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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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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劫》作者:眉如黛(出书版)

文案:

他无需闭上双眼,那一刀便深深捅了进去,刀很快,手很稳,即便人心都是肉做的,怎奈彼此之间孽缘如劫。
如果有人问这天下,谁的手最快?谁的心最狠?谁的容貌顾盼倾城?那除了萧王府的唐尘!再无他人。
那一年,宣国国都城破,御史大夫之子稚龄少年唐尘落入了萧王萧丹尘的手中,只一眼,本来下令屠城要斩草除根的他,就挥不下手中的屠刀。在兄长青行的要求下,他们合力封死了唐尘的哑穴,封印他的记忆……忘记了血海深仇,相信谎言,付出了真心……可到底……纸包不住火。

  第一章 劫火

  商旅辐辏的繁华街道上。
  永不知倦的聍听者。
  说书的老者一抖琴弓,唱了半阙采莲令,琴音颤颤,歌声苍苍:「兵戈乱,九州逢劫苦。天涯客,泪眼北顾,四十万人破城处,烽火冲天麓。垂髫子,芥麦青黍,废池乔木,高楼切莫独伫。」
  琴音未断,老者悠悠叹道:「二十年前,萧国初建那时,端的是无数好汉,万千风流。可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大好的江山底下,自也少不了森森白骨。可人杀的再干净,总有一两条漏网之鱼。」
  「那人,不消我多说了,只需老朽问三个问题,在座诸位便能猜出他的名字。这天下,谁人最美?手最快?心最狠?」
  有人拍手大喊起来:「老孙头,你说的是那萧王府的唐尘!」
  麟帝二十六年。
  赵後难产,薨。
  所得一子,赐名景心。
  十年後,梁、萧对峙了整整三年的僵局,随著凌云帝轰然病逝的消息,轻而易举的瓦解。
  这一败,从此一溃千里。
  将领惧战,士兵无心恋战,百姓乞降,城池开门纳贼,烽火台间滚滚浓烟传递的速度,甚至比不上萧兵势如破竹的南下。塞外良驹的铁蹄第一次染指脚下的这片沃土,这才发现胜利的果实竟是如此甘美。
  青州沦陷。
  贺州沦陷。
  兖州沦陷。
  毕州沦陷。
  四十万萧军兵临城下。
  宣州告急──
  兵荒马乱,城里到处是凄厉的狗叫和鸡啼,妇人和婴儿的嚎哭,像是在风中被无限拔高的白色细线,断断续续的回响在城里的每一个角落,不知谁打翻了一个书摊,弄得满街都是乱飞的残纸。布满阴霾的天空上,紫色和暗灰色的云翳晕染著惨白的弦月,家家房门洞开,行人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这是史书上不愿提及的一笔。
  危城中最偏僻的一隅,赵丹,严青和唐尘挤身在宣州跃马桥的桥洞下,竹影疏疏,人影被月色拉得瘦瘦长长的,合著森森的水光,凄清入骨。这几个人里,赵丹和严青都是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只有唐尘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们垂在肩膀的右鬓鬓发,都依照这个危在旦夕的王朝的装束规定,用一样的串了两颗明珠的红发绳系著,象征著他们梁国三公大臣长子的身份。
  夜风静静的筛落时间,他们并排站著,听著旌旗的呜咽低歌,月色用另一种方式再一次蹂躏那段布满断羽的城墙。残尸断肢无人收捡,被人遗忘在他们倒下的土地上,只剩下头盔上鲜血般眩目的红缨,还在风里簌簌的抖动。
  这三人紧紧挨在一起,像是在互相汲取勇气一般。赵丹看了看其余二人,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显得更老成些,他轻笑了一下,道:「爹娘还有伯父伯母他们,都决定以死殉国。男子汉大丈夫,既生於世,身怀武艺,无论如何也要慷慨一回,尘儿,我和你严哥昨日商议了一日,做了个打算。」
  唐尘低著头呢喃道:「什麽打算都行,可必须得带著我。」
  向来寡言的严青,与赵丹对望一眼,低声说:「行,带你。」他说著,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囊,轻声道,「这袋子里有三颗弹子。我们一个一个轮流抽,抽到红色的去杀武官,抽到绿色的去杀文官,抽到白色的人便想办法活下去,为这两人发丧。」
  唐尘一愣,还没彻底明白什麽叫有去无回,严青已经把布囊交给了他:「尘儿,你先抽。」
  唐尘把手伸进袋子里,里面是三个一样冰冷的珠子,他犹豫的摸到一个,放下,又摸到另一个,再放下,就这样犹豫彷徨了很久,才把自己细细挑选的那个弹子拿了出来,弹珠在掌心滴溜溜转个不停。他睁大了眼睛去看,发现是白色。
  赵丹和严青朝他笑了笑,几乎是同时伸手去揉这个孩子的头发,转身欲走的时候才发现唐尘低著头哭得很厉害,桥洞下水光粼粼,一圈一圈的光晕水纹微微浮动著。赵丹不由笑道:「尘儿哭什麽呢……我和你严哥是去送死,我要是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唐尘越发哭得声嘶力竭,严青知道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心思,於是低声开口:「你是可以跟著我们一起来,只是,你忍心让我们死後抛尸野外吗?」
  唐尘捂著脸,看不清表情,哭声倒是渐渐停了,他用力抹著眼睛,低著头,良久才抽噎著说:「我……我不跟著去,我会是好的丧葬人。」
  几个人在夜色中凝望了一会儿,明明是温柔如水的视线,却让人痛得椎心刺骨。赵丹沈默了一会儿,然後哈哈笑了一阵,歪著头说:「尘儿,我和你严哥这便要走了,你今日总该告诉我们了吧,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那个呆头呆脑的?」
  严青听见这句,也转过头来,用炽热的目光打量著唐尘。夜色如胶,心跳声清晰可闻,唐尘哽咽了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都……喜欢。」
  两人听了,愣了半天,才猛然失笑。凄清如水的月色中,赵丹一脸不知真假的欢颜,拍手笑个不停,到後面却变成咬牙切齿的小儿女模样,朝严青狠狠一个手肘,两人互瞪一眼吵闹著走远了。风声猎猎,袖袍翻卷,他们打闹的背影风光无限,像是黑暗中喷薄欲出的一抹血色,唐尘看著消失在墙角的两个人发了会呆,然後猛的一咬牙,朝宣州城内最高的望海楼跑去。也不知道爬了多久的楼梯,才站到高高的楼顶上,视线尽头,一青一红两个小小的身影从城墙上跃下,像是落进大海的水,眨眼间便汇入旌旗林立里,千军万马中。
  翌日,宣州城破。
  屠城三日。
  铁骑蹂躏著这座皇城,伏尸十万的街头,流淌著齐踝深的血河,为首身穿红服的武官回头看去,低笑道:「青行,这次可是鸡犬不留。」
  唤作青行的文官仰头看去,正看到一面被砍倒的大梁龙旗,从高不可攀的天空中飞快坠落,狠狠地砸进尘埃。他正要颔首,突然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站在望海楼的栏杆上,遥遥地看著他们,似乎随时会被大风刮下来一般。
  武官一愣,也跟著望了过去。三人的目光第一次在这座血染的死城中交汇,还在死尸上肆虐的刀,践踏在尸身上的马蹄,蜿蜒的血迹,一丝不漏地刻在一个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眸里。
  「小王爷,他很倔,不肯吃东西。」
  那日过後,雨就一直下个不停。古朴的飞檐上雕刻著一排排异兽,表情凝重地静视著远方,雨水汇著满城血色,渐渐从这座死城流淌离去。萧丹生听了那老军医的话,只是应了一声,又转头朝外面看去。
  他看著这场清冷的雨,静静体会著漫步云端一般的峥嵘意气。世上能让人意气风发的事情很多,譬如说胜利,譬如说让巍峨庄严的皇城在两个人脚下俯首称臣。指日可得的高官厚禄,千顷封地,万民景仰,永载史册──这即将来临的亘古盛世只因他们两个人才赫然开启,如同花团锦簇,琳琅满目的画卷一般在眼前徐徐展开。
  还有那个人。
  那个妄想从他手中逃离的人。他那时追上去,屠刀举起一半,居然落不下去。
  那双眼睛惊慌地看著他。扑过来。咬他的手。即便手流血了,还是止不住地惊叹,多漂亮的眼睛。
  只是这份得意从未曾在他脸上泄漏半分。萧丹生侧目看著不远处恣意淋雨的士兵们,光著膀子,一块一块鼓起的腱子肉,在厚重的青石板路中央大声笑闹,醉骂,摇摇晃晃,被雨打得眼睛都睁不开,那些莽汉却还是一副极为得意的模样。一张张扭曲却酣畅淋漓的面容,显然还沈浸在不久前杀戮和掠夺的极致快感中。萧丹生看了一阵,突然发现自己也在微笑。
  老军医看著萧丹生立在窗前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惧意,连忙甩甩头,小心掂量著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萧丹生这才淡淡的回了一句:「他不肯吃,你帮帮他,不就行了。」
  老军医又是一阵寒颤,他抬头看去,却发现萧丹生温文尔雅地朝他笑著,看不出一丝恶意。老人强打精神,正要躬身退离正堂,听到萧丹生又多嘱咐了一遍:「记得我原先说的,不准给萧青行知道他还活著,否则,军法处置。」
  老军医浑身一抖,双膝咚的一声跪倒在地上。
  萧丹生淡淡一笑,双手扶起他,轻声道:「你喂饭的时候无妨粗暴些,我会挑个时机从外面进来,斥责你几句,之後换我来喂。听懂了吗?」
  他说完,看著那老军医吓得浑身颤抖的模样,笑容越发的克制不住,杀气外露,这不是个好兆头,只是控制不住──萧丹生在心中仔细掂量,让那人像这座城池一样臣服身下,究竟需要多少时间?萧丹生想起在他年轻生命中的莺莺翠翠,笑得越发欢畅,也许比以前的猎物都要耗费时间,不过……值得。
  雨势绵延。
  一道道的惊雷滚滚落下,萧丹生看著缩在墙角里像小兽一样剑拔弩张的人,嘴角的笑容维持得越发艰辛。手中握著的勺子,舀了半勺白粥,向前递了递,见这少年越发瑟缩起来,终於把勺子又放回碗里,搅了一搅,重新搁在桌上。
  「你听过迁都吗?再过几天,萧国所有皇亲贵族、文武百官都会到宣州来。都说真龙天子以宣州为都,会长命百岁,国祚永康。你说,多荒谬,这传言若是真的,宣州如何会被我们打下来?」
  萧丹生用漫不经心的语气笑说著,仔细分辨少年的每一个表情:「你好好看看吧。再过几天,麟帝就会颁布启仓放粮、减免赋税的圣旨,到时候天下归附,民心唾手可得。」
  他说著,看著那孩子苍白的脸,不由用暧昧的口气调笑道:「总有一天,我要你也变成他们那样,心悦诚服。」萧丹生说完,毫不意外的看到那人朝他扑过来,清瘦的手指掐进他肉里……萧丹生眯起眼睛,突然觉得这因为实力悬殊而微不足道的疼痛,是一次惬意的享受。他用空暇的那只手,轻轻抚摸著少年的头顶,听著那人挣扎时发出的细小悲鸣。
  窗外电光骤亮,滑过那张泪迹斑驳的面容。萧丹生突然觉得有些过度的兴奋,那人越是悲痛,他就越是喜悦,到了最後,几乎是在兴致勃勃地打量这一切,看著体内最扭曲丑陋的那一面缓缓崭露头角。
  那人因为饥饿,很快就筋疲力尽,挥出的拳头,轻柔的像拂面轻风。萧丹生终於笑了出来,他伸手把那人禁锢在怀里,嘴里轻轻呢喃道:「你知道吗,我连把眼睛从你身上移开都做不到……」
  桌上一豆烛火被两人的扭动挣扎一撞,跳了跳,忽然灭了。窗外的雨声越发清晰起来,落在这座城池的每一个角落。
  不远处的院落中,一位文官穿著一袭暗青色的官袍,对著烛火批阅公文。旁边掌灯的侍从轻声道:「萧大人,夜深了,该歇息了……」
  那人微微颔首,轻声答道:「再等等,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尸身要统一填埋和焚毁,还要建一座祠堂,毕竟身後有帮疑神疑鬼的朝臣。他想著,食指不停地轻敲著桌面,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丹生就住在隔壁?」
  侍从连忙点了点头。那人一顿,披衣站起,灯下俊美无双的容颜半隐在阴影里,他温声道:「替我撑伞吧,我有事要找他商议。」
  一把十五骨节的竹伞,撑起仄仄一方晴空。
  那人不久後便站在了院门前,握著生了斑驳铜绿的门环,轻轻叩了几下,不多一会儿就有侍从从院里匆匆跑来,咯吱几声下了门闩,双手推开木门。那侍从看到袖角沾了雨丝的男人,脸色一愣,随即恭声道:「萧大人……」
  萧青行淡淡一笑,微一侧身,向院内走去,口中低声道:「我找萧丹生有事商议。」
  那侍从想是并未料到这人会来,犹犹豫豫地跟在他身後欲言又止,直至萧青行几步来到堂前,这才咬牙冲上去挡在前头,唯唯诺诺地劝阻道:「主人正忙著,大人不如明日再来?」
  萧青行笑道:「他有会什麽事情,连我都不能见。」说著,又一笑,淡定自若的又朝里走了几步。那侍从吓得面色灰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却努力挺直身子牢牢堵住门口。
  萧青行见到这一幕,微微蹙了眉,低声斥道:「我有正经事情找他,你耽搁不起。」
  那侍从显然不敢拦他,却更不敢放他进去,两方正僵持不下的时候,突然听到内室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扭打声和压低了声音的怒骂,除了萧丹生的,似乎还有一个少年带了哭音的悲鸣,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又传来一阵清脆的碎瓷之声,紧接著,传来了桌子被推翻的闷响,那少年的挣扎怒骂声也随之越来越大了。
  萧青行脸色不善,淡淡的说了一句:「他行事越发的荒唐了,你拦著我,就怕我阻他的好事?」那侍从哪敢顶这等风头,见事情败露,乖乖退到一旁,给他让出一条路来。在萧青行那双极黑极冷的眸子深处,微有厌恶,但更多的是对那人玩忽职守的不悦,他踟蹰了一下,最终还是推开内室的门,嘴里漠然说了一句:「你倒还真会苦中作乐,居然都学会玩男人了。」
  房中人一愣,萧丹生一反映过来,右手便悄悄拂过少年哑穴,左手扯过外袍,裹住少年,似乎生怕别人和他抢心爱之物一般。等他飞快地做完一切,才发现萧青行根本没去注意少年那出众的容貌,这才松了口气,口中低笑道:「不过是个军奴,还是个哑巴,我只是泄泄火,并未因私废公,更何况还没来得及做些什麽,你就来了……」
  萧青行看了他一会儿,嘴角也抿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弟弟,会反抗的军奴,会骂人的哑巴,你以为我会信?」
  他说到最後一句的时候,那缕极淡的笑容已经从嘴角消失,完美无缺的俊颜再度变得清冷孤傲,他显然已经从地上散落的外袍样式,猜到了这孩子的身份──大概就是望海楼上的那个人吧。萧丹生兴致勃勃的提刀去追,竟留了活口。想到此处,萧青行淡然道:「总之,若是不该留的人,我希望你知道分寸。」
  萧丹生愣了一下,猜不透这一次他一贯有些惧怕的兄长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随口说说,只得犹豫著问道:「如果我的确想留呢?」
  萧青行微讶,双手背在身後,轻声道:「你我兄弟一场,我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你若真正喜欢,人又无关紧要,你把他弄哑,让人发现不了就是了。可如果是大鱼,能弄翻船只,那便……」他说到这里,不禁朝萧丹生怀里紧紧搂著的少年多看了一眼,一眼就看到那少年露出的那缕缀了明珠的鬓发。萧青行脸色微凝,不顾萧丹生阻拦,随手拂开少年哑穴,对被人掩住面容的少年缓缓问了一句:「我问你,你姓什麽?」
  他静静等了一会儿,见少年还是沈默,突然淡定自若地笑了出来:「我猜,你姓唐,因为姓严和姓赵的,几天前,我才亲手杀了他们。」
  萧丹生听到这里,口中「啊」了一声。而萧青行看到那少年开始发抖的身子,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却并未带了多少感情:「丹生,你也真厉害,前御史大夫唐演的儿子,你也敢留?」
  萧青行说著,按了按依旧酸痛的太阳穴,倦倦地嘱咐了一句:「杀了他吧,硬性子,养不活的。」
  他等著那人肯定的回答,等了很久,却听到萧丹生倔强地说了一句:「我还是想留。要是你有顾虑,那就像你说的那样,把他弄哑算了。」
  萧丹生说完这话,内室中一时安静得厉害,连雨声都清晰可闻。他一边这样说著,一边又得把怀里的人又箍紧了些。
  萧青行蹙眉道:「他长得很好吗?我弄不清楚你为何如此执著?」
  萧丹生不知如何答复,可掩著少年面容的手却一直没有放下来。萧青行见了,冷笑几声,面容清冷而漠然:「你在怕我跟你抢,你怕我会看上他?」
  萧丹生不知如何作答,但心里就是下意识的觉得危险,沈默良久,才说:「青行,我知道你还在恨琳琅姐嫁入梁国的事情,可现在梁国都灭了,你还有什麽看不开的呢?」
  萧青行脸上浮出几丝阴冷的杀气,他淡淡地说:「人的情谊终有一天会淡去,惟有仇恨,终此一生,仍是如影随形。」
  他说著,漆黑如墨的眸子在那孩子身上一扫而过,萧丹生只觉心头一寒,越发坐不安稳。即便他们实力相当,可那人可怕的执念,谁敢阻其锋刃?
  想到此处,萧丹生低声叹道:「我们已经屠城了,难不成要杀光一整国的人才解恨?我想,圣上的意思,也是让我们适可而止。这个孩子我留定了,他年纪还小,纵然身为高官之子,却未必知道太多事情。你若还有担忧,弄哑他也好,弄瞎他也好,总之……」
  萧青行和他对视良久,见萧丹生确实不愿退让,这才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绒布包,慢慢打开,露出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他见萧丹生面色微变,不由轻笑道:「我怕你手下留情,所以,还是我来动手吧。」
  他说著,捻起一支最细长的银针,落到孩子的哑穴上,缓缓地刺了进去。孩子拼了命地挣扎起来,萧丹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勒著他不让他乱动。等萧青行把整支银针都推进去之後,萧丹生才发现自己做了帮凶,那人冰凉的泪水从他指缝间不停地滴落。
  萧丹生失魂落魄地看著孩子,直到萧青行重新捻起一支粗短的银针,他才回过神,大喊起来:「都已经封死了他的哑穴,用磁石都吸不出来,你还要干些什麽!」
  萧青行不悦道:「我说过……你这样养不活的。我封了他的记忆,你再对他好些,哄得他除了你之外根本看不见别的人,这样大家不都放心些吗?我是在帮你。」萧丹生呼吸一窒,下意识的想摇头,总觉得这样太残忍了,偏偏这个提议又该死的令人动心。
  萧青行淡淡笑了一下,手中却已经毫不留情地顺著几个大穴一路扎了下去,那孩子还在不死心的挣扎,於是萧丹生又下意识地抱紧他,不让他动。他知道这孩子听到了一切,却不敢想象这人心里会有怎样的恐惧和仇恨。
  一片寂静中,萧青行从萧丹生的指缝间看到了那孩子的眼睛,黑白分明的,死死的盯著他,直到那人不再挣扎了,眼睛还在盯著他看。萧青行微微一愣,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萧丹生额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犹豫著伸出手,把他最爱的那双眼睛合拢了。
  唐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普普通通的编竹矮榻上,腹部盖著一张毯子,有人侧躺在他身边,和他交颈而眠。他心中微微吃了一惊,连忙半坐起身来,惊疑不定地看著那人完美的面孔。
  「尘儿?」萧丹生早在他睁开眼眸的时候醒了过来,却还装摸作样的假寐了一会儿。唐尘这个名字,还是他特意翻遍卷帙才找到的。
  唐尘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麽,他只是觉得喉咙异常的疼痛,似乎被一根针刺穿了喉咙,於是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摸索起来,却什麽痕迹都找不到。萧丹生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眼,於是强笑著握住他的手,精挑细选的谎言差点说不出口:「我是萧丹生,你是唐尘。你还记得我吗?」
  那个孩子疑惑的看著他,纵使脑海中空白一片,也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这个人。他努力从萧丹生手中挣脱,从床榻上跳下去,赤著脚向门外跑去,想拉开门的时候,发现房门从外面锁死了,用力拉了几次,依然纹丝不动。
  唐尘愣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的往回看去,看到萧丹生朝他小心翼翼地微笑著,慢慢地朝他走过来,快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唐尘慌乱的颤抖了起来。萧丹生登时不敢再往前走了,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蹲在少年面前,努力让自己笑得更无害一些,话语声更温柔一些,他低笑道:「尘儿,你在怕什麽,我是萧丹生啊。」
  他看到少年疑惑的视线渐渐落在自己身上,心中一喜,笑容就那样一点点晕染开来,柔声笑著说:「我是你萧哥哥。这世上,你唯一不怕的就是我,我会一直陪著你。」他这样一字一字无比认真地把谎言轻声吐出,几乎连他自己也相信所说的全是真的。萧丹生朝少年伸出手去,继续笑道:「尘儿,到我这儿来,你怕什麽?在我身边,什麽都用不著怕。」
  若有任何一个萧国之人目睹了这一切,恐怕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萧将军竟然会这样半跪著,温柔的安抚谁。当萧丹生的手快要触碰到唐尘的时候,那人突然张了张嘴。他似乎说了句什麽,但是什麽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那个孩子疑惑地低下头,再一次摸索著自己的脖颈,张了张口,用力说了什麽,却只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咿……」,然後就痛苦的躬起了身子,似乎发出声音这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对他而言却是一件痛不欲生的事。萧丹生手足无措地看著他,轻声问:「你想说什麽?」
  唐尘怯怯地抬起头,又张开了口,轻微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声音。萧丹生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求助似的望著他。萧丹生强笑道:「尘儿,想说什麽?不急不急,我……」他说到这里,四下环顾了一下,看到不远的桌子上放了文房四宝,於是眼睛一亮,几步拿了纸笔过来,欣喜地放在那孩子面前,轻声笑道:「尘儿想说什麽?我们用写的,你写给萧哥哥看……写给我看,我就知道你想说什麽了。」
  他浑然不知道自己的语调已经泄露了自己异常的情绪,还在等著那个孩子拿起笔的动作,却不料唐尘越发瑟缩起来。少年站了一会,突然拼劲全力地尝试发声,只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咿……」,泪水像是止不住似的,顺著异常白皙消瘦的脸颊滑落。
  萧丹生愣在那里,看著少年拼命将自己蜷曲起来。
  「咿……」
  「咿……呀……」
  「咿……」
  那双手因为用力,握得的紧紧的,嘴角几丝诡异的血迹,缓慢的滴落著。萧丹生知道那是因为哑穴被封住的伤再次裂开了,可那个孩子还是不知疼痛一般,用力的张开嘴,发出微小而嘶哑的声音……被这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一盖,就谁也听不到了。
  很快,年纪已长的军医再一次被传召,他看到萧丹生坐在堂上出神,怀里死死禁锢著一个不停发出小声呜咽的孩子。萧丹生扫了一眼跪在堂前的军医,轻声问道:「我想知道他要说些什麽,可他又不肯用写的,你见多识广,说说现在该怎麽办?」
  那军医一愣,良久才说:「用写的?梁国士族子弟十二岁方能入太学读书识字,不知这位小公子多大年纪了?」
  萧丹生愣在那里,过了很久,才把少年被泪痕沾湿的脸用力压进自己的怀中,轻声道:「如果他既不能会说话,也不懂写字,那我……我如果想知道他要说些什麽……」
  他看了看在怀里无声哭泣的少年,停顿了一会儿,柔声道:「尘儿别怕。你只要乖乖呆在我身边就好了,什麽也不用担心。」
  萧丹生就这样用力地抱著他,直到少年终於疲倦的昏睡过去,这才回过神来,将少年重新抱到床上,开始强迫自己去面对积压已久的公文。
  那个少年昏睡的时间显然比萧丹生的估计要短,天色还没有彻底的暗下来,唐尘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敏捷地跳下床,开始在无人的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直到此刻他才能静下心仔细思考脑袋里大段大段的空白究竟是怎麽回事。自己是谁,身边是谁,这又是哪里……连空气都是陌生的。
  唐尘想起那个陌生男人的话,纵然第一印象是前所未有的厌恶,但相处过後,这种厌恶又因为太过师出无名,已经被那人小心翼翼的眼神冲淡了些。唐尘厌恶地皱著眉头,搜翻起自己的衣服,试图找到一些能唤醒记忆的东西,但是收获寥寥无几,只有鬓发上系著的两颗明珠,脖子上挂著的一粒白色弹子,以及衣服内侧沾上的歪歪斜斜的墨迹。那应该是他自己画上去的,边上恰好题著他认识的那几个字。
  他仔细辩读了一下,见上面写的是:「我有两个好哥哥,一个是丹哥哥,一个是青哥哥,他们是对我最好的人。」字迹旁边还有一幅可笑的画,三个寥寥数笔表示的小人,中间那个小人握了一个硕大的风车。他犹豫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记起了那个男人在他耳旁唠叨个不停的声音:「尘儿,我是萧丹生,你记得我吗?」
  丹……难不成是那个人。心里一闪过这个念头,竟然是异常汹涌的排斥情绪,还有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悲哀。他抱著头苦苦思索了一会儿,依旧不明白那两个人究竟是谁,在不在他身边,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听到门扉轻轻响了一下,於是一个翻身,又缩回了被窝。

