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春抄》作者:殿前欢(12.4.9完结/推荐文~)

  第一章

  内殿,地面干冷,然而□的气息却是滚烫粘腻。
  圣上全身□,放开四肢平躺,而莫涯在他上方,标准的骑坐式,将身子提起,然后又极速落下,恶狠狠做了最后一个动作。
  下方的圣上咬唇,一口呜咽含在喉间,弓腰射了个痛快。
  事情完毕。
  莫涯于是起身,赤条条走到桌边,两只手指捏起瓷杯,开始饮茶。
  无所谓,无所谓快感也不畏惧疼痛,只是例行公事,这就是他对待欢爱一贯的态度。
  圣上平卧,也就只能这么看着他,看他将一双线条极美的长腿架起,姿态冷淡,两股间红白相间的液体缓缓下落。
  杯间的雀舌就这么被他一口口喝去大半,而圣上冷场,过半天才想起一句:"前天高僧来京,你也去听了他讲经,感觉怎样,有没有帮到你。"
  莫涯低头,将杯里残茶轻轻荡着,唇角勾起:"我觉得这个高僧很好,样貌清俊,很适合被亵渎。"
  圣上顿住,"唬"一身坐起,披上袍子,眼角已经有了怒意。
  莫涯不动,还是荡他那杯茶,眼角上挑看他,道:"圣上若觉着我说得不对,可以罚我。这次玩什么,不要再玩鞭子,咱们来玩刺椎,拿一根长针,挑我背后的骨缝,慢慢慢慢地……刺进去。"
  说这句的时候他双眸微亮,难得是露出了一分热意。
  圣上在原地喘息,平了一会气,最后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他拿他无法,就算九五至尊君临天下,他就是拿这个人无法。
  无亲无故孤家寡人,你要将他五马分尸,他正求之不得,会非常热络跟你讨论要怎样分法痛苦才更持久。
  这样一个人,你能拿他怎样,又能奈他何。
  三天,圣上决意不再理睬这只妖孽,这一次坚持了三天。
  第三日午后,秋日半斜,他踱进殿门,结果看见莫涯还是那个姿势,长腿架起靠在桌边,一只手在玩一把瓷勺。
  "见过万岁。"
  也许是百无聊赖,这次莫涯君居然有模有样,起身行了个跪礼。
  圣上心里有一丝丝窃喜,面上却还是沉着,走到桌边坐下。
  "圣上我想去射阳。"莫涯在地面低头,语势却是极强,不容商量。
  "射阳?"圣上愣了下,心想这真是个□的地名,立刻拔高声音,道:"不许!"
  莫涯沉默,斜眼看了下他,并不反抗,慢慢起身,也在桌边坐下,继续玩他的勺子,当当当敲着桌面。
  "你若真想散心,等朕忙完抽空陪你同去。"圣上已经开始示弱。
  "我要一个人去。"
  "不许!"
  莫涯又开始不作声了,隔了好一会才开口,问:"请问圣上最喜欢我哪里?"
  "眼睛。"
  圣上想了想。
  没错,是眼睛,他有一双黑到发蓝的眼睛,宁静深邃到有时让人甘愿溺毙。
  这样一只妖孽,怎么会生着这样一双眼睛,所以说这世界真是让人费解。
  "圣上觉得我眼睛好看?"莫涯这时轻声,挑起他那双幽深的眼:"那圣上看这把勺子如何?薄胎青瓷,好不好看?"
  说完又开始拿勺轻叩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冷森森的。
  圣上立眉,被他这声响弄得脊背发寒,终于忍不住问了句:"你想做什么?你眼睛和这把勺子有什么干系?"
  "我只是在想,用这把好看的勺子来挖我好看的眼睛,不知道般不般配。"
  莫涯答他,语气轻飘飘,不带一点喜怒。
  "你疯了!"
  "我要去射阳。"
  "你疯了!"
  "启禀圣上,我早就疯了。"莫涯扬唇,手起如电,薄胎瓷勺立刻反扣上了右眼。
  盏茶过后,莫涯的右眼依旧血红,前面雾煞煞一片,可心情却是很好,跪地谢恩:"谢圣上恩准,我这就动身。"
  圣上已经没有气力和他计较,只好将手搭在桌边,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去射阳做什么?"
  "上次来京的那个高僧叫做那绪,听说在射阳苦修。我这就动身,去亵渎他。"
  莫涯的这句回得极其干脆,照旧,不带一丝感情。

  第二章

  射阳,果然是好地方,街上男人个个都看起来很精壮。
  莫涯摸摸下巴,找了个卖肉的铺位靠上去,很斯文地发话:"你的肉一看就是注了水。"
  卖肉的立刻举起他的大刀,脸色铁青乌云盖顶。
  "不过你的胸倒是很大很壮阔。"
  阴转多云了。
  "手却很小。"
  "人说胸大手小假把式,你那里,估计就是个银样蜡枪头吧?"
  又接着两句。
  大胸卖肉男看了看自己□,悲愤冲上脑顶,也不再跟他废话,那把还沾着猪血的斩骨刀立刻呼呼生风向他劈来。
  莫涯打了个哈欠,抱膀子凝神不动。
  刀刃离他脸只得半寸,猪血都甩着弧线溅上他睫毛,他还是不动。
  事情不出意料,在这千钧一刻有人杀将出来,伸出两只手指,轻飘飘就夹住了那枚凶器。
  莫涯于是扬眉,冲那人一笑:"原来是高大人,派带刀御前侍卫来盯我,主子果然对我很不放心。"
  高大人的脸微微发黑。
  "你放心,我不会跑。只是好奇想看看谁在盯我梢而已。"
  那厢莫涯轻声,伸出一根手指将睫毛上猪血抹了,然后送到唇边,舌尖微卷,湿漉漉地打圈,把那咸腥裹进了唇去。
  挑逗淫靡的一个姿势,就连银样蜡枪头的大胸卖肉男都有了反应。
  "两位回见。"
  做完这个姿势后莫涯动身,将衣衫前襟一掠,两条长腿迈步,很快消失在人群。
  黄昏时分目的地终于到达。
  万佛寺,那绪高僧苦修的庙宇,射阳人口中的圣地,看起来却不像想象中那么金光璀璨,反而是显得有些破落。
  莫涯举步,走上台阶,还没到庙门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小和尚。
  八九岁的小和尚,眼睛圆圆的,看起来就很好骗的样子。
  莫涯走上来的时候他正抬头,手里拿着把扫帚,深情款款地盯着头顶那棵银杏树。
  "小师傅。"莫涯轻咳一声。
  小和尚愣了下,连忙回礼:"施主好。"
  "请问那绪方丈在吗?"
  "在。"
  "那麻烦引见。"
  小和尚双手合十:"施主,非常抱歉,师哥身体不适,交代说不见俗客。"
  这个答案有点意外。
  莫涯哦了一声,没什么反应,那小和尚却突然跳起,扫帚一扔:"完蛋!药肯定又煎干了。"说完立刻就奔进了门口。
  长阶上于是只剩下一把扫帚,一把掉毛的破落扫帚。
  莫涯不吭声,将那把扫帚捡了,向后靠住银杏树,缓缓蹲下了身。
  小和尚法号那嗔,想起他扫帚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外头有点暗,他出来寻了半天没寻到,于是又跑到银杏树下呆呆看了会。
  银杏叶子还没掉,没有白果吃,真是沮丧。
  他闷闷后退,没几步就踩上了一个人的脚背。
  是莫涯,一天一夜过去,他还是那个姿势,蹲身靠树,两只手垂在脚边,动都没动几下。
  "很抱歉,我没气力让开,让你踩到了。"被踩之后他依旧很和气。
  那嗔吓了一跳,连忙问:"施主是怎么了,为什么没气力。"
  "你试试蹲这里一天一夜不吃饭,肯定也没力气。"
  "为什么!?"
  "因为你不让我见方丈,所以我决定蹲这里把自己饿死。"莫涯还是很和气,抬眼看他:"你放心,我的鬼魂不会找你来索命的。"
  那嗔尖叫一声,差点没被他这句噎死,这一次又是头也不回,飞奔跑进了庙门。
  "听说施主有难事,非要见贫僧不可?"
  万佛寺内,屋破窗破床破,可这把声音还是那么动听,沙沙的无限旖旎,说的明明是佛语,可却让人心生魔意。
  莫涯上前一步,看着床前那层布幔:"可是我现在还是没见到大师。"
  躺在床上的那绪闻言微微起身:"抱歉,贫僧染病,所以要隔层布幔和施主说话。"
  说话的时候他有只手露了出来,手背上长了红疹,一片片的。
  莫涯于是靠上墙边,"你这是得了伤寒么,玫瑰疹都出来了。没关系,我不怕传染。"
  床幔后面那绪愣了下,过一会说话:"施主倒是好眼力,莫非是曾经得过伤寒, 所以不怕传染?"
  莫涯打了个哈哈,表示默认。
  "那请问施主,你是有什么难处,非要见贫僧不可?"
  "没难处,我就是想来亵渎你。" 莫涯的话轻飘飘落地,外头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地。
  那嗔端着一朵比脸大的向日葵在听墙角,边听边吃葵花子。
  "为何要想亵渎贫僧?"
  莫涯走过去撩开床幔,见里面的人散着长发,已经端正盘坐,风从门缝钻入。
  莫涯笑道:"你没剃度。"他见过那绪,所以并不奇怪,可他就是想说这句话。
  "是。"那绪回答。
  "假的吧?"莫涯伸手抓扯那绪的头发几下,和自己预计的一样,手感不错。
  "是真的。当年先师说时机未到。"那绪垂目也不喊疼。
  "什么时候到?"
  "佛曰,不可说。"
  那绪没有剃度,已是高僧。光了脑袋,岂不更高?
  "不错,有头发更好,我喜欢。"莫涯脱鞋挤兑爬上床,"你这疹子不小。"
  "是。"不管莫涯怎么样,那绪总是神情平和。
  "我有法子。"莫涯对着自己两手的掌心,唾了几口口水,搓匀后,抹在那绪的脸上,"听说口水解毒。"
  抹了半天,莫涯才想起什么,歉意道:"不好意思,我早上没漱口。"
  "多谢。"那绪笑容不减,半垂眼睫微微颤动。他醒目的面孔,裹上讨喜的水色,在莫涯眼里姿色更显出众。
  "我叫莫涯,一路赶来就为见你。为赶路,脚也好几天没洗了。有点臭,你不计较吧?"
  "不计较。"
  莫涯一乐,笔挺挺地躺下:"这床太硬了,又破又硬。"他在床上,媚俗地持续挺腹多次后,又说话了,"不过,嘎吱嘎吱的,倒有情调。"
  "施主要睡觉,我将床让给你。"
  那绪起身,却被莫涯一把揪住大腿,"不行,你得陪我。"
  那绪闻言,真不动了,安安静静地盘坐,闭眼念经。
  "我长得也不错,你那家伙为什么不硬呢?是不是不行啊?"莫涯没放手,翻腾过去了点,擦弄那绪跨间。
  "就当我不行好了。"那绪向外挪移少许,语气依旧平静无波,毫不计较。
  "这病要治啊!"
  "多谢提醒。"
  "你是不是想赶我走?"
  "没有。"
  "如果你看我不顺眼,可以把手上的佛珠一颗颗塞我嘴里,逼我吞下去。"
  那绪吸了口气:"贫僧没那么想过。"
  莫涯遗憾地砸砸嘴,闭目养神了会,又睁眼,侧支起自己脑袋。
  "哎,我可能睡多了,现在睡不着。"
  "施主可以去佛堂用膳。"
  "可我现在就想睡,只是睡不着而已。"
  "哦。"
  "要不,你数羊给我听。哄我睡?"
  "成。"柔和的眉宇,明净的面孔。真的,真的没生气。
  很不好亵渎的样子。
  莫涯心里盘算,不到三刻,真的睡着了。
  梦里他不打呼,却会磨牙,声音惨绝人寰。
  ……
  "师兄,这位檀越,你打算怎么赶他下山?"那嗔盯着睡着的莫涯瞧,嚼着葵花子,口齿不清。
  "嗯?"
  "他要亵渎你。"那嗔提醒。
  那绪认真回忆,颔首道:"好似他是这么说过。"
  等莫涯醒来,已经月上树梢。他迷迷糊糊的,在夜风里打了个寒战,人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揉着眼去找高僧那绪。
  殿堂上那绪在打坐,那嗔在旁边敲木鱼,做晚课。
  超然境界,莫涯刚一迈进去就打了个喷嚏。
  佛前的残香柱瞬间悍然崩塌。
  那嗔哑然,那绪沉默了很久才瞅瞅香炉,瞅瞅莫涯。
  要知道万佛寺穷,但修为高,香也极好,香灰总是烧到底还是完好的一柱,笔直挺立,香尘不落香炉内。
  所以寺内香烧不到尽头,香灰坠落,视为:不吉。
  而制造这不吉现象的人,不懂规矩地蹲地,与那绪平视,手指佛祖像:"这佛像只大阿福。"
  "施主要用饭吗?"那绪问。
  那嗔颔首,殷勤追问:"施主,爱吃黄瓜么?"凉拌黄瓜,是那嗔的拿手好菜。
  莫涯摇头:"已经饿过头了,所以不想吃。"
  "哦,时辰尚早,施主现下就想下山回去吗?"那绪又问。
  莫涯依旧回答,不想。那嗔暗地松了一口气,寺庙唯一的一只灯笼保住了。
  "那……施主明日几时下山?"那绪笑得很含蓄。
  "明日也不走。"
  "如此,敢问施主何时下山?"
  "我要住在这里,常住在这里。"莫涯对于那绪捣鼓花式的追问头很痛,立即不耐烦地表明立场。
  "……"
  一片沉寂。
  "我打算住下来。"莫涯还是蹲着,挑衅地对那绪高抬下巴道,"我要亵渎你。"
  "莫施主,佛门乃清净之地。"那绪说话还是不紧不慢。
  "我在这里就不清净了?"莫涯说到这里,正好放了个屁。
  响屁不臭,声音却惊天。
  谈判陷入僵局。
  那绪到底是个出家人,顶能沉住气,埋下头,默默地转动念珠。
  莫涯不能与他对视,只得站起身,负手在殿堂内打转。
  "你不答应我留下,我就把这些珠子一个个吞下去,直到你答应为止。"不知何时,莫涯从佛案上揪了把亮晶晶圆珠。
  那绪缓缓地抬头,好似面色平和,整个置身事外的佼佼者。
  那嗔则极其夸张地"啊啊"大叫。
  这顿好叫,当然鼓舞了莫涯,他得意得一口气吞了三粒。
  第四粒刚沾上嘴,那绪才急道:"此乃先师的舍利子!"
  "……"莫涯第四粒入喉。
  莫涯将其他舍利子收好:"有巴豆么?"
  "你要做什么?"那绪没开口,问的是小和尚那嗔。
  "我吃上一把,保证能拉出来还给你师兄。"
  "啊……"发颤音的依然是小和尚那嗔,那绪眉头都没动过。
  迟半拍后,那绪用种很奇怪地目光看莫涯:"没有巴豆。"
  在目光的暗示下,莫涯渐渐地明白,他是不能把舍利子从□里拉出来的。于是,他付之一笑:"开玩笑呢,我马上从喉咙里抠出来还你。"
  少顷。
  四粒舍利完好无损地摊在莫涯手掌心,只是,只是粒粒都沾着血丝的口水。
  "抠出了血。"那绪脸色发白,"施主没事吧?"
  "没事。我可以留下来吗?"莫涯问得很虔诚,"我和谁同屋?放心,我挺吃得开,极度尊老爱幼。"
  "射阳山下,向西半里的马家村有位老神医,施主下山可找他治喉咙,保准好得奇快。"那绪温和地打断,并字正腔圆地回绝了莫涯的臆想。
  莫涯深望那绪一眼,"我现在就走。"
  说走就走,莫涯走得也干脆。小和尚小跑步追上,提着灯笼要送行,他也拒绝。
  望着莫涯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小那嗔双手合十,呐呐道:"师兄的桃花劫,终于抽出雄性的蕊,罪过,罪过。"不过万幸的是,寺里买巴豆钱省下了,灯笼也没丢。
  真好。
  真好?
  不好!
  那天夜里,人是竖着出去的。到第三天一早,人就横着回来了。
  还是莫涯,还是寺前大树下。
  人躺地,却蜷着身,维持原来蹲地的姿态,还是动都没动。
  那嗔扛着大扫帚出来扫树叶,开门一见莫涯又吃了一惊。青天白日,莫涯的脸色比鬼还惨白,偶尔嘴里还磨磨牙。
  "施主……"那嗔扫帚柄戳戳莫涯,没反应。
  于是,那嗔上前再探探莫涯的额头。
  额头滚烫。
  那嗔跳起,又把扫帚一扔,奔进了寺庙:"师兄,想要亵渎你的施主得病啦!"
  昏睡的莫涯被他喊声吵醒,困顿地撩了下眼皮,心里却得意。
  是得病了,而且是伤寒。
  下趟山,找到神医的住所,专门往伤寒的病家身上蹭,又饿又累,很容易感染上伤寒。没个虱子养,他也能找个虱子抓。
  雕虫小技,没啥了不起。
  得了消息的那绪心里极是愧疚,低着头好一会:"那就让他住下吧,等病好了再说。"

  第三章

  终于在寺里住下了,终于终于。
  莫涯横在床上,四仰八叉,很是欢快地伸了个懒腰。
  长夜寂静,这大秋天的,寺里连只蝉都没有,静到让人发毛。
  莫涯翻了个身,百无聊赖,去掏了把花生开始吃。
  花生是他在路上买的,早就潮了,他也不介意,剥开来碾去衣子,抛得高高地张嘴去接。
  吃到第三颗的时候出事了,那颗花生卡在他喉咙,卡得他青筋凸暴,一口气接不上来,两只手死拍着床沿眼看就要去见阎王老子了。
  又是万钧一发的那刻,屋顶上面有人翻窗而入,身法轻灵迅捷,一道风似的落到他床前,伸手急拍他背。
  莫涯笑了,眉开眼笑,立刻爬起身来,喉咙也不卡了气也不喘了,朝那人摆摆手:"高大人好,这么晚还没睡啊,辛苦了辛苦了。"
  那高大人立刻又黑了脸,鼻子都差点气歪。
  "我好奇,盯梢的人,一般都什么时候吃饭拉屎休息呢?"
  高大人很酷,拒绝回答。
  "应该是我睡着的时候吧。"
  那边继续沉默,不过看表情是默认了。
  "很好很好。"莫涯很高兴:"那从今儿起我就不睡了,我们玩玩。"
  说完他就起身,坐到窗台那张破桌子前,兴致勃勃地开始数自己睫毛。
  高大人还是黑脸,很鄙夷地哼了一声,翻身上屋。
  "我是高手,练过内功的。"
  片刻屋顶传来这句,中气十足,分明就是挑衅。
  莫涯大笑,这下终于找着了人生目标,干脆架起了腿,卷起裤脚,开始一根根数那上面的汗毛。
  第二天,天一放亮莫涯就出门,到寺后山上捉了只野鸡,自个提到寺里来,洗弄干净,架了个火堆开始烤。
  没过一会那嗔小和尚醒了,揉着眼从房里出来,蹲在一边,不停拿袖管擦哈喇子。
  "一会我分你一个鸡腿。"莫涯利诱。
  那嗔扁了扁嘴,很忧郁地看看鸡,又看看莫涯,道:"我知道这是肉,和尚是不能吃肉的,我和肉无缘。"
  多么有职业操守的一个小和尚啊。
  莫涯耸了耸肩,又道:"那我回头爆栗子给你吃,我刚看到山上栗子掉了,这东西拿桂花糖一爆,那滋味……"
  话没说完那嗔的哈喇子已经失控,啪嗒一声掉进了火里。
  "叫我哥哥,哥哥就给你弄好吃的。"
  "哥哥!"
  "乖,那哥哥问你几个问题,你不会介意吧?"
  "哥哥尽管问。"
  "你这寺里统共有几个人啊?"
  "四个,你、我、师哥,还有个话很多耳朵很灵的家伙,叫谛听。"
  "哦。"
  "那你师哥多大啦?人怎么样?平时最喜欢什么?"
  "师哥今年二十六,人很好的,一有钱就给我买好吃的,从来不发脾气。喜欢什么……这个我不知道,他好像什么都喜欢,又好像什么都不喜欢。"
  真真是废话连天。
  "那他为什么留着头发呢?"莫涯将烤鸡翻了翻面:"还有既然他是你的师哥,你们就是有师傅的了,那为什么你们独自在这寺里。"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那嗔挠挠头:"我们原来是在大悲寺的,里面有很多师兄弟,后来师傅死了,师兄就自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跟方丈说,他一定会渡过心魔,还有啥……我就记不很清楚了。"
  莫涯又哦了一声,还想问,那边屋头却有了动静,有样东西"噗通"一声掉了下来,听声音很沉,看来是样大东西。
  那嗔好奇,走在莫涯前头去看,立刻大叫一声:"这是个人,他是谁?怎么会从屋顶掉下来!"
  莫涯跟过去,看见那人立刻大乐。
  练过内功武功很高的高大人,看来是又熬了一夜,到底没熬住困打了个盹,这会子从屋顶跌了下来,很不幸被颗石头磕晕,人失去意识,却居然还劈雷一般打着响鼾。
  "看来这人是个贼。"莫涯蹙眉。
  "什么是贼?"那嗔小和尚仰脸,不是因为单纯,而是因为寺里实在太穷,穷到决计不会有贼光顾。
  "就是会抢你糖炒栗子的坏蛋!"
  "啊……那怎么办!"
  "不如我们先收留他,然后拜托你师兄教导教导他,兴许他就会改过。"
  "好!我师兄说过的,这世上,那啥……那啥来的,对了!无人不可救赎!"
  "嗯,那我们说干就干吧,我住的那屋小,咱这还有哪里得空?"
  "谛听那里。这家伙总是不在的。"
  两人商量着就开始行动,莫涯在前那嗔在后,把打着惊天巨鼾的高大人一路扛到了谛听房里。
  "然后呢?我要不要去叫师兄,他几乎每天清早才睡的。"那嗔又问。
  "那先不叫,我们先把这人的衣服给脱了。"
  "干什么!"
  "他是坏人啊,我们脱掉他的衣服,藏起来,他就不能跑了嘛。"
  "嗯。"那嗔用力点头,非常勤快地蹦上床,给莫涯打下手,很快就把高大人剥了个溜光。
  "你去把他衣服藏起来,我还要弄个绳子,把他给绑着,省得他去抢别人家吃的,"
  那嗔又拼命点头,提着高大人的衣服一溜烟跑了,再回来时莫涯已经事情完毕,用根很牢靠的绳子把人右手绑在了窗栏上。
  "好了,我们走吧,我去拿我的鸡,哥哥带你出去。"
  "去哪里?"
  "买吃的,我有钱,咱们去买些好吃的给你师兄补补,我看他气色已经离死不远了。"
  那嗔欢呼,想了一想,却是掉头往自己房里奔去。
  "喂,你干嘛?"
  "我屋里还有半根玉米,我要藏起来!"那嗔边跑边喊,小肥肉甩动,一眨眼已没了人影。
  半个时辰过后,喝了三碗豆汁吃了六个素包的那嗔腆胸叠肚回转,还没进门,就看见一道白影翻进了寺墙。
  "谛听!"他喊了一声,隔着老远,声音也不大,那白影却是听见了,又翻上墙来,朝他吐了吐舌头。
  "这只,就是你说那个话很多耳朵很灵的谛听?"莫涯碎步跟上来。
  "嗯。"那嗔又打个饱嗝:"他是难得回来的,每次回来肯定是又有啥新发现,师哥又有的忙了。"
  "你千万千万莫要说他的坏话哦,记得,他耳朵忒灵,连我在房里放了几个屁他都能听见!"隔一会那嗔又补充。
  莫涯也不说话了,两眼放光来了兴致,飞快踱进庙门。
  寺里那绪伤寒还未痊愈,样子虚弱,看见他后脸子又白了三分,然而还是好脾气问了句:"施主好,这伤寒起病很急,不知施主怎么样?"
  莫涯打了个哈哈,直接瞥向屋里的谛听。
  白衣的谛听又冲他吐了吐舌头,过来跟那绪附耳:"我去屋里换双鞋,这次发现的是只从来也没见过的新兽,我的鞋子通了,回去换双就来。"
  说完就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一边莫涯开始有了主意,肩一垮,又来上次那个无赖表情:"你们去哪里,我也去。"
  那绪的脸就更白了,道:"施主身体不适,我看……"
  "不必看了,我必须去。"
  "为什么?"
  "因为我吃饱撑实在没事情可干。"
  "……"
  "我知道你把你家师父的舍利子藏在哪里,而且绝对绝对不介意再吃一遍。"
  那厢莫涯又道,只一句,立刻便终结了两人的拉锯。
  同一时刻,谛听房里。
  谛听摸进门去,熟门熟路去开柜子,才把那双软底鞋取出,就听见身后霹雳一声大吼。
  "啊!"
  床板上那位武功很高练过内功的高大人此刻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挺身:"莫涯呢,他人在哪里?!"
  谛听眨着眼,看着眼前这位腰肢很是紧实的裸男,老实回了一句:"莫涯是谁?"
  "你把他怎么样了?又把我怎么样了?!"
  那厢高大人又道,看了看自己的惨状,顿时悲愤不已,将手一抬,手上绳索立刻应声而断,掌风呼啸着就朝谛听扑来。
  高手果然就是高手,内功也没有白练,这一掌一出果然非同凡响,将个无辜的谛听顿时劈翻在地没了气息。

  第四章

  谛听醒来时,眼前模模糊糊瞧见三个人,那绪、那嗔,还有谛听自己不认得的陌生人。
  他在确定身材没走样才恨声问:"那只摔我的光皮猴子呢?"
  那嗔抢白:"光皮猴子已经一溜歪斜地逃上树了。"
  那绪这时才恍然,原来方才迅速逃逸的人形是只大猴子,还没皮毛。
  "那嗔,把我的弹弓拿来。"谛听继续衔恨。
  "好。"那嗔在屋子里转达了一圈,才摸摸光脑袋,"弹弓在哪里?"
  "枕头下!"
  莫涯以不舒服的姿态蹲着,发出一声奸笑。
  "他叫莫涯?"谛听耳廓动了动,指着莫涯问那绪。
  "是。"那绪回答慢了二拍半。
  谛听"哦"了声,站起身,拿了那嗔递来的弹弓,伸指试了试弹弓上的皮筋。
  皮筋"嘣嘣"地响。
  很好,弹性十足。
  谛听点点头,骁勇地跨出门,开始了他报复性的猎打活动。
  再高大树梢只要有个风吹叶动,弹弓上的小石子就立马蹦跶出去。
  可惜,谛听耳尖,眼神好似不怎么好。
  千年古树上的高手,从一棵百年银杏树跳窜到另一棵百年老松树,大多有惊无险,最多就是额头上多出了几个紫青肉包。
  那嗔爱看热闹,跟着谛听后屁股一路指点。
  "算了,谛听!兴许是因为这猴儿没皮毛,才躲进你屋里取暖。"那绪杵在原地,手圈嘴劝道。
  莫涯又嗤一声:"你反应挺慢的。"
  那绪调头,无辜地瞧莫涯,笑笑:"莫施主,你很爱蹲地。"
  "是啊,那样能让我很不舒服。"
  "这是为啥?"那绪不解。
  "越不舒服,我就越开心。"
  有人还爱好这口?那绪皱眉,学莫涯的样,也蹲了下来。可他既不舒服,也没开心。
  "你们去哪里,我也去。否则我马上亵渎你!"莫涯把脸凑近,凝视那绪。那绪眸底是常守不变的温和。
  "原来,你不怕我。"
  "那绪怕施主,怕施主把师父的舍利子再吃一遍。"那绪脸色依然泛白。
  "你不怕我亵渎你。"
  "施主想亵渎那绪,其实,并非真心。"这点,和尚不傻。
  莫涯大咧咧地躺倒在地,地面贼冷。他哼哼哈哈地发声,向上做着腹挺,"瞎讲。"
  不寻常的角度,正常的交谈开始了。
  "在皇城,我听过你讲经,有点见解,有点意思。"
  这句反让那绪有点不好意思:"莫施主,那是……骗钱的。"
  莫涯顿住,不腹挺了。
  "去讲经,能领香火钱。"那绪换成打坐姿势,极其诚恳笑道,"本寺院很穷,师弟那嗔又很能吃。"
  "你是高僧吗?"
  "佛渡众生,意也在解惑,让无知者得以正解,修为正果。高僧越高,岂不是说明,他身边无知者也越多?又有什么值得骄傲?"
  ……
  在小屋余音未了时,仪表堂堂的那绪已经跨出了门槛。
  凑过热闹的那嗔早已站在门外,一脸担忧:"师兄,你同莫涯哥哥讲得那么高深,他能悟吗?"
  那绪抿紧唇,想了很久,摇头:"不知道。但他悟不出,至少也能知道无知了。"
  听到这话,让躺在干冷地上的莫涯,胸闷了好一会。
  这种纠结情绪,整得他觉得骨头又轻了三分。
  然后,他无比舒畅地悟出了一个道理:那绪这和尚,好似有点不一样。
  夜里吃饭,谛听捧着饭碗,人伏在桌上,笑得支不起腰杆。
  那绪问他为啥。
  谛听别有深意地瞄了莫涯一眼:"那只光皮猴子,正在找树叶遮羞呢。"
  那绪吞了口饭:"也挺难为这只猴子的,夜里凄寒,它又没了皮毛。那嗔,你等会取套僧衣,放到树下去。"
  "师兄……"那嗔抬起脸。在这间寺庙里,也只有他师兄还认定那只"猴子"是只真猴子。
  "去吧,但愿这只猴子会自己穿衣服。"莫涯很有爱心地为那嗔布菜,"否则,他到时又冷又饿,不知道会偷什么呢。"
  对啊,这个冒充猴子的坏蛋爱偷吃东西。
  那嗔立即扒牢饭碗,低头苦吃,为了将来的食物安全问题,他决意彻底闭嘴了。
  谛听眼珠子转转,嘴角讨喜地一翘,自动请缨:"我去我去!"
  于是,谛听极有善心地在后山高树下放了套僧衣。神不知,鬼无觉。
  僧衣叠得方正,下是个博大精深的坑。与其说坑,不如说是陷阱,此陷阱称万丈深渊,也不为过。
  风高月黑夜,高手掉坑时。
  这坑,高手果然毫不犹豫地跳了,入坑之后那道哀嚎声绝对惨烈无匹。
  即使坏蛋掉进了陷阱,那嗔还是担忧他的吃的。当晚他就收拾好包裹,与新认的莫涯哥哥打商量,为了食物能安全入自己的肚,那嗔要求也要跟着下山。
  他认定贱兮兮的莫涯,当然有的是手段让师兄那绪同意。
  莫涯哥哥果真不辱使命,非但让自己有了去向,还捎带上了小那嗔。
  正所谓逃了和尚,逃不了庙。
  因此翌日大早,射阳山徒留下跑不了的庙宇。
  哦,还有位为穿衣服,不慎掉入陷阱的"猴子"高手。
  本趟下山,一路向西。
  穿过他们眼前这片沙漠,便是目的地定问城。
  此时阳光刺破层层墨云,泻下几柱细细天光,整得无风大漠如金色汪洋,一望无垠。
  驼铃玎珰,唯独莫涯没骑骆驼,优哉优哉地跟在队伍后面走,一个脚印一个坑。
  谛听与小和尚同骑一头骆驼。他掏掏耳朵,歪着头小声对那绪嘀咕:"这人比咱的骆驼还骆驼。"
  那绪回头,他眼里的莫涯确实既耐累、又耐渴。
  多日风吹日晒,莫涯脸被烤成黄恹恹的,好似干枯的梅菜色,嘴唇皲裂到蜕皮。即使如此,那绪也没听他抱怨过一字,更没见莫涯主动喝过一口水。
  当真越不舒服,他越开心。
  果然,比骆驼还骆驼。
  "莫施主,要歇息会喝口水吗?"那绪第七十一次问。
  邪肆的眼亵渎了那绪好一会,莫涯忽然哼笑:"你喂我?"
  那绪优雅地跳下骆驼,将装水的皮囊亲自递到莫涯的唇边,一口一口地喂莫涯。
  动作非常流畅,相当斯文感。
  此刻,天却突地暗了下来,好似泼泻下了一砚黑墨,污了天地。
  谛听耳廓微微一动,警觉地抱起那嗔,一同下了坐骑。
  "师兄……"
  "稳住。"那绪眉宇一扬,双眸乍现锐利的神采。
  说话当口,风在刹那肆意,黄沙席卷,扑面而来,所有的一切隐没在暗色中。
  沙迷了眼,莫涯感到两眼生疼;而鼻尖飘过一丝香气,若有若无。
  突然他感到脚底下的沙在剧烈地流动,转眼流沙如火山口的岩浆,笔直喷射向天空,震出一堵沙墙。
  "那绪,是亡灵!"谛听侧耳倾听,给出肯定的答案。
  话音未落,沙墙沙墙向四周炸裂开,隐隐约约一团白森森的东西,向莫涯扑来,直奔眉心。
  杀气。
  莫涯皱眉,全身紧绷如弦,鼻尖飘过香味好似又浓烈了些。
  那绪幽幽发出一声叹息,旋即咬破中指,把带血的手指在念珠一撸。念珠授血,发出微光。
  光越演越烈,足以让人慢慢看清,发光的原来是念珠上镌有的三个字——
  "殿前喜"。
  三字的锐光,无限扩开,顿时将那绪整个人揉进了光焰正中。
  那绪诵经,佛光绽开,将溃散的沙瞬间凝固住。风止,沙尘结在半空,被光割成好几瓣。
  时光犹似刹那被禁止。
  而大漠中,静止的沙尘化成莲,姗姗开放,被围困在中间四人仿佛成了蕊。
  下一刻,莲花继续绽放,最后开尽繁华,沙花瘫地而竭。
  跟前险境忽地化作乌有。
  于此同时,静滞在半空庞大的鸟骨,纷纷堕落在沙漠去,扬起一层虚弱的沙土。
  "就这样没了?"莫涯撇嘴。这只亡灵看着巨大,却很不专业。
  忒不专业了!
  谛听第一个跑过去,审视了下,捡起其中一块骨头,在掌心掂掂,回头对那绪道:"是比翼。"
  "比翼……怎么会困在这里成了亡灵?"那绪沉思,不料肩头却被莫涯轻轻一拍。
  "你还会驱魔?"莫涯问,难见的正经肃穆。
  那绪谦虚地摇摇头:"这不叫驱魔,这叫超度。"
  "超度?"莫涯不要脸地微笑,"很好,我更想亵渎你了。"

  第五章

  萧索大漠里的问定城,是吃喝嫖赌样样具备,十成的花花世界。
  任它黄沙飞扬,城里始终蒸腾着一股撩人萎靡的热力。
  高手出坑,追到问定城,乃八天后的事。八天无日无夜的赶路,让他困倦地支不起眼皮,一进城,就窝在个僻静的巷口,睡着了。
  本次不幸,他没能睡死,才合眼没过多久,便听到巷尾传来许多零乱的足音。
  "识相的把刚刚赢的钱交出来。"
  "对不住,在下天性只进不出。"回答相当和平。
  高手皱眉。
  原来,这条巷的赌坊很多。
  赌徒赢了大把的银两,出门遭人惦记是常有的事情。
  高手在想清的缘由后,很有操守地起身,打算迅速离开这是非地。
  谁知他刚挪开步子没几步,就听见他身后有人招唤。
  "喂!你帮我把这些混混打发走。"声音甚是冰冷。
  高手别过头,看了眼被包围在中间的人。
  "叫我?"
  "是。"
  这哪里是求救者的态度?高手当时剑眉竖起,问道:"我为何要帮你?"
  "因为你是个高手,因为我是个瞎子。"那人淡淡的口吻。
  高手眯眼,凑近端详。
  阴暗的巷子里,那人灰袍邪散,一股凄凄切切的淡然。活脱是工笔前,狼毫笔下,浅浅勾勒出雏形,似有若无,瞧不真切。
  再看真切点,说话这主有双细长的眼,灰色眼仁笼着一层雾,眸里沉沉无光,好似周围的一切能凝固在如斯眼底。果真是个瞎子。
  正在迟疑,高手的肩膀被人一拍,带头的混混说话了:"要饭的,死一边去,别多事。"
  高手凝了凝神,是该怪自己穿得有点土,容易被人误解。他默守着高手淡定的情操。
  "你帮我打发了他们,我给你一囊袋水。"瞎子扬唇轻笑。
  "瞎子你眼瞎,脑子也不清楚了?居然寄希望于一个臭要饭的。"
  尾音落地,高手开始卷袖。
  哎,入乡随俗吧。在这里,水比金子还贵。
  少顷,在一片鬼哭狼嚎中,"臭要饭的"横扫一片,展现出了精辟的武艺修为。
  一阵风过的时间,将巷子里所有叫嚣吹散。
  从起势到收势,也就花了这点时间。
  瞎子食指勾着水囊带,背身而立。
  水囊来回晃动,夹带几分置身事外的傲慢。
  高手上前取了水囊,猛灌上几口。
  过瘾!多日的闷胸怨气终是消弭不见。
  "你看不见,又怎么知道我是高手?"
  "我瞎,但我不聋,我能听。听你的足音,就知你功力纯正。"瞎子微笑。
  高手鼻孔哼了声,一副"算你识货"的派头。
  "大侠功夫不错,而我今朝赌运又好,不如你我合作一次。"
  "怎么合作?"
  "我赌钱,你护航。赢把足够逍遥一阵的钱。"
  "没空。"高手擦擦嘴,很酷地拒绝,他还有任务。
  "输了,算我的。赢的话,银子五五分。"瞎子浅浅一笑。
  高手的操守开始动摇。
  今朝有酒今朝醉。
  问定城"今朝"酒肆最有名,夜夜醉客如织。
  "好酒!"高手换了一身新袍,单手提晃着酒坛。喝酒喝得舌头大了一圈,说话也顶不利索。荒蛮之地,居然还有如此好酒,今天可算是来对了。
  掌灯前,他已经醉了,有了钱他就爱犯贱,犯贱醉倒在"今朝。"
  瞎子不答话,指尖抚着酒杯口,调子清冷,好似和周遭的甜酥味丝毫搭不上架。
  "瞎子,你够朋友,够兄弟!"高手扬高酒坛,"我决定,交你这个朋友!对了,你叫啥?"
  瞎子收敛笑容,沉了一记:"椴会。"
  "我叫高守。"
  "就叫高手?"瞎子讶然。
  高手摇头,清了清嗓补充:"高低的高,坚守的守。"
  原来是这样的"高守"。
  不待椴会嗤笑,高守就双手抱住脑袋,叙述自己少年时的凄苦经历。
  高家,本是支笔起名,书香门第。
  守,意为信守。
  因此,高守原本是个好名字,然而也不知道谁缺德,以讹传讹,到最后居然传出高家藏龙卧虎,能文能武,府有绝顶高手。
  于是乎,在高守还在鼻涕流淌的年纪,高家就常常有人登门拜贴,送书挑战。
  到最后,江湖白道的,发现是场误会,便摆出江湖再见一笑泯千秋的姿态,飞天遁走。高家也只有仰望新月,叹息自己见首不见尾的命。
  但是,如果遇到不讲理的高手,高家也只好硬着头皮,破财消灾。
  而从小便长得柔弱的高守更是倒了大霉,只要一出门口,就总会有坏小子将他一脚踹翻,继而狞笑:"你不是高手吗?倒是高一个我们瞧瞧啊。"
  日子长了,谁也受不住。
  去改名吧,询问地水师,说不可不可,这名一改必是歹命。逼不得已,高守的爹一横心,将八岁的高守送进了深山老林,学习武艺。
  出门前,还让高守跪祖宗牌位发誓,不成高手誓不下山。
  椴会侧头,扶住高守的肩,低不可闻轻问:"你学的是……"
  "你怎么知道我学这个功夫?"高守吃惊地靠后。
  "不是早说过,我两眼看不见,不等于我听不出来。你的根基纯正得紧。"楼阁上灯光摇曳,投进椴会的瞳仁,却更显黯淡,"如今终于功成名就了?"
  "功是练成了,名嘛,还要看皇上交代的任务完成得了嘛。"
  "什么任务?"椴会支颐,漫不经心。
  "监视个叫莫涯的人。"高守这一醉也没了遮拦。
  话音刚落,正对高守的雕花木窗,倏地洞开。风沙呼啸扑面,高守感觉眼前凭空突然出现一物,飞冲过来紧紧地罩裹住自己的脸。
  他"啊"地大叫一声,惊断了楼阁的乐声。
  一旁的椴会连忙伸手摸索地把高守脸上的东西取下,"别怕别怕,好像是张纸。"
  高守酒醒大半,低头一瞧,果然是张烂纸。
  出丑了!
  高守眼珠转转,没敢立即抬头,他感觉整层楼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自己身上。
  "这个……"
  "对了,你刚刚说那人叫莫涯?"椴会不紧不慢地追问。
  店小二识相地过来关窗户。风沙一灭,楼阁乐声又起,一切如常。
  高守释然。幸亏椴会是个瞎子,看不见自己的窘态。
  "嗯,叫莫涯!这家伙从不喜善待自己,睡觉还磨牙。那磨牙声,可以吓死人。"高守回忆起几月来自己受的罪,怒冲冲地仰脖喝酒。谁知经历刚刚一场,喝进嘴里的是一口酒、半口的沙。
  高守啐了几口,刚想骂人。
  不料一抬头,他便望进一对邪魅的双瞳。霎时,他全身仿若跌进一汪春水中,他浸泡在这汪春水浮浮沉沉,身心都觉被挠着。
  而这翦水双瞳的主人,口叼一支孔雀绚丽的尾羽。
  孔雀羽的映衬下,眸子泛碧。
  欺近高守,将尾羽及其暧昧地扫过高守的下巴。
  叼羽人鬼魅地俯下身,高守耳边吹气,手抵在他胸口,慢吞吞地圈画着。"客人,想跟我走么?"
  只这一瞬,空气透彻出暧昧。
  喷香羽毛让高守全身战栗,小腹骚浪一波紧跟一波。
  酒不醉人人自醉,高守醉倒,不偏不倚,倒在美人怀抱。
  又走了许久,在大漠里面越走越深,却是什么也没发现。
  那嗔小和尚的食欲向来振奋,很快就把带来的干粮吃了个兜底朝天,于是开始抱怨:"谛听,你到底知不知道方位,再在这沙漠走下去,走我们就要饿肚子啦。"
  谛听蹙紧眉头,但眉眼天生是弯的,看来还是有三分喜庆,道:"我也不知道,上次听见动静,它应该就在附近啊。"
  说完又竖起耳朵,沉默了好一会。
  大家于是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钱知县又和他家师爷好上了,这么五大三粗的一个人,他家师爷居然叫他夷娃子。"结果半天他出来这么一句,捂着嘴,咕咕咕笑得好不八卦。
  那嗔直翻白眼,丢手就扔过来一只枣核。
  还是那绪脾气好,下来给骆驼喂了口水,道:"要不咱们歇一歇,我看莫施主的情形不大好。"
  "啊?"一旁莫涯的头伸了过来:"我很好,非常极其好,大师不用这么关怀我。"
  "你在发烧,而且烧得很高,我给你带了药。"
  这一下莫涯很配合,立刻张大了嘴。
  没法子,那绪只得喂他,递药又送水,末了手指被他含住,很是淫靡地被吮了一口。
  "你手指很甜。"这位腆着脸笑。
  那绪垂眼,照旧的古井无波,准备喂他第二颗药。
  莫涯嘴巴张得更大,正准备第二次亵渎,那绪的背后却突然有了异样,一阵沙风骤起,有样巨大的事物从沙底突然涌了出来。
  "比翼,另一只比翼!"忙着听人壁角的谛听总算回过神来。
  已经晚了,手里捏着一颗丸药的那绪根本来不及转身,那只巨鸟的前爪便已经探了过来,带着铺天沙尘,立时便蒙了他眼。
  "小心眼睛!"谛听在身后高呼。
  那绪屏息,根本来不及催动咒语,只听见一阵隐约的锐风呼啸,转瞬便已到耳边。
  这只比翼看来矢志报仇,在沙底潜伏已久,目标无比明确,第一步便是要抓瞎那绪双眼。
  所有人都应变不及,只除了那本来病到半死的莫涯。
  像是一只猝然出击的猎豹,他身形似箭,迎面便朝比翼扑了过去。
  比翼受阻,发出一声厉啸,勾爪似剑将他挑起,然后又恶狠狠扔下。
  那绪借隙催动咒语,念珠上锐光四射,这一次施尽全力,光分九掰,恍若重莲,立时便将比翼的亡灵割成九道尘烟。
  沙漠上恢复沉寂,头顶日照生烟,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只除了莫涯从肩到腰那一道可怖的伤痕。
  "很好,你现在欠我一条命。"这位变态低声,神情居然十分享受,嘴角带笑晕了过去。
  "这一次我发现的兽,绝对是绝无仅有的神兽,你从没见过,白泽图上也绝对没有记载!"谛听撅着嘴,十分地不甘心。
  "可是莫施主受了伤,我们必须要放弃。"那绪还是好脾气。
  "哦。"谛听对手指:"于是我们要回去庙里么?"
  "先出沙漠,找药材,然后自然要回庙里。"
  "哦。那……那……那我还有事。"
  "你去哪里?"
  那绪的这声已然晚了,那位天生姓闲名叫不住的谛听已经一甩胳膊,撂摊子跑出了起码三丈远。
  "师哥,你说他会不会死啊?"
  半天过后,客栈马房,那嗔愁眉苦脸看着莫涯。
  "应该不会。"
  "师哥我很饿。我们今晚就要睡这里么,这里一股马屎味道。"
  那绪叹了口气,看着昏迷不醒却脸带笑意的莫涯,终于下定了决心。
  "拿我这串念珠去当吧,几百年的沉香木,值些钱的。"最终他道:"当完后记得先去药房买药,然后再买吃的。"
  在被搬上一张干净的大床之后,莫涯终于磨了磨牙,宣告昏迷结束。
  "你欠我一条命。"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再次重申自己的债主身份。
  那绪点点头:"我的确欠施主一条命。"
  "大师可以考虑以身相许。"
  那绪就不说话了,好脾气地垂头,去解他衣裳:"我替你上药,可能有些疼,忍着点。"
  莫涯耸耸肩,张臂摊平。
  出沙漠的时候那绪就地取材,已经给他上了些止血的药,可到底处理简陋,围着伤口的布条一揭开,鲜血便渗着药汁一起漫了出来。
  那绪额头冒汗,仿似疼的是他,拿帕子沾水,一点点替他清理伤口。
  "你好像并不怎么怕疼。"典型的没话找话。
  莫涯微微垂眼,道:"习惯了。"不痛不痒没心没肺的模样。
  那绪于是继续清理,绞了一帕子又一帕子的血水,顺便抬眼,便看见了莫涯锁骨一溜的烫伤。
  标准圆形的烫伤,围着右锁骨,深深浅浅,不知道有多少个。
  "这些是什么?"那绪吸口气。
  "他烫的,习惯,他喜欢在我这里灭火。"
  "他是谁?"
  "将我养大的人。"莫涯答,并不打算深入的语气。
  那绪知趣,不再发问,然而眼波却不由自主扫了下去。
  烫伤好像不再出现,主要集中在锁骨,他的双眼,不由自主最后停在了莫涯右胸。
  在他的右□,穿着一个纤细的银环,不知是什么材质,闪着撩人的光。
  莫涯将眼抬了,看他,堕落颓靡,语声轻轻的,似乎带笑:"这个也是他穿的,穿了许多次,你看着这环,是不是也会有种欲望,想要拉它拽它……直到将它拽脱?"
  那绪顿了下,被这语声催动,似乎看见了一双手指搭上莫涯胸口,银环被拉动,莫涯身体弓起,"噗"的一声,银环带血,被生生拉出……
  血腥的味道似乎是真,游魂一般荡进他心底,滋生出一朵欲望的血花。
  心在跳动,"咚咚咚",节律不齐。
  那厢莫涯在笑,拉过他手,在那银环上轻轻一弹。
  "叮"的一声,魂体皆麻,那绪面红耳赤,像被烫了般将手缩回。
  莫涯大笑,手搭在额头,斜眼看他,道:"大师看来很会念咒,其实我的身上也有一道咒符,不知大师敢不敢念?"
  "为什么不敢?"
  "因为念了这道咒的人,便会爱上我,从此死心塌地。"
  "世上没有这种咒符。"
  "那你敢不敢试?"是挑衅也是逗引。
  那绪的手又再次被他握了起来,这一次下滑,直接落在了腰间。
  腰身很细,莫涯是不出意料的瘦,瘦到骨节峥峥,然而线条却是极其利落流畅,看着绝不羸弱。
  和他上身大多地方一样,这腰身上面也有旧伤,非常奇异的伤痕,一道道好似长着荆刺的藤蔓,在他腰周绕了三圈。
  "这便是咒符?"那绪将手指轻轻拂过那纹路,想象着这伤痕生出时的痛楚。
  "这是烘托那句咒语的花纹。"莫涯道,忍着腰侧新伤,翻了个身:"咒符在背面。"
  "这个?"那绪伸出手指,指着他后腰一串奇异的字符。
  笔画通畅彼此相连的一串字符,他一个字也不认得,只看到那刻痕很深很深,起初几笔几乎入骨。
  "嗯,大师认得么?"
  "不认得。"
  "那我来教你念,记得手指要顺着纹路,同时画这个符咒。"
  那绪有些犹豫,将手指落到他后腰,轻轻搁在那字符的起端。
  "俾剌芜得……"莫涯轻声,念了第一遍。
  声音似有魔咒,字字尾音缠绕,带无限旖旎,那绪跟着,几近无声的念了一遍,手指也跟着起势,开始划动莫涯皮肤。
  字符很大,而且轻斜,他顺着那起伏的纹路,从莫涯的后背开始抚起,一路回旋,渐渐往下。
  "俾剌芜得……"莫涯的第二遍。
  那绪的手指很轻,开始滑动,经过他紧实的臀,最后被笔画指引,顺着股沟,滑到了……那里。
  "俾剌芜得……"
  这一声他终于念了出来,忽然之间便觉得心肺骤开,那朵欲望的微花爆裂,如千芒万刺,一瞬便已射透了他所有神经。

  第六章

  当晚那绪打坐,心房还是跳得很快。
  想起最早师傅曾经说的话:"那绪,你有魔性,所以佛家不能容你,我不能为你剃度。"
  为这一句话他纠结了一生,现在想来却是不无道理。
  原来自己远未成佛,七情六欲深种,根本禁不起撩拨。
  想起这个那绪胸口更闷了,强按着不适起身,去拿随身的心经来抄。
  抄到第三遍的时候心绪开始平定,然而烦闷的感觉却没有消失,那绪明白状况,于是将头埋到桌上,找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又一次非常安静地晕了过去。
  跟以前一模一样,和那绪同住的那嗔根本没有发现师哥晕了,第二天被咕咕乱叫的肚皮唤醒,看那绪还在桌上趴着,以为他累极睡了,于是开门自己出去找食。
  门外天刚亮透,他才跨出门槛,便看见了垂手蹲在门口的莫涯。
  "小师傅肚子饿的真早。"莫涯跟他招呼。
  那嗔顿住,又被他吓了一跳,人也结巴了:"施……施主,你……你在这里蹲着做什么?"
  "我睡不着,于是来等你们起床呗。"
  "可是施主你受伤了!伤得还很重!!"
  "哦,没事,这是我自己作死。你放心,我的鬼魂是不会来找你的。"莫涯又眨眨眼睛。
  又肥又短的那嗔没辙了,过半晌才想起回身。
  "师哥……"他将这两个字喊出口的时候那绪恰巧醒来,冲门外抬起了头。
  "施主并不适宜出门,如果施主想吃什么,我可以差那嗔去买……"
  三人离开客栈后那绪一直碎碎念,一直的毫无效果。
  前头莫涯人高腿长,一路走一路挖耳朵,根本理也不去理他,一只走到一家名叫富春楼的店铺前才停步。
  "蟹黄包一笼,素包两笼,云顶冻茶一壶。"坐下后他便开始点菜。
  那绪连忙跟上:"店家我们只要素包,施主你不能吃蟹黄包,虾蟹是发物。"
  "蟹黄包一笼,素包两笼,云顶冻茶一壶。"莫涯重复,银子一锭甩到桌上。
  自古小二跟钱最亲,见状连忙将银子抄了,高声传菜。
  三笼包子很快端上了桌,笼盖一开,满桌子都是蒸腾的雾气。
  从来不雅的莫涯拿起一根筷子,串葫芦样串起两只蟹黄包,朝那嗔抬手:"吃吧,我都听见你肚子的轰隆声啦。"
  "施主伤口未愈,不能吃这蟹黄包。"那绪很执着。
  莫涯斜眼,先咬一口,伸舌头去舔那里面汁水:"要不大师替我吃,我便吃大师的素包。"
  那绪无语,走过去坐到他那边,替他将蟹黄馅一个个剥了,包子皮排好放在他碗碟:"如果施主实在想吃,便吃些包子皮,皮子上沾了汁水,尝尝味道便好。"
  "大师你待我真好。"
  那绪双手合十。
  "有这么好的爱人真是福气啊!"
  后来的这一句绝对声惊四座,连闷头苦吃包子的那嗔也被吓到,打了个嗝,一块包子立刻便塞在了喉口。
  "哥哥你刚给的银子,怕有一两吧。"三人出酒楼之后那嗔还在打嗝,"早知道哥哥这么有钱,呃~,我就,呃~,不用去当师哥的念珠啦。"
  "你把你师哥的念珠当了?那串很配你师哥的,很香很屌的念珠,你把它当啦?"
  "嗯。因为要给你买药。"
  "哪里当的?"
  "那边,就那个……啥当铺,字我不认得。"那嗔伸手。
  言犹未落莫涯已经不见踪影,长腿几步一迈,便已撩起帘子进了那家当铺门口。
  "当票呢……"当铺掌柜照例长着一张刻薄长脸,看人不抬眼皮:"当票我瞧瞧。"
  那嗔往后退,心虚,开始吃手指,道:"那个……那个……当票,好像给我包了油饼吃,吃完……吃完之后就找不见了。"说完吸吸鼻子,严重怀疑自己将那张当票也吃进了肚去。
  "当票没有,东西是一串沉香木的念珠,非常少见,你去拿来出个价便是。"还是莫涯财大气粗。
  掌柜的不吭声,到后面找翻了半天,最后猫腰出来了,念珠朝柜面一搁:"五十两!"
  那嗔受到惊吓,连嗝也不打了:"可……可是我当的时候明明才一两五十钱。"
  "五十两,不能少。回头那当主来了,我还得跟人解释磨嘴皮子,费心费力的,不赚点哪成。"
  "可是施主,你看清楚,那天来当这串念珠的就是我师弟,我们就是当主。"难得连那绪也看不下去。
  掌柜还是连眼皮都不抬:"不记得了,五十两,不能少!"
  "靠!"莫涯将手一拍:"像这种穿得死破却吃的白胖的小肥和尚,你会不记得?"
  听了这话,那掌柜总算抬眼,打横瞧了那嗔一下
  "我想起来了,那天来当这串佛珠的,是位又瘦又高的富家小姐。根本就不是这种又短又肥的穷酸小秃瓢,五十两,没钱我收回!"
  阴了半天他这才道,一句话顿时便将三人噎了个半死。
  小心翼翼拿出五张银票甩上柜台之后,三人终于拿到念珠出门。
  莫涯看来心情很好,边哼小曲边催那嗔:"我觉得你和你师哥应该快点走,最好用跑的。"
  "为什么?"
  "因为很快就会有人来追我们。"
  "为什么?!"
  "因为我刚才在那五张银票上面撒了毒粉,那掌柜沾唾沫去数,我估计这会子舌头已经肿得塞不进嘴啦。"
  这话音未落预言果然就得到验证,街那边果然夹风奔出来五条壮汉,打头的正是那掌柜,如今舌头发紫伸在外面,样子活像条苦夏的狗。
  "快跑,不然他们会把你牙全部打没,让你吃不了饭!"莫涯立起眉头。
  那嗔闻言大骇,连忙抱住念珠,小肥肉抖动绝尘而去。
  五位壮汉拔腿,很快就煞神一般追到了莫涯跟前。
  莫涯不动,站那里左手玩右手。
  "解药!"掌柜的因为舌头太大,话已很难听清。
  "没有。"莫涯抬头,左手玩好右手,像个大侠一般淡定自若,迎风张开双臂。
  五个壮汉有些心虚,集体退后一步。
  "不就打一顿么,怕疼老子就不是你莫爷爷。"
  结果跟前这位大侠道,坦然无畏甚至还往前跨了一步。
  约莫三盏茶功夫过后,五个打手打到实在手乏了,也没搜到解药啥的,这才意犹未尽骂骂咧咧去了。
  莫涯大侠果然言而有信,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爬起身抖了抖灰,蹲下来去看僧衣被扯到稀烂的那绪:"其实你应该跑的,他们人多,你这样趴我身上也护不住,自己白白挨打。"
  那绪被打得不轻,有点头晕眼花,好半天才找准莫涯的方位,只问:"施主你没什么事吧?"
  "不问自己却来问我,看来咒语开始起效了。"莫涯亮开白牙:"你果然爱上我了。"
  "施主你莫要再玩了。"
  "你就是爱上我了,只不过你的反射弧比较长,现在还没明白过来,没关系,我可以等。"
  那绪闭嘴,想了有一会,这才正色:"施主你还是不要再玩了,我其实无所谓,可是施主这样玩下去,怕是会把自己玩死。"
  莫涯闻言略顿,侧头,九分玩味一分真:"我本来该死,所以自死我的,和大师又有什么相干?"
  "施主……"
  "因为我是大师的心上人,所以大师非要来管上一管?"这一句又混没了正形。
  那绪没话可说了,站起身来:"不如我们回客栈吧。"
  半天莫涯也没动静,两手扶住膝盖,咻咻喘气,最后终于道:"如果我说我现在站不起来了,你会不会认为我又是在玩?"
  那绪低头,只看见他伤口果然早已迸裂,这会子酱色的衣摆滴滴答答,已经是滴了老大一摊子的血。
  "如果大师不爱我,我也不介意在这里一个人蹲到死的。"这一位白着脸子,居然还笑得出来。
  那绪叹气,叹气完又叹气,最后背朝他蹲了下来。
  "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同一时刻,大漠边城,高守高大人却是春梦正酣。
  他居然搂着一个男人,谈笑风生。怀里那男人眼波风流,而他跟个土皇帝似的,渐渐的云雨颠倒,他们演到了最最关键时刻。
  高守一下惊坐而起,紧张地瞧瞧自己的下身,松了一口气。
  这春梦,算是醒了。
  风呜呜拍着窗牖,大漠的白天,空气依旧干巴巴的。大好阳光从帐幔的缝隙探入,刺得他头晕目眩。
  宿醉的代价。
  高守揉着太阳穴,手黏答答的,旋即,他感到刚刚看到一切有点不对劲。
  他正坐,垂落的帐幔,帐上妖媚的西番莲怒放,密密地拢着这张……血床。
  顷刻,高守脸色刷白。
  昨夜,他真搂过一个男人。当时,男人眸光似水,活脱脱的美人。而今,他眉骨俊秀,却是硬邦邦一具死尸。
  不止如此,死尸还没了双眼,极其空洞的两只血窟窿,笔直对着天花板。
  整张脸恐怖地扭曲着。
  高守彻底恶心了,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还是头一遭。
  此时,有人跳窗而入,轻手轻脚地向大床靠近。高守警觉,身体绷紧,暗自运气。
  一只手从帐外伸了进来,猛地掀起了帷幔。
  同一刻,高守出手一把扣住来人的手腕。
  一股血腥在他二人之间游荡。
  日光下,那人淡淡的影投在高守光溜溜的身上。
  高守肃杀的情怀,一下被打破。
  只因,手的主人,有一张喜感的脸。
  喜感的脸在微呀后,露出记嗤笑,眼渐渐笑成一条浅细的缝。
  这是谛听第二次见到高守,而高守依旧光着。
  谛听上下打量赤条条的高守,最后落点在他□。
  "你不仅腰身很好,那里也很雄伟,很好很好。"谛听的眼也弯成了两条。
  高守脸色瞬间比原先更白。他立刻松开抓谛听的手,撩起带血的床单,掩住自己的要害。
  "看什么看!?莫涯呢?"
  "你杀人了。"谛听无视高守的心虚,指床上没眼睛的尸体。
  "不是我!"
  "就是你。"
  "真不是我,你可以带我去见官。"他高守不怕的,他是清白的。
  "你搞了男人。"谛听又指。
  "我没有!"他真是清白的,绝对的清白,因为他有不得不清白的理由。
  谛听俯下身,仔细瞧了瞧尸体,侧目,好脾气地退开一步。
  "我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啥?"
  谛听笑容灿烂,"好消息是你没有杀人,不用见官了。"
  "啊?"高守彻底迟钝了。
  "坏消息是你搞的这只,不是人。"
  "我没有搞……"高守还没辩解完,眼角余光就发现身旁的尸体化出一道青烟,烟散尽,眼前的人尸变成了狐尸。
  "你……你用了什么妖法!"高守一手捏床单,一手想抓谛听,不料扑空,屁股朝天脸朝地,掉下了床。
  谛听望望高守的翘臀,闲闲道:"他本来就是只狐精。说不准想色诱你,能得到什么。只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罢了。"
  高守卷裹脏兮兮的床单,怒视谛听。
  "好了,我要找的东西似乎不在这里,在下告辞。"谛听努力从鼻孔擤出细沙,冲地上的高守抱拳。
  "你不能走,"高守真急了,扑过去抱住谛听的大腿,"只有你能证明他变成了狐狸!"他不可能拎着只没眼睛的死狐狸跑去衙门,说这个就是夜里陪他喝酒的男人。
  死的不是人,是只妖,这,这,这——谁会信啊!
  只有谛听能证明他不是胡说。
  谛听一愣,蹲下身,与高守目光平视,然后,他那喜感眼眉优雅地一弯,悠然地靠近高守,对着高守亲昵地一舔。
  高守石化了。
  石化时,高守瞧见谛听起身,潇洒地一甩头,掠出窗前,还凉冷地扔下一句:"你个禽兽,就喜欢这个!"
  一溜风过,脸上湿漉漉的那道水印,被吹得凉飕飕的。
  "莫涯呢,跟你一起的那些人呢!"高守这才想起正事。
  "早回去啦!"窗外谛听回身,冲他吐了吐舌头:"他们在半道折回,根本没到这里,你这追人的,居然追过了头赶在人家前面,自己还美不滋滋半点不知道,果然不是一般的杠头啊!!"

  第七章

  在接受了一路行人的侧目礼后,苦命的那绪终于将莫涯背回了客栈。
  回去之后那绪继续苦命,再一次替他止血处理伤口。
  莫涯一直清醒,但这次非常安静,只将手撑头,无语却还千言地看他。
  "施主睡吧,好生睡一觉,不要再折腾了。"
  最后那绪起身,并不畏惧他眼光,混无杂念地双手合十。
  到这一刻他也没有发觉异样,非常疲惫地回到房间,替那嗔盖好被子,脱下已经被扯烂的僧衣,这才发现东西少了。
  《心经》,他师傅手抄的遗物,他一直随身带了不下十年的经书,居然没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那绪立刻倦意全无,一阵风似的奔上了大街。
  夜深人静,圆月正好,满街都是小贩们剩下的垃圾,可偏偏就没有他的那本经书。
  那绪在街边溜达了半夜,将自己走过的路分分寸寸踏了三遍,最后还是回到了先前打架的地方。
  莫涯留下的那摊鲜血还在,他们就是在这里被撕扯,经书也最可能在这里丢失。
  那绪蹲下了身来,对着那摊鲜血发怔。
  连师傅的遗物也丢失了,这位莫涯施主,真的便是自己的魔咒么?
  夜月无声,街边只有两只流浪的野狗,应和他似的发出了两声短吠。
  那绪抬头,无意识地去看了一眼,最后居然发现这两只野狗穷极无聊,好像在撕一样书模样的东西。
  按心门心定片刻之后,那绪动身,"唬"一声扑了过去。
  果然是他的那本心经,他师傅的笔迹,那绪心急如焚,两只手扒牢书边打死不丢。
  一人两狗,开始了旷日持久的争夺战。
  这两只癞皮草狗非常悍勇,唾沫横飞咬死不放,一直到经书被扯了个稀巴烂,这才交互眼神扬长而去。
  那绪得手了,得到了一堆沾满唾沫的碎片,还有膀子上面四只狗牙印。
  夜月依旧冷清,那绪按住心门,从来古井无波的人,竟也迎月发出了一声哀嚎。
  "我们回去吧。"第二日中午莫涯就提议:"在外面我心不定,不如雇辆车,我们回去养伤。"
  那绪情绪不高,早起到现在只吃了半个馒头,似乎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我们回去吧,回庙里静养,我会好得快些。"莫涯又补充。
  那绪埋头,心里是万分的不情愿再带他回去。
  可是怎么办呢,他这伤是因为自己受的,而自己离开寺里已久,现在势必有很多村民等着他回去治病。
  所谓业障,应该就是这般的甩不脱放不下吧。
  "好。"到了最后他终于叹气,叹气又叹气,终究没有选择逃避。
  回到寺庙,那嗔欢乐地小鸟张翅,第一时间扎进了他心爱的厨房。
  为庆贺回归,那嗔要求吃顿带油的。
  于是那绪切菜,那嗔烧菜,莫涯旁观,其乐融融。
  烧饭菜,是那嗔的爱好,如此他可以明目张胆地以"尝菜"之名,多吃好几口。
  油锅开始冒出热气。
  莫涯砸砸嘴,斜眼问那绪:"你为啥不多弄点菜?成日就捣鼓这点星沫,晚上不饿?"
  "不饿,我胃口本来就不及那嗔,多煮也是浪费。"
  "什么是浪费?"莫涯嘲弄性地发出一记嗤笑。
  那绪眸光一转,微笑道:"浪费,就好比你给那嗔买了根束发的簪子。"
  一旁等油滚的那嗔连连点头:"不浪费,就好比哥哥给那嗔买素包。"
  莫涯一下别住,歪头,望望油锅:"说的真好,为此,我给你们加点荤腥味。"说完,就将食指伸进油锅。
  紧接"哗"的一声,水清色袍袖在莫涯眼前一晃,油锅已被那绪挥手掀翻在地。
  油锅砸了,油溅洒了一地,幸好没有滚沸。
  那嗔举着菜铲,有点吓傻。
  莫涯拍拍那嗔背,挑起眉,看向那绪。
  那绪与莫涯对视了一会,默默地转过身,走到门口终是一字一顿道:"蝼蚁尚且贪生。"
  莫涯怔住,有点不适应那绪冷漠的态度,随即,他又亮起烫出泡的手指,来回端详:"大师放心,手没煎熟。不过,这回真浪费了。"
  这次那绪没有回头,没有劝慰,一句话都没有,漠然地走了出去。
  那嗔小胖肉颤巍巍,呐呐:"师兄生气了。"
  开始莫涯对此,不以为然,直到晚饭时,莫涯才明白,那绪生气就是对他这个人视若无睹,只将莫涯当空气!
  不过,莫涯也并不介意,他有的是办法。
  翌日,香客知道那绪主持回来,纷纷进庙,上香的上香,求医的求医。
  进殿前,就见莫涯娓娓解衣,松裤带,最终放纵到赤身裸体,大字平躺着廊下,晒太阳。
  "那绪大师,这人……这人怎么如此不检点?真该将他……"
  那绪皱眉,温和地截口道:"施主们,瞧见了什么?为何贫僧看不到?"
  对于那绪回话,让香客们大为震惊。他们面面相觑,奇道:"大师没瞅见?"
  "瞅见什么?"
  "非礼勿视。"
  久久,那绪恍然接上一句,"莫不是贫僧多日未归寺庙,此处闯进了孽物,让各位撞邪了?"
  那嗔乖巧地敲木鱼。
  "各位施主,贫僧今日要早关山门,各位下山请早。"最后,那绪一个清爽的合十,客气送客。
  关上寺门,溜光的莫涯,拍手夸道,"那绪大师,好演技。"
  那绪依旧视若无睹,拾阶而上,慢慢踱回大殿。
  "哥哥,要冷的。"那嗔跑出来,取了两块蒲团,帮莫涯盖牢。
  莫涯无趣,只好回自己屋,穿上衣衫。
  入夜,天开始下雨。
  外头下大雨,里头落小雨,这是万佛寺一大地方特色。
  而整个寺庙漏雨最厉害的就是藏经阁,顶不经漏的也是藏经阁。
  "师哥,这里,这里!又多漏了处。"那嗔啃着馒头,指着屋里细细雨线。
  "没有别的可以接雨了吗,那嗔?"
  "夜壶都用了。"
  雨扑打窗格,那绪转过头,很惋惜地看着那嗔手里的馒头。
  "不行。"那嗔尽可能把馒头多塞进自己嘴里。
  "这个……冷馒头也吸水的。"那绪不抱希望地挣扎下。眸光奢望那嗔能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不行!"
  对此,那绪大师傅叹气,只好请了宝殿上观音娘娘的净水瓶回来。
  那绪将观音瓶瞄准地方放好,仰头,他静心地等雨点悠然坠下。
  然而等了很久,水点一滴都没落下。
  那绪纳闷,外头雨明明还在落,这处怎么不漏了?
  于是,他不死心再等。
  等到那嗔靠着经书睡死,依然没漏水,非但这里不漏水,这屋里其他几处也陆续不漏了。
  那绪惊疑,打起伞,步出屋子,向房顶张望。
  秋雨大得让人有些睁不开。
  房顶上,莫涯正忙碌地用稻草修葺屋顶,见那绪出来,冲他贼贼一笑:"先用这草治个表,等天放晴了,我伐木修屋治本。"
  那绪愣了愣,卷袖撩袍,勉强爬上了房顶,一字不吭,为莫涯撑伞。
  秋雨缠绵了一夜,第二天辰时,终于停了。
  由房顶眺望出去,乱叶一地,满目出众的秋色,让人瞧着尤为舒服。
  天上,铅云低空徐徐移动;地下,白色的小秋菊在风中摇曳;其间,雨润的枫叶,红得没以往扎眼,温吞地燃烧天空。
  "肯理我了吧?"一夜没睡的莫涯嘻嘻而笑,用肩顶顶那绪。
  那绪叹气,秋色千重,却重重熨不进莫涯的眼里。
  屋里的那嗔醒来,睏意朦胧地想摸东西吃,一手打翻了手边边用来接漏水的夜壶。
  水立即溅湿了矮几上的几本册子,每逢闯祸,那嗔就清醒得快,他赶紧挥袖一撸,把薄面上的水渍抹干。
  呵呵,幸亏他反应快,经书册子无大碍。
  长吁一口气,那嗔放心地垂手坐下来,这回他滚圆圆的屁股,很精确地坐翻了一只大瓷碗。
  大瓷碗自然不是空的,里头的水还挺多。
  大水冲湿的是师兄那绪前夜刚刚手抄的纸笺。那嗔一抖,连忙拾起。纸笺吃尽了水,烂趴趴地萎在那嗔手上。
  "师兄,你修补的《白泽图》……湿掉啦!"那嗔大叫着向门口跑,挂颈的佛珠一路溜溜乱晃,后头湿布衫稳稳裹住他滚圆的小屁股。
  那绪下了房顶,才弄明白那嗔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细看被毁的那几页纸。
  "这几张是抄《白泽图》里第九重门的,不碍事。"那绪摸摸那嗔的小光头。
  "真的?"
  "嗯,只是抄了原书小半段,残缺的地方还是没能补全。"那绪点点头,"最多再抄一遍。"
  这厢,莫涯举手,正经八百地问道:"啥是白泽图,啥是第九重门?"
  那绪微笑,"这个,说来话长。"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听。"
  那绪凝思,终是斟酌着开口。
  所谓《白泽图》乃是本奇书,记载天下奇文怪事,天地万灵的名字、形貌和驱除法,传说拥有此书可以御制所有魔神。只是,天地万物不存完成圆满一说,《白泽图》也是如此,不知何时,书因遭变故已然残缺不全。
  而万佛寺,正是为补全这本《白泽图》而存在的。
  听完滔滔解释,好奇的光芒在莫涯眼底闪烁,他佯装疲惫,伏在那绪肩上,"你师父就是这样慢慢做死的?如今是你当了这份差?"
  "这是承师衣钵。"
  "那……什么九重门呢?真有么?门在哪里?"
  那绪摇头,"不知道,这些正是缺损的几章,要慢慢考据,补充完成。"
  莫涯似乎还想问什么,可此刻那嗔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他挠挠腮帮子,"师哥,你们折腾一宿了,肯定饿了,咱要吃得饱,才有气力补全这本破书!"随后,略带羞涩地昂起头,"哥哥,你有特别想吃,寺里正好又没有的东西吗?那嗔去买!"
  莫涯忍笑,举起带伤的手指,人歪歪地倒向那绪,似乎是累昏过去了。
  早起,艳阳高照。
  莫涯起床,先摸了摸额头,额头不烫:再又掀衣服看了看腰伤,腰伤基本痊愈。这那绪高僧的医术果然了得。
  "这可怎么办……"莫涯叹气,将那只被滚油烫伤的食指举起:"都好了我可怎么在这里混下去。"
  食指烫伤不算太重,又抹了那绪特地配置的药膏,如今只起了小小几个水泡。
  "我手指受了重伤,不留在这边治会死的。"莫涯喃喃,说到最后连自己都忍不住呸了自己一口。
  必须要再找个新的借口了,必须。
  "哥哥,哥哥!"
  很快那个新借口就送上了门来,是那嗔,小肥仔两眼闪着金光正边喊边跑近。
  "白果树上的白果熟啦!"小肥仔激动,"哥哥帮我去打。"
  "好!"莫涯干脆,绝对不拖泥带水:"我帮你去打,爬树去打!"
  白果树树龄超过十年,枝干笔挺很难落脚,可莫涯身手十分矫健,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树顶。
  那嗔在树下吸手指,心花怒放,已经可以闻到炒白果那微微带苦的清香。
  "要多少?全部抖下来?"莫涯在树顶说话,哗啦啦摇枝叶。
  "嗯!"
  莫涯于是腾挪,在树顶不停变换位置,一边够手,边抖白果边找适当的失足地点。
  就是这里!
  很快他就选定。
  一根大枝的分岔口,下面枝叶繁茂,他可以翩跹坠落,一路刮蹭树枝抵消坠力,最后落在树下的泥地。
  并不至于摔死的事故,他可以控制姿势,最终凄惨地摔碎盆骨。
  "啊!"计划既定他马上付诸行动,假意一个打滑,人立刻从树顶失足坠下。
  "是我自己要上树打白果的,不干那嗔的事,不要怪他……"
  连落地后的狗血台词他都想好了。
  像那绪这种人,一定会默默弯腰,再叹气又叹气,因为自己盆骨受伤不方便背,只好将自己抱进寺里。
  多好多完美。
  莫涯叹着气,迎清风微张双臂,很快便坠到了树底。
  一路风尘仆仆,可算赶回了万佛寺。
  自打接了这倒霉催的盯梢任务,自己就没过过一天消停日子。
  高守叹着气,拾阶往上,不自觉便瞧了寺前那白果树一眼。
  树还是那棵树,挺拔俊逸,不同的是白果纷纷,好像夹着一个人在集体坠落。
  莫涯!
  他的心里立刻感应似的跳出了这个名字。
  来不及多想,他只能飞身而上,利箭穿杨般的架势,在最后关头插进莫涯身下,伸出两手将他接住,硬生生打断了莫涯的美梦。
  莫涯得救,而我们苦命的高守大人却倒了霉,只听到咔嚓一声脆响,手骨受力不住,立时便绽开了一条微缝。
  大殿,那绪非常忙碌,从鸡眼到接骨,到寺里求诊的病人五花八门,甚至还有大肚婆求着他来接生的。
  "大姐,我是真的不会接生,也不方便接生。"那绪依旧好脾气,也不知是说了第几遍。
  "我已经连生了两个死胎,这第三个……大师你一定要帮我。"大肚的女子看来十分憔悴,将手揪住那绪衣摆,"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那绪连忙弯腰,将她扶起,神情无比纠结,欲言又止不知多少次。
  莫涯蹲在墙根,就一直这么看他,看得饶有兴味。
  说实在那绪长的也不是极其出色,至少皮相上是并不如他,可是这么看着,尤其是在他忙碌的时候,就能看出别样的意味。
  比如说现在,破败的大殿满眼的流民,他穿着破败的僧衣,但看着却还是出奇的干净。包括他那纤长沾灰的手,苍白缺乏血色的脸孔,甚至额头上因为劳顿而生出的细汗,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莲台月光洗过,有种无法言述的通透。
  他是个干净的人,这干净来自深处,叫人看着慢慢心生魔意,不禁想伸出手,亲手将他这点通透碾碎。
  "多么有乐子啊……"想到这里莫涯又叹:"就冲这个我也得留下。"
  就在这个时候大殿里起了一阵骚动,好像有个人从后面庭院奔了过来,一路跌跌撞撞,喊着大师大师。
  "什么事?"那绪过来,立时便看到了他十指上面那淋漓的鲜血。
  "我……他,他……我,不是,是他,我哥,我刚才不过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就……就看见他的眼睛没啦!"
  那人道,语无伦次,显然是被吓破了胆。
  人在谛听房里,是个得了肺病的男旦,那绪才刚刚将他收治。
  原先他也是戏班的顶梁柱,长了双略带幽怨的丹凤眼,很是勾人,可现在那里却只剩了两只鲜红的空洞,正汩汩往外涌着鲜血。
  人已经死了,准确说是在他们进门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前来围观的人反应基本一致,先是靠前,紧接就是吸气,最后便是连退三步干呕。
  "青天白日,寺里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我看诸位施主……"那绪的这句还没说完,屋外头已经"哄"一声鸟兽散尽。
  本不宽敞的屋里于是只剩下了三个人,那绪莫涯,还有苦主那个已经被吓到半傻的弟弟。
  "不妨碍大师办正事。"
  难得又难得莫涯也居然识趣,告了诺竟真的无比乖巧转身离去。
  回到自己屋里,穷极无聊的变态莫涯兄开始咬手指,咬破了很大一个缺口,又很细心地滴在桌上那叠宣纸正中。
  吹了几吹又用手指推了几下之后,血渍开始现出一种形状,方才那种被掏空了的血眼窝的形状。
  莫涯伏身,将头搁在桌面,沉默看了这只血眼窝很久。
  很熟悉的一幕,些许年前,他的双亲就是这样结局,右眼从眼窝飞出,只一瞬便肝脑涂地。
  隔了这许多年,莫涯仍觉得那一对空洞的血窝远未干涸,总是在某一处幽幽看他,永不瞑目。
  "我知道我不配活着,不劳提醒。"在寂静无人的黄昏里莫涯自言自语,笑,慢慢将头埋低。
  "哥哥!哥哥你在干吗?"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说话,连声音听着都欠捏的小肥那嗔出现了:"你知道寺里出了什么事情么?师哥他都不许我问。"
  "我在画符。"莫涯仍旧趴在桌面,软塌塌的,信口胡掰。
  "什么符?"
  "神符,我画的符可灵了,能上达天听。"牛皮越吹越大。
  屋顶上传来一阵隐约的嗤鼻声,看来高守高大人已经带伤回归。
  莫涯磨了磨牙,想起今日的新仇,坏主意转瞬便到。
  "不信我弄个你看。"他拿出张新宣纸:"弄个最最简单的。"说完就提笔,唰唰唰开写。
  ——我没钱了。
  纸上最终落了这四个大字,张牙舞爪非常难看。
  "我把这个拿出去,对着月亮,一会天神就会给我送钱来。"莫涯道,拿了这张纸出门。
  很好骗的那嗔跟在他后面,一边吸手指一边抬头找月亮。
  "好了,我们现在转身,天神可不喜欢被人看到。"摆好架子后莫涯发话,拉过那嗔,捂住了他眼睛。
  蹲屋顶的高守翻眼,咒天咒地咒他祖先,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施展轻功放到他床头。
  "天哪!哥哥你真是神了!"
  少顷,屋里翻腾,果然传来那嗔不可置信的惊呼声。
  "你到底有什么愿望嘛。"过了蛮久,屋里莫涯说话:"再不说我可不帮你了。"
  "我想要吃……"这小肥居然扭扭捏捏:"想吃王村虎妞家的花生糖!"
  "虎妞是个女娃吧?长得是不是很可爱?"
  "嗯!她娘做的花生糖也好吃死了!"
  莫涯哈哈大笑,爽快出手,唰唰唰开始写字。
  ——我要吃王村虎妞家的花生糖。
  这次朝月亮晾出的字更加丑怪,活像螃蟹横爬。
  屋顶高守不动,将他家祖宗又翻出来咒了八遍。
  不去,死也不去,老子一练过内功的高手,横山派的第八代传人,堂堂御前带刀侍卫,说什么也是有节操和尊严的。
  他在心里哼哼,扭头,很鄙夷地看也不看莫涯一眼。
  "如果那嗔连花生糖都吃不到,我看我也不活了!"那厢莫涯变态霹雳一声大吼。
  蹲屋顶的高守一颤,被他这一吼吼得半身酥麻,顿时便想起了来时圣上嘱咐的一句话。
  "好生照顾莫公子,他若少了一根毫毛,唯你是问。"
  只这一句,他的节操和尊严瞬时瓦解,扑啦啦碎成了一地渣。
  如果自己不去,这位变态非常非常变态的莫公子肯定会折腾掉自己不止一根毫毛。
  "歹命啊……"
  踏风而起那刻高大人长吟,迎着月亮,流下了他成年之后第一行清泪。
  "虎妞她娘做花生糖需要时间,所以你先睡,明天肯定会有糖吃。"
  高大人泪奔之后莫涯说话,顺手捏了捏那嗔的肥腮。
  "嗯!"那嗔答道,眼睛贼亮贼亮地跑去睡了。
  夜色这时渐深,寺内古树轻摇,开始弥漫起一阵绝不寻常的秋雾。
  莫涯昂首,随风轻嗅,果然闻到了一股咸腥而危险的气息。
  "白天来的便是你么?"这位变态微微张开了双臂,居然一笑:"很好,那你看,我这双招子如何?"

