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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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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翎归故里》作者:纪久然(完结)

  机缘祸根

  "姑娘!"宋昱微倾身子,眼波之内尽是调笑:"大美人,你是谁家的姑娘,长的这样好看!"
  鸾沉也不过二十三、四岁,可谓肤润如玉,眉目静好,一袭素服遮不住通体的矜贵气。即便当下被人挑着下巴,四目对视,清眸流盼之间也都是一种傲慢的毒媚。
  宋昱骤生一股寒意,似乎现在受制于人的是自己。
  将这人微妙的变化尽收眼底,鸾沉懒洋洋拨开他的手指头,不加一丝掩饰的告诉眼前这人,自己被败光了兴致。
  刚一转身,那手腕竟给身后那人捉住,鸾沉开口想骂:看不出脑子不好使,力气却大的惊人!
  他没记着挣脱,倒先是向几近按耐不住的中郎将朱岂之,与周围数十名影卫使了眼色,制止他们出手杀了这诛九族也难抵其罪的登徒子。
  只是心下想要看看,宋昱这人……究竟是能傻到什么程度?
  但是显然,他的想象力远远不及那呆子胆量的一分。
  下巴被钳制住,后脑被骤然收紧的力道扣住,唇齿难合,那手指因常年练武皮肤上满是碎茧子,鸾沉皮肤本就生的细,被这样一捏,立刻生出几道妖娆的红痕,看来显得越发刺激。
  他这时才预感不妙,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下一刻那人的脸放大几倍贴上来,鸾沉只觉得舌尖凭空多出一物,带着野兽般的侵占欲狂放而难耐的扫进口中。
  "大胆!"
  岂之早就见势不妙,几步上前,袖子里抽出短剑便往要往那宋昱脖子上抹,招式狠辣,直指咽喉。
  刚要松一口气,没想到宋昱只是指尖稍一用力,就反手将岂之甩到一米开外的一片桌凳上,而那只瞬间收回的手,还是死活扣回鸾沉的腰腹之上。
  这人果真如传言,身手天资俱佳。
  岂之摔倒在地,只电光火石的一瞬,十几名影卫鱼跃上前,唯见得一片刀光剑影,那呆子脖颈上顷刻多了几把闪着阴光的白刃,手脚也被绳索束住。
  鸾沉散漫的从人群中脱身,冷眼看着岂之拍了摔痛的肩走上前,恨恨的悠着几根麻绳两下三下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我们家主人,也是你这样的人可以沾染的?"
  "姑娘!"那呆子还不罢休,明明手脚不得动弹,嘴巴却依然叽喳个不停:"小生……知错了!知错了!你是哪家的小姐?宋昱改日一定上门提亲!"
  要不是打算之后再慢慢整治这触怒龙颜之人,以他现在的身份,就地正法千万次,定也不够。
  "不必与他为难,"鸾沉道:"待我回宫就放他回去。"
  岂之脸色一变:"皇上莫不是说,就这儿放着乱臣贼子安然回府?"
  鸾沉脸上显出一丝不耐烦,懒得多说,略显得狼狈的揉着吃痛的下巴跨开步子。岂之也乖顺的低了头,走在稍前,掀了酒馆门上布帘,扶主子上了门外候着的一辆雕花小轿。
  次日清晨,寝宫内,侍女太监正忙着给年轻的皇帝穿上一层层厚重繁复的朝服。
  "今儿皇上格外高兴呢!"碗儿笑着给他绾上发带,这丫头幼年进宫,自小服侍在侧,乖巧聪明,皇上待她胜过亲妹妹,宠的简直上了天。
  "这习惯倒好的很,宠你几日便开始揣度朕的心思了?"鸾沉抬着胳膊让她系那腰间的玉扣。
  碗儿一惊,赶忙跪在脚边,磕了几个响头,话语里却满是娇俏笑意:"皇上,碗儿知错了,碗儿该死!"
  "罢了,"鸾沉看着腰上因为中途断工而凌乱不堪的朝服,不再怪她:"也算你明辨圣意……"
  碗儿手指灵巧的抖了抖,几层绸袍又井然有序的收拢到一处,话也说的得寸进尺起来:"皇上闹得奴婢好心痒,不如说给碗儿听听?"
  "今天有个呆子初上朝堂,"鸾沉难得一笑道:"朕闷的慌,等着看他出丑。"
  风习袅袅,金銮殿上朱红色的飞檐亭角,清灵盈水,自展风华。
  "吾皇万岁万岁——!"
  臣子在脚下的汉白玉石阶下宽厚的绒毯下跪拜趴伏,神色虔诚。且不说真心,至少没有哪个不拜服在至高无上的权利之下。
  但在这在脊背相对群臣中,有一人突兀的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虽说那人身着当朝绛紫金纹的官服,轮廓修长,风流倜傥,气质清逸独立。若一细看,眉目间却实际参杂一抹稚涩清隽,手中握的玉牌也战栗的仅用肉眼也可看的见,紧张的几乎掉在地毯上。那指节交相攥紧,隐隐泛了清白色。
  鸾沉忍不住冷笑,抬手挥了刺目的金边龙袍泰然而坐,眼神似与他四目对视,又好像凝固在了别处。
  "众爱卿平身。"
  看到那宋昱在朝堂之上,还像个呆子一样张大嘴巴,眼神发直,目光随着自己一点细微的移动而麻木游移,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宋昱,字子期,颍上人。十五岁从军,只在大将军林邺手下做个侍从,没想到首战立下军功,自此平步青云。今年年方十九,已是为人称道的奇才。
  鸾沉轻蔑的想,不过是仗着年轻力壮,会杀人而已。居然有人在他面前说,那人虽只是庶民出生,却文韬武略,知书习理,实则是人中龙凤各中翘楚。
  知书习理?先不说在小酒馆调戏起个不甚熟识的人,品德必然差的涂地。只说……再怎么年少无知,也不该把他这样的男人错认做姑娘罢!
  ……
  "回皇上,臣明日就遣子期来宫中侍奉皇上。"林邺提了袖子,抹着满头满脑的汗,跪在那儿诚恳道:"只是那孩子在臣手下当了四年兵,生性实在是有些怪异,说起话来也疯疯傻傻,颠三倒四的。臣只怕……只怕到时候照顾不周啊!"
  本朝自前代昭公起,先王迷恋男色已成风气。更有过先例,重臣后嗣被先王看中,带回宫中做了娈童,待到成年之时,有了皇帝的信任,便被委以重任持刀上了战场,最后为国出力,成了一代功臣名将,结局也算不错。
  鸾沉觉得这林邺实在没脑子,早朝完了皇上独独留下自己私谈,说要见他手下一个新升了官的小兵,便被误会了——要收进后宫做男宠。
  且不说他鸾沉心里怎样想,那宋昱早过了年纪,漂亮是漂亮,却不及十五六岁男孩子那种软糯柔顺的气质,而是骨架健实,体态匀称,个头也比鸾沉高出一大截,这样一个"娈童"送来,他哪里吃得消?
  这就是愚忠啊,他心里顿生逗逗这忠臣的邪念,玩味的挑了眉道:"不知子期年方几何,对'人事'又了解多少?"
  林邺一听吓的腿软,颤巍巍道:"皇上放心,臣这几日一定……一定严加培养!"
  "哦?"鸾沉把玩着手里的绘了金鲤的墨色徽砚,愈发顽劣:"朕倒是要看看,你要怎么培养这孩子?"
  林邺一时不知怎么回话,抖着老手抬头望他。
  "林将军,"鸾沉从龙椅里走出来,一脸春风和煦的蹲在他面前,保持两人目光齐平:"朕生性喜欢享乐却不愿无度,用人不唯私,更不会刻意疏远值得信赖的近臣,你不愿相信朕么?"
  出了门,碗儿看着鸾沉的脸色偷笑:"皇上既不说是要拿宋昱做男宠,又不点明了是要以后在朝廷里委以重任,杀了周显,可把人家做爹的急坏了!看相爷平时是个聪明人,到了自己儿子的事上,想来也糊涂的很呐……"
  鸾沉转脸瞪她一眼:"碗儿,多嘴多舌的老毛病又犯了?"
  碗儿吐了舌头:"要不皇上还是砍了碗儿的舌头吧,碗儿这嘴巴生来似乎就是啰嗦的。"
  鸾沉只自己向寝宫走,不再睬她,这丫头恃宠而骄,在后宫也是一手遮天,那得意劲儿恐怕连最得宠的嫔妃都比不上。
  三刻钟后宋昱局促的跪在距金玉龙椅不远处,偷偷用眼角瞟上面那人,瞟了半晌,也只看得见一双金丝花纹鸾凤花样的青面小鞋,自层层叠叠的明黄色袍子里若隐若现的露出来。
  "你家将军告诉你,让你来干什么了?"鸾沉想起林邺那样子,饶有兴味的起身,走到他面前。
  绒毯上没有留下一点步子的声音,脚陡然出现在他低垂的视线里显然把他吓了一跳。
  "因为长得太好看了……我那个时候,我那个时候是真的……以为你是姑娘!"他气息不定,言辞也真称得上慌乱了。
  鸾沉一听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话,当下心头一阵凉意:上将觉得他是沉迷男风的昏君,兵卒便以为他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倒是什么样的锅顶什么样的盖。
  "放肆!你说皇上长的像女人吗?"碗儿冲上前就是一巴掌,登时脸上留下一个红红的五指印,挨了这惩罚,估计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口无遮拦,宋昱连脸也不敢揉,只是满脸的不解与委屈。
  鸾沉看了脚边这人和那日鲜明的对比,愈发觉得有意思,让碗儿带内殿的侍女太监退下去,她便稍一做福,领着一帮人等悄无声息的退了干净。
  "朕问你的是,林邺叫你来做什么了?"鸾沉抬起脚,那青色的鞋面点起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直面对他。
  宋昱脸色非常难看,脸上一副被折辱了样子,却还是僵着手要去解自己胸前的扣子,头又一直被鸾沉那只脚撑着低不下来,只能看不见在自己胸口乱摸,漂亮的手指几次抓了空,扑腾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
  鸾沉片刻就抬的腿酸,看他那呆样就烦躁的紧,朝着脖子的位置踢下去,用力不大,但是足够让这现在颤巍巍的人方寸大乱,平衡尽失。
  宋昱到底年少,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涨红了脸,紧紧抿着嘴,浮出一点恼羞成怒的样子,半天才从嘴里挤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大将军说……皇上要微臣……微臣来侍寝……"
  "真是呆子,"鸾沉道:"听你家将军说你前些日子落水,莫不是在水里溺坏了脑袋?"
  宋昱一听诶了一声,抬头紧紧盯着鸾沉看,觉得这皇帝虽然面相文弱,心思却难捉摸的很,只好斟酌着问道:"那是要……微臣陪陛下谈心?"
  这边说的话还没等到答案,鸾沉丢下一句轻飘飘的"呆子,跟我过来",便已经拂袖往大殿里面的一间走过去。
  宋昱顺了顺气,也立刻垂着脑袋眼巴巴的跟上去。
  *注:
  中郎将:相当于皇帝的侍卫总管。
  北周,晋安,南魏:皆为作者架空的国家,与历史无关,请勿对号入座。