  第二章 新生

  这一场连日不绝的暴雨,下了半个多月才渐渐停了。可萧氏两兄弟的忙碌依然没有个尽头,萧麟帝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让迁都的行程再次延期,两人被迫接起新的任务,修复破损的街道和城墙,安置陆续前来的萧国民众,这种非人的劳累让一向冷漠的萧青行也有些厌烦,却只得一遍遍强自忍耐。
  而另一方面,萧丹生连日来的行踪不定,也让唐尘渐渐平静下来,开始进食和正常的作息。只是每天晚上,萧丹生仍坚持要和少年一起度过,当唐尘发现自己已经有些习惯坐在那个男人的膝盖上,一口一口地吞咽食物的时候,脸色再次阴暗起来。他下意识地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弄不清记不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答案。
  这一天,日头懒洋洋的照著,风不疾也不缓,甚至可以闻到微薄的花香。唐尘穿著一件淡蓝小袄,脚上踏著一双舒适的牛皮小靴,正在院里闲坐,忽然看见萧丹生正和一个青衫男子低声争执著朝这边走来。他心里一愣,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他能听的,刚想掉头避开,不料身後那青衫男子突然说了一句:「那个孩子,是唐尘吗?」
  唐尘不知道该不该走,正犹豫著,萧丹生的声音从身後传了过来:「尘儿,呆在这里干什麽,回屋去。」萧青行轻声道:「你既然留著他,迟早都是要和我见面的,你能藏他到什麽时候。」
  萧丹生不悦的哼了一声,低声道:「琳琅姐的画像在东厢房,我一直好好收著,你拿了就走吧。」萧青行不知道在想什麽,脸色暗淡了一下,冷哼了一声,不再管唐尘,和萧丹生并肩走向东厢。
  唐尘低著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正好在一旁的侍从轻声说了一句:「青行大人还是跟从前一样呢,对琳琅郡主……」
  唐尘一愣,朝说话的人看去。青行?那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再次浮现在脑海:「这世上我有两个好哥哥,一个是丹哥哥,一个是青哥哥……」他几乎是愤怒地想要摒弃这个念头,绝不可能是他们!绝不可能!如果萧丹生第一印象只是让他愤怒的话,那个叫青行的陌生男人,则是让他从心底发寒。他想了一会,心头突然浮现出一个主意,顷刻之间就主意已定,於是匆匆抄近路朝东厢跑去,从窗户翻进房中,不多一会儿,就在墙上找到了一个绝色女子的画像,还有案牍上厚厚一沓萧丹生处理好的公文。
  唐尘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用复杂而仇恨的眼神看著这些东西,然後拿起砚台,朝那幅画砸去,墨汁很快把那画像染得看不出本来面目。毫不犹豫的做完这些,唐尘又几步走到案牍前,随手拿起公文,开始用力的撕扯著。当那两个人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张被毁得触目惊心的画像,和满地碎成纸片的公文。
  萧青行看到画像的那一刻,一直静如寒潭的眼睛终於变了,脸还是毫无表情的,只是那气势突然变得和刀子一样凌厉。他看著异常安静、沈默的罪魁祸首,轻声问了一句:「你干的?」他看见那个少年低头默认的表情,再不迟疑,狠狠一个巴掌扇了过去,萧丹生一惊,伸手拉了一下,没拉住,於是巴掌就毫不留情的落在唐尘脸上,唐尘就这样被扇得向旁连退几步,坐倒在地上,一边脸颊瞬间肿得惨不忍睹,嘴角也流下细细的血迹。
  可就在这个时候,唐尘无声的笑了出来。萧青行第一次直视那双明亮的眼睛,他看到唐尘微笑著并且不屑的看著他。
  ──「他们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不是你。唐尘似乎已经找到了心里最渴望的那个答案,心情舒畅的笑著。可他还来不及高兴太久,便发现自己被狠狠的搂进一个宽厚的怀抱中,他看到萧丹生根本不去注意被他毁了一地的公文──那分明是他几天几夜的心血──仅仅是,仅仅是无比心痛而专注的抱著他,小心地查看他伤肿的脸颊。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把所有的心事都写到了脸上,光顾著轻轻哄著少年,一遍一遍地柔声问:「尘儿,痛吗,痛不痛?」
  萧青行侧目看著这近乎怪异的一幕,唐尘刚才那个轻蔑的笑容,将他已经强自压抑的怒火撩拨到极致。他眼睛的颜色原本就是极为纯粹的墨黑,盛怒之下,竟然泛著幽幽的暗蓝光泽,看得人冰寒彻骨。
  他看著萧丹生失态的模样,不怒反笑。冰冷的目光配著嘴角若有若无的冷笑,在优美的嘴角一丝丝渲染开来,他轻声道:「你真的很担心他呢。我从没有见过你这幅低声下气的模样,这已经不单纯是喜欢他这副皮囊了吧,你觉得他很可怜,觉得他善良无邪得像一张白纸……只可惜,我必须要提醒你,你根本没资格以守护者的身份惺惺作态──」
  如果说萧青行此刻就在爆发的边缘,萧丹生也未必是冷静的。怀里少年脸上的笑容已经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带苦涩的异样表情,那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他怀里用力挣扎,仅仅是恐惧地看著他,仿佛遇到了什麽难以置信的事。在萧丹生眼里,这不过是受了惊吓的一种表现。他可以无视唐尘的愤怒,却无法忽略唐尘的恐惧──
  萧丹生冷声答道:「好个借题发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他不顺眼,还记著他是……」
  说到这里,他们似乎都想起了什麽,同时噤声,表情复杂地看向少年,正好撞上唐尘的目光。两人的脸色有些变了,这个明明应该还缩在别人怀里发抖的人,刚才却聚精会神地听著他们的对话。
  唐尘不懂刚才还在争吵的人怎麽说不吵就不吵了,正在思索的时候,突然发现身子腾空而起。萧丹生把他横抱在怀里,气急败坏地说:「去後花园等我,要是敢打什麽鬼主意,小心我收拾你。」
  唐尘觉得这人的怒火简直来得莫名其妙,可他早已失去了反驳的能力,整个下午,他都被迫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假寐,快睡著的时候,突然被一个人弃而不舍地轻拍起脸颊。唐尘猛地睁开眼睛,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火。
  萧丹生被他弄得一愣,然後才低笑著解释道:「他们说这药活血化淤,吵醒你了?」唐尘低下头摸了一下自己被拍痛了的脸,才发现那里上了一层薄薄的药膏,他发了会呆,然後推开萧丹生,头也不回的朝花荫深处走去。
  萧丹生看著他的背影,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个孩子就是他天生的克星,就是来把浑身是刺的他磨得圆滑的。
  唐尘只顾著想自己的事情,他与萧丹生相处越久,就变得越发的谨慎多疑。初春的风,还夹杂著料峭的寒意,当萧丹生从门外踱进来的时候,发现唐尘坐在最靠窗边的桐木椅上,一手支著下颚,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麽。萧丹生朝他笑了笑,轻声问道:「尘儿,你刚才是在生气吗?」
  唐尘看著他,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有任何想辩解的意愿。这是他新发现的游戏,每次萧丹生不明白他要说什麽,那张俊美异常的面孔,都会微微僵硬一下,露出痛苦的表情。
  萧丹生轻声问:「那是什麽意思?尘儿,你真生气了?」
  他有一下没一下的玩著唐尘的头发,轻声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最近总是在忙,没时间陪你。」唐尘听了这话,有些想笑,又有点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唐尘感觉到那人用手小心地碰著自己红肿的侧脸,轻声说:「尘儿,从今日开始,我把事情都交给别人,我就在这里陪著你。」
  唐尘平静无波地表情终於变了,他皱著眉站起来,呼吸有些急促。他想逃,却被萧丹生拽住了。
  萧丹生拉著他,还在柔声劝说:「怎麽,还在生气?」唐尘愤怒地回过头,看见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萧丹生试探著问:「我来教你认书识字好吗,以後你心里想些什麽,就能告诉我了。」
  唐尘拼命摇著头,却被萧丹生硬是拖到了桌前,转眼间,上好的宣纸铺开了,黄绿的竹镇纸压了上去,徽墨在端砚中一点点晕染开来,兔尾毛紫竹管的笔饱蘸浓墨,萧丹生柔和地笑著,禁锢住不断挣扎的少年,在纸上一笔一画的写出清俊的字迹。
  唐……尘……
  「你看,这是你的名字。」
  萧……丹……生……
  「这是我的。」
  萧丹生手中的笔一直未停,很快就又在白纸上写下几个斗大的字。唐尘有些疑惑地看著那些染满墨迹的纸张,试著去拿男人手中的笔,萧丹生忙不迭的递给了他,唐尘就那样握著笔,试著临摹了一遍他们的名字。
  ──我有两个好哥哥。
  萧丹生只觉得心脏像被人猛击了一下,看著唐尘笔下支离破碎的字迹,用力拥紧著他,轻声道:「尘儿写的真好。」萧丹生嘴里一边说著连自己也不知真假的谎言,一边挥毫落笔,桌上不一会儿就布满了写满大字的白纸。
  ──我有两个好哥哥,一个……是丹哥哥。
  也许真的是他吧,唐尘心里想著。他笑的时候,想跟著他笑,他生气的时候,也会跟著难过。
  这人从没发过脾气,护著他,守著他。
  他再多疑,还是相信了。
  人心都是肉做的。
  萧丹生正提著笔,忽然看到坐在他怀里的唐尘回过头,朝他笑了一下。佳句易成,颜色难描。
  萧丹生的手僵了一下,就顿在那里。桌上的纸被穿堂风一吹,许多墨迹未干的纸片在斗室中翻飞不停。萧丹生在这一瞬间突然豁然开朗。唐尘信了。
  那些谎言,他终於信了。
  萧麟帝驾崩的消息,是在浩浩荡荡的迁都途中传来的。
  历经战火的城门在修缮後第一次朝外开启,迎入的却是麟帝的灵柩。春寒未退,青石铺就的天衢大道将整个宣州城延轴线一劈为二,满城华灯褪尽,朱墙素裹,梵音低唱。萧丹生和萧青行二人一身缟素,站在街道两旁,漠然的面孔上,时机一到,就换上了悲怆的面具。
  匆促拼凑的丧仪队伍,并没有失却礼数。千年桐木制成的内椁之上,又套著一层玉棺,最上面是汉白玉的外柩。外柩上雕著凤翥鸾翔,灵鹿衔芝,内椁上刻有金童玉女,吉祥牡丹,由数十个人抬著。那二人看著巨棺,缓缓跪倒,洁白如雪的灵幡在高空中飘扬不休。
  站在棺旁的内侍一边抚棺恸哭,一边看著萧青行:「圣上弥留之际,心心念念地仍是要看看宣州……」
  萧青行抬起清冷如冰的眸子,想了想,这才轻声说道:「圣上,宣州是个好地方。」那内侍听得一怔,情不自禁地向萧青行身後这座皇城看去,空气中弥漫著微带湿意的味道,和煦的阳光流连在青碧色的飞檐上,树下大片大片灰色的阴影在街道上像液体一样的流淌著。萧青行不带感情的声音回响在城门下:「它如今姓萧了。」
  萧丹生听了这句,有些不屑的扬起嘴角。
  素白的圆形纸钱,从最高空纷纷扬扬的洒落。簇拥著龙棺的队伍沿著天衢大道缓缓前行,不远处,一座簇新却阴气森森的祠堂被高高的石柱支起,凌空建在街道的上空,眼看龙棺将要从那座祠堂底下痛过,内侍不悦地喝问道:「萧大人,那究竟是……」
  萧丹生低笑道:「那是刺客祠。用来镇亡灵的。」
  一次屠城,十万伏尸。内侍一惊,仰头看去,看到头顶那座祠堂,在刺目的阳光下,沈默著俯视皇城中的一切。
  唐尘在半开的窗户後,默默地看著极尽繁缛之能事的丧仪队伍从路上经过,他隐隐约约地记得,似乎自己也曾经想过要办这样一场满城缟素的丧礼,却根本不记得是要为谁送葬。
  时数寒冬,好一场大雪。
  枯干瘦弱的树枝,被积雪沈甸甸压著,簌簌的颤抖著,似乎随时会折,偶尔寒风卷过,便带来一阵肃杀。重重宫阙,皆是紧闭门扉,蜿蜒的粉墙上,那些灰黑色的瓦片,被雪堆覆盖著,积多了,就顺著倾斜的瓦,往下哗啦啦的抖落一层,明朝又会厚了。
  漫天洁白,雪地里蹲著一个身披红狐裘的小孩,脸被帽沿上的大团绒毛挡住一半,手里握著一根枯长的树枝,在雪地上划划写写。曲廊尽处,隐隐约约传来人声,两个宫女提著铜制底座的宫灯领路,身後一长一少,朝这边走来。
  这座宫殿旁是一大片莲池,池中仅剩的几簇枯荷残梗,还被积雪压弯了,留不住过客的脚步。那孩子写完了字,拍了拍被冻得通红的手,站起身来,刚一抬头,眼睛里就撞见一个身影。
  那是个青年,发如墨染,穿著一身白银滚袖边的袍子,怀里抱著一把玄色剑穗的长剑,站在阑干旁,冷漠疏离的一双眼睛静静地打量著他。
  「你在练字?」那人声音也是清冷的,一个一个字吐出来,像是在雪水里淬过。
  孩子怔了一下,眼神湿润而温和,他朝这陌生人笑了笑:「没人肯教我。」这王朝万象凋敝,风雨如晦,权臣们要的只是个方便掌控的傀儡,越是昏庸无能,越是合他们的心意。
  青年的表情,似乎对此并不惊诧,可他在下一瞬间动了,身法飘逸的如同一片被风托起的树叶,轻轻的落在孩子身前。
  「那你在比划些什麽?」冰玉般的华丽的声线,在耳边响起,孩子却一直安静乖巧,轻声回:「上次去碧涛殿,看到匾额上写的,我问宫女,她说这四个字是益寿延年,我就记下了,总算……还认得几个字。」
  青年沈默良久,才低声道:「她骗你的。这几个字,念作碧影松涛。」
  那孩子看著他笑了一下,他天生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虽然稚气十足,声音却一直不急不缓的,听得人如同在品一壶甘甜润喉的好茶。孩子笑道:「谢谢你。」他将手拢进毛裘的袖口,「我要回去了,萧青行如果晌午没见著人,大概会发火的。」
  青年似乎从未见过这麽奇怪的人,他双手抱著那把长剑,看著小孩在雪地里蹒跚著快走远了,才淡淡的笑了一下:「你不问我的名字?」
  那个孩子回头愕然看了他一眼,被寒冬冻得微红的脸,半遮在银白色的毛绒後,那双色如琥珀的眼睛里,似乎永远浸著一汪笑意,「不是……还会再见吗?」
  「星河?」老者在身後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楚渊一身绛色的文官服,手捧玉笏,头戴进贤冠。他的声音有些急促嘶哑:「你方才和他谈的如何。眼下朝政不稳,我会举荐你去当这太傅,我不信以你文韬武略,难道还教不了一个黄口小儿?」
  楚星河默然不语。黄口小儿固然无人青睐,只是,人终究会长大的。远处雪上的字迹和足印,在前仆後继的飞雪狂风里,渐渐隐没了痕迹。
  定都五年。
  岁月荏苒如指间沙,就这样匆匆流走。几度萧条的街道渐渐的因萧国百姓的陆续定居而重现繁华,商贩贾人更是趋之若鹜,官府凭著先来後到下放地契凭证,大好的客栈酒楼,一个个就各自有主。梁国酿的酒,用的器具,萧国往往是不懂的,於是细口圆肚的细瓷酒甕,三足的兽面酒樽,一屋一屋的砸碎了,再一样一样换上新的酒,新的杯,新的招牌和酒幡。带著萧国浊音的官话,身著萧国服饰的行人,就这样渐渐充盈了整个皇城,除了那些沈默不言的故道、古树,故国的影子,竟然淡得再也难觅踪迹。
  唐尘记忆中的空白,似乎也是像这样,渐渐的,被那个男人用萧国古往今来的奇闻轶事填满的。
  这日退朝时分,萧王府一个下人匆匆忙忙从後院矮墙旁经过时,就被那个已经十五六岁的少年拦住了。唐尘斜倚在树干上,嘴里还叼了一根草,悠悠闲闲的咬个不停,乌发不羁,鬓发上一对明珠闪烁著柔和的光泽,对著那下人露出懒洋洋的笑容。
  那下人一惊,早已及时的避开眼去,不敢看那张笑颜。这些下人本就是萧丹生千挑万选的,个个手脚勤快口风死紧,更难得是知情识趣,从五年前开始,每日总有一两个下人会被唐尘抓著这样沈默的笑上一笑,他们纵然全是傻瓜也都该明白了,明白这个少年究竟要问什麽。
  何况那下人并不是傻瓜,所以他手指向前堂,飞快的答道:「萧将军回来了,刚下了轿子,现在想必已到了前堂。」
  唐尘又是一笑,随手捡起草丛里那柄木剑,大步朝前堂走去。堂前,萧丹生还是穿著那身暗红色的官服,不过却多绣了几条蟒纹,袖口衣领处繁密的银闪线勾就的暗纹,五年前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煞气和锋芒,如今竟已在时间中敛去。若非是他一身与生俱来的逼人贵气,那张完美得令人心怵的面孔更像是一个温文的文官,一个多金的翩翩佳公子。
  唐尘放轻脚步走到那个男人身後,踮起脚尖,轻轻将双手覆盖在萧丹生的眼睛上。萧丹生一怔,闻到那人身上在林木间闲逛时沾上的青草香,表情越发温柔起来。
  手覆著敏感的眼睑,带著难以言喻的亲昵。萧丹生含笑屏住呼吸,仔细分辨著身後少年轻柔的呼吸声,皱著眉头道:「你是谁?守门的张伯,还是是扫地的赵妈?不会是後院里那只老是去厨房里偷吃的小猫吧……」
  萧丹生说著说著,几乎抿不住嘴角的笑意,轻笑道:「我想绝不会是尘儿,他那麽懂事,现在应该还在後院练剑,要麽就是在房里做功课的。」唐尘呼吸越发的小心翼翼起来,本准备转身溜走的,却被萧丹生轻轻扣住双手,拥进怀中。
  前堂的下人看到这一幕尽量放轻脚步的退下。萧丹生抱著那人,一点点用力,直到唐尘开始挣扎才大笑著放开他,笑问道:「好了好了,尘儿,今天发生了什麽事情,跟你萧哥哥好好说说。」唐尘瞪了他好一会儿,才用左手拉起男子的手,用自己的右手在他掌心里飞快地写下这一个早上发生的所有事。
  今天的花都开了,院子里很香,阳光很好,萧哥哥昨天晚上没有踢被子也没有磨牙……很多很多点点滴滴,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不知不觉,这一个习惯,也已经有五年了。
  景帝年幼。萧青行摄政。
  摄政王府异常清简的内室,素瓷花樽内满盛梨花枯瓣,几缕残香幽幽怨怨。放下的竹帘後,一老一少铺开棋局,落子如飞,黑白双龙在桐木棋盘内蜿蜒扭打。
  那老者却是丞相楚渊,贵为三朝元老,却一身素袍,唇下三缕长髯,面容枯槁,更像是一个潜心修道的隐士。坐在他对面,手拈黑子的正是贵为摄政王的萧青行,那份凌厉漠然的气质,在那高不可攀的地位上睥睨过後,竟然越发的清冷起来。棋盘两侧,一个俊美,一个苍老,一个佯狂,一个内敛,像是生命的年轮隔了短短数尺遥遥对望。
  楚渊突然开口了,他说:「你一向韬光养晦,举国上下,都很信任你。」
  萧青行淡然落子,半笑不笑道:「噢?」
  楚渊凝神良久,这才谨慎落下一子,悠悠道:「你敢做这个摄政王,委实让满朝文武大吃一惊。」
  萧青行手中黑子一顿,略一思索,轻轻落到了天元上,低笑道:「景帝年幼,其德行不足以担以大任,青行既然身怀安邦定国之能,此举不过是想更好的为国效力罢了。」
  楚渊眼睛死死盯著落在天元那一子,那枚黑子如同钉在白蛇三寸之上,两方高下立辨,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放肆。」
  萧青行轻轻笑了起来:「丞相可是认为我方才言论以下犯上?」他不再落子,声音渐渐冷了下来,缓缓道,「据青行所知,摄政王在上,丞相在下,楚丞相刚才,是否也以下犯上了呢?」
  楚渊沈默良久,这才悠悠吐出一口气来,将棋盘一推,站起身来一鞠至地,道:「请摄政王恕下官不敬之罪。」
  萧青行双手扶起他,轻声道:「丞相是看著青行长大的,於公,丞相是三朝元老,朝堂之上德高望重;於私,丞相是长辈,青行要尊称你一声先生……青行能体谅丞相的忠心,也请丞相体谅青行的苦衷。」
  楚渊见他此刻推心置腹,长叹一声,终於低声道:「我知道的,这五年朝臣勾心斗角,拉帮结派,弄得朝廷动荡,圣上年幼,若不另立一个人压著,迟早人仰马翻。」
  萧青行微微一笑:「丞相知道就好。青行,行事如何,为人如何,丞相心知肚明。无需把我当成乱臣贼子,这片江山,由我成就,自应由我尽些绵薄之力。」
  他说完,两人对视良久,但都无法从对方讳莫如深的眸子中找到满意的答案。楚渊终於又鞠一躬,眼中暴出的精光又逐渐退去,露出属於老年人的疲态和浑浊来,他低声道:「下官告退。」
  萧青行一还礼,轻笑道:「送客。」
  竹帘轻动,苍老缓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斗室中又只剩下这个身著暗青绸衣的青年男子。分不清音调的声音从梁上传来:「他相信了吗?」
  萧青行不曾抬头,漠然而极有耐心的开始收拾残局,将黑白子一颗颗拾入两个桐木棋盒中,漫不经心的答道:「那老匹夫,自然不信。」
  梁上人愕然道:「他不信?」
  萧青行冷笑道:「萧氏兄弟,一把持朝政,一手握军权。他即便想信我们,也不敢信我们。」
  梁上人轻声道:「那该如何是好。」
  萧青行轻声道:「该如何是好,你学学景帝那小孩子就知道了。每日里蹴鞠,斗蟋蟀,或者和你的小猫多多厮守,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渐渐的……就没人防著你了。」
  梁上人久久沈默。萧青行顿了一会儿,才轻声问:「弟弟,我五年前之所以帮你,确实是对今日早有预谋,前几日我以那人身世要挟你助我一臂之力,你可是生气了?」梁上良久才传来一句:「自然不会,那个位置,本来就该是你的。」
  萧青行终於笑了,袖角扫过桐木棋盘,把满盘棋子重新拣入盒中,轻声道:「落子无悔。」暗青色的颜色染上斑驳的竹帘,梁上风声呼啸,已经空无一人。
  碧水荡波,满树繁花。
  萧丹生拉著少年的手像往常一样,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吆喝和叫卖声此起彼伏,各式各样廉价的玉石和香囊摆满了一个个小摊,商旅辐辏,酒旗招展。太平盛世仿佛在人前露出了冰山一角,唐尘带著一顶纱帽,目不转睛地看著各式货摊,嘴里嚼著一串糖葫芦,脸颊上有两抹因兴奋而晕染出的淡淡红晕。
  萧丹生以前其实并不喜欢这种摩肩接踵的逛法,他很多年前便有了天衢道驰马的特权,要去哪里,几声鸣锣,清水撒道,骑马出游,红袖招招,要比在拥拥攘攘的人群中推推挤挤,还要护著自己荷包的逛法不知轻松多少倍。可此刻手中握著那个人的手,竟想著让人潮再拥挤些,让人声再喧哗些,好让那个人更温顺的躲在他的臂弯里。
  唐尘无论在外面逛过多少回,还是觉得分外新鲜,不知不觉,萧丹生手里已经拿满了东西。不远处的瑞安酒馆外,有个老翁蹲在竹前用大红大绿的纸和竹架子、细铁丝编著一个一个的风车,做的又快又好,花花绿绿颜色讨喜,还坠著写著吉祥如意的纸片。唐尘那双出奇漂亮的眼睛落到这个角落,不知道触动了什麽记忆,一下子顿在那里,再也移不开了。
  萧丹生愣了一下,才凑到少年耳边轻声说:「尘儿,那里人太多,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先回去,我让下人买了给你带回去,好吗?」他一手牵著唐尘,一手抱满了东西,前面是围成铁桶般的人群,要他兼顾,多少有些分身乏术。不料这会儿少年竟是意外的坚持,用力的摇头,嘴里发出小声的咿咿声,面色越发的红润,看来是非要不可了。
  萧丹生奈何不了他,只好苦笑了一下,反复叮咛唐尘不许乱走後,开始向人群里面挤去。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麽身法,身子像是滑不溜手一般,几下就从严丝密缝的人墙外挤了进去。唐尘倒也听话,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只是他戴的那顶黑色纱帽委实太过惹眼,一群在街上打打闹闹的顽童围著他挤撞不休,很快就把他从歇脚的货摊旁推到了路中央,南来北往的人群专心致志的朝一个方向流去,唐尘愣了一下,开始努力的在人潮中抗拒著,可没有人帮助这个慌张而异常沈默的少年。车水马龙的道路上,唐尘挣扎了好一会儿,终於还是被人潮冲向了陌生的方向。
  天衢府尹跪在地上的时候,依然搞不清这位王爷所来何事,直到他跪在地上的那一刻。萧丹生踩住了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关上城门。我要找一个人,如果街上找不到,就给我一户户的搜。」
  他说完後,才慢慢的将那双奢华的靴子从府尹红肿破皮的手上移开。府尹应声不止,连忙嘱咐人去办了,他只是不明白,传言这位王爷五年来一向和颜悦色,从未迁怒於人,向来是最好相处的,怎麽今儿个……?
  他想著,不经意的抬头看去,看到了萧丹生深不见底的黑瞳,就像是不见了刀鞘的刀,泛著让人心寒的杀气。那府尹往後一仰,坐倒在地,吓得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宣州城又一次从沈睡中被人惊醒。看到两扇厚重的城门堵死了进出的入口,禁军骑马入城,过惯安逸生活的百姓第一反应竟是兴奋。他们陆陆续续地从走上街头,对这一切高谈阔论,直到那支严整的军队如飞蝗一般散入人群,惊叫声这才姗姗来迟。房舍中杯碗倾翻,被褥被掷在床下,然後是漆柜,地窖,房梁……搜索井然有序地进行著,如同五年前那次血腥的屠戮,这群披著铁甲的士兵狂笑著在街道上狩猎撒网。
  萧丹生冷眼扫过一个嘶声哭叫的老妪,催动胯下乌驹,走到一户被搜得面目全非的民房前,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随手扔进房内。人群看著这一幕,啜泣声渐渐变成味道。萧丹生不由冷笑,眼中的焦灼渐渐沈淀成深不见底的情愫。
  拥满人群的街道渐渐静了下来,不少有心人盘算完损失和所得之後,又开始重新展露笑颜。他们轻声议论著,彼此心领神会的微笑起来。破门而入的噪音像是财神进门的先兆,杯盘狼藉的破碎声更像是金银落地。破坏和重建在这条主道上更加肆无忌惮,唯一可惜的就是这搜寻一无所获。
  唐尘不知被推挤了多久,周围的人才渐渐稀少起来。他们在各个岔路口各奔东西,从唐尘身後步履匆匆地走过,只剩唐尘一个人还惘然的站著,似乎自有记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萧丹生。
  唐尘皱著眉,四下望去,星罗密布的屋舍和纵横交错的道路,密密麻麻如蜘蛛织网般把他困在中心。唐尘疑惑了一会儿,不知道听到了什麽声音,猛的抬头看去,这才看到空中居然屹立著一座祠堂,通体用黑漆刷就,被十二根巨大的石柱支在半空,从祠堂的飞檐到石柱下的大铁钉之间,还连著数不清的粗大铁链。
  唐尘一愣,看著这座突兀而压抑的建筑,不知道为什麽胸口突然有些疼痛,正想走近了细细打量的时候,铜铃骤响,一辆马车从身後呼啸而来,赶车人大声叫喝著:「让开!都让开!别挡道!」那车夫一路疾驰过来,哪想到会有人木头桩子一样呆呆站在大道中间还不闪不避,眼看著那个头戴纱帽的少年就要被骏马踏在蹄下,躲避不及之时,少年却身形一晃,从车前消失了。
  那赶车人吓得面色惨白,猛的一勒马绳,惊得骏马长嘶不止,四下看去,看到那少年不知怎麽的到了马车左侧,远远的朝他做了一个「无妨」的手势,头也不回的朝另一边走去,正喘了一口气,突然发现那顶纱帽跌落在地上,当下大喊道:「这位小哥请留步,你的帽子!」
  唐尘听了这话,伸手往头上一摸,暗叹了声不好,几步上去捡起了纱帽。如此一耽搁,车里那位年纪轻轻的公子哥儿就有些不悦,一撩轿帘,大声呵斥道:「没出息的东西,爷的行程也是你能耽搁的?」那人露在帘外的面孔极为俊秀,只是穿金戴银的显得俗不可耐,正在骂个不停的时候,那双丹凤眼扫过唐尘,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双眼睛只盯著唐尘看。
  可惜没看上几眼,唐尘就用帽子把面孔遮得严严实实,那公子当下就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叹息个不停,连声道:「可惜,唉,真可惜……」那车夫吓得不轻,显然他家公子这毛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在一旁不住提醒道,「公子,唉,公子。」那公子不悦道,「你懂什麽,如此美人,见之而忘俗。」
  唐尘听得眉头大皱,大步离开。那公子还在那大叹可惜:「只可惜……」车夫头痛道,「可惜为什麽,莫非是因为看不到他了?」那公子不怒反笑道,「唉,晦气,快走快走。」
  缰绳一抖,车子渐渐驶远。那位年轻公子嘴边挂著一抹笑:「可惜是萧王府的人。」
  马车过後,人流逐渐骚动起来,往一个地方凑过去。唐尘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喜色,匆匆忙忙的跟著,越走越快。正在这时,一只手用力地扯住了他,少年一惊,袖中匕首毫不犹豫的反刺向对方胸口,这个时候却不知从哪又伸出几只手,牢牢制住了他。少年勉力挣扎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被这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合力按倒在地,那些人用白帕塞住少年的嘴,一边捆住他,一边将少年向後拖去。
  萧青行看著那张拜贴,一时不知道该做何种反应,良久才冷笑道:「楚家,又是楚家。」
  管家道:「他……他毕竟是楚星河。天下文采占一分,武艺占三分的人。听说他甘愿为亡母守孝,却不知为何,三年未满就出来了。」
  萧青行微闭双目,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麽。突然,他唇边绽出一个冰冷的笑容,轻声道:「让他进来,我会会他。」
  这一回合的对峙显得异常无趣,寒暄过後,楚公子就开始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他手里抓著一把瓜子,边吃边说:「那美人真真是笔墨难描,若是能让我搂一搂他的腰,让我立刻去死我也甘愿。」
  萧青行静静地抿著茶,他这样面无表情的听那人谈了足足一个时辰的豔遇,此刻才淡淡回了一句:「楚公子果然趣人。」
  楚三瞪圆了眼睛怒道:「摄政王莫非是不信我?」
  萧青行轻笑道:「哦?」那袭暗青色的官服更映得这份笑容清冷如水。楚三恍如未见,歪著脑袋兴高采烈地说,「摄政王要不要见见他?」
  萧青行听了这句话,居然大笑起来,半晌才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说著,似乎不愿再谈,从容地站起来,结束了这次交谈。他路过楚三身侧,顿了一会儿,轻声补了一句:「传言楚公子谋略出众,是难得的人才。风月纵有千百旖旎,也该多少为国出些力。」
  「楚三谨遵教诲。」那人诚惶诚恐的声音从背後传来,那张面孔却半隐在光影之中。
  「爷。」那车夫依然恭候在摄政王府外,楚三几步绕过他,伸手掀开轿帘,看到轿中端坐著一个头戴纱帽的人,有些迷醉的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拘谨地坐到那人身边。那车夫虽然早就知道主子脑袋里的东西一步三变,还是有些哭笑不得,当下长叹道,「爷,你既然知道人家是萧王府的人,为什麽又改了主意,抢到别人头上。」
  楚三此时正拿了一方熏得香喷喷的丝帕装摸作样地擦脸,听了这话,嘟嘟囔囔地说:「老头子叫我明日入朝为官,今天接连拜见十几个朝臣。又苦又累之下,乍见如此绝色,就算是明知不该,如何放得了手。」他说著,漆黑的眸子发著光,脸上也兴奋的一片晕红。
  那马车一路向前驶去,不料走到半路,突然被一阵喧闹声拦住了,楚三听到车夫大声怒骂的声音,坏脾气又被挑了起来,正准备掀开门帘的时候,一把寒光闪闪的剑从外面斜刺进来,将轿帘一划为二,楚三一惊之下,不自觉地出了手。等到竹帘碎成断竹,哗拉拉掉落在地的时候,那柄锋寒逼人的剑也在楚三的指尖碎成数段。
  帘外站在暗红官服的男人,眼神如同嗜人的黑色旋涡,身後站满了的士兵。他随手扔下剑柄,表情分不清到底是冷漠还是焦躁,轻声对轿中人说了一句:「打搅了,例行公务。」楚三张了张嘴,这件事大出意料之外,让他一时竟想不出该如何应对,明知大事不妙,也得紧咬牙关,表情阴沈地看著萧丹生伸出手去,缓慢地掀开轿中那人头上的纱帽。
  他正以为万事皆休,突然看到萧丹生表情厌恶的撤回手去,一愣之下,连忙转过头,发现身旁坐的人哪里是先前那个少年,分明是自己手下一个肌肉虬结的壮汉。
  楚三目瞪口呆的看著萧丹生挥手放行,直到车子驶远,才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替他诊治。楚三一想到刚才自己脸红心跳的那些旖念居然是对著这样面目可憎的人,强忍著才没有呕出来,沈思良久才苦笑道:「果真是色迷心窍。」
  马车一路驶到宫墙外才停下,楚三摇著头,向车夫嘱咐几句,熟门熟路地亮了一下腰牌,穿过侧门进了宫,不知绕了多久才停了下来。他站在大得惊人的阁楼外,小声地唤了几句,等了好久,才有一个侍从跑出来,轻声道:「楚公子,你还来干什麽,圣上说了不见你的。」
  楚三脸上红一片白一片,良久才小声唤道:「小景……」
  那侍从皱著眉头开始赶人,楚三急急忙忙又补了一句:「我明天就入朝为官了,你还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吗……小景!」
  那侍从再听不下去他这些无头无尾的言辞,手中拂尘一扫,要将楚三赶离帝苑。墙角一株疏梅,还未落雪,梅树只余苍遒粗劲的秃枝。
  宫墙里,有一位黄袍少年,隔窗冷眼,看著楚三失魂落魄的样子,声音轻飘飘的,轻飘飘的,诸多往事通通滞留在几年前大雪纷飞的寒夜。那时候,雪花簌簌的落著,他就站在阶下,遥遥看著远处重重的翘角飞檐,那里隐隐透出灯火,笑声,人语,还有几枝俏生生探出宫墙的桃枝。皓月之下,推杯换盏,风里浓郁的酒气,带著遍寻不获的迷醉……
  ──「你是谁?」
  ──「嘘,我本楚狂人……」
  夜雾沈沈。
  萧丹生坐在主座那张檀木大椅上,手指一直在无法克制的轻颤著,头顶高悬著文治武功的御赐匾额,下方供著一柄儿臂粗细的银枪,似乎有了一定的年月,可枪尖在黑暗中依然绽放著点点寒芒。墙壁上挂著一幅猛虎下山图,画上那只吊睛白额的老虎身形矫健倨傲,似乎随时都能从画中一扑而下。
  堂前那两盏白色灯笼一直没被吹熄,昏昏暗暗的,原本灯火未燃的堂内被照的明明灭灭。萧丹生觉得有些冷,於是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有些迟钝的把白瓷酒壶最後一点温热的酒液倒入喉中,他觉得左手有些疼痛,掌心里似乎还有少年的余温,先是让人心酸的痒,再是让人心伤的痛。
  几天内漫延小半个皇城掘地三尺的搜寻,依然一无所获,纵使知道他就在这个城里,或许只隔了几个街道,终究有一天能重新用臂膀把他锁在怀里,可这种空空落落的落寞和无可忍耐的焦灼,却一再锥心刺骨,疼痛难忍。
  他枯坐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不再期许有人会从堂外屏著呼吸遛进来的时候,才站起身来,走进一轮朗月下。就在这时,他的脚步顿住了,空气中不知何时融进了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有双白晰瘦弱的手从他背後伸出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萧丹生沈默了很久,才冷声斥道:「你还知道要回来?」
  他从来不曾这样对那人冷言冷语过。身後那人努力踮了会脚,依然不能适应萧丹生的高度,更不可能用声音响应什麽,只是发出细小的几声」咿……」後,就不再尝试为自己辩解。萧丹生感觉到覆盖在他眼睑上那双冰冷的手要撤离,冷哼一声,抬起右手,用力的压著那人的双手,一点一点的用力,直到眼珠子在柔软的手心下微微颤抖起来,这才缓缓松手。
  萧丹生慢慢地转过身,细细打量起身後的少年。唐尘在外面饿了两三天,看上去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颊上是青紫色的淤痕,身上也蹭得脏兮兮的,纱帽不知遗落在哪里,还跑掉了一只鞋,只有眼睛仍然清澈明亮。
  可在萧丹生眼里,不知为何却觉得他比以前还要好看些,男子就那样冷著面孔看了很久,直到少年露出困窘受伤的眼神,萧丹生才撤回目光,大步走回堂中,取了一样事物,用力塞进少年手里。」给你。」那人的语气依然不好,唐尘浑浑噩噩的低下头去,看见手里握了那个一直想要的风车,那东西被晚风一吹,正有气无力的转动著,竹柄上缀著一张写了一生一世字样的小红纸片,在冷风中瑟缩著。
  唐尘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他用力的握著那风车,像是握住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一样。萧丹生顿了一下,终於在少年潮湿温润的眼眸中败下阵来,低下头去轻轻碰了碰少年的额头,良久才轻声说:「我一直在找你,我担心你。」
  少年颤抖著,把自己埋进男人怀里。这外面再大,他想要的也不过只是这个人的怀抱。唐尘伸出手,在萧丹生掌心里写道,我不是故意不回来的,我找不到路,有人绑住我。
  他写到这里,犹豫了一会儿,眼中闪烁了一下,终究还是略去了他伤人逃离的经过。他下意识地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脸上还是一副善良而憔悴的模样。萧丹生一愣,随即暴怒道:「是谁?」
  唐尘有些欢喜起来,那个人为他而生的怒气就像是刀尖上的那滴蜜,明明是伤人的东西,尝起来却是甜的。只是当他定下心细想的时候,不禁一阵犹豫──他从马车中逃出来,刚一抬头,就看见那座宏伟的建筑上,挂著摄政王府这四个字的匾额。
  唐尘这五年来再如何足不出户,不问世事,也不会不知道摄政王府和萧王府是什麽关系,更不会不知道萧青行和萧丹生是什麽关系。可萧丹生胸中怒焰万丈却并非假的,他只以为唐尘在外面逍遥自在乐不思蜀,却没想过少年陷於囹圄的可能,那些大大小小的皮外伤就像是扩大了几十倍砍在自己身上一样异常碍眼。
  萧丹生咬牙切齿的又问了一遍:「到底是谁,你到底被绑去哪里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口气又凶狠了点,於是深吸了口气,强挤出一个微笑:「告诉我,你用不著担心别的。」唐尘低下头去,更加踟蹰起来,他心里不住盘算著什麽,良久才在男子手上写下:我被绑到摄政王府。
  他刚写完这个,就看到萧丹生的脸色变了。唐尘连忙抓住男人意欲抽回的左手,在上面又简短的写道:应该不是,他知道我哑了,可抓我的人,却堵了我的嘴。萧丹生胸膛微微起伏著,像是努力克制著什麽情绪,他冷笑道:「你低估了他,他确实有抓你的理由,他要成大业,他怕我坏事……」
  唐尘摇了摇头,皱著眉头又在那掌心上写道:你还是,去查查那天,摄政王府有哪些访客。萧丹生默默思索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用力搂了少年一下,柔声道:「尘儿就是太懂事了。你不必多想,就算真是我哥干的,我也会替你要个说法。」
  唐尘在男子怀抱中微仰著头,月色在他白皙而消瘦的面颊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芒。唐尘不知道萧丹生为什麽会以为自己弱小无依,无辜良善,但他却乐於享受那人目光里快要满溢的宠溺之情。他仰著脖子期待著什麽,正以为那人还会像往常一样克制,然後独自走开的时候,那吻就轻柔地落了下来。
  两人面具下都各自藏著故事,虚假的谎言堆砌起来的空中楼阁之下,有白骨森森,国恨家仇,有被遗忘的血誓和镂心刻骨的恨。五年一点一滴的宠溺终於让一只多疑好猜忌的小兽作茧自缚,如此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样的情意居然是真的,居然都是真的。
  唐尘紧闭著双目,眼睫一直在轻轻颤抖著。那人的吻在唇上辗转反复,他迟疑著,慢慢迎合起来。明月千顷,夜风苍凉,十万伏尸,雕栏色改。萧丹生深深看了那少年一眼,手中用力,把他横抱起来,朝卧房中走去。
  楚三觉得自己醉了。周围好静,他只听见自己杂碎,颠乱的脚步声,一手扶著长廊的廊柱,一手高举著翡翠酒杯,遥遥晃晃的往一个地方走著。
  一道瘦小的身影站在角落里,那双琥珀色的稚气眼眸,颜色芬芳的就像自己樽中的残酒。他被吸引著走过去,冰轮半掩在云後,染得他袖中一路跌落的花瓣发著幽幽的光。
  那孩子真像小景,不,就是小景吧。
  他低下头,翡翠酒樽就在嘴边。耳边是放柔了的笑语,柔得像地上这些沾衣欲湿的花瓣。
  「我叫楚星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边说,变用手比划著:「天悬星河的星河。今夜月明星稀,等哪天月色暗了,便能看到满天繁星。」
  正醉醺醺的,他突然听见他父亲的声音,父亲叹著气:「痴儿,你怎麽对他动了念头。他日後是要做皇帝的!」
  正做著美梦,被人当头一棒,真疼,忍不住的掉泪。
  好去者前程万里,何妨鞭笞鸾凤。
  楚三惊醒过来,看见桌上全是酒樽,他揉揉眼睛,想了半晌,才明白自己又做梦了。
  一枕青丝。
  唐尘的手指不停的在那人身上写字,像侍宠而骄的小猫一样,在那人手心写,在胸膛上写,在萧丹生结实紧绷的漂亮背肌上写。他不停的写著,被刺穿的时候,把指甲刻进男人的背部皮肤。
  只因为一句两情相悦,就有了漫步云端一般的轻盈和喜悦。夜风拂动门帘的声音,像是滚滚长风吹过战旗,不知为何,唐尘发现自己眼角有冰冷的泪,不停的流下来。
  那一夜,本该睡得异常安稳,可唐尘五年来第一次做了梦。
  黄褐色的街道,昏黄的光线晕染著怀旧的城墙,颜色怪异的世界,明明有一轮白色的太阳死气沈沈的挂在天上,远处的街市却偏偏像是被浓墨抹过,只能看得到身边数尺。对面的墙壁上映著被拉长的三道影子,覆盖在黄褐色的苔痕上。
  他在梦里一动不能动,只能盯著黄土矮墙上的三道人影。
  不知道盯了多久,寂静如死的画面才融进了声音,有很多人喧嚣的声音近在耳边,周围小小一隅逐渐明亮起来,街道开始渐渐通向远方,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面目逐渐清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著和萧国截然不同的服饰,簇拥在路上,南来北往,各自西东。他耳中仿佛能听清最轻微的响声,叶落的声音,尘沙飘起的声音,和那振聋发聩的人声混在一起,显得异常诡异。
  一个一脸书生气的中年男子骑著马从道路那头过来,站在路中拿著马鞭,骂骂咧咧地骂著什麽,找了好一会儿才离开。唐尘这才发现自己的姿势是蹲在角落里的,那道站在中间的人影,正是他被拉长的影子。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唐伯伯走远了,我告诉你好多次了,别在练剑的时候逃出来玩……」
  唐尘发现身体并不属於自己,那个身体自己绽放出一个笑脸,脸慢慢的朝右边转去。
  可街道突然昏暗了下来,黄褐色的景色消失了,眼前只剩黑白,什麽都朦朦胧胧的,伸手不见五指,唐尘发现自己还在走,街道上只剩他一个人,袖子里装的那一串铜板不知道为什麽全散了,数不清的铜钱滚落到前面坚硬的石板路上,却溅起了咕咚咕咚掉进水里的声音,前方似乎有水,他不想再往前走,可一直停不下来。
  有无数人说话的声音。
  「不忠。」
  「不孝。」
  「不礼。」
  「不义。」
  「不廉。」
  「不耻。」
  声音渐渐大起来,耳膜都要被震破一般……
  这时候,鸡鸣了一声。
  血雾在眼前炸开。然後一切都消失了。
  几个御医天刚亮就被请到了萧王府为一个少年会诊,露在床帘外的只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萧丹生脸色异常的难看,却似乎怕吵到那个人,一直在压低了声音咆哮:「如何?」
  老御医个个满头冷汗,却苦於找不到病因,只得连声道:「他四体康健,脉络通合,按理说不该是昏迷不醒之症。不过小王爷不必担心,他没有说胡话,病情应该不甚严重。」
  萧丹生气得只是冷笑:「他早已哑了,能说什麽胡话!」
  几个御医闻言皆是愕然无语。萧丹生见他们束手无策,当下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唐尘面白如纸,不住呢喃著什麽,显然昏睡得极不安稳。一个老御医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补了一句:「萧王爷,这种征兆,我倒是听过一个民间的土方:无论是谁得罪了厉鬼冤魂被迷了心窍,只要带上好香好贡品,去拜一回刺客祠,回来就好了。」
  萧丹生脸色陡然变色,剧烈的喘息著,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很久才将桌上茶盅用力一扫,厉声咒骂道:「荒谬!」
  唐尘似乎因这一阵破碎声,睡得越发不安稳了。萧丹生紧紧握著拳头,似乎有什麽事情难以决定,沈默了好一会儿,又再次唤来新熬的药汤,极有耐心地将汤药一勺勺喂进少年口里。他替唐尘掖好被角,正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唐尘剧烈地咳嗽起来,把喝下去的药全呕了出来。
  那座漆黑的祠堂,正是建在宣州城的中心处。有传言它被萧氏兄弟施以秘术,用来压制死去的亡魂,真假却并不可考。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自祠堂建成至今,无论那一天日头多大,刺客祠也总是鬼气森森的。
  何况是起了大雾的清晨。
  萧丹生一直走到祠堂脚下,才翻身下马,盯著撑起祠堂的四根石柱看了一会儿,发现柱下零零碎碎的摆放了一些瓜果贡品,几束白菊散乱地堆放在周围,看来有人来祭拜的传言并不假。
  唐尘昏过去之後,一直水米难进,药汤喂了多少就呕出来多少,似乎只剩下了最後一口气。若非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萧丹生万不会带著少年来这里,他铁青著脸色,又踟蹰了一会儿,才从身後的暖轿里把唐尘抱出来。
  伶俐的下人们已经在祠堂脚下铺好了简易的案台和金黄色的蒲团,案台上放著四时瓜果和香炉,萧丹生一手搂著昏睡的唐尘,和他一起跪到了蒲团上,一手接过点燃的香烛,扶著少年一起拜了三拜,嘴里轻声道:「你们甘心也罢,不甘心也罢,他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能杀你们第一次,自然也能杀你们第二次,第三次……」
  旁边那个老管家听的苦笑不已,低声道:「主子,祭拜的时候不能这麽说。」
  萧丹生恍如未闻,似乎决定了什麽,突然站起来,把唐尘背在背上,一手攀住钉在地上的粗大铁链,站到了铁链上,脚下一点,施展轻功,在手臂粗的链条上行走起来,一会儿功夫,就背著少年攀爬到祠堂前。萧丹生看著密密麻麻贴满了封纸的祠堂大门,一脚踹了过去,封纸一张张撕裂,门板咯吱响了几声,向里面开启。
  狭小的祠堂内,颜色黯淡的红色幔布垂下一大半,角落结满蛛网,每一个紧闭的门窗後都贴著金漆写就的符纸。萧丹生抓著幔布一扯,嘶嘶几声,褪色的布料就掉落在地,露出了帘後的玄机。
  帘幕後,神台上端坐著两个人像,一人著青,一人著红,鬓旁束发的红绳上都串了两颗明珠,容貌如生。空气中有淡淡的蜡香味。萧丹生剑眉一挑,看著这两尊诡异的不知是雕像还是真人的人像,厉声喝斥道:「你们不都是三公之子吗,为什麽不护著他!」
  唐尘在高烧中被吵的迷迷糊糊的睁开了一下眼睛,视线中困难的捕捉到两个身影,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欣喜,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呢喃了一句,想伸出手,但是很快,意识又坠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那些记忆碎片里模糊不清的言笑,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砸碎了的酒樽弥漫著残香。一轮满月下,有两个人在他眼前舞剑。明明已是酩酊醉意,大开大阖间依然满目银辉。穿朱袍的少年笑著高歌:「缀玉连珠十六年,谁唤本尊作诗仙。文章已满行人耳,几度风流几怆然。」
  那穿青袍的少年也一啸合道:「青衫磊落十六年,莫叫人间有愁冤。大道纵横心未老,几回慷慨几浩然。
  唐尘发现梦中的自己正小心翼翼的偷尝一壶美酒,碧玉的圆樽壶肚里酒水清清冽冽,映著头顶的满月。樽中月,镜中花,虚无缥缈,最是动人。
  那时风华年少,那时壮志激昂,多少来不及说给人听的柔情蜜意,多少来不及施展的前程似锦。一夜之间,就枯萎了。黑暗最深处,唐尘发现自己还是站在那条纵横交叉的道路上,黑白交错的单调颜色,道路的尽头站著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耳边是忽远忽近缥缈虚无的歌声,像是黑色漩涡中缓缓摇曳的水草。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枯形寄空祠,誓言安在否;
  但恨在世时,有愿不得足。」
  唐尘用手抚摸著身旁粗糙的土墙,指甲缝隙里一点一点塞满了尘土,他发现自己在梦里是能够说话的,於是他喊了一句:「丹哥哥,青哥哥……」
  雾气就这样哗的散了。唐尘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主厢房里那张巨大的软床上,萧丹生甚至未曾宽衣,就那样倚著床柱睡著了,一只手还保持著替他掖被角时的姿势,放在被褥上。唐尘安静的打量著男子,在自己还没有发觉的时候,就伸出了手,轻轻的,隔著空气抚摸勾勒那个男子完美的五官。
  狭长而上挑的眼睛,此刻紧紧闭著,眼睛下方因焦虑和疲惫染上了淡淡的暗青色,还有像刀削出来的高挺鼻梁,紧抿的唇,线条流畅的下颚,每一个轮廓都是深邃的,惊心动魄的……唐尘的手指一路下滑,虎口轻轻擦过那人的喉结,贴紧了,紧得仿佛能感触到皮肤下血液的流动。他一点点的贴紧,一点点的用力……
  这个时候,唐尘看到萧丹生在睡梦里微有不适的蹙紧了眉头,嘴里轻轻唤了一声:「尘儿……」
  只一句,唐尘的手就恍如灼伤般猛的抽回,可萧丹生并没有彻底醒来。他只是下意识地用手在被角上摸索了一会儿,确定少年身上的被褥还盖得好好的,便放了心,在床上又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重新睡了过去。
  萧丹生在天光微露的时候,发现唐尘清醒过来了,先是大惊,後是大喜。只是唐尘似乎还有些後遗症,温顺而安静,一直低著头,问他什麽都不肯说,连萧丹生找出他先前要的那份摄政王府访客名单放在他手里的时候,唐尘也只是安静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什麽蹊跷。
  萧丹生陪了他半晌,一直拖到必须上朝的时候,才开始洗漱更衣,披上朱红蟒袍,挂上玉圭环佩。铜盆里盛的清水被搅得一波一波的荡开,萧丹生在整理领子的时候,突然顿了一下,盆中有他的倒影,在衣领没有遮住的皮肤上,一道淡淡的青红色勒痕横在颈项之上,正是少年昨夜留下的痕迹。
  男子漆黑的眸子不禁又深沈了几分,用手试著摸了一下脖子,不知道想到些什麽,他沈默了一会儿,然後笑问道:「尘儿,说起来,都过了五年了,以前的事情,有没有记起些什麽?」
  他一边这样说著,一边含笑审视著少年的表情。唐尘缓缓摇了摇头,他那双眼睛清清亮亮,没有一丝阴翳。萧丹生不由笑了起来:「这样啊。」
  他说著,半垂下眼睑,把穿好的官袍又脱了下来,换上了平日的便服,跟门外的管家说了一句:「不去了,替我告病。」说著,又转过头来朝少年笑著,「我真是胡涂了,你病才刚好,我理应陪陪你。」
  唐尘抬起头来,眼睛里似乎闪过几分痛苦的神色,他似乎想摇头拒绝,可萧丹生看著他一字一字的笑道:「让我陪著你,好吗?」唐尘再做不出别的动作,只是仰头看著男子,似乎要把他的样子永远记下来一般。萧丹生大笑起来,把唐尘半搂在怀中,柔声道,「尘儿,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见唐尘不语,於是也有些踟蹰。几缕明亮的光线照亮了少年白皙的脸,细看的时候就像看一张美丽的画皮,谁知道那层皮囊下究竟包了什麽东西,萧丹生还未来得及想出一个头绪,唐尘似乎已经回过神来,反手握上了他的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拉著萧丹生大步朝外走去。
  萧丹生不由吃惊道:「尘儿?」唐尘在他前面走的很急,身子有些发颤,手心全是冷汗,脚也有些颤抖,唐尘听到萧丹生在身後不住叫他,叫了好几声才停下来,转身在男人掌心飞快的写下:走吧,今天好好陪我,把要逛的地方都去逛一遍。
  萧丹生脸色微变,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好。」两人从马厩中牵出一匹最是性烈的好马,先後上了马,勒紧缰绳一路狂奔出去。唐尘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只知道迎面而来的风又快又冷,像刀子一样逼他们在风中蜷缩在一起,马背不住的颠簸著,身体一次一次无意识的碰撞,又随著颠簸重新分开。一直骑了四五柱香的光景,萧丹生才带著唐尘翻下马背。所在的地方,是城北一个小土坡上,不远处有一座月老庙,庙前零零星星的有些善男信女,香火并不算旺,庙前两棵古树枝如连理,主干被来往求佛的人绑下了密密麻麻的红线,树枝上还挂著大量宝牒。
  唐尘大睁著眼睛打量著一切,似乎很是吃惊,脸上隐隐约约的浮现了红晕,萧丹生用力握紧他的手,脸色似乎也好看了一些,不久前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萧丹生低声说:「来许愿吧,我们说了什麽,老天爷会听得到。」唐尘用力反握著萧丹生的手,手心里全是粘湿温热的汗水,他拉著萧丹生走到庙门口,买了好几丈的红线,和萧丹生一人拽著一头在那棵连理树上缠了足足五六圈才打上一个死结。萧丹生看著唐尘咬著下唇的倔强表情,心中的那点疑惑,不由得有些消散了,此刻心里只剩下两情相悦的那点狭隘而浓郁的甜蜜。他低下头轻轻碰了碰少年白皙的额头,伸手在线上又打上好几个死结,确定谁也结不开之後,两人对望著傻笑了好一会儿。
  萧丹生凑到唐尘的耳边轻声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谁也不能让我们分开。」唐尘的耳朵慢慢红了起来,脸上的红晕也越发明显,眼睛潮湿而明亮,呼吸微有急促,显然也有些迷醉在这一瞬的幸福里,只是他抓著萧丹生的手越是用力,颤抖的就越是厉害。
  萧丹生并没有太注意自己被唐尘抓痛了的那只手,他又去买了个大宝牒,讨来蘸满了金漆的毛笔,在那大红的符纸背面画了一把同心伞,写上两人的名字,放在少年手上,让他往树上丢。唐尘犹豫了好久才放开男子的手,双手小心的捧著,用力往上一抛,宝牒却并没挂稳,飞快的落下来。唐尘大惊失色的,在宝牒摔坏之前接到怀里。只是试了几次之後,依然没能挂上去。
  萧丹生怔怔看著唐尘惊魂未定瞪大了眼睛的样子,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头,唐尘有些无措的抬头看他,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萧丹生发现心里那块只为一个人而留的柔软又开始疼痛起来,於是苦笑了一下,拿过那个金黄的大柑橘,柔声道:「尘儿太傻了。有时候懂得变通一下,就不会那麽辛苦了。」
  他说著,不顾不远处庙主那目瞪口呆的大呼小叫,几个腾跃,就爬上了树顶,金色的阳光在碧绿的叶子上跳动飞舞著。萧丹生弯下身子,把宝牒小心的挂上了最高的枝头。他看到树下的少年努力仰著头,认真地在看他,不禁开心的笑起来。
  同受霜雪,共经风雨。
  萧丹生看著少年无声的张了张嘴。他神采飞扬,闭著眼睛也知道少年想说什麽。好喜欢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少年的嘴无声的张合著。
  也好想杀了你。

