃杯,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震惊地看着这个特立独行、勇气惊人的治疗师。

  "是葡萄糖,你需要补充体力,"艾美挑剔地瞥了他一眼,"你真该照照镜子,好好观赏一下自己那纵/欲过度的模样。"
  阿尔多:"……"

  坐在一边的埃文有经验地预感到自己可能会被殃及池鱼,于是果断挪屁股避难去了。

  "干什么,只是糖水而已,没有毒。"艾美翘起二郎腿晃荡着说,"早听说大主教阁下在治疗师历史上劣迹斑斑,您不会连这都不配合吧?"
  大概实在是因为太震惊了,以至于阿尔多居然什么都没说,默不作声地把杯子里的葡糖糖溶液几口灌进去了。

  艾美得寸进尺地冲他抛了个媚眼,手指捻着他的衣领:"要不要我再帮你检查一□体?"
  "上一个敢和我这么放肆的人,你想知道他最后怎么样了么?"阿尔多面无表情地揪住他的手指,把他从自己身上摘了下去。

  "好吧,我认为恐怖故事可以留到天亮再讲。"艾美正襟危坐地缩回了手,然而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尽治疗师的本分提醒他说,"当然我还是建议你检查一下,嗯……以防万一有什么问题——如果你不幸牺牲,某人以后属于谁,就不一定了对吧?"

  "是吗?"阿尔多略带鼻音,懒洋洋地斜睨了他一眼,说出来的话却有点让人脊背发寒,"不要紧,有那一天,我也会拖着他一起下地狱的。"

  艾美脊背一僵——尽管早意识到自己被历史书上那个道貌岸然的大主教形象骗了,可也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惊人的戾气。

  阿尔多眼皮有些沉,这时意识到艾美恐怕是给他下了一些安神的东西,抬眼扫了艾美一眼,阿尔多压低声音警告说:"如果有人在我睡着的时候碰我的话,后果会很严重,我没有开玩笑。"

  艾美识时务地绿着脸检讨说:"我错了,我不该一直拍打老虎的屁股,被警告了还摸着不放手。"

  "叫卡尔过来,"阿尔多顺应本/能合上眼睛,随口抱怨了一句,"你身上的驱蚊水熏得我头疼。"

  艾美:"……"
  真想把烟灰缸掀到这个男人头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

  艾美去找卡洛斯的时候,他正在小声和路易交待影子魔的事。
  "给我的感觉有点奇怪,"卡洛斯说,"但又说不出来,总之你们最好小心一点,从现在开始,不要单独行动。"

  路易愣了愣,随后他迅速地反应过来:"对……如果这只影子魔就是吃了那位老克莱斯托记忆的,它知道钥匙的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不通钥匙到底为什么会落到那个打鼓师的肚子里,"卡洛斯皱起眉,"而且那条黑鱼又是什么情况?影子魔为什么不去追踪钥匙,反而一路跟着克莱斯托祭司?"

  路易想了想:"不如我带人去拜访一下这位克莱斯托祭司吧?"

  卡洛斯迟疑了一下——他知道路易虽然严肃到有些刻板,但并不是不会和人打交道的老古董,不然史高勒先生也不可能把行政管理权交给他,于是点点头:"如果可能的话,找人盯着他。"

  "顺便多穿件衣服。"艾美插/进来。
  路易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就撞进了艾美手里展开的外衣里,这看上去简直就像是被对方用衣服裹在了怀里似的,路易立刻尴尬得要炸毛了——平安夜里那个突如其来的强吻还没解释清楚呢!

  "不用。"路易看也不看地躲开他。

  "凌晨的时候出门可是最容易着凉的,"艾美拿着衣服往前递了一下,"虽然万一路易先生感冒了,倒在床上任人处置的样子非常有诱惑力,但还是……"

  "我说了不用!"路易拍开他的手,气压低沉地紧了紧外套,脸色难看地大步往外走去。
  对于路易来说,接受艾美这种人简直就是不可能的——梅格尔特教官一辈子最恨哗众取宠的人,在他眼里,艾美简直已经不是荒唐,是荒诞了。

  艾美的手悬在半空中,有那么片刻,卡洛斯几乎以为自己在那张浓妆艳抹到分不清鼻子嘴的脸上看到了一点悲伤,谁知道下一刻,艾美治疗师手里的厚重外衣就带着一股呛人的异香扑面而来,掉进了他怀里。

  卡洛斯立刻退后一步,扭头打了个大喷嚏。
  "啧,"艾美牙疼地看着他,"你们俩还真是一对,都这么不讨人喜欢。"

  卡洛斯揉了揉鼻子,嘀咕了一句:"好像我愿意打喷嚏似的。"
  艾美不爽地看着他:"那就是你鼻粘膜有问题,有时间到我这里来检查一下您那身娇体贵的鼻孔——那个谁让我来找你,他刚刚喝了一杯加料的葡萄糖,被我放倒了。"

  卡洛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沙发上,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头却歪在一边的阿尔多,舌头打了一下结:"你……什么?"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艾美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自己也被我放倒过,别那么少见多怪。"
  卡洛斯:"……"

  "睡着了不让别人碰,他当自己是带着贞操环的妞儿么,谁都惦记着他那尊贵的屁股?"艾美不满地嘟囔着,用脚背踢了呆呆的卡洛斯一脚,"还有为什么你就是例外?别告诉我这是插出来的心电感应!"

  "我当过他的治疗师。"卡洛斯干巴巴地回答。
  艾美一愣,随后问:"你不是在实习期就被赶出来,所以后来只能转行当猎人了么?"

  "所以只是他一个人的专属治疗师。"卡洛斯嘴角抽了抽,"还有猎人是个多见不得人的职业么伯格先……好了,别踩我的脚,你超重了!女士,女士行了吧?"

  "哦,原来如此。"艾美顿了顿,感慨,"他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怪不得变态了呢。"
  卡洛斯意识到自己惹不起他,跑了。

  艾美看着卡洛斯拎着那件可笑的外衣,踟蹰了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轻轻地搭在了阿尔多身上,然后好像做惯了这事似的,顺手把衣角压平整,扶着阿尔多的肩膀,慢慢地让他平躺下来,又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卷成一卷,塞到他脑袋下面当枕头。
  一些列的动作,自然得像是这样做过千百万次似的。

  艾美靠在墙角,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瞧,他曾经诧异于别人竟然和自己一样,被人一次又一次的推开,原来居然是另有隐情——他们之间,就算没有回应,至少也有回忆可以聊做安慰。
  自己这又算什么呢?艾美弹了弹烟灰,自嘲地一笑。
  有的时候他去恶心路易,真的有点故意的成分,期待着也许有一天,他就会从对方那越来越恶心的眼神里看清楚了自己,就死心不再纠缠了。

  而且这样,或许……也没人会觉得他其实是在认真追求路易吧?
  多妙的主意。

  阿尔多一觉醒来时,所有人都已经散了,休息的休息,出门的出门,他眼还没睁开,就先皱了皱眉——盖在他身上的衣服有挥之不去的"驱蚊药水"味道。
  阿尔多坐起来,嫌弃地把那玩意扒拉到一边,这才发现卡洛斯背对着他,一只手撑着头,坐在监控器前面,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

  直到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才发现卡洛斯是睁着眼的。
  绿眼睛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好像在发呆,盯着笔记本电脑键盘的某一个格子,神色晦暗不明。

  "卡……"
  卡洛斯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左手腕。
  对阿尔多这样有条件要耍流氓,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耍流氓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求之不得的,他的正常反应应该是下一秒就把自己的手指缠上去,然后弯下腰把他圈在椅子里,趁热打铁地讨个热吻什么的。

  可阿尔多却像是被烫了一样,猛地把自己的手往回一抽。
  卡洛斯把他手背上的青筋都给攥出来了,阿尔多硬是没抽动。卡洛斯略微抬起头来,眼睛被遮在了帽檐的阴影里,看起来几乎变成了幽深的黑色,他一声不吭地扳开阿尔多的手指,对着他的掌心,简短地命令说:"出来。"
  这不是咒文,却让人明显感觉到他周身咒文奠基形成的场,阿尔多手心上的皮肤上慢慢地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疤痕,片刻后,又凭空消失不见了。

  "就是这个?"卡洛斯抬头看着他,"还有我肋骨下面的伤?"
  阿尔多叹了口气,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颈子后面柔软地搭下来的长发,低声说:"我情愿。"
  卡洛斯盯着他的眼睛,把手伸进了他的裤兜里,一截黑乎乎的东西掉了出来,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影子魔的角,"卡洛斯轻声说,"操控梦境的宝物,最早是一种治疗手段,治疗师在极端情况下,可以通过梦境作为媒介,把对方身上黑暗侵蚀造成的伤害慢慢转嫁到自己身上……"
  "黑暗侵蚀的伤害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严重,痊愈也不过是一个礼拜的事,我体质特殊,你知道的。"阿尔多打断他的话,"而且……这是我欠你的。"

  每天晚上在卡洛斯入梦的时候,他都能那样清晰地把自己的精神和对方调成同一频率,清晰地感受到那身体上的累累伤痕。

  卡洛斯却慢慢地松开了他的手,他突然叹了口气,小声说:"你不欠我的,里奥——我说过的。"
  "但是……"

  "你想要的东西,我也不能给你。"卡洛斯站起来,从沙发上把自己卷成一团皱皱巴巴的衣服捡起来,"好像忘了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这世界上已经有一位女士因为我,而冠上弗拉瑞特的姓氏了——作为一个弗拉瑞特,就算再混蛋,一辈子也只忠于一个人,所以……非常抱歉。"
  说完,他不等阿尔多反应,就穿上衣服离开了监控室,借着晨光,走到了大街上。

45、第四十五章 掉进回忆泉

  卡洛斯在街边的超市里给自己买了一包烟——好几次他看到伽尔心烦的时候都点着了这东西,他学着别人的样子,把烟屁股塞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结果就被呛得扶着墙咳嗽起来……好吧,从这方面来说,这东西确实提神。
  他皱着眉看着指间夹着的这个东西,最后终于确定自己对它毫无兴趣,于是把烟头捻灭,随手塞进了路边的垃圾箱里。

  空气中带着萨拉州山区里特有的湿润,卡洛斯漫无目的并且毫无意识地顺着阿尔多华画下的法阵闲逛,最后走进了一个小公园里。
  偶尔有晨跑的人经过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这个坐在长椅上的,异常俊美的男人。

  一个清早在人工湖旁边写生的美术学生看见了他,突然灵感一动,几笔就勾勒出了一个侧影——画面上男人的长发被风轻轻掀起,外衣皱巴巴的,帽檐压在眼睛上,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一段优美的侧脸线条,有些说不出的落魄。

  学生端详了一阵,总觉得画上好像差点什么,他踟蹰着想了好半天,突然自作聪明地动笔,在画面上加上了一把提琴,然后故意扭曲了画面背景,这才终于感觉到画里人的气质和这位不知名的模特对上了。
  那就像是一个待在自己世界里的人,特殊的磁场使得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交叠,而让这个次元里的人们看见了他惊鸿一瞥的身影。

  学生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画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时才发现那位"模特先生"竟然不见了,学生吃了一惊,东张西望地四下寻找,一个声音却突然在他身后传来:"你画的这是我么?"

  "啪"一声画笔掉地上了,这可怜的年轻人都结巴了:"我……我我我我……"
  "画的还不错。"卡洛斯低头看了看自己,又对比了一下画上的人,大言不惭地评价,"不过看起来鬼鬼祟祟的,而且鼻子太长了,不如我本人帅。"

  离得近了才看清楚对方极富有吸引力的五官,美术学生的脸突然红了。

  "借我一根笔。"卡洛斯毫不见外地说,学生痴痴呆呆地看着他,梦游似的往旁边挪了挪,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他。
  卡洛斯觉得很有趣——难得有人看着他自己发花痴到这种地步,在接画笔的时候,他甚至故意恶劣地碰了一下对方的手,那个纯情小青年的头顶上简直要冒烟了。

  然后学生惊讶地发现这个漂亮男人的画工居然很不错——他说不出这是哪一个流派的手法,或许这个人不是专业出身,画风自成一体——他睁大眼睛,看着他先是用比在纸上涂了两下,好像适应笔触一样,随后行云流水似的勾勒出了一个女人的背影。
  画里的人非常复古,穿着一件只有在古装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衣服,有着现代人已经不再欣赏的圆润的肩膀,少妇模样。

  学生看着这个长发的男人画完后,一丝不苟地修饰着女人宽大的裙子下面影影绰绰的身体,可是越修改,作画人的表情就越难看,眉头皱得越紧。
  学生于是忍不住插嘴说:"她很美,是你认识的人么?"

  卡洛斯顿了顿,耸耸肩,应了一声:"是我妻子。"

  "哦……"学生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一样,看起来失望极了,好半天才强打精神地说,"为什么不画正面人像呢?侧影也不错。"

  "我只会这个。"

  他只是想试试看,对那个被他拉出来当借口的女人,自己还记得多少……却发现连她的长相都想不起了,乃至于只是一个背影,看起来都有说不出的违和。
  卡洛斯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追求者而言,他自己当年和阿尔多比起来实在是太蹩脚了——怪不得困难重重,喜欢的人总也泡不到。

  他总觉得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有一天自己就妥协了,以至于一个借口也让他想了一整个晚上,力求用最自然的语气和态度说出来……希望最后没有露陷。
  还是让他死心吧。

  自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么?卡洛斯看着画像上陌生的女人,眼神在慢慢变冷——是啊,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人,都是脑子有问题的人。

  不过……卡洛斯自嘲地笑了一下——"作为一个弗拉瑞特,一辈子只忠于一个人",真像个笑话……也是,她就算死到临头,也只是"史密斯夫人"。

  他往后退了几步,端详着自己的作品,随后不甚满意地把笔塞进了学生手里:"那张废纸送你了,不喜欢就扔了吧。"

  "喂,但是……"

  卡洛斯摆摆手,打算离开,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性/功能障碍的老头子,行将就木,乃至于对这种狗血的艳遇也兴趣缺缺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地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微妙的震颤,这使得卡洛斯立刻明白,阿尔多布下的法阵被触动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美术学生这句话还没说完,肩膀就被人一把抓住,这个看起来也没有强壮到哪去的男人像是拎小鸡仔一样把他拎到一边,推了他一个趔趄。
  "离开这里,"卡洛斯压低声音,"马上离开杰森街区,现在!"

  美术学生懵懵懂懂:"发生什……"

  已经来不及了,他们脚下的地面被一寸一寸地冻住,空气中出现了熟悉的阴冷。
  整个天空都黑了下来。

  卡洛斯把衣服下面的重剑拿出来,握在手里,调整了一个姿势——这不对劲,他压抑着自己在迪腐"界"里的呼吸——影子魔在被砍掉了一只角、射瞎了一只眼睛之后,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卷土重来,重新结成界。
  并且他隐隐地感觉到,这个界比上一个还要强大。

  "是卡尔?发生了什么事?"男孩还没来得及变声的童音把卡洛斯吓了一跳,他猛地回过头去,发现凯文正抱着一只小熊玩具呆呆地站在他身后,外套下面还露出睡衣的一角。
  见鬼了!

  "你出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玩。"凯文耸耸肩,"家里来了客人,据说是警察,不过我看到了他们袖子里的标记,他们其实是和你一起的对吗?"

  卡洛斯连头皮都炸起来了,作为一个超龄儿童,他总算意识到他和真正儿童之间的差别——除了玩之外,他偶尔还有正经事要办,并且它们都不那么安全。
  这时空气里已经隐隐飘出迪腐身上的臭味,来自传说中黑暗区域的深渊之地的压迫力越来越浓重。

  卡洛斯顿时意识到,这是影子魔,但和前天晚上那个绝对不是同一只!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是埃文和一个在附近巡逻的猎人一起跑了过来,埃文还经验颇为丰富地介绍说:"这是界,我知道这个!"
  于是你是来当导游的么先生?卡洛斯按住额头……天啦,添乱的人还不够多么?

  那位和埃文一起的猎人整个人正处于一种不正常的亢奋里——显然他看了监控器里让人热血沸腾的画面,这会已经被英雄主义大毒草毒害得昏了头。

  "您好,尊敬的前辈,我叫艾维斯?皮特!"他双目放光地大声说,"擅长射击和格斗,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和那家伙干一场,请您尽管吩咐!"
  卡洛斯:"……"

  美术学生突然发出一声正常人类难以模仿的海豚音,指着不远处仿佛从地面长出来一样的巨大阴影——和差点被他们干掉的那只不一样,这个影子魔足有一幢二层小楼那么高,头上的角更是长达十几米,有一双黑洞一样的眼睛。

  艾维斯就职演说一样的发言戛然而止,他仰头看着这个庞然大物,木然地问:"影子魔?"
  埃文·导游·戈拉多先生在这个意外"景点"面前傻了,双腿颤抖得像面条一样:"是……是的。"

  艾维斯"咕嘟"一声吞了口口水:"嗯……我认为……我认为现在我们最明智的做法,还是先……那个战略性转移一下?"
  果然……是能和埃文混在一起的家伙……

  "把小孩和那个尖叫的家伙弄走。"卡洛斯盯着影子魔,终于发话了。
  艾维斯如蒙大赦:"哦是的尊敬的前辈,这个任务难度不高!"

  "我不想走,"凯文抱着他的小熊蹭到卡洛斯身边,"那是什么卡尔?恶魔么?"

  "我恐怕你在这里帮不上忙,小勇士。"卡洛斯皮笑肉不笑地牵扯了一下嘴角,脸色严肃下来,"凯文,立刻离开这里。"

  艾维斯:"快过来,男孩!"

  "可我爷爷就是被恶魔害死的,是么?"凯文固执地看着卡洛斯,这个比同龄的男孩还要瘦小好多的小家伙眼睛里有种清澈的执拗。
  卡洛斯手里的重剑由于迪腐的靠近发出蜂鸣声,尘封了千年的凶器自然而然地被强大的对手激起血腥气,剑刃映照得卡洛斯下巴上一片青色,使得他看起来有些可怕了。

  这些却依然吓不跑小凯文。
  卡洛斯居然还来得及辛酸了那么一下——要是猎人们,诸如埃文之流也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该多好。
  他突然飞快地俯下/身,一把抱起男孩,力气控制得非常精准,毫无误差地把凯文扔进了艾维斯的怀里。

  "不不!"凯文挥舞着他的小胳膊小腿,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挣扎毫无用处,于是拼命地把他的小熊扔向了卡洛斯,"我的守护神,它会保护你!"

  卡洛斯百忙之中低头扫了一眼,在凯文渐行渐远的呼叫声中,跟那只穿着礼服的棕熊先生大眼瞪小眼了一阵:"您可真是位得力的保镖。"

  远处的影子魔突然咆哮起来,巨大的风刃卷着黑雾,劈头盖脸地从高处向卡洛斯砸过来,卡洛斯不敢大意,双手举起重剑,架在了头顶,剑上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光,卡洛斯的双臂在这种剧烈的碰撞里几乎麻了。

  这"界"的气场强大得几乎让他喘不上气来,慢慢地,卡洛斯被风刃的压力逼得跪在了地上,最脆弱的腕部颤抖了起来。

  跟这么大块头的一个家伙比赛掰腕子,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卡洛斯一边咬牙扛住,一边寻找其机会。

  就在这时,一只灰色的、人手一样的灰雾从那风刃里以快得让人看不清的速度卷向卡洛斯,这只一米多宽的"手"让卡洛斯汗毛都竖起来了,他马上当机立断,手腕撤力,打算用肩膀硬扛对方的风刃一下,先避开这只灰家伙。

  一个人突然冒出来,猛地把他扑向一边,卡洛斯耳边传来"喀拉"一声脆响,那人顺手把他的剑鞘戳进了风刃中心,钢铁制成的剑鞘被劈成了两半,两人趁此机会惊险地滚到旁边躲开。

  与此同时,灰色的"手"触碰到卡洛斯方才所在的地面,爆炸一样的轰鸣声而起,地面被"炸"出一个深坑,尘土飞扬得周遭所有都看不清了。

  阿尔多却在这时死死地搂住他,按在卡洛斯后背的手几乎要透过衣服掐到他皮肉里,声音嘶哑地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说:"卡洛斯?弗拉瑞特,我告诉你,不管你曾经属于谁,以后只能属于我。"
  "你注意一下场合好不好?"卡洛斯透过他的肩膀看着重新清晰起来的周遭,突然,他瞪大了眼睛,肩膀用力地撞了一下伏在他身上的阿尔多,"快起来,为什么……这是圣殿?嘿,等等!那是谁?!"

  任何人看到五米以外的地方出现"自己",恐怕都会和卡洛斯一样惊悚……特别是那个看起来年轻了不少的"自己",还抱着一个人在花园里的树藤下偷偷接吻。

  阿尔多顺着他的视线略微偏了一下头,皱皱眉,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却依然没有放开卡洛斯。
  "界中界?"他沉吟了一下,"难道这是……传说中的'回忆泉'。"

46、第四十六章 掉进回忆泉 二

  影子魔是一种精通精神攻击的迪腐,也正因为这个,它的界里面有很多特殊的危险。
  如果不能速战速决,界里的人会很容易陷进它制造出的巨大的精神沼泽里,最后被自己的回忆困住。很久以前,人们称这个界中界为"回忆泉"。

  至于为什么是"泉"……卡洛斯猜测大概是因为界主影子魔看着这些记忆的时候,一直在旁边口水如注的缘故。

  然而不管卡洛斯如何绞尽脑汁地引经据典,想象口水滴答的影子魔来挑战人类的终极审美观,最后这些东西还是全都没义气地抛弃他撤退了,他那空空如也的脑子里,终于只剩下了尴尬一个词——当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少年时代的自己抱着同样小了一号的阿尔多,足足亲了有五分钟的时候。

  你舌头不麻么少年?你胸口不闷吗少年?你……你你还把手伸进人家的衣服是、是是要干什么?好像你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似的!

  过了好一会,两个抹了双面胶似的死孩子终于松开了一点,卡洛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结果下一刻,那个眼熟的绿眼睛小混蛋就在对方耳边说了什么,然后自己先贱兮兮地笑起来,像个电视里那种整天除了睡觉只会睡觉的考拉一样,七手八脚地抱着人家,又一次没轻没重地啃了上去。

  他妈的,还没完没了了!卡洛斯暴躁地捂住额头,转开视线假装没看见——那货是谁?我可不认识。

  旁边的阿尔多却轻轻地笑了一声,不慌不忙地伸手拉住转身要走的卡洛斯:"你去哪?"
  "做些有价值的事。"卡洛斯状态低迷地说。

  "我还以为你知道,"阿尔多故意慢吞吞地说,"在这种'界中界'里乱跑是不明智的,一旦陷在回忆里分不清现实,就会慢慢变成影子魔的食物。"

  "难道明智的做法是蹲在这里,看两个小兔崽子怎么散发他们那还没长开的……他们说那玩意叫什么来着,荷尔蒙还是荷尔酸?"

  阿尔多突然一把按住马上就要跳脚的卡洛斯的肩膀,以一种异常暧昧的姿势把他圈在自己的手臂和花架间,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的眼睛说:"我的荷尔蒙长开了,你不想尝尝么?"
  "完全不。"卡洛斯表情十分木然,"麻烦你能不用那种好像聊柠檬汁一样的口气说这个么?"

  阿尔多本来是开玩笑,然而此时看着他略显干燥的嘴唇,却突然喉咙一紧,眼神瞬间黯了下来,从心里生出一股奇异的……想要在上面舔一舔的欲/望。

  卡洛斯立刻敏锐地听出他呼吸的频率改变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好像急着解释什么似的,飞快地说:"听着,人在回忆泉里,会受到自己记忆的影响,这种情况一开始是隐约有记忆里的感受,然后随着这种感受的加深,开始无法把自己和记忆里的人分开,慢慢地会有自己就是记忆的错觉,会不由自主地做他在做的事,最后彻底忘了自己是谁,陷在其中,慢慢被影子魔消化,你最好小心一点。"

  阿尔多挑挑眉,没有反驳他,只是问:"那怎么离开回忆泉呢?"

  "找到破绽。"卡洛斯说,然后他看到角落里那两个已经快要长在一起的小家伙终于微微松开一点,要并肩往回走去,赶紧推了阿尔多一把,"跟上他们——记忆毕竟是过去的东西,和真实的你之间不能完全吻合,只要找到那个破绽,就能破坏回忆泉。"

  阿尔多一愣,明白了他的弦外之意:"所以你的意思是说,那个破绽只有在自己的意识已经和记忆里的人混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出现?"

  "如果你问我的话,抱歉我只知道这一种方法。"卡洛斯说。

  "都混在一起了还怎么发现?"
  "那就靠你自己醒过来了。"

  阿尔多并没有掉进界中界的经验——毕竟要让人掉进回忆泉的一个基本条件,就是界主迪腐的精神力比身处其中的人要强大,很少能有影子魔强大到这种地步。
  他沉吟了一会,发现自己一时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所以你遇到过这种情况么?"

  "嗯。"卡洛斯简短地应了一声。
  阿尔多皱起眉:"在哪?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不知道?"

  "死亡谷。"卡洛斯好像不大愿意提起这个话题似的,沉默了好一会,才回答,"传说中的亡灵之都,我在那碰到过一只影子魔,比这只还要强大……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当时比较弱。"

  "你一个人?"他流浪的那段日子对于阿尔多来说,是完全空白的一段,阿尔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的信息。

  要是放在平时,卡洛斯是不会回答他的,不过当他发现自己的脚步频率,居然正在无意识地向前面那个没张开的小鬼靠近的时候,突然起了一点逆反心,故意用说这些过去的事来提醒自己。
  "不,那一个赏金猎人组成的临时兵团,进入死亡谷的时候加上我,总共有三十六个人,不过那只影子魔之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前面那两个少年人蹦蹦哒哒,走路也不好好走……确切地说是卡洛斯不好好走,上蹿下跳地像个多动症儿童,而旁边那个少年老成的只能伸出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以防他又想出什么奇怪的走法。

  阿尔多看看前面那个,又看了看身边这个——这个成年版的卡洛斯却能在说着九死一生的故事时,也依然眉目不惊。

  阿尔多却依然忍不住学着前面年少的自己,抓住了他的手腕,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这个人确实在自己身边一样。
  "你还去过哪里?"他问。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回忆的影响,卡洛斯任由他拉着,好像忘了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似的:"你应该问我没去过哪里——凡是你想象得到的地方,我都踏足过……恶魔森林,阿拉古图的绝壁山,沉船之地的海妖弯,先前一直以为唐格思古堡已经是世界上最诡异危险的地方,后来才发现那里也就算是个儿童乐园。"

  少年卡洛斯尽管被拉着,还是蹦跶到了花圃外围的石头码成的边栏上,左摇右晃地单腿走路。
  跟在后面的卡洛斯觉得这个行为傻透了,他完全理解不了,走平地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和那个年轻的自己结仇的……然而他却也跟着不自觉地抬腿迈上了石栏。

  "我不是故意的,有些控制不了四肢了。"尽管动作滑稽,卡洛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依然非常冷静,"我想我们开始深入记忆了。"
  "我知道。"阿尔多非常理解这种感受——正常状态下,阿尔多觉得自己是不会用力地拽他的衣服,企图把他从那玩意上面弄下来的。

  他也忍不住和前面的少年阿尔多做出了一样的动作……只不过与他的淡定不一样,少年版的阿尔多还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你快给我下来!"

  跟在后面的卡洛斯和阿尔多终于忍不住同时笑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突然从前殿的方向跑过来:"你们在这里!快,普拉提集市出事了!里奥,拉尔德先生叫你立刻去见他!"

  卡洛斯一震,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剑……可他一直提在手里的剑身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
  "拉尔德?"他眯起眼睛,不易察觉地带出一点杀意。

  "这样下去我们会被分开。"阿尔多以最短的时间找到了重点,"我们是跟着同一个人,还是……"

  他这话没能说完,少年版的那个他已经跟着来人走了,阿尔多也情不自禁地松开了卡洛斯的衣服,跟着"自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看来不用选择了——但这显然是最坏的结果,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即使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至少看着旁边这个成年版的同伴,脑子是清醒的,可是……

  阿尔多试图克制住自己不断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的腿,然而这除了让他的动作看起来有点半身不遂之外,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结果。
  他终于放弃,回过头来对卡洛斯打了个手势——千万小心。

  然而这一回头,阿尔多却愕然地看到,身后的卡洛斯面孔有些模糊,人似乎矮了些,还带上了那种青少年快速长个子的时候特有的、身体比例不大协调的消瘦,只有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仿佛依稀还是刚刚和自己说着"唐格思古堡简直就像个儿童乐园"的那个身经百战的男人。

  阿尔多心里一沉,此时他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少年的自己转了个弯,已经看不见卡洛斯了。

  少年阿尔多旁边的猎人在飞快地交代着普拉提集市的事,直到两个年轻人的一问一答听起来越来越清楚时,阿尔多才发现自己正情不自禁地离他们越来越近。

  等等,刚刚他听到了什么?普拉提集市?

  一瞬间阿尔多脊背上窜上一层凉意,像是有人把冰凉的雪水塞进了他的衣领一样,他一下子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脚步也几乎是立刻就停住了。

  是的,他突然记起来,普拉提集市的那场战役作为一个重要的政治资本,对他得到主教权杖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同时也是……卡洛斯被迫离开圣殿的前夕。

  阿尔多马上就明白了卡洛斯说的"陷进回忆"是怎么一回事,回忆泉并不是普通的记忆,它是一个人心里记得最清晰,附带的情绪最多的那一段。
  那么刚才卡洛斯有没有听清楚?他有没有意识到……

  阿尔多的心几乎被揪了起来。
  他已经守了结界一千年,寻常的喜怒已经很难撼动他,可唯有这一段……是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噩梦所在,那么多年,他冒着生命危险做时间禁术的实验,就是为了赶在这件事没有发生之前,挽回一切!

  至此,阿尔多用强大的意志力生硬地打断了自己的思路,因为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停下的脚步又情不自禁地跟着那个少年的自己走了起来,并且更近了……他几乎是贴在金发少年的身后。

  然而……

  "里奥,快过来,我说服了莫卡洛斯,这件事交给你了!"一个男人高亢、粘腻的声音响起来,那成了敲开所有尘封的记忆的最后一块砖。
  阿尔多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有些秃顶的、小眼睛的丑陋男人。

  那是拉尔德。

  他走过去,原地再没有两个阿尔多,他自己恍然未觉。

47、第四十七章 掉进回忆泉 三

  普拉提大集一年只有一次,是大陆上远近闻名的盛典,每年为期半个多月,人流量却非常大,尤其这一年,据说一队商人出海弄来了好多奇珍,噱头打出来,甚至吸引了不少贵族们前往。

  "问题就出在海上商队上,他们带回来的东西有问题,吸引了两只恶魔级和二十来只二级三级迪腐。"拉尔德说,"两天前我派出了第一骑士队,但是现在他们已经陷在了不知道哪只迪腐的界里面,联系不上,公爵的小儿子也在普拉提,一直在向圣殿施压——我和莫卡洛斯商量过了,现在你去救这个场,可以么?"
  阿尔多眼睛一闪:"公爵的儿子死了么?"

  拉尔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谁知道呢?"

  "我需要最快的马,第二队第三队的骑士调动权,另外需要公爵大人调动一些亲兵参加搜救,普拉提地方太大,圣殿并没有那么多人手……特别我们要面对这种上百只迪腐的暴动。"阿尔多在"上百只"这个词上面特别加重了一下语气,"骑士们轻装先行一步,叫卡洛斯立刻带上调齐净化水和药品,带上治疗师和第四队后续支援。"

  "完全可以,我想公爵大人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拉尔德说,接着他似乎非常感慨似的,甚至语重心长地对阿尔多说,"我和莫卡洛斯对你的期望都很高,你要知道,对你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金章并不是终点,它只是个起点而已。"

  这句话触动了他,阿尔多再怎么少年老成,这个时候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而已,他身上真的有太多令人骄傲的东西。
  纵观圣殿整个历史,有几个人能在短短一个月里从导师那里通过实习期,又在正式出任务不到一年以后就拿到了金章呢?
  大主教莫卡洛斯亲自带出的两个学生——圣殿百年来从来没有过的天才,然而只有阿尔多自己知道,卡洛斯才是带着与生俱来的光明之血以及无与伦比的咒文能力的那个天才,他不是。

  他身体里甚至有另一半肮脏冰冷的血,它们从出生开始就不断带着他徘徊在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给了他最艰辛的童年同时,也给了他和别的那些天真烂漫的少年们不同的早熟早慧。
  如果不是当年莫卡洛斯先生一时心血来潮收养了他,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或许早死了……又或许,变成一个人不人,迪腐不迪腐的怪物,徘徊在黑暗和光明交界的地方,等着被某一方的人杀死或者吞噬吧?
  越是从沼泽深处爬出来的孩子,就越是渴望高处的空气,这几乎已经成为十几年的圣殿生活里,刻在阿尔多骨子里的东西,他没有家族,没有来路,也没有退路,只有虚无缥缈的自尊慢慢磨成的一个坚硬而脆弱的壳,非无坚不摧不可。

  "是,我明白。"阿尔多看似平静地对现任祭司拉尔德说,"莫卡洛斯老师的身体怎么样了?"

  "不算乐观,时好时坏,"拉尔德顿了顿,直视着阿尔多的眼睛说,"老实说,莫卡洛斯作为大主教,实在不该亲自去唐格思古堡犯险——年纪也在那里摆着啦。如果,我是说如果,大主教这回伤了元气,权杖的下一个主人是谁这件事,你想过么?"

  阿尔多一愣,然后有几分圆滑地说:"我也不赞成老师上一回的行动……只可惜我是个猎人,如果当年修习的是治疗师,现在还能帮上一点忙。"
  拉尔德颇为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谦虚确实是一种美德,不过你不觉得你实在内敛得太过头了么?说实在的里奥,我可不觉得这是优点。"
  他虽然是抱怨,语气却非常亲昵,分明一副熟人长辈的模样。
  阿尔多笑了笑,没接他的话音。

  拉尔德察言观色,发现始终调动不起这个年轻人的太大的兴趣,略微有些挫败——那些十六七岁的愣头青哪个不是一骗一个准,只有这个那么难对付……难道是因为迪腐的血统?
  他决定再接再厉:"莫卡洛斯的传人,总共就只有你和卡洛斯两个,你觉得他会把权杖交给谁,虽说卡洛斯也非常优秀,但是我真心觉得那个位置,由你来接手更合适一些,你觉得呢?"

  阿尔多立刻警觉地顿住脚步:"这种事不适合开玩笑,拉尔德先生。我的资历和能力都差太远,就算老师昏了头,他也不会这么草率地把圣殿交给我。"
  可拉尔德像是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似的,轻轻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不,相信我,你现在欠缺的只有一点资历,普拉提这件事就是个很好的历练,你觉得呢?别让我失望啊,年轻人。"

  阿尔多眼神一闪,匆匆忙忙地对他行了个礼,匆匆离开了——拉尔德的话点中了他的最深的心事,尽管在某人死缠烂打下接受了对方的感情,阿尔多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卡洛斯的感情一直很复杂。
  弗拉瑞特家的小少爷,受人瞩目的光明天赋……阿尔多总是觉得卡洛斯和自己是两种极端,他拥有一切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有打算珍惜它们的意思——金章授勋的时候,卡洛斯甚至连出席都懒得出席,完全不在意他那枚被谁带领……只为了溜出去从一个流浪艺人那里买一份使用了独特香料的烤肉。

  他们两个人的名字总是被人同时提起,人们也似乎津津乐道于这两个少年截然不同的性格和亲密的感情,可是……阿尔多轻轻地攥起拳头,他心里清楚,他和卡洛斯从未曾站在同一个水平面上过。

  拉尔德看着阿尔多的背影,嘴角终于压抑不住地露出一个笑容——种子已经种下了,它吸食带着恶意的野心生长……所有的陷阱已经埋好,可不要让我等太久啊,珍贵的小混血。

  救场这种事,显然阿尔多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他有条不紊、面面俱到地调动人手,以最快的速度部署出发。然而这一次却莫名地有些不安,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提醒他"肩胛骨上,那里有东西,拿下来,快拿下来!它会害死你的!"

  这使得阿尔多在离开圣殿前上马的时候,还下意识地伸手掸了一下自己的后背——少年肩线利落,尽管还略显单薄,却像是正在张开翅膀的鹰一样,慢慢地被岁月朝着成年男子宽广端正的形状磨砺着,金章别在胸口,和不小心垂下来的一缕金发一样耀眼。

  他身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阿尔多自嘲一笑——自己这究竟是在疑神疑鬼什么?
  阿尔多高高举起自己背在肩上的弓箭,弓弦在空中凝成一道凌厉的光,对着自己身后的人下达指令:"出发!"

  此时的普拉提集市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千里迢迢赶来、带着各色货物的人们的快乐吸引了来自地狱的恶魔,它们追逐着新鲜的血肉,扑到那些鲜嫩的肉体身上,大快朵颐或者把那些丑陋的性/器塞进人们的身体里,在高声嚎叫里抽出猎物们的内脏。
  人们奔逃,甚至互相踩踏,生怕下一刻出现在面前的本啃了一半的手脚就是自己的。

  阿尔多拿到地形图以后以最快的速度扫过一遍,第一个命令就是用"感应绳"把所有人猎人绑在一起——这是一种在容易迷路的沼泽或者浓雾地带使用的工具,是用一种迪腐的毛发织成的,非常细,挂在人身上却会自动粘附起来,但绳线两段的人可以共享五官六感。
  "我们被禁止自由活动么?"一个二队的骑士提出质疑,"那怎么搜救里面的人?"

  "搜救不是我们的工作。"阿尔多冷冰冰地说,"公爵先生的小儿子自然有他的亲卫去救,否则我们这些外人认错了人都不知道,不是吗?听着先生们,今天我们的任务不是救人,是杀光普拉提集市里所有的迪腐!从西北往东南,留下一个人在集市外等待弗拉瑞特先生和第四队,通知他我们的方向,他知道怎么做。"
  即使是第一骑士队的精英,分散在多个恶魔级迪腐的界里,也是被分散开陷进去了——当然,前提是他们进去的时候并不是用感应绳绑在一起、带着利器踏着铁蹄的"骑士团"。

  两队合成的骑兵团中,决不允许脱离,决不允许单独行动,对所有界里受伤的、濒死的、四处乱窜的人熟视无睹,像一个巨大的战车,从东南出口到西北出口,铁石心肠地横扫了整个普拉提集市。

  两个小时以后,卡洛斯带着第二批人员赶到,接到他留守的信号,立刻会意,带人堵了普拉提西北出口,借着风向放了一把大火。

  界中,被大火和骑士团夹在中间的最后一只深渊豺走投无路地亮出了它的爪子,带着弗拉瑞特家徽的重剑上着着火,横空出世一样截住了它,干净利落地砍下了它的头。
  这一天,阿尔多把他的命令从一而终地贯彻下来:杀光了普拉提集市上的所有迪腐,而他所带的两队骑士里面只有三个人轻伤。

  金发的少年骑在马上,手里摘下笨重的头盔,镇定地指挥着人清理现场,然后轻飘飘地放了个马后炮,派人全力"协助"公爵亲兵们寻找陷在界里的公爵公子,"顺便"搜索之前陷在界里的战友……以及救火。
  圣殿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甚至体谅公爵大人的焦急,网开一面地允许他搀和圣殿的行动,结果人找不着或者死了,就是公爵大人自己的亲兵办事不利了。
  反正圣殿是全力"协助"了。

  阿尔多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卡洛斯正坐在一张桌子上,无所事事地冲着自己一笑。这时,阿尔多心里突然一沉,莫名其妙地涌上一种想要立刻下马,冲过去把他抱进怀里的冲动。
  阿尔多甚至不受控制地这样动了一下,然后他愣了愣,有些惊诧地纳闷着:"我这是要干什么?"

  最后,他终于只是矜持克制地向自己年轻跳脱的恋人点了点头,然后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轻轻地吁了口气,暗暗对自己说:"行了里奥,你才是最棒的那个,别人已经看见了一点不是么?以后会让他们看到更多的,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也注定会比所有人都走得更远。"
  他肩膀突然一阵轻微的刺痛掠过,然而却轻得让他没能留意到——在盔甲下,少年的肩胛骨上,一朵植物嫩芽似的黑色图案在他的皮肤上伸展开来。

  慢慢地开出了一朵不祥的花。

48、第四十八章 掉进回忆泉 四

  卡洛斯过来找他的时候,阿尔多正在泡澡。

  这个年代迪腐横行,民间有很多赏金猎人,而人口聚居的城邦会有自己的领主,他们通常会花钱雇佣这些民间猎人,在维护治安的同时,也防御迪腐,所以不是所有的迪腐都需要圣殿出面。
  一般轮到圣殿管的事,都是最严苛、最危险的任务,早晨出去,如果晚上能活着回来,就是运气,所以相应地,没有人会克扣学员和猎人们物质生活。

  如果能拿到金章,他们甚至可以更加奢侈——比如在圣殿地宫后面的温泉眼那边,有一个自己的池子。
  卡洛斯没骨头似的靠着趴在阿尔多放衣服的大石头上,无精打采地说:"伤亡报告交给莫卡洛斯老师了……累死我了。"

  阿尔多忍不住笑了起来:"你除了放了把火以外,还干了什么?"

  "也是,"卡洛斯想了一会耸耸肩,他目光空洞,声音也有点软绵绵的,好像有些不在状态似的,"说起来确实也没干什么,就是觉得特别累。"

  "生病了?"阿尔多抬起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这本来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卡洛斯却下意识地躲开了。
  阿尔多一愣:"怎么了?"

  "我不知道……"卡洛斯看起来比他还迷茫。

  "要不要下来一起泡一泡?"阿尔多这一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就简直想给自己来一巴掌,这已经不是矜不矜持的问题了……可是神明作证,他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阿尔多借着水汽挡住微微泛红的脸色,瞟了一眼卡洛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家伙一定会借机调笑几句,可是卡洛斯却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半天,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呃……阁下……"

  阁下?这是哪门子称谓?卡洛斯的话音陡然收住,十分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弄不清自己嘴里到底是怎么吐出这么个词来的。他们两个人同时诡异地看着对方沉默下来,连神经一向粗大的卡洛斯都困惑地看着阿尔多问:"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两个人都有点奇怪?"

  不光是对方,连自己都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不过还没等阿尔多细想这个问题,卡洛斯就先给自己想好了一个理由:"一定是最近任务太多了!"
  然后揉了揉额头,夸张地吸了口气,居然就大大咧咧地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这里,其实我还是宁可用木桶自己在屋里泡澡,说真的里奥,你不觉得这地方的水汽太多太闷热了么?"

  阿尔多没说话。
  事实上他就像是突然精/虫上脑了一样,正忙着看卡洛斯一点一点露出来的纤细的脖子,略微有些凸出的锁骨,白皙的前胸,平摊的小腹,柔韧的腰身,修长的腿和……阿尔多慌慌张张地扭过脸去,口干舌燥。

  这地方确实是水气太多,太闷热了!

  "干什么,你突然发现我很迷人是么?"卡洛斯跳进池子里向他游过来,从这句话开始,终于又恢复了他的自然风格。

  阿尔多不自在地往旁边躲了一下……为什么要躲?因为他发现自己有一种想扑过去,把对方按在池边的石头上狠狠地占有的冲动。
  在某方面还是纯洁少年的阿尔多,被这种突如其来、犹如天外来客一般神秘的想法给吓坏了,特别是它还没完没了地在大脑里循环,简直像有个坏巫婆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诅咒,唆使他去做……嗯,坏事一样。

  卡洛斯把自己浸在池子里,只露出一个头,舒服地叹了口气,不在意地看了阿尔多一眼,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其他的话题——在他看来,这样的阿尔多算不上反常,反正他平时就很"容易害羞"。
  他究竟说了些什么玩意,反正阿尔多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会机械地点头摇头——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和自己心里那个不和谐的声音拉锯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水蒸得头晕,阿尔多觉得自己心里那股奇怪的躁动越来越难以压抑,那种叫他措手不及的欲/望里还掺杂着一股说不出的悲意,好像轮回百代,兜兜转转,直到千秋万岁,才幡然悔悟——自己已经丢了最重要。
  他觉得身体里伸出了一只手,顺着池子里水流的方向徒然地张开,想要抓住那些看不见、听不见、已经不复存在的东西……然而他们走得那么快,浮光掠影一样匆忙而过,好像从来都是假戏真做的一场错觉。
  这操纵着他伸出手,一把攥住卡洛斯的胳膊,没轻没重地把他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你你你……你不要突然这么热情啊,好歹提前说一声,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吧?"卡洛斯结结巴巴地说,下意识地轻推了他一下,可是伸手一碰就是一片滚烫的皮肤,他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慌忙弹开——这个喜欢口头调戏以及精神优胜的臭小子也终于知道尴尬了。

  都是男孩子,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一起洗澡不是第一次,但是在这么大的一个池子里隔着水汽聊几句天,和赤/裸地贴在一起,它毕竟是不一样的。

  阿尔多仿佛急切地想证明什么,他几乎有点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嘴唇滚烫,莽撞地撬开卡洛斯的嘴唇,甚至有些粗暴,卡洛斯先是懵了一会,随后顺水推船地伸手捧住阿尔多的头,不慌不忙地回应起他来。
  黏答答地贴在一起的胸口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心跳的声音,最初的尴尬过后,两个人似乎都有些昏了头,青春期的躁动一触即发。

  可是忽然,有什么东西划进了卡洛斯嘴里,咸咸的,有点涩,这惊醒了他,卡洛斯率先撤出这个吻,这才发现阿尔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我……是我咬到你舌头了?"他这一辈子从来没见过阿尔多的眼泪,整个人都呆住了,不经大脑地傻乎乎地冒出这么一句。
  阿尔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好哭的……事实上自打他懂事以来,就再也没哭过了,他错愕地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眼泪却完全止不住,他透过模糊一片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卡洛斯,莫名地产生了某种"错觉"。

  就好像他和这个人之间已经有过一次生离死别。
  就好像这个触手可及的人随时会永远地消失,为了换对方在自己面前再出现一次,他已经用光了所有的运气一样。

  阿尔多当然知道这个想法简直莫名其妙,但他就是无法克制,仿佛……那是真的一样。

  卡洛斯终于回过神来,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阿尔多的脸色,然后轻缓地搂过他的肩膀,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放柔了声音说:"我知道你一定很为难,也不要突然哭嘛……"

  为什么他很为难?
  卡洛斯皱皱眉,似乎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不过他很快释怀——反正只是随口说出来的安慰人的话。

  "都吓死我了,有什么事是连我也不能说么?"卡洛斯用手指轻轻地缠着他的头发,"反正不管怎么样,我总会站在你这边的。"

  "即使我做了让你无法原谅的事?"阿尔多情不自禁地问,他就是感觉有那么一件事发生,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做过。
  这个问法似乎让卡洛斯有些不舒服,他情不自禁地皱了下眉,然而看到对方期冀的表情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细想为什么自己心里会不舒服,就先心软了:"考验我的忠诚程度么亲爱的?我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要知道每一个弗拉瑞特,一辈子都只忠于一个……"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闪电,同时贯穿了两个人的心脏,卡洛斯猛地放开阿尔多,往后退了一大步,睁大了翡翠一样的眼睛:"我刚才……说了什么?"
  阿尔多却突然感觉到胸腔一阵尖锐的疼痛,他慌忙用手在空中一抓,勉强抓住了池边的石头,视野却飞快地暗了下去,意识朦胧间,仿佛也有这么一个人,在这种让人窒息的黑暗里,用一种平静而冰冷的语气说:"作为一个弗拉瑞特,就算再混蛋,一辈子也只忠于一个人。"
  然后转身离开,毫不迟疑。

  接着,阿尔多膝盖一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池边,身上盖了一件袍子,卡洛斯已经穿戴整齐,脸色非常凝重地坐在他旁边,见他醒来,异常严肃地按住他的肩膀问:"里奥,你后背上是什么东西?"

  "什么?"阿尔多魂不守舍地问。

  "过来看。"卡洛斯扶着他,让他背对着池水坐下,示意他扭头去看水面的倒影,阿尔多发现自己的肩胛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一个类似胎记一样的青黑痕迹,如同一条藤蔓,从后肩往下延伸下去,要把他缠起来一样。

  "这是什么?"阿尔多皱紧眉,厌恶地问。
  其实那东西并不丑陋,甚至有种妖异的美感,却不知道为什么,那图案就是让他一阵恶心,胃里翻滚,差点没吐出来。

  卡洛斯的手指划过他的后背,皱眉想了半天,最后说:"我……不大确定,好像是在哪见过,但不记得出处了……似乎是一本介绍某种仪式的书?"

  他显得有些凉的手指让阿尔多激灵了一下,这提醒了他方才水池里发生的事,阿尔多顿时有些尴尬地避开了卡洛斯的触碰,活动了一下肩膀:"似乎没什么感觉。"
  "不疼?"

  阿尔多摇摇头。
  "听我说,你最好去治疗师那里看看,"卡洛斯严肃地指出,"你刚才都晕倒了。"

  阿尔多听了沉默不语。
  "里奥?"

  "如果是和……有关系的怎么办?"阿尔多轻声问。
  卡洛斯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顿时没词了。

  阿尔多裹好衣服,扶着卡洛斯的肩膀站起来,在卡洛斯身上亲昵地捏了一把:"别担心,我自己会处理的,这是小事。"
  "说真的,你该对自己上心一点。"卡洛斯抱怨。

  他其实还想说"我真搞不懂,你每天都在惦记些什么,辛苦得让人都看不下去,难道健康和快乐不比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重要得多么?"
  然而卡洛斯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咽下去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张扬跋扈的小少爷开始会为了一个人,学会了收敛自己,体谅别人的感受。

  卡洛斯抬头看着他,依然皱着眉,一缕栗色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颈子上,阿尔多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模样,忽然心里一片柔软,忍不住伸出手来,在他的头发上轻轻地揉了揉,鬼使神差地放柔了声音说:"我没事的,你别皱眉,笑一笑。"

  随后,他就在卡洛斯那一脸见了鬼一样的表情里醒悟过来自己这句话到底有多抽风了。
  阿尔多脸色一绿——究竟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了他的身?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欲盖弥彰地慌忙站直,干咳一声:"总之……咳,对了,我要去看看莫卡洛斯老师,希望他好一点了——你……嗯,你不要在这里时间太长,太热了不是吗?"
  然后落荒而逃。

49、第四十九章 掉进回忆泉 五

  卡洛斯说了谎,他知道阿尔多背上的东西是什么,甚至还相当了解。

  圣殿藏书包罗万象,从吟游艺人的笔记到猎奇禁术介绍指南全部都有,陈列在六座藏书楼里,每一座藏书楼叫一个区,都有专人看管打扫和维护书籍——除了六区。
  六区并不禁止入内,但是非常不幸,每年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学员都有一个加强连那么多。

  传说很早以前,圣殿的管理者在六区外面设下了一个保护驱逐的法阵,规定凡是有能力通过它的人都可以得到进入的资格。但是随着时间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学会从同伴那里打小抄,法阵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甄别作用。
  所以六区又有一个新的、更变态的规定——每一个有资格入内的人,都必须留下自己的"签名",攻击防御不限,咒文法阵不限。只要能给后来的人留下进入障碍,哪怕是个安装巧妙的老鼠夹子也没问题。

  像卡洛斯这种能坏一锅粥的、老鼠屎级别捣蛋的同学,是不允许圣殿有他没有踏足过的地方的,所以他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试探、被炸飞、半死不活地被治疗师抓走关起来,然后好了伤疤忘了疼地又故地重游,终于"磨"出了六区的许可证。

  当然……他也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代价,当他失望地发现六区其实只是个尘土遍布的破烂收集站的时候,收到了大主教莫卡洛斯老师的任命状——任命他为六区挂名管理员,专职负责打扫哪里的灰尘。

  不过六区虽然收购了各种破烂,也确实有一些新鲜而危险的东西——比如关于各种闻所未闻的禁术的书籍,就整整有一面墙那么高。

  人们对禁术的定义,通常有两种,第一种是达成条件极端危险,成功率极低,比如时间禁术,第二种则更诡秘一点,指一切涉及"献祭"的咒文或者阵法。
  六区一本名叫《禁术导论》的书里指出,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有一定权限的,当他想要完成的目标超出了这个"权限",就需要用等价的东西来换取,这就是"献祭"。
  广义上的献祭可以是任何东西,比如远古时期人们用宰杀牲畜完成的祭祀活动。
  而"献祭"在后世被认为是头号邪术的原因,就是因为狭义上,这个"祭品"指同胞的血肉或者灵魂。

  阿尔多背后那条长长的藤蔓,会从心口发芽,从肩胛伸出,"叶子"会随着"藤"的伸长而枯死,最后只剩下那朵越开越大的、用心血浇灌出来的花。
  卡洛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名字——"斯旺普之花",沼泽里的绯红禁术。

  它的献祭品是"光影交界的孩子",传说中罕见的、迪腐与人类的混血。
  因为这个,卡洛斯对它的印象特别深。

  事实上,自从他十四岁那年发现了阿尔多的秘密以后,对"混血"两个字就格外敏感,甚至他痛苦地思考了一个多月以后,竟然决定放弃猎人的身份,去参加治疗师的学习……当然,后来因为在这方面天分有限,被大主教拎着领子又给扔回了猎人组。
  只有别无选择的阿尔多冒着生命危险,一次又一次险象环生地从这位半吊子的"治疗师"手下生还。

  那是一本名叫《初生罪》的书,作者偏激得让人蛋疼,字里行间从始至终都贯穿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主张一切混血都是不符合道德的、应该被处理掉的,而针对应该如何合理有效地处理这些长得和人类别无二致的异类,他整整研究了一辈子,并荟萃"精华",才写成了这么一本狗屁不通的书。
  可见此人虽然生理上是个纯血,精神层面上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杂种。

  他在书里这样写:
  "斯旺普之花献祭是用活体,我们都知道,迪腐的生殖是一种能量的传承,而当这种能量传承和人类的生殖混合到一起的时候,就成就了一种非常特殊的生命体,如果能利用这种特殊的能量,成功者将获得不可思议的能力。"
  "当然,结果是美妙的,但斯旺普之花献祭的达成非常困难,其中最艰难的一点就是获得一个活体的混血儿。除此以外,还需要极深之处的交尾草的花粉,这是一种罕见的地下生物——或者称呼它为地下植物。猎物一旦被它缠上,就很难逃脱,它喜欢吸取猎物心里的血,传说猎物临死的时候,会因为幻觉认为自己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所以想要用花粉激发出斯旺普之花,需要祭品用'渴望'的心血来浇灌,等到花瓣从黑色变成红色的时候,就是献祭成功的时候。"

  不可思议的力量是什么?
  除了自己,谁知道阿尔多的秘密?
  那个……他心里最渴望的东西又是什么?卡洛斯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心里颇有自知之明地酸溜溜地想:不管是什么,反正不是我。

  这天晚上,他猫着腰,偷偷地潜入了大主教莫卡洛斯先生养伤的地方。

  血统问题一直是阿尔多的一块逆鳞,从来不允许别人提起,所以卡洛斯就连试探也非常隐晦,并且从对方的反应里得知,阿尔多的秘密没有主动泄露给大主教。
  但……他毕竟是大主教捡回来养大的,卡洛斯怀疑自己那个精明过头的老师其实是知道这件事的。

  假设大主教是知情的,而他在唐格思古堡意外受伤,回来以后精神一直不好……听说不光是圣殿内部,连周围几个国家的领主都一直在关心下一任权杖主人的情况,阿尔多显然是热门候选人之一……那么关于他血统问题这么严重的事,他会和谁商量?
  交尾草的花粉黑市一直有交易,但是滥竽充数的假货更多,献祭——特别是斯旺普之花这种危险的献祭仪式,一点点的错误都是致命的,无论这件事是谁做的,卡洛斯不相信他敢去黑市上买些来路不明的东西,再说那些唯利是图的小贩们嘴也不严,非常容易被有心人注意到,那么……

  卡洛斯的绿眼睛里闪过一抹十分不符合他年龄的幽深的光。

  他小心翼翼地扒开治疗所修养处院子里的植物——以阿尔多那么小心谨慎的人,那个秘密不大可能是他自己泄露出去的,这么看来,从大主教那里流出去的可能性最大,而老师他向来很疼爱这个学生,假设真的是他,那么"知情人"非要德高望重,并且十分得到他的信任。

  执剑祭司拉尔德先生,首席治疗师穆特女士,还有……大主教本人。

  就在卡洛斯准备潜进去的时候,一双手突然从黑暗里伸出来,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箍住他的腰,猛地把他拉到一边。
  卡洛斯怀疑人怀疑到自己老师头上,精神正紧张,当场差点炸毛,连重剑都拔出了一半,才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嘘,是我!"
  阿尔多把他那一头金发藏在兜帽里,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

  卡洛斯卡在胸口里的半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心跳却难以平复,气急败坏地压低声音说:"你干什么?!"
  "你又干什么?"阿尔多阴沉着脸反问。

  "……"卡洛斯沉默了一秒钟,"我出来散步。"
  "猫着腰散步?真有你的。"阿尔多白了他一眼,"别狡辩,你这个连说句瞎话也编不圆的白痴,就算我当时头晕得厉害也看得出你隐瞒了什么。"

  我他妈的是为了谁?卡洛斯的少爷脾气被他激了起来,当时露出一个吊儿郎当的冷笑:"我还就隐瞒了。"
  你能把我怎么样?咬我么?

  阿尔多脸上惨不忍睹的表情一闪而过:"行了,麻烦你别急着证明我说你是白痴的那个结论——你明明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还故意建议我去找老师,是为了试探我……那件事他知道不知道?好现在你知道答案了,我确实一直隐瞒他。但是你仍然怀疑我没能瞒过去,所以大半夜地爬到老师的窗户底下做贼——于是我背上的东西应该和我的……我的血统有关系,看你的表情,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能是某种不好的异变,但真是异变的话,现在你应该在六区图书馆,而不是在老师的窗户底下,那么我猜应该是某些人为动的手脚——诅咒?可能性不大,说真的我死了就只对你最有好处……那么只有献祭了。"

  卡洛斯张开嘴又闭上,跟阿尔多大眼瞪小眼半晌,才终于低声咆哮出来:"什么叫你死了就只对我最有好处?"
  阿尔多揉了揉额头:"那不是重点——我是说……"

  "抱歉我觉得那才是重点。"卡洛斯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抱在胸前,绷着脸看着他,连讥带讽地说,"啊哈,我真是多管闲事,这种小问题交给聪明绝顶的阿尔多先生,简直是眨眼就能解决的。"

  "行了少爷,麻烦你注意场合,收收你那坏脾气好不好?"
  "那可不容易,谁让我天生就是个少爷?"
  "卡洛斯!"

  然后这俩青少年大眼瞪小眼片刻,终于阿尔多无奈地耸耸肩:"好吧,我失言了。"
  "这么勉强?"卡洛斯挑挑眉。

  即使被兜帽遮着,阿尔多的青筋也快爆起来了,他看起来真的很想揍这个小混蛋一顿:"你还想怎么样?"
  "这里。"卡洛斯点了点自己的嘴角,微微抬起阿尔多的下巴,登徒子似的蹭了蹭,"嗯?"

  阿尔多看起来一脸震惊:"你要我为这种屁大的事出卖色相?"
  卡洛斯看起来更震惊:"哦天哪!我听到了什么?英明神武的阿尔多先生竟然开了玩笑?我是马上就要见到上帝了么?正在回光返照?"

  阿尔多一把拎过他的领子,咕嘟了一句"混蛋",然后吻上了混蛋的嘴唇。霏31凡3l論3i壇
  他不知道是不是受背后那个东西影响,亲吻眼前这个人的时候,心里那种悲伤的甜蜜再一次蔓延而出,把他整个人淹没在里面,连本来一触即放的吻慢慢变了味道都没有察觉到。

  直到卡洛斯气喘吁吁地推开他,在他耳边坏笑着说:"硬得也太快了,我说你也别太投入了宝贝——我们得先去把正事查清楚,忍耐忍耐一下。"
  阿尔多磨了磨牙:"在你说这话的时候,能麻烦你那只无耻的爪子从我屁、股、上、移、驾、么?"

  卡洛斯看起来非常遗憾地收回了手:"我帮你解决这事,你得卖身给我才公平。"
  "如果你在下面的话。"

  两个人同时看了对方一眼,各自露出一个略带青涩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卡洛斯:你在做什么梦呢?
  阿尔多:少得意了小处男。

  "爬墙进去,我们需要大主教养伤期间的起居记录,特别是他见过什么人。"卡洛斯压低声音说。
  阿尔多不置可否,深深地感觉这真是他一辈子做过的最猥琐的事。

  值班的治疗师大概已经睡着了,卡洛斯用最轻最简单的说法和这个半路"非要搀和进来的家伙"解释了斯旺普之花是个什么东西,然后他们俩小贼一样地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值班治疗师室。
  卡洛斯从身上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羊皮纸包,放在手心里,对着窗户吹进了治疗师的办公室,对阿尔多做了个手势,两个人一起蹲在门口等着。

  不到一会的功夫,里面就传来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卡洛斯眯起眼睛呲牙一乐,站起来要往里走,被阿尔多一把抓住:"那又是什么玩意?"
  "黑甜粉,"卡洛斯得意洋洋地说,"小偷和半夜钻进姑娘屋子里的流氓专用,黑市上弄来的,不便宜呢。"

  阿尔多:"……"
  然后他在卡洛斯的腰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你可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50、第五十章 掉进回忆泉 六

  "你想得到力量么?"
  "你想得到力量么……"
  "你想得到……"

  床上的拉尔德突然惊醒,在黑暗中满头冷汗地坐了起来。

  这时,一个粗粝的男声在旁边响起来:"怎么,噩梦?"
  拉尔德先是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去,看见窗口站着的熟悉的枯瘦身影,这才松了口气,小声说:"是您来了。"

  窗口的"人"慢慢地转过身来,"他"整个人被包裹在一个灰色的袍子里,巨大的兜帽扣在"头顶"上,露出下面一片漆黑。
  那该是脸的地方空荡荡的,好像兜帽悬空着一样。

  即使彼此已经算是熟悉,拉尔德看着那仿佛飘在空中的衣服,依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无数次在想,这究竟是什么?
  神明?不……肯定是没有这么落魄的神明的,那么恶魔?还是……某个不老不死地徘徊在人世的幽灵?
  任何一个大脑运行正常的人,都知道不应该相信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拉尔德知道自己应该防备他,可是……

  任何人都不能抵抗那种诱惑。

  那种……在对方的引导下,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的、无与伦比的力量。人类的语言无法形容,因为人类从来不曾拥有过那种力量。
  人类生来享有阳光雨露和智慧,所以被公平的造物剥夺了这种应该与生俱来的力量。
  这个直立行走的种族不能飞天,不能下水,没有足够强悍的肌肉,甚至连感受到的自然元素都非常有限,身上每一处零件都那么脆弱精巧,每一次格斗老师的解说都让他们知道,人类究竟是一种多么脆弱的生物,只要一点力气,拿捏住位置,就能顷刻间让他死亡。

  那是世界从人身上剥夺的东西,只有重新拿回它的人,才能感受到那种难以割舍。拉尔德企图控制,可是失败了。

  这时,窗口的人说话了:"花已经长出花瓣来了,你干得不错,不去看看吗?"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却像是被一个黑洞给吸收了,就在半空中那样无影无踪了。

  拉尔德犹豫了一阵,从床上爬起来,当着灰袍人的面,推开衣柜,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子,一声轻响后,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窄门出现在他们面前。
  拉尔德习惯性地回了个头,用绅士的方式请别人先行,手伸出一半,才想起身后这个怪物是从来不走在别人前面的,只得面孔不对称地假笑一声,推开门走了进去。

  身后的窄门悄然合上,拉尔德仿佛听见灰袍人低笑的声音,忍下惊惧回头一看,却没有从那张和黑暗融为一体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就在他们离开以后,拉尔德的住处里潜进了两个人。

  "放尊重点,"大厅里没人,卡洛斯毫不在意地东看细看,甚至忍不住伸手翻翻,终于被阿尔多忍无可忍地拉住,小声警告说,"拉尔德先生虽然不出任务,但是在圣殿这么多年,大事小事都是他一个人打理,我知道你们背地不把他当回事,当面也适可而止一点。"
  卡洛斯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是啊,我听说他打理的圣殿年年赤字,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嗯,这是什么?"

  墙角里放着一幅画,显然不大得主人欢心,上面落了一层灰尘,像是已经很久没人打理过,画的旁边坐着一个长相奇怪的布偶,和市面上的都不一样,与其说是布的,还不如说是某种毛——被卡洛斯好奇地拿起来打量。

  "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闭上你的嘴。"阿尔多皱皱眉,打掉他的手,"放下——你们这些少爷党声名也好不到哪去。"

  "起码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卡洛斯还恋恋不舍,"他一个老男人在家里摆什么布偶,说不定是某种邪恶的东西……喂!"

  "你会把邪恶的东西摆在客厅里让人随便参观么?"阿尔多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
  "我才不会摆弄这种东西!"

  "那又谁整天钻进六区里去看不三不四的书?"
  "我是去打扫卫……"

  "闭嘴,白痴!"

  两个人做贼一样地一边争吵,一边小心地上楼,以至于卡洛斯没看见那只被他抛在角落里的毛绒布偶的背面写着一行小字——"童年玩具工厂,2003"。

  卡洛斯压低声音问:"你真的认为他有问题?仅仅从一份探访记录上?"