  君子如昱

  前些日子开始,鸾沉几乎夜夜寝眠难安,好容易睡着了,也总是要看见凤渊站在床头,脸上身上全是尚未干涸的血迹,支离破碎的手里拿着一只小时候带他玩儿时放的燕子花样的纸鸢,断掉的线蜿蜒拖在地毯上,鲜艳的红在夜色中夺目的叫人心悸。
  "鸾沉,"他说:"你欠我的,你还给我,还给我。"
  鸾沉看着他走上来,胡乱撕扯自己的衣襟,咬住脖子,那姿态不是要与他欢好,而像是要将他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他知道那只是梦,只是心底不安。凤渊早就被早被贬去北地,所隔万里之遥,而且人还没有死,又怎么会托梦给他?
  次日便有奏折,参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夜夜缠着他不得安生的哥哥。
  晋安王勾结北魏,私养佣兵,甚至企图在朝廷之内安插细作窃取机密。
  当初他狠下心让凤渊去北地,为的是留他一条命。到了那里,铸币屯田赋税礼法,这些全是他定,只有一条,兵权不能给。为这事两人多年一直闹得不愉快,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鸾沉知道自己当了皇帝,还会饶他不死,换成是凤渊坐在一样的位置上,估计恨不得抽经扒皮、挫骨扬灰。
  他把折子压下来,还是一天到晚的做噩梦,凤渊不会放过他。然而他不可能因为愧疚把天下还给那个人,这是天下,不是父皇从西域带回的奇珍异宝,他爱赏谁就赏谁。
  江山易主,朝代更迭,必然又是一场动荡,必然又是一次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一直持续到鸾沉几乎要崩溃,梦境才忽而急转,产生逆变。
  起初又是凤渊在床头鲜血淋漓的望着他,他起身想跑,腿脚连着地面似的沉重,看着身后的凤渊愈走愈近,等到鸾沉几近绝望的闭上眼。电光火石的瞬间,一个人扯了他的手腕,叫了一声"鸾沉",拉着他往外面跑去,出了寝宫,外面竟还待着一匹白毛鬃马,那人脚下一点,便夹了他跳上马背,抖抖缰绳,白马带着他两疾驰而去。
  此次醒来,鸾沉再也没有梦到过凤渊,沐浴过后神清气爽一夜安眠。
  数日之后他还是惦记着这件事,找来护国寺的方丈解梦,那老和尚一听,面上浮出一丝喜色,跪拜道:"陛下,这是好事,恐怕天降百年一遇的忠臣良将,要辅佐皇上突破万难,完成统一大业!"
  以往鸾沉从不相信命理,这一次,即使是为了安抚他自己,也必须信一回。
  他做事从不拖拉,既然天降人才,自然要尽快让他为自己所用。公卿权臣举荐的所有人才,都要查得生辰八字,看是否与梦中那人契合。
  此事进行的密不透风,且异常顺利。第一个被詹育韬举荐的人,叫宋昱。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忽然觉得之前那些命格八字统统全是笑话。这样的一个呆子,指望他辅佐我去杀那诡计多端的凤渊?
  "陛、陛下……"宋昱偷偷在我耳边问道:"我们现在,是出宫了?"
  "在宫外不要叫我陛下,叫我周兄罢。"
  "呃,周兄,你刚才带我出宫,走的是地下道么,好厉害,是什么时候挖的?对了周兄,你就这样一个人出来,也不带个侍卫么,我们那边的皇帝出个门都要成千上万人拿着花束夹道欢迎的……"
  "你们那儿的皇帝?"他一惊,宋昱是颍上人,莫非那里有什么人霸山为王?
  "哦不是,"宋昱抓抓头:"我都这样好几年了,周兄你不用理我,我四年前落水,就把之前的记忆全都弄丢了,还总是满嘴胡言说我自己是别的什么人,可把詹将军气死了,拿着军棍要抽死我呢!我说的皇帝,恐怕就是我记忆里自己杜撰出来的,周兄你不会要诛我九族吧,我真的只是随口说说……"
  这样悠悠荡荡走了一段,不知不觉进了家两层楼的酒馆。朱楼之上隐隐听得一片莺歌燕舞,就着飞檐窗角坐下,翘着腿一看,宋昱还巴巴的等自己主子的下文。
  真叫人欲哭无泪,之前只觉得呆,没想到这样呆。
  不多时,店小二担着条干净的帕子,半弓着腰笑呵呵道:"客官可要小酌一杯,本店有上等的女儿红!"
  鸾沉道:"就暂时就不必了,来壶春雪。"
  小二"嗨"的一声,走的远了,他继续瞥对面那人,终于还是不忍心欺负老实人。
  "罢了,"鸾沉摆手:"我哪是那样的小鸡肚肠的人,我问你,你现在做到什么官职。"
  宋昱道:"回周兄,我现在是左庶长。"
  他点头,打算先留下观察一阵:"明天起就跟着我吧,暂时不要去军营找詹育韬了,碗儿会安排好食宿。"
  鸾沉说完之后,也估计宋昱一定是要为这知遇之恩感染的,只是没想到他感染到这个程度,两只眼睛盈盈带泪,仿佛顷刻要泼出泪水来一般,一把抓着自己的肩头,含泪道:"陛……周兄,你不是说不要我侍寝的么,怎么又出尔反尔了!"

  将心比心

  鸾沉道:"明天起就跟着我吧,暂时不要去军营找詹育韬了,碗儿会安排你的食宿俸禄。"
  他也想到宋昱一定是要为这知遇之恩感染的,只是没想到感染到这个程度,两只眼睛盈盈带泪,仿佛顷刻要泼出泪水来一般,一把抓着自己的肩头,含泪道:"陛……周兄,你不是说不要我侍寝的么,怎么又出尔反尔了!"
  鸾沉受了打击,嫌恶的推他:"你年纪尚小,不立志将来报效国家,每天床弟之事挂在嘴边,还指望成何大气?周家天下,出了你这样的官吏,也是不幸中的不幸。"
  对宋昱,他的确有些恨其不成器的意思,话说的虽重,却是发自肺腑,况且难道还要看谁脸色说话?心下等着宋昱吓得屁滚尿流,在进一步安抚他,好把他原本的性格一点一点打造成最需要的模子,以后用来也是更加方便。
  宋昱脸上不见惧怕,反而隐约浮上一丝愠色:"周兄你这样的皇帝,想过作为臣子是不是想要效忠你么?"
  鸾沉没理解过来:"你说什么?"
  宋昱接着更加气定神闲:"每天听詹将军说起您,总是想在说天神,詹将军还说了,您说要我们死,我们就该笑着领旨,雷霆雨露皆是恩泽。"
  见他沉默不言,宋昱顿了顿,声音更加顺畅,似乎因为不用叫鸾沉陛下,就真的在和"周兄"说话,之前在宫里的胆怯也全消失了:"周兄您又不说说清楚,圣意难测,您难道没有听过么。要臣子去揣度您的想法,我宋昱有几条命够揣测?"
  "公子您的茶!"小二掀了珠帘,送了青瓷杯盏的热茶。
  鸾沉抬眼看他,想了想:"嗯,再要盘梅花糕。"
  这人不懂品茶,巴掌大的茶碗只满到三分之二的量,一口就下了肚。春雪茶有安神静气的功用,在这种人身上也不知能起几分效果。
  鸾沉:"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样……敢当面冲撞我的人。听你这话我倒是一文不值了?"
  宋昱听了果然面露难色:"……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况且是周兄你先用话来刺我的,我只不过是如实反应罢了……"
  鸾沉:"哦?你倒是有理了,好,你不是才说过么,我现在叫你死,你要怎么样?"
  宋昱脸色刷的白了,依然嘴硬:"死就死,人死不过碗大个疤,再说,我死了之后就能回家了!"
  鸾沉笑了:"你这样想?我朝有十大酷刑,有一种叫凌迟的,把你拖到菜市口,在众目睽睽之下脱的干净,然后每个时辰割下一块肉,直到血流尽了,肉割完了只剩白森森的骨头……"
  宋昱听得四肢僵硬,两个拳头藏在玄色的衣袖里,似乎随时要上来给面前这人一下,堵上他的嘴巴。可是他不敢,也没有那个机会,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只要他敢稍稍动一下,藏在周围的人就立刻会把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割下来。
  俩人就这样保持着对峙而立姿势,互相对视,鸾沉有点好笑的看着面前这个怒从心生的人,瞪的要把眼珠子都从眼眶里滚出来了。总不能一直这样罢,他开始捉摸着怎么收场。
  "好你个殷景仁!你可知道我是谁?"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喊叫,声音尖细刺耳,话尾带着股奇怪的颤声。
  鸾沉和宋昱不禁一起回过头去。
  站着说话那个一看就是衣着华贵的纨绔子弟,趾高气昂的拍桌子叫板,面前坐了个被几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簇拥的男人,像是武将,大概也不过二十出头,风姿绰约,一眼不发的看着那发疯发癫的人。
  宋昱诶了一声,道:"好玩,这人是我熟人呢。"
  鸾沉:"谁?"
  宋昱:"这是骁骑将军麾下的,叫殷景仁,比我大三岁,可惜出生太差了,一直没什么官衔,可谓仕途不顺啊。但是这人可厉害了,在军营里肉搏战,只有景仁一个赢的了我!"
  那仗势欺人的宗室子弟眯着一双眼绕着殷景仁走了几圈,以一根指头轻佻的戳着他胸口的衣料:"今个我要在这坐下,怎么,你刚才那股威风呢,说自己名字的时候不是掷地有声么?一听到我是谁就吃了瘪?"
  鸾沉站在宋昱身前,被那人连同其它几个看热闹的宾客往前挤,夹在人流里的感觉非常不好,而且那呆子还总在他耳边呼气,痒的难受,一边还讪讪笑道:"做的好啊有钱的贵公子!尽管激怒殷景仁吧,看待会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只顾着自己看的快活,居然把刚刚打算赐他死的当朝天子晾在一边,真是可笑。万一被谁认出来,场面难以收拾。鸾沉摇着头要往外挤,没想到才一会儿工夫,一层楼的客人都聚上来看热闹,把小小的酒楼弄的水泄不通,而他和宋昱就被包裹在人群中。
  只剩侧面一个接近围栏的地方,因为看上去格外危险,人相对少的多。这时候也不管那么多了,人声鼎沸,在耳朵根处吵的人心烦意乱,他只想着尽快挤出这圈子透口气。
  忽然身后一阵尖叫声,人流猛地攒动起来。
  鸾沉回头一看,殷景仁没动手,倒是那沉不住气的跋扈公子掀翻了一张八仙桌,哗啦啦的一声响,一桌子的茶碟瓷碗合着滚烫的汤水往周围泼洒。
  人群很快开始混乱的向四周挤,面前几人只顾着自己仓皇退后,根本没注意到身后还有个人站在摇摇欲坠的楼栏边。鸾沉从小没做过力气活,被几个人一挤,立刻失了平衡,脚下一空,倒头翻出围栏外就往下栽。
  这时候朱岂之带的人肯定目不转睛的看着呢,有个风吹草动都盯的死死的,鸾沉试过耍脾气从三层高的玄武楼上往下跳,都有人接的稳稳当当的。毫无悬念的,不等他落到地上,就会有人凌空窜出来接住。
  脚还没有完全脱离楼梯栏杆的瞬间,鸾沉看到一张脸,带着哭腔的声音高声叫自己的名字,跟着他一同跳下来了……
  瞬间之后,鸾沉还是感觉到一阵钝痛,落地时身下的肉垫字软度不够,铬得人发痛。宋昱安然无恙的一骨碌爬起来,苦着脸把他胳膊腿抬起来四处检查,生怕缺了一块似的。
  "陛下,陛下你没事吧?"
  "嗯?还好……"鸾沉揉着头看着聚上来的几个影卫,都是废料,速度居然没有一个呆子快。
  呆子喜不自禁:"陛下吓死我了刚才,都是宋昱的错,我就忙着看热闹,都没注意到别的,还好你没事,听詹将军说,万一你死了,我是要被诛杀九族的……"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这么拼命。
  没注意到鸾沉一张脸顷刻间变黑,那人还在继续:"陛下我们赶紧回去吧啊?外面很危险呐陛下……"
  看着了眼外面,天色还早,酒楼依然清歌一片,街道上也是祥和熙攘,鸾沉道:"暂且不回去,我想走走。"
  宋昱急了,拉着鸾沉的衣襟就扯,他力气大他很多,这个一扯几乎把他拎起来了:"周兄你不能这样,万一出了什么事……"
  鸾沉:"抗旨?"
  宋昱:"不敢……"
  鸾沉满意的点头,示意他放下自己:"我们逛逛罢,我肚子饿了。