  第三章 诀别

  一面巨大的铜镜里,映著唐尘苍白的面孔。萧丹生坐在外堂的紫檀椅上浅睡著。
  唐尘手里有刀。他微微侧过脸去,看到自己同样苍白的脖颈上有一点微红的圆形伤疤,他顿了一会儿,拿起刀,放在一旁烛台上烤了一会儿,一边看著铜镜,一边用力。刀划破粉红色的肌理,从外延剜起,血很快就涌了出来,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唐尘只是微蹙了眉,他的手一向很快,又够狠,对自己也一样。刀锋小心的避开筋脉,看见伤口逐渐大後,唐尘强忍著越来越强烈的晕眩感,将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探进伤口之中。
  萧丹生似乎被滴血的声音打扰了一下,微微侧了一下头,唐尘有些陌然的从铜镜中打量堂外萧丹生午睡的模样,手指已经捏紧了深埋进自己喉间长达五年之久的银针,他紧闭眼睛,将那根针迅速地拔了出来,鲜血飞溅,铜镜上,脸上,地板上到处是点点滴滴的血迹。唐尘努力撑著铜镜,还是顺著镜子滑了下来,坐倒在地上。
  唐尘伸手,点了伤口旁的几个穴道,见血已缓了下来,於是用牙撕下袖角,简单的包裹了一下,又脱下外袍,把星星点点的血迹擦干净。喘息良久後,他看著萧丹生的侧面,嘴唇轻轻动了动,似乎要说些什麽。最终只是模糊地喊了一句:「萧哥哥。」
  楚三一边轻抚摸著花魁额间的花钿,一边俯下脸庞,正要向女子涂的娇豔欲滴的朱唇吻去,楼下忽然喧哗起来,尖叫声和四处逃窜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楚三看著花容失色的花魁,替她把簪花插紧,轻声安抚了几句,几乎是同时,门帘被人一把掀开。楚三一看见来人,眼睛就立刻一亮:「美人……」
  唐尘朝他打量了一会儿,终於放下了搁在老鸨脖上的刀,哭得狼狈不堪的老鸨和受惊的花魁立刻从房里逃了出去。唐尘身上还穿著那件血迹斑斑的衣服,颈侧的伤口触目惊心,包扎伤口的布条已经湿透。
  他轻声问了一句:「你是楚星河?」
  楚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在家里排第三,你叫我楚三就好了。」他闭上眼睛,刚才少年还未成熟的、显得雌雄莫辨的动听嗓音清澈的宛如涓涓溪水,他还是第一次听过如此美妙的音色。唐尘低下头去,轻声说,「你想做的事,或许我可以帮你。」
  楚三一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肩膀不停的颤抖:「我想做的事?年华苦短,我只愿及时行乐……」
  唐尘轻声说:「丹,青。」
  楚三轻笑道:「什麽?」
  唐尘说:「那天绑我的人,是你吧。」那张访客名单上,寥寥数人的名字里,他原本需要一个一个去找的,想不到第一个遇到的就是相识的面孔。
  楚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把玩起自己的一缕鬓发。
  唐尘说:「我能帮你。」五年来窥见的每一封公文私信,都在他脑海里过目不忘,唐尘打量楚三,一字一顿地说:「我比你想象的会更有用。」
  楚三突然笑了起来:「用你的脸?让我信一个萧丹生的男宠?」
  他还没笑完,那缕正在把玩的发丝突然断了,楚三看著唐尘手上重新入鞘的刀,面色不变的微笑道:「你真想帮我?」
  楚三眯著眼睛,他不问能不能,而问想不想。唐尘轻声道:「不一定。」他把血迹斑斑的外袍轻轻除去,然後是中衣,唐尘转过身,背上几大要穴附近,都沁著点点的紫痕。
  楚三目不转睛地看著那些痕迹,伸手碰了碰,唐尘颤抖了一下,仍是不躲不避。楚三低声说:「他们封了你的记忆。」那件带血的外袍再次扬起,裹住了少年青涩的身体,唐尘面色平静的重新理好衣物,低声说:「不错,正因为我还没有全部想起来,所以在合作之前,请先寻访能人异士替我解开针法。」
  楚三沈默良久,突然轻笑起来:「就算只为你这样漂亮的脸,我也……」他看到唐尘霎时变得冷酷的目光,轻声续道:「你讨厌这种赞美吗?」
  他是想换种恭维,可谁叫眼前这个人,只有皮囊值得赞许。他不再多言,伸手在袖中暗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挑出一根尺寸合适的银针。满室余香未散,银针在挑亮的红烛下缓缓没入肉中,唤起第一声记忆的哭啼。
  忘了多久之前,绿树葱茏的山坡上,他倚在红衣少年身边,向远方看去。天边有血染霜泼的绚丽云层,脚下是阡陌纵横的田陇和碧油油的稻禾,农夫牵著耕牛走过矮篱和水渠,再远处依稀可见宣州巍峨的城墙。少年在他耳边嗤嗤笑道:「真美,对不对?」说话的人躺在柔软的青草地里,嚼著草梗,轻声抱怨著:「严木头那个呆子,说等以後他做了官,要让粱国到处都有这样青绿色的田,这样的话,我那主管开仓赈粮的老爹将来岂不是无聊得紧?」
  「我将来可没打算做官。我要和尘儿去寻一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屋前开一亩薄田,屋後种满茶花,去一个严呆子找不到的地方。」
  「尘儿,干嘛哭啊?最多,我们每年都回来看看他。」
  「喂,怎麽还哭啊,每年看两次好不好,最多两次了。算了算了,一块走总行了吧……让严呆子去犁田,我帮你种花。」
  「皇上。那人又来了。」
  身著明黄华服的少年站在窗边,外面跪著一个人。身上不知有多少鲜豔的颜色,一层层锦缎,像只花枝招展的孔雀。十只手指,只只都套了黄金翡翠的戒指。
  「小景。」楚三跪著,「我真能帮你,你就见见我……」
  「对,我骗了你,我不是楚星河。」
  少年沈默著,只是继续隔著窗楹,窥视楚三的每一个表情。
  天角的残阳早已落下去,风起云涌,变幻无常。记忆的每个角落,都有这个噩梦般的影子。总是穿著豔俗的袍子睡在檐下,一身的酒气,露出的小臂上,鲜红的伤疤突兀的横亘著。每一回提笔,他的袖口都会落下来,露出这条疤,红得像是谁眼角的血泪,在脸上滑落,不深,却长。
  楚三的声音还在继续著,他脸上的表情既凄凉又可怜:「我和楚星河是有些不同,可小景,你看看我手上这道疤。如果我不是楚星河,我又是谁呢?」
  他喊了许久,才气馁的停下来。少年恍惚间记得许多年前,他还小,只能仰看著这个人,看这疯子把酒甕抱起来,舔著残存的酒液,然後摘下根花枝,在殿下乱挥乱舞著,扫得四处花叶纷飞,眼睛却情不自禁的跟著自己。
  桃花纷落的花雨里,他的广袖抖开如流水行云,身形却似云停渊峙,招式大开大阖,一套剑法使完,这人都会手舞足蹈地说:「这套也不算什麽,还有更厉害的。」然後将最难的,最绝的,最狠的,一招还胜一招的使出来。
  精疲力竭的时候,才想起要呆呆地叫他唤他:「小景……」
  窗外,楚三沈默良久,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小景……楚三,就没一丁点好的吗?」
  萧景帝站了一会儿,突然说:「让他进来。」
  宣州一入雨季,满城就是这样蒙蒙胧胧的雾,四周连绵群山的黛青色,一点点融进雾色里。行人在城中转上几圈,掩门归家的时候,往往发现雾湿重衣,贴在身上,成了沈甸甸的束缚。松松吊在门前班黄的竹帘,浸在这雾气里,渐渐沾了几颗晶莹的水珠,黯淡的竹色中染上一抹似有还无的碧意,像是要从枯死已久的僵局中重新苏醒。
  一只白皙秀美的手滞留在竹帘上,等了很久,才缓缓掀起帘子,弯腰进了屋里。明眼人一看便知,这间暖室比起数月前乱七八糟的样子,井井有条了许多。紫檀桌上那面鱼纹铜镜,映著这人俊秀的面孔:头发一丝不乱的束起,衣衫服服帖帖,鞋袜一尘不染,比起他从前叼著草梗,躺在树杈上不修边幅的模样,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只有他的眼睛还是清澈如昔,甚至更加的清澈,黑如寒潭,清如明镜,镶嵌在清秀的面孔上。
  萧丹生半卧在榻上,见唐尘静静走进来,短短一瞬间,就回忆起他许多沈默狡黠,爱憎分明的模样。萧丹生将手中的书卷放在一边,笑著朝少年伸出手去,轻声问:「这几日可有发生什麽有趣的事?」他伸出的手修长有力,掌心温暖,伸了许久,却等了个空。萧丹生见唐尘没有回应的打算,只好轻轻摸了摸唐尘的脑袋。两人之间一阵静谧。
  萧丹生轻笑了起来,但笑意并没有落在眼里,这样忽近忽远、忽冷忽热的相处,多好的耐性也给一点点磨光了。萧丹生收回手,看著唐尘缄默而疏离的面孔,轻声道:「你最近总一个人出去,外面龙蛇混杂,三教九流,我实在是不放心。」
  唐尘知道他话未说完,於是静静听著,不置可否,萧丹生沈默的打量了他一会儿,才淡笑著续道:「景帝让我去青州。」他抬眼看了少年一眼,看到少年猛的抬起头来,惊愕的看著他,萧丹生轻笑了一下,觉得心头的闷气稍稍散去了,轻声续道:「只去数月。我本想带你一同看看沿途秀丽山川。只恨我功高盖主,树敌太多,难保不会有人暗下杀手。」
  萧丹生尝试著拥他入怀,发现唐尘身体有些发抖,连忙轻声安慰道:「我这身武艺自然足於自保,只是担心你会受伤。我这一去,景帝一纸文书就能搜得萧王府鸡飞狗跳,托谁看著都不放心,前思後想,才有了人选。」
  唐尘抬头看他,似乎知道了是谁,喉咙里轻轻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但是很快又低下头去。萧丹生敏锐的察觉到了,低声说:「尘儿可是害怕?我这次去,就是顺路替他办事的,他无论如何不会选在此时害你。我想过了,即便是表面兄友弟恭又如何,他是聪明人。在这件事上,不会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唐尘轻垂眼睑,萧丹生一时猜不透他此时想法,只是轻声说:「我明日便启程。我走後,自会有人接你去摄政王府。」
  他说著,似乎主意已定的样子,抱著唐尘斜躺在矮塌上,一下一下地拍著少年的脊背,两人就这样睁著眼睛,各怀心思,沈默著蜷缩在一起,安静的度过这个未眠之夜。拂晓天亮,萧丹生起身整衣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又转头看著唐尘,轻声叮嘱道:「等我回来。」
  他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长枪,挑帘出门,唐尘单薄的身子隐没在层层阴霾里。没有人会知道,经此一别,两人偎依而眠的长夜,竟是再也回不去了。
  马鞭一落,数声长嘶,马车稳稳停在摄政王府侧门前。站在小门前等候的老管家,带著一幅永不卸下的笑脸迎客,亲自拿著唐尘寥寥无几的行李在前面引路,王府後院抬眼看去尽是重重楼阁,荷池上点缀著零星几瓣花骨朵,花径错落,粉墙蜿蜒,石桥曲折,好一处清静之所。上下湖水的落差,造就了一个小小的水帘,水瀑冲击著池中的嶙峋怪石,半空中一道飞虹,水帘之後隐隐现出不远处的亭台,亭中觥筹交错的劝酒声正此起彼伏。
  那老管家见唐尘不动声色的打量著那里,於是放慢了步子,凑过去笑嘻嘻的挡住了唐尘的视线,伸手将他引向另一个方向,嘴里恭恭敬敬的道了声」请」,唐尘微微抿了抿嘴,垂下头去,不再东张西望。
  这一路行来,直走得人倦身疲,才到了入住的地方,那里无论离哪个院门,都有些进出不便。老梅的枯枝,一道一道遮住行人望眼,梅林深处的树枝上,还悬著无人问津的秋千,爬满了苔痕,风一动就咯吱咯吱的晃动著。附近的屋舍倒是极为雅致,一道一道的纸门上绘著岁寒三友和不知名的仕女图,被褥簇新,摆设精巧,从待遇来说,那个人并没有刻意亏待他什麽。
  唐尘想著,看著笑眯眯朝他告退的老管家,沈默著低下头去,那人不再年轻的双手将门扉闭紧,哢嚓一声,竟然是从门外上了锁。唐尘在重新安静下来的暖室中沈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握住了颈上挂著的白色珠子。珠子被体温捂得微微发烫,每一次碰触,都能让他回想起一些温热的往事。
  远处的楼阁中那场难得的酒宴还在继续,楚三就算穿著官袍,也没有什麽正经样子。端坐在主位上的萧青行心不在焉地把握著酒杯,楚三喝得醺醉,又一次朝他敬酒:「萧大人,我再敬你一杯。」他说著,摇摇晃晃地一举杯子,一饮而尽。萧青行皱了皱眉头,楚三酒量不错,自己也算千杯不醉,只是这样一杯一杯永无止尽地敬酒,几乎喝干了府里的库藏,未免也……
  他微微仰头,饮尽杯中残酒,眼见著楚三还要再斟,低声喝斥道:「楚公子,你如今身为朝臣,便应懂得小饮怡情,大饮伤身,凡事都要适可而止。」楚三呵呵傻笑著,双手抱著酒坛,笑道:「怡情,当然是要怡情。大人莫非是嫌樽浅难尽兴,也罢,也罢!咱们来痛快的。」
  满座宾客,目瞪口呆地看著楚三喝水一般喝光那坛烈酒,然後自以为潇洒地一拭唇角,做了个请的手势,萧青行明知他在挑衅,却猜不透他所求为何。皱著剑眉,不动神色地将最後一坛烈酒敲碎封泥,面不改色地咽入腹中。楚三看著他笑了一会儿,连说了几句「好」,头一歪,终於软倒在酒桌之上。
  萧青行看著几个侍从将他扶下去,这才不屑地环视了一番,让左右撤了酒宴,起身告辞。他这一路摒离侍仆,走了莫约数十步,突然觉得脚下微微一晃,虽未醉,脑中多少也有几分酒意涌了上来。
  不远处秋千摇曳的声音乱人心弦。他原本是要去见见那个让他厌恶也棘手的筹码的,可这点酒意,却让他意外地烦躁不安起来。萧青行远远看著那间从外面上锁的门,皱著眉头不知在盘算什麽,在风里站了很久,才走了过去。
  萧青行拿出钥匙,插进黄铜锁,将取下来的大锁随手掷在一边。他推开门,发现诺大屋舍里昏昏暗暗的,所有的竹帘都放了下来,只在靠窗的桌上点了灯,橘黄色跳动的烛火将素白的灯罩染成暧昧不清的颜色,整个房间弥漫著一股奇异的香气。唐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似乎被门外的光晃到了眼睛,吃惊的抬起头来。
  仔细数来,也算是五年未见了。萧青行眯著眼睛打量起唐尘,这个少年比他想象中的变化还要更大,数年前惊鸿一瞥,就知道这人长了一张万里挑一的面孔,可如今灯下细细看来,才知道那张面孔竟是如此清俊如画,眼瞳浓似墨,清似水,脸上带著不自然的红晕,看的稍久,连他都是微微一惊。
  萧青行嘴角露出一个疏离的笑容:「许久未见了。唐尘。」唐尘抬头看他,皱了皱眉头,最终还是低下头去。萧青行理了理袖子,随意的坐在少年不远处的檀木椅上,轻笑道:「我听我弟弟说,你是个很记仇的人。真巧,其实我也是。」
  唐尘看著萧青行嘴角渐渐消失的笑意,下意识的向後一缩。萧青行伸手抓住他的手,几乎要捏碎唐尘的骨头,清俊的完美面孔上全是森森寒意,冷笑道:「你毁了那幅画,我一直记著。」唐尘那个时候仰著脸轻蔑的笑颜,这五年之中竟然一直像眼中钉一样的钉在肉里,让他一看到唐尘就遏制不住怒火。
  少年一直低著头,额角因疼痛已经有了些许冷汗,他伸出另一只手,试图把萧青行的手拽开,可惜并没有多大的效果。唐尘闻到了男子身上浓郁的酒味,过了一会,忽然露出萧青行最最厌恶的那种笑容。萧青行忍不住提著他的衣领冷冷呵斥道:「你笑什麽?」
  唐尘无声的笑著,别过头去,又被萧青行硬生生拧过脸来,用力大得足以在少年脸上捏出青紫色的瘀痕,萧青行冷笑著朝唐尘一字一字的低声道:「你以为我真不敢动你?我就算拧断你一条胳膊,也能让你半月就好起来,等你好了再拧断……反正只要他回来後看不出来,谁会信你这个哑巴!」
  唐尘在萧青行的指间努力侧著脸,嘴角轻蔑地上挑著。萧青行却渐渐放开了手,手一扬,看著唐尘软瘫在椅子上,伸手挑起少年鬓旁一缕散落的长发,森然道:「你还是跟那个时候一样,不知进退,惹人生厌。」
  他说著,用力扯著那缕发丝,将少年几乎从椅子上拽下来,唐尘痛得发抖,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抬起头狠狠瞪著萧青行,额头上的汗却越来越多,眼睛异常的湿润。他看到男子脸上露出了一个饶有兴致的笑,萧青行笑道:「我其实很好奇……」他才说到一半,就皱著眉头看了看四周,先前进屋就有的那股香气此刻越发浓郁了。萧青行看到放在角落里的香炉,先是一愣,然後轻笑著问,「你燃了什麽香?」
  萧青行嘴上笑著,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他放开唐尘,飞快的朝那顶香炉走近了几步,那醉人的香气熏得人全身都不自在,甚至连他额角也开始出汗。萧青行铁青著脸,拿起桌上的冷茶朝香炉泼了过去,一下子泼灭了火苗,残香却越发笼罩在整个屋舍之中。他回头审视著唐尘,轻声问道:「为什麽这样做。」
  唐尘微微垂下的眼睑,他脸上的表情平静而隐忍,仿佛那催情的香并非他燃起的一般,可他的动作却并不是这样,紧系的衣结,在少年指尖轻易地被解开,一件一件落在他清瘦白皙的足踝旁,在跃动的烛火下展露出白皙消瘦的身体。
  「你这是做什麽?」萧青行几乎是不可遏制的大笑著,唐尘在笑声中冷漠的袒露著身子,萧青行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他用手指著唐尘大笑道,「真想让天下人都看看,他那样对你,珍宝一般,却不料你竟是这样的……」
  他说著,止住笑意,眼神如冰一般,一字一字道:「可惜我对你没有一丁点兴趣。」萧青行撂下这句话,推门而出,再次锁上了门。
  唐尘面无表情的重新一件件穿好衣物,只剩外袍时,看到楚三推开窗从外面跃进来,他一边披上外袍,一边冷冷道:「我早说过,他就算忘了他的心上人,也不会对我有兴趣,我们相看两厌,喝再多酒都没用。」
  楚三似笑非笑的抓头发,轻声说:「啊,我只是想看你合作的诚意……」
  他看到唐尘霎时凌厉的目光,於是连连摆手,哈哈笑了起来:「但现在不同了。」他眨了眨眼睛,想赌赌冰层下畸形如藤蔓般的根深蒂固的厌恶,究竟能异变到何种程度。毕竟,萧青行向来喜怒不形於色,他刚才的反应……总觉得,有些奇怪。
  两人沈默的对视了一会儿,与聪明人对话,似乎总能节省不少口舌,唐尘似乎在强忍著某种不能言喻的痛苦,咬牙切齿的低声斥道:「我并不是只有这种用处。」
  楚三打量了他一会儿,终於轻轻笑了出来:「在我的计划里,你只有这种用处。」
  楚三说完後,歪了歪脑袋,眯著眼睛确定唐尘确实没有动粗,自己也确实毫发无伤,这才扑嗤笑了出来。这世上的买卖关系本就如此奇妙,急需者谦卑,囤积居奇者矜持,当一个人比另一个更急需做成这桩买卖时,谁胜谁负便一目了然。
  面前的少年微微低著头,不知道作何打算。可楚三知道自己终究会赢,只差这最後一推。
  「你去过天衢大道吗?宣州中心的那条。」
  唐尘自然记得那条路,水磨润滑的青石板,从南铺到北,用自己的双脚丈量了无数次。
  楚三说:「天衢路上有座祠堂,刺客祠,你见过吗?」那座小小的祠堂,暴晒在日头下,仍然阴气森森的。他确实见过。
  「定都的时候,有人对麟帝说,宣州青石路上都是血沁,不太平,於是选了两具最完整的尸体,灌了蜡,镇在祠堂里,还请道士做了法事。」楚三看著唐尘僵直的身子,轻声说,「我偷进祠堂看过,名牌上一个写著严青,一个写著赵丹。听说,是你认识的人?」
  那两张面孔,清晰地刻在失而复得的记忆里,一个总在笑,一个板著脸,拌著糖葫芦的味道,一丝一丝的洗去记忆中枯黄的苔痕。他确实认识,这两个假以时日便会无人不识的名字,却只剩下他一个人认识了,只剩他一个人凭吊,铭记,缅怀……
  唐尘终於开口:「你知道我当年,为什麽没和他们一起死吗。」
  楚三突然想看清唐尘的表情,他笑了一下:「你提到过,你抽到白色。」
  唐尘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又似乎异常平静:「因为我抽到了白色,我是丧葬人。所以我不能跟著他们一起去送死,不能看他们暴尸荒野无人收拣。楚三,我要一场风光的大葬。」楚三歪著头看他,轻声说:「我虽然说过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但你要的这一桩确实不好办,祠堂一空,国祚不安……」
  「想让人做事,却给不起酬劳吗?要我听你的,除非你主子立下字据答应帮我,」唐尘说著,又握紧了颈上的珠子,低声重复道:「我是为了这个愿望才活著的。」
  楚三摇著头,似乎并不乐意,过了很久
才说:「他是个滥好人,自然是会帮你,我可不能像他那样胡来,凡事都有个值不值得……」他说著,突然噤声,视线扫到唐尘不知喜怒的面孔,思索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别生气啊。也对,我真是胡涂了,你自然是值得的。」
  楚三把字据带过来之後,好一阵子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另一边,或许是因为萧青行的不管不问,下人们对唐尘周遭的事情也渐渐疏於打理,惟有笑眯眯的老管家隔三差五还会来看看。他不来的时候,唐尘这一整天只能听到昏鸦枯啼,风声萧然。
  虽然从窗户逃出去并不难,但是要在管家眼底做得天衣无缝,却多少有些难度。送饭送水的人若是忘了唐尘,少不得饿上一两天的肚子。碰上人来的时候,唐尘总想讨些清水洗漱,又一次次忍了下去。过去那些无微不至的照顾,原来如此奢侈。
  再往後的几天,总管不再出现,门窗紧锁,食水断绝,从软禁到囚禁,也不过是摄政王一个念头的功夫。
  萧青行再次见到唐尘的时候,唐尘正缩在床榻的一角,他瘦了很多,脸色也是灰白的。他朝少年微笑了一下,拍了拍手,有不少人鱼贯而入,端著热气腾腾的佳肴,很快便摆满了桌子。
  两个侍女将唐尘扶到桌前,为他盛好饭菜。萧青行施然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道:「吃吧。」唐尘抬头看了他一眼,沈默了一会儿,突然埋头大吃起来,汤汁蹭得袖口一片油污,只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胃哪里接受得了大鱼大肉,他才吃到一半,就捂著肚子干呕起来。萧青行请清冷冷地笑了一下,站起身,一只手扯著唐尘的头发把他拉起来,然後用另一只手欣赏货物的一般的,捏著唐尘的脸左右审视了一番,再放开。萧青行轻声嘱咐道,「把他洗干净,送过来。」
  只为他这一个吩咐,饿得再没有一丝力气的唐尘又被人拖了起来。他皱著眉头,使劲地想甩开他们,就算不能暴露武功,也不能开口,但至少要告诉别人他自己会走。那些人却不由分说,架著他进了静室,几个手脚麻利的丫鬟一拥而上,把他按进盛满热水的大木桶里,一遍遍地换水搓洗,最後涂上香料,换上轻薄的丝绸长袍,把他送进一间更舒适宽敞的卧室。
  身体所触及的床榻柔软宽敞,唐尘俯趴在上面,想转身,却已然饿得四肢疲软,身後是男人除衣时悉悉索索的声音。这一天比唐尘想象中来的更快,也更加没有征兆。萧青行把手按在唐尘的肩膀上,不让他转过来,缺少感情、没有起伏的声音在少年身後响起:「你一定很奇怪吧。」
  唐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点头。那人微冷的手指,似乎取走了唐尘仅存的体温。他一边将少年身上的衣服慢慢向下拽著,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说过,我是个记仇的人。前些日子不过是小施惩戒,唐尘。」
  他习惯直呼少年的名字:「我总在想,你那次究竟想玩的是什麽花招,挑拨,刺杀,投毒,还是别的?我很好奇。」
  「我会给你机会发挥,唐尘,千万不要令我无趣。」萧青行说著,手稍稍用力,拉下衣袍。看著唐尘消瘦的脊背僵硬而顺从地裸露在空气里,男子皱著眉头俯身上去,轻声说:「你放心,为了报答你的苦心,我一个印子都不会留下。」他真像他所说的那样,手指在床边的小瓶中抹了足够多的油膏,伸进唐尘赤裸的股间细细的摩挲著,冰冷而灵巧的手指就像在作画一样,用最完美无误的方式,耐心而缓慢的扩张,甚至比萧丹生更为耐心。只可惜这种温柔的假像,仅仅是因为欲望的缺失,才会如此从容不迫,面面俱到。两个冷酷的人靠在一起,只能让不圆满的越发不圆满。男子在唐尘身後轻笑著:「大多数人,总有太多事情不敢做,可惜我不是。唐尘,无论你信不信,和我算计,吃亏的只会是你。」
  唐尘把脸深深的埋进手臂里,没有人能猜出他现在是什麽表情。当男人缓缓挺入的时候,唐尘几乎感受不到痛苦,可他还是觉得冷,牙齿一直在上下碰撞著,身子颤抖个不停。他用力的抓著被褥,另一个男人可恼的脸一直在眼前晃著,他生气的时候,发怒的时候,认真的时候,微笑的时候。
  身後男人缓慢而有力地律动著,陌生的气味,陌生的触觉,寒意和苦涩从喉间往下蹿,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栗和悲鸣,唐尘强迫自己伸出手去,朝床边摸索著,紧靠著床榻的矮几上除了油膏,还摆满了各式助兴用的催情药物。唐尘想拿起它们,可萧青行按著他的手,轻声说:「想好受些?我不准。」
  唐尘耳朵嗡鸣起来,他呜咽著抗拒,萧青行冷哼了一声,将那些瓶瓶罐罐统统扫落在地。唐尘终於无声地大哭起来,他又想起过去的时候,那个人曾无数次背著他抱著他,拉著他并排而坐抵足而眠,肌肤炽热,心跳急促。不知过了多久,唐尘几乎以为自己会在这场交媾中大呕起来的时候,耳鸣声才渐渐弱了。他听到萧青行在他身後轻轻的喘息著,黏腻温热的液体从股间流下来。曾经的愿望,回去的路,一败涂地。
  萧青行喘息著,伸手把唐尘从残存温暖的被褥中推下床去。唐尘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直发著抖。他记得他曾经蹑手蹑脚的,朝一个人身後跑过去,偷偷捂住那人的眼睛。告诉他说今天的花都开了,院子里很香,阳光璀璨夺目……
  原来都只是一场奢侈的梦境。

  第四章 受辱

  若非地上铺的是柔软厚实的氆氇地毯,萧青行几乎有些怀疑唐尘这样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地上,是真摔疼了。萧青行将衣服一件一件整理地服服帖帖之後,才从袖中掏出白帕,弯下身去,用脚分开少年紧闭的双腿,慢条斯理地擦净顺著少年後穴流出的白浊液体。他细细审视一番,确定那里没有撕裂和红肿,这才将蔽体的衣物踢到少年身前,轻声命令道:「穿上。」
  唐尘看著萧青行冷漠的表情,胡乱系上衣服,正要落荒而逃的时候,又被萧青行喝住了:「站著,穿成这样是什麽意思,想别人知道?」
  唐尘稍微抬了一下头,又飞快地侧过脸。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不停发抖的少年,有多害怕这个男人。究竟是怎样的城府,能让这个一令之下伏尸十万的屠夫,在岁月的打磨中越来越臻於完美。
  萧青行似笑非笑的弯了一下唇角,他与生俱来的逼人贵气,每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伸出手,帮唐尘整理起衣冠,如同蛇一般冰冷修长的手指,不顾少年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灵活的替他束紧衣带,然後又挽起少年的头发,犹豫了一下,把少年按在椅子上,从桌上拿起半月形的精致银梳,一缕一缕的梳理著唐尘!腻在脸颊和脖颈间的发丝。唐尘似乎是痛,脸色苍白如纸,等萧青行终於为他束起长发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手中的银梳上沾了血迹。
  「你要如何玩下去,唐尘?要如何让别人相信我碰了你。」唐尘看著桌上的铜镜,背後的萧青行嘴角噙著笑意:「怎麽又哭了,觉得委屈?你莫非才知道我讨厌你。」他很少说这麽多话,更少说得这般刻薄。唐尘避不看他,视线游离了很久,终於发现墙边上放著的八仙桌上放著香茗茶具,不由得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将手指伸进茶壶中,沾了茶水,想在桌上写些什麽,萧青行几步上前拉著他的手,低声喝斥道:「那是雨前的龙井。」唐尘直到此刻才真正愣住了,再也不多停留一刻,挣开男人的手跑了出去。
  萧青行似乎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些,歪著头想了一会儿,将染血的银梳丢在桌上,视线一扫,却无意间落到少年刚在在桌上蘸著茶水留下的未完的字句:好饿,能不能……
  歪歪扭扭的字,但字中潇洒不羁的筋骨却依稀认得,一看就知道是谁教出来的字。老管家不知何时跪在门口,却不进来,只是低声问:「大人,还要像先前那样放著他?」
  萧青行轻声说:「送些清淡的饭菜给他,饿死了岂不麻烦。」老管家正要应诺,不料萧青行突然改口说,「不,先别送,拖到明早也不迟。」
  萧青行转过身来,那张俊美的脸上看不清喜怒,他看著有些踟蹰的管家轻声嘱咐道:「你在可怜他?你难道还看不透那人?只要你对他有一丝一毫地怜悯,他就会立刻察觉,无时无刻不伺机利用你那可怜的同情,得寸进尺,见缝插针,最终毫不犹豫地把你踩死在脚下,到时候你的下场,只会比他凄凉一百倍。要我对他好?就算有一天我肯饶过他,你不觉得像我那蠢弟弟一样,把自己的生死赌在情字上,有些太傻了?」
  老管家仔细揣摩了一遍他所说的,这才恭恭敬敬的答道:「大人说的是,对他留情,他对我们可不会留情。」
  那次荒诞的云雨,对於唐尘来说,或许并不单单意味著侮辱,更是一场毁灭,它的作用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在灵魂深处酝酿漫延,拉开一场两败俱伤的序幕。在一切盖棺定论之前,谁都无法断言。
  岁月如煎,道尽蹉跎。之前苟延残喘的日子,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一直延续,而原来以为到此为止的冷酷情事,却意外地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每当唐尘房里换上新的被褥,涌进丫鬟们,送来饭菜,请他沐浴更衣的时候,都预兆著噩梦的降临。
  开始的一两次,除了颤抖和呕吐感,就是事後连续几天的厌食。唐尘原本以为自己熬不下去了,所幸楚三先前给过他几瓶催情药,一次一丸,和著水咽下,半盏茶的功夫後,无论再难熬的厌恶,也飞到了九霄云外。等到人来的时候往往不剩什麽意识,只知道激烈交欢。唐尘总是记得他第一次服药的事情,因为没把握好分量,一下子吞了三四丸药,在云收雨毕後,依然欲火中烧,那时的萧青行在床前皱著眉头看他,迟迟不过来,而唐尘伸手去拉他,拽他,那男人迟疑的越久,他就越是失态,一枕汗湿的乌发膜拜似的包裹著少年略显青涩的身体。唐尘沈默著拉他的袖子,一个劲的笑。昏昏暗暗的光影里突兀地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靥。情动入骨时无意识的讨好,映在萧青行眼里,不过是人尽可夫毫无廉耻的邀宠。
  在男人解开理好的衣袍,覆身上去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这也会让你快乐吗?是男人都可以吗?」唐尘以为自己会听不见,却偏偏听清楚了,紧紧缠绕著身上人的四肢僵硬了一下,又再次颤抖的缠紧,喉咙间几乎遏制不住的声音差点将唐尘置於万劫不复之地,幸好最後忍住了,身上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皱著眉头打量他,似乎有些疑惑於唐尘的情欲,在感受到少年无意识的轻吻他淌著汗水的结实肩膀,挺起胸膛将两点晕红在他身上不停的摩擦的时候,萧青行不知道在思考什麽,眉头紧锁著,漫不经心地抚慰著少年,更多的时候是任由唐尘自己抬起胯骨。直到少年弄脏了自己的腹部,而他也把液体一滴不漏的射进唐尘身体深处,才认真地打量起唐尘,乌黑的发,清澈的眼,鲜红的唇,好一张沾惹尘念的面孔。只可惜他向来不解风情,折花却非赏花人,空负了这良辰美景。
  萧青行斟酌著言辞,轻声说:「你比我想象的,更不要脸,唐尘。」他没有说下去,为了那一句话,少年尖锐的指甲划破了他的背肌,有些钝钝的疼痛。萧青行并没太在意,只是随手回了一拳罢了,打在少年肚子上,尺寸拿捏得当,虽然极痛,却不会留下青紫。萧青行打量著少年红晕退去後的面孔,以为想通了什麽,低声问道,「我弟弟教会你这些的?」他看见唐尘眼睫上又像前几次那样微湿了起来,於是露出了一个清清冷冷的笑容。连嘲讽都这样薄情寡义的人,简直像终年积雪的皑皑山峰,看上一眼就让人如坠冰窟。
  唐尘在那一刻有些绝望,他有预感,从这一刻开始,他往後的痛苦在这男人眼里都将变成故作姿态。这场药效催发出的,少年最毫无保留的一面,阴错阳差地惹来了萧青行对他彻底的轻贱。即便那样满脸红晕的迷醉模样,甚至连萧丹生都不曾看过。
  或许楚三的计划,因为选错了他这一环,还未开始就已然输了。
  景帝十六岁寿宴的时候,极尽奢侈之能事,大犒群臣。金银珠宝绫罗锦缎和容姿秀美的女子,丰厚得能让领赏的臣子高呼几十声万岁,规模在历代中空前绝後。让人不禁有些咂舌在国库空虚的此时,一手操持寿筵的楚三究竟从哪里筹措的银子。摄政王府里多嘴的丫头偶尔会谈起这些,说摄政王原本如何如何推拒这些送上门来的绝色女子,後来又是怎样留下了唯一的那一位。说的时候总有些醋意,一人得宠,竟是满城妒煞。
  自那之後,萧青行不再找唐尘。
  院落外的梅林里零零星星地点缀著的蓓蕾,秋千在花枝间静静地垂著,越发让人感到萧疏寂寥的寒意。从林间的疏径穿过去,就是一间比唐尘住的地方精致得多的院落。那里便是萧青行除了主院最常去的地方,自从安置了景帝赏赐的女子後,去的便越发勤了。
  他有时会自带了酒具,在那个小院子里对酌一夜,有时候只是坐上半盏茶的功夫,取下挂在墙壁上的古琴,听女子弹几声弦鸣。唐尘半卧在树杈上悄无声息地打量这一切的时候,总是会看到屋里挂著的画像,还有那位与画像面容肖似的美人。
  五年前,他曾经用满盛墨汁的砚台毁过一幅相似的画卷。唐尘越来越清楚,楚三并没有将计划全盘托出,那人不过是把他当成一枚棋子──每粒棋子只能看到四周的八个星点,只有执子的人才能洞悉整个棋局。身在局中的人,又何谈参悟棋局。
  可他是唐尘。
  唐尘依稀记得,他小时候曾经见过这画中人:迤逦的红衣,高擎的红烛,袖中一闪而过的银光如长虹贯日,骠骑将军的婚宴上,这位萧国送来和亲的琳琅郡主因行刺被诛,就这样瘫倒在那时候只有五岁的唐尘脚边,惊呆了的宾客哄攘一片,只有他蹲了下去,好奇的打量著那女子如花朵般开到荼蘼後逐渐凋残的容颜,伸手想去擦拭女子未曾瞑目的明眸中残留的水渍,却被严青拽了回去。
  谁知道这场血灾会引起灭国。
  那时候梁国如日中天,将帅和谐讲信修睦,孰料内忧外患接踵而来。演武场之变,凌云帝黄袍加身,不久面临的就是萧青行挥兵南下的战书,他唐尘,不是漏网之鱼,而是覆巢之卵……
  院子内的琴声曲不成调的响了一阵,过了许久,似乎换了一个奏曲的人。清远的琴声悠然处如清风过林,高亢处如金鸡啼晓,雄伟处如飞川直下,唐尘看著头顶一轮银盘般的满月,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脸上再不掩饰那一丝倦意,慢慢闭上了眼睛,气息稍一松懈,便不知不觉中露了行踪,琴声一窒,琴弦齐断,唐尘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有人步出了院子,还未看清那人身法,只见一道青影掠过,就被一双手扼紧了脖颈。那双手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唐尘以为自己会被掐死的时候,却感到那双手松了几分,他听到那人冷冰冰的声音嘲讽道:「是你?你在偷听?你又在计划些什麽?」
  从未看过男子这样毫不遮掩的轻蔑,大概是被打断了彼此互诉衷情吧,所以才会如此失控。唐尘想侧过头,那人却硬是扳正了他的脸,还在一字一字说著他不想听的话,微冷修长的手指却让唐尘觉得像是在肌肤上蠕动的虫子。少年奋力挣脱他的钳制,朝树下跳去的时候,拉拉扯扯间落地不稳,竟是狠狠摔伤了右脚,他疼得无声的喘息了很久,还是扶著树干站了起来。斑驳的树叶上方,枯萎的枝干直指头顶那一轮皓白明月。明月思乡,无处可归。
  他在草丛间滴落的血迹异常刺目,像是钉子一般,把萧青行的视线钉在了那里。
  青州集市的街道上。
  一辆马车载著仆仆风尘,後面跟著三十余骑骑马的侍卫,转著镶满铜钉的车轴慢慢碾过街道,车中浅眠著一个俊美非凡的男子,眼睛下的暗青色显示著这一路风霜劳苦。赶车的车夫熟练的将车驶向右边的时候,听到那男子在车中突然喊了一声:「尘儿……尘儿!」吓得连忙勒紧马绳,回头朝车中轻声问道:「王爷?」
  车中人刚才梦中惊醒,正微微喘息著,满头冷汗,表情有些僵硬的说:「无妨,我方才,做了个梦……」
  那车夫也舒了口气,低声道:「王爷,青州的闹市,果然连皇城三成也比不上。」透过车帘往外看去,街道上只有稀疏几个摊贩,在兜售著乏善可陈的落时货物,可那男子似乎发现了什麽,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忠叔,青州居然也有卖那个的,你停一下车。」
  车夫连忙照做了。队伍因这突然一停,後面跟著的侍卫们反应不急,差点撞在一块。一行人都有些目瞪口呆的看著男子跳下车来,在路边买了一个做工粗糙的小风车,放在手里欣喜的不断打量著,那车夫不由多嘴问了一句:「王爷,您这是……」
  那男子看个不停,似乎想起了什麽开心的事情,过了很久才记起来应该回答似的,轻声笑道:「你不懂,这是他喜欢的东西。」
  那赶车的中年人看著男子眼里的笑意,不由也笑道:「不知不觉,已经出来两个多月了。王爷大概也是思乡了吧。」後面的侍从们都是随这人出生入死过的心腹,此刻更是无伤大雅的戏谑道:「思乡?怕是相思吧!」萧国旧都明明位处在比青州关更北的茫茫草场深处,可不知何时,这些人,都已经把宣州当作了故乡。身著暗红官服的男子,笑著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在他左手掌心里安静躺著的半块虎符,因不断的摩挲,带著微热的温度。
  虽是接了王命北上,但行程却是两兄弟久经考虑的,一路下来,九部兵符无声无息的尽归囊中,青州不过是其中之一……体内的热血汩汩流淌著,就算如此疲乏,却比五年前的横刀立马还要意气风发。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天下人都醺醉神往,却只有他,离的如此之近,仿佛只有一步之遥,就能将其拥入怀中。
  男子隔著车帘的缝隙看到匆匆忙忙赶来,在车前拜迎的青州府尹,嘴角微微的上挑著。
  後院的梅林即便是怒放的时候,也人烟稀少,何况是枯枝横斜的季节。唐尘站在静止的秋千上,眼神又不知道在看向何处,楚三站在他身前,看著少年将手里的馅饼掰碎了,一点一点的送进嘴里,也不知道在盘算什麽。
  唐尘吃下最後一块馅饼的时候,楚三走到他身後,轻轻的推著秋千,低笑著:「怎麽瘦成这样了?」
  秋千摇晃起来,从高到低,高处可看到远处群山,低处擦著草尖飞过。风中打转的落叶,它们想落地,却被越吹越远:「楚三,回想过去,却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心里头是什麽滋味?」
  楚三却在笑:「什麽滋味?自然是满心欢喜。」
  他啊,他第一次睁开眼睛地时候。暮色万里,身下是屋顶鱼鳞般排列著的硌人的瓦片,衣服上已经覆盖了薄薄一层雪。他慢慢坐起来,抖动衣襟。檐下南来北往的行人,各不相同的衣饰。有人状似微笑,笑里却包裹著不屑,有人佯装嗔怒,怒里又隐喻著勾搭,那些低头算计的,转身唾弃的,一张面皮,同样是眉眼,就因为背地里的种种心思,挤弄出千奇百怪的神情。
  远远看过去,长袍,皮裘,棉袄,各色的服饰,和不同的面孔相互映照著,作揖行礼、人声鼎沸。那些长短吆喝,还有章台柳巷高高挂起的串串华灯,杂糅在一起,明明是非凡的热闹,却总有人品出了寂寞。
  那身白衣寒酸的刺眼,墨染般的长发泄下来,逶迤在雪里。楚三揉了揉眼睛,在终於确认自己正支配著一具身躯的时候,欢畅地几乎要大笑起来,他挪动著手指,梳理著右鬓的一缕青丝:「楚星河,楚星河?」
  他小声叫著,却无人应他:「你输了,这皮囊归我了。」
  他快快乐乐的从屋檐上跳了下来,月色如牛乳一般,在疏影里轻轻推开。他把那件素色的长袍扔在一边,换上颜色豔俗的衣袍,别上金冠玉簪,将泥金折扇插在衣领,在镜前照了又照。
  楚渊面色铁青地堵在门口,於他,不过涎著脸皮一笑:「爹,我也是星河。」
  唐尘看不惯他神游太虚的模样,冷笑道:「满心欢喜?」
  楚三一激灵,从回忆里醒转过来,看著唐尘,又重新放柔了语气:「真的是满心欢喜。」
  楚三说著,凑上前去:「知道吗,萧丹生要回来了。」
  雅室中弥漫著似有还无的梅香,萧青行手轻轻动了一下,那柔滑如水的青丝就从指间流走,铺在床榻上像是黑色漩涡一般蜷曲著。虬领广袖的华美宫装,衬著这女子清豔端丽的容颜,即便是安睡的样子,也从骨子里透出凛然出尘的脱俗。简直就像是多年前那朵高岭之花,未曾在荏苒光阴中凋谢一般,还在他眼前清清冷冷的盛放著。
  萧青行轻笑了一下,坐在床沿细细地看她。
  「大人。」有人在院外唤。无论是谁,都不敢擅自踏入这个院落。他们跪在院前,压低了声音禀告:「外面说,萧王爷差人带了东西给唐公子。」
  萧青行抬头看了门外一眼,低声问:「让他们进来吧。他不是已在路上了吗,都快到家了,还送什麽东西。」他说著,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麽,一下子站起身来,低声道,「让管家在前堂拖著他们。」刚说完,床榻上的女子便微微动了一下,萧青行一顿,不由放轻了动作,替她掖好被角,这才转身离去。
  梅林遮掩的偏僻院落里,唐尘安静地坐在院里的石凳上,面前石缸里残存著半缸雨水。唐尘从怀里拿出那瓶用不著的春药,本想倒进水里,销毁个干干净净的,却无意见看到缸里游著几尾半指来长的小鱼,不禁迟疑了一下,就是这一会儿,院外便传来了熙熙攘攘的人声。少年错愕了一下,把药瓶重新塞入怀中,整衣站了起来,看见萧青行面色不善的走了进来,一照面便将他横抱了起来。
  少年一怔之後,立刻拼死挣扎了起来。萧青行不耐烦的压制著唐尘,回头朝下人们快速嘱咐道:「叫他们拿衣服来,要上好的,再叫个大夫来,御赐的那些药,统统拿过来,还找个伶俐的丫头……」
  唐尘只觉慌乱,又不敢真的动手,在萧青行手上狠咬一口,刚挣脱他的桎梏,没跑几步就被拽了回去。慌乱的下人们压著他,给他换上轻柔滑腻的绸缎衣袍,别上讲究精巧的璎珞玉佩,打散他草草竖起的长发,梳理後带上金鹏展翅的金冠,一个老大夫手脚颤抖的解开他脚上胡乱包裹著的布条,露出斑斑血痂和有些溃烂的伤口,那大夫用手摸了好一会儿,才说:「没伤著筋骨。」说完刚要去涂药,就听到萧青行不耐烦的催促道:「手脚麻利些。」说著抢过他手里那盒药膏,飞快地抹遍伤处,又用新的绷带包扎好伤口。
  唐尘痛得不断吸气,还未来得及挤出几滴眼泪,就被萧青行重新拽起来,低声呵斥道:「给我笑,不许哭,如果让外人以为我对你不好,我有的是法子……」那老管家站在房门口听到这句,不由皱眉说了一句,「大人。」
  萧青行似乎突然醒悟到自己说了些什麽,面色一凝,轻声说:「好了,不哭,出去吧,我弟弟托人送了东西给你。」他不过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就看到少年不再拼命甩开他的手,而是抬起头来,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水气弥漫,明亮似皓月银辉,脸上的喜色连呆子都看得出来,竟主动拖著伤脚朝门口踉跄走了好几步。萧青行面色似乎有些变了,看著重新梳洗过焕然一新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走进正厅里。
  几个满脸风尘的家丁在少年面前,把背囊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衮州的泥人,贺州的酥糖和蜜枣,满满地摆了一桌子,萧青行只觉得这些乱七八糟哄小孩的东西个个可笑无比,偏偏看在唐尘眼里,像一桌金银翡翠。
  那下人仔细打量著唐尘,见他衣著华美,看不出受了委屈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最後从小匣子里珍而重之的取出一个风车,双手递给唐尘。少年的眼睛亮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笑弯了起来,紧紧握在手里,用手拨拉著玩。
  萧青行皱著眉头正在打量,只听得老管家凑过来,覆在他耳边低声问:「大人打算怎麽办?」萧青行一愣,冷声反问:「什麽怎麽办?」老管家面色焦急,轻声道,「唐公子眼看著就要被带回去了,这些日子大人如此对他,他回去说三道四的话,岂不是误了大事?」
  管家说到这里本已足够了,偏偏多嘴又补上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莫非还少了,您今天也看到了,那是萧王爷的心头肉,您那时不也为了一个情字,才杀的宣州……」
  萧青行一挥衣袖,清冷如冰的目光淡淡地扫了这老人一眼。老管家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当下便噤了声。萧青行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无需多想,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看著那少年莫名欣喜地样子,低声道:「说三道四,也得别人信任他才行。我那弟弟未必有多信任我。可像他这样,对别人自荐枕席,不洁身自好,又能赢得多少信任?」他说著,似乎在忖度著什麽,轻声说:「更何况喜欢和信任,并不是同生同灭的。我那弟弟,不但是在喜欢一个人,更是在猜忌一个人,他每时每刻都在提防,食不下咽,睡不安寝,天天怕黄粱梦醒。这样如履薄冰的感情,我再放一根稻草上去,它自己就会碎了,你还真指望唐尘用它掀起什麽大波澜?」
  他正说著,就看下人拜别,唐尘抱著那风车兴高采烈地往回走,在跨过门坎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随即又站稳身子,兴高采烈地继续走下去,不禁觉得有几分刺眼。这样两情相悦的假像,还是及早揭开了的干脆。
  萧青行这样想著,伸手把正要离去的仆人叫了过来,淡淡问道:「你家王爷什麽时候回来。」
  「这……」那人踟蹰著。
  萧青行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的重复著:「我问你呢。」
  多年後唐尘想起来,那场噩梦确实开始於这个雾气喷薄的清晨。
  这些日子,萧青行送过来绫罗衣物和金银玉扣从未断过,但唐尘最常做的事情,却是把萧丹生送他的小玩意一件一件摆到床上,自己坐在地板,把手肘搁在床沿,支著头永不烦腻的一遍遍打量。
  萧青行派人叫他过去的时候,唐尘还是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那一床珍宝,唤了几声他才醒悟过来,只是眸子一下子暗淡了。他有些庆幸那瓶药还没有来得及毁掉,但是更多的是惊疑不定,直到下人几次来催,才跟著那人走出房门。
  那间院落,唐尘曾远远的看过几眼,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进来。萧青行坐在外面的树荫下,拿著书在看,一个宫装华服的女子,将头枕在他膝上浅眠。萧青行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只是朝少年招了招手。唐尘迟疑了一下,走到男子身边,垂手而立。萧青行低笑起来,只是他的笑容从来不带温度,他轻声问:「唐尘,我就这麽可怕吗?」他说著,按著少年的肩膀,让唐尘坐在他旁边的藤椅上,轻笑道:「也对,想的不多,行事不狠,如何担当大任。」
  唐尘只觉得心惊胆寒,却依然要佯装无事的听著,萧青行轻声说:「知道吗,我弟弟後日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你在萧王府又是万千宠爱,哪像在我这里提心吊胆,我在这里提前恭贺你一声。」唐尘脸上还是无悲无喜的神色,只是眼眸深处的温暖一点点弥漫出来。萧青行静静的看著他,等他欣喜够了,这才淡淡的说了一句:「从此一别,相见无期,我心里也是好生感概。只可惜,你在我这里,似乎原定的任务一件也没做成。呵,输了这麽多,怕是再没有赢回来的机会了。」
  唐尘如遭当头棒喝一般,猛的颤抖了一下。萧青行朝他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书,手指轻轻抚过膝上女子的长发,一字一字的说:「你把自己都压上了,不等到结果揭开,就这样走了,你可甘心?反正还有几天功夫,要不要再仔细考虑一下,究竟是跟著那个人乖乖地回去,还是继续留在我这里。我会给你接近的机会。唐尘,敢赌吗,看看你我之间鹿死谁手。」
  唐尘有些迷惘地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极黑极清,看人的时候总像是隔了一层水雾,然後又把视线偏向了其它的地方。萧青行满意的看出他做了怎样的抉择,於是不再留他,摆摆手,看著他有些趔趄的走出院子。他的膝盖稍稍动了一下,让那女子迷迷糊糊的从梦中醒来,抬头看了他一眼,正要换个姿势继续睡,突然惊讶地问:「你是在笑吗?」
  萧青行一愣,轻轻抓住女子想要触摸他嘴角的手,淡淡地说:「你看错了。继续睡吧。」
  唐尘回到房间里的时候,那堆小东西还是按照原样在床上摆著,把原本宽大的床榻堆得满满当当。唐尘看著它们发了会呆,似乎要把不久前那种忘乎所以的欢喜记在心里。
  可这些幸福都是要收拾起来的,唐尘看了很久,才把东西都塞到他看不到的角落。他突然想起自己为什麽会喜欢风车:不知道多久以前,他摔伤了腿,正哭个不停的时候,那个穿青袍的少年坐到他身边,捡起民房前编簸箕的柔软竹条,默默地编了一个漂亮的风车哄他。
  「送你。」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个总是扳著脸的人会跟自己说话。
  「这是什麽?」「风车。你看。」
  他情不自禁伸手接了过来:「为什麽会转呢?」那样懵懂的年纪,什麽事情都想问个为什麽。那人斟酌著答复,想了很久似乎才想到合适的答案:「风吹得它很舒服,所以它就转了。」
  「舒服?」他没听明白。那人认真地点著头:「舒服。花感到舒服会绽放,稻苗抽穗,树会结果。开心的事越多,它越舒服,转的越快。」
  「所以你要笑,不要哭了。」
  唐尘那时候才明白,原来这个总是沈默的人有多温柔。手里的风车还在慢悠悠的转著,可是脚上的伤却不怎麽痛了。穿著红衣的少年在远处看著,又气鼓鼓地走了,他们走的时候才发现地上的竹条又少了很多。再後来,那个红衣服的哥哥也拿著一个丑丑的风车来找他,手上伤痕累累,那个少年嘟嘟囔囔地说:「风车有什麽了不起的,我也会做啊。尘儿,我的手虽然没有严青巧,可是我也想让你高兴。」他身後是雇来的平板车,车上像小山一样堆满了一个比一个丑的风车。
  唐尘抱著头,慢慢的蹲到了地上。突然回想起来的往事,让原本是拉近距离的信物,变成一把横插在思念上的刀,每想一次就多恨一分。唐尘低低说了一句:「为什麽我会忘了你们,为什麽要让我忘了,如果不是真忘了,他对我再好一百倍一千倍,我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他用力的抱著头,有些冰冷的液体从眼眶里流出来,打湿地面。唐尘本就不是个多情的人,一段情足以刻骨铭心,至死方休,就算往後遇到多温柔的,多俊逸的,多富有的,也统统入不了眼底,怪只怪──「不要怪我。」唐尘大哭起来,却死命压抑著自己的哭声。
  记忆里,那些人说:「今天去社戏,柳家少爷一整天都在偷偷看你,我和严木头教训过他了。喜欢和爱惜不一样,我怕他们不能像我和木头一样爱惜你。尘儿从小就爱哭鼻子,容易受伤。」
  只喜欢他们,是一生一世的承诺,却渐渐地被遗忘脑後。他低声喊道:「我明明发过誓的……」
  为什麽要忘记了,为什麽要记得了,声音里的苦涩字字滴血:「我怎麽还在想和他一起走,我怎麽能忘了,是他杀了你们啊……」
  一念之间,就是背道而驰的路,南辕北辙的决定。温柔的话语,被人遗忘了原本的期许。
  所以你要笑著,不要哭。
  最喜欢看你笑了。