  第八章

  不知过了多久,桦树丛那边飒飒起风,秋雾开始转浓,浓到诡异,似乎一条白练盘踞。
  莫涯明明睁大了眼,可在这雾中竟然全盲,连一星一点也瞧不见。
  有细碎的脚步靠近,踏着落叶,窸窣作声。
  莫涯慢笑,一步也不后退,感觉到那人渐渐靠近,将一只手举了上来。
  很明显这并不是一只正常人类的手,指尖硬而冰冷,在莫涯脸颊轻轻一划,就划开了一条长长血痕。
  "我血的滋味非常甜美。"莫涯轻声,轻佻而邪恶。
  那人依旧沉默,手指婆娑他伤口的鲜血,慢慢抚摸他脸颊,动作竟是颇有几分爱怜。
  白雾这时开始转淡,莫涯凝神,才刚看见两道琥珀色的微光,那人的手便已经遮上了他眼。
  尖而冷的指尖爬上了他眼睫,如无意外,下一刻就会将那里变成两窝血洞。
  "只可惜我并不想将这双招子给你。"在最后的关头莫涯突然说话,右手回收,手肘去势如电,直取那人胸膛。
  最简洁有力的攻击,无有一点花式,但速度和力量结合,却绝对能够轻易敲断一个人的胸骨。
  莫涯对此从来自信。
  白雾这时愈加浓烈,雾里那人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似乎早就知道他会出这招,人急速后退,很快就退出了他的攻击范围。
  似乎并没有意思和他纠缠,那人没有回击,只是飞速离去。
  满林的浓雾旋即消散,白练似的迤逦而去,最后居然还扫上莫涯脸颊,异常挑逗的做了一个告别。
  那绪赶来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莫涯脸上挂着血,正垂手蹲在墙边,看样子是在等他。
  "他来过,然后又走了。"
  八个字交代过程。
  "他是谁?"
  "我没看清,但可以确定,肯定就是挖走你病人眼睛的那个人。"
  "那你……"
  "我没事,看来他其实并不想要我的眼睛。"莫涯叹了口气,旋即又恬不知耻将脸凑了上去:"但是我脸又受了重伤,需要留在寺里休养!"
  药材都在大殿,莫涯于是跟着那绪,到大殿处理伤口。
  看着并不严重的伤口,血却是流了许多,滴滴挂挂一直流到前颈。
  那绪抬头,习惯性叹气,帕子沾水替他清理。
  "我喜欢听你叹气。"莫涯凑近,冲他幽幽吐息:"你这叹气,其实是种纵容。"
  那绪无话,并不理他,可不怎的,心却突然激越跳了一下。
  "瞧你这血流的……"莫名又莫名的,他又说了一句平时决计不会出口的话。
  莫涯愣住,显然也察觉到了这里面的不寻常,于是将脸凑得更近。
  那绪仍在替他清理伤口,动作轻柔,不自觉便将他脸上血迹擦成了一个圈。
  一个圈,记忆中好像也有这样的一个圈,闪着凌厉光芒,小小的,横穿在莫涯伤痕累累的右胸。
  那绪略顿,心跳又开始激烈,咚咚咚的,最后居然催促他伸舌,去到莫涯颊边,一个翻卷就把那血圈舔了。
  同一时候,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他那滚烫的手已经探进莫涯衣衫,在他锁骨边笨拙地流连。
  莫涯笑,凑到他耳边,很轻很轻地咬了下他耳垂。
  很是细微的一个挑逗,那绪却如被雷噬,通身一个颤抖,发力一把便扯开了莫涯衣衫。
  那个银色闪着凛光的细圈,在诱惑的位置做着诱惑的邀约。
  那绪俯首,就如同刚才舔干血迹,在那细圈上轻轻一舔。
  莫涯的笑意更大了,轻轻"嗯"了一声,尾音旖旎到做作。
  "拉它……谁说你不可以。"他将舌尖卷着那绪耳垂。
  那绪有些迟疑,只将一根尾指轻轻搁在了圈内。
  "拉它……我知道你想。"莫涯在喃喃,双腿非常自然地环上他,坐在了他膝上。
  狂乱而不可遏止的欲望在升腾,那绪粗重呼吸,另只手搭上他背,指甲滑过那些伤痕,就如同指过琴弦,调拨着一首淫靡的欢曲。
  拉它……
  这声音犹如魔咒,在他三魂六魄回荡。
  尾指开始起势,缓缓拉动。
  而另只手,也开始滑落腰际,摸到了那个奇异咒语的起端。
  莫涯在他腿上,身体微微起伏,并不着急,只拿臀部时急时缓挑逗他早已雄起的身下。
  俾剌芜得……
  那绪想起了这奇异微妙的咒语,顺着笔画,手指来到了尾骨尽处。
  还有一丝丝的迟疑,所以他掌心冒着汗,最终停了下来。
  那端莫涯在动作,在牵着他手,做一个下坠的血腥的撕扯。
  银环撕脱,从□生生撕脱,微末的一丛血雾喷涌,"啪"地一声溅上了那绪胸膛。
  莫涯的痛觉看来仍然健在,这时候果然身体微弓,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呻吟。
  只这一声,那绪的克制便顷刻瓦解,人前扑,一把便将莫涯压在了身下。
  舌尖裹着鲜血,他在莫涯□新伤处流连,看着他因痛苦而毛孔微张,通身出了一层薄雾似的汗。
  手指也在前行,这一次不再迟疑,直接探了进去。
  异常奇妙的感觉,进去的时候非常艰涩,但却滚热,好像有双炽热的唇在不停吸吮。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已经几乎□,在大殿湿冷的地面翻滚,呼吸声彼此应和,狂乱而淫靡。
  那绪的胸口绯红,心跳如擂,双手搭住莫涯双臀,向外死死掰开。
  那里,只要进入那里……那么一切煎熬痛苦都会释放。
  这个声音在心底荡漾。
  他靠了过去,有些笨拙,两人干柴烈火,不自觉就扫翻了观音供案前的所有东西。
  殿上已经略微破败的观音大士垂目,但清明不减,手里净水瓶这时微微摇晃,杨柳枝微颤,很快就带瓶一起坠了下来。
  一泼冷水从天而至,兜头便浇了那绪一身。
  随后就是净水瓶落地,"啪"的一声脆响。
  那绪一愣,刹那间回神,眼底里红光略减,终于停止了动作。
  "我在做什么?"他低头,看见自己赤身裸体,几乎已经切进莫涯,顿时大骇。
  莫涯笑,将手后撑靠住地面,闲闲一笑:"没什么,你我正在殿前欢。"
  "不可能!"那绪后退,心跳益发激烈,明知是罪,可双眼似乎长了钩子,一刻也不能离开莫涯身体。
  伤痕累累然而无比紧实的身体,每一处疤点,都是一处罪恶的诱惑。
  莫涯的笑就更大了,姿势越发放浪:"本来的确是不可能,但是你被人下了药,极其厉害的催情药,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
  "听从你的本心。"过片刻他又欺近那绪:"欲是欢而并非是罪。"
  那绪垂目,过去拿了一片破瓷握在手心,借疼痛才能叫心绪稍平,能够表达怒意:"施主这样做,难道就不怕头顶神明么!"
  "药并不是我下的。"莫涯摊手:"个人对春药有恨无爱,绝对不会玩这一招。"
  "敝寺破陋,并不适合施主久留,施主还是请回吧。"
  "我说过了药并不是我下的,我这人虽贱,但做过的事情从来不怕担当。"
  "施主请体谅我和那嗔,要寻个落脚之所并非易事。"这一句已是决裂,你不走我走誓不共存的意思。
  莫涯爬起身,侧头,学他叹气又叹气,替他将掌心剥开,挑出那片碎瓷:"大师不必这样,所谓春药都是大同小异,大师医术这么高明,必定能够得解。"
  那绪低头,满掌是血,神态依旧是难得的肃穆:"夜黑,施主去时记得带盏灯笼。"
  绝对的无可转圜。
  莫涯耸耸肩,将衣衫半系,也不再争辩,慢步走出了大殿。
  药力这时尚在,那绪心神摇晃,到最终却是仍然耐不住煎熬,抬头去看了眼他的背影。
  后背微弯的弧线,薄汗,荆刺型的伤痕,蛇般缠绕的咒符,最后指向欲望的所在……这一切又开始层叠,如藤蔓生根,缠上了那绪心房。
  心开始激烈跳动,激烈到疼痛,似乎抽干了身周所有血液,悉数涌到欲望的深处。
  那绪不能呼吸,胸间万般心绪错杂,慢慢地栽倒,这一次是半分也不平静地晕了过去。
  射阳山十七里外祭台,长明灯在风中摇曳。
  香炉内香烟袅袅,扶摇直上。
  身穿玄袍的祭师盘坐在一侧,闭眸静神。
  祭坛周侧放置着几个金色笼子,做工精致,只只笼子里关着一只天下奇禽珍兽。
  风舞云起,乌云滚滚压下。
  祭师褪下束发的带子,发带飘掉在地,黑发跟着落了一身。祭坛下,围立着数名护卫,个个手中执戟刚毅而立,威严肃穆。
  天缓缓变黑,祭坛开始击鼓,鼓声极其缓慢,"咚~咚~咚~",笼子里兽禽随之开始骚动难安。
  天上,太阳有了个黑色的圆缺,天狗开始贪食太阳。
  此时,祭坛徒然起了一阵粗暴的狂风,风卷腾出了浓雾,银色发带很快飞逝在雾中。
  祭师感觉一股不寻常的煞气掠过脸颊,双目缓缓睁开。
  眼前白茫茫的,天仍然悠哉地步暗,可以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在这片阴暗里,祭师好似瞧见了人形的轮廓,不徐不疾地向自己走来。
  模模糊糊的虚像,越近越真实。
  天越来越黑,雾也越来越浓,仪式依然进行,鼓声开始又慢转快,祭坛下的护卫也跟着鼓声,戟尾击地。
  迷雾里,不速之客伸出小指头,勾顺好自己额前的乱发:"久仰祭师九誉之名,所以今日特来拜访叨扰。"
  说话这人扬唇轻笑,眼睛却没有焦距,瞳仁里蕴着一望无际的黑暗。
  "你何方妖孽?"祭师起身怒斥,可惜声音却被周围的击打声掩盖。
  不速之客一把圈住祭师,伸出食指轻点祭师九誉的唇,嘴唇柔滑地吐出个"嘘"字。
  "我叫椴会,我拾了你的发带……"椴会紧紧箝住九誉的下巴,迫使九誉面对自己,指尖又小心翼翼地摸上九誉的眸子,"这么灵动的眼,却如此寂寥,太可惜了。"
  话音掷地,便将九誉按倒在祭坛正中央……
  天狗慢条斯理地吃着太阳。
  祭坛下,击打声震天动地。祭坛上,这场欢爱,活色生香。
  褪尽玄袍的九誉,被压制在椴会身下。
  椴会强制住九誉的双手,吸咬着九誉的锁骨,直到嘴里尝到一丝腥甜,他才满意松口。舌头随破皮处血珠一路下滑,又在□徘徊,钜细靡遗地挑逗九誉的全身。
  断断续续无为地挣扎声,让椴会的脸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嫣红。
  椴会将他两条腿架高,手指沿股缝探弄到后身□,迎合着鼓声节奏一点点□。
  "别那么拘谨呀,我会让你,"椴会,旋即一笑,刚刚进入一个指节的手骤然抽离,双手强行扳开双腿,高昂的下身准确地刺进九誉身体里,狠狠地。
  "茅塞顿开!"
  在九誉吃疼地弓起身时,椴会的手指娴熟地抠出九誉的左眼。九誉喉口,终于无法遏制地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
  温热的血水如箭,喷溅在椴会的脸上。
  天上,天狗吃了太阳。
  这片天地混沌漆黑。
  耳边只闻鼓声大作。
  浓雾中,笼子里雄鹰振翅,孔雀开屏,猩猩捶胸,雪豹咆哮。
  昏天黑地间,期待祭师作法的人们,什么也听不真切,什么也看不真切。
  痛,到最后是种麻木。
  无眼珠的血泪,慢慢从眼眶中淌下,平静地浸湿着神圣的祭坛。
  九誉残留下的右眼,正无助地望着椴会施施然将自己的眼珠,舔进口中。
  挣扎只是徒劳,一阵阵剧烈的推送里,他灵魂已被推出体外,茫然半弓起汗濡黏腻身体,配合着椴会下身的攻击。
  椴会的手,温柔地抚摸九誉的眼,安慰道:"别怕,一会就能热起来。"
  盲瞎的眼,笑成弯弯的月牙状,有种置身梦中的幻觉。
  九誉目光越发涣散,椴会手指沾着九誉的血,虔诚地在他身上画圈。
  鼓声越来越快,欢爱的痛楚在狭小的甬道内壁磨合、蒸腾,久违的兴奋感,让椴会身心开始滚热,欲望叫嚣着胀大。
  越来越接近自己巅峰的临界点,椴会终于伸向九誉的右眼。
  又一记扯心的疼痛,让九誉的□死命地一窒,血再次喷射向天。
  这种腥热,像把火沿着小腹,笔直烧到最最前面的顶点,霎时,让椴会在九誉体内彻底释放了。
  "眼睛果然是热的好吃。"
  事后,椴会不忙不慌地穿好衣袍,扳正九誉满是鲜血的脸庞,让一双血淋漓的窟窿殷殷对着苍天。
  天慢慢亮起,雾慢慢退散。
  椴会吮舔指尖带血水的眼珠,心里遗憾如果不是时间有限,他可以做得更加尽兴。
  不过很快,人们就会看清楚,他们心里最干净的祭师已经血肉模糊,大字形、龌龊地瘫在祭坛的正中心,怵目心惊的血渍淫留了一地。
  想着想着,椴会的眼角,徐徐渗出晶莹的泪水。
  真有意思。
  是不是应该,再去次万佛寺呢?

  第九章

  莫涯下了山,却没走远,嘴里哼着小调一直在山下的小镇溜达。
  悠哉悠哉的妖孽,哼到喉咙发涩,也不知停歇。
  衣衫不整的他,在路上频频招人侧目,他也不管,依旧自我中心,十足拒人千里之外派头。
  碰巧镇上曹员外积善开仓,脸上开满菊花的曹员外在自家府门前指挥下人,给穷人发米粥……莫涯也去领了份。
  领了碗粥,他找个角落蹲地喝。
  耳边传来吞口水的声,莫涯展笑问坐旁边,与那嗔年纪相仿的小乞丐:"想吃?"
  "俺不吃他家的粥。"小乞丐有骨气地别头。
  这一下莫涯倒好奇了,抬眉问原因。
  "他是坏人,雪白的粥俺都嫌脏。"
  "俺好几个朋友到他家乞讨,就再也没见回来。别人都说他们到其他村子讨饭了,"小乞丐沉了片刻,低着头又跟了一句,"不可能!他们是老子过命的好朋友,不会说走就走的。"
  "哦。"
  "你不信?"小乞丐眼里冒火,随即又自行熄灭,啐了口口水,"算了,全镇没人相信,他家有钱……"
  "好人、坏人,信与不信,不是我需要的理由。"莫涯将嘴角的粥米,舔裹入口。
  "哼!等老子有钱了,一定买凶杀他,为老子的朋友报仇!"
  莫涯欢笑:"你现在有多少钱?"
  "这两天,就讨了三文。"小乞丐窘迫地指指跟前的破碗。
  "全部家当?"
  "是啊。"
  莫涯一把将三文钱收好,起身要走。小乞丐急了,劈手来夺,被莫涯轻松一脚绊倒。
  "买凶从来不便宜,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莫再胡思乱想啦。"最后,抢人全部家当的莫涯,手掌掂掂三枚铜板,手一背当街扬长而去。
  拿着抢来的三文钱,莫涯开始闲逛,一路来到了闹市口。
  锣鼓一阵响,卖艺的班主来讨钱场。
  莫涯乐呵呵地抛了三文,问班主:"黑壮士,你们缺人手不?我想插一脚,钱嘛,你瞧着给,我不会计较,只图个乐。"
  黑皮班主不明白精瘦的莫涯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顺着问:"咱这本来就是勒紧裤腰带的活,暂时不缺人手。"
  "那你不怕,我在旁边耍起来,抢你生意?"莫涯拨弄手指。
  黑皮班主脸皮又黑了一层,压住心里火头,谨慎地问:"借问声好汉哥,你会什么?"
  莫涯清清淡淡一记笑,异常谦虚答道:"胸口碎大石。"
  很快,莫涯入了新行,进了杂耍班,班主忙碌新节目的道具。
  莫涯蹲地,抬头望天色。
  夕阳正好,彤云无根,浮浮然一大片。
  "你不能参加这种表演。"很快,这个消息让高守现了身。
  莫涯的回答,是一记充满恶趣味的白眼。
  高守立时扎出个敦实的马步,傲声道:"这你会吗?"凛然摆出一副"爷是练过的,你千万别学"的大侠气概。
  "不会。"莫涯忍笑。
  "不会,你还想玩什么碎大石?"
  "玩命,我,玩得起。"莫涯轻佻一挑眉。
  高守怒极,挽起袖子,来拉莫涯:"回宫去吧,陛下一心盼你回头呢。"只要莫涯回去,自己的任务也便完成了。
  莫涯逆势赖在地上,笑意轻狂地劈开两腿:"哦,谢高大人提醒,我还会那活。大人,要不要试次?"
  "不要脸。"
  闲聊到这时,却见黑皮班主满头大汗地奔过来,高守欲抽身而退,却被莫涯一脚板,绊倒。
  "附近没你要的这种大铁锤,我已经派人去别的镇子买了,不过,估计要过几天。"
  "好,我等。不演,你不用算我工钱。"莫涯难得通情。
  黑班主抹汗,这工夫才注意到亲吻地面的高守,问道:"这位爷是……"
  莫涯拍着高守的肩,无道欢笑:"这位仁兄是我的候补,倘若我不济,由他顶。保证不会砸了你的招牌。"
  黑班主听后,感动得连连点头:"莫兄弟,你想的真周全。"
  "客气。"莫涯笑笑,双眼,依旧是没有温度,"我去睡觉了,你随意活动吧。"后一句说给高守听的。
  莫涯说睡就睡,睡熟了便开始磨牙。
  高守潇洒地甩袖,寻个人迹罕至的镇角,很有高手气质地在月光下漫步。
  一边望冷月,一边哀叹自己歹命。
  途经一户人家,桂花枝条编的门扉正好开启,里头慢悠悠摸索走出一人。
  高守到底是高手,墨黑夜里眼还挺尖:"是椴会吗?"
  "哦,是高守老弟。"椴会略略朝高守拱拱手,眸子依旧无有焦距,"幸会。"
  "幸会幸会!"
  椴会虽然有点恃"财"的傲气,但高守却对其相当欣赏。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他们也算他乡遇故知。
  "那夜,椴会不想打搅你的春宵,所以不辞而别,希望见谅。"
  "哪里春宵,其实是场噩梦。"高守摆手,"晦气得紧,不要再提了。"
  椴会微笑,不提就不提。
  "椴会兄弟,你嘴角沾了点东西。"高守蹙眉凑近。
  "哪里?"椴会侧头,高守的手指已然掠椴会的唇角,极轻地一拭。
  椴会蹙眉,嘴角有血渍。
  高守借月光瞧瞧,又闻闻:"好像是血。"
  旋即,他笑嘻嘻地将手往身上一擦,"你身上什么味道?挺……怪。"
  "什么?"椴会谨慎小退半步。
  高守耸鼻又嗅嗅,马上连打好几个喷嚏。
  "抱歉,我对桂花香有点敏感。"
  椴会释然,还以为高守察觉出了什么。原来是因自己沾着门上桂花香。这蠢人!
  其实,除了桂花香,高守还隐隐闻到椴会有股冲鼻的汗味儿。说实话,味道并不耐闻,不过,高守不能没品地点穿别人,做人要有礼貌。
  "这里是新开的暗庄赌坊,我刚去试了下运气,挺不错。"椴会指转鼓囊囊的钱袋,笑道。
  "赌坊啊。"高守心动地咬咬下唇。
  "高老弟,你也去试试?"
  "这……好!"高守搓搓手。反正,莫涯还在忙磨牙,他就玩上几把,应该不耽误正事。
  可惜,莫涯此刻没在磨牙,而是相当老练地潜进了曹员外家。
  曹老员外正在欢爱,欢爱对象还是个很娘男人。
  欢爱的姿势,居然是莫涯顶拿手骑坐式,好似有点过分了。
  莫涯踢开房门,跳上床,撩手扔出做受的男人,换自己压坐在黑白胡子参半的老员外身上,伸出三根手指:"事情是这样的,有人买凶要你的命。三文钱。"
  随后一记脆响,莫涯一拳头,打烂了曹员外的太阳穴。
  似乎打得太凶了,竟然一下毙命。
  莫涯对这脑袋正爆血的尸体,歉意道:"对不住哦,多年没干,手艺生疏了许多。还有,我今早领过粥,谢谢你。"
  此时,被扔出去的男人反应过来,嘶着嗓门大呼"救命,杀人啦。"
  莫涯吹着黏在拳上的血肉,却没有等到任何家丁闯入,看来此户对任何男子发出"啊啊"唤救命声,已经习以为常。
  "没人出钱杀你。"莫涯凉凉地抛出一句,弱体男人马上不叫了。
  "你……不杀我?"
  "嗯。不杀。"
  "不过,你认得我么?"莫涯这才想到自己没有蒙面,他很诚恳地补问泪水纵横的男人,毕竟他还需在这里生活一段时日。
  男人挺机灵,连连叩头求饶:"我会守口如瓶,什么都不会说的,真的。"
  "哦。"莫涯扭头,发现屋里有尊奇怪佛像,好像做的是春宫图里激情动作,他奇道,"这是啥?"
  "这是佛。"赤体男人簌簌地回。
  "废话,我问它怎么这样的!"
  "这是双运的欢喜佛。"
  莫涯极快地消化了这句话的意思,"嘿嘿"一笑:"原来佛也带这样的。"
  "这个,这曹员外有没有奸杀乞丐过?"下手过快,莫涯忘记问自己好奇的部分了。
  "大侠我不知道,我只是邻村卧菊院里的小倌,今朝是第一次来。"
  原来是个倌,莫涯遗憾地点点头。
  曹员外作恶杀人,也许是,也许不是。
  人横竖已死,成千古之谜了。
  莫涯下床,扛起"欢喜佛"向门外走去,没出几步,他又恶毒地返回,"人被我杀了,你又坚持说不供出我,你他日打算如何逃脱官府的问话?"
  这下,小倌被问到了。
  莫涯欢笑,眉目含情,"我教你个法子,你像我这样,"莫涯猛地将头撞向墙壁,顿时,额头鲜血如注,几乎迷了莫涯的眼,"你说你撞墙当场昏倒,啥都没见,保管官府不会为难你。"
  莫涯说完,小倌真的背过气,晕倒了。
  莫涯擎着欢喜佛,走出曹家。血淋下了,莫涯开始觉得浑身不舒服,越来越不舒服,血滴过的每一处,都在痒。小腹一种骚动蠢蠢着,他恨不得身上每一寸都被炸开。
  狠命地炸开、刺开,皮扒开!活活痛死才好。
  因为忒难受了,莫涯难受得想死。
  手里做着下流动作的欢喜佛,非常慈祥面容。
  没有半分迷乱的样子。
  莫涯眦目,啃咬手臂。
  谁,谁能渡他!
  佛都不救,佛都不语么!?
  莫涯背脊汗珠如豆,嘴角血珠如豆。
  又走了一路,夜越走越黑,心魔却是越走越重。
  到了一堵破墙跟前,莫涯终于停步,将手里欢喜佛放地,并不回头,道:"这位仁兄,你跟着我,到底是打算跟到几时呢?"
  黑暗里有人应声走了出来,伸一只手摸了摸鼻子:"兄台听力真是非凡,看来不输给我这个瞎子。"
  说话时他仍低头,双眸虽深但毫无光亮,居然正是椴会。
  "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是个瞎子,瞎子的听力总是比常人强些。"椴会又摸摸鼻子:"我是听到公子气息狂乱,这才好奇跟着公子的。"
  "你很闲么?"
  "恰巧我在赌坊赢了些钱,想去找些乐子,确实没什么事,所以……"
  "乐子?"莫涯过来,冲上去就是一个撕咬式的长吻,道:"哪些乐子,是不是也包括这个?"
  半堵残垣,一枝斜杏,多么合适的野合场地。
  椴会本来就非善类,很快就将莫涯顶上土墙,伸出一只手去卡住他颈脖,辗转着求吻。
  霸道的一个吻,吻得越深手下也便越紧,完全扼住了莫涯的呼吸。
  空气被人湿漉漉一点点吸干的感觉,很是销魂,莫涯不反抗,靠着墙慢慢有了感觉。
  在最后一刻椴会松了手,俯下身去咬他锁骨,莫涯喘着气,从生死边缘渡回,感觉无比快意。
  "果然你是老手。"他道,将一条腿伸上来,架在椴会腰侧。
  椴会不发声,轻车熟路咬开他腰带,俯腰到他身下。
  舌尖吞吐打颤给了莫涯一些快感之后,他的一只手指拈起了样东西,也毫不留情送进莫涯□。
  小小的一块和田玉坠,雕着细密的花纹,并不费力就进入了深处。
  "是不是这里?"椴会轻声,找到极乐点后手指发力,玉纹开始疯狂摩擦。
  前头□还在继续,这双重的刺激无以复加,莫涯喘着粗气,不一会就快意便盘旋九天,热辣辣一股激射了出来,正巧射在椴会半张的掌心。
  "我有个特别的爱好,喜欢用特别的东西润滑。"椴会道,将那白色液体挑起,闻了闻那咸腥淫靡的气味,旋即又全部送进了莫涯身后。
  "很快……你便会有第二次□。"这之后他又加了一句,双手如铁钳一般握住了莫涯腰身,一个挺腹便悉数刺进。
  动作很粗鲁,那双手似乎要把他捏断,律动得急了甚至还会张口,野兽一般咬下他皮肉。
  这椴会显然并不温柔。
  莫涯仰着头,除了能体会到那渐渐盘旋的快感,也从他这霸道强势之中寻到了一丝熟悉。
  从前,也有一个人,一个长着一双薄唇,冷酷而优雅年长他十四岁的男人,也似椴会这般,对性事无比自信,喜欢握着他腰,予他最大痛苦时也给他最大快乐。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左柟。
  和椴会一样,这个人的爱好也非常特别。
  做事之前,他喜欢吊起莫涯双手,然后非常非常温柔地喂他老大一把春药。
  再然后,他会拿一根很细很细的铁丝,又是极其温柔地绑紧他□。
  于是他们十之八九都是站位,左柟在他身后穿插,撩动他刺激他,看着铁丝勒进他皮肉,不许他勃起,直至割出血痕,落了一地煎熬的血。
  "叫吧……"通常他会在他耳侧呢喃,"我喜欢听你叫,越痛苦越好。"
  于是他只得叫,如他所愿,痛苦卑微像狗一样呻吟。
  叫得左柟满意了,他就会解开那根铁丝,含着他的血,技巧无比高超地替他吹箫。
  束缚被释放之后的爆发,每一次他都身心俱放,在最大的痛苦之后达到极致的□。
  就是这样一个人,将他从六岁起带大,将他培养成了顶尖的杀手。
  也就是他,后来害他犯下滔天大罪,锥天遁地绝对不可原谅。
  "谁能渡我?"回想到这里莫涯略顿,感觉椴会在自己身体里也停止冲刺,一声嘶哑的呜咽之后,射出了一股粘腻的热流。
  "那绪高僧,会是你么?"
  在这最最淫靡的气息里,莫涯想起了这个本该最是干净的名字,最终推起嘴角,泛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有人笑有人哭,这世界从来就是如此。
  现在的高守就在哭,热红了眼眶,在脱最后一件衣服。
  果然,他这辈子都是没有赌运的,在豪放了半夜之后,不仅输光了所有银两,还顺带把身上衣服也输光了。
  "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豪言非常壮阔,可他的手还是死命抠着那条底裤的一角。
  "不送。"很可惜债主没有丝毫悲悯之心,眼皮子都不带抬,就把他那条明明已经破了一个大洞的底裤没收。
  没办法,他只好出门,清洁溜溜的,施展轻功,"嗖"一声穿进了一条暗巷。
  巷子里秋风飒飒,连练过内功武功很高的高大人也招架不住,忍不住迎风打了一个喷嚏。
  "先找个东西盖他一盖,然后再……再再找莫涯要些银子买衣服。"武功很高脑子很轴的高大人喃喃,还是动都没动抢盗的念头。
  很可惜,巷子里面非常干净,最大的物事,就是一块人家扯破的桔子皮。
  高大人欲哭无泪,正准备撞墙的时候眼前突然飞过去一样东西,一样看起来相当不小的东西。
  高守大喜,立刻动身,迎风这一通穷追,好容易终于把东西拿到了手。
  是一张纸,很薄,但足够遮羞。
  武功很高的高大人长吁口气,拿这张纸挡住要害,施展轻松,"嗖"一声就飞上了屋顶。
  踩屋顶路线,照道理绝对不应该碰到人,更加不应该碰到熟人。
  可是天可怜见的,这屋顶居然有人,不仅有人,而且是那个见他几次他就裸身几次的人!
  喜眉喜眼哭也像笑的谛听,这会子就在屋顶,也正遵循踩屋顶路线,准备抄近路回万佛寺。
  天际此刻无云,皓月圆满,当空碧照。
  "他娘个稀屁的。"高守喃喃骂了一句,连忙夹紧屁股,将那张救命纸抓牢。
  "晚上好。"谛听抓抓头,照旧的未语先笑。
  "晚……晚……晚……上好。"
  "你这是做什么?半夜裸奔?还拿着张纸?"谛听的好奇心向来浓重,很快就歪着头过来,打量他那张救命纸。
  "金鞭散……"
  谛听才念了这三个字,高守立刻觉察到不妙。
  "雄蚕蛾20只,白酒一两。选活雄蚕蛾,热锅焙干,研末。每次早、晚用白酒送服雄蚕蛾末一钱,服半月以上……"
  这作死的谛听还在继续念,继而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你是要去抓药,哦……难怪裸奔,感情要直接给大夫瞧瞧症状!"
  原来这张救命纸是张药方,好死不死的,还居然是张专治不举的药方!
  "我……我……我……"高守大人面红耳赤,吃吃憋了半天,终于憋出来一句:"我是举的!"
  "好好好,就当你是举的,高举人!有病治病嘛,你何必恼成这样。"
  高守顿住,显然被他这句噎到,严重挫伤了作为男人的自尊。
  "我是举的!我是举的!我……我……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
  最后他终于说话,引吭对月,发出了一声悲愤的咆哮。

  第十章

  莫涯走后,秋光照旧大好地普照万佛寺。
  "师哥,哥哥下山三天八个时辰零三刻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那绪冥思,答:"应该不会。"
  "哥哥已经走远了?"
  "该是走远了。"
  "哦。"那嗔神伤地望地。
  "师哥,哥哥下山三天零九时整了,你猜他会走出多远?"隔一会,那嗔歪头又问。
  "那嗔,射阳镇上西鼓楼师傅们要嫉恨你了。"那绪波澜无惊。
  "为啥?"那嗔吓得一抱头,镇上打钟鼓康大叔老爱开他玩笑。
  "你报时如此精准,分明是想夺了敲钟击鼓人的生意。"那绪正经地翻过一页经书。
  那嗔嘟嘴,知师兄讥他,便从蒲团上起身,拍拍屁股跑出去,走出门廊,他又想起什么,折回,小胖手扒在门框,探出半个脑袋壳,"师哥,我娘的净水瓶还没放回去。"
  那嗔出家年幼,瞧见观音像面善,就亲热地唤娘,当年他们师傅怜惜,也不强行矫正于他。现下那嗔长大,也懂了不少,不过私下这个称呼一直未改。
  那绪想起那晚之情,耳根略赤。
  "净水瓶被我不慎打破了,我这就下山到镇上,寻个锔碗师傅去补。"
  许久,那绪叹气道。
  射阳镇虽小,却如麻雀五脏俱全。镇内纵横七条大载道,条条地铺厚重的青石板,整个镇上没啥高楼,只在西侧暴发地建了座鼓楼。
  那绪下了牛车,鼓楼刚好敲鼓鸣钟,正午时。
  那绪仰面望天,秋雁横空。
  "那绪师傅,饿了吧。"赶牛车的小老板乐呵呵地拍拍牛背,好心地问那绪。
  "还好。"
  "向南过去两条巷子,就是新开的素面馆,您啊,可以尝个新儿。"
  那绪双手合十,礼貌地道谢后,离开。
  车夫指点的巷子,那绪识得,是条闹腾的小吃街,师弟那嗔最爱的地方。
  拐进巷口,那绪就瞧见莫涯三指捏着个包子,蹲在土墙下,吹着包子上的热气。
  同时,莫涯也瞧见了那绪了。
  两人都没有很惊讶。
  莫涯朝那绪一努嘴,将包子亮高三分:"吃不?素的。"
  那绪摇头。
  "想我啦?"莫涯难得斯文地拨开包子皮,慢慢地咀嚼,好似那晚从未发生过。
  "想施主无恙。"是真的。瞅见莫涯无恙,让压在那绪心头的两块石头,瞬间"啪啦啪啦"落地了。
  "不生气了?"
  "望施主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你说你不是高僧,不是高僧又怎知我和你开的是玩笑?"莫涯将余下的包子凶猛地拍进嘴里,那绪眼皮跟着一跳。
  "施主从来眼里无情。世间的美好,从不逗留在你的眼里。"
  莫涯没噎死,只抚掌,含糊不清地欢笑,"好,那请大师指教,在你眼里的射阳镇,是如何风情……"
  "好。"那绪首肯。
  余下的时光,莫涯不得不用种异常"钦仰"目光重新审视那绪。
  夹道两旁普通的樟树,他能美滋滋地介绍说,这树常青,万佛寺里的佛像很多就是樟木雕的,还扭头虚心地问莫涯有没有闻到樟木香。
  莫涯拨弄手指,"这批木像估计内部腐烂了。"
  巷尾店小二吹捧的桂花糕,味道依旧甜津津的,也没啥出奇特别,他只吃了一口,便小心翼翼地包好,说那嗔肯定欢喜。
  ……
  总之,要那绪一开口便可说得魂灵出窍,眉宇间总是围绕淡淡的欢喜,小镇角落的一根枯草就能让他乱感动一把。
  世间真是如此美好?
  莫涯怎么不觉得,如此蠢的地方,那绪怎么就能悠悠然然捣鼓掉那么多时光呢。
  打个哈欠,扫见左边巷道上,有一挑担老汉边走边摇铃,慢慢走来。
  他身边的那绪,立即展笑迎过去,唤道:"这位大伯请留步,贫僧要锔碗。"
  何为锔碗,莫涯弄了大半天才搞懂,原来就是修补瓷器。
  老汉把那绪递过的碎瓷片,大致整回原型,摸摸胡子,"按锔子算,得十三个子。"
  那绪凝神盘算了下,道:"便宜点成不?八个。"
  老汉摇头。
  莫涯最见不得讨价还价婆娘相,他不耐地丢给老汉十五个铜板,"修好点。"
  "好好好。"
  话说,老汉修瓷的架势不错,擒了把弓样的玩意,拉琴般地在修瓷瓶。
  那绪耐心等待,神情活脱不是见老汉在干活,而是听他在弹琴。
  半柱香的时间,瓷瓶修好,老汉整好担子,又开始摇铃,穿梭街巷兜生意去了。
  那绪端详水净瓷瓶,不紧不慢道:"老人家在这镇上做生意已经有些年月了,就爱和雇主讨价还价,图个乐趣。"
  莫涯撇嘴,原来还是自己多事了,于是他白眼,恶毒笑道:"这层乐趣我是没法体会,不过房趣,我很有手段。"
  那绪旋即不响。
  "好了好了,不和你玩笑了。"莫涯挑眉,看看天色,"我该表演了。"
  "施主表演什么?"那绪奇道。
  "杂耍。后背睡钉板,胸口碎大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那绪一窒,小心又小心地问:"莫施主会硬功夫?"
  "功夫我会点……"莫涯贼笑,在那绪松口气的同时,他又补了后半句,"但硬的不会。只是试试能多疼。"说完就拉起那绪的手,非常欢快地朝杂耍班奔去。
  才到闹市口,见到那张钉床,那绪的脸子就开始发白。
  "那个……就是大石,好容易从山上找的。"莫涯又指着一块绝对能压得死人的大黄石。
  那绪的心莫名一紧,很是明显感觉到了疼痛。
  "各位各位……新花式,睡钉床碎大石啦,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啊。"
  班主的锣很是卖力地敲了起来。
  莫涯直腰,有模有样整理了下仪容,又将手上带着那颗枣核摘下来,放到那绪手心:"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现在交给你了。"
  一副交代遗言的腔调。
  那绪的手就有点发抖。
  那厢莫涯已经举步,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势,还没到场子中央,就突然被人扑住,一把抱住了大腿。
  "还我的钱!"这位尖叫。
  那绪跟上来,看着那位小乞丐,道:"小施主,他为什么会欠你钱?"
  "因为我穷极无聊,昨儿个抢了他的全部家当。"
  "对,三文钱!!"
  这句对话让那绪彻底崩溃,转过身无语复又无言地看住了莫涯。
  "我知道我有病,病由心生。"莫涯道,那双黑到发蓝的眼睛里难得闪现真诚。
  那绪低头,握着他的那颗枣核,绝对猜得到他下面一句会说什么。
  "想问大师,你愿意渡我,救我于万劫水火么?"
  果然,那厢莫涯在说,轻飘飘的,一副吃定他的腔调。
  那绪咬牙垂目,低语回绝:"莫施主自己都不爱,何人能渡?"
  "也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莫涯向前迈进,没有回头,又是轻飘飘一句,"可惜,系铃人不是你。"
  那绪眼睫一动,眼皮却没有抬:"莫施主,我忽然觉得心口不舒服,有劳你现在送我回去……"
  "等表演完,我便送你回去。"莫涯笑得很慷慨,"正好免费请你看表演。"
  出家人果然不是打诳语的料。
  没手段的那绪,睁开眼,仔细地想了想。随后,他看看手心的枣核,又瞄瞄净水瓶,终是叹气,"观音菩萨肯定更想要只新水瓶。"
  说完就拿起瓷瓶冲向莫涯,努力砸去,凭他多年行医的经验,应该可以砸倒莫涯的。
  莫涯受击,转过身,干眨几下眼,果真歪歪地倒下了。
  "大师……"班主以及到场看热闹的,谁都没想那绪来这招,大家当时如堕烟海。
  "他是被孽物缠身,表演非他本意……"那绪干净利落地背上莫涯,眼风掠扫,"各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保佑!"
  趁众人茫无头绪,那绪赶忙上路。
  "我说这主怎么莫名其妙来拼这命,果然是不正常。"许久后,班主只得挠头。
  这一路,佯昏的莫涯,头浅浅埋在那绪的颈窝处,鼻尖闻到股清爽的味道。
  突兀地,莫涯想起了那绪所言的美好。
  他恶毒地偷笑,眼下最美好的暧昧,便是——
  那绪背着莫涯,走啊走啊……
  山道逶迤向上,两侧古木影影绰绰。
  莫涯回归,最开心的是那嗔,他幸福地围"醒"来的莫涯,转了一圈:"哥哥,因何你不辞而别?"
  莫涯咳嗽,察言观色:"因为,有点闷了。"
  那嗔默默对手指:"寺院很闷啊……"
  莫涯不吝笑容,摸摸他的光脑壳:"逛了一圈,还是这头好。"
  "嗯嗯嗯,不过下次哥哥觉得闷,可以找我陪你玩。"
  "那好……"莫涯眸中闪着狡黠,"不如我们现在就玩躲猫猫?"
  "啊!"
  "你不知道躲猫猫是什么?"
  "知道的!知道的!"那嗔欢跳,脸袋小肉一抖一抖,"就是没玩过!" 以前他远远瞧过山下的孩子玩过,老羡慕老羡慕的。
  "施主,你的头……"那绪歉意地问。
  "只是一点头昏,不碍事。一起来玩。现在开始,我数到一百。一,二,三……"莫涯闭眼,不分青红皂白就将那绪拉入游戏队伍。
  "施主……"他怎么可能有兴趣玩这个……
  只是,那嗔紧张地攥着那绪的袍袖,高高仰着头,眼睛含满了水,随时溢出的模样,"师兄,快快快!哥哥数数了,数了!快躲起来,快躲起来!"
  "被捉住……脱光衣服!二十六,二十七……"莫涯补充好,继续数。
  那绪揉眉,纵容地一声叹息,实在不忍心败小师弟的兴。
  哎,躲猫猫吧!
  "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佛威,支离破碎。
  思前想后,那绪最后别进他藏经阁的大柜里。橱柜窄小的缝隙探入微弱的光,那绪趁机翻里头的经书,忙里偷闲。
  他清楚地记得,这套经书藏在这架书柜里。
  他却依稀记得经书上有一句话。
  虽然,他明知自己从没记错过经文上的字句。只是,他希望自己记错了。
  那绪平静地将经书翻过一页。
  门骤然洞开!
  "抓到你了。"只闻得一句,手中的书册霍地掉落。
  那绪还没来得及叹息,叹息果然记载着这么一句,橱柜外,已鲜明地站着一人。
  炫目的暮光从他周身透过来,好似这人形是被锋利的剑劈削而成,齐整修长。
  "我以为施主会先找到那嗔。"
  莫涯不答,只拾起那绪落下的经书,然后迷人的一个微笑,"这句什么意思?"
  莫涯轻点经书上的一句。
  那绪缓缓抬头,眼角扫过矮几上的《白泽图》:"施主是想瞧白泽图,才摸到这里的?"
  "这句的意思是不是在说,你可以先诱惑我,然后慢慢引导我归正途?"莫涯没上当。
  那绪瞳仁映光,不带微尘,却夹杂着一种复杂的心绪。
  他们居然注意到了同一句。
  ——《华严经》云: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
  余晖慢条斯理地游进屋子,光亮下细碎的灰尘也闪闪发亮。
  "施主悟性很高。"那绪最终颔首承认。
  "佛经里头,还有这样的攻略。"莫涯嗤笑,旋即又敛住笑容,眼睛细细地眯起,"好似,绪大师不打算这么做?是舍不得你的修为?"
  "不是。"
  "那便是说,你愿意诱我?"轻轻松松将那绪推进语言圈套。
  "对此,那绪尚领悟不能。"
  "嗯?"
  "有意向导,终究非诚心以待。"有目的的引诱,那绪不太认同。可话出口,那绪又想咬舌,冥思苦想的措词,好似又说错了。
  "你要诚心待我!"莫涯的反应果然比他快,"你果然爱上我了!"
  "莫施主……"那绪,哑巴嚼黄连,心里闷抽自己嘴巴,无计可施。
  一声叹息,却不是那绪。莫涯邪惑的面容,蒙上了一种凄凉:"好吧,如果我承认对你动机不纯,接近你另有目的。那么你就可以有企图地诱惑我,你我这样扯平,好不好?"
  随后,莫涯贴心地后退几步,手负后,阖上眼,彬彬有礼道:"我就站在这里不动,你可以诱我试试。"
  此为一条不归路。那绪蹙眉,眼神已经褪去了挣扎,即使不归,好歹也是条路。
  那绪敛眸上前,唇小心翼翼地停莫涯嘴上方一点。莫涯含笑,吮住那绪下唇,感觉起来温凉适中。
  那绪背脊僵直,整个人硬邦邦的,却很不智地没有退缩。莫涯嘴角露出一丝得逞的浅笑,吐出舌头,伸到那绪的嘴里,勾邀那绪舌尖进他的口,心无旁骛。
  不同先前,是个青涩的吻,也是尤为结实的一种亲昵。
  解铃还须系铃人。
  系铃人不是他,能解的自然也不是他。
  然而,那绪很英勇,闭紧眼,将手搭上莫涯瘦细的腰间……
  夕阳里细尘,若有若无,笼出一室的暧昧。
  "这寺院谁在啊!那嗔卡米缸里了!"屋外,听得谛听一声大叫。
  越来越混乱了。

  第十一章

  寺里很穷,所以厨房很破,连窗户掉了也没钱再补。
  那嗔如今就在这间漏风的厨房,肥肚皮卡在一只同样很破的米缸口,小脸憋得通红。
  莫涯跟着那绪进来了,见他这个模样就把持不住,蹲地笑得花枝乱颤。
  "我……我看米缸里面也没米了,所以……所以本来准备藏米缸里的。"那嗔很是委屈。
  "屁股倒是进去了,这么说来你腰倒是比屁股还粗。"莫涯继续捶地。
  "怎么办!刚才谛听拔我半天,也没把我拔出来。我要出来啦!"
  "有个法子能出来的。"
  "什么法子!"
  "三天不吃饭,把自己饿瘦!"
  那嗔大骇,扁了嘴,将头转向师哥那绪,一副就要哭出来的腔调。
  "没关系,我去找块石头把缸砸碎了就是。"那绪是依旧的好脾气。
  "砸碎了缸口还在,他还是卡着,你要把缸口砸了,容易伤到他。"
  "那怎么办!我不要饿三天,我要吃饭,我已经饿了。"那嗔扁嘴。
  "叫我三声哥哥,我就弄你出来。"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不止三声了。
  莫涯点点头,表示满意,紧接很是派头地站起来,打个响指:"喂!练过内功武功很高的高大人,到你出场啦!!"
  蹲在屋顶的影卫高大人磨磨蹭蹭,很不情愿地下来了。
  下来后他也不说话,照缸就是一掌。
  这么多年童子功果然没有白练,那缸应声而裂,裂纹像蛛网一样扩散,很快就到达缸口,整只缸崩塌,碎成一地瓦片。
  那嗔安全得救了。
  "我不是怕你,是不想看小孩子受罪。"
  完事后高大人又负手,沉声说了一句,看也不看莫涯一眼,一副悲天悯人出尘高手的架势。
  端着这架子他又踱出门去,虽然影卫到人尽皆知,但还是很二地坚守屋顶阵地。
  "高举人!高举人你穿上衣服不如不穿好看啊!"
  门外一直看热闹的谛听突然发话,很是热情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高大人吐血,愤懑之余脚底一个打滑,人立刻从屋顶栽了下来,很是壮观地摔了个野狗吃屎。
  脱身之后的那嗔很是委屈,左右缠着莫涯,要哥哥带他去后山打野栗子。
  莫涯只得带他去,在后山玩了半天,最后只得扛了起码几十斤野栗和倦极睡熟的那嗔回来。
  "施主辛苦了。"
  回来之后那绪很是吃力地接下那嗔,替他脱下鞋袜又盖好被子。
  发着甜梦的那嗔非常可爱,大约做梦在吃炒栗子,一边咂嘴一边流着甜美的哈喇子。
  "施主并不是坏人。"过得片刻那绪又道:"那嗔喜欢你,小孩子的心总是通透,懂得分辨善恶。"
  莫涯低头,发出一声讥诮的冷笑。
  "总归是有什么前缘,让施主生了心病,如果不介意,施主其实可以说给我听。"
  "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莫涯贱笑:"怎么,大师想要跳过以欲勾牵这个步骤么?"
  那绪无语。
  "我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原来也有个弟弟,一个比那嗔还肥还要能吃的弟弟……"
  沉默了许久之后莫涯终于开了口,声线平静,并没有什么波澜。
  是的,原来。
  莫涯的过去,有一道险峻的分水岭,之前是无比甜蜜幸福的原来,而之后,就是炼狱。
  原来他是家中长子,长相随娘,因为面孔讨喜所以占尽宠爱。
  人生的前四年他过得无比畅快,在家作威作福,爹头顶拉屎娘头顶做窝,一不高兴还可以故意尿床,看着大人忙进忙出翻洗晾晒。
  第四年的时候变故出现了。
  他娘的圆肚皮里面居然真的藏着一个小人,而且生出来就非常巨大,居然有十一斤,肥到完全看不见眼睛。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非常郁闷,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围着这么一团丑陋的肥肉打转。
  而小肥肉依旧如故,跟吸血鬼似的,吃奶吃到撑,能从鼻孔里面喷出来,喷完又接着吃,十个月的时候就荣升到了三十三斤。
  "为什么这团肥肉不消失呢……"
  这个疑问旷日持久地盘旋在莫涯头脑。
  于是他开始半夜起床,到小肥肉的房间,想把他抱了扔进粪坑。
  可是小肥肉实在太沉了,三十三斤,这分量可不是伶仃细腿的莫涯能够负担的。
  屡次努力失败之后,莫涯终于识趣,决定改变策略。
  教他走路,然后把他诱骗出去,到没有人的地方,让大灰狼吃掉!
  在这个光辉路线的指引之下,莫涯开始变得友爱且有耐心,每天都跑去跟小肥肉亲热,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站,扶着他骗他迈步。
  于是奇迹出现了,肥得腿不像腿的小肥肉居然在十三个月的时候真的学会了走路,一颠一颠地,迈开了他人生的第一步。
  "得得,得得……"一般小肥肉会这么口齿不清地喊着哥哥,然后得得得跑到他身边,肥下巴下面满是口水。
  "真棒!"莫涯这时候就会夸,如果大人不在,还会给小肥肉特别的嘉奖——他的脚丫。
  小肥肉很喜欢他的脚丫,一般会很高兴地含在嘴里,吸奶嘴那么起劲地吸着。
  "哥哥带你出去买糖。"
  终于终于,到了小肥肉十八个月的时候,大人都不在,莫涯终于等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小肥肉非常高兴,拉着他手出门,手指含在嘴里,一副糖已经到嘴的傻样。
  莫涯于是牵着他,走了蛮久,终于到了自己选定的地点,——一片很是阴森的小树林。
  "哥哥去买糖,你在这等着。"
  莫涯替他擦干净口水,很是阴险地吩咐。
  小肥肉很欢喜地点头,对他十万分百万分地信赖。
  于是莫涯拔足飞奔,按照计划头也不回。
  一路风景飞速后退,莫涯闷着头,想着自己从此又是家里的独苗,可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大灰狼来了,把小肥肉一口吃进肚子,小肥肉非常凄厉地喊着:"得得!!!!!!!"
  这个场景不断叠印在他脑海,让他居然生出了无穷的痛苦。
  "我们回去!"
  到得最后他居然折返,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居然放弃计划,拉起小肥肉的手飞一样跑回了家。
  小肥肉还小,自然不能明白他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挣扎,回到家非常不爽,满地乱滚哭嚎:"要吃糖,胖胖要吃糖……糖糖糖……"
  莫涯被他哭到崩溃,实在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到大人房里偷了钱,出门替他买糖。
  他家住的偏僻,七拐十八绕,最近的店铺也有很远,而莫涯虽然早熟,那时候也却只有不到六岁。
  于是这一去,他再也没能回来。
  人生的那一道险峻的分水岭,便从这一刻开始出现,无情而又冷漠地一刀割断了他的幸福。
  许多年过后,一个六岁孩子的记忆几乎丧失殆尽,连父母的样貌都是一片模糊,可这段关于小肥肉的经历,他却是始终没忘。
  养他长大的左柟替他改了名字,因为他睡觉总是磨牙,于是干脆叫他莫涯,用十余年时间带他彻底堕落,将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可他始终记得自己有个弟弟,还有一对和气之至的父母,名字非常普通。
  "无论他们是否还记挂我,我总记得我原来是有家的,还有个弟弟。"
  十四年后的莫涯已经百虐成钢,可有时也会偶尔软弱,会在夜半时分莫名其妙说起这句话。
  "你喜欢记得,那就记得好了。"难得这夜左柟温柔,还冲他一笑。
  "明天任务,你确定要我和胖子一起去?"
  "嗯。"左柟点头,将手中燃了大半的烟举起,按在他的锁骨。
  皮肉被灼烧的味道腾起,痛苦到甜美的滋味。
  左柟深吸了口气,欲望顿时也被蒸腾。
  "我想替你纹个新的纹身。"说话他就伸手,示意莫涯转身,将手缓缓摩挲他的后臀。
  莫涯并不说话。
  于是那杆用惯的纹身枪开始起势,刻得极深,笔笔入骨。
  左柟似乎也非常投入,纹到最后满身热汗,一滴滴落在莫涯伤口。
  ——beloved……
  这一行旖旎的纹身渗着血,蜿蜒最终成型,指向欲望的入口。
  "无论如何,你总要记得,我是的确爱你。"
  左柟将脸埋在他后背,以血做润滑,在切进前居然破天荒狗血了一次。
  莫涯诧异,心想今天这是什么日子,于是抬头看了看钟。
  ——二零零六年七月七日,星期一凌晨一点。
  万年历挂钟闪着微光,如是清晰显示。
  第二日,盛映街十三号,豪华公寓顶层,任务地点。
  莫涯非常轻松完成了任务,将目标人物保镖解决,一家三口绑好,集中在卧室,黑色胶带封口。
  看起来很是友爱的一家三口,做妈妈的始终挡在儿子跟前,徒劳而始终不肯放弃。
  那个男孩看起来大约十七八岁,体格清瘦,有一双天生忐忑的眼,长得很是诱人。
  莫涯拿起手机,按照吩咐给左柟打去电话。
  "目标已经控制住。"
  "很好。"那端左柟发声:"你将听筒给女主人,买家有一句话,是要在死前跟她说的。"
  莫涯将手机凑到女主人耳边。
  一句很轻很轻的话,但却似乎勾魂摄魄,让女主人猛然抬头,疯了一般看他。
  一旁同来的胖子这时候终于熬将不住,一把就打横抱起那个男孩,将人拖向隔壁厕所。
  "可以了么?"莫涯将手机拿回:"一家三口全部做掉?胖子又犯病了,抱了这家男孩去厕所。"
  "死胖子就喜欢在马桶上面搞,你随他,最多等他完事,全部做掉。"左柟收线。
  莫涯笑,从怀里掏出手枪,指住女主人右眼窝。
  出来独自行动已经不下百次,莫涯见过许多许多双垂死的眼。
  无助的、害怕的、哀求的……每个人垂死的表情都不同。
  可是他从没见过这种眼神。
  这个女人在看他,眼里有泪,似乎久别离分,凄恐而热烈。
  她在摇头,这点和所有人一样,是在乞求他不要杀她。
  莫涯将手指回收,眯了眼,装上消声器,并不犹豫扣动扳机。
  一人一枪,穿右眼窝而出,毫无意外的肝脑涂地。
  两人瞬时殒命,女主人那双先前还情人一般脉脉看他的眼睛,如今已成了一 窝粘腻恶心的血洞。
  所谓杀手,便从无仁慈。
  莫涯叹了口气,靠墙边掏出打火机,没有感觉任何不妥,只将手去敲了敲隔壁卫生间半关的玻璃门。
  "快点。"
  他道,火苗燃着烟头,吐出第一个烟圈的时候,听见里面那天生羞涩的男孩呜咽,发出了一声困兽般的低吼。
  "说起来,他的眼睛,跟你还有三分像呢。"
  过一会里面的死胖子说话,将男孩的头发揪起,按进水箱,一边更快抽 插。
  莫涯冷笑一声,懒得理他,没事踱到屋子的走廊。
  走廊上挂着一些装饰画,看起来主人喜欢映像派,莫涯抬头,怔怔看了一会,手指无意抚过墙角的边桌。
  边桌上有一副扑克牌。
  比起映像派,这东西让莫涯更觉亲切。
  于是他百无聊赖,将里面的扑克牌抽了出来。
  很奇怪的一副牌,应该算是寻亲扑克,可又和普通的寻亲扑克不同,里面所有头像重复,放的都是同一个男孩的照片。
  李煦,六岁时走失,穿白色衣服黑色条纹裤子,偏瘦,右大腿内侧有浅褐色胎记,心形,提供可靠线索者重奖一百万。
  所有扑克牌上都印有这一行字,配男孩不同的生活照。
  莫涯的心开始狂跳,一种激烈而危险的节奏。
  每一张扑克牌上都印有号码,手机固话一共三个,他掏出手机,拨通其中第一个。
  隐约的铃声开始响起,是那首《鲁冰花》。
  莫涯有些颤抖,循铃声而去,最后来到了那间卧房。
  声音来自女主人,在她上衣口袋,放肆流淌的鲜血旁边,一把空灵的声音在唱着: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在那具冰冷的尸体旁边,莫涯渡过了他此生最长的六十秒,怔怔听完了那首狗血至极的歌,不知是用什么样的心情。
  然后他就听见不远处厕所传来一声怒喝:"滚开,你给我滚开!"
  低哑略糯的嗓音,和小时候半分也不相像。
  他冲过去,距离不过五米。
  于是在那间开阔卫生间的窗台上,他见到了阔别已经十四年的胖胖。
  用那双和自己何止三分相像的眼睛,他看了自己一眼,含刀锋一样凛凛恨意。
  然后就是纵身一跃,从公寓十六层的窗口,同样一瞬,便已肝脑涂地。

  第十二章

  在那扇窗口,莫涯站了许久,看见有人开始聚拢,拨电话报警。
  胖子系好裤子,催他闪人,他不动,催得急了,他干脆掏出手枪,一把顶住胖子脑门。
  "你疯了,警察就快来了。"
  咔嚓一声,子弹上膛。
  胖子识趣,骂骂咧咧闪人,出门时又催他一遍,对他并非没有情义。
  莫涯还是站在原地,又想了一会,终于掏出手机。
  "我只想知道,刚才你跟她说了一句什么话?"
  电话那头沉默。
  "你知道了?也好,本来我也没想瞒你。"过许久左柟终于出声。
  "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告诉她,在你跟前的这个人叫做李煦,今年二十岁,右腿有一块心形胎记。"
  果然不出所料。
  "为什么?"
  那头又是沉默。
  "自是有因才会有果,你回来之后再说。"最后左柟道,一贯风格,不由分说收线。
  再打过去,电话已经关机,有个甜腻的女声在提示他稍后再拨。
  黄昏渐渐降临,深秋暮色,无限美好。
  门外脚步开始纷杂,有警察前来探门。
  莫涯站在窗口,张开双臂,遵从方才自己弟弟的路线,也是纵身,迎风便跃了下去。
  "我没有自尽。"故事讲到这里,听着的那绪已经完全失魂,莫涯于是顿了顿:"事情还没有分明,我没有那么软弱,只是跳窗,看准了楼下的雨棚,落脚在那里之后逃生。"
  "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了?那位……施主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涯埋头,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已经知道为什么,那自己便不会这么纠结,至少可以不必苟活于世。
  那一天从楼上脱身,他并没有回去,而是找了一张长凳,看星星坐了半夜。
  左柟的手机一直不通,用沉默在等他回去,势必也为他准备了一张大网。
  明知是死,起码是死,可他熬不住,就为了那个答案。
  买主是谁,是谁这样处心积虑,苦等这十数年非要导演这出惨剧。
  会不会是左柟。
  这答案他必须得到,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手机在响,第三次有短信闪烁:千万不要回来!落款是胖子。
  莫涯起身,按键将短信删除,挥手拦了辆的士。
  二十分钟后目的地到达,他熟悉的门牌,边角爬了藤蔓的黑色铁门。
  身后那个纹身依旧在疼,火辣辣的,——beloved,天大的讥讽。
  他伸出手,按下了门铃,虽然心绪澎湃,可动作最平和不过。
  "然后呢?"
  等了许久那绪没有等到下言,于是轻声。
  "然后我就来到了这里。"莫涯喘息,心头那股气息突然不能平复,"然后我就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来到这个我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回去的地方!"
  没有答案,没有左柟,他揣着一身的武器,怀着必死的决心,只不过按了一下门铃,居然就来到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这种处境,才是真真正正的比死还难。
  "你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过了片刻莫涯喘息渐平。
  "不全明白,但施主的故事我听懂了。"
  "那你有没有觉得难过?"
  "有。"
  "谢谢。"莫涯轻声,将头搁在桌角,慢慢回复了平静。
  屋内油灯跳动,那嗔鼾声如雷,一切静谧安好,只除了他这样一个罪孽的变数。
  那绪低了头,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可心底里的疼痛却堪堪是真。
  也许只是怜悯,但这怜悯生出了真切的疼痛,从心底而发,渐渐的破土而出,萌出一种莫名的情愫。
  "佛祖会宽恕你,但起码你要宽恕你自己。"
  他道,伸出手,想也不想,再自然不过地握住了莫涯手掌。
  顶顶要紧的交代,高守却没有听到。此刻,这位史上最失败的影卫正和谛听,做男人之间交心谈话。
  英风侠骨的高守在冷风中折了一枝枫树枝,全然一身落寞高手做派。指间枫叶脆红,手也不知让风吹了多久,被冻得通红。
  谛听皱眉:"高举人,你没事捏着枯叶做什么?"
  "这是枫叶,没瞧见是红色的吗?还有在下不是举人,在下是影卫,未来的大官人士。"
  "哦哦哦。"何必体位都说那么多遍?谛听浅浅一眯眼,温和地微笑,"莫涯是北方人?"
  刚刚谛听正好听到莫涯与那绪一些对话,可惜是最后部分。这让谛听心里深深扼腕,怪自己被这高举人缠住,错过了最新鲜的八卦。
  高守摇头,感觉人发冷,头有点泛沉:"应该不是。"
  "那为何他一进那绪的房,把床当做了炕,一下就窜上去了?或者,"谛听飘出个鄙夷的眼色,"你朝文武都爱这样,进屋就窜人床?"
  "谁说的,我就不会!"
  "哦,你比较爱窜房顶。"
  "那是在下的任务。" 高守目光游移远处,漠然中,握拳生生将树枝拗断。
  "敢问高大人,师承何处?"
  "横山派。横过来的横。"
  谛听眨眼,据他所知横山派一塌刮子就四个人,活脱脱四人派。分掌门,左右护法,和个跑腿的。
  "难道你就是横山传说中,唯一的高手?"
  高守给了谛听道"算你识货"的眼风,闷哼了声。
  果然是那个跑腿的。
  谛听仰望无穷天际,月光贼好:"久仰久仰,久仰大名。"
  高守不屑地冷笑,虽然他现在很不舒服,虽然他现下很想回横山派,但被谛听一夸,侠骨便轻了三两三,他毅然撩袍正装,瑟瑟夜色里,他欲踏月风流归去。
  "高举人,这么多树,你绝对不能跳上这棵最高的古树啊!"谛听在他身后挥手呼唤。
  尾音掷地,高举人已经回眸:"这是为何?"
  "第一,因为这株树很高啊……" 谛听双目闪着莫名的光采。
  高守拢眉,原来这厮还是瞧不上他的功夫。
  "第二嘛……因为这株树……"谛听没说完,高举人已经飞纵上了老树。
  "嘭"一记闷声,谛听淡淡然翻眼,"有马蜂。"
  已经晚了,飞侠高举人的头正捅上马蜂窝。
  谛听孤傲地啐了口口水:"谁让你歧视我是色盲的?"
  照理说,马蜂晚上不大能乱飞,所以马上逃开的话,应该没大碍。
  当然万事都有个寸劲,高举人跳的太猛,寸就寸在,整个头扎进了蜂窝里。拔也拔不出,马蜂平常就霸王,何况今晚某人侵略到了自家门前。
  于是只只马蜂都疯狂啦,不分登场先后,挺起屁股上的刺,死命地蜇杀!
  高守可算倒了大霉。
  不一会儿,大头娃娃高举人,终于举不动了,如垂死的鸟雀,从枝头一头摔落下来。
  连声救命都没叫,直接昏迷倒在谛听脚跟前。
  高守醒来迷迷糊糊听到的第一句,就是谛听委屈的辩解:"谁知道他会卡在里头嘛!"
  面目全非的高守,颤动嘴皮,暂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施主醒了?我在帮你将面孔上毒针挑出来,一会用药敷上,就该没事了。只是药有点冷。"
  隔了很久,高守疼瘫的脸才有了点知觉,他好容易撑开浮肿的眼皮,难过地问那绪:"我会不会变成麻子?我还没娶媳妇。"
  "不会,不会。"那绪指捏银针,好脾气地安慰,"有谛听在,你不会讨不上媳妇的。"他的意思很简单,谛听有灵药,面相方面保证不会让高守吃亏。
  谁料,这话引谛听踱过来,扯扯那绪的衣角,悄声道:"高举人他不举,就算我给了灵药让他脸皮子痊愈,也娶不了媳妇。"
  世人,总是能把别人说自己的坏话,听得贼清楚。
  高守高举人也不例外,这话不徐不疾,悉数钻在他耳朵里。高守活似吞了只绿头大苍蝇。他伸指,使出吃奶的劲道,怒指谛听:"谁会稀罕你给的药!还有,就算世上女子都死绝了,我高守也不会娶你!"
  谛听喜感地眯起眼,上前,缓缓地撩开高守额前的乱发,啧啧道:"放心吧,我相信世间会有女子并不计较你的麻子脸,乐呵呵地来挖掘出你心灵美的!"
  怒火毒火齐齐攻心,高守随即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那绪挑出三根毒刺后,才发现高举人已然昏迷这一事实。他回头,半带责怪地对谛听道:"也没有你这样气病人的。"
  谛听再次委屈:"他先讽我色盲的!"
  "谛听……"
  "大不了我回山一次,多取些名贵草药。我包他下半辈子,风吹日晒下也能细皮嫩肉,还不成么?"
  日上三竿,莫涯起床,终于知晓了高守受难记。他非常好奇高守的头能肿成什么样,于是他没饭也顾不上吃,直接去看热闹。
  来到门前,人还没进去,就瞧见空地角落有团棕色动物在蠢动,好似在找东西吃,动作相当有意思。
  兴许是机灵,小家伙立即就发现有人注意上了自己。它别过头,与莫涯对视,困顿的神色里,丝毫没有怕人的意思。
  莫涯自认没有怜惜弱小的人品,但瞅见如此小东西,便会不自觉靠近,去摸摸小家伙皮毛,笑问:"你饿了?"
  小动物刚昂起头,就闻一声稚嫩的大吼:"哥哥不要碰他!"
  小家伙让那嗔这一嗓子给吓到了,立马四肢勤跑,一溜烟儿,逃出院落。
  "哥哥,不能碰他,不能碰,绝对不能碰!"那嗔围着莫涯团团转,非常、非常紧张地重复着这句话。
  "可是,我已经碰了。"莫涯蹲着,摊平手掌,耐心回答。
  那嗔小肥肉一抖,抱住光光的脑袋,又声惊叫破空:"师兄,不好啦!游光来啦!哥哥摸到游光啦!"
  尔后发生的一切,比较戏剧化。
  万佛寺,鸟儿一纵惊飞。
  那绪和谛听奔出屋子。那绪二话不说,背起莫涯,风疾火燎地跑向自己那屋。
  谛听板着脸紧随其后,诚惶诚恐。
  莫涯莫名,反正人被那绪背着,很是享受。
  那绪一边跑一边嘱咐那嗔,快烧热水。
  进了房间,那绪三下五除二扒光了莫涯的衫子。谛听一把夺过衣衫,正经八百地提醒:"还是全烧了,保险!"
  那绪还没表示赞同,谛听就已经抱着衣服跑出了房门。
  "你觉得如何?"那绪扭头问一脸狐疑的莫涯。认真的神情如月光般柔和,十分特别。
  "身体有点发飘。"莫涯撩手勾住他的脖子,"试问大师已想让我亵渎了?"
  "是给你泡药水澡。"
  "我不好春药。不过,既然是你要求,我就不介意。"莫涯似笑非笑。
  "你快染瘟病了。"那绪正直道。
  "什么?"莫涯感觉整个人像踩上了云絮,一直在飘,而且越来越烈。难道真的染上了瘟病?
  "刚刚你碰到的动物,是不是像幼熊,尾巴却是个大毛团,前爪很长、很尖锐?"
  莫涯点头。
  "见了有想抱上一抱的感觉?"
  莫涯再点头。
  那绪叹气:"他叫游光,人若碰了,会得瘟病。当年,那嗔只因为握握游光的爪子,人被病整得瘦了一圈。"
  "……"
  "没关系,现在应该不严重,泡个药澡,很快能治好。"那绪急忙补上句安慰。
  幸好那嗔发现得早,那绪下药到位及时,莫涯刚出病症,就被压制住。
  一切尽在掌控。
  莫涯吃完药后,躺床上休息。那绪叫那嗔作陪,自己出门与谛听一同寻找游光。
  "游光,游光?"
  院前一棵大树后躲着一只灵气的小动物,尾巴比身体还大,远瞧就是又滚又圆的一团。小东西听到那绪唤,前爪扒着树杆,凄凄切切地探出半个脑袋。
  而后他瞄到那绪身后的谛听,立即惊悚,调头窜进了草丛。
  谛听耳尖,指指草丛:"那边。"
  很快,那绪找到了在费劲挖坑的游光。这只小可怜正用爪子拼命刨土,球样的尾巴跟着激烈地左右晃荡,看样子是想扒出个土坑,能让自己钻进去。
  "游光。"那绪凑近,蹲下身。
  叫游光的动物一怔,慢慢转过身,小小的身体努力往圆球尾巴里缩,啃着一只尖尖的爪子,泪花颤抖:"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我只是想要抱抱。"豆大样的眼迅速眨眨,泪眼婆娑。
  "可你知道不知道,你会把人害死的!"谛听冷面凶游光。
  游光一下震住,看看谛听,瞧瞧那绪,仍是觉得那绪比较能理解,于是游光伸爪,"那绪,抱抱!"
  游光喜欢人抱,可是抱过他的人都会得瘟病死掉,严重的甚至会感染给很多很多人,所以游光不能让人抱,游光感觉万分孤独伤心。突然有一天,他遇见了那绪……
  "放心吧,师哥和谛听抱游光,都不会染病。"那嗔剥开花生,送进嘴里。
  莫涯终于明白,原来"游光"不仅是只灵兽,还是只凶兽。凡人不能碰触,碰了就会感染瘟疫。
  "游光也可怜,越不能让人抱,他就越想让人抱。罪过,罪过。"那嗔念叨,随后,他又想起当年他付出的代价,嘟嘴道,"不过,他还是不要出来比较好。"
  "为什么你师兄和谛听抱了没事?"
  "师哥佛性强大,知道游光的本名啊。谛听也是只灵……"知道说漏嘴,那嗔连忙捂住嘴。
  "哦。谛听原来也是只灵兽,所以不怕?"莫涯薄薄嘴唇微翘。早先他就觉得谛听这名耳熟。
  "嗯,"那嗔不好意思地摸光头,"哥哥,你别告诉谛听是我泄密哦。"
  莫涯换了个不舒服的姿势躺好,满口答应道:"放心,不会的。只是,你要一次解释清楚。等我精神了,带你去吃赤豆糯米糕。"
  "好的,好的。哥哥,你精神比前面好多了。"那嗔真诚道。
  "什么叫本名?"
  那嗔擦口水,点头:"游光和谛听都是灵兽名,而他们都有自己的本名。我师哥厉害,对着灵兽只要靠近三尺之内,就能知道,各种灵兽本名。"
  "知道本名很厉害,可以收服?"
  "也不全是。特别厉害的恶灵凶兽就收不了,不过能遏制。"那嗔骄傲地仰起头。"我师哥很强大,好多灵兽都服他,游光也是。"
  "游光,你怎么出来了?"那绪搔搔游光头上的绒毛。
  "孟槐失踪好几日,我实在太饿了。"游光哽咽。
  孟槐,亦神兽也。
  模样没游光可人,但有他出现的城镇,必然安宁。也因为这个关系,这些年来,游光一直由孟槐负责照看。
  "孟槐可能出了什么事,我去看看。"谛听当即皱眉,面带忧色地离去。
  莫涯望望抱着游光进屋的那绪,眼睛有点发直。
  那嗔则如惊弓之鸟,退了老远。
  游光羞怯啃爪,向莫涯赔礼,然后殷殷道:"那绪,我好饿。"
  接着,是那嗔的小肚皮发出一记"咕咕"叫。
  那绪将游光放下,"那嗔带游光去厨房,吃东西。"
  那嗔硬着头皮答应,然后警告游光:"你,你离我远点。"
  游光马上小心翼翼地沿着墙角走路。
  "你吃少点可以么?"那嗔边向外走,边和游光打商量。
  "第一次能多点吗?"游光跟着那嗔,"我忒饿了。下次不会多要,我保证!"
  "好!"那嗔脸色终于天晴。
  毕竟天真,两者之间再无怨怼。
  很快,屋里只剩下,那绪和莫涯两人。
  莫涯欢笑,指指那嗔和游光走的方向,"挺有意思的小可怜。"
  那绪侧眸,细细端详了莫涯好一会,没有说话。
  莫涯优雅地舔唇,神情慵懒。他略微踢开棉被,日光下,围绕锁骨深浅不一的烫伤,疤痕的皮质更显脆弱明亮:"救命之恩,要我以身相许吗?"
  下一刻,那绪当真抱住了瘦铮铮的莫涯,并轻轻拍他的脊背,还是一言不发。
  没有"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也没有亵渎。
  不过是个及其简单的拥抱,说纯粹点,和给游光的差不多。
  莫涯在心里开骂,骂这该死的深秋居然如此阴冷,否则怎么会让那绪这个人的身体变得如此温暖。
  一定是太冷造成的反差。
  一定是的。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了吧。
  片刻后,莫涯开始磨牙,他睡着了。
  窗外西风席席,撩拨秋色。屋内光照下,难分彼此的黑影一动不动。
  谧静时分,门却被无情推开,谛听木然地走了进来。
  夕阳血红,如他身上的血渍一般,血红。
  那绪没有放开莫涯,用焦急眼神取代了询问。
  "我去迟了。孟槐只剩了一口气,临死前说攻击他的兽是只貔貅。"
  "貔貅?"那绪蹙眉。
  "还有,孟槐的眼睛没了。"早该猜到是那家伙!谛听眼睫半垂,咬牙,面无表情。
  熟睡的莫涯也皱了皱眉,却没有醒。
  "谛听……"
  "只差一点,本来我就能抓到他的!"谛听握紧拳头,快要干涸的血珠从指缝里坠落,"前几夜,我在山下听过嘶叫声,估计就是那貔貅。我再去找次!"
  "谛听,貔貅凶恶,堪比修罗,你叫不出他本名,恐怕斗他不过。"不是恐怕,其实是肯定。
  "我不去找,难道还指望这孽畜主动来敲寺门吗?"
  谛听话音刚落,只听寺外,有人慢条斯理地轻扣寺门上斑驳的铜环:"俗人椴会求医拜山,请问那绪大师,在吗?"

  第十三章

  门是那绪开的,开时,寺外已经起雾,山径石阶雾气缥缈。
  那绪和椴会谈几句闲天,那绪就把人给放进来了。
  和关门放狗一样简单,只是步骤似乎反了反。
  这一放,惹了老大多人不乐意。
  当然,也有乐意的。
  乐意的那位,头比常人大了许多——是高守。
  "椴会兄,你怎么会来?"高守不顾病痛冲出来,唏嘘不已,他,好苦啊!
  瞎眼椴会很快辨出高守声音,故友相见,特别感动,也分外眼红,就更没了离开的打算。
  心里不乐意的几位交换了下彼此的眼神。
  托万佛寺佛香熏陶的福,他们突然有了种佛门难得的默契——排外!
  第一个出场的是游光,本来嘛,他算万佛寺里崭新的一只灵兽,要尽情表现,才能被大众所接受。
  于是,他自告奋勇,很含蓄地跟在那绪身后,一直跟进了屋,小小地抱怨了一下,它不要那么快从新欢变旧颜。
  随后,游光欢乐地蹦出来,身上还穿着一袭清爽的僧衣,头颈还坠着一串长长的佛珠。
  "这个,"见其他人都有希冀的目光注视自己,游光有点不好意思,爪子激动地捂着小脸,"这个是那绪小时候的僧袍,改了让我穿,我……我穿得好看吗?"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谛听揉眉:"我去和那绪说。"
  翌日,谛听起了个大早,发现商量的目标正在洗衣,两只大木盆。
  "我有事同你说。"谛听语调威严,眼神依旧有点喜感。
  那绪颔首,将其中一只木盆推给谛听:"帮忙。"
  谛听见此木盆只单件衣什,就边洗,边给那绪条分缕析:"新来这人有毛病,非要来破破烂烂的寺庙,肯定有意图。"
  "是有毛病,眼病。"
  "是他身上戾气过剩。"
  "我知道。"还算有点佛根,察觉到了。
  "你知道?知道还留他?我要去追那只貔貅,肯定远行在外,万一他闹什么事,鞭长莫及。"谛听语重心长。
  "可是当时起雾了,赶人下山,不近人情。"
  谛听翻眼,刻薄道:"他是个瞎子,起雾对他行路有影响吗?"
  那绪顿了顿,恍然:"我没想到这层。人已经留了,算了。"
  谛听挫败,将袖子又卷高三寸,赌气将手上的衣物用力搓搓,忽地问道:"这是什么,你给我洗什么?"
  那绪凑近看看:"这条应是高施主亵裤,因是红色,我怕与其他混在一起褪色,所以另放了只盆。"
  谛听立即松手,脸色苍白,暴跳:"为什么我要洗他的!?"
  那绪认真地伸出一根手指:"他受伤你多少有责任。"
  然后,那绪又看看自己眼前那只满满的木盆,微笑道:"你可以与我换只木盆洗。"
  "铛,铛,铛。"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所以小和尚开始撞钟。
  那嗔摆动小胖手,指挥游光站在打钟棒上,来回晃着敲大铜钟。
  谛听回来,一直闷头抖手。
  "成事了?"蹲地的莫涯靠着大树仰头眯眼看枯枝。
  "他是一寺之主。"谛听嘟嘴。
  "塌台。"莫涯神勇地站起身,拍拍谛听的肩,"我去试试。"
  那绪正在晾衣。
  "他不是好人。"莫涯开门见山。
  那绪不响。莫涯认定那绪还没反应过来:"他不是好人,留着怕你吃亏。"
  "知道了。"那绪一件件抖开湿淋淋的衣衫。
  莫涯有点光火,眼珠一转,眉目嘴角荡漾起恶毒春色:"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他人品不佳吗?"
  "为何?"
  莫涯贼贼一乐,靠近那绪。
  晨风习习,卷着寒意,让山青衣衫的那绪裹带着一股清凌味儿。
  "因为,我和他野合过。"莫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那绪微微地,很微微地,一愣。
  莫涯说完,也跟着愣了下。
  沉了好一会,莫涯轻咳一声,混沌笑道:"是不是要我把整个细节都说明下,你才认定他是孬种?"这笑容在旭日下太过妖娆。
  "不必了,这事容我想想。傍晚,给答案。"
  时间很快过去。
  傍晚,用饭时,那绪当机立断,椴会可以留下长住。
  一寺之主,一句灭绝。
  谛听皱眉,椴会则俊眉高挑,笑道:"多谢大师。"
  莫涯动了动嘴唇,却没有问出"为什么"这三个字。
  那绪却明白他的意思,眼波和煦:"还有些事情,我要想想。"
  最后的杀手锏是那嗔,他捧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饭碗,凝望那绪:"师兄,吃的会不够分……"
  那绪二话不说,直接将自己碗里的饭全部倒入那嗔的碗里。
  莫涯终是忍不住问那绪:"你不吃吗?"
  那绪摇摇头。
  "哥哥,我师哥,一想事情,就不爱说话。"那嗔扒了几口饭,解释道。
  岂止是不爱说话,那绪连口都不开了。
  莫涯想也不想,蹲下身,一手用筷子夹起躲在桌子底下吃小灶游光,对着椴会的脸丢过去!
  可怜的游光在半空四肢张成一个"大"字,瞬间贴在一张很大很大、还缠着碎布条的脸上。
  大头影卫高守高举人,又出现了。
  一片寂静。
  知情人纷纷在心里默哀,高举人运气很背。
  椴会悠闲地拨开额前垂落的发丝,微笑:"怎么了?有发生什么事吗?"
  高举人摸摸被撞疼的脸:"刚刚那只是什么?"
  很快,跑腿的影卫被谛听剥光,被强迫泡了个药水澡。
  而高举人的衣衫,更快地被谛听烧成了灰烬。
  谛听在衣服灰飞湮灭时,抖抖手得意地冷笑。
  而这一场鸡飞狗跳,那绪并没有参合,仍是一字不说,想他的心思。
  这样整整过了两天两夜,那绪还是没开口。
  到了第三天,莫涯熬不住,掌灯后直接去藏经阁找那绪。
  那绪正在执笔写抄《白泽图》,油灯朵火下,好似雨过天晴后,遗留在莲花瓣上最后的一滴雨露,晶莹欲坠,却始终不曾落下。
  是最动人,也是最心痒的一瞬。
  瞧见莫涯进屋,那绪依旧从容而笑,却仍没有说话。
  "你想好了?"莫涯问。
  "嗯。"静了半刻,那绪搁笔,正坐。
  "大师想清楚什么了?"
  "你想看《白泽图》。"那绪落落大方地将《白泽图》推到莫涯眼皮下。
  莫涯眼皮微微,很微微地一跳。
  "那日游戏,最好找的绝对是我师弟,可你偏偏来藏经阁。那天,你打开柜门时,我便瞧见书被翻过,我想你是看书的,正好听到柜子里的动静,才找到了我。"
  那绪不说,不等于他永远想不明白。
  "我当时问了,你却没回答,被另个话题岔开了。"是啊,另个很暧昧的话题,所以,岔开了。
  "你可以追问。"
  "答与不答,我不强求。有时,听到的东西也未必是真。"
  那绪瞳仁映照颤动的焰朵。
  "那绪,你在吃醋吗?"莫涯心念一动,有点急不择言。
第十四章


繁星低垂。
那绪花了较长时间,去读一句莫涯身上那句奇怪咒语。
心绪起伏,总如狂风飞沙不能落定,久而久之,这粒沙入了眼,拧了心般,贼疼。
反观莫涯倒显安宁,听着听着,居然睡着,磨牙的声音很响,一如既往。
东方探出一线白,慢慢步亮,那绪嗓子发涩,头倚上矮几的腿休息。
一日又将周而复始。
满室的磨牙声音,也好似有了节奏般沉淀,沉淀成了一个眼前莫涯。
都累了。
这种天气睡地上,一定很冷。
于是他靠进点莫涯,睡死的莫涯很快察觉到了暖意,一翻身,大字型趴在那绪身上。
那绪苦笑,终于阖眼入了梦。
他再睁开眼,莫涯已经不在藏经阁里。
那绪收拾妥当,发现白泽图还在,不过好似又被翻阅过了。
那绪出门,门开,秋风卷进。
这风来得真好,那绪迎风,却见——
三尺外,一袭秋香色的僧袍,在风中恬不知耻地敞开,说得再损一点可以说是洞开,释放出大英雄的威风。
"那绪看!"某物什挺挺隽拔。
莫涯,这匹没套缰的野马,站在晨光下,张大双臂,正对着那绪,直接给他来了个雄霸的单刀赴会。
那绪甚是美好地停滞在那端,默默地望莫涯盛举。
"不做红尘一条龙,便做欢场大淫虫。"莫涯挑眉朗笑。
流氓疯子,有疯子思维和流氓的行径,非一般人能够理解。绝对的!
瑟瑟西风里,出众一枝春色傲立。
周遭秋色,一派行云流水。
反差过分鲜明。

冷风没止,那绪慢慢走过去,一板一眼地替莫涯将袍子拉好、妥妥帖帖地穿正。
"怎么说,我也算是翘楚吧。"莫涯抱住那绪,身子被冻得挺冷。那绪只好由他,这么紧密相靠,总归会暖和些。
"你等了多久?"
"不短。"
那绪叹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莫涯贴着那绪笑:"我是不信这里没人爱这样玩。如果,你以后遇到了这样的暴露狂,你就说,那玩意不怎么样,还好意思拿人面前来摆,丢人!记得,表情要很鄙夷。"
那绪脾气还是好好的:"你那个玩意不怎么样,还好意思拿人面前来摆,丢人!"
莫涯愣住,眨眨眼,尔后,危险地一眯:"你什么意思!"
"那绪反应慢点,学得却不慢。"那绪莞尔。
"我对你那么花心思,你应该夸夸我!"莫涯伸手去探摸那绪跨间,"大师,出家人应当诚实。"
"莫施主,你,分外夺人。"那绪善气迎人,不过双耳根微微发烫。
"大师,我好像听到你心跳如鼓了。"
那绪脸色微变,稍稍推开莫涯,转了话题:"莫施主今早那么高兴,是看见什么了吗?"
昨夜的话题,好容易重新起了头。
莫涯手没放开那绪,捏在指间把玩,继续荒唐。
流氓不开口,佛也猜不透。
那绪抽气,又后退一步。
"莫施主……"
"我看到的第九重门,果然和我听来差不多。那绪,我为此而来。"莫涯目光炯炯。
是,他在宫里听到关于第九重门的传说,他为此而来。
第九重门,那绪记得。白泽图上是有记载,曰:门开需咒,从开启者之愿,送之至达任意天地。门开有因,门关为果。天地无从入,神魔无从管。
寥寥几句,整个虚幻得紧,未必是真。那绪皱眉,他并不相信。
"我这样能来,自然是这样能回去。"莫涯欢笑靠近,逼得那绪形影不离,"那绪,你不是我的救星,你是我的运气。"
如果第九重门真的存在,真的不假,运气再好点,他就能回去了!
"白泽图记载未必是全真。比如记载游光,就不属实。"
游光,又唤野童,喜夜游,类狸。尾八枚,身浮半空,头显微光,其表天下瘟灾之相,见其避之。
"为什么不对?"
"那绪篡改了一点。"那绪坦言,"游光不祥,对人无存戒心,容易被捕获。避开就好,无需诛杀。"
"我不懂了,那关门什么事情。"
"那绪能改,他人也能。"那绪笑里暖意,比他体温更胜三分。
可惜,这份温暖不足以让莫涯贪恋,孩子气的兴奋,骤然灭了。他一手地将那绪推倒在地,眸光讥讽冷漠:"果然,你不想帮我。"

旋即,莫涯掸掸肩,跋扈离开。
轻松哼调,他一口气走出寺庙。山间野菊簇簇,开得正欢,游光站在淙淙作响的山溪边,照自己的尾巴。
他见莫涯路过,连忙挥爪招呼:"莫涯,这里这里!"
"做啥?"莫涯寒脸问。
"我有点事情想请教你。"游光和人接触甚少,明显不会看山水。
"说吧。"莫涯蹲地。
"我……我还有三年二月零七天就满三百岁了,就能化成人形啦!"
"恭喜。"
"谢谢谢谢,莫涯,你说那绪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游光细语,声音越来越轻,到了尾音几乎不可闻。
"我这样的。"
"嗯?"
莫涯晒太阳,妖孽地一笑:"他喜欢我这样的!"
游光甚是羡慕地打量莫涯,尔后讨好地靠近莫涯一点,坐上自己尾巴,忐忑地对指爪:"你说,那绪会介意他与我年龄上的差距么?"
这回,莫涯注目了游光好一会,严肃道:"你、太、老、了。"
只一下,游光被震住,久久说不出一句。
莫涯无所谓,非常自我地扯开衣领,欣赏自己锁骨下的伤疤。
这时,谛听突地现身在他们身后,提着个破铜锣,呐喊:"开会开会,都给我回去开会!"