  君无戏言

  鸾沉假作漫不经心,缓缓踱着步子道:"刚才那个殷景仁和宗室子弟的事,你怎么看?"
  话刚出口,他自己心里也一阵后悔莫及,从小习惯了说话套人心思,却忘了再锐利的钩子刮到木头上,也只能带出些许碎屑,指望硬拉出血肉,那不是痴心妄想又是什么?
  也罢,那就看他的笑话,等他说出"那两人吵的真挺有趣儿"。
  宋昱一听,却认真的蹙眉思索一阵,道:"这件事我有必要和周兄探讨一下,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动不动就赐我死!"
  鸾沉道:"但说无妨。"
  宋昱:"君无戏言呐。"
  鸾沉:"君无戏言。"
  宋昱像是沉重的叹了一口气抿了唇,再抬起头来视线却凝固在鸾沉身后。鸾沉不禁视线顺着他往后移,几个美丽的少女,嬉笑怒骂的少年,卖珠花首饰的小贩,最终停留在一个男人身上。
  那男人五短身材,面相黝黑,肩上挑着个扁担,扁担上一头一个盘状的竹篮,外面罩一层干净的白棉布。鸾沉竖着耳朵听了几遍,才确定那大伯在用北魏都城久州方言吆喝:"酥饼咯!卖酥饼咯!"
  宋昱伸手拉起鸾沉的衣袖,几下拨开人群走到那男人的面前:"大伯等等,我要三块甜的三块咸的,钱给你不用找了哈!"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子递到那男人面前。
  这么一转身,发现鸾沉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身后冒了一层冷汗,赶紧解释道:"周兄我……我害怕,我必须吃饱了才能说。"
  鸾沉点点头。这人张大嘴巴啃手里的饼,还时不时瞟眼前站的九五之尊几眼,表情里除了"饿"这一种是真的之外,真的看不出有害怕或是紧张……
  青石板的小路被姑娘的缎面小鞋踩了又踩,一只小虫扑扑翅膀绕着发枯的青草几圈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口粮。等到宋昱往嘴里塞第三块酥油饼的时候,鸾沉明显不像开始那样有耐心了,片刻对他不久前身手利落援救了自己这件事也忘诸脑后。
  最终,他不耐烦的看了眼宋昱,道:"你究竟要说什么,这么肯定我会杀了你?"
  宋昱腼腆的笑笑,答非所问地:"周兄你也来一块吧,可好吃了,真的!"
  鸾沉低头看了一眼被宋昱硬塞的烧饼,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昱道:"周兄如果拿着饼却不吃,会怎么样?"
  鸾沉:"会怎么样?"
  宋昱:"会被抢走。"
  鸾沉:"哦?你说有人敢抢我的东西,谁有这个胆子。"
  宋昱张嘴又在饼上咬出个月牙形的口子:"吃饱穿暖的人自然不会,可是如果是饿的急坏了的乞丐,路边没人看官的野狗,或者是关系硬的宗室首领以及……北魏,晋安,西韩这些不大不小的国家的话……"
  鸾沉被这驴唇不对马嘴的一段话一惊,忍不住抬头仔仔细细盯着这人看:并没有特殊的表情,还是有些麻木甚至轻佻的样子。
  鸾沉问:"你想说什么?"
  宋昱:"你说了不杀我?"
  鸾沉没想到这人性子缓到这个程度,急道:"谁说要杀你了?"
  得了保证,宋昱才咽下最后一口酥饼,抹了抹嘴巴正色道:"周兄方才不是问我,怎样看那俩人的事么?我想说,日积月累,宗室出身的士子嚣张跋扈,思想陈旧,觊觎政权却没有建树,庶民出身的人才空有一腔抱负,忠心又尽职,却只能做个芝麻大的小官,周兄,你觉得长此以往会怎么样?"
  鸾沉道:"国不能富,就只能走下坡。周国的制度必须改,我烦心这件事已久。"
  宋昱点头:"周兄也一直都在想着改个制度,可是现在国家根本没有这个条件,内忧外患的,外有魏国挡道,内有晋安王拆桥,江山也是小国各自为政。况且听詹将军说了,北魏和晋安勾结,是真的吧?那就迫在眉睫,必须尽快把内乱清除了。"
  鸾沉微微一笑:"我看你怕是在家里思索了好几年才说出刚才一番话的?有什么良策不如一并说出,免得我忽然不高兴了,不想听你说下去。"
  宋昱假装听不出话里有刺,憨憨的"嗯"了声:"周兄应当机立断,起兵攻打魏国,在征战过程中实行军功制。所谓军功制,就是无论出身,以军功来排定官衔爵位高低,一方面出身不怎么好的庶民出头的机会,另外一方面啊,也好挫一挫宗族势力的锐气。"
  鸾沉叹气,自己十六岁登基,做了几年皇帝,没想到这才遇到个政见一致的人。
  宗室养着的那帮绣花枕头,口头挂着仁义道德,做些毫无意义又偏执的事,真的上了战场,根本与长年征战在外的武士难以相提并论。没想到这些话,被这人一针见血的刺了出来。
  宋昱见他脸上生出一脸阴气,忍不住招惹道:"周兄,酥饼好吃吧,这可是久州特产呢。"
  鸾沉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把块酥饼吃的连渣都不剩,不禁有些尴尬,缓缓道:"说正事。"
  宋昱:"周兄必须尽快攻打魏国,当做所有政策实行的推动力。"
  鸾沉:"这是当然,但是北魏自古是建立在马上的政权,人民骁勇善战,最近又和晋安王暗中勾结,我们贸然攻打恐怕也是两败俱伤。"
  宋昱;"不然。"
  鸾沉:"说下去。"
  宋昱:"北魏人多数只是有勇无谋,在征伐战争中屡战屡胜,最主要还是因为有个叫陈放的将军,那人可能打了。"
  鸾沉等着宋昱继续说,不料那人又央着自己去买了些白玉般好看的糯米糕点,却以"摸尽全身也没有半个铜板"为理由,抹了他手上一只金镯子去给米糕付帐。
  朱岂之在旁边看的一愣一愣,一会觉得俩人扭打起来,一会又好像只在嬉闹着,半天也摸不出个所以然,但是小皇帝是个古怪脾气,像这样纵容谁还真的不曾有过。
  宋昱又吃上了东西,才喂饱了孩子一样,口吃不清的说道:"不过周兄,陈放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北魏皇帝是个呆子,人家不喜欢大将军,喜欢一个叫董怀瑾的白面书生。这也难怪了,陈放自恃过高行为放荡,在朝廷里也是嚣张跋扈为所欲为,上面赏的他当是理所当然,下面行贿他也是来者不拒……"
  鸾沉打断:"这事我略有耳闻,只是那个董怀瑾还没有得势,两国交战,魏王必然还是要用陈放的。"
  宋昱道:"只要周兄说不想让他去,他就去不了。"
  鸾沉立刻明了于心,恐怕宋昱对此早有计划,想了想道:"那我问你,如果是董怀瑾领军,我们的胜算有多少?"
  宋昱:"八成。"
  鸾沉:"还有二成失在哪里?"
  宋昱:"晋安王周凤渊。这个人宋昱没有交过手。"
  鸾沉大喜,这世上自己最了解的人,莫过于自己的亲生哥哥了。这一战赢定了。
  "宋昱接旨,"鸾沉声音淡淡的,不动声色的把宋昱殷勤递来的米糕推开,上面还黏着几缕口水:"无论用什么方法,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让陈放在北魏被我灭了之前上不了战场。"
  宋昱难过道:"是。"
  奉天城里闹市街坊间,酒楼里清歌四起,捻着红帕子的姑娘稍倾下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从勾栏春园的高楼里露出半边身子,招徕顾客。
  最尽头的一家小酒馆,青瓦墨墙,冷冷清清的,几乎没什么客人,连大门也半掩着。虚弱的光照进空洞的馆内,一阵阵熟悉的声音。
  有谁断断续续的吊着嗓子,又有谁凌空掷了花枪,而后身手敏捷的一个筋斗接住,稳稳着地。
  何人想得到,这冷院里藏着邻邦北魏最富盛名的西园,一批差点儿出道的新戏子们?
  其间一个青年抱着手臂倚在颗枝繁叶茂的樱桃树下,一身的黑衣,沉静异常。
  馆外小厮勾了纱帘,样子是十分激动的,又喜又怕道:"二当家,这是朝廷来的急信,宋大人叫人送来的!"
  院落内各自练着功夫的伶人,全都是一怔,手里的活也不做了,齐刷刷看向那青年。
  那人也不急着接下一纸信笺,扫了眼面前众人的面色百态:有义愤难平摩拳擦掌的,也有畏葸退缩犹豫惊慌的。他便抬头道:"还记得灵霄生前最爱久州的桃花,春日艳阳、三月桃枝,石褚的颜料染了青白的绸扇,最是纯澈撩人。"
  人群里一个年纪格外小的孩子,早已泣不成声。听了这句话,就掩着长长的袖子赶忙跑来抱住那人,泪水断了线的珠玉般滚落:"二当家,我想灵霄了……呜……"
  青年却是粲然一笑,婉转的唇线间露出几颗皓白的贝齿:"哭什么,此行虽说凶多吉少,可我们是去给灵霄报仇的,是喜事。况且我也愿意相信那位大人,你们有谁愿意跟着我去给灵霄师傅报仇的,赶紧收拾收拾,不要延误了宋大人的计策!"

  绕梁三日

  翌日四更天的时候,宋昱就领了一队人马出了奉天城。那同行的人,眉目间与土生土长的周国人有些不同,骨骼也稍微粗犷一些,倒有些像是北方魏国的子民。好在宋昱本身个头就高,骑了匹白鬃马行在队伍岁前头,倒也不显突兀。
  几日之后北魏权倾朝野的陈放将军府内,下至开水房的烧火丫头,上至最受宠爱的妻妾,都讨论起老戏班子西园今年新带出来的一批伶人,说是花旦公子娇俏艳丽,武旦小生功夫了得。这才唱了几出?但凡见过的人无一不出言夸赞,一时间在久州城里可谓声名鹊起。
  这更不得了的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怀瑾公子喜欢看戏,说是要包下十天半月的场子,好听个够。
  这本也没什么,走了俏的戏班子,董怀瑾,怎么就能联系到陈将军头上呢?
  且先看看这将军府的宅子。
  陈放是北魏第一功臣,有担当有魄力,打仗也的确有两把刷子,只是为人居功自傲,不知检点。上面赏的,收着。下面贿的,也纳了。家里的院落越发的大,后院挖出个碧波荡漾的池子,只差没赶上御花园的排场,池边也少不了朱檐翠壁的凉亭,偏房里美丽的姬妾收了一房再一房。
  这都不算什么,最最吓人的当属建在将军府正中的一个两层小楼,色泽瑰丽,气派宽敞,玲珑剔透金玉雕琢一般精致——那是用来听戏的。
  原来这陈放平日里,是个戏痴。
  战场上浴血杀敌,差点断过条手臂眉头也不曾皱过一下,看了戏台上忸怩作态的儿女情长,竟常常落下泪来。每逢佳节良辰,将军府定要大宴宾客,高朋满座,之后便是一场接着一场的请了最红的伶人来唱戏。
  陈放本就有意一睹西园新人的真颜,又听说自己一直视作祸国殃民眼中钉的董怀瑾要抢先看戏,心里一把怒火烧的昏天黑地,若是给那个贱人得了先,以后还不拿出来嘲笑死了个人。
  于是这性子火爆的将军大人立刻命人匆忙将戏子们,连同一拨吹拉弹唱的琴师乐师粗略检查一番带回将军府,当下就清理了小楼打算好好唱一出。
  时至晌午过后,陈放上了早朝又处理完了那些零碎的军务,回到将军府就引着宾客赶到小楼看戏。
  陈放和老夫人做了二楼正中的位置,偏斜的地方还有家中的妻妾以及沾了光的副将。面前的小桌上排着干净的清茶糕点,十分诱人。
  将军府几个丫头,从厨房端了茶水往一楼的客人那儿送,走走停停忍不住耳语几句。
  "春儿,这次唱戏的公子真是嗓子也好,长的也是一个赛着一个的俊!"
  "吓,是啊,不过我刚刚从侧面走的时候,瞅见幕布拉着的偏间了,却见那些乐师里面有个长的赛过伶人的公子!"
  "那儿呢,快只给我看看!"
  "这儿,"丫鬟垫着脚尖:"往我这斜斜看的到罢,那个穿玄色衣服,弹着古琴的乐师……"
  春儿循声望去,果然见得一排灰扑扑的老头,尽头是个年纪极轻的男子,琴师没有他俊俏,优伶又少了他的一股英气。就那么安安静静坐在人堆里,也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春儿看的不禁愣了神,茶水都想不起来要送去,脸上不觉抹了一层红晕,半晌却又惋惜道:"多好看的人,只可惜入了这三教九流的行当。"
  台边那正襟危坐的乐师可没有看上去那么悠哉,手上抚着琴,眼睛时不时往后瞟。果然不多时,一打杂模样的丑男人凑到他身后道:"宋大人,果然将军府有见藏污纳垢的地下室,不过把手森严,想在那些人眼皮底下弄几大箱子东西进去,恐怕……"
  宋琴师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道:"那就硬闯,等等,弄的干净利落点。"
  那人一走,琴师又忙着和台上一个依依呀呀唱着悲情段子的花旦使着眼色。那花旦劝着兰花指,像琴师斜目一瞥,算作领会了个中意思。
  那意思只有一个字,拖。
  大事尚未成功,还需要时间。
  一出戏连着一出戏,精彩纷呈百转千回,唱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太阳下了山,月上梢头,身上增了凉意,陈放仍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但是大家都有些疲乏,总算也堪堪收了场子,想着戏班子暂时也在将军府住下,歇个几日在来一场也是一样。
  晚上陈放心里痒痒的厉害,对几个美丽的戏子始终放不下,心里喜欢的紧,便派人送了些打赏的金银细软,随后理直气壮的招来陪侍。
  管事过了许久都不见回来,陈放不禁有些奇怪,又过了一会儿,送赏头的管事连滚带爬回来,入了将军的卧房,还在门槛上拌了一跤,摔个狗□。
  陈放怒道:"慌什么?看看你这样子!"
  管事颤巍巍:"笑的带了东西去赏戏班子的优伶们,到了公子们下榻的宾房,那一排屋子里各色戏服用品俱在,可是人居然一个都没有了……将军您看……您看……这是不是太蹊跷了些……?"
  陈放听了脊背一凉,全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愣愣的坐在椅上,忽然一拍桌子站起来,:"来人!去……去后院的暗室!"
  说罢陈放随手抄起一件外袍,踢开那管家就要往外跑,一只脚还才刚刚踏出门槛,只听大门外一阵骚动。
  走的近了,陈放定睛一看,只觉得腿根一软,半步都迈不出来。
  奉天城里,年轻勤恳的天子早早起床准备早朝,昨晚睡的不错,一向苍白的脸上难得有了血色。碗儿笑眯眯的蹦上来,咬着他耳朵道:"启禀陛下,姓宋的呆子回来了,在偏殿候着呢!"
  鸾沉大惊:"快,让他进来。"