  第五章 劫波

  一阵秋雨一阵寒,最後那场夜雨还未完全干涸在土里,拂晓挑帘一观,已冻成白霜。每间屋子里的暖炉都点了起来,紧闭的门户,死死裹住屋里那一团浑浊的空气,混著身上毛裘上未散的腥檀味和刺鼻的燃香,越发的熏人欲睡。行人看著头顶飞檐覆雪,琉瓦垂冰,满城银妆,这才恍惚间明白,这年的冬天,提早来了。
  萧丹生从青州至皇城,连日来紧赶慢赶,终於得归故土。这一去虽是数月有余,但他生性不拘小节,一路轻装便行,行李不多,回府後几个手脚麻利的下人不消片刻就将东西安置妥当。空寂许久的王府又重新热闹起来,沏茶的沏茶,点灯的点灯,做菜设宴的川流不息。萧丹生一壶新茗见底,见还没有知情识趣的人看透他的心思,也只好咳了几声,佯装无事地问道:「有人去接了吗?」
  管家一愣,随即笑道:「接谁?」萧丹生一时气苦,大概是他几年未发脾气,这些人个个学得油嘴滑舌的和他装聋作哑,登时板下脸来:「就知道指望不上你们,我自己去。」那老管家忙拉著他,轻声说:「已经叫人去了,王爷只管静候佳音便是。」
  「唐尘,听说了吗。」
  暖室之中,熏香靡靡,空气中情欲的味道久久未散,唐尘拉过被褥遮盖住自己赤裸的身子,全身都是隐隐的钝痛。萧青行难得的半倚在他身边,披著外袍,无头无脑地说了这一句。
  唐尘侧著头看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漂亮得让人想把它挖出来。萧青行淡淡一笑,把地上缠绕的衣服捡起来,丢在他身上,轻声说:「他今天回来。管家说,已经进了城门。」
  唐尘的手轻轻动了一下,他低下头去,开始穿衣服。萧青行冷笑了几声,只觉得这一拳打在了棉花里,对著永远不可能回嘴的人尽情嘲讽,只能越说越百无聊赖。他看著少年苍白的肌肤被衣物一件件遮掩起来,套上裘袄,穿好鞋袜,这才开始穿衣束带。明明知道讨人的人就要跨进门坎,却仍在翻云覆雨,说到底,不过是想看看这个少年濒临崩溃的隐忍神情。
  老管家在门外压低了声音说:「大人,萧王府的丫头我让她在正厅等著了。」萧青行应了一句:「知道了。」他刚说完,就看唐尘准备推门出去,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又把少年拽了回来,仔细审视一番,想看看有无不妥之处,偏偏越看越觉得唐尘鲜红的唇色刺目异常,於是伸出手指用力抹了抹,哪知抹到最後色如鲜血,更加像是新承恩泽的样子。
  管家在外面等急了,又敲了敲门,轻唤著:「王爷,人等著呢。」萧青行又用力抹了几下,最後只好皱著眉头放开他,唐尘表情漠然的侧过脸去,一推开门,寒气就迎面冲来,冷风呼啸著包裹著立在风中的每一个人。管家绕在少年身後,微微凑过脸去,轻声问:「唐公子,要在我们这里多留几日吗,摄政王府里许多有意思的地方,您怕是还没去看过呢?」
  萧青行扫他一眼,彼此都明了的居心,偏偏能在这老滑头嘴里一滚,就变得舌绽莲花。老管家看著少年清澈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走吗?」唐尘低下头,良久才摇了摇。管家生怕自己没弄明白,又多问了一遍:「那就是要留下来了?」他见唐尘点头,也不知道是喜是忧,只是跟萧青行打了个眼色,就到前面引路去了。
  一见两人进了正厅,来讨人的两个丫头连忙站起身来,她们穿著一色的石榴红对襟长褂,笑靥盈盈的说:「大人,我们这是替我们家王爷迎唐公子回府来了。」萧青行看著她们不冷不热地笑了笑,坐在了主位上,接过了下人递过来的茶,将茶盖在茶沿上擦了几擦,轻抿了一口,才轻声道,「不急,坐下说。」
  那两个丫头对视一眼,不禁有些局促不安的坐到了下位上,显然不明白还有什麽可多说的。萧青行看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唐尘,突然温柔一笑:「尘儿,坐啊,怎麽站著。」唐尘微微僵了一下,还是顺从的坐在他身旁的檀木坐椅上。
  萧青行又抿了一口茶,轻声说:「君山的茶,确是极品。」他侧过身子,亲手替唐尘倒了一杯:「尝尝。」碧绿色的茶水偏偏乱人心弦,唐尘默默地接过茶杯,一时满室无言。就这样沈默许久,直到两个丫头露出坐立不安的神色来,萧青行才重新开口,轻声道:「回去和你们王爷说一声,唐尘想在我这里呆著。」
  那两个丫头脸色吓得煞白,几乎同时站起来,一个苦笑道:「大人别开我们的玩笑。」一个作揖说,「唐公子请随我们回去吧。」萧青行嘴角似笑非笑的,那张俊颜於无声处气势凛然,他慢慢看了她们一眼,轻笑道,「我可没工夫开你们的玩笑。」
  两姝又是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丫头行礼道:「大人请稍候,我去请我家王爷来。」萧青行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他转过头去,对著唐尘笑说了一句:「尘儿,你好大的面子啊。」管家见那个丫环急匆匆出了正厅,才若有所思的回了一句,「王爷,我仍觉此事不妥,这事情怕是闹大了。」
  唐尘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表情淡淡的,有些漠然,有些冷酷,说不上来的滋味,落在萧青行眼里,像是扎人的钉子,他轻轻抚著少年的颅顶,一字一字的叮嘱道:「唐尘,不要太得意了,你可要记得自己去解释,我弟弟若是执意不肯,我绝不会有一丝半毫的不舍。」
  唐尘看著他,表情有些错愕,萧青行也不知道他懂了还是没懂,冷著面孔,用力替他紧了紧那身裘袄,就是这半盏茶的功夫,正厅的大门突然从外面被人撞开,凛冽寒风一下子刮在每个人脸上,吐气成白,人人都是瑟缩了一下。那门口处突兀的站著一个高大的人影,黑色长裘被卷在风里,浓如泼墨的发丝在风中散开,只有那脸是苍白的。
  「弟弟。」萧青行看著他,脸上那抹淡淡的笑容也敛了。萧丹生却似看不见他,一步一步走进来,眼睛只看著端坐在座位上的唐尘,走到还差四五步路的时候才停下来,露出一个让人从心底温暖起来的笑容,低声说,「傻尘儿,还呆坐著干什麽,跟我回去了。」
  萧青行斜睥他一眼,淡然重复道:「弟弟。」萧丹生似乎没听到的样子,只是盯著唐尘看,声音越发柔和,「是不是我送的东西你不喜欢,是不是萧哥哥出去久了,你生我气了。往後我去哪里,统统带著你,好吗?」
  萧青行有些不悦的站起身来,他此刻才发现,唐尘尽是一直低著头,直到此刻依然没有看萧丹生一眼,他皱著眉头,冷冷又唤了一句:「弟弟……」萧丹生猛的抬头看著他,眼睛竟全是血丝,满载可怖的杀意,很快又转头死死的盯著唐尘,良久,才重新笑起来,「尘儿,为什麽不看我呢?」
  萧丹生笑著一遍遍重复道:「你看著我呀。你抬头看看我呀。」萧青行心中微微一动,不禁将唐尘微微挡在身後。萧丹生连那消瘦落寞的影子都看不到了,嘴里还是那样闻声细语,可脸上的俊容却越发扭曲起来:「尘儿,尘儿……」
  萧青行伸手去拍他,这样的情况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丹生。」他正待宽慰几句,不料萧丹生一招孤鸿顾影朝他毫不容情的拍过去,萧青行一惊之下险险错开,见萧丹生又是两招月惊狂澜,云横秦岭朝他攻来,俊眉一蹙,一招童子礼佛隔挡住攻势,随即飞起一脚踢去,两人都是各自踉跄著退了半步,萧青行正要出声呵斥的时候,只听到那男人大吼了一句:「唐尘!」
  他不禁随萧丹生的声音回头看去,唐尘的头还是那样低著,似乎毫不关心这边发生了什麽事情。萧丹生又朝他走了一步,大笑起来:「尘儿,这一路上,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这几个月里,你想过我吗?」
  唐尘低著头,白皙的手安安静静的放在膝盖上,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拘谨,又像是酣然午睡的小猫,在喧哗声里安然入梦。萧丹生轻声说:「他们都说我瘦了,尘儿,你来看看……」
  他看著唐尘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是力气被抽走一样,颓然坐倒在椅子上,轻笑起来:「我根本不知道我做错了什麽……」萧青行伫立一旁,见这一个痴,一个狂,似乎有些明白。他几次见唐尘,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都只印了一个人,可他现在连抬头看那人一眼都不肯,相思如疾,数月不见却要细品这前後落差,难怪萧丹生诸多怨言。
  他想著,缓缓坐回主位,轻声道:「弟弟,唐尘……尘儿在我这里这些日子,我见他虽然天姿聪颖,却不通典籍,不识音律,这样的资质多少是可惜了。说到武艺骑射,你是萧国翘楚,胜我半筹,可若论丹青,音律,玄白之道,你不如我。偏偏尘儿又想学这些,所以才想问问你,可愿让他在我这里多逗留些时日,多则数月,少则月余,他就跟你回去。君子不夺人所好,你为我鞠躬马前,我怎会……」
  他从未一次说过这麽多话,但萧丹生似乎没听见一般,轻声打断了他:「哥哥,你也喜欢他吗?」
  萧青行脸色变了,顿了顿,愕然笑道:「不。」
  萧丹生抬头看他,似乎第一次认识他,眼神陌生而疏离,轻声说:「我总记得你第一次进萧家大门的那天,老头子说过,萧家从此马入狭道,不能回头,从今往後,就是兄弟,必须是兄弟,携手则生,阋墙则死。」他笑了一下,挑高嘴角,「你习帝王道,我修兵法策,这些年并肩而战,就算没有血缘关系,总有些许情谊。哥哥,要成大事,总要有人替你领兵谋反,九部兵符尽归我手,只等你一句号令,就会出生入死!可我丑话说在前头,莫说你不喜欢他,就算你喜欢他,我也绝不答应。别等到到时候四面楚歌,才怪我不顾情谊。」
  萧青行开始只是不满的皱了眉头,不该听的,全被那孩子听见了,听到後来,却是一股无名邪火上了心头,可他还是秋水不惊地笑著:「论到情谊,我替你又遮挡了多少丑事?你想要的东西,哪次我没帮著你?从小到大,哪次我没让著你?打宣州城的时候,若非我替你挡下那一剑,你早被严青……」
  管家听得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大人!」
  两人默默凝望一会儿,这次交锋,彼此都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萧丹生慢慢握紧拳头,又咬著牙松开,一字一字的低声道:「总之一事归一事。尘儿不跟我走,可以,我不强求他,我不求他。可如果是你要用兵符,就先得把我的人还我,我见著了他,才认你这个哥哥,到时候一切好说。就算你要撕破脸,我也还是这句话。」
  「哥,求你放过我们。」他说著,又看了一眼唐尘,裹紧裘衣,掉头就走。萧青行手中慢慢用力,茶盅一下子碎在他掌心,碧绿色的茶水在空中绽放开来。萧青行轻笑起来,「真是意外啊,唐尘,让我猜猜你的计划实现了多少,十之一二,十之三四,还是一半?总之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开端吧。」
  他用力把唐尘一直低垂的头托起来,看著少年空洞的表情,猜不出他究竟是在哭泣还是微笑。老管家双膝跪地,声嘶力竭道:「大人,这人留不得。」萧青行低笑起来,「好,好,那我就不留了。」
  唐尘直到此时,才露出一丝惊愕的表情,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拉住萧青行的袖袍。萧青行静静的看著他,微冷的手指轻轻抚过少年的脸,嘴角是清冷的笑意:「很惊讶吗?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你要自己去解释,我弟弟若是执意不肯,我绝不会有一丝半毫的不舍。』没想到你从未把我说过的话放在心上。不过也没什麽,我现在便把你送回去,我弟弟喜出望外感激涕零,从此马首是瞻,也不算是坏事。」
  老管家以头贴地,低声道:「大人英明。」
  萧青行用力把袖子从唐尘越拽越紧的手里抽出来,轻声道:「只是可怜你了,大概需要花费不少功夫跟他解释,你为什麽不跟他回去,为什麽不看他,是不是变心了……」唐尘颤抖了一下,难以置信的抬头看他。萧青行把头低下来,凑到他耳边说,「呵,看来你猜对了,我原本就没打算留著你,小庙哪里容得下你这尊大佛。我最怕就是祸起萧墙。」
  唐尘几乎是惊惧地抬起头来,颤抖地抱紧男人,萧青行皱了皱眉头,倒也没有急於挣开他,轻声道:「我只是有些好奇……我那可怜的弟弟此时心里在想些什麽。──为什麽尘儿不跟我回去呢,不是说好在一起的吗?不是说好一生一世的吗?他为什麽骗我,把我当成什麽了?他怎麽敢骗我?」
  他看著唐尘苍白的脸色,轻轻抚摸著他的头发,低笑起来:「你也觉得他会这麽想,是不是?」
  他并非看不出来,唐尘眼睛里不但有惊惧,祈求,还有怎麽也遮掩不了的恨意。萧青行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声嘱咐道:「去收拾他的行李,我送他回去。」
  管家连连应声,躬身退下。萧青行怀里是少年冰凉的身体,萧青行嘲笑似的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将他推开,低笑道:「也许我会记得你,你在床上的时候……」萧青行并没有说下去,一幕幕片断不合时宜的在他脑海里闪过,湿润的眼眸,鲜红的唇色,无声的喘息和迎合,如同融化一般销魂蚀骨的快感。
  门外已经备好了暖轿,唐尘拿到行李之後,就一直缩进轿子的角落里,萧青行不时打量著少年,似乎觉得这孩子随时都会逃跑,只恨嗅不到半点迹象。他伸手放下轿帘,轿身微微摇晃著离了地,这几个月无时无刻不防备著明枪暗箭,此刻眼看著要舒一口气了,他却越发的绷紧神经,不苟言笑起来。
  唐尘的发丝微微落了一束在颊边,随著轿身波动,不停的晃。郊外是行人渐渐明朗起来的吆喝推攘声奜
凡電孒書論壇,还有厚底靴子踏进泥地里吱吱的轻响,汇成一片异常刺耳,但萧青行总觉得听不分明了,密闭的轿中,眼前只能看见唐尘颊边的那缕乱发,静静的晃,静静地擦过如血的唇瓣。他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替少年将发丝挽到耳後,无论情绪如何起伏,他的声音总是清清冷冷的:「等你回去後……」
  唐尘眼睑微微颤抖著,耳畔是萧青行难得迟疑的话语:「如果他肯原谅你,就别再出府了。我那弟弟,确实爱你至深。」他很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也许他自己也没发现,那口气多少带著怜悯,甚至是怜惜,所幸停了片刻,他又恢复了正常的口气,漫不经心地轻笑道,「无论你信或不信,我已经手下留情了。这鸠酒亲者痛仇者快,不是你品得起的。」
  唐尘有些惘然的看了他一眼,萧青行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只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有那麽一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猜错了。萧青行不禁低笑起来:「你骗不了我的。」唐尘看著他,也回笑了一下,在萧青行摊开的右手上写了几个字。萧青行大笑起来,「你凭什麽以为我会答应?」
  唐尘只是静静看著他,萧青行与他对视良久,才轻笑起来:「好,那就听你的,吃过晚饭再回去。」他朝轿夫打了个招呼,轿子转向最近的酒楼,两人一前一後下了暖轿,酒楼前扑鼻而来的酒香饭香,在寒风里汇成温暖的错觉,大堂明明红烛,照著各桌大口喝酒暖胃的客人,一杯又一杯,欢歌永无尽,却偏偏觉得形单影只。
  萧青行带著唐尘上了二楼,半斤黄酒,一小碟茴香豆,一小碟牛肉,很快摆上了桌子。萧青行滴酒不沾,只看到唐尘捧著杯子咕噜咕噜的喝酒,心中居然有化不开的滋味,等到酒尽杯倾,少年已是泪流满面。萧青行第一次认真看他哭的样子,眼睛里蒙蒙的水气,嘴角却是上翘的,像是强作欢颜一般,格外让人心疼。萧青行不禁放下手中筷箸,良久才说:「後悔了?我早就劝过你,是你硬要和我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说完,却有些後悔自己说重了,犹豫了很久,把杯中残酒,缓缓倒在桌上,淡淡笑道:「唐尘,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覆水难收。『从此萧郎是路人』,这样的事情,你难道不怕?」
  唐尘醉得迷迷糊糊的,看著桌上慢慢蔓延的酒迹,伸手沾了一点放在嘴里。萧青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那番话,只能轻笑一声,临别在即,他只有此刻才稍稍卸下心防。付过酒钱,领著少年重新回来寒风之中,两人沈默著步行走出好远,才到了萧王府院外,此时已是繁星满天,萧青行看著少年被人簇拥著进了府门,才轻笑起来,站在门外,听门里突然响起的喧哗,看院内一层一层院子点燃的灯笼。
  老管家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後,将厚重的披风盖上他的肩膀,口里笑道:「大人恩威并施,果然神机妙算。」萧青行笑了一下,接过披风,自己系好,摇头轻声道,「我已经分不清我在算计他,还是别人在算计我了。」
  「大人……」
  「记得年初的时候吗,伽叶寺的和尚说我抽的是下下签。我当时就在想,也许这王者之路,有人在挡著我呢?後来我又觉得,也许不是一个人在挡著,好多人都在挡著呢。若是天下人都挡著我,我该如何是好?」
  「大人……」
  「我跟丹生吵过之後,突然觉得好累。」
  天气这麽冷,那麽多的人手心是暖的,却一个不敢握著。
  ──「也许我会记得你。」
  他在离别的时候这样说过,谁能料得竟一语成谶。墨染一般的茫茫苍穹,天幕如盘,群星作子,风起云涌因缘际会,却已经统统看不清了。
  几个下人簇拥著唐尘向里走去,但更多的下人站在旁边压低了声音议论著。唐尘身上还有未散的酒味,他似乎也知道此时狼狈,看到院井旁搁著盆子,就摇摇晃晃的走到跟前,用手掬满清水,仔细地洗了脸,蘸著井水将乱发理到耳後。他从未像这样在意过皮相,但此刻就是害怕那个人看到蓬头垢面的自己。冬日的井水冰冷入骨,扑在脸上就是一阵颤抖,顷刻间酒也散了,人也醒了。但是胸口还是闷的,几滴水珠还在顺著脖子滑进余温残存的裘袄里,搜刮仅剩的温度。就这样冻了很久,那口憋在胸膛里的浊气,才能缓缓吐出来。
  下人见他梳洗完毕,才将他领入内厅,诺大的饭桌还是照常摆著,桌上只余一盏豆火,照亮倒在地上的两张椅子,桌上残羹剩饭,杯盘狼藉的惨状。那下人低声多了句嘴:「本来这桌酒宴,是王爷晌午想和唐公子一起吃的,後来您不肯回来,王爷就一直在这里一个人坐著,不肯下箸,谁劝都不听,直到天黑才撤了酒筵的,我猜,王爷大概还是想等。」
  唐尘还是没听到的样子,只是把椅子扶了起来,在酒桌旁坐下,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该坐的位置上。他伸手扶正了自己身前的碗碟,又在桌下找到了一双筷子。下人有些看不下去,不禁说:「菜都凉透了,先热一热您再吃吧。」唐尘摇了摇头,夹了一块糯米红枣放在碗里,想了想,又把旁边的那个碗扶正了,替那个碗夹了一筷子。
  往日这张饭桌前的絮絮叨叨不合时宜的在耳边不停的回响著。
  「这勺水晶虾仁是特意为你做的,尘儿,来,尝一口。」
  「这芙蓉醉鸡味道如何,料酒换成了花雕,你吃多了会醉的。」
  「尘儿,别喝那麽快!汤还是热的,用勺子,别捧著喝。」
  那麽多话,在耳边轰鸣著,缠绵如网,细腻如丝,温柔如茧,可不能想不能看不能听,唐尘捂著耳朵,好一会儿,又看到了旁边只放了一筷糯米红枣的碗,似乎对碗里的空空荡荡很不满意,唐尘歪著头,又往那个碗里夹了好几筷子,直到满得像小山一般。
  「萧哥哥也吃,多吃点。」
  站在旁边正在打盹的下人微微一惊,是他听错了吗,总觉得听到有人说话了,可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另一个又是哑巴。唐尘还在满不在乎的夹著菜,冷饭难入口,但每吃一口,都会记起热腾腾的味道,明明酒意已经散了,唐尘却觉得自己越来越醉,最後瘫软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那下人一愣,正准备背他去内室的时候,内厅的门吱呀的开了,那人见是萧丹生,连忙行礼道:「大人,你不是已经睡下了?」萧丹生轻声说,「我怎麽可能睡得著,管家说他被送回来了,我来看看。」他说著,看见桌上那两个饭碗,目光渐渐柔和,弯下腰将唐尘横抱起来。
  看著唐尘并不安稳的睡颜,笑著点了点少年的鼻子,轻声说:「我猜,你不是自愿回来的吧。你做的决定,十头牛也拉不回。不过……」
  他将身上的狐裘裹在少年身上,抱著他朝卧房走去:「你回来了就好。」
  远处的亭台楼阁上脂香靡靡,一个身著华缎穿金饰玉的漂亮公子倚在栏杆上看风景,不是楚三又是何人。栏杆外的琉瓦上坐著一个十五六岁的鹅黄衣衫的少年,两缕墨染似的鬓发垂在肩上,头束九龙抢珠冠,容貌温润如玉。
  「星河,」那少年微笑著,看著远处那幢灯火通明的府邸,「那孩子已经回了王府。你的计划似乎要变了。」
  楚三伸出一指放在唇下:「我怀揣二十七种锦囊妙计,万变不离其中,小景只要信我就足够了。」
  那少年低低笑起来,那和煦如风的笑容,让烦者忘忧,俗者消愁:「你总是这样,什麽计划都不告诉我,只说了一句让我在凌霄楼宴请萧青行,这样的宴请,我哪里还敢去?」
  楚三大笑起来,轻声道:「谁让你心肠那麽软,我要都告诉了你,你还不得哭个十五六天,再把人统统都给放了。」
  冬日的天,亮得晚。更鼓响了许久,光线才渐渐射透窗楹。
  今日不设早朝,可此时的摄政王府门口,已经备好了车。老管家站在门口,居然没有了笑容,一脸愁苦的说:「大人,我还是觉得,这趟浑水,不该去趟,要不推病辞了吧。」
  萧青行一正衣冠,轻声笑道:「要是皇帝御笔一封送到你府上,设宴邀你一聚,你敢推?」老管家嘶声道,「大人权倾朝野,这一次,只怕是鸿门宴。」
  萧青行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笑了笑:「景帝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成什麽气候,九部雄师整装待发,他此刻要敢轻举妄动,岂不是自取灭亡。更何况我身边有的是影卫,且放宽心。」他说著,朝管家一挥手,正待上车,管家又上前半步,低声说,「大人莫要嫌老奴罗嗦,此事非同小可。务必要穿上护甲,多带些人手,再知会萧王爷一声,小心驶得万年船。」
  萧青行叹了口气,一甩袖袍:「好,听你的。」管家大喜,一使眼色,便有僮儿给萧王府送信去了。马车滞留良久,车轴才终於缓缓转了起来,越转越快,车前摄政王府的纹章,更让清晨原本就稀少的行人唯恐闪躲不及的让出一条大道,一路快马加鞭畅通无阻,两柱香的功夫就到了凌霄楼。
  凌霄楼,楼高有十余丈,在宣州城中高度仅次於望海楼,立在无忧湖上,用原木水台支著,只有一座虹桥连著湖岸,楼下碧波万顷,楼上歌舞升平,做的是酒肉食色的买卖,往来的都是腰缠万贯的行商和大官,隔著楼顶栏杆能俯瞰全城景致,但一入冬,天冷下来後,人倦马乏,生意也多少萧条了。这日门外还挂上了谢客的牌子,便越发清冷起来。萧青行歪著头打量了一会儿,不知为什麽觉得有些不安,他站著虹桥上,回头仔细看了一阵,见几个影卫还牢牢跟著,这才踏进楼中,诺大的大堂里只站了一个宫装仕女,见他进来了,轻声问道:「萧大人?」
  「本官便是。」
  那女子随即一笑:「请大人先行解剑,再随我去面见圣上。」萧青行皱了皱眉头,解下腰间饰剑,轻轻搁在桌上。那女子只是站著不动,轻声道:「冒犯了。」她说著,身子轻轻俯过来,又飞快地摸了一遍,没有检查到什麽凶器,这才垂手道,「大人,请随我来。」萧青行默然,几步跟上,眉宇间的不悦之色却越来越重。
  通向楼顶的楼梯紧紧贴著墙面,盘旋著上升,几乎要绕晕人一般,每上至一层,都换上一个新的宫装女子提著长明宫灯替他引路。原本推杯换盏的销魂场,此刻却变得这样空空荡荡,灯火昏昏,不禁让人觉得杀机暗藏起来。若是寻常人见了这光景,早已毛发倒立,即便引路的女子妆容再如何千娇百媚,腰身再如何不盈一握,也害怕她们转身的下一个瞬间,就是银芒出袖之时。
  可萧青行却还是那般举止得当,进退适宜,又带著居高临下的贵气。就这样一前一後到了楼顶,装潢极尽奢华的地面和琉瓦,四周是缠著缨络珍珠的珊瑚树,汉白玉烛台水晶灯罩的立灯上,点缀著七彩美玉和诺大的宝石。萧青行早就知道那个少年设宴的地方定然会重新布置一番,哪想的竟会铺张至此,一道柔软的轻纱垂吊在白玉钩上,横在眼前,轻纱後是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一个华服公子倚著栏杆在看风景,一个少年坐在摆满瓜果的长几後替自己斟酒。
  萧青行微微颔首:「下官参见圣上。祝圣上龙体安康,国祚绵延。」
  那华服公子闻声转过身来,低笑起来:「萧大人可来了。」一阵寒风刮过,吹得轻纱扬起,萧青行这才发现华帐後站的是楚三,斜背著长弓和箭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萧青行心中微微一动,低声道:「圣上邀萧某前来一聚,不知陛下人在何处。」
  虽然轻纱扬起只是一瞬,也足够让他发现那斟酒的少年面容鄙陋,根本不是萧景帝。楚三大笑起来:「萧大人慢吞吞的,陛下等不及了,只留著楚三一人来招待大人。」他笑著,环顾著身边镶金嵌玉的美景,低声问,「大人对此处可还满意?」
  萧青行皱著眉头,後退半步,轻声问:「满意如何,不满意又如何?」
  楚三大笑个不停,从身後箭筒里抽出三根羽箭,搭在弦上,箭尖分指男人上中下三路,缓缓拉弓,轻笑道:「墓室修好了,墓主人不满意,那可不行。」
  萧青行微微蹙眉,轻声道:「楚公子真是风趣,冒犯朝廷命官,也是死罪。」
  楚三歪著头看著他,手上却还在拉弓,直到弓如满月,那个斟酒的少年跌跌撞撞地退了下去。这时,空气中渐渐弥漫出一股暗香,像是墨香,又像是别的什麽,被风一吹,越散越开,萧青行手里流淌著一种淡蓝色的液体,楚三欢声笑道:「大人捏碎了什麽,你是在求助吗?」
  他说著,笑靥盈盈的四下一望,果然看到藏在岸边的十多个影卫此刻通通现形,身法如箭的向登霄楼冲来,楚三轻声道:「世人以讹传讹,只谬赞楚某剑法,却不知道是此箭非彼剑……」他说著,瞄准密林深处,拉著弦的手指终於放开,三根羽箭去势如风,萧青行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麽瞄准的,就听到楼下遥遥传来几声惨叫,三个影卫连对手都没看见,就这样被牢牢钉在了地上。
  楚三看也不看,伸手又在箭筒中拿了羽箭瞄著楼下,搭在弓上,弓还未满,这边萧青行却已经动了,一招天王盖塔攻向楚三背部的破绽,楚三听见身後风声呼啸,拉弓放箭,紧接著就是一个铁板桥,上身间不容发地向後倒去,然後右手在地上一撑,双腿如闪电般踢向萧青行前胸。萧青行见招拆招,使一个左右逢源避了过去,这时才听到楼下又是几声凄厉的惨叫,陡一分神,那边楚三又重新在箭筒中拿了箭,楚三大笑著吟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萧青行被这笑声一震,内心又是一阵寒意,正准备再与他缠斗的时候,却发现丹田一阵绞痛,再使不上劲来,竟是眼睁睁看著楚三又是三箭连珠射了出去,隔了十多丈的距离,一丝未偏地将身手千挑万选的影卫牢牢钉在地上,神情从容得像是在猎场狩猎一般。」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这个人……怕是疯了。
  腹中剧痛愈演愈烈,他中了毒,何时中的,竟浑然不知。也许最开始那个女子劝他解剑的时候,沾衣一摸,就已坠入甕中。萧青行额头上隐隐布满冷汗,只能咬牙硬撑著看著眼前这个疯子,一边吟诗一边射杀,整个耳膜里轰响的都是那人狂狷肆意的笑声……楚家书香门第,怎麽会出了这样的人?『天下文采占一分,武艺占三分』,这传言,他一向只当笑谈,从未放在心上,到头来只能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只是萧青行仍是不懂,常言图穷匕首现,这人为什麽甘愿受尽冷眼,忍到此刻才动了杀意,他不怕大军压境?又为何孤注一掷?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楚三箭筒已半空,却行云流水般又拈了三根羽箭瞄准射出,他所吟的诗古往今来,杂糅不堪,这诗变成了那诗的头,那诗变成了这诗的尾,每个字都带著笑音,伴随著弦声呼啸,箭羽破空的轻响,暗卫惨死的悲鸣,越发让人觉得可怖。弓弦连响,箭法如神,楼下已经横七竖八的躺满尸首,剩下的四五个人再不敢前冲,只是拿著宝剑挽起朵朵剑花,拼死护住周身。楚三弹琴一般在箭筒里轻点了五下,摸出五支羽箭,搭上弓弦,似乎是杀得尽兴,又是一阵大笑:「欲饮琵琶马上催,古来征战几人回!」
  萧青行咬著牙闭上了眼睛。
  「萧大人,没有碍事的人了。」楚三笑眯眯的看著他,萧青行需要用全身的力气支撑著身体,才能让自己不跪倒在地上,这毒……好生厉害。「我学箭的时候,开头的三个月,连弓都没摸,师父只教了我一首诗,大人要听听吗?」楚三噩梦般的吟诗声又悠悠响起,「挽弓当挽强,用箭须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定擒王。」
  「萧大人,你说这诗说的好不好?」楚三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手拍上了萧青行的肩膀,逐渐用力,想让他跪在地上,但这萧青行性子极硬,竟然按不下去,於是伸腿朝他脚弯了狠踢了一脚,男子这才单膝跪地,但很快又想挣扎著站起来,楚三又是一脚踩下,咯吱咯吱的碎响,竟把萧青行右脚腿骨硬生生踩断了,男子的惨叫被自己忍在喉咙里,只是无声的喘息,和大汗淋漓扭曲的脸孔,显示他并非无动於衷。
  楚三大笑著鼓起掌来:「好!好!大人果然硬气,楚某其实万分仰慕大人高名,举国上下,提起用兵如神的摄政王大人,谁不是钦佩得紧,没有大人,又哪来的萧国大好河山?怪只怪你想抢小景的位置,这可不行,我第一个不答应。偷偷告诉大人一个秘密,楚星河其实是想辅佐大人您登上王位的,我生气了,他如果是打我骂我伤我辱我,我还会一样的敬他爱他,可他欺负小景,我绝不答应!您看,他尚且是这个下场,大人你就别有怨言了。」
  他话里颠三倒四的,楚星河……不就是他自己?
  萧青行脸色惨白,那双眸子却越发如寒冰般无情清冷,盯著他,一字一字的问:「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事不明白,你为什麽挑在此时杀我……」
  楚三歪著头笑著,把箭筒解下来,和长弓一起放在桌子上,轻声道:「杀大人的时机很容易把握,这要有两件事情做成,就足够了。」他看著萧青行,把一根手指放在唇前:「第一,要找到能够代替大人的人。大人势力如盘根错节,一弄不好就是朝局动荡,那可就麻烦了。」
  萧青行用力握紧不停流血的伤处,强忍剧痛,勉力保持清醒,冷笑著问:「你找到了?」
  楚三笑起来:「楚三名满天下,总得有些过人之处吧。先母精通此道,一把小刀,剪子,羊筋线,芙雪膏,麻沸散,还有些奇奇怪怪的,说了你也不懂。我耳濡目染,自然学得也不差,只要身材仿佛,无论是什麽人,我都能让他们长得像萧大人。」他说著,竟是眉飞色舞起来:「我怕我技艺不好,还特意送了一个成品给大人鉴赏呢,如何,我送的那个女人,像琳琅郡主吗?」
  萧青行良久才苦笑出来:「像,像极了。我此刻倒有些钦佩起你来。」
  楚三微红著脸说:「大人谬赞,楚三铭感五内。啊,说到那个像萧大人的,此刻应该快从凌霄楼出去了才是。」他说著,竖起第二根手指放在唇边,「至於第二个要做的事情,自然是让萧王爷懒得插手管这件事。」
  萧青行几乎要冷笑起来,他之所以苦苦拖延时间,就是想等到萧丹生来到楼下,毕竟他今天还唯一做对了一件事情──听管家的话,通知了他的弟弟。萧青行想著,轻声道:「哦?你认为你办得到?」
  楚三轻声道:「自然办得到了,毕竟……唐尘被你玩了这麽久,如果萧王爷知道了,一定很生气。」萧青行猛的抬头看他,楚三却只是笑,「话说完了,大人也该上路了。」他说著,又伸脚踩碎了萧青行左手腕骨,确定萧青行再也动不了後,才拿起水晶灯盏下的灯油,随意泼洒著,笑著说,「凌霄楼就是这个好处,全是原木,一点火星,便是燎原之势,楼下还有二十多缸香油,就摆在大堂里,萧大人刚才来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看到。」
  他说著,将燃烧著的火信子扔到油里,施施然下了楼,飞喷起来的一道火帘挡住了他的背影,只听到楚三大笑著吟诗的声音,渐渐远去。
  「仰天大笑出门去,喜见天公重抖擞,自古美人同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驾!」一匹乌蹄踏雪的良驹疾驰过天衢大道,身後紧紧尾随著四五骑随从,横冲直撞,吓得零星的行人个个抱头鼠蹿,刚险险避开,还在惊魂未定,马蹄又撞翻了一个菜摊,一车耐寒的蔬果满地乱滚。
  萧丹生嘴里轻轻咒骂了一声,头也不回,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反手扔了过去。就在这时,後面的随从惊叫起来:「王爷你看那里!」他闻声抬头看去,看到前方不远处,那座伫立在无忧湖心的酒楼,已是火光一片,滚滚浓烟从楼顶直冲云霄,将整片天幕渐渐熏黑。
  「该死。」他大声咒骂著,驱马向前,到了虹桥,见人群逐渐拥挤,立刻下马狂奔了起来。就在这时,萧丹生远远看见楚三和几个下人扶著一个青衣人急匆匆地从楼里逃了出来,正燃烧著的梁木从他们身後掉落,恰好堵住半个入口。萧丹生看到他们被火熏的狼狈不堪的样子,心中却舒了口气,几步迎上前去,低声问:「楚公子,我哥他?」
  楚三半面脸上都是油灰,此刻一边苦笑著用袖子拼命擦脸,一边回道:「萧大人大概是吸进了浓烟,嗓子哑了。其它的倒是不碍事,不过怕有好几天说不上话了。」他说著,和萧丹生一起回头看去,『那个人』正捂著喉咙一脸不快的轻咳,楚三後怕的轻拍胸口:「真真可怕,幸好陛下今日临时要见毕州府尹,只有我和萧大人赴宴,不然陛下遇到了这群刺客……」
  萧丹生一愣,轻声重复道:「刺客?太平盛世,哪来的刺客?」楚三捶头顿足的咒道:「真不知哪来的杀千刀的刺客,王爷你看看,这满地伏尸,个个都是萧大人手下的好手,若非有他们挡著刺客,我们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一边擦著脸,一边涕泗横流的蹲著哭了起来:「哎哟,我的脸,好痛,痛死了。」
  萧丹生听著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不禁有些不耐,几步走到那个人身边,轻声道:「既然哥哥无恙,我也就放心了。我昨天说的话,言出必践,从今往後,若有用的到我的,尽管吩咐。」那人抬头看了萧丹生一眼,点了点头,这时,随他来的一个侍卫快步走到他身边,附耳道:「王爷,那里有个女的想见你。」
  萧丹生一愣,摆手道:「可笑,赶她走。」
  那侍卫又凑过来轻声道:「可她说她是摄政王府服侍过唐公子的丫鬟,有些事想告诉王爷。」萧丹生一愣,看了看站在身旁的那个人,低声道:「叫她过来。」那侍卫显然犹豫了一下,然後再次凑过来,把那女子的请求一次说完:「她说此处不方便,想和王爷换个地方详谈。」