万佛寺开会,谛听主持。
参与的人不多,除了莫涯和游光外,还有那绪、那嗔、瞎眼椴会。
高守因病,不在开会之列。
莫涯没走进屋,只冲那绪妖孽地挤眼,靠门蹲下,做半截挡风板。
那绪欲言又止,这刻听得谛听说话:"最近外头盛传有妖孽作怪,是只貔貅,专门喜欢挖食世间灵气的眼睛。我想确保大家的安全,准备封寺。"
"何为封寺?"椴会问道。
"就是禁门令,大家不能擅自进出万佛寺。"谛听答道。当然封寺一说,自然有独特的门道,但椴会毕竟外人,谛听只是知会一声,不便细说。
"貔貅是啥?"那嗔猛嗑瓜子。
游光举爪,强烈表示自己知道,要求回答。
"多可爱的宠物啊,可惜不会说话。"谛听摸摸游光脑袋。
游光立即垂下爪,埋下头。
是事先说好的,如有外人在,游光只能冒充一只寺院小宠,不能说人话,严禁扰民。
"貔貅神通异常,能吞万物之灵,且只进不出。"那绪粗略回答。
"为啥只进不出?"那嗔又问。
"那是因为貔貅没屁 眼。传说,他吃的越多,屁股就越大。"莫涯补充。
"那会不会大到,走不出这扇门!"那嗔惊叹,激动比划。
谛听大笑道:"有可能,绝对有可能!"
"哈哈哈哈,大屁股,大屁股!"那嗔笑得肚子发疼。
椴会面无表情,隔了许久才温和道:"请问何时封寺?"
"后日吧。"谛听安排,"我们要准备下吃喝。你若不想呆,可以现在下山。"
"椴会想双目能看。"椴会立即表态,愿意留下。
谛听蹙眉,瞪了眼椴会,转问那绪:"一寺之主,你的意见如何?"
封寺主要原因是谛听不会分 身 术,人若在外找貔貅,万一寺院有事,他是鞭长莫及。
他的想法得到那绪的赞同,散会后,那绪只问谛听,为何不请高施主参加。
谛听神秘一笑:"他不是病了嘛!"
这只是借口。
其实,谛听心里一直不解,高举人既然武功纯正,为何当日貔貅只挖了妖狐眼,没动他分毫?
这事绝对另有蹊跷。
尔后,大伙开始分工,其实就是列吃的清单,那嗔最激动,游光憋了很久不说话,只冲那绪做表情。
那绪只得对椴会道:"你眼盲,不用帮忙,回去休息吧。"
椴会闻言点头起身,那绪想为其引路,却见莫涯抢先一步:"我来吧。"
那绪犹豫了一下,愣愣地瞧着莫涯搀椴会出屋。

出门几尺外,椴会忽然一笑:"我还以为那绪有多了不起,结果,他就像戏台上当背景挂着的那块素布,平凡无奇。"
没等到莫涯的回答,椴会唇角又微妙一弯:"反正他们挺忙,我又独居一屋,你,来吗?"

"要去……问白泽第九重门?你,不是玩笑?"谛听手环胸,倚墙问。
"嗯,不是玩笑。"
"你又不是不知道白泽如今是什么情况,他成日爱窝在什么地方。"
那绪没回答,眉梢眼角蕴藏坚定。
"这人疯癫入骨,你也跟着闹。"谛听望向窗外,话里明显"这人"指的是莫涯。
那绪低头继续给白泽写信。
谛听绕着那绪转,苦劝:"我怕你姑息养奸,最后为救人,把自己给倒陪进去。"
"都是救人,需要有区别吗?"
谛听顿了顿,重新拧上了眉:"你该去瞧瞧椴会那屋,发生了什么。"
……

该如何形容那绪看到的?
反正,屋里满是血腥味。
门被推开时,椴会飞扬的鞭子,正落在莫涯已经血肉模糊的背上,且响声甚为清脆。
那绪生生顿住。
莫涯见那绪站在门口,一愕,旋即挑衅狞笑:"我让他打的。"
入骨疯癫才是催命。
那绪皱起眉。
外头月如钩,空气异常凝重。
椴会听到动静,止了鞭,斜斜转回身,好似漠然等那绪反应。
月光泻下,缓缓地幻下碎碎的银色尘粉,平静地向那绪汇拢过来。
"出去。"那绪罕见一怒,挥宽大衣袖,银尘随他的话一滞,在空中无限扩散,凭空炸出一朵小小银莲花,椴会被一片花瓣"送"飞了出去。
尔后,碎散,尘落满地。
刹那,屋里血腥味被清刷干净,只剩下云破天清的味道。
而被弄出去的椴会,很久才坠落到地,不巧,正掉在高守的跟前。
头的大小开始恢复正常的高守不解,问椴会怎么了。
椴会笑着起身,似有若无地掸掸身上尘土:"没什么,只是这一番戏耍后,觉得那绪大师,离西天不远了。"

屋子里,莫涯大咧咧坐地,转转头颈,任背后血淋漓。
那绪走近,莫涯双腿忽地箍住那绪的腰身一记回撤,夹住那绪同自己一起倒地。
那绪一手撑地,一手托着莫涯腰,不让莫涯的背全部着地。
"你真会照顾人。"言毕,莫涯的嘴对着那绪印了上去。
周遭银尘开始蒸腾而上,融化回月光,眼里的景致,也好似因其而扭曲起来。
那绪抿紧嘴,茫然盯着莫涯,似乎,在思考。
"在生气?"莫涯垂目,吸吮那绪的唇。
吻略略衔诱哄,而背后温热的血却湿了那绪一手。
那绪纹风不动。
殷红的血从他指缝间滴下,在地上溅开小小一朵血花,微沫的腥味儿又覆上了心。
"你不是说陪我吗?陪呀。"得不到回应,莫涯睁开眼,双眼布满恶毒的红丝。邪乎得紧。
"好。"那绪回吻莫涯,两人磨擦。
莫涯的手顺那绪的腰一路下滑,手指寻对地方,慢慢厮磨那傲物。
不是干柴烈火,便是天雷地火。
看似,要乱时——
袈裟半褪的那绪突然扶正莫涯,深深一个呼吸,手指在空中凭空划动,眸中冷然的情 色无人能敌。
少顷,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印。
"去!"那绪并指,印瞬间打在莫涯身上。
"来!"在莫涯还没回过神时,印反噬在了那绪左胸口之上。
印一返到那绪,便燃起熊熊红焰。
那绪吃疼,后仰脖颈,长发散落,貌似有点疼。
焰苗颤动,就在那绪的胸口慢慢在烧炼出浅红的花纹。最后,艳 火灭下,烙印犹新。
是咒,那绪给自己下了咒。
那绪咽下几乎翻滚出喉头腥甜,站起,背上也开始鲜血纵横,血在滴落前,伤徐徐印进皮肉里,刻入骨中。
"我无法懂你。但是以后,是苦,是乐,你我并肩。"那绪笑容很浅,而这笑如冰屑下的梅花吐出芳华,天寒地冻里让人眼见到暖意,明艳动人。
随后,一记漂亮的倒地。
非常傻,非常傻的一个好人,很随便地结了个破印,却没有详细解释用意。
但某人的神情传达给莫涯一个信息。
这次结印,算是那绪真金白银地陪葬了。

夜空里,施施然传出焦味。
是……灼情咒。
原主的喜怒哀乐,皆会反噬中印之人。
谛听脸色白得更盛,他一提气冲进屋子。
远处的椴会舌舔唇,神秘地在高守耳边笑问:"高兄,不如在所谓的封山到来前,我们下山赌几把如何?"
"好啊!等天亮我们就动身。"高守负手迎风,淡定应下。只因之前银两输得太多,有了外债。试想如有椴会撑腰,自己的赌运肯定会好许多。
椴会莞尔,抬起头,满心期待这次非常可口的下山游。

翌日。
椴会推说下山半点私事,高大人从房顶一纵,飘然落地,相当义气仰脖道:"他个盲人下山不易,我助他一次。"
故此,高大人在前面引路,椴会在后面慢跟。
人走到半道不久,山间开始起雾,高守发现不大对劲。
"刚刚还是好天气,怎么起雾了?"他纳闷扭头,身后的椴会不见了。
"椴兄,椴会老兄!"高守揉太阳穴高吼。
雾越来越浓,白茫茫的远处发出一记怪叫。
高守警觉地眯起眼,拉开开杀的架势,他冲着空气干吼:"来吧。"
"高兄……"隐隐高守听到椴会不确定的呼唤声。
"椴会?"
"是。"传来惊吓过度的回复。
"你站在原地别动,我马上过来。"节骨眼上,高举人还是义薄云天顺声冲刺。
"嘭"撞上了一棵大树。
撞得七荤八素的高举人摸着高起的额头,继续跺脚:"别怕,我来也!"

隐藏在浓雾里的妖兽,忍不住狞笑出声,伸出舌舔舔嘴角。
眼睛,他就是要灵性的眼睛。
第十五章


"什么叫做灼情咒?"
夜半露重,莫涯蹲在那绪窗下,垂着手问正在抄经的那绪。
"便是有难同当,以后施主身上受了什么苦楚,贫僧也会感同身受。"
"那我现在哪里不舒服啊大师?"
"施主浑身都痛,而且腹中空空头晕目眩,需要吃些东西。"
窗下莫涯不响了,慢慢直身,趴在窗台:"和尚你是真爱上我了呢,还是有病,跟我一样有这个没事找罪受的毛病。"
"贫僧只想将施主的心病治好。"
"我想我说过了,我来这里并不是要治病,而是想大师你替我打开那第九重门,送我到我想去的地方。"
"第九重门之说并不可信,施主的心病却是非治不可。"
"我没钱付诊金。"
"那绪替人瞧病,从来无需银子。"
"可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佛爱众生,施主并不欠我任何东西。"那绪抬了头,说的话虽然无趣,但眼神温和,内里真有佛家的慈悲。
"靠。"莫涯后退,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无法承受,拍了屁股准备闪人。
天边半月朦胧,有个人穿着白衣,正起势准备翻墙。
"半夜爬墙,非奸即盗。"莫涯很贱地磨牙。
结果墙上那人回头,离这么远果然听清了他的话,冲他一吐舌头。
"果然是你这个顺风耳。"莫涯伸个懒腰,也冲他吐了个吊死鬼那么长的舌头,转身回屋挺尸。


南边半山,就在前方。
谛听停住脚步,站在一棵大树枝头遥望。
方才他在寺里,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凶兽叫声,方位应该就是这里了。
果然,就在半山的栗树林里,这时候正腾起一股凝白色的妖雾,范围不大,但内里东西悉数被它吞噬,连片影子也捉摸不到。
"你放心我来救你!"雾里面高举人的声音依旧义薄云天。
"杠头!"谛听嗤之以鼻,想了一想,还是放个信号给那绪,这才动身朝雾里掠去。

能够蔽人双眼的雾气,可对于谛听来说,却完全不是障碍。
他有一双能够听风百里的耳朵,进到雾中,精神益发集中,甚至能够听见白雾缓慢流淌的沙沙声。
雾里的凶兽似乎也知道他到来,很快在雾中隐形,一点也不发出声响。
于是谛听凝神,满耳只听见高守那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循着这声响他慢慢靠近,已经快要摸到他脚边,却突然听见了一声极细的响动。
很近,那是脚步踏碎树叶最微末的声响。
谛听急速扑前,果然,跟前一阵疾风略过,带微腥的兽息,那凶兽已经发动,锐爪直取高守双目。
"退后!"急促之中谛听大吼,一把抓住了高守后背。
两人急速后退,那凶兽扑空大怒,干脆转向朝谛听冲来,咆哮风至,很快就把谛听扑倒,牢牢压在身下。
"你是死人么,过来帮忙!"谛听咬牙切齿。
雾里腥风四起,那凶兽的双爪越按越紧,抓住谛听双肩,深深切进了他皮肉。
"我来了!"那厢摸不着北的高举人再次大吼,因为形势危急,这一次发力也猛,以风萧萧易水寒之势前冲,撞上了前头一棵大树,彻底撞晕了过去。
"该举不举,你这该死的蜡枪头。"谛听大骂,勉力挣扎几下,想要缩骨脱身,最终却是徒劳。
肩头那双利爪越刺越深,有只在钉穿他的肩骨之后生生拔出,沾着他微温粘腻的血,慢慢抚上了他额。
谛听大叫,想起那些尸首脸上的血洞,不禁肠胃翻涌。
"那绪……!"他将这两字施尽气力嘶吼了出来,有如握着最后的稻草。

"破!"
就在谛听绝望的时候那绪稻草应声赶到,手间佛珠裹挟咒语,携风而至。
白雾顿时消退,佛珠上沾有那绪鲜血,光华渐甚,劈向那凶兽脸孔。
凶兽一怔,谛听乘着这功夫连忙缩身,从他爪下堪堪逃脱。
"是貔貅,它就是貔貅!"谛听急退,缩回那绪身后。
远处莫涯的身影也渐行渐近,瞧热闹不遗余力。
那绪神色凝重,十指缓张,做出最高戒备姿态。
那貔貅咆哮,不知是否对他有所忌惮,神色有些犹豫。
"后会有期……"片刻之后他低喘,声音挑衅而模糊,然而后退却是极快,一转瞬已然踏上林梢。
一切又回复平静,只有那白雾绕林,拖下一条长线,白练般迤逦而去。
"高施主?他这是怎么了?"过半晌那绪才说话。
"他没事,有事的是我。"谛听怕疼,这会子早蹲下了身去。
"椴会呢?"那绪又问。
"救命……"似乎与他应和,山下这时起了动静,椴会呼救的声音缓缓升了上来。

"我不要吃药,你再逼我喝我死给你看。"
约莫一个半时辰过后,万佛寺内,一向英武帅气的谛听立着眉,正在床上后退。
"这个药不苦,真的。"那绪这个谎撒得有气无力。
"信你我是傻子!"
局面陷入僵持,那绪没有法子,搁下碗叹了口气。
"不如我来劝他。"旁边一直立着的高守这时突然说了话,很贤良地接过碗来:"大师你脸色不好,先去歇息吧。"


"我绝对不喝的。"
等那绪走后谛听扫了高守一眼,再次强调。
"其实我也讨厌喝药……"难得高大人居然有些扭捏:"还有……谢谢……你救了我。"后面这句几不可闻。
"哼。"
"不如你休息下,想喝水么?一般失了血都想喝水。"
"我想睡,但是很疼睡不着,不如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不会讲故事。"
"那唱个歌。"
"我不会唱歌。"
"……请问高举人,你到底会啥。"
"主要会吃饭睡觉和练功。"高守很老实地眼观鼻下。
"…………"谛听无语,翻了个身,实在忍不住疼:"那你讲讲你们横山派,我的妈,给我分分神也好。"
"哦。"高守略顿,大约是在整理思路,好半天才开口:"我们是横山派,不是恒山派,横和恒是不同的。"
果然不会讲故事,狗屁不通的一个开头。
"我们门派以前很昌盛,可因为练的是童子功,到我们这里就没落了,连上我,师父一共才收了五个弟子。"
"你有师兄弟?"谛听笑:"他们待你怎样?"
"我入门最晚,开始他们总欺负我,后来就不了。"
"后来你神功大成,把他们全打败了?"
"没有……"高守垂头,说起本门的悲惨往事,难免还是讪讪:"后来有天他们一起下山,一起去逛了那个……妓院,然后……,就一起全破了功。"
"再然后呢,你师父把他们赶出门去没有?"
"没有……"高守哭丧着脸:"师父把他们各打了十大板子,把他们留在山上,封他们做了前后左右护法,要我以后好好照看他们。"
"为什么要你照看?"
"因为本门的人破了功,元气便会大损,比病人还要不如。"高守欲哭无泪:"可是……他们胃口却还是很好,还很挑食,顿顿都要吃肉……"
谛听咳了一声,不知如何安慰他是好,只好道:"你还有你师父呢,你师父这么大年岁,肯定是个绝顶高手。"
"他武功的确很高,尤其轻功,在不发病的时候,绝对可以排到武林前三。"
"发病?"
"嗯。他年岁大了,常犯糊涂,经常施展轻功上到我们那里的千年古树树顶,然后忘了怎么下来……"
"然后呢?"谛听硬憋住笑。
"然后我就要上树去背他,那时候我轻功不好,也不大会爬树,经常爬到一半掉下来,还每次都是脸先着地。可怜我本来长得也还挺俊,现在……,却是不大中看了。"
谛听捶床,给他逗得伤口也不觉着疼了,只问:"那后来呢,你轻功就这么练了出来?然后受不了了?所以改行替人盯梢?"
"没有……"高守抱着头:"咱派的护法们能吃,师傅又要瞧病,眼见着坐山吃空,我这才出来挣钱。可怜我好不容易混了个好差事,却又被派出来跟这么个变态的主,眼见着差事就要丢了……"说到最后泪花直泛,真个比苦菜花还要苦上三分。
"可怜见的。"谛听到最后顺势,也没法子了,只好伸出伤手去拍他后背,算是安慰他。
"也没什么……"高守这厢叹了口气,正想对自己的血霉横山派生涯做个结词,却看见谛听突然竖直了耳朵,伸出一根手指,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别说话。"谛听凝声,似乎听到了些什么。
"第九重门……,太岁……,咒……"他细着嗓子,似乎跟声重复了两句,转瞬却又听不清楚了。
"快。去找那绪,告诉他我好像听见了白泽的声音,而且他还提到了第九重门。"过了一会谛听道,伸手去催高守:"快点,这家伙神出鬼没,你快去快回!"


进到那绪房间,高守费了好大的劲,才算把趴在桌上的那绪摇醒。
"什么事?"那绪抬起头来,脸色煞白。
"是谛听,他说他听见了啥……白泽在说话,还提到了一个什么门,他喊你快去。"
"好。"那绪起身,将手支在桌子,却无论如何也克服不了眩晕和心口那异常的烦闷,最后只得低声喘气:"我一会便来,只一会,你让他等我。"
高守听话回转,才进门,就看见谛听已经下了床,一边穿鞋一边龇牙咧嘴,疼得不轻的样子。
"那绪好像很不舒服,让你等他一会。"高守闷声,想着谛听是为救自己才落的伤,终于没憋住,弯下腰来替他拉上鞋帮。
"给自己下灼情咒,跟个变态同甘共苦,他当然的是很不舒服!"谛听起身,搭着高守肩头:"我可不能等他,白泽这家伙多少年才出来一次,去晚了我怕连他影子都摸不着。"
"白泽是谁?"
"万事通一枚,不如你陪我去找他,万一他撒腿跑路,你帮我揪住他头顶心的头发。"
高守垂着头,想了一想,放弃自己必须盯梢莫涯的念头。
知恩图报,所谓侠道,他是个根深蒂固的武林棒槌。
"愣着干吗?帮我系上腰带,快呀!"结果那边谛听跺脚,果然是一幅大恩人姿态,顺风顺水一点也不心虚地使唤起他来。


山下小镇,最最破落的客栈里头,椴会半靠着桌子,陋室当中依旧一副贵族姿态。
"事情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他说了一句。
房间里面还坐着个人,背光,似乎心情低落,听他说话,只爱理不理地回了声哦。
"白泽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房门这时咣咣大响。
椴会没有作声,看了一眼白泽,脸色凝重,随即身形一闪,流光般一个白影,片刻已跃出窗去。
白泽没有表情,还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坐在张三条腿的椅子上面继续抠他的指甲。
"踹开!"门外立着的谛听支使高举人。
高举人内功深厚,飞起一脚,本就不结实的大门立刻碎成了八瓣。
"野蛮人!"满屋子腐臭气的木屑飞扬,屋里有人幽声,慢慢站直,竟是一个面相十分朝气的少年,披着件耀目的孔雀蓝长袍。
"找我有事?"白泽冲谛听一笑。
……

"第九重门,能顺启者心意,达洪荒远漠。"从白泽那里出来之后,谛听第三遍重复这句,依旧不可置信:"你说,这世上还真有这种门,能送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他一个小毛娃的话你也敢信。"高守嗤之以鼻。
"这个小毛娃,在这世上活了起码已经两千年,上古黄帝时代,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没出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了。"
高守愣住,眨眼睛努力消化他这句话。
"是的,他不是人,是只通晓天下的神兽,而且是只嫌恶自己活得太长,动不动就要自杀的神兽。"谛听的这口气非常之长:"所以说,他的话,不仅我信,这天底下怕是还没有人不信。"
"哦。"高守的这句非常敷衍,因为看见一间赌坊,明显的有些心不在焉。
"我能听见骰子翻面的声音。"谛听笑眯眯。
高守的眼睛顿时发亮。
"那绪警告过我绝对不许赌博,可没说过不许我帮人听骰子啊。"谛听继续笑眯眯,推了把高守:"走,我们进去,赢了钱咱去摘星楼,包下顶楼那间天字房,我要窝在它家那张狐皮毯上,睡在全城最高的地方,舒舒服服听他三天三夜的八卦!"


——他只是喜欢听八卦而已。
同一时候,还是那件破落客栈,白泽垂目,正握着椴会的右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的写字。
——你能确定他没听到我们的对话?
盲人椴会在纸上回复,字写得有些走形。
——他是听到一些,可没听到最要紧的。
——你确定?
白泽就有些犹豫,半天也没有落指。
夜下椴会抬头,脸孔迎光,渐渐透出杀气。
——我不想他死。
白泽连忙在他手心划字。
——我不让会让他死,只是让他听不见,永远永远,也别再想听见。
在侧头了片刻后椴会终于落笔,握笔的姿势优雅至极,慢慢慢慢的,将这一句最终落到了纸上。


"吴员外的三姨太,正商量准备跟名角柳如絮私奔,还准备把吴员外家卷空。"赢了钱窝在狐皮毯又喝着玫瑰香片的谛听心满意足,听人壁角听到两颊飞红,喝了酒似的兴奋。
一旁高守蹙眉:"你难道不觉得你天赋异禀,应该做些更加有意义的事情?"
"你堂堂横山派的大侠还不是好赌,而且逢赌必输?这个世道,各有各的恶趣味,咱放轻松,谁有别说谁。"
"我还有正事。"
"盯梢是不?三天一封密信捎回京城,还必定凌晨的时候放鸽子。你知不知道那位变态莫施主已经雇人专捉那只鸽子,你的密信……,从没有一封到达过京城。"
"你确定?!"高守瞪圆眼,额上抬头纹出来,一张苦瓜脸立时又苦了几分。
"我确定!"谛听扬声,脸上荡满坏笑,腿架上脚踏,正想奚落他几句,却突然神色一凛。
"白泽这家伙在说什么……,嘘,你千万别作声,我来听听,声音压得这么低,什么事情鬼鬼祟祟的。"过了一会他道,屏住了呼吸,听到了一些,又似乎不大分明。
"纳色岭……第九重门。"到得最后他终于捉到了要紧处,有些不可置信:"第九重门……无所不达的第九重门,高守!我可能知道它在哪里了!!"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一山的树全是红的?"三天之后,到达纳色岭的高守非常纳闷,拿手不停抓头:"是枫树么,是枫树的话也该谢了啊,这已经是冬天了。"
"嘘……"一边谛听又架上了手指:"别说话。"
"你又听到了什么?"
"不是。"难得谛听居然也正色:"我什么也没听到,这点非常奇怪,诺大的一座山,居然一点声响也没有,连声鸟叫也没。"
"也许鸟死光了呢?"
"那风扫树叶的声音呢?你别告诉我树叶也掉光了。"
两人就这么闲话着一路往前,慢慢到了山口。
很平常的一座小山,站在山下略略抬头,就能看见山顶。
唯一奇特的就是山上风景。
明明季节已是深冬,可山上却是红枫遍地落叶萧萧,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派秋景。
一路踏着野菊,谛听和高守顺着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往前,慢慢上了山。
安静到诡异的山,两人的脚步似乎踏着虚无,一点声响也没曾发出。
一开始两人还在交谈,可到了后来,谛听踏着碎叶,却发现连自己的心跳声也开始变得微弱。
这静寂的山岭,好似是有魔力,在吞噬一切流动的声响。
谛听觉得不对,可也没看见什么具体的危险,所以脚步未停,很快就爬上了这座小山的山顶。
山顶并非平地,似乎有个湖泊,高守和谛听踏前一步,终于是看见了这纳色岭尽头的光景。
眼前的确是有个湖,可里面铺着的却不是水,而是暗褐色带诡异香气的泥沼。
泥水泛着气泡,在不停地翻搅,一刻也不得安宁,因为里面伏着至少上百只马不像马长着一只独角的动物,正在彼此交缠,扭动呻 吟。
其身躯洁白如玉,长尾乌黑、飘然曳地,映着火枫之色,尤为撩人。
高守恍然,这里,竟然是这种动物集体交 合的领地。
谛听头疼,隐约觉得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这种动物。
"应该是在白泽图上见过。" 他捧着头,明明已经在喃喃自语,可出了口的话就好像轻烟,被风一掠转瞬就没了声息。'
周遭的一切这时开始有了变化,不可名状的一种变化,似乎是气息流转,有个鼓胀的气泡突然破裂似的那种感觉。
谛听仍捧着头,在脑中回想自己看过的白泽图,慢慢的,终于是有了一些映像。
这些曾配着图片出现的文字慢慢在他脑中清晰。
还有就是那绪曾经说过的话:"駮,喜欢在冬天群
交,因为数目繁多,本身食虎,发声如战鼓,而发情时的声响更加委实吓人,所以其王一般都会布下噤声结界,吞噬方圆数里的声响。"
"所以这里才会这么寂静。"他终于明白,看了眼高守,轻声一句。
"所以什么?"那厢高守回头,一派木然表情,这一刻,竟然好像听见了他说的话。
在它们领地的中央,结界的中心,高守竟然听见了他这轻得不能再轻的呢喃。
——难道说噤声结界已破?
这个念头方才在他心头流过,那空气之中微妙的流转转瞬却已到达顶点。
结界全破,似一根尖针刺破了最后的屏障,所有被掩盖吞噬的声响,就在这缺口迎面朝谛听扑来。
上百头声如惊雷的在呻吟嘶叫,那声浪如万道利剑,一下悉数刺穿了谛听那异常灵敏的耳朵。
厮时,谷内枫如血。


第十六章

入耳的那瞬,好似世界万物之声,悉数贴在谛听的耳膜处开炸。
谛听抱住头,仰面倒地,发出一声惨叫。
谷内,红叶随风在旋,一直在飘,无法落地。
意乱情迷的场面,一下肃清。
几只地上的駮翻了个身,不悦地站起,向后退开,估计是母的。
而另外的駮纷纷扭转了头,看向谛听与高守,估计是公的。
谛听依旧抱头,身体稍稍发抖。
谷里每一道轻微的之声,对谛听而言,都如利针,穿刺着他的耳朵,无孔不入。
谛听实在熬不住,幻出了原形。
神兽谛听,形如駮,无角,全身若乌云压远山般——凄艳的黛色,染得眉目烟绡。
头部毛长垂,巧妙地掩住了双耳。
如果不是因伤,抖得厉害,可算一派丰神。

风不止,枫叶依旧在飘。
高守迟滞在原地,突如其来变故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而对面恼羞成怒的駮略微低下了头,将锋锐的角尖对向了目标,前蹄十分不耐地刨地。
相当不善的味道。
傻里傻气的高守终是反应,上前一步,对着駮做了个江湖上的长揖:"不好意思,我们路过……"
没兽回答。
高守耸肩,继续解释:"大家是爷们,我非常理解你们,好事被搅,任谁都恼羞成怒……"
这时,谛听已然缓回了气,虚弱截口道:"高举人,快逃。"
话音未落地,駮已经笔直冲向了谛听。

风里,红叶终究落地,只是一颗血珠比它先落一步。
紧接,第二颗,第三颗,血珠渐渐串成血线,滴答落地。
而谛听嘴里的高举人,有型地卡在了駮与谛听之间,挡住駮的去路,双手抓住最靠前駮锋利的角。
血继续从他指缝渗出,沿着駮角而下,渐渐凝聚,然后落下。
个性憨直的大侠高手,终于出手了。
"别怕,有我!"高守回首,冲谛听一乐。
人如谷里的风,很有干劲。
这位高手俨然为谛听竖起了一道保护的墙。

可惜谛听心里非常清楚,现在敌众我寡,很明显,这道墙其实少刷了四个字:螳臂挡车。
谛听吃力地换回人形,踉踉跄跄地站起:"这是我们神兽之间的问题,你快走。我能扛!"
说完逞英雄的这句,谛听轰然倒地,不省人事。

纠缠不清的駮开始侧目,有点摸不着头绪。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高守吸气,推开两駮,随后转身,背起昏沉沉的谛听,黯然消魂地说了一句话:"放心,你还有我。"
接着,高守打开两脚,摆开架势,准备杀出一条血路。
他正全身斗志冲霄时,围攻的駮,却突兀地分左右散开,让出了一条路。
而路中间,孤零零地横着一只駮,高昂着头。
僵持间,白色的駮化出耀眼的白光,白光渐渐散开,跟前的駮眨眼化出了人形。
居然还是个银甲帅哥。
银甲帅哥走近高守他们,高守防备出招,却碰到了结界,将他震了开去,连带谛听一起飞弹得老高,身 体几乎是纵飞而起,在将树枝折断了好几根后,又直直地跌落下来。
眼见人就着地,谛听咬牙,强撑最后一丝清明,在半空拼命翻身,再次化出兽形,用脊背将高守稳稳托住。
"駮王……"
这次重创,绝对够呛,谛听说了两个字,顿然眼一黑,身体飘然歪斜,彻底昏迷不醒了。

"我当谁胆那么肥,原来是谛听。"银甲駮王说话了。
"你想做什么?"高守又重新背起谛听。
駮王朗笑:"你闯我地盘,反问我想做什么?"
"我刚刚解释过了,我们是路过。谁愿意看这么有伤风化的一幕。"高守嘀咕。
"哦?"駮王高挑一边的眉。
"没有没有,我是说祝你们生活幸福。"
"三个时辰。"
"什么?"
风里银甲玎珰,帅哥伸出三根手指:"我说我给你们三个时辰,让你们先逃。如若逃出我们的地盘,我就当这事从未发生,如果没呢——"駮王微笑,"你就会知道,什么叫有伤风化。"
高守拧着浓眉,迟疑不语。
银甲帅哥冷笑了声,摇摇手指:"你们没有选择。人,要懂得惜福。"
"我数三开始。"駮王微微一笑,"一……"
高守扛起谛听,撒腿就跑,卷起一道狼狈的风尘。

駮王漠然看着他们走远,才缓缓扭过脸,道:"出来吧,叛徒。"
须臾,山丘后走出了白泽,仍旧一身孔雀蓝纨绔模样:"多年不见,駮王这'叛徒'一说,从何而来?"
"你找人编修白泽图,等同自毁灵界生灵,不说你是'叛徒'又是什么?"駮王冷笑。
"我有我的理由。"白泽笑得无辜,皮相却显耍赖。
"找死的理由?"駮王反唇相击。
"算吧。"
"你若想死,我一刀结果你。"
"来吧。能死在灵界战神之手,荣耀也。"白泽大方张开双臂。死,他从来不怕,甚至期待。如果能死的话。
"白泽,你为何要毁我的结界?"駮王自是厌恶他这点,却又有点无奈,便别开眼,转问其他。
白泽笑笑,"还是那句,我有我的理由。如果你看不惯,真的可以来杀我。"
駮王不说话。
白泽将手拢袖中,欢笑道:"既然你找到了我这祸首,可否请阁下饶了谛听?"
駮王牵动嘴角,阳光下,银甲闪耀着冷冰的光:"相识千年,你何时见我说话不算?三个时辰后,你自然会知道答案。"

只有三个时辰。
只有……三个时辰。
高守一边玩命地奔跑,一边还时不时地安慰谛听:"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还有我!我会保护你!我们有时间……"
信誓旦旦,声如洪钟,让刚刚清醒的谛听头又炸裂般奇疼。
谛听不动声色地变回人形,用手捂住耳朵,中肯道:"駮跑得比千里马快很多、很多。"
"我的轻功不弱!"高守仰脖,顶不服气。
谛听沉默了一会,转转眼珠,浅笑道:"今天是初几?"
"嗯……初八。"
这回回答的声音不响,谛听的头依然奇痛。
谛听强忍住疼,笑呵呵道:"初八,太好了!高举人,我想到办法了,你先停下歇息会,我慢慢与你说。"
高守喘气,望望天色:"边跑边说吧,不能浪费时间。"
"哦,"谛听也跟着看看天,远处,暮云绕树,"我刚想起纳色谷南边有个侵月湖,每月初八都会来羽人来此沐浴。"
"你说什么?"声音不小。
"羽人,就是带翅膀的人,怎么你不信?"谛听皱眉,将头稍稍后仰,悄然与高守保持距离。
"信。"
也是,今天见识过那么多半兽人了,能不信嘛!
"你听我说,羽人会脱下自己的羽衣去沐浴,你趁机拿了他们的羽衣,必须让他保证答应送你离开后,才能离开。"
"是我们两个人。"高守提醒。
"对,是我们。让他答应送我们离开,才能把羽衣还他。"谛听笑得很平和。
高守嘿然:"我小时候就听过类似的故事,没想到是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我留在这里等你,你快去办。"谛听头疼如鼓敲。
"我背你一起去!"
谛听不耐闭眼:"高举人,你一个人跑,会快很多,等你勾搭上了羽人,再来救我。"
"可是……"
"万一我们去迟了,羽人飞走了,怎么办。"谛听有点恼火了。
高守迟疑。
"快去啊!"谛听推搡高守离开,"记得,是最南面。见了湖一定躲好,耐心地等,别让羽人发现!"
终于,高守跑远。
谛听吸气,在地上拾起一片枫叶,手指蘸着自己耳朵缓缓流出的血,在叶上画了符,口中念咒。
带血符字的枫叶在咒语中,像是赋予了生命,灵活地飞了起来,直冲远方。
谛听轻笑:"那绪,但愿你得了信,能赶得及来救高举人。还有,你一定能保佑我能拖住駮王哦。"
接着,谛听继续蘸鲜血,画出他的血阵。

山雨欲来。
谛听伸了个懒腰,准备开阵,举目却见数丈外,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很快,黑点逐步放大。
谛听失笑。
很不幸,高守飞奔回来了。
"真对不住,我记错了日头,明天才是你说的日子。"高大人焦躁地挠头,中肯道歉。
谛听的脸瞬时薄了一层冰。
他试图深呼吸,没想到,一口气没补上,耳朵在"嗡"地一声响后,顷刻听不到任何声音。
全谷,无声无息。

高守正色,过来拍拍几乎石化的谛听:"没关系,你我,并肩作战。"
雄壮誓言,谛听却没听见,但他瞧高守的唇片翕动,大概能猜出意思。
于是,谛听含笑,向高大人勾勾手指。
高守把头凑近,谛听咬牙使出吃奶的神力,掌风没头没脑劈下,直接一记,"砍"晕高守。

随后,谛听提起高守两脚,直接拖进三尺外的矮树林,隐藏灭迹。
再待他步出树林,眼前已是千军万马。

"现在开阵,好似没了可能。"谛听呐呐,心里有点惋惜自己的血,白流了。
为首自然是駮王,嘴角挂讥诮的笑。
"灵兽做事灵兽当,不关那凡人的事。"谷内枫叶飒飒,谛听挺直脊背,足显几分凌厉。
"你,有点意思。" 駮王望向谛听,兴致盎然。
一片枯叶飘落,落于駮王脚边。
駮王上前一步,将枯叶踩碎:"也好,我愿你与你单打,赢了我,便放你们走。"
可惜,谛听听不见他的话,也不做回应,直接纵跃而起,身如大鹏展飞,手里绽放光芒,光无限扩撒,化作道道银钩,直冲駮王。
"雕虫小技。"駮王浅笑,自他掌心发出一束金光,光慢慢聚集伸长——
最后,凭空一把月色的长刀浮现。
神刃。
鬼斧神工。
駮王飞身,迎战!

神兵空中相遇。
迸发出无数寒星,撕裂苍穹。
谷风,随之,突兀澎湃。
其劲,无与伦比。
血红的枫叶,也随他们斗气而动,盘旋浮动起来。
谛听抬手,在额前结出咒印。
在空中,飞舞起来的霜叶幻出龙形,穿梭在两人之间,护住谛听,与駮王欢斗。

几场交锋后,駮王叹气:"我玩腻了。"
言毕,霸道的杀气凌厉劈下。
一方天地,顷刻炸开去。
叶龙,灰飞烟灭。
谛听重重摔倒在地,左肩爆开凄艳的血花,整个肩膀几乎骨屑肉碎。
三步外,駮王举起刀,挑眉笑道:"到此为止吧。谛听,你死定了!"
月下,寒光凛凛。
长刀劈下,开山之势。
"贫僧妄言,不会是今朝。"
月光里,駮王与谛听之间,凭空出现一张薄薄的符纸。
刀风劈开符纸的瞬间,纸面迸出一个苍劲的"佛"字。
同时,駮王被这字发出光,震飞出几丈开外。
而符纸散发出的碎光,则回撤,依附在谛听身上,抵挡任何攻击。

駮王起身,抬头。
只见,袈裟飘扬。
"你是谁?"
"贫僧,那绪。"回答之声,清雅如叶尖朝露。其人,清如明月,却让人不能逼视。

駮王眸子闪出一道寒光:"那绪?你就是那个修整《白泽图》的和尚?"
"正是。"
"久仰久仰。"駮王眉心一动,手腕一转,长刀脱手,笔直向那绪飞去。
那绪捏咒,发出强光,暗夜的天顿时亮如白昼。
刀再次被震飞出去,斜插入地,微微发颤。
駮群开始愤慨,骚动不安。
駮王脸色也如身上银甲一般雪白。
"得罪。"那绪缓缓走过去,扶起重伤的谛听。
谛听指指树林,却说不出话。
那绪了然:"我们去树林。"
"和尚你想这么一走了之?"駮王再次拦路。
"今日之事,无论原委,贫僧希望到此为止。"那绪语调温和,神色坚定。
駮王眼波一动,收回刀:"和尚,你若能如传说中一般,叫出本王之名,万事可以商量。"
那绪从容展笑:"杯雪,你何必执迷不悟?"
杯雪,乃駮王的名。
駮王抿唇,当即挥手,駮群立即左右分散,让出一条路。
那绪好脾气地道了谢,正打算走,却又被駮王杯雪唤住:"和尚,佛曾得八部天龙,知其弱点,收服座下。他日《白泽图》完成,我灵界,又会如何?"
气氛再一次凝固。
这刻,林里发出一声吼,高守跌跌撞撞地奔出来,抱住一根大树杆,直冲向駮王。
跑过那绪后,高守忽然转向,又跑了回来,仔细看看谛听,随后身子一软,戏剧性地又倒下了。
谛听笑得呛出一口血。
那绪叹气,又扶起高守,侧过头,答:"贫僧没想过,不能回答駮王。"
"我以为你会说幽深的禅语,没想到……好,本座等你答案。"
第十七章


谷外。
高守一掀开眼皮,就看见一只有很多尾巴的小动物,亮爪怒指着一只有很多脑袋的大鸟:"我没嫌弃你九个脑袋,你倒嫌弃我九条尾巴了!麻姑鸟,不要以为你是白泽的宠,就很拽的样子,别太过分了……"
高守闭了闭眼,他没听错,这团毛讲的是人话。
反正,自从他进了万佛寺后,看到的没几个是正常的。
比如,这么多群春的马一翻身会变成人,比如谛听也会变身……
是,他后知后觉得有点太晚了,已经完全没了大叹惊奇的机会。
可是,没办法。
高大人在心里摊手,耸肩:谁让他是高手呢,世间高手淡定是应该的。

"高施主醒了?"那绪扭头,冲他颔首。
高守揉揉头颈,只见脸如白纸的谛听靠在一边昏睡,他担忧地问:"他怎么样?"
"伤得挺重,我想尽快送他回昆仑。"
"那快走啊,还等什么?"高守立刻拍拍屁股站起身。
"这只鸟是新孵化出的,太过年幼,驼不动我们几个。"
"我带他上路!"
"你们两个也不轻啊!"那绪为难。
高守瞟出个——难道你要抛弃我眼神:"那你想怎么样?让他一人这样昏迷回去?"
"自然不是。"那绪看向游光,眉宇温和。
游光眼闪泪花:"我不要离开你嘛!"
只有这个办法。
所以,很快,游光和谛听被抛上了九头鸟的背。
麻姑鸟呼扇巨翅,上天了。

高守抬头,一直看到飞鸟没了影,才低下头,瞅着腰际,懊恼道:"糟糕,逃命的时候,把钱袋弄丢了。"
静了一会,那绪缓缓一笑:"真巧,贫僧走得匆忙,也没带足盘缠。"
"那你带了多少?"
"不名一文。"那绪伸指头。
"……"高守无力地垂下了脑袋,他决定继续淡定,笑看风云。
"放心,此去路途不远,贫僧又会化缘。"那绪给他鼓舞人心的浅笑。
高守勉强负手,傲立天地道:"言之有理。再说,吾乃影卫,风餐露宿,小菜一碟。"

"哗啦"一声。
木桶上方呈现画像的水帘,突兀跨下,水溅一地。
白泽扶墙,笑得喘不过气:"对不起,我没忍住。"
一旁,那嗔心满意足地啃着包子;椴会文质彬彬地晒着太阳;莫涯蹲地,脸露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看来,那绪要过几日回来。"白泽敛袖低咳,这几个,真太不给面子了。

"嗯……白泽爷爷,你的宠真不经用,才两个人就不能坐骑了。"那嗔打了个饱嗝。
"小肥球,你说什么?我看着很老吗?"白泽当即竖眉。
那嗔嘴张得老大,师兄教育过自己要尊老的!
"嗯……你不是很大年纪了么?"叫太祖爷爷都不过分啊!那嗔稍稍委屈地瞪大眼。
"叫哥哥,否则腰带拿来,我去自尽!"白泽风流地仰脖。

此刻,山门发出一阵紧叩声。
那嗔拍拍脑袋,大呼:"我忘记在蒸烧卖!"没说完,便一头扎进了厨房。
椴会是个瞎子,他一动不动,无时无刻不体现出自己是个瞎子。
而莫涯则眯起眼,慢悠悠挺了挺腰,宛然置身事外。
真是几千年修来的福分,让如此行云流水般的灵兽,替他们开门——
白泽悻悻然向寺庙门口跑去。

山门外,站的是个塌鼻子的胖太监,外戴冠,半瘫靠着围墙,吁吁喘气。
"真难得,封山了,公公还能找到这里。"白泽笑道。
谛听封山,万灵难扰。
整个山如同迷宫,能找到这里真不容易啊不容易,也不知道这位公公走了几天,走丢了多少名手下当垫背。
"给我口水喝。"胖公公虚脱,直接挂在白泽的脖子上。
……
不久,宦官喝完水,开始有了气力,赳赳从袖子里取出份卷轴:"圣旨到!那绪跪地接旨……"
"他不在。"大伙异口同声,没有人跪地。
下一刻,胖太监手里的圣旨已被莫涯劈手夺过,只剩下他像棵光秃秃的老树,伫立寒风。
莫涯目光掠扫,侧目问道:"皇帝要封那绪当国师?"
莫涯笑笑,手指弹卷上的字:"圣上想刁难吗?"
"不是,不是,是真的出古怪了。"塌鼻子的胖公公连忙晃手,"大古怪!"


残月夜,最是妩媚。
温泉坠华池里,水暖,人更暖。
一帮凯旋的将士在此寻欢作乐。
池中美姬优雅如蛇,双腿以最原始的方式,缠住男子的腰。
水池里的眉月,碎了又合,合了又碎。
月下,美姬手里的空酒杯轻轻晃动,最后杯掉落池底,再不复见。
尔后,萎靡没有一丝一毫缓下来的征兆。
水暖人醉的当口,领头将士突然站直了身,喝道:"你是谁?"

众人放眼望去,池边角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不速之客,一身墨色,风帽遮脸,人形纤美,难分雌雄。
横纵沙场的干将们,久经沙场,遵循不动如山原则,一动不动,静观其变。
而来人也不慌张,慢吞吞走近,褪下了风帽,一头青丝立时顺下,如绸委地。
委实惊艳。
不等他人反应,来人已经舀起一瓢水,高高举起,缓缓翻倒在身上。
寒夜里,全身卷带着一小股白色的蒸气,悠然而上。
随后,他对着赤身的领将,勾了勾手指:"我需要你们……"

"就这样……一夜之间,三座城的精壮男子全不见了。"胖公公吃饱了饭,开始说真相,为了渲染紧张诡秘的气氛,他还不停地对大家抛媚眼,勾粗肥手指,"全不见了!"
白泽扶额,敢情上苍嫌那绪在外,寺院冷清,特意派了个太监来暖场啊。
"那是什么妖怪呢,要我师兄去抓?"
"是狐狸精。绝对是只千年的狐狸精干的。"胖公公老道地总结。
白泽终是没忍住,微笑道:"公公可知灵界有一种灵兽,名为:绸吗?"
"什么愁不愁的!"胖公公撇嘴。
而小胖子那嗔激动了:"啊!那个绸,会不会师兄的那个那个……"
白泽摸摸那嗔的光头,赞同道:"我猜也是他,这只,看来还是等那绪回来收服比较好。"
"恩恩恩。"


夜深了,人终于散去。
莫涯则拉住那嗔笑呵呵地问:"你师兄认得那个'绸'。"
"认得。"
"是……他相好?"
"啊?"那嗔愣住了。
"男的么?"
那嗔连连摇头。
"女的?"
那嗔摆手。
"难道是人妖,不男不女?"莫涯嗤了一声,算是在笑。有点意思了。
"是可以说不男不女,"那嗔挠挠光头,"否则怎么说是绸呢!"
绸——白日为兽,夜里化人形。血肉之躯,却雌雄不论,唯王者能雌化,拥有生育下一代的权利。
莫涯扬起眉,他想起来了。
《白泽图》里有说。
似乎有点麻烦。
莫涯歪头想了想,最后皱眉。
自己,是不是太看得起那绪了。
"哥哥……"那嗔见莫涯脸色不大好看,打岔问道,"你不舒服?"
莫涯捏捏小那嗔的脸:"好像是有点胃酸。不过,没事。哥准备去找皇帝评理,要出门几天,告诉你师哥,不必担心。"
说走就走,莫涯永不回头。
那嗔郁郁,这年头,为啥谁都不爱带盘缠?
随即,小和尚顿悟,世间,人各有志。

翌日清早,白泽低头在河边用找树蛹,喂鸟笼里的画眉:"这么说,莫涯去一人做事一人当了?"
"应该是。"椴会静坐一旁,面无表情。
"你又打算跟去?"
椴会别接话。
白泽极浅极浅地笑起:"我允你来,是让你撮合他们,不是让你来插足的。谛听这事,我已经破例帮你为之,却再没有下次。别再儿女情长般地搅局了,而且,痴情这东西,你,不适合。"
"……"
白泽目光悠闲扫过椴会,态度倨傲:"你说是不,貔貅?"最最要命的一句。
椴会感觉对方的话,如利剑一般凛然,直接洞穿灵魂,令他不能随意动弹。
须臾,椴会露笑:"我都趁机对那绪用了春药,可惜没有得逞,这个和尚非常难弄,你确定他将来会心甘情愿地做那事?"

白泽停下,不找虫蛹了,直接放下鸟笼,将笼门打开,紧接自己猛地转身,闷头扎进冰冷的河水深处,久久不肯抬头。
河边的椴会也不慌张。
都一把年纪了,还没事闹自杀玩。
真不愧是七日一自杀的神经灵兽,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水底冷绝。
呼吸越来越弱,在频临死亡的一瞬,白泽看到了未来。
终于,他在水底大笑。
没错。
那绪,会心甘情愿!
在,不久的未来。
画眉欢飞出笼,鸣声悦耳。
冰凉的日头下,霜屑璀璨。

月泊树间,寒气凝重。
莫涯夜闯皇宫东侧,所谓熟门熟路。
见到皇帝时,这只妖孽正提着短刀,刀刃闪耀着寒光,滴着血珠:"你朝校尉的衣服真丑。"
看架势,似乎死了不少卫士。
正在喝茶的天子皱起眉,终是叹气:"你说过很多次了。"
莫涯一乐:"哦……那请圣上找机会改改吧。"
的确,莫涯以前也这么提过几回,然后便四肢伸张平躺在龙床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找乐子;而这次莫涯没有。
"你找朕就为说这个?"
"当然不是,为你的圣旨。"莫涯斜斜靠着墙,掏耳朵。
"高僧要抗旨,找你说人情?"
"不算。"莫涯正经,"我来替你解决这个问题,还了你的人情债,你也别为难和尚了,如何?"
"你不怕妖怪?"帝王奇道。
莫涯对此嗤之以鼻。
只要是血肉之躯,他怕什么。
第十八章 上

沉了寸旬。
皇帝莞尔:"亵渎得如何了?"
"花招出了不少,总算有点眉目,不过,没能掐住他的要害。"莫涯回话。
分开数日,他就没怎么刻意去想那和尚,只是经皇帝这么一提,他便开始去想。
如此一想,觉得甚是相思。
记忆里的那绪样子有点模糊,感觉又好似——他昨天还见过。
"与高大人报告八九不离吧。"莫涯点穿。
皇帝又开始装糊涂,转问道:"你一个人除妖能行吗?"
"你把当年我带的家伙还我就一定行。"莫涯笑。
又隔了一会,皇帝看着莫涯,问道:"不睡吗?"
莫涯又笑。
皇帝剜了妖孽一眼,自己睡觉。

躺下的皇帝闭眼,回忆当年——
莫涯的出现,出人意料,而且很有个人风格。
穿着古怪的衣衫,带着黑乎乎看不懂的铁器。
保护皇帝的所有卫士,统统傻眼。单看这个不速客身上的配置,就能断定,是个具有危险性的狠角色。
拿下这人后,事实证明,他人很贱,嘴巴更贱。
就因为这个吃了不少苦,只是这家伙命硬得狠,骨头更硬。
怎么会玩上的,皇帝认为并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莫涯他体力很好,经得住折腾,经得住——干……


夜漫漫流过三更。
天,开始下起细雪。
莫涯单独靠着窗棂干等到天明,也不怕冻。
以前他是杀手时,经常这样,他不睡觉的最好记录似乎是:五天四夜。
反正不重要,反正也记不得了。
就好比回忆里,他大多住在脏乱的小木屋。
什么时候学习杀人,印象十分模糊。
接受拳打脚踢,是他生活一部分。
人很奇怪。
越难生存,他就越不会想到死。
至少他是。
终有一天,左柟用枪杆子敲敲莫涯的头,问他:"会笑吗?"
动作、表情很明确地告诉莫涯,这不是玩笑。
莫涯只冷冰冰地白了左柟一眼,然后才笑。
左柟也不含糊,枪甩力挥下,将莫涯左脸整个被抽肿。
接着莫涯的两腿掰开,被干了一次。
穿刺尽情后,左柟伸手捏捏莫涯沾有白液的□□,笑着说:"开眼了吧!杀人和□□一样,讲技巧的。以后,表现得卖力点!"
后头的生活,其实和原来差不多。
只是有左柟压到了莫涯身上,莫涯身体多流了一点血而已。
被玩多了,莫涯也习惯了各种花样。
至多至多,他在最叛逆期,会拿着喷漆罐,在"发扬女权,男女平等"的广告牌上,补充上那么一句:反正都有洞。
总之,莫涯不怕死,却是要这么活下去。
他自己都不能解释原因。
翻翻古今有个字眼,来诠释他的行为,就是:贱。
时光飞逝,渐渐地,莫涯的骨架越来越精实,他开始乘骑在左柟身上,享受自己硕贱的人生。
心理学专家,会注释他的心情,叫做——斯德哥尔摩。
狗屁!
回想到这块,断层。
莫涯左右开弓抽了自己几个嘴巴。

心忽然一痛,隐隐的。
那绪皱起眉,放下手里的经书,走出门外。
外头,高大人还是占房顶,孤单地饮风餐露。他见那绪出来,便潇洒跳下,问他何事。
那绪笑笑道:"高大人,这几日贫僧总心神不定,想找处安静的地方施法,向白泽问下寺里情况。"
"白泽?问他做什么!不是和你说过?这人鬼鬼祟祟的,如果不是他,谛听也不会受伤。"高大人挺不服气地否定,"这种坏人,你个出家人不该搭理。"
那绪对此没有争辩。
谛听受伤,与白泽有点关联。这事,高守确实说过。
谛听施法求援,那绪当时正苦于"远水不解近渴",恰恰白泽出现,慷慨提供坐骑。于是,那绪将一些事情交代完,就匆匆赶来了。
没想到,其中还有丝许曲折。
更没想到,那绪没有带钱。
还好有好心的有缘人收留,否则他们找个像样落脚的地方都困难。
而,事实究竟如何,那绪本意是见到白泽问问清楚。
只是,刚刚的心痛……

"贫僧还是不放心,要不,我向这家主人借匹马,我先赶回去看看究竟?"
"人家虽然信佛,却也不是大富大贵人家,怎么会轻易把马借你?"
"贫僧是借,又不是不还。况且,有高大人留下作保……"
"你让我留下作保?"高大人截住了那绪的话。
"是啊。"
高大人拢起眉头,盯住那绪:"大师,我记得你们佛家不是有句话,叫: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吗?"
"有。"那绪颔首。
高守就等那绪说这句。那绪这"有"字刚滚出舌尖,他便得意地昂高了头。
"只是,"
"什么?"
"此处,不是地狱啊。"那绪后一句话跟得异常诚恳,也异常顺溜。
高大人顿时表情复杂了,这脸就和临了上阵,却突然不举的新郎官一样。
"那绪大师,你找地方联系白泽吧。"
第十八章 下

第二天,莫涯理直气壮地向皇帝讨他的武器。
皇帝口头应下,不过依旧坦言自己不放心莫涯的安全,决定再挑选几个精英陪同。
莫涯嗤笑一记,却没怎么和他拧。
雪断断续续地下。
一言九鼎的天子却久久挑选不出人。
前有挖眼的妖怪,后有绑架的妖精。没有大手笔,谁愿随意去送死?
"我一人能单挑。"莫涯无所谓。
"君无戏言。"
局面僵了几天后,无聊的莫涯蹲在雪地里,正想心事,内监一路小跑带来了消息,影卫高守回来了。
是了。
他已经到了这里,影卫不赶紧跟过来,便太失职了。
"高守人呢?在哪里挨罚,我去看热闹。"
"没罚。他负了重伤。"
"重伤?要不要紧,会不会死?"
"还好还好,听说是遇到了挖眼的妖怪,高大人骁勇,恶战三百合,眼看要把妖怪给灭了。谁知妖怪使诈,伤了高大人;高大人拼死保住了眼睛,负伤逃离魔爪,终因体力不济,差点野死雪里……"小内监唾沫飞溅,说得非常精彩。
莫涯闭了闭眼,问道:"后来呢?"
"高大人运气是好,正好有个医术不错的人路过,给他疗伤。高大人深知自己影卫的使命,不敢耽误,在托这个好心人把他送回来了。"
莫涯又闭了闭眼。
这,太假了。
"这么说高大人没事?"
"没事。吃一顿,睡一觉,就好。"
"那个医术不错的好心人呢?没走?"莫涯问。
"暂时走不了,安排他暂住含清院。"
"为何?"
"名医说高大人用的是他家祖传的药,不外传的。所以,要等高大人痊愈了再走。"
全是瞎话。
莫涯隐住笑,只道我去会会那医术不错的人。
说完,丢下碎嘴的太监,一个人快步穿过贼长的游廊,向西面跑去。

含清院处地偏静,却不是挺大,莫涯很快见到了那人。
那人背对莫涯,洗白的棉袄,居然不是僧袍袈裟。
往日随意的束发,今朝被挑高绑成马尾,有点像道士手里拂尘,宽大的衣袖偶尔冷风鼓动。
带点脱俗的意味。
而身材轮廓亦属清逸,淡然地融进这片雪白天地间,就好似一张洁净的宣纸被无意滴落了点极浅的墨,确实存在,并不突兀,且非常——自然。
果真是那绪。
莫涯眯起眼,蹲地,手捧起一握冰雪,捏出个雪球扔那绪,同时吼道:"大师怎么来了?"
迟钝的那绪果真中招,他转过身,对莫涯道:"不放心,所以施点法术打听到你近况,于是来了。"
"你欺君?"
"主意是高大人出的,贫僧只是适当地提醒了他我会治病的本事。"
"全是高大人编的?"
那绪想想:"小僧不才润色了些修辞。"
莫涯仍旧蹲着,侧昂起头:"不说这个了。我与你翻老账。"
"什么帐?"那绪反应不过来。
"大师啊,去纳色谷三天的路程,你却走了那么久,总不见还,这是为何?"
"白泽坦言,开门的口诀在先师抄录的《心经》里,一共七本。只是,先师当年几乎将经书都赠了有缘人。贫僧记得有经的几位檀越,正好住在与纳色谷不远处,反正出来了,不如顺路去借下。"
"真的那么简单?"
"是。"
"不对,你在逃避。"莫涯缓缓站起,叹气,"你故意避开我,和尚,你果然是爱上我了。"

没等那绪回话,莫涯已经向他走去,边走边开始脱衣服。
"你在做什么?"天很冷啊!
"脱光。"
冰雪天地,走到那绪近前,莫涯已然脱得精光。
"天很冷。"那绪不满地拢起眉。
莫涯没吭声,只一把松开那绪的腰带,只是松开,却不是解下。
随后,他蹲下身,慢慢从那绪的袍底钻了进去。
如此冰冷的一个人,与那绪紧贴。
松垮的腰带完好圈住他们两个,结结实实。
天寒地冻,与子同袍。

那绪叹气,体贴张开手,环住莫涯。
怀里莫涯真的不暖和。
就知道那绪会心软,这个和尚实在太有趣了。
莫涯笑了一声,将脸凑过去蹭那绪的耳朵。
两只手更不安分,用力地撕开袍里的底服,衣衫撕裂。
莫涯笑意更深三分:"谁说只有受的衣服好扯。"
不久,赤体相贴了。
那绪低眉。
彼此鼻尖点触鼻尖,莫涯闭上眼,口里伸出一点点舌尖,去舔那绪。
舔上那绪唇后,莫涯嘴角微翘,伸手霸住他,使自己更加贴近,不让那人轻易退开。
"很想我吧?"莫涯睁开眼。
四目相对,对峙了很久。
那绪终于吻住莫涯。
两人口对口开始辗转吮吸,口舌纠缠。
莫涯的手悄悄下移,把自己已然高高抬头的□□,与那绪的并列在一起。
"大师,你积极点嘛,给点饿虎扑食的效果。"
莫涯□□,双手搓弄,钻木取火的方式。
恶毒地摩擦,越来越张狂。
雪园,清冷。
霏霏雪雾伏在两人身上,隐隐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燥热。
渐渐地,彼此的气息都开始粗重。
硬碰硬了。
掌间,两根都是。

不知谁开了头。
唇舌间大口大口地舔吸,都如饿傻的婴儿,拼命使出吃奶的劲头。
□□让眸开始深沉,逐步没了焦距,神情开始恍惚迷茫。
眼里只留彼此的影,没有道理,只见深深痴迷。
莫涯的嘴缓缓下移,湿润的舌轻轻刷过那绪的锁骨。
很快,那绪的锁骨全然温湿。
周身肌肤赤条条的碰触,感觉很好。
那绪身体线条都相当美感,如行云流水,非常、非常地流畅。
这让莫涯感觉愈加兴奋,他将手移向随意抚弄。
同袍里,一股激情的味道。
两男人的欲望还是贴腻在一起。
摩擦岂止是生火!

终于,他们倒在雪地。
"冷吗?"那绪问。
不可一世的莫涯手挑一撮雪,舌头轻舔了下,随后果毅地把冰冷的雪,润湿了自己的□□。这等寒冷,让他全身一抖。
"这样,很容易就进来了。"莫涯很道德地介绍。
那绪咬牙,妄图撑住清明,要起来。
莫涯两腿紧紧夹住他,舌头舔掉嘴角留下的冰屑,冷冷道:"就这里,我又不是没这样冻过。你要不要我,一句话。"
那绪蹙眉,胸口的咒开始痛,鼻头有点发酸。
为何他就是知道,若不进去,莫涯是种绝望。
若是进去了,莫涯会是得逞的奸笑。
那绪埋下头,人在莫涯耳边低语:"我要你。"
沉下身。
莫涯弓起身接纳他,完美的嵌入。
那绪吸气,入的那穴,冷极。
雪慢慢融裂,陷下,裂出了浅浅几道冰痕。
莫涯整个背感受雪地刺骨的寒,而身上的人却火热火热。
偶尔飘来的雪花,在那绪脸上融化成水,晶莹的珠水顺着他脸颊,缓缓滑落。
完全坠离时,莫涯用口衔住,然后,入腹。

棉袍起伏,由慢到快。
缓缓推送,那绪感觉紧裹他的甬道不再冰冷,而是开始发热,越来越热。
莫涯依旧配合,迎接那绪每每撞击。
悸动太多,结实的棉袍,被越扯越松,越扯越松。
莫涯微微眯起眼,感受那绪□□在体内逐渐嚣张的硬挺,手摩挲自己的挺立,有点昏昏然,蚀骨销魂呻吟声,一声紧接一声滚出喉口。
音色哑然。
没错,在这之前,他是志在必得;而现在,他没想到是他赢了。
莫涯稍许睁大眼,看清眼前的那绪;却清楚地瞧见那绪眉间出现了一颗罗汉珠,罗汉珠隐隐发出温润珍珠白光。
那绪把探得愈来愈深,身体愈来愈烫,眉间珠光却愈来愈黯淡。
莫涯努力抬起身,一手抚上那绪眉间的额珠,一手不停□□自己。
这是莫涯第一次见,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亵渎得快点,再快点。
"那绪……"
棉袍被拉锯力扯烂,寒风里,白花花的碎絮如雪在飘。
心如击鼓。
顶顶销魂那瞬,莫涯拼命弓起身,让肉体充分交缠,那绪欲望在他体内悉数喷射,焚烧殆尽。
而他额间的罗汉珠霍地反亮到极点,旋即四下崩裂粉碎,灰飞烟灭。
珠溃散那刻,好似耗尽所有修为,那绪最终昏倒。
莫涯玩味地笑,也是第一次见,尽欢后昏倒的攻。
风里依然飘着点点零星的雪。
虽然背有点冻僵了,莫涯暂时还不太想动。
这时,雪地出现个小小的雪丘,雪丘一路向他们移来,末了,雪堆突起,钻出只类似猫样生物,胖嘟嘟的身材,溜圆的眼睛,金灿灿的毛。
说它不是猫的原由是,它额头有颗不小的菱形黑曜石,身后头有九条尾巴,能做孔雀开屏样。
这只会遁雪的小肥"猫"抖落身上的残雪,瞅瞅莫涯,瞧瞧那绪,忽然脸一垮,灰溜溜跑到一边角落,背对着他们,九尾不同程度的摇摆,好似在独自伤心。
《白泽图》里貌似有这家伙的记载。
莫涯得意欢笑:"绸,你来迟了!"

第十九章
昏沉沉,那绪入了梦。
梦里是黄昏,盆大的红日高悬在沙丘之上,将整个沙漠照出了一种脱俗的橙红色。
沙漠热力蒸腾。
时而风过,撩起细沙,缱绻成沙雾,乍紧乍缓。
那绪一路前行,沿沙梯层层而上,脚印深浅一双。
眼的尽头是片绿洲。
远远望去,这片绿野,如碧绿碧绿的猫眼。
走上近前,那绪才见白泽就在这一尘无染的绿洲里,背靠千年大树冲他笑:"后悔吗?"
那绪摇头:"佛家修行,不在于得,而在于舍。"
轻浮的白泽浅笑:"有不舍,才有舍。你舍的可是你的修行。"
"佛门八万四千道,此道修行门毁,可以另修其他。"
"为情修行,易走火入魔啊。"
"多谢提及,那绪谨记。"

白泽嘴角再度勾起,眼睫略微垂下,让人瞧不到一丝眸光流转:"说句实话,我喜见你俩纠葛,却未必真心见你堕落。那绪,你不舍的莫涯,万一是个刁物呢?"

这句话那绪还没回答,一眨眼,绿洲风化溃散了,白泽也跟着消失不见。
如斯美景,一瞬枯竭。
天色骤然暗下,残月压旧城墙,徒留那绪孤零零站在一座孤城门前。
寒鸦恣意盘旋万骨骷髅之上,萤萤磷火。
这座城,煞气汹涌如浪,滚滚来袭。
逆着风,单薄的袈裟犹若羽翼张开。
万物悲鸣。
连他身畔歪斜的石碑都好似在发颤。
石碑经年,布满苔藓,那绪余光可见碑上镌着字,可惜还没看清,便醒了。

一觉醒竟然睡进了屋,还睡上了床。
屋子墙角蹲着一个人,低头抱着双膝,不知在想什么。
那绪起了身,走到他跟前。
那人扬起脸,近乎黑得发蓝的眸子安静深邃:"醒了?"这十分恶毒的妖孽,此刻脸上携着一股孩子气。
很久以前,莫涯就会这么个表情,当年年少,本质天生也好,后天伪装也成,反正莫涯知道这招吃得开。
果然,那绪中招,揉乱莫涯的发,不再有坦裎欢爱后的一种尴尬。
尔后,他发现莫涯脖子上的掐痕,痕迹发紫。
"谁掐的?"那绪问。方才还没有。
莫涯朗笑,恢复流氓气质,勾下那绪的头道,嘴碰着嘴:"你老相好在外头乱吐。"
那绪眉头皱了好长会,才问:"是阿雅?"
"他叫阿雅?"
"他为何会吐?"
"他说他一看到猪肝会吐。"
"哪里来的猪肝?"

原来,太阳快下山前,莫涯已安顿好了那绪,自己也找了衣服换上,否则再这么裸下去,真会冻僵。
而不请自来的绸则一直背对他们,一动不动。
第一月光泻下,绸就幻出了人形,如瀑长发堪堪掠地,如丝如缎如绸。
绸也蹲着,四肢纤细却结实,富有朝气,漂亮了许多。
样子挺青涩,可确实美得妖精,确实不似人。
"人妖。"莫涯搓手哈气,叫他。
绸哼都不哼,径直跑过去,双手掐莫涯的脖子。
这举动让莫涯觉得他挺像个男人。
莫涯任他掐,也不失措,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还手比较及时。
可惜,要紧关头,绸对着莫涯开始狂吐,吐了莫涯一头一脸。
莫涯狂猛咳嗽,却见绸方才铁青的脸转得惨白:"你怎么了?"
"我一见猪肝,就觉得恶心,泛吐。"

给那绪讲到这里,莫涯狂笑:"他掐我,把我的脸活生生憋成了猪肝色。"
那绪有点尴尬,推开房门,没见半个影子。而院落边那个魁梧的槐树,粗糙的树干由上至下,正一路滴滴答答地流淌着酸水。
那绪走到树下,抬起头唤阿雅下来。
静了良久,阿雅才闷闷道:"我被吓到了!"
"对不住,吓到你了。"那绪诚恳道歉。
"不想同你说话!"
"阿雅,很多人不见了,是你干的吗?"
"嗯。"又隔了很久,树上的绸才轻轻应了声。
"阿雅是备战决斗,还是做了王,在挑夫君?"
"都不是。"
"那是为何?"
问起这个,阿雅忽地跳下树,扑进那绪怀里,没气质地乱哭:"王被葛天一族抓走了。我要找人去救他。"
对方相当厉害,身为继承人的他,必须勾引很多人去营救,也未必有胜算。
所以,他来找那绪帮忙。
"为何要抓你的娘?"
"他是王,我有义务救他。"阿雅摇头,不接受王是他母亲的事实。
很小的时候,生下他的绸王就戳戳他的额头,仁慈地告诫他,他是王,他是民,民不能对王过度亲近。
等他长大,他们便是有点血缘关系的天敌。
他是他们族的王,是生他下来、抚养他成长的王,也是将来他要杀掉的王。

而抓走绸王的是葛天一族。
乃上古后代,天性骄傲,孤芳自赏,他们甚至自负到不愿与外姓联姻,这点致使他们后代血统越来越糟,寿命也相应越来越短。
不久前,葛族族长发现更大灾难降临他们族群。
他们族的女人正逐渐丧失了生育能力。
自诩天人后裔的葛族自然不愿如此草率灭绝。
他们翻阅了大量古籍,终于找到拯救全族的方法。
那就是,在月圆之夜,施法重新祈求大地之母的庇护,畅饮绸王的血,让他们族女人恢复生育能力,让他们能繁衍下去,不断孕育出色的葛天一族。
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第十九章 下

阿雅说得动情,满脸凄迷,泪光悠悠转转。
"阿雅?"
"嗯?"
"别用媚道对付我。"那绪缓缓开口,语气坚定。
阿雅收敛气场,不胜唏嘘:"我口渴了。"
那绪开门找喝的,门外头却枯站着苦脸的高大人。
"圣上知道了,明早要见你。"高守说话。心里不胜可惜,那绪这么个看着舒服的人给莫涯糟蹋了。
莫涯四肢伸张,大字睡床上,飞了一眼,笑道:"大师你若怕的话,我们可以私奔。"
这种情况下去见皇帝,必定非常危险。
可惜,那绪不懂莫涯的体贴,摇头道:"不用,总归要见的。"
是啊,总归要见的。
莫涯嗤笑,不知为何,他心里就是很开心。
或许,是种胜利,或许不是。
不过,人不风流枉少年。
当然说他下流,也没关系,反正他又不会少块肉。
总之,就莫涯来瞧,外头那冷兮兮、白乎乎的雪景也变得很好很好了。

而千里之外,雪景也好。
这片雪景里有树,有井。
白泽坐在井边,静静地听井里的精"观"吹箫。
月光泻下,一抹月光溶进吹箫那位的眼里,幽幽碧绿色,是一对很美、很美的眸子。
若是大好阳光下,这眸必然鲜绿如野。
冷风贴地,偶尔卷起零星残雪。
吹的是一曲相思曲。
一曲终了,相思依是绵绵无期。
白泽舒了一口气,向观道了声谢,离开。
只身离开。

许久许久,观依旧在井边,指尖摸着箫,不肯离开。
他不善开口挽留,因为他的声音,从来不动人。
俄尔,黑暗中缓缓走出来一人。
"貔貅?"观眯眼辨认。
"是。"
来人,是只噬眼的貔貅。
"你来做什么?"
"你似乎很中意白泽啊。"
"与你无关。"
"观,你我做个交易。"黑暗里的貔貅说话轻缓,弯起的眼没有欢喜,也没有光彩。

观收起箫,望向貔貅,等他说下去。
"把你的眼睛给我,我给你这世上最迷人的声音。"月和雪柔和地映出貔貅的轮廓——
椴会。

无主的貔貅,天生是个被封印的瞎子。
若要貔貅看见,他就必须认主,必当俯首甘为役畜。
椴会当然不肯认主,却也不想当一辈子的瞎子。
所以,他问白泽,这法子是否有解。
白泽道:"你吃够灵气眼睛,就能重见光明了。"
所以,任何灵动的黑葡萄,他椴会都不肯放过,何况,他是只貔貅了。
一只进无出的貔貅。

稍顿,椴会摊开手道:"青鸾的声音。"
掌心有点点光芒,冉冉升起,在其上方,悠然转动。
在这漆夜,那星星光点,好似一朵灯花的蕊。
若仔细凝听。
可听到,高山流水间,那最清冽的水溅打溪石,水花绽放之声;山道里,轻烟绕径,浪蜂撩花饮蜜;满月夜,秋虫鸣叫。
盎然,优雅。
那是,青鸾声音碎片。

谁都知道白泽喜欢青鸾。而青鸾的歌声,天下无双。
谁都知道,自青鸾死后,白泽从此放荡。
观垂眸,原来摸箫的手,改摸自己的喉结。
用自己的眼睛,去换青鸾的声音,这笔买卖很亏。
但是,他很喜欢白泽啊。
很喜欢,很喜欢。
所以,他抬起了头,对败德的神兽浅浅而笑,道了一句:"好啊。"

只要白泽开心,哪怕他再也看不见,哪怕换来的是块碎片,也是好的。
无缘无故。
他就是喜欢了,怎么了!

又是一夜过去。
天一亮,那绪一干人就被当今皇上私下召见了。
天子倒万万没想到,那绪会这么从容出现在他眼前。
没有仓皇不安,也没有莫涯那种"我就是做了,怎么地"的屌样。
神态和人物一样,非常的简单,不复杂。
"你犯了欺君罪。"皇帝道。
"贫僧无德做国师。在世人眼里,抗旨同样有罪。"
"你自认无德,是因为莫涯?"
"和莫涯便是无德吗?"
皇上突然笑起,负手而立:"那绪,你拿什么同朕比?"