  "拉尔德先生定期去探望老师,顺便把需要大主教过目的事情整理出来给他,那天傍晚他明明已经来了,却因为忘记了什么东西,特意离开取回。"阿尔多用他惯常的、有些冷淡但不紧不慢的腔调解释说,"我承认,拉尔德先生这位祭司确实没什么威信,所以他喜欢利用一切机会摆谱,那种会被治疗师记录在案的材料显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怎么会因为这个亲自跑一趟?而那天治疗师笔记上写着老师的精神格外不好,我怀疑拉尔德先生是趁老师昏沉的时候从他身边取得了某种……比如钥匙或者许可之类的东西,然后故意装作取文件,趁着离开的时间拿了什么。"

  "唔。"卡洛斯听了仿佛丝毫没有触动,好半天才怪声怪气地应了一句。
  "又怎么了?"阿尔多暴躁地问,眼角直跳。

  "没什么,我觉得你真是个天才儿童。"

  阿尔多:"……"
  这臭小子!

  然而就在这时,原本活蹦乱跳拿话挤兑他的卡洛斯突然闷哼一声,直挺挺地单膝跪在了地上,一只手狠狠地按在胸口。

  "喂!"这一下动静不小,阿尔多吓了一跳,四下看了一眼,幸好没有惊动什么人,赶紧蹲下来,"怎么回事?"
  即使在黑暗里,也能看见卡洛斯极其难看的脸色,少年的手指近乎痉挛地攥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嘴唇抿得发白。

  "我……"他深吸一口气,"我……我……"
  一脸三个"我",他都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阿尔多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攥住卡洛斯的手背,感觉到上面冰凉一片,透过皮肤,脉搏跳得飞快,卡洛斯的肩膀竟然有些颤抖起来。

  "怎么了?伤?还是病?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有心脏病?"

  卡洛斯摆摆手,眼睛里一抹冷光划过,少年清澈的目光蓦地凌厉起来,这使得阿尔多情不自禁地松开了他的手,愕然地发现面前这个人变得陌生,一刹那,身上似乎有某种……老师那样的人才有的东西。
  卡洛斯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动作,似乎戴帽子的人像把帽檐往下拉一拉似的,却拉了个空,他紧接着一愣,表情似乎有些懵懂,脸上掠过一层矛盾的茫然。

  随后,他回过神来,低声对阿尔多说:"这屋子里有某种……让人不舒服的东西。"
  "什么?"阿尔多没能领会他抽象的用词里面的精神。

  "没法形容,在唐格思古堡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好像有东西压着我的胸口似的,可是当时一闪就过去了,我没注意。"

  "这你也能不注意!"阿尔多恨不得掐着他的脖子晃一晃,看看这家伙脑子里整天都在运行些啥,"仔细给我想想,什么东西让你感觉不舒服?别装蒜!我知道你记忆里好。"

  "哎哟行了行了,你轻点,我想想……"卡洛斯皱着眉回忆了半天,"好像是个盒子,白色的,上面有一圈奇怪的花纹。"

  阿尔多心里一凛,追问:"什么样的花纹?"

  "有点像水波,一圈一圈的——你问这干什么?"
  "人骨盒。"阿尔多轻轻地说。

  "嗯?"
  "那很可能是人骨盒,"阿尔多一边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一边脸色凝重地说,"我知道这东西,据说是一种非常郑重的封印法器,只有传说中无法杀死的邪恶东西,才会被封印在那东西里。"

  "哇哦,"卡洛斯感慨,"听起来很了不起?"

  "当然很了不起!如果你多留心圣殿的'正统典籍',少去六区看两本闲书的话,就应该知道这是常识!"阿尔多瞪了他一眼,这一瞪不要紧,他惊悚地发现卡洛斯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一间一看就是主卧的房间门口,还把门偷偷地推开了一条小缝,顿时一身冷汗。

  救命!你要告诉拉尔德先生我们两个跑到他这里来偷吃夜宵么蠢货!

  卡洛斯已经把门推开了一条小缝,然后在阿尔多的心惊胆战里淡定地回过头来:"里面没人哎。"

  阿尔多一愣。
  "刚才那种感觉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卡洛斯大大咧咧地走了进去,在下一脚落下的时候突然吹了声口哨,脚步硬生生地悬在空中,他晃了晃保持着平衡,动作滑稽地对阿尔多说,"你猜怎么,我们这位饭桶祭司居然会画法阵,还是攻击法阵。"

  他把脚往旁边挪动了一点,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蹭着墙绕过了地上的法阵。
  阿尔多感觉到那微弱但是绵里藏针的法阵力量,皱皱眉:"尖刺?"

  "踩上去会被串成刺猬。"卡洛斯耸耸肩,"他这是防谁呢?"

  两人在屋里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床上被褥摊开,但是已经凉了,窗户紧闭,没有主人的痕迹。
  就在阿尔多打算叫卡洛斯一起离开的时候,衣柜后面突然轻响了一声,一道仅供一个人通过的门在两个人面前徐徐打开,里面幽深极了,像是一个黑洞。

  阿尔多和卡洛斯同时绷紧了身体,然而等了一会,里面却连一只苍蝇也没有飞出来。两个少年对视一眼,卡洛斯率先要往里走去,被阿尔多一把攥住了手腕。
  金发少年面色凝重地摇摇头:"不——卡尔,我们回去。"

  "但是我感觉到那东西就在下面,你说的那个,人骨盒。"卡洛斯有些急切,似乎黑洞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召唤他一样。
  "不!"阿尔多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极其坚定地否决。

  这太不对劲了!如果不是这道门自己打开,他和卡尔绝对发现不了主人的密道,阿尔多心思转念,后背立刻浮起一层冷汗——太顺利了,老师那里查到的记录太顺利了,为什么治疗师笔记会和起居记录放在一起,让人情不自禁地同时翻出来看看?有什么人故意领着他们到这个地方。
  阿尔多没有卡洛斯那样重的好奇心,他是个坚决的小心谨慎派。

  通常卡洛斯立场都不是很坚定,一般阿尔多一旦正色下来,他很快就会跟着妥协了,然而就在这时,窄门伸出突然传来一个男人歇斯底里的大笑声,形似疯狂。
  是拉尔德!

  密室中血腥味扑鼻,整整一面墙全部被涂上不知道是人还是某种动物的血的图腾,正中间一个繁复的法阵里面培养着一朵漆黑的花。
  站在角落里的灰袍人欣赏够了拉尔德贪婪的目光,在黑暗里静静地笑了。
  他空荡荡的袖子轻轻地浮在空中,从里面伸出一只骷髅一样的手,打了个奇怪的手势。

  拉尔德蓦地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处于一种不正常的癫狂状态,他张大了嘴,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尖笑:"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花瓣变红了!变红了!"

  灰袍人不说话,也不动,看着拉尔德好像哑剧一样的表演——他面前其实依然只有一朵黑色的花。

  "我感觉到了,力量!是的,被神剥夺的力量!它开始回归到我的身体里了!只要我杀了他,只要我立刻杀了献祭,它就再也不会流失了!哈哈!啊哈哈哈!"拉尔德为自己身体里充盈的"力量"简直欣喜若狂,他觉得自己能感觉到整个圣殿、整个萨拉州、整个大陆的所有元素——仿佛突然有了能呼风唤雨,拔山填海的能力。

  灰袍人适时地推波助澜,轻轻地开口说:"你想找的人来了。"

  "什么?"

  灰袍人不再说话,突然,整个人化成一道灰尘一般的影子,猛地钻进了那朵花下的一个盒子里……刻着水纹一样花样的,人骨盒子。

  与此同时,拉尔德抬头,看见了出现在密室门口的两个少年,愣了片刻之后,慢慢地咧开嘴,露出一个简直不像人样的笑容。

51、第五十一章 掉进回忆泉 七

  "啊哦,"尽管一直被说成泡在六区不务正业,卡洛斯也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献祭现场,当场被这种触目惊心的恶心镇住了,"我感觉……要糟糕。"

  阿尔多此时无暇理会他,紧紧地握住腰间的短柄剑:"我认为你需要一个解释,拉尔德……尊敬的祭司先生。"
  "唔,关于这个,我有点不同的看法。"拉尔德伸展双臂,那些印在墙上的血好像全部流动了起来,整个房间充满了扑鼻的血气。
  熟悉的束缚感传来,卡洛斯险些呆住——这是类似进入迪腐"界"一样的感觉。

  阿尔多却回手把门密室的门关上了。
  不能让拉尔德活着出去,这一刻他冷静得吓人,对于圣殿而言,执剑祭司修炼邪术,企图献祭年轻猎人的生命的确是一大丑闻,但前提得是这个"年轻猎人"本人,不是一个迪腐和人类的混血。

  哪怕人类犯下滔天的罪名,在一个混血面前,它都会变成人类自己的事。阿尔多知道,自己所有的声望和前途,全都建立在一个镜花水月似的谎言上——他是个妓女的儿子,父亲不祥,母亲罹患重病去世,因为天分,被好心的大主教捡回来抚养。
  这个出身尽管不光彩,可是不足以引起人们的敌视,甚至能赚一点同情分,但如果……

  他一寸一寸地抽出自己腰间的短柄剑——那还是圣殿统一配给的,他没有卡洛斯那样的家世,可以让兄长千里迢迢地送来一柄刻着家徽的宝剑,至今拥有的所有东西,都是他自己亲手拼出来的,而眼下,这份荣耀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卡洛斯在看见拉尔德的刹那,脑子里浮现了"去找大主教来""从这里冲出去揭穿这家伙的伪君子面具"等等不靠谱的应对方案,直到他看见阿尔多关门的动作。

  金发的少年脸色惨白,灰蒙蒙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凛冽决绝的杀意,在飘满血腥味的密室里,他俊秀的五官看起来近乎狰狞。
  不用任何言语和手势,多年的搭档,卡洛斯一瞬间就明白了,阿尔多真心想杀了面前这个人。
  这使得年轻勇敢的猎人心里难得地涌上怯意,卡洛斯斩杀过迪腐无数,参加过无数场战斗,却从来没有伤害过一个……人类。

  他迟疑了,阿尔多却已经冲了上去。

  密室里卷起血色的漩涡,挡在了阿尔多的面前,中间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爪子,以叫人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抓向了阿尔多的胸口,阿尔多敏捷地闪身躲开,胸口的衣服被抓出了五个手指洞。
  他用短柄剑横削过去,被那只爪子抓住。阿尔多死死地踩住地面,突然"啊"地大吼一声,袖子被看不见的刃卷起,撕开了一条口子,露出里面结实的肌肉,一声脆响,爪子骨节处出现了破损。

  阿尔多猛地把短柄剑抽出来,双手举起竖直下劈,爪子被连根砍断,化成血雾消失不见,而那些血雾像是沸腾的水一样,滚动回拉尔德的身边,阿尔多抬起头望过去,发现他变成了一个怪物。

  拉尔德的四肢膨胀起来,胸口长出鼓包,里面生满獠牙,只有那张带着惨白笑容的脸,不成比例地挂在上面,那原本比一般人还要大一些的脑袋就像是钉在拳头上的一颗豆子。

  "最年轻的金章,下一任大主教的候选人,"那颗豆子似的脑袋上发出尖叫,"可我现在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你尽管来试试。"阿尔多冷冷地说。

  巨大的、比阿尔多整个人还要长上一些的镰刀当头劈下,阿尔多用短柄剑架住,脚下的地砖嘎嘣一下裂了。

  "卡尔!愣着干什么!"

  卡洛斯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密室中间,离那朵其实还黑着的花只有一步之遥,却愣在了那里——他看见了花架下面的人骨盒。
  身边重剑不安地发出"嗡嗡"的响动。

  "你真的觉得,"拉尔德又把镰刀下压了三寸,阿尔多的膝盖开始打颤,被迫弯下了一点,"那小鬼对付得了已经红了的斯旺普之花?"
  额角的汗珠滚进了阿尔多的眼睛里,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挑眉看着这个形似癫狂的家伙,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这家伙中了幻术,是谁?

  是谁留下那本起居录?是谁把他们引到这里?是谁打开了密室的门?是谁让这个蠢货相信他已经得到了红色的斯旺普之花?
  对了!人骨盒!

  "卡……"

  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音,卡洛斯却已经举起重剑,冲着花架连同下面的人骨盒子,以锐不可当之力劈了下去。那骨骼突出的手腕上筋骨分明,一股剧烈的能量瞬间席卷了整个密室,阿尔多恍惚中好像听到了一声惨叫,随后,拉尔德身上的巨肢和獠牙同时像摔落的镜子一样碎裂,压在他头顶的重力一空,镰刀轰然落地。

  拉尔德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每翻滚一周都掉落一层血肉,就像一只被扒了皮准备宰杀的猪猡。
  这就是献祭的反噬。

  卡洛斯的重剑穿过不成熟的斯旺普之花,笔直地落在了人骨盒上,剑和盒子同时崩开。
  就在这时,卡洛斯手上的重剑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阿尔多看见,他握在手里的剑鞘一点一点在空气里变得透明,而后消失了,而剑柄处的弗拉瑞特家徽就像是被高温烤化了似的,凭空只剩了一个边。

  熟悉的少年的身影模糊了一下,阿尔多甚至产生了某种他突然长高的错觉。

  人骨盒子滚了两圈,掉在地上,一道灰雾从里面钻了出来,浮在空中,隐约是一个人的形状,痛苦地在空中翻滚着,身上仿佛有一个被剑砍出来的缺口,凶狠地、带着浓烈的杀意和少年遥遥对视。

  卡洛斯却突然笑了起来,他轻轻地开口说:"如果我的先祖能把你斩首封存起来,那么我也能让你再体验一次。"
  少年的声音里掺杂着不易察觉的低沉,里面渗出刺骨的冷意,阿尔多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卡洛斯,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在这个大敌当前的时候,卡洛斯却回过头来,用一种阿尔多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深沉的目光看着他,露出了一个苦涩怀念的笑容。
  "是一位……亲爱的宿敌。"卡洛斯说,丝毫不理会他身后的灰雾卷起了旋风,任凭它笔直地穿透了他的身体。

  "卡尔!"阿尔多当时手都凉了,一把接住了卡洛斯的身体,卡洛斯浑身冰凉得像是刚从冬天的河水里捞出来,连那双总是被阳光眷顾的眼睛都露出颓疲的、充满冷意的目光。
  "真够逼真的。"阿尔多听见怀里的人咕嘟了一句,然后头一歪,靠着他的臂弯晕了过去。

  那灰雾穿透卡洛斯的身体后,又没入了只剩下骨头、却仍然在哀哀嚎叫的拉尔德的身体里,好像火把扔进了沼气里似的,拉尔德的身体窜起了几米高的火苗。
  阿尔多把手按在卡洛斯的胸口上,感觉到那里浅浅的起伏,这才松了口气,抱起卡洛斯,把他的重剑背在身上,飞快地检查了两个人的痕迹,在大火已经快要烧到他脚后跟的时候大步往外跑去。

  爆炸声响起,阿尔多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满是血污的密室里,仿佛有一张脸正在看着他。
  密室就要塌了,阿尔多侧身穿过窄门的时候,一道雾气伸了出来,悄然卷进了他的袍角,一枚金章掉了下来,被轰鸣声掩盖,阿尔多没听见。

  圣殿祭司的住处被一把大火烧了,人死在了里面。
  这个消息没到第二天凌晨就传遍了整个圣殿,带着卡洛斯躲进了自己房间里的阿尔多对着不清楚的镜子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后背,直到肯定那上面没有一丝痕迹,才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换上了新的衣服。

  一转身,他发现卡洛斯已经醒了,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
  没留心他神色的不对劲,阿尔多飞快地说:"听着,拉尔德死了,现在圣殿正在封锁消息,内部调查,连老师都惊动了,但是我们没留下什么东西,别紧张,尸体上也没有多余的伤口,即使他们勘察现场,也只能得出那位可敬的祭司先生是被自己的法阵反噬的结果。"
  卡洛斯沉默地看着他。

  阿尔多在房间里走了几圈,然后坐在床边上,直视着卡洛斯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压低声音说:"放心,身上的衣服我都处理过了,昨天晚上你在我房间里过的夜,我们两个哪也没去。"
  卡洛斯依然一声不响。

  "不,不能这么说。"阿尔多站起来,仔细思考了一会,"不能说我们在一起,不然万一有问题谁也跑不了,一旦我们被分开询问,很容易被问出破绽。嗯……我想想,不要慌,对,那是半夜里,大家应该都在自己房间里睡觉,这很正常,大部分人都没办法证明……是的,记着,就说你在自己房间里,什么也不知道,只要和大部分人的答案保持一致就可以——对了,我昨天看见那东西穿过了你的身体,受伤了么?没事吧?"

  卡洛斯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不小心受困于记忆,又被直面人骨盒里的撒旦时的战意激发,终极恶魔和光明之子作为生生世世的宿敌,一刹那让他的精神力凌驾于影子魔上,把他从少年的身体里抽醒过来,现在看着面前这个不大正宗的故人,略微觉得有点违和。

  "我很好,"他推开阿尔多的手坐起来,"很好——我的剑呢?"
  "哦,我放在床头了。"

  "嗯……"卡洛斯想了想,决定试试阿尔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于是故意问,"奇怪,我的剑鞘和手柄上的家徽怎么不见了?"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什么?阿尔多说不下去了,他确实记得那些东西晚上之前还在,从密室里出来的时候就神秘失踪了……然而细想起来,又好像不是那样,他隐约还有另外一个印象,好像卡洛斯的剑鞘是他自己拿起来,给塞到了什么东西里。
  塞哪了来着?

  不过阿尔多只愣了一秒钟不到,就不再纠结这件事,匆匆忙忙地说:"别管剑鞘的问题了,回头让人再给你重新做一个——清楚我刚才说的话了么?听着卡尔,这回的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昨天是有人引着我们到那个地方的,有人给拉尔德施了幻术,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是……"

  "你不会有事的。"卡洛斯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看着面前的阿尔多,眉目青涩,明明担心得很,却依然强装镇定的样子,现在这个少年还是头幼兽,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却还没有磨练出宠辱不惊,学会了狡猾周到,却总还是欠了些火候。

  卡洛斯忍不住笑了一下,心想:他还是个孩子呢。

  阿尔多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就被人疯狂地拍响了:"里奥!里奥!"

  阿尔多看了卡洛斯一眼,对方却拒绝了他的眼神交流,只是静静地靠在床头,手指拢在他那把没了壳缺了梗的重剑上,似乎有那么一点厌倦,表情漠然。他宽大的袖子里露出手腕和一截手臂,有一道非常深的伤疤一直延伸到腕骨上,然而只是一闪,又被盖在了袖子下面。

  阿尔多开了门,一个猎人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你听说了么,执剑祭司死了!"
  阿尔多早已经调整好自己的表情,露出一个适时可信的惊愕:"哦……"

  "被人砍成了两截,然后尸体一把火烧了,连祭司府邸一起!"

  这回阿尔多是真震惊了:"什么?!"
  "大主教他们都到了,总之你快去看看,我去通知其他人。"

  阿尔多心事重重地送走客人,关上门走进去的时候,卡洛斯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谁来了?伽尔么?"
  他只能一再提醒——如果阿尔多真的入戏太深的话,外人叫是叫不醒的,只能他自己从回忆里出来。

  "……是克鲁斯。"果然,阿尔多完全没有注意到,卡洛斯嘴里说出了一个他没听过的名字,他六神无主地在窗边站了一会,狠狠地闭上眼睛,沉声说,"克鲁斯说拉尔德被杀,尸体被砍成了两截,果然麻烦了,这是有人故意嫁祸,一会……可能出任何事,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尽量应付。"

  他装得淡定,却显然没那么平静,不然不会连卡洛斯过分平静的反应都没察觉到,浑浑噩噩地朝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的广场走去。

  卡洛斯只得拖起他的重剑,直接用布随便裹了一下,就插在了腰间。
  暗自叹了口气跟上去——怎么办,这家伙实在是太入戏了。

52、第五十二章 掉进回忆泉 八

  "安静!安静!"大主教莫卡洛斯一脸憔悴,甚至要扶着人才能站稳,连养个伤也会碰见这种倒霉事——通常来说是上帝也想念他了。
  旁边一大帮穿长袍的人仔细地排查着现场,勉强维持着秩序。
  这时,排查现场的长袍人中发出一声惊呼,所有人往那边看去,发现一位年迈的女士小心翼翼地从废墟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她接过助手递过来的手绢抹了抹,黑灰掉下来,那东西露出了一个金灿灿的边角。

  这位女士正是首席治疗师穆特,经验丰富,她立刻知道了这是什么,迅速用手绢盖住,匆匆地走过去交给了莫卡洛斯大主教。
  老实说穆特夫人这个处理并不高明,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是欲盖弥彰。

  窃窃私语声在人群中响起:"那是什么?"
  "被穆特夫人盖住了,但是我看见了一个金边。"
  "金边?哦是的,我听说金子做的东西不会被大火烧坏,所以……"
  "难道是……哦,天哪!"

  如果不是阿尔多心理素质好,他现在应该面色铁青、浑身发抖——他终于想起来,昨天晚上回来急急忙忙地处理衣服,消除痕迹过程中,卡洛斯的金章还从旧衣服里掉出来了一次,他却从始至终没看见自己的那枚。
  圣殿里包括他们在内,总共有七个金章,更要命的是,每一枚金章上都刻有主人的名字。

  阿尔多心里甚至忍不住开始祈祷:但愿那火邪门一点,但愿圣殿的金章质量不要那么好……哦,好吧,大主教看过来了。
  看吧,都说了平时毫不虔诚,临时抱神脚是不管用的。

  莫卡洛斯大主教的目光极具穿透力,即使他本人的身体情况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他默不作声地看了阿尔多一眼,像是一把锥子敲进了阿尔多的心脏里。
  冷静一点……阿尔多对自己说,然后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假装慢半拍才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非常恰到好处地皱了下眉,适时地露出一点迷茫,然后像往常一样沉稳镇定地站在那,正人君子的模样好像完全没他什么事。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衣已经全部湿透了。

  终于,大主教移开视线,专注地看着手心上的那枚金章,很不幸,圣殿的金章质量非常过关,上面的字一个也不漏全在——"里奥?阿尔多,授一等金章"。

  莫卡洛斯大主教冲穆特夫人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外走去,下一刻就有人示意所有的金章跟上,阿尔多终于忍不住看了卡洛斯一眼,却发现他正迟钝地观察着大火过后的废墟,表情轻快得活像个火灾现场观光团的。

  在大主教办公室,莫卡洛斯大主教把除了阿尔多之外的每一个人都叫进去说了话,卡洛斯可有可无地走了个过场,无非是点点头或者摇摇头,没有偏离"剧本"的意思——卡洛斯知道,一旦他打乱了回忆,以那家伙的入戏程度,说不定就真的出不来了。

  要是堂堂一个大主教被影子魔玩死,那可真是笑话了。

  反正……这些也只是过去的事而已。

  他看着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的莫卡洛斯老师的脸,有些唏嘘——这是他人生路上的第一个导师,历史上或许没有什么耀眼的功勋,甚至本人的人品也有待商榷,而且与其说他是个战士,倒不如说他是个政客。
  在圣殿无数光辉的历史下,他生得不起眼,死得也有些可笑——因为一场没估计好的作秀,把自己搭进去了。

  可是水至清无鱼,这个道理,十来岁的卡洛斯不明白,现在他却已经不再天真了。

  圣殿始终是众矢之的——卡洛斯看着莫卡洛斯说话的时候牵动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忍不住在临出来之前轻轻地问:"老师身体怎么样了?不要太累了。"
  大主教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反问说:"你怎么突然懂事了?"

  卡洛斯想笑一笑,却发现嘴角有些僵硬。
  只有少年才会觉得大人那一套不可理喻,才会觉得祭司拉尔德是个没用的窝囊废,觉得莫卡洛斯老师肮脏得让自己最后一个偶像轰然倒塌,直到……
  他不可避免地长大了,也变成了一个讨人厌的大人。

  大主教疲惫地挥了挥手:"你去吧。"

  阿尔多是最后一个被叫进来的人,他甚至没找到机会和卡洛斯串供,手心全是汗,他在门口偷偷地抹去了,像往常一样挺直腰杆走了进去,恭恭敬敬地说:"老师。"

  莫卡洛斯冷冷地看着他:"昨天晚上你去了什么地方?说实话!"
  阿尔多一愣,故作不解地皱皱眉:"您这是……怀疑我?"

  大主教把一个盒子摔在了地上:"你自己看。"

  阿尔多在心里对自己连说了两声"冷静",没有立刻去捡,反而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先看了大主教一眼,而后才"不明所以"地弯下腰,捡起了那个盒子。迷惑的表情拿捏到看到盒子里的金章中间那行属于他的字迹为止,转为极度的震惊。

  "这……"

  震惊不能太过,否则就假了,阿尔多知道自己平时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像是有那么两三秒种完全反应不过来的模样,甚至下意识地伸手向自己怀里探去,然而这个动作做了一半,又收了回来,"勉强"镇定下来,故意压低声音,掩住声线里的嘶哑:"这不可能,老师,有人陷害我!"
  "我再问一遍,你昨天晚上,干了什么?"莫卡洛斯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怎么回答?
  情况有变,显然事先和卡洛斯打过招呼的那个说法现在看起来不是很理想,问题卡洛斯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等等!
  大主教为什么把所有金章都叫来了?是走过场么?

  阿尔多心思转得飞快,心里默默地盘算:"对……如果真的是我干的,东西是我不小心掉的,那么没必要召唤所有金章,如果不是我,有人用这个章陷害我,那么所有人……不止金章,全都有嫌疑,所以很可能是因为刚才已经有人看到了这个章,大主教为了不找我单独说话,以防影响不好,才叫了这些人一起掩人耳目。"
  该怎么办……

  电光石火间,阿尔多做出了一个非常模棱两可的反应,他眼珠迅速地飘转了一下,扫了大主教一眼,然后紧紧地抿住了嘴唇皱起眉:"我……一个人在房间里……"
  声音到此陡然止住,随后他游移的目光重新坚定起来,眼圈甚至发红地看着大主教:"我知道我没办法证明,但是请您相信我,这件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反应是有道理的,阿尔多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如果大主教还想掩人耳目,没把自己直接在广场上拎出来,说明他还是相信着自己的。
  如果卡洛斯说昨天晚上他是一个人,那么好,这个说法没有任何问题,如果卡洛斯不巧看见了那个金章,从而临时发挥说两个人在一起,那么鉴于莫卡洛斯老师一直反对他们的恋情,这个下意识的小谎言也有道理。

  果然,大主教脸色阴晴不定地看了他一阵,忽然叹息一声,放松了身体靠在椅子背上,有些无力地说:"我知道了,里奥,我对你期望很大,年轻的时候那些事我们都明白,但是我希望你能有分寸,不要让我失望,作为一个老家伙,我更希望你以后能正正当当地娶一个妻子,不要……总之你好自为之,我希望你能走得更远。"

  那一刻阿尔多几乎松了口气。

  但大主教下一句话彻底把他打懵了:"帕若拉都跟我说了,昨天你和他在一起。"
  什……什么?

  接下来大主教又问了他好几句话,诸如知不知道谁碰了他的金章,有没有印象上回见到金章是什么时候之类。
  阿尔多浑浑噩噩地应对了,他满脑子里乱窜的都是"帕若拉为什么说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昨天那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说出来,把真相说出来。"他心里忽然有这么一个声音急促地催促着,谎言一层又一层,总有一天会被戳破,与其这样如鲠在喉地活着,难道就不想堂堂正正地坦率一回,把隐瞒的东西都呈在阳光下么?
  但是……如果可以,谁不想活得那样轻松愉快呢?

  直到离开大主教办公室,阿尔多也一直没有说出那句"帕若拉撒了谎"。
  没有真相,对于他来说,真相就是个婊/子,被掩藏在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下面,也总是让人闻到她身上那种腐朽馊臭的味道。
  即使他只是个受害者,即使头一天晚上,他只是正当防卫。

  从大主教办公室出来,阿尔多一把拎住帕若拉的领子,狠狠地把他推搡到墙上,压低声音飞快地说:"我知道是你,那个人是你,你想要什么?你是什么?!"
  帕若拉是个黑发黑眼的年轻人,出身于一个没落贵族,长了一张"非常贵族"的脸蛋,他苍白得就像吸血鬼一样,身体非常羸弱,骨头比小女孩还要细,像是患有某种近亲繁殖的遗传病。

  阿尔多这一推搡几乎要了他的小命,骨头和墙壁碰撞的地方"咔吧"一声,他那张娇弱得大姑娘都不忍心对比的小脸上瞬间一片惨白。
  帕若拉嘴唇哆嗦着,浓密的睫毛下面是一双幽怨带着怯意的眼神:"我……我没有,我只是……"

  "最好说实话,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阿尔多毫不客气地掐住他的脖子,"不然我有的是办法让你……"
  "我真的只是喜欢你!"帕若拉突然大声说,破了音,还有点哽咽,"你拒绝我也好,辱骂我也好,我只是表达自己的心!昨天我耍了花招才把你留下,可那又怎么样,你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的!"

  阿尔多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卡洛斯,可对方只是事不关己地靠在一棵大树上,双手抱在胸前,面孔模糊,兴趣缺缺地看向这边,阿尔多连他的目光都感觉不到。
  眼睫毛上还挂着泪水的帕若拉突然凑近了阿尔多的耳边,小声说:"我昨天看到你了,我亲眼看到你在祭司住处外面,一晃就不见了。"

  阿尔多一惊,一转头正对上帕若拉带着水光的目光。

  瘦弱的年轻人近乎哀求地看着他:"相信我,我知道你没有杀人,只是怕你会有麻烦,我说得是真的,我永远不会出卖你的。"

  阿尔多眉尖一跳,无可奈何地放开他,心乱如麻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帕若拉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也掩住了嘴角的笑容——你看,里奥,我就是了解你,当众质问我,你是真想知道真相呢,还是这也是你做戏的一部分?我能感觉到你身上那种属于同类的气息,我才是最了解你的那个人。
  他轻轻地抚了一下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个人骨盒子。

  之后的事,才是阿尔多真正始料未及的。
  在大火现场,穆特女士搜到了一个特殊的盒子,外面已经被烧焦了,露出内层隐蔽的火龙皮的衬,以及有些残缺的羊皮纸,那是一封推举信。

  大主教换任的时候,除了他自己的意见之外,祭司有理由依照自己的看法写一封推举信,这位行政长官的意见会对大主教的决策产生重要的影响。
  没有人知道拉尔德先生写了这个,包括大主教先生自己,他们在尸体下面一个可移动的地砖下面找到了这个用火龙皮保护起来的推举信。

  祭司先生的人选是里奥?阿尔多,确认无误,是已故祭司的笔迹。

  而后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大主教住院的治疗间里又搜到了当天拉尔德先生塞进去的一打文件。
  奇怪的是,起居录上治疗师记录了六份,然而翻出来一看才发现只有五份,联想起来,丢失的那一份非常明了——就是拉尔德先生的推荐信。

  偷走它的人显然想到了备份的可能性,所以一把火烧掉了祭司府邸,但是没有料到拉尔德先生用防火的火龙皮把它保存在了密室。至此,连同阿尔多那枚遗落在密室的金章,一切都看起来,都指向一场精心策划的陷害。

  阿尔多之前那句玩笑一样的"我死了也就对你有好处"一语成谶。

  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结束——穆特女士检验出的、当晚值班治疗师身体里的黑甜粉,和卡洛斯?弗拉瑞特先生的一位"匿名朋友"举报他收藏黑市里弄来的"黑甜粉"对上了。

  这变化来得太快,以至于在阿尔多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卡洛斯就被带走了。

  卡洛斯没有吵闹,没有辩解,平静得过分,甚至带着一点旁观者的审视,只有被带走的时候,远远地回过头来,从不起眼的角度,食指竖在嘴唇前面,对他露出一点笑容,分明是在说"嘘——"

  别搅局,不管你如何挣扎,已经发生的事都不因为你此时的选择而改变,不如让我以旁观的身份看个全套……好好反省一下。

53、第五十三章 掉进回忆泉 终

  卡洛斯被锁在了地牢里一间特制的屋子里,传说它是专门用来关那些神通广大的、随时有可能逃走的犯人的,他苦中作乐地想,能被关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荣耀。
  在这里面有严厉的禁制,所有的咒文被禁用,人在里面会有种胸口被压住似的窒息感,连畅快的呼吸都成了一种奢侈。
  卡洛斯的四肢乃至每一根手指都被紧紧地锁在墙上,完全不能动——为了防止他用法阵。

  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子里,死也不会忘记。

  在这,卡洛斯开始回忆起自己的整个少年时代,他发现自己那时候确实不讨人喜欢——阿尔多说人人都喜欢自己,显然是扯淡的——即使真的和大家关系缓和,也是他流浪回来之后,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事情了。

  弗拉瑞特家的大少爷,生来只知道有自己,从来不知道有别人。
  他的"天赋"更是被外人吹得神乎其神,活像个救世主一样。其实光明天赋能干什么呢?卡洛斯自己觉得,除了在咒文方面比别人有些优势之外,它简直毫无用处。
  可是别人就是以讹传讹地觉得了不起,可怕的是,他自己曾经竟然也这么觉得。

  少年时的卡洛斯张扬跋扈,任性自我,除了老师莫卡洛斯大主教之外,谁都不放在眼里,就连执剑祭司都被他当面奚落过不知多少回。他现在想起来简直想抽自己几巴掌——那可是圣殿的行政长官啊,大主教之下的第一人,如果没有威严,不能令行禁止,那是一件多可怕的事?
  拉尔德那么多年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
  重温自己十六岁那年的际遇,卡洛斯在空无一人的囚室里默默地想:如果我是拉尔德先生,恐怕不用帕若拉诱惑,早把这个姓弗拉瑞特的死崽子给弄死了。

  这也是为什么一旦他出事,那些平时在他身边前呼后拥的"朋友们"第一个转过身背叛他……仔细想想,除了"黑甜粉"之外,还有什么?
  改变容貌用的盗贼面具,从一种地下蛙身上取下来的剧毒,迷幻剂,假死药……哦,谁能想到风光无限、被誉为光明之子的大少爷是这么一个从不守规矩,喜欢在匿名逛黑市,经常摆弄这些"邪恶的东西"的……欺世盗名的人呢?
  什么?是拿来玩的?

  哦得了吧,当世界上的人都是傻瓜么?这整件事明显就是一个不知道准备了多久的阴谋。
  温暖和爱情早已过时,只有阴谋和通/奸才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八卦。

  那时候不少人提出质疑,光明天赋这东西真的存在么?难道不是当年弗拉瑞特老家主利用钱和权利捏造的谎言么?

  卡洛斯自嘲地一笑,瞧,帕若拉给他上了多么重要的一课啊,可惜他当年居然完全不领情,豆腐渣一样的脑子里充斥的都是"里奥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找他"这个蠢想法。

  里奥?阿尔多正独自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连灯也没点。

  他的双手抠进手心,两眼没有焦距。
  他当然知道卡尔的黑甜粉干了什么,他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他知道没有栽赃、也没有陷阱,那枚金章是他自己掉的,他还知道,卡洛斯没有任何……哪怕一点点,想和自己争大主教权杖的意思。
  是啊,那家伙那么靠不住,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不被衣服带子自己把自己绑在床上,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哪有心情去管理这么一个庞大而体系复杂的圣殿呢?

  阿尔多感觉浑身发冷,他猛地站起来,又颓然坐下,有那么一秒钟,他想要冲出去,告诉所有人真相,他相信以穆特夫人的能力,一定能查出献祭反噬的痕迹,大火不可能烧得那么干净!
  或许是帕若拉有什么阴谋,或许是那个人骨盒子……对,他们还没有找到那个人骨盒子,这一切一定和那东西有关!

  金发的少年第二次站起来,这一回,他冲到了门口。
  然而就在他抬起手来准备推门出去的时候,阿尔多颤抖的手再一次放下了。

  "你是个混血……"他的嘴唇无声地开阖着,"永远也见不得光的混血。"
  这个秘密永远也不能被别人知道,否则一切——他所拥有的、十几年近乎机关算尽夙夜难安争得的东西,全都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这一句话,可以毁了他的一生。

  他是那么艰难、那么艰难……才活下来的。

  阿尔多踉跄了一步,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门扉,慢慢地跪了下去,手指甲深深地刻在了门廊的柱子上,留下一行浅浅的划痕。

  卡洛斯……卡洛斯。

  阿尔多无意识地用指甲在坚硬的木头上刻下卡洛斯的名字,尖锐的木屑划伤了他的手指,把那个歪歪扭扭的名字染成了嫣红颜色。
  他盯着那个名字,表情灰败得像个病入膏肓的人,好像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做出任何表情,唯有眼睛里,满是垂死的挣扎。

  这时,有人敲了他的门,阿尔多的眼皮慢慢地掀了一下,不应。过了一会,敲门的声音急促了一点,有人轻轻地说:"里奥,我是哈利,可以进来么?"

  直到门口的年轻人得不到回应,已经快要离开了,阿尔多才推开门,脸上像罩了层霜,五官都被冻得不会活动了:"什么事?"
  "我……呃,"才得到竖琴袖标的年轻学者在这位难得说得上话的前辈面前愣了愣,"我只是看看你还好不好……你知道……嗯……"

  "什么?"阿尔多的眼球轻轻地转动了一下,这使得他的脸看起来终于有点像活物了。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哈利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好一会,才闷闷地说,"但是大主教叫我告诉你,卡洛斯已经认下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你知道他……咳,你们关系不错,我的意思是……大主教的意思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认下了……什么?"阿尔多好像灵魂出窍一样地问。

  哈利叹了口气,好像觉得他已经失心疯了,大着胆子在阿尔多肩膀上拍了一下:"谋杀,你知道的,这可是重罪……"

  下面的话阿尔多没听完,他满脑子里回响的都是"这是重罪"四个字。阿尔多突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偏薄的嘴角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刻痕,那看起来就像刀子刻出来的,死气沉沉的。
  他轻轻推开哈利的肩膀:"让开。"
  "不,等等,里奥,你冷静一点,你要干什么?"

  冷静……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静过。
  "放开我。"

  哈利想起大主教的嘱托,用力摇了摇头,坚决不放,阿尔多一低头把短柄剑抽了出来。
  "嘿,等等等等,我放开你,放开你行了吧?"哈利只是个柔弱的学者,猎人这种野蛮种族发起疯来,不是他能应付得了的。

  阿尔多转身就走,那一刻哈利突然福至心灵,他准确地抓住了这次机会,眼疾手快地一个手刀切在了阿尔多脖子上。阿尔多连一声都没吭,咣当一声就倒下去了。
  只留下哈利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简直不敢相信,这骨瘦如柴的爪子刚刚居然放倒了一个传说中的金章。

  莫卡洛斯大主教走进地牢的时候,发现他这个一向最头疼、却也最喜欢的小学徒正抬着头不知道看哪里,眼神有些空洞。
  他轻咳一声进了门:"卡尔。"
  "老师。"

  卡洛斯看着扶着墙勉强站立的大主教,轻轻地垂下眼:"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
  "我知道。"大主教叫人上了一把椅子,然后屏退了其他人,他坐在了卡洛斯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刚才穆特夫人告诉我,被火烧过的地方有些不对劲,有一些奇怪的痕迹……像是某种不成功的献祭,据穆特夫人的猜测,它看起来有些像传说中的斯旺普之花。对此,你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卡洛斯抬起眼看着这个老人。
  上一次,他此时正在心里天人交战——献祭这件事兜出去,阿尔多的秘密怎么办?那时候他一直觉得阿尔多不会放弃自己,不会背叛自己,哪怕他来看自己一眼呢,什么都给他扛下来都没问题……可是直到天快亮了,他也没有来。
  然而关于献祭的事,他仍然只字未提。

  承诺了能为你做任何事,就是能为你做任何事,不打折扣的。
  看起来有点傻,不过……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性格吧?
  但是里奥,你有点伤我的心了。

  卡洛斯按照回忆的剧本摇了摇头:"对不起老师,我不知道。"

  这一回,他注意到了莫卡洛斯大主教脸上一闪而逝的释然——是的,没有献祭,只是一场管教不严的恶劣的谋杀事件,如果圣殿象征自持和规矩的祭司先生都传出了"献祭"这种丑闻,作为大陆上精神领袖的圣殿又应该如何自处?

  卡洛斯笑了起来——瞧,这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嘛。

  但莫卡洛斯大主教很快严肃下来,他一字一顿地问:"别说你是个圣殿骑士,就算作为一个普通的其实,名誉也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你明白么?卡尔,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知不知道关于'献祭'的事?"

  曾经……和所有的骑士一样,对于十六岁的卡洛斯而言,名誉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那个时代就是这样,一言不合,拔剑决斗,作为一个骑士,可以为了两件事去死——他守护效忠的人,以及自己的尊严。
  然而十几年已经过去,"名誉"这个词,几乎难以在他心里溅起哪怕一点半点的涟漪来,卡洛斯有时候会怀疑,也许自己生来就是个不知羞耻的下流坯,只是之前没有别人挖掘出来罢了。

  "我明白。"卡洛斯轻声说,"我明白的,老师。"
  我明白圣殿的荣誉不容玷污,我明白那个秘密将会永远地沉寂在底下,我明白这本来就是个死局,必须有一个人背下这些环环相扣的罪名,我明白……您此时的心情。
  圣殿的荣光不允许一个染上邪术的祭司的存在,未来的大主教里奥?阿尔多,也不能背负一个"非人"的身世。

  莫卡洛斯的脸颊绷得紧紧的,过了不知多久,地牢里只能听到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大主教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老态尽显,他说:"孩子……"

  卡洛斯看着他,老人嘴唇颤抖着,两个字过后,却再也说不出下文。
  这时,他身体悠忽一轻——地牢的咒文禁制解除了,大主教目光一闪,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不知做了什么手脚,随后一声细细的"咔哒"声响起,禁锢着卡洛斯四肢和手指的锁也开了,只是虚扣在上面。

  大主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直到现在,卡洛斯也在怀疑,大主教其实是知道一切的。

  卡洛斯麻利地取回了自己的重剑,按照回忆通过地宫的密道逃往圣殿外,重剑上传来的"嗡嗡"声越来越大。
  这说明回忆已经快要走到最后一刻,当所有的结果已经注定的时候,人的情绪会被推到最高点,就是影子魔出现的时候。
  好吧,既然那家伙入戏深到现在都醒不过来,那就只有自己趁那一刻宰了影子魔。

  密道出口处,卡洛斯捡到了那只背后写着2003的小熊,这还是凯文送给他的保镖呢,他无声地笑了起来:"说不定真是因为你,才把我叫醒的。"

  然后晨曦开始降临,而天空的颜色却失去了往日的蓝,变成如铁锈一样的暗红色,卡洛斯散漫地站在原地,手却握紧了他的剑,剑尖轻轻地划过地面,好像刮出一簇一簇的火花。

  名誉那么沉重,就像强加在人身上的一道重枷——卡洛斯笑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幸运的,毕竟是"名誉"先抛弃了他。
  地面震动起来,这座回忆之城即将倒塌,影子魔来收它自以为"煮熟了"的食物,一个巨大的鹿角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吼叫,阴影慢慢靠近。

  "过来吧。"卡洛斯举起剑,轻轻地说。

  就他的身体已经调整到了最佳角度,马上要攻击的时候,卡洛斯的剑突然被人从身后毫不客气地抢下。
  卡洛斯一愣,阿尔多却已经拿着重剑,呼啸着斩向了地上的影子,沼泽一样的黑血喷了执剑的人一身,□的皮肤立刻血肉难辨。

  阿尔多把剑抽出来,猛地借着大地的力量腾空而起,金发沾上血污,容貌俊秀的少年在半空中好像突然挣脱了什么,身形飞快地拉长、长大,然后他在自己的咆哮中笔直地把重剑插/进了影子魔的眉心。
  很难想象……一个人竟然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足有一米来长的剑身全部没了进去,只留下一个短短的剑柄。
  影子魔的血像井喷一样射出来,他仿佛有意自虐,完全没有要躲开的意思。

  卡洛斯吃了一惊,猛地把他扑到一边,两个人就地滚了出去,地面陡然碎裂,失重的感觉传来,然后"嘡啷"一声,重剑落在了卡洛斯身边,旁边躺着一只眉心被刺穿的影子魔。
  阿尔多一剑同时劈开了界中界和外层界。

  好吧……卡洛斯想,这一剑足够能写进教科书记入史册了。

  "你疯了么!"卡洛斯对他最后的行为作出评价。
  阿尔多脸上还有伤痕,眼睛里却有非同一般的炙热,晦暗不明,居然真有一点疯狂的痕迹。
  他曾经有过一块免死金牌,他把它用在了刀刃上,度过了那次当时自以为是最严重的危机,然后用了漫长的岁月发现,原来那块金牌本身,才是他这辈子唯一真正拥有过的、最重要的东西。

  可他这个蠢货竟然把它当成了一次性的。

54、第五十四章 消失的神殿

  "哦忘了穿裤子的撒旦……"晕头脑胀的埃文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扔了出来,旁边是那个倒霉的昏迷不醒的美术学生。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抬头就看见那两个神通广大的室友以一种不雅的姿势纠缠在了一起,那把在他看来珍贵万分的"古董"剑好像废铁一样地被丢在一边,每天都要洗澡换衣服,以至于埃文一直怀疑有洁癖的前主教大人浑身都在流汤。
  他自己的血,还有影子魔的血。

  不但如此,阿尔多的肩膀突然垮了下去,然后他肩膀剧烈地颤动起来,原本压在喉咙里的笑声越来越大,听起来简直就像是某种不祥的夜枭哀哀啼叫的声音。
  他真的是疯了吧——埃文坐在地上,忍住晕眩转开视线,拼命不去看阿尔多身上的血迹。

  时间线在回忆和现实交界的地方被打碎,一千年如同千钧重量,连在一发的两端,悠忽间又回到卡洛斯独自离开圣殿,而阿尔多竟然没有来得及去见他最后一面的夜里。

  "放开我,"卡洛斯低低地说,眼神冷下来,"现在。"
  "决不,"阿尔多嘴角渗出血来,他却依然带着森然的冷笑,"永远也不。"

  卡洛斯伸手去推他的肩膀,两个人就像是搏击场上的对手一样,在这个分外不恰当的场合较起劲来。
  "我还以为你会忏悔什么的。"因为咬着后槽牙,卡洛斯说话的声音有点变调。

  "你想要我忏悔么?"阿尔多轻声问。
  "不,那完全没有必要。"卡洛斯冷漠地说。

  "是啊,我了解你。"阿尔多的目光柔和下来。
  "你把……"他感觉头晕得厉害,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阿尔多闭了一下眼又睁开,用耳语的音量说,"你把生命,灵魂乃至名誉全都给了我,你让我一夜之间接受了那么多,你扔掉它们就像扔掉一身累赘的垃圾,然后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卡洛斯几乎要笑出声来:"恕我第一次见识到人类的贪婪,阁下,您还想要什么呢?我没有什么能再奉献给您的了。"

  埃文简直石化了,他意识到那两个人完全没注意到还有自己这么个观众,怎么办?这可怜的年轻人心里默默地想,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然后他低头看了一眼张着嘴不省人事的美术学生,突然有了灵感,急忙躺回了原地,闭眼装死。

  "哦,我明白了,"卡洛斯挑起那双漂亮的绿眼睛看了一眼压在他身上的男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还想要我么?"
  阿尔多撑着自己身体的手像被秋风扫过的落叶一样颤抖起来,实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全身发冷,感觉卡洛斯的声音忽远忽近,可是一字一句却又都听得清清楚楚。

  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他想,那一点也不可笑,这是他千年后残生唯一一点希望和念想,它真的一点也不可笑,可是他已经没力气表达。
  终于,阿尔多一头栽了下去——果然伤心是个体力活。

  卡洛斯毫不怜惜地一把推开他,捡起自己的重剑,肉疼地用衣服角擦了擦,这才是最忠诚的老伙计了,在别人手里再神勇,他也心疼。

  他先是脱下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缠好没了剑鞘的重剑,这才走到埃文面前,用脚尖踢了他一下:"你干什么呢?表演尸体么?"

  埃文睁开眼,僵硬地扯动腮帮子冲他笑了笑,开口表忠心:"我什么都没听见。"
  "脱衣服。"卡洛斯说。

  "什么?"埃文尖叫出来,双手蹭地足足溜出去好几米,双手抓紧了自己的衣襟,活像个要被人非礼的小姑娘,"我……我我我我我还是喜欢女……女孩子,你不能因为……就就就……"

  卡洛斯:"……"

  然后他翻了个白眼,决定亲自动手,在两声杀猪一样的嚎叫中,卡洛斯利落地扒下了埃文的外衣,然后拎着它把地上的阿尔多裹了起来——他受伤不轻,一会神志不清的时候有可能露出迪腐血统,幸好身上还有没清理干净的影子魔血可以遮掩一下,但是恐怕还是自己亲手处理比较好。

  "过来。"卡洛斯对埃文招招手,"帮我抬着他。"

  埃文呆呆地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地走过来,然后手在身上不安地蹭了蹭:"不是……你抱着他会比较好么?"
  "少废话,不会让你见血的,我都遮好了。"卡洛斯站起来的时候晕眩了一下,在墙上撑了一把才站稳,影子魔的界中界对精神的伤害非常大,他甩了甩头,等晕眩过去,发现埃文居然还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终于耐心告罄地咆哮起来,"你以为他是什么玩意?不足一百磅的小妞儿么?好吧,我现在抱、不、动、他!"

  "哦,好吧,"埃文木呆呆地说,"不,我的意思是抱歉。"
  卡洛斯托起阿尔多的头和肩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抱歉什么?"
  "伤害了你的男性自尊。"埃文说。

  操!

  "哦,等等,这家伙怎么办?"埃文显然非常有良心,还没忘了这位和他共患难的美术学生。
  "治疗师会搞定他的。"卡洛斯冷漠地说。

  果然,他话音没落,支援就杀气腾腾地到了。
  艾美衣冠不整地说:"出了什么事?谁受伤了?不不不帅哥,你必须放开他,连你自己也需要检查。"
  卡洛斯看着那只马上要落在阿尔多身上的爪子,不咸不淡地说:"你不会想挑战历史上最恐怖的大主教的怒火的,对吧艾美医师?"

  艾美做惊恐状捂住脸:"什么?他会毁我的容么?"
  卡洛斯疲惫地耸耸肩:"他做得出来——"

  艾美开始尖叫。
  "——尽管我认为这件事做和不做没什么区别。"卡洛斯心情不好地挤兑他,然后在艾美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之前,对随后赶来的路易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路易,后续工作交给你了,有事随时联系我。"

  艾美一刹那就从一只暴龙退化成了毛茸茸的小鸡仔,露出一个甜蜜缠绵柔弱顺从的笑容,眼睁睁地看着卡洛斯抬走了"他的病号"。

  "帮我拿净化水,纱布和伤药过来。"酒店里,把阿尔多放下,卡洛斯用冷水洗了把脸,打起精神吩咐埃文。
  "还有消炎药对吧?"埃文自作聪明地补充说。

  "他看起来有那么脆弱么?"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卡洛斯口气恶劣地反问,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病号,好像他现在的角色不是个治疗师,而是个屠夫。
  然而沉默了几秒钟,卡洛斯终于还是又低声了一句:"好吧,还有消炎药和……那个,那天艾美给他喝的那个东西,好像是什么糖水?"

  "我知道,葡萄糖水。"
  埃文应声走了,卡洛斯愣了一会神,然后一屁股坐在阿尔多旁边,神色晦暗不明地盯着他看了一阵子,起身浸湿了一块毛巾,把他身上零碎的衣服剥下来,慢慢地擦拭那些混合在了一起的血迹。

  也许埃文是对的,卡洛斯感觉他的体温有些高,人发烧时可能会做噩梦,卡洛斯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想也知道没什么好事——其实看到这位大主教的变态程度,就知道他大概一辈子也没遇到过什么好事,死后都不得安宁。
  阿尔多眉间皱出一道深刻的痕迹,眼下一片阴影,看起来竟然有些脆弱。

  卡洛斯的动作突然停下来,他轻轻地端起阿尔多的下巴,用拇指蹭了一下,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我不再爱你了。"

  十六岁的少年出于幼稚,爱过很多不该感兴趣的东西,比如那些掩埋着无数肮脏交易的黑市,比如充满诱惑和邪恶的六区,比如对那些看不惯的人恶作剧,比如这个总是沉默自持的人。

  他们就像是旧玩具一样,长大了,就该被抛弃了。

  他明白了黑市并不只有给有钱人家的少爷取乐的,那些新鲜的玩意是无数其他种族乃至人类的血泪浇灌出来的,明白了六区其实是一块针对人心的试金石,禁术永远是禁术,他也明白了别人的苦衷……命运并不总是公平的,直到他真的深入到最底层,耳闻目见,亲身体验,才知道那些生命中充满苦难的人们并不应该因为他人的嘲弄而更加痛苦。
  以及,他学会了把过去的东西就放在过去。新的冒险那么多,世界这么有趣,总回头看的人是没出息的。

  卡洛斯轻轻地笑了笑,他贴近阿尔多的耳朵,又极轻极轻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再爱你了,里奥亲爱的。"

  阿尔多的眉头皱得更紧,他也许听见了,也许只是觉得自己陷进了梦魇里什么的。
  卡洛斯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苍白而微微颤抖的嘴唇上,凝视了片刻,然后慢慢闭上眼睛,在上面轻轻一吻。
  轻而浅,一触即放。

  埃文的声音在门口传来:"卡尔,我把东西放在门口了,你需要帮忙吗?"
  卡洛斯似乎有些迷茫的绿眼睛重新清明过来,他笑了笑,站起来拉开门,戏谑地看着埃文:"帮忙?你确定?"
  埃文:"……"

  卡洛斯挑挑眉:"哦好吧,帮我把他身上的血擦……"
  "不,只是客气一下。"埃文飞快地说。

  卡洛斯装作遗憾地耸耸肩,然后把自己外衣裹着的重剑交给他:"替我找个工匠什么的,我需要一个新壳。"
  然后"咣当"一声合上了门。

  埃文毕恭毕敬地捧着那把剑:"哦!这可是古董!你怎么能……"
  然后埃文闭了嘴——好吧,他当然能,他本人的考古价值比这玩意多多了。

  重剑的确是重剑,对于埃文来说实在是太有些分量了,很难想象那家伙平时就把它当成木棍一样灵巧地戏耍,埃文好不容易才腾出一只手抓了抓头发,感觉卡洛斯可能心情不大好。
  陷进影子魔的界里面感觉很奇怪,好像回想起很多自己以为自己都忘了的事,界把它们重新从记忆深处一件一件地拉出来,沉甸甸地压在心上,有点难过,大概卡洛斯也是这样吧?
  不,或许他经历过更多不好的事,不是"有点难过"的程度吧?

  想起来就觉得……有点可怜。霏18凡l8論i8壇
  埃文带着对传说中的大英雄那跌宕起伏的一生精准的判断,拎着那把神器似的覆盖了无数荣耀的重剑离开。

  不过这位"大智若愚"的实习生并没有感慨多久,他不幸在酒店门口遇到了"天敌先生"梅格尔特教官,给吓成了木头人。
  路易扫了他手上的东西一眼,简短地吩咐说:"叫人把它送回圣殿,你不用管了,现在立刻叫上所有人,紧急任务。"

  埃文愣了愣。
  路易叹了口气,难得没对他恶语相向,压低声音说:"听着,艾维斯和那个叫凯文的孩子失踪了,我有些不祥的预感——别惊动那两位先生,一批人负责搜索,另一批人跟我走,去会会那位道格拉斯先生。"

56、第五十六章 改变战略

  阿尔多是被阳光直射眼皮给刺醒的。
  他醒来的刹那,身体就下意识地紧绷了一下——旁边有人,而且不是很熟悉。

  所幸那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存在,不但不掩饰还故意制造噪音,大喇喇地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

  "伯格……"
  "艾美。"艾美漫不经心地说,"虽然您身份尊贵,我不好说什么,可是我也衷心地希望您能不要一直那么讨人嫌,'伯格先生'这个称谓我真是烦透了。"

  "伯格治疗师。"阿尔多换上了一个中兴一点的称呼,下一刻,他就看见了自己身上新换的衣服,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起来。
  "哦不不,别误会!"艾美赶紧跳起来解释,"我可没碰过你,一个头发丝上都没有我的指纹,一直和你保持两米的安全距离——你那衣服可是卡洛斯扒的,伤口也是他处理的,至于你的清白还在不在,麻烦你自己去问他,和我没关系,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

  "嗯。"阿尔多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表情柔和了不少,最后他颇为诧异地看了艾美一眼,"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艾美给他倒了杯水,站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踮着脚伸长了手递给他,娇羞地说:"卡洛斯说如果别人碰了你,你会做奇怪的事,哎哟讨厌,人家只中意路易一个人。"
  阿尔多坚定的心志让他面不改色地把水喝了。

  "卡洛斯呢?"
  "哎呀,"艾美扭了扭自己的腰,叹息着说,"说真的,冷酷无情的男人现在早就不流行啦,才醒过来就当着人家的面问另一个男人的家伙以后是没行情的。"

  阿尔多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好吧,"艾美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往沙发上一瘫,那坐没坐相的德行顿时让阿尔多皱了皱眉,艾美说,"我们的一个猎人,被那个叫什么道格拉斯的人杀了,他还绑架了一个小男孩,他们去追杀他了。"

  阿尔多端着水杯的手一顿:"道格拉斯?"

  "喂,我说,"艾美胆大包天地伸出他瘦骨嶙峋的爪子,在阿尔多面前晃了晃,把脸上不三不四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一些,"听说你在界中界里宰了影子魔,还一剑劈开了两层界,用自己的精神力强行反噬界主,所以现在应该特别难过,头晕目眩,还特别想吐吧?"

  阿尔多没有否认,他的脸色的确还很难看,艾美叹了口气,从桌子下面抽出一排药片,远远地丢给他:"止吐的,吃四片,有点催眠效果,吃完睡一觉,天塌下来也有那家伙顶着呢,他一个活人恬不知耻地在亚朵拉特墓园吃了几千年供奉了,也该他做点贡献了。"
  阿尔多默默地把药接过来吃了,如果不是不让人随便碰,他可以算是个模范病人了。

  "大部分人都会觉得我很恶心。"艾美趴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没话找话说,"为什么你对我没反应?"

  "我不是大部分人。"阿尔多说,他连说话都不肯多费力气,音量低得简直不管别人听不听得见,随手拿起床头的一份杂志翻起来,等待药片发挥作用。
  "哦是的,好吧——当然,"艾美笑起来,"您可是那种走在路上随便扫别人一眼,都要让别人觉得这是恩赐的大人物嘛,不如您给我签个名怎么样?用花哨一点的字体,然后我把它拿去让人做个旧,就可以靠它养老了。"

  阿尔多把他当空气忽略了。

  艾美无趣地玩了一会自己的手指,又问:"喂,我说,你真的喜欢卡洛斯么?"

  阿尔多的目光从杂志上抬起来,笔直地把柔弱的治疗师钉在了沙发上。
  艾美干巴巴地说:"问问也不行么?"

  "不是你该问的。"阿尔多收回目光。
  "好奇啊!千古谜题啊!历史学家争论研究了好几百年呢,大主教,你好歹也是个名人,难道不知道名人都是没有隐私的吗?名人的隐私就是狗仔队用来炒作的好嘛?连这种温和的私人采访都要禁止,你不知道民众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么?"

  阿尔多:"……"

  "看什么看,"艾美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我问了,怎么样?你要强/奸我么?"
  这个重磅炸弹终于对安稳如山的前大主教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震撼,他的眼角看起来抽搐了一下,沉默了好一会,才避重就轻地说:"只要你不瞎,就应该能看得出来。"

  "我大概没能看出来。"艾美遗憾耸耸肩,这女装的男人目光突然锐利起来,他挑起眉,一字一顿地说,"在我看来,你爱自己还要多一些,就好像你喜欢这个叫'卡洛斯?弗拉瑞特'的小玩意,就想把它没完没了地扣在身边,死活不论。"

  这一次阿尔多连头也没抬,只是轻轻地问:"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伯格治疗师?"
  艾美的笑容有些勉强,但还是坚持说出了那句恶心人的话:"天哪,难道这一次是先/奸后杀?如果是反过来就太重口味了!"

  屋里的温度陡然下降了好几度,艾美虽然明知道作为圣殿的老老老老老前辈,阿尔多不大可能真的把他怎么样,却仍然忍不住感到一阵战栗,他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但他反而越发忍不住想说话,艾美仿佛就是这种类型的人,越是挤压就越是反抗,即使整个社会都觉得他应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他心里喜欢当女人,就一定要把自己打扮成女人,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他很恶心,也自得其乐。

  "你不觉得很可悲么?"艾美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一个人再怎么爱别人,也超不过他爱自己的程度,再喜欢的,也只是心心念念地想着要占有他,说到底只是自己不甘寂寞吧?"

  阿尔多表情淡淡地评价说:"不可理喻——如果这是一千年前,伯格先生,我担保你不会活着离开这个房间。"

  "当然,当然,我只是个普通人,"艾美说,冲他抛了个不成功的、活像抽筋一样的媚眼,"就算让我再活一千年,也不会被载入史册,最擅长的事就是自作聪明。不过容我自作聪明地提醒伟大的阿尔多大主教一句,你再怎么努力又怎么样呢?还是为了自己达到目的罢了,连我这种小人物都看得出来,你说那位……看起来迷迷糊糊,其实精明得很的先生会不明白么?"

  阿尔多目光凝了一下,眉尖似乎轻轻地抬了一点。
  艾美捂住脸笑起来:"所以说嘛,爱情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虚伪的东西,谁相信这个,谁就是可怜虫。"

  阿尔多略薄的眼睑半垂下来,这使得他方才的冷厉瞬间都柔和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良久沉默,直到艾美以为他已经在晕眩和药物的作用下睡着了,阿尔多才用那种惯常的、轻柔得过分的声调开口:"也许你是对的。"

  艾美吃了一惊。

  "只是我们之间的事,你大概不明白。"阿尔多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就像是某种古老的乐器,稍微拨动,就会发出古老陈年的乐声,"即使分离、争吵、生疏十年,我们也能一起走过最黑暗的时刻,你无法想象我们曾经共同承担的压力,共同罹患的灾难——所以现在……大概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

  "也许我是弄错了一点什么。"阿尔多近乎心平气和地说出了这句总结。
  这疯婆娘一样的治疗师努力眨了眨那副长得扇风的假睫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说的几句话居然好像给了对方某种灵感。

  "出了什么事?"他有苦在心难开口地想,"难道我影响了他的战略部署?万一卡洛斯高地沦陷,我会不会被友军干掉?"
  这太可怕了!

  阿尔多闭上眼睛,语气有些含混不清地问:"他们去哪了?"

  "呃……"艾美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像是杰莱瑞郡的某一个地方,我大概听卡洛斯提到了什么宝石山和死亡谷。"
  阿尔多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然后他轻轻地皱了皱眉:"临近死亡谷的宝石山?难道是克莱斯托神殿?"

  "嗯?什么?"

  阿尔多想了想,把杂志丢在一边,躺了下来:"既然道格拉斯杀了我们的人,就不再是盟友,卡洛斯会处理——我现在需要休息,没有紧急情况别吵我。"
  艾美:"……"
  您也太放心了吧先生?

  克莱斯托神殿神秘如同传说。
  一千年足以沧海桑田,曾经卡洛斯一步一步穿越的死亡谷,走过的宝石山,现在都已经面目全非,他看着杰莱瑞郡那些极其相似的高楼大厦,和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忙碌的路口,终于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人类怎么了?用了一千年的时间终于把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占满了么?那些山里的猛兽们现在生活在哪里?"
  "自然保护区或者动物园里。"路易干巴巴地说,"抱歉阁下,很遗憾我不知道您居然是个环保主义者,我们这些蝗虫让您失望了——不过我从来没听说过杰莱瑞郡有一个旅游景点叫'克莱斯托神殿',您确定它还在这里么?"

  "克莱斯托那群喜欢挖洞的耗子不会允许别人对着他们的神殿拍照,反正他们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在乎那点门票钱。"卡洛斯在车盖子上摊开杰莱瑞郡的地图,"神殿被隐藏了。"
  他接过路易递过来的笔,使劲甩了甩,歪歪扭扭地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个区域之中——这笔尖也太光滑了!"

  "光滑是为了让您别把纸面捅破,"路易拨开GPS看了看,"我们已经在这个区域内了。"

  "唔。"卡洛斯双臂抱在胸前,扭了扭他不自在的脖子,"那试试这个。"
  他把路易的笔放在车盖上,然后轻巧地拨了一圈,那根中性笔就像是摆脱了摩擦力和空气阻力一样,匀速转了起来,卡洛斯念了一段咒文,大概因为路易在旁边的缘故,他故意念出了声,方便对方记忆,旋转的笔尖却越来越慢,最后竟然和空气划出了细小的火花,火星迸出了一米来远。

  "哇哦!"几个围观的猎人同时退开。
  "这是……这不是人类的咒文对吗?"路易问,"我是指您的发音方式。"

  "这是克莱斯托的牵引咒,那群人向来不团结,说是同族,其实除了有血缘关系的之外,谁也不认识谁,而每十年一次到神殿祭奠的新老克莱斯托就靠这个指引方向。"

  "嘎吱"一声,笔尖指向了一个方向,停住了。
  路易吃惊地说:"您连这个也会……"

  "偷来的嘛。"卡洛斯呲牙一乐,好像他说得是一件多荣耀的事一样,"出门在外,总要有一技傍身,偶尔偷师不过分,反正没人知……哦!"