  第六章 心火

  萧王府。
  唐尘一个人站在树後,抱著膝盖坐著。片片枯叶蜷曲著躺在土地上,风吹一阵,它们动一阵,被风吹得四下飘零,想停停不了,只能无奈的等待久候不止的瑞雪覆盖残躯。他昨夜醉的早,今朝醒的晚,迟迟没见著萧丹生,一个人在卧房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後心乱如麻,只得随意披了件衣服,躲在无人的地方吹起风来。
  院内突然传来了丫鬟叽叽喳喳的声音,由远至近,直走到树前,才停了下来。这两个丫鬟没发现院子里还藏了人,只顾著讲自己的。这个说:「你可看到凌霄楼那场大火,真真可怕呢。」
  那个道:「你听谁说的,那麽大个酒楼,哪能说著火就著火?」
  这个说:「我骗你做什麽,你自己搬个椅子往南边看,刚烧起来的,无忧湖都映红了。我就奇怪了,咱们王爷刚去的那个地方,不就是凌霄楼吗?」
  那个丫鬟似乎吓了一跳:「你这麽说我就记起来了。今天一早摄政王府就来了人,说皇上和楚三公子在凌霄楼邀了萧大人一聚,咱王爷似乎是担心才过去看看的吧。按理说如果没什麽事,早该回来了,难道是在外面找乐子?」
  另一个丫鬟做出了掌嘴的动作,低声喝道:「别瞎说,小心给人听了去。不过我听厨房的人说,王爷说去看看就回的,我看这事蹊跷,不会是被困在火里了吧?」
  那两个丫鬟又是嘀嘀咕咕一阵,才各自散了。唐尘却如坠冰窟,别人不知道,他怎会不懂楚三是怎样的人,说深藏不露不为过,说心狠手辣更不为过。他越想越是心惊胆寒,几步爬上身旁古树,看到天幕尽头那团巨焰,明亮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数只寒鸦被火光一吓,厉声叫著朝北飞来。唐尘脸色一下子煞白起来,这样大的火,谁信是无心之失?
  漏声欲断,过了不久,一个丫鬟捧著刚刚炖好的莲藕百合汤,轻轻敲了敲卧室门,叫道:「唐公子。」房门却空掩著,一敲就开了,丫鬟犹豫著,将头探入房内,又轻声问了一句:「唐公子?」
  劈里啪啦一阵碎响,紧接著是女子慌乱的叫声:「唐公子……唐公子不在屋里……」这声并不算大的惊呼,却惹得下人们统统从房里跑出来,面色惊恐的对望著,一起搜寻了起来,哪里寻得到半个人影。很快,又有人惊呼起来,马圈里,也空了。
  此时的唐尘已经骑马狂奔了好一会儿,整条道路上,都簇拥著出来看火景的闲人,并不熟悉骑术的他需要努力拽紧缰绳,才不会被甩下马背,好在凌霄楼和萧王府隔的并不算远,在撞倒好几个行人後,他就看到了站在虹桥桥头打算离去的楚三和『萧青行』,他们被几个侍卫护在身後,看上去狼狈不堪,只有唐尘敏锐地看到了楚三眼里的得意之色。
  楚三在这里,萧青行在这里,还有一个人呢?唐尘心急如焚,纵马急驰,撞翻那一圈侍卫的包围,跌下马背,又歪歪扭扭地站直身子,连痛都感觉不到。楚三一见他,脸色登时变了,皱著眉喝道:「唐尘,你来这里做什麽,回去!」
  唐尘愣愣的看著楚三,那人身後是不停燃烧著的高楼,万千奢华,终归尘土,他只能用力,用力地从喉咙里,生硬的挤出几个字:「他呢,在哪里?」
  楚三脸色阴沈起来,他有些不明白唐尘是如何看穿这把戏的,更没听懂唐尘究竟在问谁,只是冷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现在就给我回去,你不是也很想看他死吗!」
  「在里面吗?」唐尘用恍若做梦一般的轻柔语气,自言自语的说著。身後燃烧著的楼宇,曾是销魂窟,却作了送命场,多少爱恨,眼看著就要一笔勾销。为什麽还会难过,会不舍得。楚三死死盯著他的表情,身形一晃,拦在唐尘身前,厉声喝道,「我再说一次,回去!」
  於此同时,被撞开的那几个侍卫一起朝唐尘背上抓去,同时喝道:「请留步!」
  可唐尘歪著头,还是向前走了一步。
  没有人拦得住唐尘这一步。
  甚至还没有看清楚他的袖摆怎样飞扬起来,那身影就擦肩而过了。
  这究竟是怎样绝望的一步,甚至让旁人以为,他如果被拦了下来,这个少年就会立刻痛苦的死去,就像是被紧紧勒住喉咙正苟延残喘的人第一次伸出双手在空中虚抓。那涉死的力量抓到什麽就能捏碎什麽,充满著疯狂,绝望,凄厉,痛苦。
  楚三有一瞬间的失神,只觉得眼前一花,仅闻少年衣袖轻轻擦过的声音。他愕然回头看去,只见到唐尘消失在入口处的背影。
  他一进大堂,就看到肆虐的火舌,疯狂舔噬著雕花栏杆和桌布,火星被焰气吹得四处乱飞,整个凌霄楼像是一团旋转上升的火,滚滚浓烟充斥著每一个角落,不时有被烧断的木块和横木燃烧著坠落在身旁,一时间莫说寻人,连自保都极为困难。
  唐尘被浓烟呛得不住咳嗽,他努力弯下身子,寻找上楼的通道,却看到了大堂中心,眼看就要被殃及了二十口油缸。如果香油漫出,这里无疑会是滔天火海。可唐尘连把外袍浸湿的机会都没有,看著被浓烟笼罩的大堂,恍惚间竟是一筹莫展,就在这时,唐尘突然想起自己昨晚才来过这里,虽然那时魂不守舍,只顾著喝酒,但上楼的楼梯依稀是在右边。
  唐尘想著,朝入口处的右侧看去,那里是火焰最猛烈的地方,桐木的楼梯被烧得摇摇欲坠,但此刻哪里容得他犹豫不决,唐尘趴在浓烟的下方,用袖子捂住口鼻,再度施展轻功,从烈焰中窜了过去,火苗在唐尘衣袖和背部燃烧了起来,唐尘咬牙急冲,冲上了二楼後,才就地一滚,压熄火焰,他一头长发已经在烈焰中微微卷曲了起来,脸上布满汗水,看著不知高度的长梯,少年突然面露惊愕,朝旁边抱头一滚,还未滚出数米,紧贴在楼壁上,盘旋上升的数层楼梯,就从高处轰鸣著狠狠落下来,砸在他刚才落足的一隅。
  无数火星!的升起,木屑飞射,唐尘只觉得背部一阵剧痛,紧接著,火舌烧在唐尘手背上,一下子红肿了起来。他又是踉跄的避开四五步,发现脚下的地板也在摇晃,再不敢迟疑,看著头顶楼板上露出的四方形空隙,秉住呼吸,向上纵身一跃,约有半丈来高,见去势将绝,双脚又在墙壁上猛的一蹬,身形向上飞窜了数尺,同时右臂舒展,牢牢扣紧木板,借力使力,一个屈身後翻,再上了一层。
  只是这几个动作使完,唐尘的力气也几近枯竭,楼道里四处都是滚滚浓烟,连喘息都极为费力,唐尘能用袖子护住口鼻,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被毒烟一熏,竟是流泪不止,疼痛难忍。唐尘刚用袖子擦拭了几下,头顶一块横木掉下,擦著唐尘的右臂过去,木上的长钉硬生生的钩下一块肉来。
  唐尘呜咽一声,又後退了一步,拼命捂住流血不止的右手,用牙齿扯下布料死死勒紧伤处,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匕首,插在墙板上,手指抠进木板,就这样向上攀爬起来。浓烟由下往上冲来,直直熏著唐尘的眼睛,习武之人再如何练金锺罩铁布衫,也无法保护这人身上最脆弱的罩门。越发昏暗的视线里,只看到一股一股翻滚的热浪,足於融化残躯火焰劈里啪啦的燃烧著,不知不觉中已经汗出如浆。
  唐尘就这样拼命挣扎著又接连爬上了好几层,手臂每一次抬起都是刺骨的酸痛,头顶那层楼已经被火焰完全包裹起来,根本无路可走,漆黑的浓烟大片大片的喷薄著,无尽的烟尘夹杂其中,唐尘呆愣的趴在地上,不停的拍打著点燃袖角的火苗,四周只听到火焰劈啪燃烧著的清脆声音,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死寂,浓烟中异常疼痛的眼睛,渐渐模糊的视线,努力在黑暗降临前寻找最後一线光亮,濒临绝境时,唐尘终於不再掩盖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哭喊起来:「萧哥哥,萧哥哥……在哪里?我是唐尘,尘儿……来找你了。」
  他不知多久没说话,发音生硬而喑哑,但喊了一遍又一遍之後,渐渐大声起来,浓烟呛进喉咙,他就一边咳著,一边在燃烧的楼道间摸爬著寻找,指尖不知道被烫起了多少水泡。就在精疲力尽的时候,他听到楼上哗啦几声巨响,顶楼中心开始断裂,四周的木板向下崩塌著,唐尘微弱的视力早已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他只能用手摸,用耳听,用声音问,他大声喊著:「萧哥哥,萧哥哥,你……你在上面吗?我是尘儿,我是唐尘。」
  顶楼火焰略稀的地方蜷曲著一个身子,以袖遮脸,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奜凡電孒書虽然虚弱的仿佛下一刻就会停止。萧青行这一回百疏一密,在官袍下罩上了一件水火不侵的冰蚕护甲,即便如此,全身上下长时间被火舌舔舐,也足於让他死去活来几百次,更可怕的是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让他经历著一场漫长的窒息,似乎唯一能够吸进的,就是他之前呼出去的那口。楼下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喊声,他已经分不清楚是不是幻觉,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萧青行努力抬起完好的右手,触摸到矮几上的水晶灯罩,用力一扫,然後是一声破碎的轻响。
  那人听见了吗,萧青行已经无力去想了,他侧著脸,试图再离头顶浓烟远一些,身旁木板断裂的空洞中,突然伸上来一只手,那原本应该是白皙的,修长的,漂亮的手,现在却满是红黑色的烧伤和点点水泡,沾满了鲜血。紧接著,他看到了另一只手,那只被血染红了的手臂,看上去更加惨不忍睹。那人从楼下手足并用,狼狈可笑地往上爬,中间有好几回萧青行都以为他上不来了,可那人还是上来了,跪在他身边,用陌生的声音一边咳嗽,一边笑著问:「萧哥哥?」
  萧青行努力抬头看他,眼前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瞳仁变成了黑灰色,不停往外淌著泪水,那个人用力擦著眼睛,似乎看不见一样,只能伸出血迹斑斑的手在他脸上摸索著,好像有些迟疑,又往衣襟上摸去,最後笑起来:「除了你,还有谁会穿这样料子的官袍。萧哥哥受伤了,没关系,尘儿在这里,现在轮到尘儿保护哥哥了。」他说著,用牙困难的撕下衣摆上的布料,一条又一条,把萧青行牢牢捆在他背上,手绑著手,腰绑著腰,那个少年踉跄地站起来,走了数步,似乎也嗅到了无处可逃的火焰的清香,於是猛冲数步,撞破栏杆一越而下。离地十余丈的高度,萧青行只以为他疯了,眼睁睁地看著那人张开的袖袍,像是鸟类舒展著翅膀,有些烧焦和卷曲的发尾,在他面前飞舞著,柔柔拍打在他的脸上。
  满天火星飞散开来。萧青行这才注意到身边呼啸而过的风,还有下面的水。凌霄楼,本来就建在无忧湖湖心,只是从这样的高度落下,又是两个人的重量,无异於……
  一声巨响,百尺飞浪,身体仿佛撞在了铁板上,意识渐渐模糊起来,碧色的湖水漫过头顶,一丝一丝的红色细线从头顶晕染开来。
  楚三站在虹桥下,紧紧盯著坠入水面的身影,脸色阴晴不定。身後侍卫惊叫起来:「凌霄楼怎麽还有人在里面,刚才那是?」
  楚三猛地握紧左手,似乎决定了什麽,从袖中掏出御赐令牌,一字一字的嘱咐道:「自然是刺客。传令下去,各部官兵封锁湖岸,放下入海口的闸门,抓到刺客後就地格杀,今日之内,提头来见。」
  萧青行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当他有力气睁开双眼的时候。四周却是一片黑暗,角落里传来滴答的水声,在这寒意渐重的冬日,简直如同索命的咒语。官兵拥攘呼喝的声音从上方隐隐约约传来,换了一拨又一拨。身体中的毒,此刻看来,大概是十香软筋散之流,并不致命,过几个时辰便径自解了,否则楚三也不会这般急著找他。
  正在盘算的时候,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点火光,他这才看见唐尘原来一直坐在他旁边,湿漉漉的长发紧贴著脸,发带上两颗圆润的明珠衬得他脸颊越发白皙消瘦,那个孩子手里点的火折子,大概是在他护甲下找到的。萧青行这才发现自己浸湿的鞋袜已经除下了,被踩断的手脚,大概是找不到固定的材料,只是包扎止血,这样简陋的处理,根本称不上一个好字,可是对比起来那孩子一身湿透的衣服,他的处境简直能算高床软枕。
  借著那点火光,他看到唐尘满布黑红色烙印的手,受伤的右臂还是照原来那样包扎著,裹伤的布条全湿了,伤口外翻著白肉,淌著淡红色的水迹,呆子也知道这样很容易化脓感染。可唐尘只是专注的看著火折子,紧接著,萧青行吃惊的看到唐尘傻乎乎的伸手去碰那簇火光,似乎想确认是不是真的点著了,只听少年哽咽了一声,飞快的把被火苗烫到的手指含在口里,呲啦一声,息了火,又静静坐在原处。过了好一会儿,他又伸手去碰萧青行的脸,掠过结痂的唇,挺直的鼻梁,落在男子微睁的眼睛上,唐尘轻声问:「萧哥哥,你醒了?」他的手异常冰冷的,甚至有水珠从湿透的袖子里滑出来,滴落在男子脸上。
  他似乎想起什麽,又重新燃起火折,搁在一旁,似乎是为了方便男子审视四周。可萧青行一时间只能盯著唐尘的眼睛,他眼睛有些红肿,泪水不停的流著,瞳仁是看不见光亮的黑灰色,唐尘表情很安静,只是不时的拿袖口去揉眼睛,萧青行一瞬间仿佛被人在胸口打了一拳,想开口,却只能从干渴的喉咙里,发出些喑哑破碎的字句,声音干哑,再听不出是他的嗓音。
  「你……眼睛……」
  唐尘又揉了揉眼睛,轻声道:「哦,似乎被烟熏瞎了,不知道到了外面,能不能治得好。」他说著,亲昵地靠过来,似乎是怕压著萧青行的伤处,小心翼翼的贴著男子的脸颊,轻声道:「幸好萧哥哥还活著。」
  少年的发丝不停的滴著水,滴落在萧青行脸颊上,流进男子鬓发里,唐尘似乎觉察了什麽,连忙把自己的湿发挽在耳後,用冰冷的手心胡乱擦拭著男子脸上的水迹,低声呢喃著:「我真对不住你。」他似乎想碰触男子轻微烧伤的喉咙:「我急急忙忙出门,身上没带药。真可怜,连声音都哑成这样了。」
  萧青行喉咙嘶哑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微微摇头,断断续续地说:「你……自己的……伤。」唐尘的手感觉到他在摇头,很快又换上一副笑脸,一边擦著眼睛一边笑起来:「哪有这种闲功夫啊,我身子骨硬著呢,」他想了想,摸索著把火折子熄了:「反正也没有什麽大伤。」他似乎不想再聊这个,於是又把冰冷的脸颊靠过去:「丹哥哥,你对我真好。」
  萧青行僵硬在那里,突然不想再听了,滴滴答答的水声凄清入骨,但可怖的是心头那点凉意,纵然一开始就隐隐约约明白,这又是一场阴错阳差,但还是禁不住这样轻易的被点破。他权倾天下,在生死之间却,却只有这样一个……狠狠轻贱过的少年,罔顾生死,罔顾生死的……萧青行突然觉得寒彻心扉,罔顾生死,却救的是这样一个仇人,等唐尘知道真相的那天,到底会是怎样的表情,自己又将情何以堪。
  他知道自己应该沈默,趁著喉咙还灼伤著,声音嘶哑破碎到听不出是萧丹生还是萧青行的时候,竭尽全力地扮演一个『受伤的丹哥哥』,否则依他现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样子,他的下场,未必会强过落在楚三手里。可他偏偏不想这样做,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萧青行沈默良久,然後用他常用的冰冷腔调一字一字的开口:「你……错了,我对你……并不好。」
  唐尘静静的听著,轻轻笑了起来,低声道:「你终於对我说真话了,我还以为,你要瞒我一辈子。」萧青行不明所以,耳边是唐尘清澈而陌生的声音:「过去的事情,我早就记起来了,好多话都憋在心里,好难受。从月老庙回来,我自己拿刀挖出那根长针,心里想著,以後能说话了,事事都会方便起来。可越到後面越胡涂。为什麽过去说不了话的时候,用手写,用眼睛看,什麽都不说,就能够互相明明白白的,你知道我,我懂得你;可後来能开口了,却变得谎话连篇,看也看不懂。」
  唐尘话说得多了,晦涩的语调也渐渐流畅起来,他依稀抚摸出萧青行吃惊的表情,低声笑道:「萧哥哥做了那麽过分的事情,我永远忘不了,可是当哥哥要死在里面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过来,人心都是肉做的。就算伤害哥哥能够报仇,可哥哥受了伤,尘儿又要杀谁去替你报仇呢?」
  萧青行慢慢闭上眼睛,他在此之前,也曾怀疑过唐尘记起一切,但谁料得到真是这个最坏的结果,这个孩子隐藏记忆,隐藏声音,隐藏武功,竟然无人堪破,单就这份心机就让人毛骨悚然。可他更知道萧丹生错过了什麽,按照唐尘的性子,这段诉错的衷情,这一辈子,怕是只说这一次了。
  唐尘见他沈默,以为他累了,於是摸索著往旁边挪了挪,不再把脑袋靠在他胸前。这个时候,马蹄声又从上面响起,但搜寻的声音显然比上一次来的焦躁杂乱。
  头顶悬刀的危险味道让人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几分。唐尘突然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像是学童在夫子面前等待夸奖一样,低声说:「别担心,他们找不到的。」
  萧青行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唐尘的笑容。
  少年歪著脑袋,玩著一缕湿漉漉的头发:「这宣州城,暗道潜流,谁能有我知道的清楚?原来城里众人皆知的地方,被那些畜牲赶尽杀绝之後,都变成了秘密,更别提原本就三缄其口的机关暗卡……」
  萧青行不禁蹙眉,听他这一说,一直如同天府一般的宣州城,倒像是一个布满杀机的巨大陷阱,仿佛只要这少年心情不顺,动动手脚,城里就会喷出毒水火焰。从五年前的那一天开始,萧青行的这种预感就愈演愈烈,他是他头顶高悬的一把刀!摇晃著,摇晃著,随时要掉下来──
  他努力挤出些声音:「这是……哪……儿?」
  唐尘看不到萧青行那如避蛇蝎的表情,轻声道:「这里是跃马桥下。」
  「跃……」
  「就是连接登霄楼和岸边的那座桥。也对,人都死绝了,一草一木的名字,还会有谁告诉你们。」萧青行心口一窒,这才发现少年虽然一直轻笑著,语气中的酸楚,却是那样沈甸甸的:「这里原来只是一个刚没膝盖的小水潭,到桥洞下水就枯了,我和……喜欢的人,总是躲在桥洞下面玩,桥下还有一条排水的旧道,用黄铜大锁翻扣著,是我用小树叉把锁捅开的。後来萧国破城的时候,护城河水倒灌进这里,这才成了湖。」
  唐尘的声音,如潺潺溪水,清澈宛转,涓流不息,偶尔夹杂著仿佛是羞涩的轻笑声:「最後的那天,我和他们,就是站在那桥洞下面,月亮好圆,照在水里,清清冷冷的,偶尔听到人的哭声,还有白天未散的战鼓声,他们跟我说:『尘儿,外面太危险了,等我们走後,你就躲在这里,千万别出来。』」
  萧青行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他不想听,又不得不听。他厌恶……唐尘这样毫不设防的脆弱和亲昵,痛恨……这些急於倾吐的心声。他不过是个局外人,却被人狠狠的推了一把,毫无防备的让唐尘伤痕累累的回忆撞进眼帘。
  唐尘笑了一下,点起火折子,四处照著,低声道:「就是在这里,他们在这里面为我屯藏了一个多月的存粮,清水,灯油,火折子,几件用油布包好的萧国款式的衣物,原本按照他们的性子,应该更加的巨细无遗,只是没有时间了,你知道的……计划很周到:等我一个人进去旧道之後,反扣上翻板。他们去刺杀敌军主帅之前,会先破坏护城河水闸,让河水淹没这个入口。没有人会发现这里,直到萧国的百姓都陆续迁来,城门不再封锁,我再趁夜深人静时从水底游出,去岸边僻静的地方换好衣服,装成萧国的人,变著法子混出城去。」
  萧青行吸进一口寒气,轻声问:「为什麽……不……救……多一些……梁国的人?」
  唐尘笑起来:「萧哥哥,你看看这里有多大的地方,还能再藏几个人?何况,已经围城三个月了,哪来那麽多的口粮。」
  萧青行想冷笑几声,以示对这种国之将亡苟且偷生的不屑,但每每想到他聍听的是他一手策划的惨案,面对的是唯一的幸存者,这种高尚者对卑劣者的嘲讽就怎麽也发不出来,他注意到唐尘惨败的脸色,那些未干的水珠,冻得发白的唇,如果他是萧丹生,也许也愿意拥他入怀,可惜此刻的他,也不过是跟少年一样在寒冷和伤痛中挣扎的可怜虫。嘴里挣扎了半天,吐出的,居然是他也料想不到的安慰:「至少……你活著,这……就很好,对不对?」
  唐尘突然暴怒起来,他一下子站起大喊道:「我活著有什麽好!我为什麽要活著!他们以为我还小!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唐尘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闭目喘息良久,才轻声道:「对当时的我来说,没有他们,我根本不愿意多活一日,可是他们说,要抽签……我应该要听他们的话,乖乖藏在这里,这样根本不会遇到萧哥哥,更不会发生以後的事情,可我做不到。我当时根本没有进来,我悄悄地,悄悄地跟在他们後面,从望海楼上往下看,看著他们被人群包围,然後看不见了。我当时想,我应该去藏起来了,可我根本做不到,我一直站在望海楼上看,我跟我说,要记一辈子,这是血债,我要看清楚仇人的脸……」
  唐尘最後的一个字,语气逐渐低缓,阴气森森的,显然是沈溺在回忆之中。萧青行一瞬间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怎样一番滋味,他几乎发不声音,却依然忍不住开口:「我……不懂,你说过……要释然。」
  唐尘低下头,眼神空洞,陌生而怪异:「我说过吗?刚才背哥哥进来的时候跟你说的?可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现在的愿望,总是变来变去的,我说过的话,哪一句能做的准?我舍不得伤害萧哥哥,这是真的,我一定要报仇,更是真的,萧哥哥,我究竟该怎麽做?」
  萧青行几乎要苦笑出来,谁知道怎麽做,但他无疑只能选择最卑鄙的一种:「自然是……看开……」
  唐尘的姿势,似乎是在看著他,可那双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少年伸手缓缓抚摸萧青行消瘦的脸,轻声道:「萧哥哥想和我在一起吗,忘记仇恨,去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不管身外事。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喜欢的人过这样的日子,屋前有稻田,屋後种茶花。」
  萧青行别过脸去,可他知道自己的呼吸变了,面对这样温柔的语气,他的心几乎有了一种疼痛的错觉。心疼谁,唐尘?可笑,他怎麽能沦落至此?
  唐尘轻笑起来,重新把头小心地靠在男子的胸前,低声道:「老天何其残忍,它让我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路,能和萧哥哥在一起,快快乐乐的;另一条路,却要杀了你,杀很多人。我一直不知道要选哪条,我不停的犹豫,不停的犹豫,不停的决定,也不停的变卦……然後我才明白过来,我之所以这麽难选,因为我仅有的两条路,都是错的。」
  唐尘轻声道:「萧哥哥,今天我都跟你说了,这些秘密,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帮帮我,告诉我该怎麽做。」他说著,他似乎是在笑,却有水滴在萧青行的衣襟上化开,唐尘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我……我不知道怎麽走。一个人,看不到尽头……这是一条,太过……漫长的路,是一条太……孤单了的旅途。我不会选,我不会走。」
  「萧哥哥,求你教教我。」
  萧青行只能沈默。
  少年哽咽了很久,大概是心力交瘁,此刻安静的睡在他胸口。在寂静得让人窒息的寒冷中,周而复始的水滴声敲打著坚硬的石板,空彻,而寂静。他明知道少年站在悬崖边上,只差一步就万劫不复。可他只能缄默。能教什麽。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只有一死,才能恩怨一笔勾销。
  萧青行习惯了不留余力的折辱这个人,可他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只要低下头,就能看到唐尘乌黑的颅顶,那个人从未这样温顺的依靠过他,甚至露骨到连失明的眼睛里都能看出残留的炽热和温存,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少年是用怎样的面孔和萧丹生相处,原来不是冷漠的,不是拘谨的,更不是恐惧和猜疑。心里一丝陌生的愤怒突然涌出来,还未来得及细品,另一个声音便开始大吼著,将他推开,将他推开!这声音咆哮著,让萧青行拧著眉头,尝试抬起垂在身侧的右手,一点点,一点点的够,几寸的距离,竟是力不从心,才刚刚碰到唐尘黑如鸦羽的发丝,就狠狠落回地上。
  推开他啊!萧青行胸口剧烈的起伏著,唐尘睡的不适,微微转了下头,将脑袋更深的埋进萧青行怀里,湿漉漉的发丝将他胸口都染湿一片。
  萧青行脸色铁青的盯著他,猛的闭上双眼。终有一天……他会害死他。
  扶摇殿里。
  明黄的纱帘一幕一幕的落下来,汉白玉的廊柱支撑著巨大的华顶,一只金龙盘旋其上,龙头从华丽的壁画中伸出来,口悬诺大一颗明珠,正照著伏案书写,身穿龙袍的少年。
  楚三跪在阶下,手捧玉圭,微微仰头看他。少年的面庞被从高冠上垂下的,几排东珠半遮著,一颗红宝石点缀其中,更称得他脸庞温润如玉。只见这少年左手撩起袖角,右手拈起小毫在砚台上轻轻蘸了蘸,重新写下几行朱批,嘴角笑意浓浓:「星河,怎麽这样急著见我,是找到人了?」
  楚三於是垂下头,低声道:「小景……我……我沿湖十里都翻过一遍,还是无法……」
  那少年猛得抬起头来,楚三只看到他广袖一扬,右脸就是一阵疼痛,那支毛笔擦著他的脸颊扫过去,用手一摸,掌心一片殷红,不知是笔尖的朱砂,还是……血。楚三有些惘然的抬起头看他,嘴里轻声叫道:「小景?」
  迎接他的是一道冷如寒冰的视线,楚三瞪大的瞳眸里,映著那人虬领广袖,高冠垂珠的影子,楚三的手不禁有些发抖,握紧了又松开,再握紧,他嘴唇哆嗦著,良久才更正道:「陛下……」
  他将鼻子贴在地上,眼里的不解还是浓得化不开:「我……微臣无能,请陛下再……宽限数日。」那少年静静的看他良久,突然又笑了起来,几步上前双手扶起他,笑道,「星河见外了。」
  楚三还在发抖,他死死看著少年唇角和煦的笑意,在最不设防的角落里,有一些事情,似乎和他原先设想的,完全不同。
  唐尘的脚步声从甬道深处渐渐传过来,身旁未灭的一点豆火静静伸长了烛焰,照著少年在黑暗中摸索著行走的模样。唐尘把找到的几个油布包放在地上,笨拙的打开层层包裹,细细摸索分辨了一会儿,才轻声道:「火折子,衣物,还有一些碎银,不过盖著梁国的银印,已经无法用了。」他思索了一会儿,叹息了一声,「萧哥哥,我只找到了这些,那些干粮已无法入口,我们在这里呆不久了。」
  萧青行将视线从少年渗出血迹的手指上移开,无论身体疲乏到何种地步,饥饿都是如影随形的梦魇,甩不开,摆不脱。可囤积的干粮在终日滴水的甬道里早已腐朽成一堆烂渣,他们迟早得出去,幸好那些整日在湖岸来来回回的兵卒,大概是久寻不获,已有许久未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萧哥哥?」
  萧青行沈默良久,从喉咙深处勉强挤出一个单音:「好。」唐尘轻轻笑了一下,开始尝试把萧青行背在背上,重新用带子绑紧,萧青行任他忙碌,即便被碰到伤处,也只是蹙紧眉头。拉开翻板,湖水很快就灌进甬道里,少年死命托著他向上浮去,笼罩在夜色中的无忧湖,像是巨大的黑色漩涡,如同善水者被绑上一块巨石推进湖里,萧青行能感受到少年一点点筋疲力尽,在水里沈沈浮浮,不知过了多少个刹那,他才被唐尘托出水面,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感觉身子又骤然向下沈去。千钧一发之际,萧青行不知从哪里伸出的力气,用手肘撑住一根横在水畔的树干。唐尘只觉身上一轻,几个挣扎浮出水面,反手一抓,拉著萧青行的衣领,踉跄爬上岸去。
  湖岸边只有几棵稀疏的垂柳,朗月皎皎,任何人只要靠近了,都能发现这两个瘫软的身影。男子蹙著眉头,看著脸色惨白的唐尘弯著腰不断吐出清水,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你……很累吗……」那声音嘶哑模糊的几乎听不清楚,唐尘却朝他笑了起来,明明前一刻还在大口大口的喘息,现在却偏偏强作欢颜:「怎麽会……我,我……身体可是好著呢?」他似乎想蹦跳几下,却再挤不出半分力气,只好笑著摸出油布包里的衣物,摸索著替两人换上。
  明明是冰冷苍白的手指,又是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但萧青行看著那双颤抖的手摸索著为他替换衣物的时候,却骤然乱了呼吸。少年因为不能视物,衣带不断地绑错,不断地碰到男子的肌理,又因不断地出错而越发的焦急和慌乱。最後只好草草换上衣服,就搀扶著男子向街巷深处走去。
  深巷里偶尔传来的狗吠声和更鼓声,清晰地让人心胆俱寒,细碎的石子路咯得脚板生疼,湿透的鞋面上都沾了一层细砂。他看不清楚路,只能循著记忆,和萧青行偶尔指点的方向,艰难辨路。但还未走出多远,身後就隐隐约约传来人声,那些晃动的灯笼照亮的道路离他们只有数十米之遥,萧青行眉头紧蹙,低声道:「人……追来了……」唐尘脸色苍白如纸,只有紧抿的唇线还透著一丝薄红,他扶著萧青行又紧走了几步,轻声说:「我知道。」
  萧青行喑哑的笑了起来:「你……很累吗?」唐尘压低了声音骂道,「你听著,我会有方法,我既然敢来救你,就会有方法。」巷中犬吠的声音越发凄厉,又过了一阵,官兵隐隐约约的声音传过来:「楚大人,刚才似乎有人在前面,可现在……不知去哪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答道:「把灯笼给我。」
  那侍卫连忙将手中那杆白纸糊著,写了大大一个楚字的灯笼递了过去,楚三接过去四下一照,看到地上有两行未干的湿脚印通向远处,呵斥道:「蠢货,不会跟著脚印查访吗?」周围侍卫连声称是,一行人向前追了不远,便发现那几行湿漉漉的脚印在沙粒中越走颜色越淡,在下一个分叉路口已经模糊不清。有一个机灵的凑过去细细打量了一番,谄笑道,「大人,看这几个印子,他们分明是往这边逃了。」
  楚三面色并不好看,脸侧还有一道未愈的浅浅血痕,轻声道:「谁知道到底是哪边,说不定他们在这里停下来过,将鞋子倒著穿了……」他环顾那群侍卫呆头呆脑的模样,眼中更是戾气暗生,低骂道:「听不懂?」他伸手一指:「你们,去那边,一户一户的搜,其余的,跟我到这边来。」
  那群官兵此刻才如梦初醒,连连唱诺著分开挨家寻找,楚三站在这个三岔路口,看著头顶月明星疏的黑色苍穹,突然心中一动,眼睛扫向停在路口的一辆平板车,密密麻麻的干草堆盖在车板上,楚三歪著头,右手玩弄著左袖角,一步一步地朝平板车走去,近得直到藏在车底下的人,能看清楚三的白绸云纹的鞋面,才停了下来。
  楚三嘴角抿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正准备弯下腰去的时候,身後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大人!」楚三一惊,连忙直起腰来,转身看去,见是刚才那个献媚的侍卫,正从袖里摸出一瓶伤药,巴结的凑过来,脸上一片逢迎之色:「大人,这是小的家传的药,您脸上的伤,用这药一抹,三四天就能好了。」伤?楚三一愣,手下意识的摸上脸颊上细长的创口,那原以为麻木的疼痛突然苏醒了过来,晃动的东珠下,那人冰冷如刀的眼神。
  「大人?」那侍卫看著楚三捂著脸,阴晴不定的表情,不由试探的又问了一句。
  「罗嗦。」楚三那一瞬间的失神并没有维持多久,似乎有一个更疯狂的念头左右了他,他将双手背在背後,转过身去,如同什麽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大步离开平板车,他见侍卫还愣在原地,又骂了一声:「傻站在那里干什麽,走啊?」
  那侍卫这才如梦初醒的跟了上去。唐尘一点点放开抓著男子衣襟的手,这昏暗狭窄的车底,在他漆黑一片的视线里,和光明宽敞的地方没有任何分别,同样的无依无凭。脚步声逐渐远去,而他听见身边男子嘶哑的声音:「他……为什麽……放过我们?」
  唐尘额角的冷汗未干,身子也还是僵直的,他飞快的答了一句:「他不可能放过……他认定的事情,见了棺材也不掉泪,根本没有理由放过……除非,除非是做给什麽人看……」
  不能视物之後,异常敏锐的听觉猛地捕捉到一丝轻响,竟像是又有人朝这边走来,浑身一抖,竟是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萧青行深沈如海的眸子静静看著车外,视线里,一双明黄色绣著蟠龙云海的软靴停在车前,沈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後向前走去。
  唐尘侧耳听了很久,才低声问:「刚才……是谁。」萧青行的脸色异常的凝重,良久才从烧伤的咽喉深处挤出几个字眼,「是……萧景心。」那不过是个孩子,身无武功,杀不死他们,无害得像是一个过路的旅人,只是他的路过,却偏偏带来了泼天寒意。夜幕如同一面巨大的黑布,像为鸟笼蒙上笼罩一般,将微弱的光亮也遮挡的严严实实,那一丝冰冷如水的寒意,顺著脊梁往上蠕动。半空里传来一声寒鸦哭啼,竟是无边萧瑟,唐尘良久才惨笑出声来:「萧哥哥,楚三,他……真是疯了。」
  萧青行不答,任由唐尘将他重新搀扶起身,少年散发著水气的发丝擦过脸颊,夜色里异常柔和清秀的五官,像是夜幕里唯一的一点光芒。但这并不是属於他的光明,他依赖的越多,被狠狠撕毁的时候也就越鲜血淋漓。
  唐尘似乎察觉到萧青行的抗拒,於是越发用力的搀扶著,勉力支撑著男子大半个身子的重量,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身边都是低矮的房舍,远离了先前的繁华地段,这才放慢了脚步。萧青行看到不远处破旧的医馆,轻咳了一声,唐尘立刻醒悟过来,一边搀著他走过去,一边低声安慰著:「他们不敢四处张贴画像的……我们不怕。」
  他一边说著,一边用力扣了扣陈旧的木板门上生著铜绿的圆环,重复了好几遍这个动作,里面才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从里面打开那两扇旧门。被雨水冲淡了颜色的红绒线,带动悬在门口的褐黄色药壶不停的摇曳著。当那个一把花白胡子,骨瘦如柴的大夫还披著衣服,骂个不停的时候,唐尘已经对著声音传来的位置,掏出随身的小刀牢牢抵住他的脖子。
  那大夫这才看清楚两人身上的斑斑血迹,欲要呼救已经迟了,只剩下牙齿碰撞的咯吱声,唐尘用刀背狠狠地抵著他,一字一字的威胁:「怎麽了?怕了?怕了才好。嘴巴闭紧点。你想通风报信也可以,就怕别人杀人灭口的时候,连带你一起斩草除根,见过我们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那大夫哪还说得出半句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唐尘想著,咬咬牙,用手扯下装饰在发绳上的两颗东珠,低声道:「只要你听话,把他治好了,这就是诊金。」那两颗东珠均有一个指节大小,温润可爱,放在手上辉映成趣,价值斐然,弄得这老大夫先是大悲,又是大喜,连声唱诺。
  萧青行静静的打量了唐尘一会儿,突然开口道:「珠子……你自己收好吧。我……衣服上……有一块玉佩……你拿它。」唐尘惊愕了一会儿,这两颗东珠从小带在身上,心里多少有些不舍,只是万料不到男子细心至此,只能低声呢喃了一句,「萧哥哥。」
  那老大夫见唐尘分神,还试探著想挣扎几下,却被萧青行一个眼神吓得动也不敢动。唐尘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包袱内的那堆湿衣服里摸出了那块玉佩,递给那人,顿了顿,又收回小刀,扶起男子往屋里走去。进了屋,就是几堵土墙,能睡下五六人空荡荡的大通铺,两床散发霉湿气味的被褥,被角上甚至还有黑色的血点,但一时也来不及挑剔了。
  萧青行不时出声提点,唐尘才得以顺利的走到床边,扶萧青行在大通铺上躺好。那老大夫提心吊胆的站在一旁打量他们良久,才低声道:「这位先生……手足俱断,恐怕得好好养养了。」
  唐尘低声纠正他:「你好好诊断,看看他是不是余毒未清,还有他的喉咙。」少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突然厉声质问,「你到底会不会接骨?若是庸医,让我哥哥瘸了拐了,我定然要你好看!」
  萧青行不置可否,只是低声道:「若接偏了……打断……重接……便是了。」唐尘登时像被踩到尾巴的小兽,跳起来大声道,「那怎麽行!」男子看著少年火冒三丈的表情,似乎有过刹那的犹豫,薄唇紧抿:「倒是……他的眼睛,你得……好生看看……」
  唐尘反手握著男子未伤的那只手,低声哽咽著:「萧哥哥……你真是傻。」萧青行那一刻微微垂下眼睑。可看是唐尘那双黯淡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都和血咽在肚里。少年像只乖巧的猫,用脸颊轻轻蹭著男子的手,萧青行突然觉得有口气,哽在胸口,哽得久了,便有些疼痛。他突然想说,将来再相逢,你要记得我的好。
  「你想毁了我们!」
  楚家祠堂上,近百牌位,分别对著案前的一盏长明灯,点点豆火,几柱高香,在昏暗的祠堂间缕缕飘散。在御赐的一门忠良的横匾下,瘦骨嶙峋的楚丞相一身宽大的官袍,背手而立。楚三跪在暗黄的蒲团上,被晃动的烛焰照亮了半边脸庞。
  楚三嘴角倔强的抿起,低声申辩著:「我不是背叛他,我只是想弄个明白!」
  「孽子。」楚渊回头呵斥著,指著他的眉心大骂,「凡事都有个轻重,你就这样糊里胡涂断送我楚家满门性命,让我恨不得,恨不得……」
  楚三突然抬起头来,大声道:「我不过是要弄个明白,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他看见我放过他们,小景……陛下究竟会有什麽反应,我一直以为他宽厚,仁慈,怀政以德,这天下交到他手里才是万众归心千秋万载!就算我错了,我也要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治我的罪,如果他真对我没一丁点的情分,我为什麽还要这样拼死拼活的对他?」
  楚渊厉声道:「他若是惩戒你,你就不辅佐他了吗?」
  楚三愕然看著他的父亲,只见楚渊勃然怒道:「若是他生你气,你就不愿为他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楚三怔然,许久才答道:「还是……会辅佐他。」
  楚渊看著他良久才骂道:「既然如此,你还试探些什麽?你可知你将楚家置於何种地步?」
  楚三轻声道:「我只是放过他们这一次罢了,日後将他们擒获,不就将功补过了吗。」
  楚渊一拳打在梁柱上,长叹道:「逆子,帝王将相的眼里,哪里容得下半粒沙子,只需一次,便定了生死,你看看现在的萧丹生,难道还不懂吗?」
  「大人,到了。」
  晨光微吐,星斗未散,朝房里零零星星的坐著等待上朝的官员,身穿暗红官服的男子坐在最角落的一隅,手随意的搁在扶手上,摩挲著一枚玉板指。隔著一张花梨木小几,暗青色官服的男子端坐著,脸颊上有几块瘀伤,表情冷漠,带著大病初愈的倦色。
  「还是不能说话吗?」萧丹生随口问著,眼睛却只看著手上的青玉扳指,几缕鬓发拢入束发金冠里,眼睛平静而专注,那男子朝他微微颔首,萧丹生哦了一声,又去看别的地方,就这样沈默许久,萧丹生突然说了一句,「我记得往日,大哥总是随时带著一块玉佩,近日却没见著,是不是在火里丢了?」
  男子闻言微怔,萧丹生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眼底似乎有一丝厌恶,低笑著说:「也对,不过是块玉佩,要多少有多少,丢了也没什麽。」那青服男子不置可否的时候,有一个笑嘻嘻声音的凑过来,「萧王爷,摄政王随时带著的玉佩,是不是有些特别呢?」
  萧丹生见了楚三的笑,轻轻皱了眉头:「你说呢。」
  楚三转了转眼睛,低笑起来:「莫非是红粉知己送的?」
  萧丹生弯了弯唇角,站起身来,轻声道:「若要造假,做的像一些不是更好吗?」
  楚三面色一僵,看著男子大步离去的样子,突然低声道:「楚三今日便要辞官了。」他看著萧丹生脚步一顿,追上去几步,压低了声音说,「没了楚三,王爷是眼不见为净,看不到那个人,不是也同样乐得轻松?毕竟,唐尘那个孩子……」
  萧丹生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楚公子。」
  楚三愕然答道:「是?」
  萧丹生笑笑:「你是聪明人。」
  楚三後面的话硬生生咽回肚里,他看到他父亲坐在朝房另一个角落里,状似枯槁,无怒无喜,似乎有些明白楚渊的意思了。他有些拘谨的坐回他老父亲身边,轻声道:「反正我也觉得自己不适合呆在这里。」
  「嗯。」
  「小……陛下会放过我吗?」
  「……会的。」
  斗室之中。唐尘用湿帕揉著眼睛,老大夫坐在旁边端著木盆,低笑著说:「眼睛熏坏了,我们这里有个偏方,拿几滴人奶擦擦便是了,公子又不肯试,我也想不到什麽别的法子,除了用冰敷,用清水洗,再吃些明目的杞菊地黄丸。我也说不清能好几成,有没有效果。」
  唐尘自己擦了擦眼睛,将湿帕扔回盆里,低声道:「我也没指望你会看什麽大病,金疮药什麽的去多买些,接骨接正些,我就谢天谢地了。」他顿了顿,又高声说,「萧哥哥呢,你成天说要静养要静养,这都几天了,我要去看看他。」
  那老大夫不停的挫著手:「这位公子,他刚刚才睡下,你看不如……改天再看?」
  唐尘沈默了一会儿,自己裹了床脏被子蒙头睡倒。一墙之隔,萧青行半倚在床头,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抹上了厚厚一层药膏。老大夫端著木盆走进来,反手掩上房门,就是一叩至地,恭声道:「大人。」
  「……起来吧。」萧青行一直在听隔壁的动静,嬉笑怒骂,字字句句。夜色中,唐尘目不能视,後半程本就是他领的路,狡兔三窟,宣州大大小小的角落,总有几个他布置的地方,原来真有一天会用上。半棵雪莲捣碎在冰糖水里,再加几颗绿慈母心丸,喉咙的疼痛便大为转缓,府里藏药无数,只要未死,都能吊住半口气。
  萧青行斟酌著词句,轻声问:「家中如何。」
  「有人……李代桃僵了。」
  萧青行轻笑一声,淡淡道:「宫中呢?」
  「前几日,听说楚三本想自己辞官,不过一进扶摇殿就被左右按倒,贬为庶民,楚老头却又加封了个南书房行走,皇帝小儿看来是要用大动作了。」
  萧青行似乎是倦极,轻声道:「我再躺一会儿便得动身,要成大事,由不得他们搅局。那个孩子,若是……眼睛有治,你便用心医治。若是……发现我不见了,只说我走了。」
  那老大夫连声唱喏,过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双手呈上:「大人。」萧青行并没有用手接,过了很久,才说:「你先留著。如果他……发现救的是我,就让他拿著玉佩来找我。如果没发现……就当是黄粱一梦,梦醒人散,谁也休提。」
  唐尘总会无数次的想起,当他推开隔壁那扇门,发现人去楼空时的心情。破旧的木床,迭放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刚换洗过,没有余温的床单,让他眼前失而复得的光明,变得有些可笑。老大夫不停在後面说著他如何尽心尽力,如何妙手回春,偏偏都听不进去了,唐尘不是不明白萧哥哥为什麽走了,只是想不通为什麽不带著他。
  他坐在医馆大堂的椅子上发呆,院里几棵未枯的藤蔓爬上竹竿,在风中晃动的让人心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大夫还在看著门前稀落的行人摇头晃脑时,就发现脖子上又抵上了那把匕首,唐尘站在他背後恶声恶气的说:「把银子交出来。」
  那大夫不经意间皱了眉头,正犹豫要不要突然发难,可想起自家主子和他的些许纠缠,还是放低了身架,低眉顺眼的交了银子,上锁的钱柜里还放著那块玉佩,竟也不能幸免於难。唐尘将能搜刮到的所有财物都塞进包裹里,又抢了顶纱帽,恶语威胁了一番,然後才扬长而去,两粒东珠搁在柜台上,算是此番迁怒的补偿。
  那老大夫拈著珠子在灯下赏玩了良久,才苦笑著擦拭了一番,锁进钱柜里,明珠沾尘,向来最惹人痛心。
  唐尘带了纱帽,顺著天衢大道朝南走去,那座萧王府还是过去朱墙琉瓦气象万千的模样,似乎不曾易主过。若非是无忧湖心的那片废墟,他几乎以为这些天的饥寒交迫不过是一枕黄粱。唐尘想去叩门,但又觉得肚子里憋著火气,在门外转了一会儿,还是掉转了方向。
  不远处袖珍楼里有卖各式的点心,唐尘买了一笼芙蓉包,坐在路边吃,蒸笼里的白气一阵阵的扑过来,把他包在里面。唐尘大口大口的吃,嘴里塞满了却咽不下去,馅汁掉在石板地上,他愣了一下,抬起袖子粗鲁的擦著嘴角,结果泪水也突然蓄满眼眶,唐尘只觉得委屈。拼死救那个人,满心只以为萧哥哥会越发的对他好,哪曾料想到那人治好了伤,他还瞎著眼,就丢下他不管了。
  路边那条大黄狗闻到肉香,摇著尾巴走过来,却被唐尘踢了一脚,痛得不住狂吠,混在嘈杂的人声里,更是惹人生厌。就是这个时候,道路中突然想起几声锣响,人声突然静了,鲜衣驽马的随从,簇拥著一个暗红华服的青年男子,带刀的侍卫硬生生在人潮里分开一条大道。唐尘认的那冠盖下的脸孔,却从未觉得如此疏离遥远过。人群中夹杂著几个鹅蛋脸的少女,穿著杏黄或石榴红的裙子,驼红著脸在看著什麽,唐尘不知不觉被惹怒了,手上抓起一个包子朝那人狠狠扔过去,却斜斜落在他身前,碎成一团恶心的油浆。
  那行光鲜的队伍突然停了,骑在马上的萧丹生朝这边看了一眼,唐尘的手有些抖,站在他旁边的人推攘尖叫著退避,露出他有些消瘦的身子,唐尘遮在纱帽下的脸苍白而愤怒,几个侍卫怒骂著冲过来,唐尘甩开几个,向前又冲了数米,他挥舞著沾满油污的手急著想抓著什麽,竟连不算精通的武功都没想到要用,被几个壮汉死死按著,脸紧贴在地板上。
  纱帽不知道什麽时候被人踩落,露出了面孔,他听到萧丹生的声音,并不嘶哑,也绝不温柔,他看到马蹄踩在不远的地板上,再高的地方就看不到了,「是你啊。」那人说著,并没有下马。
  十几双靴子在眼前晃动著,然後又渐渐匆乱的散开,唐尘听到风声,马鞭卷起的飒飒风声,那鞭子从半空中甩下来,卷起他的胳膊,然後是马蹄的声音,尘土飞扬,拖著他走。
  唐尘最开始还跟著跑几步,仓促间脚下一滑,双膝跪倒在地上,可那匹马还在狂奔,堵在路上的人推攘尖叫著让开道路,双膝被拉拽著狠狠磨过地面,拖过十余米路,留了两道长长血痕。少年觉得疼痛入骨,眼里蓄了一眶水气,却一滴不肯流下,只是脸色苍白的扯著那条马鞭,企图将解开它,又是一阵风声,那鞭子陡然间松了开来,唐尘闷哼一声,再次摔在地上。他听到萧丹生吁了一声,勒紧缰绳,停在不远的地方。
  唐尘不敢看身上的伤,他只是不明白,於是哽咽著骂:「你怎麽能这样对我!」
  萧丹生俯视著他,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过了很久才笑了,轻声道:「唐尘,你什麽时候能说话的。」他沈默了一会儿,连最後一点笑意都敛去了,低声道,「这只是小施惩戒。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不知道会做什麽。」
  唐尘愕然,看著萧丹生策马转向,良久才大声说:「你不能……」他还没说完,就看到萧丹生微一侧头,反手又是两鞭,唐尘下意识的用手挡了一下,然後是火辣辣的疼痛。马蹄声细碎的响起来,唐尘呆呆倒在那里,低声道,「你不能这样对我。」他这样说著,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伸手用力拽住了萧丹生的腿,大声道:「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辱我负我,独独你不行,你不能这样对我。」
  萧丹生顿了一会儿,才从怀里套出一块白帕,用绢帕盖在少年的手上,然後隔了那块白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开,唐尘惊愕的抬头看著他,看见萧丹生轻轻笑了笑,然後把那块弄脏了的白帕轻扔到他脸上,几不可闻的呢喃:「尘儿,好脏。」
  唐尘怔然看著他,似乎完全不能明白发生了什麽事情,很快就被随从推攘到离他更远的地方,他满口要想问的,那些偏执和自尊却刺痛他,让大脑如空蒙白雾,让字句变得晦涩难言,最後只是小声地问了一句:「你……不再喜欢我了吗?」
  萧丹生闻言,回头最後看了少年一眼,嘴角抿著半丝嘲讽的笑意。侍从们蜂拥而上,簇拥著他走远了。等回了萧王府,下人迎上前来,牵过马匹,再有婢女送上盛满清水的银盆,萧丹生洗了手,将巾帕扔回盆里,满盆涟漪,晃著他扭曲的影子,他静了一会儿,又重新拾起巾帕,擦了擦脸颊。有人在身後问他:「刚才,大人不生气?」
  萧丹生擦著双手,他的手有些抖,但是稍微克制一下,就变得依旧灵活而从容:「不生气。」他说,把绢帕搁在盆沿。
  别人都以为他会喝得烂醉如泥,方解愁肠,谁料的他还光鲜的活著。萧丹生过了很久才说:「因为我还留了一部分爱我自己。」
  车水马龙,少年瑟缩在最角落,繁华依旧,物是人非,一个人走到他身旁,停了一会儿,坐了下来。唐尘侧眼看他,见楚三穿了白衣,手里攥了一个青瓷酒壶,乌发不!,笑嘻嘻的。这身打扮,几乎认不出他来。唐尘先惊後笑,低声道:「我此刻只欠一死,你来取我性命?」
  楚三大笑著摊开双手,让他看自己一身布衣:「我不过是一介平民,无故杀人可是死罪。」他将酒壶递过来,轻笑道,「喝酒吗?我请。」
  唐尘狠狠推开,低喝道:「不动手就滚!」他踉跄站起来,这一身皮肉伤,只是痛,却未触及筋骨。
  楚三在後面拉著他的手,低声道:「你到底怎麽了,萧青行呢,他们不管你?」
  唐尘未愕,随即冷笑:「你不是都看见了?走投无路,丧家之犬,你看了可开心?」
  楚三拉紧他,小声道:「喂喂,美人……」他见唐尘回头怒视他,才怯怯放开手去,「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在宣州,已经没有靠山了,要不要投奔我,我们当初的协议还……」他没有说完,就似乎看清了唐尘眼里的轻蔑和不屑,脸色先是变得惨白,然後是通红,像是被人狠狠撕扯著最柔软的破绽,楚三握紧拳头一字一字的低吼道,「你……你那是什麽眼神!」
  楚三大概是第一次如此失态,若单论自尊心,他们二人也许不分伯仲,只是因为楚三以为能够遮掩,被揭穿後才这般恼羞成怒,那几分苦涩的滋味,酝酿成迁怒的火星。楚三一把伸手抓住唐尘的衣襟,将他半拎起来,像是拈了一片绿叶那样毫不费力,他本来就是个疯子。唐尘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此刻万念俱灰,根本懒得挣扎。
  楚三似乎一时想不出要将他拎高些,还是将他狠狠扔出去,於是保持著那样威胁的架势,过了很久,才挤出几声低语:「你……你不比我好,我从未负过我喜欢的人。」
  唐尘看著他,眉宇微蹙,似乎有些不明白,然後身子突然一轻,竟是被楚三扛在肩膀。两人虽然差了七八岁,但楚三身形并不高大,性子也轻浮不端,还长了一张少年人的面孔,这样一扛,多少有些不伦不类。唐尘正要出言嗤笑,就感到软麻穴上一酸,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楚三那张漂亮的脸上异常严肃,广袖高领的宽松白衣,穿在他身上,像是变了一个人,楚家的名士气节,似乎真在他身上镌刻了几丝风骨。在商旅纵横的天衢路正中,面无表情的向前走去,但眼眸里的愤怒和悲哀却是血淋淋的。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用恒定的脚步踏出毛骨悚然的旋律,长发乱舞,呼吸纵歌,唐尘却能感觉到楚三的颤抖。
  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才听见楚三的声音:「唐尘,你看。」他说,唐尘被他扛著,腹部抵得发痛,只能看到地上建筑投下的巨大黑影,他在阴影中辨别出铁链、石柱、祠堂,於是眼眶有些发酸,身体有些发冷。
  楚三说:「唐尘,你进去看过吗?」唐尘发起抖来,明明不受控制的身体,还是能听到血液凝噎的呜咽,牙齿碰撞的悲鸣,楚三像是又陷入了残忍的快感中,他带著唐尘,轻轻微笑著走过去,周围的人群只能依稀看到一道白影,稍纵即逝,楚三的脚已经落到了实地,那四面凌空的平台上,低矮的祠堂看上去破旧而灰败。楚三伸出左手,轻轻碰触著门上的木痕和封条,虽然被一次次的重新封好,但是朱红的漆封总是很快又被雨水冲洗的摇摇欲坠。他沈吟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这一辈子,我的心意,从未变过。」
  他说著,冰冷的手,轻轻抚过唐尘的眉眼:「唐尘,你喜欢过,多少人?你负过多少人?你可有面目……站在他们面前?」他移开手,微微用力,就推开了那扇门,一股淡淡的白灰从门里飘出来,喑哑的木板门,呻吟尖叫著。楚三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将唐尘扔进去,又大力的重新合上门,在门外死死反扣著。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一点心软,不过大概是错觉,那股莫名的悲恸,比起怜悯,更像自怜。
  楚三用堵著门口,靠坐在门板上,拿著右手的酒壶,一口一口的抿酒,醉人的琼浆咽进肚里,却像是烧穿肝肠的烈火。唐尘的发抖声,隔了门板,就再也听不见了。楚三在朦胧醉眼里,微笑著睡过去。风吹动屋檐上的一片片符录,像是蝴蝶在煽动翅膀。
  「我本……楚狂人……」
  几声梦里的呢喃醉语,最後几不可闻。
  唐尘斜卧在祠堂的地板上,陈封已久的空气,像那些漆痕久远的粱木一样,斑驳而抑郁。唐尘动不了,只能死死闭著眼睛,不看,不听,不想,但那悲哀的气息却是无孔不入的,像回忆一样发黄却动人。
  就像是粱国下雪的时候,开错时节的报春花,在皑皑白雪中绽放著的嫩黄。新酿的美酒还没启封,新订的华袍还没裁剪,新赋的诗篇,还搁在案榻上等著荡气回肠的收笔,只要再宽限些许时日。只要再宽限些许时日,就能看到他们更加宽厚的臂膀,更加稳重的资仪,却统统无缘了。
  冰冷的泪一点点流出来,像是飞沙入眼,那样不可遏止。唐尘哽咽了一会儿,还是睁开了眼睛,半帘被撕落的幕布後,他们就坐在那里。唐尘的视线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再也移不开分毫,先是怕,後是悲,再是痴,痴痴的看著他们。他像是被遗忘在这里了,楚三没再管他,让他可以好好的看,好好的想。
  不知多久,他的穴道都已解了,可唐尘迟迟才动,有些麻木的手臂,尝试著去触碰,但是气血不畅的後果,却让他的手只是轻轻擦过他们颜色不再鲜明的衣袍,一个陈旧的锦囊,顺著被翻动的衣襟掉落了下来。未曾束紧的绳结,让锦囊里仅剩的弹子,一颗一颗的滚出来,像是乳白的鲛人泪。
  为什麽都是白色的。他的脸色僵在那里,眼里残存的光芒,一点点地黯淡,最後只剩下漆黑如夜的两汪死水。小时候那些人温淳清澈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吟唱。
  尘儿,尘儿,你在听吗?我们一个一个轮流抽,抽到红色的去杀武官,抽到绿色的去杀文官,抽到白色的人便想办法活下去。
  为什麽都是白色的。
  尘儿,你先抽。
  他们朝他挥著手,眼神好温柔。那时还太小了,还不算太懂,为什麽要那样用力的挥手。
  尘儿,尘儿,我和你严哥这便要走了。
  楚三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来,他揉著眼睛,拉开门,有些恍惚的看见唐尘苍白的脸。那个孩子坐在案台的下面,一个看上去有了年月的锦囊,被他握在自己胸口。可握得再紧又如何,一些人的生命永远凝固,另一些人不停地苍老,渐渐地就物是人非,几番沧桑。
  楚三歪著头笑:「回忆真让人心情愉悦,不是吗?」唐尘有些踉跄的站起来,祠堂之内很整齐,没有发泄时摔破的瓷器,踢翻的桌椅。
  唐尘说:「我能帮上什麽。」
  楚三微微愕然。
  唐尘几步走到他面前,扯著他的衣襟大笑起来:「你还没想好,你还没想好就来招惹我……你这疯子,你就是妒忌别人过得好,你就是……」
  楚三蹙眉,一甩广袖,便将他推开几步,黑如乌木的长发被风高高吹起:「我?你应该谢谢我。」唐尘被推的跌坐在祠堂门口,透过他身後的缝隙,看到檀香阵阵,满墙黄符,两座人像端坐在祭台上,衣饰黯淡,相貌如生。
  「谢谢。」唐尘低著头,嘴角轻轻抿著。楚三一惊,狠狠瞪著他。
  我有两个好哥哥,一个是丹哥哥,一个是青哥哥。
  这世上,只有这两个人对他好。此言非虚,他至今才知道。
  尘儿,我们这便要走了。