  推心置腹

  "什么?你假扮成琴师带了一帮伶人去陈放家里唱戏?"鸾沉听罢哈哈一笑,翻奏折的手也是一滞:"陈放倒是莽夫,这都识不破?"
  宋昱跪在一旁摇头:"皇上就不能说是微臣做的事情太逼真么?"
  鸾沉道:"大言不惭!也不知道学着詹将军做些谦虚的样子来。你倒是给朕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宋昱道:"皇上对北魏课税繁重,官吏暴敛贪污盛行的事可有耳闻?"
  鸾沉:"当然知道。"
  宋昱::"因为这个原因,魏国不少人民迫于生计不得不想周边的国家乔迁,当然,现在国力强盛的我们也就成了选择之一,大多数魏人会就近迁往与魏过接壤的幽州。这一年因为陛下放宽政策,甚至已经有些不依赖土地,做小买卖的人在都城奉天住下来。您还记得那天卖酥饼的老头么?"
  那人自然是记得的,鸾沉自己可能不太愿意承认,味道独特的北地酥饼别有一番风味。
  宋昱:"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微臣之前想着留些肯给我们卖命的魏国人,至少熟稔地形,以后行兵打仗多少有些用处,没想到几个月前给我碰上贵人了。
  将军带微臣出去喝酒,遇上店家把一个外地来的戏班子往外撵,詹将军看他们口音像是魏人,便留下来说些话。
  攀谈之中得知那当家的人被魏国小吏霸占,一根麻绳吊死歪脖子树上了,二当家一气之下带着剩下的人逃出来……"
  鸾沉把洁白的瓷杯捧在手心,暖气从手心慢慢浮出来。他从小在宫里长大,见了那么多血雨腥风的宫变,听了寻常人家的沉浮变故,还是不免唏嘘。
  鸾沉:"这次他们也立了功劳,传朕的旨意,赏他们足够的银子,再来在奉天城里给他找好住的地方。"
  宋昱:"谢皇上。这次确实全仗这戏班子——陈放是个戏痴,微臣到魏国花了几天时间在久州城里四处买通人给戏班子造势,只等消息传到陈放自己耳朵里,自己引狼入室自掘坟墓。"
  鸾沉也不批折子了,换了最舒服姿势听他说话。
  "进了将军府,微臣趁着唱戏,命心腹送了满满两大箱子宝贝我们周国的宝贝给将军。陛下您猜得到是什么?
  鸾沉挑眉道:"你临走那天向朕要了龙袍和皇家的金器摆设,居然不是打算要造反么?"
  宋昱道:"微臣不敢,一个子都不敢贪污,全送去陈将军那里了。"
  鸾沉想了想,又道:"不过,东西这样容易就送进去了?要是想在詹将军府里塞只猫恐怕都要给搜出来的。"
  宋昱道:"这就是另一件事了,詹将军清廉耿介,君子坦荡荡。那陈放可不一样,家里藏污纳垢什么没有?这些东西多了,必然有个见不得人的地方藏东西,我没话多少功夫果然找到那地方了。
  奇就奇在,那地方虽然重兵把守,但是和外界几乎没有联系,只要吧驻守在里面的人解决了,外面的人一时半会都得不到消息,想作什么都方便的很。"
  下了早朝,宋昱就跟在周天子后面拐进皇宫侧面一个极为简朴的庭院,院落种了好看的兰草,里面简单陈了几张颜色清淡的软榻,案几,都是格外简单实用的样式,布置堪称雅致。
  与其相对的,外面是层层的重兵把守,皇帝口谕,除了之前交代的,任何人来都不用通报,只在外面候着,等到皇上自己出来为止。
  鸾沉一直想着终有一日,这里面完完全全换上国家最优秀新鲜的血液,而不是那些只会阻碍一统天下,无能愚笨的宗室子弟。
  这里即将是一个国家的导向。
  其实鸾沉全没有弄清那些城府阴谋的必要,只是这时候,他想去听,希望知道自己打算一手培养的年轻辅臣究竟有多少担当。或者是多年没有遇见这样一个单纯又能干的孩子,心里自然忍不住要喜欢的。
  他听着宋昱眉飞色舞的说着话,盘算赏他些什么,虽然这件事成与否还没有消息,但是这样的胆识,已经足够得到赏赐了。
  如果事成,攻打魏国就迫在眉睫了,是不是因该给詹将军暗示,多给他机会,好在征伐中建立军功。
  等到宋昱絮絮叨叨的把整个事件来龙去脉顺出来已经到了炎炎正午,鸾沉在书房传了膳,君臣二人一边吃一边东一句西一句的扯些闲话,多是宋昱在耍贫嘴,逗得鸾沉一阵轻笑。直到侍卫送来埋伏在北魏的细作快马传来的书信,才想起陈放那件事还缺一个交代。
  "皇上,据细作所言,陈放因为意图谋反,今早已在天牢里被一杯毒酒赐了死,将军府成年男女满门抄斩,少女幼|男充作官奴。"
  鸾沉听了舒出一口气,想来这挑拨离间不仅栽赃的天衣无缝,连向北魏通风报信也是做的滴水不漏。整整十天,就让北魏第一功臣土崩瓦解。
  鸾沉道:"宋昱,这件事做的漂亮,可要朕赏你什么?"
  宋昱却不知在想些什么,闷闷"啊"了一声,又问那跪在门边的侍卫道:"陈放这就死了?"
  侍卫道:"回大人的话,细作见的是凉透的尸体,毒下的狠,鼻子眼睛里都往外冒血水。"他想了想继续慎重的说:"说是明儿正午,头要割下来挂在南门的,再有什么消息微臣会来报。"
  宋昱好像还是不明白:"你是说他全家都死了?"
  侍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鸾沉却看出端倪,扬起下巴让他出去。
  鸾沉盯着宋昱看了看,懒洋洋道:"又想要建功立业,又对踩在脚下的石头凭空产生几分虚假的怜悯来……"
  宋昱道:"说的是。"
  鸾沉看他一张瞬间失了神采的脸,等了许久也没有反应,心里暗恼,语气也越发刻薄起来:"陈放也算一代忠良,到时候史官记起这几笔,恐怕与之对应的,宋昱,就只能是个悭吝小人了。"
  宋昱道:"微臣差点忘了,好像是这样的。"
  鸾沉:"宋昱!"
  宋昱抬眼看了鸾沉,眼中居然有了一丝纾解:"陛下可能不知道,宋昱将来是要被千万唾骂的,以后说起这两个字,就像过街的老鼠一般……"
  忽然就有了不忍,宋昱到底只是个还未弱冠的孩子,自己这个君主长辈做的实在有些失职,他于是安慰道:"以后周家得了天下,还不是朕让他怎么写就怎么写?"
  宋昱看了鸾沉一眼,真心道:"皇上保的了我一时,怎保的了后世人怎么看呢?也罢,这也是宋昱的命,宋昱认了。"
  年纪轻轻,却谈什么命格宿论,怎么比我这年纪大的人还要悲观,鸾沉拍拍他的肩头道:"宋昱,你想的也太多了,现下能统一中原才是重中之重,要是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乱了阵脚,朕可不会饶恕你。"
  "陛下,这天下早晚是周家的。即使没有宋昱,也会有王昱纪昱张三李四昱的……"
  鸾沉扳着他的胳膊,好让这闹别扭的人正面对着自己。离的近了,才发现宋昱睫毛有些湿润,那么高一个人,说软弱就软弱下来了。
  鸾沉摸摸他的头发,柔声道:"还没听说过要皇上来哄臣子的,说去成什么样子?"
  都宠到这一步了,鸾沉自己都要为自己的好脾气吃惊,宋昱却全然不领情,满面愁苦的抽出手,径自站起身子出了庭院。
  只见他蹲在素净的廊坊间,伸手去拨弄新搬来的兰草深翠的叶,鼓着个腮帮子。鸾沉有些恼了,又怕自己一开口免不了要拿话刺他,遂忍着什么都不说,绕开他在院里一座凉亭边坐着,悠闲的喂鱼,打算在呆子心绪平和之前不予理睬。
  宋昱本来打算闹脾气让乱扯安慰几句的,没想到人家去和碧水里的锦鲤寻欢作乐了,被冷落的感觉让他有些惊慌,这使得陈放之死带给自己的阴影变得格外清晰。宋昱不知哪来的怨气,心里一横,朝鸾沉犯了个白眼走出殿门。
  朱岂之当下就"嘶"的抽了一口冷气,这熊孩子也太嚣张了些,连天子都没有放在眼里!鸾沉却按住他:"这人是血气方刚的脾气,我一见就知道了。"
  他也不看岂之,像是自言自语:"能因为杀了人羞愧,总比麻木不仁要好。"
  朱岂之道:"皇上才惜才之心,臣明白,只是这人脾气也太差了。如今无权无势都敢这样张狂,他日一旦手握兵权,恐怕……"
  鸾沉道:"这朕倒不怕。岂之,你看那呆子散漫不羁,绝非醉心权术浮名之人,这番拼了命为朕献言献策,恐怕原因只有一个。"
  见岂之仍是一副不解风花雪月之事的表情,鸾沉放弃的撒下手里最后一把碎屑,望着血色娇贵的红鲤窜动而出,只是笑笑。
  ……
  临渊宫,宋昱搬进宫里之后就被安排到这儿。以前似乎是哪位皇子的寝宫,东西都是现成的,屋子也打扫的干净利落。
  宋昱只是一看见鸾沉就犯二,又不是真傻,住进宫里听闻了些许蜚短流长,知道这寝宫的原主人和当今圣上关系不一般。
  先王本来有十个儿子,被已故的皇后和晋安王母妃合谋,杀的杀、贬的贬。最后只留下两个,一个鸾沉,一个叫凤渊。斗完了外敌,又两个阴毒的女人带着兄弟两又开始窝里斗。七年前败者为寇,晋安王凤渊被遣回封地,在天寒地冻的北方做个小王。
  外人看来鸾沉已是仁至义尽,下得了手又做的不绝,留他人后路,断自己话柄。宋昱却觉得其中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说到底,鸾沉对晋安王恐怕还留有余情。
  凤渊贵为前太子,出身尊贵气质不凡。反观自己,何德何能,如何有胆量敢求博得君王一笑?
  他在自己那个时代,活的悠闲自在,尚且没有这样的自卑感。怎么说也算个开国功臣的后代,正统高干子弟,在家是自小宠到大的独子,在外是欺男霸女的渣攻。长到成年,在部队里当上军官,他那样的痞气,一路摸爬滚打平步青云,倒也子承父业成绩斐然。
  没想到一梦初醒,自己回到几千年前,变成这样一个人,身处这样一个时代。
  宋昱这个人,后世史学家称他为统一全国做不可忽略的贡献;人文学者给他判下为求高官厚禄,封妻荫子,置天下苍生于不顾的罪名;野史里他以色侍君,逆人伦、乱纲常……总之,都不是太好听的话。
  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倒霉的角色了呢?
  身体在自己身上,想做什么还由不得自己?这是最初的想法,多天真。那时候宋昱不懂,时代太仓促,新旧交替之间,一切愚昧的热情和狂妄的幻想都被碾碎其间。
  直到他第一眼见到年少的天子。
  轻幕风和,翠竹繁花,淡黄的柳叶柔枝下站了个人,宋昱一惊——竟是鸾沉……来找自己了!然而那人与自己隔空相视,挑着右眉,五官是旖旎细致的媚,眼波却轻薄寡淡的一种冷,消瘦纤细的身子包在淡金色绣着暗纹的龙袍里,绸带在凤冠两侧沿着鬓角混着几缕青丝散落肩头,更显出一张脸苍白剔透。
  他爱极了这个人,却痛恨他的权势地位,怕他的轻蔑淡漠。自己若是不做那个遗臭万年的武将,为他打下江山,又怎么可能得到那人一点点的注意呢?
  终于还是释然了。
  宋昱想,这样的眼神一定不是一个臣子看君王应有的眼神,不是畏惧和忠诚中的任一种,而是带了强烈占有欲的汹涌澎湃。这种眼神带着赤|裸裸的欲望,鸾沉一定一眼就看得出来,宋昱却没有控制自己,他或者还是希望鸾沉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站在他面前,鸾沉只能到他肩膀的高度,而这样的距离让宋昱忍不住去想象把这个人环抱在怀中,可是要给他什么的东西,才能让他多看自己哪怕一眼呢?
  宋昱站定,主动佝偻些许,直视鸾沉道:"微臣宋昱他日一将功成万骨枯,不为光耀门楣、肥马轻裘,只求了却君王天下事。"
  也许,只有天下罢。