  "砰"一下,中性笔爆炸了,竖起来的衣领终于有了它自己的用途——比如防止主人的脸被刮花。
  "好吧,看来显然是有人知道的。"卡洛斯干巴巴地说。

  "先生……"这时,一个猎人惊骇地开口,"我动不了了!"

57、第五十七章 高速惊魂

  卡洛斯也吃了一惊,这时,他的手脚上传来被束缚的感觉,而站在他面前的路易正吃力地抬起自己的手,动作却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僵在空中不动了。

  "别挣扎,会越来越紧的,"卡洛斯想了一下,沉声说,"闭上眼睛,都闭上你们眼睛,克莱斯托传承记忆,属于'精神种族',这是一种被称为'蜘蛛丝'的'意识绳子',用你的意识找出那根绳子的源头,然后掐断它。"

  "请原谅先生,您这句话简直比我妹妹大学的数学课本还抽象——什么叫'用意识找到绳子的源头'?"

  路易却深吸一口气,依言闭上了眼睛。
  "意识控制"在当代圣殿里已经成了一门冷僻的偏门,恐怕现在无知的学徒还以为这是一门瑜伽一样的选修课,专门开给女士用于控制体重的。虽然它作为一种古文化还被保留着,但大部分年份都因为报名的人不够而被迫关闭。
  值得庆幸的是路易作为"学者"足够博学,对此还算稍有涉猎,然而即使他努力把自己的心沉下去,却依然找不到那种所谓的、理论上的"意识控制"的感觉。

  "精力集中,"这时,卡洛斯的声音在旁边传来,"别走神路易,他用的这种蜘蛛丝是不是绑在身体上的,你只要用心,非常容易就能找到它。"

  一刹那路易隐约感觉眼前晃过了一条极细的线,可还没等他抓住那是什么,就立刻消失不见了,他的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

  卡洛斯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真的不是个好老师,听了他自以为准确的讲解以后,周围的这些后辈们全都不约而同地会错了意——比如他们显然不知道"意识"是圆是扁,但都不明原因地屏住了呼吸!
  难道他们以为憋死自己就能进入冥想状态么?

  三分钟过去了,卡洛斯不自然地垂在身侧的手突然抖动了一下,随后是手肘,膝盖,脚乃至全身,他扫了一圈这些憋得脸红脖子粗,时常忍不住呼出一口大气的"同伴们",那集体便秘一样的表情,终于决定不抱希望了。
  "好吧,继续照我说的做,就当是一种锻炼,如果有谁解开了,就按笔尖指示的方向找我。"

  正在憋路易赶紧睁开眼:"什么?您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克莱斯托神殿,走上面那条路,看起来人比较少。"卡洛斯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迅速做出了判断。

  "那上面人当然比较少,因为那是高速公路……等等!"路易眼睁睁地看着卡洛斯朝着一辆停在路边的必胜客送餐小摩托跑过去,顿时大惊失色地叫住他,"不!您不能!"

  卡洛斯非常有自知之明,知道那种四个轮子的铁盒子自己开不转,于是看上了这个"铁马"——他觉得自己对这东西驾轻就熟,鉴于陪迈克在电玩城玩模拟摩托的时候,他得了个非常棒的名次。

  "听着,我弟弟被绑架了,我必须去救他,我需要您的车,帮帮我!求您了!"卡洛斯一把扳过送餐小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真诚"地说。
  "什么?不可能,还有客人点的东西没有……哦。"送餐小妹抬起头,正好和这个英俊的男人面面相觑,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就被美色所蛊惑,顿时忘词了,呆呆地盯着卡洛斯露出梦幻的表情,脸慢慢地变红了。

  太好了,这是个花痴。
  卡洛斯判断出这点以后,立刻一把地搂住她的后脑勺,毫不吝啬地给了她一个香艳的深吻。

  路易绝望地闭上眼睛——圣殿有这样"英明赫赫"死无下限的前辈,为什么还没有倒闭?
  大家一起早点洗洗睡了,去开历史博物馆纪念品专卖店好不好?

  送餐小妹的腿都软了,两只眼睛闪烁着不正常的光,颤颤巍巍地说:"哦……哦……当然,当然您可以……"

  "十分感谢!"卡洛斯二话不说跨上摩托。

  "等等阁下!"路易真的快疯了,他把甚至这句话喊了出来,"您不能骑着一辆送披萨的摩托车上高速公路!何况您还不会骑……见鬼!"
  卡洛斯毫不理会路易的呼唤,利索地发动了车子,显然真家伙和模拟的还是有些区别的,他一下没掌握好平衡,车头猛地调转了一个圆周一样的大弧度,一头向着路边的电线杆子撞去。

  让我死吧——现任祭司路易想。

  幸好卡洛斯灵敏的身手让他免于出师未捷身先死,在距离电线杆还有两厘米的时候,他居然硬生生地刹住了,然后歪歪扭扭地在路上左摇右晃了一阵子,竟然就这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保持两个轮子的平衡。

  然后这个历史上用最短时间出师的"摩托车手",就这样头也不回地上了高速公路。

  如果不是路易不能动,他一定要打电话把在宾馆养伤的朋友伽尔拎出来狠狠骂一顿——都多长时间了,居然还是没能教会这家伙活在地球上所需要的基本常识。
  身后绑着个保温箱的"机动车"真的不能上高速公路啊神啊!

  据说有路人用手机拍下了这个神勇摩托,并传到了社交网站上——幸好速度高像素低,不然卡洛斯?送餐员?弗拉瑞特先生恐怕要因此一炮走红了。

  "梅格尔特先生,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路易没有回答,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一阵子,然后闭上眼睛,"貌似"心平气和地说:"照他教得做。"

  这一群杀气腾腾的男人停车停了一排,一个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顿时引起了广大路人的围观。

  甚至有一对从超市回来的老夫妇,拎着大大的购物袋,干脆地站在路边点评起来。

  "他们这是干什么?"
  "行为艺术什么的吧,你知道那些人,总是喜欢在大街上摆出怪模怪样的姿势来。表达什么主张之类的。"
  "那这是什么主张?"
  "呃……看不出来,不过据我所知,最常见的主题是环保。"
  "什么?我怎么看不出来站着不动和环保有什么关系?"
  "或许是保护野生动物之类,你看那个人单腿站着,说不定代表了某种鸟类,那个人挽着腰卡在车门下面,说不定代表了某种猿类。至于一动不动,我想大概是模仿僵尸?最近不是流行那种片子,《生化危机》什么的。"
  "哦!亲爱的,你真是太聪明了!"

  路易的额角终于爆出了一条快乐的小青筋。

  二十分钟之后,路易终于解脱了禁制——他浑身大汗,感觉自己活像用这端端的二十分钟修完了意识控制所有的课程,有点脱力地在车门上扶了一把。
  然而就在这时,"扑通"一声,路易眼睁睁地看着埃文以抽筋死狗的姿势摔到了自己脚下,抬起嘎啦嘎啦响的脖子,面对自己的时候,脸上条件反射一样地露出羞愧的表情——正常情况下,他在梅格尔特教官面前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忏悔自己是多么的不中用。

  卡洛斯显然不是个好老师,撂下一句序言似的话就自己跑得没影了,连个像样的讲义都没发,全凭所有学员自行理解,除了真正博学的路易,没有一个人明白他那云山雾绕的"意识控制"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埃文居然就这么自己挣脱了。

  路易脸上惊讶一闪而过,随即心里释然——当然啦,他认为世界上能废柴到埃文这个境界的人实在不多,老天造人不可能造出一个一无是处的废柴,所以这家伙有些天赋异禀也是正常的。
  正好多了个帮手——即使干不了别的,起码也能加油助个威什么的。

  "滚起来,上车。"路易轻轻扭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拉开车门,瞟了一眼其他的人,"你们……原地待命。"

  然后,路易?梅格尔特先生用一种严重违反交通规则的方式狠狠地踩下了油门,埃文还没来得及系好安全带,车已经飙了出去,这倒霉孩子的后脑勺狠狠地被靠背亲吻了一下,他说:"哦!"

  卡洛斯的行为简直是挑战全世界交通警察的尊严,很快,本世纪最神勇的送餐小摩托就被警车围追堵截了,好在片刻后,路易就恢复了自由,这位行政长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圣殿的最高安全权限,封锁了高速公路,撤回交警,让卡洛斯一路畅通无阻地前行。
  这货简直飙"车"飙上了瘾,完全不理会他那可怜的"坐骑"超负荷运动的痛不欲生,夜晚的凉风呼呼地吹起他的头发,卡洛斯觉得这玩意除了略矮,导致他两条长腿有些伸不开之外,其他都棒极了,比骑马还带劲。
  飞机算什么?"两个轮子的铁驴"才是最终会统一全世界的东西。

  他把地图牢牢地装进了脑子,虽然现代城市让他迷惑,但是方向感和距离感都非常精准,到了最近的路口,卡洛斯径直把摩托车骑了下去,然后他终于遇到了问题。

  他学着游戏机里的操作,狠狠地一捏刹车,结果整个人差点因为巨大的惯性被甩出去,身后的送餐盒子在剧烈震动里"砰"一声摔开,一盒意大利面连盒子带内容一起,像新娘扔的花球一样自由地飞了出去,正好落到一个路边的流浪汉面前。

  "上帝保佑你,仁慈的先……哦!"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位"神奇的送餐员"的车头撞在了马路牙上,被大力弹开以后乱窜一阵,摩托车上的"送餐员"先生试图伸出脚别住什么,然后他的脚背狠狠地磕在了一棵树干上。

  "送餐员"发出一声惨叫,从车上滚下来,单腿在地上直蹦,流浪汉从他跳起的高度判断:那一定很疼。

  "好吧,有的时候上帝也是会打盹的。"他喃喃地说,"要知道我本来是会成为一位首相的。"

  行吧……出了交通事故的卡洛斯?单腿蹦蹦跳?弗拉瑞特先生苦中作乐地想,起码从这东西上掉下去,摔断脖子的概率要比骑马小好多。
  他从裤脚抽出了原本给了伽尔的那把匕首,在手里转了一圈,头也没回地对那位开始扒拉面吃的"路边首相"说:"这里不安全了,你最好去别的地方。"

  "你是便衣的条子吗先生?"流浪汉一嘴番茄酱和奶酪,含糊不清地问,"我猜是有人在这片街区埋了炸弹对吧?我知道前几年地铁里发生的事——要我说他们早该把这片有钱人的烂地方炸上天了。"
  卡洛斯给了他一个充满鄙视的背影,转入一个小巷子里。

  他不知道道格拉斯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到来,也不知道对方会怎么反应。克莱斯托生于传承,死于遗忘——从人类的角度看,个个都有反社会分子的潜质,然而他们确实属于另一个种族。
  卡洛斯似乎嗅到了空气中的某种危险因子,像是一根快要拨到极致,马上要断掉的弦,说不出的紧绷。
  不过他相信自己感觉到危险是件好事——起码说明自己找对方向了。

  这时,街区的拐角处传来尖锐的刹车声,卡洛斯一瞬间在亮起的车灯照射下眯起眼回过头去,看见路易和埃文一左一右地从车上下来,路易大声说:"卡洛……"
  卡洛斯的瞳孔渐渐适应了强光,他皱起眉,看着路易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可是什么都听不到,嘈杂的城市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他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
  不远处街上人们匆匆来去,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里的异样。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神殿领域,人类,你不能再往里走了。"

58、第五十八章 死亡谷之谜

  卡洛斯在他第一个词出口的时候,已经飞快地转过身去,即使手里拿着的是一个短短的匕首,也能让他挥出巨剑的气势,横扫出去,切瓜一样地斩首。
  血飞溅在了他的脸上,那张不久以前才让他花痴过的道格拉斯的脑袋,就像个皮球一样滚到了地上。

  卡洛斯"呸"了一声,手指抹去脸上的血:"装得还挺像?不就是个虚影么?"

  他话音才落,地上的脑袋就翻转了一圈,调过头来,冷冷地面对着卡洛斯,用那种欠揍的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游人止步"的命令:"回去,打断传承的人罪无可恕。"
  卡洛斯的回答是,非常没有公德心地用脚踩住那颗脑袋,还在上面捻了捻。

  "我简直不能理解,难道记得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就算是传承了么?说实话道格拉斯先生,你一生的时间是不是都被用来比较你的上任、上上任、上上上任他们哪个最后一次尿床的年纪比较大?"

  道格拉斯的虚影毫不理会他的挑衅,他说:"因为你们这个愚昧的种族,一生只有几十年,在我们看来,就像那些只能活几天的鱼,只能看到一次日出的虫子,除了本/能的求生,你们什么也不知道。你的狭隘让你看不出传承的价值,而在我眼里,你那个愚蠢同伴的生命,也不比一条虫子更高贵。"

  卡洛斯垂下眼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和你用人类的语言说话呢?"他耸耸肩,"一定是在影子魔那伤到了脑子。"

  此时,路易和埃文眼睁睁地看见卡洛斯被卷进了一个奇怪的区域,先是声音和影像被隔绝,随后杰莱瑞区的地面剧烈地晃动起来,竟然地震了。
  一棵路边的大树被连根拔起,朝着张着嘴傻乎乎地站在那的埃文当头砸了下去,被路易拎着领子一把给拽了回来。

  "教教教教教官!"

  "闭嘴。"路易呵斥,随后被急于逃命的人撞了一个趔趄,满大街都是尖叫和喊救命的——后者也不知道是在向谁求救,公路震颤得让人站不稳,周遭的建筑物上有小块的石头和灰扑簌簌地往下落,一片兵荒马乱,汽车鸣笛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有人攀着高楼的玻璃窗要往下跳。

  "怎怎怎怎怎么办?"埃文延续着他结结巴巴的语言风格。

  "别嚷嚷。"路易拨开人群穿到自己的车后,一把掀开后备箱,那里不大的空间简直就像个垃圾收购站,埃文毫不掩饰地露出一脸震惊——没想到梅格尔特教官这种人模狗样的男人,居然在某方面和其他雄性生物一样,具有脏乱差的本/能,实在难为他本人每天那么出淤泥而不染地维持着自己严谨圣洁的水莲花形象!

  只见路易一头扎进后备箱的破烂堆里,东翻西翻,然后掏出了一个形状奇怪的盒子,上面还沾了些不明液体。
  路易不客气地拎过埃文的领带,随手把那滴汤滴水的盒子擦干净了,它只有巴掌大,打开以后,里面有十二个珍珠一样的银色小球,好像从女人的首饰上撸下来的珠子似的,仔细看上面居然还打了细细的穿线孔。

  "这是什么东西?"埃文小心翼翼地问。
  "炸弹。"

  "什么?"
  "FT402号。"路易面不改色地说,"当年我们叫它'珍珠'。"

  埃文腿登时一软,面如白纸,颤颤巍巍地说:"这这这这……就、就是那个实验的时候,把……把整个实验基地给掀翻、据说后来被迫禁用的炸、炸炸炸弹?"
  路易扫了他一眼,明晃晃的两眼鄙视——小收藏而已,很稀奇?

  埃文一想到那东西竟然在后备箱里,还跟自己共处一车那么长时间,就有种和坟墓擦肩而过的战栗感,腿肚子都哆嗦得快抽筋了,他的喉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所以您打算把杰莱瑞郡夷为平地么?"

  "FT402号没有成功,本质原因是它本来是针对迪腐的'界'研究的,本来就不适于普通空间,"路易用一种严肃正经的口吻解释说,"那时候结界还没有破损,我们基本上见不到几个有'界'的迪腐,这项花费又太多,所以被史高勒先生签署文件给取消了,最近古德先生正好打算重启它。"

  "所以……"
  "我试试效果。"路易非常有科研现身精神地说——难道所有的学者,哪怕他是个和炸弹八竿子打不着的历史学家,身上也总会有那么一些致命的不着调么?

  埃文觉得自己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抱头鼠窜,他摇摇欲坠的小心肝在"被梅格尔特教官炸上天"和"逃跑后被梅格尔特教官拖回来打死"两个选项上来回摇摆,简直进退维谷。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虚影的道格拉斯的身体突然变成了一簇黄沙,疯狂地在地面掀起巨大的风浪,卡洛斯竖起的领子遮挡住下巴和嘴唇,那些沙子就好像锋利的小刀一样,在他脸颊上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接着,黄沙化为巨蟒,张大嘴发出腥臭的气味,尾巴狠狠地扫过地面,卡洛斯原本靠着墙角,此时一矮身蹲下,蛇尾把墙面拍出了一个大洞,卡洛斯敏捷地从空隙里把匕首送进了蛇身上,划出一道仿佛金石的碰撞,巨蟒鳞片掀起,人腰粗的身体猛地把男人甩开,流出紫黑色的血。

  卡洛斯的胸口被蛇身轻轻扫了一下,好像被人拿大棒子敲了一下似的,闷闷的疼,然而他突然向后两步退开,却笑出了声。

  "三眼蟒和食人沙。"他眼睛亮得就像天上的星辰,亿万年垂在夜空不朽不息,"原来这就是真相,原来就是死亡谷。"

  巨蟒的身体凝滞了一下。

  "道格拉斯先生,你已经无计可施了么,不惜泄露死亡谷的谜底来拖住我?"卡洛斯好像完全忘了他在打仗一样,露出小孩子解开七巧板一样得意的表情,"我明白了,它完全是欺世盗名的隐世一族人造的,在谷底写下这种封印,把迪腐困在里面,豢养它们,控制它们,甚至引导它们,故意放出死亡谷宝藏的消息,再用无数慕名而来的亡魂来成就它的污名,保护里面真正的东西——我想它是……克莱斯托神殿?"
  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冲着他的腰部狠狠地咬下。

  "是啊,"卡洛斯往前一步,用肩膀死扛了巨蟒的碰撞,一人一蛇同时弹开,他喘着粗气,表情却是愉快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当年克莱斯托大祭司带我去的神殿并不是真的,你们这个傲慢的种族,怎么会允许一个'外人'染指你们神圣的地方呢?我其实并没有穿越过死亡谷对吧?看到地图我就在怀疑了,它被修成了铁路——可我当年走过的路绝对没有那么长,那只是你们故意出现在我面前,让我产生已经离开那个死亡之域的错觉。为什么?因为你们发现养的那些废物杀不了我?还是……我已经触及到了神殿的领域?"

  地面突然像是海水一样翻腾起来,城市的霓虹全部消失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昏暗里,周遭连矮墙都不剩,只有枯死的植物和冰冷的人骨,大地下好像埋藏着一只藤蔓的怪物,掀起巨大的藤条,擦着卡洛斯的腰线过去,差点把他卷出去。

  "啊哈,"卡洛斯握着他那柄滴血的匕首,就像个疯狂又伟大的冒险家挥舞着属于他的图腾,"欢迎回到死亡谷!"

  也许地狱是存在的,背光的地方就是地狱。
  这是亘古留下的亡灵之都,曾经最胆大包天的冒险家也止步的地方,险些成了卡洛斯埋骨之地的凶险城邦。离开死亡谷的时候,卡洛斯连着做了一个月的噩梦,他毫不怀疑陷入死亡谷的人,很多并不是真的被什么东西咬死的,而是活活吓死的。
  这里没有一点生人的气味,他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同队的壮汉,受不了这种死寂一样的压力,跪在地上忏悔,然后在无法缓解的恐惧里丑陋地死去。

  这里好像埋藏着远古的戾气,方舟时代遗留下来的山河的愤怒。
  卡洛斯忍不住怀疑,克莱斯托祭司是不是选择性地继承了那种愤怒的记忆,而制造出了这么一个负面情绪集结的地方。
  此时,他的左边是尖刺一样的冰川,右面是一个一眼望不到地的火口,火焰的颜色发暗,昭显着某种引而不发的致命的狰狞。

  一只巨大的白骨鸟展开十来米宽的遍布白骨的翅膀,俯冲着向他扑过来。

  杰莱瑞郡的异象很快惊动了所有人。
  "下面紧急插播一条新闻,"艾美看完了报纸,无聊地打开了电视,刚看完一集电视剧,中间就插/入了紧急新闻,"今天晚上,杰莱瑞郡发生七级以上地震,目前政府正在组织紧急避难,详情未明,现在让我们连线那边的记者……"

  艾美睁大了眼睛:"见了鬼了!"

  画面切换了一下,迅速通过卫星转到了杰莱瑞郡,一个全身包裹得像个球一样的女记者勇敢地在一片混乱里站在废墟上大声嚷嚷着:"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现在在杰莱瑞郡的平斯夫人广场前,一阵剧烈的晃动刚才结束……哦,天哪!"

  摄像师飞快地把镜头调转到天空上,所有的观众都听到了记者那有违职业素养的尖叫:"一只没有头的鸟!"

  那只巨鸟在空中飞过,两翼展开足有十来米长,简直像是传说中远古时代的有翼恐龙,翅膀煽动的时候让人们清清楚楚地看清底下的一条一条的白骨,原本该有鸟头的部位是一个空荡荡的血洞,随着它飞行过人们上空,竟然还有血滴下来。

  镜头又切换到主持人身上,她似乎被鸟血淋到了,蹭得脸上手上都是,对着摄像大声说:"这是真的血,还混杂着一股腥味,这证明刚才诸位看见的东西绝不是幻觉……呃……啊!"

  她先是疑惑地轻哼了一声,然后猛地尖叫起来,即使新闻主持人飞快地把镜头切了,电视前面的观众还是从那飞快消失的画面里看见了美女记者那被血液腐蚀的皮肤,以及光速露出来的森森白骨。

  艾美在那销魂的尖叫里,下意识地转身看床上休息的阿尔多,阿尔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正盯着电视屏幕。

  "阁下?"艾美低声请示。
  阿尔多沉默了一会:"刚才那个能让我再看一遍么?"

  艾美立刻打开手边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连上无线,果然方才那段新闻和几个恐怖的画面已经被人截图,在网上传疯了。

  "白骨鸟。"过了好一会,阿尔多才轻声说,"传说中死亡谷的守门人。"

  这时,艾美的电话疯狂地响了起来,他连着接了好几个,才转过头对阿尔多说:"路易让我带着治疗师先过去,死亡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阿尔多紧紧地盯着屏幕上各种推测、刷屏和下面显示的卫星地图:"他跟我说过,死亡谷有很强大的迪腐——但是结界形成这么多年,死亡谷的迪腐可能已经死干净了,所以现在的人们显然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甚至在那里建了城市……不过同时消失的,好像还有克莱斯托的神殿。"
  艾美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把我的弓拿来。"阿尔多做了最后的决定。

59、第五十九章 珍珠402号

  路易极镇定的步伐在一片兵荒马乱里显得非常扎眼,一个好心的男人看到他的"送死行为",甚至还拉了他一把:"你疯了么兄弟?现在在地震,连小学生都知道地震的时候不能靠近建筑物,更不能往那种窄路里走。"

  埃文:"谢谢,我们是来拯救世界的。"

  这位路人看了他们俩一会,脸上的表情逐渐从惊讶转成惊悚,然后转身撒腿就跑,对不远处他的老婆大喊:"快走快走,真见鬼,连精神病院的围墙都给震塌了!我早说过他们不应该把精神病院建在市区!"

  "别和不相干的人废话,过来。"路易快速绕开横冲直撞的人群,走到了卡洛斯消失的地方,这时,一堵透明的墙拦住了他的去路,路易把双手放在上面,就触碰到了那种实体,他语气笃定地说,"道格拉斯搞得鬼。"
  鸟类的尖鸣在他身后响起,路易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白骨嶙峋没头的鸟终于死翘翘了,像个高空坠物似的砸在了地上。他沉声说:"如果是迪腐的界的话,理论上界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按照界主的想法运行规则,不会有任何东西泄露出去,这虽然不是迪腐……但也应该大同小异才对。"

  "所以?"
  埃文学着他的模样,试探着把手伸了出去,结果挡住了路易的透明墙却被他轻易地穿过。埃文在路易惊诧的目光下甚至往前走了一步,仍然没有任何东西挡着他,但是他"走不进去"这个"领域",也看不见卡洛斯到底在哪里。

  "这说明界主似乎出于某种原因力不从心——你现在试着慢慢往前走。"路易低声说,"到卡洛斯消失的地方去。"

  埃文懵懵懂懂地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在卡洛斯消失的地方站定,茫然地转过身去:"我没感觉到有什么区别,教官。"

  不管克莱斯托弄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毫无疑问埃文对它免疫!
  此时已经不容细想,路易冲他招了招手:"这可是你头一次给我省事而不是反过来,过来帮你受宠若惊的前教官一个忙,戈拉多先生,把'珍珠'放在你站的地方。"

  埃文像捧着个献给国王陛下的贡品,小心翼翼地捧起了一颗"珍珠"放在指定地点,而路易摘下手套,修长的手指摸索着挡住他的透明的墙上,从兜里掏出一个指甲油似的小瓶子——那是通常猎人们出外勤的时候带在身上的简装版剑锋草汁,一种攻击型法阵的加持颜料。

  路易心无旁骛地在这个看不见的墙上画着法阵,那是在阿尔多给他们开放了地宫权限以后,他在那个法阵群里找到的一个古老而经典的破阵方法,精巧得让人叹服,正好能用来引爆"珍珠"。

  等他画完,一抬头才发现埃文这家伙竟然还傻乎乎地站在里面,路易气结——这家伙的眼睛长着真的是留给别人照明用的么?

  "我实在不能理解那里有什么让你恋恋不舍的东西,还是你想试试被炸飞的感觉么?"路易咆哮起来,"还不给我滚过来!"
  埃文赶紧小跑着退了出来:"可是卡洛斯……"

  "我限定了爆炸区间,珍珠破坏的是外壳,只要卡洛斯别被掉下来的碎片砸伤脑袋就没问题。"路易一边飞快地后撤,一边默默地腹诽着——他有时候真觉得卡洛斯脖子上面长得那个圆球功能有限,砸一下说不定还能正常一点。

  这一句话才刚落地,刺眼的白光就在他们身后爆发出来,即使背对着它的两个人,那一瞬间竟然也有要被刺瞎眼睛的感觉。

  两个人赶紧加快了脚步,在此时已经撤退得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珍珠"引起了第二次"余震",夹杂着好像一千块玻璃同时碎裂的声音,铺天盖地,那一刹那让人头皮发麻,好像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块水晶,而自己亲手炸开了它一样。
  当然——像埃文这种没有文艺细胞的人,只在被爆炸的冲击波掀出去时候,心里只是叹为观止地想:弄这种危险的东西出来的圣殿实验基地,为什么还没被请上六方会谈?

  爆炸之后,在死亡谷最深处的克莱斯托神殿中,那个漂亮得惊人的男人突然像是被人在胸口上狠狠地锤了一下似的,后背"砰"一声撞上墙面,顿时一口血呕了出来,在烛火昏暗、阴森古老的神殿里,脸上仿佛充斥着灰败的死气。
  小男孩凯文毫无意识的身体悬浮在半空中,空气里好像有某种粘稠的东西,把他紧紧地束缚在那里,就像一个蚕茧,地上有一团银色的东西,边缘处轻微的流动着,就像一个小小的池子,化成一丝一丝的细线,不断地在空中翻滚着,最后没入凯文的身体里。

  瘦小的男孩像是遭受着某种酷刑,每一次细丝进入他的身体的时候,他都会明显地抽搐一下,无意识地流下眼泪,连哭声也发不出来。

  道格拉斯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一股一股的银丝里划过,它们好像对他的身体很熟悉,温柔的水波似的,纠缠了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盲眼的男人企图从地上爬起来,但是身体的疼痛实在太难以忍受了,他就像一条狗一样摔在地上,滚进墙角里。
  当年圣殿和迪腐的最后一战,克莱斯托一族站在了圣殿一边,可是没想到狡猾的人类给撒旦的最后一击是个阴谋,"结界"早就在构架,只是缺少一个驱动它的能量。之后的十年之内,那个被称为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大主教里奥?阿尔多就完成了结界,从此保护着神殿的死亡谷名存实亡。

  刚刚道格拉斯用来困住卡洛斯的,只不过是用他自己最后的力量,支撑起一个空荡荡的壳子——或许就连被困在其中的人都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力不从心。
  路易那颗致命的"珍珠",更是给了他最后一击。

  人类……是的,人类——世界已经再无法跟上他们的脚步了。

  道格拉斯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先祖会那么糊涂,把克莱斯托的"启示录卷轴"轻易地交了出去,他难道不为自己的族人想想么?他难道想象不出,或许一百年,或许两百年以后,没有威胁的人族将会怎么样的壮大、怎么样占领每一个角落么?
  那么克莱斯托将以什么立足呢?

  道格拉斯接受传承以来,亲身见证了无数的族人被人族同化,每天过着庸碌而平凡的生活,已经忘了自己的伟大祖先和命中注定的传承,越来越多珍贵的克莱斯托血脉失去了传承的资格,变成了和那些每天奔波在自己毫无疑义的生活上的人类一样面目可憎的生物。
  瞧瞧古老的华森家族吧,连续几代本应成为克莱斯托的子弟"沉眠",毫无知觉自己的身份和他们愚蠢的邻居不同,甚至有一个家族败类加入了圣殿,到现在,只剩下个已经死了的半吊子老头,和一个几岁的孩子。

  道格拉斯那张总是显得无悲无喜的脸上突然闪过一层浮光掠影般的悲意,他挣扎着抬起还带着血迹的手,近乎温柔地抚摸着凯文的小脸。
  "我已经不能再替世界守护它的记忆了。"他低低地说,那声音有些凄凉的喑哑,"孩子,水晶族人的孩子……"

  他看不见的眼睛里流下了混杂着血液的鲜红的泪水:"别恨我。"

  卡洛斯手里的匕首还没来得及从一只像卡车那么大的"牛"身上拔下来,就听见一声巨响,他整个被囫囵翻滚一遍,天翻地覆了一回,差点爬不起来。
  脖子上插着匕首的改吃肉的牛猛一挣扎,中看不中用的长柄装饰小匕首呛啷落地,然后这受伤的畜生痛苦地发出一声类似于"喵"的声音,横冲直撞地逃走了。

  卡洛斯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木然地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尖角牛"的叫声,才知道这丑陋的大家伙竟然和猫咪是近亲!
  不过这他妈又是怎么回事?

  很快,不远处屁股向后趴在废墟里的埃文给了他答案。

  "哦……好吧,造型不错,"卡洛斯转向靠在一面危墙下的路易,"刚才那是什么?"
  "某种工具。"路易语焉不详地回答,偷偷把兜里的珍珠塞好——开玩笑,这位先生简直就是个天然破坏狂,如果再给他工具加持,总有一天他会把地球炸到和月亮合体的!

  卡洛斯第一次经历突如其来的爆炸,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感觉十分怪异,歪头倒了倒,什么都没倒出来,头倒是有些后知后觉地晕起来,四肢并用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走路的时候却仍然不自觉地往一个方向偏,终于撞在了墙上。
  可怜的卡洛斯只得手脚并用地抱住一棵大树,像个加长版的大考拉一样,闭上眼睛等着自己休克的平衡感醒过来。

  路易拎起埃文,看着周遭满目疮痍以及呼啸而去的大牛,问:"那只又是什么?"

  "尖角牛。"好半天,卡洛斯缓过来一点,哼哼唧唧地拍打着身上的土,"死亡谷特产,你可以打包一只回去,拿给古德先生拍照——行吧,先生们,好消息是,刚才聪明绝顶的道格拉斯先生已经给我指明了通往神殿的路,他可真是位善良的指路天使,如果温柔一点就更好了。"
  "坏消息?"路易问。
  "是神殿在死亡之谷深处。"

  "戈拉多先生,你去把车开过来。"路易吩咐埃文说,"还有那只'牛'有危险性么?让它这么跑出去没问题么?"

  "一只而已,会有人解决的,"卡洛斯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然而下一秒,他的脚步突然停住,转过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路易,"你别跟我说只有你们两个过来了。"
  路易难得地有点难堪:"目前看来,恐怕……是的。"

  卡洛斯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路易相信他一定有一些深刻的感想打算发表,可是恐怕是碍于现任执剑祭祀的颜面,又如鲠在喉地给咽回去了,终于,卡洛斯转过身去,有气无力地冲他挥挥手,想出了一个主意:"那就叫后援吧,后援——这个总可以有吧?"
  他把帽子摘下来,抖了抖上面的灰尘,露出一个有点嫌弃的纠结表情,然后重新扣在了脑袋上:"不要紧,离开这里它活不了多长时间,何况还被我插了一刀。道格拉斯是打算拖住我,恐怕他那见鬼的传承已经开始了,立刻跟我走。"

  他们飞快地开车离开,就这样把现场的烂摊子扔给了拖着一脸疲惫相、连坐在车里都一直半睡不醒状的阿尔多。
  他们到杰森街区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脖子上有个血窟窿、活像坦克一样的铁甲刚"牛",被一大群防暴警察用高压水枪围住困在中间,鼻子里直喘粗气,蹄子底下还有一只没有了脑袋的死鸟。

  阿尔多叹了口气,看着乱七八糟的杰莱瑞街区,耳朵里灌满了旁边不知道哪个电视台主播没完没了的声音——还"据可靠消息",地震之后杰莱瑞街区发生不明爆炸,疑似恐怖分子趁机逆袭城市。
  前大主教顿时觉得自己简直是专程出来给这群人擦屁股的。

  阿尔多扶着车门慢慢地走出来,有气无力地对旁边的人吩咐说:"把那东西给我就地弄死——不管用什么方法。"

  他往后退了一点,郁闷地抹掉了脸上沾上的一点水汽,这个古人显然完全不理解那些穿着厚重制服的人冲着尖角牛喷水到底是什么意思——在给那垂死挣扎的东西洗澡么?
  难道洗干净了好拖出去煮着吃?真是太他妈有才了。

60、第六十章 终点

  一个颇没有眼力劲儿的年轻猎人屁颠屁颠地凑过来,还把车后座上的弓捧到了阿尔多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按样子非常期待他给表演个"羽箭惊魂""人头取苹果"之类的。

  这个小家伙叫安迪,比埃文早几年出师,前不久刚刚在一片争议声里通过他长达四年的实习期——说真的这时间念个大学都能毕业了。
  最后通过的原因据说是因为埃文?戈拉多先生的横空出世——作为一个晕血的猎人,埃文似乎把圣殿废柴记录刷新到了一个猎奇的程度,相比之下,安迪看起来居然有那么点像人样,就这么被他的导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

  有时候越是废柴就越喜欢崇拜偶像,此时,安迪已经彻底拜在了这两位不到一天一宿的时间宰了两只影子魔的先生那"稀里哗啦"的裤子下,成为了一只新鲜出炉的脑残粉,并且不负重望地做出了如上脑残的行为。

  果然,阿尔多微微侧过头,长眉轻轻不易察觉地轻轻挑了一下——这傻帽孩子是谁家的?
  连艾美都不忍瞩目,忍不住扭过头去。他第一次觉得,领着这样一群"杰出"青年,路易和古德先生的日子过得真是不容易。

  "您的弓!"安迪兴致勃勃地说。
  阿尔多神色莫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艾美终于忍无可忍地发话:"你把他的弓拿出来干什么?对着那个脖子都断了一半的东西来一箭么?"
  还敢不敢再有出息一点?!

  "以、以防……需要……"
  "啊哈,你可真是太懂事了。"艾美把长弓抢了过来,"还不滚去帮忙!"

  阿尔多淡定地在战战兢兢的小猎人脖子上的工作牌上扫了一眼,记住了"安迪"这个名字,然后扭过头去不理会他了。名字在他这里挂了号,总有一天会得到特殊的历练的。努力吧少年!

  "留下一个……"阿尔多顿了一下,然后无可奈何地修正说,"好吧,留下两个人处理尖角牛,其他人跟我走。"

  每一个从不大声说话的上司下面,都有一个倒霉的传声筒小跟班,艾美?麦克风?伯格治疗师无奈地承担了这个角色,把这位连呼吸都在耍大牌的先生的命令一丝不苟地传达了出去:"那么我们要去哪里?我联系不上路易,他们的通讯设备不知道被什么屏蔽了,无法接通。"

  "死亡谷。"

  阿尔多坐回车里,一份现代城市地图和一份古老的羊皮纸手绘图纸同时摊开放在膝盖上:"死亡谷地势狭长,两段各自只有一个入口,一面是大多数人熟知的死亡谷大峡谷口,另一面是瀑布,据说临着克莱斯托一族的隐居地,宝石山。"

  艾美小跟班继电话机以后,又肩负起车夫的重担,一边按照阿尔多的指使开车,一边分神听他说话,后座上传来衣袖摩擦纸页的声音。

  艾美不知道他和卡洛斯当年有什么过节,不过想也知道,总不过就是一山不容二虎之类的破事,在圣殿混,政治问题总是一个让人头疼、又不得不面对的讨厌鬼。但艾美不得不承认,后面坐着的这个男人,虽然有时候身上会散发出一股浓浓的人渣气味,但他确实是最适合当大主教的那个。

  不着调的古德先生也好,这位不动声色的"雕像"先生也罢,他们身上都有一种讳莫如深的笃定和锐利,站在人群里绝不会像卡洛斯那么引人注目,但是能举足轻重。
  因为肩膀上压着很沉重的东西,所以大概连走路踏出来的脚印,都比别人深两寸。

  "当年圣殿曾经推测过死亡谷的中心是什么,"阿尔多神色淡淡地说,"我那时就怀疑死亡谷的中心就是克莱斯托神殿——第一,光从地貌上,我看不出死亡谷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谷底的路都非常清晰,不会让人很容易迷路,无数冒险者和迪腐被困在那里,很可能是人为的。"

  "第二,关于死亡谷的得名,最早是和一个宝藏有关,死了很多人,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民间赏金猎人这个行业几乎一蹶不振,所以留下了很多不知道真假的传说。宝藏的传说非常拙劣,据我所知,死亡谷附近除了隐世一族,历史上并没有出过任何大商人和大贵族,就算有所谓的'宝藏'也不过是一些矿物,隐世一族不喜欢和人类打交道,如果他们真的有东西藏在那里,一定会像其他秘密一样,被永远埋藏在族人的血脉里,不为人所知。所以我怀疑,很可能是有人故意制造出了谣言,利用人们的恐惧隐藏了某种东西。"

  "另外有一份旅行者手记我印象非常深刻,那里面对死亡谷的描述非常具体,记录者在一场同伴们全部死亡的战役里躲在马肚子下逃出了死亡谷,他说就在他逃走前的那个晚上守夜的时候,曾经目睹了一条巨大的三眼蟒出现在不远处,他连大气也不敢出,躲在一块巨石后面,远远地看着那家伙在席卷一切的黄沙里变成了一个男人的模样,然后赤/身裸/体地往前走去,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远处冒出了一行指向天空的白烟。"
  "世界上已知种族里并没有人类化成巨蟒的记录,这违反基本变换法则,所以只可能是某种幻觉,和精神力相关的把戏——这也是我怀疑上克莱斯托的理由,水晶一族在精神方面得天独厚。为了确定这份手记的真假,我考据了一个月,找到了当时佣兵中介的后人,查到了那支记录里说的名不见经传的佣兵团。历史风物诸多因素都没有问题,于是我顺着这条线找到了当年的笔者,挖开了他的坟。"

  男人的声音轻缓,但是并不阴柔,反而有种特别的低沉,叫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去听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搔在人身上一样。
  "您什么?"艾美瞠目结舌地反问。

  "挖开了他的坟。"阿尔多淡定地说,"只找到了一个头骨,所有的骨头都化了——那是被传说中的死亡谷里一种非常罕见的化骨蜂咬过的结果,这会令人非常痛苦,最终死于风湿,死后除了头骨以外的地方的骨头化成水。至此,我知道这个人的记录是基本可信的。"

  "根据这个人的笔记,结合死亡谷地形,我大致估算出他们那支冒险队当时所在的位置,那地方非常平坦,假设那天晚上没有风,以及人眼能看到的最远距离,我想他看到冒烟的地方应该是在山谷腹往西的方向,再加上这个铁路线路图,即使它横跨了死亡谷,也不明原因地在安兰尔河中游这里绕了一下,所以我猜神殿很可能就在这里,最远不超过三英里——也就是说,那个笔者看见的烟,也许就是克莱斯托神殿。"

  艾美呆了一会,才讷讷地问:"先生,您看过大侦探福尔摩斯么?"
  "没有,也是关于死亡谷的?"阿尔多平淡地反问。

  "不,"艾美痛苦地说,"是关于另一个像您一样的怪物的——我从不知道圣殿竟然对克莱斯托做过这么深入的调查和研究,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早把他们那个狗屁神殿夷为平地呢?还有那个好多鬼故事里都要出来客串的死亡谷,为什么允许它的存在呢?死了很多人不是么?"

  阿尔多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人类一个种族的,很多事大家心知肚明,不一定彼此揭穿,即使握着对方最大的把柄,不到最后的时候,也不会互揭遮羞布——我推测死亡谷名声远播,不一定没有当年圣殿的前辈们的推波助澜,也是为了警告人类不要随意闯入,如果两个种族相安无事,我干嘛要自作聪明?"

  "那您现在是……"
  "克莱斯托的这一任祭司性格太偏激,作为一个标榜'隐世'的种族,毫不掩饰对人类的敌意,完全不顾及当年'相安无事'的约定,在盟友契约的情况下公然杀了我们的人,按理,是应该偿命的。"
  看来在这一点上,阿尔多的观点和路易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总觉得他听起来语气淡了不少,没掺杂多少感情:"不过恐怕我们杀不了他,他急着找继承人,从刚刚的动静看来,又是在撑着一口气跟卡洛斯他们碰了一回,我估计说不定等我们到了,他已经快死了。"

  "啊?"艾美一愣。
  "只是卡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想要阻止克莱斯托的传承,我猜大概是因为这回的继承人年纪太小——传承的代价不是那么小的孩子承受得起的。他……"阿尔多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他总是对别人心软,不过……算了。"

  艾美闭了嘴,心无旁骛地开车载着阿尔多,带着身后一串战战兢兢的小累赘们往死亡谷谷腹的安兰尔河中游冲去。
  与此同时,治疗师艾美为他的……好吧,勉强算朋友——卡洛斯那小子的臭嘴有时候真不讨人喜欢——掬了一把同情的泪。

  "我可怜的绿眼睛小美人,"艾美透过后视镜,飞快地扫了重新低下头闭目养神的阿尔多一眼,默默地想,"我觉得以你那先天缺陷的智商、和经常搭错线的神经,可能真的跑不出这家伙的手心了。"

  带着"先天有些缺陷的智商和经常搭错线的神经"的悲剧帝卡洛斯?弗拉瑞特先生,正凭着他对死亡谷的深刻印象,以及野兽一样的直觉,带着埃文和路易在死亡谷里面绕圈。

  在缺乏一个行之有效的理论指导的情况下,卡洛斯居然全凭着自己的记忆,一路从安兰尔河下游摸了上来,好吧,虽然绕了好多路。
  当年这个已经相当优秀的少年猎人就从死亡谷开始,才真正成长起来——即使圣殿骑士们每年的伤亡也都很大,但他当时毕竟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惨烈。
  一路走过来,亲眼目睹着身边的每一个同伴的死亡,最后在这个阳光照射不到的地狱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听着不知名的野兽咆哮的声音,伴着路边干涸可怖的尸骨,每天在惴惴不安里入睡,风吹草动就被惊醒,连求生的意志都一直在放弃和坚持中摇摇摆摆……

  "停车。"卡洛斯突然说。
  埃文被他一惊一乍吓了一跳,一脚踩下刹车,车子横着就出去了,在荒芜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卡洛斯下车,站在安兰尔河边,即使一千年的时间已经过去,那些死去的亡魂似乎还在这里萦绕不去,在荒无人烟的河水边,带着冰碴的水面上寒意袭人,泛着凄凉阴冷的死寂。
  埃文打了个寒战。

  卡洛斯眯起眼睛打量着周围枯死的荒草和随意的石块。
  "我记得这个地方。"他说。

  饥寒交迫、满身伤痕的少年撑着最后一口为了活下来的气,把手里的重剑狠狠地插/进河边的泥泞里,单膝跪下,喘着粗气,然后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当年克莱斯托祭司海格尔先生。
  回想起来,他似乎还给了那位少了一条手臂的老先生一个下马威。

  "为什么他当时没有杀了我?"卡洛斯自语出声。
  "什么?"旁边的路易一惊。

  卡洛斯摇摇头——后来他虽然几乎和海格尔成了朋友,也知道那老东西实在不是什么善类,一个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人类少年,而且已经贴近了克莱斯托神殿的核心区域,为什么他没有当场杀了自己?

  因为……因为在克莱斯托一族里,神殿绝对神圣,所以不能在神殿门口溅上血?

  "就在这里。"卡洛斯环视着整条安兰尔河畔,"真正的神殿就应该隐藏在这里,但是在什么地方呢?"

  路易在旁边轻轻地提醒说:"那个指路的咒文,在这里还能用么?"

  "哦,对!有道理!"卡洛斯惊喜地看着路易,"带上你们这种聪明宝宝出门总是没错的。"
  聪明宝宝路易一脸菜色。

  卡洛斯蹲下来捡起了一根小树枝,轻轻地把它放在了一个光滑的石头上,故技重施地让它转动了起来,然后"噗嗤"一声,小木棍从水边的石头上直接栽进了安兰尔河里,竖直着飘在河面上。

  "这是什么意思?"卡洛斯问。

  "我想……"路易这两个词才出口,河面上就掀起了巨大的波浪——三个男人同时迅速地后撤,这条小河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威力,几乎像是愤怒的海啸一样,瞬间席卷了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埃文脚下慢了半拍,一条腿立刻被卷了进去,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拉他的脚,埃文顿时以大马趴的造型仆地了。
  幸好被路易和卡洛斯眼疾手快地一人一条胳膊给拽了回来,路易那辆百宝箱一样的车就没那么幸运了,直接被河水卷了进去。

  然而翻腾的河水还不罢休,像是一个垂死的人最后的挣扎一样,下一刻,又掀起了更大的风浪,水面几乎有十来米高,巨大的浪潮里似乎露出一张狰狞的人脸。
  道格拉斯不想见血——所以他想用水火无情的怪物淹死他们。

  三个人被迫分开,突然,一条突如其来地从水里伸出来的水柱明显违反了物理规律,擦着河边突兀地扑向卡洛斯,像是从河里伸出一只巨大的拳头。

  卡洛斯以一种不大雅观的姿势弯腰躲了过去,那只"水拳头"一击落空,立刻被万有引力控制,变成一道横拍下来的瀑布,给卡洛斯下一场能砸死他的"大雨"。

  "卡尔!"路易的声音。
  道格拉斯这个太贱了吧……卡洛斯苦笑。

  就在这时,一只手用力地攥住了他的肩膀,生拖硬拽地把卡洛斯拉到了一边,巨大的水柱砸了下来,卡洛斯被扫了个边,拉过他的人却在一瞬间撑起了一把铁骨的黑伞,遮住了两个人。
  巨大的水幕从黑伞的边缘垂下来,一时间,周遭所有都模糊了。

61、第六十一章 传承

  幽潭一样碧色的眼睛遇上仿佛浮着一层薄雾的浅灰色眸子,阿尔多抬手抹去自己侧脸溅上的水珠,把已经折了伞骨的黑伞扔到了一边,轻轻地牵扯了一下嘴角,略微带了点挖苦地评价说:"十来个人被人拍傻了一样,现在还在路边排队供人参观,还有你,连克莱斯托神殿都没找到就差点被……'淋浴'砸死,卡洛斯,我可真是越来越以你为荣了。"

  卡洛斯那一刻好像有种错觉,仿佛他们又回到了黑袍之战的那段日子。
  他们总是没有多长时间碰面,除了报告工作之外几乎容不下有什么别的交流,忙乱得连尴尬都省了——而阿尔多毫无疑问是个非常吹毛求疵的上司。
  卡洛斯一个人习惯了,团队意识有限,带人出去的时候总是把带出去的人给忘了,有的时候出了岔子,还得回来救同伴,好在那个时代的猎人们不像现在的这么柔弱,多少能照顾自己,不过即使这样,每每报告伤亡率的时候,卡洛斯总是隔三差五地能得到阿尔多几句挖苦。
  他几乎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呃……抱歉。"

  阿尔多对卡洛斯伸出手,要拉他起来,卡洛斯几乎下意识地伸出手,然而终于还是回过神来,目光在阿尔多的手上停留了一秒钟,蹩脚地假装没看到,低下头自己爬起来,若无其事地对路易大声说:"那个东西——你弄开了道格拉斯领域的那个东西,还有没有?"

  阿尔多目光闪了闪,接着毫不在意地收回手,插/进长长的外衣兜里。

  众人随即退到高处。
  路易看见阿尔多,就莫名地松了口气,想起自己这一整天惊心动魄的遭遇,顿时有种"终于熬到饲养员来了"的感觉,不再扭捏,把他那一盒珍藏的"珍珠"给掏出来了。

  "这是圣殿研究基地的成果之一。"路易简单地介绍了这种袖珍的炸弹功能和作用。
  他感觉在自己说话的时候,卡洛斯那双眼睛都直了,看起来非常想过来摸一爪子,可是又出于某个人在场的情况下,竟然用不可思议的自制力忍住了,装出一副自以为非常淡定的表情在一边听路易讲解——可是您都快流哈喇子了先生!眼神可以不要那么饥渴么?"珍珠"虽然是个美人,可也绝不会和你发生什么的!

  阿尔多扫了卡洛斯一眼,后者立刻把自己的目光从"珍珠"上撕了下去,做忧虑状远远地望着无风自己折腾的安兰尔河。

  只用了不到五分钟,阿尔多作为一个完全没有"炸弹"概念的古人,就把"珍珠"的特性,基本原理和使用要点问清楚了,然后对这种野蛮的东西做了一个简短的评价:"可以用,最好少用。你说用法阵来控制爆炸范围,不是不可以,不过法阵本身就不像咒文那么精确,一般人很难把握。"

  "您的意思……"
  "没有,我只是建议。"阿尔多摆摆手,对路易说,"现在圣殿不归我管——还是做你们想做的事吧。"

  他似乎放心地把指挥权交给了路易,看着他蹲在地上,和周围一群人商量安放"珍珠"的地点,怎么进行,怎么配合,有那么一瞬间,心里觉得有些骄傲起来。
  千年过后,骑士们的铁衣也都变成了面料柔软的制服,每个人身上都少有伤疤,就连手上的茧子也非常有限,资质良莠不齐,大部分显得不够机警,某些人甚至有些愚蠢,然而阿尔多突然觉得,万一危险的时刻来临,也许他们并不是不能站起来抵抗的。

  这是一个安全中透着危险的时代——英雄们之所以透着某种悲剧色彩,是因为他们都是在极端的逆境下、铁打的浪潮里活下来的,在巨大而孤独的舞台上狂悲或狂喜,一生跌宕,总是渴望着留住一些留不住的东西,最后带着自己无谓的传奇,慢慢地变得心冷如铁,慢慢地变成一块……守着一副棺材度日的石头。

  阿尔多的视线落在了卡洛斯身上——这家伙好像从不把自己当外人,非常热闹地参与进了讨论,并且终于摸到了那让他好奇良久的"珍珠",当然,在他非常有研究精神地用手指用力挤压的时候,被路易坚决地制止了,避免了在场诸位被同伴失手炸上天的下场——靠在冰冷的山石上的阿尔多总是显得有些冰冷的脸就忽然柔和了下来。
  像是被第一场春风拂过的、冻裂而荒芜的土地。

  他就像一颗钻石,阿尔多默默地想,原本坚硬,却历经了更坚硬的打磨,然而越是艰险越是夺目,唯有一颗赤子之心,一如少年时候。
  美好而珍贵的东西,总是在最危险的悬崖边上,仍有人愿意为了它冒着生命危险苦苦求索,哪怕前仆后继地死在路上也在所不惜……不过阿尔多当然不认为自己会死在路上,他只是志在必得。

  路易是个不错的领导人,他履历丰富,早年是和伽尔一起毕业的猎人,后来根据自己的兴趣转做了学者,成了一名教官,让无数学员在他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正是扛得动枪,压得住场。干净利落地制定了粗鲁有效的"爆破"方案,丝毫也不想把克莱斯托神殿留下来当个"历史遗迹"供后人观赏什么的。

  几个猎人默契地合作,画起法阵来,阿尔多在一边看着,只是偶尔提点几句,接着,他把"珍珠"绑在了一支羽箭上,等到法阵快要完成的时候,他们只需要一个诱饵,在水下的领域露出来的一刹那,由阿尔多把"珍珠"射过去,同时,路易会连上法阵的最后一笔引爆它。

  卡洛斯虽然口头上没有说明,但实在非常羡慕这个工作,看起来哪怕让他亲手把"珍珠"塞进水里,他也是乐意的。
  至于诱饵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听见"啊"一声尖叫——阿尔多把安迪踢下去了。

  可怜的年轻人,果然已经在某人心里挂了"特别关照"的号。

  大水滔天而起,安迪爆发出了短跑冲刺的速度,连滚带爬地飞奔出去,阿尔多这才不慌不忙地拎起他的弓,大水似乎反射了月光,一瞬间,在波浪的边缘处闪过了一丝细细的银光,拉满弓箭的男人突然松开弓弦,珍珠笔直地飞了过去,从缝隙里精确地没了进去。
  路易连上了最后法阵最后一笔。

  珍珠爆炸的光晃晕了每个人的眼睛,整个山谷几乎如同白昼。
  涌起来的河水向天空冲去,连退到了山崖上的众人都或多或少地洗了个冷水澡。

  整个山谷都在震颤。

  不知过了多久,光芒才逐渐散去,安兰尔河向两边分开,像被珍珠炸开了一条大裂谷,露出下面被水流摩擦得无比光滑的石阶。
  一阵清浅而悠长的吟唱从裂缝出扩散出来,卡洛斯脸色突然一变,猛地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冲向了裂开的安兰尔河。
  透明如同幽灵一样的骑士和战马从那里一跃而出,迎面撞了上来,吓得埃文和旁边另一个猎人撞了个满怀,两个人都同时跌倒在了地上,这些战马和战士却真的像幽灵一样,无声地嘶吼着,即使他们的刀剑已经变成了空气,却依然固守着这个地方。

  卡洛斯熟视无睹地穿过。
  道格拉斯有什么权利?卡洛斯想,哪怕他真的为了克莱斯托的传承,真的为了这个种族,但这个种族从来没有养育过凯文一天,十来年来给他带来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那孩子甚至没有被告知自己的血脉,也没有任何人来给他任何归属感,就因为他天生的资质,就可以不问自取地剥夺他做了十年普通人类小孩的资格么?
  为什么他不能上学、去游乐园、慢慢地变成一个让人头疼的坏小子,打架逃课和女孩子约会呢?

  斑驳的水晶神殿终于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卡洛斯猛地把长柄匕首插/进了巨大的锁里,随后一声巨响,锁柄和利器同时断了,那千百年来从来没有人类推开的门慢慢展开,带来一股深埋水底的凉意,那原本清浅的歌声依稀,好像和四面八方的水碰撞,产生缠绵的回响。
  神殿正中,神龛下瘫坐的男子慢慢地回过头来。

  道格拉斯眼角血迹未消,从眼角绵延至两颊,是触目惊心的红,他的身体几乎已经碎了,好像稍微一碰就会化成粉末一样,皮肤上露出非人的、龟裂的痕迹,脉络和血管僵硬地像是已经被抽干了。

  他无声地咧开嘴露出一个笑:"见到你们很……高……"
  然后再发不出别的声音了,他的声带已经断了。

  卡洛斯瞳孔皱缩,他看到了凯文,小男孩侧对着他坐在那,自大腿往下的部分已经全部不见了。
  他一动不动,好像一个残缺的娃娃。

  阿尔多抬抬手,止住了其他人的脚步,卡洛斯却慢慢地走了过去:"凯文……"

  "凯文,"他又叫了一声,想摸摸对方的头,还没有触碰到,却又缩回了手,男人肩膀垮了下来,低着头慢慢地蹲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我耽搁的时间太长了,我……"

  凯文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的脸依然稚弱,甚至因为失去了两条腿,显得格外苍白脆弱,可是他的眼神却极平静,甚至隐约有种死气沉沉。
  他定定地看了卡洛斯一会,忽然说:"原来发生了好多事。"
  卡洛斯鼻子差点一酸。

  亿万年沧海桑田,归结成男孩略微带了些茫然的一句话——原来发生了好多事。
  阿尔多的目光却跳过了只能在原地倒气的道格拉斯,若有所思地落在了凯文消失的腿上,目光闪了闪。

  凯文沉默了好一会,才用幼童的声音平平淡淡地说:"道格拉斯,你还听得见么?"
  道格拉斯轻轻地转动了一下他的头——他也就只剩下这一点力气了。

  "传承带给你的是盲眼,因为你看不见未来,"凯文的话说得非常缓慢,就像个还没有长开就已经萎缩的老人,"你的眼睛被蒙住了,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一部分,现在……传承夺走了我的腿,它是睿智的。"

  道格拉斯嘴唇蠕动了一下,那双即使盲了也依然仿佛流光溢彩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去。
  "对不起,"男孩沉默了一会,轻轻地说,"让你失望了。"

  道格拉斯的身体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他或许想说什么,但是已经没有发表意见的能力,脸颊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会,瞠目欲裂,全身都在痉挛,然后他张开嘴,做出"啊"
的口型,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就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像一声未竟的叹息,就这样回归了死亡的怀抱。

  卡洛斯俯身小心翼翼地想抱起凯文,却被小男孩伸出一只手隔开了。
  "不了,"他似乎露出了一个笑容,只有弯起来的大眼睛能看出一点之前了无烦恼的模样,"以后我就要住在这里了——卡尔,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安兰尔河边,你把那柄嗜血的古剑钉在了旱季干涸的河床里,整个神殿都被惊动了,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是能冒险,但是为了活下来,也真的可以不顾一切。"

  "哦……不对,"凯文的话音突然止住,过了一会,他似乎有些迷茫地说,"我没见过你,见过你的是海格尔,他的一部分以后就活在我身体里了,我身体里突然住了那么多的人,真是……"

  "以后你怎么办,一个人住在暗无天日的河底么?"卡洛斯轻声问,"你不能假装不知道、假装你只是个普通人吗傻孩子?"
  "我不能,"凯文抬起头看着他,清澈的瞳孔倒映着男人的影子,"我身体里住进了那么多的人,他们太沉了,我一步也走不动了……可惜,我还没去过游乐场呢。"

  埃文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

  "可是我最喜欢你了,"凯文把头轻轻地靠近卡洛斯怀里,像一只没足月的小猫,亲昵地蹭了蹭他,"所以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因为偏激狭义,道格拉斯没有了眼睛。
  因为立场偏颇,凯文没有了两条腿。

  这就是残酷又公平的水晶一族的传承。

62、第六十二章 刺痛的游行

  凯文轻轻地放开卡洛斯,对站在人群后面的阿尔多点点头:"大主教,第二次见面了,我希望你带来了新的契约书。"

  阿尔多对凯文黏糊糊的行为很不爽——接受了传承,他就不是小孩子了,是个活了千八百年的老妖怪,顶着个孩子的壳,灵魂不定混乱成什么样子,装什么嫩?
  但是他毕竟没表现出来,只是走过去按住卡洛斯的肩膀,轻轻地把他往怀里一带,两个人的肩膀轻轻碰了一下,聊做安慰,旋即就放开。

  然后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礼貌而公事公办地说:"这是第二份契约,略微有些改动,您如果有意见,我们还可以讨论。"

  艾美吃了一惊,他去帮忙调度后援猎人的十几分钟的时间里,留了阿尔多一个人在房间里,等自己回来的时候,发现阿尔多已经穿戴整齐,而手里似乎拿了什么东西正在浏览,见到自己过来,就随手塞到了兜里。
  艾美当时还颇不在意地以为它是酒店传单之类的东西,居然……

  凯文笑了一下:"不介意的话,请您拿在手里,我用眼睛看就可以了,很抱歉阿尔多大主教的东西,在不确定之前,我还真没胆子接。"
  阿尔多也不介意,把写满了字的纸展开,拿到凯文面前,那张纸背面被画了复杂的法阵,在场除了他本人之外,竟然没有一个人能把那东西完全看明白。

  克莱斯托神殿里的气氛好像突然急转直下,从刚才满满的悲情骤然转成了严肃的谈判。
  埃文还没从刚才的悲伤里缓过神来,就看见他万分同情的孩子已经老练地和阿尔多互相试探起来,他几乎难以置信地看了卡洛斯一眼。

  卡洛斯却只是神色漠然地站在一边。
  他可以和每一个人都私交甚笃,但是始终记着自己的阵营,到了需要他确定立场的时候,也绝没有半分犹豫——即使那个小家伙刚刚黏黏地说完"最喜欢他"。

  凯文飞速地扫完了阿尔多的新拟的契约——从他沉吟的表情上,众人大概能判断出,阿尔多这个擅长坑爹的大主教草拟的"合同"大概又违反劳动法了。

  "总有一天,世界上除了人类以外,将会没有任何种族的生存空间。"凯文没有表明态度,只是这么说了一句。
  "人类不好么?"阿尔多看着他的眼睛问。

  几个小时以前,凯文还是个人类的小孩——这句话几乎戳中了他的心窝,片刻后,凯文避开了阿尔多的视线,冷笑一声:"在我看来,像您这样的人类就不怎么样。"

  阿尔多还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他不以为意地说:"保护一个人,只需要勇敢和忠诚,但是保护一个种族,大概就需要像我这样'不怎么样'的人了,作为克莱斯托的祭司,我相信在历任前辈的祝福下,你也会变成一个和我一样的……不怎么样的人的。"
  凯文尖锐地说:"如果我说,我需要圣殿专门建立保护生活在人类中的隐世一族的利益的部门的话,您能做主么?前任先生?"

  阿尔多耸耸肩,直接把手上的契约书塞到了路易手里:"不能,你们谈。"

  路易有些措手不及,尽管飞快地进入了状态,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呆愣了一下。
  阿尔多在他后背上轻轻推了一把,然后别有深意地对凯文说:"懂得传承的意义的,并不只有克莱斯托一族。"

  即使权力对于他来说,曾经无比重要过,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有时候阿尔多回想起来那时候自己的执着,就觉得像每个人回忆起自己幼时尿床捣乱的事情一样,除了啼笑皆非之外,当时的种种刻骨铭心……似乎都已经淡得看不见了。

  这场谈判整整进行了三个小时之后,路易和凯文才分别代表各自的阵营,签订了人类和克莱斯托的第二份契约。
  凯文拿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盒子交给路易:"第二次合作,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

  他们最终还是没能把男孩带走,离开的时候,凯文突然叫住了卡洛斯:"卡尔。"

  卡洛斯站住,回过头去,脸上的疲惫几乎遮掩不住——他已经一天两宿没有休息过了,无论是影子魔的界中界还是该死的克莱斯托神殿,全都是不让人高兴的经历。

  凯文知道,此时,自己最想狡猾地说一句"我是为了你才让步的",他那个脆弱的、小男孩的灵魂已经被纷杂的记忆压迫得近乎扭曲,好像只有这样说,故意让他难过,才能证明一个叫凯文?华森的小男孩是真实存在过的,是有过朋友的,是会有人念念不忘地怀念的。
  可是话到嘴边,他终于还是苦笑了。

  卡尔也许会难过,但是除此以外,是不会相信的吧,他一直一直……就是这么一个温暖又无情的人,生命中有一条叫做圣殿的底线。
  "我的守护神棕熊先生怎么样?"凯文歪过头问,"帮上忙了么?"

  卡洛斯挤出一个笑容:"嗯。"
  "那以后就由你来照顾他吧,他是功臣,要对他好一点,"凯文嘱咐说,最后补充了一句,"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卡洛斯说,凯文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那样的似曾相识,就像曾经海格尔先生的语气。

  那个吵着要去游乐场的小男孩,是真的死了吧?

  他们黯然离开了安兰尔河畔、那重新被冰冷的水面淹没的克莱斯托神殿。
  走上陆地的一刹那,卡洛斯强打的精神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被晨曦的光一刺,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眼前紧跟着一黑,精神好像突然和自己的身体失去了联系,膝盖无法控制地一软,就这么一头栽了下去。

  阿尔多当场吓得心跳都停顿了一下,一把捞住他,由于用力过度,差点把自己也带趴下,往旁边闪了一步才稳住脚步:"艾美!艾美?伯格!"

  好吧,算他终于"叫对"了艾美一次。

  "别围着他,想观赏野生动物去动物园,病号不适合提供这项服务!"艾美不耐烦地把周围的闲杂人等挥开,"还有你!让不让他喘气了阿尔多先生,你把手放松点,想勒死他么?"

  阿尔多手都凉了,胸口狠狠地起伏了一下以后,才俯身一把抱起卡洛斯,轻轻放在了他们的车上,解开他领口的几颗扣子。
  艾美上下其手地检查了一遍,然后拿出一瓶已经放得冰冷的矿泉水浸了一块湿巾,拍了拍卡洛斯的脸:"一点意识也没有了么?"

  卡洛斯耳朵里嗡嗡作响,隐约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却好像梦游似的,迷迷糊糊的,醒不过来。突然被冰冷的东西刺激了一下,刹那间离开身体而去的灵魂被拽回了几分,虽然还是睁不开眼,却下意识地做了个轻微的躲避的动作。
  阿尔多擦干净他脸上冰冷的水渍,面色不善地瞪了艾美一眼。

  "好吧好吧。"艾美耸耸肩,"没什么大问题,虚脱了——你知道界中界里造成的是纯精神伤害,那之后他又一直硬撑着,几乎没怎么休息过,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

  艾美随身带着不少药,在药箱里翻了翻,找出一瓶黑乎乎的药水交给阿尔多:"把这个让他喝了。"

  阿尔多拧开药水瓶子,立刻被里面刺鼻的药味熏得皱了下眉,每一个嗅觉细胞都在告诉他,这玩意的味道十分让人发指。他试着轻轻地抿了一口——果然。
  然后阿尔多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自己喝了一大口药水,"亲口"给卡洛斯度了过去。

  "哦,"艾美傻愣愣地说,"我看到了什么?"