  第七章 人心

  扶摇殿。
  楚渊手捧玉板长跪在阶下,景帝斜倚在龙椅上,朝冠置於案几,一根剔透的玉簪,绾住发髻,两条明黄饰带,长及胸前。楚渊颤声喊他:「陛下……」
  萧景心看著他微微一笑,高高玉阶上下,天地悬隔,他隔空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带动广袖缓摆:「楚丞相,无须如此拘泥,有事请讲。」
  楚渊长跪,良久才微微直起身子,从袖里颤巍巍的摸出一块四尺见方的白绢,一个小太监颤抖的小跑过来,跪著接过,膝行著爬上织龙绣凤的朱毯,双手捧著呈给萧景心。那人唇角笑著接过,一点点展开,笑容顿了一下,几眼扫完,然後将白绢轻轻扔在地上。
  大红的朱毯上,素白的绢帕,上面的字体比绣毯的色泽还要殷红,年少的景帝轻声笑了:「这是……血书?」
  楚渊以头抵地,高声呼道:「陛下赎罪……犬子确有要事求见陛下。」
  那少年笑道:「星河已是庶民,我根本无须去见一个……」楚渊悲声道:「陛下!」萧景心怔了一下,脚底白帕上那些血字色浸绢背,触目惊心,他突然恍惚间记起来楚星河的那双手,修长,灵活,苍白,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那样的手流著血,一次次重复咬破指尖书写,是怎样美丽的画卷。
  萧景心开始微笑:「我不见他。他说要杀萧青行,萧青行却活著,他说萧丹生会交出兵符,兵符却影都没有,他说要用那个孩子离间,我却只看到他们兄弟和睦。我交给他仅有的三千禁卫,沿路阻杀萧丹生,他领导有方,让他们死伤过半。」他笑了一下,「我不信他。你让他把人给我。我要的东西,我自己来。」
  他的手在空中虚握,堆金砌玉的殿宇间,满地余辉。
  萧丹生坐在檀木大椅上,椅背上苍松迎客、灵鹿衔芝的纹路,已经被磨得变了颜色。对面的大椅摆在分庭抗礼的位置上,萧青行的手上还是拿著茶杯,轻轻摩挲著杯盖和杯沿。两人中间的地方,一具男尸横卧在那里,地毯上浸著汪汪的血迹。
  老管家站在萧青行背後,低声道:「老奴无能,白白让这替身蒙混了过去。」萧青行轻轻点头,低声道:「没有铸成大错,无妨。」萧丹生听了他们这话,冷笑了一声,坐在椅上,又用靴子踢了几下那具尸体,相似的面孔,终究解不了恨意。
  萧青行静静的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去,老管家躬身接过他手里的茶盏:「你真不打算管?」
  萧丹生大笑起来,那血迹溅在朱红的袖角靴面,印染出点点深红:「管什麽?」他低声问,「什麽值得我管?」
  萧青行沈默了一会儿,声音冷如寒泉,轻声道:「昨夜子时,扶摇殿出了刺客,听闻……是前朝余孽。余孽,我猜,不会再有第二人选。」萧青行说著,似乎是有些不悦,於是用手指轻轻揉著紧蹙的眉头:「他被吊在城楼,日晒雨淋,满身鞭痕,你……不去救?」
  萧丹生的手,藏在袖里,竟不知道是不是握指成拳:「不救!」他沈默良久,突然大笑起来:「要想救你去!你们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哥哥?」
  萧青行猛的看向他,脸色阴晴不定。他们脚下的地毯,血液像是泼墨一样溅开。
  一滴雨水落在唐尘开裂的唇上,先是隐隐的刺痛,然後是似有还无的温润。他情不自禁伸出舌头,轻轻舔去那滴难得的甘露,又一滴雨水落到他的鼻尖,一滴,紧接著一滴,唐尘往天上看去,看到漫天银色的细线翩跹,风声呜咽,势如雷霆,云间原本还半透出刺目而绚丽的光圈,转眼间就被漆黑和暗紫色的云层遮蔽,风起云涌,幻化惊雷。
  原本围观的人群惊呼著往回跑著,企图找到躲雨的地方,少年冷眼看著四散的人群,有些想笑,只是唇上刚刚结痂的口子,扯动的时候总会疼痛。三天水米不进,背上的二十鞭伤也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孩童围观时,挥舞的小手,拼劲全力扔向他的石子,大人的指点和谩骂,让唐尘总会想要微笑。宣州古朴苍然的城楼,初夏时年年如是的风絮,一样的金黄色的阳光会刺破云层,染得满城碎金,还有日落,无论时光流转,这轮红日都沈浮如昔。如果不是物是人非,生在这里,死在这里,何尝不是幸事。
  他双手缚在背後,被吊在城头。雨势连绵,雨点淌满青石板上每一片微凹的路面,石缝间涓涓细流汇成溪水,冲刷飞尘,洗涤万物,润湿泥土。唐尘张开嘴,接著雨水,艰难地饮下,他还不能死,他是那些活生生被刺透,穿挂在鱼钩上的蚯蚓,它们要活著,垂落水底,在那里疼痛的扭动身躯。吸引鱼群。
  他记得那个身穿龙袍的少年朝他静静微笑:「古人说,愿者上钩。」
  垂钓清溪,恩怨情仇向来是最好的鱼饵,他是鱼饵,亦是池鱼。天下之大,再无故园。他恨。
  大雨婆娑,唐尘看到脚下的雨水,将满身血污冲刷,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侧,他看到空荡荡的街道里,有两个人朝这边走来,下人披著蓑衣,替前面那个青服的男子撑著十二节的竹伞。唐尘静静的看著他们走过来。
  「唐尘。」萧青行轻声道,「记得我吗。」
  唐尘沈默了一会儿,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落在男子脚前,他被吊在半空的身子,因为这个动作晃动了起来,背负在身後的双手,本就承载著全身的重量,此刻更是被人扯断双臂一样剧痛。萧青行像是早便料到他的反应,淡淡笑了一下,清清冷冷的笑容中,眉宇间刻得竟是寂寥。
  他踟蹰了一会儿,轻声开口:「你……」少年毫不遮掩的疏离和厌恶,刺进眼里,原来真的有几分疼痛,萧青行摩挲著玉扳指,顿了好久,才微微伸出手去,斟酌著词句:「自己……何苦为难自己,只要你开口,我……或许──」
  雨声中突然传来马蹄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快,萧青行猛地回头看去,看到路尽头,一骑飞腾,细碎清脆的马蹄声,像是将密密雨帘冲开一道缺口,唐尘看著马背上暗红华服的人,赫然睁大双眼。刀光一闪,他看到自己像块被推入深渊的大石,连挣扎都来不及,就沈重的跌落,落在马背,被人拉进怀里,那在雨水里依然炙热的怀抱。
  城门被狂风卷的不断颤抖,那良驹腾空一跃,冲向城外更无垠的雨幕。萧青行突然觉得胸口有点冷,他收回伸在半空中的手,看到自己青色的袖角,不知何时被纷飞的雨丝染成墨绿。他站在原地,安静了很久。白油纸糊就的竹伞,伞沿滴落的雨珠,遮住了望眼。青色的衣袍,映在石板路斑斑的水痕里。
  水面顿起涟漪。
  雨水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唐尘安静的闭著双眼,马背颠簸,那人用单手扯开他双手的桎梏。在雨声里嘶哑的骂著。
  「为什麽做刺客!以卵击石!自不量力!」那人用力摇晃著他。
  唐尘竟是微笑。和那两人的满手鲜血比起来,他和萧景心又能有什麽宿仇。楚渊说小皇帝想见他,他只当是痴人梦呓,直到那天站在殿前,才如梦初醒──
  他捧起贴身收藏的景帝亲笔:「陛下当日的承诺,可还算数?」
  那个孩子笑著说:「只要你立誓效忠於我。」
  「唐尘愿效牛马之劳。」他说著跪拜,宠辱皆忘,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也不外乎一个瞬间。景帝将手放在他的颅顶,轻声道:「赵丹,严青,先朝之骁将,哀其寿夭,悼其忠勇,悲其慷慨,立碑大葬以表万世。唐尘,你功成归来的那日,就是这道皇榜昭示天下的那天。」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红宝石镶嵌著纯金的手柄,吹毛断发,笑著递给他:「刺吧,随便那里……」唐尘双手接过,在少年天子的手臂上划破一道血痕,当抓刺客的人蜂拥而上,他被左右按倒在地,他看到景帝朝他微笑。
  「蠢笨不堪!愚不可及!」那人还在嘶哑的大骂,摇晃著他。唐尘嗤笑,不过是一个苦肉计罢了,为了给他制造一个绝好的契机,锋芒毕露的鱼钩,苟延残喘的鱼饵,为何他们都看不到。
  萧丹生狠狠勒绳,纵身下马,也将他拉下马背,山岚环伺,朦胧的雾气,像是不可捉摸的巨网,将他们牢牢困住。萧丹生卸下食水,从怀里掏出大张大张地银票,和马绳一起,统统递给他,大声吼道:「走,你现在就走!消失在我面前!越远越好!」
  唐尘被他几乎推倒在地,过了很久,才低声问:「你……真要我走。」
  萧丹生大笑起来,指著远离宣州的地方,那里有少年想看的稻禾,想要的安宁:「滚,这生这世,我见了你便生气。」
  唐尘越发的低著头,轻声道:「你……你说不喜欢我了,也是真的?」
  萧丹生笑著说:「你说呢,你还真是……」他突然噤声,左胸口有些冷,在最不设防的时候,那柄匕首没入他的左胸,他愣著,踉跄後退了半步,靠在树上,呆呆的看著眼前的人,唐尘的脸色似乎很平静,手紧紧握著刀柄,没有发抖,没有迟疑。
  「我……」萧丹生看著他:「……我……原以为……人心……都是肉做的。」
  血汩汩地从伤口冒出来,萧丹生的身子,突然顺著树干向下滑去,他挣扎了一下,还是跌坐在地上:「……是我……蠢……」
  周围是葳蕤林木,山草葱茏,树叶被雨水洗的油绿发亮,雨水被枝叶稍稍一阻隔,再碎珠一般的跌落。唐尘看到跌坐在地上的男子,手渐渐松开了刀柄,他看著血液一点点染红周围的野草和泥土,突然轻声说:「你只要现在说你刚才……说谎了……」
  他的手开始不可遏制的颤抖,声音也在颤抖,越说越快,越抖越快,他剧烈的颤抖著开始打开萧丹生给他的包裹,看到衣服,还有伤药,他的手突然有些稳了,声音也稳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放缓声音,轻声说:「……只要……只要你说你刚才是骗我的,我就给你上药,我……」
  他看到跌坐在地上的男子,深红的长袍早已被鲜血浸透,可血却渐渐缓了,唐尘唤他:「你……快些……说话啊。」他摇摇晃晃走过去几步,探视男子的鼻息,摇摇头,呆坐在哪里,良久,又摇了摇头,用力的摇头,他反手扯过包裹,将所有的伤药洒在伤口上。仔细涂抹,细细擦匀,轻声道:「你……」那口气哽在喉咙里,竟是一时说不下去。
  「萧哥哥,你又在骗我了……」他勉强笑道。
  「还差一个人……」他站起来,踉跄著走向雾气更深重的地方。凄声呢喃著:「赵丹,严青……先朝之骁将,哀其寿夭,悼其忠勇,悲其慷慨,大葬……以表……万世……」
  露深雾重,雨势渐疾,湿尽离人衣。
  几点晃动的残烛,照亮了狭长的甬道,老管家手里提著白面纸糊就的灯笼,有些臃肿的身子晃动著向前走去。萧青行跟在他後面,偶尔有几滴渗水从砖缝中滴落,阵阵阴风,刮得人好生不快。
  「大人,这里是前朝旧道,若非是数月前有闲人拆建房舍,怕永远见不了天日,再往前面不远处就是个石厅。知道入口的人都已……」他说著,回头做了一个在脖子上一抹的手势,「大人在那里会见高朋贵客,想必是更加安全。」
  萧青行随著他的话四下看了看,微侵在地水里的道路,随著前进的脚步,发出清晰的水声,某些阴暗的预感,像是吐出毒信的蛇,蠢蠢欲动著。
  「小心为上。」他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老管家先是一愣,然後挤出满脸笑容:「大人真是未雨绸缪。」他说著话,身前不断有投在地面上的影子,飞快的,擦著他们掠过去,他大致的数了数,才恭声道:「大人,请放宽心,我们带够了人马。」
  萧青行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似乎在想别的要事,跳跃的烛火偶尔照亮他的面孔,那张清冷的俊颜,天生的高贵华美,眉宇间的凛然像是刻在那里的,像山巅不化的积雪。转过甬道,便是一个稍大的石厅,有几个裁缝有刀架著脖子,嘴里被人赛了布巾,跪在地上颤抖个不停。一张八仙桌,两张大椅,这些後来添置的东西,便是石厅里唯一的陈设。
  一个消瘦的老者坐在其中一张大椅上,被反绑双手,身上的朝服甚至还来不及换下,他恐怕穷极一生也没想过今日的遭遇,面圣,下朝,还未来得及走进楚家大宅,轿夫们就被人拧断脖颈。萧青行走到他身前,笑了笑,伸手拽出塞在楚渊嘴里的布料,纵容的看著那人将一口唾沫吐在他脚边,他大笑:「丞相。」
  「乱臣贼子,你……你竟敢挟持朝廷命官,你……」那些咒骂声,在密室中喑哑无力,剧烈起伏的嶙峋瘦骨,挤出的声音都是苍老的。萧青行笑道:「乱臣贼子……」他转身在另一张椅子上施然坐下,「这江山……本就是……我的。」他说著,伸出手来,像是在温柔的抚摸著连绵山峦。
  「呸!」楚渊咒骂著,却伴随著一阵遏制不住的猛咳,「圣上是真命天子,你,你……就算功高震主……」
  「真命天子……」萧青行挑眉,手指轻敲著扶手,原本站在他身後的老管家,听到这句话,却几步走到楚渊面前,半褪下肥胖的裤子,将那丑陋的残缺暴之人前。楚渊愕然:「你是……阉人?」
  管家嗤笑著重新系好裤子:「当初,就是老奴带著大人逃出宫的。赵皇後蛇蝎心肠,一直无所出,妃嫔一旦有了身孕,轻则灌服红花,重则断绝食水,就算侥幸生下婴孩,旦夕之间便被活生生溺毙,这些丑事,一直持续到她生了那个小皇帝。楚相……难道一点都没听说过?」
  楚渊似乎猜到了什麽,脸色苍白,死死盯著萧青行安静的侧脸:「幸好……大人命不该绝,我抱著繈褓,带著密旨,一路逃,一路逃,直至见到了萧老王爷。大人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脉!论长幼,论贤德,论功绩……」
  楚渊死死抓著一个字眼,低声道:「密旨……」
  他看到萧青行接过身後递过来的一个雕金镂玉的匣子,漫不经心地打开,那里面是他见过无数次的式样,紫檀的卷轴,白色的绢纸,衬著绣满云龙纹的明黄色绢锦,萧青行站起身来,让他仔细辨认圣旨上的字迹,还有血红的玺印。
  楚渊看见圣旨上写道:「皇长子青行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皇嫡子景心封为亲王……」登时像是被人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软倒在大椅上。萧青行却不放过他:「若说你是三朝元老,却忤逆先帝遗愿,若说你是忠臣贤相,却不选贤举能。呵,真命天子?」萧青行轻轻笑著:「楚相,我才是受命於天。」
  他说著,拍拍手,几个影卫替楚渊松了绑,那几个裁缝受到示意,踉跄著从地上爬起来,跑入内室,端出一个翡翠托盘,里面盛了一件龙袍,密密麻麻的金线,串著珍珠,玛瑙,翡翠,玳瑁,还有不计其数的小宝石,一针一线巧夺天工,在石厅中陡然展开,让人目眩神迷。萧青行看著楚渊铁青的脸,轻声道:「丞相,替我披上吧。」
  楚渊像是被人勒紧了喉咙,好久才伸手去碰那件龙袍,刚要碰到,又缩回来一点,萧青行只是笑:「楚相,今日之事必无善了,你若执意让先帝九泉难安,我也……」楚渊消瘦的身形一颤,慢慢伸手,终於颤抖的捧起那件龙袍,缓缓抖开,往男子身上披去,萧青行垂下眼睑,轻声道:「很好,楚家今日宣誓效忠於我,他日……」
  他话还没有说完,突然看到一个少年,站在石厅的入口。手,下摆,前襟,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那少年对著他在笑,笑的真好看。「嘻嘻……」
  楚渊的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吓,那件龙袍就这样从半空掉在地上。那件明黄色的华丽衣袍,半浸在积水里,零落成泥,只是一瞬,萧青行突然记起管家说过的话。
  ──「大人,这里是前朝旧道……」
  ──「萧哥哥,这宣州城,暗道潜流,谁能有我知道的清楚?」
  萧青行看著他,渐渐微笑起来,他张开双手,轻声道:「尘儿。你真是我头上的一把刀。」
  唐尘笑个不停,拿袖子擦著脸上的血迹,却将那一点血渍抹的化开,越发的狼狈和阴森。「我似乎……是来送死的……」
  萧青行笑著:「你说呢?」
  十余个影卫从暗处显露身形,瞬间封死了他所有去路。他身边藏著那麽多人,刺杀变得越发渺茫,少年最後一丝飘缈的笑容也渐渐的敛去,两方对峙著,直到萧青行看见唐尘血迹半干的指尖。
  他轻声问:「你手上的血,是谁的。」唐尘怔然,将粘满鲜血的双手藏在身後,竟是後退了半步。
  「让我看看。」萧青行向前了几步,他自恃甚高,神态步履,向来从容。他将唐尘藏在背後的手拽出来,一点点展开,口中嗤笑著:「你这次又杀了谁,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唐尘动了一下,只动了一下,就被影卫压跪在地上,那只手从他掌心挣脱。手心上全是血,大片的殷红。
  他顿了一下,笑道:「还是说……是你的血?」
  少年满身的伤,鞭伤,瘀痕,重重迭迭,已经将他身体掏空。再如何健壮的人吊在城楼,日晒雨淋,也早该瘫软。萧青行看著被压制的少年,沈默了一会儿,用袖子亲自去擦少年脸上的血污,试图掩饰在心里微微蠢动的东西,似有还无的,失而复得的喜悦。「不是有人救了你吗,为什麽回来,」他向来平静无痕的面孔,似乎也泛起几丝波澜:「他不要你了对不对?」
  唐尘眼睛一下子睁大,他此刻的状态极是古怪。
  萧青行呼出了一口气,将九龙玉冠下披落的发丝挽到耳後,淡淡笑道:「也对,他的性子,从过去就是那样,小时候他喜欢的东西,谁碰了一下,就立刻丢在地上不要了。」他说著,似乎还没发现自己在微笑:「多傻,对不对,入得眼底的东西本来就屈指可数,他还要挑三拣四。」
  他看著唐尘微微颤抖的肩膀,不由得又将声音放缓了几分:「唐尘,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过,等我他日君临天下,无论什麽愿望,我……会替你实现,」他伸出手,嘴角是胸有成竹的笑容,他想起硕大的华盖,横踞山巅的连绵行宫,天下跪拜在他脚边,「那个时候……」他的声音向来清冷,此刻听来,却像是在静谧的寒池上燃起了一片通红的火,清淡的眸色里,就像每一个凡人那样,有著功成名就的微醺,太多事情摆在面前,琳琅满目,销魂蚀骨。万事俱备,皇位空悬,只差最後一件事,他就能心满意足──
  他又一次伸出手来,眼睛里透出焦急的光来:「尘儿……」萧青行不知不觉间叫错了称呼,唐尘静静的打量他,似乎发现了什麽,嘴角泛起了淡淡的笑容,这麽些年对这个人的惧意,突然间就散了。他突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身上所有的破绽,都赤裸裸的露著。他往前走了半步,男子还未说什麽,暗卫们却扑上来,将他压著跪在地上。
  唐尘低下头,唇角的那抹笑容,急需好好隐藏。他说:「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所有的幸福,都被你毁了……」
  萧青行僵了一下,耳边是唐尘清如溪水的声音,如同碎玉溅满琴弦。
  「放开他。」萧青行突然嘱咐,唐尘感觉到肩上的桎梏骤然一轻。或许世上真有能战胜仇恨的东西,那是心中无穷无尽的悲哀,铺天盖地的压下来。这世上哪有让唐尘苟延残喘的活法,他──只欠一个了断。
  唐尘笑:「我只欠一死。他们说……死了,就无忧无虑的,是真的吗。」萧青行看到那张笑脸绽放在眼前,苍白脸孔上的如画眉眼,撞进心里最柔软的角落,如何逃得出这五指藩篱……萧青行弯下腰去,似乎要将少年揽入怀中,轻声道:「我其实……很想信你。」
  他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笑,他手里反握著唐尘的手,那手心里有一片刀片,萧青行死死抓著他的手,只差半寸,那刀刃就会穿透他的腹部,剜出肠子,毫不留情的。轻声道:「只可惜我……至少很清楚一件事情。」
  「你恨我。唐尘。」
  他说著,停了一会儿,然後用力甩开少年的手,有个暗卫试图取出唐尘手里的刀片,可少年死死握著,像是握著最後一根稻草,痛得面色铁青也不肯松手。萧青行背对著他们,过了很久,才伸手扶起瘫坐在地上的老者:「丞相。」
  楚渊脸色苍白,似乎依然没有回过神来,花白的几缕须髯越发让他显得风烛残年,萧青行却不放过他,轻声道:「丞相,今日促膝一谈,终成共识,你理应高兴才是。日後,便有劳丞相提拔了。」他最後「提拔」二字,说得轻缓,在老人心里却像是一阵雷鸣。
  楚渊哑著嗓子,断断续续的挤出几字:「你……是在逼我们……父子……相残……」萧青行不禁笑起来:「令公子也是聪明人,高不可攀的景帝,平易近人的萧景心,你猜,他更喜欢哪一个。」
  楚渊面孔扭曲了一下,闷声道:「不许……直呼……陛下名讳……」萧青行嗤笑了一声,猛地抓紧老人的衣襟,然後又慢慢著松开,替他漫不经心的抚平领口,轻声道:「丞相,生死……往往只在人一念之间。」
  他还未说话,就听到唐尘在身後呸了一声。楚渊却似乎什麽也没听到,直愣愣的看著前方,仿佛过了几个春秋,他才幽幽回过神来,叹道:「我知道了。」
  萧青行笑了笑,就像没有唐尘那个人一样,自顾自坐在大椅上,除了深藏在广袖里死死攥紧的双手,再也看不出一点失态。
  「萧……萧青行,」唐尘被几个影卫按著,似乎想引起男人的注意,用力挣扎著,焦急不安,奜凡電孒書論壇这稍纵即逝的机遇,不甘心承认它已经错过了:「我有话要告诉你。」
  萧青行漠然看著他,但心里的绝望却像是遏制不住的洪流,他只想放声大笑,他竟然对这样的人动心了。对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杀他,处心积虑的、不择手段的人……果然是因果循环。唐尘用同样绝望的眼神看著他,他和萧青行一样,只差最後一点点,所有的希冀,便能臻於完美。一个想成就,一个要毁灭,却是……一样的不可能。
  唐尘看到男子眼里的嘲讽和决绝,影卫们重重迭迭的包围,再前进不了一步,敌我悬殊,他所有的依靠,却只有那把将他掌心割伤的刀片。老管家旁观已久,此刻终於按捺不住:「呆站著干什麽,那是刺客,动手啊。」影卫们竟是下意识的看看萧青行的脸色,才亮出利刃。「去啊。」管家大声呵斥著,唆使著,不知谁先动的手,手轻轻一动,血就溅出来。
  唐尘似乎从未认真想过自己会死,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还在定定看著男子,直到刀刃在脖子上划开血口。伤口很浅,却长,他最开始只觉得痛,於是挣出一只手捂著流血的伤口,可是血却止不住,滴滴答答清晰的流淌到地上,在少年惘然无措的视线里,竟是满堂寂静。萧青行似乎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他从大椅上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的看著唐尘。
  唐尘终於苦笑了出来:「若早知道……这是一场痴想,我会死在这里……」他似乎痛的说不下去,全身蜷曲著。「……就不杀他了。」在寂静的石厅中,炬火重重。
  树影斑驳间,一个人背著暗红华服的男子飞快地穿梭其中,布靴在苍黄野草擦出稀稀疏疏的轻响,身後男子血迹斑驳的手死死勒著那人的衣襟,让他惶恐不安的答道:「王爷,你放心,属下一定追拿刺客。」
  不料,那只满是血迹的手,竟然又抓紧了几分,几乎将他的前襟撕裂:「王爷,属下一定……」
  背後那人,发出嘶哑的声音,他伤得不轻,气若游丝,一听便清楚。他说:「要活的……」
  那人以为自己没听清楚,脚下越跑越快,这一条性命,再禁不住片刻耽搁,「王爷?」
  萧丹生在他身後一字一字的重复,鲜血湿透了那人布衣,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临死一扑的野兽那样,那几个字从他齿缝中挤出来,「……要活的。」
  唐尘被人点了穴道,直挺挺地躺在马车里,颈侧的伤口敷了厚厚一层金疮药,还是有几道细细的血迹在蜿蜒。马车门帘是厚厚一层黑布,密不透光,像是一个漆黑的牢笼。
  车夫为了避免颠簸,一直是停停走走,路过城外柳堤的时候,看到柳树上系了一叶扁舟,摆渡的船夫拿草帽盖了脸,在柳荫下小睡。不由也生了倦意,招呼随从坐下,靠著树根,拿了酒葫芦出来,一人喝上几口冰镇的汾酒。
  远处有人向这边走来,看到渡口,犹豫了一会儿,拿出半两碎银放在船夫脚边,低声道:「船夫,过江。」船夫听见银子的声音,连忙把草帽拿下来,在银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发现成色十足,乐得眉开眼笑,跳起来去解舟绳。
  唐尘在车里听见这人的声音,不由得睁大眼睛。船夫也拿著船桨跳上小舟,两拨人眼看著要分道扬镳,路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几队锦衣侍卫从城门口出来,手上拿著镣铐和寻人的画像。车夫一见,眼急手快地拽住了船桨,从怀中掏出几片金叶子,塞在船夫手中,轻声道:「船家,多载两个人,划到江心去躲躲。」
  船家哪里舍得将眼睛从那金叶子上移开片刻,自是连声唱诺。车夫背起唐尘几步跳上船,躲进船舱,连声催促道:「快划。」船家这才反应过来,将船桨往岸上一抵,小舟登时前行了数米,车夫还不放心,也站在船头打量,少年蜷曲著躺在船舱里,角落里坐著那个渡江的路人。
  唐尘轻声道:「救我。」
  那路人紧紧抱著怀里一把枯黑的古琴。
  唐尘轻声道:「楚星河,救我。」
  楚三过了很久,才慢慢除下脸上那层人皮面具,轻声道:「我已下定决心,不问世事,只是想……安静的过日子。」
  唐尘低著头,过了很久,才低声道:「你若不救我,我会想方设法了结性命。就在此刻,就在回摄政王府之前。」
  楚三犹豫了一会儿,又重新戴好那层薄薄的面具,低头看著怀中古琴,像是无动於衷的样子。
  唐尘轻声道:「你知道吗,萧青行……想再一次……除了我的记忆。」