那绪沉了须臾,径自走到高守身边,忽然抬手拔出了高守腰间的配剑。
一个创举,让全场如水滴进了油锅,顷刻炸然。
"放肆!"不吃素的护卫齐齐拔剑指向那绪。
那绪则淡定地对天子道:"陛下,你要拔剑,与我对决吗?"
又一创举,让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和尚真是找死。
皇帝面无表情,匿在袖里的手,握成了拳。
只有,莫涯侧头悄声问高守:"他帅吧?"
"陛下,你要拔剑吗?"那绪再问。
第二十章 上

不得不承认,那绪这柄剑拔得很绝。
如此温吞的人,却恶狠狠地把皇帝给将死了。
让眼门前的九五之尊,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
若不拔,还是男儿郎吗!
倘若拔了,世间又会如何杜撰这位君主,说他为个美色与个男人动了干戈。这美色是个男人,而且那个男人是个和尚。
哼,这位隽朗高僧太毒了!
为帝者不能随便铩羽而归。
有时视而不见,方是为王之道。
对持依旧,僵持依然。
久久,皇帝散发出卓越的帝王气焰,坦荡道:"妖魔当道,你若能降,大师种种过失,朕……不追究了。"
那绪笑笑,把剑恭敬地递还高守,高大人心底吁了口气,还剑入鞘。
"贫僧还有个不情之请,望陛下成全。"
"请说。"
"家师生前曾为帝王家,亲手抄录一本《心经》。那绪不才,妄想亲自再抄一份,换回家师《心经》。一方面可时时瞻睹师父亲迹,另一方面,倾我所能祈福天下苍生。"
"准。"
目的达到,那绪含笑再问:"这么说,小僧可以带莫涯离开了?"
"……可以。"
于是乎,那绪缓缓路过莫涯,明目张胆地牵起莫涯就走。
手与手,十指相扣。
这份坦然,谁都模仿不来。
天地间,万物淡然。
只是一切都淡了,极淡。


一直走到无外人处,个性偏激莫涯回了神采,转过身吻住那绪。
"大师,你气势很好,不过可以再饿虎扑食点。"
那绪忍住笑,心跳有点欢愉。
唇相贴,正好在棵老树下。
这树正好是未来绸王休憩的地方。
倒挂在树上的阿雅,泰然压在莫涯的头顶上,一个倾斜,亲昵地扑向那绪。
莫涯迅雷不及掩耳推倒不是人形的阿雅。
阿雅面扑大地,莫涯再随便抬脚,准备踩下去。
"该走了,办正事。"那绪制止。
阿雅抱住那绪的大腿,鄙夷扫视莫涯:"就是就是,办正事要紧。"
远处,命苦的高守又一路跟来,再次参与征途,因为他是任劳任怨的影卫。
树上残雪簌簌抖落。
残雪拂拂。
原本,强而有力的奸情一幕,只好草率落幕。
莫涯问阿雅:"你勾搭的壮士在哪里?"
阿雅道:"兵临城下。"

葛天族城下,依山傍水。
阿雅诱惑来的手下,三百力搏虎熊的猛将,立马怒吼,兵临城下。
夜色漆黑,尽是危机。
声声讨伐如狮吼,可惜这座孤立的土城就是纹风不动。
西侧护城河边,上千只穿木甲的蜘蛛,蜂拥而来。
取回自己武器的莫涯,噙邪笑,举钢铁机枪。不是说这种狗屁种族和绸一样都是血肉之躯嘛,谁知道他们会召楼样高的黑蜘蛛。

箭离弦,良驹嘶鸣。
将士们挥利器,轮挥着去斩钢刺样的蜘蛛腿,阻止它们步步靠前。而庞大的蜘蛛吐出丝,缠住敌手,高卷,甩向蜘蛛同伴,将人踩烂、嚼碎。
爆烂的蜘蛛,迸裂出身体浆汁乱喷。
勇士的碎尸,屑肉成泥,血流成河。
所有的一切,全然壮烈地浸入大地,搅和成一滩滩恶心泥泞。
那绪结印,风顷刻如浪涛,一层层推开恶心的蜘蛛军。
进三步,退一步,不徐不疾。
远远看去,那绪就是一道非常好看的白光。

身边的莫涯就没那么斯文,他很流氓地双脚分开,不躲不闪,就是举枪扫射。
子弹如雨。
很久没有那么爽了。
子弹的巨响,活像除夕家家户户放的二踢脚。
震耳欲聋。
那绪皱眉,莫涯笑他:"你不会是想说和尚经典'戒杀生'的傻话吧。"
那绪坦然:"血肉非尘,凡生皆梦。"
莫涯舔那绪的耳根,突然,一只蜘蛛嚼断的残臂,横生掉在他们眼前。
尘埃扑腾。


另一侧,亦是血风腥雨。
阿雅长鞭在半空狂舞,一鞭接一鞭,抽向一只蜘蛛。
这只目标倒地,后进的蜘蛛不防,随即倒下一大排。
阿雅再挥,其左侧一蜘蛛吐丝,死死缠住他的手。异常坚韧丝一扯动,阿雅没意外地被甩飞了出去。
"砰砰砰"!
又是一阵吵人的炸雷响。
丝被打断。
阿雅凌空翻身,单膝落地,冷冷对莫涯道:"谢了。"
"娘娘腔别客气。"莫涯话音刚落,不料自己的一只脚也被该死的丝缠住,一路拖行,随即甩上了天。
夜风刺骨。
那绪急忙捏咒,并指断丝。
获救的妖孽在半空狞笑,反借上空优势,疯狂地向下射击。
就近的一只蜘蛛,向他扑来,第一时间用丝卷走了莫涯的武器。
莫涯趁势跳上了这大怪虫的背,对着它脑门顶心,拳头重重落下,致命一击。
接着,第二拳、第三拳……
瞬间,蜘蛛头被打得稀烂,整个脑浆如小火山喷发。
暴徒莫涯朗笑,转动拳头,得意相当。
这招怪刺激的。

这时,下方的阿雅挥动手中的鞭子,把莫涯的枪携起。
鞭一抽、回撤,枪又抛还给了莫涯。
"妞,谢了。"莫涯提枪,拱拱手。
"呸!"
站立在死蜘蛛背上的莫涯哈哈大笑,疯颠颠又跃到另一只活蜘蛛背上,继续开杀。
一只接一只。
统统对着它们的头乱轰狂扫。
枪火,流焰四射。

激斗得欢时,土城城头忽地吹起兽角。
"呜呜"声鸣,山间回荡,绵绵无绝。
风咆哮,依旧裹着一股难闻的腥味。
蜘蛛军停了停,齐齐后退,大约退到五丈外,居然忽左忽右有序开始排列了。
黑压压一大片。
"他们布阵了。"阿雅道。
没错,这群蜘蛛一边布阵,一边还在吐丝。
丝,千丝万缕。
阵,眼花撩乱。
果然,在这个世界浴血厮杀,真种小把戏。
"打呗。"莫涯舔唇,嘴角的即将干涸的浆血,微苦。
"我怕来不及。"阿雅仰起脸,懊恼望天。
乌云依旧厚重,黑夜却将漏尽。

"只有这样了。"那绪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当众竖起了中指。

潺潺血将流尽时。
白泽深吸口气,睁开了眼。
他又次看到了未来。
未来,苍白的那绪,轻飘飘地倒下,如一片孤零零的枯叶。
白泽平静地看自己腕上刀痕缓缓合拢,恢复。
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绪,你不知道吧,收集全心经后,只能给你一个答案。
第九扇门的钥匙,就是要一颗砰然跳动的心,一颗心甘情愿的心。
真希望,第九门打开的那刻,一晃眼就到了。
白泽笑起,笑得春花灿烂,眼弯如新月。
血肉皆是尘土,凡生万物全是梦。
人有阴阳。
而中指,则是人体阴阳交汇处;中指血,更属纯阳之最。
在莫涯听来,那绪所表达的意思挺简单扼要,他是想滴点中指血,从地底下招出个喜阳血生物出来,来对付眼门前这群庞大且会摆阵的"黑寡妇"队。
不过,计划还是有点小瑕疵的。
"你以为你还是处男吗?"莫涯问。
"什么?"那绪不解。
"处男的意思是……童子之身。"莫涯觉得自己,有点近墨者黑的味道。说话开始含蓄了很多。
那绪略微侧头,坚定道:"可我还是男人。"
于是,没有人再阻止此项计划了。

三滴中指血下土,泛泛大地没有动静,确切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不行吧?"莫涯愈加含蓄地置疑。
那绪没搭话,又捏捏中指,又一滴血落下。
血滴入土,溅起一朵小小的血花。
血花炸开,怒放时,大地一记震撼。
对面土城下,蜘蛛阵依旧巍巍。

嘭——
又是一记巨响。
天上的云絮,好似被这声音震裂,陡然撼散。
夜空中,月儿孤独高悬。
月光洒下光,银色的沙,细细簌簌,转眼,飞流直下。
三千尺直下。
银沙落地,刹那,风乍起。
沙土碎石,从四面八方翻飞,滚滚而来,就在这短短瞬间沸腾。
风沙声很大。
"你招来的东西会这样?"莫涯手圈嘴,大声问那绪。
"我也不清楚。"那绪手圈嘴淡定道。
说话间,月光狂洒银沙,沙风飒飒,割裂苍穹。
风里的沙石,时不时,抽打在脸上,很疼。
阿雅捂脸,跟着大声问:"那绪,你确定招来的家伙是帮我们的?"
"应该是。"那绪低下头,看看自己中指血。
而此刻,月光与沙不断穿梭交织,速度越来越快。
交织,汇集。
汇集,交织……
很快,光与沙在风中成了型。
所有的风,所有细沙,所有的光,组成了一只鸟。

粗看,是一只非常庞大的猛禽,它直冲城门,义无反顾。
双翅舒展,遮蔽天地。
光沙依然穿梭不止。

风中显现的形,越来越精细。
举目可见——
沙禽阔背上,居然还站着位手持兵刃的人,同样都是月光沙塑。
身影绝佳,风姿如神,英武不凡。
风沙成魔。
沙禽向蜘蛛阵飞速冲刺,银影人顺势将手上还没成形的武器,一记横扫。
战意浓烈。
银沙听命,卷裹着团团杀气,横着飞割出去。
只这一闪杀,蜘蛛大军崩溃。
这么一刹那——便横扫千军,庞大的蜘蛛被刮碎,残肢像秋天里飞叶一样,宛若叶落归根,紧接着,消失不见,再也不见。
又是同时,巨鸟已然冲回地面,全然没进沙土,又很快很快,也消失不见,也再也不见。真是彻彻底底,一扫而光。
又是一阵寒风,月光细细簌簌收回银沙。
只剩,太白星闪耀。
所发生的一切,不过电光火石,短短一瞬。
所有人面面相觑。
太神奇了。
那绪暗自吸气,感觉心跳异常。方才他好似看到,那月光的影在消失前曾扭过头,匆匆瞧了自己一眼。
而这一眼,好似充满杀伤力,让他的心很不舒服。
"你以前卖过血吗?"愣了良久,莫涯问。
"没。"那绪平静而答。心,却依旧乱跳。
"别轻易去卖。"

一片沙烟后,万籁寂静。
城下一片宁静,城门紧闭。
什么都好似没有发生。
空气里只残留着一丝丝肃杀味。
阿雅忧伤叹气:"天亮了,我们还是没有攻破城门。"
"我们先休息下,再说吧。"那绪说完这句,终于支持不住,倒地不醒。

城抢依旧存在,牢不可破。
然而就在恶战时,谁都没注意到。高守已经充分发挥了影卫的优势,偷偷从另一头爬上了城墙。
高守就是高手。
不知不觉,摸进城里。
他本想可以杀过去,可以和那绪他们来个里应外合。
后来想想,觉得他只要救出绸王就成,以逸待劳多好。
于是,高守大人用刀架人脖子的招数,找了个引路人。

不久,他看到了绸王。
绸王住的不是牢房,而是一座宫殿。
绸王完好地端坐在芙蓉帐前,光溜溜的,□□。
见高守进来,绸王依然什么也不穿,光着身子站起。
屋内香浓,温暖缠绕。
如隔雾,观花开。
光滑的皮肤,修长结实的腿,金麦色的皮肤,一切的一切如阳光夺目。
很难形容这样的美,不妖孽,不娇弱,不脱俗,就宛若春风吹拂大地,万物复苏。
如平原上冉冉升起的旭日,如此和煦,无可抗御。
这美没有侵略性,而是一种容纳。绸王什么都不做,却好似已经大方地向人打开了自己身体,让人甘愿下跪在他的两腿间,对准他的殿堂,做出最虔诚膜拜,反复膜拜。
空前绝后。
身体产生灼热竟然可以如此原始。
没有淫靡,也不带圣洁,由衷祈盼最原始交融,这种冲动如高守此刻的心跳,一声紧过一声。
心被撩动,没有狂野,没有缠绵,只有勤奋的干。
风吹草低,无牵无挂。
人面桃花,有声有色。
这一刻,天地间什么都不存在。光阴流逝,在这里算个屁。只有孕育的气息,无时无刻地律动,才最真实可信。

一念间,高守那作为男人的标志直直挺起,傲立天地。
不是迷惑,是期盼。
祈盼彼此□□,水乳相融。
而是让其为自己孕育出新的生命,这才是天经地义的事。
最初生存的意思,恒古不变。
"告诉我,你现在最想的是什么?"突然,绸王微笑。
==============
第二十一章 (上)
本章有不河蟹,希望别口口。

区区一个问题,让高守嘴巴张得老大,迷茫了大半天,脑海翻滚出了却是谛听的笑容。
——不举的高大人,可记得你是横山派的。
"我是举的!"高守不自觉低语。
"嗯?"
"我想谛听。"
"很有意思的回答。"绸王笑得动人,无声无息收起法力。
高守脑门心顿时一片清凉,醍醐灌顶:"原来你没被挟持。"
"也算也不算。"
"怎么说?"
"逼阿雅显示实力,与我一战。"

天大亮。
晨光居然有些刺目,那绪吃力地睁开眼。
这次醒来的地方不错。
有军帐,有被褥,人不会冷。
看来,有手下替人干活,还是不错的,不必风餐露宿。
下一刻,莫涯戳戳他的眉间,笑:"醒了?"
那绪颔首。
"那个阿雅被我扔上大树睡觉去了。"莫涯又道。
"哦。"
两人目光交汇了一会,那绪轻轻掀被,莫涯钻进被窝。配合默契。
不出所料,莫涯挺冷。
那绪眉头没皱,靠近了眼前不自爱的人,给了点温度。

莫涯笑容扩大,无限扩大:"大师,你昏迷的时候,我与那娘娘腔交流我们□□的过程。我忽然想到个问题,你当时是不是知道树上的那个家伙当时就在附近?"
"我知道。"回答得非常流利。
"高僧阁下,是不是想借此打消他对你的念想。"
那绪又颔首。
"那绪,你行房的理由,不够专心,有点过分。"莫涯笑得欢畅无匹。
"一举两得,不好吗?"那绪说话。
莫涯眯眼,他知道那绪是真心提问。
在那绪的理论里,他的行为,没有错。
只是。
只是,有时眼前这个人的淡定,是种波澜难惊的无情。
被窝里,缓缓地释放出一股男人特有的麝香味。

"太冷了,再运动次吧。"莫涯开始扯那绪的衣衫。
裸裎后,莫涯居高临下,有力骑乘。
是一次笔直的坠落,那绪嵌入,立刻,没预热的磕磕碰碰。
□□处,鲜红的液,隐隐渗出。
纯血滋润,一点一滴。
两个人,都痛。
连莫涯都吃痛"啊"一声叫起,二分真性,八分做作。
那绪连忙伸手,扶住莫涯有劲的腰,止住他的刻意骚动。
彼此凝视,一番较劲。让步却是莫涯。
后面的鱼水之欢,那绪做了主。
律动变得特别、特别地缓。
特别缓,却强劲有力。
吻,也是一口又一口,辗转反复。折腾到彼此呼吸不到一点空气时,那绪才放开。
他指抚莫涯的背,想着镌铭在皮肉里的咒。
胸口灼情咒,开始变化,咒花点点绽放。
俾剌芜得。
俾剌芜得……
如此妖异起伏的纹路,虽没瞧见,却早镌映进那绪的脑海;如芒刺进了心。
汹涌无止,久久难灭。
莫涯□□上的银环,依旧细细巧巧,下下上上胡乱颤动。非常扎眼,令人的魂都跟着颠覆。
忍不住,那绪喘息,支高身,嘴含舔玲珑银环,舌尖湿舔。
莫涯仰头,接受。
这口,又湿又暖。
松了口,经了风,又陡然转凉。
莫涯一个战栗,下身一紧。
夹得那绪亦发了狠,在他银环旁,噬吮出一个濡湿吻痕,浅浅红红。
莫涯垂目笑望。痕也如人,一丝不苟。
只是这种一丝不苟,又格外缠绵旖旎,异常撩人,配合那绪的律动,顶得莫涯身心非常欢畅,撩得莫涯难以把持。
"那绪,快点。"莫涯顿了顿,声声妖娆,似渴如饥。
欢爱的速度由此加紧,紧锣密鼓。
莫涯动情后仰,抓那绪的手,一并胡乱□□自己的挺立。
喘息声,兵荒马乱。
烈马驰骋,越来越快。
交互缠绵。
天地震荡。
终是一记肆情迸射。那绪上挺弓腰,猛猛射透了所有。
须臾。
红白的浊流迤逦直下,浸濡了被,狼籍满床。
"那绪不要离开我。"镶嵌的肉体依然恋栈,莫涯顺理成章地伏在那绪身上,低喃。
"不会。"那绪含笑,抚过莫涯的背。
莫涯舌卷那绪耳畔,嘴角也掀笑,笑得□□奸诈。
其实,这是句假话,谁都清楚。
如果开了第九门,莫涯就要回去。他们必定分开。
可是,他就是想说这句。
就算不义,也是他自己离开了那绪,而不许那绪离开了他。


夜幕四合时,城门奇迹般向他们洞开。
传言里被囚的绸王,衣领高耸,亲自出城迎接阿雅,不远处跟来很风范的高守。
高大人得意,风中负手。
不动干戈,就可进城,多亏了自己深不可测。
而绸王衣袂飘逸,神情威严:"阿雅,三日后与我一战,如何?"
阿雅傻眼。
终于他如盲目的鸭子,被掐着脖子,扔上了架。
一局足以判定生死的"架"。
第二十一章 下

夜风有力。
城里有塔,阿雅站在塔上。风把他的头发齐齐往后吹。
"站在这鬼地方吹冷风?"是莫涯。他大咧咧走过来,低头看了看下面的风景。
阿雅没搭理他。
"你是不是很紧张?"莫涯问。
阿雅仍是没话,只是风里他有点发抖。
"孬了吧。"莫涯纵身,一屁股坐上木栏。两只长腿,在高空来回地晃。一股浑然天成的疯癫。
"喂!"
"放心,我又没走投无路,不会跳下去轻生的。"
阿雅沉了沉,别过头,道:"说点别的吧。"
"你要说什么?"
"你真喜欢那绪吗?"
莫涯认认真真地考虑会儿,答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说不清楚。"
"你个滥交。"阿雅怒斥。莫涯耸耸肩,好似相当无所谓。
又沉了一会。
"其实如果我做了王,说不准,会一辈子睡在床上,不停地做,不停生,滥交。"
"你家,好风俗。"
阿雅横眼,心里想,自己有没有暴怒,一手把莫涯推下楼的可能性。
"娘娘腔,你真的想赢吗?"莫涯突然望着天问。
"为什么不?"
"因为,他生了你。"莫涯这次话说得很慢。

一语中的。
阿雅深深吸了一口气。满嘴的冷风。
"生不由我,死不由我,活不由我。"
"也是哦。"莫涯点点头,表示赞同。
"听说你要找第九门?"
"嗯。算一些老账。完成一些心愿。不过,那绪办事很拖,愿望很遥远啊。"
忽地,阿雅觉得他开始有点喜欢莫涯了。他笑笑:"喂,送你份礼,闭上眼睛。"
"你这话,太俗气了!"
"闭上。"
莫涯只好闭上两眼。
"想你最想的事情,或者人。"
莫涯闭着眼,眼珠却不停地转。该想谁呢,谁呢?
谁呢。
须臾,他思维停滞了。微扬的嘴角,慢慢、慢慢敛下。
"睁开眼吧。"
莫涯睁开眼,他看见了。
眼前的半空出现了一个人。
是幻境。莫涯清楚。
不过,很好。
从看明白那人是谁起,他一直咬着牙。下嘴皮有点发颤。眼有点热。
是个女人。
小时候,总是警告他不准欺负弟弟,临死前,伤心地向他频频摇头的女人。
辛苦生下他,养他没多久,一直一直在等他回家的娘。
他的娘,慢慢靠近他,俯下身,在他的额头轻轻一吻。
吻,没有温度。
就像死尸一样冰凉。
所以,莫涯,没有哭。
只要那该死的门开了,他就能回去,他相信自己有能力挽回一切。
结束这个吻,莫涯娘的身影开始淡化。
然后,人影出现了一道细细裂痕。
很快,裂痕如蜘蛛网般的扩张,最后像一片镜子在瞬间碎了。
碎片,在风里又不停地四分五裂,一直一直如此,不断碎裂,直到碎成最细最细的粉,恣意散开,最后如尘,消失不见。

一切又全都静了下来。
寒星点点。
"没有了。"阿雅向莫涯歉意微笑。
"哦。"莫涯好容易回神,"娘娘腔?"
"什么?"
"谢了。"
四目相接。
阿雅叹气,低下了头:"莫涯,其实我希望他也能那样对我。"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应该是自己的娘啊。
可是,他们注定相残。
天命如此。
莫涯又与阿雅并肩,一起吹刺骨的寒风:"我不知喜不喜欢那绪。只是,他来皇宫找我时,我很开心,很想开个玩笑气他,说我和皇上干过了。可是,话到嘴边,我却没有说。我有点怕,怕他很温柔地说没有关系。他这个人啊,做个爱就像做功课一样……"
良久后,莫涯说起方才那个愚蠢的话题。


转眼,决斗夜。
绸王与阿雅要走进一间大木屋,关起门来,独斗。
一起走进那屋时,绸王停下了步子,回首瞧瞧阿雅,随后,他伸出手,一把拥住了阿雅。
阿雅怔住。
相拥不长,绸王就放了手:"来吧,阿雅。"
门关上,他们把其他人留在了屋外庭院中。
高守隐在暗处。
莫涯蹲地。
那绪则挑了棵桃树,盘腿打坐念经。

月快西沉时,木门大开。
庭里的所有人,都站起身。
绸王抱着打回原形的阿雅,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走来,把阿雅交给了那绪。然后,拂袖转身,一步一步离开。
结局就这么敲定了。

那绪瞅瞅血裹的阿雅,抬起头,问绸王:"请问你刚刚抱他,是故意的吗?"
绸王停下,却没有回头:"作为王,将来要面对多少次骨血厮杀;而我必须保证,留下的是最强的。"
"你是故意的。"那绪道。
阿雅轻轻扯那绪的衣:"那绪,不怪他。"
那绪静默了下,又道:"我想带他离开。"
"他死后的黑曜石当归放在族冢……"
"贫僧的意思就是,连他的黑曜石不归还了。"那绪截口,坚定地截口。
绸王想了想,点头,旋即,果断离开,依然头也不回。

阿雅就要死了。面对这个事实,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静。
第一个开口是阿雅。
"那绪,我想和莫涯说句话。"阿雅的眼,总找不到焦距。
"我在。"莫涯走近。
"你那个玩笑,有闲空的话,开开试试吧。"
"你放心,我会的。"
阿雅又转向那绪:"那绪,若我轮回了,你能不能去向佛讨个人情,就说阿雅不想做绸了,更不要当什么王,就做个普普通通的人,男的也好,女的也成;要有娘,有朋友,有人爱我这样才好。"
"好。"
"还有我要很漂亮。"
"阿雅一直很漂亮。"
阿雅自傲地笑笑,眼睛终于能看清点东西。他看到那绪身后那棵大桃树,幽幽叹气:"可惜,花开不了了,结不了果了。"
"结得了。"那绪咬牙施法,为树结界,给了桃树温暖。
桃花瞬间开满压枝,下一刻,落红乱了一地。
凋零的花瓣,落在阿雅脸上。
"其实,那天我很想吃那个桃子的。"
"会有桃子的。"
"嗯。"阿雅吃力抬起手,想抓一片桃花花瓣。
莫涯帮忙,猛地抓了一大把花瓣,送在阿雅掌心。
可惜,阿雅没能抓牢,便垂下了手。
枝繁叶茂的桃树,却来不及结出一只桃子。

雄鸡高唱,天亮起。
那绪静静地盯着看,看怀里的阿雅慢慢散开,如风吹细沙,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了,除了一块黑曜石。
什么都没有了,徒留下他额头那块黑曜石,在那绪手心发热。

清冷晨光里,地上已落枝的桃花,复又盘旋升起。
密密麻麻,织成当年的景:
那时候的阿雅隐在树上,傲横道:"别以为一只桃子就能随便打发我。我又不是猴子。"
那时候的那绪站在树下,天真道:"可是,不是只有猴子才可以吃桃子啊。"
那时候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
他们对峙。
一切无声。
天地无声,慢慢变老。

  第二十二章

  阿雅死后,那绪闷了好几天,话也没有,也不大吃东西。
  绸族和葛天一族忙着汇合,谁都没来赶他们离开,当然谁也没来管他们。
  最后,还是莫涯抬起那绪的下巴,逼大师与自己平视,恐吓道:"你这样下去,我会吃醋的。"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事。"
  这个理由无法让莫涯心动。整整三斤陈醋下肚,他吐了三天,也不吃东西。
  一对都是青黄不接的脸。
  莫涯蹲下,又与打坐的那绪平视:"借我身体发泄下?"
  那绪摇头称不用。
  莫涯不管,自顾自地扯开那绪的衣领:"绪大师,交功课吧。"
  窗外日光纯粹,映入莫涯深靛的眼,显得愈加清澈明晰,隐隐里透着一种诚意。
  那绪与他对视片刻,颔首道:"好。"
  一顿缱绻后,那绪过了晌午才起,找了个石磨将阿雅的黑曜石仔仔细细磨成了粉。
  日西沉时完成。
  黑色的粉在余晖下晶莹闪烁,那绪掌托石粉,有点发呆。
  莫涯头枕那绪腿上,问他要做什么。
  "我们该离开这里了。"那绪将粉装入个小布袋,低声道。
  月东升,他们慢慢走出这个城,谁也没有阻拦。那绪头也不回。走出几里外,那绪寻到个高处,停住脚步,小心翼翼地把石粉小布袋打开,将石粉倒出。
  粉平静地泻下,忽然,四周刮起了怪风。
  风卷起黑曜石的石粉,向不远处的孤城飘去。风里好似有人低低在泣吟:"归去来兮"。
  是的。
  是那绪下了咒,整出个结界。
  庞大的结界笼罩了整个城池,以及城廓外三里。
  所圈界线之处,依稀景色扭曲。
  这样,谁也出不来了。
  自傲的葛天一族,估计好几辈子要与绸王他们为邻了。
  "那绪你究竟在做什么?"莫涯双手抱臂。
  "你说的对,他们一族要生,一族会生,天生就该在一起。"那绪平静答道。
  莫涯呀然:"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们在一起了,是永生永世地在一起,他们两族可以各得所需,岁岁循环下去,多好。"那绪的祝福非常诚恳。
  他们这样上了官道,徒步不久,终于见了小镇的影。
  镇外半里,就能瞧见热闹。
  莫涯忽然停步,转向那绪道:"我们直接去找皇帝要经书,是先回万佛寺一趟?"
  "随便。"
  "我要考虑是不是和他风雨一番,做最后的道别。"
  许久,那绪没有说话,抛下莫涯,平静地走远。
  莫涯欣慰,觉得那绪这么样,总比他温和地说不介意,来得舒服。
  而那方,那绪已走到镇前马贩子处,买了一匹老马。
  货银两讫后,那绪上马,一牵马缰,拨转马头,向莫涯笔直冲来。
  不至于如此生气吧。
  莫涯见势不妙,撒腿欢奔。
  人逃,马追。
  实在跑不动了,莫涯回过身,大字型立定:"喂,出家人不能开杀戒,你吓谁呢?"
  那绪勒住马,微笑,将手递给莫涯,问道:"那莫施主你逃什么?"
  莫涯上马,与那绪同骑:"我方才是在开玩笑。"
  "哦,忘了说,我一直不能太激动。"言毕,那绪头枕着莫涯背,昏了过去。
  莫涯好一会才回过神,踢马肚,向射阳那个好地方,缓缓走去。
  如此走了半月有零,终于又回到了万佛寺好地方。
  最开心的是那嗔,脸上两块小肉乱颤地向莫涯飞扑:"哥哥,我好想你哦。"说话后,瞧瞧那绪,万分体贴道,"师哥,我也想你。"
  代为看庙的白泽似笑非笑地打招呼:"回来了?"
  瞎子椴会闭着眼,非常享受地在晒太阳。
  房顶上,最风尘仆仆高守,顶着猎猎寒风,眺望群山重重黛青。
  一切似乎都回归了平静。
  翌日,那绪给谛听写信,信里询问了他的伤势,还大致说了这边的情况;并很含蓄地捎了句,山还继续被封着,问他何时回来解封。写完信,那绪用纸折出只大白鹳将信送去。
  目送白鸟飞上云霄,那绪转身回屋,却见高大人无所事事,坐在屋顶犯傻。
  "天寒地冻,高施主不如进屋吧。"
  隔了甚久,高守才怏怏答应:"也好。"
  不日,小雪。
  高大人正好又在立雪中,抬头却见白如雪的大鹳振翅而归。
  他预感定是谛听回了信,血忽地一热,激动地窜进了原来谛听的屋子。刚进屋,他又倏地觉悟,这鸟脑袋才多大,信怎么样送也不会送进这屋子。
  手撘上门板,想去找那绪去探听下消息,又怕自己过于突兀,不大好意思。
  环视四周,谛听的房间久没人住,满是灰尘。
  他索性卷起袖子打扫起来。
  干得正来劲,完全没发现莫涯已经蹲在门口。
  莫涯蹲了一会儿,才对他贼笑:"高大人,真忙啊!"
  高守闻言,不知为何耳根顷刻赤红:"几日没有施展筋骨,我有力没地方使。"
  "所以替谛听收拾屋子啊?"
  "一举两得。"高大人淡然道。
  "哦~"莫涯连连点头,点头连连。
  "那个,谛听伤得重不重,有说几时回来吗?"高守认真地擦桌子,背对着门,很不经意地问起。
  "谛听信里说他现在闻响声,就头疼不已。正好地藏王出游遇到他,说他那边清净,邀请谛听去疗养。"回答的是那绪。
  "地藏王?"
  "恩。"
  "谛听他,他答应了?"高守忙问。
  "应该是吧。"那绪进屋,瞅瞅屋内一切,浅笑谢道,"有劳高施主,真替谛听着想,收拾得如此干净。只可惜,他暂时不会住这屋了。"
  "哪里哪里。我只是,见不得屋这么脏乱,顺手收拾下,压根没想得像你这般深远哦。"
  "那正好,高大人多多舒筋骨,请把寺庙所有屋子都收拾下吧。"莫涯趁火打劫。
  一句玩笑,高大人还真的全去干了。忙忙碌碌,像只带了轴的辘轳,一直在转。
  莫涯在院子晒太阳,陪那绪喝茶聊天:"我一直以为像地藏王这号人物,我只有神话书上瞧见。原来这世界,还真有'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神人。"一句话,高守竖起了耳朵。
  "也不全是。"那绪话里有话。
  "那是什么?"
  "有妖言,说地藏王好赌,地狱誓不成佛是因为,他输给了佛祖。"
  "妖言你也信?"
  "听妖言,能辨识是非,不是更明善恶?"
  "佛祖也会赌?"莫涯不信。
  "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那绪低头啜了口茶,平静解释。
  "看来,地藏王叫谛听跟他混,另有他用哦。"莫涯这句话,声音说得很响,尾音拖得很长。
  嘭。
  高守一下把扫地的扫帚扔了,跺脚道:"我,我去见万岁,把你们的《心经》要回来。"
  话音未落,高大人已经施展轻功,在霏霏细雪里绝尘而去。
  --- 11月 6日更新-------
  高大人出走不久,那嗔就跑来找那绪,双手托起腮:"师哥,你看我是不是瘦了?"
  "是有点。"那绪同意。还有一点变化,小师弟长高了。
  "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回大悲寺去照顾?事先申明,我不去的。"
  "我外出这些时日,你的功课如何了?"那绪正色道。
  "啊。"那嗔对对短胖的小粗指,"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为寺庙忙进忙出……"
  "去补。"那绪并不客气。
  "师哥……"那嗔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本事,一下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补上功课,必定送你回大悲寺,让其他师兄照顾。这事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那嗔瘪嘴,低头十分委屈地去做功课。
  厮时,午后阳光正好。
  那嗔扒桌上,写功课。
  那绪审查。从他角度看那嗔脸上两边肉胖嘟嘟的坠着,只见上嘴皮却瞧不见下巴。非常可爱。
  那绪故意眼不露笑,脸上也面无表情:"功课做得认真些。"
  "哦。"那嗔应声。
  认真做了一会,小家伙就开始头一低一磕闹瞌睡,不一会儿打起呼噜。
  那绪宠溺地摇头叹气,抱起那嗔回了房,将他放上床,盖好棉被,放下幔子。
  莫涯在他身后倚门道:"这次出门带那嗔?"
  "是。"
  "万一撞见你在交功课呢?"
  "啊?你不想带那嗔吗?我们这次出门不比之前,日子不短。"
  其实莫涯想的,他非常喜欢这个小家伙,只是他不喜欢那绪如此了解他的心思。
  "我如此爱你,怕控制不住。"莫涯死撑抬杠。
  那绪愣了愣,接受赞美:"过奖。"
  "悲天悯人的好大师,是不是觉得失了清白太委屈了?我忒伤天害理了?"
  "莫涯,你真的只要这些?"那绪直直望进莫涯黑得发蓝的眸。
  莫涯别开眼,嗤笑:"你说我要的是什么?"有点拿捏不住自己的情绪。
  "要的不是爱,你要的只是个家。"
  "那又如何?"
  "出家无家,莫涯要的这份暖,我未必给得起。"那绪坦诚。
  "那绪你错了,其实我就想亵渎你。"莫涯逞强,高高挑起眉,"我现在就去找白泽,叫他照顾那嗔。这样就不会破坏你我日夜的欢好。"
  莫涯找到白泽时,白泽正忙。
  忙着撞墙自尽,鲜血涂红整堵墙。白泽阖着眼睛,睡地上。
  整屋,不胜唏嘘的惨相。
  莫涯恍然大悟,他绝对不会把那嗔交付给常常自杀的怪叔叔手上。
  "找我有事?"白泽睁开眼,气若游丝。
  "本来有,现在没了。"
  "别吊胃口,到底何事?"
  "你不是可以看见未来吗?你自己看啊。"
  "你不信?"白泽敛袖,坐起身。
  "不信。要不你告诉我,我的未来如何?"
  "过来,拉我一把。"白泽十分虚弱地伸出手。
  莫涯眯起眼,思忖了一会,才走过去拉人。
  谁知白泽借势把脸浅浅埋进莫涯的颈窝,嘴角微微上扬:"莫涯你的未来,会下油锅,而且你——"
  稍顿,白泽一字一字道,"人、可、皆、夫。"
  莫涯去找白泽,转眼白泽已经坐上屋脊在晒太阳,莫涯却又不知去向。
  那绪摇头去找。
  穿越院落,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调过头,缓缓走出了寺庙。
  寺庙后头有山有水,不远处还有那绪静心修行的地方。
  那地方叫棋池。
  池方,方如棋盘;池中零星圆石,圆如棋子。
  池子半冰半水。
  冰的一头,还有条晶莹的冰冻瀑布挂于山前。
  天圆地方,结合山间寒雾,成就了一个得天独厚的天然困局。
  局正中,好像困住了一个人,这人茫茫然,好像是个瞎子。
  "不好意思,贫僧迟钝,椴会施主在此很久了吧。"那绪缓缓踏入乾坤绝佳的方位。
  椴会一愕,将身转向那绪,笑道:"原来是那绪大师。在下也纳闷,不知为何总是走不出去。"
  "这是个困局,贫僧设的困局。"那绪浅笑。
  "哦?"
  "高守大人此刻该走远了。"
  "大师这话是何意?"椴会有点不明就里,惺惺作态的不明就里。
  "施主是否知道,天地灵物为何都会化作人身修行?"
  "愿闻其详。"
  "因人本身天生具备奇门遁甲,属五行最佳修行形态。"
  "那又如何?"
  "灵物即使化为人形,那绪不才,也能识名。只是,那只貔貅,给贫僧的感觉不同。"
  "可能大师的修行不够。"
  "是有可能。只是那绪一直奇怪,施主你给贫僧的感觉,竟然与那只貔貅的一模一样。"
  "那绪大师,你光凭这点便怀疑我是那只貔貅?"椴会大笑。
  "谛听来信说,他回昆仑前还特意绕路,上了次文殊山,在西王母的石窟寺取了神兽貔貅的残片。"
  "写的是什么?"
  "残片写貔貅要食灵气眼三千,方见天日。"
  椴会颔首:"这说明,貔貅没吃够眼睛,就是个瞎子。"
  "对。"
  "那还有证据吗?"
  "施主在这里也是证据。"那绪指动佛珠。
  这个证据解释起来,就比较长了。
  谛听封寺封山,那绪就在此设了困局。
  只是局内本来没有灵气的饵,说白了就是给被追杀的灵物有个保护周全的退路,以防不测。
  高大人离开,那绪多少不放心,上次侥幸不会次次侥幸。
  于是,他索性利用原来的困局下了与高大人灵气相近的替身饵。
  飞快又扎实地布下了个陷阱。
  中招的只有一个人——那人正好是个瞎子。
  那人正好和貔貅的感觉一样。
  那人就是椴会。
  貔貅椴会。
  椴会咬牙:"那绪,陷一无辜,与操刀杀人者何别?"
  那绪闻言,认真思忖了许久,真诚道:"椴会,释一大憝,与纵虎伤人者无殊。"
  椴会狂笑,四周气流猛烈乱窜。他身后瀑布凝结的冰柱,随即断裂,下坠的刺尖从了气流转向抬头,齐齐陡然射向那绪。

  第二十三章

  椴会狂笑,四周气流猛烈乱窜。他身后瀑布凝结的冰柱,随即断裂,下坠的刺尖从了气流转向抬头,齐齐陡然射向那绪。
  冰刀逼近,只见水面布满灵气,灵气散开,凝成屏障。
  冰入屏障,一点点速度地减慢,锐利一点点被吞没。
  气流也一波一波被削弱。
  最后,到了那绪眼前,一切从有到无,全部冰消气散。
  大冷天,椴会汗流浃背。
  冷汗。
  那绪突然给力了,笔墨难以形容的有力。
  也难怪,这里是那绪的地盘;所以,好兽不吃眼前亏。
  椴会不掉身份地求饶:"那绪,你若放了我,我再不食眼。"
  "你发誓?"那绪沉思了很久,轻声问道。
  出家人就是傻得可笑。
  椴会狡黠微笑:"我发誓,你若今天放过我,从此,我不吃眼睛。"
  他对面,那绪眉宇坦然。
  天冷,椴会说话,吐出一团团白气。
  白气在那绪在笑容里,拧成了一个一个细小的字,蝌蚪小字随着椴会的呼吸,入了椴会的口。然后,一路向下。
  "记住你的誓言。"那绪道。
  不一会,椴会他身体明显感觉不对劲:"那是什么?"
  "咒。你不能再吃眼睛的咒。"
  那绪在天然的棋局里给他下了咒。
  咒名很文艺。
  咒名:诱征。
  神兽全然失策。
  那绪迟钝,不等于他不会去思考。
  "你欺我眼盲!"椴会狂怒,现原形。
  寒风气涛里,貔貅凶神恶煞,浑然天成。
  誓言咒其实并不难解。
  一般而言这样的咒,困人一时,困不了一世。说难听点,就是吃下去的誓言,到时候当放个屁,就结束了。可惜的是,别人可以如此,他貔貅不可以。
  所以,椴会彻底恼了,每个毛孔钻出来的气息都想杀那绪。
  这个那绪太碍事了。
  以前,操控比翼的骨骸,为他狩猎获取眼睛,被那绪超度了。
  因为当初高守有利用价值,他开恩放他活路,给他漏网;如今,高守已经无用,他理所应当再取眼睛,却又被那绪破坏。
  更何况,更何况……
  反正那绪该死!
  寒风冰流乱窜,貔貅来战。
  可惜他忘了自己身处的还是人家布下的困局。
  声势再大也是枉然。
  越战越败。
  酣战浓时,那绪突然手痛,心跟着一颤。
  灼情咒火烧般疼。
  莫涯出状况了。
  此一分心,让困局不大不小有了空隙,处于劣势椴会脑筋算是机灵,连忙逮着了机会逃逸了出去。
  等那绪反应,椴会已然逃远。
  那绪也不穷追,目送椴会远离后。他叹气,但愿貔貅能好自为之。
  莫涯在座独立的小偏殿里,缓缓地烧自己的手指头,浸足了灯油的手指头。随后,慢慢的烧着了整个手……
  那绪赶来,扔开佛灯,灭了他手里的火。
  莫涯抬头灿笑道:"白泽说我将来会下油锅,我想先试研下,怎么个疼法。"
  那绪皱眉,没有教育莫涯要自爱,检查他的伤势:"我去拿药。"
  莫涯一把拉住那绪。
  两个人,唇碰到了唇。
  莫涯微微动唇,在说话。声音,就宛如在彼此的唇齿间流动,是种温润的痒。
  同时,他用种相当奇特的目光,盯住那绪:"我脱光了给你玩好不好?"
  彼此,呼吸都很潮湿。
  莫涯嗅到那绪身上的莲花香,若隐若现。
  夕阳挤过两人之间的微弱缝隙,透出来,使彼此快衔接在一起的轮廓,镀上了一痕炫目的金边。
  那绪的回答很有意思:"不必了。"
  莫涯冷笑,用受伤的手去握那绪的□,人伏在他肩膀,矮矮道:"大师,我讨厌你高高在上的样子。"
  一点都弄不脏的东西,最讨厌了。
  风穿树桠强悍哭鸣。
  那绪愣住。
  莫涯等,等那绪慢慢消化他话里的意思。
  不知怎么地,扔出去的佛灯,窜起了火苗,滋滋燃烧。
  那绪扭头要去瞧。
  莫涯不让他分心,把握那绪的手又用了点力。五分熟透的血肉黏着那绪敏锐。
  那绪终于有了反应,抓住血肉模糊的手,凝望莫涯。
  尔后,纠缠突如其来。
  粗啃细啮,轻挠狠抓,顷刻面面俱到。
  野火熊熊前,赤身裸体的他们,有种非常原始的冲动。
  这次云雨,就在这里。
  这次云雨,不能灭火。火越烧越旺。
  那绪把莫涯压在了身下。
  他交功课,他饿虎扑食。
  莫涯眯缝着眼,承受着一次次痛快的撞击。
  凶猛点,再凶猛点。
  一记紧接一记,那绪胸口的咒花点点绽放。
  最后穿刺,莲花完开。
  巅峰之际,莫涯终于开怀。
  殿前欢后,烧得一片灰烬。
  "我早就说过,别碰那绪。吃苦头了吧?"数里外树林,白泽纨绔地逗他的鸟,阴恻恻地笑。
  逃来的椴会不服,呼呼喘气。
  "他若瞎了,就不能读那七本心经。不读心经,就不能知道第九门确切所在的位置;不知道门所在位置,又怎么能替你打开那扇欢乐的门。你这道理都不懂?"白泽恶毒抚顺椴会的毛,如摸丧家犬。
  "那我就这样一辈子瞎下去?"
  "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挽救。"白泽拨弄手指。
  "什么办法?"
  ==== 11月15日更新====
  有什么办法能到昆仑呢?高守一路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这个问题。
  三心二意的后果是,高大人迷路了。
  攀上高高的树枝,他探寻出路,感觉头顶有样东西飞过。
  高守抬头。
  一个男人从他头上高高飞过,男人有对雪白的大翅膀……
  高大人愣了愣,施展踏雪无踪,跟了过去。鬼使神差。
  接下来,在这古松树林深处,他看到了一只羽人脱掉带翅膀羽衣洗澡……
  原来传说是真的。
  这么冷的天,还在如此冰冷的湖水里洗澡,光想这个,高大人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不过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
  他咬咬牙,很不要脸的蹦跶了出去,悄悄偷了羽衣。
  须臾后——
  高守高大人他死死抱住人家的羽衣,用威胁的目光注视着一个光溜溜的男人。
  "把羽衣还我……什么条件你开。"羽人,五官深刻,冰雕成的一样,有种水清色的蓝,一双银灰色的眼珠看着让人发寒。乌发委地。
  "我我我想去昆仑。"
  昆仑山,天之柱。
  云雾深处,山里古潭氤氲。碧色潭边,游光美滋滋地坐在自己的尾巴上钓鱼。
  水里,鱼戏鱼饵,一逗一逗。波澜不起。
  游光扭扭屁股,小声诱哄:"吃吧吃吧,这饵可好吃啦。"
  就在鱼儿吞饵这刻,碧潭如镜,映出天上,有羽人低空掠过。
  而这羽人好像背着一个人;这个人好像,很熟悉;这个很熟悉的人,好像是高守。
  游光大惊下,也不忘迅速收竿。可惜鱼太重,他一时拉不动。
  无奈看看天,瞧瞧水,游光咬牙,转过身,反背着鱼竿撒腿追高守。
  食饵肥鱼,终于被拉飞出水面,于半空乍出一道干脆水弧线。
  游光却因此重心不稳,粗大尾巴翻前,全全圈住了他身体,如球滚出几丈开外,直到撞上参天古树,才打住。
  摇摇晃晃,游光抱住自己的尾巴,艰难撑直了身。
  谁料,空中肥鱼铩到,对准游光的脑袋,撞得正好。
  游光出爪紧紧抱住鱼,随后,光荣倒下,且不省人事。
  山中有林,林中有无形结界。
  这是谛听为自己养伤修行,特意设下的屏障,可阻隔一切恼人的杂乱声响。
  而为谛听守门的是只像兔子的灵兽,名唤:诞。
  高守拜山,诞连忙拦住去路:"站住!你们来昆仑,所为何事?"
  "我来只为见见谛听。"高守拍拍胸。
  诞翻翻小白眼,似有似无地瞟了几眼,道:"我家山主与地藏王正在风流快活,不宜被闲杂人等打搅。"
  高大人立时摇头:"我不信,你带我去看!"
  诞这灵兽,向来不爱说实话,谎说习惯了,从不怕被揭穿,如今高守坚持要见谛听,他自然皮厚也不推托,只是昂头很□地领路:"这边请。"
  结界内,阳光温软。
  谛听养伤,养得丰神如玉,只是耳背了。
  风偶尔带着水气缓入界内,滑过他指尖时,凝成一颗晶莹的水珠,又悠哉悠哉地入了谛听的耳。
  坐他身边的地藏王浅笑道:"虽然耳力大不如前,不过你修炼听人心声,以后也是个本事。"
  "多谢夸奖。"
  "其实地府也是个有趣地方,你要修行,随我过去,必定有益无害。"
  谛听友善地搭上地藏王的肩膀,道:"我说过了,考虑考虑。"。
  两人对话稀疏平常,可在外人看来,他们是亲昵携爱,谐笑甚欢。
  这个外人,自然包括结界外的高守,高大人。
  高大人愣了愣,走上一步想叫谛听,突然他又想起谛听耳朵已经大不如前,于是马上手圈嘴,大声唤了几声谛听。
  如此造孽的噪声,自然穿不透谛听设下的结界。
  谛听当然是一点反应也没。
  兔子模样的诞,更不怕死了,两只长耳作出摊手状:"我说的吧,他们相处融洽,眼里再无旁人。凡人,你如果真要去打搅的话,我帮你去通禀就是。"
  高守忽然觉得心里泛起酸涩,爱面子的他,低头看看手心:"不用了。我想,他不会跟我回去了。"
  一句话,脱口而出。
  原来,他想他如果来,谛听便会和他一块下山。
  原来,他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
  以为一切很简单。
  可惜,他料错了。
  他什么也不是。
  尔后,高守虚笑道:"翅膀男,我们走吧。"
  羽人回答还是冷冰冰的:"当初条件,只是送你来,没有送你离开。"
  诞谨慎地仰望羽人,没有插嘴。
  高守当场傻眼,他万万没想到,神灵也爱落井下石。
  "你若要离开,不难。你答应我,孵化次我们羽人蛋。"羽人竖起一根手指,"不必很久,只一夜。"
  "你也看到了,我们羽人体温偏冷,孵化下一代委实不易。所以,我们往往请人代劳,作为报酬,我们会送孵蛋一夜的人飞到他想去的地方。"羽人又补充道,"我答应你来此,本就是个意外。当然,你可以留在这里,慢慢下山回去。"
  诞两只耳朵扬起,前爪拉拉高守的袖角:"对啊,阁下又不着急下山,等我山主缓过神来,看到了阁下,说不定还想和阁下叙叙旧呢。你留下吧。"
  高守寻思,自己破坏羽人种族的规矩总是不好。何况这里,他呆久了能做什么?于是,他点头:"不就一个晚上嘛,翅膀男,我答应你。"
  望着高守他们逐渐飞远,最后消失天际,诞撇嘴,狞笑:"真不知死活,居然去给羽人孵蛋。"
  话音刚落地,他的耳朵就被高高揪起。
  敛起结界的谛听正提住诞的长耳笑问:"你这是说谁不知死活?"

  第二十四章

  诞知道谛听的新本事,可他生性就不真实,于是忙不迭摇头:"没有谁。"
  头摇得正欢时,游光扛着鱼上山了。长得肥矮的他,目光自然也短浅了许多,看不清形势就乱招手:"谛听,你问问高大人鱼要吃什么样的?"
  谛听耳背,侧耳问向游光:"你刚说什么?"
  谎言眼见拆穿,诞赶紧羞怯捂脸:"是他非要给羽人孵蛋,我劝过他了,那凡人自己不肯听。"
  ……
  夕阳已然西沉,天际无痕地隐去最后一道温软的光。
  谛听骑上姑获鸟鸟,扭头坦然道:"地藏王,你的地盘我不去了。"
  "世间无有后悔药啊。"地藏王的微笑高深莫测。
  谛听远去——
  月光下,九头鸟张开巨翅斜掠长空,羽翼搅动满山薄雾摇荡。
  片刻,白霜落肩。
  他肚子咕咕在叫。
  饿了。
  高大人迷迷糊糊地揉自己的肚子。肚子光溜溜的,还挺硬。
  压根不是肚子!
  纳闷的高守骤然清醒,望望四周漆黑一片,自己怀里正抱着一只蛋。
  是了,他答应过羽人帮忙孵蛋的。这一路飞来,没想到他竟然睡着了。看来他们已经到了地方,这不仗义的羽人把蛋扔给自己便不管了。
  鼻子里首先嗅到的是一股糜烂的腥味。
  高大人开始眼观八方。
  这是个顶级庞大巢,巢里几只半人高鸟头、人身的绒毛怪物在玩蹴鞠。腥味,乍浓乍浅。
  仔细看,它们踢的不是什么蹴鞠,而且乱蓬蓬带血的人头。
  高大人倒吸一口凉气,脑门心开始冒汗。
  正在这时,蛋壳破了。
  破裂的声音,让所有的一切顷刻静了下来。
  所有的绒毛鸟都望向了高大人。
  蛋破,鸟出。
  出来小鸟和外头的绒毛怪物一个德性,相当贪婪地向高大人张开了嘴……
  羽人确实不会孵蛋,所以他们以"我可以带你飞到任何地方"为交换条件,把人骗来帮忙抚养后代。当然,这些幼小的鸟人还有个本事就是——食人。
  只有吃了足够的人,小鸟人才会蜕掉傻气的鸟头,成为英俊有型的大鸟人。
  腥臭鸟巢内,所有的小鸟人慢慢向高守聚拢过来。
  "好像不怎么有趣了。"高大人摇摇头,一拳打昏刚孵出的鸟人,摆开防御架势,招招手,"来吧。"
  须臾。
  巢内打斗声,势如破竹。
  超二的高大人,英勇地站在巢的正中心位置一直在打,一直在打。
  如此一派鱼死网破的气势,吓到了远远围观的羽人仁兄。
  穿着能飞天羽衣的羽人,疾飞过来,冷不防抓住高守的两肩,随意地把他抛了出去。
  而巢下自然是万丈深渊。
  高守一路坠落,手脚乱抓空气。他突然右手搭到某处,手指用力,使用吃奶式鹰爪功,死命抓紧。
  惊魂难定,月光稀疏。
  高守发现他搭上的居然是一具水晶悬棺。
  这水晶棺材还不是空的,里面闭目平躺着一具完好的尸体。尸体侧面有点眼熟。
  可惜高守没空思考这个,指骨"咯咯"发声,难以支撑他体重。旋即,手一滑。
  高大人,继续坠落。
  "高守!"夜幕最远的一处,冲来一点白光。谛听赶到了,在姑获鸟鸟背上,他伸出了手。
  高大人心花瞬间怒放。
  他向谛听伸手。
  一个笔直坠落,一个横冲过来。
  刹那,碰到指尖。仅仅碰了碰。
  随即,错过。
  一个依旧急速坠落,一个横冲过了头。
  死定了。
  高守这么想着,这时候应该闭眼等"轰隆"一记的摔死声。
  可是,一阖眼,就看不到谛听了。
  再也看不到了……
  所以,高大人不舍得闭眼,瞧着谛听,微笑。尔后,重重地摔了下去,五体投地。
  而谛听眼睁睁看着他摔得粉身碎骨。指尖沾着,高守手指上的血痕、土屑以及微凉的温度。
  =====================4月 3 日更新==================
  还是没死成。
  白泽撇撇嘴,张眼,却发现自己被倒吊在一棵大歪脖树下。莫涯正蹲在他的前方,眼对着眼,挥着手,同他打招呼:"对不起,那天落荒而逃不太符合我的气质,所以今天我来补救形象了。"
  "哦,好说。"倒吊白泽在空中轻轻晃荡。
  "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莫涯随手拣了个树枝,用树枝推他。
  继续晃荡。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吗?"白泽头脑发热,眼充血。
  "我回去后,那绪会成佛吧?"莫涯用树枝挖了个坑,飞溅的泥渣时而泼到白泽的脸上。
  白泽眯起眼,压低声线问道:"你会关心那绪的未来?"
  四目交锋了片刻。
  "算了,不听你的含蓄了,大师正等我收拾行李呢。"莫涯扔了树枝拍拍手上的泥,起身离开。走出三尺外,他又转回来,恶毒地往坑里尿了泡尿,随后再度挥手,"再见。"
  白泽微笑:"再见。"
  风来云开,阳光正好照来,偕同天色一块倒影入湖。
  叶盎然,花怒放。
  那绪与这片绝色,几乎融为一体。
  清风送暖正浓,一只九头鸟却哀鸣,穿破云气疾速而来,风云间粗干的羽翼抖擞。
  那绪抬头:"姑获鸟?"
  姑获鸟闻声,快速敛翅冲下,停在那绪跟前,两翼下依旧大风扇动。
  那绪走近问什么事,九头鸟放下叼在嘴里的经书。
  经书落地,夹在其中的一叶飘出,在空中轻轻旋舞。
  舞出一席对话。
  『他摔成这样,筋裂骨碎的,就算活了,也不成人形了。』地藏王。
  『我把人形给他。』
  『这是何必?即便你以后再修炼回人形,也会……』
  『我知道。 』
  『生死由命,谛听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放了他,我当你的坐骑,永生永世。 』
  『我留下陪你! 』游光。
  『不用。 』
  『我是只很讲义气雄灵。 』
  ……
  花飘零,徒留静谧。
  久久。
  被姑获鸟惊飞的小鸟又重拾欢畅,飞出窝来,唱着歌去觅食。
  那绪皱眉,闷头想了想,默默地走到花叶深处,于地圈画成蔓荼罗阵。
  蔓荼罗正中,头戴天冠的地藏王幻象现身。
  地藏王面对那绪并不吃惊,只善意笑道:"我已将那凡人送回了。他性命应当无碍。"
  那绪无话。
  "我知你心里不舒服,但有因有果,缘起缘灭自有定数。你也看开点吧。"
  依旧无语。
  风中,枝上的花身不由已地坠下,林里小鸟亮嘴就想啄。
  那绪蹲下身,先鸟儿一步拣起了花。小鸟倒不怕那绪,歪小脑袋,傲娇地啄碰那绪取花的手。那绪却没有松手。
  小鸟依旧傲娇,见那绪不谦让,干脆拍拍翅膀飞走了。
  那厢地藏王浅笑:"此落花有灵,本次转世将投人道。"
  许久,那绪方拈花回应:"有因有果,缘起缘灭自有定数。地藏王解释得很对。"
  "你能领悟,自然是好。"
  "圣尊,不如我们打个赌吧。"那绪站起了身。
  一听到打赌,地藏王眼睛一亮,旋即又低头轻咳,"这个不太好吧。"
  那绪相当耐心地保持沉默。
  "赌什么?"地藏王终究没有熬住。
  "缘分。我就与你赌,高守与谛听的缘分。"
  陆续几日,终于收拾完行李,翌日那绪他们就要踏上找经书的征途。
  莫涯勾着那绪的肩,问:"你在想什么?"
  "交作业。"
  春风徐扫,万物坦荡,天地解冻。
  尔后,正春。
  小楼外霏霏雨。老城内,花影灼灼红乱。
  当今圣上又添皇子,小皇子耳后有朵花形的胎记,人人都拍马说这是委实的好命。
  好命不好命谁都说不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高守高大人是个劳碌命。
  月圆月缺。
  高守站在房顶,听宫女嘀咕叹息说,小皇子居然是个天聋地哑。高大人听后,也觉得可惜。一只不知名的小鸟,穿叶而去。
  花开花落。
  紧衣缩食的高大人给横山派送银两,秋雁偶尔会传书,告诉他那绪他们到了哪里,收了第几本《心经》。没人说起谛听。高守皱眉,他醒来时人已回京城,心里早料定是谛听救了自己,只是——谛听为何连道谢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雪冻雪融。
  券门前,负手立。
  还是没有谛听的消息,只字片语都没有。
  风筝飞高时,有只小小的手,突兀地拉拉他袖角。
  他谦虚弯身笑问,小殿下何事?
  从未开过口说过一句话的小皇子,仰面满眼期待问道:"高叔叔,你还记得谛听吗?"

  第二十五章

  第三年。
  第六本。
  那绪揉揉眼,合上第六本《心经》。
  上古的心经,不是只有短短几个字,而是厚厚一册。
  刚开始,是莫涯找咒语,按照鹿鼎记里面的套路,他先把书拆了,每一页纸对着光照,瞧里面有没有夹层,里面夹着碎纸什么。
  没有,佛家不比皇家,书很糙纸很单薄,对着油灯一照,里面便是清清楚楚啥也没有。
  莫涯不死心,又改火烤,水浸,油焖,还咬破手指,洒了好些狗血在那书上,总之各种中情局谍报站手段都用上了,那六本经书还是好端端的,半点线索也无。
  那绪心里自是很疼,也不方便说,只好仔细把那些书整好合好,实在受不了,就拿了一本来看。
  "这本心经,有四个错字。"
  合上书后,他也是百无聊赖,闲闲说了一句。
  一旁蹲着的莫涯闻言一怔,大概是愿望太过强烈,突然间便心开一窍,从桌上胡乱又抽出一本,"啪"一声递到和尚跟前,道:"那这本呢,这本有没有,有几个?"
  被强逼着看了一整个时辰,满眼星星之后,那绪这才答他:"这本也有,也是四个。"
  两人对视,当即明白这绝对不是巧合。
  "心出一血","五浊之世"。
  那绪将这八个字抄了下来,一边叹气:"前辈们心思巧妙,这上古心经深奥难懂,除非我门中人,又除非我这种呆子,哪个会去这般细看,又哪会知道这里面还有错字。"
  "是是是,大师聪慧,天下无二。"莫涯连忙马屁,"我这就给大师打点热水来敷眼,大师就顺便把这四本也看了吧。"说完便把那四本砖头一样的经书推到了那绪跟前。
  受了人家的热水服侍,那绪自然是推脱不得,只好按着太阳穴继续。
  起先莫涯蹲在他身边,是看得满眼放光,可也架不住那经书催眠,慢慢打起了磕冲,人半蹲靠着桌腿,居然睡着了。
  那绪失笑,于是丢下手里经书,抱他上床。
  人刚刚放到床上,他却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捉住那绪右手,道:"第七本经书是在你这里的对吧,你为什么没有拿出来,在你这里对不对?"
  "在我这里,没有问题。"那绪柔声。
  第七本经书其实已经给狗吃了,这个事实他一直不敢告诉莫涯。但现在没关系了,那本书他默过无数次,里面错字在哪里,他最最清楚不过。
  "哦。"
  听了他这句,莫涯立刻应了一声,嘴边一个诡异的笑,就地倒了下去。
  他根本没醒,刚才那句,是他的梦话也是心病。
  睡下之后,他抓着那绪的手便没那么牢了,只闲闲握住,但那绪却没有挣脱。
  如果没有记错,自得到第六本书后,莫涯已经整整五天没睡了。
  因为灼情咒,那绪能感觉到他心火一样的煎熬。
  一刻也不能等待,如若不能回去,那就水淹了火烧了破碎成灰,他和这世界他妈的同归于尽。
  这愿望是这般强烈,强烈到他那绪……在他心里不过是一颗草芥。
  "佛祖会成全你,我……也会成全你。"
  在莫涯身边没有站立太久,那绪只让心酸了那么微微一刻,便抽出了手,弯腰,替莫涯盖上了寺里那床破被。
  鸡叫天明,莫涯还在梦里磨牙。
  窗外山岚青黛,连绵无绝。自云里探头的光,洒洒洋洋,勾勒出远山的轮廓。
  案头灯花乱晃,终于恹恹熄灭。
  窗前有人腰间玉佩玎珰,头枕窗棂,嘴叼了一根抽芽的嫩柳,冲着那绪在笑:"早啊,那绪。"
  那绪见怪不怪,"早啊,白泽。"
  白泽瞥过案桌上的经书,笑意又深:"只差一本了。"背对□,他那双眼也含一痕青翠。
  那绪颔首,道了声是。
  "第七本在哪里,可有方向?"
  "被狗撕碎了,吃了。"
  白泽呼吸一窒,他来来回回自杀了这么多次,居然没看到这个结果。
  那绪了然而笑:"你果然很紧张第九重门。为什么?"
  "因为,"白泽苦笑,"能开了这第九重门,是青鸾遗愿;也能给我死的希望。"
  "第七本虽然已经毁了,但贫僧记得内容。"沉了良久,那绪缓缓道,语气不轻不重。
  "很好,待你探知第九重门位置后,我便告诉你钥匙在哪里。"
  那绪顿了顿,点头道:"一言为定。"
  称了心的白泽笑得很欢,正得意忘形,不禁咳嗽,咳到后头还以袖掩口。
  那绪拢眉:"怎么?"
  "没事,我刚嗑了点毒药。"白泽挥手,不以为然。
  "我看看。"
  白泽趁势搭牢那绪的手,略略探身,带血渍的口在那绪耳边低语:"其实,钥匙就是你的心。"
  喷在耳畔的话语如此温热。
  "我的心?"
  "没错你的心,如果我打诳语,罚我和天地同寿。"白泽咳嗽得益发厉害,语气却甚是热烈:"成全他,需要你心一颗,而且必须心甘情愿,和尚,你可想清楚了。"
  白泽走后,那绪如泥塑般呆坐了很久,紧接便开始称自己胸闷,推莫涯出去,在床上卧了一天一夜。
  这一天一夜莫涯披星戴月,熬得眼珠子血红,到了早上,终于寻到个借口,又给那绪打了热水,说是给他洗脸。
  "你会不会舍不得我走,所以不肯再看经书了?"莫涯进门,挤了热乎乎一方帕子递给那绪。
  那绪没有回答。其实谁都知道,答案不重要。
  "前面六本我已经看完了,错字也挑了出来。"那绪起身,接过那帕子擦脸,擦得很慢很慢。
  "那第七本呢,第七本不是本来就在你身上。"
  "那本丢了,第一次跟你出去,我便丢了,被狗抢去撕了个粉碎。"
  这一句之后,那绪感觉到莫涯的心骤然一缩,似乎每个毛孔里都抽出了一条战栗的血丝。
  不忍心他再受多一刻煎熬,那绪连忙接口:"那本心经我抄过许多许多遍,里面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所以没关系。"
  "哈!"
  "谨慎一些,我还是应该将这本默出来好些,但寺里缺纸……"
  言犹未尽,那厢莫涯已经开始宽衣解带。
  然后那绪就听见他道,混不在意,"来,默在我身上。"
  笔过墨留,点点旖旎。
  钻进屋的风,也慢慢凝住不动。
  春光独到。
  笔点点落落,墨痕深深浅浅。
  很妙字体,抑扬顿挫。
  默写奋战到最后,一对攻受气喘吁吁,只剩下说话的气力。
  第七册心经全然裸呈。
  那绪沉下心,将那最后四个字在莫涯背上轻轻圈了出来。
  "齐了,开门咒语是一句诗,总共二十八个字。"他道,最后落下了笔。
  莫涯赤着身,看着他,突然间就笑了,伸出双臂,抱紧他后在耳边吹气:"好,完事。那我们……"
  那绪的眼神清淡,似乎心事无穷,莫涯还以为他定会拒绝。
  可是他没有,在莫涯厮磨挑逗他的那些空隙,他甚至伸出手,微微颤抖拥住了莫涯腰身。
  "最后一次了和尚,拿出你的本事来!"在莫涯哑声,将身上墨迹和热汗滚了他一身的时候,他的双手便突然收紧,靠近他,用尽全身气力,恶狠狠吻了上去。
  "如果你回去了,会不会……"
  在欢愉过后,那绪的脸苍白惨淡。
  "我会想你。"莫涯倒是懂他,但语气却没有诚意,方才因为用力过度,指甲劈出血来,这会子正将手指放嘴里含着。
  "也或者,你只是要我替你打开这扇门?"
  莫涯就不说话,只挑了眼看他,眸色深处,有种诡异的蓝。
  ——如果我告诉你,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和那个人同归于尽,大师你可还会放我回去?
  ——所以我不会想你,穿过那道门,我就没有未来,我们缘尽于此。
  这一些话,他说不得,所以只能藏在深处。
  许久,那绪叹了口气,道:"回去,就真的对你那么重要?"
  "是。如果不能,那我宁愿死。"
  "回去之后,你便不再为难你自己?"
  "是。"
  莫涯没有撒谎,死人不会为难自己。
  "那好,你准备动身吧,七日之后,第九重门将会打开。"那绪也不再叹息。
  "好。"莫涯也一派平定,慢慢张开手臂,去抱住了同样赤身裸体的那绪。
  那绪身材消瘦,在淫靡过后,居然仍然散发着一股清淡悲苦的味道。
  是这个人,相处一千二百四十九天,从来没对自己发过一次脾气。
  是这个人,对自己下了灼情咒,愿意同尝自己受过的苦痛。
  是这个人,为自己抛弃了清修和佛祖。
  这世上唯一的一个人,待自己便只有好,掏出心来,不怨不尤不问回报。
  "那绪。"在渐渐松开怀抱的那刻,莫涯感觉自己已经麻木的心扑哧哧冒着微小的气泡,那一丝丝的,不知是不是愧疚。
  "那绪……和尚。"他道,又重复一次,"想着我,熬不住了就去找个别人,浪荡江湖破罐子破摔,做个他妈的一代淫僧。"
  那绪没有答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也没再看他,只垂低了头,慢慢的,将双手合十。

  第二十六章

  沙漠西北,衔恨,一个名字很怪而且终年刮着乱风的地方,如果你能穿越狂风,熬得过饥苦,也碰巧不会遇上怪物,那么你最终就会发现,在这块沙漠的中心腹地,居然有一个大坑。
  坑口很大,呈不规则的圆形,如果绕行一周,吃饱饭的壮小伙也需要多半个时辰。
  坑很深,多深没人知道,反正所以投进去的石子都没能发出回音。
  一般来说,坑里会是漆黑一片。
  但到了傍晚,某一个特定的时辰,如果天上骄阳正好,又恰恰巧没风,那这特定角度下的光,就会打上坑壁一块缸口大小的黑曜矿石。
  石头反射光线,打到对面,又会迎上另一块矿石。
  这么无数次传递,光柱就会耀着七彩,越来越强盛和虚幻,最终,打到天坑中央一块相当不小的平台。
  这是光的尽头,只要能投射进来,就必定会生出一个海市蜃楼。
  沙漠坑底,最诡谲的海市蜃楼,那是一扇门,或者更准确的说,只是一个门洞,由白色石柱围成,上面并没有雕花,只隐隐约约透着极淡的血色。
  第九重门,便在这里,自月光族住进这个天坑以来,便一直在这里。
  没有人知道这门的原身在哪里,月光族人素来谨慎,所以也从没人踏进过那扇门去。
  直到有一天,他们族出现了一位新王,一位娟狂任性长着两颗心的王。
  "唔,族人的性命是不适合冒险。那别人的命好了。"长老们百般劝阻,得到的便是这个回答。
  第二日,这位便出去抓了只小妖,投进门去。
  小妖道行很浅,进去后一声惨叫,便再没了动静。
  换道行深些的,扔进去,最多的是挣扎嘶叫了一天两晚。
  月光王那时年轻,而且自负,终于有一日喝多了酒,熬不住进去探了个究竟。
  这一去就是整整七天,族里长老们眼睛都要哭出血来,正准备替他做个衣冠冢的时候,他出来了,脸色煞白,施施然告诉他的族人,"我没死,就是灵力去了一成,没什么,我很好,非常好。"
  门的里面,是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所在他不清楚,但身在其中非常痛苦,就好似有一万道细小的雷电,钻入你肺腑,噼啪烧灼着你,吞噬你的一切。
  "多么厉害的角色,在那里都会动弹不得,时日久了,灵力身体,甚至魂魄,都会化烟。但我还是出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年轻的月光王意气纵横,两颗心同时跳动着,血液奔流,那是真心的以为,自己是天纵英才,一切都在掌中。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太岁,这世上最后一只太岁。
  太岁,天地之法器也。
  从上古开始,他们就存活于世。
  即使他们有生命,却被列为物,随意使用,比畜生都不如。
  六界神仙、妖魔、鬼怪凡修行者都要猎捕他们。无情将他们身体炼成上等的法器,更有过分者,残酷地虐杀他们,让其怨恨之气不散,成为自己的傀儡、式神。
  太岁越来越稀罕。
  直到有一天,只剩下了最后一只,被诸路神佛追得无处容身的这最后一只。
  亡命的途中,他遇到了月光王。
  世间事就是这么奇妙。
  本已经穷途末路,注定成为月光王的法器,可在修炼过程中,月光王却对他动了真情。
  太岁之所以为物,是因为他们没有心,虽有人形,但却没有心。
  而月光王恰恰巧有两颗心。
  挖一颗心于他,这对于本来就偏执张狂的月光王来说,并不是什么叫人错愕的决定。
  和谨慎含蓄的月光族人不同,他是个异类,无论爱恨,都直接彻底。
  而让人错愕的,是得到了这颗心之后的太岁。
  不止得心之后灵气大增,太岁发现自己突然有了采补能力,可万物皆受,随性夺其精华。
  因为这个改变,也因为背负着族人血债,太岁变成了这世上最淫/荡的一只天然受。
  万物可受,只要它够强大,给得起自己想要的灵力。
  而在这一路放浪索取的路途当中,一个秋日午后,他遇到了醉醺醺的貔貅。
  两人四目碰撞,立刻干柴烈火,也顾不上天色,就在路边树林疯了一般厮缠起来。
  这一次欢爱,太岁达到从未有过的高/潮。而且旋即发现,不仅自己得到采补,灵力骤涨,而那貔貅居然也没有损失,甚至还很有裨益。
  天然攻受,两相裨益,谁敢说他们不是天生一对。
  两人于是鬼混,魔界火海,神仙洞府,悬崖绝壁,无处不是他们欢爱尽兴的场所。
  而在每一次高/潮过后,太岁往往就会生出杀意,那些曾经把他族人当做玩物的,哪一个,他都不会宽恕。
  杀,挡我者死。
  在这一次又一次高/潮和快意之后,两人往往比肩,远处看,端的是琴瑟和弦。
  天然攻受,貔貅太岁,终于成了六界最大的一对魔物。
  "一切祸事,皆因月光族王而起。"
  云顶高高在上的上神们,最后居然商讨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以全族人性命做挟,要月光王去亲自了结自己种下的祸根。
  于是在月光族属地,爆发了一场血战。
  半身沥血的月光王,亲眼看着自己的族人被那一对狼狈为奸的魔物屠戮殆尽。
  "你于我有恩。"最后,就在天坑那个居中的平台之上,太岁看着月光王,慢慢勾起了唇角:"但你挡了我的路。"
  那是一个盛夏的傍晚,在太岁说完这句话之后,西垂的斜阳正巧投了进来,一层层经染血的矿石反射,在太岁身后开出了一扇流光的门洞。
  就这一刻,月光王便拿定了主意。
  拼尽所有余力将太岁击进那扇门后,他张开五指,挖进胸膛,将胸腔另一颗心也掏了出来,念动咒语,滴血的心被他捏得粉碎,画出了这世上最怨毒的一个封印符咒。
  ——"我诅咒你永世不得自由,日渐衰弱,最终化作尘烟。以我血起誓,此门永不得开,除非有一日我重蹈覆辙,挖心于你,明知你负我欺我,却仍挖心于你!"
  两千九百八十六之后,在这沙漠腹地,伴着风声,似乎还仍然回荡着这句衔有无穷余恨的怨毒咒语。
  六百里之遥,只用了六天,莫涯就来到了沙漠腹地。
  跟着那绪给的引路符,他没有迷失方向,在穿越狂风进入衔恨后,身边连最后一壶水也已经喝干。
  是的,他没打算回去,若第九重门不能开,那他就他妈的去死!
  到达月光族那个天坑之后,引路符就突然起火,自燃烧了个干净。
  这说明第九重门应该就在眼前,只是自己早到了一天。
  莫涯握着拳,嘴唇干裂全是血口,就这么直挺挺立着,一直等到太阳升起落下,第七日的傍晚来临。
  这是一个血一样的黄昏,太阳一升出来,风就静止,空气在流沙上缓缓升腾,似乎集体静默,在等某一个时刻的来临。
  然后,他就听到了比翼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准确的说应该是比翼鸟的骷髅,不知是谁将它枯骨重拼,如今它正扇着鬼骨森森的翅膀,很小心降落,努力不扬起一点沙尘。
  在那一付枯骨上面,坐着华服的白泽,看来上次毒药磕得不少,脸色相当苍白。
  "还好,没有来迟。"从比翼鸟上下来,他懒洋洋打个哈欠:"喏,这个给你。"
  莫涯回头,莫名其妙看着他,又莫名其妙去接过他手里递来的东西。
  一颗鲜血淋漓的心,握在掌间,依稀还在跳动。
  "开这扇门,除了需要咒语,还需要一个活人的心献祭,你不介意吧?"白泽又打个哈欠。
  "这是谁的心?"
  "很重要么?"
  "不重要。"莫涯旋即回答:"好,那你知不知道,第九重门在哪里?"
  "还要等一会。"白泽伸出一个手指,示意他小声:"小声,不要惊起风沙,沙子会改变光的走向。"
  莫涯于是静默,握着那颗心,各种滋味杂陈。
  太阳这时西斜,在一个最最恰当的角度,打上坑里第一块黑曜石,发出璀璨光芒。
  白泽挥手,才一示意,莫涯就了然,动作轻盈掠上了比翼鸟鸟背。
  比翼鸟扇动翅膀,用十万分小心的姿势起飞,追着那道不断投射的光柱,不住下沉,也不知飞了多久,这才来到光的尽头。
  那尽头是一道门,似假还真,深入地底一道飘渺的海市蜃楼。
  第九重门。
  莫涯下了鸟背,站在那道门前,屏住了呼吸。
  到这个时候,他还是笃信,这是一道能送他去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时光之门。
  到出事之前的那夜,二零零六年七月七日,星期一凌晨一点,他要回去,杀了左柟和他自己。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时间,不知是第多少遍。
  再然后他就举起了手,将那颗心握在掌间,高高举起。
  虽然白泽没说,但不知怎么,他好似就是明白该怎么献祭。
  将掌心一握,那颗心立刻破碎,鲜血飞溅,淋上那道虚幻的第九重门。
  "心出一血,衔恨此门。善受藏地,罪纳万物。五浊之世,十方杀神,欢承世世。"
  咒语又臭又长,可莫涯记得清楚,一字一句,嘴唇微微颤抖。
  这之后的第九重门依旧沉默,并没有什么光华大涨惊天动地,只是微微的,在那门洞中间有了一些气流的变化。
  变化似乎还有声音,似乎有谁梦醒,叹了无比悠长的一口气。
  莫涯右手鲜血淋漓,试探性地往前一步,想要跨进门去。
  "呼……"那门内又发出声响,但不再是叹息,而像是谁将满腔的郁结长长舒了出来。
  "呼……"
  那声音复又响起,却转瞬已在眼前,莫涯没能跨入门内,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感觉到有一股暗流"嗖"的一声涌入他的身体,深入他四肢百骸,也涌入他脑,抽干了里面所有氧气,让他转瞬就失去了知觉。

  第二七章

  锁骨很疼,有东西在烫,辗转两圈半。
  这是左柟的习惯,因为自己浅眠,所以总比莫涯早醒,坐在他身边抽烟,抽完了,烟头在他锁骨按熄,辗转两圈半。
  浑浑噩噩的,莫涯睁开了眼,以为自己已经回去,现在就在那个改变他一切的早晨。
  的确是早晨,可上方没有那个万年历挂钟,在他身边的,也并不是左柟。
  那是椴会,迎着光,他的右眼似乎在流泪。
  "你醒了?"见他醒转,椴会低头,将在他锁骨熄灭的一枝长香拿走。
  身周光线黯淡,黄沙漠漠,莫涯动了动肩膀,却发现自己跟灌了铅似的,根本动弹不得,于是只好哑了嗓子,问:"你是谁?"
  "你认得我,我是椴会。"上方椴会答道:"但我知道,你问的不是这个。"
  "我是谁……"他沉吟,抬头,终于寻到了初升的太阳,于是抓起了莫涯右手。
  "如果你够强,就连太阳也能射落。"他道,声音低沉,将莫涯的手握成了一杆枪的形状,眯眼瞄准了太阳。
  这个姿势,让莫涯的心瞬时紧缩,缩成了一块冰冷的铁。
  最初,他被左柟收养的时候,左柟就曾这样握住他瘦小的手,瞄准过太阳。
  "小子,如果你够强,就连太阳也能射落。"
  第一次他这么解释,以后便再没说话,只是在莫涯训练到非常想死的时候,握住他的手,眯眼,沉默着瞄准太阳。
  "你是……左柟……"觉得已经快要被胸口那团冷铁坠破,莫涯艰难呼吸,终于说出了这四个字。
  "正是。"椴会点头,擦一下右眼的眼泪:"一样被召唤过来,你是身穿,我却是魂穿,在这里的身体,居然是个瞎子。"
  "不过没关系,只要吃够了有灵性的眼睛,我就能看见。"紧接他又道,伸手过来,无限流连地抚着莫涯伤痕累累的锁骨:"现在我的一只眼已经能够看见,虽然还是畏光,但能看见你,你没瘦,大约是没有肉可以瘦了。"
  莫涯颤抖,虽然不能动弹,但身体懂得抗拒,被椴会抚过的皮肤纷纷战栗,现出红痕。
  "还是和过去一样,激动或者紧张的时候,你就会接触敏感,很好,我喜欢。"椴会喃喃,手指挑开他衣衫,指甲划过他皮肤,留下一道长长的旖旎红痕。
  动作起先很快,到了莫涯胸口的时候停住了。
  激越呼吸下,莫涯胸口那个银环在不住起伏。
  椴会俯身下去,舌尖穿过那个他亲手穿上的银环,轻轻打圈。
  "我……一定……会……杀了你!"莫涯嘶哑,不止身体不能动弹,似乎连声音也不受控制。
  "哦?"椴会笑,舌尖将那银环高高挑起,含混着说话:"很好。那除了想杀我,你还想不想知道一些别的?"
  "比如这一扇门,是不是真的能送你回到过去?神界赫赫有名的白泽,又为什么要编造这样一个谎话?"
  说这一句的时候,他牙齿已经叼着银环,将它从莫涯乳/尖生生扯落,又和着血,将他沿着胸膛慢慢推了上来。
  "能去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哆啦A梦的任意门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舌尖挑着莫涯热血,椴会朗笑,捉住莫涯下颚,恶狠狠倾入他双唇的时候,一把就扯烂了他身上衣衫。
  上方是黄沙漠漠,下面是悬崖万丈,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点,赤身裸体被仇人强/奸。
  这样的境况,便是百虐成钢的莫涯也无法忍受。
  "你杀了我。"他道,甚至准备屏住呼吸,将自己憋死。
  "我不会杀你,你也不会这么软弱。"椴会在他脸侧耳语,张开手,握住了他身下。
  "就算多么不甘,你不是一样会勃/起。"几下□,莫涯已经有了反应,椴会于是伸舌,在他耳垂打圈:"所以无论多么难,你都要活着,变强,杀了我!"
  "杀了……我。"莫涯重复。
  电光火石般起势,椴会伸出手,四只手指,深深探进他喉咙。
  "咬舌自尽,你不适合这么难看的死法。"他道,手指探进咽喉的那刻,也深深刺进莫涯身体。
  如果有魂灵,莫涯此刻也愿意将它吐出来碾成灰,可是他不能,他连合拢牙齿咬断那人的手指也不能,只能由他在自己身后起伏,另一只手则在疯狂套/弄。
  "如果你死了,那绪和尚会伤心。"
  冲撞,一下到底。
  "虽然你走的时候,连头也不回。"
  抽离,粘腻腥糜。
  "虽然,他已经是个死和尚。"
  再一次冲撞,到底。
  "虽然,你握碎他心的时候,一刻也不曾犹豫。"
  莫涯顿住,深深顿住,终于呕了出来,一口血喷了椴会满手。
  "很有趣是么?"椴会也停止了动作,将手从他口中抽离,握住了他那只右手。
  兀自沾着那绪血肉的那只右手。
  将那只手捏牢,椴会让他握住了自己的分/身。
  "非常有趣,一个慈悲的傻和尚,果然因为怜悯你,开始动了真心。"
  上下套/弄开始。
  "果然他受不住诱惑,破了清修。"
  套/弄继续,血水包裹欲/望,渐渐滚烫。
  "果然你要的便是他要的,他想尽一切办法,去寻经书。"
  被握着的手上下翻飞,最可悲可耻,他竟然还有快/感,那该死的战栗的翻滚的快/感。
  莫涯疯了,全身绷紧,双眼变成赤红色。
  "果然,你告诉他,你若回不去,那情愿去死。"
  "果然,他成全你。"
  "明知道你不过是利用他。"
  "明知道你欺他负他,还是愿意挖一颗心,成全你。"
  ……
  "而你,却将这颗心毫不犹豫捏碎。"
  最后,椴会结语,手指松开,在最合适的地方轻轻一挑。
  血水溢满了指缝,而莫涯的毛孔张开,居然在这一刻达到了高/潮。
  欲/望的洪流,夹杂着血气,在他身体奔走,撞破一切阻碍,最终不仅喷涌而出,而且撞开了锁着他身体那道无形的铁链。
  气息突然连贯,用这种方式,莫涯突然发现自己能动了。
  身下就是悬崖,他没有半点犹豫,立刻倾尽所有气力,紧紧抱住椴会腰身,几个翻覆,就跌进了无际的深渊。
  "很好,这才像你。"
  披着风下落,椴会居然挑唇笑了。
  "终有一日,你能杀了我。但不是现在。"他道,伸出手,甚是从容摸到了腰间剑鞘。
  剑长三尺寒光湛湛,他将它拔出,一记就刺中莫涯肩胛,穿越骨缝和血肉,将他钉在了石壁悬崖。
  深坑风长,他衣襟翻飞,再一用力,那剑便没顶,牢牢扎在了石缝深处。
  鲜血沿着剑穗下坠,从莫涯身体,一路坠向无尽深处。
  苍白而愤怒的莫涯,此刻有种别样凄厉的美。
  "杀我之前,你必须变强,而你变强的唯一法门,就是和我交欢。"单手握着剑柄,椴会低语,竟踩着悬崖乱石上来,抱住了莫涯腰身。
  "悬崖野战,甚好的开始。"他道,声音涓狂,为人则更是一万分放浪,居然吊着莫涯伤口,在万丈悬崖上方,野兽一般握出性/器,分开莫涯双腿,就这样刺进了他身体。