  路易脸色一绿,对着周围一帮傻愣愣的猎人们说:"还愣着干什么?准备撤离!"

  一个没节操的,一个没下限的,圣殿的前途究竟在哪里?现任行政长官脑神经一跳一跳地疼,感觉自己再这么下去,真要死于脑出血了。

  而卡洛斯再次短暂的醒来,是在一个急刹车之后,他被晃了一下,额头狠狠地撞在阿尔多坚硬的胸口上。
  阿尔多立刻伸出手掌盖住他的额头,遮住他睫毛颤抖了几下、好像就要睁开的眼睛,轻声说:"没事,抓紧时间休息你的,回去还有事。"

  这句话一出口,卡洛斯立刻老老实实地躺回了他腿上,闭上了眼睛。
  即使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卡洛斯看起来一切适应良好,他的灵魂却依然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骨子里缺少安闲的髓。每一分钟的休息时间,每一口补充体力的食物,都是珍贵的……尽管在这里他们看起来廉价得可以随意挥霍。
  曾经他无数次听到阿尔多说过类似的话:"抓紧时间休息,一会替下我。"这让他几乎产生了某种条件反射——立刻在紧张里最大限度地放松,抓紧一切时间恢复体力。

  阿尔多低头看了他一会,虽然表情依然悲喜莫辩,眼神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安宁。而后头也不抬地对路易说:"能不能想办法先过去?"

  他们直接回了萨拉郡,从半山区的商业区通过,却遇上了堵车,整个公路都给堵死了,有无奈的司机下来等在一边,干脆在路边吃起汉堡来。
  警车停了一路,跟随着游行的人们。

  好在游行的人们虽然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交通阻塞,但在警察的一路维持下还算比较文明,虽然拥堵了道路,但是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混乱。
  路易亮出了特殊安全部门的工作证,一句"紧急任务"就立刻获得了最高优先权,很快,游行队伍就在警察的疏散下有序地让出了一条通道。

  阿尔多看着这些打扮得怪模怪样的人,还有他们举着的横幅愣了愣,问:"他们在干什么?"

  "游行吧。"路易回答,他也显得有些疲惫,扫了一眼一个举着巨大的货币符号站在路边的小姑娘,"最近经济形势不大好,据说失业率很高,可能是不满意政府的经济政策。"

  他说完,就听见有人带头喊了起来:"减税!减税!"
  还有人说:"是什么在剥夺我们的面包、家园!"
  "抗议无序的金融市场!抗议政府不作为!"

  阿尔多看了两眼,不大感兴趣,给卡洛斯换了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靠在后座上,本来自己也准备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虽然一辆警车开道,路基本上已经让开了,但两边的人群还是很庞大,尤其还有部分未成年人混在里面四处乱窜,怕撞到人,埃文一直把车速控制地很慢,就在他们经过一座大楼的时候。
  正好楼顶上的游行者解开了一块血红色的横幅,从空中垂了下来,不少人在兴奋的尖叫里中拿出手机拍照留念,这几乎不像游行,而像庆典了。

  上面的字却刹那刺痛了车里人的眼睛。

  "用我们的血,来养大腹便便的官员,毫无用处的神职人员,萨拉郡所谓圣殿和亚朵拉特那庞大繁冗的系统里毫无用处的皇粮蛀虫——促进经济增长的公共设施在哪里?政府承诺的就业率在哪里?我们的生存空间在哪里?纳税人的权利在哪里?"

63、第六十三章 教训

  "庞大繁冗的系统里毫无用处的皇粮蛀虫。"阿尔多眯起眼睛,语气平平地轻声念出那几个字。

  埃文突然狠狠地一脚踩在了刹车上,后面的车只得一时全部跟着停,连开路的警车都不明所以地往前走了一段停在了路边。
  这个有些懦弱、时常搞不清状况的年轻人死死地瞪着方向盘,脸上绷紧得有些狰狞。

  "埃文,开车。"路易皱起眉。

  "他们凭什么那么说?"埃文眼睛通红,声音颤抖,"他们凭什么那么说?这些好吃懒做的人,整天就只会坐在家里怨天尤人,哪怕别人为他们出生入死,哪怕……"

  后座上还躺着一个,以至于埃文连发泄都要压抑着声音,唯恐惊醒了卡洛斯——这个千年被人奉为传奇的男人也会有累得一头栽倒的时候,他也是血肉之躯,不是亚朵拉特那个石头做的塑像。
  伽尔——他年轻而出色的导师,前一天已经被送回圣殿治疗部了,他在所有人都已经睡觉的时候,深夜一个人对峙一只明知道无法战胜的恶魔级怪物,差点被吞掉半个脑子,侥幸活下来,却只是难过,因为觉得自己还不够强大。
  还有艾维斯……

  "我说开车,戈拉多先生,别让我再重复第三遍!"

  开路的警官已经莫名其妙地下车,远远地招了下手,没听到回应,打算走过来查看了,路易的声音愈加冰冷了下来。

  卡洛斯就算是头死猪也睡不着了,他不安地挣动了一下,哑声问:"怎么……"
  阿尔多却强硬地把他按在了自己怀里,不让他抬头。

  "全世界没人在乎我们做什么,哪怕我们死了,也没有人为此悼念!没人在乎!"埃文崩溃一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就像艾维斯,他殉职的报告甚至没办法出现在电视上!没有人知道他才二十三岁,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而死!"

  卡洛斯耳畔仍在嗡嗡作响,可是阿尔多遮着他的眼睛,他只能凭着混乱听觉问:"……埃文?发生了什么……"

  "嘘——闭上你的眼睛,"阿尔多的手掌轻轻地拂开卡洛斯脸上蹭上的乱发,然后他沉默了一会,轻轻地开口说,"一千年前的时候,四处充斥着贫困、疾病、战争和死亡,即使是安居一角的平民,也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而家破人亡,从此过上颠沛流离的日子。但……圣殿骑士们享受得却是贵族待遇。"

  埃文一愣,卡洛斯也安静了下来。

  只有贴在他的胸口上才能感觉细微的震动,阿尔多语气就像是哄着哭闹的孩子入睡一样。
  "自祖先以来,我们就享有无上的荣耀,最奢侈的贡品和最尊贵的加冕。也许你不知道,当年养一个圣殿骑士,代价很有可能是一整个城镇的赋税,用的是从农人的牙缝里挤出来的钱,甚至是让他们的孩子冻饿而死的钱,"阿尔多轻轻笑了一下,有些自嘲地说,"但是由于经营不善,财政还是每年赤字——因为我们总是需要最好的药,最优良的武器和最好最快的车马。即使是现在,有了旅游收入,萨拉郡每年也会拨很大一笔款项到圣殿的修缮,退休人员的安置上。我们拥有最高的特权,戈拉多先生,如果你注意到的话,这条路就是特别为我们打开通过的。"

  连路易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住了。

  阿尔多的手指温柔地卷起卡洛斯栗色的长发,轻轻地问:"难道这些荣耀和特权,还不足以让你心甘情愿地为了自己的同胞而死么?"
  埃文说不出话来。

  阿尔多似乎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那你连道格拉斯那个人渣都比不上了。"

  "如果你还记得你自己发过的誓,就在心里自己默念几遍,好好想想。"阿尔多的语气稍微重了一点,"现在开车,别浪费时间。"

  路易对探头探脑地走过来的警官打了个手势,车队继续以一种压抑的速度往前走去。

  卡洛斯觉得有人在一片黑暗之中握住了他的手,可是他依然很累,甚至没来得及细想方才的小插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昏沉了下去。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伽尔家里的那个床头有蘑菇灯的小卧室里了。

  "先把这个吃了。"一只手端过小托盘递到他面前,把还有些迷茫的卡洛斯给吓了一跳。

  他伸手接过药和水,抬眼扫了一眼又重新黑下来的天色,喝了口水含含糊糊地说:"一整天?"
  "已经是第三天晚上了。"阿尔多放下手里的书,揉了揉眉心,"感觉怎么样?"

  浑身都是软的——卡洛斯一口喝光了药水,简简单单地"嗯"了一声,看起来脸色还好,就是呆呆的,有些没精神。

  "伽尔已经来看过你好几次了。"
  "嗯,"卡洛斯的脑子大概还没能重启成功,对别人的话有点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问,"那孩子怎么样了?"

  "比你好一点。"阿尔多说着,利索地脱下外衣,推了一下卡洛斯的肩膀,"往里一点。"

  卡洛斯呆呆地看着他爬上床,莫名地问:"你干什么?"
  "一直在照顾你,累死了。"阿尔多低低地抱怨了一句,大喇喇地躺在了他的床上。

  卡洛斯就这个事严肃地思考了两秒钟,终于后知后觉地炸毛了:"你自己的房间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占领了么?先生,请你出去。"

  "怎么?"阿尔多眼含笑意地瞥了他一眼,"你怕我?"
  卡洛斯:"……"

  "放心,我不会趁这时候对你做什么的。"阿尔多说,"快睡,明天去圣殿,你已经在床上赖了三天了,还有好多事等着呢。"
  卡洛斯:"……"

  阿尔多习惯性地抬起手,去关床头的灯。
  "嘿,别碰那个!"卡洛斯皱眉阻止。

  阿尔多耸耸肩,缩回手,随口说:"好吧,什么时候养成这种小孩的毛病了?"

  卡洛斯沉默了一会,低声说:"莎朗喜欢。"
  阿尔多的表情顿时一僵。
  良久,他才声音微有些沙哑地说:"你故意刺我?"
  卡洛斯:"你可以不听。"

  阿尔多突然翻起身,猛地用虎口卡住了卡洛斯的脖子,猝不及防地把他按倒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卡洛斯本来就头晕眼花,被他卡得呼吸都顿了一下。

  "你只要醒着,除了惹我生气,就没别的事了好做了么?"阿尔多沉下脸来,"听着,我讨厌那个名字。"
  卡洛斯剧烈地挣动了一下,关节被成年男子的重量压制住,被禁锢的脖颈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却依然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我妻子的名字,你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她已经死了。"阿尔多冷酷地说,"她已经死了一千年了,我打赌你连她的坟墓都找不到。另外你给了她什么?史密斯这个虚假的姓氏么?然后告诉她你是个流浪的铁匠?哈!真是让人感动的爱情。"

  卡洛斯很想给他一下,可是被压制住了,客观条件不允许,于是决定退而求其次,采取语言冷暴力——可见他身上所有的部件活动顺序是这样的,先动手,再动口,最后闲来无事的时候,大约会动动脑子。

  "她不介意我叫什么,也不介意我是干什么的,我这个人能给她的东西,比一切都重要。"
  "杂交出来的花,野外的星空,草和树枝编的小玩意,甚至远处带回来的廉价的香料……所有、所有你觉得是垃圾,为其嗤之以鼻的东西,都能让她幸福得要命。我为什么不能是一个铁匠?即使我打出来的锅是漏的,她也心甘情愿地把它当成个装饰品摆在家……啊!"

  阿尔多的回答是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卡洛斯甚至有种错觉,好像他要咬断自己的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阿尔多才慢慢地松开牙齿,恋恋不舍地在卡洛斯脖子上轻轻舔了一下,唇齿间全是血腥味。

  "我有时候想,"他贴在卡洛斯耳边说,"咬死你,你就会永远安安静静地像睡着了那样,老实地待在我怀里了,不会再气我,也不会躲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

  卡洛斯却不出声了,他有些吃力地扭过脖子,借着昏暗的床头灯,看着痴迷地盯着他脖子上伤口的阿尔多。
  仿佛总是闪闪发光的绿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那眼神沉郁得近乎悲伤。

  "我已经等了你一千多年了,"阿尔多说,"即使你已经不爱我了,可你说过你并不怪我的,难道我们不能重新开始么?"
  卡洛斯一言不发。

  "难道你心里恨我恨得连一个机会都不愿意给我么?"阿尔多的尾音颤抖起来,"从人类在这个荒凉的大地上立足到现在,总共才有几个千年呢?"

  卡洛斯轻轻颤动了一下。
  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不知多久,阿尔多才叹了口气,放开了卡洛斯,从床头翻出棉签和纱布,清理了卡洛斯脖子上的血痕。

  然后一直乖乖躺着不动的卡洛斯终于如愿以偿多的给了他一拳。
  阿尔多不躲不闪,硬生生地受下来,然后他抹掉嘴角的血沫,颇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打得好,还要再来一下么?"

  卡洛斯终于先一步移开了目光,一声不吭地背对着他躺下。
  阿尔多抬起手,轻轻地替他压好被角:"晚安,亲爱的。"

  床头灯仍然亮着,尽管灯光昏暗,却依然让阿尔多有些不适,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降低自己呼吸的频率,想给自己讲一个……关于两个孩子磕磕绊绊地长大,经历了无数分分合合,最后终于永远在一起的故事。
  以期望梦到那样的事。

64、第六十四章 旧事新时

  卡洛斯在晨曦中醒过来,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场累人的梦,一偏头却看到了阿尔多。他睡着了以后那么安静,规矩得简直和醒着的时候别无二致,绝对不会动手动脚,甚至一宿下去,连被子都不乱,好像还维持着刚躺下去的那个姿势。

  卡洛斯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抱着被子发了会呆,再次低头看了看阿尔多——注意到他的嘴角裂开了一条口子,下巴上还有一块显得越发严重的淤青。
  卡洛斯愣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小心地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被他自己打出来的淤青,心想,昨天晚上真是不清醒,一激动,下手重了。

  他不想打扰阿尔多,打算越过他去用洗把脸,却在刚一动的时候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阿尔多的手指一瞬间爆发出让人惧怕的力量,死死地捏住卡洛斯没来得及撤走的手腕,然后半睁开眼睛,还一会,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放开他,低低地说:"抱歉。"

  卡洛斯扫了他一眼,然后在床头柜里面翻了翻,从角落里找了一管药膏丢给他。

  阿尔多接住,垂下眼,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现在能和我好好说说话么?"
  卡洛斯拉开窗帘,靠在窗边,双手抱在胸前,点了点头:"你说。"

  "今天你得和我回圣殿一趟。"阿尔多觑着他的神色,慎重地挑选了这么一个话题,直接跳过了头天晚上那段不愉快的部分。
  卡洛斯轻轻地碰他嘴角的时候,他就醒了过来,立刻就明白了对方都动摇,阿尔多知道,这个机会必须抓住。

  只要一条缝隙,一条缝隙的机会,他就有把握蚕食鲸吞地得到自己想要的。

  卡洛斯呆了一下,好像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好半天才有些疑惑地反问:"嗯?"
  "我需要你帮我看一下凯文?华森那里拿过来的盒子,另外古德先生和我商量过,圣殿所有猎人,在没有任务的时候,都要回去参加特训,他显然希望你能担任一个教官。"

  "什么?"卡洛斯眉尖一皱,"你的意思难道是那些已经通过了实习期、拿到执照的猎人?"
  一个猎人已经拿到了执照,就说明他从此可以独当一面,承担起别人和自己的性命,圣殿这么多年,从来还没有真正的猎人回炉重造的事。
  微凉的晨风在他的后背上扫了一下,卡洛斯顿时一愣:"是不是结界出了什么问题?"

  阿尔多没有否认,只是沾着药膏轻轻地涂在嘴角的淤青上,不慌不忙地说:"任何东西从建立的那一天开始,就会有一个盛极而衰的过程,所有的事都是可能发生的,我本来觉得,尽管民间赏金猎人都已经销声匿迹,却总还有圣殿这最后一道守卫。可是现在的圣殿骑士们简直是一群不知道什么叫险恶的孩子,说真的,我也希望下一次该到自己闭眼的时候,他们能让我安息得久一点。"
  "安息"这个词,显然成功地让卡洛斯震动了一下。

  阿尔多笑了笑:"没有什么,活人不愿意死,'死人'也不愿意总是突然活过来,一开始我住在地宫的棺材里,颠倒昼夜地检查着发出警报的结界,闲暇的时候却不那么好过,因为我总是在想,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这回是真的没有任何希望再见到你了,这样一来,就觉得比起死亡,活着才是酷刑。"
  卡洛斯沉默了好久,才问:"那你……那你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灵魂钉在结界的章纹上?"阿尔多摇了摇头,"我曾经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在年轻得脑子还没发育完全的时候,就决定要把一切献给圣殿,可是……圣殿却夺走了我的你。也许不该这么说,但我其实……也是怨恨过这里的。"
  像埃文一样。

  "了那是毫无疑义的,圣殿是无辜的,而且已经发生的那些……都是无法避免的事,"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顿住,用一种平静的目光盯着卡洛斯的眼睛——每一个新的开始,都需要一把利刃,剜去旧的伤疤,"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卡尔,我和你不一样,我生来什么都没有,无论爬得多高,也始终剔除不掉骨子里的自卑,它就像一个陪伴我多年的影子,时时禁锢着我不能走到阳光下,隐瞒别人,也隐瞒自己,对于自己能抓住的每一样东西,都歇斯底里地渴求更多。"

  卡洛斯愣愣地看着阿尔多,他记得当年阿尔多是一个非常讨厌别人接近的人,他那么骄傲,又那么敏感,连一句关于他血统的事都不许别人提,也从来不许别人问,就像一只自我保护过度的小刺猬。
  可他现在,却以一种懒散而随意的姿势靠在床头,手里甚至拿着可笑的药膏,一边忍不住疼得皱起脸来,一边轻描淡写地揭开自己的逆鳞。

  "你可能无法理解,"阿尔多平铺直叙地说,"但我就是永远也不能像你一样潇洒地抛开那些挡住你脚步的东西,是的,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但是……我还是无法抑制地被你吸引,爱着你,绝望地怀念着你。"
  "所以我留下来,把所有的事情做完,哪怕永生永世不得安宁,但这是我们曾经共同守护过的地方,这让我有种……我和你始终还是有着某种联系的错觉。"他突然开心地笑起来,"可是你看,后来这不是错觉了,神真的把你送还给了我。"

  "我其实明白的。"卡洛斯突然低低地说。

  为什么不理解呢?时隔经年,他也不再是圣殿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小纨绔——对于一个从小就被灌输着"宁死不毁誉"的孩子,在他仓皇逃离圣殿的那一晚,他就背叛了自己的信仰,从此过上失去一切、苟且偷生的日子。
  精神上的阉割,永远比肉体上的来得更加让人痛苦。

  他明白什么是一无所有,也明白什么是暗无天日。

  阿尔多坦言自己怨恨过圣殿——这个地方成就了他,却也禁锢了他,让他生前死后都殚精竭虑,不得自由。他的坦率让卡洛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他不愿意回忆的十六岁。

  是的,后来他们长大了,变得不那么愚蠢了,都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帕若拉被人骨盒子里的撒旦附身,成了他的傀儡,人骨盒子里的恶魔曾经被弗拉瑞特……或者和弗拉瑞特家沾亲带故的某个神通广大的祖先砍成了几段,封印在其中,而所谓的"光明天赋",其实也只不过是一种延续到子孙血脉里的献祭结果。
  那只是恶魔的报复。

  况且……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你能苛求他什么呢?他连自己与生俱来的那点小狡猾都遮掩不好——还是一个像阿尔多那样的孩子。

  卡洛斯对自己这样说着,可是大概恰恰正是因为这样,一直以来,他才固执着不愿意再和阿尔多发生一点联系,哪怕连基本的朋友关系都不愿意维系。
  阿尔多总是让他想起年少时候那自以为热烈、其实脆弱尴尬的感情,带来所有他已经深深埋葬、不想再提起的过去。
  他对卡洛斯来说……就像一个醒不过来的梦魇。

  风刀霜剑,对于已经羽翼丰满的人,能造成的伤害总是有限,唯独那些尚且稚弱的时候受过的伤,总是盖在坚硬的铠甲之内,尽管谁也看不见,却是连岁月也压不平的褶皱,哪怕多年后试图忘记或者已经忘记,它们都会渗透到一个人的骨髓里,等着合适的时机,就生根发芽,刺破肺腑和皮肤,长出晦暗的藤蔓。
  恐惧和痛苦,能毁了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感情。

  他试图原谅,试图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试图做一个无私的情圣——为对方生死无憾,毫无抱怨,可是他不能。
  卡洛斯?弗拉瑞特,一直……也只是个人。

  阿尔多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一只手撑在卡洛斯身边的墙上——尽管他十分想伸出两条胳膊把他圈在里面,但是阿尔多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那会让卡洛斯感觉被逼到绝路,让他好不容易软下来的心再硬起来,嘴里不定又会说出多伤人的话。
  虽然在忍受范围之内……的那是杀伤力真的不容小觑。

  "我们重新开始吧。"他用一种近乎央求的声音小声说,"别再躲着我,别故意不和我说话,别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求你了。"

  卡洛斯沉默。

  "求你了。"

  "我……"
  卡洛斯开口的时候,阿尔多连呼吸都屏住了。
  卡洛斯偏头躲开他的视线:"我考虑一下。"
  然后卡洛斯飞快地绕过阿尔多直奔卫生间,背对着他说:"你不是说要去圣殿么?别磨蹭了。"

  阿尔多侧身靠在墙上,看着在自己面前关上的卫生间门,脸上恳求的表情退去,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只要死刑变成死缓,他就能进一步让它变成有期、减刑乃至最后无罪释放。
  不错的开始,阿尔多对自己说,捡起椅子背上搭的外衣,回到自己房间梳洗整理。

  反倒是伽尔见到卡洛斯的时候大惊小怪了一下:"说真的,被差点吞了半个脑子的人是我吧卡尔?为什么你像睡美人一样躺下就起不来了?我险些以为要去弄一个谁来把你吻醒了——你的脖子怎么了?"

  "我讨厌高领衣服,让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被掐着脖子的鸡,"尽管这么说,卡洛斯仍然颇有些心虚地拉了一下为了遮住某个伤口而特意弄上的高领,没好气地翻了伽尔一眼,"另外,歇菜先生,你趴下的时候我去死亡谷打怪兽了好吗——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鬼东西?"

  "莉莉和迈克送给你的,他们来探望过你。"伽尔笑得颇为不怀好意地把一张海报递给他。

  卡洛斯一边的眉毛越挑越高,横看竖看了半天,才迟疑地问:"这个下巴有一公尺长的……是个人?"

  "迪斯尼《睡美人》动画片里的男主角,"伽尔唯恐天下不乱地解释说,"就是负责把沉睡了一百年的公主吻醒的那个……"
  阿尔多从楼上走下来,随口问:"谁沉睡了一百年?"

  伽尔哑然,意识到这位沉睡了一千年的,真正的"睡美人"无意中中枪了,然后他注意到了阿尔多嘴角的淤青,目光在上面停顿了一下。
  阿尔多淡定地假装它是不存在的,没有丝毫想要解释的意思,好在伽尔不是埃文,只看了几眼,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卡洛斯把那张愚蠢的海报糊到了伽尔头上,随口抱怨说:"你们这一串混账不肖子孙,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伽尔跟着应景地大笑了两声,然后看着他往外走的背影,一边飞快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飞快跟上,一边苦涩地想:现在自己这样,可不就是遭报应了么?

65、第六十五章 第一课

  这个专门用于回炉重造的补习班,显然在唯恐天下不乱的现任大主教古德先生的主持下,开始得异常隆重,连史高勒先生都撑着病体露了个面——他们甚至还在礼堂搞了个颇为像模像样的开学典礼。

  不过即使古德先生非常值得人尊重,他也有世界上绝大多数老人的毛病之一:话痨。

  所有不在任务中的猎人们一个个身着正装,神态严肃地聚集在礼堂里,正襟危坐地等着古德先生发布什么重大消息,结果老人家讲开场白就整整讲了一个半小时。

  连续加班的路易撑着额头在投影仪后面睡死了过去,阿尔多和卡洛斯全都中途溜走了——阿尔多去了地宫检查结界,卡洛斯无所事事地在后殿里溜达,被一堂用于给学徒培训的课程吸引过去了,偷偷摸摸地进了教室坐在了最后一排,大惊小怪地听起了现代科技下的跟踪和监控技术。

  并不是所有的猎人都主修这门课,即使是出外勤的猎人们,也受到了历史上"科学管理法"的影响,现在他们更倾向于团队合作,每个人有自己的专业,有擅长格斗和射击的,也有擅长布陷阱和仪器控制的。
  卡洛斯本来一开始不大赞同这种方式,因为在他的印象里,猎人的工作很多是突发情况,调配一个团队对于他来说太花费时间了——而且还要在行动中迁就某些蹩脚的家伙。

  可是后来他听着听着,特别是听到教官讲到怎么给同伴补漏的时候,竟然觉得有几分道理,忍不住在好脾气的教官停下来询问有没有什么问题的时候举了好几次手。
  满教室的学徒和教官没有一个知道这货是从哪冒出来的,这堂以教官演讲为主的课就这么走进了没完没了地问答环节,卡洛斯的问题越来越具体,越来越刁钻,可怜的教官已经快要招架不住,直到伽尔发现"丢人"了,在后殿里找了一圈,才把乐不思蜀的卡洛斯给拖出来。

  "我还没问完呢!"男人非常不满地嚷嚷着。

  "你以后可以常去找布莱克老师交流感情,我会告诉古德先生给你安排一个在他隔壁的办公室的——现在大家都在礼堂,需要你露个面。"

  "办公……什么?"卡洛斯?土包子先生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伽尔对天翻了个白眼,对这个不会使用多媒体、不知道什么叫ppt的"教官"感到非常的绝望——难道指望他手写板书么?

  "古德先生上台的时候说过他只讲两句的。"卡洛斯想起了刚才那事,后知后觉地抱怨起来,"结果他讲了两千句,还在补充观点!"

  "好吧,"伽尔蓦地发现自己还拉着卡洛斯的手,顿时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缩回了手指,装作若无其事地掩盖着自己的局促,说,"他去年还出版了一本《演讲者秘籍》的书。"

  "哪个蠢货会买?"粗枝大叶的卡洛斯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惊讶地问了一句。
  "真巧,我也想知道。"伽尔偷偷地把手插/进外衣兜里,默默地握紧手掌,好像想要留住那让人留恋的温度似的。

  真的够了,你是初恋的青少年么?伽尔在心里对自己咆哮着——冷静一点,克制一点,做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不行么?做你自己该做的事伽尔?肖登!

  他们赶到礼堂的时候,阿尔多已经在后门那里站着了,后门开了一条缝,金发的男人靠在楼道墙上,正眯着眼往里看。
  里面传来古德先生喋喋不休的说话的声音。

  "哦……"卡洛斯脚下一绊,"天,还没完么?"
  "我想他大概是担心冷场,打算一直讲到你们露面。"伽尔略显尴尬地解释了一声。

  "他到底能讲多长时间?"卡洛斯探了探头。
  "……"伽尔沉默了一秒钟,表情凝重地问,"你真想知道?"

  "哦……还是不了,谢谢。"

  阿尔多走到他身后,轻轻地说:"把灯关上,把门封住。"
  卡洛斯被他轻柔的气息近距离地扫了一下,立刻汗毛一炸,猛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做……什么?"

  好在阿尔多并没有得寸进尺,偏头对他笑了一下:"嗯……古德先生把这个叫什么?开学礼物?"
  好像他刚才那一下不是故意的一样。

  "关灯锁门?"伽尔条件反射一样地问,"会不会不大好……呃,我的意思是在黑暗环境里容易发生踩踏事件。"

  卡洛斯和阿尔多一起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看着他。

  "……"伽尔想了想,"好吧我通知路易,他负责调控音响和设备,也许能弄一点应景的背景音什么的,嗯……你们懂的。"

  "真的么?我喜欢《寂静岭》!"卡洛斯诚恳地提出意见。

  当然,这个馊主意并没有得到路易?梅格尔特先生的落实。

  就在古德先生中场休息,打算喝一口水,再继续荼毒大家的耳朵的时候,整个礼堂的灯一下子全灭了,包括紧急出口的提示灯,几声巨响以后,所有的出口都被封闭了。

  古德先生在一片黑暗里耸耸肩膀:"哦,停电了么?看来我可以提前退场了。"
  被突然冒出来的路易拖走了。

  礼堂里的猎人们还算冷静,只有压低的窃窃私语声,并没有乱,也没有谁喧哗,大多数人还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一般而言,除了重大会议,逢年过节的时候礼堂也会举行庆祝活动,所以这里的3D舞美效果非常到位,很快地面上慢慢地腾起一层灰白的雾气,整个礼堂的温度下降了五到十度,让只穿着衬衫和西装的猎人们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与此同时,一股仿佛来自坟墓的腐败气味蔓延开。

  "哇哦……"探头探脑的卡洛斯一声感叹还没说完,立刻被阿尔多捂住嘴拖到了屏风后面的监控室里。

  黑暗深处开始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然而声音气味,乃至视觉都并不足以让这一群训练有素的猎人们感到惧怕,甚至有人偷偷和旁边的同伴说:"是个玩笑还是历史纪录片?新的模拟训练场?"

  然而这种闲适很快被一声惊叫打断,角落里突然有一道影子一闪而过,周围的人只来得及看见那张开的血盆大口,坐在那里的人就凭空不见了,黑暗中血腥气扑面而来,喷到脸上的血热得烫人。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深渊豺……是深渊豺!"

  人群小幅度地混乱起来,那些机械刻意制造、原本略显刻意的声音和场景突然之间都仿佛真实了起来,黑暗中满是让人战栗的阴冷。

  "洛尔曼迷幻阵?"卡洛斯小声问。
  "迷幻阵加上路易做的声音和背景。"阿尔多靠在他身边说,"真是了不起的技术,可以以假乱真。"

  "散开!散开!"一个显得有些苍老的女声插了进来,显然,说话的人威望很高,黑暗中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女人大声说,"慌什么!动动你们的脑子!这里怎么会出现深渊豺?"

  "那是谁?"卡洛斯问。
  "莫尔泰女士,"路易说,"一位资深的金章前辈。"

  "不错,让我看看金章的实力。"阿尔多打了个指响,他面前立刻浮现出一个层层叠叠极复杂的小型法阵,不可思议地以空气为媒介,慢慢地转动了一个角度。

  路易痴迷地看着空中的法阵:"这不可能……您怎么做到的?没有人能用空气控制洛尔曼迷幻阵这么复杂的东西,这需要复杂的演算,是绝不可能运用于临场战斗中之一的法阵,我本以为……"

  "本以为我是事先安排的么?"阿尔多轻轻地展开手掌,那如同最精密仪器一样的小法阵就悬在那里慢慢地运转着。

  卡洛斯耸耸肩:"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这么精通法阵。"
  然后他顿了一秒钟之后坦然承认:"我就不行。"

  伽尔默默地扭过头去,路易不知如何评价,只得哑然地盯着屏幕,阿尔多嘴角露出一点笑意,只有古德先生倚老卖老地心直口快了一回:"听说……卡洛斯在使用货币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困难?"

  "我已经不用把它们按照面值分类放了。"卡洛斯蔫蔫地说,随后他好像解释什么似地补充说,"而且用法阵的时候不一定非要遵循教科书上复杂的运算,大部分攻击和防御用的法阵只要把握好能量运行方向就够了。"

  这个说法又太抽象了,学术帝路易忍不住问:"那怎么能把握住能量运行方向呢?要知道大多数人可能连感觉都感觉不到。"

  卡洛斯为此冥思苦想了足足半分钟,终于给了一个"卡洛斯"似的回答,他说:"直觉吧……"

  把这家伙弄来当教官真的不会误人子弟么?

  伽尔默默地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来:"看在你连一个子的遗产都没有留给我们的份上——能用你的直觉告诉我下次彩票开奖的中奖号码么?"

  礼堂里响起了枪声,原来那位莫尔泰女士利索地拔出了枪,准确地把它打进了凌空扑向她的"深渊豺"。

  可是机械的攻击法阵对恶魔级毫无用处,这回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那只深渊豺毫不在乎地甩了甩巨硕的身躯,继续扑向她。
  莫尔泰夫人似乎没想到,但仍然不失冷静地敏捷地躲开,可是人们实在太密集了,她身边一个吓呆的新手正好挡了她的退路,电光石火间,莫尔泰夫人被绊了一下,第二只深渊豺不知道从哪里扑了出来,那位女士被一口咬住了咽喉,很快沉入了黑暗中,消失在一个阴沉的墓碑之后。

  这回真的炸锅了。
  不得不说,阿尔多的迷幻阵和路易的效果做得太逼真了。

  "我们太依赖外物了。"伽尔皱皱眉,想起毫无用处的手枪让他被影子魔逼得狼狈不已的那回。

  "也不一定,所有人都需要武器,没人指望你能用手掰烂深渊豺的嘴。"卡洛斯对那个差点失手崩了阿尔多的那个小黑家伙非常留恋,想起热兵器就颇有些手痒,"只不过我发现诸位对于武器的想象力都非常有限……呃,说起来,上回我送你的那把匕首后来被我不小心折在神殿了,抱歉抱歉,回头再补给你一个新的。"

  伽尔眨眨眼睛:"我可以狮子大开口么?"
  卡洛斯傻爸爸心态作祟,不顾自己其实也很穷的事实,爽快地开口说:"行啊,只要你想得出来!"

  真的是只要开口,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么?伽尔自嘲地笑了一下:"这我可要认真思考几天,别以为我不知道上回那把匕首是装饰性的!"

  阿尔多的目光却在伽尔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继续低头观察着礼堂里的人们。

  猎人们从小接受的训练毕竟还是起了作用的,金章们很快各自出声,让所有人知道了他们的位置,有人默默地承担起领导的位置,用了某种方法扩大了自己的声音,组织起防御,并且专门分配了一队人开始寻找礼堂被隐藏的出口。

  路易的表情松动了一点,对猎人们的表现还算满意。
  伽尔却问:"卡尔,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卡洛斯挑挑眉:"我什么都不会做。"
  "嗯?"

  "如果他连真假也分辨不清,早就不会活着站在这了。"阿尔多低头看着监控屏幕里传来的影响,然后摇了摇头,点评说,"训练有素,但是经验有限,各司其职,但是缺少默契。真的面对强大的对手时,如果只能靠程序化的防御,恐怕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66、第六十六章 欢迎回来

  礼堂有限的空间好像被延展到了无止境,而那里正进行着一场"真正"的战争,层出不穷的强大迪腐,带来满是腐肉和鲜血的味道,半个小时之后,所有的抵御开始捉襟见肘,一开始显得有条理的组织随着人员越来越少,慢慢地露出了崩溃的迹象。
  有人声线嘶哑,有人一不小心坐在地上,忍不住在死亡的压迫下失声痛哭,他们似乎早已经忘了这里曾经是个礼堂,而不是看不到头的坟场,每一寸土地,都成了埋骨的地方。

  监控室里的人们一同沉默了,过了不知多久,路易才低声问:"当年的黑袍之战……也是这么惨烈么?"

  正在记录着什么的卡洛斯眨眨眼回过头来,耸了耸肩:"黑袍?那怎么可能——这充其量是一次中型迪腐袭击,几乎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常见节目。"
  随后他目光落在监控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黑袍之战的时候我们最后几乎打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战争的惨烈、伤亡这些都是轻的,关键是物资极度匮乏,食物和药物都难以为继,人也越来越少,好像最后大部分成员是各地逃过来的零散赏金猎人,剩下的真正的圣殿骑士有……多少?十分之一?"

  "不到十五分之一。"阿尔多确切地说,"包括未成年的学徒。"

  卡洛斯哈哈一笑:"我在外面流浪了那么多年,都没怎么尝过饿肚子的感觉,没想到回了圣殿,反而让我结结实实地感受了一回什么叫难民。"
  "连起码温饱的食物都没有么?"路易问。

  "粮食是绝对不够的,开始还可以打一些野味当肉食加菜,后来圣殿被围困,能吃的就只有迪腐的尸体了。"阿尔多说到这里的时候,想起了什么,笑了笑,扫了卡洛斯一眼,"你还发明了那个……什么?迪腐三明治?"

  "黑鱼的肋条夹上暗精灵的大腿肉,如果还能有几片野菜叶子就更好了。"卡洛斯露出一点怀念的表情,"黑鱼那家伙别看长得丑,肋条上的肉生吃口感挺不错的,吃起来有点像东方小岛上的那种沾着芥末的……嗯,生鱼片?可惜伟大的主教大人不领情,坚决不肯接受新鲜事物——每天都是白水煮要么用火烤,你都不腻么?"

  "比起吃生肉而言,这些都可以忍受。"阿尔多耸耸肩,"说真的卡尔,你的创意有时候真让人恶心。"

  黑暗生物并不适合被食用,即使不说,在场的人也都知道,那种味道吃起来绝不会像干干净净的水里长大的鱼类一样。它们身上会散发出来自没有光的世界里那种特有而根深蒂固的腐臭——更不用提战场上打扫来的迪腐尸体,甚至连新鲜都不一定保证。

  卡洛斯还玩笑说:"但是那对牙齿有好处,我觉得如果长期使用迪腐的话,人类说不定也会长出深渊豺那种强悍的大龅牙来!"
  阿尔多:"我看不出它们哪里符合哪个时代的审美,而且人类的脸太平了,长出那么一对尖牙,最先遭殃的就是自己的下巴。"

  伽尔其实一直很想问卡洛斯,为什么他那时候会在最危险的时候回到圣殿,也想问阿尔多,为什么他能义无反顾地守护圣殿那么多年,而现在,他发现这些问题都没有了意义。
  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千金一诺后,就会死战到底。

  虚拟的战斗在一个半小时之内结束,礼堂的灯突然打开,雾气和坟场的虚假氛围散去,迷幻法阵被掐断,所有的门窗一起打开,久违的新鲜空气流动了进来,惊醒了所有好像生死过一场的人们。
  礼堂里死一样的寂静,他们还没有从"死亡"里缓过神来。

  几分钟以后,猎人们才陆续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身上"致命的伤口"处,发现那里的皮肤依然光滑,这才恍然明白,这是一场颠倒的大梦,终于有人大声喊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监控室的门被人一把推开,阿尔多径直从里面走了出来,除了他第一天从地宫出来的那次,聚集在古德先生办公室撞见过他的资深老猎人之外,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是谁。然而他们都是看着花园里的雕像长大的。

  这个男人是谁?
  为什么长了一张和雕像一模一样的脸?

  阿尔多垂下眼睛,站在礼堂的演讲台上,目光扫了在场所有人一圈,奇异地就让人们重新安静了下来。
  "我的名字,"然后他说,"里奥?莱斯利?阿尔多。"

  好像惊雷落下,顿时一片哗然。
  阿尔多静静地站在尺寸大的礼堂小演讲台上,柔和的灯光落在他的头顶和身上,他伸开手掌,礼堂的正一下子被撞开,大主教权杖笔直地从众人头顶飞过,准确地掉进了他手里,发出刺眼的白光。

  他于是说了第二句话:"结界核在老化,破损程度超过你们能想象的,修补进度不理想——尽管它还能起到保护作用,但是以后,诸位将会面临越来越多的高级乃至恶魔级迪腐,还有无止无休地,或许比刚才的模拟战还要危险的场面,如果有人觉得承受不了,现在可以退出,梅格尔特先生会帮你们写合适的转业推荐信。"

  阿尔多说完这句话以后,特意等了一分钟,但现场没有一个人动。

  一个猎人,从很小的时候接受训练,学习各种成为猎人所需要的技能,这已经成为了他们一生的事业,而即使和千年前相比,他们的训练强度变小了,外勤经验有限,但圣殿之所以还存在,就是因为并没有抛弃几千年的传统——这些看起来不那么有能耐的年轻人骨子里,还带着早已经被时代丢弃的骑士精神。
  否则几十年如一日的艰苦训练、不能对亲人和朋友说出口的职业,早就让他们离开萨拉州了。

  "我很欣慰。"阿尔多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你们让我看到了希望——要知道我们毕竟已经是过去式了,圣殿的传承是在现在,而不是在过去。"
  他的笑容稍稍停驻,随后重回严肃,目光转向讲台旁边的监控室。

  监控室门口,路易和古德先生正在低声交流着什么,卡洛斯仍然带着他那帽檐巨大、几乎能遮住他大半张脸的帽子,站在角落里,像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旁观者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悄然来去,总是尽量不留下任何痕迹。

  卡洛斯似乎潇洒如风,没有什么东西能绊住他的脚步,可是在他心里,始终是想要藏起来的。
  好像他对自己仍然用着"卡洛斯?弗拉瑞特"这个名字而感到羞耻,也许他觉得,弗拉瑞特家天赋出众的小儿子,就应该死在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那之后离开圣殿的,只是一个藏头露尾的残骸。

  他几次经过弗拉瑞特庄园,却没有主动接触过那个家里的任何人,即使他想念他们想念得发疯。
  他为圣殿而归来,却带着假名,以一个隐形人的身份藏在那巨大的兜帽下面,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像是因为执念仍然留在人间,却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鬼魂。

  一个活着的鬼魂。

  阿尔多甚至可以想象,当卡洛斯第一次在历史书上看见自己的名字时,那脸上浮现的一定是像被人抽打了一鞭子的表情。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在这个时空相见的时候,卡洛斯毫不犹豫地拔剑相向。

  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十几年来,却用这样一种深深地厌恶着自己的心态活着、战斗、四处流浪。
  以及……拒不肯承认自己的名字。

  如果可以,阿尔多也不想卡洛斯被别人看到,最好只有自己知道他的所有秘密,只有自己叫得出他真实的名字,只有自己看得到他,只有自己是引起他喜怒哀乐的唯一源泉。

  可是……

  在阿尔多的目光移过来的时候,卡洛斯就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这使得他飞快地推开伽尔,压低帽檐,打算以最快的速度从旁边的小门溜出去,这时候,阿尔多的声音却已经通过话筒传遍了整个礼堂。
  他说:"弗拉瑞特先生,你能上来一下么?"

  卡洛斯脚步顿住,背对着他,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猎人们安静了一霎,突然之间有人尖叫起来:"弗拉瑞特?天哪!是哪个弗拉瑞特?"
  里奥?阿尔多大主教都复活了,那么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个人又是谁?!

  那些或真实、或捏造的历史,已经让卡洛斯?弗拉瑞特变成了一个传奇,甚至传说有一个导演正在追溯他的生平,还拍摄了一部名叫《最后的守卫》的片子,准备夏天上映。

  卡洛斯的手心突然浸出冷汗,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把新换了剑鞘的重剑砸在阿尔多脸上,心脏像是要裂开一样飞快地跳了起来,千年前哪怕他代任执剑祭祀的时候,都不肯把名字绣在袖口上,此时却突然被当众点名。
  无论面对怎样的敌人都不退缩的卡洛斯前所未有地恐惧起来,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四肢上,脸色死人一样的苍白。

  阿尔多平静的声音再一次从讲台上传来:"卡洛斯?弗拉瑞特先生,时间禁术把你带回到我们身边,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和我们见一面么?"
  人群的喧闹快把礼堂的屋顶掀起来了。

  卡洛斯回过头来,帽檐下面的眼睛遥遥地对上阿尔多的目光。

  这时,伽尔一把抓住卡洛斯的手腕,硬是拖着他走向讲台。
  礼堂正上方打下来一道移动的光束,刚好打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被折腾得简直只剩下一口气的猎人们用最后的力气也要沸腾一下,这一段短短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二十分钟,不停地被扑上来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地要求一个握手和拥抱的猎人们打断。

  最夸张的是安迪,他脸都红了,大声嚷嚷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一天一夜的时间不到就干掉了两只影子魔!两头影子魔!这不可能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然后他把皱巴巴的衬衫边从西裤里抽出来,掀起衣服露出自己的后背:"给我签个名吧,写在我身上,我保证一辈子也不洗澡了!"

  "别!"伽尔一把推开安迪,"别给他签,相信我他真干得出来,我们还不想被他臭死!"
  周遭有人大笑,卡洛斯艰难地弯了弯嘴角,即使有伽尔护驾,他也被不时扑上来动手动脚地"瞻仰"的猎人们弄得不知所措,像个木偶娃娃似的被伽尔拖着。

  阿尔多放下话筒,默默地看向被包围的男人的方向:抬起头来,宝贝,即使这很艰难——忘了约翰?史密斯这个可笑的假名吧。
  我除了欠了你一声'对不起'以外,还欠你一个拥抱,告诉你欢迎回来。

  欢迎你回到这个想念你、愧对你,并且永生永世以你为荣的圣殿。

67、第六十七章 水晶盒子

  卡洛斯的脚步突然顿住,他低垂着眼睛,浓密修长的睫毛微微卷起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帽子下面露出一点光洁的额头,下面是挺直的鼻梁和微薄的嘴唇——这家伙是当年世世代代嫁进弗拉瑞特庄园里优雅美丽的贵妇人们的基因积累下来的成果,在礼堂的灯光下依然看不出五官上任何的瑕疵。
  让人看起来不禁会想,上帝在让他出生的时候,一定给了他很多很多的宠爱。

  而这种先天的宠爱和后天的坎坷,让他有了种极特别的气质,像是随时准备带上他简单的行装,到下一个地方去似的。叫认识他的人想起他来,都只记得一个转身挥手的背影,独自一人,却并不寂寞。
  他一定要有很多的快乐,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他的整个身体和灵魂。

  因为全世界没有一个让他安然停驻的地方。

  卡洛斯的脚步突然停在了原地,他挣开了伽尔的手,避开了阿尔多的目光。
  然后清澈的目光在围着他的人们激动的脸上扫了一圈,下意识地往下拉了拉帽檐,略微低了下头,只有嘴角抬起,好像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似的。

  "谢谢。"他尽量让自己像在平安夜庆典上扮演"自己"时一样从容不迫地说,"我听古德先生的意思,大概是让我负责大家的咒文的课和格斗课程——我知道很多人对咒文和绕口令一样感到头疼,当然,这没什么……"

  他声音不大,吐字却很清晰,听清了的人们笑了起来。

  卡洛斯似乎也笑了,但是这一回他把自己的眼神藏了起来,没人看得出他是真笑还是假笑。
  "就好像我也弄不清那些机械一样——说实话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关电视的方法和关电脑的为什么不一样。"卡洛斯这么说着,还像模像样地耸了耸肩。

  伽尔脸上的表情从担心转为放松,阿尔多的心却沉了下来。

  "呃……总之,"卡洛斯挥挥手,简短地对自己的发言画了个烂尾的句号,"你们会在训练开始以后见到我的。"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转身就走,好像想要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一样,一直追着他脚步的灯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孤孤单单地打下一道空荡荡的光圈。
  卡洛斯有技巧地绕开那些打算扑过来的人们,就这样融入了人群中,像一条格格不入的鱼,独自逆流游到冰冷的上游。

  当他路过群落时,就呼朋引伴,热闹一番之后再独自离去,孤独地回味一回,开始前往下一个可以凑一滩篝火说笑打闹的地方。

  小孩子如果因为吃坏了什么东西闹了肠胃炎,即使那种食物再怎么矜贵美味、受到全世界各地人民的普遍欢迎,他也不会再去碰了。
  小动物如果在某个地方被夹断了腿,即使那里再山清水秀食物堆积,它也不会再去走一趟。

  当然,有的时候问题比较简单,比如人们会想明白,吃草莓闹肚子也许并不是因为食物本身,而仅仅是没洗干净,他们就会再勇敢地尝试一次,客服这个心理障碍。
  可是有些事比这种要复杂很多很多倍,让人很长时间陷在里面,怎么也想不明白前因后果,于是他就慢慢地就变成了这样的人——
  比如那些恐惧幽闭空间的人,不吃某种东西的人,或者……热情的孤僻者。

  他们就是这么形容他的"就像荒凉的沼泽上的一团火""温柔又冷酷"的人。

  而后,很多年过去了,即使当他有一天后知后觉地走出来了,却也是木已成舟——经历把他造就成了那样一个人,有些过程是不可逆的,哪怕他想改,也改不回来了。

  卡洛斯独自在地宫里徘徊了半个小时,阿尔多才追了了出来。
  他发现,卡洛斯拄着重剑抬头看着地宫里的结界核,微微抬着头,安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结界核的光芒拖出他修长的影子,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成了一座石像。

  阿尔多在距离他两三步的地方停下来,一时想不出怎么开口,只好沉默地站在那里好一阵。
  卡洛斯终于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诧异的眼神。

  "我以为你会想再揍我一拳什么的。"阿尔多说。
  卡洛斯耸了耸肩,转过身去继续研究光芒闪烁的结界核:"我知道自己脾气是挺臭……不过看起来真的有那么不讲理么?"

  阿尔多的目光黯了黯。

  "谢谢你。"停了一会,卡洛斯低低地说,"我知道你是好……"

  阿尔多突然一把从身后抱住了他,结界核发出的光把他的指尖映得一片幽蓝,卡洛斯的话音陡然止住,他呆了呆,嘴唇微微张开,表情有些茫然,好像想把后面的几个音吐出来,却一下子发现它们都蒸发了似的。
  阿尔多的手越来越紧,一只手贴在卡洛斯的胸口上,似乎打算抓住他心跳的频率,手指把他的衣服都掐皱了。

  卡洛斯回过神来,脸微微侧过一点,打算听听他想说什么,可是阿尔多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

  大概是因为……道歉也好,示爱也好,世界上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追溯过去的时光。
  过往,可以谅解,可以淡忘,甚至相逢一笑间恩仇全泯,唯独不能更改。

  所以时间不能倒流,所以阿尔多研究了一辈子的时间禁术,也只得出它不可能达成这个结论。
  追悔永远是人们的幻想。

  即使不动脑子,卡洛斯也明白,从阿尔多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永远只能信个六七分,至于逢场作戏、刻意误导对于他来说,简直常态,这个男人虽然说不上沉闷但也不多话,然而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是陷阱。
  整个人透着一股假惺惺,反倒是这时候什么也不说,隐约透露出他隐藏得极深的"真"。

  "好吧,"卡洛斯默默地想,"我领情了。"

  阿尔多好像打算一直抱着他不松手,过了一会,卡洛斯终于觉得有些尴尬了,他不动声色地从阿尔多怀里挣脱出来,并且找了个自以为应景的话题:"呃……为什么你说结界核的修补为什么赶不上能量流失?"
  阿尔多似乎意犹未尽,但好在自制力不错,还勉强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规规矩矩地松了手,抬手在结界核外层的光圈上蹭了蹭,好像想蹭掉那种怀里突然空虚下来的不爽感觉似的。

  他低声说:"你知道结界核的能量是什么东西填充的,我暂时找不到别的替代品。"

  卡洛斯倏地一皱眉——他当然知道,结界核的最后一步还是他亲自完成的,能量来源就是那个被拖到了禁术里面的撒旦帕若拉。

  "你家那个小孩……"阿尔多故意给伽尔按上了这么个称谓,直接把人家降了一辈,"他第一次带着深渊豺的尸体过来的时候就问过我这个问题——数量到底能不能抵偿质量,我的答案是不可以,即使是恶魔级的迪腐,也只能拖延结界损坏的速度。"

  "唔,"卡洛斯似乎有些诧异,随后立刻骄傲起来,"伽尔很不错,非常敏锐。"
  再敏锐也不是你生的,说不定还很想和你发生点什么目无尊长的事——阿尔多酸溜溜地想着,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端倪。

  "结界的事过一会再说,先过来和我看看,凯文?华森给我们的东西。"他人模狗样若无其事地打断卡洛斯"吾家有儿初长成"自我陶醉。

  他们穿过偌大的地宫,进了一间权限极高的密室。

  卡洛斯就看见了那个从安兰尔河下面找到的盒子,它居然就是个尺寸很大的八音盒,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台子,打开的时候水晶的托盘缓慢地转着圈,里面传来的却不是音乐,而是……类似海浪一样哗哗的水声。

  卡洛斯围着这个奇怪的八音盒转了好几圈,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这是什么东西?"
  "再等等,快到时间了。"

  阿尔多话音落下不到一会的工夫,盒子里蔓延的水声中间就有一丝极细的歌声传来,好像海底深处的人鱼歌唱的声音,用人类听不懂的语言,细细的像一根针,能笔直地戳进人的心脏里。

  随后歌声慢慢地大起来,甚至能听出里面的颤音,卡洛斯靠在旁边,屏住呼吸听着。

  歌声足足进行了三分钟,才慢慢止息,带着如同一声叹息般的尾音慢慢远去,水声幽静,好像重新恢复平静的海面。

  "这个盒子每天打开都只有水声,只有每天的这时候会发出歌声,"阿尔多说。
  卡洛斯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这个旋律……我好像在哪里听见过。"

68、第六十八章 精神分裂

  尽管这件事很重要,但是卡洛斯最终还是没能想起,那个水晶盒子里的旋律他到底是在哪里听见过——曾经跟他在一起混过的无数吟游诗人可以证明,这个人身上真的连一颗属于音乐国度的细胞都没长,让他抱着琴假唱都会因为节奏感太差对不上口型。
  他能分辨出那一点微末的熟悉,实在是已经很尽力了。

  路易把这个古怪的八音盒连同之前那个神秘的钥匙一起,交给了一对学者,可惜目前为止毫无进展。

  培训班倒是走入了正规,阿尔多在帮路易修订一份新的法阵教材,每个星期他会抽出两个晚上,在礼堂讲解,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听,包括没毕业的学员——只要走廊里还有地方站。

  一切看起来平静极了,只有每个月调度室报上来的各地任务汇总中,那起伏不定并且明显呈现上升趋势的事故出现率,以及隔三差五的高级迪腐出没,让人隐约感觉到那高高地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至于卡洛斯的辅导,那就比较凶残了,谨慎起见,路易只批准了金章的入场资格。

  一开始大家对梅格尔特先生的决定感到很不满意,毕竟哪个圣殿长大的孩子没收集过几张卡洛斯的画片呢?
  上课地点被选在后殿花园里收拾出来的一块地方,于是除了被批准入内的金章之外,围观者非常多,有好多甚至坐到了房顶上。

  结果……结果当然是惨不忍睹的。

  经过了卡洛斯的两次抽象得极考验人想象力的答疑,路易就预料到,他对自己课程的表述,一定会无限接近于身体力行。

  这体现在开始十五分钟之后,除了伽尔?肖登先生还能顽强地从地上爬起来,其余诸位都阵亡了。

  自从知道伽尔妈的娘家姓以后,卡洛斯就几乎没对他大声说过话,所以伽尔发现自己真的完全不理解那些面对卡洛斯的剑的迪腐的寂寞——这还是在他的剑从头到尾都没有拔出来的情况下。

  那是一种来自他本人的压迫感,只有直面他的人才能感觉到。
  就是当他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站在他对面的人就好像已经感受到,被他那柄透着说不出的寒意的剑柄打中的感觉——那是一种非常不留情面的疼痛。

  当他从高处跳下来的时候,能把两米来高的进化体黑鱼笔直地从半空中压下来砸到地上。
  即使他刻意收敛了,仍然能把人给横着扫出去。
  古老的凶器即使引而不发,当它近距离地扫过人身体的时候,那一瞬间叫人觉得,好像有森冷的杀意从皮肤上一点的地方渗进去,五脏六腑都感觉到那种尖锐的刺痛,被一下击中了,半个身体就麻痹得爬不起来了。

  伽尔第三次吃力地爬起来——卡洛斯的剑扫出的风好像一把小刀子似的,狠狠地刮过了他额头上的皮肤,一滴冷汗从顺着脸部的轮廓滑了下去。
  肩膀上火烧火燎的疼,浸湿了衣服的汗液简直就是给那里抹了一层盐,伽尔微微后退了一步,这才感觉到膝盖已经软了,他大口地喘了几下,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卡洛斯看了看他的脸色:"好了伽尔,今天就算了吧?"

  他的态度突然温和下来,伽尔感觉一直死死地落在自己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作为金章的自尊心好像被狠狠地踩在了地上,伽尔眼前一黑,凭空抓了一把,卡洛斯立刻扶住他:"喂!"
  伽尔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袖,两条腿沉重得几乎没有知觉,他想顺应本能躺在地上,可是他也知道,这就像是缺乏锻炼的人硬撑着跑步直到身体极限一样,软了就起不来了,只有强撑下去。

  "再……"伽尔才发出一个音,就有些气息不济,他按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再给我五分钟。"
  卡洛斯皱了皱眉。

  艾美递了一小杯功能饮料给他,伽尔接过的时候手一直在抖,两口喝下去就呛咳不已,卡洛斯没说什么,抱着他的剑站在一边,拇指轻轻地描绘着剑鞘上新的章纹,默默地等着他自己休息好。

  伽尔双手撑在膝盖上待了一会,这才抬起头来,棕色的眼睛里好像埋下了一个深深的火种。
  他双手握紧了上课专用的军用刺刀,盯着站在他五步以外的卡洛斯——他们之间的距离长得让人绝望,就好像……那个随便地站在那里的男人,是一个一辈子也追不上、打不败的对手。

  伽尔猛地往前大跨一步,肌肉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刀锋以一个上挑的弧度在空气中画了一条利落的线,而卡洛斯却只是略微侧了个身。
  在他看来,伽尔的体力实在已经到了快要灯枯油尽的地步,尽管斗志不减,速度却早就跟不上了。

  他非常克制地用剑柄在伽尔的手腕上轻轻敲了一下,简短地点评说:"递出去的太多……"

  这时,伽尔却露出了一个笑容,径直弃了自己的刀,反手一挂,别住了卡洛斯的剑,同时极快地念了一个简短的咒文,卡洛斯脚下一沉,他不用低头,就听出了这是一个改良的束缚——伽尔对和植物有关的咒文好像有种特殊的亲和力,而他们的课程选址正好在后殿的花园里,一条暗中从架子上钻过来的藤蔓紧紧地缠住了他的小腿,并且以极快的速度飞快地往上生长蔓延,马上要把他绑在里面。

  竟然成功了?伽尔心里一喜,卡洛斯却再次皱起了眉。

  他身上表面飘起了一层冰霜,那是流出来的汗液,被迅速地冻住,脚下的植物陡然经受这样的寒流,立刻霜打的茄子一样低下头,轻易地就被卡洛斯剥了下来。

  伽尔终于筋疲力尽,挣扎着晃了晃,一头栽了下去,被卡洛斯提着领子拎起来,丢到了在旁边待命的治疗师怀里。

  "如果我的剑拿出来了,你那条胳膊现在就不属于你本人了。"卡洛斯用手指抹了一把眼睛,浓密的睫毛上沾了一层白霜,这好像把他的目光也冻了起来,他看了伽尔一眼,严肃地说,"我想我没教过你这种不理智的孤注一掷。"

  治疗师们终于被允许进入训练场中,立刻一拥而上,把横在地上的一叠人带走,其中一个好巧不巧,死狗一样地在地上拖沓了几步,然后一头栽倒在撑着病体前来的史高勒先生的脚底下,吓了这位老先生一跳,顿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时,默默围观的猎人们一片悄无声息。

  路易扭过脸去,以诡异的角度仰望着天空——真是……太惨烈了。

  阿尔多淡定地替卡洛斯说完结束语:"下次上课之前,希望诸位能交一份关于自己在实战中的不足反思报告,伤病未愈的提前说明。"
  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接过一件大斗篷,对卡洛斯招招手:"过来。"

  卡洛斯身上的寒霜没散,走过的时候叫史高勒先生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他的脚步立刻停下,在原地跺了跺,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史高勒先生的脸色:"呃……抱歉,先生。"

  这位老先生按理说已经退休很久了,即使不忍心,私下里人们还是认为,他看起来没几天好活了,已经随时准备去见上帝了,可是仍然每天坚持到圣殿来。
  史高勒的眉间有一道深刻的痕迹,那是长久因为思虑深重而皱眉留下来的,使他的脸看起来总是有些严肃过头——也许他选择路易做为他的继承人,就是因为路易简直就是他的翻版。

  史高勒先生默默地摆了摆手,他的眼神里却总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愁苦和忧虑,那种忧虑好像是超脱于整个时代的——即使他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还是忍不住要替后人忧虑。
  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把护工手里的药推到一边,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对卡洛斯说:"阁下很失望吧?我们就像是一群藏在先辈羽翼里、不思进取的雏鸟,曾经能划过天际的翅膀已经萎缩得挥不动了。"

  卡洛斯"呃"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觉得……这位让人尊敬的老先生,有些脑补过头,尴尬了好一会,才吐出一句:"不要紧,会好的。"

  史高勒摇摇头,那愁苦的目光在那几个趴下的金章脸上转了一圈,每个接触到这种目光的人都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坏事似的,简直抬不起头来。
  然后他拖着自己的手杖,带着一声沉重的叹息,落寞而缓慢地离开了。

  这使得卡洛斯简直都有点紧张了,回去的路上忍不住问伽尔:"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我有种好像撒旦明天就要卷土重来,圣殿马上要大难临头的感觉?"

  伽尔半个身体都是麻木的,连车都不敢开,只能在前殿售票处叫了一辆运送游客的出租,把阿尔多和卡洛斯带回去,他半身不遂地从副驾驶上回过头,对卡洛斯露出一个不大对称的苦笑:"没什么,大概觉得我们太让他失望了。"

  卡洛斯眨眨眼。
  "你呢?"伽尔突然问,他语气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急切。

  "什么?"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让你失望了?"伽尔艰难地问。

  卡洛斯在训练场的时候话说得有些重了,本来就在后悔,立刻飞快地摇摇头,露出一脸:"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就算你是废柴也是我的骄傲"的傻样来。

  伽尔没领情,他垂下眼,略微有些像卡洛斯的侧脸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落寞:"也是……你大概从来没有对我们抱有过希望吧?"
  自从你掉进我家后院里,连伤都没养好就整日奔波,大概是觉得……任何事都可以自己解决,而从没有想到要借助现在这个徒有其表的圣殿的力量吧?

  "伽尔……"卡洛斯刚说到这里,就被阿尔多不动声色地盖住手背,卡洛斯的手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撤出来,阿尔多却半睁着眼,对他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安静闭嘴。
  鉴于像卡洛斯这种神经比腰还粗的人,是绝对不会理解别人的多愁善感的,他的安慰也通常会变成一场弄巧成拙的悲剧。阿尔多认为自己是在阻止他说蠢话——当然啦,正直的阿尔多大主教是绝不会承认他是在趁机占便宜的。

  阿尔多有时候想起自己的忍耐和自制力,都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现在几乎已经练成了这种近乎……嗯,那些小青年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精神分裂"的绝学。

  他能够一边坐在那里、老神在在地做世外高人闭目养神状,一边疯狂地肖想着旁边这个人的身体、灵魂以及一切。
  或者一边满脸正直地看着他修理后辈们,时而配合史高勒先生那苦大仇深的表情凝重地摇摇头,一边神游天外地在脑子里想着把卡洛斯按在花园里狠狠地干。

  当卡洛斯一直在致力于泼他凉水的时候,这种焦灼还时时被他冰冷的眼神和伤人的话浇灭,大概痛苦总是让人清醒,阿尔多那时目标明确思路清晰,能不断调整行动方针,以及时不常地被圣殿发生的一些措手不及紧急任务打扰。
  可是当卡洛斯终于答应考虑一下,不再找他麻烦的时候,阿尔多却发现遭了——自己好像时时刻刻被架在火上烤一样。

  人总是不满足的,一点点的得到,反而会让他渴望更多。
  他总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快到头了。

  "真是太不好办了,"阿尔多用正直严肃的表情看了卡洛斯一眼,然后正人君子一样地端坐在出租车后座上闭目养神,"他妈的。"

69、第六十九章 弗拉瑞特庄园

  他们回到伽尔家里的时候,在门外就听见房子里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本来就有点半身不遂的伽尔手一哆嗦,钥匙掉了下去。

  他还没来得及弯腰,卡洛斯这个身体快于一切的家伙就已经把门给踹开了,门轴断了一半,尴尬地卡在那里,卡洛斯一只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却在看清了坐在地上的埃文时愣在了门口,有些呆地问:"你在干嘛?"

  埃文被门外一声巨响吓得直接从沙发上滑了下来,正四脚朝天地坐在地上,脸上还沾着鼻涕和眼泪,而客厅里的家庭影院里面,一只看起来已经几百年没洗过澡的僵尸,正在特写镜头下摆它们呲牙咧嘴的经典pose,追逐着长跑运动员出身的男女主人公。

  卡洛斯抬头看了看屏幕上支离破碎的残肢以及逼真的血,再看看埃文,快乐地说了他贱兮兮的推测:"嘿哥们儿,你脸上那是被吓哭的结果么?"
  埃文的脸红成了一个烂番茄。

  伽尔叹了口气:"我找人修门。"

  里奥?严重欲求不满的?阿尔多先生用他无比严厉的目光扫了埃文一眼,然后一声不响地拿起沙发上放着的一本古籍,眼不见心不烦地上了楼,想着:这帮碍眼的蠢货。

  不过他楼梯走了一半,手机突然响了,一时间在场的另外三个人全部以一种膜拜的姿势仰望着他,阿尔多动作一顿,虽然不大熟练,但好歹算镇定自若地接了起来,毫无障碍地对另一头说:"喂你好……嗯,是我。"

  就这么一边低声应答一边继续往上走去。

  "不学无术。"过了好久,伽尔才说。
  "我也觉得。"卡洛斯羡慕嫉妒恨地说,"他一定用了不少时间去摆弄那个小盒子。"

  伽尔慢慢地扭过头去:"我是在说你。"
  卡洛斯:"……"

  "我给你的那本现代生活常识扫盲,你一定没看完。"伽尔颇为怨念地说,"不,你真的翻开过扉页么?"