  芙蓉帐暖

  君王赐酒于天子寝宫,宫灯微澜,席前对坐,把酒言欢……恐怕是这世上千万臣民的夙愿。宋昱觉得酒凉味苦,滑下咽喉,带了细刺一样扎人。好像是自己一句话就把眼前这人哄得高兴,没有成就感,只有些心虚。
  鸾沉看上去比平时都要柔和,昏暗的光线里,睫毛投出的阴影宁静的覆着眼窝,他旁观宋昱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喝的说话舌头打结,自己也好像受了感染,不禁自己也酌了杯,象征性的啜下一口。
  陈年好酒的香气满溢芳庭,宋昱踌躇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陛下,其实我不是这里的人……"
  鸾沉酒量很好,丝毫没有醉意,便漫不经心的的泯下一口:"我知道,你是颍上人。"
  宋昱听罢大笑:"陛下误解了,我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鸾沉忍住笑:"莫非你要说自己是仙女下凡?有你这样的呆的仙女?"
  宋昱有些不满了:"我不说了,说了你又不相信。"
  鸾沉:"好罢好罢,朕信。你倒是说说,那个世界和这里有何不同?"
  宋昱道:"吃的用的……太多了,我来也有四年了,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有一件事,我记的很清楚。"
  鸾沉:"嗯?"
  宋昱:"那时天下已定,自南向北只姓一家,幅员辽阔,国泰民安。"
  鸾沉:"天下已定?"一句轻飘飘的话,没人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说出口。
  天下已定,是怎样一个时代……太令人神往。
  要说命理,鸾沉不信,说宋昱真是什么妖魔,他也不信。但他信机缘,世间万物阴阳,和则顺,斥则逆。顺着势头,也许宋昱就是注定要帮他的人。
  宋昱看着他眼底的欣喜,知道这人一定对自己叙述的事情产生了某种误解,但是他沉溺在这种虚假的重视中难以自拔,也只能在心底自我安慰:"恐怕这误解,也是冥冥中的定数。"
  碗儿撩了殿门边的锦帘,空旷的寝宫中俩人席地而坐,隐隐绰绰间觥筹交错,一盏色泽微熙的橘红宫灯在黑暗里柔婉的扩出一小块空间。
  她的手指在空中僵住——我的陛下,您有多少年没有这么好看的气色了……
  掩住嘴巴偷笑,跳到门槛外吧两个受在门边的侍卫面前"都到殿外守着,嗯,万一宋大人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就是叫救命……也不许进去!听到没有,都给我机灵点啊!"
  喝到后来,连鸾沉自己都有些醉入酩酊的迹象,只凭着本|能说话,脚下也打起转,轻飘飘的使不上力。
  宋昱也是满面潮红,却尽忠职守的搀着他往寝宫内殿走,摇摇欲坠的捧着鸾沉一张脸瞧,还不规矩的用指头往他眉眼上描画:"陛下……你长的可真好看,我本来想说你们这里的人都灰头土脸的……没想到却是有这样好看的一个人,你是天仙下凡么?"
  鸾沉自小厌恶被人提起相貌,十来岁便常听说这张脸男生女相,红颜薄命。后来做了皇帝,为政也好待人也罢,的确算不上宽仁,自然不敢有人敢提这种事。
  但听他说话那欣喜的语气,似乎只是艳慕他长的没有自己好看,心里居然也隐隐泛出一丝得意。也不想反抗,只由着他摆布,那人便手上越发不老实的捧住年轻好看的皇帝陛下的脸,凑近了看。
  双眼迷了水雾一样,忍不住也回望起面前这呆子来,看着看着,宋昱竟吧嗒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少年的动作随性放肆,全然青涩,鸾沉像是被小猫噌了一下,觉得好笑。长到这么大,除了凤渊以外,所见皆是对他随声附和,唯唯诺诺之人,即使是碗儿也不敢这样与自己百般亲近。
  "好了……朕累了,你……"
  话没说完,鸾沉咦了一声,双腿凌空蹬了几下,落了水一样,半晌才想出,原是那宋昱,两手在他后颈和腿骨间一托,竟然整个人被抬起来。
  "陛下,臣宋昱……为你侍寝……可好?"
  事已至此,再做推诿不免矫情。混乱中念及,谁叫他家将军原意便是把宋昱当做娈童送来,鸾沉想,这样收下不过顺水推舟,也不枉了老臣一片苦心。况且这孩子倒是深得心意,敏睿漂亮志在千里,又心思单纯柔软,以后留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嗯……"鸾沉随口应着,只见宋昱却欣喜若狂的像个顽童,抱住他又是一阵乱亲,沾的一脸口水,却还不肯放手。
  吻越加越深,鼻尖摩挲着鼻尖。舌头沿着额头、眼睛、嘴唇、下巴慢慢滑到锁骨之间,暧昧昏晦的光影之间,两具身体愈发纠缠。乱了套的呼吸中,褪去周身繁杂的锦缎变得格外困难,鸾沉毫无意识的配合着宋昱,每个动作都显出几分伊然天成的媚态来。
  衣料还没有完全剥离身体,宋昱便急不可耐的掐着他纤细的腰压在榻边,头深深的埋下去,舌尖在他胸前流连,不知轻重的啃噬着身下的人。直到鸾沉咬着嘴唇从口中溢出呜咽般的喘息,他复又慢慢下移,一口含住那人的欲望。
  鸾沉惊呼了一声,年轻的男子秀丽的青丝散在自己腰间,眼窝湿润已然动情,带来的视觉刺激实在太大。他抱住那人的脑袋,手指扣的更紧,不一会就泄了出来。
  迷糊之间,鸾沉都没弄懂宋昱在做什么,只能感觉他那手指在自己本就敏锐脆弱的皮肤上游移,既不同于肤如凝脂的嫔妃,也有异于故作娇羞的少年。长年练武的皮肤上分明带了细碎的茧子,力道混合了颤惧和难耐的激动,摩擦在长年的不见光亮的腿肌和腰腹上。
  修长的腿被拉高,最大限度的折至胸前,鸾沉想推开他,却被宋昱顺手唠来的腰带缠住手腕,倒不是说紧,只是这样的情境下,挣扎就变得更加天方夜谭。
  这乱臣贼子的手指又不老实的沿着后背滑下去,慢慢的,在许久没有入侵的地方生生挤进一根手指,鸾沉不适应的扭动身子,却助长了另一根手指轻易的进|入……
  "你在……做什么……?"鸾沉的声音梗咽般。
  回答他的是年轻的臣子无言而粗暴的亲吻。
  凤冠锦衣,碧玉明黄,层层叠叠散乱在绵延数米的朱红长毯之上,夜色微凉,风卷帐帘微动,斜睨满目春|色。
  不在调子上的嘶哑呻吟在宽大的寝宫里回荡,混杂着身后男人越加粗重的喘息,骨肉撞击的水声,显得异常糜烂。
  "陛下……你真美……"宋昱重复这句话,似乎是要探寻究竟这诱人的呻吟源来何处,将手指自小腹一路蜿蜒到鸾沉嘴边,毫不留情的伸进几根指头撬开牙关,在口间搅动,下颚合不上,鸾沉的唾液缓缓顺着指头流出来。
  "宋昱……你这个……呜……"手上束着腰带,身后又压着重物,鸾沉正张口要骂,嫩腻的舌头被指尖粗糙的触感所刺激,出了口,伴随着越加激烈的撞击竟变成断断续续淫靡不堪的求饶。
  时间一久,天旋地转,朱栏金帐的寝宫内袅袅弥散的熏香和湿黏的空气,让人几乎忘记时间是怎样流逝。
  不记得做了几次,等鸾沉有了意识,又被宋昱纠缠着肢体亦步亦趋的开始另一次的欢爱,后来甚至很难回忆起自己是否有向身上的男人讨饶缠绵,辗转求欢。
  一直持续到天几乎半亮,宋昱看着眼前已然昏睡过去的君主,带了半分情窦初开的羞涩,简单的用凌乱的锦缎裹住鸾沉,爱惜的抱去寝宫,自己还是回了常住的偏殿里。

  言不由衷

  第二天大早,宋昱神清气爽的穿戴完毕,在宫里百无聊赖的乱晃。迎头看见站在朱雀门白玉石阶上,穿着粉紫色纱裙,皮肤白皙脸颊泛红的碗儿,一手以指尖提着裙角,另只轻叉腰间,指挥新进宫的小侍卫搬运兰花草。
  宋昱心情大好,冲她挥手道:"碗儿姑娘早!"
  碗儿远远眯了眼,看清了是宋昱,一蹦一跳到他眼前,阴阳怪气:"哟!血色不错!"
  宋昱挠头:"是么?"
  碗儿不做声,背着手臂吧他从头到脚打量一圈,似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最后踮起脚尖,以一种长辈的姿态拍拍他肩膀道:"皇上好像很喜欢你,昨晚……咳咳……了吧?不过不要太得意了啊,以后好好服侍皇上!"
  宋昱腾的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碗儿却坦荡自若,踱回去对十几个宫人又交代了几句,只见得那些人全俯首帖耳的弓着身子只有点头的份。完事了又小跑回宋昱面前道:"喂呆子!还没吃呢罢?"
  碗儿口中念念有词,说是年轻人自然该多吃些也好再长些个子,将来报效国家。大清早上的却尽是些鲜笋炖鸡,龙凤白玉之类的大补汤水,即使胃口好如宋昱,面对这一桌子油腻食物也觉得难以下咽。
  嘴上不说,宋昱心里可是清的明镜似的,这权倾后宫的女御大人定是以为自己昨晚才刚"开了苞"——现在想着法子替自己心爱的君主赎罪,收买人心呢。
  若是知道了谁才是下面那一个,恐怕现在做的就不是陪自己在这里喝汤,而是把自己顿成汤给鸾沉泄愤了,抱了皇上,这简直,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奇谈嘛……这样一想,宋昱全身一个激灵,额头出了层汗。
  那人,应该舍不得炖了自己吧?
  碗儿本就生的乖巧伶俐心思缜密,这回又用了番心思,见宋昱没什么胃口,换上一桌清淡小吃,细长的矮桌上顷刻一字排开十几样菜点,色泽艳丽莹润,各样只一小碟。粗略一瞅,切成小片的嫩藕,菱形的紫玉糕点,小块桂花酥,腌渍的青红椒片……
  "怎么样,这回有胃口了?"碗儿得意道。
  宋昱早看的两眼发直,结果筷子夹起一片清嫩的豆腐送到嘴里,果然入口绵糯,豆香混合着香椿独有的气味在唇齿之间萦绕不去。
  碗儿拖着腮道:"长的嘛是不错,只可惜有些二。"
  宋昱:"……"
  碗儿:"听说你杀了陈放?这可是除了皇上心头的大患,难怪他会看上你。对了,我得给你说说,皇上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喜欢甜的东西……"
  宋昱:"你真好。"
  碗儿:"你倒是实际,给你点消息就说我好了?"
  门忽然从外面彭一声叫人踢开,碗儿恼火伸头看了看,淡淡扬眉道:"呵~什么风把朱大人吹来了?"
  朱岂之手里拖着把出了鞘的剑,明晃晃的全是杀气,他像没看见碗儿一样,面无表情看着宋昱:"我奉旨,捉拿宋昱。"
  碗儿笑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等吃了早饭再去见也不迟。"
  朱岂之:"大人是不是弄错的什么,皇上的口谕,直接把宋昱投入死牢,可没说要见他。"
  死牢是什么地方,十个人进去出的来一个,这一个恐怕也是要给折腾的人不叫人鬼不是鬼,遍体鳞伤,落下一身病根子,后半辈子生不如死。
  碗儿怔了怔,又转而看着宋昱,后者镇定的放下筷子,道:"我要见皇上。"只要见了面,总不会这样狠心的。
  岂之和心思细密的碗儿不同,哪懂得鸾沉那一套别扭的性子。他打心眼里早就看宋昱不舒服,跟了鸾沉这么些年,除了凤渊,恐怕还没见过第二个敢这样在皇上面前嚣张拿乔的人。凤渊前几年被扳倒,遣送回了封地;这人也总算有了伏法待诛的一天。
  岂之难得露出一丝鄙夷:"皇上说了,若是闹事拒捕就打断腿送进去。宋大人,可不要叫岂之难办呐!"
  "皇上……原话怎么说?"宋昱料到鸾沉有气,话也说得不俺么理直气壮,但就这么关起来,连个委和转承的余地都不给,实在憋屈。
  岂之冷笑:"皇上一早起来就气得脸色惨白,发了半天的呆,哑着嗓子让我把你丢进死牢。"
  宋昱听了这句话,像是当头一棒,全身筛糠一样抖起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碗儿一眼就把原委悟的八九不离,抓住跌坐在侧的宋昱衣襟道:"天呐呆子!你老实告诉姐姐,昨天……究竟出了什么事?"
  宋昱半天还回不过神,委屈道:"你情我愿的事,圣意难测……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他……他明明还亲我脖子了呢……"
  碗儿恨不能扑上去撕碎他那张嘴,只能胡乱拉扯这口无遮拦的呆子肩上垂的头发:"姑爹爹!碗儿求你了!别乱说了成么?先和朱大人走一趟罢!皇上那儿,我尽量给你求求情……千万千万记住,别在牢里闹事逞强,用刑的时候给人塞点手软,说说好话,不然吃苦的是你自己,嗯?"
  临走了抹下腕上两个玛瑙的镯子在衣摆下推给宋昱。
  ……
  陈放死后,事态变化的比预料之中来的更快。怀瑾公子一夜之间权倾魏国,被任命为骁骑将军,官拜一品,与当朝宰相平起平坐,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鸾沉把攻打北魏提上日程,打算找来詹育韬筹备风雨欲来的战事,顺便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免得背上不义之战的恶名。怎料詹将军还没进宫,又快马加鞭送来边境急报。
  詹育韬一脚踏进宫门,见到皇上已经在等他了,连忙叩拜道:"陛下!"
  鸾沉随手吧急报丢在案上,扶住老将,冷笑道:"朕正愁着怎么让你们去制造祸端,好顺理成章的把战火挑起来。北魏那帮呆子倒好,自己放火烧了幽州城几家农户的房子来闹事——新上任的董怀瑾倒是会体恤朕的苦心……"
  詹育韬听了也是圩出一口气:"恳请陛下尽快草拟战书,臣这几日便去做好最后的准备。"
  鸾沉点点头:"估计也就在十日之内开战。即使我们按兵不动,北魏也定不会闲着了。"
  詹育韬:"臣明白。"
  鸾沉:"这一仗生死攸关,你可想好怎么打?"
  詹育韬道:"接下战书,臣会以最快的速度派遣一批老弱病残作为先头部队,让北魏首战告捷。"
  鸾沉闻言嘴角扩出一丝笑纹,却没张口说话。
  詹育韬继续说道:"怀瑾公子夜郎自大,心高气傲。遇到这种战况,必定会择乘胜追击这一条路。皇上您看这里。"
  桌上铺展着一张灰黄色的羊皮卷,图上密密麻麻勾出小子和线条,詹育韬食指在某处勾勒出一条线,那里正是隶属周国疆土,与北魏接壤的幽州。
  鸾沉:"幽州?"
  詹育韬:"正是。这幽州地形独特,由两国交界处向大周疆土内部,成口袋型收拢,我们打算利用这一特点出奇制胜。只要董怀瑾进了这口袋口,这仗也就赢了不止一半。"
  鸾沉道:"将军这战术想的不仅细腻,还透着阴险的味道……"看来不像是你思考问题的套路。
  詹育韬回道:"陛下圣明,这法子自然不是微臣想出来的,是微臣麾下一个少年进言献策。"
  鸾沉淡淡道:"是么。"
  詹育韬停顿片刻,叹口气:"那人姓宋,字子期,单名昱。"
  凤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光,但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詹育韬实在不明白,这宋昱之前还好好的,不知哪里得罪了皇上,一关就是大半个月,既不受审不杀头,也没有丝毫放出来的迹象。
  天色灰蒙蒙的,鸾沉正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门外踢踢踏踏进来一个人,手里捧着一盅燕窝粥,言笑晏晏道:"呵呵……,陛下。"
  鸾沉道:"放那儿罢。刚用了晚膳,哪有胃口?"
  碗儿把金镶玉的小碗搁在一边,有殷勤的凑上来给他磨墨。
  鸾沉瞧他一眼:"行了行了,什么时候变这么贤良淑德?要不要镇找个江南第一才子给你当驸马?有话直说!"
  碗儿听了,放下手里的墨和砚台,转到案几正前面拢了裙摆跪下:"皇上,您知道碗儿要说什么的,死牢那地方,可是一般人呆的了的?碗儿也是念他对皇上忠心耿耿,真真死在牢里,也太可惜了些。"
  鸾沉头也不抬道:"真是难为你了,在朕面前乱晃大半个月,最终是将想说的话说出口了,舒服罢?"
  碗儿:"呵呵……奴婢不敢……"
  鸾沉:"你还有不敢的么,在天牢私贿狱卒,连朕都要敬佩你的胆子。"
  碗儿不说话,埋头悔过。
  偌大的寝宫只有鸾沉翻阅奏折发出的哗哗声,碗儿见他翻的声音杂乱无章,晓得他也没看进去,就耐着性子跪在那数数玩儿。
  但是显然比起耐心来,碗儿和自己的主子还真不在一个段位上,等她膝头发麻,两眼发青,数儿也记不清数到多少了的时候,鸾沉却越发悠然自得起来。
  碗儿终于沉不住气,扶着烫金的梨花黒木桌案几边沿,把脑袋挤到鸾沉跟前,之间一堆奏折之上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面色沉稳的皇帝大笔一挥,于其上勾出个不规则的大圆,继而又在上落下几个凌乱的墨点。
  碗儿道:"这是……得了麻风病的太傅大人?"
  鸾沉:"故说,这不明摆着是芝麻酥饼吗?"
  碗儿:"……皇上英明!"
  鸾沉只管怡然自得的在纸上涂鸦,弄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去看看他罢,只要没死了就不要再提这事了。大周子民,列国最盛,信手拈来便是又一个宋昱。"
  等碗儿走后,鸾沉更加心烦意乱,想起那日宋昱做的"犯上"之事,心里也不像之前那么愤恨难平,唯独剩下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这种心情才有些苗头,他就顿时觉得难以自处,也不知恼的是自己还是别人,胡乱批了两本折子,便起驾去了自己妃子的寝宫。
  鸾沉年纪轻轻,不爱那种权当作秀的勤俭节省,不至于大兴土木,但是吃穿用度纳妃选秀,到从没委屈自己,只是后宫佳丽虽多对他而言上了心的一个没有。真要说得宠的女人,说来可笑,恐怕还没有谁敢和只做个女官的碗儿叫板。后宫妃嫔反而还要朝奴才手里塞好处,求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没料想到刚在贤妃娘娘的暖塌上坐稳,半杯酒水还没下肚,门边的侍卫就传话,说"女御大人求见"。
  鸾沉一口水差点没呛在喉管里,顺着气让贤妃等人去侧室回避,只叫了碗儿一人进来。
  碗儿神色幽怨,用一双凤眼斜瞥他,怀里兜了些东西,稍一做福身形不稳,姿态甚是滑稽。
  鸾沉道:"你怀里抱的什么东西?"
  碗儿低头不语,把那团东西一股脑摊在塌上。
  鸾沉皱着眉头看,尽是些用狱中稻草编出来的昆虫,小鸟,甚至还有一只大大的凤凰,最后他拈起一只蚂蚱的长触须,说道:"倒是有闲情,估计这世上关在死牢里,还编些飞禽走兽的人,也是有他宋昱一个了罢?"
  碗儿依旧板着一张脸:"是,他说编了送给皇上。"
  鸾沉把挤的变了形的凤凰拨开,让那脏兮兮的东西掉在自己脚边:"可真丑。"
  碗儿没接下去,只木木的跪在地上。
  鸾沉见她欲言又止,微笑:"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碗儿抬起脸,理直气壮又满是责怪:"皇上说了宋昱没死就不要再提。"
  鸾沉:"好像说过。"
  碗儿道:"这回奴婢可难办了,现下死牢里闹了瘟疫,宋昱正发着烧,也算半个死人了。碗儿愁的很,不晓得是不是应该再等上几个时辰,直接带那呆子的尸骨来面见圣上!"