  第二十八章

  沾着血肉衣服碎片,随风而逝。
  血淋半壁。
  赤身的莫涯,被钉在悬崖上,浑身血红,有种冲击性的美感。
  椴会拔剑,血花开上了天,溅了他一脸。椴会舔唇,将嘴角的血渍入腹。
  一场充满耻辱的欢爱暂时结束了。
  这个世界许多东西挺有意思。
  居然可以能这样高水准地做|爱。
  再比如说,此刻他手上类似柳枝条的小玩意,这东西叫:攀我。
  所谓敦煌特产,清明节必须前折下。
  椴会随手将"攀我"植入莫涯后|庭。
  攀我沾了浊液,徒然有了种生命力,一裂为二,活络钻入莫涯体内。
  天地俱寂。
  攀我,分别从左右锁骨处,洒然喷出,带出血花开上了天,左右各一根,椴会稳稳攥在手心,好似勒马的缰绳。
  攀我入体,会让身体去想,会让心神来念,此世间最原始,却最恒古的欲念。
  昏迷莫涯低低呜咽。
  椴会皱眉,他以为莫涯会因此而疼醒,并且凄厉地叫一声。
  但没有。
  小小失望。
  椴会弯指,抬起莫涯的下颚,狠狠吻上一口。
  莫涯的味道还是有点变了,这股味道会让椴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该死的和尚。
  忒讨厌了。
  该如何处理呢。
  "不急,"椴会慢悠悠勒紧莫涯锁骨上的绳套,打完结,自言自语,"接下来,带你去哪里玩呢?"
  没有回答,因为莫涯还是没醒。
  或者,他在适应太岁意识,也或者太岁在适应自己新身体。
  也,不急。
  椴会颇有耐心在等。确实不急,因为他扎扎实实地等了很久。
  那天,他眼前是一片漆黑。
  有人在他上方叹息,说不好意思,出了点意外,他的身体出了点意外。
  "从今天起,你就叫椴会。"
  说这句话的人,自称叫白泽,竟是只神兽。
  尔后,他总归是弄明白了状况,他前世是只经典的貔貅。
  那种没屁|眼的招财怪兽,居然有如此传奇一生。
  其后,他知道他的原配奸受太岁需要一具身体。
  那么谁会是太岁呢。
  "你心爱的人,便是太岁的肉身。而且,他也来了……"白泽答道。
  椴会仰天大笑。
  答案再明显不过——莫涯。
  只能是莫涯。
  这答案他也相当满意。
  那么怎么能让莫涯成为真正的太岁呢?
  那就必须先开第九门。
  "月光王以心诅咒,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必须用他的心,心甘情愿地解咒。"
  "月光王不是已经死了?"
  "他也转世了。"
  "如此就好办了。" 于是,椴会和白泽一同定下了这个圈套。
  放出消息,关于九重门能去任何地方的谣言。甚至暗示,高僧那绪便是开门关键。
  "我了解莫涯。莫涯一定会想回去,所以他一定会找上那绪。"
  诚然,一切慢慢地顺理成章。
  牺牲挺大,他让转世月光王与莫涯在一起。
  为的就是打开门,为的就是莫涯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太岁,为的就是让莫涯那么厉害。
  做得很辛苦。
  他甚至差点终身失明,幸好他将两眼所得的灵气聚在一眼中,虽以后独独一眼能见,但所得的结果也不错。
  尤其当他再看到莫涯臣服在他的身下时,相当有成就感。
  兜兜转转,都是命。
  命不可抗。
  认命吧,亲爱的莫涯。
  椴会得意提剑,舌尖舔舐剑身上的血。
  剑折光,映上莫涯的脸。
  此时,莫涯忽地掀开眼皮,劈手夺下椴会利刃,旋即,手腕一翻,剑刺穿椴会肋下。
  眼对眼,莫涯迷茫地眯眼:"貔貅?"
  椴会吃疼,还没反应过来,莫涯已经轻悄悄地跃落到地。
  "你要去哪里?"
  莫涯没有回首,只略略侧了一下脑袋,迟疑道:"我想——去找个和尚。"
  椴会没有阻止,狞笑。
  莫涯,即使是太岁附体,也还不死心呐。
  要找和尚其实不难。
  有寺庙必定会有和尚,此乃常识。
  应恩寺夜课时分,殿堂便迎来了位不速之客。他大步流星,径自跨入殿堂,夹带来的夜风,无情吹灭了几支蜡烛。
  来客精瘦,赤身裸体,累累伤痕,血渍斑斑。
  一阵骚动后,主持修养很强,慈祥地问,来者何事。
  赤体人环视周围,摇头:"我要找的人,似乎不在这里。"
  "我很失望。"他蹲下身,双肩微颤,好似泣不成声。
  满寺的和尚皆无语。
  须臾,那人抬起了头,火烛下,一张妖孽的脸,令人炫目的眸,让人一览无遗:"你们和我交/欢,也算是补偿吧。"
  "施主,你疯了?"许久,主持才磕巴磕巴地道出一句。
  疯施主扔出一抹迷人的笑,摆出诱人姿势:"来吧,尽情蹂/躏,包君满意。接下来事情,统统我说了算。"
  翌日天明。
  莫涯垂手,脚下遍地尸体,血流成河,
  尸体各种姿态,这没了手,那没了腿,都是和尚,光头和尚。
  莫涯低头,还好自己身体还没支离破碎,而且,精神甚好。
  他记得开启九重门后的一切,之后的意识可谓忽明忽灭。
  至于如何来这里,这里发生了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抬起头,菩萨低眉,慈眉善目下滴着血。
  对。
  他想起来了,要去见那绪。那个白泽一直拿云握雾,故弄玄虚,他的话不可信;这天生骗子,骗苦了自己,所以那绪和尚一定活着。
  摸摸头发,发梢凝着血肉,如此面对那绪,肯定不讨喜。他得洗洗。
  于是,他关上寺门,仔仔细细用清凉、甘甜的井水,把自己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刷了三十七遍。
  皮都刨薄了三毫后,倒影映出眉宇间戾气全无,他才满意,寻了件干净的衣服,搜刮点香火钱,飞奔去找那绪。
  寺外绿肥红瘦,椴会双臂环抱,慢腾腾抬眼,看着莫涯消失的方位,悠悠然尾随其后。
  四天后,厉害的莫涯来到与纯良大师分离之地。
  街道人熙熙攘攘,两侧小货摊上的货物琳琅满目。莫涯在一家包子店伫立,用所有的钱买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素包子,等包子包好,他吸了口气,快步走进他们借宿的客栈,正好碰见先前领他们入房的店小二,莫涯就一把揪住他:"我家和尚呢,是不是死了?"
  "啊!"店小二面转青色,随即啐了口口水,"呸!大吉大利。谁说本客栈死人了?"
  莫涯不自觉笑起,眼眶却骤然发热。
  "那位高僧只是圆寂,只是圆寂了懂不?"
  "什么?那尸体呢?" 莫涯骤然失笑。
  "哪里有尸体。"店小二又吐了口口水,语重心长道,"客官,你来晚了。五日前,小胖和尚已经哭哭啼啼借了辆驴车,把金身运走了。"
  "你确定他死了,怎么死的?"
  "整个左胸就是个血窟窿了,还能不死?"
  真的死了?
  他莫涯才不信!困顿了一会,莫涯推开小二,一路小跑跑到他们以前住的地方。
  果真,人去楼空。
  门、窗、柱子上,都帖满了各种各样的灵符,满鼻子一股香火味。
  春风温柔,连带房上老鸦叫唤得都不是特吓人。
  布置得一点都不凄凉。
  莫涯几乎笑出声:"骗人。"他蹲下身,打开怀里包包子的纸包,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起了素包。
  一口接着一口。
  慢吞吞的,却不停顿。
  突然,他的手一颤,怀里的包子滚落在地。莫涯依旧蹲着身,一步一挪地去捡。
  包子沾了做法的香灰,莫涯瞧了瞧,一口咬下。
  这香火味,难闻透顶。
  还是那绪身上的味道好闻。曾经莫涯夸大师体味清新出众,那绪谦虚道这是灼情咒关系。
  一直以为那种感情回忆起来,是份温暖;而今来看,却是开心。
  真的开心。
  对了,那灼情咒……
  莫涯突然像被雷劈到了,整个麻木了。
  灼情成咒,莫涯多少也会有所感应,而如今,却是空荡荡的。
  一无所有,再无羁绊。
  灼情咒,已经解了。
  这个据说唯死才能解开的咒印,解了。
  三年里,那绪总是轻轻叹息,轻轻笑,永远是淡淡地一笔,绝不抢眼,轻如风。
  忽而风已过,什么都没有留下。
  而这世上再也没人陪他喜怒哀乐了。

  第二十九章

  衍云寺,三百年古刹,铜钟因为常被擦拭,连上面铭文都已经模糊。
  那嗔站在石墩上面,小肥肚子吸气,数数乱了,实在搞不清自己已经撞了多少下钟,于是胡乱又撞了几下收场。
  每天撞钟,替师哥祈福,他是很虔诚的,只是算术不大灵光而已。
  敲完之后,他就一溜小跑,去后院看他的师哥。
  回来也有十多天了,师哥是在第十一天醒来的,现在每天能清醒大约一个时辰。
  "师哥。"跑到屋外,他踮脚,趴在窗台,喊一声那绪。
  如果那绪没有醒,他就会去吃早饭,吃好了再来喊。
  没有反应,小吃货有点不甘心,又喊一声:"师哥。"
  那绪似乎听见了,虽然很累,但还是张开眼,聚齐焦距。
  "无音师侄告诉我,今天早饭吃豆沙包。"见师哥醒来那嗔很高兴:"师哥你最喜欢吃豆沙包的皮了,我带点来给你吃。"
  那绪还没有力气说话,只好努力配合眨一下眼睛。
  自己喜欢吃包子皮,是因为小吃货只吃豆沙不吃皮,而万佛寺很穷,不能经常吃得起豆沙。
  看来那嗔还没明白这点,甚好。
  "师哥你有两颗心,为什么我一直不知道?那天……我看见你坐在那里,胸口血淋淋一个洞,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虽然这句话说过已经不止一遍,但那嗔还是又一次扁起了嘴。
  "你……为什么……会回客栈来?"终于,那绪沙哑着嗓子,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
  "白泽,是白泽喊我去的。"见他说话,小吃货乐坏了,顿了一顿,一撅屁股就朝大殿奔去,嘴里欢快地嚷着:"大师兄,大师兄,师哥说话了,他好啦!"
  很快,那言就被小吃货拖着手过来了。
  那嗔那绪们的大师兄,现在已经是衍云寺的主持了,是个素不多话的人。
  "刚才师哥说话了,很清楚的!"那嗔兴奋,连豆沙包子都差不多忘记。
  那言低了头,替那绪搭脉,脸色渐渐凝重。
  "豆沙包……要没了。"那绪看着小吃货。
  小吃货立刻绝尘而去。
  那言还在搭脉,霜挂一样的脸色,接着又打开白布,看他伤口,脸上那霜是越挂越厚。
  "大师兄已经尽力。"那绪温声。
  "我的医术一向都不如你。"
  "也未见得。"
  "到底,是什么……值得你这样!
  一向寡言的大师兄终于也动了一分怒气,可见对那绪也不是没有情意。
  大概是因为太累,那绪并没有接话,只深深吸了口气。
  的确是不值得,那天他们分别,莫涯甚至没有回头,一路绝尘而去。
  他只为第九重门而来,再无其它。
  心底里再明白不过,却还是伸出手去,五指做刀,剜下一颗心来成全他夙愿。
  这样的傻子,世上除了他那绪,大概是不会有第二个了吧。
  "我已经放下。"隔许久,他低语一句。
  "什么?"
  那绪将头转向窗侧,那光明投射的地方。
  是啊,他已经放下。
  如果莫涯待他是真,那他并不介意为他抛弃一切同坠阿鼻地狱。
  可他并不是真。
  那么就放下吧,有一颗心曾属于他,挖于他,够了。
  那绪的魔障,从此解了。
  就好比那个刻在胸口的灼情咒,和心脉相连,如今也被挖断,一并解了。
  "无论能不能活,那绪都已经解脱,所以师兄不必执着。"
  而后,那绪就合上了眼,一整日的,陷入了昏睡。
  "师哥今天都没醒。"
  第二日,吃了玉米渣子粥的那嗔各方面都很不如意,给那言磨墨,也是一点也不尽心。
  那言照旧的不说话,低着头,似乎百般纠结该如何落笔。
  "大师兄给谁写信?"那嗔靠过来,因为肚子不饱,所以吸手指安慰,吸得满嘴乌黑。
  "谛听。"
  "啊?那家伙,早就不见了!师哥没管他,就不知跑哪里去野了。"
  "他在地藏王那里,很快,就要成为地藏王的坐骑。"
  "啊?"
  "只是不知……"那言说了半句,看了眼小吃货,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只是不知,他将肉身给了那个凡人之后,还能不能熬住苦痛,重新修出人形。
  而且地藏王的狱水,如今是救活那绪唯一的希望。
  不知谛听能不能偷到。
  那言叹了口气,事情紧急,虽然这封信会叫谛听十万分的为难,但他还是落墨,一笔笔写了下去。
  和尚死了。
  那一日自己在掌心捏的粉碎的,果然是和尚的心。
  明白到这些之后,莫涯蹲在客栈的地上,一点一点,把剩下的素包撕开吃了。
  万佛寺很穷,和尚一向不喜欢浪费。
  他也不喜欢看人哭。
  所以莫涯不哭,只是蹲在地面,看着那些香灰被风扬起,一会聚集,一会又散落。
  就这么蹲着,大半个夜,天色渐渐由乌黑变成浅蓝,一直蹲在屋顶的椴会终于不再耐烦,透过窗口跃进了屋里。
  "我们回去吧。"他道,声音莫名的温柔:"他已经死了,而你对他,不过就是内疚。"
  莫涯转过头来,眼眸寒星一般,定定看他,道:"回去?回哪里?如果是地狱,那我奉陪!"
  椴会就叹了口气,将手摊开,做了个勒紧缰绳的动作。
  穿在莫涯锁骨处的枝条有了反应,立刻收紧,紧紧扼住莫涯咽喉,随即又穿他后肩胛骨而出,枝条生长,牢牢扎进客房的一根大梁,把莫涯锁住。
  "这个枝条,叫做攀我。我用我的血浇灌过它,从此以后,它就是我的缰绳。"椴会过来,蹲在莫涯身侧,果然一只眼明一只眼暗,抚着莫涯锁骨,道:"所以,你不需要反抗我,反抗是没有效的。"
  莫涯不语,仍旧看着他,嘴唇因为干涸太久,顺着裂缝一丝丝渗出血来。
  "你失血太多。"椴会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罐,挑出些黑色的药膏,撕开莫涯衣领,敷在他右肩那个骇人的伤口:"不过你放心,有太岁附体,你已经不再是凡人,恢复也会快很多。"
  "所以,那第九重门,从来都不是什么时光门,里面关着的,一直就是太岁?"这是莫涯第一次寻求真相。
  椴会击掌:"没错,你一向不笨,只是被仇恨的猪油蒙了心。"
  "打开这扇门,需要和尚的心?"
  "是,因为前世渊源。需要和尚的心,需要他重蹈覆辙,明知被欺被负,还挖一颗心给你。"
  莫涯就不说话了,那"攀我"勒住他的咽喉,将他气息一分分夺去,他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果然,自己的存在,过去现在未来,都只是个百死不赦的祸害。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养大我,又让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家人?"隔半晌,他道。
  "如果我告诉你,你便甘心去死了么?"椴会过来,紧紧捏住他下巴,看着他双眼:"我不会告诉你,我要你永不甘心!"
  "我若不死,你便一定会死。"
  "很好,你跟我回去,有的是机会。"
  "为什么?"莫涯将眼眯了起来:"就凭你这根破藤条?"
  椴会就不说话,仍旧蹲低,依稀在期待什么。
  没过一会,他期待的事便发生了。
  异常诡异的,那根叫做"攀我"的藤条开始发烫,似一块烙铁,渐渐开始生烟。
  莫涯颈部的皮肉开始翻卷,而通身却开始发冷,似坠冰坛。
  那根藤条似乎汲取了他所有热量,然后在他颈部释放,火烧岩石一般,似要把他咽喉烫穿。
  "就凭这个?"莫涯嘶笑,唇上伤口撕裂,鲜血淋漓下落:"你莫要忘了我是谁,自己是怎么将我养大!"
  椴会仍不说话,只到客栈角落,拿了桌上铜镜,对住莫涯双眼。
  在那面并不如何光亮的劣质铜镜里面,莫涯却仍是看了自己的变化。
  他的双眸在变色,由中心开始,一路细缝已经变成了琥珀金色,而且正逐渐扩大。
  "你知不知道,你昨天晚上杀了多少人?"椴会在一旁解说。
  "一共二十九个,包括两个七八岁的小和尚。"解说继续:"而且全部开膛破肚血肉分离,莫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丧心病狂?"
  "人不是我杀的。"骤然之间,莫涯开始明白。
  "没错,如今在你身体里面,住着一个太岁。被关了快三千年,他是绝对绝对的丧心病狂。"
  "如今他还很弱,没适应你的身体。但当你意识特别混乱,或者遭遇极大痛苦的时候,他就会趁虚而入,占据你的头脑和身体。"
  "比如说现在。你很久没有和我交/合,'攀我'就会想念,吸收你的热气,烙穿你,动摇你的意识。"
  "琥珀金色的眼,你看,和你多配。"
  说完这一切,椴会退后,用一种打量完美艺术品的姿势,不无骄傲地看着莫涯。
  "太岁贪欢。而贪欢过后,你就会醒来,看着自己是用多么卑贱迎合的姿势,狗一样被我压在身下。多完美,是不是?"
  最后的最后,他张开双臂,无限感慨结语,右眼迎着晨起第一道光亮,流下了长长一道清泪。

  第三十章

  那言一封平常信,字里行间,却满含期待,重情重义的谛听怎么会不来。
  三天后的傍晚,油光碧绿的狱水,顺顺利利滴在那绪伤口上。
  半个时辰后,那绪终于艰难又抬起了眼皮子。
  那言伸手探探这个笨师弟的脑门子,又重新拧了一把湿漉漉帕搭那绪额上。
  那绪见到谛听一怔,喉咙咕噜着话音,异常含糊,谛听笑着按住他:"不用动嘴说话。我听得见知道你的心声。"
  那绪眨眼,表示明白。
  "狱水起效,那绪应该没有大碍。我寺内还有些事要打理,你们先聊。"那言起身离开,轻轻把门带上。
  谛听目送那言离开,扭头冲着那绪笑:"你放心,游光被我设法扔回昆仑了,不混出人形,我想他是跑不出来了。"
  那绪又眨眨眼。
  谛听掖了掖那绪的棉被,"好了,我该回去了。"
  那绪不动声色,吃力地用指尖碰碰谛听的。
  细细的阳光,恰好投进谛听的眼,他眉眼弯弯,笑容非常非常可掬:"你不是托那朵转世的花,带过口信么?那杠头不是也没来吗?"
  其实,不来也属是正常。
  地府,哪里这么好闯?擅闯地府的人都没有好结果,有的甚至更傻,居然与地藏王打赌,认为自己就算喝了一百碗孟婆汤都不会将对方忘记,结果呢,输的只有自以为是的自己。
  如此凄凉的结局,谛听自然不希望高守会来找死。可是,心里总有这么个念想,总有份凤毛麟角样的期盼,所以每逢有人擅闯地狱,他总会咬牙化出个人形去看;看了后,总是吁了口长气,然后小小的失望。
  回来后,熬不住,打回原形,身体痛不欲生。
  于是,小失望也就跟着痛,烟消云散了。
  那绪静静瞧谛听。
  谛听肩上有片落花花瓣,春光大好,那片花瓣离枝也娇艳欲滴。
  谛听最最怕疼,而且爱臭美,尤其爱他自己原先那个人形,时时注意不爱显现真身。
  然而他就轻易将肉身给了高守,如此轻易。
  所以那天,那绪作弊托将转世投人胎的落花,特意捎给高守一句话。
  只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罢了,不说了,越说越傻。
  等那绪睡去,谛听离开屋子,身体费力地抵住门,急喘气,后背早已汗湿衣衫。肩上落花坠地,轻轻飘飘。
  坠地同时,谛听瞬间黑发散落垂下,身型轮廓淡化,长发依旧随疯长,泼墨样肆意挥洒,而人形却越来越淡,最后终于呈现兽形。
  四肢着地的那刻,谛听仍控制不住痛楚,全身微微发颤。
  "谛听很疼吗?"树后面探出个光溜溜的小光头。大师兄说再修人身非常不容易,可以说苦不堪言。
  "不许告诉那绪。"谛听凶完那嗔后,"时辰将到,我走了。告诉你大师兄,虽然狱水生效,但那绪还需静养,不便劳心劳神,最好把人送与世隔绝的地方静养些日子。"说完,他纵身一跃,跃过屋顶再一跃,跃上云端,随后,跃得老远老远,成了个小黑点,最后黑点都无影无踪。
  悄悄回地府,谛听别进自己的地盘,一头扎进榻座里,兜头便睡。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门外有了动静,谛听惊醒难道盗狱水被发现了?
  他起身,贴耳于门。
  外头的鬼差行色匆匆,一边走一边心里开骂:居然有人不怕死,劫持了地藏王世间的金身。
  太不怕死了。
  谛听摇头,正欲睡他的回笼觉,却听得地藏王拍门,唤他:"谛听,陪我去次九华山吧。"
  千里九华山,古木参天,葱葱茏茏。
  铁鼎烧香,香雾霏微,不同凡境。
  这时,有人手举冲锋枪,对着天空扫射。
  火光打在空中,雁鹤一路哭飞,坏了许多僧侣诵经的心情。
  旋即,那人收枪,冲进殿堂,直奔最高处莲花座上的金身。
  风很大。
  这样的天气,很适合打劫。
  于是乎,最高山峰上,最高的庙宇正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你们听着……现在,现在打劫!"
  来者,高守也。
  高大人,此次前来,准备同地藏王好好谈谈,其目的明确,要稳操左券,解放谛听。
  为了这次谈话,高大人准备了很久。
  开始,他请僧侣道士做法,让地藏王随便托个梦什么的,可惜失败了;尔后,他积极学习地府地理知识,掌握地狱十八层的各自级别与属性,然后发现他连地狱之门在哪里都不甚了解。不过,知识倒是没有白学,一次偶然机会,让他发现地藏王原来在凡间还有个月身金体,这个发现让高大人醍醐灌顶,他决定剑走偏锋,以质易质!
  他拿出了影卫的看家本事,勘察地形,观察何时监寺僧人最少,金身一般哪个时辰向众人开放,开放几个时辰。
  做足了功课后,高守盘膝阖目,平静地思考着自己劫持方案里的遗漏点。
  第一,自从他鸟人那里摔涯后,产生一点后遗症,让他有那么一点点恐高。而他一次次上山勘察,相当于一次次地磨炼,相信这个问题不大。
  第二,武器。他有武功,可惜在神佛的眼里算个鸟,普通的刀剑棍棒估计根本压不住场。于是,他想到了莫涯当年留下黑乎乎带黑管的玩意。对了,莫涯介绍过,那叫做枪。
  高守见识过这玩意儿的威力,速度贼快,所以指不定能恐吓到那么佛家子弟。
  安排完了一切,高大人来了!
  因为劫持成功,所以谈判开始。
  寺内多的是高僧,他们将高守困囿在最高处,轰轰烈烈诵唱禅意的深奥。
  高大人死死咬紧牙关,不住摇头:"道理我说不过你们,我也不需要看透什么红尘孽缘;我就是来打劫的,我就是要用金身换谛听,其他怪道理,我不听!"喘了口气,高守从怀里取出一瓶二锅头,瓶口朝着金身微微倾斜,"你们再多说一句屁话,我就亵……亵渎他!我向专业亵渎人士请教过,我真的会亵渎的!"
  寺庙顷刻安静了,谁都没有注意,寺外上已然空霞光万道。
  地藏王在云端扶额:"谛听,你下去劝劝吧。"
  话音掷地,谛听却没有动。
  下头,高守依旧激动地唾沫飞溅,发神经:"告诉你们,我相当喜欢谛听,我希望他也能喜欢我。如果时间允许,我们可以相亲相爱,肯定能!然而,是你们的地藏王,他落井下石,横刀夺爱,他不是人,呸!他本来就不是人……"
  地藏王猛揉眉心:"你下去吧。"
  谛听侧头:"没有下文了吗?"
  地藏王剜了谛听一眼,掌心向上,白光乍现,一卷卷宗呈现:"契约左券是吧,我还你便是。"
  依旧兽形的谛听闷头笑起,叼住卷宗,缓缓降下,缓缓化成人身。
  僧侣左右分开时,高守正义干云天,傻不愣登地干吼:"告诉地藏王,我死也等谛听回来!"
  "高大人,你说话能不能不要如此煽情?"殿门前,有人一步步走近,每走近一步,偌大座中规中矩的殿堂,一点一点鲜活起来,一点一点,就活似一副陈旧泛黄的白描,点上了最绚丽的彩。
  美中不足的是,这一步一步,还是很疼啊;然而,谛听心情万分舒畅。
  最后,近在咫尺,他停下,与一手拿着黑管凶器,一手拿着二锅头的那位仁兄遥遥相对。
  殿前这场孽业,又狭路相逢。
  "我叫谛听,是只神兽。我如今化人形不易,如果突然熬不住现了真身,希望别吓到你。"谛听施施然作揖。
  懵了半晌,高守擤擤鼻涕道:"我叫高守,师承横山,会点武功,发育正常,关键是我真的是举的!"

  第三十一章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莫涯发现自己正跪在一个泥潭边缘,人匍匐着,舌头挑满泥浆,在椴会大腿不知描画着什么。
  并没有抬头,他只是略顿,右手垂在泥潭,沉默集聚气力。
  "才八十一个'日'字,怎么你就停了。"岸上椴会似乎很享受。
  莫涯这才发现自己用舌头在人家身上蜿蜒描画的是个"日"字,一路细细密密,居然已经描了八十一个。
  于是他弯腰,在泥潭又挑了些泥浆。
  很奇怪的泥浆,色泽微微发红,倒是一点也不臭,只是涩口。
  挑着这一口泥浆,他扶住椴会右腿,婆娑上去,在他胯骨描了两个几乎重叠的日字。
  泥浆水分蒸发,似乎无数张细小的嘴,在吸吮皮肤。
  椴会低声呻/吟,伸出右手,揪住了莫涯头发。
  莫涯于是移身过去,在他那东西上面用舌尖轻轻也描了一个极小的日字。
  "八十四!"椴会吸气,长笑,欲/望昂扬。
  莫涯低着头,往上,又一连叠描了九个。
  椴会的呼吸声渐重,身体后仰,手指深深□莫涯头发。
  迷乱,但不意味着他已经丧失防备,这还不是最佳时机。
  这一切莫涯明白,但他已经没有办法继续。
  张开嘴,咬断他的命/根,然后趁痛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摁进泥潭。
  心里默念着每一个动作的要领,他用舌尖挑着仅剩的泥浆,在椴会铃/口轻描了最后一个日字。
  椴会一个激颤,身体绷紧,头后仰,视线完全离开莫涯。
  是时候了。
  莫涯屏住呼吸,努力保持气息流畅,张开了牙齿。
  "如果你下决心要做一件事,又要让人不能察觉,最最起码不应该屏住呼吸,怎么,这点难道我没有教过你?"
  须臾,椴会的声音在跟前响起。
  右手握住攀我,几乎不费什么力气,椴会就一把将他拎起,继而翻覆,右膝盖落下重力,恶狠狠砸中他胸骨后,将他压在了身下。
  莫涯不说话,虽说没有气力反抗,但有气力屏住气息,不呼痛呻吟。
  "每次太岁意识离开,你意识苏醒的时候,也是你控制力最差的时候。杀我?你现在连一块石头也举不起!要学会忍耐,等待时机,难道我没有教过你!"
  第二次,椴会高高举起膝盖,砸上他胸骨。
  所有需要,哪怕再小只是一碗米饭,都要乞求;而所有错误,哪怕再小只是子弹射偏了几毫米,都要惩罚。
  这才是自己和他相处的方式。
  二十年,一概如此。
  而在这之中,自己居然爱过他,不止一次在他睡着时发怔,感慨自己是这么严重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
  就为了这个,他也要忍住,懊燥的一口血,他就应该被这一口血堵住胸口,生生憋死。
  "我教过你要变强,唯一的图腾就是要变强。可为什么,你却变得这么愚蠢软弱?"
  过得一会,椴会又上来,侧看他脸,声线渐渐温柔。
  莫涯死咬住牙,不做声。
  这个人的喜怒无常,他也早已经习惯。
  "知道刚才你在做什么吗?"一旦温柔,椴会的声音就像极品巧克力,丝缎一样馥郁香滑:"你在求我日你。为了求我,答应我用你的舌头在我身上画一百个日字。现在还差几个,不过没关系,我喜欢你,喜欢一个人就不应该斤斤计较。"
  "刚才你在怎么想?计划里面,有没有这么一步?"
  过一刻,他又将莫涯拎起,将他头颅按进泥潭,双腿压低,跪成一个人字。
  "还差我六个。"椴会感慨着,拿手指沾泥浆,在他后/庭入口很缓慢也画了一个日字:"不如我来送你。"
  "怎样?求我日你。"拉起攀我,椴会将奄奄一息的莫涯从泥潭中拉起:"求我,就像以前一样。"
  莫涯依旧死咬住唇。
  椴会冷笑,将他再一次按进泥潭,手指又沾泥浆,探进他穴/口去,弯起手指,居然在内壁也写了个日字。
  "求我,我就喂你。和我交/欢,你就会变强。"写完之后,他又将莫涯拉起。
  涌着血沫的鲜血开始顺着胸膛上行,不可遏止。
  莫涯不说话。
  "很好。"椴会吁口气,放他入潭,指头找到他极/乐点:"那这样吧,你若不求我,我就让太岁……去杀了谁呢?哦对,那个小胖和尚,先奸后杀,就像你弟弟一样,如何?"
  莫涯挣扎,就在他的挣扎之中,椴会的手指开始摩挲他的极/乐点,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激烈,写着那个淫/荡不堪的日字。
  "数到十。十,九,八,七……"每数一次,那个日字就画得更深,摧折着莫涯的欲/望和灵魂:"我本来并不那么丧心病狂,但你不要逼我实现我说过的话。"
  "三。"
  倒数的最后,莫涯被拉起。
  "二。"
  "一。"
  "日我。"
  终于,莫涯低语,声音是这等性感美妙。
  椴会展颜,将攀我握紧,拉莫涯头颅到自己耳侧,道:"是不是所有变态都会这么说: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日我。"
  "我要你求我。"
  "求你日我。"
  莫涯开口,字正腔圆,随即咬紧了牙。
  涌到喉口的鲜血这时漫了上来,不止渗透他的牙关,更加涌上他的鼻腔,从鼻口泛着血沫,一簇簇坠入了泥潭。
  "尔等何人?敢在这里苟且!"
  一个时辰后,事情都已经完毕,在泥潭边卧了半晌,椴会这才听到期待已久的这声厉喝。
  "駮王杯雪。"椴会抬起手指,吹一口那上面风干的泥尘:"幸会。"
  "我问你们是谁?!"
  "我们就是我们。怎么,这地方我们来不得?我们来了就是苟且。那你们駮族呢?上百只禽兽在这里野合,算是什么,雪月还是风花?"
  言犹未落,他就已经被上百只雪月风花的駮们包围。
  大约是动了真怒,杯雪前腿高扬,立直,化出了人形。
  银甲长枪白发三丈,駮王杯雪,一直是枚很帅的战将。
  "若论风姿,你算是六界排得上号的。"椴会歪头,仍是那个懒散的姿势,"但你,也就仅仅有点风姿而已,他们叫你战神,真是污糟了战神这两个字。"
  说完他就伸出手,去拍了拍浑身都是泥污的莫涯。
  此刻的莫涯全身乌黑,浸满了泥浆,是绝对没有半点风姿,但一张开眼,琥珀金色的双眸却是妖异潋滟。
  "駮族的人,居然也配称战神。"他站起身来,冲椴会摊开右掌,甚至不去看身周怒发冲冠的駮们一眼:"大约因为他们嗓门大,打架不需要擂鼓。"
  椴会低头,笑了那么一笑,从腰间拔出剑来,递到他掌心。
  "三千年……连你的剑也钝了。"抚着剑莫涯低语,余光扫了一下杯雪,旋即足尖点地,飞身将剑架上了他银枪。
  "不服气是吗?那亮你的枪!"
  在人家地盘,兵器火光对擦的一瞬,他道,旋即又意识到了这句话里的歧义,于是毫无声息勾起了淫/荡的唇角。
  魔物太岁,在消失几乎三千年后,终于又赤身裸体浑身沾满泥浆,用这样一种姿态重临人间。
  约莫一个半时辰之后,战斗结束。
  駮王重创,被自家长枪钉穿腹部,活生生架在泥地上。
  百余只駮族,也大多骨肉分离,死的死伤的伤,能余口气的,不足二十。
  而这之后的莫涯,因为力竭正单剑支地,粗重喘息着。
  和人打斗时,身上每一根线条都会紧绷,无论多么槁瘦,那线条都充满了力量和生机。
  这才是莫涯,他美丽无匹的莫涯。
  杀器。
  迎着初夏的风,椴会一时有些迷醉,隔了有那么一会,这才伸个懒腰,站到杯雪跟前。
  虽然椴会发声提醒,要留他性命,但这一枪……莫涯还是扎得够狠。
  "如果我把枪□,你便死了。"椴会到他身后,握住枪杆:"告诉我悬棺在哪里,你就能活,还有剩下的这十九只,駮族还有希望。"
  "貔貅太岁……"杯雪冷笑,到底是一族之王,认出了他们:"一向无信无义。"
  "你应该相信,三千年后,所有东西都会有所改变。"椴会低声,将长枪拔出一寸。
  "魔物,终究都是魔物!"
  枪出一尺,鲜血顺着枪尖,一脉流淌。
  匍匐在泥地的十九只駮,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再问一次,悬棺在哪里!"
  椴会说完这句的空当,莫涯的眼眸发生了变化,琥珀金色迅速回收,缩成了一根细线。
  这一次他没有屏住呼吸,而是直接持剑,拼尽所有气力砍向椴会。
  椴会无法,只好一把将那长枪抽出,和他对撞。
  没有火光,椴会持枪的虎口被直接震裂,崩出一丝鲜血。
  而那十九只駮也在这个时候引吭,聚齐所有剩余灵力,彼此声音交缠,发出惊天裂地的嘶叫。
  駮声如鼓,惊天之鼓,这声音似把重锤,不消片刻,就落在本已力竭的莫涯五脏六腑,把他生生震晕了过去。
  "悬棺所在,你永远不会知道。而月光王也必将觉醒,亲手灭了你们这对魔物!"
  在这可贵的空挡,杯雪也终于脱身,化兽型临上半空,丢下这么一句后挣扎逃去。

  第三十二章

  天色不好。
  "师哥,天阴沉沉的,如果一下雨,你伤口会酸疼,我看还是明日再走吧。"那嗔扯扯那绪的袖角。
  "这天不好已经三月多了。"那绪叹气。
  那嗔撅嘴,努力拨自己嘴皮子,眨巴眼又款款情深地望向那言。
  那言眼皮抬都不抬,淡淡道:"心神欲静,骨力欲动,却不急一日。"
  "师兄,那绪已经没事了。"
  虽说自己是两颗心,不过一心为主,一心为辅。说白了,就是一颗跳得正常些,一颗在他情绪过于激动,跳得厉害些,充充场面。
  所以以前,那绪会昏迷。
  所以以前,那绪不太怕冷。
  如今,独独留下了一颗心挑大梁,气血可能不如以往,所以略微体寒,怕冷了些;还有就是,每次心脏跳动,都像牵扯他的心脉一样,隐隐作疼。
  "你去眉月泉千里之行,切记小心。"最终,那言双手合十。
  "那绪明白。"
  离开寺庙不久,果然大雨倾盆。
  那绪撑伞,雨中缓行。
  石阶山径,白泽干坐,大方淋雨,一身湿漉。
  那绪怔了怔,走过去,撑着伞站在白泽身边。一伞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雨过天晴,彩虹悬空。
  那绪收伞,缓缓步下石阶。
  "那绪,那个駮王要死了。"白泽拧拧自己湿衣服,突然以手遮阳,举目望天,无限向往地眯缝起眼,大声笑道,"真好,死了多好。"
  那绪停住脚步,抬起头。
  徐徐云过……
  腾云驾雾,又一程。
  直接无视,鲜血洒在云上。
  摇摇欲坠駮王下了云头,一步步迈向山里深处。
  此片深山老林里,有一群虎。
  駮一向以虎为食,这是常识。
  如今,駮王负伤而来,不疾不徐,慢慢走进虎群。群虎一只只都虎躯一震,虎视眈眈,却无虎妄自敢动。
  那厢,皮毛稀疏的虎王,早已老态龙钟,双目浑浊,对着杯雪伏低了虎躯。駮王满不在乎地冷冷哼了一声,将目光转向另一边。
  另一边,有个浅淡的身影靠树干冉冉摇着扇,一副很逍遥的模样。
  駮王身体微晃走到那身影跟前,眼前的一切进一步模糊了。
  死之前,总能想起了往事。
  诸如他……
  为虎作伥的伥。
  他们相识在一场围剿,虎尸堆里,伥就是这么慢条斯理地抬起了眼,眼神慵懒散漫。
  駮群发出凯旋噪音极为尖锐吵杂,瞬间化成了一道单薄背景,烟样的轻,云样的浮。
  伥,死于虎口,成了鬼却不转世,反而成了老虎的爪牙,靠虎为生。
  "传说他们勾引自己最亲密的人,令他们命丧虎口,随后靠吸食冤魂度日。"记得当年月光王晃动酒杯,悠悠介绍道,"我看你手下夜夜有护卫在你帐前守护,莫非是他想勾引你?"
  "不用废话,告诉我如何摆脱他夜夜入梦纠缠?"
  "很简单。可我若告诉你方法,又有什么好处?"
  "我欠你一个人情。"駮王慷慨。
  "行行行,我只要告诉你他本名即可。"
  只要叫了伥的本名,让他记起了自己是谁,伥便会魂飞魄散。
  然而关键的时候,名字就挂在嘴边,駮王却不忍叫了。
  后来,伥来得少了,每当他跟随一只虎王后,便会来找杯雪。
  年复一年。
  他们就这么纠缠着,对持着,持续着这种异常畸形的情感。
  一直一直……
  呕出一口鲜血,駮王感觉自己真的快不行了。
  堂堂駮王如果死在虎口下,忒丢脸了。
  伥望向駮王,瞳色美如秋枫。群虎终于察觉駮王的虚弱,露出森白的犬齿。
  如今,这名字就在駮王心头舌尖,只要叫了伥的名,他就能会陪自己死。
  可是——
  駮王杯雪眉头一皱,眼一闭:"还是舍不得啊。"
  月亮出来,伥慢慢吞咽下死去杯雪的魂,每吃一口,就深深呼吸一次。
  澹澹月下,昙花正深。
  駮王就这么便宜地死了,可惜,椴会还是没问出悬棺半点消息。
  这口悬棺相当重要。
  当年月光王无心惨死,诸神多少有些唏嘘,允许他转世为人,但是他们又怕月光王能力过强大,故留下月光王的觉魂,封在尸身之内。
  駮王欠了月光王人情于前,所以当月光王死后,駮王讨要月光王的尸首。
  诸神自然不肯,却也洞悉駮王的厉害,况且六界已经被那对天然攻受折腾得伤痕累累,再也扛不住任何重创。逼不得已,诸神让駮王立誓,发誓不让别人知道棺材所在之地。银甲駮王敛住腾腾杀气,浅笑道:"我会将棺木悬于天地间,不沾天不着地,结界覆外,除了我外万灵不知,千秋万代。"
  駮王杯雪果真说到做到,白泽几次自杀滴血成镜,也探不出个所以然。
  前车之鉴,让椴会无法容忍弱小,尤其是莫涯。
  莫涯可以是太岁,不过太岁绝对不可以是莫涯。
  侧目,椴会静静看昏睡的莫涯。深情灌溉下,莫涯肉体依然滚烫,这滚烫的肉体,既是太岁,又是莫涯。
  很矛盾。
  从他出生开始,他的身份就一直很矛盾。
  如果他依旧是左柟,那么莫涯注定与他纠缠不清;如果他是貔貅,那么莫涯已经太岁,天然攻受,天设地造,珠联璧合。
  如此完美的桥段,□个那绪算什么。
  那个和尚,他总是充满一种微妙灵气,始终心头之患。
  当然,白泽警告过自己,这奇蠢的那绪碰不得,只要灭了月光王的觉魂,那和尚永远构不成威胁。
  可惜,觉魂眼下是找不到了。
  既然威胁依然存在,那么和尚有何碰不得?灭了那绪,斩草除根。
  椴会狞笑,裂开嘴显露出森森獠牙,幻出凶兽真身。
  他是谁?他是流氓,流氓就爱耍流氓,从来不怕威胁。
  以往种种意外的经历,只是令他从一枚很阳光的流氓进化到了一头凶悍的禽兽流氓而已。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现下,这流氓兽眼含一股霸道,遥遥望向衍云寺方向。
  不久,泪痕一道。

  第三十三章

  雨下得很大,瓢泼一样。
  昏睡了许久的莫涯醒来,发觉自己已经被洗干净,穿着件银灰色的袍子。
  脖颈上攀我牢牢捆缚,扎根在石壁,他是被锁在一个洞穴,因为不时有雷电,所以里面忽明忽暗。
  椴会不在。
  他定了定神,很缓慢的,对四周做了一个判断。
  洞穴不太平整,身后有些石头突起,如果用后脑瓜子去撞,大约三下会死。
  如果自己拼命往前,而那攀我又死活不放,就需要起码三分钟会被勒死。
  雨虽然很大,但雷打进来,把他这个祸害劈死的可能大约是三亿分之一。
  相比较,还是撞后脑瓜子比较简单。
  就是死相比较难看点。
  想到这里,莫涯不禁笑了,低下头来,看地面一个水洼。
  水洼一会明一会暗,跟打雷相关,很有规律,持续了蛮久,直到被一个影子挡住了光亮。
  "莫涯?"那个影子居然在喊他名字,在洞口淋着雨,遥遥地喊。
  莫涯于是慢慢抬起了头。
  "真的是你?"还是洞口,有个东西还是遥遥地说话,身后尾巴们摇动,虽然淋了雨,但尾巴还是比身子大许多。
  瘟兽游光,虽然他长了一付这么欠捏的肥短样子。
  "你怎么在这里?"见莫涯不说话,游光过来,窸窸窣窣的,站在他身边理尾巴:"那绪呢?"
  "他不要你啦!"过一会,他突然猛醒,九根尾巴一起摇动,"是不是是不是?"
  看来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莫涯于是抿一抿唇,低了头,有点万般皆无语的意思。
  "'攀我'!"再过一会,莫涯还没来得及说话,游光却突然凑近了:"有人给你种攀我?!肯定不是和尚,是谁,你仇人?"
  似乎也有灵性,那攀我居然有了反应,恶狠狠地收缩了一下,差一些就把莫涯卡死。
  "是……仇人。"莫涯倒无所谓,只低低咳嗽了一声。
  游光于是笑了,嘴巴快要咧出脸去,笑得很贱。
  "我帮你弄断它,你可不可以不再缠着和尚?"很贱的瘟兽很贱地摇着尾巴。
  莫涯就挑了长眼,默默看他。
  "不说话你就是答应了!"结果那头游光亢奋,一跺脚,似乎下了天大的决心,才在爪子上撕了米粒那么大一点伤口,"好,为了那绪,我今天豁出去了!"
  一盏茶后,豁出去的游光瘟兽终于挤出一小捧血,仔细浇在莫涯脖颈前那一段藤条上面。
  反应很快,那段攀我立刻变色,先黄后黑,迅速枯朽。
  游光的爪子轻轻一挑,它便枯木一般从莫涯身上滚落了下来。
  莫涯素来变态,立刻毫不犹豫,伸手便将那两截仍然深扎在锁骨间的断藤扯了下来。
  沾血的断藤似乎还有生命,在地上不断滚动。
  "我的血不好吃吧。"游光得意,冲那邪物吐了吐舌头,尾巴才没摆几下,就感觉屁股一疼,被莫涯一脚踢到了身后。
  "敦煌奇物,背阳生长百年,我用血亲自浇灌了一个月。这么难得的物事,便被你们这样毁了?"
  洞口,因为和攀我感应,半路复返的椴会道,并不打伞,也不凶恶,就这么施施然地站在了瓢泼大雨之中。
  又过半个时辰,雨停风止,莫涯跟着游光,靠在一棵树旁"咻咻"喘气的时候,仍然有点做梦的感觉。
  被踩一脚就要哀嚎半天的游光,居然在危机时刻划破手腕,一大捧血朝椴会兜头淋过去,带自己逃了出来。
  而椴会,居然并没有追出来。
  "他要去洗,斋戒,熏身,不然会死了很难看。"游光累惨了,四脚朝天,白肚皮一鼓一鼓:"所以我们不要逃了吧,我很累了,很累的话变身说不定就不好看。"
  "变身?"
  "我不会变给你看的!"游光连忙坐起来,九个尾巴垫着,争取和莫涯一般高,"我的人形,一定要最先给那绪看,而且一定比你好看。"
  莫涯就有些无语,靠在那棵歪脖桑树上,非常非常想抽根烟。
  "如果,我说如果。"想了一会,最后还是这个恶俗的开头:"如果和尚死了,而且……"
  可是游光好像没有在听,这么重要的话,他却没在听,尾巴像伞一样,越撑越高,脖子伸了老长,突然就道:"快跑,哦不,我跑,你不要跑,别跟来!"
  让不跟就偏偏跟,人贱,那是没办法的事情。
  跟着游光,莫涯跑了一路,很快就发现他犯了个大错。
  三面都有人包抄,可这个死游光却不懂得突破,一根筋沿着河跑,又不会水,到最后跑着跑着,终于让人家三面合拢,把他稳稳当当围在了中间。
  三股人,一股是农户,拿着锄头,一股是道士,什么也不拿,还有一股是和尚,拿着棍。
  如果头一股是尼姑,那这就是个非常和谐的画面。
  莫涯抬一下眉头,慢腾腾的,又很贱地戳进那个包围圈去。
  三股人都不说话,似乎苦大仇深的模样。
  游光站在他们中间,墨黑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一点也不理直气壮,半天终于开口,道:"我我我……我是饿了去地里吃白薯,又吃了太饱走不动,就在那里睡觉,我我我睡觉很死,不知道那个小姑娘会抱我回去,还喊人来摸我,我我我……"
  "总之你不是有心,你只是不在意,就害死了我女儿和三个村子一大半的人,对吧?"
  头一股人里面,有个穿了很寒酸的大叔说话,语气一听就不是简单的农户。
  游光将两只前爪举起来,挡住脸,"那绪让我要小心的,我没有听话,我错了。"
  "那绪?"前头有个和尚突然一愣,道:"哪个那绪,难道是我师叔公?"
  莫涯侧头,被这一句话吸引了注意。
  在分心的这一刻,他没有想到农户里居然有人拿起了弓,弹指之间,一枚土制的长箭就无声扯破了空气。
  竹子削成的箭身,花岗岩磨成的箭尖,可这一箭却无声而有力,穿过游光右腿后仍未力尽,一记就把他钉上了岸边一棵洋槐树。
  那女孩的爹,的确不是简单的农户。
  莫涯急怒,伸出手来就握住了那人搭弓射出的第二支土箭,箭尖朝外,长眼横扫:"打架是么,你们一起上,老子奉陪!"
  道士们是来混吃弄钱的,自然不会拼命,动作划一后退,可和尚们很敬业,九根长棍架起,立刻将莫涯围住。
  "游光!"第十个和尚断喝,居然喊出了游光的本名,两手握禅,缓缓划动。
  游光唔吱一声,立刻动弹不得。
  农户们本来一直观望,这会子见莫涯被围,游光被控制,有几个胆大的便扛着锄头围了上来。
  莫涯拧身,将那杆土箭折成五截,脱手便扔了出去。
  五根飞镖全中,那几个农户的锄头全部脱手,而那九根长棍也结成一张网,结结实实敲打在他的背上。
  "就这点本事?"莫涯笑,呸一口血唾沫,过来抓住一根长棍,顶住一个和尚的肩窝,当空横扫。
  和尚们的包围圈立刻溃散,跌在沙尘里,一个个吐血不迭。
  "那绪是你什么人?"莫涯拿着那根长棍,指住那仍在画符念经的最后一个和尚:"说出来我饶你不死。"
  和尚并不回头,似乎并不在乎生死,从背后望去,和那绪七分相像。
  莫涯又是一愣,就在个错神的功夫,地上有个被断箭射中的农户突然爬身起来,握住地上一个散架的锄头,劈手就朝游光砍去。
  粗钝的锄头,但因为集聚恨意,一下上去,居然就砍断了游光的半个颈脖。
  "很好,阿华,爹替你报仇了。"他笑,就是方才那个箭客,一把拔出锄头,立刻就被游光的鲜血兜头溅了一脸。
  莫涯手里的长棍奔来,正中那人后背,这个未名箭客立刻当场横死。
  "他说了,他是无心的!"莫涯抓狂,飞身过去,一把锁住那个和尚的咽喉:"你们的师傅,难道就是这样教你慈悲!!"
  和尚的喉骨噼啪作响,但仍冷冷看他,神色倔强。
  "不要杀他!"身后游光嘶叫。
  莫涯的五指继续收紧。
  "不要杀人,那绪不喜欢!"
  莫涯的心略略一顿,不自觉,手指已经松脱。
  是啊,那绪不喜欢。
  莫涯垂首,突然间觉得深深乏力,掩住脸,往后一个踉跄,就给那些人退出了一条生路。
  "不要过来,我自己会拔。"
  未几,那些人已经走光,游光又尖叫着,拔下右腿那根土箭。
  从被钉死的那棵树上下来,他似乎又不怕疼了,一瘸一拐的,走到水边。
  水色发蓝,映着岸边一众绿得魔障了的夏树。
  在那里边,还倒映着一个已经断了半根脖颈的游光。
  "没关系,你是神兽,孙悟空被砍头那么多次,不一样长了出来。"莫涯跟过来。
  "我是来找那绪的。"游光絮絮,"我修成了人形,一心想给他看,从昆仑出来,发觉万佛寺已经关门,就想他可能回衍云寺了,于是就找来。"
  "本来很好找的,都怪我笨,几百岁也不认得路,兜来兜去,好久也没找到。"
  "我不应该去偷吃人家的白薯,更加不应该吃那么饱,饱得只想困觉。"
  "都怪我。"
  "你来山洞,是为了躲他们?"莫涯顿悟,忽然间又被枝箭穿了心:"如果不遇见我,他们是不会找到你的?!"
  "不怪你。"游光垂头,看着水面:"还没给那绪看过我的人形,我熬不了多久,早晚也是会给他们找到。"
  莫涯也垂着头,本想还说些什么,却看见那水面的倒影渐渐起了变化。
  游光不见了,水中立着一个人,长了一双圆眼的少年,瞳仁很大很黑。
  "我还是没有你好看,脸太圆像馒头。"游光继续絮叨。
  "腿也短,还有点罗圈。"
  "头发也黄黄的。"
  "其实我已经尽力了。可还是没有你好看。"
  莫涯抿唇,胸口疼痛,有种要被堵死的感觉,隔了一会,才道:"好不好看的,你说不算数,要那绪说了,才算数。"
  "嗯。"游光点点头:"那你会不会画画?"
  "哦你不会,你画的狐狸和猪,样子都差不多。"
  "不会画你总会说的吧,要看清楚了,跟那绪仔细地说。"
  "我的眼睛很好看的,你要仔细说。"
  "也不要都仔细,说我腿很白就好,不要说罗圈。"
  ……
  絮叨到最后,游光的神智就有些涣散,看着水中的自己,不自主就要往前栽去。
  莫涯上前,一把就揽住了他。
  起先游光挣扎,但被人环抱着的感觉是这样美好,他挣扎的力气渐渐消失。
  "我就要死了,灵力衰弱,所以……应该就不那么瘟了吧。"
  他道,这么安慰自己。
  夏风穿柳,淡淡荷香,莫涯身上却有股血腥气,不如那绪的味道好闻。
  这个怀抱不太完美,只好将就。
  "我的样子……不老吧。"终于,游光叹口气。
  "不老。那绪绝对不会嫌弃你。"
  "哦。"
  游光眨一眨眼,眸色微微荡着光亮。
  他不老,一点不也,一只活了几百年的兽,却有一双婴儿般的眼睛,望进去,就像是一片洗过的星斗。
  "记得要告诉那绪,还有……"
  "还有什么?"莫涯贴过来,将他紧紧拥住。
  "还有孙悟空是谁?"
  游光轻声,最后一个问题,眸里光亮聚集,孩子一般璀璨,却旋即熄灭。
  人形褪去,留在莫涯臂弯的,是具头颅已经被几乎斩断,伤口黑血凝结的小小九尾尸体。
  "孙悟空……是个逆天的家伙。"
  莫涯喃喃,呼吸在胸口流窜,每撞一下,都溅出一腔不甘的血沫。
  "还有……你的那绪,已经死了。"
  他又道,抱着游光起身,感觉到他的分量是这样轻。
  这么轻巧这么天真的一个小东西,但这偌大的天下,却无处让他容身。
  "所以,他不会再不喜欢我杀人。"
  到得最后莫涯轻声,再抬头时,眸里已经泛出金色。
  琥珀金,杀伐血腥,太岁的颜色。

  第三十四章

  师哥走了,而且说什么现在没有力气照顾他,所以不肯带他去,把他留在这该死的衍云寺,每天晚上都吃小米杂粥。
  想到这个那嗔就很生气,拿脚去铲地上的泥。
  "两百天,才回来!"想来想去,那嗔还是觉得两百天是个非常可怕的数字,更加生气,撩起他的小短腿来,往一边火堆里踢了好些烂泥。
  这是他自己架的火堆,准备烤从厨房偷来的芋头。
  说实在的烤芋头一点也不好吃,可是厨房里面只有芋头可以偷了,而他又实在很饿。
  那嗔扁着嘴,这时候想起了莫涯。
  虽然这个人比较变态,但是会带他去采栗子,摘莲蓬,有一次下暴雨,还在树下面抓了好些被淋湿的麻雀,偷偷烤给他吃。
  想到这个那嗔就更饿了,咽一下口水,抬头望天。
  白天刚下过雨,晚上的月亮特别亮特别圆,像刚蒸出来的馒头。
  在馒头和自己中间,是寺里的大殿,上面似乎……蹲着一个人。
  这个人蹲着的姿势非常特别,两只手下垂,腰也垮垮的,很贱很懒散,样子非常熟悉。
  "莫涯哥哥!"
  突然,小吃货反应过来,立刻觉得是在发梦,拔腿就朝大殿奔去。
  "乓!"
  衍云寺所有睡梦里的僧人都听到了这声巨响。
  声响的源头来自大殿,紧接就是有什么东西噼啪燃烧的声音。
  衍云寺的僧人都有些身手,很快便循着声,从后院涌来。
  已经晚了,大殿内一片狼藉,火势虽然不大,但用来砸门的衍云寺招牌已经烧了个七不离八,而大殿正中供着的文殊菩萨已经被斩头去手,只剩了个光秃秃的身子。
  "列位好。"屋顶的莫涯招呼,脚踩着菩萨被拧下的头颅,吹一口气,跟众人招呼。
  "是你?"先前围杀游光的和尚认出了他,立刻高声示警,示意大家结成棍阵。
  莫涯歪着头,琥珀金的眼眸越过他们头顶,一直往后,最后落在了那言身上。
  "施主所为何来?"那言合掌。
  "所为何来?"莫涯低头,看着脚底那个佛头,似乎也在思考。
  "我也不知道。"旋即他道,仰头,脚下生力,将佛头嗖一声踢了出去。
  虽然那言早有防范,但佛头如风驰电骋般转瞬即到,而他又对佛祖敬畏,一个犹豫,就被佛头正中胸口。
  佛头铜质,砸中他胸,发出"当"一声闷响。
  而鬼魅一般的莫涯随声而至,在他一口血将吐未吐的时候,右手五指如刀,插/进了他的胸口。
  高僧果然得道,一颗心在莫涯掌中,居然跳得仍不急不缓。
  "大师你可知道,我所为何来?降临到这世上,是为了看族人被屠戮?还是为了被关在黑暗里,三千年,天天尝那万雷穿心的滋味?"
  那厢莫涯轻声,眼里浸满血色,看牢那言,手心微微一握,五指下的鲜血立刻四下流淌。
  "当。"
  那嗔人肥腿短,所以脚程不快,等跑到大殿跟前时,就正好听到这撞钟般的一声闷响。
  文殊菩萨的头,居然撞在了那言师兄心口。
  他还没有明白状况,再往前跑了一步,就看见有个人风一般奔到那言跟前,紧接着,居然将右手插/进了那言胸膛。
  而那个人,居然就是莫涯。
  场面危急,他被人一把拦腰抱住,阻住脚步。
  "莫涯哥哥。"
  大殿火光四射,他喊了一声,但旋即被杂声淹没。
  而莫涯的手掌,这时开始收紧。
  这是在做什么?难道莫涯来,不是带他去采栗子打山鸡,然后一起用泥包了放在火上烤的么?
  那嗔惶恐,所以撕心裂肺,又喊了一声。
  "哥哥!"
  他虽然没有内力,但童音高亢,这一声算是划破夜空,炸响在众人头顶。
  大约是听到了他这声嚎叫,大殿前的莫涯缓缓回过头来,怔怔看他,看了许久。
  "哥哥!"
  小吃货又补一声。
  莫涯喘息,似乎在激烈挣扎,眸色闪烁,最终还是认出了那嗔来。
  "小吃货?"
  意识尚在挣扎的莫涯将五指从那言胸口抽出,鲜血淋漓,过来一把就抢过那嗔,踢翻众人扬长而去。
  "那嗔?"
  抱着那嗔,也不知走了多久,莫涯的意识才彻底战胜太岁,脚底一个虚浮,就连那嗔一起,摔在了泥地上。
  大约因为失血太多,加上体力严重透支,莫涯居然也有爬不起身的时候,挣扎半天,最后靠在一棵死树,闭眼等眩晕过去。
  "你怎么了?"那嗔爬起来,显然还有点怕他,远远问一声。
  "外挂失灵,暂时不能回血。"莫涯牵起嘴角:"没关系,一会就好。"
  "哦。"那嗔应一声,一点点挪过来,站在那里看他。
  一会很快过去,莫涯睁开眼,看见三个小吃货,于是冲中间那个招招手:"来,哥哥抱抱。"
  那嗔哼一声,表示不配合,老声老气,道:"你又把自己作成这样,师哥知道肯定会生气。"
  "不过师哥现在,大约……是不会生气了。"转瞬,他又补了一句。
  这一句叫莫涯失语,愣了半晌,开始在身上摸来摸去,总算摸到一枚玉佩,递给那嗔。
  "前面好像有个集镇,你拿这个玉佩去换肉包子吃,记得至少换十个,少了你就踢翻他铺子。"流氓莫涯果然有流氓气概:"吃好了,你就回去吧。"
  "那你呢。"
  "我还有事。"莫涯喘息,眼前那嗔合而为一,但开始虚幻扭曲:"你先走吧,去晚了也许肉包子就没有了。"
  "不行!"那嗔大声:"我不能丢下你去吃包子,要是师哥回来,知道要罚我抄书的!"
  莫涯的意识本来已经模糊,听了这句,起先以为自己是在发梦,等过了一阵,才突然尝出这句话的滋味,陡然睁开了眼。
  "你说你师哥回来?"似乎身体里所有水分都被抽干,这句话是这样干涩,半天才艰难出口。
  "要大半年才回来!"那嗔扁起嘴,想起吃小米稀粥各种苦楚,忍不住大哭。
  "他……没有死?"莫涯颤抖,扶着那颗枯树,一点点起身。
  "差一点点就死了。虽然他有两颗心,可挖了一颗,还是差一点就不能活。我每天都去撞钟,好多天他才醒过来!"
  两颗心。
  听了这句话,这三个字似有回声,彼此缠绕,在莫涯胸腔里激荡了无数个来回。
  他没有死。
  这消息是这般假,就像是寒冬腊月万树花开,无论如何,都听来虚幻。
  "你师哥,那绪,真的没有死?"和所有八点档一样,莫涯捏住那嗔两个胳膊,捏得死紧。
  "唔。"
  "他在哪里?"
  "大师兄不让我告诉别人。"
  "我不是别人。"
  那嗔就有点犹豫,拿脚铲地皮,铲出个洞来。
  "打钩,你不能说是我说的。"最后他拿定了主意,小肥手抬起来,肉窝窝上亮出了一根短肥小指。
  涩风徐徐扫过沙丘,扬起烟沙,荒凉里的一份悠闲。
  阳光照射强烈,沙漠里每一粒沙都不惜余力地反馈出它炽热。
  幕天席地,那绪在自己的屋前,支了架凉棚,用沙盘做纸,树枝为笔,在教附近村落里孩子们写字。
  孩子们个个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
  那绪微笑,俯身纠正错字,"这个字应该这样写。"
  这时,身上的伤口表面带点痒,而骨肉却透出一股细微阴疼。
  那绪也不皱眉,心里明白。沙漠久违的雨,就要来了。
  "大师傅,我们完成功课了,可以捉迷藏了吗?"
  孩子催得正欢,打断了所有阴霾。
  "好。"那绪用粗布条蒙上自己的眼,"我数到一百,你们快躲好。"
  "一,二,三,四……"
  孩子们开始嬉笑忙碌,干燥的风沙也有了趣意,时而。
  由近而远。
  远处,恍恍风沙里走出莫涯。
  踉踉跄跄,每一步他都走得悲凉艰难,仿佛双足要拖千斤大石。
  人如衣,满是尘土,陈旧不堪。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四十六,四十七……"
  兴冲冲,莫涯加快步伐,一步步靠近,沙石放肆渗入他鞋内,热滚滚。不知怎么,他忽地不慎摔倒,双膝重重没入黄沙里。
  那绪顿了顿。
  莫涯双手支地,抬起了头。
  阳光里,风拂动眼前僧袍,依旧是那股没有锋芒的魅力。
  那绪竟然如此耀目。
  莫涯干裂的唇动了动,他却叫不出来,那绪的名字就硬生生卡着喉咙口,怎么也叫不出口。
  不是没有想他们重逢,他以为他能潇洒打招呼,轻描淡写地道一句,和尚我回来了。
  然而,当下他们近在咫尺。
  时光好似在一刻停滞。
  莫涯默默喘息,眼泪居然滴湿了沙。
  那绪,独独只有一个。
  "九十五,九十六,……一百。"那绪迟疑地摘下布条,眼睛眯起,慢慢适应强烈的光线。
  风吹沙动,覆盖住那几点不起眼的湿漉,覆盖住不足为道的所有。
  再见时,一切如初。
  天地平静。
  那绪环顾四周,走向凉棚角落。
  "找到你了!"
  最后,他落足在莫涯藏身的那堵矮墙前,迎着光轻声道,缓缓展开了双臂。

  第三十五章

  莫涯心一跳,明知不可能,可还是从藏身矮土墙后偷偷探出头来。
  只见那绪掀起篓筐,面带笑容,抱起一个鼻涕邋遢的小男娃。
  果然不是自己。
  "那绪大师,今天轮到你去我家吃饭啦。"小娃娃在那绪怀里很自在,吸一吸鼻涕。
  "你家的饭好吃吗?"
  小娃娃认真想一想,重重点头道:"好吃的!"
  "好了,该回家了。"那绪为师,极其负责,每天日落前会把学生一个一个地送回家。
  莫涯紧紧闭着眼,蹲靠在土墙边,一动不动。
  如果,那绪堕落到烧杀抢掠地步,那该多好。可是,他一点都没变。
  那绪走了良久,莫涯都没有动弹一分。
  日去月来,夜刚至,人已静,沙子渐渐透出凉气。莫涯才起身,走到屋前,推开了门。
  屋里有榻,榻前有灯,灯下有几,几上有笔墨,书册,纸张。
  骤然,眼又有点热。
  如今,萧索的摆设,是莫涯唯一能亲近的东西。
  那嗔说,师哥一颗心后,每次心跳会有点疼;
  那嗔说,师哥一颗心后,阴雨天伤口会有点不舒服;
  那嗔说,师哥一颗心后,会有点怕冷。
  那时候,狡猾的莫涯一副呆样。
  一步步走近,莫涯把事先画好的画纸放在矮几上,然后躺下,重新温习那绪的床。
  床,难以言语的冰冷。
  而正好,自己有一点点发烧。
  莫涯躺了下来,很小心,卧在小床的正中。
  和尚是个呆和尚,睡觉都不带翻身,总是循规蹈矩睡在床正中。
  "傻和尚。"莫涯吹一口气,似乎自己气息正在拂着那绪耳根,慢慢闭上了眼。
  那绪推开门,朦朦胧胧感受到这灰蒙蒙的屋子,有股莫名的暖意。
  点燃灯火,依旧如豆,屋子依旧,空空无也。
  门缝凄凉的风滑进,寂寞如常。
  抖擞精神,那绪脱下鞋袜,坐上床,发现床不如以往那般冰冷,甚至还带点暖意。
  正疑惑,他看到了桌几上折叠得方正的画。
  那绪展开。这副画,真……黯然销魂。
  那绪冥思,这歪歪扭扭的,应该是个人形,一团浓墨头发下,黑墨墨两点应该是眼睛,而那夸张的长睫毛,大约在强调这眼睛蛮大。
  大衣服,大下摆,腰也算挺细。直挺挺在立画正中间,从头发和衣服偏向处,可以想象出那该是迎风的模样。
  眸光慢慢移动,画的落款写得明白是游光。
  这字体,见得不多,却非常非常熟悉。那绪的心一凛,下一刻,他拿着画奔出了门外。
  屋外是一片深深的黑。
  那绪顿时没了主意,一面走,一面环视四周。
  偶尔,夜里巡逻的村民经过,提高破白灯笼,道:"那绪师父,你没穿鞋。"
  那绪这才低头,淡淡笑道:"是啊……"随后,他转身光着脚一步步走回去。
  一滴水落在他脸颊,他抬起头,看到远处一道昼白闪电裂开夜空。
  果然要下雨。
  那绪加快脚步,跑回小屋,把门重新关好,和衣睡下。
  辗转间,外头一记闷雷,大雨倾盆。
  莫涯蹲在房顶,呼吸紊乱。
  雨声稀里哗啦,一直到天明。
  第二天,天明雨停。
  沙漠又来了一对人,赶路的方式独特,是神采奕奕的高手高大人背着谛听,飞檐走壁。
  找对到了地方,谛听擦擦高守鼻头上汗,来扣那绪的门。
  那绪开门,故人相见十分高兴。
  "请你一起吃月饼。"谛听春风得意。只是多年不见,人模样倒是清瘦了些。
  "是啊。"高守猛点头插话。他们二人腻在一块,一派青梅竹马模式。
  于是,那绪难得放自己一天假,跟他们一起吃月饼,整个氛围瞬间带了点甜。
  高守放下昂贵的武林高人身份,掰开自己月饼,挑里面的咸蛋黄留给谛听。
  谛听笑得直率,吃得享受。
  反而,那绪有点迟疑,捏住饼,时时欲言又止。
  谛听喜感地将眼眯起,问:"那绪,你要问什么?"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那绪抬眸问。
  谛听眼珠转转,一开始目光不轻不重地滞在那绪身后的某点,随即,他回眸,高高抛起手上一口月饼,抬头张嘴,月饼入口,"你说那幅画么?"
  "什么?"高守一脸糊涂。
  谛听冷着脸,丢个眼风给高守,截口道:"那是我们给你的一个惊喜。"
  "对对对,惊喜。"高大人连连点头,很有妇德。
  "是么,可是……我觉得字迹有点像莫涯。"
  谛听叹气,椅子挪近那绪:"其实你很清楚,莫涯这口染缸是拉不出白布的。"
  "莫涯这家伙,我一开始就没看好他。"在高守概念里,莫涯就是个坏蛋,很坏很坏的那种。而那绪就不该为这种坏蛋伤神,他本来就应是前途无量的大师。
  那绪听到高大人夸出前途无量这几个字时,他低头笑笑。
  "我已经放下了。" 风光恰好时,那绪开了这口。阳光照着沙,沙在风中传播,荡漾。
  音好,形好,神更好。
  谛听侧耳:"此话当真?"
  "人有一生的时间。"
  是的,人有一生的时间,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放下、不挂心,随后忘记,所以,尽情尽心,就好。
  谛听浅笑,"色如刮肉的刀,刮得你也精瘦很多。那绪,不如明天我们一起出门吃东西,补补身吧。"
  "也好。"
  聊得正欢时,谛听扫见那个该死的身影默默溜进了小屋。他当即眉头皱起,恹恹道:"我不舒服,回你屋子躺一会儿。"
  高守第一时间站起,谛听把他按住:"你留下陪那绪。"
  进了屋,谛听就把门一关,怒指屋子那人:"你来做什么?"
  莫涯低头,没吭声。
  "游光呢?"
  "死了。"莫涯回答的声音很轻,其实谛听压根听不见,然而,心声的哀鸣却已经告诉谛听所有的答案。
  他一手抡起砚台对着莫涯就砸过去。莫涯躲都不躲,砚台正中心口。
  没这么便宜。
  谛听撩起墙角僧侣用的锡杖,一顿春秋乱棒。
  莫涯还是一动不动,不哼一声。
  谛听停下,恶狠狠道:"你他妈到底想做什么?"
  莫涯迟疑一下,突然双膝跪地,仰起头:"我想和那绪睡一晚上……"
  "就一晚上,你可以让高大人点那绪睡穴。天亮我就走,我保证对他什么都不做,也不会让他知道。"
  "疯子!" 谛听后退一步,旋即举高铁家伙,劈头劈脸打向莫涯:"你个疯子,太丧心病狂了!"
  莫涯依旧跪着,大气都不出,闷头乖乖挨打。
  偶尔有血从喉咙口冲出,他都会用手仔细接住,不让一滴血滴到地上。
  他没声音,但打人的铁家伙却弄出了很大声响。声音蹊跷,高守和那绪对视一眼,奔向小屋。高大人毕竟是武林人士,三步并作两步,门开了条缝,他就瞧清楚了里面的大概。
  仗着他高人的智慧,他马上关门转身,堵住那绪的去路。
  "谛听如何?"
  "老毛病了,他没事,大师不用进去看了!"
  "还是进去看看比较放心。"
  高大人猛烈摇头:"大师进去谛听会恨我的!"
  "这是为何?"
  "神兽有神兽的尊严,谛听不许旁人随便看。"
  "他恨就恨,先让贫僧看了再说!"
  "不行!"高守死死抵住门,"你这样……我会吃醋的!"
  之后,谛听一直撑到天黑才一身汗的开门,开了门,他若无其事道:"大家找地方睡觉吧。"
  那绪摸了摸床,眉头一皱。床依旧温热。
  高守别进屋,四下观望。
  谛听重重伸个懒腰,道:"那绪你身体不好,你睡床,我和高大人挤一起睡地铺。"
  "你们是客,怎么可以……"
  "就这么定了。"谛听打断那绪的善良。
  "不行。"
  "高守点他睡穴。"谛听伸出一根手指指挥道。
  话音未落,高大人出手如电。
  谛听瞅瞅"睡"在薄榻上的那绪,缓缓抬起了头。
  房梁上那轻薄的人,胡渣苍青,浑身是伤。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高守问。
  谛听没回答,只盯住莫涯下地:"你在床上躺躺后就走吧。"
  "能不能请你们回避一下?"莫涯声音带哑,"放心,我只是想和那绪独处一会儿,不会把他怎么样。"
  "相信你真的太难。"谛听摇头。
  "是吗?我要脱光衣服的。"莫涯说脱衣服就脱衣服,非常流氓。
  高守察言观色,了解透谛听的态度,摆出官家气派,道:"不妨,大家是公的,没什么好害臊的。"
  赤条条的莫涯走近高大人,霍地抽出高守腰间的剑,一下瞬剑便出鞘——
  莫涯举剑割腕!
  血尚未喷溅开,他飞衣缠手腕,将伤口扎牢,笑着还了剑:"血流尽前,我一定会离开。也不用担心,我不会死,就算客死在这个地方,也不会死在他的旁边。"
  谛听咬牙皱着眉,高守拍拍他的肩膀,劝道:"走吧。"
  很快,屋里只剩下阴魂不散的莫涯和那绪。
  斗屋小窗外,月光摇摇晃晃。湿漉漉的天空,急吼吼的风,干巴巴的沙漠,一派天荒地老模样。
  血流得不快,莫涯坐在那绪身边,用那只不带血的手轻轻摸那绪,翻身躺上床,侧耳听听那绪心跳。
  和尚手脚果然有点凉,平静地睡在那里,不像尸体,就是一尊温润如玉的睡神仙。
  莫涯哈气帮他捂热,脑子回忆自己亵渎那段美好时光。
  一时没忍住,他过去亲亲那绪,然后一点一点,反反复复,眼眸颜色由深转淡又由淡转深……
  "你喜欢上了别人,我该怎么办?"突然,琥珀眼珠子正中心的瞳仁一缩,莫涯瞬时轻狂,伸出舌尖舔舔那绪,如狗不肯离主,"不如你去死吧。你若死了,我可以如此夜夜抱着你。"
  说到这里,他的手掐上那绪的脖子。
  眼前同一刻出现了幻境,蓝天白云,满世界都是神佛,衣袂猎猎。
  染血的双手,捧着一个人的脸。
  ——月光王,不如你死了吧,成全了我。
  莫涯紧紧贴住那绪,一腔闷苦,委曲求全地摩挲着。
  妖孽与佛感的人,几乎粘一起。明净淫/秽,泾渭分明,又交错难辨。
  欢情的氛围,却没有情欢的动作。莫涯的手只缓缓勒紧那绪的脖子。
  快死吧。
  这声音有如魔咒,在荒漠风沙里穿行,一下子,就横亘了千年。

  第三十六章

  "你于我有恩,但你妨碍了我。所以月光王,不如你死了吧,成全了我。"
  依稀里,那绪似乎听见谁在耳语。
  许久,他喉间溢出咳嗽,很轻,轻飘飘的不像咳嗽,倒更像一声叹息。
  莫涯怵然回魂,生猛地从床上跌下来,一身冷汗。
  "莫涯?"门突然开了,谛听进来瞄瞄床,幻出神兽真身,气冲冲道,"你这人从来言而无信。"
  莫涯倒吸了一口长气,感觉腕子的伤口正在愈合。果然刚才不是他的意识,而是那只该死的太岁。
  须臾后,他目中无人倒地大笑:"如果说刚刚不是我,你信吗?"
  是太岁妖术邪门,时不时蠢蠢欲动,差点妖气冲天。
  死是死不掉了,躲也躲不过。他必须苟延残喘活下去。
  谛听没说话,满是戒备地恢复人身。
  "我要滚了,很快便滚。"莫涯叹口气,从地上支起身来。
  "很好,如果你走不动,我可以喊高守背你。"
  "不用。"莫涯摇摇手,扶墙立直,"一般来说,一个自虐狂在死之前,都是能够走动的。"
  谛听就站在原地咬嘴,明明很纠结,但那一双喜眼却仍是弯弯的。
  "你自己走,很快便死了。"终于他忍不住。
  "放心,我会尽量死得远些,不会叫和尚发觉。"
  "你保证不再来纠缠那绪。"
  听了这话,莫涯的脚步就顿住,慢慢回头,看仍然昏睡的那绪一眼。
  谛听急了,连忙重复:"你要保证不再来纠缠和尚,他被你害得丢了一颗心,九死一生,怎么也该够了!"
  "你放心。"终于,莫涯吐了口气:"我不会再回来,不会给身体里那东西再掐死他一次的机会,绝对,不会。"
  最后四个字里面含了铁,虽然没有起誓,但谛听能察觉到里面重量。
  "好。我能听心,你这句是真的。"沉默了一会后,谛听也终于下定决心:"既然你是真的,那我便帮帮你。"
  "怎么帮我,用那锡杖敲碎我天灵盖?"
  "帮你控制住身体里那个东西。"
  这句话显然叫莫涯侧目。
  "我很讨厌你,但是游光……不能白死。"谛听结语,转头看向高守:"我和莫涯走一趟,你看好和尚,不许跟来,绝对不许,就在这里等着我!"
  "你改变主意,准备回来接着被我骑,不跟那个二货私奔了?"
  一见到谛听,地藏王就半眯了眼,抖起他的腿子。
  谛听有点心虚,伸出小指掏耳朵。
  "原来你还是来求我。"很快地藏王又叹,前倾看他:"很好,这次你打算用什么来换,你的人还是你的心?"
  谛听连忙咳嗽两声。
  "这位施主虽然已经快要病死,但皮相很好,非常好。"地藏王从座上下来,绕莫涯走了两圈:"也罢,你把他留给我做坐骑,我就再帮你一次,你要什么,还是狱水?他娘的,要不是老子睁一眼闭一眼,你上次能偷到?"
  "菩萨就是菩萨,气量非凡人能比!"
  "菩萨你个屁!"地藏王呸了一口,又绕莫涯一圈,突然间一顿,伸出手来,钳住莫涯经脉:"你是谁?你身体里有什么东西?"
  莫涯已经高高低低发了十来天的烧,这会子能站着已是奇迹,就由他扣着,不发一言。
  "太岁。"提到这个名字,地藏王满头乱发无风自动,从袖拢里抽出他判官笔来,嗖一声横在莫涯心口。
  "但愿菩萨法力高深,将我和那个东西一起灭了。"莫涯摊手,露出胸膛。
  地藏王喝一声,目眦欲裂,但犹豫良久,却是最终没有下手。
  莫涯说的没错,太岁如今附在他身,也等于关在牢笼,自己举手就能要了这个凡人的命,但却破灭不了太岁的魂魄,杀了他的寄主,就等于打开他的牢门,反而许他自由。
  "可惜月光王已死,就算没死,也失去了他族的怒魄。"挣扎良久,地藏王颤抖着放下了他的笔。
  "菩萨可以将我囚禁,然后埋伏杀了貔貅。"莫涯抬首。
  "放屁,老子要是有这个本事,当年也不会给那对魔物害得……不提也罢。谛听,你快带着他滚,越远越好!"
  "当年的太岁和貔貅,真的就天下无敌?"
  "若不是无敌,你以为上神们会做缩头乌龟,把这惩恶扬善被众人传颂的机会让给月光族?!"
  "那他们当年,可是齐心?"莫涯又悠悠追了一句。
  菩萨到底是菩萨,慧根很深,立刻明白三分,深看莫言一眼。
  "可是如今的我恨他,恨不能食他髓吃他肉。"莫涯立刻追上:"菩萨只需助我控制住太岁的意识,那我也许还能借用他的力量,和那貔貅同归于尽。"
  "那需要你有很强的意志力。"
  "在下是个流氓,从小被人抽打,十岁时候就能被钢丝吊住双脚,往上做引体,五百个换一碗馊饭吃。"
  地藏王就不说话了,抚着胡须,显然心动。
  "法子不是没有。"隔半晌,地藏王说话了:"但你不知道,这个法子……"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某一天,白泽曾经跟我说,我会下油锅受皮开肉绽之苦。"莫涯垂了头,脸上并无表情:"走进这里我就知道了,原来这口油锅,就是大名鼎鼎地藏王您的。"
  "我一直很讨厌你。"站在油锅旁边,谛听挠耳朵。
  "我知道。"
  "但是游光,不能白死。"说着这话,谛听一边把那个铁钩哗啦啦放下来:"我想来想去,他的死根还在貔貅,所以你一定要成功。"
  莫涯不说话,只看着那口油锅发怔。
  一口普通的大铁锅,锅边都已经生锈,口径很大,但不深,埋进去大约齐腰。
  里面油已经注满,很浅的黄色,偶尔会冒一两个泡。
  "我用这个铁钩来绑住你腰……"
  谛听的话还没说完,莫涯已经捉住了钩尖,对准自己左肩。
  "这应该才是下油锅的标准造型。"噗嗤一声,铁钩入肉,穿后肩而出,莫涯则敲了敲它连着的那根铁链:"麻烦你吊我起来,再投进锅里。我虽然是个变态,但还是没那个胆自己踩进锅去。"
  谛听于是出力,哗啦啦一直把他拽到锅顶。
  莫涯肩头的鲜血顺着铁钩落下来,掉进油锅,滋啦一声溅出老高。
  谛听拽着铁链的手有些犹豫。
  "游光不能白死,他的死,根其实在我。"那厢莫涯轻声:"我满手沾满血污,半点也不值得你犹豫。"
  谛听于是松手,铁链哗啦啦下落,油锅溅起波澜,扑啦一声,旋即又回复平静。
  ——这油锅专炸鬼魅,道行浅的很快魂飞魄散,虽然不能要了太岁的命,但至少可以让他虚弱,意识涣散,不能再控制你的身体。
  ——当然是呆越久效果越好,前提是你要清醒,不能输给他,让他的意识占到上风,出来毁了我地府。
  过来之前,地藏王交代得非常清楚,莫涯也觉得自己一定能熬得过,所以替自己准备了一首约莫四分钟的歌。
  鲁冰花。
  虽然说这一生所得的温暖非常有限,但他总记得胖胖满脸口水嘎嘎嘎跟在他身后的样子,还有每天晚上被妈妈强喂的那一勺难吃到死的鱼肝油。
  为什么记忆是这样卑微,他能记得鱼肝油的腥味,却不记得亲生母亲的脸。
  等到她右眼被自己亲手打成了血窟窿,却还是一点一滴印象也无。
  所以不需要怨尤别人,无论他受哪种还报,都不冤,一点也不。
  想着这些,他把一首曲子哼了一半,和以前一样,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不相干的地方,谛听的鞋,和那上面一块污脏较劲。
  油锅里开始发出滋啦的响声,莫涯的一只手死拽着铁链,并没有浸入油锅,指甲却也开始卷曲变形。
  "你杀了自己的父母,还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弟被一个胖子□?"
  能够听心的谛听这时候说话。
  莫涯于是不看他鞋子,抬头看他,感觉半空无数个烟花在闪,每一朵都是放大的痛苦,灼灼燃烧,烧穿一切。
  "拉我上来。"
  "你回答我是不是!"
  "拉我……上来。"
  "像你这样的人渣,就应该被炸成粉,炸成沫!"
  对话到这里已经失去意义,莫涯只得屏息,聚集力气,自己扯动铁链,借力离开油锅。
  油花四溅,地府的泥地还算光滑,可莫涯已经体无完肤,全身斑驳,再没有一块能看的地方。