  "我已经看了十页了!"卡洛斯分辨。

  "小半年看了十页。"伽尔点点头,诚恳地指出,"您可真是勤奋得叫人印象深刻,祖先先生——另外我还听说,你还在高速公路上骑着一辆必胜客外卖电动车狂奔过,不得不说,这真是非常有创意。我觉得,当年美国人竟然没有用它来登月,充分证明他们是个肌肉堵塞脑子、没有一点创造力的傻大个民族。"

  "是啊……"埃文?吓哭了的?戈拉多先生大概为了报复卡洛斯的"心直口快",非常不厚道地在接口插了话。
  这时阿尔多似乎有什么急事,随便拿了一件外套急匆匆地从楼上下来:"我要出去一下。"

  然后他就听见了埃文的下半句,埃文按下了电影暂停键,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你为了骗取那辆可怜的送餐车的驾驶权,还非常没有公德心地吻了一个傻乎乎的龅牙妹。"

  阿尔多的鞋底在地板上轻轻地擦过,脚步"嘎吱"一声停住了。

  "哦。"埃文仿佛是后知后觉地看了看阿尔多,那表情简直让人相信,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阿尔多脸上带了一点轻描淡写的笑意,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就让人觉得冷森森的,他侧过头,目光扫过卡洛斯——后者这个没下限的小流氓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竟然低了下头,难道这个不明生物其实也是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么?
  真是本世纪的重大发现之一!

  埃文打了个哆嗦,听见阿尔多先生"和颜悦色"地问他:"你方才说了什么?"
  颤抖帝埃文:"我我我我我我我……忘了……"

  "嗯,没关系,慢慢想。"阿尔多说,"晚上回来再告诉我也可以。"
  他说完,大摇大摆地出门走了,披上外衣,把钥匙手机塞进兜里,钱夹子塞进风衣的内袋,在门口拦了一辆刚好经过的出租车——一系列动作简直和土生土长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人和人之间的智商差异,其实真的有那么大么?

  埃文扑过来,一把抱住卡洛斯的大腿:"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卡洛斯看着埃文抹在自己裤子上的鼻涕,慢慢地……露出一个狞笑。

  这天,直到阿尔多披星戴月地回来,埃文还躲在自己房间里不敢露面,而伽尔正在院子里对着沙袋练习,他的肩膀已经被处理过了,仍然能看出绷带下面肿起来的一块,春天的夜里依然是有些凉的,他却只穿了一件背心,依然汗流浃背。
  阿尔多发现,卡洛斯站在二楼的窗户边上,正默默地看着伽尔,于是悄悄地上了楼。
  卡洛斯的房间门没有关,他于是自己走了进去,轻声问:"既然担心,为什么不阻止他?"

  "他让我想起查克。"卡洛斯说,"父亲刚去世的时候,每天他都在和我跟妈妈互道晚安以后,去卧室里装睡一会,夜里再爬起来去书房处理没做完的事,可惜我妈妈一直不知道。"

  "我让你失去了他们,对么?"过了好一会,阿尔多才低声说。
  卡洛斯沉默。

  尽管他知道自己应该否认,但是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尔多松了口气——还好,他还算坦诚。
  卡洛斯一直是个很坦诚的人,即使对刚认识的朋友——他不喜欢虚伪客套的那一套,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毕竟是弗拉瑞特家的小少爷,对于不想打交道的人,他当然知道怎么样敷衍躲避。

  "我可以补偿。"阿尔多略微往前走了一步,胸口几乎贴在卡洛斯的后背上,却并没有触碰到他,而是站在一个非常巧妙的、既不显得逼得很紧,又非常有存在感的一个位置上,他说,"我不能把他们还给你,但是我希望有一天,我自己能代替他们。"

  卡洛斯为了生计,曾经为吟游诗人填过很多酸溜溜的词,不少都是歌颂狗屁不通的爱情的,他耸耸肩,头也不回地点评说:"略假,老词了。"
  阿尔多一滞,然后他突然轻轻扳过卡洛斯的肩,猝不及防地凑上去轻轻地吻了卡洛斯一下。

  卡洛斯一呆。

  阿尔多睁着眼,看进他的眼睛,一只手撑在窗户上,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捏住卡洛斯的下巴,温柔地舔过他的唇瓣,并没有深入,只是浅尝辄止,呼吸放得极轻极长,克制地屏着,最后又近乎甜腻地在卡洛斯的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这才留恋万分地往后撤了一步。

  卡洛斯从来不知道阿尔多竟然敢这么肉麻,呆滞地站在原地。

  阿尔多顶着他那种一辈子都很镇定的表情说:"我会做到的。"
  说完,竟然没别的话,就这么大步转身走了。

  卡洛斯:"……"
  这是什么和什么?

  阿尔多大主教认为自己的战略性转移非常不错,很具有让人反思并意犹未尽的效果——是啊,英明神武的大主教先生绝对不承认,自己是因为身体产生了某种不和谐的变化,而仓促逃走的。

  卡洛斯在窗边干巴巴地站了好一会,忽然叹了口气,好像有人在他的心里点了一把火,那熄灭了不知多久的火种轻易地就被吹起了细碎的火花。
  这让一向决断利落的卡洛斯难得地有些迷茫。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突然推开窗户,直接从二楼一跃而下:"嘿,小伽尔,对着个麻袋有什么意思,我来陪你过两招!"
  伽尔猛地把沙袋戳了窟窿:"谁是小、伽、尔?"

  卡洛斯大笑起来:"埃文!埃文出来!别在对着电视练胆子了,男人不见点血怎么能长大?"
  埃文大难临头地挠着墙:怎么又被这祸害想起来了?

  伽尔自愿把特训加为了别人的几倍,每次只认领最艰难的任务,出去一段时间,就会伤痕累累地回来,在治疗师不给签名之前,他会利用这段时间疯狂地投入到卡洛斯的训练中,白天在圣殿里,晚上还要继续。
  一个人可以有多大的改变,只要看到伽尔就明白了。

  这个稳重的、看起来甚至是斯文的年轻人,有一段时间竟然变得杀气腾腾起来,以至于叫看着他的人都忍不住担心起来,路易甚至亲自陪他出了两次任务,然而慢慢地,那种杀气又渐渐地淡下去,伽尔变得比以前更加内敛起来。

  他在慢慢地变得强大。

  也许有的时候,一个人强大与否,不在权力财富或者其他什么……而在他的心——当他碰见强大得仰断脖子也追不上的对手或者榜样时,能不怀疑自己、从此一蹶不振,而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努力地往前追赶,无论经受什么打击都决不放弃。
  那么他成为一个从里到外都很强大的人,其实只是时间问题。

  连卡洛斯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对伽尔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放任和无原则的纵容,慢慢地变得严厉起来——这个不着调的家伙竟然也能像一个真正的家长那样,在每次训练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当场指出他的不足,对他临阵时的每一个动作都亲自把关,并且在改不过来的时候上手敲打。
  当年他的格斗老师的一句名言——只有被打疼了,才会记住。

  三个月以后,萨拉州的夏天已经进入尾巴,初秋的凉意冲散了酷暑,在杰森街区被卡洛斯斩了半个角就逃之夭夭的影子魔终于露出了行踪,伽尔立刻带人去追了。

  而这天下午,阿尔多突然从圣殿里,把正在蹭着"追踪监控技术"课听的卡洛斯拖了出来,他们在人来人往的萨拉州乘坐了地铁,不知道转了多少圈,阿尔多才带着卡洛斯来到了一片建筑工地上。
  卡洛斯迷茫地看着不远处的街区和繁忙的十字路口,又看了看进进出出的工人,莫名其妙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阿尔多微微地笑起来:"一百多年前,卢克舍利河已经因为城市规划被改造了,你可能觉得有些认不出……"
  他的话还没说完,卡洛斯骤然睁大了眼睛:"这是……这里……"

  "是的,一千年前,这里曾经有一个庄园,它属于弗拉瑞特家族,"阿尔多顿了顿,"非常巧,一千年以后,兜兜转转,它再次属于另一位姓弗拉瑞特的先生。"
  "什么?"卡洛斯轴得生锈的脑子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我把这块地方买下来了。"阿尔多决定直抒胸臆。
  卡洛斯震惊地看着他,然后脱口问:"你哪来那么多钱?"

  阿尔多:"……"
  这回连卡洛斯也感觉到自己没抓住重点。

  "我有自己的产业,鉴于我知道自己有一天还会醒来,所以把它们兑换成了黄金保存——放心,用不着你按揭还贷款,这是一次性付清的。"阿尔多说,"只是无论是兑换资产还是购买这块地,都需要不少手续,幸好有路易帮我找了个能专门处理这些事的助理。"

  卡洛斯顿时羞愧了——他想起伽尔那句"你连一个子的遗产都没能留给我们"。
  然而下一秒,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起毛来:"等等!你刚才说……"

  "是的。"阿尔多看着他,"我买了这块地,以你的名义——等工人们建造好了,你就可以回家了,以后也再不会有后人抱怨你没有遗产了。"

  "不不不不不!"卡洛斯差点结巴了,"我不能……"
  "那些钱并没有更好的用途。"阿尔多抓住卡洛斯的手臂,把他拉近自己。

  "哦,好吧好吧,听着,"卡洛斯按了按自己的额头,"确实,让曾经是弗拉瑞特庄园的地方改姓别的,想起这事来,我可能会诅咒买下这里的那个'暴发户',当然我可没说你……可、可我不能……我的意思是,这是你的私人财产买的,这样不……"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生活。"阿尔多轻轻地打断他的语无伦次,"像我梦想了一辈子的那样,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卡洛斯哑然。

  "如果你不愿意,"阿尔多酸涩地笑了一下,"那其实也没有关系,因为地也好,庄园也好,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我需要的只不过是再回到地宫,躺回那个棺材里而已。"

70、第七十章 无题

  卡洛斯觉得,他自己能说的话,在那一瞬间全被阿尔多堵死了。

  不然该怎么办呢?
  "那你就滚回你自己的棺材里吧"——这听起来像人话么?
  "我接受你房地产的贿赂,以身相许了"——这又是什么情况?什么地方坏了么?

  他不开口,阿尔多就静静地等着,两位容貌英俊气质不凡的先生直挺挺地站在一个建筑工地边上大眼瞪小眼,很快就引起了无聊的工人们残酷的围观。

  阿尔多察言观色,发现卡洛斯一脸纠结,但是没炸毛,顿时心情亮了。
  他知道在弗拉瑞特庄园的旧址上拿这种话逼卡洛斯,实在是很无耻,但是他真的急于进度,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马上走出下一步棋,于是急不可耐地试探。

  看到卡洛斯的反应,他就知道自己的试探是正确的。

  像这种臭脾气的家伙,一向喜欢占据主动,别人的逼迫说不定会让他当场翻脸,可他没翻脸不是么?这是个好兆头。

  三个月以来,就算是流水滴石,也能把石面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坑来了。

  阿尔多的手慢慢往下移动,顺着卡洛斯的胳膊,一直攥住了他的手指,温热的掌心托起对方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有些冰凉的手指,无比虔诚地在上面烙下一个轻轻的吻,然后他的眼角眉梢轻轻地垂下,露出一个有点可怜的忧伤表情:"我知道自己应该耐心地等,不应该逼你,可是……"

  后面的话消失在了一声叹息里,卡洛斯的心都被轻轻地捏起了一点,吊在那里不上不下。
  阿尔多低着头,露出形状优美的眼部轮廓,嘴唇薄如一线,两颊的肌肉绷着,眼角微微有些发红,像是一个等着听关于他命运判决的囚徒。
  姿态弱势,但并不乞怜。

  卡洛斯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在他的手放下的时候,反过来握住,指尖蹭到对方掌心细细的汗,突然满心酸涩的茫然。
  我们是怎么走到了这一步的?他想。

  一闭眼,好像两个人还是当年了无心事,在圣殿里追跑打闹勾心斗角的小孩子,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而后又莫名其妙地和好,考试的时候较劲,做任务的时候也较劲,好像压过对方一次就是世界上最值得庆祝的事。
  可是忽然一千年,离分两处,当他们再次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才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也只剩下对方这么一个人,还知道那个湮灭在了历史里的、真实的自己。
  可他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阿尔多没有错过这一刹那的机会,他一把抱过卡洛斯,手指缠上对方的,交握地垂在身侧,他闭上眼睛,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非常自持地在心里对自己里程碑式的成功做出了一个简短的评价:里奥,干得好。
  然而他的双手却脱离了大脑的控制,原本温柔小心的拥抱终于破功,越收越紧,带着某种说不出口、甚至他本人也压抑着不肯承认的恐惧、庆幸、狂悲狂喜……与可怕的占有欲。

  卡洛斯觉得自己身上某一块骨头被压迫得"嘎嘣"一下,手指被阿尔多捏得变了形。
  他甚至有种错觉,好像自己这块废柴……其实竟然还挺珍贵的似的。

  那扫过他脖颈上的呼吸悠长而颤抖,像是一个从经年的噩梦里猛地清醒过来的孩子,神经绷得如同一根紧到极致的弦,稍微拨弄,立刻就会崩断。

  卡洛斯的目光透过阿尔多的肩膀,落在了荒芜一物的建筑工地上,有几个工人原本正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碰见他的目光,却露出善意的笑容,并且远远地对他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那是什么意思?说我干得好么?

  他苦笑了一下,心里想:"我才是那个……会一直把事情搞砸的人。"

  卡洛斯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阿尔多的后背上,像是小时候他自己被噩梦惊醒的时候长兄查克做的那样,以一种让人心里安定下来的节奏,慢慢地拍着阿尔多的后背。

  "你让我喘不过气来了。"卡洛斯轻轻地咕嘟了一声,却并没有挣扎。

  就在这时,阿尔多那个让卡洛斯万分羡慕嫉妒恨的"小盒子"响了,阿尔多毫不理会,直到卡洛斯硬是从两个人之间的间隙里挤进了一只手,把手机从他的外衣口袋里掏出来,趁机往后退了一步,才从连体婴的可怕状态里脱离出来。

  阿尔多脸色相当不善,目光非常阴郁地在屏幕上跳动的"梅格尔特"上面停留了一下,手略微有些哆嗦,解锁两边才成功,声音有些沙哑并且非常不友善地说:"什么事?"

  路易顿了一下,仿佛感受到了电话线那边的杀气腾腾,他准备了一下措辞,才小心地说:"有两件事我想您大概需要尽快知道,伽尔五分钟之前传来消息,他们已经围堵到了那只影子魔,据说它好像正被某种未知的力量吸引,前往米莱州香芒镇的方向。"

  阿尔多冷冷地问:"你找我就为了一只角被砍掉了一半的影子魔?"

  "不。"路易飞快地说,"我们的学者专家组前一阵子发现,水晶盒子具有某种信号一样的辐射,我们解码了它,发现它和香芒镇出产的某种晶石非常接近。"

  "嗯?"阿尔多一愣。

  "香芒镇出产一种名叫碧羽的绿宝石,据说因为天然碧羽的晶体里面会有自然结成的断层,在光下好像羽毛一样而得名,非常稀有,价格昂贵,但目前为止,并没有听说过它除了观赏和收藏外还有其他的用途,"路易问,"您怎么看?"

  "碧羽,我知道这种宝石。"阿尔多停顿了一下,偏头看了卡洛斯一眼,"在我们那个年代,它还有另一个名字——死神之翼,因为它的产地是神明止步的……"

  "阿拉古图,"卡洛斯接下他的话,"绝影山——这下热闹了。"

  阿尔多皱了皱眉,对路易简单地交代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他知道自己的约会恐怕是要泡汤了,看起来,他们大概需要立刻赶回圣殿。
  好像当年,明明气氛正好,却要被一个大呼小叫地跑过来叫人的家伙打断,然后各自领着任务天各一方一样。

  "我觉得我该退休了。"阿尔多说,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侧头,看了一眼在一边显得心事重重的卡洛斯,轻声问,"我能拉你的手么?"

  卡洛斯没听见。

  "卡尔?"
  "嗯?"卡洛斯猛地从重度走神里回过神来,呆了一下。

  阿尔多不问自取地扣住他的手,卡洛斯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下,然后他斟酌了片刻,语气低沉地说:"你其实不用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我,即使真的有,你做的也已经够多了……"
  阿尔多手一紧,顿住脚步:"你什么意思?"

  "我们都回不去那时候了,"卡洛斯静静地说,"你没必要非要还原那时候的……即使是一千年以后,你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其实没有必要因为我也恰好在这里,就让你那么费心……"

  阿尔多:"你觉得我只是觉得抱歉,用这种方式补偿你?"

  卡洛斯侧过身,幽潭一样的眼睛里平静无波地倒映着阿尔多有些扭曲的脸。

  阿尔多简直被他气疯了,却突兀地笑了出来,声音蓦地提高,受过伤的喉咙再次破了音:"你认为我说过的话都是在放屁?你认为我只是在用自己补偿你这个流浪多年的缺爱……智力缺陷儿童?你认为……"

  "那个时候,"卡洛斯声音不高地打断他,"你和我在一起,难道不是因为被我纠缠烦了,觉得我只是图一时新鲜,才半带敷衍地答应我,准备让我新鲜感一过就自己滚出你的视线么?"
  阿尔多呼吸一滞。

  他像是胸口最脆弱最致命的地方被人狠狠地用利器戳了一下似的……因为卡洛斯说得并没有错。
  也许爱情确实是神奇而伟大的,它甚至让卡洛斯这样粗枝大叶的人都能敏感起来,多年以后,就这样在人来人往的街边一语中的,毫不留情。

  卡洛斯眼睛一黯,轻轻地把自己的手从阿尔多手里挣脱出来:"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制造了好多麻烦,对不起。"

  可是阿尔多紧随其后再次紧紧地把他抓住。

  "我那时候年纪小……"他用了和卡洛斯完全一样的句式,随后话音止住,猛地抬起头,看着卡洛斯的眼睛,恶狠狠地说,"你确实应该抱歉,你为什么要在我那么年轻、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把感情塞给我,又让我在才刚意识到的时候,就轻易失去?"

  "你离开圣殿的那天晚上,我整夜都没睡。我在门上用指甲就着血刻下了你的名字,鼓起我这一辈子所有的勇气,才在最后一刻,终于想要出去找你,找莫卡洛斯老师,可是他派人打晕了我,并教给了我这一辈子最刻骨铭心的一课——有些机会是稍纵即逝的,没了就是没了,胆小鬼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可悲的可怜虫,因为他连自己要迈哪条腿都要犹豫再三!"

  "好了……"卡洛斯低声说。

  "闭嘴!我还没说完!"阿尔多低吼,"你觉得卡洛斯?弗拉瑞特死于十六岁那年的夏天,那我呢?我从那之后,每天入睡的时候做着关于你的梦,每天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说服自己这只是个幻觉,我还有别的办法,只要我足够强大,总有一天还能挽回你,可是十年以后我真的足够强大了,你回来却不是为了我,你甚至……你甚至当着我的面再一次消失!"

  "够了,"卡洛斯突然伸手勾住他,把阿尔多拉了个踉跄,然后双手拢住他的肩膀,在他的嘴角上落下细碎的亲吻,"够了,别再说了。"

  "是你把我的人生硬给切成了两半——而现在,你怀疑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安慰你补偿你?"阿尔多冷笑了一声,他抬手掐住卡洛斯的脖子,阴测测地说,"我恨不得让你去死。"

  卡洛斯并没有躲闪,他低低地说:"对不起。"
  阿尔多的表情变化了好几次,压抑地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最后终于软化下来,慢慢放开了卡洛斯被他掐出了一个印子的颈子,带着些委屈地小声说:"叫我里奥。"

  没有醉酒,没有逼迫,没有精心算计,只是想让你……再一次用那种亲昵的语气,叫一声我的名字,好让我知道,我并没有被遗忘、被抛弃。
  而你还在这里。

  卡洛斯叹了口气,搂住他的腰。
  "里奥,"他说,"我很抱歉。"

71、第七十一章 香芒小镇

  时间会让一切清晰的感情变得模糊起来,所以在久别重逢的时候才有近乡情怯。
  因为久远到好多细枝末节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唯有当年最刻骨的喜怒哀乐,还毫无逻辑、毫无关联地扭曲在一起,滚来滚去打成一个节,让人几乎分不出自己是爱是恨,那些历史遗留问题复杂得就像一锅成分不明的隔夜饭。

  一笔难写。

  比如它让曾经敷衍着不肯施舍一点感情的孤独少年变得满腔执念,比如它让曾经固执着死缠烂打的坏小子变得迷茫困惑。

  传说世界上第一等的人才可以"杀伐决断",可是有时候,不带杀伐的决断才是最艰难的——因为这里头没有正确答案,甚至没有一个评判标准。

  "重新开始"并不只是一个词那么简单。
  但或许可以试试。

  毕竟……付出感情是一件那么累人的事,以至于在回首当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切的回忆、憎恨和欢喜都给了这么一个人,哪怕想要换一个人爱一下,都发现已经没有了力气。
  真正掏心挖肺、毫无保留的爱情,也许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能碰到。

  阿尔多骤然变得粘人起来,他仿佛对卡洛斯在街头说的那几句话耿耿于怀得不行,回去的路上一直缠着卡洛斯的手——这当然并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萨拉州近海,水汽充足,本来就闷热,此时夏末秋初余暑未消,很快,两个人的手掌就汗哒哒地黏在了一起。

  可是卡洛斯几次想抽出来擦擦手,都招来了阿尔多更大的手劲以及凶狠的瞪视。

  "但是你不觉得难受么?"卡洛斯终于忍不住,顶着出租车司机后视镜里奇怪的视线问。
  阿尔多干脆地说:"不。"

  卡洛斯:"我不会跳车的。"
  阿尔多不吱声,不过他那表情分明是在说"你干得出来"。

  卡洛斯叹了口气:"另外我觉得有点热。"
  阿尔多看了他一眼,敲了敲出租车司机的后座:"您能让车里的温度低一点么?"

  无辜被挑刺的司机先生扫了一眼已经拧到最大的空调,没好气地透过后视镜对他建议说:"下回您可以选择一个带滚轮的冰箱坐回去。"

  "其实我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卡洛斯耸耸肩。
  阿尔多看了他一眼,绷得发紧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最后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好像冰层破裂,流出春天开冻后的第一缕流水似的。
  这使得他纵容卡洛斯小心地掰开了自己的手,抱怨着在裤子上蹭掉上面沾着的汗。

  日子还很长,他对自己说着,靠在另一边的车窗上,侧头看着卡洛斯,感觉就像是终于抓住了牵着飘在空中的风筝的那根线。

  一个袖子上绣着竖琴标志的圣殿学者专门在门口等着他们两个,表情似乎有些焦急,在看清了出租车里面坐的人之后立刻迎了上来。

  "怎么?"阿尔多问。
  "阁下,我们找到了一块碧羽,进行第二次检验的时候,发现波长不知道为什么又难以匹配了。"头发花白的学者急匆匆地带着他们穿过前殿的员工通道,"虽然没能匹配,但八音盒第一次在别的时间发出了歌声。"

  卡洛斯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脚步一顿。
  阿尔多立刻好像脑后勺上长了眼睛一样,立刻也跟着停了下来。

  卡洛斯的手指轻轻地动了动,哼出了一段除了他自己以外别人都没听明白的曲调。

  "……"乱入的学者先生莫名其妙地问,"那是什么?"
  是哪个有着重口味的欣赏水平的种族编的歌?
  "嗯……"完全听不出来什么的阿尔多也只能通过逻辑进行推断,试探着问,"所以这是八音盒里的曲子么?"

  "从深海里、从高山下、从每一条岩石的缝隙里飞来的翠鸟,"卡洛斯翻了个白眼,非常自知之明地把哼曲子改成了念词,以求让在场的人类都能明白,"它只在破晓的晨曦里鸣叫,在第一缕阳光中离开,飞到谁也看不见的世界里,等待下一个天明。"
  "我想起来了,我当年去过阿拉古图。"卡洛斯说,"这是在离绝影山很近的一个小镇上,听生活在那里的小孩们唱的。"

  "记得写下来给我。"阿尔多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只要歌词就可以了。"
  他们进入了地宫里存放水晶八音盒的房间里,现在那里已经被各种奇形怪状的仪器填满了,卡洛斯的目光仍然第一眼就被一个小玻璃台上摆着的碧羽石吸引了。

  那块碧羽足足有一个人的拳头那么大,灯光下可以看出里面的断层"羽毛"足有七八片,对于这种稀有的矿物来说,可以想象,应该是相当珍贵了。
  卡洛斯把那块碧羽拿起来颠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等着聆听他的高论,结果他犹豫了半天,才问路易:"你确定这玩意是真的?"

  路易的防辐射眼镜从鼻梁上俏皮地滑了下来:"……"
  国家博物馆会为您的质疑痛哭流涕的好么弗拉瑞特先生?

  阿尔多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放大镜,就着卡洛斯的手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然后给出了一个曾经收藏过很多珍宝的有钱人的鉴定:"真的。"

  "你确定?"
  看起来比起国博的名誉,卡洛斯更相信阿尔多的眼睛一些,然后他把这块珍贵的翠羽拿在手里,在所有人心惊胆战的目光下往上抛了抛又接住,非常疑惑地说,"可我还是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也许你想看看我们的元素分析?不过它确实是百分之百的天然碧羽,没有经过任何人工添加。"路易扶了一下滑下来的眼镜,"但是或许是因为打磨,导致它和你见过的原石或者半成品有些区别……"

  "这块石头是在哪里保存的?"阿尔多打断他。
  "博物馆,发掘于1823年。"路易说,"距今已经几百年了。"

  "也有可能是发掘出来的时间太长了,有些东西流失了——准备一下,我们去一趟绝影山,让伽尔带人到香芒镇会和,在此之前,我希望他能把那只已经残了的影子魔拿下,如果想留着它等到明年圣诞节加菜,我看就大可不必了。"

  阿尔多总是对各种没效率的工作进度感到不满,不过当他尖酸刻薄完毕以后转向卡洛斯,那语气就立刻遭遇分水岭一样地温柔下来了,还带着一点商量的口气低声问:"如果到了阿拉古图,你还认识绝影山的路么,我想地貌可能会有些变化?"
  "只要他们没在那里盖楼房或者修铁路。"卡洛斯说。

  狗眼都闪瞎了——路易面无表情地心里腹诽着。
  这时,门口有人晃了晃,艾美手里拿着一张表格和一支签字笔,在那里拼命地对着他晃。路易只得简单地交代了一声,脱下手套走出来:"什么事?"

  "签字。"艾美猥琐地搓了搓双手,"我听说上回卡洛斯他们弄死的那只影子魔被大卸八块了,有的地方被拿去补结界,剩下的过了三个月的审批阶段了是吧,嘿嘿嘿嘿,梅格尔特教官,我代表全体治疗师团队向您致敬。"

  路易想了想:"可以。"
  然后这个认真仔细的人,就接过艾美的审批申请细细地逐条核对起来,艾美无所事事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简直已经分不清心里的悸动究竟是不是自己在犯花痴了。

  路易的脖子上还有一道划伤,手背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传说是在培训课上留下的,可能伽尔的拼命也影响到了他,又或者……这家伙本来也是个很拼命的人。

  艾美从第一眼看见路易,就被这个人吸引了,当时他就在想,这么俊美的男人,如果能多笑一笑,一定能迷死不少人吧,可为什么总是皱着眉呢?
  但即使他总是皱着眉,也依然英俊得让人不敢直视,就像一块黑珍珠,连光华都内敛得悄无声息,却依然是稀世珍宝。

  哪怕是个人见人怕、鬼见愁一样的"稀世珍宝"。

  路易终于核对完所有条款,点了点头,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可以了。"
  艾美却没有伸手接,依然看着他出神,那眼神幽深得连浓重的眼妆都无法遮掩,乍看上去几乎像一只饥饿的兽。

  "伯格先生?"路易皱眉。
  "你还是觉得……我很恶心么?"艾美突然问。

  他目光轻微地闪动,一双眼睛好像一对易碎的玻璃,轻轻一碰就会分崩离析似的。路易的嘴唇不适地抿了抿。

  很多时候路易虽然苛刻了一些,但并不总是直抒胸臆地表达自己的不快——虽然他也没有什么快乐的表情,尤其艾美并不是他带的那些菜鸟学徒。
  这个人是个强大认真的治疗师,他救过很多人的命。

  如果可以的话,路易并不想伤害他。
  "你是个值得尊重的人,伯格先生。"最后,他只是用这样的话轻轻揭过,顿了一下,又说,"以前有冒犯的地方,可能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很抱歉。"

  艾美看着他,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有些难过的表情。
  "我明白了。"他终于轻轻地说。

  路易垂下眼睛,把签好名的审批表交到他手上,退后半步,客气地点了点头:"失陪。"
  艾美看着他的背影——比起正脸来,他更熟悉这个背影,这家伙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每次都是言简意赅地匆匆交代完,转身就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路易,看到了卡洛斯和阿尔多低声说了句什么,阿尔多就看着他轻轻地笑起来。

  也不是什么特别明显的眉开眼笑,或许卡洛斯说得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只是那么擎在嘴角,目光落在对方的脸上,显得那么专注,而且带着那种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情不自禁露出来的喜色。

  阿尔多不知道怎么的一偏头,正好对上艾美的视线,他似乎微微愣了一下,艾美伸手上举,仿佛捏住一个不存在的帽檐,然后虚空比了个脱帽的致敬动作,拿着他被批准的申请表转身离开了。
  "这里并不需要我。"艾美?伯格自嘲地想着。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物资准备和人员调动,十天以后他们到了传说中的香芒小镇。
  非常幸运的是,这里依然没有多少人为的痕迹,没有人能在绝影山上修铁路或者盖楼房——即使绝影山风景优美,附近甚至连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还有着稀有的新鲜空气资源。
  然而这个地处偏远的风景名胜的自然环境实在太险恶了,据说绝影山还是一座"处女峰",有记载以来,好几个来自不同国家的探险团队全都折在了上面。

  当然这是有误差的——因为这些废柴探险家们的半途而废,所以他们没有看到山顶上最显眼的那块石头上,某人毫无公德心刻下的那个"到此一游"。

  又过了三天,伽尔带着一群精英猎人以及他的废柴学徒埃文,赶到了香芒小镇。

72、第七十二章 莎朗

  古德先生实在是有钱有权,这个老东西执掌圣殿多年,政客该会的那一套他全部玩得转,周旋于各国政要之间游刃有余,竟然还能腾出点时间四处合个影什么的。

  路易一开口,他立刻给派了几车的物资,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武器装备,各种营养剂食物,防护服,药品器械乃至成吨的净化水——赞助者国籍不一。

  这些"奢侈品"送到的时候,卡洛斯正抱着路易的笔记本电脑,刚看完一部提倡毁灭核武器的科幻电影。这个从来没见过圣殿如此财大气粗的倒霉孩子,目瞪口呆地从楼上望见"卸货"的几位先生足足忙了一个下午,还有两辆车停在那里。
  终于忍不住推开窗户,冲下面被抓来正临时帮忙登记物资的伽尔喊了一声:"古德先生为什么不干脆给我们一颗原子弹?这样我们就可以把绝影山蒸成一锅蘑菇汤,不用上去了!"

  "因为你也会成为那锅蘑菇汤里的作料之一,谢谢。"伽尔头也不抬地说。

  伽尔不敢抬头,虽然从来没抱过什么希望,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忍受喜欢的人被别人亲密地抱在怀里。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玩笑话,手上近乎机械地在表格里录入别人告诉他的名称和数字,然后默默地说服自己,错乱的荷尔蒙的作用只有十几个月的时间,然后所谓的"爱情"会在身体里慢慢淡化,最后像是一波如鲠在喉的病毒一样死去,被平静地排出体外。

  只有十几个月的时间,可以把它当成是一次对自己心智的锻炼。
  虽然真的很难过。

  阿尔多从卡洛斯身后过来,懒洋洋地把下巴垫在了他的肩膀上,半睁着眼问:"明天能上路么?"
  他作为一个已经不归人间任何部门辖制的老鬼,仿佛已经加倍地明白了什么叫"别人的看法都是放屁",自从他从地宫成功诈尸以来,简直我行我素,还特别喜欢在别人面前粘着卡洛斯,以表明自己的所有权。

  当然,这种情况在伽尔他们也到达香芒小镇之后,就愈加严重了。

  "大概吧,"卡洛斯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我们上回可没有准备这么长时间和这么多东西。"

  阿尔多拖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有些困倦地把手头看了一半的书丢在一边,枕在他的腿上,抱怨说:"我累了。"
  "因为你整整一天都在看那本臭哄哄的书。"卡洛斯的目光在血红的书脊上划过,皱了皱眉,"你什么时候又去了唐格思古堡?"

  "两个月以前,"阿尔多顿了顿,故意说,"就是你明明答应了我考虑,还每天想方设法躲着我的时候。"
  卡洛斯本来想对唐格思古堡那个鬼地方发表几句负面看法,结果硬是被他这一句话给堵了回来,哑然了好半晌,最后气急败坏地说:"可我又没躲开!"

  阿尔多把脸埋在他的小腹上笑了起来。
  他抬起手搂住卡洛斯的腰,那腰线非常清晰利落,顺着脊柱走向尾端而微微凹进去,盖着薄薄的、但流畅漂亮的肌肉。
  细,但不削瘦,充满了叫人爱不释手的力量感。

  "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再去了。"阿尔多抬起头来。
  他答应得实在是又痛快又善解人意,弄得卡洛斯都愣了愣:"呃,我倒没有那个意思……"

  "没关系,"由于唐格思古堡的特殊性,有些密道是人类无法打开的,多年来,里面储藏的东西几乎成了阿尔多的私人财产,不过反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扔了就扔了,他伸手缠住卡洛斯垂在腰下的一缕头发,用指尖蹭着发梢打着卷,轻声说,"你为我担心,想着和我有关的事,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听我说话,就已经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幸福了,我直到现在都很害怕,每天睡醒睁眼的时候,都会有一刹那担心,这其实只是我自己的幻想,你还是不理我。"

  卡洛斯实在有些招架不住这种路数。

  阿尔多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说:"所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卡洛斯顿时给吓得不敢说话了,恨不得在嘴上贴一张透明胶。

  阿尔多要求:"跟我说说上回你为什么来绝影山。"
  "哦,"卡洛斯就开始老老实实地交代,"是雇主委托我们找一种只生长在山壁上的植物……"

  其实……刚才那句"某人不管说什么某人都会答应"的话,主语和宾语貌似发生了某种奇怪的错误。

  唐格思古堡的一部分书籍并不是那么友好的,有些需要阅读者的血,有些会不由自主地吸食阅读者的生气,看起来非常费神。大概因为太放松了,过了没多长时间,阿尔多竟然枕在卡洛斯腿上睡着了。

  卡洛斯把他放在了一边的长沙发上,盖上了一条毯子,然后蹲在远处,捏着鼻子用他的剑挑起了阿尔多正在阅读的书,发现它的名字就叫做《克莱斯托史》。
  里面至少用了五六种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语言,非常晦涩难懂,活像大百科一样,书籍处有至少一分米以上厚。

  为什么唐格思古堡的迪腐主人这么喜欢研究克莱斯托?这个疑问突然闪过他的脑子——还有那个饲养无数凶猛迪腐的死亡谷,能让迪腐轻易进化的钥匙,千年前那个禁锢撒旦的禁咒……都是怎么回事?
  是什么让克莱斯托一族对迪腐的理解,比和迪腐作战了几千年的人类还要深刻得多?

  不过卡洛斯对这些深奥的问题,只思考了两分钟,就决定站起来走人,把这个工作留给阿尔多——他一思考就比较容易饿,卡洛斯认为,即使古德先生很财大气粗,但浪费粮食也是不对的。
  大概世界上总有一些没出息的蠢货不思进取地认为,当一辈子打手就是个不错的工作。

  卡洛斯和路易打了声招呼,自己出门去了。
  香芒小镇似乎还保持着远古时期的淳朴,一直不见多繁华,也不见多落魄。街道非常狭窄,有些地方甚至还是土路,建筑普遍不高,很多都带有自己的小院子。临街的门口坐着老人或者几个笑闹的孩子,偶尔遛狗的年轻人优先地与他擦肩而过。

  他似乎漫无目的地在小镇上逛着,时常碰到几个没在忙、出来走动的猎人,他们会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虽然这位临时教官在训练的时候把他们折腾得很惨,但是下了课绝对是可以勾肩搭背地一起出去喝一杯的,更何况这家伙可是绝大多数人童年时候的偶像,即使他偶尔会做一些让大家都比较幻灭的事。
  香芒小镇并不大,以卡洛斯的步速,大概不到四十分钟就能走完一圈,小镇上还保存了不少古建筑,虽然没有他们那个时代那样古老的,但街道的布局却一直没什么变化。

  围着香芒小镇转了一整圈以后,卡洛斯终于停下了脚步,转向了一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太:"您好夫人。"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您好先生。"

  "请问您知道毛榉坡这个地方么?"
  老太太迟疑了一下:"抱歉,您说什么坡?"

  "很久以前的时候是这么叫的,也许现在已经改名字了,"卡洛斯想了想,"我有些不确定,是不是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有一个小山坡,有人说那里其实就是绝影山的外延,下面还有一条小河——当然它可能已经干了……"
  "哦!"老太太恍然大悟,"您是说情人坡嘛,对啦对啦,就是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不过那可不是个好地方,很多好奇的游客听说这个名字,就想去看看,可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情人坡在过去,就是一块墓地,我劝您还是到别的地方去参观吧,比如香芒镇博物馆什么的。"

  卡洛斯没说什么,对她抬了抬帽檐以表致意,然后转身往前走去。

  小镇在千年的时间里饱经风霜,而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旅人的皮肤却依然年轻而富有活力,曾经满载悲伤与生离死别的毛榉坡竟然换了那样一个浪漫的名字,那千年前的白骨是不是已经化成了飞灰呢?
  靠山的小镇和萨拉州不同,秋风此时已经有了瑟瑟的感觉,卡洛斯独自来到了人迹罕至的情人坡上,令他惊奇的是,山坡下的河水竟然还在,可是山坡已经大变样了,那层层叠叠的梯田几乎让他认不出来路了,他只有一直往上走,进入传说中满是坟墓的不祥的林子里,在阴冷的墓地里转了一大圈,却还是失望了。

  也对,他们当时只做了一个简单的小坟包,用石板刻了个名字就立在了上面,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下墓室,怎么可能保存一千年呢?
  说不定等认识一个人的亲戚朋友都死光了,墓地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卡洛斯在林子里徘徊了一阵子,等到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才彻底死心,打算往回走,可是这时,他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嘶哑惶急,活像掉了魂似的。
  卡洛斯脚步在原地顿了顿,等那声音近了一些,确定是在叫自己。
  他发了一个出外勤的时候常见的信号咒文,明亮如火花似的光在空中炸了起来,能传到很远的地方,然后坐回原地等。

  十分钟以后,已经愤怒到暴走的阿尔多一把拎起了他的领子,手都在抖,简直说不出话来。

  "抱歉,"卡洛斯立刻抢在前面说,"我和路易打过招呼了,只是稍微有点迷路,没想到耗费了这么长时间。"

  阿尔多死死地盯了他半晌:"我只是小睡了一会,醒来就发现你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而我知道……这里!就是这个该死的小镇,是当年莎朗?布鲁斯的生活的地方,我还知道她就被埋葬在这里!"
  他阴测测地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问:"你想知道我的感受么?"

  卡洛斯吃了一惊:"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在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面前提到那个女人之后,我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挖出来!"阿尔多猛地松开手,狠狠地深吸了几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下来,然后他说,"所以我知道你其实对她不感兴趣是吧?平庸怯懦的少女,她在你面前说得出一句完整的话么?我知道你喜欢的从来不是这种类型……"

  "里奥,"卡洛斯打断他,不慌不忙地坐回到方才那块大石头上,双手交叉撑在膝盖上,平静地说,"我确实不爱她,否则就不会把她一个人埋在这里。"

  阿尔多呼吸一滞。
  卡洛斯微微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我会陪他一起在躺在里面。"

  接着他拉过阿尔多的手,腾出一点地方:"过来,陪我坐一会。"
  阿尔多迟疑了一下,在他旁边坐下来。

  "我跟莎朗不大熟悉,"卡洛斯说,"也真的没说过几句话,我认识她的时候,这个小姑娘就已经重病垂死了,尽管我那时也没好到哪去——刚从绝影山上下来,只剩下半条命,在布鲁斯家里养伤就养了半年多。"

  阿尔多伸手抱住他。

  "结果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养好伤离开,照顾莎朗的医生就嘱咐家人准备棺材了。她最后的愿望是当一个美丽的新娘,我当然要满足她。另外她并不是什么平庸的女人,莎朗其实是个不错的姑娘……"
  阿尔多的手紧了一下。

  "就像我自己的小妹妹一样。"卡洛斯大喘气地补完下半句。
  然后他恶作剧似的笑了起来。

  他没来得及笑完,阿尔多就栖身把他按在石头上,扣住他的后脑吻了上去。

  情人坡并不是个很好的接吻环境,鉴于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四下还有鬼火晃来晃去,而慢慢暗下来的林子尽头,一双暗红色的眼睛闪了闪,牢牢地盯住两个人的方向,似乎犹豫不决是该悄悄离开,还是……

73、第七十三章 秘史与承诺

  阿尔多伏在卡洛斯的颈侧,咬牙切齿地问:"是什么玩意?"
  卡洛斯的手指无意识地揉着他的脖子,无声地笑了起来:"迪腐……没有直接扑过来,看样子是能感觉到我,如果是恶魔级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撑起了'界',所以……"

  "胆子倒是不小。"阿尔多冷冷地哼了一声。
  如果能刨除掉这个瘆人的背景,这两个人简直就像凑在一起耳鬓厮磨地说情话。

  "啊……"卡洛斯轻轻地感叹了一声,"居然过来了,看来至少应该是个二级。"
  "我想不是。"阿尔多先是皱了皱眉,但随后扫了一眼卡洛斯极近的侧脸,一本正经的表情又消失了,他的嘴唇轻轻地在卡洛斯脸颊上擦了过去,小声问,"如果不是的话怎么办?你自己脱干净让我为所欲为一回,怎么样?"

  卡洛斯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阿尔多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反过来还差不多!"

  与此同时,一道腥风呼啸着扑到了他们两个方才所在的位置,卡洛斯的剑从新的剑鞘里拔/出来,寒铁彼此摩擦,发出一声清啸,森冷的剑刃在墓地的林子里折射出一抹幽幽的鬼火,笔直地横扫了过去。
  一片从枝头落下来的叶子被剑的尾风擦过,"啪"地断成了两截,像两只枯叶蝶一样被卷了出去。

  然而下一刻,卡洛斯就发现自己失去了那只迪腐的踪迹,他匆忙间往后撤了一步,手臂及时收了力,重剑只是轻轻地在岩石上碰了一下。

  两个人彼此对视一眼,阿尔多轻轻地说:"暗精灵。"

  "那不可能,"卡洛斯说,"没有一只暗精灵能躲开我的……"
  他的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卡洛斯自己突然愣住。

  "怎么?"阿尔多问。
  "我想起来了,当年在将近山顶的地方,我们的一个同伴声称他看到了雇主说的那种植物,"卡洛斯回忆起那些年代久远的事,可他整个人却没有丝毫放松,如果以为他放松了警惕去偷袭,一定会尝尝被穿成串的滋味,"我们都不相信,因为传说那鬼东西只长在山顶上,他一个人过去查看,我们就站在离他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那里被斩首,却谁也没来得及救,因为我们都没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杀了他,那快得眼睛看不清的东西,难道也是一只暗精灵?怎么可能……"

  "你是说……"
  "小心你后面!"

  阿尔多没等他开口提醒,就已经察觉,他一侧身闪过,感觉那东西几乎是擦着他的衣角过去,卡洛斯这回站在一个非常容易出手的角度,电光石火间重剑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毫不迟疑地往前一送,一声尖叫震得人耳朵生疼,一片半米大的漆黑的翅膀掉在了地上。
  黑紫色的血飞溅出去,失去了一只翅膀的迪腐笔直地掉在了地上,竟然是个有一米多高的暗精灵,佝偻着的身体上布满粘液,身后长着肉瘤一样的鼓包和展开后足有它身体那么长的翅膀,暗红色的眼睛闪着贪婪的光。

  它落地的刹那就判断出了自己不可能讨到便宜,顿时想要逃跑,然而还没有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就被"空气"绑住了。
  看不见的法阵缠在它身上,让这只暗精灵连呼吸都非常困难,它瑟瑟发抖地僵立在了原地。

  "暗精灵,变异的,就像那只吃了钥匙的黑鱼,"阿尔多蹲下来,从都里摸出一块手绢来,隔着自己的手捏住了迪腐尖尖的嘴,"怪不得它敢过来——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大、速度这么快的暗精灵。"

  "你要把它活着带回去研究么?"卡洛斯收回剑问。
  "当然不。"阿尔多这么说着,他面前的空气突然扭曲起来,那只以人的喉咙为食的暗精灵连一声都没吭,就被活活扼死了,阿尔多解下自己的外衣,把它的尸体卷在衣服里,至少百斤重的东西,被他一只手就给轻轻松松地拎了起来,"不过我觉得它的血管用来缝衣服还是不错的,我记得你很喜欢这种闪闪发光的阿罗之线。"

  卡洛斯紧走了几步跟上他,奇怪地问:"你知道变异是什么引起的了么?"
  "有一些推测,恐怕就是凯文?华森暗示我们到这里来的原因。"阿尔多耸耸肩,"还记得那孩子的爷爷么,我想你明白他是怎么死的。"

  "什么?不是影子魔么?"卡洛斯直眉楞眼地问。
  "……"阿尔多还以为他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了,看来是自己想太多了。

  "不,"阿尔多叹了口气,耐心地说,"克莱斯托一族对付迪腐有自己的办法,他们几千年前就饲养过那玩意,就算忌惮成群的迪腐,单只的影子魔对他们来说,也应该没有那么大的威胁。"

  "但不是有两只影子魔一直不知死活地跟着那个道格拉斯?"卡洛斯一愣。

  "我觉得通过死亡谷的事,聪明绝顶的弗拉瑞特先生会推断出,那其实是他自己养的。"阿尔多柔声细语地讽刺说。
  卡洛斯的回复是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好吧。"阿尔多无奈地说,"老华森的记忆被影子魔抹掉,我觉得与其说是迪腐杀人,还不如说是某人因为某种原因杀了他,并操纵了影子魔抹掉了证据。"

  "你暗示道格拉斯是凶手?他为什么这么做?"卡洛斯顿了顿,随后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克莱斯托并不以杀人为罪,也不认为自己应该受人类的道德和法律限制,能让大祭司动怒……杀害同胞?不,华森先生那种老东西我真不认为他能干掉谁,而且看起来克莱斯托也没什么同胞爱。那么既然他们传承的是记忆,难道……华森先生犯的罪行是泄密?"

  "老华森的一个儿子被他送进了圣殿,非但没有接受克莱斯托的传承,反而成了一个猎人,"阿尔多说,"我想他的偏向已经很明显了——看来不是每一个在人类社会里生活多年的克莱斯托,都像他们的疯祭司那么有种族自豪感。"

  "但凯文的叔叔莫名其妙地死了。"卡洛斯皱起眉,"难道后面也有道格拉斯的影子?包括把水晶钥匙泄露给迪腐?那货脑子进水了?"

  阿尔多想了想,轻声回答:"如果我站在他那个立场上,说不定也会那么做——人类对克莱斯托族人的影响越来越大,很多带有克莱斯托血统的人没能接受传承,成了普通人,而现在有一个华森背叛,以后别的家族会不会也有同样的害群之马?"

  卡洛斯敏锐地听出他话里有话,追问:"那是什么意思?'别的家族'?"
  "嗯,其实我关注克莱斯托很多年了,他们的祭司大部分是天资良好的孤儿,或者某一个世家的旁支,而华森家族这一代只剩下了凯文一个人,却被接到神殿里选为祭司,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临近山下的时候,有一段路开始不那么好走,阿尔多自然而然地拉住卡洛斯的手,"从很久以前,我就有一个怀疑——要知道人类的世家可没能像他们那样随着时间的流逝保存得这么完整,而这次的事证明了我的猜测。"

  "什么?"
  "克莱斯托一族里,每一个家族传承着一个秘密。"阿尔多侧过头来,眼睛在夜空下发着光,卡洛斯有种错觉,好像这个稳重严肃的前任大祭司正像个孩子似的,在向自己炫耀他有多聪明似的,"从远古的时代就有传说,先有暗后有光,有光的地方必有影子,黑暗生物和地表生物就像是这世界的两面,克莱斯声称传承世界的记忆,我怀疑最核心的部分,就是关于这个的——所以一千年前,撒旦降临,逼着克莱斯托投向我们一方的时候,他们给出了那个不可思议的禁术。这也是为什么凯文可以被选择的原因:因为华森家族的秘密已经被泄露了,没有继承人存在的必要。"

  卡洛斯听完沉默了一秒钟,然后问:"这些事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阿尔多耸耸肩:"他们不是隐世么,我派人把所有露出来的端倪都追查了个底朝天,当年手里曾经有过一份克莱斯托各大家族的名单,现在还保存在地宫里,只不过没拿出来给古德先生他们。"

  卡洛斯有点惊悚地看了他一眼,最后选了一个中性的评价:"你执掌圣殿的时候,确实做了不少事——不过既然你知道了这么多,为什么没有行动过?我以为你会把每一个克莱斯托世家都控制起来,逼他们交出你想要的东西。"

  阿尔多笑起来:"想知道?如果你在所有人面前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卡洛斯顿了一下,理直气壮地反问,"我为什么想知道?"
  他是真不喜欢想那么多,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还真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

  阿尔多有些挫败,觉得自己有点贱,对方明明不感兴趣,自己还是很想说给他听——所有的事都希望他知道,哪怕他只是当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往心里去。

  "好吧……你知道,凯文?华森很喜欢你,"他慢吞吞地说,"那个小孩不知道是有什么问题,没有什么同龄的玩伴,大概你是第一个和他聊得来的朋友,即使接受了传承,他身体里有一部分还是属于做了十年的人类,所以他当时很想把你强留在神殿陪着他。"

  "啊?"卡洛斯完全不知道。
  "我们离开的时候,他看着你背影的时候的那个眼神,就是这么说的。"阿尔多说,"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心里明白,如果他敢,我会宰了他——我们俩都不想挑起战争。"

  阿尔多叹了口气:"人类的敌人实在太多了,克莱斯托留着那一个个足够他们保命的秘密,才能在以后一次又一次地以契约的方式和人类和平共处,不揭穿,不想逼得他们鱼死网破,这样我们双方都有生存的空间——经过一场黑袍之乱,我实在是觉得,一场战争能毁掉的东西,比它的胜利能带来的利益还要多得多。"

  可惜这个伟大的和平主义先生并没有得到共鸣,卡洛斯听完以后,没有任何见解要发表,他只是发了一会呆,然后伸出手说:"你拎着那东西的尸体沉不沉?给我拿一会吧。"
  阿尔多:"……"

  他雷打都不烂的镇定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龟裂,卡洛斯却径自接过了那只用外套裹着的暗精灵,随手在他头发上揉了一把:"你不是要退休了么,还没操够心?我看省省吧,等我们从这个鬼地方回去,我就带你去吃肯德基,那个白胡子爷爷炸得鸡很不错——以后还可以多出几次远门,我觉得你这个乡巴佬好像都没怎么离开过萨拉州,我可以带你出去见识见识。"

  阿尔多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么?"
  "难不成你还打算组个团?"卡洛斯好笑地反问,他们已经到了情人坡下,有几个猎人正打着手电在这里等他们,远远地招着手。

  "如果……"阿尔多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突然用一种非常不安的语气问,"如果有一天,我要躺回到棺材里,继续守护那个该死的结界呢?"

  "我以为我已经回答过了。"卡洛斯轻描淡写地说,"只要你不怕再过几千年以后醒过来,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具光秃秃的骨头架子。"

74、第七十四章 结界外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没被结界覆盖的地方,我想那就是绝影山。"在临到出发前,阿尔多是这么和所有在场的猎人们说的,此时圣殿精英到齐,二十六个金章到了二十个,所有不够资历的全都会被留在香芒小镇当后援,不被允许参加这次行动,阿尔多用一只手背敲了一下玻璃杯,指关节微微弯曲,在水光下白皙得几乎不像一个战士的手,他低低地说,"我希望你们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艾美在清点最后的药物,插话说:"我听以前挑战绝影山未果的旅行团成员说,一旦到了半山腰,连最简单的指南针都会失去作用,好像是磁场异常,无论是什么仪器都会受到干扰,这是真的么?"

  卡洛斯点点头。
  艾美忍不住追问:"那你上回是怎么确定方向的?"

  卡洛斯笑起来,露出两颗微尖的小虎牙:"因为我就是一根纯天然的指南针,菜鸟。"
  阿尔多解释说:"他对异常能量的感应能力比普通人高很多。"

  "哦!"艾美上下打量了一番卡洛斯,好像突然对解剖他的身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似的,"就好比狗对气味的敏感度是人类的几十倍那样么?果然上帝也会对头脑简单的人做出补偿。"
  卡洛斯:"说得对,人总得有些特长,就好像你对毒气的耐受程度远超平均水准一样——不然早被自己熏死了。"

  "如果你们俩能行行好,稍微消停个一分钟,"伽尔揉着眉心说,"我就给你们一人发一块糖,谢谢了孩子们。"

  路易丝毫也不受这些家伙们的影响,他仔细地思考了一下,又瞟了一眼某两个传说中"约会"的人弄回的战利品——变异暗精灵尸体一只,慎重地问:"所以阁下的意思是,绝影山上很有可能会有我们没见过的迪腐,高级甚至恶魔级,而且很有可能会像吞噬了钥匙的黑鱼那样,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异?"

  阿尔多点点头:"所以我提醒梅格尔特先生,你需要对伤亡做出预期。"

  路易沉吟了一会:"恕我直言阁下,我们上绝影山的目标是什么?要寻找什么?"

  "从深海里、从高山下、从每一条掩饰的缝隙里飞来的翠鸟,它只在破晓的晨曦里鸣叫,在第一缕阳光中离开,飞到谁也看不见的世界里,等待下一个天明。"阿尔多语气轻缓地复述出水晶盒子里面传出来的哼唱的歌词,"翠鸟很有可能暗示了绝影山的特产碧羽石,'破晓'是指黎明时太阳将出未出的时刻,也有人认为它是白昼和黑夜的交替,过去的吟游诗人,确实有把我们生活的世界视为'白昼'、把黑暗生物所在的地方喻为'黑夜'的习惯,如果是这样,那么翠羽石很有可能和黑暗世界的能量来源有关系——凯文?华森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

  路易吃了一惊:"您在暗示绝影山上的某种东西可以作为修补结界的能量来源。"

  "没有暗示,我几乎能确定。"阿尔多说,"上一次我们和克莱斯托结盟的时候,为表诚意,他们给了我们一副卷轴,那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禁咒,我想你猜得出里面的内容是什么。"

  埃文偷偷地对伽尔说:"伽尔导师,我能去么?"
  由于他那温和得如同幼师的导师突然发愤图强,可怜的埃文成为圣殿几十年来第一个实习期出的任务多于正经猎人的实习生,三个月的时间他几乎跟着伽尔跑遍了整个大陆,人也晒黑了一圈,本来就长得傻大憨粗,这时候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刮的胡子,再加上那一头钢丝一样的炸毛,简直就像头大狗熊。

  伽尔犹豫了一下,过了一会缓慢地摇摇头,小声说:"我觉得……可能不大合适。"

  "您瞧,我现在已经不是很晕血了,并且您不是说这趟任务回去以后,就可以给我申请通过实习了么?"埃文伸手抓住伽尔的衣角,用大狗熊的脸摆出小白兔的表情,可怜巴巴地央求着。
  他的手掌布满了被戳破的血泡的疤痕,很多已经磨成了茧子:"我保证不给您拖后腿。"

  这个保证真是一点也不可信,无数次被坑的伽尔默默地想,不过他毕竟不是路易那种习惯当面否决别人痴心妄想的类型,于是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委婉地建议说:"这次行动并不是我负责的,我说了不算,不如你去求求阿尔多先生?"

  埃文立刻变成了一棵霜打的茄子。
  伽尔再接再厉:"或者你愿意问问梅格尔特教官?"

  埃文变成了一棵在被霜打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茄子。

  伽尔成功地推卸了责任,做正襟危坐状,假装没看见埃文那哀怨地仿佛要洞穿他后背的小眼神。

  当天晚上,所有需要上绝影山的人都被要求早早休息,以保持最好的状态。埃文却在院子里驴拉磨一样地转起了圈。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没有卡洛斯那样的天资,可以赢在起跑线上,可以想象,即使卡洛斯没有之后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他也一定会成为一个超出同龄人的优秀猎人,埃文也知道,自己也不像导师伽尔那样,虽然外表看起来随和得很,心里却好像有一块坚硬的石头支撑着他,能在别的孩子还在要糖吃的时候,就二十年如一日的近乎严苛地对待自己。

  他懦弱、胆小、没有信心,可以说一无是处。
  埃文以前觉得这都也没什么,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功成名就的,总要有一些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善良好人自愿充当分母,烘托伟人的伟大之处。

  可他还这么想着的时候,就亲眼看见了艾维斯的死亡,看见了几乎还没有他腰线高的小男孩失去了双腿,被永远关在了水下不见天日的神殿里,看见了他那已经叫他仰视的优秀的导师,像苦行僧一样把自己放在满是荆棘的路上,每天如同一根绷紧的弦,不断鞭策着自己。
  还有那把灵魂钉在结界古老的章纹上整整一千年的大主教,那字字诛心的教训。

  这一切,都让埃文开始痛恨起自己的弱小。

  埃文?戈拉多先生在院子里足足转了二十圈,终于鼓起了勇气,到楼上敲开了阿尔多的门,所幸这位可敬的先生尽管安排好了自己的退休生活,此时却还好像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一样,兢兢业业着研究一些关于绝影山的文献,还没来得及去休息。

  埃文活像检讨一样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哆哆嗦嗦地说:"先、先生,我……我有一个请求。"

  阿尔多靠在门框上,身上披着一件外套,淡定地说:"如果你打算请求上绝影山,那就不用说了。"

  埃文:"……"
  阿尔多表情漠然地要把门关上,心里疑惑着为什么伽尔那滑头小子会摊上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学徒。
  埃文却冒着被门缝夹住脚的危险一抬腿卡住了门:"先生,请您听我说完!"

  阿尔多没什么耐心地抬手示意他闭嘴,然后语气放缓了些:"我想我已经提过,绝影山上有很多未知的危险,并且很有可能不在结界的保护之内,我认为让经验不足的人员留守香芒小镇,是减少不必要的伤亡的一种方式——即使我说过,圣殿骑士的天职就是守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猎人的生命是不宝贵的,懂么年轻人?这里有二十个金章,还没到你逞英雄的时候,现在,滚回去睡觉。"

  然后阿尔多"砰"一声合上了门。
  埃文有些拙嘴笨舌,觉得阿尔多先生说得每句话都那么有道理,反驳不出……可是他心里却不是那样想的。
  他也是个男人,尽管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变成一个大英雄什么的,但是他希望有足够的力量能保护那些对自己非常重要的人——哪怕是让他每次见到就小腿肚子抽筋的梅格尔特教官,每次检查身体都要揩他油的治疗师艾美,时常搞恶作剧、但也会笨拙地想方设法安慰自己的卡洛斯,还有……伽尔导师。
  他一定是用了很多的运气才碰到伽尔·肖登先生这么好的导师。

  并不是说绝影山是一个多么了不起,多么非去不可的地方,埃文没有卡洛斯那样的冒险精神——比起拎着剑冲出去玩命,他更喜欢在家里煮个汤叫大家一起来喝什么的。他只是觉得……那么多重要的朋友都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危险的地方,而自己只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小镇上,做一些联络员之类的傻事,非常让人……难以接受。
  即使他很弱小,没有资格这样想,但他确实是担心着他们的。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互道晚安的声音,埃文抬头一看,发现卡洛斯背着他的剑,慢腾腾地走上来,他看起来有点累,外套拎在手上,衬衫挽起了袖子,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两颗,额角还有没擦干的汗。
  埃文一看就知道,一定是他那努力的导师违反了"早点休息"这个命令,争分夺秒地又拖着卡洛斯去对练了。

  那一刻埃文突然福至心灵,他想——为什么不去求卡洛斯呢?他一定会同意的!

  卡洛斯当然会同意的——他以己度人地认为,上绝影山虽然很危险,但确实是个非常刺激又难得的经历,如果千里迢迢地赶来,却只是被扔在香芒小镇度假,那实在太可怜了。
  男人难道不是就应该去战斗的么?
  于是他大大咧咧地当着埃文的面敲开了阿尔多的门,哥俩好地勾着埃文的肩膀,直抒胸臆地说:"嘿,我说,明天多带个兄弟怎么样?"

  阿尔多:"……"

  埃文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如果你觉得可以,就带上他吧。"沉默了几秒以后,阿尔多用一种和刚才公事公办完全不同的温和嘴脸,痛快地答应了,"我希望你已经准备好了,戈拉多先生?"

  那双看过来的、犀利的灰眼睛里分明在说:这回你满意了吧,还不快滚!
  埃文于是见好就收地滚了。

  "进来。"阿尔多伸手在卡洛斯的额头上抹了一把,不满意地说,"伽尔又拖着你去锻炼?我不是说了……"

  "啊哈哈哈,我去洗澡。"卡洛斯把重剑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跑。

  "唔,"阿尔多把他的剑放好,状似无意地挑挑眉,"哎,对了,我好像记得,暗精灵是只三级迪腐来着……在那个坟头山上,我们说了什么来着?"
  回答他的是卡洛斯重重地拍上浴室门的声音。

  第二天清早,他们就从香芒小镇出发了,沿着情人坡一路往上,穿越小片的农田,走进越来越密集的林子,越过"野兽出没"的警告牌,然后从古墓地里经过,就算是上了绝影山。

  才过了半山,低头还能看见山下的小镇的时候,气温就急剧下降到冰点了,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换上御寒的衣服,凛冽的风中好像卷着某种野兽的呼啸似的,绝影山依然一眼看不到头,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白。
  伽尔紧了紧自己的领口,忍不住问:"这里为什么这么冷?无论从地形纬度以及海拔上看都不合常理——我从没有经历过十分钟的路程气温骤降二十多度的事。"

  "因为我们已经离开结界了。"阿尔多说。
  猎人们神色一凛。

  空气里漂浮着细碎的雪花,阿尔多在空气中抓了一把,严肃起来——如果说先前只是猜测,那么走到这一步,就没有人比结界的缔造者更明白他们现在的处境了:"从现在开始,都给我提高警惕,结界外面可不是什么儿童乐园。"

  他的话音没落,卡洛斯的剑就在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被拔了出来,猛地插/进了埃文脚下的雪地里,好像鱼叉一样,从里面"扎"出了一只有成年猫咪大小的灰色生物,那玩意长得像一只地鼠,尾部却有一根大约二十厘米的长针,闪着锋利的寒光。

  "蝎鼠。"卡洛斯冷冷地说,"四级迪腐,尾针能穿透铁板,上面的毒素两个呼吸的时间就能毒死一个人,如果不想被它咬成僵尸,最好注意你们脚下。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没有保护壳的寒冬之地——这也将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节课:如何让自己活下来。"

75、第七十五章 四级

  厚厚的雪地下面传来让人头皮发麻的细碎的摩擦声,好像长着毛的某种东西蹭在人的耳朵上似的。

  一开始凑过来的蝎鼠并不多——卡洛斯的剑戳在地上,上面还有没干的蝎鼠的血,尸体被抛在地上,几只藏头露尾的四级蝎鼠立刻被同类的血气震慑。
  而卡洛斯并没有掩饰他的光明天赋,那会让低等的迪腐感觉天生相克的恐惧。

  它们在距这些猎人们十来米以外的地方,潜伏在厚厚的雪地下面,时常仿佛等不及出来侦查似的,露出一个头,叫人看见雪地上一闪而过的灰色,旋即就又钻回一片白茫茫里,如果不是不远处那只尸体散发的腥臭味道,和它尾巴上那根在阳光下闪着不祥的微蓝的长针,它们看起来几乎就像越冬的土拨鼠。

  "走,尽快离开这里,我断后。"卡洛斯背对着他们,难得郑重地双手执剑,"蝎鼠是群居。"

  路易看了阿尔多一眼。
  阿尔多眼皮也不抬,语气略微有些急促地说:"别磨蹭,动作快。"

  金章们就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一声不吭地飞快撤离,往山上走去,冰天雪地丝毫不影响他们的速度,才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伽尔回头的时候,就发现卡洛斯的位置似乎已经在山脚下了一样。

  这时,阿尔多突然停下脚步,从背后抽出一根箭。
  当那箭从包裹里拿出来的时候,站在他旁边的埃文几乎用手遮了一下眼睛——它太亮了,和圣殿里那种能在空中划出一道金光的火羽箭不同,它要更长、更大,箭身上镀着一层极亮的金光,在附近的人能感觉到那箭矢上面的灼热气息。

  阿尔多把这仿佛燃烧着的箭上了弦,慢慢地举起那足有半人高的弓,轻声说:"仔细看着,真正的远程攻击是怎么配合的。"

  从高处往下望,卡洛斯周围的雪地几乎翻腾了起来,层层叠叠的全都是蝎鼠,密密麻麻,在雪白的雪地上翻起灰色的浪,有成千上万只,尾巴上的细针凑在一起,把雪地映得幽兰一片。
  长发的男人被围在中间,仿佛被淹没在了蝎鼠的海洋里。

  顿时,所有人都明白了卡洛斯的那句"群居"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结界以外,属于魔鬼、黑暗和没有尽头的冬天的世界。

  伽尔瞳孔皱缩,猛地转身:"我要回去……"
  可他话音没来得及落地,阿尔多第一支箭已经放出去了。

  那箭矢的声音就像一只怪鸟,在被释放到天空中的一瞬,就爆发出巨大的火焰,把整个阴郁惨白的天空都照亮了,划破空气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绝影山的山谷中,激起层层叠叠、如山呼海啸一般的回音。
  而于此同时,仿佛接到了什么信号一样,卡洛斯突然离开他站立的原地,脚尖好像不沾地一样,只在雪地上轻轻地点过,灰色的蝎鼠在所有人心惊胆战的注视下在他脚下窜来窜去,然而没有一只尖刺能划到他薄薄的鞋底。

  重剑落下的地方连厚厚的雪层都被逼开,露出干涸皲裂的地面,火烧的箭矢落在他身后一米远的地方,火势立刻在雪地上蔓延出去,无数蝎鼠被那大火烧得蹿了起来,瞬间变成一具具灰黑色的焦尸。

  卡洛斯一剑同时劈开了三只蝎鼠的脑袋,血溅了他一身,他像是身后长了眼睛后退一步一脚踩进了箭燃烧的区域,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划过他的裤子,却没伤他分毫。

  阿尔多第二箭紧跟着射出去,距离极远,落地却极精准,以其为中心燃烧起来的火圈正好和先前那支的火圈范围堪堪相切,丝毫不差地替卡洛斯扫出了一条撤离的路,然后阿尔多对着天空的方向拉了一下空弦,弓弦发出一声奇特的尖啸,传出了老远。

  "继续走,不要回头,不要耽误时间。"阿尔多对旁边的人说,在伽尔肩膀上推了一下,"他听见信号,很快会追上来。"

  卡洛斯是什么时候赶上来的,埃文都没能察觉到,只是当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一块巨大的冰层凝结的断面的时候,他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卡洛斯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拉了他一把。

  "小心点哥们儿,"卡洛斯扶着埃文站稳,用眼神示意他往下看——那里长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碧绿色的"植物",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扎眼得诡异,"如果从这里掉下去,我保证你会变成一具肉质鲜美的人干。"

  埃文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卡洛斯究竟是杀了多少蝎鼠,他身上就像是被人用墨水泼了一样,领口、衣袖、裤子上面全都是溅上的血迹,一层又一层,就连下巴上也沾了一些,被他自己随便抹了一把,拖出一条长长的印记。

  如果不是那张熟悉亲切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埃文几乎要恐惧起他来。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卡洛斯——在传说里鲜活了一千年的那个人。

  等他们安全通过了冰层,落在最后的卡洛斯突然猝不及防把他的重剑伸了出去,在那些诡异的青草上飞快地扫过,那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的青草上伸出细长的藤蔓,严严实实地卷住了他的剑鞘。

  卡洛斯站起来,借着往后退的力量猛地抬起手臂,几棵植物被他连根拔了起来,"青草"的根部竟然连着一个骷髅头,植物好像它的"头发"似的,在空中无力地飘着,离开了土壤,很快失去了攻击力,软绵绵地从卡洛斯的剑鞘上掉了下来。

  骷髅头径直滚到了艾美脚下。

  艾美睁大了眼睛:"天哪,竟然……竟然是传说中的蝙蝠草。"

  "草茎磨出的液体,一滴就能让垂死的人焕发出能站起来绕山跑一圈的活力,能刺激出人类最不可思议的潜力。"卡洛斯抽回自己的剑,"交给你处理了治疗师,相信我,这东西最后是有用处的。"

  阿尔多拉过卡洛斯,把他的手腕扣在手心里,对艾美说:"保留好,另外你是治疗师,应该知道这东西的作用是透支生命,我希望诸位慎重对待,不到要命的时候不要随便用——现在,原地休息十分钟,卡尔过来。"

  他们两个人略微往前走了一点,和其他人离开了一段距离。
  阿尔多这才松了口气,装给别人看的镇定面具从他脸上卸了下去,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擦过卡洛斯脸上沾着血迹的地方:"没受伤就好。"

  卡洛斯满不在乎地说:"已经被它们招呼过一次了,上次还要糟糕,我当时身边没有一个能在远程支持我的,跟一帮只会哇哇乱叫和误伤队友的菜鸟一起才是真灾难。"

  "没想到绝影山居然真的在结界之外,"阿尔多叹了口气,"再往后是什么?高级?恶魔级?还是……"

  "真正的问题是绝影山本身。"卡洛斯在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上坐下来,活动了一下手腕,"从半山到顶峰,迪腐的等级会越来越高,普通的以及变异的都可能会有,但这些不算什么。山顶不是尽头,再往前走,当你以为自己已经开始下山的时候,会发现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湖。"

  "在山顶上的湖?"