  卤水豆腐

  死牢里拿着瘟疫,几个太医奉旨伺候这金贵的小病人。一句"他要是死了,你全家老小一起进坟里陪葬"足见此人分量之重,然而既是如此之人,怎么又给打入死牢折腾的半死呢?实则令人费解。
  十几个人围一个转,诊断下的谨小慎微,稍微咳嗽一声都要吓的人魂飞魄散,照顾的力度下的堪比皇族。因为还不能完全排除瘟疫病,宫里自然不能住,然而丢在一堆病人那里又成何体统?最后情急之下,把宫外废弃了有些年头的公主府拾掇干净给人搬进去安顿下来。
  不一会儿宫里的女御大人又带了伶俐的宫女和珍稀药材,堵在院落门口,冷宫一样沉寂多年的公主,竟死灰复燃枯木逢春,人气兴旺起来。
  宋昱迷迷瞪瞪看面前走来个人形状的东西,死命拉着人衣角,张口便道:"皇上您……您还怪我么?我是真喜欢您……打第一眼看见就喜欢!"
  白绸布裹得只露出两粒眼珠子的张太医惊魂未定,衣服下摆都没来得及捋,就着床榻边的木头踏板便死了命的磕头。双手只管捂住耳朵,拨浪鼓似的摇头,边摇边磕。也不知床上那病人哪里来的力气,手指头狠狠揪住衣角不放,套在外面的衣襟都立刻被扯的"刺啦"一声开了口子。
  张太医正满脑子浆糊不知所措,那只手已经慢慢失了力道,苍白的垂落在床沿。
  原来是烧坏了脑子,说胡话呢。
  太医一后背都是冷汗。
  门大开着,细碎的阳光从漆色斑驳的飞檐和纤尘不染的窗棂见洒落,尘埃跳跃其中。方才一场荒谬的闹剧,包括那样青涩狼狈的和惊心动魄的告白,全部被室外之人尽收眼底。
  碗儿一手捞住匆匆出来的李太医一只雪白的袖子:"拿着朝廷的俸禄全是吃闲饭的吗?不是说症状看着不像瘟疫病,都一天一夜了,怎么还没醒?"
  李太医抖抖袖子跪下道:"回皇上、女御大人,宋大人似乎在牢里受了大刑,后背上现在没一块好肉,春时易感染,加上伤口错过了医治的最佳时机,伤了元气。纵然是年纪轻轻,体格健壮,怕也是折腾不住。
  若不是常年在外征战,有些底子,恐怕……恐怕现在……"
  那太医偷偷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九五之尊,压低声音继续道:"若是寻常人家的文弱公子,恐怕坟头都要长草了……"
  碗儿听了心急,提起脚往太医身上踢:"皇上今儿都来了,如果看不到活蹦乱跳的宋昱,你们这帮奴才别指望能活着走出公主府!"
  十米之遥。隔着乱糟糟的、里外忙活着的人:白绸布裹住的太医和粉色纱裙的宫女。鸾沉眼睛静静的在房内那人因高烧而潮红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喉咙里发出微不可闻的低叹,眼睑低垂,最终一言不发,迈开步子走了。
  宋昱在回宫之前还是在发高烧,鸾沉也不可能一直空守着,他还得回去。一摞一摞的奏折摊在那,北魏那边走漏的风声——怀瑾公子大练兵马,课税横增。看来是在做最后的准备。边境的扰民事件愈演愈烈,摆明了挑衅。大周的确是在等着北魏先下战书担下"不义"的恶名,但是兵马粮草之事却一定要赶在战火烧起之前做到万事俱备。
  从公主府回来,鸾沉就没有主动去过问宋昱的病情,也没有继续下旨赐人赐药。一来碗儿那厮隔一会就要以送茶送水的名义进来把那人翻了个身梦呓了几句胡话都汇报的一清二楚,二来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气恼相加,气自己不愿他死。那天的事也不全怪宋昱,酒醉之后的□,硬要说起来也是自己同意的。他恼的是那人的性子。
  宋昱看似豪爽耿直、不拘一格,却恰好克住了鸾沉温吞阴冷的性子里磨人棱角的部分。鸾沉几番玩弄人心的手段,到了宋昱那里,竟如同尖刀扎进棉花里,落得个不痛不痒的效果,悄无声息的化解的干干净净。
  到头来,反而拿刀子扎人的罪魁祸首自己手指铬的生疼。
  那为何不愿他死,他鸾沉为何会应允一个克住他的人活在世上?
  嘴上随口说着"周国民盛,信手拈来便又是一个宋昱",但心里还是不免估摸,这一仗缺了宋昱,胜算要削减几分。
  不过是舍不得一个人才罢。
  第二天上了早朝,左丞相偕几个文官谏言增税之时,他挂念这件事,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
  从在牢里烧了个昏天黑地,到被一道圣旨赦免赐住公主府,宋昱只记得自己被人搬弄来搬弄去折腾了好久,在鬼门关大了个转才算保住一条小命。
  外面的竹林常年没人打理,疯长一气,翠色的枝叶浓密茂盛的要伸进朱砂色的窗户里了,间或发出一点悉悉索索的声响。宋昱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床头床尾各一个层层叠叠紫纱宫服的少女,其中一个因为彻夜未眠,已经扛不住打起了瞌睡,脑门往绒帐上点。
  另一个瞧见床上躺着的人醒了,半仰着身子揉眼睛。面颊微红,也不敢去看贵人那罗矜半露的锁骨,愣了半天神,推着另一个道:"宋大人醒了!快!去隔壁叫张太医来!我去找女御大人!"
  不一会儿太医来认认真真把了脉,只对那个宫女嘱咐道:"宋大人身子尚且虚弱,不过已无大碍,需要修养调息……"
  宋昱暴躁的打断:"皇上在么?"
  张太医声音尖细缓慢的回道:"回大人,皇上在宫里,这会儿早朝呢!"
  宋昱点点头又道:"那……那他来过吧?"
  "陛下焚膏继晷、日理万机。哪有空来公主府闲逛。呆子你痴心妄想也要有个限度,笑死人了……"
  俩人循声望去,笑盈盈一张脸,可不正是碗儿。
  宋昱跳下床来,赤着脚就跑到她面前:"碗儿姑娘不也是公务繁忙,还不是来闲逛了?"
  碗儿鄙视道:"我来看看你死了没!呐,陛下口谕,死了的话次你口上好的棺木!"
  宋昱:"你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骗人?别胡诌啦,我知道皇上来看我了,我一不小心还把他衣服扯坏了。"
  太医忍不住插嘴:"大人扯破的……似乎是老臣的袖子呢。"
  三人对视片刻,室内只剩从外院传来的鸟鸣声,尴尬至极。
  最终女御大人派头十足的轻挥衣袖道:"刘太医,您先去休息吧。"
  两个宫女和太医做了一幅,掩门出去,只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碗儿轻咳一声,幽幽道:"陛下生在帝王家,是先帝的第七个儿子。自小万千宠爱着长大,感情上的事不免比起常人心高气傲。一般就是剖了热乎乎的心奉上,怕也是入不了他的眼。你也……未免太心急了。"
  宋昱想说,我在家里也是宠大的,但到嘴边就变成恭顺的:"是,宋昱太鲁莽了。"
  碗儿坐在床榻对面的竹椅上,蜷着虾米一样娇小的五短身材,一边说话,一边观察宋昱的表情:"陛下如今心思不在儿女情长上,你是真心喜欢他,但不会甘愿区了一身才气,留在他身边只做个男宠吧,以后留下以色侍君的骂名,也不好听呵……"
  宋昱正色道:"身前生后,是人怎样看,宋昱又怎么会在意呢。不过为天子分忧解难,也是分内之事。我只是……希望他偶尔正眼看看我……"
  碗儿像等这句话已久,微微一笑,道:"想陛下对你刮目相看,很简单。如今北魏扰民,晋安勾结邻邦,陛下每日食不知味,寝眠难安。你只要为陛下打江山,定边关,这样就行了嘛!"
  那人听了,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只发愣。碗儿拍拍裙子,样子是打算走人:"最后想想,还是告诉你罢。陛下确实是来过了,哦还有,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
  宋昱:"?"
  碗儿套在宋昱耳朵边偷偷道:"因为我觉得,他有点……喜欢你。"
  最后一句话在宋昱听来,那声音铜铃般清脆,瞬间就消失在明媚的晨曦中,美的简直难辨真假。