  第三十七章

  不过趴了片刻,灼伤的皮肤就已经和地面粘连。
  莫涯撑起身,听血肉撕拉的声音,屏住呼吸,头顶着地,非常不雅地爬进不远处一个浅塘。
  油锅架在狱水池边,向来不十分大方的地藏王这次下了血本。
  按照传说,入狱水池者,其伤立愈。
  可莫涯浸在水里,却只看见血沫在一片黑色的水中悄无声息散开。
  和先前在油锅一点点爆裂的疼不同,这一次的疼痛是收缩着的,比较能够忍受。
  莫涯于是将头挂在池边,看地面一只爬来爬去的蟑螂。
  地府居然也会有蟑螂,多稀奇。
  而蟑螂居然最后被一只人形的神兽踩死,就更加稀奇。
  是谛听,先前一甩袖子走人,这会子居然回来了,还端着一只碗。
  碗里面有药,很粘稠的黑色药汁,果然地府风格。
  "虽然你不知道那是你爹娘和弟弟,但我还是很讨厌你。"
  谛听哼一声,走到池边蹲下。
  "多谢抬爱。"
  "你的手能端药碗么?"
  "不能,你可以嘴对嘴喂我。"
  谛听立刻翻脸,到池子里捞他一只手上来。
  是左手,五指还在,不过血肉粘连。莫涯没有说谎。
  谛听就有些无语,讪讪把他手放了回去。
  "你把碗放下,我会吃。"终于,莫涯有一分正形,说了半句正经话。
  许是消耗太多,谛听将碗放下后,他看着那药碗发了一会怔,若有所思。
  谛听的耳朵也随风动了一动。
  一间黑屋,水泥屋,十三岁的莫涯已经身形修长,虽然很瘦,但每一分肉都紧到不能再紧,此刻被冻得全身乌青,赤身裸体趴在地面。
  天气仲秋,其实不算太冷,而他之所以觉得冷,是因为他很饿,非常非常饿。
  屋子并不是完全封闭,门虽然封死,但在墙根有一个长方形的洞。
  在洞外,放着一碗菜泡饭,因为已经放了三天,所以早已变质,泛着酸味和泡沫。
  饿到渴到快死的人没有尊严这种东西,那个狗洞莫涯早就去钻过,远不止一次,可每次都卡在肩膀,就算刮破多少皮肉,也不可能过得去。
  人都说绝境催生智慧,而这个洞,就最终教会了莫涯一样新的技艺。
  在试过三次之后,他居然就学会了卸下自己的右肩关节。
  单肩脱臼仍然不能过去,他居然又卸下了左肩。
  就这样他爬出了那个洞口,因为肩骨不能复位,所以很快又学会了一项新的技艺。
  狗一样用嘴吃饭,一碗变质的菜泡饭,两分钟后被他一扫而空。
  "用嘴吃饭,其实还可以有很多种花式。"
  因为是被触发,所以回忆非常简短,很快莫涯就结束感慨,很贱地将头伸过去,张嘴咬住了碗边。
  谛听抓狂,两只手乱挠了把头发,终于忍不住,过去端住碗,小心翼翼喂他。
  地府的药果真很苦,可莫涯仰头喝着,却突然有种恍惚。
  六岁以后,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曾经喂过他药。
  和尚的药总是不冷不热,凉得刚刚好,如果很苦,那么他还会在手心里扣一颗甜杏,自己渍的那种。
  可惜药莫涯总不肯好好喝,唯一对甜杏感兴趣,有一天干脆带着那嗔,把和尚渍的半罐子甜杏吃了个干干净净。
  "和尚渍的杏很好吃,梅子就酸点。"有一颗熊熊八卦之心的谛听不自觉听着人家心声,居然还不自觉接话,接着接着,陡然一怔。
  "不要再想着和尚!他对这世上任何人都好,不独独是你!!"怔完之后他立刻立眉。
  很奇怪的,这一次莫涯却没有回嘴,只淡淡哦了一声。
  药味蒸腾,空气中涌动着一股苦涩。
  莫涯果然没再想那绪,什么都没有再想。
  谛听的心肠到底软些,蹲在池边,玩了一会耳垂,终于先开口换个话题:"那个把你关在黑屋,还给你留个狗洞的人,是谁?"
  莫涯于是挑起眼,默默看他。
  "你笑我八卦?"谛听嗤一声:"好,当我没问,不稀罕知道。"
  "他是我的养父。把我养大,为我挡过枪子,然后又要我亲手去杀了自己的父母。他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到了现在仍然不肯放过我,这问题的答案,其实我也想知道。"
  结果,顿了片刻的莫涯回答,也算基本诚恳,目光穿过谛听,无有聚焦,落到了一个荒陌的远处
  国师回到祭坛,已近黄昏。
  无日的天开始刮风,风里有沙,好似一股黄色的烟,混浊,若有若无,带着一种古怪的诗意覆盖了这片天地。
  "你来了?"椴会从他身后,拥住舔着他的脖子,噬咬其下稍露的锁骨,"事情办得如何?"
  "顺利。"
  这回复,让椴会情绪高涨,他将手探进国师的领口嚣张摩挲,"很好。"
  风沙里有了燥热的气氛。
  天须臾黑透。
  国师仓皇不安地将衣服褪尽,向椴会袒露出青涩的身体,匀称的腿。然后,他转身跪地,虔诚地跪拜式,背对椴会。
  椴会莞尔,走上前拍拍他屁股,一把抓起他头发,下身用力向前一挺。
  一记刺入。
  祭坛灯座里颤动火焰熄灭。
  国师高高后仰头,吃疼吸气。
  很快,两腿间流出微稠血水,带股腥味。
  椴会动作越来越激烈,国师身体也跟着逐渐适应这份凶悍的癫狂。
  痛苦与欢愉并存,他闭上眼睛……
  遇到椴会是几个月前的事情,那是他花钱买到国师这个官职不久。
  此国师本事不大,有的是钱,也极爱收集神兽鬼怪。他最爱将猛灵与神兽关在一起,看他们互相厮杀。
  一直,一直。
  直到决出最强的一只。
  一场场原始力量的搏杀,让他兴奋异常。
  之后,他将那只最强的豢养当宠。
  记得一个绵绵雨夜,有群猎户来找他,还扛来了一只笼子。
  笼子外罩厚布,严严实实。
  掀开布。于是,他见到了一只貔貅。
  这貔貅染病,双眼因高烧而通红,但即使体现出一股病态,神情也相当嚣张跋扈。
  线条充满干劲,轮廓就是实力。
  诚然,新国师着迷了,他精心照看貔貅,并且安排了一场有力厮杀。
  狻猊对貔貅。
  于是,他花了大把的银子,买了最好的酒,点了京城第一妓院最美的姑娘。
  预备一边征服美人,一边欣赏神兽互相残杀。
  美人真是美,酒真是香。
  挂满符咒的牢笼里,那场厮打果然精彩绝伦。
  而国师骑着,双手对着白嫩高耸的峰,又揉又捏,却依旧不能让他到达巅峰。
  这让国师多少有点意兴阑珊,咬咬牙,他索性翻身全部凌驾美女身上。
  □正忙碌一刻,绝世的美人突然惊叫,没命地向后退,恐惧的神情让美好的脸也扭曲变形。
  他转过头,顺着美女的目光望去。
  狻猊那左右分裂的尸身,差点砸到他脑袋。而准备逃逸的美女再也受不住惊吓,昏死了过去。
  挂满符咒的笼子四分五裂。
  貔貅漫步而来,冲天沸腾的煞气渐渐收拢,等国师瞧清楚,已经人形鲜明。
  人形鲜明的貔貅,摆弄肩脖,筋络骨节咯咯作响,活像是久没活动筋骨在慢慢舒展。
  国师跪着,双手撑地呆呆怔住。
  "你不逃吗?"貔貅脚轻轻踩国师后背问。
  国师抬头,见傲物堪堪碰着他的脸。这种强大美感,让人心悦臣服。
  太美了。
  于是,他忍不住用嘴轻轻舔舐。
  他不是崇拜强者,而是痴迷。
  如今,一个月过去,椴会身体完全恢复,强者更强,这痴迷就无以复加,到了贱的程度。
  因为最后的姿势是骑乘,他的秽物沾了些在椴会上身,所以他便卷着舌头,小心翼翼一点点替他舔干净。
  舔到最后,他的舌头便来到了腹股沟,一路蛇一样向下,钻进草丛。
  "你不是他。"一直不发一言的椴会突然说话。
  "啊?"
  "你不是他,所以我并不想再要一次。"
  国师就有点凄惶,跪在他腰侧无所适从。
  "因为和他交合能使你变强?"过了一会,国师小心翼翼。关于貔貅和太岁,椴会也透露了一些给他。
  椴会没有说话。
  他的心事,无需要透露给这个不相干的炮灰。
  在另个时空,和莫涯相处的夜里,当莫涯睡着,他经常会移动他四肢,摆成蜷缩的姿势,然后点一根烟,看他。
  通过这个姿势,他能追溯到莫涯在娘胎里面的模样,并将这模样一遍又一遍刻画,反复告诉自己,自从那一颗受精卵来到子宫,他就是个错误,是种不可饶恕的盘剥。
  无论他长成什么模样,怎样刺中他心,这错误都根深蒂固,盘踞在他每一分血肉里面。
  因为这些,他往往升起欲望,掐着他肩,一次又一次要他,翻覆花式,用滚烫沾墨的刀尖割破他皮肤,刻下各种纹身。
  似乎他的血能解渴,能浇灭他胸腔里滋长的魔物。
  所以,再没有人会是他。
  就像站在悬崖,总有种纵身一跃的欲望。在心深处,他甚至渴望有一刻他变强大,然后手持白刃,将自己穿心。
  他就是他的悬崖。
  唯一的悬崖。
  "如果找到了他,我会怎么样?"一旁那炮灰还在纠结。
  你会怎样?谁关心,谁在乎,谁他妈想知道!
  "你也许会死,也许不会。这取决于你找不找得到他,用多少时间。"
  最后,椴会耐起性子算是回答,将腿一伸,便把这可怜人扫下了床去。

  第三十八章

  二十九天后,狱水池边,莫涯划下了第七十八道横杠。
  不到一个月,下油锅七十八次,滋味真是销魂。
  其实统共该下多少次,效果什么时候最好,地藏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就掐着指胡诌了一个九九八十一次。
  八十一减七十八等于三。
  数学一向很烂的莫涯把这个算术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说服自己,从狱水池里撑手上来。
  身体是赤/裸的,他也没什么廉耻之心,一直没跟谛听要过衣物。
  坐在池边,也没什么可看,他便很贱地看着自己的裸/体。
  下一次油锅再浸一次狱水,就好比蜕了层皮,他如今已经蜕了七十八次,所以从头到脚都是新的,皮肤粉嫩细致,连一个疤也没有。
  锁骨上密密层层的疤,腰间纹着的那个魔咒……所有左柟留给他的一切,都被洗了个干干净净。
  如今的他非常干净,干净到……甚至有点违和。
  "第七十九次。"终于,莫涯做好了准备,深吸口气,赤足站直。
  谛听就在这个时候冲了进来,看到他背影,不由又暗骂了声娘。
  的确,这个变态的身材比他家高举人要好许多,但是高举人单纯,又有妇德,最主要还是个处男!
  这么想着,谛听心里就舒服多了,在莫涯身后咳嗽一声。
  "人界的皇榜。"莫涯转身过来后他把东西递上去,掏了掏耳朵:"悬赏那绪,你看看吧。"
  莫涯将纸接了过来。
  画像的人显然是个高手,寥寥几笔,纸上那绪就很有神韵,敛眉垂手,与世无争。
  "据说是新任国师进的谗言,说最近一些离奇的祸事跟那绪有关,你的皇上才下了这旨,不过还好,算是给你情面,要求活捉。"谛听又掏了掏耳朵。
  "国师?"
  "我去查问过了,这国师跟那绪没有半点瓜葛。"
  莫涯立刻便明白了,叹一口气,将皇榜一道道折好。
  "你将这榜给我,也就是他们已经有了那绪的消息?"折好之后他又问。
  "是。悬赏一百两黄金,我低估了金子的分量。据说这位国师已经在路上,还带着一位贵客。"
  "要高守带那绪离开。"
  "离开之后呢,国师此行扑空,悬赏加到一千两?"
  莫涯沉默,墨蓝色的眼眸盯着地面。
  "椴会的目的是你,你的问题,不应该再由那绪承担。"谛听上前一步,和他对视。
  莫涯仍是无话,头发上珍贵的狱水纷纷下坠,一滴滴打在地面。
  "如果,我没有挫骨扬灰。"过了一会,他舔一舔嘴唇:"你就把我尸骨弄到那绪身边,上面种一棵杏树,结了杏子的话给和尚渍甜杏吃。"
  "好。"
  "就算我挫骨扬灰了,你其实也可以把地皮铲起来的。"
  "好。"
  下来莫涯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死后沤肥,也许孤魂还在,可以默默看那绪老去或者得道,这也算是他和那绪非常和美的结局了。
  莫涯叹口气,理一理头发,朝谛听伸手,道:"给我。"
  "什么?"
  "衣服。"莫涯挑一下眉:"里面的就算了,起码你把外面的脱给我,难道你要我这副摸样出去?"
  沙漠里气候一向诡异,到了晚上异常寒冷,就算生了火堆,四肢也是凉冰冰的。
  自从被游光那一捧瘟血兜头淋过,椴会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往,连唯一能看见的那只右眼也变得模糊了。
  "喂。"椴会将身上衣服拢了一拢,踢了身边国师一脚。
  国师惊醒,连忙匍匐过来。
  椴会也不多话,五指张开,伸进他头发,将他脸埋到自己胯/下。
  国师立刻会意,伸手掏出他的物事,很敬业贴着脸摩挲,伸出舌头轻轻挑弄。
  "吞进去。"椴会哑声,将他头发扯得更紧。
  国师点头,将他东西小心吞进口中,然后深深入喉。
  在狭窄甬道里,被湿滑温热的喉管吞吐,身侧则吹着颗粒婆娑的风,这种滋味非常虚幻,虚幻到椴会居然产生了幻象。
  他看到在噼啪燃烧的火堆后面,有个人一动不动蹲着,长手搭在膝盖,头发懒散扎在头顶,一个散乱的髻子。
  国师这时更卖力吞吐,因为插/入过深,甚至呛出泪来。
  椴会仍抓住他头发,要他更快更深,目光则越过他头顶,和火堆后面那个剪影对视。
  风拂过火堆,穿过那个乱髻,发丝缭乱。
  剪影的主人缓缓眨了眨眼睛。
  国师呜咽,感觉嘴里那东西滚烫,似乎要把他喉咙戳破。
  剪影的主人这时动了,踏着细沙,到火堆捡起一根烧着的木材,拿在手里悄声靠了过来。
  "嗨。"拿着火把的莫涯双眼璀亮,到了他跟前,缓缓蹲下。
  椴会张了口,喉咙里冲出一道呻吟,身体起伏,居然这时便达到了高/潮,滚热的白色浊液冲出,瞬时便从国师麻木的嘴里溢了出来。
  雨季总是非常短暂,沙漠很快陷入永恒的干渴。
  因为要从干涸的深井里拉绳打出水来,那绪的掌心已经磨出了厚茧。
  如今月朗星稀,那绪就在井边打水,麻绳磨着茧子下坠,嘶啦啦一声又一声。
  打水,一桶又一桶,反正井水不枯,永无穷尽。
  那绪真心觉得,这是渡过长夜非常好的法子。
  第十四桶水了,拉上来的时候那绪已经汗湿重衣,左胸伤口也隐隐作痛。
  按照次序,这桶水应该送到小虾家,这孩子很可怜,爹妈都死了,唯一的爷爷又是个酒鬼。
  那绪吸一口气,扶膝盖站起来,将水提着,走到小虾家土墙跟前的时候,看见这孩子居然抱着膝盖,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蹲在院门边。
  这是个女孩,虽然很瘦,又是个癞痢头,但有一双又大又深的眼睛,如果迎着光看,墨黑中会有一点发蓝。
  "怎么了?"那绪过去,蹲下来温柔看着她。
  小虾呜咽了一声,投到他怀里,耸着肩膀一吸一吸地哭着。
  那绪没再问她原因,问了她也不说,逼得急了,还会拿脑门撞墙。
  "好了。"那绪拍着她背,挑她喜欢的来说:"我那里来了个高手,这几天我就让他去采药,到时候一定能把你的癞痢治好。"
  小虾吸了吸鼻子,趴在他肩膀,渐渐的也不再哭了,伸出手抚摸他的头发。
  "我来帮你洗头好不好?"摸着摸着,小虾抬起头来:"我有一把牛角梳!"
  那绪愣了一愣,那女娃已经跑进屋去,在黑暗里摸索,找到她的梳子跑了出来。
  本来,沙漠里的水是这样金贵,不应该拿来洗头。
  可这样的道理,对一个叫小虾却从没见过虾,有梳子却没有一根头发的女娃,那绪说不出口。
  于是小虾就替他洗了头,没有皂角,洗得很马虎,但梳得很认真,沾着水,一缕一丝梳了无数遍。
  "哥哥最近不开心,总是半夜起来打水,我在窗户里见过你好多回。"梳梳着梳着,小虾就跟他说话。
  "有些心事睡不着。"那绪抬头望月:"而且雨季过了,这井里的水很快就倒灌到月牙湖去,我多打些也是好的。"
  "小虾睡不着,是因为头痒,还有被爷爷打了。那哥哥为了什么睡不着?"
  那绪的胸口滞了一滞,隐约地有些发疼。
  佛门虽说也有苦修,但从不教人自虐,像这样夜半不睡,忍着伤一夜一夜的打水提水送水,本不是他会做的事。
  会做这种事的人,应该是那位莫施主。
  那个走时并不回头,自己声称业已放下的……莫涯施主。
  "我因为有些事想不透,所以睡不着。"那绪低了头,不知怎么,对这个女娃毫无戒备。
  "因为想谁了吗?"
  这一句多犀利。
  那绪低下了头,忽然觉得心上悬着的针刺到了实处,一瞬间反而解脱。
  没错,他就是还想着他。
  白天沙漠烈日如火,他就会想他会不会蹲在日头下面,一整天不喝水,把自己烤成鱼干。
  到了晚上,他又会想他会不会不睡,血红色一双眼,站在谁的床边撩拨人家。
  想他到底有没有回去,有没有打开那个死结,会不会说话算话,像答应自己的那样,不再为难自己。
  站在荒野,头顶孤鹰是他;立在井边,水里倒月是他……并没有满心满意从早到晚念着他,但他是自己头顶悬着的剑,时不时掉落,每一次都让他重创,失了常心。
  到了最近,这些心魔更加成了幻象。
  总感觉他还在,哗啦啦下雨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淋雨,到了晚上,他则就在自己身边,湿漉漉的两只手圈着自己腰身,在自己耳边吹气,热辣辣麻酥酥。
  再然后就开始做梦,他真的回来了,瘦得脱形,肩膀上一个血洞,朝自己伸出一只手,道:"和尚,我还想要你另一颗心。"
  梦虽然短促,但这个问题却旷日持久。
  如果他回来了,如果他的心结还没有解,还要自己另一颗心,自己会不会给?
  因为只是假设,所以答案没有任何意义。但他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夜不能寐,无论默写多少遍心经也不能平静。
  "我不应该再想他。"扶着心口那个狰狞的疤,那绪淡淡:"因为他并不需要,我如果一味执着,只会成为他的负累。"
  小虾的手就停了一停,过会才道:"可是这很难。我也知道我不应该再想我娘,再想她也不会回来,可是……"
  "你娘生养你,待你是真,你时时想她也是应该的。"
  "那你呢?"
  这个问题那绪没法回答。
  也许莫涯待自己会有一分真,因为愧疚,因为自己痴念,五指挖心,却仍不能将他挖去。
  于是自己,就真的成了他的负累。
  所以自己不该想他,莫涯之于和尚,真的只是魔障,越剪越长,就如同身后这一地乱发。
  "你喜欢我的头发吗?"心思转到这里,那绪别过头,问了眼睛雪亮的小虾一句。
  "喜欢的呀!"
  "那我把它送你好不好,做成假头发,你戴在头上,可以天天梳,辫成长辫子。"
  小虾捂住嘴,欢喜得眼睛绽出光来,一边又道:"那哥哥你呢,你怎么办?"
  "我是和尚,头发这种赘物,还有那些个痴念,对于和尚,本就是不该有的。"
  那绪轻声,朝圆月仰起脸,侧脸镀了夜光,线条竟也是十分刚硬。

  HE番外

  "不要……这样。"
  河边,苦命的高守端了盆,拿根棒子正准备捣衣,谛听就尾随了过来,他只好拉长一张脸,怨妇似地哀求。
  "不要怎样?"谛听大笑,在河边摘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我明明没有怎么样。"
  "不要再像上次那样!"
  "哦。"谛听衔着草,很乖的样子:"我保证不像上次那样,我是来看你洗衣服的,你快打肥皂吧。"
  高守的脸立刻就红了。
  所谓肥皂,横山派本来是没有这种稀罕物的,是那个作死的妖孽莫涯不知拿什么配方鼓/捣,最后就鼓/捣出了这么个东西。
  条/状物,如果细细地打,就会打出细腻粘滑的白色泡沫,还非常粘手。
  最要命的是,用这东西来洗手洗衣服洗头,最后过一下水,会非常非常干净。
  所以一般来说,有妇德的高守大人总会随身带着一根。
  "你别告诉我你没带!"谛听跳过来,到他端着的木盆里面抄了一抄,果然就搜到一根。
  崭新的一根,形状无比逼真。
  谛听转过头,看了高守一眼,慢慢伸出舌头,在那顶端湿漉漉地挑了一挑。
  "这根是桃子味,磨牙兄真有才!"挑完之后谛听还将东西递过来:"你要不要尝尝。"
  高守站在原地,感觉血"轰"一声全涌上了头顶。
  "哦你不要。"见他发懵,谛听就益发高兴了,将肥皂收回去:"那我来帮你打泡泡吧。"
  说完他就正色,真的非常非常正经,拿手圈住那根条/状物,上上下下摩擦,一遍又一遍,动作越来越快。
  肥皂开始出泡了,白色液体,泡沫几不可见,只是彼此黏结,白得嚣张耀眼。
  很快,白色液体就充满了小半个盆,因为有细微的泡沫破灭,竟似乎是活的,在细细蠕动。
  "我打好了,你不来洗衣服么?"冲着高守,谛听的眼弯成半月,手指沾那白/沫,放进嘴中,咸/湿地一个翻滚吞吐。
  高守的脑子已经完全木了,走路发飘,也不知是怎么熬着,一步步走到踏板尽头。
  将手□那堆淫/荡的泡沫之后,他连呼吸也开始不自然,气息在喉管乱串,发出哨子一样的细响。
  "你的衣服有油渍,也该洗了呢。"个作死的谛听还是笑着,过来用牙齿解开了他的盘扣,接着又伸出舌尖,一点一点,从他领口开始把衣服顶了下去。
  上身完全赤/裸了之后,谛听又到河边摘了两根狗尾巴草,浸到那满是白色黏/滑泡沫的盆里。
  拿着这两根狗尾巴,他开始瘙高守的痒,从肚皮开始,慢慢挪腾往上,最后停在了右乳/尖。
  又麻又酥又凉,被厮磨了几圈,高守的筋骨就被抽了个干净,浑身瘫软,只那个地方却慢慢硬了起来。
  "不要这样……"他挣扎:"我还没收弟子,要是我破了功,我们横山派的武艺就要失传了。"
  "你们门派这伤天害理缺德冒烟的童子功,失传了最好。"谛听轻声,轻轻撕咬他耳垂,另只手则过去,从盆里抄了些白沫。
  "再说了,前几次我们不是试过,只要你不泄,不就不会破功。"过会谛听又补一句,不知什么时候手已经探下去,堪堪地,抵在他穴/口
  因为有猥/琐的白色泡沫润滑,一根手指毫不费力就进去了,在里面滑着圈,婆娑每一个纹路。
  进去再深一些,几下辗转,谛听感觉高守的呼吸明显一滞。
  "原来是这里。"谛听继续咬他耳朵,手指弹鼓,在那上面重重一颤。
  高守明明咬着牙,却仍呻/吟了出来,前身也彻底昂扬,高高耸立。
  "这就不行了?"谛听在他耳边,细细舔他耳垂,又加进去一指,在他敏/感处轮流撩/拨,疾风骤雨一般,好像还有节律,弹的是一根琴弦。
  高守仰着头,浑身酥软,明明是初冬,却发了一身辣汗,湿漉漉靠在了谛听肩头。
  谛听的笑眼仍半弯,探过头来,手下动作不停,将他右乳/尖含住,配合弹指的节律,舔一记咬一记,麻酥后就是痛感,决计不乱。
  "不行……真的……不行,我会忍不住。"高守颤抖,知道不能,但心里咆哮着想要,于是只能张嘴沉重呼吸,活像一尾被煎熬的鱼。
  那厢谛听却似没有听到,一边啃咬他的胸/口,一边将手下探,将他已经半褪的裤子一下就推到了底。
  紫涨的阳/物似有弹性,一下就跳脱了出来,端/口湿漉漉的,已经在不断渗着汁/液。
  "你这根东西,其实……也能打出白汁的。"谛听将脸凑了过去,非常正经看着:"要不要我替你打一打?"
  "要……"神智昏沉的高守长应了一声,转瞬却又清醒,连连摇头:"不要……你不要玩我了好不好,要不我替你……"
  "你横山派的武功,就真的比我们的性/福还要重要?"谛听蹙着眉头,又是很正经的样子,叹一口气。
  神兽一叹气,就不知道要玩什么花样,脑回路本来就只有他一半的高守简直要哭了,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回他的时候,却看见谛听向后倒身,到河边掬了一把水上来。
  初冬的河水,虽然不算刺骨,但也沁凉沁凉的,谛听低头,看着指缝里河水下渗,慢慢浸湿了高守的分/身。
  受了凉的小/弟弟一分分软了下去,回复到最初尺寸,可身□/口却还在收缩着,无比贪恋。
  "你……不玩了?"高守哑声,不知道自己是庆幸还是不甘。
  "我很伤心。"谛听撅着嘴,从怀里掏出一个一指长的玉器,浸到先前打出的白沫里:"你把横山派看得比我重。"
  高守眨巴眼睛,看着他手里东西,不禁开始结巴,道:"这这……这又是什么东西,我跟你说了不要跟莫涯那个死变态走太近,你你……"
  "我已经学坏了。"谛听继续撇嘴,将那东西从白沫里拿出来,递给高守看:"这个东西叫玉珏,比较特别的玉珏,上面的花纹是潜龙飞升,中间的这个洞,你看非常合适,不大不小,塞三根手指就很紧了。"
  "为……为什么不大不小?"
  话都说出了口,高守才知道这个问题是多么愚蠢。
  因为谛听已经把那一指长中间有个洞的玉珏……套在了他刚刚萎靡的小/弟弟上。
  洞口大小果然刚刚好,比他萎靡的弟弟大那么一点,刚够再塞进谛听的一个手指。
  于是谛听的手指就带着那个玉珏,来回滑动。
  因为有白沫润滑,起先滑动非常顺畅,谛听手指的骨节和玉珏内部花纹抚着那里的血管和皮肤,来来回回,不消几个回合,高守就硬/挺起来,慢慢涨大,将所有空隙填满。
  谛听识趣,忙将手指抽了出来,扶住玉珏轻轻滑动,一边弯腰,伸出舌头,在铃/口轻轻裹圈。
  "潜龙飞升,可惜……有了它,你这条龙就不能飞升了。"舔/渎的空隙,谛听还不忘开口消遣:"怎么样,要不要快一点?"
  "要……"高守嘶声,全身开始潮/红,连乳/尖也自动立了起来,终于也找到一分胆气,伸手到谛听胯/下,把他的物事也掏了出来,紧紧握在手心。
  谛听立刻加快动作,那玉珏飞快前后滑动,细密的花纹流水一样拂过,将原先填着的白沫一分分挤了出来,从顶端无比淫/靡地慢慢淌落。
  高守心里含着恨,手下也没停过,甚至比谛听更快。
  可是谛听有了感觉,可以无限膨胀,而他却很快到了极限,无论那白沫如何滑腻,玉珏却紧紧箍在他分/身上面,越箍越紧,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移动分毫。
  这种欲/望被卡住咽喉的感觉叫人抓狂,高守简直是要疯了,再低下头,却看见谛听将自己分/身也凑了过来,铃/口对着铃/口,和他轻轻厮/磨。
  "我……你……"高守喘息,被那玉珏越箍越紧,痛不可当,道:"你……不要玩我了,实在不成,你到后面去吧。"
  这时候的谛听其实也已经把持不住,听了他这话,便真的转到他身后,两手托住他臀,在穴/口微微辗转,便深切了进去。/
  因为先前已经探过,所以谛听记得他敏感点在哪,每一次□抽出都在那流连,从无落空。
  这种刺激远比前面更甚,高守因为不得发/泄,渐渐地便有些神智昏沉,在谛听膝上起伏,汗如雨下。
  "你真的便愿意,一辈子……都这样?"谛听一边动作,一边伸两个指头到他口中,给他咬着止痛。
  "唔……"高守含着他手指,却舍不得咬,只支吾着摇头。
  "你是高手,要震碎这个玉珏,一点也不费事。"
  "唔……"还是摇头,高守简直要疯了,前身没法涨大,却直直立着,剑一般指向长空。
  谛听于是过去,将那上面白沫抹净,等端口渐渐渗出透明的汁/液来,便拿手指挑了,又放到他口中。
  "你自己尝尝,你有多么想要,何必这么勉强自己。"
  "……"
  "如果你破了功,我养你。"
  "……"
  "我还养你四个师兄和师父,如果你师父爬树忘了怎么下来,我上去背他。"
  "……"
  "你如果还是喜欢做高手,我去给你偷别派秘籍,和你双修,我的内力都给你。"
  "……"
  "好吧衣服都我洗,你要破功了没力气,我喂你吃饭,你吃瓜子我给你剥壳。"
  说了这许多,高守却还是一点反应也无,谛听就有点气急,挺腰恶狠狠冲撞了一下,将手握住他下颚,看着他眼睛。
  这一看,两人便都有些尴尬。
  不知是因为痛极还是别的,一向缺根筋少通窍的高守眼下居然好似有泪。
  谛听愣了一愣,慢慢凑过去,伸出舌头,很小心将那苦咸的液体吮干。
  高守扭过头,大约是觉得丢人丢得大发了,过半天才嗡声嗡气:"你还要倒马桶,翻洗被子,到湖边打野鸭子给我吃。"
  "好……"
  "等我破了功,我也要捅你,我们计数,逢单就我在上面。"
  "……好。"
  "冬天的时候,你晚上睡觉要变成兽型,肚皮朝上,给我摸,再给我架腿。"
  "……好。"
  连这么伤天理没下限的要求都得到了满足,高守便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慢慢被谛听掰过头来,四唇相碰,柔软的舌头蛇一样交/缠,恨不能将对方吸尽。
  谛听胯/下仍在动作,但却得到了和应,两具湿漉漉的身体贴合在一起,在同一个节律起伏,汗水蒸腾,填满每一个欲/望的沟壑。
  "高守,高举人,高傻子……"因为刺激到了顶,谛听也渐渐失去控制,不着边际喊着他名字:"我要……我要……射了,你想好没有?"
  高守唔了一声,终于也不再犹豫,握着那根玉珏,三分发力,将它堪堪震碎。
  失去钳制的阳/物立刻振奋,所有被压抑的快/感如洪闸泄水,顷刻间便从身体深处奔涌而出。
  "我射……了。"
  在谛听嘶哑声中的最后一个起伏里,高守也如被雷击,躯体被霎时抽空,白色浊/液热滚滚,在半空划过一个诡异的弧线,噗通一声坠入了水中。
  盏茶过后,虽然高守各种别扭,但因为破了功四肢无力,只好不情不愿地被谛听背了出来。
  谛听其实非常欢喜,但还是不忘玩他,笑眯眯回半个头,道:"今天这是第一次,下一次就是第二次,双数,所以还是我捅你。"
  高守就愣了,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吃了个大亏,因为两只手没力掐不住他脖子,就拿牙去咬,把他耳朵扯面似的那么拉长。
  两人打情骂俏往前走了一会,谛听就停住了脚,也不回头,斜一只眼瞄右后方的芦苇丛。
  莫涯同学于是就很淡定站了起来,揉一揉眼睛,大言不惭:"啊,我是来找高守的,刚到。"
  "刚到你蹲芦苇地里?"
  "人有三急嘛……"
  "那你还琢磨回去把肥皂配方改改,里面加个百十斤春/药。"
  莫涯立刻哈了一声,一翻眼睛:"神兽大人您只管听我的心,反正我什么也没听着,不知道您答应翻白肚皮给那谁摸。"
  两人剑拔弩张,眼见又要开始每日一掐。
  高守叹一口气,到底是个实在人,先掐一把谛听,然后又问莫涯:"你说你找我,什么事?"
  "哦,也没什么事,是你师兄们让我来告诉你,说你师父今天又上树了。"
  "啊?!那他们呢,他们在干吗?"
  "你三师兄下山去找花姑娘了,另外三个缠着和尚,正在搓麻将。"
  高守无语,只好转过头来死盯着谛听。
  "我知道,我是答应过你!"谛听气急:"可我不能把你扔这里去背你师父,你才破了功,我要带你回去调息。"
  说的是实情,于是事情就只剩下最后一个解决方案。
  "好,我知道了,我这个人一向尊老爱幼是人民楷模。"最后,莫涯被他两个盯得只好投降:"我去,成了吧?你们两个回去,有空给我看着点和尚,他本来就穷,别最后把我也给输给别人了。"
  "喂,大师,你发什么定,快出牌啊。"
  横山派最最阔绰的所在,藏经阁兼棋牌室,后护法二师兄同志瞪圆了眼,忍不住去轻推了一把那绪。
  那绪叹口气,眉眼还是清越,但神情煞是痛苦,道:"三位护法,佛家戒赌,我还是不来了吧。"
  "吓,你连淫/戒都破了,破出了个天去,还佛家佛家的,快出牌!"
  "那贫僧就出了?"
  "快出快出。"
  那绪哦了一声,却不出牌,只伸出他修长好看的手,将面前麻将一张张推倒。
  等最后一张牌摊倒的时候,三位护法的脸子就都有点发绿。
  "大师好厉害,糊了,虽然是个屁糊!"还是大师兄比较能够应变:"你你你,快给钱!"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是自摸大四喜,一共八十八番。"那绪将手合十。
  三位护法不说话了,脸子个个翡翠绿色。
  "啊!"过了一会,娘炮四师兄突然尖着嗓子:"师父是不是又到树上去了,为徒我甚是担心啊!"
  这位娘炮平时爱扮花旦,一说话大家基本反酸,可今天师兄们却纷纷转了性,一叠声跟着附和。
  "甚是担心,甚是担心啊!"
  这三个无耻之徒第一次异口同声,"轰"的一声就一起挤出了门去。
  同一时刻,横山山顶。
  横山不高,也没什么奇花异草,唯一比较稀奇的,就算是这颗山顶的红杉树。
  因为树龄已经百年,所以这棵树长到了数丈高,虽说也被雷劈过几次,但依旧郁郁葱葱气势非凡。
  如今在这棵树顶,就站着一位衣袂飘飘的武林传奇人物,横山派刑一泯掌门。
  练童子功的男人一般经老,所以刑掌门虽然已经年过七十,但样貌仍然非常清矍,负着手,很仙风道骨地看着南方。
  而在他脚下,尊老爱幼的莫涯同志正伸出一条腿,姿势非常流氓地踹树。
  "刑掌门。"踹完树他就圈嘴,提中气高喊:"您还是下来吧。"
  "吾不下去,吾在这甚好。"
  刑掌门在树顶回答,一样是帕金森综合症,他却帕金森得非常高级,一派仙风道骨。
  "可是您没穿底裤!"
  "君子坦荡荡,何惧之有?"
  话说到这里,流氓莫涯便也有点受不住了,打个哈欠蹲在树下,从怀里掏出张纸,迎风扬了一扬开始欣赏。
  那三位甚是担心的护法也就在这时一起涌了过来,呼啦啦一下,三个人把古树团团围住。
  "高守呢,高守哪里去了?"黑脸二师兄总是最先发话。
  "高守……已经破功了。"莫涯又打个哈欠,"我也很不高兴爬树,所以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等你们师父下来。"
  "不可能!师父只要一上了树,就必定会忘记轻功!"
  "我知道,所以我准备等,一边等一边看看这个。"
  "看什么?"三位护法这时候才注意到他手里这张大纸,一起凑过头来。
  "大/波美女走/光图,一百零八位各种大波,全部走/光!"莫涯高声。
  围着的三个头六只眼睛立刻集体凝滞。
  "啊!"到了最后,还是娘炮四师兄最有悟性,又是尖叫一声:"果然一百零八个,个个人间绝色哇……"
  "是是是!"另外两只虽则无耻,但好歹也有些悟性,闻言连忙点头,把头挤将过来,差不多贴饼子一样看着那张大纸。
  在树顶的刑掌门这时候不大淡定了。
  虽然他有帕金森综合症,在有些方面领悟力有所下降,但对莫涯带来那些非主流词汇,他还是选择性过耳不忘的。
  大/波,美女,走/光。这些词都在选择性范围之内。
  真气于是开始连贯,鼓荡在他空落的大袍之间。
  在那四个淫/贼看得神魂颠倒抽气声此起彼伏的过程中,刑掌门第一次在上树之后想起了他的轻功,飘飘然落地。
  再然后,三位已经破功的护法也好像突然又想起了轻功,哄一声作鸟兽散。
  只有自虐狂莫涯同学无惧无畏,向上抬头,朝刑掌门亮出了那张包药的油纸,道:"掌门,我没有骗你,这张纸画的就是一百零八位大/波美女全部闪人走/光之后的……情景。"
  再再然后,莫涯同学头上就破了一个洞,被曾经战平魔教教主的刑掌门一把甩进那绪房间。
  伤口虽然不大,但却出了不少血,那绪冷着脸,替他包扎,到中午才算善后完毕。
  彼时初冬,日头正好,照耀在那绪脸侧细小的绒毛上,似乎能融尽世间一切冰雪。
  因为心上不痛,这时候的莫涯总算觉得额头上伤口会疼,疼得要死,所以腻歪歪靠在那绪肩上,道:"和尚,我衣服沾血脏了,我们带上肥皂,一起去河边洗衣吧。"

  第三十九章

  小虾有了头发,沙漠还是荒芜。
  等光着头的那绪回到家,高守高大人已经等得脸都焦了,黑黄黑黄的。
  "谛听说了,要我带你立刻离开。"见到了人,高大人立刻扑上去,把皇帝张榜这些事结结巴巴说了。
  那绪哦了一声,有些遗憾。
  "本来我打算,给孩子们做个走马灯,要能转的,还能飞上天。"那绪从怀里掏出图纸:"这要真的成了,在元宵节放上天去,一点非常有意思,孩子们会很高兴。"
  高守看这那图纸,嘴巴张成个圈:"你确定如此巨大的走马灯,可以转可以放到天上去?"
  "以前听莫涯提过,如果热量、风力足够,应该可以;实在不行,夹杂点法术,贫僧想问题不大……"
  高守深望那绪一眼,迟疑道:"你有没有想过,莫涯没有离开……"
  "那……他离开了吗?"
  "这个……"
  "你若不说,我就不会知道答案,至少现在是这样。"
  高大人挠头:"应该是吧。"
  "如此,就别说了。"那绪低头,认认真真地继续他的构思,"要足够的热量,估计要很大很大的蜡烛。"
  "有这么大的蜡烛吗?
  那绪举目,遥遥一指:"我大师兄的寺里有,我们走吧,到时候我把材料备齐,说不定元宵还能赶得及回来。"
  "磨牙?"
  同一时刻,沙漠腹地,被火光晃迷了眼的椴会扬起了唇角。
  莫涯不说话,仍抓着火把,蹲身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和国师。
  沙漠风声有一刻凝滞。
  再过一刻,椴会已经飞身扑了过来,将莫涯压倒在一丈开外,右掌兽化伸出利爪,搁在他颈边。
  莫涯摊开双手,并没有反抗,但椴会仍能感觉到压着的那个身体紧紧绷着,随时都能反弹,扼住你的咽喉。
  因为从小地狱式训练,莫涯的身体有种奇异的韧性,就像一支张满的弓,单就这一点,那个光长着一张好脸的国师就莫及万一。
  "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逃。当然,你喜欢压着我,那随你的意。"
  在他身下莫涯道,语气和表情都一样的轻贱。
  "为了那个和尚?"椴会将尖爪一点点滑过他脸:"为一个和尚献身,我好像从没教你这样多情。"
  "我欠他一颗心,是你教的我,混黑社会如果没有义气,就好比一条没有骨头的鼻涕虫。"
  "只是这样?"
  "你以为还有怎样?"
  听了他这句话,椴会就微微笑了起来,道:"我以为你对他已经动了真心,愿替他去死,就好比你当年愿意替我去死一样。"
  莫涯没有反驳,只眯着眼看他,里面恨意凛然。
  "说吧,你有什么砝码,好让我放过你的和尚。"椴会将爪从他颈上移开。
  "我的砝码无非就是我。"
  "哈!"
  "而且我仍然恨你,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你。"
  "然后呢,你陪我去死?"
  "我陪你去死。"莫涯肯定,毫无犹豫:"在死之前,你大可以做你最喜欢的事。"
  "什么事?"
  "折磨我,在我伤口作乐。如果你乐意,就告诉我你跟我家人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如果不乐意,就让这个秘密烂掉,让我死不瞑目。"
  椴会沉默了一会,显然对他有这种思想觉悟表示满意,忍不住舔了下爪子,然后搁到他肩头,找到锁骨,从那开始深深向左划了过去。
  衣服和皮肤都很单薄,很快那伤口就洇出血来,滑腻而温热。
  椴会略弯了腰,捉起一把沙子,挑起莫涯衣服,很是温柔地将那些沙子揉进他伤口去,从锁骨一直到胸。
  在他伤口作乐,的确其乐无穷,但行进到一半,椴会的手停住了。
  莫涯的皮肤居然是光滑的,锁骨是完整的锁骨,上面一个坑洞也无。
  "我跑去地藏王的地盘,在他狱水池子里偷泡了三天。"莫涯眯起眼,放松身体,在漠漠风沙里面躺平,"你放过和尚,从今往后我和他再不相干,只和你有仇。拆皮去骨,悉听尊便。"
  这之后,椴会便没有再深入沙漠。
  风卷狂沙,在几乎辨不清日夜的风季里,三天三夜,他带着莫涯穿过沙海,走出了沙漠。
  国师富可敌国,居然在沙漠边陲的小城孜辛也有地产,一片连绵十里的葡萄庄园,虽然这个季节葡萄已经落架,但远望过去,还是气势非凡。
  椴会在这停留,连喝了十多天自酿的葡萄酒,国师终于忍不住了,趁莫涯睡着,静悄悄走到葡萄架前,躬身道:"主人,我们真的便这么放过那个……妖僧?"
  椴会摇着酒杯,看那血一样颜色的酒水,两只眼眸一样深黑,却只有一只有光,挑眉看他。
  "探子来报,和尚已经不在沙漠。"
  "他能去的地方,屈指可数。"
  "主人的意思?"
  "人们都说言要有信,可是我并没有答应他什么。"椴会慢悠悠喝一口酒:"既然他不想那和尚死,那我便不让他死好了。"
  "主人的意思,是要废了和尚,让他从此安生?"
  椴会露出赞赏神色。
  "要废他哪里?"国师轻声,但看了椴会一只明一只暗的眼,旋即明白:"我知道了,主人和他还有一眼之仇。主人放心,我一定让他双倍偿还。"
  寺庙敲起禅钟,余响渐渐透入寒夜里,转而殆尽。
  夜又深三分。
  灯火摇摇曳曳,悠悠摩挲着众多僧家们固执古板背影。寺庙里所有的和尚整整齐齐地排坐大雄宝殿正中,低声在诵经,对周围凛凛官兵视而不见。
  趾高气昂的国师负手,在中间来回漫步穿梭,左顾右盼,搅得殿前一片乌烟瘴气:"你们这群秃驴怎么还不明白,最近一切都是妖僧那绪造成的。只要你们把他的去向交代出来,对衍云寺过失朝廷既往不咎。"
  那言指动佛珠,平静道:"贫僧还是那句话,师弟法号确为那绪,不过他不是妖僧。駮族神秘灭绝,导致群虎猖狂,望国师转告皇上,早做对策以免造成虎患。"
  "没有虎患,那是妖僧那绪施展的障眼法,只要他能伏法,天下太平!"
  那言垂目,依旧平静道:"师弟法号确为那绪,不过他不是妖僧。"
  "和尚,你当真不怕?"
  "贫僧实在想不出有何可怕。"最调皮小吃货也藏得好好的,真的没什么可怕。
  "很好,很好。我向来先礼后兵,再给你们一刻钟,否则我就要对你们这帮和尚不客气了。"国师说着话,一屁股坐上佛龛。
  终于,他的举动让那言有了反应,他抬眼道:"下来。"
  声音虽轻却足够犀利,与以往谦虚有礼格格不入,相当震撼。这份气势让国师也吓了一跳,立刻从佛龛上跳下来。
  这一跳完,国师顿觉在众人面前没了脸。他啐了口,吩咐左右制住那言,然后撸高袖子,对阴森森地笑:"方才下来,决不是本国师怕你,而是想到更有意思的事情。你们不说是吧,那我今天就当着你们的面子,爬到这庞大佛祖的头顶上去,把这大大的泥人脑袋给踩下来。"国师耸肩,"你们可以继续选择不说,而我可以一个接一个踩。希望我不会太累。来人,拿梯子!"
  那言拢眉。
  众僧狂怒,铁甲士兵上前,刀剑出鞘。飕飕杀气灭了许多烛火,寒意入侵。
  "千万要阻止我哦,不过,只有一个办法能阻止我哦。"国师爬上竹梯,欢天喜地。
  脚才蹬上第四节,殿堂佛门洞开。寥寥几根烛火颤动,渲染气氛。
  "我师兄叫你下来。"这一句话,不亢不卑。说话的这人身形削瘦,月色寒光从他身后透过了浅薄地勾勒出他的轮廓,如一道无法忽略清风,凛然站在军前。而他身后,圆光大头小吃货探头探脑。
  国师瞳孔缩小,这就是那绪,他能感觉到。
  但是他还是说了句异常无聊台词:"来者,何人?"
  "贫僧,那绪。"
  "你就是那个妖僧!"国师大声道。
  那言目光坚定截口道:"他是我师弟,那绪。"
  那嗔从那绪身后,跨出一步,不怕死地大声吼道:"他是我师哥,那绪。"
  "他是师叔,那绪。"
  "他是师叔,那绪。"
  "他是师叔,那绪。"
  ……
  一时间殿堂,无畏声音跌宕此起彼伏,一波接着一波,一波高过一波,势如破竹!
  那绪缓缓走进大殿。
  灯火颤动。
  佛祖慈目。
  兵士们提着兵器,开始无措,开始萎缩。局面瞬间奇异扭转,一帮弱和尚手无寸铁,却给人一种感觉,刀枪不入。相当——出类拔萃。
  很快,那绪走到了国师眼前。
  国师愣了愣,激动地抬起手臂,指挥道:"左右给我拿下……"
  "下"字音还未发全,只觉一阵风压扫过,一下又灭了四支蜡烛。
  国师顿觉一种古怪的寒冷钻穿进入他的肉里,接着骨肉撕裂的声音,温热的血薄喷在国师的脸上。他低头,只见左胳膊没了。
  感觉到痛都来不及,他的胳膊没了,整个没了。大半身变成鲜红。
  国师大骇。
  滴答——
  一滴血坠地。
  身旁,一头斑斓猛虎,正叼着他的残臂,冷傲环视了下周围,随即"嘎巴、嘎巴",十分旁若无人将横咬在嘴里的手臂一嚼二断,两嚼四断。
  惊魂未定间,数十头老虎,已经慢吞吞地步入殿堂。
  那绪缓过了神,回头一望。
  很不幸,外头还有许多老虎,正聚拢过来。
  局面再次骤然剧变。
  浩浩荡荡一支老虎大军,包围了所有人——好人坏人,有条不紊。
  似乎不着急攻击。
  双方僵持。
  重伤的国师处理伤口,喘粗气:"杀出去,杀出去!"
  那言皱眉道:"大家别慌,先慢慢退出去。"
  官兵谨慎地后退,向独臂的国师靠拢,冲向门外。
  这撤退,眼花缭乱。
  駮灭亡,虎果然成灾。
  眼看退出寺门,国师眼珠一转,忽然对着那言恶毒笑道:"和尚,你们可以选择了。我们双方全身而退,就等于大大方方把这些老虎放出去,让它们祸乱天下。这样,全天下的百姓就会知道那是虎灾,不是那绪的错。当然,你们也可以留下来,劝老虎从善。不过这样,百姓还是相信虎灾从来是个谣言,那绪依旧是罪魁。"
  这席话出口,令那言一愣。
  脸色苍白的国师忍住疼痛,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所有官兵火速撤离,只留下僧人。
  军僧合作后,只留下佛家弟子,独自面对虎群。
  刚刚咬断胳膊的老虎歪歪头,又步回到虎群最前头,注视众人。
  月光很好。
  那言扭头对那绪道:"师弟,对不住。"
  "师兄,客气了。"
  师兄弟各自双手合十,两两对望。
  然后,那言发法令:"俱焚屏。"
  众僧落地而坐,开始念经。
  袈裟猎猎。
  即使没有胜算,他们也必须在这里。和尚诵经声,直上云霄,浩瀚声凝成墙,矗立天地间,如一道屏障,挡住了群虎的去路。
  老虎焦躁冲杀屏障,就会有股逆风刮向僧人。
  一次接着一次的震撼,僧家岿然不动,诵经声不断。
  一次接着一次,一方虎躯万震,皮毛耸立,痛不欲生;另一方,傻乎乎的和尚认真诵经,双耳朵都震出了血,血线蜿蜒。
  俱焚屏,玉石俱焚。
  念与力不断抗衡。
  我不入地狱,谁入?
  佛家本色。
  僵持难定。
  僵持持续。
  玩命时刻,有个身影骑虎从远方走来。身型清瘦,长发飞散。
  群虎停止攻击,呼啸,扫动虎尾。
  谁都不会想到,指挥虎群的居然是只伥。
  所有一切都静下,只听得见风。
  走到屏障跟前,伥跳下虎背,不疾不徐道:"你们谁是那绪?"步伐轻飘犹如鬼魅。
  "贫僧就是。"回答之声,清晰地传出。
  "听说你有两颗心?"
  "是。"
  "在整理白泽图?"
  "是。"
  "很好,我有事找你。"

  第四十章

  双方都没有提出借一步说话。
  "不知道为何,我最近心里很难过,很久吃不进魂。传说你很厉害,知道不少奇事,虽然大家对你的修为纯洁度争议很大,但我想你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我保证事后,虎群回到深山老林,绝对不会随便吃人。"伥开门见山。
  那绪问:"你这症状,何时开始?"
  "不记得了,我的记性一直不怎么好。"
  "因为你吃了太多魂魄,那些魂魄的记忆交缠,以至于连你自己的记忆都被蒙蔽。"那绪低了头,微微沉思,便有了答案:"也许,梓潼悟可以帮到你。"
  衍云寺有经,名梓潼悟。
  传说是条名为梓潼的恶龙,遇佛大彻大悟,留下悔过书。聆听此书,可令万灵远离罪孽。
  那绪念经,地上出现八瓣莲花。
  地黄,水白,天红,狱黑各伺一方。
  十方佛法,拈花笑天下。渡化迷途万灵。
  如果被伥吞噬的魂魄能被超度,离开他的身体,那么他自己原本的记忆,应该就能拨开云雾显形。
  此经文念了半宿,伥突然站起,走出莲花中心。
  "好像不起作用。"他看着那绪,神色潸然,"还有其他办法吗?"
  "恐怕没有。"那言摇头,不动声色地瞧瞧五尺外的虎群,"要不你们先撤,等吾等找到了法子再去找你。"
  "我凭什么信你?不要说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没胃口听。"
  "你要如何?"那绪问。
  伥转脸望向那绪,缓缓道:"不如你留下做人质,跟我们走,让你师兄去找办法。"
  那言制止那绪,道:"我可以替师弟做人质。"
  "不,我决定了,就是那绪。"伥鼻孔朝天,摊开双手,"要不大家重新来过,再鱼死网破地闹次?当然,你也可以现在说我的本名,我的虎群向来管杀,管吃,不管埋。"
  双方即将闹僵,那绪道:"我去。"
  "师弟……"
  "没事,大师兄的能耐我信。"那绪坦言。
  "商量完了吗?那绪高僧我们走吧。"伥不回头,骑上虎背。
  "走。"那绪点头道。
  百里西南向,虎怠道,望奚谷。
  谷由东西两道贯通,东路窄,西道宽,换句话说,就是东难进,西好退。
  群虎在此休息,别有特色。
  伥采好野果,又烧了根枯枝,吹灭火头,用烧焦的炭黑在块破布上写字,写完对着那绪直笑:"你们凡人只知道是皇帝在找你,只有我们知道那个貔貅要找你。"
  "是么?"那绪盘坐不以为然。
  "把你交给貔貅,换点人肉来吃,应该不成问题。"伥道完,把破布卷齐整,丢给一头老虎,"去,告诉貔貅,那绪在我手上,如果他想要人,必须按我讲的条件来。"
  老虎衔信走远,那绪才反应站起身,几只壮虎上前,满含威胁地将他围困住。那绪思忖片刻,又重新坐下念经。
  伥背靠大树,手枕头:"等吧,希望貔貅明白别让老虎等太久。"
  是没等久。
  几个时辰后送信的老虎回转,带回一封回信。
  伥打开信,笑得恶毒,手指前方小路道:"椴会说给我们带千把人来换这和尚,马上就到谷外。"
  那绪怒道:"你为何言而无信?"
  伥端正坐好,翘腿抖脚,大笑道:"大师,你说这话是不是说得太迟了?方才你为什么不说?"
  "我确实想再会那椴会,问他一些琐事,可我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向他讨要一千个活人来换你,是不?"伥咂嘴,站起身,围着那绪悠悠打转,"和尚,其实我很讨厌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很像那个月光王,一样有两个心脏,一样会识别神兽的本名。"
  "最最关键的是,我吃了杯雪的魂魄后,才知道那个月光王死了还不消停,回魂日还把他好似很了不起的觉魂交给了駮王,而駮王费尽力气,把他的觉魂藏在天不管,地不收的棺材里。明白駮族为何要灭族吗?就是因为那个貔貅要觉魂,傻兮兮的杯雪不肯……"
  那绪一愣,觉得有些不对,"杯雪?他的记忆?你看到了他的记忆?这不可能,你明明说梓潼悟没有奏效。"
  可惜情势已经不容他多想,谷外有人高喊:"伥兄弟在吗?我是椴会。"
  伥立即赔笑,高呼:"在在在。貔貅大爷,你先把人送进来,我点足了人数,就押和尚出去。"
  "不是该一手交人,一手交和尚吗?"
  "貔貅大爷本事高强,能随便灭灭駮族。我们小小一群老虎哪里会是您的较量对手?"
  沉静少许,又传来椴会的声音:"那么,成交吧!"
  伥得意颔首,眉开眼笑地望向那绪。
  那绪迟疑道:"原来,你已经记起了。"
  作为虎食的人陆续进谷,不知道椴会用了什么法子,送死的人表情木讷如行尸走肉。
  伥没说话,只过去走到虎王面前,朝着年迈的虎王拱手:"大王,我就陪到你这里了。一千人足够大家吃一段日子了;但是,请你保护这和尚的安全,千万别把他交出去。"
  对此变化,那绪诧异之极,想问清究竟,刚张开嘴,就被伥投进了一枚小野果,舌头当即刺麻,说不出一个字。
  "慢慢你全身就会麻木了。不过放心,就麻痹几个时辰,省得你唤出我的名字,破坏我的计划。和尚,我还是很讨厌你的。至于为什么放你走,只是想你把杯雪的事情写进白泽图,让世人知道,他不是孬种,别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人越进越多。陆续进来,伥对虎王挥手:"走吧。"
  虎王没动,所有的老虎都没有动静。
  伥正经道:"这是私人恩怨,和你们无关。我们的关系结束了。"
  虎王侧头,吼叫一声,两只老虎用嘴拖出了一把武器。
  正是杯雪的。
  伥会意微笑:"后会无期。"
  很快一千人到数。
  谷外椴会说话,来要那绪。
  伥继续献媚道:"让我点点清楚。马上,马上。"
  须臾,自大的椴会终于起疑,大步进谷,却只见伥,有点意外,"那绪呢?"
  "走了。"
  椴会要追,伥横枪拦路。
  "让开。"
  "不可能。"
  椴会挑高眉毛,盯着这没分量的伥,有点不解:"哦?为什么?"他之所以这么大意,会上当,是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这群畜生级别的生物,会动这么不要命的歪脑筋。
  "因为,你是仇人。"不自量力的伥,拿起了武器,駮王杯雪的武器。
  "明白了。"椴会冷笑,拿伥来试剑。
  螳螂挡车,没意义,还注定悲剧。
  然而,伥必须这么做。
  必须就是必须。
  貔貅,他杀不掉。
  不过,他尽力了。
  很快,椴会比较认真用了一招。
  伥从正中间裂开,被椴会一劈为二。
  天地浩大,魂从伥的身体飘出,伥伸出手,却握不住,魂乱出,直上云霄。
  他松开手,没有哭,没有笑。
  最后那缕魂带着他的意识,从指尖飘起。
  整个人都在飘,他甚至能看到一分为二的身体。
  最后身体倒地,轻如鹅毛。
  眼皮耷下,伥却想到了杯雪。
  没错,在衍云寺,当那绪将梓潼悟念到第三个时辰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起来了,而且那些尘封的记忆,几乎是翻涌而出。
  他们,尊贵的駮王和低贱的伥,相遇在一次駮突袭虎族之后。
  很多壮年駮围住伥,指着他,问他们的王:"这玩意儿怎么处置?"
  駮王笑得得意,道:"有他在,还怕找不着虎吗?"
  于是,他留下找虎专用的法宝。
  法宝找到了很多老虎,这些老虎都被駮消灭。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时光飞逝,
  駮王发现伥开始衰弱,什么都不吃。不是不饿,他就是吃不进任何东西。曾经,杯雪也想办法招了点魂,喂喂伥,可惜不顶用。
  换句话说,伥除了丧生虎口的魂,什么都不吃。
  没吃的,伥就会死了。其实他饿死了,对駮族一点损失都没有。
  可是,杯雪还是把他放了。
  放他的那天,天气贼好,草长莺飞。
  "你走吧。"駮王拿着手里银枪,很酷为他指路。
  伥难以置信,所以他三步一回头。駮王没有挽留,一句话都没有。
  居然一句话也没有!
  这让伥的惊喜里参合了一种奇异的情愫。
  他失去了利用价值。
  伥感觉自己好似猎人家圈养的走狗,一直忠心耿耿地替主人追杀猎物,久而久之猎人对忠犬有了感情,所以当走狗病残后,猎人有点良心会选择放生,让狗自生自灭。
  駮王如猎人,他如狗。
  不知为何,駮王的舍弃,对伥而言,他觉得是种背叛。
  伥这样边走边想,越想越气。走到树林深处他停下,决定投靠最厉害的虎王,活下去,然后勾引駮王,让他死。
  虎本爱独居,基本互不往来。可伥凭着本性/爱做小伏低,时刻拣佛烧香的本事,哄得虎渐渐成群结队,最后听命于他。
  有志者果然事竟成,总之,他做到了。
  他吃饱了魂,养足了精神,不远千里去诱惑杯雪。
  勾引前夜,他一直在练习,练习漫不经心的语气,充满魅力的动作,反正他能想到的细节全都要练。
  反反复复。
  可惜,一直没有勾到駮王上钩。
  因此,他决心吃更多的魂,壮大自己。
  魂吃的越多,他本体的意识就越薄弱,所有魂魄的记忆纠结,渐渐的一片模糊,遮盖一切。
  他甚至已经忘了,他为什么要去勾引杯雪,为什么要他死。
  不过,他残缺的意识,依旧知道自己要练习,必须练习他的漫不经心,必须练习他的魅力。
  反反复复。
  不论多糊涂,他都会练。
  尔后,必须潇洒勾引駮王。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
  他找到机会进入駮王的大帐,看得出駮王已经动摇,看他时眼波涟涟,可到最后,杯雪却对他道:"你别来了,月光王告诉了我你的本名。我若说出来,你便会死。"
  听完这句威胁,伥识相地转身离开。
  出了駮王的帐,他感觉冬夜奇寒。
  之后,他就算再朝思暮想,却没去找杯雪。
  而所有一切,杯雪的自己的,所有一切的记忆,都越来越淡。
  再后来,駮王送上了门,伥感觉自己欲擒故纵的招式起作用了。
  杯雪终于死了,他的身体被老虎吃光,他的魂跟着被自己吃尽。
  这个故事,到这里其实就该结束了。
  他做到了自己唯一还记得,还执着的事,理因觉得高兴。
  可是他不开心,越来越不开心,一只什么也不记得的伥,却突然生出了根深蒂固的惆怅。
  他们之间少了点什么,这一点空当让他百爪挠心。
  为了什么,自己要杀他。
  又为了什么,在死之前,杯雪会那样看他,似乎丧身在他口中,真的心甘情愿。
  直到那一天,在衍云寺,那绪念完梓潼悟,所有被他吞噬的魂魄得到超度,那些灵魂的记忆好像烟雾,千丝万缕从他身体里抽离,他却那么鲜明,只看到了杯雪。
  那应该是他和杯雪共同的记忆。
  烟月半明,駮王的大帐皎白如雪,那个穿着银甲的神兽对他这样一个魔物说:"你别来了,月光王告诉了我你的本名。我若说出来,你便会死。"
  他瑟瑟,胆战心惊走到帐门,然后就听到杯雪轻声。
  "还是舍不得啊。"
  他说,那话就似云烟,看着虽淡,却一下穿透伥的魂魄,过了这么多时日,余音仍袅袅未绝。
  往事一幕一幕,如今来回忆,活脱像演了出别人的戏。
  左右开裂的伥在苦笑,他不知道脸上的笑容是不是非常诡秘。
  霍地,他看清丢弃在地武器上镌刻着两个字:关秋
  想起来了,那正是他的本名。原来,在这里。
  刻在杯雪的武器上,被他握在手心,御敌染血,一直到死。
  伥最后一缕意识的魂,无怨无悔地飘高,魂的颜色越来越淡。
  "杯雪,能等等我吗?"
  伥的遗言。

  第四十一章

  踢了伥这枚小小绊脚石,椴会继续横行无忌追赶那绪。
  很快,老虎大军近在咫尺。
  老虎觉察危机,调转回头,抬头怒啸。即便虎落平阳也必须显出一派王者气概。
  高山夹道,他们面对面僵持。
  椴会冷笑,手提着杯雪的枪,决定耍玩看看。
  谁知刚耍开,枪莫名脱手,脱离椴会三尺开外,枪尖一头□入土,硬邦邦杵在椴会与虎群之间。
  地面因此略略龟裂。
  同时,地裂处凭空刮起风,肆意扬起沙石,飞速飓成一道狂风线,土里土气地横拦于前。
  椴会错愕,随即一笑。
  有点意思,武器也会反击,虽然这类阻挡微不足道,却也值得让他肃然起敬。
  椴会满不在意地前进。风里头,尖锐沙石划开他脸,他也不闪不避。
  随后,他拔枪,双手稳住枪杆两端,手力向下,右腿向上一抬。
  腿撞枪杆,枪被一折两断。
  下一刻,毫无灵气的断枪,落到地上。
  凛凛威风,嘎然而止。
  椴会拍拍手,惋惜地向地上扫了一眼。此生第一次,一向认为武器没大用的椴会,感觉到冷兵器也有它动人之处。
  随后,他左右扭动脖子,舒动筋骨,又要进入正题了。
  远远的,椴会瞧见了那绪。
  这和尚可能中了邪,躺在虎背上,一动不动。
  椴会出手抹去脸小沙砾,沙砾转到指尖。
  追杀继续。
  椴会弹指,极微小的沙石一线飞射而出,笔直冲向那绪。
  他相信,只要这小小的一记,足够爆烂那绪的太阳穴。
  千钧一发,一道刺目白光横空闪过,霸道地格开了沙砾。
  敏捷身手,高手出招。
  椴会挑眉,唯见——
  虎啸声里,高大人执剑,摆出仙人指路的姿势。
  姿势很帅气,很漂亮。
  显而易见,第二波救星杀到。
  椴会脸上猫捉耗子的表情都快挂僵了。
  "我找了你很久了。"高守道。
  "是么?"
  "我本来当你是朋友,没想到,从一开始你就在利用我。我们从来不是朋友!"
  椴会摇首叹息:"高大人,你武功再高也是个凡人,绝对斗不过我的。你走吧,我没想杀你。"
  高守摇头。
  椴会第二次叹气:"你千万别说类似'要杀那绪,从你尸体上踩过去',这样老套话,我会笑傻的。"
  高守咬牙,咽这句话非常吃力,差点没噎死。
  "那让我随便蹂躏下你,也是可以的。"
  话音刚落,高守已经挺剑而出,而他身后几只老虎不甘示弱,气势汹汹朝椴会奔来。
  椴会随手拾起脚下一枚石头,手指一动,石子射了出去,在半途分裂几块,分别射向高守和老虎。
  高大人持剑挡开飞石,而两只老虎来不及躲避,朵朵血花绽放。
  高守不畏,依旧剑气开道,杀到椴会跟前。
  椴会满不在乎道:"去死吧。"说话间他腾身一跃而起,半空中出手,对准高守的天灵盖,狠狠扣下……
  电光石火。
  久久难动的那绪,动了一下指头,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张。
  同一时间,一柱可怕的枯叶漩涡,从天而降,迅猛隔开椴会与高守。
  飓风携卷高守消失。
  而另一厢,准备给老虎果腹的那些人莫名觉醒了。他们胡乱张望一阵,很快了解危机形势,高呼救命,仓惶逃逸。
  紧跟着虎群也开始混乱,有的仍然虎视椴会,有的开始追扑逃窜的人们。背负那绪的那只老虎,也丢下那绪,加入追捕行列。
  紧张的场面,骤然崩坏,异常混乱。
  混乱中,显现兽性的谛听驮着高守走出漩涡,皱眉看了人众,又瞥眼不能动的那绪,立即明白是那绪死撑解咒让人清醒;于是,他立即动手,将枯叶漩涡分成几波,阻止猛虎扑杀,护送人群平安逃离。
  那绪倒地,显然方才解咒已经耗损他的精力,如今又坠入昏睡状态。
  椴会撇嘴,一波三折,坏事也多磨。
  他嘴角上扬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干脆点,把眼前所有碍手碍脚的生物全弄死算了。
  杀心已起,杀焰熏天。
  突然,一物自天外恣睢飞来,直扑椴会面门。
  椴会出两指夹住。
  指间是支浅薄的竹签。
  求佛占卦的竹签,还是一支下下签。
  椴会拢起眉头。
  投签处有人影慢慢走来,越来越近,一路果毅地踩碎地上枯叶。
  第三波救星到了。
  谛听眸光流转,带着高守无声后退,退到那绪身边,护他周全。
  而椴会表情捉摸不定:"莫涯,是你来了?"
  "嗯,我庙里去求签玩。真不巧,进的是衍云寺,一座跑了和尚的空庙。然后,不小心碰到了一些和尚,所以,我来了。"
  莫涯掌托一管竹签小筒,晏晏笑意。他靠近椴会,瞅了一眼对方手里的竹签,伏上椴会的颈窝,轻声讥笑道:"这支下下签,就是你出尔反尔的报应!"
  椴会故作无奈摊手道:"也不算是。我没再深入沙漠半步,是这和尚自己送上了门,怨不得我。"
  "现在你要把他怎么样?杀了吗?"
  "和尚死不死,你在乎吗?"
  "你说呢?"莫涯笑得妖孽。
  椴会朗笑。如果莫涯不在乎,他不可能来;可如果他在乎,却又何必还耽搁时间,举着个破竹签筒来?
  "他害我一只眼睛失明,这账怎么算?"
  "我来这世界,也学了不少。我知道修为之灵皆有魂眼,魂眼就藏于双目之间,一般一颗红豆大小,只是每个人的修为不同,魂眼显示能力也各不相同,是不是?"
  椴会闻言,半打趣半认真问道:"你要挖那绪的魂眼赔我?"
  简直难以置信。
  "赔给你,你必须放过那绪,还有所有人。"
  "你舍得?"
  莫涯伸出一根手指,"我只问你一句,这,管不管用?"
  "行。"
  "成交!"
  莫涯手拿求签筒,吊儿郎当地走向那绪他们。
  高守第一个看不去,拦住他去路,提剑斥道:"你还有没有良心啊?这和尚全心全意对你,你把人害成这样,还不够吗?"
  莫涯仰天大笑,笑得眼眶发热:"他怎么就全心全意地对我好了?你看,他剃了这么登样的和尚头,为什么?不就是想要证明给大家看,他六根已经清净了,已经彻底忘记我了吗?既然他这么仁慈,我相信为救你们,那绪大师绝对愿意做这样牺牲的。"
  "你,别做得太过分!"恢复人形的谛听,一把揪住莫涯的领子。
  莫涯笑容不减,拍拍谛听的手,眼瞳琥珀色一闪而过:"松手。"
  谛听揪得更紧,目光雪亮:"你想清楚。"
  "我说松手!"莫涯咬牙。
  "要我帮忙吗?"椴会在他身后问道。
  "不用。"莫涯回答,目光再次投向谛听,"你不松手,我就先灭了高大人。"
  谛听终是松了手,莫涯舔舔唇,从求签筒里又抽出一支竹签走向那绪。
  这一刻,风缓缓又起。
  一片沾在莫涯身上的小叶,静静飘下。
  叶无声落地时,大家看到莫涯拿着竹签,对准那绪的眉心挖去。
  血没有薄溅,只是如一湾春水,蜿蜒而下。
  高守想再冲,却被谛听一把拉住,冲他摇摇头:"一点修为而已。"
  "就是,一点修为而已。"莫涯眨眼,长吸了口气,随手捡起地上的树叶,用它把竹签上的血擦拭干净。
  擦得仔仔细细。等擦干净后,他才看清签上的字,眉开眼笑道:"那绪的运气比你好,这是支上上签。"
  "是么?"椴会回得很轻,眯缝着眼,注视着莫涯一举一动。
  莫涯耸肩,没心没肺回到椴会身边,摊开手心给椴会看魂眼。
  椴会手捻魂眼,转动。
  果然是魂眼,小小红红,一豆相思,沾着血,鲜红得耀眼。
  椴会颔首道:"魂眼离了身,对任何人都没有用了,包括自身。"
  "没有用了?"
  "是。"
  "没有用了,也好。"莫涯要回魂眼,将它朝上上签上一按,将这殷红殷红的魂眼镶了上去。
  非常好看。
  莫涯欣赏了好一会儿。
  椴会恐他心情又变,催道:"莫涯该回去了。"
  "好!"莫涯点头,将镶有魂眼的上上签抛出,最后安分地落在那绪身上。莫涯深望了那绪一眼,轻轻道:"上上签哦,那绪。"

  第四十二章

  事生三变,待莫涯和椴会离开后,年迈的虎王再也支撑不住,猝然倒地,就此长眠不起。众虎愤慨,吼叫了几声,再不搭理谛听他们,只拖着虎王的尸体默默撤离。
  那绪依旧闭着眼,什么都不知道的安然样子。
  高守甩开谛听的牵制,过去拿起竹签,瞅瞅魂眼,又看看那绪,突然转向谛听问:"这是怎么回事?"
  谛听不语,高深状,慢慢弯腰,到地上捡起了一片叶子。
  那片从莫涯身上掉落,又被他拿来擦签的叶子,颜色青碧,带着血丝。
  "这叶叫障目叶……"谛听道,将叶子揉碎,碎叶被风吹开,愈吹愈细。
  障目叶,一叶障目,就是这么简单。
  谛听会听心声,于是莫涯来时,在心里发问,问他可有法子脱身。
  谛听揪住他领子,将一片障目叶交给他,非常非常轻声夹了一句:"这叶子可以造假象,我们趁机逃跑。"
  莫涯不同意,他了解椴会,知道他疑心深重,又睚眦必报。
  必须要给他一个实在的结果,那绪日后才能得安稳。
  所以他用障目叶,制造了一个小小的幻象。
  一个他用竹签去剜掉那绪魂眼的幻象。
  障目叶来自地藏王,能障百眼,幻象由你心生,持续时间为一炷香,连椴会也不能免俗,被这一叶障了目。
  但是椴会疑心深重,莫涯了解他,知道他会检查。
  而造出一颗逼真的魂眼,被修为强大的貔貅拿在手中,咫尺的距离,却还不辩真假,这样的幻象,却不是区区障目叶能够做出的。
  所以那颗被椴会拿在手心,反复检查过的魂眼是真的。
  在幻象生成的那一刻,莫涯顺便剜下了自己魂眼,下手很小心,只留下了细线一样的伤口,被头发遮住,很难察觉。
  他是个自虐狂,少个区区魂眼,也没什么。
  而且有太岁在身,伤口痊愈很快,这芝麻大的伤口,估计很快便能愈合。
  莫涯并不十分聪明,但这出戏做的不错,安排得也算妥当。
  "这里面其实有个破绽,就是他少了魂眼,伤了根本,伤口愈合就不会那么快了。"谛听叹一口气:"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好人,没事拿头去抢个地什么的,估计也很容易遮掩过去。"
  高守愣了良久,有点乱,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叹了一声,把竹签放入行李中。
  签上红色魂眼,宛如相思一豆。
  那绪暂时不会再有麻烦了。
  的确,这是一支上上签。
  "皇帝老儿突然想通,不再治你的罪了,所以,衍云寺可以暂时安生啦!"
  醒来之后,那绪就听见谛听的声音,调子高得很。
  那绪支起身,除了头有些疼,并没有哪里不适,于是就搓了搓耳朵。
  "对不住,我已经聋了,聋子的嗓门都是特别大!"谛听弯起他的月牙眼。
  那绪哦了一声,看到枕头边有一支竹签,于是拿了起来。
  衍云寺的上上签,上面的字看着是那言刻的,而在那上头,一颗红豆样的东西隐隐发着光。
  "这是……谁的魂眼?"那绪伸出手指,犹豫着不敢去碰,心里莫名有些发堵。
  "虎王的。"谛听大声,非常干脆:"先前混战,虎王拼死护你,后来它死了,我就挖了它的魂眼,给你留个纪念。"
  "那椴会呢?"
  "他和你也没什么深仇,不过是收了国师的银子替他卖命,现在国师说了不要你命,那他自然罢手了。"
  那绪便哦了一声,将签拿在手心,不再说话。
  "我的故事编得挺圆?"过了一会,听见他心声的谛听实在忍不住了:"我哪里编故事了,这就是事实!"
  那绪抬起头,并不辩驳,只温柔地看他,眼波平静,却看得谛听阵阵发毛。
  "无论你瞒着我的是什么,我都不想追究,我很累了。"最终,他低下头,放过谛听。
  谛听侧耳,感觉他心里空空,似乎什么也没在想。
  可是他的手,却还握着那根竹签不放。
  或者是他修行太浅,这和尚的心思,目前他还听不明白。
  "我很累,因为我总睡不着。"那厢那绪又生出些感慨,望向窗外:"要是青鸾还在就好了,他给我唱一曲,就什么烦扰也忘了。"
  青鸾。
  听到这个名字,谛听有些发堵,怔了一会道:"是啊,他死了也该有五年了吧,连魂魄都散了……他那样的声音,以后再不会有了。"
  "五年零一个月了。最近是非多,他周年我都没有去祭拜。过两日,我就去他鸟族一趟吧。"过一会,慢反应的那绪终于有了反应,朝谛听挥一挥手:"你走吧,我想睡一会。"
  谛听于是胆战心惊走了,到夜里收到职业影卫高大人报告,说和尚拿着那根竹签,也不特别难过,就是睁着眼,大半夜了,一点也没有想睡的意思。
  有人睡不着,有人却睡得很香。
  三天过后,那绪终于把那支签放进斗柜,准备趁着星夜赶路去拜祭青鸾的时候,莫涯正叉着腿,大字型睡得正香。
  最近他好像转了性,除了那天在平地摔跤磕破了头,就再没为难过自己,吃照吃,睡照睡,还三不五时叼根草,蹲在地上很文艺地看月亮。
  这样安静认命,有点像十岁时终于不再挣扎,咬着牙接受命运的他。
  所以这一夜的椴会有些软弱,听他在一旁睡着了磨牙,竟有些唏嘘。
  这过程中断臂的国师来访,说了些话,莫涯竟也没醒,一路梦到天亮。
  梦醒时,他看见椴会就坐在身边,抱着臂,似有话要说。
  "我有个姐姐。"
  他一开口,说了第一句,莫涯的眼睛就寒夜星子一般亮了起来。
  "我们其实不是孤儿,是徐州人,我五岁她十二岁那年,我妈得了子母瘤,就是长在脑子里面,割了还长的那种。这瘤恶性程度不高,所以我妈病了很久,花了许多钱。到后来,我妈终于要死了,我爸很高兴,姐姐带我去医院送饭,他就在镜子前面梳头,那种油光光的大背头。"
  "他是去相亲,虽然他没有啥正式工作,也没钱,但他长得好,还是有女人喜欢他。"
  "后来我妈死了,姐姐就带我离开了徐州,那年她十六岁。"
  "她长得很瘦,力气也不大,但很凶,曾经一口把欺负我的大个耳朵咬下来,然后又赔了一只耳朵给人家。"
  "她没读过什么书,所以很偏执,因为我是被她带出来的,所以很护短,比我妈还惯我,渐渐地就把我惯成了一个小流氓。"
  "我总惹祸,她总替我擦屁股。因为少了一只耳朵,她总遮住半边脸,所以大家都喊她半边俏,女流氓小□半边俏。"
  "我爱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话说到这里,突然就断了,椴会抱着手,低头看莫涯,在等他自己领会。
  "我爸妈……害死了她?"莫涯试探,因为终于接近了一步真相,脸色苍白。
  "想知道么?"椴会俯身,手指在他锁骨婆娑:"那么拿东西来换,从小你就知道的,对你而言,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第四十三章

  "这上面住着鸟族,我和他们不熟,但我想要他们的一样东西。"
  站在悬崖下面,椴会仍抱着手,被峡谷疾风吹着,衣襟哗啦啦作响。
  "什么东西?"
  "你见过活了超过三千年的鸟吗?"
  "活了超过三千年的东西,我身体里就有一个。"
  "太岁本来就是神兽。可鸟妖不同,就算修炼得道,寿命也是有限的,能活个几百年,已经是极限了。"
  "于是呢?"
  "于是这只鸟妖活了三千多年,衰老到不能再衰老,得了几乎所有能得的病,尝过所有能尝的痛苦,连他的筋,据说也完全石化,多少年不腐不烂。"
  "你要他的筋?"
  "聪明。"
  "这山崖虽高,却也并不难爬。"
  "没错。"椴会抚一抚掌,挑眼飞快看了下莫涯,"有很多落脚的地方,你的和尚就很爱来这里采药,偶尔还会顺便祭拜下他的老朋友。"
  鸟族看来并不兴盛,崖顶虽然古木参天,偶尔能听见奇怪的歌声,但莫涯和椴会一路行走,并不特别小心,却没有碰到一个鸟人。
  "有的鸟妖能日行千里,去到连上神都很难去到的地方,所以搜罗了许多稀奇的玩意。"走到一个没有半点稀奇的山洞,椴会站住了脚:"他们就把东西藏在这里,和先人的尸骨放在一起。"
  "山洞并没有门。"莫涯走近一步。
  "有结界,能出不能进,破解方法是他们长老的歌声。"
  "想必你能破。"
  "所有结界其实不过都是力场,只要你够强,就没有不能破的。"椴会伸指,点在那洞门中央,真的不过弹指一瞬,洞口空气就急速流转,那所谓结界,旋即告破。
  "你不进来?"站在洞口,椴会将下巴微微上扬,似乎有种莫名的兴奋。
  向来,他对毁灭和侵略都带有一种原始的爱好。
  莫涯没有多想,一步也便踏进了洞去。
  这时候他开始听到机簧的声音,似乎年代已经很久远,很不灵光的机关艰难启动的声音。
  "鸟族的人喜欢玩乐,最爱风雅,所以很懒,才不会有心思给机关上油。这一扇石门放下来,少说也得半盏茶功夫。"椴会撇一撇嘴:"当然,这门要是真的放下来,玄铁岩,重千斤,然后他鸟族独门的毒烟一放,所有活物的血全部凝固,那还是很要命的。"
  "半盏茶功夫,应该够了。"
  "不够,鸟族的某位长老特别迷恋奇门八阵,在这洞里不知挖了多少岔道,你我不可能半盏茶时间回转。"
  莫涯于是就不说话了,看着椴会。
  "我的意思,是要你顶住这扇门,门的机簧和毒烟是相连的,只要门不落到一半,烟就不会放出来。"椴会直截了当。
  莫涯愣住,不可置信看他。
  "哦,这门好像也不十分破落,这会子倒利索起来了。"椴会理了下衣摆:"怎么,你不去顶住?"
  莫涯仍是不动,双眼灼灼看他。
  "哦,我忘了,你不知有多盼望这门落下,然后毒烟放出来,你我血肉凝固,咔的一声,碎成粉末。"椴会又掸一掸衣摆,走近他,在他身侧耳语:"那你说,我为什么要你去顶住这扇门。"
  "和尚在里面,在祭拜他的老朋友。"刹那之间,莫涯突然明白,飞速掠身,举起两手,死死顶住了那扇突然滑畅起来的石门。
  石门千斤,稍有夸张,但七八百斤的分量还是足的。
  莫涯顶着它,渐渐有些吃力,通身渗出汗来。
  热汗湿透薄衫,再加上举着手,浑身线条紧绷,椴会看着莫涯的眼神便也很快热了起来。
  "不要现在。"因为十分懂他,莫涯难得肯低头:"你说的也未必是真,我也未必会信。"
  "的确,我说的未必是真。那你可以赌一赌,放手试试,看看你的和尚可会陪我们一起去死。"椴会也不遮掩,真的就贴身过来,身下已经死硬,牢牢地顶住莫涯。
  莫涯没有出声,也没有松手,只由他撩起自己长衣下摆,将底裤三两下扯成了碎片。
  石门的机关因为受阻,发出激烈的嘎吱声,每一声都是一寸力,狠狠坠在莫涯绷直的骨骼和肌肉上。
  他不能动,一点也不能,千斤之力下的稍微一个错位,最轻的结局便是手骨骨折。
  "那个国师,最近给我找了样好东西。"那厢椴会在说话,掏出一个瓷瓶来,拔开塞子给莫涯来闻:"味道还很好闻,你喝口试试。"说完就钳住他口,灌了约莫小半瓶下去。
  不论那是什么,味道的确很好闻,莫涯咽进去,只感觉满嘴一股柑橘类的甜香。
  而椴会这时候已经切了进去,毫无润滑,一下冲撞到底。
  "我还应该给你补个纹身。"东西深深嵌在莫涯身体里,椴会却突然兴起,拿手指蘸那瓷瓶里液体,在他臀瓣恶狠狠写字。
  ——Beloved.
  这可笑的英文单词绵延覆过莫涯皮肤,盖住他整个臀部,用尽了瓷瓶里所有的汁液。
  "很好。"虽然那汁液无色,在莫涯皮肤并没留下什么痕迹,但椴会却似乎十分满意,将瓷瓶一下掼碎,握住他腰,开始激烈进出。
  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润滑,这冲撞渐渐带了水声,似一张淫/乱的嘴,发出吧嗒吧嗒粘腻的声响。
  莫涯的后腰和喉咙这时有了感觉,似有一脉火线,从那液体流过的地方缓缓烧了起来。
  "这好东西名叫空色。独龙族人给女子守节用的,涂在身上,水是洗不脱的,也不痛不痒。"椴会的动作和缓了一些,每一次进出都有意抵蹭在他的极/乐点,"但只要女子和人交/合,得了快/感,这东西就会变成硫酸一样,深深腐蚀血肉。"
  "就像这样。"为了替解说注解,他还将前面蘸过汁液的手指递到了莫涯眼前。
  是食指,那无色的汁液随着他快/感的上升,慢慢烙进了他皮肤,像有把隐形的火在烧,在他手指灼出了一个坑洞。
  "大约人在快/感的时候,会分泌某种物质,和这东西发生了反应。"椴会低语,舌头含住他耳垂,将食指按在他锁骨。
  锁骨被他指上的液体灼烧,留下黑褐色的坑洞,像极了以前灭烟的伤口,只是更疼。
  莫涯没有吱声,只将手举得更紧,汗如雨下。
  而那头,椴会已经握住了他的分/身,开始轻轻套/弄。
  他的爱好之一,是两人同时达到高/潮。
  在他手里几圈,莫涯的分/身涨大起来,快/感如同雷击,噼啪几声,就打着了他身体内外的火。
  在他臀部描画过的字符开始显形,随着快/感盘旋上升,就像有一根烙红的铁针,一遍又一遍在伤口重复着那个纹路。
  "怎样?"看着那纹身血淋淋地越来越深,椴会似乎非常兴奋,不仅冲/撞和套/弄更急,更将右手四指伸进莫涯喉咙去,在湿滑中一样淫/靡地翻滚进出。
  莫涯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只感觉先前咽下去的那股液体,慢慢就变成了烧红的熔浆。
  从咽喉,到食管,再到胃,这熔浆越来越烫,清楚描绘着他身体进食的路线。
  而最稀奇的是,这时候他居然仍能感觉到快/感。
  无论多痛,这快/感就像洪流中的血线,微弱却又鲜明。
  "居然比我还快。"在他耳侧,椴会低声,左手五指收紧,捏住了他的前端。
  被卡断的高/潮在坝口积累,随着椴会益加疯狂的抽/插,渐渐的越叠越高,不可遏制。
  椴会是何时射的莫涯已不知道,他只知道精/液居然不受控制,从被钳制的铃/口细线一样涌了出来,而他胃里的那把火,也在这时烧到了极致。
  痛的洪流最终淹没快/感,莫涯呜咽,牙齿咬死了椴会手指,一时间意识朦胧,身体前倾,被千斤石块压着的手骨错位,立刻发出"喀吧"一声脆响。
  "你们是谁,在做什么?"
  人生果然就是一盆狗血,就在这个时候,背着药篓的那绪从洞穴深处走了出来,因为他们两人都脸朝洞外,只能看见背影,所以就开口问了一句。