  第八章 痴狂

  楚三怔然,他突然记起唐尘第一次找他的时候,背上乌紫的针痕。他过了很久才说:「那个时候,你比现在过的好。」
  唐尘怒视著他:「谁稀罕那样的好?」
  赶车的听到动静,把头探进来打量了几眼,又站回船头。楚三抚弄著自己的琴,焦黑的木质,密密的木纹,轻声道:「我这次出来,没有带佩剑,也没有带那把惯用的弓,荷包里是几十两碎银,如果是花天酒地,一个晚上,也就花光了。」他看著唐尘阴郁的眼睛,笑了一下,「把一世光阴,与桃花流水相赌,似乎也不错。忘了有什麽不好,难道还要学我浑浑噩噩,学我父亲蹉跎半生?去吧,随便找一个爱你的人,一眨眼,生老病死,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唐尘死死看著他,那眼睛还是黑白分明的,只是那些清澈的光,不知何时死去了。
  找一个爱他的人?少年用力的侧过头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们全都死了。」
  楚三没听懂:「什麽?」
  唐尘的声音阴郁而沙哑:「爱我的人全都死了!」
  楚三微微一愣,他看到唐尘眼里的戾气,还有碎成片片的绝望和希冀,就像是最触目惊心的伤口,在他面前流血。车夫再度探头进来,吼道:「谁在……」楚三看著他,终於低声呢喃:「唐尘,你不知足。爱我的人,还没出生。」
  他说著,将怀里的琴轻轻放在地上,扭断车夫的脖子,也只是白袖轻扬一挥间的光景。楚三看著唐尘愕然的面孔,不由皱起眉头,伸手解开他的桎梏:「我不是在可怜你。」他说著,顿了一会儿,将少年从船舱里拉起来。
  楚三在舱中不停踱步,来来回回,然後弯腰出了舱外,看著还在划桨的船夫一眼,低声嘱咐道:「回对岸。」那船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涎著脸要讨价还价,回头却看到船舱里横卧的尸体,楚三倒是好脾气,只是轻声细语的重复了一次,「回到对岸去。」
  那船夫哪还说得出一声不字,吓得只是拼命划桨,楚三背对著唐尘,低声道:「你回去後,在刺客祠放把火,看能不能收些骨灰回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安葬,之後,再别进宣州一步了。」
  唐尘大笑起来,仿佛听到这一辈子最可笑的事情。楚三漠然看著他:「你有什麽可笑的,宣州大街小巷都贴的是你的悬赏令,你真杀人了?」
  少年笑著,低声道:「当然是真的,我下的手,我杀的人,怎麽会忘了。真没想到萧王府的悬赏令来的这麽快,这下可麻烦了。」
  楚三听了这话,後退几步拎著他的前襟,低吼道:「萧王府?不是,不是萧王府发的,那是皇榜,是景帝要杀你,唐尘。」
  少年良久才反应过来,河水荡波,耳边满是泠泠的水声,唐尘努力刻制著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低声道:「我已经照他说的做了,他为什麽杀我。」楚三看著逐渐靠近的堤岸,轻声说:「因为和实现你的愿望相比,杀掉你会容易得多。」
  唐尘在一瞬间呆立原地,他死死咬著下唇,肩膀颤抖了很久,才低著头问:「你是说……萧景心,萧景心从一开始……就不准备理会我,我那麽一丁点愿望,他也从未……」
  楚三看著唐尘苍白的面孔,几乎以为自己学会了恻隐,那孩子皱著眉低著头,只看到他抖动的长睫。楚三沈默了一会儿,还是抱起了自己的旧琴,轻声道:「他的心思,也不是那麽难以捉摸。我过去总怕他受人欺负,於是想方设法的教他帝王之术,教他玩弄人心,还有怎样……怎样算计,他原来早就学会了。大葬前朝刺客?呵,哪有你说的那麽容易,梁人投降的才算是功臣,不投降的就是贼子,定的规矩,天下人看著呢,谁敢改。」
  唐尘摇晃了一下,坐倒在地上,像是有人把他仅有的那点东西,从胸腔里抽去了。仅有的尊严碾为尘土,也只为了那一个卑微的盼望──去杀萧丹生,去杀萧青行……然则,这天有人告诉他,就算杀光了他们,他那一点卑微的奢求,也全是痴望。楚三看著他,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没有人,没有人能帮你的,唐尘,如果你不肯忘了,倒不如听我的,放一把火……」
  唐尘像是被蝎子蜇了一口,猛地向後缩去,他看著楚三微微讶异的表情,用力摇著头。
  楚三微微蹙著眉,轻声道:「你有这样的性子,并不是好事。你不想想,你读的兵书典籍,你识的字,你会的那几套入门的剑法和轻功,是谁教你的,你哪里斗得过他们。那些人自幼淫浸在这权势之道里,你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顿了一会儿,突然改了口,「也对,不一定……你刚才说过了,你杀了萧丹生。」
  正说著,船渐渐的靠了岸:「走,进城。」楚三说著,却看到唐尘越发的往後避去,不由心中火起,正要发难,突然听到少年凄声道:「我不要进城,再给我一天,不,一个晚上就好。」楚三哪里听得进,伸手去拽的时候,突然发觉这孩子今天有几分异样,他认识的唐尘,哪里会求人,又哪里会这般……摇摇欲坠,任人宰割?
  楚星河静静打量他,过了很久,然後用有些不可思议的口气,低声问:「你,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他了?」唐尘有些无措,他并不是很明白那人在问什麽,他恍惚间听到了一个名字,然後就变得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眼前偶尔会浮现那些翻动的纸片,那人执笔的手,修长,有力,字透纸背,他的功课,就是一遍遍临摹那人的字,隐隐的笑语,将江山染得氤氲湿润。
  他习惯在他的掌心写字,他习惯侧睡在他怀里。这一点情怀,还来不及随点点碧涛流出东门,转眼间就零碾成泥。古道长亭,如果连他也忘了,还有谁来劝君更尽一杯酒呢。楚三轻声问他:「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他吧?」喜欢?曾在那人掌心摩挲过千遍的纹络,再相逢,却祭起寒光闪闪的匕首。
  山一程,水一程,桥边折柳如是闻。
  楚三恍惚间看到唐尘朝他笑了一下,凝目轻回,皓齿明眸,瞳光洌滟,不禁微微失神,穴道被制也只是一瞬。
  唐尘像是刚刚大梦初醒,几分疲惫,几分颓然。楚三一边运功冲穴,一边呵斥道:「唐尘,你疯了?忠言逆耳,若不是为了帮你,我早就走远了。」
  唐尘看著一旁呆若木鸡的船夫,颓然笑了出来:「楚星河……你不懂,我这一次,把什麽都……赌上了……什麽都没有了,我这一次,是不能输的。」
  楚三何曾受制於人过,闻言大笑起来,正要一举冲破穴道,突然被唐尘反拧双手,咯嚓两声,脱臼的手就软软垂了下来。楚三死死咬著牙不肯叫出来,只是冷汗湿透衣襟。唐尘看著船夫笑了一下,拖著楚三跳上了岸,轻声道:「你别以为我看不穿你的心思,你我之间有什麽情义可言,你之所以不走,不过是不放心你的小皇上,之所以救下我,想骗我进城,不外乎为了多几分筹码。」
  楚三大笑起来:「算你还有几分脑子,本来哪有工夫管你的死活,谁叫有人在乎你呢。」
  唐尘拽著他往前走去,轻声道:「我这次,不能输的,你不是和皇上有几分交情吗。我带你去找他,在他面前一块一块割你的肉,我不信他不会听。」
  楚三直到此刻脸色才变了,他怒吼著:「唐尘!你这个疯子!虎落平阳,我可以随你刀剐凌迟!只是别在他面前!他不会管我的,他不会听!」
  唐尘低笑起来:「你难道不是疯子,遇到萧景心,你这辈子,哪里还能安安静静的调琴作画?遇到了命中的劫数,谁都要疯魔一把的。楚星河,别怪我──」
  唐尘用力拽著楚三脱臼的右臂,直到楚三疼得倒吸一口气,他才稍稍松手:「你知道的……丹青二字,误我一生。」
  扶摇殿里。
  萧景心端坐在龙椅上。
  唐尘手里有刀,他还没想清楚那个少年是怎麽闯进来的,就看到唐尘把扛在肩头的人扔下来,一声闷响,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几个太监宫女惊叫著缩成一团,可他并不担心,只是轻声问道:「你来了,比我想象中要快些,这是……萧丹生,还是萧青行?」
  他说著,站起上来,往前了几步,龙椅和殿门隔的太远,他想看个真切。逶迤在那人脸上的乱发看上去似乎有几分眼熟,萧景心仔细辨别了一会儿,突然驻足,「……星河?」唐尘将刀刃抵在楚三颈项,低声道:「陛下,你想看楚公子死在你面前吗?」
  萧景心愕然,脸上却是一派秋水不惊:「唐尘,为什麽要把旁人牵扯进来,我要你做的事情,你做的如何了?」唐尘听了,不由大笑起来:「陛下果真深藏不露。」他从怀里掏出十几张的通缉令,每一张上都印著明晃晃的官纹,大声道:「我过去只听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没想到事情只办了一半,陛下就等不及要杀我了!」
  萧景心微微一笑:「这只是个小小的误会,若是令你不开心了,我今日便可以撤回它们。」
  唐尘怒极反笑:「陛下不觉得有些迟了,不过,我一向是个好脾气,就再问上一声,陛下要看楚公子死吗?」
  萧景心愕然,温润的眼睛微垂,轻声道:「哦?权臣只手遮天,翻云覆雨,你面前的不过是个傀儡皇帝。我竟不知道,决定别人生死的权力,还在我的手里。」
  唐尘默默打量了他一会儿,刀锋一绞,将楚三胳膊上的一块肉割下,扔在地上,有一个瞬间,萧景心只看到血,殷红的颜色,落在眼前,萧景心在一旁看著,表情竟然没怎麽大变,只是有些怔然。唐尘低笑起来:「怎麽了?想说些什麽,说给他听听,他醒著呢。」他说著,撩开楚三额前的乱发,露出那人痛得失神的一双眼睛。
  萧景心只是安安静静的站著,低声问:「你……究竟想干什麽呢?」
  唐尘嘴角轻轻抿起,低笑起来:「你知道的,我自然是……想让死者安宁。」萧景心歪著头看著,他慢慢地朝唐尘走过去,少年不禁高声喝止道,「站住!」
  萧景心如若未闻,直到唐尘又在楚星河手上割开一道伤口,这才顿下脚步。两边僵持著,萧景心良久才轻轻的叹了一声气:「让死者安宁……」他说著,摇了摇头,地上的血似乎映到了他的眼里,他叹了口气,跟身旁的小太监叮嘱了什麽,就看到那人瑟缩著向外跑去。
  唐尘愕然,他从地道里一路走来,为的就是避开那些禁卫,他现在拽著一个人,分身不开,看著那太监从殿後跑出去,不由得低声威胁道:「干什麽!让那人回来!你不要楚星河的命了吗?」
  萧景心轻声道:「你别急,我让他拿纸笔来。」
  唐尘这才再度沈默起来,只是额间隐约有汗,显示他并不如外表看来那样从容。他就这样等了好久,直到楚三胳膊上的伤口都不怎麽流血了,他才忍不住站了起来,低喝道:「怎麽,还没好?那人究竟去干什麽了?搬救兵吗?就算我死了,我也会拉著他一起死……」他说著,又要伸手去割,突然听到萧景心说,「你再割一刀,这事情就再没有商量的余地。」
  唐尘冷笑了几声,却还是把刀放了下来。萧景心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坐回龙椅上,再过了好一会儿,那个方才出去的小太监又从门外进来,只是满脸是汗,手上也没有带纸笔。唐尘不由站起来,厉声道:「纸笔呢,你莫非是在骗我!」
  萧景心看著殿下,脸上不知从何时开始,再看不到半丝笑意:「你惹我生气了,唐尘。」
  「生气?」唐尘想大笑,却偏偏笑不出来,他突然想到萧青行以前生气的样子,也是这样静静的,不露生色的怒容。这一点前车之鉴,让唐尘不由四下打量起来,一步一步地梳理,头脑里还是一团乱絮。殿门被人推开,那些重甲长枪的人并不急著进来,仅仅是封死了去路,这样的威胁并不致命。可门被推开後,外面依稀看的见隐隐约约的火光,像是晚霞一样。那天在无忧湖也是这样的火势,不过没有这次的这样清晰,这样的居高临下,像是从头顶上开始炸开的血色,连建在最高处的扶摇殿,都看的见这漫天的嚣张凄厉。
  萧景心看著楚三那件被染红大半的白袍,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些稍纵即逝的疼痛,最後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你看,刺客祠起火了,真漂亮,如果你现在跪在我面前,给我磕头,束手就擒,也许我会考虑叫人收检一些他们的骨灰,如果你还敢这样站著,我们就一起静静的看吧,直到它燃烧殆尽,好吗?唐尘。」
  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几经催促,才继续喘息著流淌。
  金玉堆砌的华堂,摇摇欲坠的身影。萧景心层层华服逶迤在地上,他静静地看,满殿风生,灯火齐齐跳了一下。
  「陛下恕罪……」那个孩子突然跪了下来,全身颤颤,把手里的刀子扔的远远的,磕头不止。他身後的火光像是一场巨大的梦魇,让他惶恐不安,让他惊慌失措,「陛下恕罪……触怒龙颜,草民愿以死谢罪……我……我再也不求大葬了,就葬在城郊,哪个山丘上就好……」
  他的手扒著玉砖的缝隙,还是颤抖个不停:「请陛下……收敛骨灰。」身後的铁甲卫抓著他的手,唐尘没有一点抗拒,任他们将桎梏铁链套上他的双手脖子,那两块木枷一锁,颈侧的伤口又流出血来。那些人拖著唐尘向殿外走去,火舌舔著记忆里斑斑美梦,唐尘只是看著萧景心,低声哀求,「请陛下……收敛骨灰……」
  颓倒在地上的楚三,此刻才冲开了穴道,他双臂脱臼,软软的垂在身侧,咳了几声,慢慢的坐了起来。萧景心静静的打量著他们,突然开口道:「星河,休息几日再走,我叫人拿伤药来。」楚三看了看唐尘,又看了看那个博带高冠的孩子,轻声道:「我总以为我能帮上忙,没想到有一日……楚三竟会成了陛下的累赘,楚三……是时候走了。」
  唐尘轻声道:「陛下……草民……」
  萧景心恍若未闻,在他眼里,只剩楚三摇晃著站了起来,踉跄著走出扶摇殿。
  「陛下开恩……」几个铁甲卫将唐尘向後拽去,唐尘眼看著要消失在萧景心的视野里,不禁绝望的大喊起来,「陛下!陛下!!」
  整个空旷的宫阙中都是他这几句凄厉的声音,听得人几乎要毛发竖立。可无论唐尘怎样挣扎,终究被拖远了。殿外的雨势似乎又大了些,反复无常的天气,善变的人心。他仿佛听见谁问了他一句:「楚三就没有一丁点好的地方吗?」他想起小时候,和太监出了宫门,一路跟著一个人,看著那人手指白如好玉,食指翘著,按著一杆潇湘紫竹管的小毫,在洒金笺上填词,也在粉墙上题诗。美人从背後紧贴著他,轻吻那疯魔款款散落的乌发,爱他的手段,嗔他的薄情。他听见楚三的声音,那是温柔撩拨的琴弦:「在下楚三。闻得姐姐们寂寞,所以来世上走上这麽一遭。」
  其实谁又知道自己到底怎麽来的,生为谁开花,死为谁化蝶,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萧景心看见殿侧零落摆放著的四五个雨过天晴釉圆肚海纹樽,轻声说了一句:「明日,折几枝花插在瓶里。这里,太冷清了些。」
  机灵的太监应了一声。
  鹧鸪如花满春殿。记忆里,似乎有过热热闹闹的时候。只是,太模糊。
  细雨如丝。下人将手中的竹骨纸伞举高了一些,方便萧青行在雨幕中伸手叩门,良久,萧王府里才有了回应,一个双髻的孩子堵在门口,轻声道:「我家王爷有伤,不方便见客,大人请回吧。」
  萧青行并不著恼,轻声说:「我听闻他受伤,这才赶来。你去回禀,我有事相商,就说是,关於唐尘。」那童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乖乖回去请示,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两扇木门才再度吱吱的开了,两人进了门,看见雨丝里的亭台楼阁似乎都蒙了一层碧色的纱,烟雨凄迷,下人在堂前收了伞,垂手伫立,只留萧青行跟著引路的童子继续往里走去。
  萧丹生养伤的净室很快便到了,萧青行推门进去,就看到那男子半坐在床上,脸色微白,眉宇之间的戾气却是多了。他想了想,在床头的大椅上坐了下来,轻声道:「你的伤……」
  萧丹生冷笑:「被他刺的,只差一些,便真正死了。」
  萧青行想起唐尘指尖的血迹,下意识的去抚摸麽指上的玉扳指,过了好久,才笑道:「你可知道,之後……他也来刺杀我,被我识破了。」
  萧丹生一震,几乎扯裂胸前的伤口,低声喝问:「他在你那里?」
  「不。」萧青行看到男子眼里的不信之色,自嘲道,「原本……应该在的,只是……逃了。你应该明白,如果他在我手里,我断不会来找你。」
  萧丹生大笑起来,绣袍一甩,似乎准备送客:「那便看看谁先找到好了。摄政王起事的时日将近,我也不便久留。」
  萧青行静静看了他一眼,轻笑起来:「你卧病在床,消息难免有些不灵通。我来正是要告诉你,半个时辰前,刺客祠被毁了。」
  漆黑狭长的巷陌,农舍前长及膝盖的荒草,泥泞的旧路。
  模糊的景象里,恍惚间窥见一个人黑发红衣的背影。
  於是他追过去,拉著那人的袖子,拼死挽留,嘴里喊著萧哥哥。
  那人转过来,却是赵丹的脸,温柔的眼睛里流出血泪来。
  一声鞭响,撕裂梦魇,落在伤痕累累的脊背上。唐尘瑟缩了一下,冷汗涔涔,不知道已是第几次晕去醒来,他看到萧景心坐在牢门外,手里玩著一把金漆玉骨的折扇,狱卒替他沏上新茶,在这阴森的地牢里,那人的桌上甚至还摆放了几迭糕点。
  萧景心拈起一块,放在嘴里尝了尝。这些东西大多淡而无味,他刚要放在一旁,突然想到了什麽,「唐尘,你似乎……也饿了几天了,呐,你们先停停,让他吃点东西。」狱卒们连声应著,看见唐尘果然是快要死了的样子,连忙拿了几张油饼,想塞进他嘴里,只是无论喂多少食物,灌多少水,那孩子都会无法克制的反呕出来。
  萧景心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还以为你能再活久些。」
  他说著,让狱卒解开牢门,站在唐尘旁边。唐尘眼睛闭得死死的,一缕鲜血从额角滑过苍白的脸颊,萧景心看著他,不由轻笑出声:「快死了?你当初如果再坚持久一些,说不定就不会沦落至此,多划几刀,也许我真会心软。只可惜。」
  唐尘沈默了许久,才疲惫的笑了一下:「你不懂。」
  萧景心愕然,在反映过来前,已经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衣襟,唐尘咳嗽了几声,大笑起来:「你坚持得久,能够一边看著楚星河被人刀剐,一边想应对之策……是因为你不够在乎,可我,做不到……」
  萧景心微微摇晃了一下,他站稳了,低声道:「一派胡言。」唐尘睁开眼睛,疲乏,乌黑,澄澈的眼珠子:「如果赌注是别的,我一定会割破楚星河的喉管,卸掉他的胳膊,赌你会不会心软!可这次……我输不起的,你不懂,我,我不能让他们……」
  萧景心突然低喝道:「一派胡言!」
  唐尘摇了摇头,轻笑起来:「怎麽会是胡言呢。难道你还猜不出来,为什麽楚星河要走吗?他在看著你呢……他在被人片片凌迟的时候,你有多麽从容淡定,运筹帷幄,用最完美无缺的方法调兵遣将──他看出来了……你不够在乎他,所以才能这样云淡风轻。」
  萧景心怒极反笑:「刚才还苦苦求我,现在你倒是活过来了,你难道现在不怕──」
  唐尘大声道:「你既然来见我了,我还担心什麽!既然我还有利用价值,那麽……陛下……收敛骨灰了吗。」
  萧景心垂下眼睛,过了好久,终於又露出了温润如玉的笑容:「自然。城郊芳草鲜美,事成之後,你们可以合葬在那里。」
  唐尘点了点头,轻笑了一下,天恩浩荡。
  这一场浩劫,终於有个尽头了。
  「大人,只能到这里了。」牢头看著披著黑色斗篷的男子,试图制止他往前走去,他以为只是寻常看监,不敢不放他进来,哪想到这人竟是朝死牢那头走去。男子顿下来,低声道:「这里没有,往前走,你来带路。」
  牢头连连摇头,直到男子在他耳边说了一个数字,才露出半喜半惧的神色,两人一前一後向更里面走去。尽头处木栅栏上了三把铜锁,牢头从腰上取下一大串钥匙,微微颤抖的去拧,足足半盏茶的功夫才弄开,栅栏後面是一人宽的甬道,连著一个狭小的石室,放著桌椅,桌上还有吃剩的茶水,糕点,再里面就是关人的地方了,地上铺著薄薄一层乱草,原来大概是辟寒的,如今却被污水黏在一起,更加阴湿起来,密密的铁栏将牢室和石室分开。
  男子顿了一会儿,从袖里摸出一沓银票,放在牢头手里,然後往前走了几步,在铁栏前停了下来。唐尘像是听了响声,原本还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此刻却用手撑著半坐起来,他看著男子,似乎在努力辨认些什麽,嘴里轻声问:「萧……萧青行?」
  男子沈默了一会儿,用左手解开斗篷,黑色的布料掉落在地上,露出里面暗红的华服。
  唐尘怔怔看著,不知道多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扑过去,扒著铁栏,用力摇晃著,似乎想从那些缝隙里挤出去。萧丹生漠然看著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让指尖轻轻落在唐尘满是泪水的脸颊。
  温热的触觉,让少年微微垂下眼睛,唯恐是梦:「你还活著……」他颤动的眼睫下,露出单纯迷醉的神情。漆黑的发丝散乱在双颊,萧丹生要用手指一点点摸索,才能看清唐尘消瘦的脸孔。
  「是啊,未能如你所愿。」萧丹生只觉得喉咙里一片嘶哑,怒火交织缭绕,让他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抽回手。
  谁知唐尘如同空气被人夺走了一般,猛得睁大了眼睛,努力的把消瘦苍白的手从铁栏里伸出去,去拽男子的袖袍,好不容易拽著了,於是死死握著,低下头去,整个寂静的密室里都是少年嘶哑欢喜的呢喃:「你还活著。」
  萧丹生在一瞬间竟有些不忍拽开他,他竟有种错觉,他们依然互相喜欢,可这一枝,在峭壁悬崖上摇摇欲坠,绝望而美好的东西……怎能称得上是爱情。萧丹生微微弯下腰,扯开衣襟,让唐尘仔细看那道还未愈合的伤口:「你的刀刺的很准,连犹豫都没有,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狠心的人,可惜未能如你所愿。我还活著,而且比你活的好。」
  唐尘死死抓著他唯一能抓到的那一片衣角,破颜而笑。
  萧丹生几乎是立刻咆哮起来:「你什麽意思。你现在再来惺惺作态,不觉得迟了?」
  唐尘愕然看著他,用手肘擦了一下脸上的斑驳泪痕,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开那人的衣襟,向角落缩去。萧丹生下意识的抬了下手,似乎要去抓什麽,最後却只是握住了铁栏。牢头在後面小心的问了一句:「大人,你已经逗留的够久了……」
  萧丹生微微侧头,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成功让那人後退了好几步,灰头土脸的退到一旁。男子努力辨认著唐尘隐在黑暗里的孱弱身影,心痛像是一根埋伏在沙里的钉子,无论多小心,还是避不开,在一瞬间狠狠刺痛他:「唐尘,我不会原谅你。」
  「我不会原谅。」他这样说著,眼睛里却全然不是那回事,他突然放低声音。
  「唐尘,」萧丹生轻声道:「我就想知道,在你记起来之後,还有没有一次想过……一辈子……要和我一起。」
  他这样低声细语的问,反而等不到答案,像是等了一生那麽久远,萧丹生几乎想转身走了,才听到唐尘说:「萧哥哥,我……其实经常想,去找没人知道的地方和你归隐,清晨起来,带露荷锄,晚上回去,抵足而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相安无事,一眨眼,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萧丹生想过可能被欺瞒,可能被嘲讽,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的答复,一时愣在那里。唐尘微微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珠子在模糊的光线里有些温润:「他们总说,浮生一场大梦,但……但你知道的,眼前的东西,哪能跟梦里的一样呢。梦里无拘无束的,人想到什麽,就可以去做,想谁了,谁就能活过来,碧落黄泉,也只隔一个念头……」
  萧丹生握著铁栏的手,不由再紧了几分,他听到唐尘模模糊糊的哽咽,心里似乎也要滴出血来,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看著那阴森的铁牢,轻声道:「你如果……不是在骗我。我拼尽余生,也愿意给你造出这样一个无拘无束的梦来。」