  鸾凤双生

  【番外上】
  一
  晦暗的夜色中我侧身看着身边的人。
  鸾沉。
  他有和我一模一样的眉梢眼角,一模一样的狠辣凉薄。
  可是我恨他,我的弟弟。
  其实我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杀掉他。
  当他毫无防备的轻言魅语的时候,当他在我身下辗转吟哦的时候,或者像这样,卧榻之侧相拥入睡的夜晚。
  可是我不要。
  我恨他,希望他死,希望他死的时候受尽天下最凄惨的苦,享尽世间最可怕的毒,五脏穿孔七窍生血。我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在说梦话,喃喃自语,唇边带着模糊的笑意,迷迷糊糊之间竟凌空伸了手指要来揽住我。
  我丝毫不怀疑,他是爱我的,就像我丝毫不怀疑自己是恨他的。
  可是我必须忍,所有的恨,在这一刻只能发泄在他身体里。
  我粗暴的揽住迷糊之间的男人的头,掐着他的下颚强迫他张开嘴。我忍不住仔细端详他,这一张脸,真可谓唇红齿白,舌如娇花美艳,加上半醒不醒的凤眼,含情带痴。一颦一笑,不带一丝矫揉造作,便全都是勾引。
  被迫含住我的欲望,他还是没有全醒来,只是唇角眉梢已然似笑非笑的,舌尖也顺着反方向在上面打起圈儿来,还时不时的以贝齿轻噬,引来我全身自下而上一阵阵战栗。
  我抱住他的头,手指揪紧他的头发反复抽动,那发丝清亮漆黑,带着丝丝缕缕的清香,而这时却给满室染上一丝情|欲的气息。
  被迫承受着长时间近乎窒息的动作,他很快变得被动,口中只剩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我却还是不知怜惜的滥用着他,如果可以,真希望他就这样死在我怀里。
  我似乎听得见他在叫我的名字:"凤渊,凤渊,凤渊……"
  声声动情,字字入心。
  最后这种声音,在我烦躁的把他掀翻在塌,与毫无前戏毫无润滑的情况下嵌进他的身体而告终,变成一阵阵淫|靡而断续的喘息和哭喊。
  第二天醒来已是天明。
  鸾沉起身去摸那散落一地的亵衣,便弄醒了我。
  我自后方看他,剔透如玉的脊背,窄臀瘦腰,皮肤上是色泽旖旎的青紫相间的欢爱痕迹,隐隐让这人透出一种脆弱如琉璃的感觉。
  他小心翼翼,动作轻缓,只着了一件薄薄的单衣,昨晚彻夜纵欲,他有些步履蹒跚的向偏殿走。几个宫人扶着他,不久又来了一大串子人,捧着明黄的龙袍碧玉的腰封和各式饰物,齐齐簇拥上去。
  我眼睛盯着身旁凹下去的软榻和凌乱不堪的锦帛被面发了会儿呆,不就又睡着了。
  寝宫里静得很,宫灯点的沉稳昏暗,缩居一角。床栏上厚厚的波斯绒毯遮蔽了光亮,我睡眠时见不得光,鸾沉就命人寻了这最合适的料子挂上。
  睡到浑浑噩噩,忽然觉得身旁一陷,似乎有谁的目光婉顺的盯着我看。迷迷糊糊间睁了眼,果然是鸾沉。
  他见我醒了,含笑道:"哥哥你醒了?鸾沉要去早朝了。"
  我并不搭话,翻了身子用背对着他,那边果然沉默了一会,像是极其的失望一般,响起一阵衣衫簌簌摩擦的声音,脚步声一下一下,越来越远。
  我叹了口气,忍不住扭头看看他,没想到那走了的人又折返了回来,朱红的大门边伸出一颗脑袋:"哥,我真的走了!"
  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可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不可能原谅他。
  那人走后,房间里还留有残存的余韵,这里好像只是住着一个宽仁的哥哥和一个痴情的弟弟,可是宫里恐怕无人,这哥哥原是废太子,这弟弟也亲手杀掉了哥哥的母妃。
  而在那一场波涛汹涌的宫斗之后,兄弟两人却夜夜纠缠不堪,浓情蜜意、亲密无间——想来真是讽刺。
  我利落的起身,随手套了件玄色袍子,绾上发带,不多久出了宫。
  奉天城内,封王府。
  我沉默着坐了上座,翘着腿捧了那冰玉裂纹地茶碗,用碗盖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飘在上层的青绿色茶梗,并不去喝它,只作壁上观一般,欣赏那老头气急败坏的样子。
  "难道那小皇帝当真打算把宗室子弟赶尽杀绝?他难道忘了周家天下可不是先王一个人打下来的!"
  姓封的老头,是宗室长老里辈分资历都最为老成的一个,封家也是最大的家族。现在鸾沉刚刚登基不足两年,便急着要削减开国功臣的势力,封家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自然首当其冲。
  世上哪有既自保,又保他人的好事,被折损的一个,就像那落水
  的猴子,想着法子要揪些同样落水的,爬得上去当然好,爬不上去,也多个陪葬的,好过一个人孤独赴死。
  比如找我,这个手无实权,每日在奉天城内漂游浪荡、郁郁不得志的晋安王周凤渊。
  他见我无动于衷,压低声音把身子倾向我:"晋安王难道忘了,侗姬娘娘是怎么死的么?"
  我依然微微笑着,过了半晌才道:"成王败寇,倒也不是鸾沉的错。"
  "那你有没有想过,皇上当今年岁尚小,可能还会念着兄弟之情舍不得杀掉兄长,可是以后,万一皇上有了别的心思……"
  我忍不住"呵呵"一笑,打断他:"这么多日,常叫我来喝茶,凤渊还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么。这种话不用拐弯抹角,要直说。您不就是打算要废了鸾沉,辅佐我登上帝位么?"
  封老头显然被我直截了当的话噎的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背过去,连着咳了数声,才脸色惨白的看着我:"……晋安王在说些什么?"
  他大概也揣测不清我的意图,取了一句中肯的话来接。我倒是没兴趣陪他玩猫和耗子的文字把戏,丢下茶托,站起身便要离去。
  临行前只丢下一句话:"封王大人,要养兵买马还是结党营私,那晚辈都帮不上忙,只有一条——我保证,周鸾沉一定活不到他想杀我的那一天。"
  二
  "哥哥在想什么?"鸾沉放下筷子,抿着唇双膝并拢正对我端坐。
  我看了眼桌上未动分毫的蜜渍桂花藕,镇定的喝了口清汤:"没什么,这些天总是犯困。快吃罢,待会儿一冷下来你又该闹肚子了。"
  鸾沉眼前一亮:"哥哥,……在关心我么?"他左手捋着袖子,伸出一条白玉般的手臂,去夹桌子一头的那盘蜜渍桂花藕:"这藕是命人从杭州西湖快马加鞭送来的,嫰的可以掐出水来。盛着食材新鲜,塞入苏州的进贡糯米,用上等的红糖以文火慢炖好几个时辰,趁热切了片端上来的。你看,还冒着热气呢!"
  我有些惊恐的推开他,他被这动作吓了一跳,蹙眉不解的看我,嘴巴张了张了居然说不出话来。
  "我怕甜,太腻了……恶心!"我慌忙抓着他的手把那片要命的莲藕按会他自己碗里。
  他愣了愣,半晌尴尬的吐了吐舌头:"看我这记性,居然把哥哥的口味也给忘了。"
  "……没事,"我又给他夹了一块,手有些抖。
  见他欢欢喜喜的咽下了,我心里一阵翻腾,不知是什么滋味。
  一顿饭吃的寡淡无味,我盯着鸾沉的一举一动看。看他低头张开嘴把下饭放进白玉般的牙齿之间,嚼几下又抬头和我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笑话。
  我若是忽然开口说了句什么,他一定要放下筷子,仔仔细细听,好像我才是皇帝,在发号什么了不得的命令。
  在鸾沉心里,凤渊就是神,一直都是。
  五蛊散,融水无色无味,无解药。强灌进一头牛的胃里,也定能在一时三刻之内发作。然而分开来,在食物里每次小剂量的加入,一时半会不能置人于死地,日积月累,不过半月,此人必然七窍流血暴毙身亡,神仙也救不了他。
  鸾沉自小病弱,遗传了他母妃的肺痨,现在虽然还没出现咳血的症状,却一直比正常人瘦上不少。
  我从小被当做储君培养,宫里还是有些亲信的,虽说太子位被废,找那么一、两个给我在饭菜里投毒人,还怕没有么。
  以鸾沉的身子,恐怕不要半个月,只消十天,就要一命归西了。
  随手抽下他腰里的锦带,我面无表情的把他的手腕束在床头,他挣扎了一下,可怜兮兮的眼睛盯着我看,他怕疼。
  "不愿意?"我松下手,膝盖还留在他两腿之间,暗示性的动了动。
  他咬着下唇,摇摇头苦涩道:"哥哥要什么,我不给过么?"
  我冷笑着继续刚才的动作,手上下的力气更大,直把他白皙的手腕上勒出一道红印,在夜色里显出一份瑰丽的妖娆来。
  "每天把我软禁奉天城里,把那些顽固老人的乱七八糟事务全部推给我,却连出个门都要宫里的人跟着,你给什么了?"我把他的修长的腿折上去,他最讨厌这种姿势,这让他觉得屈辱,可是我喜欢,我就是要看他一脸难堪又不得不服从的表情。
  鸾沉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又换成一度无懈可击柔弱乖巧的弟弟嘴脸:"哥哥在说什么?我不是是看哥哥每天都要练武习字,还有宗族事务要烦心,忙的不可开交。我是担心哥哥太过操劳,影响心情……"
  说到最后一句,整个声音都不在调子上了,他脸色发白的皱眉,承受我猛然挤进去的一根手指,异物感让他不住的扭动身子,但是他仍然竭尽全力的,喘着粗气嘶哑的想把句子说完:"我一直在想……等到……等到开春之后,把詹将军的兵权还到……哥哥手上……"
  那断续不全的话说的言辞恳切,甚至可以说是卑微的,讨好的。
  可是事已至此,我绝对不能心软。
  他的话再也说不完,全部被堵在嘴巴里,我用牙齿撕咬他的嘴唇,常常被他自己咬在细白的牙齿下的嘴唇。一边咬一边加大腰上使的力,使得每一下都抵到最深处,让他发出疼痛和愉悦间杂的声音,然后张嘴把全部呻吟咽下去。
  舌尖慢慢有了血腥味,身下的人随着一次次动作变得瘫软无力。鸾沉眼睛里湿湿的雾气,身体微微痉挛着,近距离看这脸,尽是□之中毫无防备的迷离。
  不是我狠心,我也曾像鸾沉喜欢我一样喜欢他,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既然下定决心,就没有反悔的余地。
  我母妃和鸾沉的母妃本是一对亲生姐妹,出身朝廷重臣之家的名门闺秀,进了宫中两姐妹因为貌美聪慧,非常得宠。但她们根本不安于此,两人结成帮派,在后宫一手遮天,把先皇的十个儿子拔萝卜一样除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鸾沉一个我。
  鸾沉自小跟我一起长大,心性冷淡阴毒,唯独对我言听计从,我说往东,他不敢说要往西。因为那时我是将来的皇帝,而他是臣子。
  兄弟不伦,早忘了从开始自哪一天,至少从我有记忆起,我说"要"这个字,鸾沉就没有摇过头。
  不是没想过,鸾沉这么敏感,不会完全没发现我行为有异。可是仔细一想,就算是当他面,说要他一口吞下这毒,他也许都说不出一个"不"字。