  "对,但湖里不是水。"卡洛斯说,"别问我是什么,我不知道,湖边镶嵌着大量的碧羽石,整个湖面都是绿的,高处风很大,但是湖面上却永远平静无波,但不知道为什么,站在湖边能听到从大地深处传来的水声,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之间到了死地一样。"

  "水声?"阿尔多眯起了眼。

  "就是八音盒里那种水声,像来自深海,但是又分明从地面上传出来,好像非常遥远,可是闭上眼,又仿佛是从四面八方来的一样。"卡洛斯提到这个的时候,大半遮在帽檐下的脸上突然苍白起来,他甚至有些紧张地搓了一下手指。
  他十岁的时候就偷偷藏在马车下面,去看前辈们执行任务,一条二级的赤蟒不知道怎么地钻了进去,跟这个腰还没有它的尾巴尖粗的小家伙来了个对脸,结果硬生生地被这他用一把小匕首穿透了七寸——卡洛斯好像从小就像不知道什么叫恐惧。

  可那个被宝石镶嵌的湖,却让他在多年后提起来,都心有余悸。

  阿尔多轻轻握住他的手。

  "没想到真正能修补结界的东西,反而在结界外。"卡洛斯皱皱眉,"说实话,我真有种火中取栗的感觉。"

  阿尔多突然心里一动,严厉地问:"刚才在山下,我发信号的时候,你没有立刻撤离,是不是?否则不会这么久才追上来。"

  卡洛斯打了个哈哈,站了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看我们还是赶紧出发吧,白天尽量赶路,真正危险的是夜……"

  阿尔多:"卡、洛、斯!"

  "嗯……我只是把没被烧死的那些老鼠们稍微料理了一下。"卡洛斯别开视线。

  阿尔多面色不善,十足的逼供样。
  "好吧,"卡洛斯烦躁地抓下自己的帽子,整了整被大风吹乱开始遮挡视线的头发,"我把它们杀光了。"

  阿尔多:"那至少有上千只,你怎么敢……"

  "有一多半被你烧成干了,"卡洛斯耸耸肩,"听着里奥,我们回去的时候会很狼狈,到时候你想腹背受敌么?"

  "那你至少要告诉我一声,"阿尔多压低了声音,几乎想破口大骂,"弗拉瑞特先生,我警告你,这不是你们上回那个连个组织者都没有的散兵团,你难道还是未成年么?一离开我的视线就随意自作主张干些危险的事?你难道不知道……"
  "里奥,"卡洛斯立刻从善如流地放软了声音,"我错了。"

  阿尔多的训斥全让他这一声带着点讨好的、软软的"里奥"给堵回去了,堵得他脸都快青了。

  卡洛斯笑起来,把重剑扛在肩上,远远地对所有人挥挥手:"嘿!别赖在地上了,走了走了!从现在开始,不允许任何人单独行动,不要和你的同伴离开两米以上的距离——我们马上要进入闪电般的小恶魔暗精灵的地盘啦。"

  话说这导游一样的口气是要干什么?

  阿尔多冷冷地在他身后说:"你还需要一个小红旗拿在手里挥舞么,亲爱的弗拉瑞特先生?"

  卡洛斯干笑。

  阿尔多阴沉沉地瞪了他一眼,对路易说:"我和卡洛斯开路,你和伽尔负责断后,其他人带好你们的武器以及那个……可能不大灵光的迪腐探测器,出发。"

76、第七十六章 交界

  不光是迪腐探测器失常了,就连艾美的防水表都不走了,所有使用电池的东西全都变成了一堆废铁——这些脆弱的电子元件,连当成板砖去糊迪腐的脸都不够结实。
  阿尔多让所有人把不能用的东西都扔下,以求把行李精简成为最必要的和最有效的组合。

  所幸随行者大多数是金章,即使没有那些的仪器,也各自有各自的小办法。

  就连埃文都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像是挂坠一样的小圆盘,这小东西做得非常精致,透明外壳,一条长长的可以挂在脖子上的链子,里面镶嵌着一个小指针,指针背面是一块木头,颜色上看有些年头了,木头上面雕刻着一个法阵。
  看起来活像一个工艺品。

  埃文用手指小心地抹了一把外壳上面的雾气,把它递给伽尔:"我想您用得着这个。"
  伽尔一愣:"这是什么?"

  埃文抓了抓头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自己做的,里面那个是探测法阵,我从您在地宫拿回来的资料里临摹的,可能不大标准……但是我实验过,还是有些用处的,指针很灵敏,能提醒您五米以内的迪腐。"
  "哦,"伽尔诧异地挑挑眉,"让人印象深刻。"

  路易扫了一眼,难得对埃文发表了正面的见解:"这玩意倒做得不错,你会是个好木匠戈拉多先生。"
  埃文好像没听出路易在讽刺他,搓着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谢谢,谢谢,其实我还擅长在萝卜和西瓜上雕花……"

  路易对天翻了个白眼。

  伽尔小心地把这个近乎于工艺品的小探测器颠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几遍,然后塞回到埃文手上,拍了拍他厚实、但靠不住的肩膀,表扬说:"创意不错,我心领了,不过你还是自己带着吧,我有我的办法。"

  埃文踟蹰了一下:"可是……"

  伽尔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缠了绷带的小臂,修长有力的手指攥住刺刀的刀柄,一瞬间那利器的边缘仿佛有银色的花纹流动着闪过,旋即没入极细的剑身里。
  他眯起眼睛望着布满白雪的山路,满不在乎地说:"只不过是三级的迪腐而已。"
  连日颠沛流离和玩命的锻炼让他的脸颊略微凹进去了些,伽尔温和的五官染上了一抹肖似卡洛斯的狷狂,乍一看,竟然有点脱胎换骨了。

  他们继续往山顶上走去,气温下降得愈加厉害,巨大而尖锐的冰块从山岩上凸出来,时而能见到杂草中掩映的白骨,然而周遭却慢慢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有了植物。
  它们从冰雪石头的缝隙里钻出来,有些甚至长成一簇一簇的,越往上越茂密,到最后,几乎在路边形成了低矮的灌木丛。

  没有人叫得出这种奇特的植物的名字,那么脆弱、但又那么特别——大概严酷到了极点之后,就会有那么一些看似柔弱的物种穿过边界,在另一片天地里特立独行地活下去。
  越是危险得超过想象的地方,就越是有奇迹发生。

  有卡洛斯开路,猎人们的速度不自觉地就比方才提高了不少,他们像急行军一样,飞快地穿过死寂一样的植物丛。

  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寂静了,连一只虫子也看不见,就像一个宽广却密封的盒子,在一望无际的白茫茫里,让人产生了某种如同被幽闭的感觉。
  突然,一声突兀的鸟鸣声从不远处传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忍不住被吸引了过去——不远处的大石头上,一只巴掌大的翠鸟独脚站在那里。

  然而仅仅是这片刻的停驻,旁边的山崖上就突然闪过一道影子,快得好像只是一阵风,连发出的声音都被滞留在了后面,直扑向艾美。
  艾美有那么一瞬间呆住了,之后他回忆起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刹那间把他的身体冻住了似的,一动也动不了。

  突然,他的后领被人一把抓住,一把弯刀擦着他的脖子过去,艾美闻到了金属的味道,脖子上一点裸/露的皮肤被那冰冷的刀刃激出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他甚至有种错觉——好像自己的喉咙也被那利器割断了。

  一声脆响,路易的弯刀撞上了某种东西,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腕有些发麻。
  听得人骨头都酸了的尖叫声在小范围内炸了起来,卡洛斯皱了皱眉,转头要过来,却被阿尔多一把拉住了。

  "只有一只。"他说,"不要破坏队形,路易他们应付得过来。"
  "但那只很可能是变异的。"卡洛斯说。

  "你一个人还带着伤的时候就应付过两只变异的二级,难道他们这么多人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暗精灵?"阿尔多反问。

  艾美被路易一把拽到了旁边,电光石火间,他们看见了暗精灵特有的黑色的翅膀,在空中一闪而过,埃文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在这么一个每个人都严阵以待的时候,居然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个当萝卜雕出来的小工艺品,古木上的法阵纹路发出暗红色的光,那小小的指针欢快地转了一个角度,直指伽尔的方向。

  他吓坏了,惊叫起来:"伽尔!"

  但伽尔已经不在原地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几乎在埃文喊叫脱口而出的同时,他就第一时间闪过了暗精灵的攻击范围,一脚登上了山岩,借着反作用里腾空而起,极细的刺刀尖端在空气里划出的弧度几乎灼烧过每一人的眼睛。
  他仿佛在侧立而且的山壁上行走了起来,衣摆飘起来,扯出如同风中的旌旗一样猎猎的摩擦声,他就像一只展翅而起的鸟。

  阿尔多眯起眼睛:"不错,非常敏捷。"
  卡洛斯自豪地说:"被我打出来的。"

  阿尔多:"……"
  他默不作声地从腰间的箭囊里摸出一根只有巴掌长的小箭,手腕仿佛只是极快地摆动了一下,身后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响起,随即戛然而止——那只诡异而美丽的鸟脖子上横插着短箭,张着彩色的喙,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伽尔终于落了下来,双手握着刺刀柄,单膝跪地,刀尖钉了一只比卡洛斯他们带回来的那只要小一些的暗精灵身上,刀锋从它坚硬的翅膀后面穿过,笔直地洞穿了它的前胸。

  "我才认出来,那是曙光之刺,传说中刀尖能在苍蝇的翅膀上刺出十八朵蔷薇花来的名刀,"阿尔多哼了一声,斜着眼扫了卡洛斯一眼,有些酸溜溜地低声抱怨说,"为什么你当年藏在地宫的好东西都给了他?"

  "如果你姓弗拉瑞特,它们下回就是你的。"卡洛斯用同样咬耳朵的音量回答。

  阿尔多看着伽尔扔下了暗精灵的尸体,对他们做了一个可以继续出发的手势后,就一边转身继续往前走去,一边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我改姓,那你需要付出的,可就不是几把刀剑的代价了。"

  卡洛斯挑挑眉:"我可以以身相许嘛。"
  阿尔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卡洛斯眼神飘到一边:"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
  鉴于这是自己一手挖的坑,阿尔多没敢吭声,只是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你有没有发现迪腐异化是有规律的?"
  卡洛斯没反应过来:"嗯?"

  "打鼓师、藏珠蚌、黑鱼、暗精灵,而同样在一片山下,蝎鼠就似乎没有任何改变。"阿尔多顿了顿,继续说,"能够异化的迪腐,大部分是类人或者有俯身能力的、智能非常高的等级。"
  卡洛斯依然不明所以:"所以……"

  "没什么,我只是想,这很可能代表某种进化趋势。"阿尔多说着话,一只偷袭的暗精灵猛地撞了上来,然而被笔直地拍在了他们面前隐形的空气法阵里,身体很快被打成了一个麻花结,骨头都从后背穿透出来了。
  "就像有传说人类是猴子变的那样,最聪明的一群最先占领有利资源,最后会成为一个新的种族,总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阿尔多面不改色地说完刚才的话,对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不用紧张,暗精灵是非常谨慎聪明的迪腐,发现敌人是他们动不起的,就不会再来找死了。"

  卡洛斯仍然不知道阿尔多为什么突然和自己讨论起迪腐的智商问题,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阿尔多冲他笑了一下:"别在意,没什么。"
  只不过和你阐述一个……"未来的""看似需要讨论的""非常重要的"问题的结果罢了。

  而就像卡洛斯预言的那样,黑夜很快就来了。
  在冰天雪地里露营,这不算什么——恐怖的是在冰天雪地里,被一大堆迪腐当成盘中菜一样远远地盯着,然后露营。

  当埃文放好帐篷,直起腰来的时候,就发现远远近近的平地、山坳、石头后面布满了星星点点、带着亮光的小眼睛,它们目露凶光地远远地往这边张望着,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忍不住推了一把旁边啃肉干啃得非常快乐的卡洛斯:"你觉不觉得,我们被什么东西盯着?"

  卡洛斯含糊不清地说:"目测三十多只暗精灵,十来条黑鱼,远处还有几只深渊豺正在往这边走。"

  埃文腿一软,给他跪了。

  阿尔多从帐篷里走出来,随手把一打纸丢到埃文怀里:"警戒法阵,在营地旁边画上——你既然跟来了,总得做点有用的事。"

  埃文缩了缩脖子,卡洛斯顺手从他兜里摸走一包牛肉干,拎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果断决定占为己有,顺便把自己那包塞给了他:"我不喜欢辣的,看在你跟我换的份上,你画法阵的时候,我可以提供保护和守卫,亲爱的公主殿下!"

  这位异常壮硕的"公主殿下"狠狠地打了寒战,听到这句话,感觉自己前途一片黯淡。

  伽尔拎起他的曙光之刺站了起来,对阿尔多点点头后,然后拎起他不成器的、吃了小灶还没反应过来的学徒:"走吧,我就在你后面。"
  埃文这回放心了,屁颠屁颠地去画法阵了。

  阿尔多在卡洛斯身边坐下,目光扫了一圈把他们团团围住的迪腐——它们越聚越多了。
  阿尔多却不在意地笑了起来,轻声问:"我猜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交界'吧,之前你一直带着我们赶路,就是为了在天黑之前到达这里露营?"
  卡洛斯叼着一根长条状的肉干,得意洋洋:"是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今天晚上会很热闹,希望这些亲爱的小宝贝们别被吓尿了裤子。"

  阿尔多突然按住他的肩膀,一口从他嘴里咬下了一半的肉干,叼走的时候,舌尖还在卡洛斯的嘴唇上舔了一下,然后坐正,仿佛正人君子一样地评论说:"果然,还是这个味道更好一点。"

  这一幕正好被刚刚生起火来的艾美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后移开目光,走到路易身边——后者正在认真地擦他的刀,除了轻轻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并没有对艾美做出什么反应。

  "今天……非常感谢。"艾美低声说。
  "没什么。"路易垂下眼皮,简短地说。

  "晚上你是第一拨守夜人么?"艾美抿抿嘴,没话找话地问。
  "嗯。"

  "我能陪你么?"艾美问。
  路易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我想这没什么必要,伯格治疗师。"

  艾美:"但……"
  路易别好刀站起来,准备去监督埃文的工作,他的目光擦过艾美在这种极端环境下难得素颜的脸——即使没有浓妆,他的脸上依然带着骨子里带出来的阴柔,棕色的眼珠终于得以从厚重的假睫毛里被露出来,那眼睑微薄,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忧郁,路易顿了顿,淡淡地说:"你是治疗师,先生,任何人都会保护你的。"

77、第七十七章 黑夜

  当第一个警戒法阵被触发的时候,正是第一班和第二班值夜换班的时候。
  路易和艾美相对无言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格斗教官米歇尔和伽尔出来换他们的班。

  艾美当时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炸起来了——距离他们营地不到十米的地方,十几只迪腐正掐成一团,暗精灵那种特有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夜空,被深渊豺巨大的獠牙洞穿了喉咙,而两只黑鱼一边一个包抄过来,各自扯住暗精灵的一半身体,在猎人们的注视下,硬生生地把暗精灵的身体撕成了两半。
  五脏六腑掉得到处都是,一片心脏被抛到了境界法阵的边缘,围着营地的一圈法阵接二连三地亮起来,把营地映照得灯火辉煌的。

  伽尔和路易同时抽出了各自的武器。

  和伽尔一班的米歇尔脸都绿了,她紧紧地捂住嘴,看起来快要吐了,路易保持着镇定,一言不发地靠在帐篷的边缘,透过燃气的火堆紧紧地盯着这些黑暗生物的自相残杀,握刀的手紧得几乎痉挛。

  艾美立刻从兜里摸出一小瓶止吐药塞给米歇尔,压低了声音:"吃一颗,可以暂时麻痹你的嗅觉,别吐出来,别惊动它们。"
  可警戒法阵的效果实在太闪瞎狗眼了,帐篷里的人都被惊动了,尽管卡洛斯大大咧咧地表示晚上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紧,但正常人听着这种动静还是会不放心地从帐篷里爬了出来查看,结果爬出来……就再也钻不进去了。

  任何人在看见漫山遍野的高级迪腐混战,闻着四处腥臭的尸体的味道,大概都没有那么粗壮的神经能爬回去再睡一觉……好吧,除了卡洛斯。

  卡洛斯枕着他的重剑睡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就被语无伦次的埃文硬是从帐篷里给拖了出来:"卡卡卡卡卡洛斯!外面、外面有有有有一大拨的……"
  "一大拨僵尸么?"卡洛斯打了个哈欠。

  这刺激的结巴埃文说话竟然顺溜了起来,拎住他的领子冲着他的耳朵大喊起来:"外面有一个加强排的深渊豺!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影子魔,远处还有一帮排着队敲着饭盒打算抢劫食堂的打鼓师!你居然还能睡着?你居然还打哈欠?你居然还做梦打游戏?!"

  卡洛斯揉揉眼,在埃文的肩膀上拍了拍:"嘿,镇定点,镇定点。"

  是个人都镇定不下去好吗?
  埃文带着哭腔问:"你确定我们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卡洛斯建议说:"如果你认为不确定的话,可以现在去吃顿饱的,等着上路。"

  他说完退了几步,伸了个懒腰坐在了帐篷边的地上,那放松得模样简直让人产生某种错觉——仿佛他们并没有身临其境,这一切只是像那天在礼堂里一样,是个技术舞美和幻觉法阵搞出来的恶作剧。

  他本意大概想让大家通过自己的放松也跟着不要崩那么紧,毕竟还没到临到大敌的时候,可惜也许是因为个人气质的原因,卡洛斯的镇定并没有让其他人感觉好一些,反而让他们心里同时产生了某种痛苦的咆哮——这家伙到底靠不靠得住啊救命啦!

  幸好这时候阿尔多穿戴整齐地从他的帐篷里走了出来,抬眼扫了一圈法阵外面的战况,抬起手掌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用非常轻但是笃定的语气说:"现在我希望没有值夜任务的诸位回去休息,不用担心,有迪腐误闯的话,连环警戒法阵能起挡住恶魔级至少十五分钟,我相信这足够引来另一个恶魔级干掉它了。"
  卡洛斯双手撑在脑后,接着他的话茬说:"我们后面是暗精灵的领域,前面是七大恶魔级的领地,旁边是黑鱼等等一些小群居迪腐杂居的地方。绝影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类能上来了,它们一直靠其他同类为食,早饿疯了,现在我们作为交界处的一块大肥肉,当然要先争夺所有权后才能享用——我打赌它们一宿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你说呢?"

  阿尔多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才不和你赌。"
  说完就转身回了帐篷,好像他出来亮相就只是为了打情骂俏的!

  路易他们总算是明白了卡洛斯那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咆哮,有一个至少五六层楼那么高的阴影"走"了过来,它每走一步,地面都跟着震颤一下,就像个远古传说中的巨魔,浑身长满了脓疮,随着行走滴下来,落到植物上,会使它们飞快地枯死。
  它头顶着巨大的眼睛,四肢生满如同荆棘一般的倒刺,扬起脖子的时候,全身会张开千万张脸和千万张"嘴",一同对着天空发出尖利的嚎叫,好像整个地狱的幽灵全被吸引到了它身上,千里以外的人都能闻到那股腐臭的味道。
  它走过的地方,会翻滚出浓浓的黑雾。

  "那是什么?"有人目瞪口呆地问。
  卡洛斯从地面上一跃而起:"天,是恶灵人!

  传说中七大恶魔级之首的恶灵人——有人说那是所有人类和动物的怨念凝结成的怪物,它走过的地方连一只虫子都活不下来,有人说那就是瘟疫的化身,横扫过大陆的时候,会把无数村庄和城邦变成空无一人的坟场。

  "我以为……"路易艰难地张开嘴,"我以为恶灵人只是个传说。"

  "你的那个相机呢?"卡洛斯转向伽尔,还没等脑子卡住的伽尔回答,就遗憾地一拍大腿,"哦,对了,那玩意失灵了,我都忘了!见鬼,我这辈子只见过两回恶灵人,这才是第三只呢。"
  伽尔:"……"
  难道您还想每天和它串个门,交流一下感情什么的么?

  战圈中所有迪腐都紧张了起来,即使在战斗圈之外的人类也能感觉到那种压抑紧迫的气氛,他们骤然明白了小时候听过的恐怖故事里的一句话——"恶灵人走过的地方就是地狱"。
  它的身影仿佛能遮天蔽日,连绝影山清澈如洗的夜空全都浑浊了起来,那碎宝石一样散落的星星一颗也看不见了。

  突然,站在最高处的深渊豺仰天长啸,那种猎人们熟悉的迪腐"界"的压迫感传来,每一头深渊豺都变成了卡洛斯和埃文曾经见过的那样,在自己的界里长成了一只一张嘴能吞掉一个人的怪物。
  场面愈加混乱起来,地面上长着鹿角的影子魔开始膨胀,影子布满的地方变成了灼热的沼泽,暗精灵张开漆黑的翅膀,黑鱼在高处张开丑陋的大嘴怒吼,无数打鼓师挥舞着他们骷髅骨架一样的身体,聚拢在山岗的上方,眼睛里闪烁着暗红色的光。

  然后第一只深渊豺突然冲着那巨型的怪物扑了上去,这仿佛引发了什么信号,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它们密密麻麻地被卷进了恶灵人的领域里,很快融合到了一起,简直叫人看不出彼此。

  震耳欲聋的嘶吼声让整个绝影山也跟着震颤,迪腐的白骨血肉像是雨点一样从半空中落下来,很快,在法阵外面,已经罗了厚厚的一层尸体,连地面也看不见了。

  在这种场合下,所有的猎人几乎都产生了某种错觉——他们才是被争抢、被圈养、随时准备被食用的猎物。

  卡洛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跳跃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勾勒得他俊美的五官如刀刻,伽尔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那力气大得简直要透过他的皮肉掐进骨头里。
  卡洛斯以为他只是在害怕,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在一片噪音里轻轻地开口说:"这让我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伽尔扭过头去,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以至于卡洛斯这个单细胞生物完全分辨不出来他想表达什么,只是单纯地把它归结到"震惊和恐惧"里。
  卡洛斯于是安抚性地笑了一下,抬起眼去看那只头被撕裂了一半、吊在半空中,起伏着无数张人脸的恶灵人,静静地说:"没有结界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在过去,那些就是我们日常面对的敌人——当然,恶灵人很稀有,我也只是在深海人鱼湾附近,和最后的黑袍之战里有幸见过这位两次……真是一如既往的臭。"

  "我为什么没能生在那个时代,"伽尔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塞住了,"卡尔,我……"

  卡洛斯技巧性地挣脱了他,好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似的,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知道我们这些人最想看到的事是什么么?"
  伽尔愣愣地看着他。

  卡洛斯坐下来,伸出手,平摊到火堆上烤着,好像只是坐在他家的壁炉旁边闲话似的,在惨烈的背景音乐里说:"所谓'英雄'的故事其实都很假,比起带着剑每天游走在生死边缘,得到别人一个'一生跌宕起伏'的评价,或者几朵鲜花与赞颂,我其实更喜欢躺在沙发上看一场关于圣诞节的电影。"

  因为每一个传奇,都是用鲜血堆积起来的。
  生活在和平里的人们总是渴望着那种建功立业一般的辉煌,可辉煌有的时候也是个无奈的词。

  "我那时候做梦都在想,将来是不是会有一个姓弗拉瑞特的孩子,每天生活在没有迪腐的世界里,以写书或者教语言为生呢?"卡洛斯弯起眼睛笑了,"看到你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梦想实现了——我托埃文买全了你写的那些有照片的书,我得说它们真是棒极了。"

  "但你不怕么?"伽尔小心地掩藏起声音里的颤抖,低低地问。

  你难道不是人么?你难道不像我一样年轻无知、满怀着对自己的弱小的不甘,每天花很多的精力在一个不可能得到的人身上么?你难道没有一个可以倚靠,可以指望着他在最危险的时候来救你的人么?

  "如果我害怕,"卡洛斯的目光透过火光,那双幽潭一样碧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所有凶狠的厮杀和丑陋的怪物,"那么那些不如我强壮的人,又要怎么办呢?圣殿被称为'最后一道守卫',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么?"

  伽尔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曾经以为自己知道的,可是现在突然不确定了。

  "那意味着我们不能后退。"卡洛斯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口气说着,"无论是死是活,无论是断一条胳膊,还是断两条腿——哪怕死在战场变成了幽灵,都不能后退。"

  伽尔屏住了呼吸。
  他那一刻觉得自己离卡洛斯那么远,但又那么近,火光给长发男人的身体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边,柔和了他的线条,使得他看起来就像是从某个……流传了千年的宝盒里走出来的精灵。

  "去休息吧。"卡洛斯说,"这一班我替你守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惹来一只恶灵人,善用你的曙光之刺,我和查克都会以你为荣的。"

  "查克?"伽尔轻轻地反问。
  "我哥哥。"卡洛斯拎起他的重剑站起来,对伽尔笑了笑,露出一点怀念的表情,"你真的很像他。"

78、第七十八章 曙光

  可伽尔没有回去,他只是在稍微愣了一下之后,就走到了自己该要换班的位置。
  然后他仿佛用这短短的十几步的时间,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回过头来,在嘈杂的畜生吼叫里用喊着冲卡洛斯说:"是么?但我敢保证我至少看起来比他帅!"

  这个优秀的金章站在露天的地方,透过那些交叠的界、浓重的黑气与血雾,一眼望穿了整个嶙峋而起的绝影山。
  他的心里突然像是被豁开了一条口子,被寒夜的风越吹越大,大到能容纳江河山川,万物百种。
  即使注定得不到又怎么样呢,伽尔想,我总是很重要的,在我那最亲爱的兄弟、亲人、朋友以及……心里。

  卡洛斯远远地冲他做了个"回去"的手势,伽尔却侧过身,浅得近乎金色的头发染上了路途中的灰尘,他眉目中一直带着的浅淡阴霾仿佛倏地打开,几乎露出一点合乎他年纪的生机勃勃来,如同撕裂黑暗的那一瞬间绽放出来的曙光。

  "不,与其躺在那个愚蠢的帐篷里,"伽尔大声说,"我宁愿在这跟你聊聊天,找找素材,说不定回去能写完我的第一部小说。"
  "真是了不起,"卡洛斯耸耸肩,开玩笑说,"可是我怎么没什么信心呢——要知道我有印象以来,弗拉瑞特家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能写书的人,他们大部分只擅长管理领地和打仗。"

  "当然,如果卖不出去,你要替我说服阿尔多阁下买上个几百本,"伽尔笑起来,"谁让我们是家人呢?"
  "那我是当了冤大头么?"冤大头卡洛斯开心地问。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只是个说客,"伽尔顿了顿,然后给他光辉骄傲的祖先先生下了个精确的定义,"穷鬼。"

  而本来要换班回去的路易也没有动,他背对着卡洛斯他们,站在几乎靠近法阵圈边缘的地方,三个人几乎站成了一个三角,在惨烈的战争中间,各自岿然不动。

  艾美本来已经挪动他的腿,打算回到帐篷里,可是脚步停了一下,又走回到路易身边。
  路易的脸被法阵圈明明灭灭的光和污浊四溢的雾气映得有些苍白,而黑发却条分缕析地垂在额头上,即使他的手正按在别在腰间的弯刀柄上,身上依然带着根深蒂固的书卷气,就像是个俊美无俦的贵公子。

  "去帐篷里,伯格治疗师,"路易只是扫了他一眼,低低地说,"尽管我知道这很艰难——但你出外勤的机会有限,并不具有猎人的体力,我希望你会对明天的行程做好准备。"

  艾美愣了愣,然后"哦"了一声,在他脚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把麻痹嗅觉的止吐药像糖豆一样地丢进嘴里,慢慢地含着——好像那玩意完全不苦似的。

  "路易啊路易,"他伸长了两条腿,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你终于找到对付我的方法了么?如果你一直皱着眉,用一副'你很恶心'的表情对着我,我就会一直调戏你,可是你这样,我却局促得几乎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路易的目光放得很平,淡淡地说:"你不恶心。"
  "如果我不恶心,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我呢?"艾美抬头看着他。

  路易愣了愣,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落到了艾美身上——除了工作中,他还没从这个不着调的治疗师脸上看见过这样正经的神色,艾美看起来甚至有些紧张,手指紧紧地绞到了衣服里,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看起来却那么僵硬,连嘴唇都泛了白。

  "你是……"
  "我是认真的。"艾美飞快地抢在他前面说。

  路易迟疑了一会,慎重地用了一个标准的回答说:"抱歉,伯格先生,虽然很感谢你,但我是异性恋。"
  艾美笑了起来,然后他轻轻地问:"这么说,你恋过某个异性了么?异性恋先生?"

  路易?梅格尔特教官一直是个可怕的学术帝——即使在他出外勤做猎人的那些年里。
  他的好朋友伽尔曾经对他的生活状态做出了如下嘲笑:这家伙是一个可以用故纸堆埋了的男人,如果早生几百年,他甚至可以加入某个吃素研习经书的宗教。可怜圣殿广大需要在他手下讨生活的学徒们,想想吧,一个青春期时期就对朋友们挤成一团看□电影和杂志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并且固执着不肯合群的男人,那必须就是个天生变态嘛!

  路易有那么片刻哑口无言,随后佯作镇定地点头说:"不多,但是确实有,我想你没兴趣知道她们的名字。"
  艾美:"不要紧,我可以等着你编出来。"

  路易:"……"

  他的眉头难得地有些纠结,梅格尔特教官还不是教官的时候,就因为长得帅,有一大帮不知轻重的小姑娘暗中垂涎过他,只是这家伙实在油盐不进不解风情,给吃的就接着,给情书退换加一张抱歉卡,还从来没有人这样纠缠过他——就好像对方不是被身体里的荷尔蒙控制着做蠢事,而是真的……像小说和歌谣里歌颂的爱情一样,非自己不可似的。

  "我有什么可喜欢的?无趣又无聊,说话也不讨人喜欢。"路易那一刹那有些茫然地想。

  "我……"
  他才刚说了这一个字,这时,身边的法阵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爆炸声,一串如同烟花似的火光冲向了天空,已经进入后半夜了,迪腐的尸体横得漫山遍野全是,而这些仍在争执不休的畜生们终于急了。

  黑暗生物,尽管它们能在日光下活动,可那毕竟会削弱一部分战斗力,夜里才是永远的战场。
  路易一把推开艾美:"非战斗人员退后,离开这里!"

  艾美被他推了一个趔趄,眼睁睁地看到一条深渊豺巨硕地脑袋挤进了法阵圈里,不过路易的刀还没来得及出鞘,原本只是警戒的法阵圈就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削断了深渊豺的整颗脑袋,然后它很快恢复成了普通豺狗大小,被什么东西拖出去吃了。

  艾美木然地伸手抹掉脸上被溅上的血,听见路易头也不回地对他说:"立刻把所有人叫起来,告诉他们准备战斗,最长十五分钟……不,我要求他们十分钟之内整装,带好自己的武器,围着法阵圈背对背准备好,快,别磨蹭!"

  艾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步往帐篷里走去。

  卡洛斯看着路易指挥,并没有插话,只是站在原地轻轻地活动了一下握剑的手腕,阿尔多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
  "你是故意让埃文去画法阵吧。"卡洛斯轻轻地问,"如果法阵是你画的,除非再来一只恶灵人,否则今天晚上绝对能睡个安稳觉。"

  "你教给他们一种对付大片迪腐的方法,但是没教会他们该如何选择这块地方,这种嗅觉和触觉,是非要自己亲身感觉一次,才能明白的,另外埃文?戈拉多先生在法阵这方面确实有些天分,细心并且思路清晰,比某些人强。"阿尔多低声说,他眼神柔和地轻声说,"放心,这些孩子是我带出来的,我会把他们一个不少地都带回去的。"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刚刚接过圣殿,面对着巨大的伤亡一筹莫展的少年了,他领导过更多更激烈的战争,对每一块地形、每一场战事的把握近乎精确。

  路易看似指挥若定,却在这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阿尔多一眼,发现这位可敬的前辈对自己轻轻颔首,心里就像是突然安定了下来。

  因为这个男人永远都是那么的坚定从容,当他站在后面的时候,让人有种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能一个肩膀扛住的错觉。

  卡洛斯却轻轻地皱起眉来,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好像错过了什么。"
  阿尔多难得没有跟上他的思路,反问了一声:"嗯?"

  卡洛斯侧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拢了拢他的衣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地想:"在我彷徨、逃亡、远离、流浪、不知何去何从的那些年里,你好像慢慢地变了一副模样……变成了不再需要我保护的模样。"

  小的时候那些仿佛随口说过的甜言蜜语和誓言,都突然浮现出来,卡洛斯的眉梢轻轻地垂下,似乎有一些悲伤。

  "我从来不是个称职忠诚的骑士,"他想,"不勇敢,也不可靠,也许……只有尽量努力做到从一而终?可那个已经长出了坚实、强壮羽翼的小王子,他还需要我的从一而终么?"
  然而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伤春悲秋,十五分钟到了,法阵破了。

  只剩下了十分之一身体的恶灵人,在黑暗中突兀冒出来又突兀失踪的暗精灵,影子魔和接踵而至的深渊豺,全都包围在浑身裹着圣光、却初出茅庐的猎人们身边。

  最后一层保护圈撕裂了,来自黑暗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而来,空气中有种让人心悸的东西——那是猎物察觉到被猎手盯上的时候,那种来自灵魂的战栗感。

  "请诸位仔细留意自己的前方,因为那是你们的朋友后背的位置。"路易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在寒风中响起,似乎被那严寒冻得坚硬森冷,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化成白雾吐出去,抬头对卡洛斯说,"如果您能在阵外支援。"

  "我的荣幸。"卡洛斯把手按在了肩膀上。
  "十五分钟。"阿尔多突然插话,"你们只需要坚持十五分钟,缓冲期过去,第二个法阵会启动,不用担心。"

  谁也没看到阿尔多第二个法阵是什么时候画的,又是画在了哪里,可是没有人怀疑他的话。

  从伽尔的曙光之刺洞穿了深渊豺的喉咙开始,从路易一声令下开始,从卡洛斯那几乎看不见刀光的重剑之刃替埃文挡住了当头下来的一只影子魔的开始。
  被那些愚蠢的畜生们觊觎了良久、当做盘中菜的猎人们露出了他们雪藏了一千年的獠牙。

  即使是最温和的人,也会在这种生死相搏的地方被激起生命里最本/能的血性,如同灵魂里灼烧的烈火,如同杰克伦敦描写的那只在荒野里和病狼对峙的男人,只要握住手里的武器……只要握住手里的武器。

  十五分钟到了么?
  快了吧?
  只要再坚持一小会……

  也许他们后来回忆起来,这是他们这辈子最长的一个十五分钟,挥刀的手臂已经没有了知觉,整个人都湿淋淋的,在一片冰天雪地里,衣服被汗水和血水打透,浑身冒着杀意未消的热气。

  而后,久违的光突然亮起来,一瞬间点亮了整个夜空,卡洛斯猛地垂下手臂,斩下了一只深渊豺的头。
  法阵外圈的迪腐哀嚎着退却。

  战斗……似乎结束了。

  不知是谁,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也许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他并不觉得悲伤、也不怎么觉得恐惧,就是大声痛哭。

  一直要分神指挥,要留神每个人的情况,不停地叫人补位、兼顾四方的路易顿时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几乎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了,艾美冲上来一把抱住他,慌手慌脚地擦去他脸上的血污,最后得出路易只是脱力了的这个结论后,他终于松了口气,收缩手臂,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闭上眼睛,如同在祈祷什么。

  "他指挥了一场完美的战斗。"阿尔多远远地看着,对瘫在自己脚下的埃文说。
  埃文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并没有第二个法阵。"阿尔多轻轻地解释说,"你画法阵的时候,是不是一直有疑问?"
  "我没找到触发点,有几个地方很像,但后来我发现他们都不是。"埃文讷讷地说。

  "没有触发点,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好一些,"阿尔多看了他一眼,"你画下的那个,并不是什么境界法阵,它其实就是结界的雏形——当然真正的结界要复杂得多,但是最原理的东西已经在那里了。"
  埃文傻乎乎地张大了嘴。

  "它真正的触发条件,就是足够的黑暗能量——也就是你们能够斩杀足够的迪腐尸体。"阿尔多在埃文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你已经不晕血了么?这很好,没有人生来应该做个废物。"

  黑夜终于会过去,黎明总会照亮绝影山上的皑皑白雪。

79、第七十九章 极寒冰川

  几个猎人围着卡洛斯坐了一圈,听他细致地讲述不同种类迪腐的特点和习性——那和《迪腐类型研究》的教科书不同,每一只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的迪腐,都是他亲手宰过的。

  艾美最忙,他要负责处理所有受伤的人,简直有些团团转了。

  埃文却一个人围着法阵圈,隔着手套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笨拙地从厚重的衣服里伸出手指,捏住已经不大出水的签字笔,对照着法阵的成品,以及阿尔多给他的那一打详解,做起记录来。

  阿尔多站在一边看着,时常开口指点他两句。
  他非常适合做一个好老师,任何观点都简洁而清晰。

  伽尔把路易扶进了帐篷里,让他休息一阵子,然后也走了过来,在旁边旁听了一会,看了看埃文记得笔记,对阿尔多点点头:"非常感谢阁下,跟您相比,我这个导师倒是不称职了。"
  "没什么。"阿尔多看了他一眼,清清淡淡地说,"我可以特批他去听我的法阵课——不是每个人都能坐下来把一个耗时几个小时乃至几天几年的法阵画完的。"

  埃文没想到自己遭遇的难得的夸奖竟然是来自于这位先生,这种重量级的表扬简直是一个顶十个!他激动地抬起头来,就像一条直摇尾巴的大狗。

  "当然,"阿尔多凉凉地补充说,"也并不是每一个人画一个法阵都要那么久的。"

  一盆凉水咣当一声浇到了埃文的脑袋上,连伽尔的嘴角都跟着抽了抽。

  "对了,我们——我和卡尔,"阿尔多远远地看着不知道说了什么,正笑得一脸灿烂的卡洛斯,对伽尔说,"可能过一阵子会搬出去,这么长时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非常过意不去,以后欢迎你常来拜访。"
  当然如果你不来打扰我们,那就更好了。

  伽尔的笑容在嘴角凝了一下,随后低声问:"搬到哪里?"
  "弗拉瑞特庄园的旧址。"阿尔多说,当他看着卡洛斯的时候,脸上会不由自主地带上柔和的笑意,"那本来就是他的家。"

  伽尔沉默了。
  用脚趾头想想也不会是卡洛斯那个穷鬼买的房地产——应该说真不愧是阿尔多大主教么,每一招都能踩在卡洛斯的软肋上。

  伽尔曾经觉得自己很聪明,却从来不知道阿尔多大主教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目光能落到多远的地方——好像除了卡洛斯,他在一千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一千年后将要发生的所有事,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走棋,看起来好像毫无关联,但是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却发现所有的东西成了一个完整的局。

  借助克莱斯托的禁术囚禁了撒旦,完美地构筑了黑暗力量为核心的结界,从此剥离了克莱斯托赖以生存的平衡术,在这一千年的时间里不断地削弱对方,以至于一千年以后,除了再次结盟,克莱斯托大祭司没有任何选择。
  而由于结界的存在,迪腐越来越少,可供结界核燃烧的能量也越来越少,他会在这个时候重新出来延续结界……而同时,也是在延续圣殿。

  惊醒在和平中醉生梦死的人们,再把千年前圣殿的骑士精神像星火一样传递下去。

  "你会照顾好他么?"伽尔问。
  阿尔多摇了摇头:"你没发现他才是不需要别人照顾的那一个么?他的生活中可以没有任何人,自己都能自娱自乐、没心没肺地活得好好的,我……我却不行,我才是那个……不能离开他的人。"

  伽尔略微带刺地说:"是么,只是我觉得,大主教阁下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
  阿尔多毫不客气地接受了他的"赞扬":"谢谢,不过我想确实是这样的。"

  "但卡尔并不是你的战利品,"伽尔冷冷地说,"如果你让他受了委屈,我保留随时接他回来的权利。"

  哟?这是示威?
  阿尔多挑了挑眉,圆滑而尖锐地说:"我觉得,如果那位查尔斯?弗拉瑞特伯爵还活着,说不定也会说出和你说一样的话,难怪卡尔一直觉得你们很像。"

  "没有人喜欢当另一个人的替代品,即使是自己的祖先,"伽尔说。
  他顺着阿尔多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卡洛斯被艾美塞了满怀的绷带和药品,并被指使着去帮忙包扎轻伤的猎人们。
  男人把绷带卷抛到空中又接住,冲着艾美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但是为了他,我愿意成为任何人。"伽尔说。

  阿尔多听完后,只是淡定地点点头:"我代他感激你。"

  伽尔的拳头紧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他尽量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低头看了埃文一眼——后者正被他们突然剑拔弩张起来的气氛吓得噤若寒蝉。

  "非常抱歉,埃文,我本人不是很擅长法阵学。"伽尔成功地挤出了一个导师应该有的"慈祥"的笑容,"阿尔多阁下肯指导你,我很为你高兴,希望你能珍惜机会多学一点。"

  埃文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伽尔扛起他的曙光之刺,冲着远处正在试图把一个猎人的手包成包子的卡洛斯走去:"他那个伤口只要贴一个创可贴就足够了,你确定不是故意折腾他?"

  被拯救的、敢怒不敢言的金章一小只,眼泪汪汪地望向伽尔。
  卡洛斯疑惑地问:"创什么?"
  伽尔从急诊包里翻出现代医疗的简便用品,成功地引起了这个乡巴佬一惊一乍的感叹。

  他们在原地休息了不到一个小时,脸色依然苍白,但是明显精神了不少的路易就从帐篷里走了出来,询问卡洛斯:"我们还需要赶路么?"
  "让大家再休息一阵子,你也是。"卡洛斯抬起自己那只明明没有伤口、却一根手指头上缠了三个创可贴的爪子,拍了拍身上落的雪,"前面的路很艰难。"

  前面的路很艰难。

  头天晚上的战役实在太惨烈,以至于他们在后面反而没有遇到大规模的迪腐,越往绝影山上走,这些本来见到一只恶魔级的尸体都要激动半天的猎人们就越淡定——精英们以他们极其优良的适应能力证明了他们的优秀,并很快适应了这种战斗模式。

  真正艰难的是绝影山自身。

  中午以后,过了一条凹进去的山谷地带,已经冰点以下的温度骤降,卡洛斯带着所有人在一道山坡后面的岩洞里停了下来,脸已经冻得微微发青。
  "在这里休息一下。"他的牙齿有些打颤,话音都显得似乎含糊不清了,"不要睡着了,有取暖设备的全部拿出来弄在身上,能吃得下东西的人现在抓紧时间多吃一点,高能量的。"

  这显然不是个适合休息的地方,阿尔多问:"前面是什么?"

  "极寒冰川——另外里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那个射出去会自己哇哇大叫的箭不能再用了,它们会引起雪崩。"卡洛斯摘下手套搓了搓手,念了一个咒文,他的手心升起一团宝蓝色的火焰,附近的几个人全都感觉到了那火焰流露出来的温暖,卡洛斯又念了一遍,火苗更大了一些,渐渐地它扩散到半空中,把他整个人包围在了一片蓝色的薄膜里。

  "记着这个,"卡洛斯用手指把咒文的发音方式和断句划在了雪地上,"不擅长咒文的现在可以先练起来,没有这个,我想不出怎么让你们通过那地方。"

  艾美试探着把手伸进那层薄膜里,眼睛都圆了:"这是什么?自动空调么?太神了!"

  薄膜轻轻地响了一声,破碎在空气里,从卡洛斯身上消失了,这让他狠狠地打了个冷战:"相信我先生,这个空调非常沉重,带着它你连二十分钟也撑不下去。"

  他用牙齿撕开了一包新的肉干,在寒冷中,肉干硬得像石头一样,微刺激性的调料浮在上面,可是人的舌头都被冻得麻木了,连咀嚼肌似乎也不那么灵敏,进食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
  卡洛斯感觉那坚硬冰冷的东西划着他的食道下去,哭丧着脸对埃文说:"我真是无比想念你做的浓汤。"

  被当成厨子的戈拉多先生顿时感觉到身上肩负了某种沉重的使命。
  "我一定要活着回去,"他信誓旦旦地说,"天哪,我还以为你喜欢垃圾快餐躲过我做的食物呢!"

  卡洛斯的眼睛被寒风扫得显得有点眼泪汪汪:"如果你不能成为一个猎人,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厨子的!"
  埃文感觉到自己这么多年的生命终于遇到了知己:"其实我还擅长修理旧货,以及缝制一些简单的衣物,我妈妈当年送我来圣殿的时候我可真是难过死了,因为我的梦想破灭了,你知道,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家政专家,组织一个自己的公司的!"

  卡洛斯:"是啊是啊,我的梦想本来是成为一个歌手的,可是它……"

  "它从你一出生开始就破灭了,说真的亲爱的,连暗精灵都不会想吃你的喉咙。"阿尔多研究完了那句短而精炼的咒文——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卡洛斯根据一个攻击咒文自己改的。
  流传下来的咒文里面有些字眼其实是没有用的,比如隐藏在开端的"献词",它是古时候人们为了向神明表达畏惧加进去的,只是只会照本宣科的猎人们已经忘了这一点,而卡洛斯自己原创的咒文里面,是没有这些累赘的。

  "这个咒文没法改进么?它消耗的体力和生命力实在太大了,我不确定有多少人能撑过二十分钟。"

  "如果它是攻击咒文,当然可以改进,问题它现在是被用来保温,控制它的度必须非常精确,你要抵御寒冷对它的侵蚀,还要小心过头了把自己烧成一只糊鸡,能想出来已经是我生死一线的时候冒出来的急智了——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
  阿尔多笑起来:"好吧好吧,我说你唱歌难听的那句并不是真心的……嗯,至少我就很喜欢,只是可能不大符合大众审美。"

  卡洛斯一脸"难道我看起来有那么好骗么"的表情,不屑地说:"这和刚才那种说法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么?"

  "好吧二位——极寒冰川到底有多长,温度大概有多低?"路易打断了他们俩。

  "我看见过一个男人,他比我还要高、还要强壮一点,"卡洛斯说,"在冰川上走了六步,然后整个人被冻住了,被一阵风卷到了山崖下——极寒冰川并没有多长,或许在平地上你五分钟就能跑过去,但它只有不到一米宽,冰层光滑得像一面镜子。"

  所有叽叽咕咕练习咒文的猎人都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卡洛斯。

  绿眼睛的男人耸了耸肩:"你看,我并没有做一个吟游诗人的天分,因为我永远学不会如何夸张的说话,这是真的,那个男人严格来说走了五步半,第六步没能踩下去。"

  "不可以绕路么?"伽尔问。

  "可以。"卡洛斯说,"但我带你们走的,是安全性最高,最容易通过的一条,如果有谁好奇的话,回来的时候我们可以尝试一下其他的行程。"

  猎人们练习咒文的热情立刻高涨了几个百分点。
  而同时食物消耗也愈加严重,卡洛斯发现他说"二十分钟"已经是高估他们了,艾美就只坚持了七分钟不到,他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眼前一片发黑,四肢开始麻木迟钝,脸都白了。

  这是低血糖的症状,有人一把扶住他,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

  足足缓了三分钟,艾美才看清扶住他的人就是路易。

  路易打量了他难看的脸色一会,从兜里摸出自己带的巧克力全部塞给他:"我想你一直含着这个的话,说不定会好一些。"
  "哦……"艾美脸色依然青白一片,他却虚弱地笑了起来,"你把糖塞进了我嘴里,而我竟然没有趁机舔你的手指,真是……"

  路易严肃的表情毫无波动,他打断艾美说:"我觉得要不然你还是留下吧?"

  艾美一愣。
  "前面对你来说太危险了。"路易就事论事地说,"我个人认为你留在这里比较好。"

  "不,"艾美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往自己嘴里塞了另外一块巧克力,"如果出现意外情况,没有治疗师,谁来处理?卡洛斯?你确定你们都有阿尔多阁下那样强悍的生命力,这么多年都没被他'处理'死?而且他对现代医药完全不熟悉,不可能照顾得了你们所有人。"

  路易皱起眉。

  "而且……你说过你会保护我的不是么祭司先生?"

80、第八十章 通往山顶

  是不是除了天堂和地狱,再没有这样的鬼斧神工?
  绝影山是哪一种地方?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险恶得让人却步,却在最深的地方隐藏着让人不忍离去的希望。

  站在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是什么滋味?
  或许真正站在极寒冰川上的人能说出来——卡洛斯没有半点夸大,或者他说得还更轻松了些。

  那是一条宽不过一米的天然走廊,因为极致的寒冷而悬在半空中,这头的人看不清那一头的情景,浓雾大风和雪都会挡住他们的视线。
  冰川半透明,人在上面往下看的时候,视线虽然被雾气遮住大半,依然在间或有狂风卷过、撕开云雾之后,能看见那几千米直上直下的深谷。

  覆盖的冰雪,葱葱的植物,枯荣有致,不知名的巨鸟的身体在山间掠过,狂风携来野兽……或是某种迪腐长嚎的声音。
  就算把巨石扔下去,也不会听见一点响动。

  连阿尔多的表情都忍不住肃然起来。

  "拉紧你们的绳子,"卡洛斯把巨大的铁爪扔了出去,远处传来一声机械的脆响,它已经牢固地被吸在了冰川上,卡洛斯用力拉了拉,拖过绳子交给身后的人,"记住,如果咒文停下来,六步以内就会被冻成一块冰砖,松开了绳子,再没有人能救你,害怕的人记住不要往下看。"

  并不只有恐高的人才会在这条冰川上颤抖——人类生来渺小,因其智慧而被剥夺力量,尽管很多人从一生下来开始,就汲汲于往上爬,但那是因为身在低处的人们不了解,真正的高度,是可以让人恐惧到即使下跪也不能稍得缓解的。

  在卡洛斯要踏上冰川的刹那,阿尔多突然一把把他拉了回来,两个人的位置因此交换了一下,阿尔多并没有多话,只是简略地交代:"我开路,你跟在我身后。"

  卡洛斯呆了一下,然而阿尔多已经趁着这会踏上了冰川,尽管薄薄的蓝光贴在他身上,那脚下传来的凉气依然有种让人冷彻心扉的感觉。
  然而卡洛斯略微顿了一下,并没有服从,而是留在了最后——既然有人开路,他自然要留下来照顾剩下的人。

  每一个走上冰川的人都知道不能往下看,却又克制不住地想往下看,连伽尔都感觉到膝关节以下明显在不自然地颤抖。

  卡洛斯那个时代是不可能有这种攀附保护用的工具的——当其他人一个一个地经过他,走上那恐怖的冰川,他们一回头,就会看见那个绿眼睛的男人敛去了不靠谱的笑容,稳稳当当地跟在最后面,他们想不出——他是怎么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变成了一个冰雕被掀到了千米以下的深渊里,而不倚仗任何工具,在电光石火的刹那想出那个能把人抽干的咒文,一点一点地过去的?
  他当时是走过去的,还是……爬过去的?

  没有人知道,甚至卡洛斯自己,在没有到这种地方之前,也想象不出自己能做到这样的事。

  在高处行走,只是战胜自己的过程——当你明白几千米的高处走一条一米宽的路和在平地走一米宽的路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时候。
  但极寒冰川不一样,极端恶劣的环境总是让人生出那种"自己不可能做到"的恐惧来。

  哪怕前面站着强大的榜样。

  一个猎人在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跪在了地上,他身上的蓝光已经极其微弱,那是体力耗尽的表现,而恐惧更加深了他的虚弱,他几乎生出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的绝望来。
  不光是他,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受。

  艾美从生下来到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深刻地了解到什么是真正的大自然,他几乎已经看不见前面的路,全身上下唯一有知觉的地方,就是路易紧紧地攥着他胳膊的手。
  路易的手劲掐得艾美在一片极寒的麻木里也能感觉到疼痛,因为他实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后就是卡洛斯,另一只拖着绳子的手能感受到从卡洛斯那里传来的极有规律的摆动,但是这个从小的偶像,现在实在不能给他增加任何勇气。

  绝境里,没有人能靠另一个人的勇敢而生出自己的勇气。
  这样极端的情况下,他一切的思维都会停滞,所剩的只有本/能。比如那些千钧一发间接住高楼上掉下来的人、推开马上要被车撞到的小孩的英雄人物,他们的行为其实并不怎么经过大脑的逻辑区域处理,所以他们反而是最值得赞颂的——因为那是剥落了所有社会属性之后,作为一个人最本/能的东西。

  第一个人跪下以后,艾美的身体明显地跟着晃了一下,整个队伍都停滞了。
  显然,勇气不能传递,但恐惧是可以的。

  "起来。"路易叫出了那名跪下的猎人的名字,"卢克斯,站起来!往嘴里塞点高热量的东西,随便吃点什么!还是你想死在这里么?"
  可是这话对这位名叫卢克斯的猎人毫无作用,前面的人回过头来,都看清了他的表情——就像是生命之火已经燃尽了一样,他已经走到了极限。

  路易的身体在抖,他或许自己没有感觉到,却传递给了艾美。
  一个人倒下去,很可能整个队伍就会失控,路易清楚,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所以他连喊话也不敢用太大的声音,唯恐声线也跟着颤抖起来。

  艾美感觉自己已经快走不动了,短短的不到八百米的极寒冰川,几乎要把他的脚也冻在了上面,此时却突然像被人打了一针强心剂——当他意识到身后的这个人也在勉力支撑,并且岌岌可危的时候。
  当他发现这个任何时候都保持着他那副完美刻薄的面具,好像从来不会失控的人,也会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全身发着抖强撑。
  艾美突然就觉得有了力气。

  一种来自于……想保护什么的心的力量,艾美往前走了一步,晃了晃绳子,用颤抖但尽量轻松的口气说:"卢克斯你这蠢货,堵着路想冻死后面的我们么?你真的是猎人么,难道还不如我这个治疗师顶用?"
  "你看看你的前边!那个傻大个埃文,他可是个实习生,实习生你懂么?他都还站着,你怎么敢跪下来?!"

  埃文艰难地回过头来,对艾美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感谢您的夸奖……"
  伽尔低声呵斥了他:"闭嘴,保存体力。"

  "卢克……"

  金属碰撞的声音突然打断了艾美的话,路易甚至感觉那阴测测的低语声就是贴着自己的耳朵响起来的,他从未听过卡洛斯用这种不留情面、冰冷的语气说过话。

  "我数三下,"卡洛斯的嘴角像是被寒风凝出了一层冰,"我会倒数三下,先生,如果你不站起来,我就把你从这里丢下去——相信我,我办得到。"

  路易惊愕地扭过脖子,看着独自站在队尾、和所有人保持着一点距离的卡洛斯用拇指撬开了他的重剑,又"啪"地合上,露出里面一点森然的刃,杀意冷冽,冷酷得吓人。

  "如果因为你一个人堵住路,后面的人全被滞留在这里等着冻死,我只有扫清障碍。我想你应该听清了我说的话,"卡洛斯的手指一下一下地从剑鞘上磨蹭过,"那我就开始倒数——三——"

  周遭的气氛似乎冷凝了,艾美想说句话,可他突然发现……在这样的卡洛斯面前,他不敢。

  "二。"卡洛斯面无表情地说,"还站不起来么,窝囊废?"
  跪下的猎人卢克斯的手指狠狠地抓着自己的衣服,拼命地喘着粗气。

  "好,我明白了。"卡洛斯冷冷地笑了一下,"一。"

  随着最后一个数字出口,周围翻滚的雾气突然被死死地冻住,一道巨大的冰刃硬生生地从那充沛的水汽里面被提出来——让埃文想起了当年卡洛斯刺死深渊豺的那一回。

  也是这样大的雾,周围的湖水也是这样冰冷,那个重伤的男人也是这样的不顾一切。
  可他的剑并没有对准自己人。

  路易一声"住手"已经卡在了嗓子眼里,卢克斯却突然大吼起来,他就像一只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一声咆哮,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那吼声悲壮得让人不忍心听,而他竟然就这样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身上薄薄的蓝光突然爆发,额角却有冷汗划过,从身体上滴落的一瞬间,就被冻成了固体,砸在冰川上。

  "继续往前走。"卡洛斯的语气几乎毫无起伏地说。

  卢克斯那声咆哮似乎点着了所有人心里的一把火,他们竟然就这样有惊无险地穿过了极寒冰川,当脚落到另一边的实地的时候,艾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他脚下一软,差点把路易也给带趴下,却被人一把提起手臂拎了起来。

  "到前面被风的山崖里去,那里有个山洞,不要停留在这里。"卡洛斯的脸色青白一片,看不出他的表情,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艾美的错觉,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冰川上发生的事让他积威仍在,本来已经瘫倒的猎人们互相搀扶起自己的同伴,步履维艰地往山洞的方向走去。

  卡洛斯依然缀在队尾,他的脚步看起来没有丝毫勉强,依然保持着固定的步速和频率,好像一个精密的机械人,然后在和所有人离开了几步之后,他的脚步却突然踉跄了一下,就好像膝盖上有一个细小的零件坏了,整个人往前扑了一下,勉强站住,隔着厚重的衣服都能看出他的腿在抖。

  他摸出一块巧克力,手却抖得吓人,撕了两次都没撕开。
  巧克力突然被一只手拿走,撕开包装纸塞进了他嘴里,阿尔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回来,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够了,"阿尔多的声音压在喉咙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已经过来了,放开你在别人身上下的咒文,你以为你是超人么。"
  卡洛斯原本全身绷得紧紧的,连肌肉都在隐隐作痛,此时突然被阿尔多扶起来,整个人骤然放松靠在他身上,顿时觉得连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跟卢克斯道个歉……"卡洛斯的头靠在阿尔多的肩膀上,却难以支撑似的往下滑,几乎埋在对方的胸口上,他轻轻掀动嘴唇,"我不是故意……非要那么……"

  "得了,给我闭嘴。"阿尔多一手搂住卡洛斯的腰,架起他的胳膊,半扶半抱地拖起他。

  "快要到顶了。"卡洛斯在他耳边小声说,"山顶之后,就是那个翡翠一样的湖。"

81、第八十一章 湖

  等走到山洞里的时候,卡洛斯就基本上是吊在阿尔多身上的了。
  阿尔多抱着他在角落里坐下,卡洛斯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脸色难看极了,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周围人说话的声音都在耳边,但是好像都隔了一层什么,朦朦胧胧的,卡洛斯感觉自己全身被某种温暖的东西裹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还以为是伽尔家里那个温暖的壁炉旁边。
  他的意识空白了一会,就像是白天开着电视靠在沙发上打瞌睡似的,好像感觉自己没睡着,睁开眼却发现已经漏了好大一块情节。

  好半天,才慢慢地清醒过来。

  他先是发现自己身上裹着一层淡淡的蓝光,立刻一惊,猛地挣扎起来:"里奥,这不行!"
  阿尔多淡淡地反问:"你做得到,难道我做不到?"

  "这不是……"

  "等你好一些我会撤掉。"阿尔多打断他,略带怒气的目光从卡洛斯青白的脸色上滑过,扫过周围的猎人们,轻轻地哼了一声,"放心,我恢复体力总比这群家伙要快一点。"

  卡洛斯这才发现,好几个看起来情况还过得去的猎人正围在他旁边,包括卢克斯,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卢克斯的眼圈却先红了。

  "我是个废物!"卢克斯大声说,"是个懦夫!"
  卡洛斯眨眨眼,以防对方过于激动,唾沫星子喷进他眼睛里。

  "其实……我并不真的是那个意思。"

  可惜卢克斯并没有听见,他沉浸在自己咆哮的方式进行着的自我检讨,深切而激情洋溢,卡洛斯那句气如游丝的话没有起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我没用,我浪得虚名,我愧对手上的金章!"

  卡洛斯的眼角抽了抽。

  "对不起!我想我当时一定是被魔鬼附身了!一定是因为我昨天晚饭前没有祈祷,上帝抛弃了我!哦,天哪天哪,我怎么能这样?"卢克斯自我忏悔着,还应景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双手合十虔诚地跪了下来……差点让卡洛斯产生某种自己被当成了上帝的惊悚感。

  于是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正好缩到了阿尔多怀里。
  这个小动作不知道怎么的,就取悦了喜怒无常的前任大主教先生,以至于他那冻住的表情突然就融化了,甚至露出了一点愉悦的笑意,轻柔地扶开卡洛斯落在脸颊上的一缕长发。
  然而他又在下一刻沉下脸,冷酷无情地对卢克斯说:"别耽误他休息的时间,现在,你可以走远一些了。"

  上帝的子民抽抽噎噎地看了他一眼,显然被这位先生的冷酷吓着了,拎着自己乱颤的小心肝磨磨蹭蹭地爬起来,蹲到了另外一个墙角去。

  伽尔按住额头,对靠在一边闭目养神的路易说:"为什么金章都是这种货?我感觉我的智商也被拉低了。"
  路易轻轻地笑了一下:"需要你猪一样的队友——本人我给你发一份贺电么,伟大不凡的肖登先生。"

  "你可以别用这种讨人嫌的口吻说话么亲爱的梅格尔特教官?"大概只有经历过一番生死挑战的人才能体会到那种紧绷中的放松,伽尔说话的尾音都轻快了一些,"你的好友我还没来得及从失恋的深渊里爬出来好么?"
  这句话终于让路易睁开了眼睛,他偏过头,一脸迷茫地问:"我怎么连你什么时候恋了都不知道,你就失了?"