  第四十四章

  多有意思的会面。
  也许是期待过,椴会从莫涯身体里抽离,因为享受,出现了一刹的放松。
  而莫涯就在这个时候动作,向后甩腿,正中他的心门,紧接便过去,一把抱住那绪,从急速下落的石门缝隙里钻了出来。
  鸟族的破烂机关这时总算给力,"砰"地一声激起一地烟尘,将椴会关在了门内。
  日头正高,太阳透过遮天蔽日的连理树叶照下来,连光晕都是细碎的,打在莫涯脸上,分外虚幻。
  那绪沉默,双手止不住地微微发颤,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去捡散落在地上的药草。
  药篓已经摔破了,捡了药草,他只好捧在手里,傻呆呆的样子。
  莫涯也在沉默,因为那药水烧坏了他的喉咙,他不确定说出话来,声音还是不是自己。
  白色的浊液于是就在这沉默里涌了出来,顺着他腿,散发着淫/靡味道滑落。
  "我们来这里取东西。"因为不堪到了极致,莫涯却反而自在了,蹲在地上的姿势也变得□,歪着头看那绪:"和尚,许久不见。"
  "你的声音……"
  "上火,嗓子坏了。和尚你有药?"
  那绪就当了真,在一堆药草里挑拣,最终挑了两味,递过来给莫涯。
  莫涯没接,只看着他,道:"你一定要这么傻吗?你就不问我,为什么我还在这里,我们来取什么东西?"
  "那洞里并没有什么财宝,只是些古怪玩意,天生的石笛什么的,你们不会喜欢。"
  "那你不问我,我为什么要把他留在里面,却带你出来?"
  "如果你受他胁迫,我可以帮你,你跟我回去。"那绪的声音硬了起来,伸出手,想去捉他衣袖。
  "你觉得我是可以被胁迫的吗,我是怕死,还是怕疼?"
  那绪就愣了一愣。
  "我带你出来,是因为他想你死。"
  "那施主你呢,你并不想我死?"那绪仰起了脸。
  "我不想你死。我对你有愧。"
  "施主对我有什么愧?"
  "这并不难猜。"莫涯轻声,压制住胃里翻涌的血沫:"我骗了你。我和他本来就是一对,他被貔貅附体获得神力,于是我们就开始寻找貔貅的另一半。"
  "太岁。"那绪并不孤陋寡闻。
  "而太岁就被关在第九重门内。"莫涯叹口气:"想必你现在也明白了,我接近你,只是为了要你挖心,打开那扇门的封印。这件事白泽也是同谋,是他篡改了第九重门的用途,他一向逆天,大概是因为天不许他死。"
  条理清楚严丝合缝,这个所谓的真相让那绪无处辩驳。
  "于是,你跟我说的那个过去的故事,就真的只是故事?"
  "那个故事,让你起了恻隐之心,是计划的一部分。"莫涯靠近一步,抬起手来,按在他那曾被五指贯穿的胸口:"所以和尚,生得慈悲未必是件好事,无论你有几颗心,你都不应该轻易挖给别人。"
  不知多久过后,随着一阵烟尘四起,椴会打破石门,从洞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他想要的东西。
  那绪已经不在,莫涯却还在,衣摆拖地,老姿势蹲在崖边。
  "洞里并没有毒烟。"听着脚步声莫涯道,并不回头。
  "是。"椴会慢慢走过来,也蹲到他身侧:"可惜你的理智总是输给感情。"
  "你要我做的事,是不是就是在最最龌龊的时候被和尚撞见,然后百口莫辩?"
  "你并没有回去,我想你和他,终究还得碰面。"
  "我们现在见了。而且我买一赠一,还告诉他,我和你本来就是一对,以前所有一切都是骗他。怎么样,这个代价,值不值我父母的那个真相?"
  椴会不语,偏了头,拿手揉一揉太阳穴。
  每个人都有习惯,他的这个动作,就代表着他准备食言,而且不打算道歉。
  莫涯也不再说话,勾着头,去看那凉气不断上升的脚下。
  从那绪失魂落魄走后,他就一直蹲在崖边,看着那黑森森的崖底。
  似乎因为对得久了,那崖底开始生出引力,发出一种无声的魅惑。
  这魅惑之大,似乎已经超越了他的忍耐。
  于是他起身,并没有预兆,也没有酝酿,一纵身,风声呼啸,便干净利落跳了下去。
  因为根本没有防备,椴会追到崖边,眼睁睁就看着莫涯跌进了深渊。
  一刻也没有停顿和考虑,他便也纵身,脚踏悬崖,加速追了上去。
  身周风景一路飞速向上,一直到半山腰,他才抓住了莫涯的一只手,将另只手里刚刚得到的鸟筋深深插入石缝。
  "你疯了!"椴会的声音有点失常:"把另外一只手给我。"
  "我另外一只手断了,刚刚断的。"莫涯抬眼,墨蓝色的眼眸死寂无光。
  "你这一辈子,可不知断过多少根骨头!"
  "是。"在悬崖的长风下,莫涯的头发被扬了起来,多少有些凄厉:"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骨头总是断?为什么我就不配有尊严?为什么我活着就该受煎熬?"
  椴会一时无语。
  好像记忆里面,从八九岁开始,莫涯就已经不再问为什么,因为这个问题不能让他吃饱,也没法让他活下去。
  他是一张被强开的弓,不断被拉到极致,可从没断过。
  如今在他眼里这一点死寂,莫名的,让椴会有些害怕。
  "你还没有报仇,至少,还没有知道为什么。"将五指深深扼住他手腕,椴会感觉到一点虚空:"你他妈不要告诉我,你这么软弱!"
  "世上万苦,皆缘于执念。"莫涯仍仰着脸,眸里颜色却开始忽深忽浅:"我欠我父母兄弟的,我粉身碎骨还报,如果不够,还有来世。"
  "我姐姐生了你!但你不是她的孩子,你从一颗受精卵开始,就是个罪孽!"
  因为椴会突然的这一席话,莫涯的呼吸更乱,眼眸颜色渐浅,露出一道金线。
  "你如果死了,你的和尚不会死,我自有一万种法子,让他生不如死。"
  再一句,莫涯的眼眸就完全变成了琥珀金色,将牙一咬,已经折断的右手就用上了力,攀上悬崖,将那根据说是百折不断的鸟筋硬生生劈成了两段。
  两人于是下落,椴会悍勇,一路扯着藤蔓,可还是被崖上乱石割得遍体鳞伤。
  最后两人落在一棵歪脖子柏树上,莫涯的意识看来已经消失殆尽,骑在椴会身上,姿态邪淫。
  因为椴会的肩头被割伤,透过衣衫慢慢渗出血来,他便卷起舌头,推开他衣领,在伤口细细舔圈,尝他的血。
  这姿势这地点,变态椴会本来应该喜欢,可突然之间却没了兴致。
  谁都不是他的莫涯,包括这披着莫涯皮囊的太岁。
  于是他便反了身,扼住莫涯咽喉,从枝桠上将他按了下来,深深按进尘土里面。
  "太岁仁兄,想要交合采补是吗?可我现在不想,很抱歉你还不够强,得听我的!"
  将莫涯按在身下,徒手制止了他所有挣扎后,他淬了一口,又返身上去,取下了那已经断成两截的青鸾鸟筋。
  从外面回来,那绪便有些不寻常。
  做的都是一些寻常事,打扫,抄经书,给小吃货剥葵花籽来吃。
  可连那嗔都看出了他的不寻常,因为他把瓜子扔了,塞了两片壳子来给他吃。
  "师哥……"小吃货很委屈,扑扑声地吐出瓜子壳,小圆眼睛好奇地望他。
  "哦……"自从少了颗心后,那绪的反射弧好像益发长了,过半天才反应过来,替他掸掉僧袍上沾着的瓜子壳,道:"对不住,师哥有点心事。"
  "师哥有什么心事?"
  "我遇到了莫涯。"
  小吃货显然很吃惊,莫名地呛了一下,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我……"
  "你也遇到他了?"那绪扬起眼,又剥一颗葵花籽,把肉递给他:"是的,他没走。他还跟我说,他到万佛寺去,只是想要我的心来开第九重门,他跟我说过的,都是骗我的。"
  "那师哥信么?"
  "不全信。"那绪的视线陷进了虚无:"我看得出他不开心,如果他和椴会本来就是一路,现在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又为什么要不开心。"
  "师哥现在也不开心。"
  "他和我不一样。"那绪笑了,摸一摸小吃货的头:"他是越不开心,就会越若无其事,看起来越贱。我看得出,他现在不好。"
  "那师哥要怎么办?"
  "如果他说的不是真话,那目的只有一个,希望我死心。"那绪慢声道:"那我也许便应该顺着他的意,真的死心。"
  这些话对于那嗔显然过深,所以他也不再刨根问底,只专心地吃瓜子,吃完了腆着肚子,也不肯洗脚,躺在那绪床上就睡。
  那绪没办法,只好打了水,替他洗脚,把那肥丫子里面的脏东西都洗干净,又拿把剪子,在昏黄的屋子里很吃力地替他剪指甲。
  剪着剪着,一句本来已经沉下去的旧话莫名就涌上了心头。
  "放在天不管,地不收的棺材里面。"他捏着那嗔的肥脚,也诧异自己这时居然想起了伥的这句话:"天不管地不收的棺材,那是什么地方?"
  言者有意,听者无心。
  那在屋顶从事影卫本行,正准备回去向他家谛听报告的高大人听了这句话,莫名地心里一个咯噔,却也没有细想。
  "天不管地不收的棺材。格老子的,大爷我怎么觉得这玩意跟我有啥关系?!"
  一直到谛听房门口,他的脑袋这才开始运转,于是很诧异地自言自语起来。

  第四十五章

  十余天过后,在个也算像样的苗疆客栈,已经独臂的国师敲了敲偏左一间大房的门。
  深夜无月,房里的莫涯却不点灯,斜靠在墙角,看窗口雾煞煞的天。
  "主人让我给你送药。"
  进门后,他将药碗搁在桌上。
  莫涯就莫名地扬起唇角,看着他的断臂,微微发笑。
  "我知道你笑什么。"国师过来,擦亮火石点灯:"我不是贱,我跟着主人,是因为喜欢他。"
  莫涯那个笑于是更深。
  "他喜不喜欢我不要紧,反正我愿意!"国师的脸色煞白,眸子里面燃着火:"主人要你喝药,说如果你不喝,他有的是法子让你喝下去。"
  莫涯端起碗,并不反抗,三两口就将药喝了下去。
  药在胃里翻滚,他需要很大气力,才能把它压制下去。
  已经十多天过去,他被烧伤的气管和胃还没有一点恢复的迹象,无论是什么,到了胃里全部兴风作浪。
  而且双眼的视线依旧模糊,看什么都像蒙着一层纱,像素极低。
  被伤到魂眼,首先是视力模糊,其次是恢复力下降,然后还有什么,莫涯并不清楚。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让椴会以为国师献的那味空色太猛,本来助性的东西,现在却想要他的命。
  这一招看来奏效,从国师最近的境况明显可以看出。
  "不知我死了,你会怎样?"
  很难得,莫涯发现自己居然长出了善心。
  "不怎样。"国师梗着头,脸色却是煞白。
  "好像你的主子出了门,一时半会不会回转。"
  "你是想要我逃?那你自己怎么不逃,好像在主子身边,你活得比我要惨。"
  "我若逃了,他会穷尽力气找我,牵连无辜。"
  "你的意思我若逃了,主子就不会上心?!"国师仰起头来,因为底气虚无,所以声音益发高昂。
  "我敢打赌,你若死了,你的主子才会看你一眼,就一眼,多一眼都不会,也绝不会费力气挖坑埋你。"
  国师无言,胸膛激烈起伏,呼吸渐渐刮蹭气管,带了不甘。
  "我……"他开了头,想说些强硬的话,却又觉得会更加显得自己软弱,于是干脆沉默,独臂带动木门,"砰"一声踏出了房去。
  房里于是只剩下莫涯一个。
  端着那只药碗,他把胃里沤着的东西吐了出来,有血,但并不多,连药一起大约有大半碗。
  再喝下去,再吐出来,就只有半碗。
  这样喝了三四次,药也就喝下去大半。
  剩下的小半碗莫涯放弃了,将头抵在桌角,屏息。
  只要不呼吸,气管和胃的疼痛就会缓和一些,那些药兴许就能吸收,让他恢复。
  可是长久地不呼吸,人就会缺氧,反应就会有些迟钝。
  比如门口进来一个醉汉,穿着那么一身招牌的孔雀绿,脸那么卡白卡白,等走到跟前了,他才意识到是白泽。
  "喂。"走到他跟前,白泽烂泥一样瘫倒在凳子上,舌头也很大:"怎么只有你在,椴会呢,那厮去了哪里?"
  "你醉了。"
  "哦。我去偷了人家一点毒酒来喝,哪知这家毒不怎样,酒却很好,我就喝得呃……有点……多。椴会呢,他去了哪里?"
  "铸剑。"
  "哦,是,他去铸剑。拿了青鸾的筋,还被你折断了,估计只能铸两把短剑。"白泽喃喃,将脸贴在桌边,过了一会,脸色便垮了下来。
  "对不起。"大约是毒酒喝得太多了,他看到青鸾仿似就在眼前,穿着天青色的袍子,不管看什么,都要歪一歪头。
  他们鸟族的,不管修行多久,都会保有一份天真,容易欢喜也容易悲苦,更喜欢唱歌。
  而青鸾的嗓子,即便放在鸟族,那也是出类拔萃艳惊四座的。
  他唱欢喜,那便是春花开尽烂漫迷离,他唱悲苦,则雪飞六月彻骨寒凉。
  "将来,如果我要死了,你得唱着歌,给我渡魂。"
  当年白泽初现人间,第一个见着的"人"便是青鸾,心里想的,却是如何去死。
  青鸾是个闲人,于是就闲闲应了一句"哦"。
  如果这也算一诺,那他为了守这一诺,付出的代价委实太大。
  因为白泽生就异能,能通天地之灵,知百兽晓奇缺,上神垂怜,便赐他不死之身。
  而他也不贪,跟上神交换的唯一条件,便是要青鸾陪他,日日听他唱歌。
  于是上神垂怜,也赐了青鸾一个不死之身。
  白泽天真,以为两人从此便天长地久,于是悉心悉意的,为上神们绘制白泽图。
  一千年,两千年……时间恍若流水,渐渐的,白泽开始厌倦这所谓的长生。
  因为灵窍总在死生之际开启,他绘制白泽图越来越吃力,往往需要自尽,在死后重生那一刻,才能灵光乍现想起些什么。
  尝试过各种死法之后,他开始觉得累,觉得醒来是这般多余,每一次都要拼尽力气逼迫自己,才能勉强睁开眼睛。
  好在他还有青鸾。
  每一次他醒来,青鸾多数都会在他身边,歪着头,看着他的样子仍旧充满好奇。
  "你给我渡魂了么?"每一次,他都这么问。
  "渡了。"每一次,青鸾都很认真回答。
  "我没听到。"
  于是青鸾便会抱着他,再唱一遍渡魂的调子给他听。
  起先调子还有变化,渐渐的就开始固定了。
  悠远的调子,像微风沁入门帘,在斗室旋转,渐渐地便生出馨香。
  他们彼此拥着,白泽一次次死而复生,青鸾一遍又一遍唱着这渡魂调,从来不说,但都有一种越来越强的期望,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曲子有名,叫做春抄。
  青鸾说了,什么是春,是万般苏醒,是化雪融冰,是柳枝新绿,是不猜不忌,是不离不弃,是辗转千里,终究有你。
  "人的魂魄,最先去的不是往生河,而是最留恋欢喜的地方,所以死前都会觉得暖和,觉得跋涉千里,终于寻到了春天。"
  抱着白泽,青鸾说这些,往往便会有些向往。
  白泽多数不会说话。
  大约因为他是异类,所以每次死前,他并不会觉得暖和,无论青鸾怎么一遍又一遍唱着春抄,他都只觉得冷,觉得迷茫,就像赤着脚,站在一片无际的白水中央。
  这一些他不想告诉青鸾,他只会仰着头,要青鸾唱一些欢喜的歌。
  青鸾便唱,穿着天青色的衫子,枕着一碧如洗的天,脸颊光洁,连一根黑发也无,年年岁岁,这么一首又一首的,便给白泽唱了三千年。
  什么时候他不再化作兽型,白泽已经不记得了,只道他修为高深,以后永远都是这样了。
  二十多岁的模样,脸有点圆,鼻子微微上翘,他很喜欢。
  所以当有一天,他唐突见到他真身的时候,只感觉心突然悬空,旋即又坠入冰河。
  那是怎样一副模样。
  青鸾,传说中的神鸟,已经落尽羽毛,四肢僵硬,形容枯朽,立在那里,就像一具风化已久的干尸。
  原来他只是妖,而妖会老,会病,而那仁慈的上神赐予他的,就只是不死。
  活了三千年的鸟妖,得过世上几乎所有的绝症,老到枯朽石化,却仍化作他喜欢的样子,一日日的,给他唱那融冰化雪的春抄。
  "我这副模样你必定害怕。白泽,不是我非要陪你,只是我不知道,没有我你会怎样。"
  说这席话的时候,青鸾没有再化作人形。
  白泽当时痴了,说不出话也流不出泪,有那一刹仿佛灵魂抽离,不再是自己。
  "所幸我的声音没老。我做了一个碎片,如果我不在了,你可以拿它渡魂。这样,我也算说到做到,没有骗你。"
  又过半晌,青鸾又轻轻道,慢慢走了过去,虽然老迈枯朽,但仍歪着头,就像春日初见,那样微微惊异不尽缱绻地看着白泽。
  "青鸾,我一定实现你的心愿!"
  说到底,白泽已经没有任何凭靠,只好自己哄骗自己,大了舌头把这句话又说一遍,说完伸出手,去够莫涯跟前的水杯。
  杯子里面是空的,莫涯就提起茶壶,慢吞吞替他倒茶,一边轻声:"心愿,他有什么心愿?"
  白泽的确喝得很大了,端着个杯子,却找不到嘴,趴在桌边,乱糟糟地笑,"他的心愿,我不告诉你……是逆天!"
  "要上面那些人知道,不是谁的命运,都是他们能一时兴起决定的!"旋即他又加了一句,茶杯终于找到了嘴,于是一气将茶水喝了个干净。
  "上面哪些人?"
  "你在套我的话,我知道。"白泽将杯子又推了过来,醉眼看他,青鸾一样歪着头:"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跳崖?"
  莫涯一怔,那口已经憋了许久的呼吸慢慢吐了出来,穿过腑腔,火烧一样地疼痛。
  "因为被椴会折辱?"
  "因为要对那绪撒那样一个谎?"
  "还是因为所有一切叠合,让你觉得活着是这样累,累到你莫涯也没法承受?"
  被这么一路问下来,莫涯就又慢慢吐口气,道:"是。那时候我只是不想活了,并没有想那么多。一时冲动和软弱,我到底还是肉身凡胎。"
  "那如果你已经累了千年呢?"白泽这一刻好似又清醒了,咄咄逼上来。
  "累了千年,是你还是青鸾?"
  "都是。"白泽一把捉住了他手:"我不怕告诉你,那种能够穿越时空的门是有的。叫做第八重门,当年太岁被封,貔貅死后的魂魄没法破灭,就被上神们送进了第八重门,转世成为左柟。是青鸾在那扇门前把他唤了回来,可是他当时已经衰竭,出了些差错,所以没能唤回他的肉身,只召回了他的魂魄。"
  "那我呢?"
  "你们是怨侣,太岁和貔貅本来也是怨侣,你是太岁最最合适的肉身。"
  "而太岁被关在第九重门,所以你们就哄骗我,让和尚心甘情愿挖心开门。"
  "他本来就是月光王,和你生生世世纠葛,挖一颗心给你,还算少了。"
  "月光王?"
  白泽一愣,到了这关键的地方,却不再往下说了,松开他手,又回复醉态,起身,摇摇晃晃出门,"好了,该说的只有这些。你只需知道,你来这里是为了完成青鸾的心愿,这是你的宿命,没有一丝一毫偶然。"

  第四十六章

  已经过去一个时辰,白泽还在客栈后街的污水塘里打呼。
  国师站在窗口,犹豫了一会,还是走下楼去,打开了客栈后门。
  说到底他还是椴会的客人,要是椴会回来,看见他睡在污水塘子里面,会怪罪自己。
  "大人,主人说过,他要去至少五六天,我开了间房,您可以在房里等他。"弯腰到烂泥塘子里面扶人,他右臂伤口撕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白泽人醒了,酒却还没醒,爬起身来,见到自己一声泥污,不由十分嫌恶,将两只手在他身上擦来擦去。
  国师抿着唇,没有躲闪。
  "我不等他了,你告诉他,我给他青鸾的遗物,让他最好莫要辜负了我。"
  扶着国师的肩头,白泽还是摇摇晃晃的。
  "还有,你和他,都莫要再招惹那绪,这话,我是最后一遍说!"
  "主子的事,我也做不了主。"国师略略弯腰。
  "没错,他就是月光王,月光王的确曾经是三界战神。可是他已经没有了怒魄,而且现在的他连觉魂都没找到,根本就是凡人一个。我和他是故交,你们莫要再去招惹他,告诉你主子,千万别以为,我……呃……只是一个一心求死的废物。"
  说完这句,白泽又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的,孔雀蓝袍子拖着泥浆,真的便扬长而去。
  从潜龙渊回来,椴会带回一个匣子,但神情并不十分高兴。
  因为苗疆潮湿,国师右肩的伤口很疼,但还是挣扎过来,替椴会沏了杯茅山雪芽。
  椴会神情恹恹,捏了一会眉头,这才开口,道:"进来吧。"
  门外就进来一人,一个长相平凡的女人,独臂,穿着白衣,身上背着半人高一个看着很精细的器械。
  进门后她朝椴会微微颔首,就把身上东西卸了下来,在屋里悄无声息地架起。
  虽然国师不大懂行,但到最后,还是依稀看出那是个样式比较独特的梭织机。
  "这是天梭。"迎着他目光,那女人笑了一笑,很是和善:"我叫慧娘,织女族人。"
  "我叫费季丰。"不知为什么,国师有点眼热,低低看了椴会一眼。
  这是他的本名,说实在有些俗气,他只说给椴会一个人听过,只是不知椴会有没有过心。
  "跟着我的人在隔壁。"椴会的心情这时看来更差,不断碾着眉心:"但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把他的胳膊给你。"
  "他不在隔壁。"慧娘抬起了头,轻声慢语。
  "他就在这里。"这一句,她是对着国师,虽然姿色平常,但一双眸子却在流光,剪水盈盈。
  织女族先天残疾,需遇着有缘人献上手臂,才能在天梭机上织出也许一生只得一件的宝物。
  世上最难是缘,所以虽然要的是人家膀子,但织女族对有缘人总是满含情意,就好比织女真的遇见了牛郎。
  "是他?"
  半晌,椴会才会过意来,转眼间雪霁云开,看着国师,神色很是欢喜。
  "是。"慧娘低头,梭子拿在手里,微微颤抖。
  唯一不明白状况的就只有国师。
  "本来那根鸟筋,上面积着千年沉疴和怨气,再加上这里的巫术铸剑,是可以铸成一把奇剑的。但是这根鸟筋断了,虽然勉强铸成了两把短剑,但到底煞气受损。"椴会觉得自己很有耐心,居然对一个炮灰这样大动干戈解释,"所以我需要一个织女族的人,来给我用异材织成剑鞘,接驳和贯通这枚剑的灵气。"
  国师好似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不明白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于是有些迷蒙地看着椴会。
  "你曾说过,只要我需要,你什么都愿意献给我,对不对?"椴会于是单刀直入。
  "是。"到了这个时候,国师益发不能给自己退路,于是双眼热切看着椴会,低贱而痴迷。
  "那你肯定不会介意,再给我你的另一只手。"
  椴会轻声,在国师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拔剑,刃光雪亮,风一样轻声划过他左肩。
  甚至还没有觉得痛,只觉得那么一瞬的凉,国师最后一只手臂就离开了自己身体。
  在倒地之前,他看见那枚长剑举在自己头顶,上面甚至一点血污也没有沾到。
  自己献给椴会的宝剑,名叫离魂,果真削铁如泥离人魂魄。
  "主人。"他有些迷乱,才刚开了口,椴会就过来,连点他几处大穴,止住了他断臂上的鲜血。
  疼痛这时候才排山倒海,他脚步趔趄,很快就倒在椴会脚下。
  而椴会并没有看他,只弯腰捡起他的断臂,交给慧娘。
  慧娘有些颤抖,将断臂接上自己左肩,那些血肉似有魂魄,很快便嵌进她身体,经脉联通,只是一瞬,五指竟已能活动。
  "你放心,我一定会给沉疴织出剑鞘,能让两枚剑灵气贯通的剑鞘。"慧娘轻声,也不再看向国师,只看着自己手里的梭子,脸色潮红,显然期盼这天已久。
  "主人……"国师这时的意识居然还没涣散,只仰着头,双目赤红看着椴会。
  "你放心,等沉疴剑炼成,我会记得你。"
  终于,椴会的脚步停在了他跟前,对被自己削成旗杆的人表示有限的歉意。
  "主人会记得什么,记得我叫什么?!"国师嘶声。
  "你叫季丰。"
  椴会愣了一愣,没能想起他的姓,也用尽了最后的耐心,终于一扬衣摆弃他而去。
  "我姓费,叫费季丰!"
  国师嘶声,嗓子沙哑而炽烈,终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昏倒在那台梭织机旁边。
  翌日午时,国师醒来,椴会一干人统统不见。
  国师脖子上挂了块硬邦邦的冷大饼,多数是椴会大发善心留下的。
  废国师撑了很久,好容易站起来,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外走。
  幸好门没锁,他用头顶开了门,出了屋子,没走多远,腿一软,又倒在院子里。
  站起了,走上几步,又摔倒,来回这么折腾了几次,他再没气力站起,人索性如蚕宝宝一样在地上蠕动。
  最后,他连蠕动的力气都没有,瘫在地上,再次昏了过去。
  不过,他没有死。命大。
  醒来时,正好天在下小雨,冰冷冷的。
  他动动唇,将雨水果腹,费力啃下一小口干饼,继续蠕动前行。身体一直在动,心却没有目标,伤口有热气,没啥温度的雨打在热血伤口上,腾升着极淡的血烟。
  痛到麻痹,国师想,走到哪里算哪里,死在哪里算哪里。
  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蠕了多远,终于他依稀听到脚步声,织女慧娘撑伞走来。用手扶起了他。
  国师睇了眼已经属于别人的手臂,径直向前走。
  "你这模样,不好好养伤,还想去哪里?"
  国师继续跌跌撞撞一路向前,只给慧娘一个万念俱灰背影。
  "你好歹说出个地方,我送你过去。"织女道。
  国师停步回头。
  伞下织女眉眼依旧委婉得不算太狠,却也透着一点好人的光。
  沉寂了好一阵,国师终于道:"衍云寺。"
  寒意的风扫过衍云寺外竹林,投送下一层冷露白霜。
  谛听在吃他热腾腾的油泼面。
  竹叶飒飒,高守大人在吐纳,玉树临风地练他的功夫。
  那绪为做灯笼在砍竹,边砍,边故作漫不经心道:"谛听,我还是想找莫涯谈谈。"
  "你苦还没吃够?"
  "不是。"
  "那你指望他对你说什么呢?"
  "你已经放下了,不是吗?再说,你现在还能赢椴会吗?"
  那绪眸光黯淡,不再说话,垂眸继续砍竹,却很不小心伤了中指。指上的血,自然滑落,落了地。
  三口茶时间,风吹竹动,乌云遮日,天立刻暗下。
  他们仨停下,都感应到这阵风里透着古怪。随后,竹林里多了一个人影,轮廓乍清乍浊,像鬼。谛听把碗筷递给高守,撩撩头发,化成兽形。
  高守凝神,江湖高手气焰冉冉挥洒。
  那绪也站直了身。而那鬼影,只匆匆望了那绪一眼,旋即神奇地消失。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我见过他。"那绪回忆道,那是在葛天族城下,与蜘蛛"黑寡妇"之战的时候。
  "我也觉得他很面熟。"高守歪歪脑袋。奇怪的是,那夜鏖战,他明明是偷摸进城的,应该没有与这位神秘人碰过面,为何他就是感觉他很面熟呢。尔后,高守很自然地想起来,那晚风华绝代的绸王问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等他回神,谛听已经冲他白了好几眼,没好气道:"没见过你就人来熟,是不是曾是五百记回眸中独少了今生最后一眼啦?"说完,气呼呼地迈出竹林。
  再二的高守也知道情况,马上去追谛听。
  他们的别扭,冲淡了那绪情绪的冲动,他埋头继续砍竹。这时候,就听谛听在外头唤他:"那绪快来,那个国师又来了。"

  第四十七章

  国师果然来了,而且两只手都没有了。没有手的他,与其说像根没有旗帜的旗杆子,不如说是更像只没有了翅膀的苍蝇。
  人不仅来了,还带了位女子。那绪不动声色望了望那女肤色不同的左右手,心底已经明了几分,女子来自织女族。
  那绪捏紧竹篓的粗糙绳带,拾阶而上。
  落魄的国师,将目光投向他:"和尚,我来告诉你真相。"
  于是,国师把知道的,看到的,偷听到的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所谓的真相,其实并不难猜,也不难说。整件事情如徐徐的风,娓娓道来,就是白泽联合椴会设计坑了他们,那绪是月光王转世,需要他心甘情愿挖了他的心,破了咒,去打开第九门。如此,莫涯才能被门里太岁俯身,要天长地久和貔貅□。
  生不如死,也许是夸大了,但是确确实实莫涯为了救那绪,走到这一步。
  每一段狗血的情爱故事,都会有天真的主角来打动世人的心,只是谁都不会相信,这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劲,会出现莫涯的身上。
  何苦,这么傻。
  那绪心口忽然闷痛,好似被锤了一下,生猛得紧。而后,心上的有根筋扯着,牵着,让这痛不增不减,就这么吊着,点点蔓延。灼情咒已除,这种无尽痛楚,又是从何而起。
  可能这一口气,在国师心底压抑得过久,等他说清道完,脑袋便是一歪,昏了过去。
  那言招呼其他僧人把他带进寺庙养伤。
  交代好这些,这位年轻的主持发觉,大伙的目光纷纷集中在了那绪身上。
  "我收拾下行李。"久久,那绪轻声道,声音略微带哑。人拾阶而上,准备跨进寺门。
  谛听咬牙,硬着头皮伸手想去劝,手迟疑悬在半空。
  高守大声道:"我知你要去救莫涯,就算你能打过貔貅,那太岁呢?"
  那绪止步,手扶门上:"我是月光王转世,不怕。"
  "你撒谎!你心里明明知道月光王的觉魂不在轮回之列,而是托付给駮王保管,不知所踪。最厉害的一魂不在体内,你空端着月光王身份,也要找椴会拼命送死吗?"谛听忍不住吼,苦口婆心地劝。
  "是啊,至少找到月光王的觉魂再走不迟。"高守积极应和。
  "觉魂,"那绪瞧瞧手指上的伤,"已经来过了。刚刚在竹林外,你们也见过了。"
  "那只是幻影。难道你想单单靠中指血,引来觉魂和椴会打吗?"
  那绪转过头,嘴角略略向上牵动:"有何不可?"
  仅此一句,就让谛听气得脸色发白。
  那言也过去拦住那绪的路,道:"我记得月光族在《白泽图》内也有记载,不如你再研究研究……"
  那绪摇摇头,截口道:"那是师父留下的,与其他不同,月光族的记载就是一副绸缎画卷,所以没列入白泽图册之内。这卷画残坏不堪,上头除了月光族三字外,再无其他。"
  那言环视周围,飞快将目光驻在慧娘身上:"也许织女能帮忙。"
  很快,那言将一卷画卷取出。经年的画卷,用料考究,织工也精巧,可惜正如是那绪所言,就是块残织断锦,根本没留下什么线索。
  伸手摩挲锦卷,织女却是爱不释手,眼露精光:"我可以试试。"
  唧唧复唧唧。
  织女当户织。
  渐渐断锦续上丝线,在织布机下,让画卷陆续出现了变化。有图有字,图文并茂。
  图与字介绍得都很明白,说天经地纬,在宇宙纵横间,月光族就是站在神魔交界点上的战神一族,能渡神,可杀魔。月光王的神器怒魄更是锐不可挡,连上神都对此武器也赞不绝口。
  织女继续,锦上出现了下一副图,瞧着好似长相俊美的月光王遇到太岁的那一段,大家凝神,大气都不敢出,都想在画中寻出真相。可惜这苗头还没显现完毕,织女手中飞速穿梭的梭子,突然断裂。
  所有的一切,截然而止。
  织女手握半梭,不胜唏嘘道:"织女各有本事,能织出的东西也属缘分天定,这画卷我只能织到这里,缘分已尽,后面的非我能力可为。"
  不闻机杼声,
  惟闻女叹息。
  又是一场空欢喜。
  局面相当郁闷,也相当寂静。
  那绪含笑,抬头望望天气:"天气不早,贫僧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先告退了。"
  是有不少事。
  一更天。
  那绪在昏黄灯下抄写经文。那嗔打呼噜,踢了被子,那绪搁下笔,过去帮小吃货盖好,回头又继续抄写。抄完书,他指腹摩挲那支上上签魂眼,然后将它藏入怀里,放在心口上。
  二更天。
  那绪走出屋子,抬头对房顶站哨的高守招招手道:"高大人,能下来一会吗?贫僧有话要说。"
  高守飘然落地,那绪递过去一大坨的纸:"这是做大灯笼图纸,材料我都准备在柴房里,蜡烛问贫僧的大师兄要。扎灯笼……若人手不够,只要你开口,寺里也会有人帮忙。请务必在元宵节赶回去,放给学堂的孩子们看。万一,大灯笼飞不上天,符纸我也写好了,帖在灯笼上就好。有劳了。"
  "好好好。"高守一一答应。
  这时,谛听从黑漆漆的角落别出来,不情不愿道:"莫涯去找椴会,我确实知道。"
  "我猜到了。"
  "那魂眼是莫涯的。"
  "我也猜到了。"
  "我没觉得我做错了。"
  "我知道。不怪你,谛听。"
  "伥说过觉魂在天不管,地不收的地方,我们只要找到觉魂,再计划营救也行得通啊。这点时间,莫涯绝对挨得住。"谛听吸气,再次劝导。
  "如此要找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三四年?"
  "你们收集心经也很多日头了。"谛听提醒。
  那绪摇摇头:"太久,是我等不及。"
  三更天。
  那绪来敲那言的门,把万佛寺的地契和一大串钥匙交给那言。
  那言推托:"我非那里的主持,帮你打点收拾可以,收不得。"
  那绪思忖片刻,摇手道:"师兄不肯收,可以给那嗔。衍云寺规矩多,料想那嗔大了,还是住不惯,到时候,烦劳师兄把这万佛寺交付于他。"
  "衣钵要交,你自己等他大了,自己交,师兄不代劳。"那言一眼坚决。
  "大师兄……"那绪无奈,把东西放下,"我会尽量回来。"
  在那绪离开屋子前,那言叹息道:"风流如薄纸,可圈可点,可失可弃。"
  "情爱是酴釄,不干不净,不死不休。大师兄,不是我不懂道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呐!"说到后头,那绪向那言叩首,"你就让当师弟再任性一次吧。"
  四更天。
  那绪收拾完行李,背上包裹,出门。
  小吃货不知何时下了床,裹住棉被偷偷跟着他。
  廊下,僧服衣摆微动,那言在一旁轻咳。
  被子落下,那嗔里面穿戴整齐,吃的那包抱在胸前。事迹败露,小吃货摸摸光头,道:"大师兄哦,咦,我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我梦游了?好奇怪哦,怎么会这样呢!"
  "既然是梦醒了,那嗔回房继续去睡吧。"
  "哦。"那嗔瘪嘴,一路频频回头,直到那绪走得不见踪影,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想和师哥一起走!"
  那言过去,哄道:"那嗔听话,你那绪师兄了却了凡事,自然会回来的。"
  那嗔恸哭,声音很大很大:"你不懂,你不懂,你一点也不懂!"
  大师兄,不懂。他不懂,他们在一起会一起捉迷藏,他们在一起会一起修寺庙,他们在一起会变出许多许多好吃的。反正,会很欢乐。
  大师兄,一点也不懂。
  师哥就是师哥,哥哥就是哥哥。
  哭声震得月亮都痛,把树上的乌鸦都吓得离了巢,还不小心倾了自己的巢,巢里面的鸟蛋不幸笔笔直坠了下去。还好高守厉害,伸手一把接住了鸟蛋,施展轻功又轻松将蛋归巢。忽然他双目发直,大声叫道:"我知道觉魂在哪里了!"
  声音震得蛋都痛。
  "这双短剑,有个好名字,叫做沉疴。"
  马车辘辘向前,椴会把那把双剑拿了出来,给莫涯看。
  不知用什么材料织成的剑鞘,墨黑色,却又隐约透明,闪着莫测的微光。
  从剑鞘里□,剑却看起来平常,除了双剑嵌合的方式有些花巧,看起来就像一把,其余则很平常,连剑刃看起来也不特别锋利。
  莫涯靠在车厢,懒懒抬了下眼皮,算是给了他面子。
  "这把剑用了青鸾的鸟筋,融进苗人的阴炉,材料是深海玄铁,这种材料的特点是坚韧,绝不会折断,缺点是硬度不够,无论怎样铸造,都不会太锋利。"
  "我记得,你好像并不喜欢冷兵器。"莫涯略换了个姿势。
  "起先,我也并不喜欢你。"
  莫涯紧眯的眼迸出了几道寒光来,然而最终还是熬住,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再说。
  "如果你是剑,我就是淬打你的人,说起来,你应该感谢我。"椴会抚着那双剑,虽然剑锋并不锋利,但仍小心。
  "三千年沉疴的鸟妖尸骨,淬打出来的剑,割一道伤口,会怎样?"终于,莫涯拾起了兴趣。
  "会受诅咒,沉疴不起,连远古神兽也不例外。"
  "哦?"
  "但不是割一道伤口。"椴会低声,这次不再小心,手心掠过剑锋,划下并不太深一道伤口:"需要刺中他元神汇集之处,说穿了,就是命门。"
  "我的命门,自然不会让你知道。"他将手执高,将掌间伤口凑到莫涯口中:"但你的命门我很清楚,喝我血拆我皮肉,是不是你活着最后的目的?"
  莫涯不说话,那掌间的鲜血就穿过他牙缝,一丝丝渗进了他喉腔去。
  腥甜的滋味,仇人的鲜血,未必就比自己的要苦。
  而那厢椴会显然兴奋了起来,另只手掐着他的锁骨,似乎要嵌进他皮肉去。
  "在茹我血吃我肉之前,你起码要变强。"他道,受创的手下移,恶狠狠包覆住莫涯的臀部。
  "我就是你的未来,你的过去,你的现在。"
  热汗烫穿欲望,在被刺进那一刻,莫涯听到椴会这样说。
  夕阳微红,那马车迎着落日,载着他们的起伏,一路向前。
  最终,他没有反驳。

  第四十八章

  莫涯。
  那绪念着这名字,一路毫无头绪,只是往前。
  谛听他们追上那绪他时,一向清心静修的和尚长了一嘴的燎泡。
  高守洋洋自得地将消息告诉了他,一行人毫不迟疑,赶往羽人山。
  山里一片烟霭。
  这消息,喜忧参半。知道觉魂在哪里,这自然是好事,然而悬棺放置羽人所居的山崖峭壁上,就是件麻烦事。
  那绪思忖片刻,还没开口,谛听就拉住高守胳膊毛遂自荐道:"我们陪你同去!"
  事实上,谛听真正想的是报当年摔坏高守的那一箭之仇。
  不必一网打尽,也要扬眉吐气。
  是夜,他们三人终于赶到羽人山下。
  冷冷月光,寒风刺骨,风里透着一股腐糜的煞气。如睡冬山,山高万丈,一片死寂。
  高守遥指一耸突兀奇峰道:"就是那里。"
  悄然上山,走过半山腰,直接绕到悬棺正下方,谛听兽化,准备送那绪上涯。
  月光依旧澹澹,一羽人在半空盘旋,突然发出一声厉啸,从高空飞冲下来。
  被发现了,谛听反而兴奋,冲过去就迎向羽人,一口咬住羽人一翼,用力一甩。羽人被甩开,撞上山壁,青苔石壁微微龟裂,碎石沿山脊滚落。羽人闷吃痛击,滞了片刻,咬咬牙,又挥开双翅,朝谛听扑来,两者很快厮杀扭打。这刻,夜空大批羽人展翅疾飞而来。
  高守一僵,撒开步子奔向谛听,那绪跟上。
  先头羽人推开谛听,乘虚归队。
  那绪等三人作战姿态。
  羽人下来的越来越多,片刻把他们三个团团围住。
  僵持间,有一羽人飘然而至,大方落在那绪与羽人之间,双翅优雅收敛成衣。透明感的冰蓝在冷月下,富有浅浅的流感,异常诡秘。
  即便这仙家的美,魔家的魅,依旧掩饰不住羽人身上的腐臭。
  真臭。
  谛听侧目,嗤了一记,难怪他们要去洗澡。十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最后前来的这名羽人应该是个头头,他抬起手,所有鸟人都静了下来。继而,他左右扫了眼,认准那绪问道:"你们夜里闯山有何目的来做什么?"
  "贫僧来取觉魂。"
  "觉魂是什么东西?"
  谛听坦然提醒道:"不要听他胡说,他心里明白得很。"
  羽人头拢眉,厉声道:"你要觉魂做甚?"
  高守抢先介绍道:"这位是月光王转世,来取自己的觉魂,怎么不对了?"
  "月光王……"羽人头目沉了一会后,退开三步远,突然撩羽衣双膝跪地。
  所有羽人"唰"地一声,全部跪地,他们高呼:"参见月光王。"
  谛听感应对方心里有鬼,却因那羽人的心思转得过快,一时半会解读不出。
  那绪更是不解,便轻声问:"你们这是为何?"
  "月光王,羽人祖先名献明,当年乃阁下征战之坐骑……"
  "献明鸟?"
  "正是。"
  头目娓娓道来,据他们说,月光王的坐骑献明,为守护棺木来到了这里。经年得了觉魂灵气的福佑,修行成羽人,之后开花结果,朝朝暮暮发展成了一个种族。
  那绪隐隐觉得不对,却也没有深究的意思,只浅笑道:"既然如此,烦请族王让路。"
  "恭敬不如从命。"羽人点头,却仍是跪地不起。
  不起当然也不能让开,那绪只好上前去扶起他。
  谛听眉头紧皱,不对劲,很不对劲。
  "小心陷阱,他们要偷袭!"谛听第一时察觉对方歹意,出声大吼。同时,羽人手已然幻成利爪,对准那绪胸口猛然一抓!
  那绪骇然,侧身一退,只能堪堪偏过,却没安然躲开,左肩裂开一道血口。
  血落地。
  蓝幽幽的羽人开杀。
  高守与谛听怒吼迎战,护住那绪,拉开他与羽人的距离。
  那绪咬牙,捂住伤口:"我们只要觉魂而已。"伤心不深,身心却莫名俱荡。
  羽人头目傲然站起了身,森森狞笑道:"觉魂灵力一直荫及我族子孙生存繁荣,若你今天拿走,我族必衰。让你拿走,谈何容易!"
  谛听一边格挡,一边插话道:"你们骗人吃人,若是真旺盛了,才是大大灾难。"
  血淋漓,那绪微颤,人像要爆裂开难受。此举让谛听和高守紧随那绪,小心回防。
  谁都没注意到,激战双方头顶上的悬棺也在颤动,并且愈演愈烈。
  那绪的轮廓好似有微弱的亮光在浮动,悠悠然的。
  羽人头见近攻得不了手,瞳孔缩小,劈手夺下手下的弓箭,搭箭开弓。
  "月光王,你往生为一妖孽,害死了月光一族;今世入了佛门,还为一己之私,来毁献明的后代,仁德何在!"
  箭,离弦。
  浮动那绪身边的亮点,骤然停下,宛如有了生命猝然强行冲入和尚体内。
  箭笔直穿过羽人的厮杀。
  箭笔直穿过高守的刃锋。
  霎时,被人一记单握于手,凝视着向他举起弓箭的羽人,微微冷哼了声,
  "撒谎,你们根本不是献明的后代!"那绪擦掉嘴角血。
  尔后,单手捏断羽杆。启明星闪亮。
  时局骤变。
  敌寡我众的情况下,羽人的头目仍然感到了前所未有惧怕。
  浓烈的战气随风扑面。
  他惊恐地举目去瞧悬棺。崖上悬棺,就在他抬头那刻,笔直坠下。砸落在地,粉粉碎。
  碎木粉粉碎。不过这已经是具空棺,觉魂不见了。
  羽人头头低头看自己的身体。
  所有的灵力失控泄露出去,无限无止地从他的七窍泄露出去。
  羽人们都乱了阵脚,全然溃败,展翅逃离。
  悬棺山峰上所有的沙石,所有的巢,所有树木全部脱离了山峰,纷纷坠落下来。
  简直就是土崩瓦解。
  土烟石雾里,那绪终于瞧见了山峰的中心脊梁,它与晨曦同步,点点亮起。
  悬挂悬棺的峰本质,跃然而出,赫然就是个巨大的鸟骨架。
  那绪眯眼,那才是他的坐骑。鸟骨架头颈谦虚稍稍弯下,头骨还戴锈迹斑斑的头盔,战甲依旧。
  忠心耿耿,栩栩如生。
  想当年,駮王选了这此藏他棺木,而月光王的坐骑献明并不放心,口衔棺材一直守着。
  一生就这么守着。
  即使献明死后化为尸骨,坚守姿势依旧不变。
  一直,一直。
  之后,探明真相的谛听告诉那绪,那些鸟人确实不是献明的后代,只是路过此地孔雀,得了灵气修炼成了今天的羽人。
  "这不重要了,"那绪手抚鸟骨,面色凝重,"主要有些帐该清算清算了。"
  元宵节前夜。
  问定城,各家赌坊张灯结彩。
  此城可以算是椴会发迹之地,他对这里也有特殊的感情,所以他搬来此处,开起赌场。
  不管城外头如何生灵涂炭,这里依旧繁华如锦。
  月高升,入夜已久,城内最大欢乐赌楼里头,氛围倒是有些特殊。
  所有的赌桌都停止的声音,齐齐关注其中一桌赌事。
  该桌庄家赤膊的上身,手甩动骰盅,身体的肉微颤,大冬天汗挥发,隐隐冒腾热气。
  骰蛊乱摇,天昏地暗。
  摇。
  摇。
  摇。
  庄主咬牙,这次,孤注一掷。
  在他对面坐着三个人。
  他们都是今天新来了三位赌客,其中一个是和尚,一个面相挺喜感,另个感觉是个高手,三个人身后拖了几人大的灯笼。庞大的灯笼放在门口,他们拍拍肩上的黄沙尘土进来赌钱了。
  和尚闭眼念经,另外两个撸袖子豪赌,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一直在赢钱。
  最后,他们在这桌庄家这里下了重注。
  "啪!"骰盅重重落下。
  盅里的骰子还在旋转,飞速旋转。
  渐渐地,速度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停下。
  "开!"庄主万分威风地打开盅盖。
  随后,一片寂静。
  喜感的那位,冲他一乐,双手收银两。
  庄家面如死灰,身上的汗,悠悠然滴下,滴在骰子面上,溅起一朵小小、小小的汗花。
  汗花消失不见那一刻,有人一拍庄主的肩膀,潇洒倜傥地出现在赌桌旁,朝着和尚微微一笑:"那绪大师又来开戒了?"
  貔貅椴会。

  第四十九章

  那绪也不反驳,将方才赢的所有银两推到椴会眼前:"这钱是莫涯这几个月的寄宿费。"
  "什么意思?"椴会略略侧头。
  那绪指指椴会身后三步远的莫涯,坦然道:"费用算清了,我带他回家。"
  椴会朗笑。
  赌场一片静。没有风,灯火却也乱颤,灯光里只见所有的脸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你确定莫涯会跟你走?"
  那绪腰杆笔直:"当然,我度量比你大。"
  椴会骤然笑容敛住,掌拍击赌桌。
  上好的梨木桌面爆开,四分五裂散落,然后整个赌楼墙壁晃动,向左右两边轰然坍塌。
  木屑土渣乱飞,灯笼落地,火苗噬包火的纸,缓缓妖娆烧起。
  椴会没有动,莫涯没有动。
  那绪也没有动。
  "和尚你来送死吗?"火光中,莫涯眼眸是迷离浅淡的琥珀色。真好,现在是太岁附体,椴会心里相当清楚。
  那绪望定莫涯,嗓子稍带哑音:"我接你回家。"
  "出家人有家?"金色眼眸的莫涯冷笑了三声。
  "没关系,戒可以一条条破的。"
  椴会得意将目光从莫涯身上收回,抚掌莞尔道:"那绪大师,接下来你想破什么戒呢?"
  "杀戒吧。"
  "好!我很公平,你没武器,我也不用。"说着,椴会将剑放在一边,"咝咝"两声,已经伸手扯断碍事的长袖子,光起两膀子,"尽管来吧!"
  话音落地,赌坊内爪牙铁青着脸一轰而上,谛听首当其冲,闪电般化出兽身,对着这干帮凶,一声怒吼。
  一吼惊人,吓得几个胆小的立刻像疯子样逃远了。
  留下几个胆大蛮牛壮士,回过神再次扑向谛听时,谛听又立即又变回人形,将高守推上去:"该你了。我们只负责保护好元宵要放的大灯笼,那绪说过他的私人恩怨自己解决。"
  "明白。"这头高守义不容辞地成了主打。
  那厢,椴会已经出拳。
  拳风携带滚滚的杀气冲向那绪,那绪脚尖点地,轻松避开,佛珠转动,一股清风拔地而起。
  清风与杀气在空中相遇,撞击,逐渐合并旋转,像龙卷风样,把两人圈在了正中间。
  骰子在漫天飞舞。
  火势随风进一步扩大。
  撞击间,清风不济杀气,串佛珠的线骤然崩断。那绪皱眉,并指凭空画符,旋即指尖发力,颗颗佛珠一道道暴射,向西面八方放肆暴射。
  椴会斜身,飞脚连踢,踢飞佛珠。
  踢。
  踢。
  踢。
  百密一疏,不慎左腿中招。小小木珠侵皮入肉,拓印一道符咒,一眨眼咒符化开,扭转成链,缠上椴会。
  椴会全身一滞。短促一滞,却让更多的佛珠杀到,刹那血花飞溅。
  血雨溅开,咒成链,硬将椴会缚在原地。
  椴会仰天低吼,眼珠好似要爆裂,脸露狰狞凶相,犬牙森森。全身拼命前倾,半人半兽。
  咒链,龟裂。
  挣开束缚,椴会将自己身体所有惯性的力气凝成一线,豹冲向那绪。
  下一瞬,一拳重重打在那绪小腹上,几乎轰上了天。
  莫涯蹲在地上,注视着这次对杀。慢慢地,他把目光转到了那把沉疴剑上。
  剑在鞘中低呜,随着嚣张的杀气隐隐震动。
  那绪单膝落地,落地处略微开裂。
  一鼓作气,椴会再度踢脚,将碎咒链甩出,链夹带的火苗,喷向那绪。
  那绪久久喘息,随便吐一口血水,冲着椴会笑。一股兴奋感恣意狂奔,从他每个毛孔渗透出来。
  那瞬,气焰成刃,劈碎对手攻击。
  余劲依旧具有横扫千军势。
  火光冲天,熊熊的火烧到了赌楼酒窖,然后果断开炸,炸开了花。
  椴会舔指间的血,后退半步,狞笑道:"月光王的觉魂果然厉害。"
  那绪淡然道:"谬赞。"
  椴会目光一凛,滚地迅速取沉疴剑。
  不料,有人已经出手按住了剑,比椴会快一步。
  是莫涯。
  椴会一愣,火光中莫涯的眼睛一片金红。
  应该还是太岁。
  不过他不敢大意,只见椴会他嘴角上翘,噙住莫涯的唇,狂乱灌进自己的血气。
  果然,莫涯的眸色更为浅淡,□且温驯。
  眼风扫过,椴会明白瞥见那绪肩膀稍稍一颓。
  就是这刻——
  椴会咬牙,终于进入尾声了。
  沉疴出鞘,一剑刺来,犹如一只衔着寒霜的凤,足有涅槃之势。
  尔后,破开皮肉的声音。
  温腻的血喷溅。
  周围都是火,热力蒸腾,让景象多少都有点扭曲。
  椴会有些吃力地低下头,见第四根左肋下三毫分处一剑洞穿。动手的是莫涯,他还把戳进椴会身体里的剑,拧了拧。
  "我下过无数次地藏王的油锅,已经能控制住太岁了,也能自如控制眼眸的颜色。"莫涯声音几乎没有起伏,冷冰冰。
  "很不错。"椴会面白如纸侧着头,朝着莫涯笑笑。
  "告诉我答案吧。"
  "那绪,不行火势越来越厉害,我们必须快离开。"不远处传来谛听的声音。
  "灯笼怎么办?"高守向来恪守。
  "可以坐上灯笼一起飞走。"谛听迅速分配,他和高守一只,
  那绪自然和莫涯一只。
  只是,谛听和高守坐上灯笼,飞了天;那绪的那盏灯笼已然离了地,莫涯依旧紧握剑没动。
  "莫涯……"那绪终是出声来唤。
  "留下来,我就告诉你。"椴会嘴角一路淌血。
  "莫涯?"
  莫涯咬牙,又次搅动沉疴:"答案。"
  椴会咳笑,敛眸表示拒绝。伤口鲜血汩汩。
  巨型的走马宫灯在升高,那绪再唤:"莫涯……"
  "答案!"莫涯不死心。
  时间一边在无情流动,一边在任性停滞。
  那绪忽然跳下,一声不发,火风里一路逆行,径直走近莫涯,单手拔出沉疴,化繁为简一剑再次刺穿椴会的身体。
  非常直接。
  剑和着血全然没入貔貅的要害,椴会于那一刻开始冰封晶化。不一会儿,在熊熊烟火里,凝结成了一尊不食烟火横睡的琉璃像。
  杀戒,完破。
  "走。"那绪转回来牵牢莫涯的手,奔向又升高七寸的灯笼。
  黑烟滚滚里,完好的红红大灯笼冉冉升空。
  灯下头,方圆十里大火,烧毁了整座赌城。
  他们两个坐在灯底座支架上,有点精疲力竭。
  "可惜了这把好剑。"莫涯低着头,有点惋惜。
  "是么?"
  "是啊。"莫涯扬起脸,与那绪对视。
  "这剑邪了些,不太适合。"那绪回答。
  "哦。"莫涯愣愣应了一声。
  下面乃一片寂静。
  狗血的千言万语,居然卡着,一时间喷射不出来。多么有意思,他们经历了种种生离死别后,这次相遇,情结竟有点错位了。
  好似到了至高点,飞蛾扑火后直接逼进轮回,开始羽化。
  莫涯看着那绪,突然生出一种恶俗的疑问,怀疑和尚只是一个幻影。
  他伸出手,抚上那绪的眉,那绪的目、嘴。这和尚还是没什么温度,人依旧不热。忍不住,他凑近用嘴去温。
  隔着彼此的那层薄雾顷刻尽散,那绪扬起眉,好脾气地劝:"试试吧。"
  比轿子大一轮的红色宫灯在天际游荡,忽左忽右。
  莫涯贱笑:"那我就试了,风月当前,我这人没谱,怕一试就失了分寸,大师不怕佛祖怪罪?"
  "不怕。"
  和尚坦荡。
  月下红纱帐,两人的身影渐渐交缠。
  "我不怕轮回报应,所以莫涯施主,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放过你自己,再活一次?"那绪轻声。
  "和你一起?"
  "和我一起。"
  莫涯没再说话,只是将唇紧凑了过去,果然试着试着失了分寸。
  那绪没有拒绝,也不再矜持。
  月光里,他们难分彼此的影旖旎在红灯木格上,随风高低起落,一路飞到天之尽头。

第五十章
这一觉莫涯睡得香甜,半梦半醒里他还一个劲地磨牙,一觉醒来,自己睡在床上,床的另一半却是空的。没有那绪。莫涯惊起,以为是梦,一头冲出了门。
门外,那绪在磨药。
莫涯吁了一口气,懒洋洋地靠门问:"在做什么?"
"给你配药,如此伤口可以好得快些。"
"这伤口会自愈。"
"我知道,只是这药粉还能止痛。"那绪弯着腰,对草药挑三拣四,依然忙碌。
"我能忍。"
那绪终于一滞,尔后缓缓坐回去,继续磨药成粉,一派行云流水的模样:"我知道,只是我会心疼。"
这句回答使得莫涯愣住,因心虚,眸光亦跟着左右漂移不定:"和尚,即便爱我如此深刻,也不用这么煽情吧。"
那绪笑而不语,药粉终是磨好,他直接牵莫涯回房,让他重新趴床上,撒药粉在他伤口,然后轻轻地吹。
"今天是元宵节,我答应学生要放会上天转的走马灯。等你伤好了,一块去看吧。"
莫涯讥笑:"好是好,只是满是淫水的灯还能放?"
那绪眨眨眼:"还有一盏。"

元宵节,一向是热热闹闹的样子。
今年,一盏超大宫灯领着大大小小灯,上了天,殷红的流苏,满载风情地飘。
灯火在寒风里颤,暗一阵又明一阵,起死又回生。
莫涯闷笑,那绪淡定。
放了灯,他们在闹街一家一家地兜铺子,大伙翻翻这个,瞧瞧那个。
风被这层热闹烘暖,辰光也慢慢停了下来。
莫涯不知哪里弄来了一只铁锅,中间弯曲分隔,有点太极的样。
"我们回去吃夜宵,鸳鸳火锅。"
火锅为何许?
那绪他们摸不着莫涯的路线,回到小屋,高守将这小土堡屋的遮风沙窗放下,屋内更显亮堂软暖。
莫涯便开始动手烧水,调配作料。
一边辣红,一边寡水清汤。
介绍完,莫涯拿筷子搅动火锅的水。胃又开始痛,怎么几天了还这么痛?
他夹起一片肉,望向那半边清汤水,只见那绪已经将许多蔬菜按进白水中,谛听和高守识相地将肉放进红汤内。
莫涯顿了顿,问那绪:"你还想破戒吗?"
那绪瞥了眼,莫涯筷子上的肉片,摇头道:"暂时不想了。"
"哦。"莫涯十分干脆地肉片放进了辣红的祸里,等熟后,一手撩起,蘸了调料,塞进了嘴里。笑容灿烂。

吃喝完毕,各自滚床睡觉。
夜深三分,莫涯有点想吐,偷偷捂紧被子,压住自己的嘴防止喷出来。结果,根本控制不住,他情急下,身卷棉被便向外冲,冲到房门,开了门继续冲。
一面跑,一面吐,被子顷时化开了一大滩。远离的小屋,莫涯矮身欢吐。
那绪惊醒,赶了出来,蹲在莫涯面前,手探上莫涯的额头。寒风刺骨,莫涯人有点发烫。
那绪皱眉问道:"哪里不舒服?"
莫涯迎上他的目光,有点呆傻道:"胃痛得厉害了点。"
那绪凝视莫涯:"我想吃辣的,却没想到会演变到严重,我真的不是在想虐自己。"
那绪将莫涯的脸埋在他颈间,牢牢抱住莫涯,这动作轻得好像在哄一只流浪弱猫。"明白了。"

这时候,谛听和高守也跟了出来。
那绪道:"被子脏了,我和谛听打水去洗,高大人烦劳你扶莫涯回屋。"
谛听不乐意道:"现在?"
"现在。"
回头取了木盆,谛听跟着那绪走,有句没句地嘟哝道:"他魂眼没了,所以伤口不容易好。当时是他自愿挖魂眼的,不怨我。"
那绪转过身,将装脏被单的木盆交到谛听手里:"我去城里抓点药,你把被子洗了吧。"
"现在?"
"现在。"
翌日一早,那绪带着大大小小帖的药包回来。
莫涯喝药前,那绪尝了一片肉。莫涯望那绪,一夜未归那绪下颚暗青色胡渣明显了许多,气氛也神奇,就像一片乌云笼罩那绪的头顶上,挥之难去。
莫涯胃痛,心里却相当舒服,这感觉好似他平生第一次用了杀人的钱,给自己买了很多很多最贵最好的纸巾,然后他一张一张抽出来慢慢地擤鼻涕。
说不出的欢喜,讲不清的骄傲。
仿佛天地间,只能他拿着这些纸巾目中无人样地走,只能他用着些纸巾慢吞吞地擤鼻涕。
原来爱情,就是这么伟大。
胃又抽疼了一下,莫涯呲牙道:"那绪,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尔后,他带着这份欢喜摸着那绪,心里盘算等背上不这么烧疼,胃痛不这么厉害,他就勾引那绪做爱。
于是他一边摸,一边悄悄在被子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而结果是——他摸着摸着睡着了。

迷迷糊糊里,莫涯醒来过,他睁开眼见那绪还在,便安心地翻了个身,眼皮子又沉了下去接着闷头再睡。再醒来,他还是找那绪,可惜这回大师不在,还没有睡醒的他便下床打算去找人。走开几步,低头瞧见自己少了点什么,于是回头提了枕头遮住自己重要部位,跨出了房间。
一路见到的和尚不少,都不是那绪,一路他走到香雾缭绕的大殿。
"施主想做什么?"那言问他。
莫涯终于感觉自己醒透了,转脸看看那言道:"我找那绪。"
"他去采药了,不在。"
"哦。"
"天气寒冷,烦那请施主回屋穿件衣衫吧。"那言自认他的要求说得相当得体,且含蓄。
不过莫涯并不领情,他抬起头,赤裸裸地端详着慈祥可亲的佛祖脸。须臾,他把枕头放下,威风凛凛地跪在枕头上,虔诚地伏地道:"我知道佛祖很喜欢那绪,很想他修成正果。不过,佛祖一直拥有着世间最庞大的胸怀,那么把和尚让我一世吧。"

一个时辰后,那绪回寺,跪拜神佛的莫涯披着棉衣,保持着虔诚姿势,已经在梦乡里磨着他的白牙。
那绪将莫涯抱起,那言诉说莫涯的妄行。
讲了个大概后,那言又解释道:"即便他睡着,也没人能近他身,最多给他加了件衣衫。"
香燃着,那绪向那言道谢,然后抱起莫涯背对佛祖,走出殿门。
"师弟,他命又硬又凶。"那言道。
"师兄,我记得我早就想清楚了。"
"他杀孽太重。"那言决心再劝一次,莫涯这人、这人没一点正常的。
"等他伤好透,我会去在佛前七七四十九天不眠不休超度亡魂。"明明是歧途,那绪的神色认认真真,一副心安理得的正义感,"师兄,其实他在努力,一直在努力,只是不愿意让人看破他有诚意。吾佛有心,必会洞悉。"
那绪说完,怀里的莫涯眼睫微微动了动。
殿前偶有飞蛾扑火。

回了卧房,莫涯忽然睁开眼,精神抖擞捧着那绪就啃,毫不腼腆。
"莫涯……"
"伤不是问题,我不要禁欲。"
那绪看了一下莫涯的伤势,好了六、七层。
"和尚,就冲动次,来个合体下吧。"莫涯霸气地黏着那绪。此时此刻,他眼中真真切切就只有一人,"速战速决!"说着他去舔那绪的锁骨,之后抬起头,两人的唇猛地碰在了一起。
开始是霸气吮吸,倾其所有的冲劲后,又是一阵舌与舌之间挑衅,含着亲昵,传着诱惑,时退时进。
呼吸缭乱,孽念膨胀。
不一会儿,两人赤条条横在了床上。

那绪整个人压在莫涯身上,亲吻,呼吸,两人都没有什么大动作,肌肤相亲,轻轻松松地享受着这份宁静、温和,也魅惑。
欲念腾升,莫涯双腿抬起,箍住那绪腰,下半身高高离床,迎向那绪:"来!"
满室春色浮动,对视里,彼此都眸光迷离,隐隐含着最润的水汽。
那绪抬起莫涯的腿,架在自己的肩上,随后伸出手指,指尖轻划抚着这妖孽大大小小新旧的伤一路而下,最终沿臀 缝,拨开菊褶。
密褶,一褶一褶,绽开。尔后,他手指探入,抽送。进,指头盘旋揉弄,扩张活动的范围;出,指腹依旧揉抚着细褶,不紧不慢。
心越来越软,身越来越硬。
莫涯头后仰,呼吸渐重,脱离那绪的肩,将自己双腿向两侧最大限度地分开,男根充足了血,高昂起头,随着呼吸一点一颤。忍不住,他出手去攥住那绪的分身,想对着自己的空虚直捅,却被那绪钳制住,将他的手高举过头。
莫涯心有不甘,扭转脸,去吸吮那绪手指。
那绪俯身,亲吻莫涯精瘦是身体,而勃勃生机的孽根已顶在了他后庭之口,徐徐轻探,这种咸湿摩挲欲拒还迎,让莫涯整个人酥酥麻麻,理智不堪一击。
绝对不能停在这节骨眼上,莫涯不禁淫靡渴求地低吼:"和尚……进来,快,进来,求求你。"
那绪稳住莫涯的腰,把握住莫涯的男根,自己则倏地下沉猛烈向前一挺身,让自己全全镶入了莫涯体内。
瞬间,双重的充实爆发,莫涯菊口本能地一紧,极度缩紧,将那绪的分身死命地裹住,吮吸。
两人刹那,完美地吻合在了一起。
尔后。
律动,套/弄,抽/插,碰撞。情/欲完全支配着身体所有一切的动作。

每每彻底的交欢撞击,莫涯的魂好似已经被剥离了身体,欲/仙飘然,他索性放弃了一切淫//贱的迎合,只大大方方展开自己,让那绪在自己的体内癫狂叱咤,随心所欲……
床温湿透了,莫涯伤却又悄然腐化。椴会在他身上写上的毒咒渐渐显现,霸道蔓延,这痛开始芒刺在背,转眼他整个背都如同在地狱的油锅里煎炸。
欢愉逼近巅峰,而痛楚也跟着无情攀到悬崖边,莫涯仿佛就快被活脱脱劈裂了。
欲/仙欲/死,真真切切。
他强撑起前半身,让那绪越发能长驱直入。
欲孽驰骋的快意,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烈,最后在临界崩溃……
攻受二人的浊液前后欢射而出,一泻千里之势。

"和尚。"事后莫涯觉得欢喜,抱着那绪:"我跟佛祖借了你一世,佛祖没吭声,就算答应了。"
"唔。"
"一世是多少年?"
"总有个三五十载。"
"好,我不贪心,只要三十年。我们找个地方,你耕田来你织布,你挑水来你浇园,我主要负责吃喝睡,养得白白胖胖,晒太阳掐虱子。"
"行。"
得贤攻如此,夫复何求。
莫涯很满意,摊个大字,晒太阳掐虱子的造型,揉一揉胃,"要是胃不疼,那就更好了。"
那绪的眉头果然很悦目地皱了起来。
莫涯益发满意,去抚和尚的眉心,顺便等胃里那阵抽搐过去。
不过就是胃疼,都会过去,油锅里煎炸的前半生,不都已经过去,等的就是这刻的圆满。
莫涯感觉到轻快,在这一生,第一次触摸到了所谓幸福,所以慢慢放松,没有去压制胃里翻涌而出的一口血腥。
"已经不疼了。"他咳嗽一声,说的也是真话,那一口血腥却不知怎的喷涌而出,不止从他嘴,是从他七窍喷涌,似花洒一般,顷刻溅了那绪一脸。

第五十一章

屋外,零星飘了点雪花,天开始清冷。
屋内,血依旧温热。
"莫涯,莫涯……醒醒。"那绪浑身是血,将莫涯抱在怀里,冲出屋四处找药。怀里莫涯已经没了呼吸,还有丝许元气,整个人剧烈腐化,像具裹镂花人皮的骷髅,冒着轻烟的骷髅人。
强灌进的药汁,都能从他镂空洞孔里溢出……

那言也被惊动,见此情景劝道:"这人失了魂眼,肉身已到极致,估计救不回来了!"
"不会的,"那绪坚毅给莫涯灌药,咬牙道,"一定能救,一定会有办法救的!"
"师弟,你冷静些!"那言叱喝,他这个师弟极有可能要入魔了,"魔由心生,护住自己心神。"
那绪一顿,眉间渐红的煞气又重新淡化开去。
雪停,月朦胧而现。
"一定会有办法的!"那绪虽然清醒,却已生执念。
还有办法能救。
一定要救。
必须救。
那绪忽然仰天大吼,月下一种银灰的光芒从他身体破壳而出,光芒愈来愈亮,随后在空中凝成一团。紧接着,光团裂开两半,其中一半慢悠悠地下降扩散,重新回到那绪体内。
而同时,另一部分如潮汐汹涌向莫涯扑去。
觉魂本不可分,但此刻却一分为二,作为最后的稻草被灌进莫涯身体。
光潮灌进了,莫涯的嘴里、眼里、耳里,迅猛地修补所有一切的镂空。
最后,光猝然收敛,瞬间消失。
莫涯平静地躺着,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那绪的近入魔的心绪,终是靠岸。
很好,觉魂让莫涯脱胎换骨了一次。

莫涯得到觉魂了,好戏开始了。
荒凉之地,枯骨铺地。
白泽又次自杀未遂,他大方躺地伸了个懒腰,撑起了身。四周寒冬霜重,万物大方枯萎,扭过头,他瞧瞧身后破残歪斜的碑石,嗤笑一记。
这次花费的时间蛮长,一天的光彩已滑掉了一大半。可惜,到头来还是冷冷清清,就他一个人活在当下。
他拍拍灰,站起身,回忆像只紧追着骨头的狗,随之浮现。
一点也不诗情画意的地方,居然是他与青鸾第一见面的地方。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狗窝,确实值得纪念。
吊儿郎当地离开,每走一步,他都在回味。
当时他化成人形,说的第一句,就是夸青鸾,"你的声音很好听。"
然后,青鸾道了谢。
再然后,他就这么跟着青鸾离开。青鸾告诉他,他是只灵鸟,现在要向掌管百鸟上神请安,不便带白泽。
然而,白泽还是跟着。
后头的故事仍旧很多,活似绝对上好温馨戏幕,披上了一层初冬的霜,美丽冻人。
他在脑子一遍遍回想着,自说自话,走了一阵。

不一会儿,走上荒凉大道,在官道上没走几步,白泽迟疑了一会,忽然拐上了旁边一条羊肠小道。
小道旁有丛老树林,盘根错节的老根旁有口庞大的古井。古井轱辘,也有了些年头,破旧不堪。
井旁坐着一个人,这人已经是个瞎子。
当然这人,白泽也认得,他是个井精,傻里傻气地去同貔貅做了笔交易,用自己一对灵气的眼,换来了青鸾声音的碎片。
他叫观,以为动用了那碎片,那么他的声音可以和青鸾一样。这瞎子也是个死心眼,竟然和以前的白泽一样。
"你好!"白泽歪斜身打招呼。
"好。" 这字出口,让白泽顿了顿,"你没有用那碎片?"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呵呵,也不全是。我很期待再听到青鸾的声音,却也不知道,如何来面对有他声音的你。"白泽瞳孔一缩,惨绿少年,露出老谋深算的笑容,"不过我想,你就算声音与他一模一样了,也未必唱得出他的歌……"
"我……可以试试。你想听什么歌?"
"是么?我想听这本册上的曲子。"白泽取出一本小册,交在观的手里。
观拿着册子,手微微发抖。
"哦,我忘了你现在看不见。"白泽作势收回册子。
观攥紧书册,没有松手的意思。
白泽笑意深了几分,"那么,我把这曲子演绎一遍,只是一遍,请你听好喽。"
说话间,他牵观离开井边,随后翻开书页,轻轻一吹,书中的字脱离薄纸浮起,飘进井中。
旋即,古井中井水,喷出暴起,射向空中。一路龙腾盘旋向上,跟着册里的字,不断转着、转着,直冲云霄。
到达最高处,忽地倾盆而落。
"来吧。"白泽轻唤。
只这一句,便让来势汹汹的水嘎然而止,硬生生停滞在半空。而每个小黑字从水帐清雾中蛇游而出,每出一个,便扯出一颗晶亮的水珠,两者缓缓殒落,点滴入井,坠出音符。
每个音符串成一支优美的曲。
曲风多变,悠扬处如嫩春,翠绿如碧;情挑时,似冬阳里红梅斗雪;高昂一刻,可感觉林海浩瀚,千山竞秀,万倾碧海青天。
观侧耳倾听,只感觉自己藏于怀中的碎片,隐隐发热,自己的心绪也跟着激荡不已,感觉到喉咙口有种感触几欲脱口而出。
于是,他细声跟唱,忘情跟唱,当白泽将词收拢回册,他也没有停下。
他悠悠低吟,白泽默默地听。
最后那段观总是难得要领。
风转云移,观低唱第七十八遍,隐隐成形。
最后几句,白泽忽然竖起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不用唱了。岁月寂寞,不如我们相互安慰一次。"
"记得这次欢好后,你便欠我次人情。不日我若有求要你唱此歌,希望你不要拒绝。"
观咬牙点头。
"一言为定。"

天步步亮起。这贼天气暖了三分,又开始爆冷。
阴暗的天气,又开始下起小雪。
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睡在床上,浑身是相当舒服。
眼前还有个有个和尚,对自己笑。笑得真温暖。
他的心砰砰地乱跳。
"你醒了?"那和尚问道,声音也好听,如暖阳里即融的清雪。
他冲和尚点点头,眼中所有的一切陌生又熟悉。
包括这个身体。
七七四十九次油锅,那人的意念修炼到最强,而他又在第九重门内千年,早已虚弱。
于是他只得沉睡,就像在第九重门,心有不甘蜷缩在一角。
可是冥冥自有天意,那人居然失了魂眼,而他,居然在死生片刻得到了半个强大无比的觉魂。
此消彼长,奄奄一息的他又重新获得了力量,如野草在春风摇摆,浑身是劲。
没错,举世无双的魔物太岁又回来了!
太岁眯起眼,掩住眸色,手在被窝张开又握紧,握紧又张开,这觉魂气息竟然令他如此欢愉,如此迷恋。
那是……
不会错的,那是月光王的觉魂。
而那个和尚……
太岁阴毒目光,射向那绪。
这个和尚是月光王转世。
"你若还累,便多休息一会儿。"那绪为他掩好棉被。
太岁摇头表示拒绝,伸手去摸那绪。
那绪皱眉,捉住他的手:"不能这么闹了。"

太岁不依,手上操纵灵活。
那绪霍然起身,叹气道:"我去拿药。"说完,便向屋门走去。
而这时,床上的太岁,突然从床上跃起。
削瘦的他,轻飘飘落地,身体略微前倾,呈一个漂亮的攻击姿态。
那绪转身,明明白白对上一双金琥珀的眸子:"太岁?"
太岁举目,瞳孔一缩:"许久不见。"
"你出来做什么?"
太岁没有答话,笔直扑向那绪。
那绪闪开,太岁扑空。
恼羞成怒的,开始实打实攻击,出拳踢腿狂风骤雨。而那绪衣袂飘逸,出招如春水一股,裹卷寒流,将冰雪尽数融化。
胜负难定。
那绪这种绵绵的帅气,顿时让太岁精虫上脑。
待那绪一掌劈来,他陡然扑过去,全身心地接受攻击,旋即摸一把那绪的手,用嘴狠亲指节。
那绪对准太岁的肩膀就是一脚。

太岁受创,被踢飞,背脊撞上房梁,又弹回来。
整个小屋震荡,天花板也细细簌簌掉下了土渣石沫,而后倒塌。
废墟里,太岁擦嘴角的血,慢吞吞站直了身,低头见自己两腿间的傲物,又高抬起了头,便伸手握住了分身,开始自慰:"你没用力哦,是不是舍不得这具身体啊?"
那绪道:"滚开!"
太岁狞笑,赤裸裸的身体开始冒烟,黑夜般的觉魂腾起。山雨欲来。
杀气在空中流转,从慢到快。
太岁套弄的手,也从慢到快。
吁吁气喘里,太岁凝望那绪,目光迷离,口干舌燥,欲仙欲死。
"这些年,我一直想你,想得要命,每天这么样精尽到没了人形,做梦都想奸杀你。留下你的尸身吧,我……会好好照顾的。想想就开心,啊,啊,啊……"
恣意欢叫里,太岁射了。
浊液射出弧线。千钧一射,太岁嘶吼逆袭,杀气腾腾,行如厉鬼,手心黏腻。
他们汇合交错,交错汇合。
尘土飞扬,气场爆射。
这次对杀,那绪能够应付,却无法痛下狠手。太岁身上"BELOVE"的伤口,又开始嘶嘶冒着烟。
这个事实相当残酷,让太岁得了不少便宜。
彼此每个动作相遇抨击,帅气又精准。厮杀又若厮磨,纠结得迷人,而偏偏其中一方稍稍出现一丝偏差,就可能碎命催魂。

又一次干净利落的冲击,拳脚相加,太岁忽地羞答答道:"呀,我又硬了。"
声音破哑到糜烂。
那绪眉头不自觉地一拢,太岁伺机拳轰他腹部数十下,随后一个抬膝暴踢,把那绪打出了大殿,夹带碎裂的木门,一起飞出去。

那绪单手撑地,肋骨脆裂了三根,他吐出一口血,咬牙,摇摇晃晃站起,周身散开淡淡寒芒。那绪每一笔轮廓的线条,皆融进银光里。
太岁迎风,指甲挑了一丛伤口上腐蚀血肉,入了口后,嘴角淌血,手顺着血,缓缓而下,最终这点血滴在他挺立的凶器上,活脱是给一副冶艳的画落了款。黑色的觉魂隐隐约约。
之间暧昧与杀气燎动,越来越高亢。
"还是那么厉害,就好似当年即使这天塌下来,你这家伙也能撑起来,只是,我嫌这天不够大了。"

一句落音,所向披靡对持又开始,动作目不暇接。
天地刻画下的场面,厮打得,一塌糊涂。
即使那绪受伤,太岁也占不到便宜,他感觉觉魂给他的力量在削弱,感觉,所以他必须逃跑。
太岁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一次眨眼,那绪擒住他的咽喉。
第二次眨眼,太岁对那绪微笑,悉听尊便、绝望的笑。那绪手劲松懈,又一次迟疑。
第三次眨眼,陡生奇变,太岁舔舔那绪嘴角,冷冰冰地说了句:"他回不来了。"
那绪心神一滞,太岁趁机摆脱控制,猫样地窜上房顶,回首他又瞧了心目中那月光王一眼,眼神又不舍,又得意。转眼,他消失在黑夜。
风一阵一阵。
时不时,夹带着雪。
他回不来了。

第五十二章

夤夜,狼狈窜逃的太岁抢了盆猫食,晒着月光,嘲笑爱情。
贪恋月光王,岁月美好。
为了彼此,他们扭曲了性格,一时,不错。一辈子,太难。
爱情如此伟大,再伟大也无法拯救太岁整整一族的性命。但要说他背负使命,身不由己……
太岁嘿笑,吐了鱼骨头。身不由己其实就是一坨屎,它冠冕堂皇地躺在这世的大道上,不大不小,可以不在乎,但是一直会闻着这味道,总是恶心到吐,吐到死。
所以,他们无法在一起。
彼此利用,一直到强者榨干对方最后一滴血肉,这才是这世上最牢固的关系。
欢爱和爱无关,为奸却不狼狈。
多好。
太岁仰起了头,想起那和他狼狈为奸的貔貅还在问定城,被沉疴剑钉在墙头。