  第九章 尾声

  唐尘低笑起来,用手臂来回揉了揉眼睛,苍白的双颊上竟然有了些血色:「没想到……还能听见哥哥这句话。我一错再错,原以为……怎样……都无所谓了。」
  他说著,似乎想到了什麽,突然有些激动起来,看著牢头畏缩在一旁,压低了声音:「你是真的……要帮萧青行起事吗。」
  萧丹生低笑起来:「伐无道,讨昏君,有什麽不对的。兵符都在我手里,只欠一声令下。」
  唐尘几乎叫起来:「可……可他那样对我,你怎麽能够帮他!」他说著,看到牢头朝这边看,连忙又压低了声音,「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跟他,你只能帮一个,你……你会不会帮我?」
  萧丹生顿了一下,手从铁栏上移开,低声说:「尘儿,你知道……你想做的事情,为什麽总是做不成吗。」他看见唐尘愣在那里,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轻笑了一下:「你总是一个人想事情,受了委屈,总不肯说,对该相信的人隐瞒一切,对该隐瞒的人言听计从,所信非人……呵,如何成事。」
  他说著,微微弯下腰来,看著唐尘,一字一字的说:「尘儿真傻,你要什麽,跟我说就是了,为什麽要去求别人?你想要什麽,我通通会帮你做到,就算要我的命,何苦这样耽心竭虑的计划,你要,我给,多容易。」
  唐尘愣在那里,只是眼睛酸疼难忍,他好不容易才笑出来:「我……」
  牢头摇著铁链,怪声怪气的催促:「大人,真的不能再呆了,上头随时会来人。」
  萧丹生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直起腰来,突然看到唐尘拖著脚上的铁链朝铁栏边挪了几步,朝他笑了一下:「萧哥哥,把你的手给我。」
  萧丹生一愣,还是把右手伸到铁栏里面,唐尘面色微红,用指尖在男子温热的掌心里,飞快地写下字句,方一碰触,就微微酥麻,从胸腔开始温热起来,像是大片大片的花开,情人最温柔的眼波。萧丹生一愣,这是……
  唐尘过了好久,才松开男子的掌心,唇边淡淡的笑容,让人移不开眼睛:「这是他让我做的事,可……可既然萧哥哥还活著,我凭什麽受他摆布。今後……有什麽事情,再不瞒你。」
  灯火高悬的石室间,一张六个八仙桌拼砌大小的石桌上,放著用沙土黏成的地形图,丘峦起伏,山脉纵横,零零星星插著小小的旗帜,抑或横亘著小小的城墙暗垒。萧青行拿著鞭梢,在旁边静静打量,偶尔会移动几个小旗。
  楚渊站在他不远处,身旁坐著一个白衣广袖的年轻男子,眉宇间全是萧瑟和从容。萧青行看著他们笑了一下:「楚渊,为什麽把楚三带来这里,你莫非是……活腻了?」
  楚渊咳嗽了几声,轻声道:「这是……老二。」
  萧青行愕然笑了一下,突然记起在凌霄酒楼里楚三的那段疯言。
  ──「偷偷告诉大人一个秘密,楚星河其实是想辅佐大人您登上王位的,可我不答应。」
  萧青行想著,越发觉得荒诞可笑,轻声道:「你家二公子?」
  楚渊又是一阵轻咳,似乎觉得尴尬窘迫:「实不相瞒,我膝下,其实从来就只有一男一女,楚宁秋生下来就是个傻姑娘,小儿子星河又从小有个毛病……」
  那个白衣男子轻笑了一下:「不如由我来解释。我是星河,他也是星河。他原本都是昼伏夜出。五年前,我们出了些矛盾,他想辅佐小景,我却觉得唯你才能担此大任,後来,他取代了我。」
  萧青行微蹙著眉头,显是不信,冷笑道:「我也听过这种病,南阳徐氏,言行举止,时常判若两人。没想到令公子也是如此。」
  楚渊似乎对他这个儿子极是信赖,连眉宇间终年愁苦的皱纹都微微舒展了:「我看到那个人这些日子不再穿金戴银,就知道星河快回来了,一直暗中派人跟著。萧大人,不是我不放心你,只是……单看楚三的手段就知道他的能耐,我家老二犹胜楚三一筹,你得他辅佐,无异於江山在手。」
  楚星河看著萧青行阴晴不定的神色,知他又想起那段死里逃生的经历,於是微微一笑,从背上解下他的古琴,低声道:「萧大人,我知道你未必信我,可星河和那小疯子一样,也有一个想拼死辅佐的人。」他说著,竟是单膝跪在萧青行脚边,双手捧琴,」您还记得十三年前的赠琴之恩吗。」
  萧青行垂目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轻笑起来,「是你呀。那年她客死异乡,我一心只想著投笔从戎,打算把那些附庸风雅的东西葬在荒郊,立个无名冢,没想到你会喜欢上那把旧琴。」
  楚星河见萧青行伸手来扶,於是展颜一笑,抚摸著琴後的刺字,徐徐站起身来:「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说是附庸风雅,未免有失偏颇;这把春雷陪我十三载,大人厚意广德,更不应妄自菲薄。」
  他声音既轻且缓,如静水深流,举手投足,都是魏晋遗风,和那个恣意狂狷的楚三,相差何止千万。楚渊在旁边见这两人重溯旧情,不由拈须而笑。萧青行轻声道:「楚公子,过来同我一起看看这布局图有无纰漏吧,你看,这是青州五万轻骑,沿落雁峡一路南下,这是兖州四万步兵,凫水渡濯缨江……」
  暗紫色的闪电在乌云中穿梭,滚滚惊雷,夹杂在滂沱的雨势之间。唐尘坐在狭小的牢狱间,将干涩的硬饼掰碎,一点点和著唾沫吞下,那一点透气的小孔外,往里飘落著细密的雨丝,时不时被划过的闪电,将整个囚室照成一片灰白。
  「吴弘,出来。」外面有人拉开铁门,大声唤著谁的名字,唐尘抬头看去,便看到一个身高和他相仿的少年被人推进来,自己却被狱卒拉出牢狱,一道闪电划过铁窗,照亮了那个少年和他相同的脸,唐尘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狱卒朝他低骂著:「叫你呢,你那案子真凶伏法了,你回去用皂角洗洗,跨跨火盆,去晦气,往後机灵点。」
  哢嚓几声,是身上的木枷铁链脱落的声音,他惊魂未定,就被狱卒一路推攘著出了牢门,牢头在名册上购销了吴弘这个名字,锁上牢门。一个男子在夜雨里骑马等著,见唐尘被人推出来,手脚利落的解下遮雨的斗篷,将少年兜头盖脸包得严严实实。唐尘原以为会是萧丹生,谁知竟是萧青行,下意识的要挣扎,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仰头低声问:「他人呢。」
  萧青行那张俊脸在雨里僵硬了一下,沈默著把少年拽上马背:「我带你去见他。」他的衣服被雨淋湿了,紧贴在身上,唐尘低声道:「你好大的神通,这麽短的时间,就能找的到人来替代我。」
  萧青行沈默了一会儿,催马向前,将唐尘裹的紧紧地,良久才说:「要找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谈何容易。我只不过寻了一个和你差不多身高的,让楚星河替他易容。」
  马蹄踏碎积水,水珠不断飞溅到半空,唐尘愣了一下,才问:「你方才说……楚星河?」
  萧青行摇了摇头:「你回去便知了。」
  两人共骑一乘,不多时便进了摄政王府,唐尘提前跃下马背,将斗篷扔在地上,四周寻觅了好一会儿,大声问:「他人呢?」
  萧青行看著他,轻声道:「你……就这样急著找他?」
  唐尘在雨里眯起眼睛看他,良久,才冷笑起来:「虽然不知道你什麽时候存的这个心思,不过劝你还是尽早死心。我比你想象中要记仇的多,喜欢你?我没有那麽……」
  萧青行笑了一下,清清冷冷的,他翻身下马,从唐尘身边走过去,快到前堂的时候,才回过头来:「我最近,总是想起过去的时日。我也不稀罕你的喜欢,反正,等我登上帝位号令天下,你只能一辈子陪我。」
  他说著走到屋檐底下,看到大门又被人用力推开,忍了很久,还是沈默著回头看了一眼。萧丹生从门外大步走进来,急风骤雨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漆黑的夜色里,那人被雨水打成暗红的广袖扬起,然後死死搂住一个人。
  萧青行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的挤出来,可等出了口,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冷清,掩盖了悲欢喜怒:「客房收拾好了,往左边走。」
  萧丹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轻挑。胸前的伤口被唐尘碰了一下,有些痛,但依旧舍不得松开。他扯著少年向左边走去。进了厢房,看到彼此满身泥污的狼狈模样,不禁都大笑起来。他们刚进了门,婢女便送来沐浴的香汤,男子照顾了唐尘五年,从来不曾假手他人,此刻也是亲手为唐尘换下脏衣,将他抱起,放进木桶里。
  少年一直紧紧闭著眼睛,只是微红的双颊表示他并非无动於衷。萧丹生将他粘在脸侧的长发拨开,掬了热水打湿,用麽指轻轻擦拭他的眉宇,眼睫,鼻翼,耳廓。唐尘微微颤抖著,反手搂住了他。消瘦,满布鞭痕的白皙背部,在水里氤氲出最旖旎的风月。
  萧丹生伸手解开腰侧的束带,轻声问:「可以吗?」唐尘抬头看他,犹豫了一会儿,替他拔下束发的玉簪,萧丹生不禁低笑起来,俯身轻舔著少年的耳朵,渐渐滑下,咬上那微启的菱唇。唐尘一直垂著眼睑,口舌相触地时候,越发的青涩,他有些慌张的摸索著,拉下萧丹生湿透的外袍。
  衣服下是结实起伏的肌理,在冰冷的手指下滚烫的吓人,唐尘突然睁开眼睛,看著萧丹生胸口那道伤口,还未愈合的口子外翻著,显得格外狰狞。男子在他耳边低笑了起来,将少年的手压在上面,让他感受心脏有力的跃动。唐尘慌乱的抽开手去,将散落在颊边的湿发挽到耳後。
  萧丹生笑著抓住他的手,一根一根的指头,厮磨在一起。浴水时而没过少年柔嫩的乳尖,时而隐退,诱人采摘,男子的瞳色突然变深了。
  窗外大雨瓢泼。桌上两柱龙凤明烛,静静燃烧著。
  「落日半轮移暮影,平生几次动芳魂;何时悟得菩提境,重整衣冠转乾坤。」
  楚星河坐在檐下,膝上放著那把古琴,双手抚琴,雨珠如帘,从他眼前滑落,破碎在青玉般的石板上。萧青行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从内屋中出来,听见的便是他凄清的琴音。
  楚星河他身边放著一个碧玉酒壶,两个兽头酒樽,摆成两人对酌的样子,看到男子,不禁微微一笑,将酒具撤去,双手将琴送给萧青行,低笑道:「好久未听到大人抚琴了。」
  萧青行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那把春雷,盘膝坐下,手指在琴弦上放了很久,突然道:「可我此刻心中尽是杀伐之音,哪里弹得出什麽清徽雅调。」
  楚星河大笑起来:「如果弹不出雨霖铃,蝶恋花,那便来曲破阵子,满江红,我洗耳恭听。」
  萧青行沈默了一会儿,看著眼前纷飞的雨势,终於轻轻拨动琴弦,琴声铮铮,如同猎猎旗帜,齐腰牧草,冷月刀霜,可後面的琴音渐渐乱了,残阳古道变成重重堤院,铁马金戈换成音颦笑颜。曾几何时,在这孤单漂泊的宅院里,他路过梅林,看到一个少年站在秋千上,疏影横斜,苍劲的枝干後,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眸。
  琴声突然铮的一声断了。萧青行看到那根突然崩断的琴弦,和自己流出血迹的食指,半晌才回过神来。楚星河怅然道:「心伤莫抚琴,古人诚不欺我。」他转头去看萧青行,突然愣了。
  「楚星河,我听人说,因果循环,从来报应不爽。」
  龙凤烛映亮的窗楹,轻轻喘息的呢喃,重迭的人影,来的时候路过东厢,窥到满室余春。萧青行低笑著,死死握著拳头,用另一只手紧紧捂著双眼,逐渐笑得不可遏制。雨水打湿那把春雷,血滴在琴上,顷刻便被雨水冲淡了。
  「原来果真如此。」
  楚星河眉宇间一片惘然,他轻声道:「都说情爱是穿肠毒药,为何还有人甘之如饴,我却总不懂。这些,小疯子应该比我清楚。」他说著,看了萧青行一眼,将酒壶递给他,「要不,尝尝这个,十六年的状元红。」
  萧青行笑了一下,却没有接,雨水中不断被大风拍打起的芭蕉叶,在粉墙上投下拉长的阴影,他的脸半隐在夜色中,低声道:「其实,也没什麽大不了的。成王败寇,岂能事事如意。只是……等我称了帝……」他的手伸在半空,虚握著,像是一定要抓住什麽的样子。
  楚星河轻笑著,抬头看著天空:「我知道,等你做了皇上。」
  那是多久以前,那个小孩步步踉跄的跟著他,外袍几乎要把他绊倒了,既想靠近他,又不敢靠近他。那个星河那样喜欢他,他偏偏看上的是这一个。
  「星河,」那孩子轻声叫著,「等日後,我要建天底下最高的宫殿,也要坐一坐龙椅,那个时候……」这孩子在宫里并不得宠,时常饥一顿饱一顿,饶是天资聪颖,一时也想不出重权在握後的奢华到底是什麽样子,只能语言贫瘠的形容著──
  「我喜欢星河。」一地的桃花,在月色下妖冶如梦,春草抽芽的声音,像胸膛里的那颗野心,屏著鼻息,慢慢的,慢慢的探出一角,又极力隐藏著。他那时,也像萧青行这样,虚握著手,想抓著什麽,痴痴的看著白衣负手的人:「那个时候,我再好好待你。」
  他不禁笑了起来:「你是对我说的,还是他?再问问你的心。」
  云收雨霁,等到烈日炎炎的酷热,不知不觉,数月飞渡,万事俱备,东风骤起。
  「谁?」
  扶摇殿里,金丝珠帘静静垂落,帘外再如何风移影摇,在那头看来也不过是影影绰绰的影子。萧景心从龙椅上站起来,将手里的朱笔搁在笔架上,向前走了几步,殿里的花樽中插著几枝含苞待放的桃花,却是死气沈沈的。
  「谁在那里。」他绕过珠帘,看到萧青行站在殿前,怔了一下,轻笑起来,「原来是摄政王。」
  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尖声喝斥了起来:「大胆,见了陛下为何不跪!」
  萧景心笑了笑:「这里又无外人,何须多礼,这跪,免了就是了。」他说著,笑容未曾在唇角褪去,「只是,萧大人连进殿解剑都不知道,这就不应该了。」
  「解剑?」萧青行抬头看著那个少年,低笑了起来,伸手将佩剑从剑鞘中缓缓拔了出来,登时满殿都是那森然的剑光。太监厉声大叫著:「大胆,你……你来人啊。」他连叫了好几声,四周却森然如死,「楚丞相,楚丞相!来人啊……楚公子……」
  萧景心听到後面那几个字,微微蹙眉,竟是反手扇了他一巴掌,小太监捂著脸,吓得再不敢胡乱叫嚷,颤抖著往後面缩去。「也对,你能进来,那些侍卫自然死了,」萧景心微微摇著头,轻声道,「摄政王果然是手段了得,楚渊的三千铁卫,你是怎麽绕开的?抑或是……除了萧王爷辅佐你,连楚丞相也帮著你?我朝竟没有一个忠臣了吗。」
  萧青行轻笑起来:「如果忠於皇上,就算得上忠臣,那麽,只要我当了皇上,他们就是忠臣。」他说著,持剑朝这边走来,「还坚持做什麽呢,天下兵符尽握於我一人之手,满朝上下唯我马首是瞻,你算得上什麽皇上。」
  萧景心低声道:「你别忘了,有一万铁甲卫在我手里。」萧国最精锐的部队,每每征战,总战至流尽最後一滴血。萧青行踏上玉阶,轻声道:「他们驻扎在城郊,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仿佛听到远处喧嚷的人声,难得露出桀骜的笑意,萧丹生连夜北上,汇集十万大军,逼近宣州,要的就是这样一场厮杀。萧景心看著逼近的男子,竟然没有一丝怯意,他微笑著叹息:「生死关头,怎能让他们全都驻扎在城郊。」
  萧青行一愣,看到数百铁甲覆额的战士从偏殿涌过来,踏著宫女太监的尸体,撞开紧闭的宫门,自己随行的数十影卫倒在尸骸堆里。萧景心看著喜极而泣的小太监,轻声道:「哭什麽呢,多亏了你刚才叫人,我只是不想他起疑才打你,你莫要怪我。」
  萧青行看著铁甲卫将小皇上团团护住,脸上还是那副清冷从容的表情,眉宇之间是与生俱来的凛然贵气,他轻笑了一下,把剑收入鞘中。萧景心看了不禁低笑:「摄政王为什麽而笑。」
  「我笑将要发生的事情。」
  萧景心大笑起来:「不外乎你死我活,我活你死,哪里有趣了?为何还不出手,你在等谁?」
  萧青行看著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著不远处铁甲卫手持长枪,伺机而动,似乎随时要在他身上捅几个窟窿,依然无动於衷。远处传来一声马嘶,楚星河一身白袍,背上背著暗红的箭筒和长弓,身前斜坐著一个少年,遥遥看著扶摇殿那群黑压压的人影,猛的勒马。
  小太监欢声叫起来:「皇上,皇上,是楚公子来护驾了。我就知道他担心你。」
  萧景心似乎向前走了半步,但也只是半步,那些脸上的释然欢喜,隔的太远太迟。
  楚星河胯下的那匹枣红瘦马不停的刨著土,楚星河看著那群人,长发被风高高吹起。他解下长弓,在箭筒里拈出一支羽箭,风声骤响,扶摇殿那块黑底金漆粉饰著荣耀和尊严的牌匾,被人一箭射穿。
  萧景心微微一愣,顿在那里。他恍惚间看到楚星河又伸手取箭,下意识的拉过身旁那个小太监挡在身前,那支利箭,飞过百尺之遥犹有余力,射穿人体,连惨叫都来不及,就变成一具软瘫的皮囊。
  这一下变故突起,让铁甲卫围的如铁桶一般,牢牢护住萧景心。
  楚星河微蹙了眉,看著自己身前的少年,轻声道:「你在这里等我。」
  唐尘笑了笑,竟真乖乖翻身下马。青年一夹马腹,白衣绝尘,冲到阶下纵身跃起。萧青行将手中佩剑扔给他,这一下轻重拿捏的恰到好处。几个铁甲卫刚想欺他赤手空拳,就看到萧青行银芒出岫,长鞭甩开,九丈有余,矫若游龙,啪的一声,将几个铁卫扫开数步,在厚厚铁甲上打出一道灰白的痕迹。另一头,楚星河剑已出鞘,剑锋直没入一个铁甲卫的胸口,後面的铁卫转动长枪方欲招架,就听见楚星河大喝一声,保持著前刺的姿势向前猛冲十余步,足下青砖踏碎,剑锋穿破第二重铁衣,刺透另一个铁卫的胸口,将两具尸体牢牢穿在一起。
  寂静的扶摇殿,只听见两柄长枪落地的声音。楚星河将剑锋从血肉之躯里面慢慢抽出来,发出呲呲的轻响。萧青行看著迟疑不前的护卫,轻笑了一下,那柄长鞭挽成三圈,如同伺机而动的毒蛇,温顺的潜伏在他的掌心。
  就在他们以二挡百,战况胶著的时候,萧景心突然开口:「星河。」他的声音里隔了身前数百铁甲卫,有些听不真切,「你说过你一辈子……」
  楚星河和萧青行对视一眼,有些漠然的答道:「楚三的诺言,轮不到我替他兑现。」
  他像是在和陌生人说话那样,疏离,温和:「他真的很在乎你,知道我要回来了,就一直计划著要走,想离宣州城远远的,怕刀剑无眼,我会伤你。谁知渡江的时候,又被唐尘耽搁。」楚星河说著,摇了摇头,似乎觉得可惜,「只是现在尘埃落定,智者顺风而谋,愚者逆流而动,等萧丹生领兵到了,难免血溅华堂,你还是……」
  萧景心突然大笑起来:「要杀尽管动手,让我看看你们有多大能耐。」
  楚星河看著那群铁卫朝这边杀来,微微一笑,使开一套沧浪剑法,将萧青行身旁一丈护得滴水不漏。萧青行鞭梢一抖,长鞭如同盘踞的毒蛇,从铁卫的缝隙间呼啸而过,转眼间便攻至了萧景心的面门,那孩子一怔,使一招小擒拿手,反手去抓,怎料男子手腕一抖,那鞭子就如同长了眼睛,方向骤变,狠狠擦过少年左颊。
  萧景心直到此刻,才有些狼狈的後退半步,伸手去擦脸侧的血,结果越擦越痛。楚星河无意中窥见他,剑式突然顿了一下,那个少年孤立无援的样子,像是眼里的一粒沙,狠狠磨过眼珠,不知想挤下谁的几滴眼泪。
  一个声音突然炸响在他耳边:「痴儿,你怎麽对他动了念头。他日後是要做皇帝的……」
  他低吼一声,努力逼退几个铁甲卫,抱著头,单膝跪倒在地上。萧青行面色微变,催动长鞭,连带他一起护在身後,喝问道:「你怎麽了。」楚星河方欲作答,突然更加用力的抱著头,宝剑掉在地上,他却无力顾及,血从萧景心的脸上流下来,在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添上少有的戾气。
  萧景心静静看著他,唇边似乎突然多了一缕笑意。「楚三,」他轻声开口:「如果我真的死在这里,我不怪你。」
  青年跪在地上,似乎在忍受著什麽疼痛一般。萧青行不禁蹙眉,随著铁甲卫越来越疯狂的攻势,他一个人逐渐吃力起来,微一咬牙,长鞭再度缠上一个铁甲卫的脖颈,左手一扯,勒断了那人的脖子。他低声问道:「你还好吧?」
  他等不到回头,正觉焦躁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密密麻麻的马蹄声,数万大军,将这皇宫围的如铁桶一般,军旗上绣著萧王府的图腾,旗上还沾著星星点点未干的血迹。这一刻,局势已然彻底偏向了一边。队伍最前头,萧丹生一身戎装,勒紧缰绳,皱眉看著远处的骚乱,将手中长剑往前一指,军队随他号令,涌向扶摇殿。
  萧青行不由一喜,後退半步,想要扶起楚星河,却被那人单手甩开。
  ──「如果谁敢欺负小景,我绝不答应……」
  不远处,萧景心轻声唤他:「楚三?」
  那个人爬起来,四下看著,连剑都拿不稳,似乎全然不觉有那麽多人的视线盯死在他身上。萧景心喝止铁甲卫,两方攻势暂缓,只听见那孩子微微提高的嗓音:「楚三!」
  那个人抬起头,唇边是淡定而疏离的笑意,他努力站稳身子,漠然道:「让陛下失望了,我不是。」他回头看著萧青行,轻声道:「险些又著了那小疯子的道,幸好……」
  萧青行沈默了一会儿,不留声色的退开一步:「你气色不好,还是休息一下吧,接下来的事情我和丹生就够了。」那人不禁微微一笑,低声道:「好。」
  他说著,竟再不看他们一眼,转身大步踏出扶摇殿,长风卷起广袖,夕阳残照,映得他白袍朱弓的背影如同壮士断腕一样惨烈绝然。萧青行在这短暂的偃旗息鼓间,蹙眉盯著他的背影,突然像是醒悟什麽,朝萧丹生厉声喊道:「看著唐尘!!!──」
  只是这声厉喝刚出口,那人便已经动了,白影恍若惊鸿,功力催动到极致,整个人如同他长弓上一道陨去的箭影,射进数万大军的队伍之中。最前头的队伍只能听到耳畔划过的风声,稍後的才渐渐反应过来,从剑鞘里拔出佩剑,捅向那个迎面扑来的身影,却总是慢了一步,只割裂了那人的衣袍,或是鬓旁几缕青丝。
  萧景心怔在那里,突然撕心裂肺的大喊:「楚三!回来,楚三!──」
  楚三一口真气用竭,右脚在地上一点,再提起一口真气,只是这瞬间的耽搁,反应过来的士兵终於刺上他的身体,他前冲的越快,在他身上割过的痕迹便越长。无数刀枪棍棒密集如网,从扶摇殿俯瞰下去,看到数万重甲的战士像是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一个方向,白衣越来越慢,几乎被吞噬在人潮中。几柄长枪从背後刺来,其中两柄直接贯穿他的右手,只听见楚三大喝一声,一身真气暴吐出来,将身旁众人硬生生震退了两步,坐倒在地上。
  楚三伸手折断插在他上臂的长枪,居然没有皱一下眉头,他摇晃著再往前走了几步,终於看到了唐尘的身影。那个眸清如水的少年,鬓旁缀著两颗明珠,居然不闪不避,任他抓著,用满是血迹的手勒紧自己的脖子。楚三几乎欣喜若狂,他环顾左右,此刻再无一人敢上前了。
  他比萧丹生快一步,比萧青行快很多,他勒紧少年的脖子,努力让自己在另一个人惊慌的目光里站的更像安然无恙些。他大笑起来:「都离远一些,不然我拧断他的脖子!」那些人果真退了,唐尘看著自己的那双布鞋,鞋面上已经染满了楚三滴落的血,他歪著头打量四周,一些人的悔恨,一些人的忧虑,一些人的疯癫,统统落入他眼底。
  楚三的右手再使不出一点力气,可还是装摸做样的扼著他的颈项,唐尘轻笑了一下,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低语:「换只手吧,你这只手不是快废了吗。」楚三愕然回头看著他,唐尘见他没有动,於是轻笑著,用袖子遮掩,做出试图挣扎的模样,却将楚星河还未受伤的左手拉起,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想用我威胁什麽就快说啊,你难道还不懂?」
  楚三说不出一句话来。
  「快用我威胁萧青行放弃皇位啊。」唐尘眼里露出孩子一样的急切和期待,这种天真和歹毒的光混在一起,竟然像是最邪魅的诱惑,「他永远做不成皇帝的,如果他肯放弃,自不必说;如果他不肯,你就当著他们的面杀了我,萧丹生定然会跟他决裂。」
  唐尘微笑著看著楚三,像是在说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情一样。楚三大笑起来,白衣被血染的触目惊心,可他还是牢牢站著,用同样轻微的声音感叹:「你为了那半坛骨灰,竟做到这种地步!」
  唐尘轻声道:「你错了,我和萧景心的约定早就毁了,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国破家亡,挚爱惨死,我恨不得吃他们的血肉,怎能看著他们称王称帝?和仇人一生一世的痴梦,做了好几个月,早就够了,难道还真要做一辈子吗。」
  楚三直到此刻才听懂了些许,那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似乎真的能够让这孩子细细静思,筛清自己的所有悲欢喜怒,孰重孰轻,逐渐清明,成长,竟然就这样,舍弃了自己可能得到的所有幸福。他早就说过的,浮生一场大梦,眼前的东西,哪能跟梦里的一样。从来不能两全,不能两全,只有这才是真的。
  楚三大笑:「我只怕你没有你嘴上说的那麽狠心。」他不再多说,失血的晕眩如同潮水,他朝著那两个面色苍白的男子厉喝道:「你们还想看著他活吗?」
  萧青行怔了怔,他看上去远比萧丹生冷静些,只是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个人有多麽丧心病狂。他轻声问:「你想要些什麽,不妨说出来。」
  楚三满身血污的样子,再找不出楚星河的半丝从容优雅,他看著萧丹生,一字一字的威胁:「我要你们现在就交出兵权。」
  萧丹生大喊道:「你疯了,放开他,我给你兵符。」
  唐尘低著头,仔细看自己满是血污的鞋面。楚三大笑起来:「我还要他的那纸遗书,我要他此生放弃皇位,再不进宣州一步。」萧青行微微愕然,连带萧丹生都吃了一惊,回头看他。
  楚三指著他大笑:「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就算没了兵权,你叫我爹,叫几个三朝元老,拿著先帝诏书在朝上一读,谁的皇位还坐得稳?」
  萧丹生愣了一下,看著那个男子,低声祈求了一句:「哥,我……」楚三打量著他们,手指微微勒紧,低吼道:「你们难道听不懂人话吗!快点!快点!我耐心不够!」
  萧丹生似乎摇晃了一下,他几乎绝望起来。那个男子正站在权力的巅峰,离云端只有咫尺之遥,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谁舍得现在便放弃。萧丹生低声道:「哥,我求你……」
  楚星河似乎已经等不下去,伸手去拧少年的脖子,嘴里大笑起来:「你终於可以解脱了,唐尘!」
  萧景心在远处摇晃了一下,坐倒在地上,他应该是欢喜的,偏偏失魂落魄,那人杀死唐尘,固然能让一对兄弟反目,只是那个时候,楚三哪里还活得下来。他嘶哑的喊了一声:「住手……」却被别人的声音遮盖住了。
  萧青行大声道:「我给你遗诏。」
  楚三怔然,微微松开左手。萧青行直到这个时候,脸上还是淡然一片,只是那眼珠子,像极缓流动的两汪黑水,深得让人看不清楚。
  他说著,微微颤抖著,从袖中拿出黄绸云纹的皇榜。楚三一点点伸出自己已经痛得失去知觉的右手,离得近的人,几乎能听见他抬起胳膊时,骨头发出的轻响。楚三欢声道:「兵符,遗诏,快给我。」
  萧青行轻笑了一下,淡淡的说:「既然说了给你,就不会反悔。只是,得答应事後绝不追究我们三人。」
  楚三额头上全是汗水,他急促的说:「我答应。」
  萧青行回头看著萧景心,轻声道:「我要你来保证。」
  萧景心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我答应。」
  萧青行轻声道:「以景帝的名义,对著先帝祠堂,再说一次。」
  萧景心咬了咬牙,面朝先帝祠堂,一拜,又说了一遍:「萧景帝在此立誓,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决不追究。」
  萧青行轻笑了一下,但在冰封一般肃杀的空气里,谁都不觉得他真正在笑:「还有一事。」
  楚星河大吼了起来:「你再废话一句我就杀了他。」
  萧丹生低吼道:「你再罗嗦一句我就杀了你!」
  萧景心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你说。」
  他看见青袍的男子犹豫了一会儿,眉宇间微蹙著,似乎疲惫到了极致,」你把赵丹和严青的骨灰还给他。」
  唐尘猛的抬起头来看他,似乎听到了什麽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萧景心低声道:「可以。」两方都是沈默了一会儿,萧景心渡到那一排雨过天晴釉圆肚海纹樽旁,在没有插放桃花枝的花樽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骨灰坛,犹豫了一会儿,令一个铁甲卫捧著走下了扶摇殿。
  楚三招手叫那铁卫过来,喘了会气,轻声道:「都把东西放在地上,数三声,我们各自往前走。」萧丹生默然,从袖中掏出九部的兵符,有的状若伏虎,有的形似卧龙,不知被人在掌心中摩挲过多少遍,异常温润光滑。他将兵符扔在地上,萧青行也依约将遗诏放下。楚三吸了一口气,伸手点了唐尘的软麻穴,放开了手,摇晃著朝兵符的方向走去,萧丹生两兄弟更是朝这边奔过来。
  两道身影擦肩而过,楚三努力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东西,可这时他再也走不动一步了。萧景心从扶摇殿上跌跌撞撞的奔下石阶,看著楚三跪在他面前,掰开他的手指,把兵符和遗诏放在他手心。那人伤痕累累的右手,在他的掌心留下一些鲜红的液体,滚烫的。楚三喘息著大笑:「本来,想问问……你愿不愿意,不当这皇上……跟我走的。」
  他说著,用力摇著头:「可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不问……也罢!」他松开手,萧景心死死看著自己的手心,那里只剩下兵符和遗诏,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楚三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龙袍,但手上全是血,怕弄脏了。他低笑著,这样心满意足,毫不狰狞的笑容,似乎又是那个眉目如画的楚三了,他轻声说:「你穿这龙袍,真好看,既然如此……就别脱了。」
  他是真心喜欢那个人。无论是利用,欺骗,背弃,猜疑……
  唐尘瘫软在地上,根本看不清萧景心试图抱起楚三的样子,他只能死死盯著近在咫尺的那个小坛子,眼里似乎要流出血来,却又像是在温柔的看著,温柔如情人的眼波。萧青行叹了口气,解开唐尘穴道,捧起骨灰坛,递给他。唐尘接了,抱在怀里,过了很久,突然问:「为什麽,你筹划半生,为什麽放弃。」
  萧青行顿了顿,轻声道:「生离,我不懂,死别,我却是懂的。当年……我听说她死了,我再替她……报仇也好,追忆也好,总归是迟了。人死如灯灭,我不想你跟她一样。」
  萧景心一只手揽著楚三,一只手猛地举起兵符,那数万精兵沈默著,然後不知谁是第一个,队伍间传来放下武器的声音,!啷,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啷!啷,响个不停,如同雷声滚滚,萧景心脚边跪著近十万人,龙袍上全是一个人的血迹。
  那人还是穿豔色好看,大红绸缎鲜豔欲滴,七色丝线针脚密密,比现在这件白衣,不知祥和喜气多少倍。
  萧景心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轻声说:「楚三不是一丁点好的地方都没有。」
  「其实楚三要比……」
  他结巴著,不知道为什麽说不下去。「其实楚三要比……」
  「我其实……」
  萧景心瞪大了眼睛,「在我心里。」
  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你比什麽都……更加重要。」
  萧国六年,风调雨顺。景帝年十五,平乱。
  拉琴的老者放下琴弓,旁边簇拥著的听者,不知何时,只剩下两三个,不由叹了一口气:「都是陈年琐事了,」他放下吱呀喑哑的残弓,喝了一大口浊茶,轻声道,「话说,这唐尘……」
  几个拿著糖葫芦的小孩子窜过眼前,霎那间迷了他的眼睛:「唐尘,这唐尘,他是走了还是留了,是活著还是死了……」
  旁边人骂著:「老孙头!」
  那老者淡淡一笑,拿起琴弓,低声道:「莫急,让我把那半阙采莲令唱完。」
  「缘劫难辨,醉眼看人杰鬼雄,春已瘦,荣辱穷通。左右彷徨,辛酸处,平地一声吼。红尘路,轻掷韶华,谁与看白头──」
  烈日当空。
  唐尘走在最前面,跨下那匹嶙峋瘦马,在旧道上踟蹰行走。萧景心的禁严令在一个时辰後就下了,宣州城里,估计又是一场血腥的清算,那两座奢华的府邸现在估计已被贴上了封条,古画,瓷器,珠玉,搜刮一空,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从离开宣州城的那刻开始,一切已经和他们再无关系。没有仆役,没有行李,一无所有,除了怀中的两三张银票,和这些在日头下半死不活的瘦马。
  不知赶了多远的路,不远处,才终於望见了一杆酒幡,那家酒肆隐在一丛翠竹後,门庭冷落,店小二躺在两张并起的八仙桌上大睡,见来了客人,掌柜才把小二拎著耳朵叫起来。三人订了一间天字房,要了几盆水,各自洗漱後,又是一阵沈默。
  唐尘一直抱著那个骨灰坛,不发一言。萧丹生坐在床头,那个人独自站在窗前。成王败寇,谁也不会知道,这两个一身布衣,满面风尘的人,不久前还是满身绫罗,翻云覆雨的王孙。旦夕之间便从云端跌落,谁能够谈笑从容。
  闷热的晌午,只听得枯蝉频鸣。唐尘不知僵坐了多久,才站起身来。他将那个小坛子放在梨木桌上,拿起茶壶,倒了三杯茶,轻声道:「走了一天,也都累了,喝口水吧。」萧丹生直到此刻才抬头看他,声音竟似有些嘶哑,「我不喝!那时候,你……明明能躲开的!」
  唐尘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才低声笑起来:「你生我气了?是,我故意不躲的,我是故意让楚三抓到我。」他看著萧丹生微怒的俊容,轻声细语,「我不希望你是王爷。我不喜欢你刚才的样子,骑著马,领著後面黑压压的军队,我第一次见著你的时候,你就是那个模样……」
  那些染血的旗帜,在记忆里颤抖著,六年前,那个人的坐骑踏过最後一名将士的尸体,唇角轻挑,他在望海楼上统统窥见了。他看著萧丹生愕然的脸孔,突然大笑起来:「我更不想看见他当皇帝,他做了皇上,我又能有什麽样的下场,被塞进後宫?我最恨的就是他。」
  萧青行站在那里,看不出什麽表情,只是眼睑微垂。
  唐尘说著,突然摇了摇头,重新端起茶盏,轻声道:「可谁想得到他也会救我,我……明明是在求死。到如今,我不是阶下囚,你们也不再是人上人,再计较这些,又有什麽意思呢。喝了这杯茶,恩恩怨怨就此勾销,谁也不要再生气了,如何?」
  萧丹生看了他一会儿,拿过茶杯,一饮而尽。萧青行沈默著,终於也接过茶盏,默默饮尽。唐尘拿著自己的那杯茶,似乎有些怅然,他沈默了一会儿,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又重新抱起了那个骨灰坛,缓缓走到门口,似乎踟蹰了一会儿,才回头看著萧丹生,轻声道:「萧哥哥,再见了,不……我想是不会再见了。」
  他看著慢慢瘫倒在地上的两个男人,轻声道:「我说过的,前尘一笔勾销,今後就是陌路人。别骂尘儿狠心,要怪就怪……在尘儿只懂得玩风车,抓蜻蜓,不懂得狠心的年纪,萧哥哥没遇上我,遇上我时,这个孩子已经被你毁了。」
  萧丹生只觉得凉气透心,只是那茶里混的是最好的软麻散,再如何用功逼出体外,也要几柱香的光景,眼看著唐尘拉开房门,就要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他却挽留不了,只要再多给他几柱香的时间,他便能站起来,拉住他,捆也好,绑也好,总好过这一笔勾销。他怒极反笑:「尘儿,尘儿,你要走就走,我只能再活四五十年,也只能再等你四五十年了,你要反悔,记得要快些,太迟的话,我就死了!」
  萧青行看著他,似乎懂了萧丹生的意思,他沈默了一会儿,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我拖著他。」他这样说著,萧丹生还没明白,那人就突然大笑起来:「唐尘,这麽急著放过我?」
  他看见少年不解的回头,越发肆意尽兴的笑著,「你可记得,有一次你拼死救了我弟弟,想问问他……愿不愿意和你一起离开,和你做一世的美梦,可他却独自走了,之後更是对你不理不睬,知道为什麽吗?」他似乎在笑,但笑容比任何一次都要寂寞清冷,「因为你救错人了,你在凌霄楼里救的是你最恨的人,救的是我。你可知道,你这一生情路,都是断送在我手里。你生不生气?」
  唐尘身子轻轻晃了一下,难以置信的看著他:「是你?」他微微摇著头,像是听到了什麽极端可笑的事情那样,「我听著声音不对,只以为是他灼伤了嗓子。原来,原来……」
  他摇著头,靠著墙壁站了一会儿,只听见萧青行轻笑起来:「没错,你是不是恨我不告诉你实情,我只是不想死罢了。火场里只有你一个人冒冒失失的冲进来,还被熏瞎了眼睛,这难道不算是天命注定?你那些的彷徨犹豫,千般苦楚,却是说给我听了,是我,不是他,我……也许是一边装出可怜你的样子,一边笑你痴傻。」
  萧丹生低笑起来,却笑得和哭一样。「哥,你说他曾经想救我,瞎了眼,可是真的?」
  萧青行大笑起来。唐尘气得发抖,他轻声道:「你……是你自己找死,怨……怨不得我。」
  他握紧拳头,大步走到萧青行身边,不停踱步,似乎在想哪一种死法更让人痛苦。萧青行轻笑著,向来冷漠的声音里竟似有了一丝温柔:「那时候,你总是靠在我身上,说什麽,萧哥哥,你对我真好,我忘不了你那时的样子,比现在的你可爱得多。唐尘,你看,你我之间,不是也能够好好相处吗?」
  唐尘大声骂道:「你闭嘴!」他想去掐那人的脖子,却看到萧青行唇角嘲讽般的笑容。
  「唐尘,」他在微笑:「我那时候拿出玉佩,去换你鬓旁明珠的时候,就想过,你……会不会记得我的好。」
  唐尘愣了一下,後退了半步。这个人喜欢他。
  如果是几天前,他还能毫不犹豫地……只是,当这个人放下遗诏,沈默著换下高冠华服,将那半坛骨灰放在他手里,那之後,他竟然有些下不了手。
  萧青行只是低笑:「你想杀我,也随你。你只是个孩子,国仇家恨,恩怨分明,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你不报复萧景心,偏偏报复我,想来我在你心中,也不算一无所有。」
  唐尘死死握著拳头,他看看萧丹生如老僧入定的神情,又看看萧青行唇边那丝碍眼之极的微笑,终於轻声道:「你……你知不知道,为什麽你在我眼里,比……比萧景心可恨千倍,万倍?」他低笑起来。
  六年前一个狂风骤雨的夜晚,一个孩子不死心的挣扎,却被谁抱紧了不让他动。他从萧丹生的指缝中,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死死的盯著他,手中却毫不留情地顺著几个大穴一路扎了下去。直到挣扎停了,那眼睛还在盯著他。
  萧青行终於动容,唐尘看著他愕然的样子,大笑起来:「你究竟有没有想过我当时在想什麽?我对自己说,我拼死也要记住你!」他说著,突然扯著萧青行的衣襟,凄声道,「你有没有试过,珍惜的所有事情,一点点变得模糊,喜欢的人,音容相貌,再也记不得了。那些比你生命还重要的东西!统统想不起来了!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别人说什麽,你就只得信什麽──」
  他突然噤声,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转了一下,轻声道:「啊,你……你想不想试一下?」萧丹生紧闭的眼睛,突然间睁开,萧青行却只是沈默。唐尘像是终於找到了什麽泄恨管道一般,在男人怀里摸索了一阵,很快便找到了那个插满银针的布包。
  少年的手在空中虚划著脉络图,轻笑个不停:「我记著的,从至阳穴……到曲垣穴……」他把男子翻过身来,扯下他外袍,露出结石起伏的背肌,伸手落针,既快且稳。
  萧丹生低喝道:「尘儿,住手,否则我不原谅你。」他大喝起来,「唐尘!」
  唐尘却只是摇头,飞快地找著下一个穴道:「随便,哥哥你要是生气就杀了我,无所谓!只是这个人,我真的……真的不能放过他,他毁了我,毁了我……我不能跟他一笔勾销……我做不到……」这个时候,唐尘却听到了萧青行在笑,像是听到了什麽动听至极的话一般。少年几乎要哭出来,手底只剩下最後一个穴道,他大声道:「你笑什麽,笑什麽!等你全部都忘记了,我要在你醒过来的时候,告诉你,你是个多麽十恶不赦的人……」
  萧青行轻声道:「唐尘,你要记得,别放过我。」
  唐尘愣了一会儿,那最後的一针,却已经刺了下去。萧丹生低吼一声,终於运功打通了阻塞的脉络,腾身跃起,只是还是迟了一步。他伸手点了唐尘八处大穴,伸手想揍他,却看到少年满脸泪痕,再也下不了手。他轻声道:「我……我喜欢的尘儿……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
  唐尘苦笑起来,想要离开,却发现萧丹生抱著他的手,依然是紧紧地,伤痕累累的人,互相搂抱著,就算解开穴道,思慕憎恶如同藤蔓,一时也挣脱不开。可这个人永远没有原来那麽爱他了,他知道。
  暮色四垂,一个男子躺在床上,床前坐著两个人。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的眼睛,缓缓睁开了。萧丹生沈默了一会儿,推了一下少年,唐尘低声道:「你还记得我吗,你……是个十恶不赦……」萧丹生不轻不重的扇了他一下,轻声道:「不对,重来。」
  「你是个十恶……」
  萧丹生抬手又是一掌:「再重来。」
  唐尘捂著自己微红的脸,看见萧青行看著他们,有些空洞惘然的表情,轻声道:「你想让我告诉他什麽,可我偏不如你的意。」
  他说著,轻声道:「你家世躬耕,邻里关系和睦,血腥,权势,杀戮,那些东西,你都不懂……」
  ──「唐尘,别放过我。」
  男子漠然看著他,却是在仔细听著。萧丹生愣在那里,眼里只剩下唐尘的笑,微微苦涩的,铅华褪尽的。恨意,直到这一刻,才释然成灰。
  「我和他,只是路过的旅人,见你晕倒在田垄,好心救了你。」他说著,站了起来,轻声道,「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缘,我们要上路了。你自己保重。」少年怀里抱著小小的骨灰坛,看上去倔强而孱弱,全然不知自己说得漏洞百出。
  萧丹生沈默了一会儿,吐出一口浊气。拽住少年,转过头去,轻声跟男子说:「……一起走吧。」
  青山绿水,林木婆娑可爱。
  一处小小茅屋,前面是几顷稻海。一个少年坐在田垄上,看著不远处的半亩花田。他手里拿著小刀,将竹片削成薄薄的一片,再拿铜钉,卷成风车的扇叶,拿小竹竿固定好,插在身边的松软泥土里。不时地有风飒然吹过,让少年身边歪歪扭扭的几百个小风车,一起转动了起来。
  身後传来沙沙的声音,是有人穿过稻浪,走到他身边。少年回头看,见一个身著青色布衣的男子,手里拿著刚做好的风车,那人轻声问他:「你昨天说……我喜欢的人,已经死了,是真的吗?」
  少年点了点头,又去削他的竹片。那男子犹豫了一会儿,把他做的风车递过去,那个风车看上去丑丑的,似乎随时都会散架,他轻声问:「我帮你做了一个,你要吗?」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似乎笑了一下,伸手接过,一起插进田垄中。那个丑陋的风车,也在风里慢悠悠的转著。
  稻浪如金,山泉叮咚,青山环绕,兔走狐奔。那个男子犹豫了一下,看著少年的笑颜,轻声问:「我以前……见过你吗?」
  少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远处有块小小花田,更远处,红服的男子正朝这边走来,在夕阳的金辉中,手里还拎著几只野兔山鸡。
  青衣人见他不答,又沈默著离开,他也许明天就走,也许会留下。
  风里是醉人的花香。少年在风里微眯了眼睛,风车悠悠的转动著。
  萧丹生坐到他身边,看了他一眼。从袖里拿出十几枚酸甜的野果,递过去。少年不吃,就喂到他嘴边。这轻软的风,就像是什麽消融在风里,轻轻拂过他头顶,那些风华,隔著前尘,一时看不清楚。只送来最後几声轻轻的呢喃。
  ──「尘儿,好好活著。」
  END

  番外之长生

  无所事事中,写个萧麟帝的番外~_~
  注:萧麟帝,萧景心和萧青行的父亲,有描写过他出葬的情景……

  我在南巡的时候见到长生,一头黑瀑布般的长发,随意扎起,宽松的白色外袍,露出里面青纱的交襟亵衣,仅到腿肚的纱裤子,配著一双青色纱鞋。只是一眼,便成了我心中轰轰的雷鸣,我把他拉上龙辇,问他的名字。
  长生?多动听。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蓬莱仙山,方丈紫府,还有坐在浩瀚碧涛中滴泪成珠的鲛人,数十次的派人寻觅,一次次的无功往返,炉火不灭十多年的丹炉,也没有一次练出太上不老丹。哪个帝王不曾搂住一个红颜,谁能像我一样握著长生。
  我让他跟我走。
  长生似乎不愿,那个贫瘠的水乡,陆陆续续出来了很多人,跪在辇前,哭喊他的名字。於我,只是微笑。太监们捧来一盘盘麽指大的明珠,玳瑁,翡翠,珊瑚,金玉缨络,共同发出销魂摄魄的光,编织一场纸醉金迷的美梦。它们有些叫富贵,有些称荣华,在长生的眼睛里各自芳妍,伸手可得。
  长生於是乖乖坐上我的龙辇。後宫三千院,他只占一间。可我在那里辟竹林,引活水,筑起高高的围墙。半年之久,我专宠他一人,恩爱一时无两。
  别国送来和婚的郡主,天姿国色,明眸氤氲湿润,我醉在温柔乡里,偶尔会想起长生。後来有一天,太监说长生病了,我隔了三日才去看他,他发著烧,说著呓语,喊著女人的名字,也有男人的名字。他最喜爱珠宝,这小家子气的慧黠,於是,我在他面前,扯下东珠帘,摔碎翡翠兽头杯,他哭著不让,我执意如此,紫檀木的镶玳瑁贵妃榻,花梨木的八仙过海四重屏风,一件件搬走,直到四壁环睹萧然。
  我知道他在吃醋,秋天风冷,下人说,他执意吹风,方染风寒。我问他,你还敢不敢生病。
  厉声过後,又复软语,帝王手段,向来反复无常。我柔声劝他,如果有一日,你不在了,碧落黄泉,我再也找不到你,该有多伤心。
  他听得发怔。我握著他的手,低声倾诉,莫令我伤心,长生,长生。
  我猜,他对我有情。
  我回到殿宇中,美人如云,脂粉晕香,下人说,他一天天的好起来,我放心了。再妖娆多情的人,六个月,也味同嚼蜡。金樽酒满映白月,玉漏更深伴紫眠。後来,我拿著玉如意,俯视新的一群秀女,有人眉目如画,有人气质出尘,我将如意递给最美的那一个,她欣喜如狂。重重华服中,我突然想起长生。
  经年没见到他,我有些不记得他的模样。
  那天晚上,我当著群臣,将琳琅满目的贡品分为两份,一份分给嫔妃,一份留给长生。却忘了这会惹来人的嫉妒。我想著要去见他,只是今天拖明日,渐渐又淡忘了。
  我总是想起长生,他的样子一次比一次模糊,我知道他在等我,他就在我身边,只要哪天想看了,随时可以绕过御花园,去那间竹叶葱葱的院落,我原来几个月想起他一次,後来便是一年,两年,几年,我有时会算算他的年纪,长生,入宫有三四年了……不再是柔软,明眸皓齿,可人的少年。
  多可怕,我越发不敢去见他。
  我想起冷宫里白发蓬蓬的女子,只觉得一阵寒气。忽如秋风卷碧蛾。
  到了立後的年纪,我将凤冠赐给了一个姓赵的少女,她喜欢穿著青色的纱鞋跳掌中舞,腰身盈盈一握,足踝如雪,她笑的时候,我听见心里轰轰的雷鸣。
  封後仪式上,万顷红毯,舞女们弹著琵琶,指如青葱,谱绵绵密密的网。我看见新後不悦的脸,只是微笑,刚刚山盟海誓发尽誓愿,谁料想新人已经眈眈在望了呢。
  後来也曾听说,嫔妃中但凡有孕的,总被她暗中灌服红花。三千莺翠里,我最爱她的云鬓花颜。於是纵容。再後来,她也有了身孕。我将樽中美酒一饮而尽,除了长生不老,我再无缺憾。长生?……呵,长生。
  我突然想看看长生。我在宴席上站起来,推开如花美眷,一个人走到竹林婆娑的院落外面,却发现大门上了锁,我只觉得好笑,於是从腰间拔出佩剑,斩开锁链,乍一推开门扉,就看到几十只乌鸦从院中扑腾著飞走,露出一具腐尸。我大步後退,高声唤人,然後被门槛一绊,跌坐在地上。
  谁锁的门,谁锁的门,谁锁的门……
  我想起那个恶毒的女人。是她,定然是她,定然是她锁上门,让人断绝食水,让长生困在我为他建造的牢笼里饿死,他万一恨著我该怎麽办,恨我宠幸这样的女人,恨我修建这样高的围墙,恨我当初将他硬拉上龙辇。
  我已经忘了他的模样,为什麽不让我再好好看他一样。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了!我不记得了!
  我让人把赵皇後带过来,她朝我微笑,她抚摸她微隆的小腹,跟我说,圣上,我怀了是我们的孩子,他将像你一样无情,像我一样的歹毒。她说她已经取好了名字,叫景心,可我不想听,那环睹萧然的院落,这麽寒酸,哪里配得上我的长生,是她,是她把我送给长生的珠宝拿走了,啊,不……是我拿走的。
  我看到那具腐尸,穿著一双青色的纱鞋,还是少年人的尺寸……我竟不知道,他已经死了那麽久,我害怕长大的长生,原来他还未真正长大便已死了,他骗我!如此短命!哪里配叫长生!
  我想碰他,我不敢碰他,我有好多东西还没给他看过,新来的贡品,有麽指大的夜明珠,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还有血玉杯,那麽大一块鲜红欲滴的血玉,连我都觉得举世无双,他看了一定喜欢,啊,他还未进过我的书房,还有……
  我好多应该给他的东西,富贵和荣华,我随手便能赏赐给他的,为什麽偏偏忘了。他会恨我,他会恨我,他会恨我。
  迟来的御医突然惊呼起来,乌鸦啄开的腹部,半边已经腐烂成白骨,却看到还未朽尽的胃囊里装满了棉絮……我拉著御医的领子,问他为什麽会这样──
  我推开御医,突然明白了,长生在最後的日子里,原来还在吃这些,他想努力活久一些。我突然想起我曾经握过他的手,我说,如果有一日,你不在了,碧落黄泉,我再也找不到你,该有多伤心。
  他听得发怔。
  莫令我伤心,长生,长生。
  我记得我是在南巡的时候见到他的,一头黑瀑布般的长发,随意扎起,宽松的白色外袍,露出里面青纱的交襟亵衣,仅到腿肚的纱裤子,配著一双青色纱鞋。只是一眼,便成了我心中轰轰的雷鸣。

  番外之竹马,竹马

  暴雨倾盆。
  门外漆黑一片,偶尔一道闪电劈下,把天空照得亮如白昼。一个枯瘦如柴的小太监,淋了雨,在角落打著抖索。堂中放著一个大木盆,两个下人各拎著一壶水,一边是刚烧开的滚水,一边是井水,两股水流一兑,哗哗地往盆里倒著。
  萧老王爷等水倒满了,亲自试了试水温。他怀里抱著一个熟睡的男婴,几个大丫鬟轻手轻脚地解开了沾了污血的繈褓,用温水一点点擦拭乾净。昏黄的烛火下,那盆净水的颜色越来越深,婴儿的奶香和淡淡的铁锈味混在一起。
  又是一道闪电,整片广阔无垠的天幕从黑暗中暴露出来。仰头看去,一大片暗紫色的厚重云层像乾涸的河床,滚滚银河之水,倒灌进十丈软红。远处忽然传来婴儿稚嫩的哭声,它像一根长了眼睛的线,从肆虐的暴雨中从容地穿过来。
  老人环抱著婴儿的手一僵。丫鬟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老爷,夫人生了。」
  老王爷呆滞地看著哭声传来的方向,半晌才知道要笑:「走,去看看!」
  小太监浑身湿漉漉的,顾不上擦,就从王爷怀里接过男婴。一行人轻手轻脚地从堂里出去,走进雨里,往内院走去。原来还算得上热闹的正堂,没过多久,只剩下这一少一小两个人。
  小太监抱著婴儿,把巾帕蘸在水里,捂热了,继续替他擦著身子。窗外春雷炸响,一声紧接著一声,老王爷喜得贵子的笑声像团泥,和婴儿嚎啕的啼哭搓揉在一起,从内院隐隐绰绰地飘过来。
  小太监听著这欢笑声,忽然说:「小主子,往後我们是寄人篱下。」
  「要禁得住委屈。」他还有满腔的话想叮嘱,却是茶壶里煮饺子。忍了又忍,还是把几滴滚烫的泪洒了下来。婴儿睡得很熟,听见压抑的哭声,才在他怀里动了动。
  听闻萧王爷老来得子,还是个双龙胎,朝中也是一片称羡之声。几天内,道喜送礼的人络绎不绝,生生磨掉了门槛上的三层漆皮。两个丫鬟各抱著一个男婴哄著,这两个孩子包裹在缎面小袄里,项上用红绳系著指甲盖大小的玉葫芦,打扮得一样喜庆。只是一个吃饱了奶水,不停地闹,另一个安安静静地啃著自己的手指头,半天才慢吞吞地动一动。
  老王爷坐在大堂正中的紫檀大椅上,笑得合不拢嘴。
  到了满月抓周的时候,弓、矢、纸、笔,数不清的东西摆满了一桌。两个小家伙被放在桌子上。夫人头上带著抹额,中间还缀著一块祖母绿,笑盈盈地看著最生龙活虎的那一个。等丫鬟撒了手,这孩子就先爬了起来,先抓起了一张小弓,没等一夥人笑出声,已经不屑一顾地扔在了一旁。
  他裹著肚兜,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劲,爬得飞快,抓都抓不住,一会拿起笔,一会摸摸算盘,把东西都碰了一遍,还是两手空空。另一个男孩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含著自己的手指头,看著他闹腾。
  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各自盘踞在长桌一头,就这麽对视起来,再没碰过别的东西。
  等到周岁的时候,好动的那个刚学会几句话,越发吵闹个不停。这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晚,一进萧府,就能看到枝头没化净的残雪,碧绿的松针从雪下面一丛丛露出来。两个孩子一人头上扎两个抓髻,一个人穿红,一人穿绿,被厚重的棉袄裹得像两尊大阿福。
  夫人站在院门口,弯著腰,满脸的笑:「丹生,过来,到为娘这边。」穿著缎面小袄的男孩一边笑,一边挥舞著小胖手,沿著园中的碎石子路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他生得白白胖胖的,一双眼睛又大又黑亮如星子,没跑上几步,脸上就染上了两抹红扑扑的血色。
  另一个男孩站在廊柱後面,等他们玩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跟了上去。他走得比萧丹生稳一些,却走得很急,生怕落了单。这一大两小围著石桌石凳,坐在积雪未化的花枝下,吃著新蒸好的还带著热气的糕点。
  精致的盒子里,糕点被捏得像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花,五颜六色地摆在一个碟子里,煞是好看。穿红衣的那个指著糕点,咯咯笑著:「发……发……」
  夫人笑眯眯地应著:「是花。」
  另一个男孩像是有些冷,一直缩著脖子。
  等两个人长到四五岁,越发显得貌合神离。老王爷爱子心切,一桌饭吃到一半,时常把自己儿子抱在怀里,小家伙动得多,饿得也快,看著他吃东西,仿佛自己也饿了。
  王爷有个嗜好,就是爱喝酒。每顿都要浅酌个半两一两,喝到兴起的时候,往往拿筷子蘸上一滴酒,对著儿子一筷子一筷子的喂,小儿子砸吧砸吧也喝得高兴。另一个在一旁坐著,只知道埋头吃饭,乍一看也和和睦睦的。
  等大人都不在了,两个人才原形毕露。萧丹生生得壮一些,最开始的几年,整整比萧青行大出一圈,两人每次打架,每次都是他占得上风,另一个只能见缝插针,冷不防就使个绊子。
  夏至的时候,两个孩子胸前带带了个网兜兜,里面装了一枚涂得通红的鸡蛋。萧丹生已经壮得像个小牛犊子,见旁边没人,伸手就去抢兄弟的网兜。萧青行脸色一沉,两个人胖胳膊胖腿地打作一团。
  没过几个回合,还没分出胜负,萧青行转身就走,另一个傻乎乎地哇哇叫著,追著他跑。两人一直从院里奔出来,穿过长廊,拐过墙角的时候,萧青行成竹在胸地跳了一大步。那傻小子没反应过来,还在往前冲,左脚正好踩到屋里捕耗子用的耗子夹上,登时惨叫了一声,眼泪糊了满脸。
  这一哭把府中上上下下都惊动了。下人小心地把兽夹掰开,丫鬟在旁边看著,一边抽气一边哄,萧老王爷把儿子抱起来,拿皇上赏的贡品伤药敷在伤口上,刚把纱布裹好,夫人熬的补汤就送到了嘴边。
  过了半个月,这小子伤是养好了,可见到萧青行就直打哆嗦,只要没人拦著,每回都是一副又怕又恨的表情,瞪著两只溜圆的黑眼睛,掉头就跑。两个人就这样平平淡淡地长到八九岁,开始读书识字习武强身。
  萧老王爷见势头不对,和夫人秉烛夜谈了一宿。第二天,下人把两兄弟领到二老跟前,老夫人眼睛还是肿的,偷偷拭著眼泪。她把萧丹生领到花园的石凳上坐著,老王爷带著萧青行进了静室。
  老夫人摒退下人,对著儿子哭:「你哥哥不是你亲哥哥。」说著,把个中详情一一道来。
  老王爷把房门一锁,长叹数声:「丹生毕竟是你弟弟,有什麽糊涂的地方,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夫人说:「他有他的烦心事,没义务事事让著你。」
  老王爷说:「他本性不坏,你多让让他。」
  夫人说:「对著他,你就学那君君臣臣。」
  老王爷说:「你就当他是你亲弟弟。」
  两位老人家一位晓之以理,一位动之以情,把好坏说尽了,才领著两个孩子见面。萧青行面无表情地跟在老王爷後面,远远看见夫人领著一个穿著朱红大氅的娃娃进来,黑如点漆的眼睛里秋水不惊,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念头。
  萧丹生见了这人,先打了个哆嗦,然後才想起母亲教的话,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哥。」萧青行哪里知道老夫人劝了什麽话,听到这声唤,心里先软了三分,上前把他扶了起来。四人聚在一起,安安稳稳地吃完了一顿饭,萧青行记得老王爷的叮嘱,时不时给弟弟碗里添几筷子菜。
  他每夹一筷子,萧丹生就老老实实地道一次谢。下人从井里把冰镇的西瓜捞上来,剖开,两个孩子并排坐著,吃起了瓜瓤,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王爷夫人在旁边看,脸上堆著笑,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瓶,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春去秋来,四季更替,中间隔了多少年。等又一个木桶被扔进井里,舀起水里冰镇的西瓜,再费力地拉上来,井壁上的绳印已经有半指深了。
  老王爷走的那天很安静,他之前一直有些糊涂,那一天忽然清醒过来,眼睛湛然有神,声音洪亮,坐在籐椅上,嚷嚷著口渴,想喝酒。下人把他最爱喝的酒罈从酒窖里捧出来,一路小跑著回到他跟前,却发现老王爷已经去了,脸色还是红润的。
  知道老王爷的死讯,夫人倒没有哭,只是把老王爷的身後事,细细碎碎不厌其烦地叮嘱了一遍,替他擦了身,换上寿衣,然後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她抱著萧丹生,揉著儿子的後脑勺,却什麽都不说,就这样抱了好一会,看到萧青行安静地站在门口,她笑了笑,走过去,也轻轻地抱了一下。
  第二天,下人敲不开她的房门,是萧丹生领著人撬开了锁,见夫人躺在床上,也跟著去了。她穿著平日里最喜欢的那身衣服,带著钗环首饰,甚至还薄薄地施了一层胭脂水粉。
  那一年,萧梁两国的争端方始,战况胶著,萧王府两位公子各领著一支队伍杀了过去。
  这场烽火,历时三载,一点一滴的蚕食,才在梁国凿开一个缺口。两人率领的大军携江河之怒席卷而下,不到半个月,就兵临宣州城下。两支军队合为一股,那两名刺客来袭之时,萧丹生正冲在最前面。
  剑光如长虹贯日,寒气森然。萧青行反应极快,横剑挡下刺向自己的一招,紧接著飞身扑救,挡在萧丹生身前。萧丹生这才拔剑出鞘,和刺客战成一团,左右侍卫随即簇拥而上。将那两名刺客毙于马下。
  萧丹生回头的时候,看见萧青行捂著左臂,鲜血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
  一个心里想著,这人要真作了皇帝,我就尽力辅佐,好报了今日的恩情。
  一个心里想的却是,这人是我弟弟。
  至於後来的後来,一个说:「我敬了你这麽多年,大小变故,哪一次不是尽力辅佐?」一个冷笑:「从小到大你占尽好处,这一回,我不让了。」
  说著说著就横刀相向。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