  "……"伽尔沉默了一会,看着歇过一口气来,就开始给一干瘫在地上的猎人们检查身体的艾美的背影,下定了结论,"你出生的时候,一定忘了装蓝牙,对任何信号的接受都比别人迟钝几个百分点。"

  路易挑了挑眉,非常罕见地接了他的笑话:"那是因为我带了好几个外接内存。"
  然后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伽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兄弟。"
  路易用他已经冻麻木的手指揉了揉眉心——看来他也知道总是皱眉难受,然后看了一眼阿尔多和卡洛斯的方向,低声说:"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压力的。"

  当他是一个学徒的时候,他全部的压力只来自于同龄的孩子和学业,只要比他们更努力、更优秀就可以了。
  当他是一个猎人的时候,他的压力来源于颠沛流离的生活和无休无止的任务,只要他足够小心强大就可以了。

  当他做了教官的时候,他的压力来源开始更宽了些,因为无数和他当年一样无知的学徒被交到他手里,如果他不能好好教导他们,他们很可能在将来某一次任务中意外身亡——那种是发生了,将全是他们这些教官的错。
  他因此开始变得严肃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传说学徒毕业的时候最难过的一关就是梅格尔特教官这里,他吹毛求疵得可怕,一点点不合格也会被挖苦个够,拖长实习期。
  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多么不想让这些头脑简单身手稚嫩的家伙们离开圣殿,在他的眼皮底下走向更艰难危险的工作。

  而当史高勒先生把执剑祭祀的重担压在他身上的时候,原来那些压力都显得小得可笑了。

  那是整个圣殿的行政工作。
  他每一个关于圣殿的决定都下得异常艰难——该怎么样经营,才能把这个最荣耀的地方延续下去?
  全人类都化成了一根线,绑在了他身上。

  为了这,他夙夜难安。
  心里的忐忑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他毕竟还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路易甚至感激起这艰险的行程,因为这生死一瞬的地方,竟然让他能在短暂的间隙里,感觉到放松。
  大概有的时候,出类拔萃,就是因为能承担起别人承担不起的压力。

  "巧克力。"路易突然对伽尔伸出手。
  伽尔疑惑地从兜里掏出了几块给他:"你的已经吃完了么?"

  路易用一种"你姓葛朗台么抠门的家伙"的目光看着他,逼问说:"还有么?"
  "好吧好吧。"伽尔翻了翻自己的口袋,全部倒出来给他,然后又自己捡回去两块,还特意挑了带果仁的,恋恋不舍地说,"好歹给我留两块。"

  "这是你们的家族遗传么?"路易收了人家的东西,还十分鄙视地评价说。
  伽尔:"……"
  有时候他真觉得,这个闷骚的家伙其实也挺贱的。

  伽尔眼睁睁地看着路易带着打劫来的巧克力,走到了艾美面前,然后默不作声地递给那位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治疗师,心里顿时凄凉得仿佛有一千只猪猡欢乐地放着屁奔跑了过去。
  这时,一只熊掌一样的爪子扭扭捏捏地捏着几块挑出来的果仁巧克力递到他面前,埃文小声说:"那个……给你,伽尔导师。"

  伽尔一愣,埃文已经飞快地把巧克力塞到他手里了,然后弓着肩膀,用缩成一团的造型,仔细地在他那一小把巧克力里面挑挑捡捡,终于找到了几块有夹心的,又翻出一包不辣的肉干,一起给了卡洛斯:"卡尔,给。"

  卡洛斯惊讶地睁开眼看着他。

  埃文抓了抓头发:"我知道以我的水平是走不过来的,你其实往我身上加了一个防冻咒文吧?我感觉得到。"

  卡洛斯于是更吃惊了:"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埃文迷茫:"不知道,我就是能感觉得到。"

  阿尔多在震惊之余,真的很想问一句,是不是每个二货都得到了老天这种另类的补偿——让他们在某一方面天生敏锐?

  每个人的力量流动都是不一样的,精研各种法阵能量流动的阿尔多知道,光明天赋的卡洛斯也知道,可是为什么这个熊孩子居然也能感觉到?
  要命的是他居然还记住了每个人爱吃什么,实在太凶残了!

  卡洛斯梦游一样地爬起来,接过了那几块埃文节省下来的夹心巧克力,感动地说:"你一定会成为伟人的,戈拉多同学。"

  他们在岩洞里过了夜,这一宿虽然冷,但再也没有迪腐来打扰,第三天清晨,恢复了体力的猎人们开始走向通往顶峰的路。

  然后他们在几场小战役之后,很快发现,动物植物都消失了,时常出现的迪腐也不见了,最可怖的是,连冰雪也消失了。
  仿佛除了呜咽的风声,什么都不剩。

  山顶有一块巨大的山石,上面光秃秃的,连一块青苔都没有。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山顶,整个绝影山都在他们脚下——传说中不可征服的山脉,如果可以的话,伽尔真的很想写一篇游记,可惜偏偏最有价值的一次旅行,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卡洛斯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他的表情严肃起来,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一旦连这家伙都严肃起来,就说明事情不对头大了。
  在他身边的阿尔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之间那巨大的石块中下部,有一行刀剑之类的利器刻出来的字迹——"到此一游",没有署名。

  阿尔多对着那熟悉的字体挑挑眉,评鉴说:"唔,字写得不错。"
  "谢谢,"卡洛斯的目光停留在那行字迹上,"可你不疑惑,这行字是怎么保存了一千多年,而没有被风化么?"

  阿尔多搂住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到这里了,记得么——没有付出,没有回报。"

  一种说不出的凝重在猎人中间传了出去,卡洛斯拍了拍阿尔多的手背,拎起他的重剑大步往前走去。

  这一路没有任何障碍,他记得清楚,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后,他们都看到了那个"湖"。

  大片的碧羽石,每一块都要比那所谓"国家博物馆的收藏"大上很多倍,甚至有几十米高的整块晶石,映绿了整个湖面,里面漂浮着羽毛状、浮光掠影一般的白,包裹着那湖。

  它那么小,又那么大,没有人能知道它有多深,水声仿佛来自大地的最深处,像一只睡着了的猛兽,没有人敢在它面前大声喧哗,阿尔多背包里的八音盒突然响了,飘渺的歌声响了起来。

  从深海里、从高山下、从每一条岩石的缝隙里飞来的翠鸟,它只在破晓的晨曦里鸣叫,在第一缕阳光中离开,飞到谁也看不见的世界里,等待下一个天明。

82、第八十二章 山巅之战

  人类原本和其他动物生活在一起,每天面临捕猎和被捕猎的时候,身上也是有过那种敏锐的直觉的,只是随着人类社会的文明程度越来越发达,生活也和丛林和草原越来越远,这种直觉慢慢地退化了,好像肚子里的那根盲肠,变成了废弃的东西。

  然而当他们站在这个不知名的、碧绿的湖水旁边的时候,每个人都听到了自己灵魂传达的警报。
  狂风也吹不散的凝滞的空气中仿佛有一种固有的震动,在每一个面对它的人心里产生神奇的共鸣,能压迫得最高傲的头颅也顶礼膜拜。

  这里空空荡荡,没有出没的迪腐和猛兽,没有嚎叫的恶灵和严寒,一眼扫过去,没有任何致命的东西,可是他们就是忍不住恐惧。
  所有来过这里的人,都会牢牢地记住那种恐惧,就像被刻刀刻在了灵魂上,午夜梦回的时候最痛苦的噩梦。

  恐惧,只要找到了那个引发恐惧的载体,变得比它更强大、最终打败它,那种感受也就会随之消失。
  阿尔多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卡洛斯提到这个湖的时候依然表现出难得一见的畏惧——因为他始终没有找到引发恐惧的东西,他始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吓坏了他。

  真正的恐怖,只有未知。

  "那里有一个凹槽。"路易指着湖边被碧羽石掩映的地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放盒子的地方?"

  阿尔多点点头,示意他把水晶盒子放在石头中间的凹槽上。
  湖里的某种东西好像影响了水晶盒子,那里面传出的歌声越来越大,盒子里的水声也奇异地与湖中水声合成了一拍,透明的水晶被周遭的石头映成了幽幽的绿色。

  路易放盒子的时候,伽尔不放心,跟在他身后警戒,以防万一。这时,他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旁边一块比他还高的碧羽石,突然觉得石头里面除了羽毛一样的白斑,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他忍不住小心地靠了过去,盯着那块阴影仔细看了一阵,随后他突然脸色骤变,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全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曙光之刺"被他拔/出了一半。

  伽尔可绝不是埃文之类喜欢大惊小怪的人,他难得一见的惊骇神色让所有人都跟着紧张了起来,每个人都捏紧了他们的武器,同时紧张地看向那块竖立的大石头,路易把手按在腰上,低声问:"怎么?"

  "石头里面,"伽尔的喉头艰难地动了一下,"有一个人。"
  路易皱起眉。

  "活的,我看到'他'的眼珠动了,他睁着眼睛看我,而且……"伽尔脸色苍白,"那个人是……是……"

  路易在他还没说完的时候,就已经凑到了巨石旁边,拎着他的弯刀小心地往里看了一眼,随后吃了一惊似的转过身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好友。
  "是的,"伽尔心惊胆战之于习惯性地挤出了一个笑容,"……那好像就是我。"

  然而路易清楚地知道石头里的人不是伽尔,那人浑身□,被绿色的石头映得阴惨惨的,五官和伽尔长得一模一样,却说不出的阴险可怕。
  有人学着伽尔他们,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贴在另外一块碧羽石上,结果"啊"一声惊叫,又踉踉跄跄地退了回来。

  那些围着湖边的巨大的石头里,仿佛长出了岸上的人们在另一个世界的倒影,伽尔、路易、艾美、埃文、卢克斯、米歇尔……甚至卡洛斯和阿尔多,一个也不少。

  歌声的调子越来越诡秘,明明很遥远,却好像贴着人的耳朵唱出来的似的,而那些在石头里的人影却慢慢地浮起来,在众人的注视下,就这样越来越贴近石头表面,越来越清楚,一片碧波中好像生出了无数的眼睛,正定定地盯着岸上的人。
  路易和伽尔撤回来,包括阿尔多在内的所有人集体往后退了一步,所有人的脊背都是凉的,有一种头皮都被抓起来的战栗感。

  鸦雀无声,周遭一片鸦雀无声。

  阿尔多面对着那个突兀地隔着一块石头对视的自己,突然间脑子里有什么亮了——他们需要填充结界能量的东西,所以凯文?华森给了他们水晶盒子,开启了这个死亡境地一样的湖。
  撒旦帕若拉被吸进禁术里作为结界的外壳,就像是守住了黑暗世界的门,把它弱小的同类严防死守在外面,那么……当它的能量枯竭了,什么能取代?

  什么能让那些迪腐夹着尾巴逡巡不去,却始终不敢走近一步?

  是它们无法战胜的东西——它们自己。

  阿尔多突然大步走到水晶盒子前面,卡洛斯吓了一跳:"里奥,回来!"

  而那歌声的音频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尖细得像蚊子音一样,听在人耳朵里满是尖鸣,脑子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震荡了一样,眼前突然一片金光。

  连天都暗了一下,翻滚的云占领了绝影山山巅,一层一层地彷徨往上,浓云深处,好像有一只掌控一切的手。

  所有的翠羽石同时爆开,伴随着无数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的人一个一个地落在地上,身上神迹一样地"长出"了另一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身上穿的衣服和武器。
  他们浑身沾着石头里带出来的粘液,瞳孔中闪烁着呆滞而阴森的光,却没有影子。

  不……应该说,他们的影子落在地上,就像一条巨蛇一样,在地上不住地扭曲,吞吐出信子。
  传说蛇是撒旦的化身。

  他们就像是从地狱回来的……自己。

  阿尔多的手在还没来得及触碰到水晶盒子的刹那,就动不了了,空气中像是有看不见的束缚绑住了他的手,他偏过头来,看到了自己。

  而卡洛斯也第一次感到身临其境的毛骨悚然——在一个人类面前。
  对方双手举起带着弗拉瑞特家徽的重剑,当空向他压了下来,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速度——或许卡洛斯全力以赴的一击,就是这样的。

  电光石火间,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没有人看清卡洛斯的剑是什么时候拔/出来,他猛地往前跨了一步,从空中接住了这一剑,手腕顺势平展引导剑锋往下,在对方的剑锋落下的刹那猛地拦腰一斩,剑锋扫得人脸生疼。

  然而他的进攻半途被拦了下来,又是一个巨大的碰撞声,两人难分彼此的重剑再一次在空中相遇,他们以一种如出一辙的姿势同时退后了半步,中间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

  卡洛斯的手腕被震得生疼,方才有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的剑会脱手——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受了。
  重剑一直以来都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只要他的手腕没有被砍断,他的剑就永远不会被别人打脱手……可是对方那个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只有交手的时候,他才万分肯定起,那个人是他自己。

  手腕发力的微妙转动,步伐的节奏,还有那些古老而凌厉的杀招……所有熟悉的东西,都指向了他自己。

  卡洛斯稍微顿了一下,双手握住剑柄,一只手的虎口处略微破了点皮,他的呼吸放得很长很缓慢,剑尖略微下垂,却非常稳,认识他的人,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每天上蹿下跳没有一会安静的男人,当他拿起剑来的时候,会像山一样稳重呢?

  然而这一次他没能控制住节奏,因为他的对手实在很特殊。
  他有多强大,那个人就有多强大,他有多机变,那个人就有多机变。

  高山上,绝地间,最后一个敌人,原来就是自己。

  拿着同一把曙光之刺的伽尔,弯刀同时碰撞的路易,以及互相绑住对方的阿尔多。
  越是强,就越是无法挣脱。

  阿尔多却笑了起来:"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绝妙的东西,绝影山……绝影山,真是个好地方。"
  距他十步远的男人脸上露出了和他一模一样的笑容,可是不动,也不出声,眉眼下一片阴霾。

  "我知道你不是我。"阿尔多看着对方叹了口气,"你只是我的影子——我还知道,照出这个影子的,就是湖……水……"

  他最后一句话艰难极了,因为绑在他身上的空气媒介法阵越收越紧,就像一个致命的拥抱。
  那是能轻易在片刻间就扼死一只暗精灵的束缚法阵——之所以他还没死,是因为对方的情况和他差不多。

  阿尔多把该传递的信息传递出去了,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就是卡洛斯,他猛地把自己的肩膀送到对方的剑下,趁机对着翠羽石横扫了出去,可是对手并没有不顾一切地砍他一剑,就像是洞悉了他所有的心理一样,当空截住了他。

  重剑与重剑在空气里撞出了火花来。

  卡洛斯意识到,这么下去,将会是一场无穷无尽的战斗。
  如果……如果退一步呢?

  卡洛斯尝试着撤剑往后退了一点,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因为对方并没有因为他的退让而放过他,这一点示弱让他错失先机,导致接下来差点被对方压着打。
  他狼狈地躲开了"自己"的两剑,脚下踩到了一块石头,膝盖蓦地一软,那如雷霆的剑风擦着他的耳边而过,卡洛斯几乎是在地上滚了一圈才躲开的。
  不……不能这么下去了,和另外一个"自己",他们是立于不胜之地的,每个人到了山顶都已经近乎精疲力竭,面对着这种好像要无止无休的战斗,很快体力和心理上的疲惫就会压倒他们。

  阿尔多感觉周身的血管都要被撑爆了,他再无力勉励支撑,单膝跪在了地上,而两个人无声的较量还在继续。

  他眼角余光扫过,显然卡洛斯已经明白了眼下的情况,为了保存体力,他已经不再还手,而是一心退避,但依然被对方苦苦纠缠着,看来是要苦战到底了。
  而相应的,路易和伽尔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伽尔的脸上甚至多了一条血痕——被他自己的曙光之刺划的。

  其他猎人各自散落在四周。
  包括并不以战斗见长的艾美,在面对另一个自己的时候,也依然没有任何优势。

  好吧,除了埃文——这家伙在看见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扑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是逃跑,他跑,后面那个阴沉着脸的埃文就追,偏偏两个人的速度一直持平,于是一直围绕着碧色的湖,从一开始到现在,活像驴拉磨一样,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圈了。
  好在另一个埃文是他的影子,除了一直追也想不出更高明的办法。

  等等,或许……有一个机会!

83、第八十三章 飞跃大裂谷

  此时他们已经错失了先机,影子会本/能地攻击本体,而节奏已经被他们掌控,以至于每个人都无法分出神去管别人。
  更不用说有些人的战斗也不是别人能插得进去的。

  必须有一个突破口,但是每个人都被另一个自己纠缠着无法移动……除了埃文。

  他就像是那被钉死了的棋盘上唯一一颗可以活动的棋子。

  满耳刀剑的声音,阿尔多心里默默算计着卡洛斯的位置。
  这就像一个危险的平衡,自己和自己的博弈,没有高下之分的棋逢对手,至关重要的是外因。
  阿尔多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对手——那我就给你一个,扼住我脖子的机会。

  埃文已经快要给累得伸舌头了,结果他一回头,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竟然还在后面穷追不舍。
  妈啦!他到底是多执着啊!

  四处都在动手,以埃文的战斗意识,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到底谁是谁,更不敢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万一撞到自己人身上就惨了,于是只能把碧羽怪湖当成四百米一圈的橡胶操场,没完没了地转圈,可惜怎么就没有个体育老师给拉一条终点线呢?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里奥?史上坑爹体育老师?阿尔多先生猝不及防地,在他们两个几乎错身而过的时候,拉出了这条别人都看不见的"终点线"。

  这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第一件就是阿尔多突如其来的"走神",等于把自己送到了对方手里,他伸向埃文的法阵出手的刹那,自己的防线就全破了,顿时喉咙上被卡了一根看不见的线,就像被网进了蛛网的猎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根"线"里面蕴含的力量。

  而埃文则不负重望地"咣当"一下就撞在了透明的法阵上,横着就飞了出去,与此同时,第二个"埃文"竟然也躲闪不及地撞了上去!
  ……果然影子和真人的智商保持持平。

  阿尔多计算的角度极其准确,飞出去的埃文一头撞向了和卡洛斯对战的影子,可惜这个bug一样的神物人形武器被躲了过去,笔直地栽在了地上,不过影子为了躲他,往后撤了一步,这一撤,却刚好被神物人形武器二号撞上。
  以埃文那足够能把卡洛斯装进去的魁梧身材一扑,他整个人就被撞到了卡洛斯的剑尖下面。

  同时,卡洛斯竟然毫不理会几乎撞到他剑尖上的对手,重剑一刻不停地让过他自己的影子,大开大阖地砍向了湖边的碧羽石,"轰"一声,石头尖被笔直地削进了湖水里,那平静如镜的湖面终于被砸住了大片的涟漪。
  所有的"影子"全都变成了虚影。

  卡洛斯的剑势不变,接着狠狠地砸进了底下,然后顺势矮□,用膝盖抵住剑柄,狠狠地一压,整个地面被他劈出了一道裂痕,成蛛网状碎裂的翠羽接二连三地掉进湖水里,整个湖水几乎被搅混了。

  阿尔多这才因为气流突然涌入而咳嗽出声。

  所有这些发生在了一口气的时间里,快得叫人无暇反应。
  真正的电光石火。

  "是什么?是水对么?湖里的水?"路易第一个反应过来,飞快地问。
  阿尔多的喉咙本来就受过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按住颈侧点了点头。

  纷纷反应过来的猎人们不用命令,立刻集体围住湖,不停地往湖水里扔着东西,路易把水晶盒子粗鲁地塞进了水面下,绿色的湖水翻滚着没入了盒子,好像那里面有一个吸盘似的,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很快,盒子里的水就满了,或飘渺或诡异的声音没有了,只剩下连绵不绝的水声。

  一个光点从盒子表面蔓延开来,慢慢地随着水流流动,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圈。
  路易吃了一惊——法阵圈!

  无法言喻的复杂的纹路像是有生命一样,从微凸的表面延伸出来,绚烂极了,路易想起阿尔多那本还没来得及出版的《法阵学》的序言部分——

  法阵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
  只有当你看到了那些流动的能量,看着它们好像填满干涸冻裂的河床的水,在法阵圈中构成一个完整的循环的时候才能明白。
  它们是有生命的。

  盒子上最后一笔法阵完成的时候,中间发出一声轻响,好像歌者演唱完毕,放下琴的时候发出的那一声又是满足、又是惆怅的叹息。
  接着盒盖和盒身的缝隙消失了,里面不断涌动的湖水也消失了,整个水晶盒子变成了一个整体,然后它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慢慢地竟然缩成了一个光点,就这样在空气里消散了。

  路易一愣,阿尔多却一把拉起他,声音沙哑地说:"没关系,法阵是我画的,联系着结界核,一旦里面填满合适的能量,就会自动导入到结界里——现在,告诉所有人,撤退!"

  路易一声令下之后,所有人都快速撤离,已经脱离了雪山区域,所以阿尔多不再犹豫,从身上掏出第二支箭,笔直地射向湖面,可以在雪地上燃烧的箭在好像点着了一个炸弹似的,把湖面整个炸了起来,火势迅速地蔓延到整个湖面。
  阿尔多眯了眯眼,他知道火势扩散得越快,说明能量燃烧得越剧烈,也就是熄灭得越快。

  猎人们来的时候是小心戒备,回去的时候简直是发足狂奔。

  十几分钟以后他们就再次登上了绝影山顶,就听到了一声惨烈的呼啸,居高临下地望去,阿尔多的箭已经熄灭了,无数"人"从湖水中站了起来,那湖水就像是被激怒的山神一样,制造了不知多少个影子,密密麻麻,个个表情阴霾,就像一支深渊里爬出来的亡灵军团。
  阿尔多猛地扭过头去,拉满弓,再次射进了湖里,已经跨出湖中的"影子人"一下子变成虚影,湖中的人影被烧得变了形,哀嚎声响彻了整个山谷。

  "我的箭没了,快走。"阿尔多哑声说,"如果你们不想面对一百个卡洛斯的话。"

  除了埃文和艾美之外,每个人都受过卡洛斯的魔鬼训练,这句话话音才落,猎人们就都跟上了发条似的,玩命地跑起来。

  好吧……如果这些人去跑马拉松,一定会包揽全部的金牌的。

  很快,他们就发现卡洛斯带了一条和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的路,每个人想着来的时候那个极寒冰川,都十分心有余悸,鉴于卡洛斯本人暗示过,那是最容易走的一条路,那么回去的时候难道要特意挑一条不那么容易走的?

  然而无论是出于对卡洛斯的信任,还是阿尔多最后的箭矢燃尽之后,身后追着的那可怕的亡灵军团,他们都一股脑地跟着卡洛斯冲着那未知的方向冲了出去。

  越来越冷了,卡洛斯身上开始飘起淡蓝色的保温咒,身后的人一一效仿,逃命了这么长时间,铁人也累了,男人的速度慢了下来,显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在空气中传来,他说:"记住在雪山区域不要尖叫,会引起雪崩。"

  那时他们正经过一个巨大的山坳,其他人在迷茫了片刻后,很快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条陌生的道路莫名其妙地把他们带进了雪山区域。
  转了一个弯,卡洛斯的脚步突然顿住,跟在他身后的卢克斯差点撞在他身上。

  然后他终于看清了他们面临着什么的时候,立刻就长大了嘴。

  那是一道深渊,弧度凌厉,比直上直下稍微好点有限,一眼望不到底,满目都是白色,壮观得惊人。

  "积雪下面是冰,天然的冰层,非常光滑,不用担心被什么东西绊到——除非你们自己左脚绊到右脚,平衡感不好的人蹲着降低重心,不怕屁股黏在冰上的可以坐着……以及注意保护好你们的脑袋!我们的旅途非常漫长,不想在中间被冻成冰人的,带好你们的保温咒。"

  卡洛斯?忘了自己在逃命的?弗拉瑞特先生愉悦地吹了声口哨,冲所有人打了个跟上的手势,第一个跳了下去。
  好吧,显然,这趟旅途中他最盼望的部分来了。

  "这真是我经历过的最刺激的滑雪。"伽尔紧跟上他。

  埃文本来还在的腿肚子抽筋,发现导师已经跳了,也只得跟着跳了——他的行为无疑给每个人都带来了莫大的鼓励:胆小鬼实习生都这么出息了,你们还等什么?想被断后的阿尔多大主教踢屁股么?

  他们就像一个接一个地跳了下去,划开冰层上薄薄的积雪,拉开一条长长的轨迹,速度几乎加到极致,简直就像是在空中飞一样。

  如果说这个时候,他们还能忍受着不尖叫的话,那么等到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脚下从结实的冰层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大裂谷,发出什么声音,就基本不受个人控制了。

  为什么来的时候不走这条路?因为根本中间是断开的!
  卡洛斯你这是专门把大家往沟里带么?!

  他们就像是云霄飞车一样,借着高空滑下来已经到了极致的速度,笔直地"飞"了出去,然后形态各异地摔在了大裂谷对面厚厚的雪地上。
  把那柔软的积雪砸出了一个大坑来!应该说幸好够厚么?

  好多人落地的时候,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卡洛斯头晕脑胀地甩了甩自己的脑袋,得意洋洋地傻笑起来,一翻身,大字型平躺在雪地上,他身上罩着淡淡的蓝光,积雪很快在保温咒作用下从他周围化开。

  这有史以来最靠不住的导游,快乐地对一个个摔在他旁边的、惊魂未定的猎人们说:"怎么样,这可是绝影山最有意思的一段,说实话,我早就想再来一次……"
  阿尔多一把拎起他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拉扯了起来,气还没喘匀,就咬牙切齿地咆哮起来:"你这个疯子!"
  卡洛斯:"……了。"

  阿尔多瞪着他。
  "好吧,我知道你很想吻我,不过我建议,这个步骤我们可以等回到美好温馨的香芒小镇再说。"卡洛斯耸耸肩。
  阿尔多:"……"

  路易落地的时候也有点懵,随后他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猛地扭过头往来的方向望去——对了,还有那些影子人追兵!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家伙一个个被冻成了冰雕,成为了那巨大的冰坡上面的装饰品。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冻住?"艾美难以置信地问。
  "从里奥射了他们一箭,但他们并没有还手开始。"卡洛斯耸耸肩,把拎着他的领子的阿尔多的手捉了下来,煞有介事地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挤挤眼,"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些影子的本质是'水',怕火,以此类推,当然也会被冻成冰。"

  "好了诸位。"卡洛斯顺手拉起坐在雪地上,还呆呆的埃文,大步往前走去,"我们要回家了!"

  "等等,卡尔!"伽尔赶紧追上去,"你忘了这里还有迪腐!话说这地方是哪一种东西的领地来着?"
  "蝎鼠。"阿尔多手指轻轻抚过自己手背上被亲吻的地方,看着卡洛斯不肯走直线的背影,轻轻地笑了起来,"没发现么,回来的路线是绝影山的另一面,再绕过去一点,我们就到了蝎鼠的聚居地。"

  路易急忙提醒:"大家小心脚……"
  阿尔多慢吞吞地补充说:"忘了跟你们说,本地居民已经被那家伙杀得差不多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雪球就向他砸了过来,被躲开以后,始作俑者卡洛斯转身就跑,阿尔多毫不迟疑地弯腰团了一个雪团,追了上去,把雪球塞进了他的衣服里。
  卡洛斯笑着骂了句什么,冰凉的手往阿尔多的脖子里塞去。

  艾美低头看了一眼仍然呆呆的埃文,怀疑他脑子被撞坏了,于是捧起一大捧积雪,冲着他的脑袋泼了下去,转身正人君子一样地跟上了路易已经走远的脚步。

  解除后顾之忧什么的……
  某人其实分明是为了回来的时候可以打一场痛痛快快的雪仗吧?

84、第八十四章 最后一个敌人

  结界就像是一株临到枯死的植物,突然被人注入了水,重新充满了活力。
  但阿尔多的工作却没有结束,他开始在原有的基础上调整法阵的结构,显然是出于对自己盟友的不放心,连对方提供的东西也万分提防。

  他们回来后的第二天,古德先生就在伽尔的帮助下买了一套新的摄影设备,声称要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业余摄影师。他兴致勃勃每天翻阅各种摄影杂志,堆得大主教办公室里到处都是。
  结界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块心病,现在这块心病解决了,他认为自己可以差不多筹备退休、准备功成身退了,于是把大小事都丢给了路易,并且开始物色下一个大主教人选。
  这位狂热的摄影爱好者先生擅长玩弄权术,但是并不迷恋权力,年轻时候当猎人的经历让他骨子里存留着那些无耻的政客们没有的荣誉感——虽然他看起来有点像老顽童,又有点像甩手掌柜,并且幸运地赶上了卡洛斯的穿越和大主教的苏醒,以至于那些好像万分复杂的事几乎没有经他的手就解决了。

  然而他一辈子的经营,却给年轻的一代留下了一个厚实的圣殿。
  空前绝后的富有、拥有历史上最通畅的各种公共关系。

  有的大主教手腕才华俱佳,是绝对的领导,有的大主教德高望重,能成为众望所归的精神领袖,有的大主教能在几十年的时间里,给所有从事最危险的工作的猎人们提供最高的工资和最畅通无阻的工作证。
  很难说他们中间哪一个比较成功。

  总之,古德先生的甩手行为,给路易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从绝影山回来,每个人都短暂地放了一假,休养被狠狠地操练过一番的身心,除了路易?梅格尔特先生。

  艾美来找他的时候,路易才刚刚从连续三天的加班中解脱出来,自打从绝影山回来以后,他这还是第一天能在晚饭时间前锁上办公室的门。

  "不,等等!"艾美山呼海啸地带着他固有的香风冲过来,在路易把门带上之前一把把文件拍到了他的门上,"等……先给我签字。"

  艾美跑得太急了,以至于刮起来的香风比平时高出两级,路易没来得及说话,先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哦,好吧。"艾美耸了耸肩,从善如流地往后退了一点,"我希望这不会影响你对治疗部下个季度的预算的看法。"

  那应该是增加才对——考虑到伤患们被这种生化武器熏出来的二次伤害。
  当然,这句话路易并没有说出口,因为艾美既不是可以随便刻薄的学徒,也不是伽尔那样可以互相口无遮拦的朋友。
  他只是轻轻地蹭了一下鼻子,默默地接过预算审核表,站在办公室门口看了起来。

  艾美?伯格治疗师那相对符合大众审美观的素颜,在从绝影山下来之后就一去不复返了,等路易签好字把预算单还给他的时候,艾美双手抱在胸前,靠在墙上说:"我以为你见到我这副德行又会皱眉。"

  "那是你的自由。"路易把防辐射眼镜摘了下来,别在了胸口。

  那些看起来奇形怪状到变态的家伙,其实并不一定真的变态。
  路易每次想起冰川上那个自己都举步维艰,却居然还开口鼓励别人的治疗师,就觉得他再古怪一些,也是可以原谅的了。
  如果真的是宝石,那么即使是包装在皱巴巴的塑料袋里,又怎么会影响它的价值呢?

  艾美看了看他,突然说:"我其实……前阵子在考虑一件事。"
  路易虽然没有追问,但礼貌地停住了脚步,表示自己在听。

  "比如要不要去做个变性手术。"艾美顿了一下,用一种类似"今天晚上要不要吃香蕉薄饼"之类刻意放松的语气说了出来。

  路易听了沉默了一会,一本正经地建议说:"我认为,或许你应该先去了解一下手术的安全性和技术的成熟程度。"

  艾美一愣:"我以为……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很不可接受。你看……我是一个男人,生来就是,却偏偏要用刀子和仪器把自己变成一个女人……"

  然而还没等路易说话,艾美就笑了起来:"不过你不是大多数人,我一直知道的。"
  路易:"谢谢您的赞美。"

  "那如果我真的成为了一个女人,你会爱上我么?"艾美问,"或许就像米歇尔夫人,治疗师劳拉一样,没有什么两样的女人,我们能在一起么?"

  这一回路易没有回答,他用了更长的时间沉默,久到艾美眼睛里期冀的光几乎已经暗下去了。

  "我不知道。"最后,路易说,"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你会发现我们的性格并不合适,也许……我不能向你保证任何事。"

  这就足够了,艾美鼻子突然一酸,幸好厚重的眼妆能遮住他发红的眼睛——这就足够了,他是那么一个一诺千金的男人。

  "嘿,听着,"艾美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塞给路易,"这是绝影山上的蝙蝠草提炼出来的草茎液,在呈递的清单上写了六瓶,如果你能假装不知道事实上我总共提炼出了八瓶的话,我就偷偷送给你一瓶,怎么样?"

  路易挑挑眉:"你可以选择不告诉我。"
  "我想和你分赃。"艾美做了个鬼脸,冲他飞了一吻,转身往外走去,"史高勒先生的病情下午有些恶化,你知道的,他看起来总是那么闷闷不乐,我真是怀疑他都在忧虑什么——或许你想去治疗部看看他,再见。"

  所谓"平静的生活"并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一切都可以按部就班地完成,而不是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悬着一把剑,随时可能被戳死。

  阿尔多推开房门的时候,卡洛斯已经睡着了,床头依然开着昏黄的灯,他侧着身,头发散在床单上,被子滑落到了腰上,睡衣的扣子蹭开了一颗,露出一段匀称的胸口,影影绰绰地一直半遮半掩到腰间。

  阿尔多轻轻地坐在他的床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

  卡洛斯终于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
  "是我。"阿尔多伸出手掌蹭了蹭他的脸,"睡吧。"

  卡洛斯的眼睛重新闭上,然而过了片刻,又睁开,含含糊糊地说:"床头有两块鸡骨头。"

  已经半躺下的阿尔多顿住,神色古怪地伸手在床头摸了摸,摸出一小包鸡骨头……难为他还知道不把油乎乎的鸡骨头直接丢在床单上,找了纸包着。

  "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你的牙么?"阿尔多哭笑不得地把鸡骨头丢在一边。
  卡洛斯的嘴角轻轻地勾起来。

  阿尔多在他旁边躺下来,翻身的时候肩膀往旁边倾斜了一下,结果就又碰到一个硬物,他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就从床单下面摸出一盒啃了一半的派。
  阿尔多:"……"

  卡洛斯闷声笑起来。
  "你非要把自己的床搞成一个步步危机的大陷阱么?"阿尔多扶额,"还有什么,一起都拿出来!"

  卡洛斯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拖出一个糖盒子,又抖了抖被子,一本不知道谁给他弄来的缺了前几页的漫画书和重剑一起掉了下来,接着,床脚处传出一声轻响,一个圆柱形的饼干桶滚落在地。
  "我竟然把它给忘了。"卡洛斯爬过去趴在床脚,伸长手臂企图把饼干桶捡起来。

  阿尔多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伽尔的妈妈肖登夫人的一句话:"我居然以为你已经成年了!"

  卡洛斯艰难地把差点滚远了的饼干桶扶起来,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突然被阿尔多从后面扑住,按在了床上。

  "我觉得我该打你屁股,男孩。"阿尔多说。
  卡洛斯侧过脸看着他:"那我该写检查么,老爸?"

  阿尔多的手掌蹭着他的后脊轻轻地往下移动着,卡洛斯紧张地叫起来:"嘿!嘿!别来真的!我又不知道你今天会过来,否则我会把它们收拾干净的!"
  "昨天和前天晚上太晚,干脆住在圣殿了,"阿尔多看着对方打闹中掀起的睡衣下面露出的一截利落的腰线,眼神暗了暗,声音微微压低了些,俯□贴着卡洛斯的耳朵说,"今天想你了。"

  没什么危机感的卡洛斯问:"结界有什么问题?"
  "不……只是昨天我听说凯文?华森出现在了萨拉州,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祥的预感……"

  阿尔多轻轻地含住他的耳垂,含糊地说:"不过结界的修改已经到最后的阶段了,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会有准备的……"
  他的手已经滑进了卡洛斯的睡衣里,某个不在状态的家伙才反应过来试探着问:"里奥,你想……"

  阿尔多轻轻扭过他的下巴,极温柔地吻了他,轻轻地用略尖的虎牙磨了磨卡洛斯的嘴唇——他仿佛不管做什么,都有种游刃有余乃至耐心过头的感觉。

  卡洛斯抬手摸了摸他的脖子,绝影山上留下的淤青已经快要痊愈,还剩下浅浅的一层,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来了。他想了想,终于痛苦地说:"我好像还欠你一次,他妈的……好吧好吧……唔!"

  "游刃有余"以及"耐心过头"的某人终于装不下去了,这让卡洛斯顿时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个巨大的错误。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在这时候还顾得上去理会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的,绝对不是男人。

  十几声以后,电话自动断了,卡洛斯的睡衣已经被褪到了手肘上,手臂似乎被衣服缠住动不了了……明明没有人绑住他,就是……好吧,莫名其妙地被衣服缠住了。
  真的有人相信衣服会自己缠住手乃至于动不了了之类的事么……天才的弗拉瑞特先生?

  这时,电话再一次响了,让两个人同时顿了一下。
  铃声是召唤鼓——那只有在圣殿紧急调度的时候才会出现的铃声。

  阿尔多搭在椅子上的外衣兜里摸出自己的电话:"什么事?"

  "圣殿所有的门刚才突然被封闭了,供电全部中断,"说话的人是路易,他听起来还很冷静,"我那时正好在治疗部里,现在进不去,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和修改过的结界有关系么?另外您知道会发生这样件事么?"

  阿尔多眉头倏地一皱:"不,我不知道……你联系过埃文么?我让他在地宫抄法阵,现在应该还在里面。"
  "我知道。"路易简短地说,"手机不通。"

  "我们立刻过去,召集金章,清除闲杂人等。"阿尔多放下电话,把正在和自己的衣服搏斗的卡洛斯解救出来,脸色阴沉地说,"如果过了今天晚上,就算凯文?华森亲自来捣乱也不怕了……他倒会挑时间。"

  "和凯文有关系?"卡洛斯毫不避讳地当着他的面脱掉了睡衣换上衬衫,叫那位本来就欲求不满的先生痛苦地移开了目光。

  "他并不是人类。"阿尔多口气生硬地说,"不会直接出现在我们面前,就算我们都知道这事和他脱不开关系,我们最后肯定也不会找到指向他的证据……见鬼的盟友!"

  克莱斯托因为阿尔多当年耍的手段,在和人类的盟约里,已经处于被动一千多年了。果然凯文?华森忍不住了。

  什么"失去双腿"是因为立场偏颇?简直胡说八道。
  那个披着小孩皮的万年老妖精!

85、第八十五章 人骨盒

  晚饭过后,路易本来是要去治疗部看看史高勒先生的,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在接待处登记完,圣殿就出事了。

  突如其来,毫无征兆。
  还在里面的人一个也联系不上。

  路易第一时间通知了阿尔多,之后报备给了古德先生,并且开始用召唤鼓叫尽可能多的人过来,本来有条不紊,可就在这个过程中,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治疗部是圣殿的直属部门,即使治疗师并不是战斗人员,也是和猎人们一起在同一个学园里培养出来的,一般情况下没那么容易大惊小怪。
  年轻的值班治疗师吓了一跳,站起来就要过去,被路易拎住后颈给拽了回来。

  路易平时主管行政工作,并不像卡洛斯,连睡觉都抱着他的剑不放——他又是来看病人的,身上除了一束花,就只有裤腿里插的一把迷你手枪了。

  他带着身后的年轻人往前走,越是靠近声音来源的地方,心脏的悸动就越是明显,这种感觉他只在绝影山巅的碧羽湖旁边有过。
  路易伸手扣住手枪的扳机,背靠着墙靠了过去,先是轻轻地敲了敲门:"梅格尔特?路易,如果有人在里面,请回个话。"

  方才传来一声尖叫的病房里静谧极了。

  路易用胳膊肘顶着治疗师的胸口,把他往后推了一下:"退开些。"

  然后猛地一脚踹开门,就在病房的门大开的刹那,整个病房里仿佛卷起了一阵旋风,夹杂着腥臭的气味从里面冲了出来,路易被那气流冲得连退了三步,后背狠狠地撞上了走廊的墙。
  跟在路易身后的值班治疗师终于有机会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他立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只发出一些没有意义的音节来。

  气流的能量在楼道里散净,尘土悠悠地沉淀下来,昏暗的治疗部楼道里,尽头的小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夜色的晦暗透了进来——这是一个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的夜晚。

  空荡荡的病房里,一具女尸被挂在墙上,身上还穿着治疗师的衣服,袖口的治疗师图章被人用血抹了一把,已经暗沉得看不见原本的模样。
  工作牌掉在地上。

  路易俯身捡起来:"露西?奥兹鲁兹,是她么?"
  值班治疗师扶着门框,并没有回答他,猛地冲了出去,弯腰呕吐了起来。

  他已经认不出挂在墙上的人是不是治疗师奥兹鲁兹小姐,因为那具女尸被什么东西吸成了一具僵尸,赤红的、渗出血的皮肤紧紧地贴在她的骨架上,带着白色帽子的脑袋下面那张脸被勾勒出了骷髅的形状,还淅淅沥沥地往下漏着血。

  治疗部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艾美晚上喝了点酒,本来有些上头,只能在外面套一件白大褂裹住一身的酒气,被紧急召唤回来,他颇为不耐烦地推开堵着走廊的人:"让开让开,别挡道,都给我让开!"

  然而他看到尸体的刹那,不耐烦的表情突然就变得一片空白,艾美在原地足足呆了两三秒,突然扭过头去用手捂了一下嘴,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脸色简直是铁青的。
  他抬起头,目光落到值班的治疗师身上,用一种冷而轻的声音问:"这是史高勒先生的病房,他人呢?"

  是啊,他人呢?
  前任老祭司头天病情突然恶化,已经连路都走不了了,他能到哪里去呢?被什么人劫持了?可是他早已经卸任,劫持他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样?"路易挂了个电话,从外面走进来。
  "看不出来,你得叫卡洛斯或者阿尔多阁下过来看一下。"艾美说完,干脆利落地把手套摘下来扔给旁边的人,"是某种邪术,我没见过,也从来没读到过任何关于它的记载,大概……"

  他话音没落,卡洛斯已经越过人群走进来了。

  卡洛斯站得远远地,甚至没有完全走过来,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看了那具尸体一会,然后他突然把手指按在了墙壁上,用重剑的剑柄在墙上画了一个法阵,完成后,狠狠地把剑柄捅进了墙里,整面墙哗啦一下倒了,而白墙后面露出来的确并不是砖。

  那是一个悬空的、巨大的骷髅图腾,冒着浓重的黑雾,咧着嘴,好像在对每一个人开口笑。
  卡洛斯面无表情地弯下腰去,把手伸进了黑雾里,从中间捡起一个象牙白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空的。

  "狗娘养的。"卡洛斯低头看着那个小盒子,也不知道是在骂谁,他突然一声不吭地转身大步往外走去,所有人都只得不明就里地跟上。
  整个圣殿都已经被戒严。

  天空的颜色非常奇怪,好像有一朵奇怪的阴云,只笼罩着圣殿所在的这一点地方,云雾翻滚,好像在酝酿某种未知能能量,恢弘威严的圣殿突然之间多了一些诡异阴森的气息。
  围着圣殿的每一个角落,都长出突然破土的嫩芽,在人们的注视下,飞快地长成了粗壮的藤蔓,一条连一条,竟然就这样把圣殿给包围了起来,像是童话里长满荆棘的城堡。

  "确认过了?"阿尔多仰头看着圣殿被封上的门,头也不回地问卡洛斯。
  卡洛斯把象牙白色的小盒子扔给了他。

  "人骨盒。"阿尔多眯起眼睛,用两根手指捏着那小小的盒子,叹了口气,"一千年没见过它了。"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还在窃窃私语的人全部鸦雀无声——即使他们再不学无术,也听说过,黑袍之战的撒旦,是从一个人骨盒子里,被放出来的。

  "帕若拉已经死了。"卡洛斯突然回过头来,紧紧地握住他的剑柄,一寸一寸地把重剑从剑鞘里拎了出来,其他人从未听过他用这样低沉缓慢的语气说过话,"我就不相信,他还能从哪里弄来一个新的恶魔。"
  他说完,猛地用自己的手握住重剑的刃,不知道是谁落下一声惊呼,男人的血顺着深色的剑身一直流进剑柄出的凹槽里,被血洗过的刀刃亮得诡异。

  "太可笑了。"卡洛斯以一种异常冷静的态度说完这句话以后,猛地挥剑砍上了圣殿的大门。

  剑光经过的地方,所有的藤蔓全都瑟缩着退开,随后重剑重重地撞上了大门,一声巨响。

  那并不是两个硬物的碰撞,而是两股能量。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巨大的能量冲击得猎人们全都往后退去,唯独阿尔多一句话也没说。
  那门轰隆一声炸裂开,里面血腥气忽的涌出来,像是打开了一个异度的空间,整个空气中弥漫着某种灰色的雾气,像是骨灰扬出来的尘。

  阿尔多看着这些,心里突然隐约有一个猜测,这让他的表情突然动容,大步走上前去,念了一个古语咒文,灰雾一下子散开出一片小小的区域,后殿正殿的大门洞开,所有人都看清了里面的情景。

  一个男人正相对他们而立,和那个女治疗师一样,变成了一具血染的人干,他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面朝着大门,似乎看见了什么人似的,回着头,手指交叉,做出了一个祈祷的手势。

  突然打开的大门让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男人的尸体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一枚金章从他身上滚了下来,卡洛斯把它捡起来,念出了上面的名字:"卢克斯?谢尔顿。"

  几个猎人默不作声地脱帽,路易脱下外衣,盖在这位总是喜欢用咆哮来表达思想感情的上帝子民身上:"今天他负责圣殿的巡逻。"

  "我知道卢克斯。"格斗教官米歇尔夫人大声说,"他在圣殿最后的几年格斗课是我教的,他生来身体条件不好,体能一直是他的弱项,可他也不是弱不禁风让人随便宰的,他的金章可不是祈求祈求上帝,上帝就会随手扔进他的饭盒里的!"

  "一个金章,当他遇到敌人的时候,无论他信什么宗教,第一反应都不会是愚蠢的祈祷,而是拿出他的武器。"伽尔缓缓地开口,事实上他只是故作镇定,当他想起自己那个没出息的小徒弟还在地宫里,此时不知道是死是活的时候,心简直已经快跳出来了——他刚刚以导师的身份,给埃文申请了通过实习期的文件,本打算如果明天早饭里有放足了奶酪的意大利面的话,就奖励给这位勤勉的家政专家,可是……

  "为什么他的佩剑和枪都还在身上没有动过?"米歇尔夫人的脸绷得紧紧的,"他显然已经看到了对方不是么?可是他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那个人是自己人——至少应该是不让他产生防备的人!"

  路易感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他问艾美:"你知道……史高勒先生的病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么?"
  "什么?"艾美一脸见鬼了的表情,"你难道在暗示那个连喘气都快要依赖呼吸机的老东西干了这事?"

  路易的脸色比他更难看。
  史高勒先生是他的导师,这么多年了……即使路易已经通过实习期,离开了导师的帮扶,也依然一直提点他、培养他、并且把大主教身侧的执剑位交给他,他怎么敢相信史高勒先生和这件事有关系?
  可是为什么……一切会从他的病房开始,为什么明明下午还不能走动的人,到了晚上就不知所踪?

  他比任何人都更想要一个解释。

  就在这时,一声垂死的惨叫在整个圣殿里回荡起来,路易二话不说,从卢克斯身上拔/下佩剑,就往声音的来源方向跑了出去,伽尔和艾美紧跟着上去,卡洛斯回头看了阿尔多一眼:"我不放心,跟去看看。"

  "我知道,你去。"阿尔多抬手看了看表,"还有不到三个小时,只要过了今天,修改过的法阵会自动闭合,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再能触碰到结界核。"
  他转过身去,快速地调配着每一个人,如何守门、如何编制几个人一组的搜索队,简洁地解说了怎么破开灰雾、避免吸入那些烟雾的方法。

  最后他用自己惯有的轻而低的声音说:"不要怕,没什么好怕的。"
  一个猎人问:"阿尔多阁下,请问人骨盒子突然出现,我们面对的是不是有可能是……另外一个黑袍?"

  阿尔多看了看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这只是一个拙劣的圈套。"

  "阿尔多阁下,帕若拉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尔多顿了一下,低低地说:"是个和你我一样的人,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恶魔的心,其实从来都不是结界外来的。

  车灯照过来,古德先生大概一辈子也没开过这样的快车,险些把车撞在大门上,挺着他皮球一样圆滚滚的肚子,一路气喘吁吁地顺着楼梯爬上来。
  阿尔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主教,这里交给你了——我要去地宫。"

  古德先生脸上还有跑步造成的潮红,表情却异常严肃:"您放心。"

  路易猛地拐过一个弯,发现惨叫是一个当天值班的猎人发出来的,他正缩在墙角,被一个蜘蛛网一样的薄膜包裹着,一条被圈在里面的手臂竟然就那样干瘪了下去,变成了一个血皮包的骨头——那东西在吸食他的身体!

  路易毫不犹豫,一剑把那红色的吸血蛛网给挑了起来,利落地在空中划成两半。那血红色的东西很快变成了灰,扑簌簌地落到地上。

  路易弯下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还好么?能站起来的话自己出去找治疗师!"
  看起来重伤的猎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一软又差点跪下去,路易赶紧扶住他,用肩膀架住他的胳膊,叫出了这个年轻猎人的名字:"詹姆斯,怎么样你坚持得住……"

  最后一个词还没说完,詹姆斯那条变成了一层血皮包裹的骨头的胳膊突然抬起来,冲着他肋下狠狠地刺了过去。
  路易竟然没反应过来!

  没有人能反应过来——这个傍晚巡逻的时候还对他打过招呼,抱怨了一下圣殿应该改善值班猎人伙食的小伙子,仅仅在几个小时之后会突然攻击他!

  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分外明显,随之而来的,是接着赶到的艾美的失声惊叫:"路易!"

86、第八十六章 地宫(上)

  路易毕竟不是纯粹的文职人员,即使毫无准备,他的身体还是本/能地退开了一些,惊险地避开了肋下致命的一击,詹姆斯尖削的指骨从他的胳膊肘下面穿了过去,血立刻浸湿了他的整条衬衫袖子。

  剑光一闪,赶到的伽尔冲过来,毫不犹豫地对着这个昔日的同事亮出了他的剑,削去了詹姆斯的半条胳膊,把伤口上血如井喷,按都按不住的路易给拽到了身后推给了艾美,大声说:"詹姆斯?鲁科特!你疯了么?!"

  詹姆斯抬起头来,伽尔看清了他的眼神,那已经不是一双人类的眼睛,眼珠和眼白粘连在了一起,被盖上了一张赤红的网状膜。
  詹姆斯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眼睛本来就比正常人稍微大一点,此时眼睛微微外凸,被那让人恶心的网格罩着,简直就像是某种昆虫的复眼,可怕极了。

  他好像已经不认识伽尔,两个人很快激烈地打斗起来。

  一交手,伽尔就知道这个人不是詹姆斯了——这个前年才通过实习生正式毕业的年轻猎人绝对没有这么强。
  每一次武器和对方的佩剑撞在一起,伽尔都能感觉到手腕隐隐作痛——伽尔甚至怀疑,如果他手里这把剑不是卡洛斯送给他的曙光之刺,说不定早就已经被对方震断了。

  就在这时,一个空挡里,一把重剑精确地插/进了两个人中间,毫不拖泥带水地穿过了詹姆斯的胸口,这突如其来的杀手下得简直让人反应不过来,伽尔几乎发愣地看着被卡洛斯钉在了墙上的詹姆斯,不敢相信卡洛斯居然就这样不由分说地杀了……一个猎人。
  卡洛斯表情冷酷,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某个浑身冒着臭气的迪腐一样。

  伽尔猝然间对上詹姆斯,却从来没想过要杀了他,即使是最愤怒的时候,也只是拔剑斩断了他那条本来和废了也没什么区别的、只剩下一层皮和骨头的胳膊。

  但是杀……人……

  卡洛斯并没有拔/出他的剑,而是轻轻地拨开了詹姆斯的衣服。
  伽尔他们看见,詹姆斯心脏的地方长出了一个肿瘤似的肉球,上面笼罩着血红的网,被卡洛斯洞穿后,却还在轻微地搏动着——即使一下比一下微弱。

  詹姆斯的眼神随着渐渐微弱的"心跳"而清明起来,卡洛斯冷酷得仿佛结冻的脸上,也缓缓地露出一层说不出的悲意。

  "小心……史高勒……"詹姆斯的喉咙里伴随着杂音,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然后他的目光慢慢地转向路易,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年轻人猎人的表情极其复杂,像是惊恐,又像是释然,落到路易身上的时候饱含着说不出的歉意。
  而他的心脏终于彻底不动了,所有的表情也在詹姆斯脸上定了格,他的眼睛却不肯合上,带着对生命最后的眷恋。
  终于还是死了。

  "这是寄生网。"卡洛斯默默地把剑从詹姆斯慢慢发冷的身体上拔了下来,"传说是恶魔从深渊里带出来的,被寄生网寄生的人已经算是死了,身体被恶魔操纵,只有心脏被刺穿的片刻,能找回他作为人类的尊严。"

  路易的胳膊已经被艾美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但是吃不上力气,额头上还带着冷汗:"你的意思……史高勒先生真的有可能被恶魔附体了?它是哪里来的?人骨盒子?"
  卡洛斯面色凝重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

  黑袍之战是人类历史上永远的伤疤,即使一千年了,那个传说中能号令千万迪腐大军的黑影依然让每一个人战栗,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恐怖的象征。
  "那我们……会赢么?"艾美问。

  "我不知道。"卡洛斯撂下这句话,继续往前走去,"我只知道,如果不能,会死的就不仅仅是我们这几个人。"

  "我们去哪里?"
  "地宫。"卡洛斯头也不回,"听着,路易,你知道为什么他们想杀死你么?因为你是执剑祭司,在圣殿拥有仅次于大主教的权限,也许你没有使用过这些权限,但它们是存在的。一旦我们进了地宫,千万年来所有从这里经过过的先人留下的法阵,都会响应你的命令,如果我们谁也顾不上谁了,你千万要小心——如果你被寄生网缠上了……"

  他的话音到这里轻微地停顿了一下,然而另外三个人都听懂了。
  "我会留最后一丝力气杀死自己。"路易镇定地说。

  战斗的声音充斥在整个后殿中,这个平时他们学习、工作而无比熟悉的地方,好像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一条走廊都布满了阴森的陷阱。
  那一天,在礼堂里,技术和幻觉营造出来的噩梦,仿佛成了真。
  猎人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战。

  古德先生出现以后,阿尔多立刻独自一人赶往地宫。
  整个圣殿陷入了未知的瘫痪状态——不光是电力系统的失灵,很多路甚至被封住了。

  圣殿历经几千年,后殿深处错综复杂,不用说结界核,就是一路上的暗道密道,就不知道有多少条,防御法阵更是一环扣一环,然而阿尔多一路走过去,发现它们大多属于瘫痪状态。

  不是被外力破坏,而是仿佛有某种能量侵蚀了整个圣殿。
  那些平时隐藏在墙里、供人们进出地宫的门已经被完全封住了。
  好在阿尔多对地宫足够熟悉,他绕开了那些门,一直往后殿最深处走去,途中遇见了好几个当晚巡逻守卫的尸体,和卢克斯的死状如出一辙。

  一千年前,人骨盒子里封住了撒旦的一部分骨头,帕若拉无意中打开它,并被其诱惑的时候,恶魔就再次被召唤出来,横扫整个大陆,造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可是帕若拉已经被拖入了禁术中,继而成了结界核的一部分,一千年的时间过去,早就烟消云散了。
  帕若拉并没有留下尸体,死后只剩下了那一块曾经被封住的骨头……也早就被毁掉了。

  阿尔多本来以为,就算人骨盒子重新出现,也只是个空盒子而已。
  但显然,他错了。

  阿尔多在后殿最深处停下了脚步,那里是一些废弃的房间,它们看起来丝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因为常年没有人烟,已经落满了灰尘。
  门窗早已经锈死了,屋里没有起码的照明设备,阿尔多轻轻念了一个咒文,手指上冒出一簇小小的荧光,径直走到了墙角,那里的墙壁上镶嵌着一面镜子。
  他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草草地擦了擦,古老的镜子映出了微微扭曲而失真模糊的人像。

  阿尔多把举着荧光的手按在了上面,短而轻地说:"打开!"
  金属的镜面好像突然变成了某种液体,起伏出细小的波纹,整个房间都跟着震动了起来。

  而此时身在地宫的,只有埃文一个人。
  当时他正认真地趴在地上抄写一个防御法阵,一边抄写,一边在旁边写满了分析过程——地宫的法阵一层压一层,彼此互相呼应影响,整个后殿就像一个最恢弘的工厂,环环相扣,各司其职,他几乎着了迷。
  而当他面前散发着淡淡的白光的法阵群突然一个一个地暗下来的时候,埃文就知道不对了。

  他向来比别人反应慢半拍,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出口就被封闭住了,埃文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接着,他闻到了一股不祥的、混杂着腐朽气息的腥味从远处飘来,一阵脚步声响起,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腥味越来越浓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埃文的心口上。

  此时,他身上除了一个用来做笔记用的速写本,就只有一根还有半管墨水的签字笔。

  埃文慌不择路地在想要找一个藏身的地方,他屏住呼吸,手心的冷汗让他几乎攥不住笔——那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凶猛,以至于有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竟然逃进了阿尔多的墓室里——结界核所在的地方。
  埃文一头钻进了阿尔多的棺材,那脚步声却依然不紧不慢地踏着地面,在空荡荡的地宫中回响着,而渐渐地接近了墓室。

  墓室的门仿佛被人轻轻地推开了,埃文趴在棺材里,小心地冒出个头,透过棺材沿往外张望。
  他一只苍白的、带着老年斑的手从门口伸了进来,埃文的眼睛发酸,忍不住眨了一下,再睁开的时候,却发现那只人手变成了一只皮囊包裹的手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泛黑的血。

  阴影从门缝里钻进来,被结界核的光拖得长长地,拉在地上,埃文的心脏跳到极致,简直快要不动了。
  那一刻时间被无限拉长。

  那只血手触碰到了结界核的蓝光,突然瑟缩了一下,试探着往前伸了伸,却好像被灼伤了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外面寂静了片刻,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这回是往远方去了。

  埃文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他想爬出棺材,手脚却颤抖得吃不上力气,跌跌撞撞好几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棺材里出来,一头正好摔在了阿尔多修改过的法阵群下面。
  那里有一个快要漏见底的沙漏。

  而地宫里很快迎来了另一批访客,卡洛斯带着三个人径自离开了圣殿,找到了那条可以直通圣殿外的密道——就是卡洛斯第一次带迈克和莉莉来玩的时候走的那条路。

  似乎被影响的只有圣殿这一小片区域,圣殿外的地方一切正常。
  他们穿过大片的失去了作用的法阵群,走在一片黑暗的地宫里,地宫就像个寂静的坟场,每一个法阵都死气沉沉。

  "路易。"卡洛斯举起托着照明咒文的那只手,"地宫是整个圣殿的核心,外面的猎人们之所以在自己家里陷入苦战,就是因为这些防御法阵群失效了,你来重启它们。"

  路易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我……应该怎么做?"
  卡洛斯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祭司举起他的剑,每一个归属圣殿的生灵都会响应他的命令,竖起最后的人墙抵御我们的敌人',你听说过这句话。"

  执剑祭司,是当权杖都已经断裂、当最危机的情况到来、能代替大主教敲响最后的召唤鼓的那个人。

  "我以……"路易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我以第五百九十七任执剑祭祀梅格尔特之名,重启圣殿防御。"
  一簇光在他的话音下,从他脚下的小法阵中间亮了起来,接着,那光芒就像星火燎原一样,顷刻间蔓延过了整个地宫,所有的法阵彼此相应,地宫顿时亮得像白天一样。
  而与此同时,圣殿的地上部分突然恢复供电,角落里蔓延的邪恶的植物和等在那里不怀好意的寄生网仿佛一刹那被大火卷过。
  迅速枯萎。

  一个声音震颤着每个人的灵魂,那是来自远古的、整个圣殿的力量。

  所有人都忍不住面露喜色,卡洛斯的脸色却愈加严肃了起来——这不对劲,如果真的是人骨盒里的恶魔,不可能这样容易,一定有什么别的……

  这时候,一道白光蓦地闪过,卡洛斯突然扯开艾美,迅速往后退去,而战斗意识绝佳的伽尔和路易也各自往两边闪开。

  白光好像雷电,劈在了他们刚才战着的地方,接着,看不见的锁链骤然从四面八方伸过来,四个人再次被迫分开,卡洛斯替艾美挡了一下扫过来的锁链,被这种非自然的力量抽得差点飞了出去,接连往后退了十几步,撞上了一面墙。
  他后背一空,卡洛斯顿时意识到不对,大声说:"路易,记得我告诉过你的……"

  接着再没了后文,他整个人被那"墙壁"吸进去了。

  "卡尔!"伽尔被困在一个法阵里,简直是寸步难行,鞭长莫及。

  路易目光一沉,立刻意识到,有人对防御法阵做了手脚,以至于圣殿的防御法阵反而攻击了他们。
  他一连躲过了几次法阵的攻击,看见一道人影从不远处闪过,路易立刻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地宫有多危险,路易终于领会到了,然而他很快发现了一件事,那些法阵在攻击他的时候似乎总是比别人犹豫很多,这让他躲过了很多袭击。
  他想起卡洛斯的话……是的,即使做了手脚,除了古德先生,也没有人能压过他的权限。

  路易突然站定。

  "我才是现任执剑祭司。"他的表情坚定,而面朝着他的一个法阵里正慢慢地汇聚出一支箭矢,仿佛圣殿常用的、配给外勤猎人的火羽箭的形状,冰冷的箭尖闪着寒光,笔直地对准了路易的胸口。

  追踪克莱斯托前任祭司道格拉斯的时候,感受到的那种精神压力仿佛再次袭来,那一瞬间,路易终于无师自通地、透彻地明白了什么是卡洛斯说过的"意识控制"。

  看不见的弓仿佛被拉紧了弦,而后那光化成的箭倏地破空而出,笔直地冲着路易的胸口射过来。
  路易像是已经忘了躲闪,他甚至伸开了两条手臂,门户大开地站在那里,闭上了眼睛。

  难道被誉为最后一个防御线的地宫,就这样容易倒戈么?
  难道这个保护着他们从小长大、慢慢变强,千百年来屹立不倒的圣殿,就这样容易被愚蠢的恶魔欺骗么?

  你看清楚我是谁!

  箭尖几乎停在了路易的胸口上,那光照亮了他的整张脸。
  终于碎成了无数个光点,所有的攻击都停止了。

  脚步声传来,路易转过身去,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

  史高勒先生的眼睛被红色的网罩着。

  路易的心沉了下去——他最尊敬的人,显然已经被那该死的寄生网控制了。
  来不及犹豫,史高勒先生已经向他扑了过来,路易用没有受伤的手拔/出了从卢克斯身上解下的佩剑,近乎悲愤地挡住了昔日老师的攻击。

  他已经重病垂死,治疗师们已经准备给他下病危通知,为什么不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寿终正寝?
  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候还要剥夺他的尊严?

  史高勒先生的身体毕竟年纪大了,很快就被路易用佩剑穿过手臂钉在了墙上,然而他像是完全不知道疼痛一样,仍然拼命地挣扎着,路易眼圈红了。
  他突然咆哮了一声,猛地抽出佩剑,狠狠地冲着他的心脏钉了下去。

  史高勒先生终于不再挣动了,眼睛里的网膜渐渐褪去,露出属于人类的、因为年迈而略微有些浑浊的眼睛,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沙哑地说:"路易……"
  路易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先生。"

  史高勒先生似乎是笑了,他吃力地抬起手,像是想要摸摸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路易捧起他那双布满了老年斑的手,闭上眼,轻轻地在上面蹭着,想要留住那手心里中最后的温暖。

  "路易啊……"史高勒先生这样说着。

  而后,那只手突然变成了一只白骨爪子,一瞬间手指长长了几倍,猝不及防地从路易的肩膀上扎了进去,瞬间就没了进去。
  穿透了他的肺叶,从前胸处伸了出来,露出被血染红了的白骨指尖。

  那些温热的血像雨点一样打在地上,渐渐汇成了一条小小的溪流。

  路易的全身都被寄生网包住了,那东西正在侵蚀他的心脏。
  "重剑和祭司的权限都是我赋予你的,"史高勒先生温柔地说,"现在,乖孩子,还给我吧。"

87、第八十七章 地宫(下)

  为什么?
  可是路易已经来不及想这个问题了。

  身体被刺穿的一刹那,痛觉神经都跟着停顿了一下,路易艰难地捏住他的佩剑。
  史高勒把他吊了起来,用力地推在墙上,路易的血顺着他的指尖滴下来,落到了他的脸上,被他轻轻地舔去。

  "你没那么容易死,相信我,孩子,"史高勒低声说,他常年生病的声音带出动物一样的"嘶嘶"声,然而那缓慢而笃定的口气,却又依稀是原来的模样,他几乎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路易,"你太年轻了,真是太年轻了。"

  路易终于积聚起力量,用佩剑挥向史高勒的手臂,毫不顾忌自己会被他的爪子撕成两半。
  佩剑砍在史高勒先生的肩膀上,"叮"一声被弹开了,史高勒狠狠地抽出他那只白骨一样的爪子,重重地把路易摔在了墙角:"我了解你,知道你会反抗到底的,但我有时间等着你。"

  心口处传来撕裂一样的窒息感,路易不由自主地蜷起身体,撕开自己的衣领,拽住心口上笼罩的那层该死的网膜,想要硬把它撕下来。
  可是它和他的身体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体,每拉扯一下,粘连的五脏六腑都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

  有多疼?
  疼到他已经不知道疼了。

  他终于相信,世界上有人是活活被疼死的。

  咸腥从喉咙里涌出来,路易吐出了一口和血水混杂着的内脏碎屑。
  史高勒轻轻地蹭了蹭自己从白骨变回来的人手,仿佛有点感慨,啧啧有声地问:"年轻人,为什么非要这么惨烈不可么?"