问定城如今一片荒芜。
太岁拔了沉疴,盯着椴会的尸体,面无表情地站了三刻钟。
椴会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复活的迹象。
太岁仰头瞧瞧天,几只乌黑发亮的乌鸦惊飞。
今朝天气大好,反衬着椴会的尸体,饱经风霜,皱巴巴得相当沧桑,沧桑得异常动人。
风撩拨,太岁发现椴会的身边有些散落的黑色小物什。他好奇心起,用剑将其挑起,闻闻又拨了一小块尝了尝。原来是已经干裂媚膏,估计是椴会死前,珍藏身边供玩乐的私货。
媚膏入了口,香味不浓,隐隐地心弦悸动。
太岁舔舔嘴,嘴角勾起一道弧线:"都说交媾能产生奇迹,那么试试看。"
于是他挥舞剑刃,不久躺在他脚下死尸的衣裤,化成碎花蝶片,漫天飞舞。
蓝天白云下,荒漠的中央,憔悴的尸体直挺挺躺着,布片落英,真真凄美如斯。
如斯意境,缓缓点燃太岁奸/淫的苗头。
太岁睡下,搂住椴会,一生一死两人重合在一起。
太岁蹭蹭椴会那开始的脸颊,似笑非笑间人慢慢的下退,退到椴会腰际,伸出舌头,对着那算是完好的男根舔去。想当年,他太岁的口技出众,可是有口皆碑。当然,被伺候的对象是活的。
搞了半天,椴会还是任他玩弄,如此一来,太岁身体却有了更加坚挺的想法。
太岁闭眼,啃椴会,将套弄到喷射。

须臾,猛浪浊水滋润了媚膏,太岁尽数滴尽,生怕少润了一滴。
膏体得水,柔软度恢复了六、七分,太岁又啐了两口口水,将媚膏糊上在椴会那支没有力度的分身上。
分身终是挺直,太岁仰望天空,对准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
下坠精准,又有力度,猛地一下到底。全入。
太岁眯眼,充满了美好遐想地骚动着。
律动悠然,而媚膏遇热,更加黏糊的。半软半硬,渐渐释放灼热。
药力挥发,太岁喘息,蠕动驾驭,浪漫奸尸。

几经摩挲,媚膏化水,沿着太岁的腿溢出来,蜿蜒欲滴。
太岁心酥软,摸着自己那精巧的锁骨,大大小小的疤痕,结实的腿骑着椴会自迷。慢慢的,他觉察到插在体内那根东西,坚硬里带出了点活力的韧劲。
心情澎湃,让下身不自觉地一阵收紧。
地上的椴会,忽然张开眼睛。
"活了?"太岁笑声轻飘。
椴会很清楚自己搞得不可能是莫涯,他眼露凶光,双手扣住太岁的腰际,而自己下身卖力一上挺。
困兽出笼!
果真如此,貔貅与太岁交媾,前功尽得。
于是,椴会更没人性和太岁搞下去,狂捅猛刺,直到天地变色,共赴极乐。

搞到最后,太岁向苏醒的椴会点点头,道:"我不是莫涯。"
"我知道。"
"我让你肏得那么爽,体力恢复了这么快,无论如何,你现在舍不得杀我的。"
"我知道。"椴会心情复杂地望着眼前太岁。
"不好意思,我忘记告诉你,我如今有月光王的觉魂护体,恐怕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杀不了我了。"
"谁说我会杀你?"椴会靠近太岁,手指摩挲着他的喉结。心里明白,现在的自己没有劈腿的本钱,于是他轻笑道,"我还是很虚弱,你什么时候能让我再进来?"
"随时随地。"太岁啃住椴会的肩,"不过……两个人,太无聊了。"
"你想怎么样?"
"传说中,"太岁平躺地就位,指天绘声绘色道:"天上本来有十个太阳。"
"我知道这个传说,后羿射日,他把多余的太阳都射了下来。"椴会沉身切入正体。
"确实如此,而这九道门,本来应该这九只倒霉太阳的葬身之地。不过,九只太阳其实并没有死,天帝为平悠悠众口,就下令将天地间最穷凶极恶的魔怪关入门内,代替九个儿子受过。"
椴会挑眉:"看来谁拼爹,都拼不过天帝。"
顿了顿,太岁眨眨眼:"如果将所有的门都打开,一定非常有意思,非常有趣。"
"打开后呢?"
太岁甲抓椴会的背,挺身迎击道:"皆杀,寸草不生地奸/杀。"
真是美好的计划,太岁满脑子都是血雨腥风这类美好的画面。
很快,他已经盘算好了他们第一阵战略。
第一仗,是离他们最近的第三道门。

第三门前,天神傲然把守。
远远的,椴会缓缓走来。
凛凛的天神,叉腰厉声喝道:"下等孽畜也敢来禁地?"
椴会不答,拾阶而上。
一道霹雳打来,瞬间刺目后,化作一道青烟。天神朗笑:"下等灵物做什么怪,简直太自以为是!"
说话间青烟散尽,椴会掸掸肩上轻尘。
天神慌了神,连忙问道:"你来做什么?"
"这人要盗墓。"椴会指指天神的上方答道。
天神们纷纷扬脖,隐于暗处的太岁,倏地腾跃起,仿佛从天而降,以泰山压顶势扑杀。
而同时,椴会出招。
沉疴划出一道美丽的血弧,如世间最肤浅的虹,一现而逝。
须臾,天神尸体横七竖八地铺地。
太岁撩一把神的血,随后将手翻转,看血从手掌倾泻而下。
天兵天将,不过如此。
身后,门缓缓打开。
太岁扭头看了蓝天白云最后一眼,微微一笑。
从此之后,天地将一片血红。
当夜,屠杀天地万物。
月亮都成了红色。

翌日,群魔纷纷投诚,展开屠杀。
神佛浴血奋战。
传说,投靠椴会的就要,奉行挡路者死全家的原则,他们遇鬼弑鬼,见佛杀佛,日杀一万。
弑神的队伍越来越壮大。

昆仑山,高插云霄。
算是一派平和宁静。
陡然间,远处一团黑风翻滚而来,杀红了眼的魔怪眼见要杀到这昆仑山下,杀机重重。
山中灵兽惊恐,是挡是降,举棋难定。
这时,一只庞大的九头怪鸟飞来,双翅几乎遮天。
谛听跳下鸟背,站在最高处,大声道:"我不会站在神佛这边,也不会向貔貅臣服,我只知道这是我的家,谁也动不了它!"
——这是我的家,谁也动不了它。
这番豪言壮语,让灵兽们异常鸡血,他们奋袂而起,决心玩命迎战。
宁可玉碎不求瓦全,兽也有兽的骨气。
碧波湖面上倒映着对峙的双方。
开战前那千钧一发,谛听幻出兽形,他扭过头,看了一眼身边抽出长剑挡在他身前,向前猛冲的高守。
"喂!"谛听不自觉地唤了一声。高大人没有回头。
双方对杀声迸发出的同时,他听到高守的心声:"不怕,有我在!"
清清楚楚,铭刻于心。
转眼,云雾都是血红……


第三天。
西方第七门,失守。
椴会他们大肆奸淫掳掠,然后太岁将神灵肝脑涂地。

第四天即将来临……
上神们终被惊动,主管西界的白帝少昊坐在他西华殿冰冷的玉座上,扶着头,额角连着脑仁,深深疼痛。
殿内清冷,应诏而来的织女手拿飞梭,在唧唧声中沉默。
白丝做纬,黑纱做经,她在织她此生最伟大的一件作品——西界的未来。
心血熬尽,飞梭渐涩,织女双手惨白,青筋爆起,看着眼前那幅基本完成的织锦,只觉眼熟。
莹白的底色之中,月光王黑发披散,手间一杆玄剑沾血,遥指长空。
"怒魄。"见状少昊走了下来,将手指轻轻抚着那枚长剑:"的确,有了怒魄,月光王方才是月光王。我赐你神力,你继续,织出这失落千年的神器所在。"
织女诺诺,少昊灵力灌入她的身体,于是梭镖又开始飞速滑动。
织锦上开始有了颜色,似山间淡雾,轻轻拢着真相。
织女呼吸沉重,感觉梭尖似有千斤之重,每下一线,都牵扯她七魂六魄。
线乃千古神物,绝不会断,但她那从有缘人那里得来的臂膀,却所能承受有限。
在她勉强织出一个人影后,梭镖迸裂,而她那只握着梭镖的手,也瞬间惨白枯朽,从她肩头"啪"的一声掉落。
"织女已经尽力,此等天机,非我能力所及。"
织女长跪。
西界破晓,第四天,就这样随着曦光来临。
少昊轻轻挥手,示意织女退下,仍在原座,轻碾着额头。


"白泽求见。"
不知过了多久,有仙官通传。
"不见。"
"他大放厥词,说天翻地覆,他很欢喜,特地前来求见。"
"轰他下去!"
"他还说,他知道怒魄下落,是特地来换一样东西的。"
终于,仙官的这一句打动了少昊,让他抬起了头。

第五十三章

"白帝大人。"
走进西华殿,白泽看到那个隐在灯光后的侧影,于是很假惺惺地施了个礼。
少昊应了一声,过一阵才有了反应,慢慢走下阶来。
在他的臣民们眼里,白帝少昊并不是个热忱的人,虽然也很平和,但眉目里总有点亘古不化的冷。
沧海桑田,多少人故去归来,可他仍在这里,目似寒星,里面拢着烟雾。
不是他要变得寡淡,而是对这世间一切看得久了,难免生出一丝厌烦。
比如现在。
其实西界会不会大乱,上神们有多少会死,妖魔们会不会尽出,甚至于自己会不会湮灭,这些又有什么要紧?
这世间颠倒一下,易个主,所有人换一种活法,又有什么不可?
所以有时候他会有点慢,淡漠迟钝,需要一个时间说服自己,告诉自己是黄帝后人,统领西方,地位尊贵,不应该被挑战。
"你来了。"终于他走到白泽跟前,说了句还算有热度的话。
"我来了。"白泽挺直脊背,与他直视。
"怒魄到底是在哪里?你想要什么,鸟族出了个新妖,虽然声音余味不如青鸾,但也很好了。"
"是么?"
两个人之间的静默维持了一阵,西华殿的灯油十分精纯,火苗微微跃动,似乎是这屋里唯一的活物。
"你想死。"过了许久,少昊终于抬手,抵住眉心:"过了这许多年,你想要的,仍然只是这个?"
"那白帝大人能不能给我?"
"下界不知道多少人穷尽力气追求的长生不老,你就真的这么不想要?"
"活得太短促固然可怕,可活得永没穷尽……,白帝大人就从没觉得可怕?"
这个问题让少昊有点失神,反射弧似乎被拉到无限长,他这才回神,淡淡道:"有过,但如果有了记挂的东西,就会好些。"
"被白帝大人记挂过的东西,应该不多吧。"
"不算……太多。"少昊又抬手,抚了抚眉心。
岁月冗长寂寞,他数了数,好像他最最记挂的东西最终都没有得到。
而且在这记挂里面,他所投入的感情好似越来越少,除了最初那个让他生了白发,落下头疼的毛病,其余的……,就都只浅浅碾过了他的心。
"那怒魄,算不算你一个记挂,微不足道的一个?"白泽轻轻问了句。
"算。"
这一次少昊没有打愣。


其实算起来,在这世上,见过怒魄的人并不多。
原先它一直属于月光族,世世代代被月光王所有,剑下不知斩过多少神魔鬼怪。
没错,有鬼怪也有上神。月光族好战,月光王则更是乖张。若是对眼了,就算是个乞丐,他也愿意跪低捧颗心给你;若是不顺眼,管你是什么远古上神,照杀不误。
怒魄随月光王征战,名头越来越响,而且随着时间流逝,上古神器悉数陨殁,到了最后,它就成了世上唯一一把能够破碎一切魂魄的圣器。
一切魂魄,不管你是上神还是远古妖魔,只要你被它斩中要害,立刻灰飞烟灭,永绝轮回。
因为唯一,也因为曾经沾过的鲜血,到了最后,怒魄的名气渐渐开始超越月光王。
三界传言,不管是谁,只要得到了怒魄,就能取代月光王,成为新的战神。
这流言固然可笑,可被千百张嘴说过了,似乎便成了真理。
月光族本来仇人众多,这一下因为身怀宝器,一时之间,便成了众矢之的。
月光王虽然悍勇,但也架不住这样万剑穿心,渐渐的招架不住,月光族战到最后,十成被去了八九,眼见着就要被灭族。
于是月光王虽然不甘,到最后还是听从族里长老的建议,将怒魄舍弃,封印在骨枕血河之地,而月光族为了休养,则举族搬迁,搬到了大漠正中的天坑。
怒魄,于是就开始了它自淬成以来,第一段平和闲适的时光。
骨枕血河之地,真真寂寞。
千百年来,只有月光族的长老才有资格在死前进入这座孤城,裸身断食,沐月光站立而亡。
时日更迭,这些累累白骨不知受什么庇佑,居然大多维持死前的姿势,双手合十,仰月而望。
在白骨外围,是一条红河,并没有谁用血染红,河水就暗自变成铁锈那种暗红,似乎载着怨戾之气,无声脉脉流淌。
起先,怒魄就立在这里,在白骨中央,听血河流淌,默默立了百年。
在第一百零三年的时候,他迎来了一个尊贵的伙伴。
白帝少昊,西界之主,要打破封印,进入这个月光族的禁地枕骨城,并不是十分为难。
他也不是常来,一年里统共也就这么几次,每次约莫一天,就在三尺开外,不发一言看它。
他喜欢这把剑,已经喜欢了许久,但他是白帝少昊,既不能强取,也不能暗夺。
所以他只是来看,隔三尺距离,看剑上每一道花纹,每一个缺口,听它被风吹拂时发出的铮鸣。
看了上千年,仍是这三尺距离,他没有越界,也算磊落光明。
直到那一天,怒魄突然人间蒸发,失去踪影。
月光王失了一颗心,又失去怒魄,最后整族被貔貅太岁所灭。
而白帝少昊,则自此添了桩心事。
在他还没有看厌,还仍然喜欢的时候,这怒魄居然自行消失,再没有一点影踪。
于是这喜欢就成了遗憾,比喜欢更大,成了记挂。
不大,也不算小,一直在少昊心里横亘着的一个记挂。

"我是喜欢过那把剑,但我没有得到它。有时候克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记忆越过了很远,所以过很久少昊才又追了一句。
"所以,我该感谢你克制地喜欢我么?"
殿里灯盏仍在无声地燃着,在一片死寂之中,白泽突然拔高了一点声线。
"感谢你并没有强迫我做任何事,只是在我元神钉了不死符,让我永永久久地活着。"
"感谢你赐给我青鸾,赐他不死,受尽苦难!"
"感谢你佛法无边,但仍慈悲为怀!!"
一声之后,白泽的声音就低了下去,一句比一句更沉,到最后就好似一块坚硬的玄铁。
少昊没有说话,只是脸色略略苍白。
头又开始疼了,眼睛也似乎蒙了雾,白煞煞一片。
眼前的白泽不太分明,但仍能看得出比以前更瘦了,下巴更尖,更显福薄。
并不算太稀奇的一只神兽,出身来历不明,敏感优柔,说起来,真是一点也不符合他白帝的胃口。
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在下界第一次见到他,自己的心就莫名动了一动。
那时候是春,他看到白泽时,他正和青鸾在一起,懒得骨头都酥了的模样,提着个酒壶,坐在藤椅上打磕冲,壶里竹叶青洒了一地,闻起来味道很冲。
青鸾本来也是坐着,正调笑他,见到少昊连忙就起了身,行个礼,道:"白帝大人。"说完就去推搡还在鸡啄米的白泽。
白泽于是就抬了眼,因为被青鸾催促,打个哈欠后勉强说了一声:"见过白帝大人,大人要喝酒么?"
样子似乎和少昊很熟,见过这尊贵的上神百千次,一点也不稀奇的模样。
酒少昊自然没喝,这种人界几文钱一壶的下等竹叶青,白帝大人婉拒了,应卯两句后便自离开。
到晚上回到西华殿,他也照常睡下,入梦很快,一切如常。
他的梦并不多,而且往往重复,但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梦突然便有了新的内容,他居然梦见了白泽,看见他醉得水波粼粼的一双桃花眼,正吊儿郎当地提着酒壶看他,道:"白帝大人,你又来了,大人要喝酒么?"
之后他就醒了,头疼欲裂,坐在西华殿的冷阶上,反复询问自己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神兽上心。
没有人知道白泽的来历,他问过各路神仙,大家都说白泽是只异兽,好像突然之间就从天地间冒了出来。
这本来也没什么,天地间诸多玄妙,若都参得透,那多无趣。
于是顺理成章,白帝少昊就添了一桩修行——去参详白泽的来历。
这一参详,很快百年便过去了。
白泽的来历他没能参透,但却摸清了他的一些能耐和习性。
他好像熟习百兽,甚至知道他们的本名和弱点,而且在某些时候能够通灵,知晓过去未来。
他好像非常能睡,任何时候,任何姿势,都不能妨碍他老人家打磕冲。
他好像喜欢艳色,品位低下,尤其喜欢孔雀蓝孔雀绿,穿起来益发显得他苍白瘦削,像个痨病鬼。
他好像……,非常喜欢青鸾,平时和自己一样,眼波疲倦黯淡,但只要一见到青鸾,立时便不同了。
…………
到这个时候,少昊其实已经发现自己越界了,因为他情难自禁,参详的间隔越来越短,到一日参无可参,居然站在林外,看他酒醉倒在一棵黄杨木旁边,数他这一觉到底能睡多久。
他喜欢他,但他已经有了青鸾,这感觉有点凄清。
虽然他是白帝少昊,而青鸾只是他属界一个卑贱的鸟妖,但他不能拆散他们。
以为自己高贵强势,所以只要出尽力气,便一定可以得到。这样的错误,他断断不会再犯。
喜欢一样东西,可以不远不近看它他,克制虽然很难,但至少不会将他毁灭。
于是他找到了一样高尚的理由,宣告众神,他要赐白泽永生。
"知百兽晓天理,我想需要这《白泽图》的,远不止我西界。"
他这么说,众神无不附和。
于是顺理成章,他召来白泽,用极尽淡漠的语气告诉他,他将获得无数人梦寐的东西——长生不老。
白泽当时是怔了一下的,却也没有十分意外,还是那懒散样子,慢吞吞挑眼,看了一下少昊。
那一瞬,少昊感觉他已经看穿了些什么。
但是他没有点破,只是又慢吞吞垂下眼,道:"谢白帝大人,但我还有个要求。"
长生不老,居然还有要求!
少昊强按了性子,问他这要求是什么。
"我要青鸾,若没有他,我活着也没有意思。"
按说他这个要求,少昊也不是不能预见,可真正听他说了出来,竟有些锥心,腑腔里百种滋味盘转,便是他几万年的修行,竟也无法平复。
"好,我也赐他长生。但你需拿白泽图来换,若是绘不出,可就不能怨我无情。"
到得最后,他脱口而出,里面负气的味道,到现时现日,仍然清楚可以闻到。


"您赐他长生,但没说赐他不老。所以自始至终,白帝大人都没有违誓。"
过许久,听到白泽说话,少昊这才回神,从回忆里面抽身。
"如果我绘不出白泽图了呢,白帝大人是不是真的会收回您的恩赐,要了青鸾的命?"
少昊怔了一下。
如果有这么合适的理由,他会不会真的名正言顺拔了青鸾这根刺,他是真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跟你说那话时只是负气。但人心难测,自己的心也是一样。"
所以他也诚心回答,大多数时候,他都并不虚伪。
"其实,这时候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过半晌,白泽却叹口气,放弃咄咄追问,去看他沾了泥污的鞋面。
"是。"少昊也控制住心绪,长袖里荡着风,也慢慢平息下来,重又归于平寂,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嗓子道:"再说这些没有意义,你告诉我怒魄在哪里吧。"
"你先揭了我的不死符。"
"你先告诉我,我会替你揭,也许你憎恨我,但我从不食言。"
这句话白泽信,所以他并没有抬杠,只是掠了掠衣摆,稍微退后几步,站定。
起先少昊有些诧异,但过了一会,白泽似乎有了些变化,变的不是模样,而是有一股杀伐之气从他身周缓缓渗了出来。
白骨□□,红血铺地,那种不管是被谁握着,都能透过你指缝,无法驯服也绝不褪减的杀伐之气。
这种感觉,少昊不知多少次渴望真的握在手心,希望和它融为一体,举着它,被它锐气所伤。
"不可能!"
作为上神,他很少这样脱控,这样惊失颜色。
"我想白帝大人可能曾经不知一次问过自己,为什么你会对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情有独钟?"那厢白泽渐渐昂高了头,"现在我来告诉你,那是因为你早就对我动了心。每年冬至,风雪无阻,你都会来看我,月光族枕骨城,我早就已经被你叨扰,叨扰了千百年!!"

第五十四章

"不可能。"过了许久,少昊还不能平复:"如果你就是怒魄,我不可能不认得。"
"你知道青鸾么?"
"当然知道。"
"他不过是一只鸟妖,就算歌唱得再好,也不过就是个下等的妖而已,对不对?"
"难道他不是?"
"那上神可知道,第八重门是因何而开,那被你们发配的貔貅魂魄,又是被谁召回?"
"你莫要告诉我是青鸾!"
"正是。"
"因为和我一点小小积怨,你们居然召回这个魔物,害天下生灵涂炭,白泽,你是疯了不成!"
白泽闻言笑了,抬起他煞白的脸,下巴很尖,笑起来也显刻薄。
"上神的意思,我们若不召回他,他在那个世界就永不会觉醒了么?"
少昊语塞。
"就算他觉醒了,他在那个世界屠戮,也和上神无关对么?上神真是仁慈。"
"白泽!"
"白帝大人鲜少动怒,看来我真是荣幸。"白泽继续笑,孔雀蓝的袍子轻轻摇动,似乎一生从未如此轻松,"其实你知道的,你不必跟我讲那些大道理,我本来就是个祸乱,没有你们这般的菩萨心肠,我只想捅破你们这个天,至于会掉下些什么砸死些谁,我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关心。"
大概因为参详他很久,对他很是了解,少昊的怒气渐渐散了,放弃跟他说教,叹一口气,道:"是,这的确像你会做的事。但你还没告诉我,就算青鸾不是普通的鸟妖,这跟你就是怒魄又有什么关系?"
"我在枕骨城千年,上神每年都来看我,但有一年没能来对么?
"是,那年我旧症复发,突然眼盲了一阵。"
"所以第二年来的时候,上神就有些心焦,没有留意到有一个好奇心很重的鸟妖偷偷跟着你,也穿破了月光族的结界,到了枕骨城。"
略沉默了一阵后,白泽这才轻声说道,因为提到青鸾,先前激发出来的戾气居然不知不觉就消散了个干净。


的确,那个时候青鸾还年少,而怒魄已经很老,在这世上不知存在了多少年。
少昊来看过他的心爱之物后,很快就拔身离开,还年少的青鸾没有跟上,于是就被结界阻隔,留在了枕骨城里。
城里白骨森立,红河漠漠,荒凉又恐怖,青鸾害怕,于是便使出了自己唯一的杀手锏——唱歌。
他害怕的样子很呆,可唱的歌却很是好听,特别到了月夜,他的情绪高昂,那歌声缭绕,似乎真能把月光拽下来陪他。
在这歌声里,怒魄不言不语,却好像体味了另一种人生。
不流血,不斗勇,不好胜,一种风花雪月百无聊赖毫无价值的人生。
而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喜欢。
不止喜欢那些歌,还喜欢眼前这个化鸟形之后就会拿唾沫洗脸的恶心的鸟妖。
因为枕骨城里可吃的东西很少,这个恶心的鸟妖越来越瘦,他竟开始觉得心疼。
所以到了第二年冬至前夜,青鸾来跟他道别,他犹豫了许久,这才开了口。
"我不想你走。"
听到一把狰狞的剑突然发出人声,青鸾的胆险些被吓破,跌跌撞撞压坏了好多月光族先人的骸骨。
"我是这把剑的剑灵,被主人永世封印在这里,你只需再多陪我一阵,唱歌给我听,我就能化成人形,离开这里了。"
这个借口也编得极好。
呆笨的青鸾竟然信了,犹豫一晚,就答应了他。
第二年,少昊将来的日子,青鸾又来跟他道别,他又搬出这个借口,青鸾居然又信了。
一年之后又是一年。
一直到了第八年,青鸾为了早日离开这里,日日不歇唱歌,有一日又吐唾沫洗脸,居然吐出半口血来,怒魄这才觉得够了。
作为上古神器,他早就能够化形,但他起先不屑,后来又开始觉得没有必要。
只要他戾气还在,那些争他夺他的神魔们就会认得,就算他化作人形,也不得安歇。
如果要化成人形,那他便要脱胎换骨,否则还不如留在这枕骨城。
而这脱胎换骨,只用了八年,青鸾竟做到了。
万千年来,饮万千人血,深入骨脉的血戾之气,只用八年,这个鸟妖竟然就几乎洗涤干净了。
怒魄化作人形,样子竟这般文弱,和青鸾离开了枕骨城,又过了许多年,这才在人世现行。
一个毫无来由,苍白文弱的神兽,自此在三界行走,自称白泽。

"只用了八年,他就把我变成了白泽,连上神的法眼也没能看穿,怎样,白帝大人还觉得他只是个□□的鸟妖么?"
在西华殿,白泽问得低声,但少昊的心却在翻滚。
"怎样,白帝大人,请问我可以去死了么?"见少昊久久无语,白泽又追了一句。
"为了什么,你就一定要死?"
"当日为了躲避风头,我藏进深山,和青鸾快活逍遥了一阵,居然不知道貔貅太岁出世,害月光一族灭族,月光王惨死。如今我还化作剑形,由他握着,和貔貅真正一战,也算还了他月光族的情。我便再没牵挂。"
"在这世上,就再没什么理由,值得你活着?"
"什么理由?"白泽嗤了一声,惨白色的脸对牢少昊,上面写满怨毒,缓声道:"无论有没有,这理由都从来不是,也决计不会是白帝大人你!"


从来不是,也决计不会是你。
似乎这话,少昊不是第一次听见。
似乎从来,他都是一厢情愿。
少昊吸了口气,慢慢从玉阶上下来,一步复又一步,消化胸腔里的酸胀。
"你的不死符,是钉在你的元神上面,如果要揭开,会非常非常疼。"站定之后,他看着白泽:"我记得你并不耐疼。"
"我已经准备好了。"
少昊于是不再多话,要白泽趴下身去,脊背朝上,对着自己。
白泽立刻依言趴下,迫不及待的样子。
隔着几层衣衫,他的脊骨仍然突出,一节一节的很是清楚。
"我揭的时候,你会有种错觉,觉得脊骨一节节被人拔出。"少昊将手指搁在他第一节脊骨,低垂着眼:"如果实在耐不住,你可以叫,但尽量不要动。"
地下的白泽点了点头。
少昊于是起势,将指微抬,揭开了他不死符的一个角。
白泽深吸口气,准备才打了一半,立刻就觉得一阵锐痛,觉得所有血肉一起抽缩,而背上那一根骨头则开始被拉扯,生剥活扯,从他血肉里被活活抽离。
抽脊。相对这种酷刑,所有准备都是白费。
白泽身体前扑,五指抓牢地面,发出困兽一般压抑的嘶叫。
少昊的手势停了,虽然万般忍耐,还是忍不住说话:"其实……,你可以不必这样,我们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你没有告诉我怒魄在哪,我也没有答应你替你揭符。"
"白帝大人不要怒魄了?你不怕貔貅太岁找上门来,不怕你西界大乱,也不怕灰飞烟灭?"
少昊无语。
若得一人白首不离,那神位河山又算什么。
若这人对他付诸真心,那漠漠长生又算什么。
他不怕死,不怕失去一切,也不怕灰飞烟灭。只可惜没有人承情,他的付出,永没人想要。
"就算你不要,我也不想活了。不想被你钉在柱上,陪你他妈的长生不老!"
果然,这一次也不例外。
"如果青鸾还在呢?"到底,他还有些不忿。
"他若还在,就还在受苦,怎么?上神还嫌他受的苦不够么?!"
少昊没有争辩。
所有人都以为,长生不老这种事对他白帝少昊而言,就像是抬个手给个果子一样容易。
白泽身上的长生符,是他滴心头之血,足足攒了十年,这才攒足画的。这符在白泽身上,却和他相连,时日更替,白泽衰竭,以及他每一次寻死耗伤元气,都需要他消耗元神来补。
这样的符,他自然不会去给青鸾。
就算是神,他也心胸有限,没有这样的慈悲。
"怎么,白帝大人没话可说了?"
少昊没再说话,的确无话可说,只是聚集力气,一寸寸去揭那道不死符。
白泽不知是怎么,却是不再叫了,不发一声,只将十指抠住地面,将西华殿坚硬的地砖生生抠出缝来,额头上冷汗淋淋,和着他指甲上的血,一起渗入砖缝当中。
"他就这样好,值得你为他生,为他死?"少昊低声,一只手止不住颤抖。
"值得。"
"为他曾为我唱了八年的曲,非亲非故,却饿着肚子唱到呕血。"
"为他总哄我欢喜,冬天给我暖脚,夏天给我打扇赶蚊子,一年年一日日,一直如此。"
"为他陪我三千年,得过百病,骨都已经成石,却还哄我开心,瞒着我,还替我暖脚,替我打扇,替我铰指甲,给我唱曲,为我渡魂!"
"他只是个低贱的鸟妖,但给我却是真心,对我千百种慈悲,比你这虚伪的上神高贵百倍!"
到了最后,符已揭去大半,白泽痛不可当,所以这声尾音极高,似一把带钩的箭,狠狠扫过少昊脸面。
少昊没有分辨,只是垂了头,鼻孔里潮热,坠下一滴鼻血。
很重很大的一滴,落在白泽脊背,但白泽没有发觉。
这符由他心血绘成,耗他元神,和他相通,所以被生揭的时候,受痛的并不止白泽一个。
对于感情,他的付出也从来都不吝啬。
可是他也不想争辩。
既然别人弃若敝履,那又何必捧着颗心哀哀来给他看?
"马上就好。"所以到最后他只是淡淡,将指扬起,屏息,使了最后一分力。
心血绘成的不死之符,从血肉里面剥离,到最后现在他眼前,却是几近透明,在两指间迎风,转瞬就化为灰烬。
飞灰进了眼,但他没有流泪。
他有宿疾,这时候看他元神大耗,便果然来犯。
头疼渐渐歇了,他的眼前开始变黯,一瞬天黑。
在窸窣声中,他听见虚弱的白泽艰难起身,不知扶了什么东西,渐渐站直。
"白帝少昊,眼盲骨枯,被群鸦啄尽血肉而死。"之后,他又听见白泽说话,声音里藏着怨恨快活:"启禀上神,我虽然最近灵力折损,没能看清您的大限,但看见了您的结局。您西界之主的尊位,不是永没穷尽。"
"很好。"
许久之后,白泽求仁得仁,已经远到千里开外,他这才听见自己开了口,声音冷淡,在空寂的西华殿里轻轻回转。

第五十五章

天还尽黑着,那绪在短促的梦里突然一惊,便醒了。
梦里还是孤城一座,还是石碑一块。
不同的是,他将碑上那"怒魄"二字瞧得清清楚楚。
之后,梦里白泽现身,莫名向他道了声:"我回来了……"
那绪睁着眼睛,看着头顶那一轮亮得诡谲的月亮。
沙漠里的夜很凉,而他住着的这间土坯房子屋顶破了个大洞,正往里呼呼灌着冷风。
很冷,尤其再没有那个无耻的莫涯厮磨着暖床。
莫涯都已经被太岁吞噬,这月却还这样皎洁,仿佛一如既往温柔慈悲。
所以那绪寻到这里,以为还有转机。
可惜,依旧是人去楼空,惨败景象。
那绪猛吸一口气,发现自己渐渐心绪难平,无数不甘在胸腔里激荡,居然让他生出了一种噬血的冲动。
再然后,他就莫名觉得这股杀气在和谁应和,似乎有个谁和他心意相通,愿意追他随他,去屠城掠地。
那绪转头,心里已经有种莫名的预感。
故人终要重逢。
果然,月下静夜,在离门不足三尺的地方,有一把无鞘剑立着,玄黑色,刃口也并不光亮,看着毫不起眼。
那绪起了身,慢慢走过去,将右掌展开,轻轻握住了剑柄。
剑身轻轻鸣动,那绪低头,隐约觉得一阵长风穿发而过。
横剑在手,万佛退散,鲜血顺着剑身逆流下来,漫过虎口,他进一步,全天下都得后退。
他是月光王,狷狂噬血,手握怒魄,又有哪一刻怕过谁来?
"莫涯。"那绪起身,念着这名字,将眼投向头顶月亮,于那一刻,十世修为尽皆化为乌有。


昆仑山削立长空,却危在旦夕。
山川点点的红焰如萤,在风中飘荡。
诞用他的长耳朵,抛出第四万零四块山石,它嘴里还不住叫喊:"他们撤退啦,我们胜利在望!"
所有人都知道他平生最爱说假话,可是谁都没力气也不愿意去点穿。
这一次攻击,轰烈渡过。
高守与谛听心力交瘁,也许真的受不住了。
困乏至极的谛听不知哪里摸出个骰子,他对高守笑道:"我们来开赌,谁赢下一次的攻击谁去挡。"
高守黏在剑刃上血渍肉屑,点头同意。
两人说定,谛听先来,开的是五点。他笑眯眯地将骰子交给高守:"该你了。"
骰子脱手,滚动,由快到慢。
骰子还未停下,乌云遮天。
骰子落定,清清楚楚是个"六",而谛听已先一步冲上云霄,似一支明亮的流星逆划上天。
黑云里羽人俯冲直下,猖狂跋扈。
"谛听不许赖皮!"高守大吼。
谛听扭头,向高守扮鬼脸,于天上用他的灵力结界!
清白灵气和黑色妖雾对峙,互不相让。
高守正怅然无措时,蜿蜒的河水徒然翻腾起来。
千万只黑黝黝的妖蛭从水路躲过结界,从脱水而出,似潮澎湃凶杀过来。
高守抖擞精神,举起剑,一面领头冲向蛭潮,一面欢笑道:"回头同你算账!"
黑风恶浪,厮杀正酣,一片金光豪迈降临,与谛听的灵气凝成在一起。
一刹那,耀目的光彩将羽人打散。
天空传来亦庄亦谐的声音:"喂喂喂,我也要投骰子。不过,事先声明,我坐庄。"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驾到。
鬼兵参战!
昆仑山净化。


魔神开战,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终是杀戮难止,人间难逃凄苦——

衍云寺。
整个寺庙之上浮动亮光,这亮光冉冉护住宝刹,犹如明灯挂山涧,让人间依旧衔含希望。
这希望,对敌魔恶妖而言,如鲠在喉。
寒风呜咽。
殿前诵经声绵绵无尽,咒力荡漾,保护着整个寺庙避难的灾民。
菩萨慈颜,金刚瞠目。
妖魔戾气掀天,死命撞门。
那言把那嗔叫到屋里,将半只白馒头放进小师弟的手里,好言叮嘱:"如果门破了,全寺僧众自会抵挡,你不必理会,记得带着那些施主一起逃走,知道吗?"
"大师兄……"
"不用担心,待驱魔成功后,自然会随后追上你们。"
那嗔听着他的欺哄,垂下头,默不作声。
那言摸摸那嗔的小光头,又道:"记得多带着符……外头不安全,一定记得不要贪睡。"
说着话,那言只觉视线开始模糊,他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你去收拾下行李吧。"
擦擦眼泪,小胖子开始收拾行装。
一边收拾,那嗔一边抽泣:"师哥,你……你在哪里?快点回来啊……"
如此哭着收拾着,一本《白泽图》赫然映入他的眼帘……

不久,寺门大破。
有个胖胖的光头小沙弥在混乱里,爬上衍云寺屋顶的最高处。
妖风猛烈,吹得他脸两边坠坠的小肥肉晃颤。
他昂首挺胸,大口啃完半只冷馒头,然后翻开《白泽图》朗朗而读!
嘴角还留着馒头渣的那嗔,面对飒飒的妖风,如此超尘拔俗。
去你的千年妖魔鬼怪。
戾气被横扫出门!
人间夺回一寺净土。

烽火天地,山川虽披银装,却依旧沉沉死气。
千里冰封,何时春来?
阴暗里,那绪一身白衣,素雅清明。
一支魔军拦住他的去路,而他们正是那绪当年用咒困住葛天氏和绸。
绸王站在队伍的最前端,衣冠枭獍地向那绪打招呼:"那绪大师好啊,你没想到我们会被太岁放出来吧?"
"确实没想过这些琐事。"
"你说话真是含蓄。算了,不深究了。我们现在见面算不算冤家路窄?我们是不是应该仇人来个见面分外眼红?"
那绪道:"仇人?抱歉,你们谈不上是我的仇人。我在找椴会和……莫涯。如果你们能告诉我,他们在哪里,那是最好。如果你们感激他们释放的恩情,不肯说,我也不勉强,但烦
让开道路,别挡我的去路。"
这时,葛天族主耐不住藐视道:"你不是战神月光王转世?请拿出点'挡我者死'气概来好不好?"
"我不想耗损体力。"他心头明明白白,自己的目标是椴会,绝对不是他们。
"对不住,我们就是来劫杀你的!"绸王道。
对方是战神月光王,上千打一,一点都不过分。
北风呼啸。
千魔步步压近,全全凶神恶煞。那绪只轻轻道了一句:"我佛慈悲。"
怒魄划开手心,血珠落下。
一滴接一滴,不紧不慢,不多不少,一共七七四十九滴堕落尘土。
命悬一刻,天剧暗,那绪成为唯一的亮点,奇亮。
瞬间风不动,一切皆似被冰封。
"天命咒……,"那绪徐徐道,"伏!"
光芒开炸,照亮天际,将张牙舞爪的魔军弹开数丈,尔后,画面被光分割成两段。
那绪这边,纹丝不动,安详平静。
魔军那头则开始扭曲变形,颤栗不已。接着,再扭曲,再变形,扭曲变形到极点,最后幻成一道强烈的黑风,被光包裹,吞尽,消失。
山川顷刻净化,光芒归元入体,全部归元纳入那绪体内!
须臾,只剩下依旧素雅的那绪,和已经瘫软在地的绸王。绸王已经显老,长发凌乱花白,老态龙钟。
那绪将落在怒魄上的冰屑雪沫,拂去拭干,继续向前,目光坚定。
路过狼狈不堪的绸王身边时,他停了停,道:"留下你,只是因为你阿雅唯一的血亲。"
绸王依旧呆如木鸡,他这一生忘不了刚刚一幕。
不会看错——
没有魔的杀戮,没有佛的超度,那绪只在一盏茶的时间,就上千的魔军收成自己式神。
这种降服,没有使那绪蜕变成魔,也没有被净化吞噬,反而使得神佛、妖魔之所有气焰在那绪体内都达到了一种平衡,最佳的平衡!
天生战神,巅峰重生。
月光王,那绪。

三界传说,月光王手握怒魄,踏月重生了。
战神之名果然并非虚负,很快,椴会手下的那些小妖们便来通报,添油加醋一番,描述那绪是怎样骁勇,他们是怎样拼死抵挡,又是怎样一路血流成河。
那一刻,太岁的神情有些复杂,墨蓝色的眼眸朝着月亮,目光微微闪动。
而后他便又缠上了椴会,在山巅月下,两人毫无廉耻,野兽一样厮滚。
"你还喜欢他。"冲撞的间隙,椴会低吼。
"我还喜欢他。"太岁喃喃,似乎梦呓。
是啊,他还喜欢他,有两颗心的月光王,挖一颗心说永远爱他,又挖一颗心说永不原谅。
他一直喜欢他。
可是那又如何,月光族已经没落,作为这世上最后一只太岁,他不能依靠喜欢两个字活下去,喜欢这种执念,不会让他变得更强。
"可是他妨碍了我。"于是他又轻轻,打开身体,揽住椴会腰身,要他切得更深。
椴会再不言语,只疯了一般在他身体进出,做得癫狂了,就咬住他肩,咬进去,尝他的血。
快感迭次上升,一次比一次强劲,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下流腌臜,欲/望横流。
他似乎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倔强的莫涯已经不在,余下只是太岁,那个和他一般为了更强可以手刃一切的下流坯子。
可是他不快活。
莫涯已经不在,再不会瞪着一双血眼,恨他,就像当初爱他一样那么灼烈。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椴会觉得自己疯了,低吼着将太岁推到崖边,汁液横流地干他,似乎想要将他凌迟。
如果将他割成千百万片,莫涯可会醒来?
在这虚空而可笑的假设中,椴会高潮了,白色浊液射了出来,涌出太岁身体,和快感一起坠落悬崖。
而太岁大半身体挂在悬崖之外,依稀也生出幻觉,看见月光王拖着剑,捧了一颗心,鲜血淋漓向自己走来。
"很可惜,你妨碍了我,所以我不会介意再杀你一次。"
他喃喃,于这幻觉里生出绝命的快感,后庭收缩,居然也达到了高/潮。
两股咸湿的浊液坠到一处,长风横吹,多么完美的一次苟 /合。

第五十六章

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这对魔物,饮他们的血,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找回他的莫涯。
不知第多少次,那绪在梦里自己跟自己这么说。
这一夜他睡得比较久,醒来时发现怒魄已不在自己怀里,而是斜靠在自己脚下。
一个瞎子蹲在他跟前,用空洞的眼对着他,模样非常渴切。
"我叫观。"瞎子过来扯他的衣袖,摸索着找到那把怒魄,塞到他手心,"你睡醒了是吧?拿上你的剑,我们走。"
"去哪里?"
"城中荷花池。"观的脸因为兴奋而一片潮红:"不是你要和人对杀,喊我去唱渡魂曲的吗?你放心,曲我已经练了许多许多遍,只要用上青鸾的声音碎片,我……一定能和他唱得一样!"


城中荷花池,因为是冬天,显得说不出的凌乱凄凉。
太岁散开头发,大冬天的,去捞带着冰碴的池水来洗头。
头发上有血,但不多,涤荡几次也就干净了。
但是千年以前,也是在这个池边,他头发上的血却是又黏又腻,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
敌人的……和他最后族人的血,他蹲在池边,看着池水慢慢泛成暗红,而自己卑微又潦倒的影子倒映在里面,不由心生绝望。
低贱的没有心的太岁,他这样称呼自己,踉跄离开。
约莫一年之后,他又回到这里,身边多了月光王。
夏日的傍晚,蜻蜓低飞,穿梭在粉荷碧叶中间,倒映在池水中的月光王身穿白衣,虽然已经失去怒魄,但顾盼飞扬,依旧不可方物。
可他,却依旧还是低贱的没有心的太岁。
"我只缺一颗心。"当时他喃喃,幽怨着重复:"就只缺一颗心。"
"有没有心,又如何?"月光王的回答听来敷衍而又缺乏诚意。
"起码它会跳。"太岁掩着胸口,"起码上神们将兵器搅进我们胸口,会觉得我们也是一桩活物,而不是一件可以淬炼的法器。"
"他们想要的东西,并不会你有没有心而改变。"
这句是实话,却是句让太岁不高兴的实话,所以他不再理他,一个人站在池边,低着头,肩膀却倔强地绷着,软绸衣服被风拂动,哗啦啦拍打他僵硬的背影。
在这期间,月光王一直靠着一棵柳树,气定神闲的模样。
倔强了一阵的太岁慢慢转过身,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树下,两只手横抱在胸前,眼睛半眯。
"你喜欢我吗?"看着太岁他问。
"喜欢。"
"你不喜欢我,你之所以和我在一起,只因为我背了个战神的虚名,可以暂保你的安全。"
…………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你没有心,所以心里自然不会有我。"
太岁摒住了呼吸,虽然寄人篱下,但这时也有了怒气。
而月光王就在这时伸出了手来,摊开手掌,里面有一颗微微抽动的心。
夜下一朵荷花开放,他就这样将心给了他,并不郑重,吊儿郎当,就好像给的只是一颗毛桃。

"我素来不是君子,所以给了你这颗心,你就欠我,从今往后,再不许看别人一眼。"

时至今日,太岁仍记得他这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以及每一个停顿里佯装的不以为意。
就算血洗之后,他们都已变了模样,这段记忆还是不乏美好。
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才会选择这里,原地点原人物,让这记忆定格,用转世后他的血,做一个最完美的装裱。
虽然,很可惜这里还是冬天。
虽然,那个控制欲很强的貔貅如今已成了他甩不掉的累赘。
"他来了。"
等把头发上的水拧干又拢上去之后,太岁听到椴会打着哈欠说话。
太岁微踮了脚,远远看到那绪拿了一把长剑,身后跟着一个磕磕绊绊的瞎子,正疾步向这里走来。
仗剑而行,虽然那绪和尚还褪不掉那点迂腐,但起码有了月光王三分的英气。
太岁折了一枝枯荷,在唇间轻轻衔着。

那绪让观避开,自己走近,举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宿敌。
"你来了。"太岁向那绪颔首。
那绪没有答话,在他眼前这魔物,陌生又熟悉。眼神、心情复杂。然而,随着他缓缓地走近,神色也随之慢慢回归冷静。
最后,他停步。双方距离十步开外。
椴会拉太岁一同展开防守的架势后,他高高扬起嘴角,向那绪挑衅道:"看到吗,我们两个在一起很完美。"
配合得的确天衣无缝。
这话如一根毒刺,刺了一记那绪。痛心入骨,然后麻木。
月光冰冷。
那绪将目光投向太岁:"其实,我还有话对莫涯说。"
椴会心一颤。
"他不会回来了。"太岁皮笑肉不笑地答。
椴会心又是一颤。
"那么,祝我家莫涯安康。"那绪言毕,已然出剑,手中的怒魄在月下折射出冷光。
光,含着隐隐冰蓝色妖冶。
剑,带着笔墨难书的霸气。
滚滚杀意磅礴,恨意扑面来袭。
而受了刺激的椴会一把推开太岁,决然道:"我来!"
太岁冷笑:"没我你行吗?"
椴会发指眦裂,抽出沉疴:"今天,他对手的必须是我!"
沉疴与怒魄,相遇,如流星闪过。
呜咽的夜风中,沉疴怒魄共鸣。
青鸾与白泽,以此方式相遇。
下一刻,沉疴哗然粉碎,剑气拖动碎片全都迸射。
粼粼碎末碰到怒魄,沿剑身悄然滑落,轻如羽,形如泪,蜿蜒成痕。
怒魄微震,追寻沉疴碎沫龟裂。
那绪小退半步,手心燃起净白的业火,业火如藤蔓在怒魄剑身蜿蜒,护住怒魄,吐焰。
椴会一愣,而后大笑,趴地化出兽形——貔貅。同时,小池水迅速结冰,黑冰。冰又迅速反复碎裂,堆砌砌成一座冰塔。
椴会裂嘴露出森白的犬牙。
冰塔倾斜,全然倾斜,盘旋成漩涡倒向貔貅,与椴会完好拼接,成了冰剑之尾,浑然一体。
太岁叼着枯荷,仍旧袖手旁观。他暗自衡量,谁死能让他最开心。
那绪与椴会的对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黑色的冰,白色的火在风里,浮光掠影来回交错流动。
突然,风停滞。
太岁仰头观望。躲在角落的观,侧耳倾听。
胜负已定。
椴会与那绪都在半空中停下。
椴会看见他的尾洞穿了那绪肩胛,他大笑,咳出血的大笑。然后,他低头,看见怒魄贯穿了他的身体。
冰融化成水,热血冰水汩汩如瀑,怒魄乃上古神器,被他洞穿要害,椴会灵力顿时如轻烟四散。
千古神兽,很快便将成为肉身凡胎。
那绪以剑撑地,勉强站直身,伤口血缠着业火,袅袅蒸腾升空。

眼前的战斗暂时落幕。
太岁走到他们两者正中间,吐了口中枯荷,拧笑道:"猜猜看,谁先死呢?"
太岁一脚碾碎枯荷,向一边扑去。
怒魄剑尖上映出冷月,寒芒凝成一点。

千里之外。
羽人山,骤然轻微一震,扬砂走石。
一粒小石子,滚动,落地,弹起,再落地,又弹起。
随着一落一弹,山震动越来越厉害。
片刻,地动山摇,月光都跟着撼动着。
眨眼间,献明的骨骸振翅飞起,连带整座山被它拔地而起,冉冉升空。
这只庞大惊人骨鸟,扇动骨翅抖落多余的沙石,一路这么地疾风迅雷飞去。

太岁趾高气扬地按住椴会,舌舔椴会的耳垂,低语道:"我知道你动着歪脑筋想莫涯回来,上辈子你不靠谱,这辈子你还是不靠谱。不过,我还是念你我贪欢之情,放心,你死后我会努力你报仇的!"说着,他转而吻住椴会,反复挑弄吮吸,手无声无息爪入椴会的骨肉中,引出貔貅所有灵力,贪婪吸食掉精髓。
椴会在痛苦中恢复人形,而太岁进一步蜕变。
灵力大增后,太岁情深义重地望向那绪。
浴血的和尚英气又重了,瞧得他心潮亢奋,兴奋得直想把他撕碎,分分寸寸地破坏掉。
心头极度兴奋,灵力餍足,却令他身体略显疲态困顿。
而巅峰状态的那绪,真是动人。
蹂躏,还是不蹂躏?
太岁舔唇深思。
他慢步走到那绪跟前,捧起他的脸,莞尔:"那绪,失去一半觉魂的你,现在能将神魔之力发挥到极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毕竟你是凡人,等你越来越老,灵力牵制不住你的魔力。你若不肯入魔,你的身体就会被孤魂饿鬼撕毁分吃掉。不如……"太岁相当轻柔地擦拭那绪嘴角的血渍。
那绪笑得有些吃力:"不如,把另一半的觉魂也给你,对不对?"
太岁闻言,故作委屈:"你不知道吧,太岁天生容器,我可以帮你收拾了体内多余的凶灵。我们自给自足,联手好不好?"
可惜,那绪摇头:"不好。"
"你为何不像椴会一样,表面与我欢好,伺机等莫涯苏醒呢?"太岁手掐住那绪。方才他说的确实是假话,但是真说出来,确实让太岁心念一动。
那绪还是摇头:"你不是他。"
这短短一句,让太岁杀意卷土重来。
这时,空中骨感无敌的献明鸟杀到,俯冲直下,迫使不明真相的太岁不得不退开。
而骨鸟再次义无反顾地背负起受伤的那绪,缓缓而起。
天光渐亮,地上投下献明白骨的影,斑驳巨大。
那绪业火又燃。
太岁弯腰,将所有灵力淬于指尖。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战即将开始那刻,太岁欺身向前,指尖灵力释放,所指却不是那绪,而是那绪掌间所握的怒魄。
方才与沉疴相遇,因为有所避让,怒魄剑身已有裂纹。
而太岁要做的,就是聚集所有力量,从这个细小的裂缝投射进去,毁了怒魄。
"后会有期。"
弹指瞬间,太岁看向上空凛然欲扑的献明鸟,审时度势,借力一荡,收身遁去。

  第五十七章

  出太阳了,冬末初春正午的太阳,抬头看去,依旧那么刺眼。
  灵力已经散尽的椴会斜躺在地上,似乎连动一动都难。
  上古神兽如今成了肉身凡胎,甚至都不再需要怒魄,只需要那绪捏住他的咽喉,再念几句破魂咒,他就会从此灰飞烟灭。
  怒魄剑身的裂纹开始从中间扩散,所过之处,发出淡淡烧灼味道。
  "佛祖肯定说过,要你不杀不能抵抗的废人。"椴会仰着脖子,悠悠看着那绪。
  "我已尽破十诫,来日佛祖惩罚,我尽领就是!"
  "如果佛祖给你的惩罚,是你再也找不回你的莫涯呢?"
  那绪向前,步子凌乱,但不为所动,将怒魄一分分刺进他胸膛去。
  "我还欠他一个真相。"
  过片刻,他又幽幽道。
  "你欠他良多!"
  "你会补偿他是不是?"椴会轻蔑:"和尚,有些裂痕伤在深处,你抹再多泥灰,也修补不了。"
  那绪开始犹豫。
  椴会这时身体上挺,迎怒魄而去,剑身刺透他的后背,而他也集聚最后的灵力,右手化作兽型,利爪刺进那绪胸膛。
  "《春抄》!"
  就在两人僵持的片刻,刺进椴会身体的怒魄忽然化作黑烟,落地幻为人形,张口便喊了这两个字。
  那绪错身,从垂死挣扎的椴会爪下挣脱,好不容易才认出地下那赤身裸体的竟是白泽。
  "和尚若念破魂咒,你会死得万般痛苦,说出那个秘密,我便赏你,让你一起用春抄渡魂!"
  在地上艰难喘息之后,白泽却并不理会那绪,只低着头,一边咳嗽一边跟椴会说话。
  远远站在树下的观得到讯息,心绪难平,连忙清了清嗓子。
  "《春抄》?"椴会这时却好似吃了闷头一棍,反应有些迟缓:"你说的是你家相好,青鸾的春抄?"
  "没错,而且用的是青鸾声音碎片,由他亲自来唱。"
  "神曲春抄,传说能渡春风。驱恶灵,渡魂魄,使万物苏醒,包括沉睡的魂灵!"椴会看向那绪,虽受重创,但声线却节节拔高。
  那绪的反射弧这次不长了,立刻就明白他话里所指。
  "他还能回来。"依稀里椴会轻声,情绪不明。
  那绪立刻转向白泽,向他双眼求证。
  白泽还不看他,显是心虚,只将手掩唇,一口一口呕出血来。
  "我知道,那是青鸾留给你的。"那绪蹲身,看着他,显然已经大体明白状况:"我只问你,除了春抄,这世上,还有没有能让他醒来的东西?"
  "我不是你。"被他盯得久了,白泽也终于熬受不住,抬起头来,"我素来小气,而且一点没有善心。"
  那绪便不说话,看着他,愁肠百结。
  "我用十世善果,换你和青鸾下世结缘,你知道,我从不打诳语。"
  "你前世罪孽深重,舍了这十世善果,你便连畜生道也……和尚,他没有那么好!"
  "我再没什么可以给你。"
  那绪又加一句,逆着光,用尽气力看他。
  白泽微怔。
  我再没什么给你。
  当日青鸾现出原形,将那声音碎片给他时,依稀也似这么说过。
  "和尚。"他有点唏嘘,"我也试过,虽然我没看到你们的未来,但我能感觉,你们……"
  "无论未来如何,和尚已经执妄,已经不能放下。"
  白泽没再言语。
  什么是春?
  青鸾说,是万般苏醒,是不猜不忌,是不离不弃,是辗转千里,终究有你。
  如果青鸾在生,也会愿意将这最后一曲春抄唱给这对痴人来听。
  在这世上,他最不能拂的,就是青鸾之意。
  "十世善果,换我和青鸾下世结缘,和尚,你记得你说过的话。"
  终于,他给任性狭隘的自己找了个慷慨的理由。
  "还有,了结这厮,你我联手,从无空回。上辈子你败给他,只是因为老子不在!"
  那绪点头。
  白泽于是起了身,虽然倍感吃力,但还是逆着光慢慢走了开去。
  一路景物空蒙,在垂死之际,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觉得冷。
  在不远处,青鸾的模样不很真切。
  何谓是春,无非是求仁得仁,披肝沥胆无所不用其极,最后站在他的对面。
  有没有渡魂曲,他都已经到了目的地。
  白泽一哂,到这时终于不再介意,洋洒着迈开长腿,用青鸾最熟悉的姿势朝他走去。
  "你既然愿意为了他,放弃春抄渡魂。那又何苦还死守那点真相,留他终生遗憾?"
  待白泽走后,那绪重又看向椴会。
  椴会垂头,冥顽不灵。
  所谓真相,便和普天下所有被解开的疮疤一样,面目狰狞不堪。
  他是被半边俏小□姐姐带大的小混混,一无是处。
  而莫涯家,是根基深厚的医学世家,大富大贵。
  两家人结缘时,这世上还没有莫涯。
  那一天他跟朋友出去,吸了K粉,精神很是亢奋,回屋看见她姐姐回来,手里拿着一份器官捐赠同意书。
  莫涯的那个妈患有肾衰,且是熊猫血,所以出价两百万,买她姐姐一个左肾。
  "两百万……"姐姐拿着那张纸,浑身颤抖:"两百万!只要你不再吸粉,我们可以拿这笔钱回徐州,给妈修个大坟,然后搞个小超市,两人安安心心过完下半辈子!"
  他是个混混,而且吸粉,但那是他的姐姐,那个从小带他出来,为了他敢一口掉人家耳朵的姐姐。
  第二天,他就拿着那张同意书,当着莫涯他爹的面,撕了个粉碎。
  同意书不止一份,且有法律效力,但莫涯的那个爹却好像仁善,没有追究,甚至在两个月后,把那二百万的首款还是打进了他姐户头。
  "她不喜欢我勉强别人,所以我不再要你的肾。我只希望你能代她生下我们的孩子,价钱还是两百万,她已时日无多,我希望你能完成她这最后的心愿。"
  当时当日,那个坐着宾利的男人在他姐跟前下跪,说的是这样动情,而且条件优渥,让人再也无法拒绝。
  于是,那个属于别人的受精卵就这样进了他姐的肚皮,一天天把他姐肚皮撑大。
  闲来没事的时候,他还常摸他姐的肚皮,把耳朵凑上去,听那小子在里面翻腾。
  那个时候,他们相处甚是愉快。
  九个月后,姐姐剖腹产,生下了那个孩子。人家把孩子抱走,余款立刻入了姐姐户头,两百万,毫厘不少。
  作为代孕,这已是天价。但他们没有发现这里面的不寻常,只觉得生个孩子,姐姐住院未免太久,而出院后,身体恢复得又太慢,和人家生孩子的不能比。
  但到了后来,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按照医生说的,姐姐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到后来竟变得疯魔,天天到人家去,蹲在恢弘别墅的门口,说想要回她的孩子。
  在那期间,姐姐的确做了些出格的事。那家人开始搬家,病弱的女主人受到惊吓,不止一次被120接走。
  这样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姐姐扰民,在第十次被警察带走之后,没有再能出来。
  权威机构出具证明,姐姐患有狂躁型精神疾病,危害公共安全,需要强制留院治疗。
  精神病院的所谓治疗,结果可想而知,在吃尽了苦头和被灌了一大堆药之后,姐姐的精神果然越来越不正常了。
  第六个月他去探望的时候,姐姐已经不说话,不停朝玻璃哈气,然后拿手指在水汽里一道又一道画圈。
  他当时抓狂,强拉着姐姐说要出院,打伤了两个护工一个医生,其中那个医生当场脾脏破裂。
  他被判入狱,坐了三年牢出来,再去精神病院,那边的人却告诉他,姐姐死了。
  没有为什么,死了便是死了,精神病院总有病人自杀,院方深表遗憾。
  那个院长的语气平淡,转身便要秘书带他去领他姐姐的骨灰。
  一个薄皮大芯板的小盒子,稍用力就能戳个窟窿,上面连张照片也没有。
  那里面装的,就是他的姐姐。
  他那在雨夜背着他离家出走,一直背着他护着他,和他连筋连肉,不可分割的姐姐。
  抱着那个匣子,他跪倒在医院门口,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拍他肩膀,等他回头,那人却急速跑开,只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看着像是医院的护工。
  而在他脚边,多了一个油腻腻脏兮兮的牛皮纸袋。
  袋子里面,有这个好心人简短的说明,以及姐姐的遗物。
  一张写满血字的床单,字迹缭乱,前言不搭后语,不断重复同样的语句。
  姐姐在禁闭房时,就是这样割开手腕,蘸血写字,一遍又一遍重复写同样的话,直到身体里所有鲜血流尽。
  还有一张,就是姐姐的死亡鉴定书。
  本来他已经麻木,已经不再哭,只是魔怔了一般,把这两样东西拿出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来来回回地看。
  但就在某刻,他的心神回来了些,再看那张鉴定书时,就发现了那个掩藏已久的秘密。
  死者血液分析正常,左肾缺失,除此外内脏无异常……
  左肾缺失!
  这四个字好似惊雷,一下劈得他从凳上跳了起来。
  再然后,所有的调查就很顺风顺水了。
  那家的夫人显然已经痊愈,后来甚至还自己生了个孩子。而她得到肾源移植的日子,就在姐姐剖腹产的第二天。
  毫无疑问,那一天姐姐剖腹,从身体里面被拿出来的,绝不止一个孩子。
  他疯了,跑去大闹,几番交涉之后,狗血剧集里必不可少的角色——律师出场了。
  律师没穿西装,面目也不可憎,见到他先叹一口气,拿一份文件给他。
  那是有他姐姐签名的器官捐赠同意书,很显然是复印件。
  "他们都是骗子,我姐姐不是自愿捐赠!"他第二次将那同意书撕烂,扔到律师脸上。
  "谁能证明?"律师淡定。
  "我姐姐没有疯!"
  "谁能证明?"
  "他们逼死了我姐姐!"
  "谁能证明?"
  他大怒,扬拳准备揍他,手肘却被那人牢牢握在掌心。
  "五十万。"握着他手肘,那律师从口袋掏出支票:"给你这笔钱,单纯出于同情,在权贵里面,我的委托人不算磊落,但也不是最龌龊。"
  他大吼,目呲欲裂。
  "在拿到律师证前,我曾经在工地扬沙,所以我的力气很大。"那律师继续紧握他的右手,看着他的眼睛:"这段经历使我明白,在这世上,蝼蚁没有话语权。我奉劝你,出自真心,希望你不要成为第二个你姐。"
  他收下了那张支票,也找到了那家人的住处,于是便裹着衣服,疯汉一样蹲在他家门口。
  那时梅雨,雨一直缠绵地下,慢慢将他从外到里凉透。
  过了一会,有个男娃推门出来,手里拿着一把伞,还有一张钞票。
  男娃惊人的漂亮,眼眸纯净,黑到发蓝。
  那个时候,他还不叫莫涯。
  "妈妈喊我过来,给你这些,叫你小心冻病了。"用童稚的声音他说。
  他妈妈在窗户后面,眉目和气,朝他微微点头。
  她不知道,很显然,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命是用什么换来,所以眉眼这样坦荡,一点没有戾气。
  他和自己的亲人活得这样血泪,她却什么都不知道,站在窗户后面,满心欢喜看着自己的孩子对陌生人行善。
  这一次,他没有发狂,也没有哭,而是静默着收下了那把伞和钱,还说了声谢谢。
  在这世上,蝼蚁没有话语权。
  他起身,告诉自己。
  一个人生出恶念,并自此永不回头,原本就只是一瞬。
  姐姐那封血书,重复最多的一句话,是希望小柟宝宝,还有自己,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所以他拐骗了那孩子,给他起名莫涯,割断他的过去,并在十八岁时送了他一件成人礼物: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
  在莫涯扣动扳机之前,他给那女人打了个电话,告诉了她跟前站着的这个人是谁。
  有点遗憾,他没能看见她的表情。
  从来,他都不觉得她无辜,犯下罪恶却毫不知情,不受良心折磨,她的罪恶才最最深重。
  他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带着姐姐的骨灰,和莫涯一直生活在一起,一家人生活在了一起。
  他报了仇,用最最解气的方式。
  他成为了强者,面无表情,把那些蝼蚁踩死在脚底。
  一切都在掌握,唯一小小的意外,就是他爱上了莫涯。
  这便是真相。
  那边和尚威逼央求,希望他说出的真相。
  "说出来,我便能活么?"他抬头,看着那绪。
  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死定了,差别无非死法如何,难不难过。
  于是他该把那可悲可怜的真相说出来?告诉莫涯,原来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他的恨,也是不无理由。
  再然后呢?
  他死了,灰飞烟灭。第一年,莫涯仍会恨他。第二年,他想起原委,不禁唏嘘。到第三年,爱恨淡了,他终于释怀,偶尔想起他,不过就是转一下头,叹一口气。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无论活着死了,最最起码,他可以成为他心上拔不掉的一根刺。
  "找他回来,让他继续恨我,活多久,便恨多久。"
  他拿定主意,无需那绪动手,自己伸出手去,握住心脏,一下发力,将心脏捏得粉碎。
  最迅速的死法,秘密将永久埋葬。
  从来他都不后悔,决定了的事,便永不回头。
  天地玄黄,阳光正烈,他抬起头,右眼依旧畏光,迎着风,流下最后一行长泪。

  第五十八章

  太岁遁走,消化自椴会处得来的灵力,继而纠结余部,大开杀戒。
  少昊亲自领兵与他对决,在水岸厮杀,三天三夜,血染沧澜,太岁余部几乎被剿杀殆尽,但太岁毫发无损,在少昊心口按下一掌,而后突破重围,洋洒而去。
  西界上神们对外宣称,此役大捷。
  但下界妖魔们无不振奋,蠢蠢欲动。
  低贱的没有心的太岁,只配给上神们淬炼法器的太岁,居然也能够逆天,打伤西界最尊贵的白帝少昊,伤上神无数,而后全身而退。
  上神们的权威,看来已并非不能撼动不可挑战,这消息让三界暗潮汹涌。
  从古以来,任何地方,都不缺乏叛逆之众,缺的只是决心和号召。
  而显然,太岁只需登高一呼,就能成为这个决心和号召。
  少昊在西华殿养伤,不时有人觐见,上神们忧心忡忡,来去无非一句:必须立杀太岁!
  被叨扰了几天之后,少昊这才得空,勉强睡了一觉。
  觉很浅,很快他就开始做梦,依稀看见自己双目已瞎,弓着身,在拉一块巨石。
  那是一条好像没有尽头的路,路旁坐着一个人,穿孔雀蓝的袍子,手里拿着酒壶,醉得歪歪斜斜。
  "敬白帝大人。"端着酒杯,他笑得是这样畅意欢快。
  少昊觉得胸闷,一阵呛咳,旋即便醒了。
  这便是他白泽想要的。
  天下大乱,群魔乱舞,所有规条都被打破。作为附赠,最好是尊贵的白帝大人折进烂泥塘里,被人踩着脸面而过。
  求仁得仁,他现在,该是去见青鸾了吧。
  只可惜,命批上他们再也无缘。
  虽然自己并没做手脚,但无论如何,少昊都无法抑制自己对这个命批隐隐的快意,掩着胸,不知怎的,咳嗽竟不能停止,一直咳到满面绯红,连双眼都涨出血丝来。
  而那绪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殿来,微微施礼,而后一直静默,等他平过这口气。
  "贫僧为太岁而来。"等那阵绵长的咳嗽结束后,那绪直接切入正题。
  少昊咳嗽虽平,但还不能说话,于是示意他继续。
  "那绪想请白帝大人将这颗魂眼复活。"那绪掏出那枝上上签:"再请各位上神联手,将太岁魂魄逼出莫涯身体。"
  "怎么你以为太岁会这么听话,站在那里,等着我们起阵,将他魂魄震出去?"
  "那绪有一曲春抄,能够唤醒莫涯。"
  少昊略顿了顿,旋即矮下身来,看着那绪双眼,道:"魂魄被逼出后呢?怒魄已毁,它这魂魄已不可灭,很快便能找到新的宿主。我知道莫涯是你所爱,但我等已受重创,不会再耗费元神,去做这舍本逐末之事。"
  言语间极尽克制,但少昊性子淡而刚强,这已经是无有转圜的拒绝。
  "太岁之乱,一切本由我而起。"那绪缓声,"所以那绪会为此事负责。"
  "你如何负责?"
  "魂魄被逼出后,那绪会将他逼进第九重门,将他永远封印。"
  少昊旋即沉默,凝住双眸,深深看他。
  "那绪将挖心为咒,将他永久封印。"那绪迎着他目光,声线坚定。
  "为这魔物,在这一世,你还愿意将两颗心都挖给他?"
  "那绪和他早已缘尽。在这一世,第一颗心,第二颗心……都是挖于莫涯。所以,那绪愿意。"
  那绪淡淡,平静而冲和,将那颗镶有莫涯魂眼的上上签朝少昊递了过去。
  鸳鸯比翼,连理缠枝。
  签批姻缘,上面如是写道。
  那绪伸出食指,略微有些流连,在这八字上轻轻扫过。
  一月之后,天也疯魔,依旧冬景。沙漠中央,月光族天坑所在,黄沙蔽日。
  献明鸟扇动翅膀,虬风激荡,在半空横扫,跟随太岁的小妖们再次溃散,退出百米开外。
  而沙漠之中,这时突然出现了诡异的静谧。
  风止云住,连沙漠一直蒸腾的热气也好似被凝冻。
  一线天光投射下来,细小的沙尘也似被镀了金,缓缓流泻,几经折射,最后照进天坑那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平台。
  第九重门打开了,依照以往经验,会开至多两个时辰。
  在平台正中,太岁右臂微创,跟前站着那绪,而少昊则领着六位上神,站成七星之势,将他团团围住。
  太岁颓肩,右手食指轻轻搁在唇边,笑得恣意而又轻蔑。
  "一众手下败将,今天的新花样,是要将我打进第九重门?"他道,环顾四周,最后看住了那绪,"然后呢,你要再次挖心,诅咒我永不得出?!"
  言犹未落,他已一脚踢起沙尘,而后赴全身之力,向那绪压去。
  一击杀之,而后速退。
  太岁拿定主意,通身气息涌动,血液升温,似在燃烧。
  青鸾的歌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用上青鸾的声音碎片,躲在暗处的观开始吟唱,倾尽全部身心。
  春抄。
  袅袅间天地静寂,这声音柔若无骨,却无处不达,穿越一切缝隙。
  夜尽,但黎明却未到达。
  血涂一地,一个人孤独跋涉,走到时间都成了尘灰,路却永没尽头。
  可为了什么,自己却不肯放弃。
  是什么,在亘古寒冰下脉脉涌动。
  又是谁,在天地那头,白衣皓首,终等他来。
  曲调婉转,不急不慢,似一盏烛火,并不强烈,却慢慢照亮了那人的眉眼。
  一刹那间,春回大地。
  "那绪。"
  莫涯轻声,从长梦之中醒来,伸出手去,似乎穿越万水千山,摸了摸他脸。
  历经万苦,两人终于相聚,虽然只有一首曲子的时间。
  那绪深吸口气,平复心情,拿出了那枝上上签。
  少昊滴心血浇灌的魂眼放在签头,隐隐生光。
  "人的这三只眼,和心脉相系,少不得。"看魂眼没进莫涯额头后,那绪轻声,"你以后要清心寡欲些,毕竟这魂眼受过创。"
  言语很平淡,和平素的他没有什么差别。
  "你试着集中意念,白帝大人会帮你运阵,内外结合,应该能把太岁从你身体里赶出去。"
  再一句,还是很平淡,调子是根直线,所有情绪起伏都被克制。
  说完他就抓住了莫涯的手,不紧不松,十指相扣。
  春抄唱到酽处,青鸾的声音低回婉转,万物萌醒,脉脉绽放。
  莫涯的眼圈莫名有点湿,道:"如果真能赶出去,我们跟高守回他的横山,据说那里地肥,獾子满地窜,山后还有一片杏林,水边芦苇八尺高,适合野合!"
  那绪仍握着他手,低声说了句好。
  "我也不再穷究我的过去,不再犯贱,像文艺片里说的,就活在当下。"
  那绪又说了声好,低头,不敢和他对视。
  "第九重门,你选在这里,是找到法子把太岁再关进去了吗?"
  那绪一顿,抓住他手的五指微微颤动。
  "这个法子是什么?"莫涯勾了头,深深看他。
  一直以来,他都不算聪明,但要看透和尚,却还是绰绰有余。
  那绪答不出来,本来编得再圆满不过的假话,在这时这刻,竟一句也说不出口。
  于是那个答案,就在他的沉默间昭然若揭。
  曲子仍旧在唱,故原风来,恬淡美好。
  就好像他们真的到了横山,摘杏子酿酒,烤獾子肉,醉倒在水边,芦苇荡漾,春风挠着脚心。
  莫涯觉得嘴里发苦。
  "闭嘴!"片刻他道,声音嘶哑,想也不想,便一记掌风朝远处的观拍了过去。
  "不要!"
  那绪脱口而出,毫不思量就闪身,过去接他这一掌。
  掌风回旋,莫涯收势,但这一掌不轻,还是将那绪震开了几步。
  咫尺开外,那绪欲言又止,万般纠结,无从说起。
  "如果这曲子停了,你可能永远不会再醒来。"
  终于,他找到一个还算合适的开头。
  莫涯静默,看着他,鼓励他继续。
  "太岁得到我半个觉魂,变得无比强大,犯下许多罪孽。"
  莫涯神色淡漠,这个理由用来说服他,看来不够。
  "此事归根结底,是由我挖了颗心给他开始,所谓因果偿报,我不能不理。"
  还是不够。
  "椴会已经死了,我亲手结果的他。我没有问到你一直想要的那个真相,但我希望,你能撇下过往,不再被太岁纠缠,不再下油锅,不再被折磨,过些个平常人的普通日子。"
  轻风拂面,曲意绵绵,莫涯有一丝动容。
  "这曲子叫什么?"过一会他问,似乎心绪已平。
  "春抄。"
  "春抄……于是你的意思是,你再挖一颗心,我摆脱了太岁,就可以喝喝小酒唱唱曲,偶尔去妓院嫖个妓,欢欢喜喜迎来我的第二春了么?"
  那绪失语。
  "曲子已经过半,再不运阵就来不及了,请两位少叙些情,以天下苍生为念吧!"
  身后,不知是哪位上神义正严辞。
  莫涯牵起嘴角,霍然转身,看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天尊们。
  "天下苍生?那是个神马东西?!"他道,冷笑,干涸的嘴唇破裂,字字带血,眼眸隐泛金光,渗出一股魔意。
  义正严辞的上神吃过太岁的大亏,不由后退一步。
  那绪这时过来,掌心微凉,轻轻握住他的手。
  火烫遇到冰凉,莫涯顿时醒了。
  风里含霜。
  那绪缓缓吐字:"苍生里有日夜鏖战昆仑的谛听和高大人,有在衍云寺不眠不休坚守的大师兄和那嗔,这苍生尘埃千万,那绪无法全然辜负。"
  最温柔的人往往最执拗,事情看来已经无可转圜。
  莫涯却舍不得放手,也不肯放手。
  连佛祖都答应了这一世他们可以在一起,怎么能放手?
  天地不仁,那光彩灿灿的第九重门,并不能将他们渡往幸福。
  莫涯愣神,看着那扇他曾经不顾一切寻找的门,看了许久。
  大概是愿望太过强烈,突然之间,有道灵光在他脑里一闪。
  "如果我走进这扇门,在里面,醒的会是我还是太岁?"他道,不知为何莫名坚定,朝少昊望了过去。
  "太岁在门内已经近三千年,内里魔劫场伤他内元至深,如果进去,他积重难返,意识定争斗不过你,只要再过一十三年,他的魂魄便会烟消云散。"
  片刻后,少昊作答。
  "也就是说,进去之后,醒的一定是我?"
  少昊颔首,终于抬起他偏灰的眼眸,聚焦在莫涯脸上,道:"是,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如果我自愿进去,并保证绝不出来,和尚岂不是就不用挖心了!"
  "那里是魔劫之场,进去之后,你会日日受万雷穿心之苦。"
  "我活了二十六年,有二十年都在受苦,各种名目各种花式,苦这种东西,受着受着也就惯了。"
  "受了苦,吃了疼,你会翻滚。若开着这扇门,你日日受这样的大苦,不可能不夺门而逃。"
  "我能,我生来下贱,是个自虐狂!"
  "别再听他胡闹。"那绪闻言过来,不再犹豫,捻指便开始催动缚身咒:"我绑住他,白帝大人你快运阵!"
  "好!和尚你绑就是,来日我活着,一定活够一十三年,下油锅万人骑,没雷我去找,天天劈,劈够十三年,一天都不带少!"
  那绪顿住,那咒抽了个丝,轻飘飘随风跌落。
  "这门是我打开,如果需要你再挖颗心,将门关上,和尚,你以为我可还有理由原谅我自己?"
  那厢莫涯怆然。
  "我不喜欢说肉麻话。"他道,看着那绪,"但是和尚,我想你知道,下油锅穿心雷,这些并不是万劫不复。"
  "失去你,才是万劫不复。"
  在最荒凉无常的大漠,最温柔绵和的曲子里,这话由向来最没有正形的莫涯说出来,别有一番滋味。
  那绪直立,感觉无法自持,终是流下泪来。
  "我以我死去的父母和弟弟起誓,踏进此门之后,一十三年内,绝不外出半步。"这一刻莫涯转身,再无犹疑,伸出两指,与少昊对视,而后撩起衣襟,双膝缓缓点地:"苍天在上,就请各位上神,放过我家那绪。"
  无法无天的凡人跪伏在地,祈求恩赐。
  求天恩赐。
  少昊失言,宿疾如潮,一波波朝他涌来。
  头疼到欲裂,视物也开始不大清晰,但他的听力,此刻却异常灵敏。
  上神们七嘴八舌,在规劝他万万不可。
  而那曲春抄,依旧在不依不饶唱着。
  白泽的春抄。
  他曾说,何谓是春,是心生萌动,是不弃不离。
  他说他不懂。
  他说他比不上青鸾。
  他说:佛法有尽,你万千种慈悲,也敌不上真爱。
  曲子绵和,但这一曲春抄,快要唱到尽头,也透着一点悲哀。
  沙漠又起风了,第九重门,行将关闭。
  少昊抬头,不知是朝向何方,也不知是向谁,长长长长叹了口气。

  尾声

  时光流逝,白马过隙。
  一年接着又一年。
  雨打叶摇,风动花落的日子里,访友的谛听给那绪带来了那嗔的信。
  那绪笑容优雅展开信,看完后,端端正正地将信重新折好,缓缓道:"那嗔的字,进步不小。"
  谛听点头表示同意:"这小胖子很卖力。"
  之后,谛听喜感地一笑,眉眼弯弯,拍拍那绪的肩,与好友说着让天都暖起来的故事。
  远处人间炊烟袅袅,钟鼓楼声起,又是一天,那绪在门划下"正"第四笔。
  谛听道:"我可以费点神,帮你听他的心声,现在过得好不好。"
  那绪看了一眼门上他划的一个一个"正"字,摇头拒绝了。"我知道他在努力,我也相信他一定会活着出来,如此足够了。"
  谛听问:"不怕他忍不住毁约闯出来,累及你的性命?"
  那绪答:"不怕。"
  "那……你也从来不担心,紧张他的生死吗?"
  那绪手抚门楣,慢慢地垂下眼,笑而不语。
  一开始可能是有些惶恐不安,不过后来,他便大彻大悟了,到时候莫涯若不出来,他就破门而入,至多他也死在里头。
  至多至多,是这么个结局。他那绪能够承受起。
  谛听收住笑意,正经八百道:"那绪,他活着。"
  那绪一愣,旋即嘴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多谢。"
  谛听朝那绪点点头,转身离开,紧接回头又道:"白泽和青鸾的命批已改,下世会结善缘,白帝大人亲自改的。他让我转告你,逆天的结果由他来受,不要你那十世善果。这对他而言,其实不易。"
  那绪微微点头。
  迎面细雨微风,诗情画意,一只蜉蝣在尘光中静静飞舞。
  一十三后,莫涯会从门内出来。
  这希望微渺而又强悍,如同那只蜉蝣,在他心里不断回旋。
  待谛听走后,那绪重新拿出了小胖师弟的信,背靠着门坐下,深吸了口气,开始念信。他努力让心绪平静,吐出的字音不再模糊。
  师哥、哥哥:
  安好。
  多年不见,小僧已长高良多,且只胖肥少许。
  师哥,我已找到了月老的种子,师哥说过只要用心种下月老种子,天天祈祷,待它发芽,开花,结果。果熟落地之时,便是你们回来之时吗?所以,我一直很努力种它,浇水、施肥,给它讲故事。
  然,年华蹉跎,它还是那么一点点的嫩芽。
  不过,我相信它一定能开花结果,果熟地落……
  一字一句,那绪看得仔细,读得认真,即便他知道门后的莫涯什么也听不到。
  门那边。
  莫涯正努力屏息。
  其实,门里门外并不是完全隔绝。
  在某些时候,他能听见那绪絮絮叨叨:"我知道你听不见,但我还是想和你说话……"
  这种时候,他就会屏息,不发出一点声响。
  因为嘶吼挣扎太过,他的呼吸现下非常恐怖,像十只破漏的风箱一起在拉。
  那绪的信快读完了,小吃货居然也长了学问,写的信蛮是通顺。
  在和尚换气的时候,莫涯也小心换了口气。
  再然后,和尚就不说话了。
  莫涯侧耳,不确定他是否已经离开。
  这种时刻,最最难熬。
  难熬的不是万雷穿心,而是那道未被封印的门,以及门后虚掩的自由和解脱。
  所以他决定做一件无聊又狗血的事,在心里排演默片,练习和和尚见面要说的第一句话。
  在想象当中,他时而风风火火,道:"和尚,我出来亵渎你了!……有点肤浅。"
  时而□:"那绪,我好想你。不行,太娘了!"
  "那绪,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语气是风轻云淡好呢,还是撕心裂肺好呢?"
  练到他都觉得自己无比好笑时,门外所有动静消失,两个世界隔绝。
  莫涯终于可以大声喘气,在门上画上"正"字的第四笔。
  然后,他背靠住门,继续喘气。
  他信自己一定会活着出去,而且他信那绪一定会等他出来。
  之后,一切安康,春回大地。
  门里门外,门上的"正"字正正反反,重合在一起。
  天衣有缝的重叠,大致正正好好,不偏不离,也算不离不弃。
  情无所起,一往至深。
  谛听抬头,不远处高守负手而立,气势上好地等着他一同回去。
  谛听笑容温暖。
  一定会开花结果,一定会果熟地落。
  那时候,必定春暖人间。
  树下,那嗔放下经书扬起眼,花叶正婆娑。
  一定会开花结果,一定会果熟地落。
  必定春暖人间。
  花落了又开,开了又落。
  从从容容。
  "我就是想来亵渎你。"
  "傻和尚。"
  "我跟佛祖借了你一世,佛祖没吭声,就算答应了。"
  "苍天在上,就请各位上神,放过我家那绪。"
  进门那刻,莫涯回过头,说:"那绪,我爱你。"
  ……
  一定,花开善果,果熟而落。
  春至。

  
  1. gravatar

    # by LOVEAdele - 11/4/12 01:45

    "春抄"超好看的!本來只是隨便點進去看但一看就停不下來直到最後啊~我愛死這些主角們啦~都要流淚了T__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