  "我不是……你。"路易的手指掐进了自己的皮肤里,已经不知道是哪里流出来的血水顺着他指尖渗出来,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只有仿佛随时会破裂的气流的声音,然而史高勒奇迹一样地听懂了他在说什么。
  "可……耻……"他在这样说。

  史高勒大笑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乐不可支,可是隐约的,他的声音里竟然也隐含了一些形容不出的悲怆。
  这时,黑暗中一支箭矢突然破空而来,史高勒的笑声戛然而止,敏捷地闪身躲开。

  然后他站定了,脸上带着不像活人的青色,转过头去,看着这一条走廊尽头执弓的阿尔多。
  "阁下。"他绷住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来,"是你。"

  那熟稔的语气让阿尔多的脚步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面前这个"人"到底是谁。究竟……是帕若拉?还是史高勒?

  "阿尔林?布拉德?法拉?史高勒,向您致敬。"史高勒虚拟了一个脱帽的动作,别有深意地问,"还有您那个喜欢横冲直撞的小宝贝呢?"
  阿尔多心里一跳,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然而毕竟城府深沉,脸上依然平淡地说:"显然对于他来说,比起到地宫里来见你这个叛徒,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史高勒并没有纠缠这个话题,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用近乎同情的眼神看了一眼蜷缩在墙角,好像已经不再动了的路易:"如果当时,您重现人间的时机能稍微提前两分钟,我就不会把重剑传递下去,说不定这个年轻人也就不用死。"
  阿尔多不动声色地看了路易一眼,估量着目前的情况。

  "在活着的时候,把被钉在结界上的生魂强行压入沉眠,这样他就会永生永世地守护着结界——听听,多伟大啊。"史高勒用脚尖踢了踢路易,"可是仔细想想,这样对您有什么害处呢,除了可以永生不死?尊敬的前任大主教先生,您要不要来解个惑?"

  阿尔多的嘴角轻轻地牵扯了一下:"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贪生怕死。"
  "当然。"史高勒轻轻地扬起下巴,"一千年以后,圣殿的历史课本上会有这一段被加进去——古德大主教当政的时候,人类和克莱斯托缔结第二次合约,而祭司梅格尔特先生亲自带人上绝影山,取回至关重要的晶石,修补了结界的漏洞,人类长存……多么伟大!而可怜的、可悲的史高勒先生啊,他只是个没赶上最辉煌的时代的早死鬼,临死的时候大小便失禁,连呼吸都要靠着呼吸机才能继续下去,生命早没有了尊严。这可怜虫做的唯一一件正确的事,就是把祭司传给了路易?梅格尔特先生。"

  他微微侧过身去,轻轻地问:"是这样的么?古德先生,我尊敬的朋友?"
  古德先生的脚步声没有能瞒过在场的任何人,他一眼看见地上的人,瞳孔骤缩:"路易!"

  路易没有回应他,说不定已经死了。

  "别叫了,我马上会接管祭司的权限,到时候你们两个或许可以比拼一下——不过我的老朋友,我恐怕你的意志力压不过这个年轻人。"史高勒冷冷地看着他说,"我一辈子都献给了圣殿和结界,呕心沥血,甚至让它毁了我的健康乃至家庭,却一直要做你的下属——而你在又在干什么呢?'德高望重'的大主教先生?"

  古德先生肥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疯了么?这孩子是你亲自带的学徒,你已经忘了么?"
  史高勒突然从兜里摸出了一份文件,把它丢到了阿尔多脚下,略带嘲讽地说:"怎么,阿尔多阁下,您想不想看看,关于你这位后辈的私人财产调查情况?"
  阿尔多弯腰捡起了那几张纸。

  "他有三十多处房产,无数不明财产,海外账户高达十六个!古德先生——查尔斯,你要不要对着你的前辈,说明一下你的工资水平呢?"

  古德先生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半晌才说:"有一些……投资所得……"
  "哈!"史高勒尖锐地笑了起来,"得了吧,我们都知道那些老伎俩,把来路不明的钱通过黑市上专门做这种生意的不法律师和商人转到国外,数次操作转账,最后再通过投资流回到你手里,谁也没办法再追查资金的来源,你就干净了!"

  "我……"

  "我怎么知道这些的?"史高勒阴森森地看着他,"我知道得还很多,老朋友——圣殿猎人们使用的枪支和那些不顶用的子弹是从哪里来的?它们竟然不是政府拨的,而是你向本国某个作为通缉犯的大军火商人购买的!你拿了多少好处?圣殿经营旅游业,每年会有多大的税单漏掉,谁又知道?政府特派的检察员都能被你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在小巷子的酒馆里,至今结案报告上都是被流浪汉误杀!"

  "为什么市民们游行的时候,会把圣殿的名字用红笔高高地吊起来?因为你,尊敬的古德先生,你行贿那些和你一样脑满肠肥的废物们,让他们把修建公共设施、教育乃至医疗的拨款全都给了你!而你所做的,只是在结界的庇护下,让你手下的这些废物猎人们,每天追着一些五级以下的小迪腐四处乱跑!这些钱足够你挥霍么,够你对你那值得尊敬的妻子出轨么?"

  阿尔多皱皱眉——他始终记得史高勒先生身上那种说不出来的忧虑,此时也听得出这个人压抑不住的愤怒。
  他说:"但他至少没有背叛圣殿。"

  "后来呢?你敢不敢当着你前辈的面说出来你做了什么事?"史高勒却不接阿尔多的话,指着古德先生怒吼了起来,"后来她死了!死在了一次你亲自安排的任务里,当她的尸体运回来的时候,你正躺在你那个别墅里包养的大胸妓女怀里,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你爱她?"阿尔多迅速再次插话进去。史高勒先生整个人僵了一下,阿尔多顿时确定了——这绝不是帕若拉,或许只是人骨盒子里面存留的残念,帕若拉完全被撒旦之骨俯身之后,是绝没有一点人类的感情的,阿尔多冷笑一声,"面对一个你爱的人,你就只敢在死到临头的时候没完没了地唠唠叨叨么?"

  "我死到临头?"史高勒冷冷地回视着他。

  "阿尔多大主教阁下,你难道已经忘了自己早就卸任,除了结界核,已经无力操控地宫的其他权限了么?"
  史高勒一把抓住路易的肩膀,把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我让你们看看,到底谁才是死到临头!"

  一声脆响,路易身上掉下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已经空了,明显是治疗部盛放特殊药品的规格,但却还没有打上任何标签。
  本来奄奄一息一动不动的男人突然把手从胸口伸了出来,整张寄生网都被他生拉硬拽地拖了出来,他的胸口被那东西扒掉了皮,露出森森的白骨和隐约的内脏,然而路易表情镇定,似乎一点也没觉得疼。

  "总不会是我们。"他说着,猛地把寄生网扔在了史高勒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拾起了他的佩剑,狠狠地刺了过去。

  史高勒硬是用身体接了他一剑:"蝙蝠草茎?好……好好,我就说这个年轻人的意志力你是绝对压不住的查尔斯?古德——可是孩子,你想用这种佩剑就把我怎么样么?"
  "啪"一声,路易手里拿着的佩剑硬是折了。

  路易忽地后退,两把其他的剑却同时从两个方向挥向史高勒,一粗一细,一个极亮,一个极暗。

  "那么我这把呢?"卡洛斯的形象非常狼狈,外套已经不知道去哪了,只剩下一件漏了三处的衬衫,勉强挂在身上凑合遮体,他一击不中后,连停顿也没有地,就追了过去,"弗拉瑞特家的重剑,你觉得怎么样呢?你这个不知道是帕若拉还是史高勒的杂种货!"

  与此同时,伽尔及时地撤出了自己的剑,以免跟卡洛斯那锐不可当的攻击撞到一起。
  他拦腰抱住了路易,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阿尔多迅速走过来,扒开路易胸口的衣服。
  硬被拽出去的寄生网在那里留下了一个洞穿了他的前胸后背的大窟窿。

  路易故作轻松地问:"阁下帮我看看,心脏还在跳么?"

  "怎么样?"伽尔急促地问。
  阿尔多掩上他的衣服,沉默着摇摇头。

  伽尔的心沉了下去。
  路易却笑了,这个克制的男人,他好像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开怀地笑过。

  终于被那些发疯的法阵放过、此时才赶来的艾美的脚步就这样停在了距离他们三四米的地方,好像再也不敢往前一点。
  "蝙蝠草茎是好东西——没想到我这辈子第一次和别人一起贪污公共财产,居然就帮上了这么大的一个忙。"路易说了这一句话,然后转头望向阿尔多,"阁下,史高勒先生说的话是真的么?"

  阿尔多看着他的眼睛,好一会,才点了点头:"据我判断,恐怕是的。"
  路易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多可笑,我们没有死在绝影山,却死在了圣殿。"路易说,他知道古德先生就站在距他不远的地方,可是这个勇敢地从自己的心上把寄生网撕下来的男人,此时却没有看对方一眼的勇气,"我不明白……我恐怕一直到死都很困惑,我觉得……很失望。"

  他的身体突然抽动了一下,生命已经走向了枯竭,蝙蝠草茎液的作用正在飞快地流失,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发冷,因为失血过多而不自觉地抽搐着……依然不疼,只是慢慢地有些疲惫。
  路易感觉得到,自己正在接近死亡。

  艾美突然如梦方醒地扑了过来,一把推开伽尔,死死地把路易抱在怀里:"不……不路易,你还没有回答过我的话……我有办法,我一定有办法!我是最好的治疗师,我有办法!"

  "艾……"伽尔担心地看了他一眼,想去拉他一把,手却被艾美用力地拍下。

  路易抬起手,却看见满手的血污,又讪讪地缩了回去,他看着艾美,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一下,闭上眼睛,疲倦至极地靠在艾美的怀里。

  艾美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把什么东西含在了自己嘴里,然后凶狠地掰开路易的下巴,硬是给他喂了进去。
  那些药粉很快被路易呛出来的血沫冲掉,艾美一次接一次锲而不舍地喂着,绝望地亲吻着怀里的男人。

  "咽下去!咽下去啊求求你了……求你了!"

  伽尔扭过头去——即使咽下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当蝙蝠草茎的作用退去,没有心,人是不能这样活下来的。

  利器划过人体的声音响起,卡洛斯利落地一剑腰斩了史高勒,而就在史高勒的身体分成两半飞出去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响起了钟声,在整个地宫里回荡。

  "亚朵拉特的……丧钟声。"古德先生喃喃地说。

  不辨男女的尖锐的大笑声响起,应和着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无数僵直的脚步声响起,倒下的尸体一个个直立,如同牵了线的人偶一样,血肉模糊的身体渐渐变成了原来的模样。
  活着的人们面对着他们曾经的朋友、同事以及恋人,第一反应竟然是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去。

  这些死人渐渐凝结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身体,身上长着无数张脸,走过的地方所有的生命都要枯萎,从地上宫殿,一直踏入了地宫,外面的防御法阵全开,依然无法阻挡它的脚步。
  一个恶灵人,与绝影山上、与千年前那场战役中出现的如出一辙。

  它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手",仿佛顶礼膜拜一样将那巨大的手掌摊开,卡洛斯突然感觉到拉力,被他放在裤兜里的人骨盒子一瞬间从他身上飞了出去,他立刻发现补救不及,毫不犹豫地用那沾染着血迹满是戾气的重剑横扫出去,人骨盒子应声折成了两半。

  然而依然笔直地到了恶灵人手里。

  史高勒的断了的身体慢慢消散,最后化成一道光,重新归于人骨盒子中,变成了一段小小的骨头。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变故。

  "撒旦之骨……"卡洛斯突然低低地说,"撒旦之骨其实是……不存在的么?原来所谓的撒旦之骨就是……一个人类么?"

  绝影山颠,世界已经给了他们关于最后一个敌人的暗示,可惜但是大难中逃脱的人们没有意识到。
  结界外纵然有千万只穷凶极恶的迪腐,依然可以激起最人们身上最后一丝血性。
  而亚朵拉特的丧钟响起的时候,却让任何人都突然没有了斗志。

  暗色的光从那怪物手里的人骨盒子里散发出来,慢慢拉长,最后成了一根权杖的形状,竟然与大主教办公室里的那一条如出一辙,只是表面凝着浓重的黑雾。

  "它要干什么?"伽尔问。

  阿尔多却猛地站起来:"结界核!结界核的核心曾经是撒旦骨,他要用新的撒旦骨去摧毁旧的!"

  "可你不是说……"
  "是的,撒旦骨被新的能量替换了,可是替换并还没有完全完成!"阿尔多抬手看了一眼表,"还有一个小时,无论如何拦住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黑暗权杖所触碰的地方,世界上所有的神兵都会被腐蚀,所有的生命都会被收割,传说那是比一万只迪腐的怨恨还要厉害的东西,可是……
  有谁会知道,那只是一个人悲恨相承的心呢?

  "艾美,你带路易离远些——你们去结界核那里,"古德先生突然开了口,这位老先生竟然一场冷静地说,"现在我还是大主教,有法阵的权限,地宫所有的防御法阵,或许能帮我挡住它半个小时,剩下的半个小时……"

  他挺着圆滚滚的、可笑的肚子站在那里,并没有带那根象征着他身份的权杖,然而他胖乎乎的手指却虚握着,好像庄重地捏着一根什么东西似的。
  好像他依然是那盛装高冕,举着象征着无限荣耀与神圣的大主教一样。

  阿尔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对另外两个人说:"走!"

  他们迅速地撤走,把战场留给了这位现任掌权人。
  而古德先生终于还是完成了他的承诺——半个小时。

  尽管他的身体裂成了六片,血肉在地宫里刮起了一场腥风。
  大片的防御法阵暗了下去,恶灵人看也没看抱着路易蜷缩在墙角的艾美,迈着沉重的脚步,往结界核的方向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血痕顺着艾美胸口的衣服蔓延了出来,他的双手颤抖得甚至难以支撑路易的身体,只能把他放在地上,伏在他身上,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深深地看着他。
  路易却仿佛陷入了一场梦——他梦见在一个寒冷的圣诞夜里,有一个男人猝不及防地吻了他,却被他一把推开。篝火静静地着着的雪山上,一个人不知厌烦地说着喜欢他。办公室门口,对方那样正色地向他咨询对变性手术的看法,塞给他一个蝙蝠草茎的小瓶子……所有所有。

  外殿硕果仅存的猎人们进入地宫的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有人惊叫一声:"那是伯格治疗师和梅格尔特先生!"

  路易猛地睁开眼睛,他惊愕地发现,体温正在回归他的身体,仿佛有一种极强大的力量在修复着他的身体,艾美的呼吸却在颤抖。
  "你对我……你对我做了什么?"

  艾美勾住了他的脖子:"我求你……说一句话。"

  他整个人趴在了路易的身上,路易难以置信地伸手扒开他的衣服——在艾美的胸口,发现了和他自己一模一样的伤痕,他愣了片刻,突然明白了什么:"你用了影子魔的角?!"

  影子魔的角磨成的粉末,能操纵人的梦境,作为代价,把对方身上的伤害,转移给自己。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路易几乎是慌慌张张地去搜他的身,企图在他身上找到那些他没来得及吞下去的东西。

  有人看不下去拉住了他:"梅格尔特先生!教官!你冷静一点!"

  路易眼睛红得不像话。

  "无论是施与还是接受,它在一个人身上……"艾美的话音断在这里,他甚至狠狠地勒住了路易的脖子,已经说不出话来。
  无论是施与还是授予,它在一个人身上,只能作用一次,一旦完成了所有伤害的转移,一旦所有的梦境都进行完毕,再不会有另外一只记忆小偷的角,可以做到同样的事。
  "好疼……"艾美哭了起来,"好疼啊……你刚刚竟然有这么疼么?"

  心里疼到极致,大概非要用自己的身体代替他不可。
  不能容忍他身上有一点伤口,自己却哪怕为他死了也心甘情愿。

  可是这荒谬、残酷、可笑又可悲的东西……就是人类的感情啊。

  "你说……"艾美攥住他破破烂烂的衣服,"你说'你喜欢我',求求你,你说……"
  路易握住他的手。

  "说啊!"艾美嘶声吼了起来。

  "是的是的!"路易咬住牙关,好半天,才近乎哽咽地说:"我喜欢你!"
  艾美终于带着他的眼泪笑了,他如愿以偿了。这句话好像终结了他所有的求生欲望,让他不再挣扎,而脸上竟然露出了一点类似安详的表情。

  "真遗憾,亲爱的,我不喜欢你啊。"
  ——这是他口齿异常清晰的遗言。霏1凡l論i壇

  半个小时的时间,足够阿尔多他们做太多的事——他们还找到了幸存的埃文。

  "我们无法和恶灵人有任何接触。"阿尔多顺手把一瓶净化水扔给了已经用完了一瓶的卡洛斯,"法阵是唯一的武器,圣殿本身的法阵始终以防御为主,攻击力并不强,所以古德先生能撑半个小时,已经是极限了……"

  埃文听了,顿时傻傻地忘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从画了一半的法阵上抬起头来:"什么?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阿尔多冷冰冰地说,"如果你不想让他白死,就做完你的事。"

  "这就是黑袍之战的时候使用的禁术么?"伽尔问。

  "不,只有一小部分。"阿尔多回答,"当年的禁术是用整整一个月准备出来的,我们即使有四个人,现在也只来得及做完一部分,不能吸收它的能量,甚至不能杀死它,但只要能拖住它半个小时——所以我要求你们在自己已知的法阵知识基础上,在不影响整个架构的情况下,用副阵的形式加入一切你们知道的攻击元素。"

  "只有半个小时,"他说,"我知道很困难,但是必须完成。"
  埃文呆呆地接过净化水和攻击法阵专用的草茎液体,默默地想,是不是他……能永远都那么冷静呢?

  沉重的脚步声终于从远处传来,阿尔多有条不紊地把最后一笔和卡洛斯负责的部分接上,四个人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完成了一个几乎不可思议的大法阵群,覆盖了整个结界核锁在的墓室。

  "这是一个有阵主法阵……"伽尔指出。

  "上回是我……"
  卡洛斯话没说完,就被阿尔多拎住领子扔到了一边:"想也别想,这一次阵主是我。"

  卡洛斯目光闪了闪,竟然罕见地没有对此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只是当阿尔多背对着他径直走到了阵主的位置、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卡洛斯撤到埃文画的那部分法阵,低着头仔细看了看,然后弯腰填了两笔。

  谁也没有在意——埃文虽然对法阵敏感,但毕竟是个才毕业的家伙,有不妥当的地方,被卡洛斯看见了填上一笔,是非常正常的。

  他做完这件事,难得服从命令地乖乖退到了法阵圈外,握紧了自己的剑。
  恶灵人来了。

88、结局

  "有阵主法阵",是指需要阵主冒着生命危险站在能量运行的核心的一种极精确的法阵,通常运用于大型的攻击法阵中。在阵主的位置,能最敏锐地操控着所有能量走势的运行,整个架构的平衡,以及每一个副阵的攻击强度。
  而其他人需要退到圈外,作为胁从阵主,保证每一个部分衔接良好。

  "为什么它是禁术呢?"埃文问。

  "因为它是个后交换法阵。"卡洛斯轻轻地解释说,"所谓的'后交换',就是指一种作用在前,献祭在后的禁术,以法阵的作者为抵押,如果得到了献祭品,抵押者就会平安被替换,如果不能……抵押者会代替献祭品付出代价。"
  "什么?"埃文猛地打了个寒战,"抵押者是我们?"

  卡洛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放心,分摊到四个人身上,再怎么样也不会致命的,充其量让你因为生命力流失重感冒一场,修养十天半个月就会好……"

  他的话没说完,墓室的石门被撞开了。

  凌厉的风掀进来,埃文几乎有种自己要被掀走的错觉——他第一次看见这个由熟悉的人组成的恶灵人,简直呆住了。

  禁术法阵本身就带着说不出的邪气,和腥气彼此碰撞,连结界核都闪烁了一下,阿尔多那口一千年毫发无损的水晶棺顷刻变成了一堆粉末。

  伽尔没想到这个从他手下亲自画出了一部分的法阵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他顿时明白了卡洛斯嘴里的"后交换"交换的是什么。
  伽尔清楚得知道,即使把自己浑身都抽干了,也不可能画出这么凌厉的攻击法阵,禁术因为献祭而给出了不匹配的力量!

  它们极端危险、曾经能激起人们最贪婪的欲/望,以至于千年之后,所有的禁术都在一代又一代被束之高阁后慢慢失传,伽尔第一次见识到。

  整个圣殿的防御法阵只能拖住三十分钟的巨怪竟然一时间被这个法阵困住,寸步难行,它挥舞着漆黑的权杖,无数条风刃割在他身上,带着彼此交融又相互辉映的正反两种能量,竟然让这个大家伙身上聚集的无数张脸有了解体的意思。

  但黑暗权杖上面的黑雾却一丝一毫也没有减少。

  十分钟过去了,伽尔觉得这是他一辈子经历过的最长的半个小时,尽管相距不到五米,他却连作为阵主的阿尔多人在哪里都看不清。
  又十分钟过去了,不完备的禁术法阵明显开始告亏,突然,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一丝悸动,黑暗权杖上面的黑雾突然暴涨,法阵群最外圈的法阵圈却抵挡不住彼此冲撞的能量,断了,畅通无阻地流动着的能量顷刻间停滞了一下,而仅仅是这片刻,就差点让恶灵人挣脱出去。

  距离断层最近的伽尔在一瞬间做出了一个反应——他整个人平躺了上去,以一个极其扭曲的造型。好像某个东方宗教国家里面的练瑜伽的人似的,难为他竟然能坳出来,可是从头到脚,却正好连上了断裂的法阵圈!

  那能把法阵圈全都冲断了的巨大能量通过了伽尔的身体,这使得他痛苦地大叫起来,外衣很快被那些飞起来的细小风刃割成了一块破布,手指却紧紧地抓住了地面——他站的地方比任何人都靠近结界核,近得伽尔甚至有种错觉,好像如果自己退缩一点,结界核就会完全暴露在黑暗权杖的攻击范围里。
  绝影山上,面对着漫山的迪腐,他最尊敬、最仰慕的人跟他说过一句话。霏1凡l論i壇

  圣殿被称为"最后一道守卫",那意味着我们不能后退,不管是断一条胳膊,还是断两条腿——哪怕死在战场变成了幽灵,都不能后退。

  还有五分钟。

  埃文以为自己的导师快要被法阵撕裂了,那一眨眼的功夫,他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智慧,竟然无师自通地用手指在空气中画出了一个万分简易的屏障法阵——那是每个初学者第一节实验课的时候都会教的基础,要求把它画在特制的纸上,替容易浸湿的纸挡住搭档泼来的一杯水。

  虽然没有人教过他,怎么以气体为媒介,使用这个基础得不能在基础的法阵。
  可它竟然成功了。成功地替伽尔挡住了一部分在他身上肆虐的风刃。

  还有……三分钟。

  法阵圈的第二个断接点出现,这一次所有人都分/身法术。

  禁术的法阵群的承载能力仿佛终于到了头,最外面一层的法阵圈跳出一个接一个的断点,法阵本身等能量大量地漏了出去,无论是攻击还是防御能力都降低了不知道多少倍。
  阵主的位置终于能看清了,阿尔多额头上有了一层薄薄的汗,他的身体竟然晃了晃。

  卡洛斯承接着正反两部分能量的交换处,站在那里如同静止,手里的重剑却扣在了一个随时能拔/出来的位置,他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重,那种曾经站在禁术核心作为阵主的感觉——
  当年他和撒旦同时被拉入法阵圈中,黑色的权杖贯穿了他的肋骨,并不是因为他故意找死,而是本来可以躲过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拉住了他。

  关于这个问题,卡洛斯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除了阵主,所有入内者都是禁术的攻击目标,即使有人要害他,也不可能走得进来,那么拉了他一把,差点让他送命的……就只有法阵本身了。

  这贪婪至极的禁术法阵,一个人的鲜血和献祭,怎么满足得了它?

  就在刚刚,卡洛斯重新感觉到了那种来自法阵本身的贪婪,微弱得如果不是他天生敏感的感知力和曾经做过阵主的经历,简直感觉不到。
  卡洛斯的目光极快地扫过脚下——他方才在埃文的法阵上填了一笔,是临时做了一个变动,留了一个通道,如果……

  这时石头的地板裂开了,四分之一的法阵群整个从地面上被掀了起来,阿尔多被巨大的压力压得单膝跪在了地上,石板竟然被他的膝盖磕出了一小小的凹槽——钻心的疼让他立刻明白,肯定是伤到了膝盖骨,大概是要被人抬出去了。

  可是还有一分钟,最后的一分钟!

  五十秒,黑暗权杖已经涨到了一人多长,挥动的时候带出的锋芒让墓室的墙都掀了起来,埃文本来就脆弱的空气法阵碎了,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自己的后背代替了那不顶用的小法阵,地面剧烈地晃动起来,除了卡洛斯站着的地方依然勉强稳固,又有四分之一的法阵群摇摇欲坠。

  三十秒,摇摇欲坠的法阵群所在的地面上的石板像一块被卷起来的地毯,笔直地掀了出去,伽尔和埃文都没能幸免于难,被撞飞到了墙上,勉力支持的法阵终于马上就要分崩离析。
  卡洛斯拔出了他的剑,肌肉绷紧到近乎疼痛。

  阿尔多的手摸向他的弓——他不能用绝影山上那种能烧着半个山壁的箭,投鼠忌器,他不敢伤害到身后的结界核丝毫,只有圣殿最普通的火羽箭和……对了,净化水!

  十秒!
  阿尔多猛地抽出一支箭,飞快地在自己腰上挂着的最后一瓶净化水里蘸了一下,同时,在他有动作的刹那,卡洛斯就把自己的剑尖插进了地下——弗拉瑞特家世代相传的重剑好像给整个法阵群注射了一根兴奋剂,恶灵人被那突然反弹的能量震得差点没站稳出。
  阿尔多带着净化水的箭矢趁机没入了黑色权杖的烟雾中,那畜生剧烈地惨叫起来,黑雾小了很多。

  五秒!
  而法阵最后的爆发和恶灵人的发疯之后,飞快地黯淡了下来,熟悉的、险恶的感觉攫住了卡洛斯的心脏,他突然丝毫不顾这个该死的法阵群本身,一把抽出他的剑,不受控制地顺着偷偷预先留出的路径扑向了阵主所在的位置。

  四!
  阿尔多并没有很惊慌,他丢下弓,抽出了还剩了大半瓶的净化水,即使一条腿不能动,依然堪称敏捷地往旁边翻滚出去,躲开了黑暗权杖当头砸下的一击,掐准了时间似的把净化水泼到了权杖的黑雾里。

  三!
  黑雾骤然变弱,权杖变成了原本的一臂长。
  恶灵人已经踩在了法阵最核心的地方。
  那里等着它的是最后的反扑——禁术法阵会意识到,它的献祭来了。

  二!
  阿尔多一瞬间松了口气,他有力地双手撑了一下地,想要躲开,这本来并不困难,这个惊心动魄的晚上就要过去了,然而那一瞬间,他突然睁大了眼睛!
  未知的力量缠住了他,把他的身体束缚在了法阵圈最中心。阿尔多电光石火间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而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
  恶灵人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权杖笔直地向着他的胸口而来。
  禁术……见鬼的克莱斯托给的禁术!
  种子从一千年前就已经埋下,面对着致命的一击,阿尔多那习惯了阴谋论的脑子里第一反应竟然是:原来这就是凯文?华森的目的!

  而后权杖刺入血肉的声音在他耳边炸起,血溅到了他脸上,阿尔多终于失色。

  结界核突然爆发出铺天盖地的蓝光,最后的修改和替换完成,那浩瀚的蓝光仿佛来自宇宙最深处,摧枯拉朽地横扫了整个墓室、地宫、圣殿乃至全世界。

  每个人都被那光芒刺得有那么一瞬间地失明。
  它像是能洗涤一切,所有不洁的东西都被扫荡干净,恶灵人顷刻间分崩离析,无数猎人的尸体从上面分解下来——包括古德先生。

  而黑暗权杖变成了一根人骨。
  ……从卡洛斯身上穿了过去。

  阿尔多接住他倒下来的身体,颤抖得就像一片风中的叶子,他徒劳地捂住卡洛斯的伤口,仿佛想用手止住那伤口源源不断流出来、好像永不止息的血。

  不……不!不是这样的!
  "卡尔!"

  卡洛斯被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感觉自己对黑暗权杖穿身而过简直像是有经验了,竟然……和上次一样嘛。
  那来自深渊极端黑暗的能量和他的体质相冲,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架在火上烧。

  里奥似乎被吓坏了,卡洛斯想摸摸他,却连抬起手的力气也没有,眼皮也慢慢地沉了下去——别怕亲爱的,说了保护你一辈子,就是保护你一辈子,出走也好,分手也好……那都只是插曲而已,我只是累了,有些伤心……我以为再怎么样,你也不会在意的。
  但是只要你还在看着我,只要你在意,只要你……
  最忠诚的骑士的誓言从来从一而终。
  一辈子只对一个人。

  阿尔多不知道那天治疗师们是怎么进来的,是怎么在想从他手里接过卡洛斯却遭到了激烈的反抗之后,硬是打晕了他,然后把人拖了出来。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治疗部了,膝盖骨似乎骨折了,被严严实实地固定住了。

  埃文全身裹得像个木乃伊,坐在他旁边,伽尔在另一张病床上昏睡,路易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目光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阿尔多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卡尔呢?"

  埃文轻声说:"还在抢救,不知道。"

  他以为阿尔多会有什么更激烈的表示,可是这个男人只是木然地盯着天花板,脸色如同他第一次从那个墓室里走出来,苍白得好像石头。
  过了一会,他慢慢地转过头,额头轻轻地碰在病床边上冰冷的铁栏杆上。

  "我已经……"埃文听见他说,"不想再一个人活下去了。"

  那个时候,埃文觉得这个一直以来如同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一样的男人,只因为这一句话,就突然崩塌在自己面前了。
  埃文从不知道,他竟然可以这么脆弱。

  "那请把结界交给我吧。"门口的路易突然说。
  阿尔多整个人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根本没在意他说了什么,埃文却极惊愕地抬头看向路易。

  "如果卡洛斯有什么事,你可以自由地跟着他去死,如果他好好的,你可以跟他过完这一辈子。"路易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口气对阿尔多说——即使对方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即使对方根本没听进去一个字——路易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
  活着的人才是被抛下的。

  走廊那一头的灯突然灭了,一个治疗师急匆匆地走进来,埃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

  阿尔多像诈尸一样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治疗师看着他的目光,突然觉得有点吓人,他诚惶诚恐地汇报说:"呃……病人的伤有些严重……"

  "但、但是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我想过不久你们就可以去看他了……也许过两天他就会醒来,啊,等等,您现在不能站……"

  阿尔多已经摇摇晃晃地按着埃文的肩膀吃力地站了起来,一条腿悬着,一条腿不雅地跳着走,把埃文当成了一根人形拐杖。
  路易走过来,扶住了他的另一只手。

  玻璃窗外,阿尔多看着病床上躺着的人,默默地把双手放在了胸前,额头贴着玻璃,闭上眼睛,那姿势就像是卑微着感激着什么。

  路易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会,突然转身,大步离开了。

  一阵风吹过了天上的薄云,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男人的金发灿烂得惊人。
  没有人是无往不胜的,然而他们终于还是打败了最后一个敌人,在一千年以后,再次守住了那一道祖宗传到了他们手里的防线。
  用忠诚、尊严和生命。

  先辈们的羽翼终于力有不逮,难以再替幼崽们遮住全部的风雨,而新一代的力量,就在无可比拟的惨痛的代价下痛苦地成长起来。
  烽火将会通过他们,传到下一个一千年里。

  圣殿依然在萨拉州之巅,战斗,也仍将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这回真完了哈~
感谢诸位一路捧场~
番外会慢慢写~大概两三个吧
下一篇耽美坑依然是这种篇幅的长文,中间经过两次考试,我需要缓一缓,本月月底开坑~
新坑是言情坑,感兴趣的孩子可以去看^_^

89

89、番外合集 ...


  集体葬礼是在两个多月以后举行的。

  不知道是不是凑巧,那天正好是十一月十六的祭典日,亚朵拉特的丧钟整整响了一天,这是头一年,祭典日不招待任何游客和记者,只有猎人们身着黑衣,每个人默默地把花放下站在一边,脱帽站了一排。
  海浪轻轻地拍打着小岛的山壁,水鸟依旧悠闲。

  一切似乎又回归平静,直到转头想和身边的人说点什么的时候,惊觉换了一张面孔,才发现去年这时候在一起互相开玩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伽尔伤还没来得及养好的时候,就接替了古德先生的职务,这差不多是三百年之内圣殿最年轻的一个大主教继任者——不过阿尔多说得对,比起日渐沉默的路易,伽尔确实比他更适合这个需要和很多政客打交道的职位。
  可惜的是,短期之内他再也没有时间写完他的书了。

  伽尔站在往日祭台旁边的演讲桌后,拿着不知道是谁给他准备的演讲稿,沉默地从头看了一遍,然后把它卷成了一团塞进了兜里,终于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抬头看了看亚朵拉特小岛上漫山遍野的墓碑,最后鞠了个躬,放下花,转身下去了。

  卡洛斯来得比较晚,他看起来瘦了好大一圈,但是好在精神还不错,黑色的风衣里挂着他的重剑,从年迈的墓地看守人那里接过了一朵花。
  一直低着头的看守人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突然慢吞吞地说:"亚朵拉特已经等了您一千多年了,我真是幸运。"

  卡洛斯愣了愣:"您认识我?"
  看守人没有回答,只是吃力地弯下腰对他行了个礼,咳嗽了两声:"我的祖父告诉我,不管您流浪到多远的地方,总会在灾难降临的时候赶回来,看来是真的。"

  看守人已经太老了,他弯腰和不弯腰看起来没有什么差别,满脸被褶子挤满,看不出他的表情,可卡洛斯莫名地就觉得,这个老看守人似乎知道很多事。
  还没等卡洛斯回答,他就慢慢地挪动着脚步,带着他的花篮去给下一个赶来的人递花了。

  "卡尔,"阿尔多急匆匆地走过来,皱着眉看了他一眼,"见鬼,我应该去接你的——我难道没和你说过,这种阴冷的天气里要多穿一点衣服?"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不顾卡洛斯的抗议,解下了自己的外衣裹在他身上。

  "我快变成个球了。"卡洛斯小声表达着不满。

  伽尔走过来,打量了一下他:"你感觉怎么样了?"
  "不大好,"卡洛斯艰难地抬了抬胳膊,"住在治疗部感觉像坐牢一样,四处都是药味,连……"
  后半句话在卡洛斯看见不远处向他颔首的路易时,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四处都是药味和消毒水味,连一点香水也闻不到……哪怕它真的有些刺鼻呢。

  伽尔叹了口气,带着他往前走去:"这边。"
  卡洛斯和阿尔多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卡洛斯放下花,看着那一排的墓碑——古德先生的,卢克斯的,詹姆斯的,很多很多他不认识的,以及……艾美?伯格。
  艾美本名是"艾米",身份证和出生证明上都是这样写的,可是最后大家还是决定在墓碑上刻"艾美",何必讨他不喜欢呢?反正……即使他再不喜欢,也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抗议了。

  "我应该给你抬棺材的。"卡洛斯抬起袖子,在墓碑上擦了擦,这样想着。艾美下葬的时候他还在昏迷中,没能赶上。
  来这个世界以后,他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艾美——那家伙扒光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上插了奇怪的针和管子,还一直口头调戏,占便宜没完,嘴又很坏……
  可他真是个很好的治疗师。

  卡洛斯退后一步,默默地看了一眼他旁边的路易背影,觉得他的背有一点弯。
  可是人已经落土为安了。

  治疗师从来不是一线战斗人员,即使在战争里,死亡率也是最低的一批人,卡洛斯看着坟茔上的新土,突然很想抓着这家伙的领子骂一句——世界上怎么有你这么笨的治疗师呢?

  阿尔多放下花,轻轻地拍了拍路易的肩。
  路易的表情很平静——两个月已经过去了,再深的伤口也慢慢潜藏在了皮肤以下,活着的人再怎么歇斯底里形销骨立,死者也都看不见了。

  "您是怎么熬过去的?"路易突然开口问。
  阿尔多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想了一会,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时候满目疮痍,圣殿、萨拉州乃至整个大陆都陷在一片大灾过后的无序里,重建和安抚人们的心,已经占领了我全部的精力……而一切开始回归正轨之后,我又陷进了时间禁术的研究里,直到发现那是不可能的。"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正低声和伽尔说着什么的卡洛斯,觉得自己好像变得脆弱了不少,大概每个人对最疼痛的失去的承受能力只有一次,没有人承受得起失而复得后,再一次失去的痛苦。
  有时候没有希望,比起希望破碎在眼前,其实还更容易接受一点。

  "我很遗憾。"
  对你的损失——我都明白,鉴于……我们曾经走过同一条路。

  "那我该怎么做?"路易微微地抬起头来,他自愿替换了阿尔多守护结界,知道怎么样让自己和结界一起陷入沉眠,几次三番夜里睡不着,他都独自一人带好触发沉眠的法阵来到地宫里,可是每次都是独自坐一宿后再离开——他还是祭司,还有工作需要他完成。
  "问你自己。"阿尔多目光平视着海的方向,轻轻地说,"你可能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有的时候还会做傻事,然而你心里一直都是有答案的。"

  "我并没有您那么伟大,阁下。"路易几乎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来。
  "我们都不伟大,"阿尔多说,"只是有很多应该要做的事。"
  他最后看了路易一眼:"好好活着,孩子。"

  然后转过身向卡洛斯走去。

  等到他们两个人走了以后,埃文磨磨蹭蹭地走到伽尔面前,支支吾吾地说:"导、导师。"
  伽尔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手上拿了一份文件,和颜悦色地说:"你已经通过实习期了,以后可以叫我伽尔——怎么了?"

  "我……我我我我我……"埃文"我"了半天,屁都没说出来,让伽尔有种错觉,仿佛自己突然变成了路易那样让人做恶梦的魔鬼教官。

  "我想……想申请外放。"埃文终于把这句话完整地说了出来——伽尔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诧异这到底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他直觉埃文似乎有什么其他的话想说,不过到底没有追究,接过了他的申请表。

  "外放"的意思是指到圣殿下属的办事处去工作,接受调度科的调度,负责整个一块地区的治安。
  那些设立下属办事处的地方,通常是因为地理原因,结界相对薄弱一点,容易有零星的迪腐钻进来,一般气候条件和生活环境都很恶劣……当然,虽然很苦,但是一条非常磨练人的路,很多金章都是从下属办事处升上来的。

  伽尔审阅着他的申请表,随口问:"你想以金章为目标么?"
  "嗯!"埃文痛快地承认了。

  伽尔没想到他的小徒弟竟然不知不觉中有了这样的野心……不过这当然是好的变化,他很为埃文感到高兴。
  伽尔的目光在"香芒小镇"四个字上停顿了一下,颇有些不放心地问:"香芒小镇,你确定么?绝影山下的办事处是我们刚刚决定设立的,那边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你确定不再考虑一下其他的外放地点么?或者可能相对轻松一些的……"

  埃文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好吧,"伽尔叹了口气,决定尊重他的选择,签了字,"祝你好运,有任何需要支援的地方,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
  他拍了拍埃文的手臂:"我们都相信,有一天你会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

  即使知道,十个导师——除了梅格尔特教官那样的刺头,有九个都会这样鼓励自己的学徒,可埃文仍然激动得脸都红了,他又吭吭哧哧了一会,好像试图表达什么,可惜结巴了半天,终于还是连个屁都没能说出来,就顶着伽尔疑惑的目光、带着自己的申请表落荒而逃了。

  这时已经坐在车里的阿尔多低声问卡洛斯:"如果你不想那么早回治疗部,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转一转——伽尔已经帮我把你的东西都搬过去了,迈克和莉莉还送了礼物给你——你想回家看看么?"
  卡洛斯眼睛一亮:"所以我可以出院了么?"

  "不可以。"阿尔多温柔但是斩钉截铁地说。
  "那不去了。"卡洛斯赌气说。

  "我每天晚上都去治疗部陪你。"阿尔多说。
  "没收我的零食,强迫我天还没黑就睡觉,限制我玩电脑的时间,看着我不让我出去,以及动手动脚光点火不灭火!"卡洛斯数落着他罄竹难书的罪状,炸毛了,"我看你还是饶了我吧,里奥,其实你真的不用每天都去的。"

  阿尔多抬手抱住他不说话,任由他发脾气,等到快被关出毛病来的卡洛斯终于滔滔不绝地说完了,他才把脸埋在卡洛斯的肩膀上蹭了蹭,在他耳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知道么?那天在治疗部里,我站在你的病房外面,他们不让我进去,我只能隔着一扇窗户看着你……我就想,如果你再扔下我,我就不等了。"

  卡洛斯吓了一跳:"你要干嘛?"

  阿尔多倏地一笑,灰色的眼睛里却好像有某种死寂一闪而过。
  "……"卡洛斯顿时软了,"好吧,你刚才说我们要去哪?"

  就在这时,埃文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敲了敲窗户:"卡尔卡尔,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卡洛斯拉下窗户:"什么事?"

  "你出来,我要和你单独说。"埃文的表情郑重极了,如果不是对他了解深厚,卡洛斯还以为他要找自己决斗。
  他跟埃文下了车,走到一边,阿尔多就看见埃文一直在低头,活像忏悔一样地飞快地说了一长串,卡洛斯的脸色越听越迷茫。

  最后埃文的头越来越低,几乎要掉到地上了,脸红成了番茄酱的颜色,终于在憋了一会以后,说了一句什么,卡洛斯的表情就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然后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往车这边大步走过来,埃文跟屁虫似的追着他。

  "做梦,我不会同意的!"卡洛斯钻进车里的时候用力把车门摔上,阿尔多听见他怒不可遏地说。

  埃文可怜兮兮地扒着车窗:"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如果我们不是,你现在早挨揍了。"卡洛斯眯了眯眼睛,杀气毕露。

  埃文继续可怜兮兮地扒着车窗。
  "开车。"卡洛斯双手抱在胸前,冷酷地说。

  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埃文大声嚷嚷着:"哦,不不!卡尔你等等!我是认真的,非常认真的!"
  卡洛斯充耳不闻。
  "这可是我的初恋!"埃文大声说。

  什么?阿尔多耳朵一动,颇有些敌意地抬起头来。

  卡洛斯忍无可忍地冲着埃文嚷嚷说:"你喜欢他为什么要来找我表白?你是有什么毛病么?"
  埃文叽叽咕咕地说:"你……你……你是长辈……"

  "我不包办婚姻,谢谢。"卡洛斯冷笑一声,他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这般猎奇的表白方式,他挑剔地看了埃文一眼,"另外我现在看你非常、十分、特别不顺眼,戈拉多先生,像你这种连话都不敢说清楚的人配不上他。"

  埃文深吸一口气,变成了一根充气胡萝卜。
  卡洛斯暴躁地对司机说:"快开车,难道您想参观某人是怎么挨揍的么?"

  埃文扒住车窗追着车跑了几步,大声说:"可是我会变强的!"
  变强有个鸟用,就有本事冲我叫唤!卡洛斯不爽地想,然后他果断把手伸出车窗外,对埃文比了个坚定不移的中指。

  可怜的埃文·戈拉多先生,前途艰险,请好好努力。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二
"所以您确定他可以出院了,是么?"阿尔多问。

治疗师含蓄地笑了笑:"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完全康复,只是住院时间太长也会对病人的心情会造成一定的影响,反而不利于他恢复。出院以后要注意休养,尤其每隔一段时间要来复查,直到我们确认权杖造成的伤害已经完全消除了才没问题。"

阿尔多听得非常专心,像是刚进圣殿的小学徒一样一丝不苟,任凭这个有些嘴碎的治疗师滔滔不绝地说了二十分钟,竟然没有流露出一点不耐烦的地方,还主动和治疗师握了手,表示感谢。
"我会照顾好他的。"阿尔多点点头,转身去替卡洛斯办出院手续。

头发花白的治疗师先生泪流满面地笑了——神呐!终于给领走了!

卡洛斯坐在治疗部的长椅上等着阿尔多,头上带着一个耳机,正在听收音机,不知道是因为刑满释放还是别的什么,他嘴角始终挂着一个显得有些诡异的笑容。
"里奥,今天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吧!"

《最后的守卫》竟然提前杀青,赶上了圣诞新年档期,正好这一天首映,阿尔多当然不会反对,特别是出租车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俩一眼之后,直言不讳地嘟囔了一句:"订到票一定很不容易,听说这几天电影院都被约会的情侣沾满了。"
"情侣"两个字阿尔多爱听。

这片子打着所谓"大场景""大制作""历史重现"以及"3D"等噱头,为了追求逼真,在圣殿取了几个景,于是除了租金之外,作为答谢,圣殿的猎人们基本上每个人都有几张电影票。

卡洛斯去买可乐和爆米花的时候,阿尔多就站在《最后的守卫》巨幅的海报下面,用非常苛刻的目光打量着海报上的男主角。听见旁边几个排队等着领3D眼镜的年轻姑娘们对着海报议论纷纷。

"快看,是奥古斯特!他扮演卡洛斯,我就是为了他来的!"
"去年刚封的影帝,据说是难得的硬汉型演员,果然好帅好酷!"

阿尔多看着海报上,男主角那线条刚硬而不苟言笑的侧脸,默了。

等到电影开场,阿尔多才明白某人为什么强烈要求来看这个——扮演"幼年版阿尔多大主教"的那个小演员,居然是个有一头灿烂金发的小姑娘!
阿尔多无语地看了一眼把爆米花啃得嘎吱嘎吱的卡洛斯,被那么大的一个3D眼镜都遮盖了大半边,居然还能让别人看出他脸上猥琐的笑。

"下午导演访谈里说,"卡洛斯压低了声音,"'传闻阿尔多大主教长相清秀,特别是幼年时代,所以别出心裁地找了一个女孩子来诠释'你觉得怎么样?"
"这导演还认为'著名的'弗拉瑞特先生是个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人,我看他要么是历史没学好,要么是审美有问题,"阿尔多把他的爆米花桶抢过来,"治疗师说你需要注意营养,不能多吃这些垃圾食品。"

他一脸正直地把手放在了卡洛斯大腿上,极富有暗示地轻轻蹭了蹭,蹭得卡洛斯倒抽一口凉气,猛地往旁边一躲:"公共场所,别闹!"
"我只是想说明你实在是瘦了不少。"阿尔多面不改色地说。

卡洛斯干咳了一声,悄悄地勾住了阿尔多的手指。

当然,电影是要有女主角的,这部无耻地打着历史名号公然卖腐的电影也不例外,如果说前半部青少年时代的暧昧满足了广大女性观众和基友们,那么后半部分就公平地分配给了那些喜欢前凸后翘的大眼妹的男人们。
当那个不知道是从哪个画本里杜撰出来的女主角瑞贝卡出来的时候,卡洛斯就感觉自己的手像是一根橡皮泥一样,被人捏紧以后一会拗成这样,一会拗成那样。

阿尔多的脸色在电影院光影变换中,一片莫测。
我不认识一个叫瑞贝卡、喜欢把半个胸脯都露出来的妞啊!卡洛斯感觉自己冤得冒泡了。

女主角在大雨里被浇得透心凉,衣服薄薄地贴在身上,被那个"严肃正经"的男主角冲出来搂住,她一边哆嗦着一边像鹌鹑一样靠过去,软软地、无限深情地叫了一声"卡洛斯",然后两个人看起来要在野外来一发。
阿尔多看不下去了,他咬牙切齿地问:"那访谈里,导演有没有说过,那位大英雄喜欢和女人在大雨里野/合呢?"
然后他直接把眼镜摘下来,站起来就往外走。

没听完剧透的卡洛斯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是自作孽了,一边在心里骂这个专门扯淡的导演坑人,一边急忙追了出去……他大概有点晕3D,坐着的时候不要紧,站起来走了几步,会不自觉地往一个方向靠,把墙皮擦了一路,最后还撞在了门上。

阿尔多终于被这一声巨响惊动,停下来等了他一会。

"我真的不认识什么瑞贝卡……"卡洛斯抬手捂着额头,可怜兮兮地跟在阿尔多身后。
阿尔多一声不吭,却放慢了脚步。

"真的,我向圣殿那个被掀掉了一半的后殿房顶保证!"
你拿来发誓的东西敢再有诚意一点么?阿尔多看也不看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不好在外人面前多说,卡洛斯一路上就像一只千方百计地想引起主人注意的大狗,搞出各种动静,试图引发各种话题,可惜那位岿然不动地撑着头望向窗外,定力十足。
卡洛斯十分挫败,郁闷地一直坐到下车。

出租车开走了,原来的弗拉瑞特庄园旧址现在已经是私人领地,周围十分安静,阿尔多开门的时候,注意到卡洛斯没跟上来,但他忍住了,并没有回头——尽管那个大胸女人一边叫着卡洛斯的名字一边发春,让他非常不爽,但阿尔多好歹还是分得清真实和杜撰的。
他就是觉得,卡洛斯这样小心翼翼地追在后面解释着什么……真是让人觉得非常受用。

阿尔多才把门打开一半,就猛地被人按在了门板上,两个人就顺着扭开的门轴一起滑进了屋里,卡洛斯双手抵在他身侧,没轻没重地吻起他来,阿尔多只得伸手撑住他的腰,手感仿佛单薄了很多,小半年的时间,他实在是瘦了不少,手指摸上去,几乎能掐到他的骨头——第二次黑暗权杖给卡洛斯带来的伤害比先前还要大得多,阿尔多知道,很多时候,卡洛斯会疼得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却生怕惊动他,每次都是躺在病床上咬牙忍着,一声不吭,更从来没有抱怨过一个字。

他的手抚过卡洛斯的头发,在他后背和腰侧流连,动作轻柔极了,带上了说不出的怜惜意味。

"我真的不认识瑞贝卡。"卡洛斯委屈地说。
"我知道,"阿尔多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但是导演不知道,他不知道女主角的名字应该叫莎朗。"
"嘿!莎朗的事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卡洛斯有点抓狂。

"所以那还有谁?玛丽?劳拉?莉莉?"阿尔多故意逗他。
卡洛斯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咬着他的耳垂,含含糊糊地说:"我没碰过妞儿,好了么?"

阿尔多骤然觉得嘴唇有点发干,眼神一沉……特别是某人的爪子还伸进了他的衣服里。
两个人很快滚到了沙发上——应卡洛斯的审美趣味,客厅里有一个非常大而且柔软的沙发,阿尔多跨坐在卡洛斯身上,执起他的一只手,轻轻地舔着那修长漂亮、内里却布满伤痕和茧子的手指。

卡洛斯叹了口气,轻声问:"我有没有提到过……我很爱你这件事?"
"我听到了。"阿尔多说。

然后他竟然褪下卡洛斯的长裤,张开嘴含了进去,卡洛斯一激灵,猛地往后一错,按住阿尔多的肩膀,有几分惊慌失措地推开他:"不!里奥!你怎么能……"

阿尔多深深地看着他。
"任何事。"他说,"任何事都可以。"

"不……不等等,里奥,里奥!"卡洛斯一着急扣住他的脖子,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一处伤疤——那位置非常危险,距离致命的地方非常近,因为时间久了,平时又被头发挡着,一直不大容易看出来,只有手指触摸上去,能感觉到那微许的凹凸不平。
卡洛斯呆了呆,那是传说中几乎神乎其神的阿尔多大主教也办过蠢事的证明,这个蠢事不过是因为……他一直忘不了一个人。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他的手指滑到阿尔多的脸上,指腹轻轻地蹭着对方的脸颊——你难道不知道,你在我心里一直干净尊贵得要命么?
卡洛斯小声说:"你不觉得脏么?"

阿尔多却闭上眼睛:"我觉得感激。"

好吧……这句话成功地命中了卡洛斯的心,以至于后来当他发现,事情的发展和自己的预期好像并不那么一致的时候,也只是纠结了一小会,很快就妥协了。

不过……关于这位一本正经的前任大主教先生,为什么他好像电视上那只蓝色的大脸猫咪一样,有一个万能的衣兜,能随时从中掏出各种……不那么和谐的东西这个问题,就不在最后几乎彻底晕过去的卡洛斯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一千年的账放到一起算,那是个非常可怕的数字,何况这位道貌岸然的先生,他放的貌似还是高利贷。

番外三

火车突然转弯,行李架上,一个没放好的行李包里滚出个不锈钢的杯子,正要砸在坐在下面的少女头上,女孩十三四岁,耳朵里塞着耳机,完全没注意到同伴的惊呼。
一只手伸过来,以别人几乎看不清的速度一把接住了杯子,在众人目瞪口呆下,放在了旁边的小桌上,耸了耸肩:"放在头顶的包最好拉好,这是一条老线路了,你们懂的。"

女孩们集体发出一声惊叫。
这是个非常高大的男人,皮肤晒得黝黑,露出来的肌肉线条利落好看,他脸上带着个大大的墨镜,挡住了半边脸,嘴角还有胡茬,背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看起来仿佛有些风尘仆仆。
"我下一站就下车,"男人礼貌地问,"能在这里借坐一会么?"

"当然!"
"您是来萨拉州旅游的么?"带着耳机的女孩关掉了音乐,睁着大眼睛问他。
"哦,不,是结束了一段旅程回来。"男人伸展开两条长腿,他的双手布满茧子,即使姿态放松,腰背也挺得很直,手腕内侧有一道绵延至胳膊肘的伤疤,看起来非常狰狞,女孩们看见,都有些害怕,然而当他把墨镜抬到头顶时,却露出了一张温和而友好的脸,她们立刻不怕了,他全身都散发着那样无害安全的气息。

"所以您去了哪?"
"唔,很远的地方。"他耐心地回答,"香芒小镇,听说过么?"

"哦,绝影山脚下?"一个戴眼镜的女孩把注意力从她的书本上移出来,"您是探险家么?"
男人笑了起来:"不,小姑娘,我为政府工作,在那里的一个偏远驻地工作,刚刚接到了调令回萨拉州。"

"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工作,一定非常辛苦吧?"女孩问,"您是军人么?"
"哦,也不算,"男人眨眨眼睛,"不过也是类似的保卫工作,具体是什么,可不能告诉你们。"

在女孩们眼里,"特工"两个字明晃晃地安在了男人脸上。
"所以您要回萨拉州工作了么?您觉得哪个地方比较好?"眼镜姑娘学术地问。

"哦,难说。"男人耸耸肩,"香芒小镇非常美,但是工作条件也很恶劣,有时候我们必须面对很危险的情况,可它让人成长,最绝妙的是,我们有很多的自主权,不用一点鸡毛蒜皮也向上级请示盖章,萨拉州……"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笑容:"这里有我爱的人。"

特工和他的爱人,这太浪漫了。
小姑娘的注意力全部被他吸引了,火车发出一声长鸣,慢慢地靠近火车站了。

"她真幸福。"一个姑娘感慨说。
男人露出一个有点赧然的笑容:"不……应该是我很幸福,我恐怕他还并不知道这件事。"

"他"字再一次让女孩们炸了起来。
"哦,我得走了,再见姑娘们,祝你们旅途愉快。"男人手指伸到额头附近,做了个拟脱帽的动作,背起了他的大包,然而大概是他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夹层的拉链坏了一点,几张纸从中间掉了出来。

一个女孩捡了起来,发现上面用她看不懂的语言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笔记,还有不知道是什么学科的公式和图:"先生,您的东西……"
"非常感谢。"男人接过来,转身往外走去。
留下一队女孩们叽叽喳喳地猜测他到底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他下了车,跟着人流出站,这时,不远处有人冲他吹了声口哨,一个带着大沿帽子的绿眼睛男人趴在车门上,冲他挥了挥手:"嘿!埃文!"
原来这个大变样的人,这正是外派了三年的埃文?戈拉多先生。

卡洛斯推了推他的帽檐,叹为观止地说:"哦,老天,瞧你的样子,我都差点认不出了!"
埃文像三年前一样害羞地笑起来。

结果卡洛斯说:"你黑得就像颗粪球似的!"
埃文:"……"

车里一个人被卡洛斯逗得低低地笑了起来。
"阿尔多阁下。"埃文摘下墨镜对驾驶座上的阿尔多打了招呼,遗憾地冲卡洛斯耸耸肩,"我就知道你这辈子是学不会开车的。"

"我只是背不下交通规则。"卡洛斯说,"里奥,回去的路上让我开怎么样?"
"不行宝贝,"阿尔多温柔但坚决的说,"如果你再干出一次在大马路中间刹车或者逆行的事,我会被你吓死的。"

他们一起坐上车,埃文问起来:"他们……嗯,我是说大家都还好么?"
"你问谁?"卡洛斯故意问。

"呃……梅格尔特教官,米歇尔教官,还有……"
"路易还是老样子,米歇尔夫人刚刚办了退休手续。"卡洛斯飞快地打断他,"至于伽尔,我想他在忙着筹划婚礼的事?"

阿尔多透过后视镜扫了卡洛斯一眼,看见他浑身冒着小坏水的模样,眼角就不自觉地弯了起来,露出一点轻松的笑意。
可惜被这一句话雷傻了的埃文完全没有注意到。

他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脑子里空白一片,轰轰作响:"什……么?"

"嗯?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卡洛斯装模作样地说,"对了,伽尔还让我记得给你一张邀请函,我都忘了——你这次回来住在圣殿么?我晚上给你送过去怎么样?哦见鬼,我忘记了去帮莉莉取她做花童的小礼服,里奥……"

"我帮你取回来了,就在床头柜上。"阿尔多轻声说。
"太感谢了!什么时候的事?"卡洛斯没心没肺地问。

"早晨你睡懒觉的时候。"阿尔多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卡洛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突然一变,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似乎掩饰什么似的,正襟危坐起来。

这一路,埃文已经被打击成了一块石头,无论卡洛斯怎样逗他,他都木然不动。
直到他们已经到了圣殿,埃文才如梦方醒地一激灵,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文件袋装的图纸,递给阿尔多:"阁下,这是我的作业,我差点忘了。"
他说完,就匆忙地冲卡洛斯点了个头,几乎是落荒而逃了。

埃文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圣殿里,发现整个前殿已经被装饰成了婚礼现场的样子,而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伽尔正背对着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份单子,似乎在和负责现场布置的工人核对什么的样子。
埃文的心口像是被堵住了似的。

你要结婚了么?他想,因为当年那个懦弱的、胆小的我,没有勇气,也没有来得及把那句话说出口,所以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么?

就在这时,伽尔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没有消退的笑容,那笑容在埃文眼里是那么的扎眼——是的是的,看啊,他很幸福,他很好,可是……

"嘿!这是谁?"伽尔看见了他,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他甚至走过来,紧紧地拥抱了埃文,"我以为你会先休息一晚上再来报道……哦,伙计,你的变化可真不小,我都快认不出了。"

埃文的视线随着他的话音模糊了。
就听伽尔下一刻轻松愉快地说:"竟然黑成这幅样子。"

好吧……虽然比卡洛斯那货客气一点,但应该说果然是他身体里流着弗拉瑞特的血么?

伽尔以为他只是激动,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从兜里摸出一个金章,翻到姓名的那一面,那里刻着一行潇洒漂亮的"埃文?戈拉多"。
伽尔小声说:"授勋仪式在后天,你知道,我本来不该提前透露……但是谁让你是我的学生呢,总可以走些后门的。"

然而那让埃文一直追逐的金章荣誉并没有让他感觉好一点,他心碎地问:"婚礼……婚礼是什么时候?"
"卡洛斯已经告诉你了么?"伽尔说,"也是后天,瞧,我们都准备好了,礼服和香槟全部到位……"

下面的话埃文没有听清,他的心像被浸泡到了冰水里一样,绞痛着……以至于他完全没有怀疑,授勋和婚礼这两项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为什么要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举行。

三年里,香芒小镇的外放点艰难地从无到有,埃文是最大的功臣之一,他的功绩完全值得一枚金章,那个懦弱笨拙的实习生,终于在艰难的环境里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作为导师,伽尔的成就感和自豪不言而喻,他心情指数极高,问了埃文许多话。
埃文强打精神,十分勉强地撑出一个笑脸。

过了一会,伽尔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脸色可不大好,是不是太累了?哦,听说你刚刚做了一昼夜的火车,我该早点让你去休息的。"
他似乎有些歉意,勾住埃文的肩膀:"走,我带你去你住的地方——萨拉州这些年的房价可涨了不少,不过反正我房子大,如果你愿意的话,以后也可以先暂住在我那边,直到你找到自己的房子……"

埃文突然定住脚步。

伽尔:"?"

埃文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像是有一团暗淡的火光,然后慢慢地越燃越烈起来:"我……"
伽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埃文的表情活像死了爹似的,伽尔吃惊地发现他几乎立刻就要哭出来了。
"我……"他"我"了三次,人都已经哽咽了,终于说出了下面的话,"我知道这样说很自私,我也知道你就要结婚了……"

伽尔睁大了眼睛:"什么?谁说……"

"不!请听我说完,求你了!"埃文大声说。
伽尔:"……"

"我……我……我……"埃文突然一闭眼,终于大声吼了出来,"我爱你啊!"

那天埃文跑了以后,卡洛斯仿佛良心发现地眨眨眼睛,挪到副驾驶上,问阿尔多:"我是不是有点过分?"
阿尔多看着他绿幽幽的眼睛,就忍不住心里痒痒,粘凑过去在他嘴唇上腻人地亲了一口,似笑非笑地说:"你觉得呢?"

"好吧,男人么,就是要耐得住打击——再说我又没撒谎,三对猎人举行集体婚礼,伽尔要亲自当主持,他确实是在忙婚礼的事嘛。"卡洛斯的负罪感很快烟消云散了,他七手八脚地拆开埃文的"作业",惊叹了一声,"哇哦,好全的禁术研究笔记!"
阿尔多一边倒车一边说:"我也没想到还有这样肯钻研这种枯燥的东西的年轻人——对了,你想不想在圣殿的餐厅吃一点东西,我记得你一直喜欢……"

"蓝莓蛋挞!"卡洛斯给点阳光就灿烂地快乐起来。
"好,蓝莓蛋挞。"

卡洛斯感兴趣地翻看着埃文的笔记,突然愣了一下,指着其中一页,问:"这个'极寒之火'是指什么?"

"是一种禁术爆发时产生的能量环。"阿尔多回答,"埃文还研究了时间禁术么——理论上,时间禁术会产生能够扭曲时间和空间的巨大能量,瞬间会爆发出这种叫做极寒之火的能量环,像是火焰的形状,但是触碰的时候应该有像冰一样的感觉……我们只知道极寒之火需要极大的能量,并不知道它的触发条件是什么。"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阿尔多也看过一些当代物理学的研究,他也明白了那个著名的时间悖论——你不可能回到自己的过去,否则一切就不会发生——于是对时间禁术越发迷茫起来。

"说起来,我倒是见过一次极寒之火。"阿尔多把车停在圣殿餐厅门口,随口提起,"当时我用了两个献祭的禁术叠加,结果真的造成了一点空间扭曲……可惜没成功,还给我留下了脖子上的这道疤。"
两个人走进餐厅,驾轻就熟地点了餐,卡洛斯追问:"那它是什么样的?"

"它消失得非常快,"阿尔多想了想,描述说,"当你站在它面前的时候,有一瞬间,会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被冻住了,那火焰深处,像是有一扇门,里面传来古怪的风声……然后还发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你知道我本意是想把时间调回到702年,结果能量扭曲造成了计算误差,它自动叠加到了713年。"
卡洛斯突然呆了一下:"713年?"

"就是黑袍之战那一年,你第二次离开我。"阿尔多看了看他,继而释然,耸了耸肩,"不过我的实验并没有成功,所以……"

"我想我见过你说的极寒之火。"卡洛斯突然打断他,"是的,非常冷,里面有风声,还有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后来我就神志不清了,结果一醒来就到了这里!哦,对了,我还在那里看见了一个数字。"
阿尔多顿住。

"好像是719……"
阿尔多手上的叉子"啪"地一声落到了盘子里。

"怎么?"
"那是……那是我实验的那一年。"阿尔多梦游一样地说。

两个人好像同时愣住了,接着,心里慢慢地升起了某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过了不知多久,卡洛斯突然大笑了起来:"所以那个把我送过来的时间禁术,其实是你在六年后干的?天哪,你敢相信么?这个素材要提供给伽尔,他可以写一本小说了!"

阿尔多愣了良久,也终于笑了出来,他双手交握在自己面前,交叉的十指关节抵住额头,叹息似的说:"原来……"

原来所有的事,兜兜转转间,成了一个圆。
谁会知道,那曾经打碎了他最后一点希望的失败的实验,会在千年后以这样的方式回报了他呢?

也许真如人们所说,所有的事都会有一个好结局,只是有的时候,还没有真正走到那个命中注定的结局而已。
或许他们每个人都是可以这样期待着的。


打完结啦~谢谢诸位追文^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