  鸾凤双生【番外下】

  距寝宫还有三四步,便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我心下一紧,加快了脚下的速度跨过门槛。
  虽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是……来的太快了些,这才第九天,就已经开始有征兆了么?
  寝宫里不及外面亮堂,我在半掩的朱门前一站,就挡了大半的光亮,在暗沉的阴影里看得见鸾沉半伏在案几边沿,殷红的血从指缝之间流泻出来,胸前大片衣襟被染上牡丹一样艳丽粘稠的血液。
  周围是处于混乱状态的宫女太监,我被眼前一幕弄得措手不及,正发着愣。
  一个伶俐的女官从我身后窜出来,几乎是半跑着到鸾沉面前扶他起来,边擦眼泪边冲近处一个太监道:"来福!你是呆子么!还不快去找韩太医来……发什么愣?从小道走,我数到五十你还回不来就自己在路边找棵树吊死!还不快去!"
  那女人又继续扶着鸾沉给他拍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安慰他:"陛下一定撑住啊,太医马上就来了……"
  果然不多会儿那太监折返回来,慌慌张张撞在我身上,乱七八糟的什物撞翻了一地。
  "小的给晋安王请……"要给我跪下。
  "什么时候了,快去看看陛下的情况!"气急败坏的一脚踢在老太医背上。
  我也是……心乱如麻。
  折腾了大半天,终于是把咯血暂时止住了,只是最后什么也没有查得出来——当然查不出来。一屋子的人挨了那女官一通骂,头低着大气也不敢出,见鸾沉眉头紧着,才抹着眼泪住了声,让几个近侍来把他抱回龙塌休息。
  移动中惊醒了他,迟疑的抬头面向我,好像用尽所有力气,眼窝有点儿发黑:"……凤渊么?"
  "鸾沉,我……"看着消瘦的肩膀伴随剧烈的咳嗽收缩,嗓子像塞了什么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而且发现自己居然维持这样的姿势不知多久,一只脚进了门,另一只还留在外面。
  可能是我声音小的几乎难以入耳,鸾沉神志不清的眯着眼,又把头转向那女官:"碗儿,门边那人是哥哥么?为什么不理我……外边不冷么?"
  几句话说的人热泪盈眶,我实在不明白,和鸾沉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本来我登基为帝,鸾沉做最忠心的臣子,我定会像最慈爱的兄长一样宠溺他。
  究竟哪一步走错,错成这样。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该做的没有少做一分,毒还是每天加在那碟鸾沉最爱吃的甜食里,只是每日看他咽下我亲手下的致命药,由最初的报复性快感变成一种难耐的煎熬。
  心里分明越来越难以割舍。那种恨之入骨的感觉,在我半夜醒来看着他的脸,产生"这人的时日恐怕不会多过另一个七天"这样的念头之后,变得越来越模糊,我甚至不再一边折腾他一边强迫他回答我,为什么当初婵妃要和自己的亲生姐姐争权夺位。
  鸾沉揽着我的脖子,索吻着叫我的名字,主动把身子靠上来。更瘦了,仿佛油尽灯枯,每天情况都在坏下去,身体恐怕再接受一次过于放纵的性|爱,就会惨死在床榻之间。我也只能尽量和他保持距离,避免擦枪走火。
  "人呵,说不准能活到哪一天,"鸾沉幽幽的挂在我耳边道。他虽然纵容我,但是在这些事情上几乎没有一次是主动,这回却急不可耐的把双腿缠在我的腰侧,笨拙的摩挲着我身下开始的蠢蠢欲动的器官。
  我哪里受得住这样勾引,来不及细品话里的无奈之意,抱他放在腿上正面相对,一俯身含着耳垂轻舐,逗得他全身泛出红晕。
  次日鸾沉没有上早朝,甚至连我都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
  隔着厚厚的帷帐,太医宫女在外忙碌,隐约看见一个人侧卧在最里面,脸色煞白,有气无力的。
  我抓了其中一个,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老太医噗通一声跪下来,支吾了半天也给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皇上身边最宠幸的女官端了碗没碰过的黑色汤药出来,恶恶的看了我一眼:"皇上自有神明保佑,用不着晋安王挂心……"说着,竟仿佛带了哭腔,再也说不出狠话来。
  她不说也罢,说了,我反倒心里有了数,步子迈了迈,终究不敢多踏出半步,转身退出去,再多看他一眼,恐怕就怎么也下不了手了。
  深吸一口气,我拿掉宫灯的罩笼,橘色的火舌舔舐着黄底红格的信纸,由边缘至中心迅速化为灰烬,纸上"事成"二字也随着烧的变了型的纸张纠作一团,悠悠落下地面。
  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我从小门进了封王府,迎头便撞见静候我的家主。
  我立刻道:"大人所言当真?"
  封王露出一股老谋深算的淡笑,引我走向内间:"当真,兵符现在从詹将军手上偷来了,往事具备,只等小皇帝断气了。"
  坐下之后就着后面的事宜又探讨了几个时辰,事事都想到最周全,几乎是天衣无缝了,然而我心里总又快不安定的地方。
  鸾沉面白如纸的样子还是在眼前晃动,一时又换成他昨夜在我身下唤着"凤渊"意乱情迷的样子,我眼前一阵阵发晕,好像心□脱脱给人捅出一个洞。
  "殿下……"
  "嗯?"不知不觉间我居然发起呆来。
  封王刚要开口说话,外面一阵咚咚的敲门声。
  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进来跪下,封王急道:"宫中情况如何?"
  那人回道:"宫中刘太医密报,皇上自方才咳血不止,已于一刻钟之前气绝而薨……"
  "鸾沉……死了?"我极力镇定,几个时辰之前,宫里那人至少还一息尚存,这么快就……
  封王闻言跪在我脚边道:"殿下,兵马已在宣武门外候着,这是绝佳的机会,不如在此处黄袍加身,昭告世人,天下易主,事不宜迟!"
  心乱如麻,我站住片刻,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道:"此事不可急躁,鸾沉为人诡计多端,我怕其中有诈,必须先回宫确认他是真的死了……"
  封王听罢,抱住我的马靴,连连叩头道:"殿下不要忘了,那药已经下了,若是一时心软……"
  我一脚踢开他:"这说的叫什么话,你觉得我会前功尽弃么?今天看到他如果还留着半条命,我一定挥剑斩下他的头!"
  顾不得备轿,我在王府门口牵了一匹马,往宫中疾驰而去。
  宫里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是通往皇帝寝宫的路上居然一个侍卫也没有,四下无人,旷然无声,叫人心中虚寒不断。
  伸手掀开悬在窗栏的毯子,理得规整的床榻之间,空无一人,只剩风吹薄帘,微微飘动。
  "凤渊是在找我么?"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一个声音从侧面传出。
  我犹豫片刻,从腰里抽出佩剑。
  几步来回,翻箱倒柜,走的心急火燎却还是不见鸾沉的影子,我仰臂劈开当空悬挂的一面丝帛,碎屑纷纷扬扬散了一地。
  不在。
  我扭头去寻。
  还是没有。
  "鸾沉!装神弄鬼做什么!"我话语里气焰虽盛,背后早已一片阴寒。
  鸾沉兴许是……做鬼也不愿放过我!
  看着一片狼藉的寝宫,昨夜还一片云雨柔情,今日却落得如此天人永隔。
  跌跌撞撞出了门,忽然觉得耳边一阵咳嗽声,仰头一看,鸾沉居然正坐卧在龙椅里,摇摇晃晃想要撑着扶手站起来。
  我全身一颤,哪还拿得住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他半倾着身子又是一阵咳嗽,好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的吓人,过了半晌才堪堪开口:"哥哥叫人给我下的药,早就换成冰糖,封王损了不少人性命偷去的兵符也不过是一块破木头,呵,那老头的人头我早就想要了,只愁没有合适的口实,现在倒好,自己送上门。现在那颗脑袋,恐怕已经以弑君之罪悬上城楼了罢。"
  一股血气涌上心头,这人是戏子、是无赖,玩的都是最催人泪下的戏码,在天下人都因为负了他而情疚自责的时候,他其实在一旁乐的……像看耍猴一般!什么"鸾沉性冷,唯独对凤渊例外"?我忘了,那时候他还小,现在他长大了。他为青帝,而我为人臣。
  "你……鸾沉!你是早就算计好了的?"我挣扎着说出毫无意义的问句。
  "你说呢?"他说罢捂着嘴巴,摇摇欲坠的一步步沿着汉白玉台阶走到殿下,眼神温柔与我对视:"都到了这一步,哥哥难道还要大闹一场?太难看了……"
  朱岂之很快绑了我像拖死尸一样拖到他脚边,我抬不起头,只能看得见一双金丝花纹鸾凤花样的青面小鞋,自层层叠叠的明黄色袍子里若隐若现的露出来。"鸾沉,你知道我输在哪里么?"我忍不住笑道。
  美丽的眼珠狐疑的盯着我看。
  "我对你动了情。"半真半假的语气。
  鸾沉一听,脸色忽然沉静如水:"给他松绑。"
  朱岂之面露难色道:"陛下,乱臣恐对陛下不利……"
  那只漂亮的脚在我脸上踢了踢:"你看他,这样还有机会杀我么,阶下囚而已。"
  常人怒气至极时往往大吼大闹,咬牙切齿。鸾沉不同,他一言不发,眸中含着泪水一样的雾气,那便是气急攻心了。
  艰难的站起来,死死的盯着他看,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可又如鲠在喉。
  现在再说什么,也只是狡辩,若是真的动情,哪里还会那样迫切的想要手刃此人?
  最后还是他自己缓缓开了口。
  "我从小就那么喜欢你,还以为这一次……顺着你足够了,足够到……你能原谅我……哥哥,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是觉得逗我很好玩么,"鸾沉一脸惋惜的摇头,叹了口气,顺着台阶踱了几步,转而正色道:"朕没想到皇兄当真下的了手,还气得吐了一次血,现在想来真是不值的很。
  不过皇权之争,血亲也好、爱人也罢,都不该心慈手软,那天之后朕也从皇兄那里学到了,这可要多谢皇兄。"
  他还是第一次,在我面前称朕,不是叫我哥哥,而是叫我皇兄。
  身后有人俯首帖耳的端上了什么东西,我仿佛当头挨了一巴掌,脑子里空白一片,又立刻了然于心。
  "这是皇兄每天都要命人加在蜜渍莲藕里的,"他接过翠玉的杯盏,摇晃里面漂亮的液体:"我把它们全留下来了,现在,孝敬哥哥。"
  他媚眼如丝,湿润的给人一种随时会滚下泪珠错觉。我咬了咬牙,沉默的从他手里夺过那杯酒。
  君要臣死,天经地义。
  "谢主隆恩!"我仰天一笑,端着酒几步跨到大殿外,成王败寇,这本不是鸾沉的错。
  人心是毒是善,都不怕。就怕毒的不够狠,善的不够真。
  一股血气涌上心头,这人是戏子、是无赖,玩的都是最催人泪下的戏码,在天下人都因为负了他而情疚自责的时候,他其实在一旁乐的……像看耍猴一般!什么"鸾沉性冷,唯独对凤渊例外"?我忘了,那时候他还小,现在他长大了。他为青帝,而我为人臣。
  "你……鸾沉!你是早就算计好了的?"我挣扎着说出毫无意义的问句。
  "你说呢?"他说罢捂着嘴巴,摇摇欲坠的一步步沿着汉白玉台阶走到殿下,眼神温柔与我对视:"都到了这一步,哥哥难道还要大闹一场?太难看了……"
  朱岂之很快绑了我像拖死尸一样拖到他脚边,我抬不起头,只能看得见一双金丝花纹鸾凤花样的青面小鞋,自层层叠叠的明黄色袍子里若隐若现的露出来。"鸾沉,你知道我输在哪里么?"我忍不住笑道。
  美丽的眼珠狐疑的盯着我看。
  "我对你动了情。"半真半假的语气。
  鸾沉一听,脸色忽然沉静如水:"给他松绑。"
  朱岂之面露难色道:"陛下,乱臣恐对陛下不利……"
  那只漂亮的脚在我脸上踢了踢:"你看他,这样还有机会杀我么,阶下囚而已。"
  常人怒气至极时往往大吼大闹,咬牙切齿。鸾沉不同,他一言不发,眸中含着泪水一样的雾气,那便是气急攻心了。
  艰难的站起来,死死的盯着他看,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可又如鲠在喉。
  现在再说什么,也只是狡辩,若是真的动情,哪里还会那样迫切的想要手刃此人?
  最后还是他自己缓缓开了口。
  "我从小就那么喜欢你,还以为这一次……顺着你足够了,足够到……你能原谅我……哥哥,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是觉得逗我很好玩么,"鸾沉一脸惋惜的摇头,叹了口气,顺着台阶踱了几步,转而正色道:"朕没想到皇兄当真下的了手,还气得吐了一次血,现在想来真是不值的很。
  不过皇权之争,血亲也好、爱人也罢,都不该心慈手软,那天之后朕也从皇兄那里学到了,这可要多谢皇兄。"
  他还是第一次,在我面前称朕,不是叫我哥哥,而是叫我皇兄。
  身后有人俯首帖耳的端上了什么东西,我仿佛当头挨了一巴掌,脑子里空白一片,又立刻了然于心。
  "这是皇兄每天都要命人加在蜜渍莲藕里的,"他接过翠玉的杯盏,摇晃里面漂亮的液体:"我把它们全留下来了,现在,孝敬哥哥。"
  他媚眼如丝,湿润的给人一种随时会滚下泪珠错觉。我咬了咬牙,沉默的从他手里夺过那杯酒。
  君要臣死,天经地义。
  "谢主隆恩!"我仰天一笑,端着酒几步跨到大殿外,成王败寇,这本不是鸾沉的错。
  人心是毒是善,都不怕。就怕毒的不够狠,善的不够真。

  鸡同鸭讲

  先发制人,却要佯装成受制于人,也是一件苦差事。
  战事迫在眉睫,人员安排,军饷筹备,都需要一件一件审核批准。佯装成无能之师引君入瓮的先头部队是作假,可是军饷却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不够。
  詹育韬一边诉苦,一边呈上出征名册。那里头最上头一排,除了鸾沉自登基以来潜心栽培的几个心腹,就只两个新名字。一是那日在酒楼里险些掀翻当今天子的殷景仁,另一自然是宋昱。
  鸾沉仔细看了一会,对跪在一旁的詹育韬道:"之前听你提过粮饷不足,朕又拨了些,还是不够么?"
  詹育韬像是等这问题许久了,立刻答道:"会皇上,是。"
  鸾沉叹气:"就现有的这些,还能撑多久?"
  詹育韬:"至多一个月。"
  鸾沉踌躇片刻:"这场仗要打多久?"
  詹育韬:"这可不好说,但是最快也在两月左右。"
  鸾沉道:"你下去罢,朕会想办法。对了,听说晋安已经派兵连夜赶往幽州了?"
  詹育韬:"回皇上,是。"
  鸾沉疲劳的点点头,把将军一人留在原地,径自回房休息。
  可笑的事情。
  鸾沉单手推开打算扶住朱岂之,一口闷气在胸中郁结,捂住嘴干咳了几声,对左右道:"让我静一静,暂时都别进来。"
  大周近年来国力强盛,农牧商贾业兴旺发达,赋税亦适宜,国库却日趋空虚。觉得奇怪么?因为财政大权尚未完全收回皇帝手里,常年被几个所谓的开国功臣掌控,那些人不必为国事分忧,却手握重权,每日只道骄奢淫逸,虚华度日,
  到了两国开战迫在眉睫的时刻,身为一国之君的鸾沉居然要朝那帮人要钱,真是……可笑的事。
  门"吱呀"一声开出条缝,鸾沉正欲发作,却见到一只朱砂色的缎鞋,便故意拔高音调:"来人啊,给我把这擅闯皇宫的矮冬瓜拖出去砍了。"
  碗儿:"来了来了,不过我只看到个大美人,不知矮冬瓜在哪儿呢?"
  "和小人斗嘴,我真是闲得慌,"鸾沉看她怀里抱着个竹篮,问:"你何时开始做起媒婆了,这些日子帮人跑了不少腿罢?"
  碗儿答道:"原委是这样的,宋大人把年俸都塞给碗儿,贿赂奴婢,只求把这些东西混在陛下日用的东西里送来。碗儿忠心侍主,怎做得此等狗苟蝇营之事?于是将赃物如数上交陛下过目!"
  要是换做平日,鸾沉一定要和她斗几句嘴,可是今天身子劳顿,最终他也只是若有所思的站起来瞅了一眼那篮子,丝毫没有耐心:"东西放那,走罢走罢。"
  碗儿:"皇上,这回的东西有些不同,你最好理一理。"
  鸾沉心下烦躁,敷衍的"嗯"了一声。
  这才想起,那个人身体恢复之时,自己却忙起来。即使得知他擅自搬出宫外,回到詹育韬的军营里,自己也没有做任何阻拦。
  鸾沉又怎会不明白——宋昱这么做,只不过等着自己说一个"不"字,亲自把他召回来。
  然而这"不"字太重,他说不出。
  只要说出口,怎样解释之前和他的一次床笫之欢?对那人而言就等同于默许,对自己来说就等同于接纳。
  这是最坏的结果。
  一来他更希望宋昱今后成国家一代功臣名将、栋梁之才,一旦君臣私相授受,逆人伦乱纲常。宋昱就必然留下以色侍君的恶名,到那时就算自己想要施予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恐怕只会招致蜚短流长。
  二来原本心生的一点点情愫,打算让他留在宫里,纾解几分对凤渊的怨念,没想到宋昱竟然比自己更要死心眼。帝王本该无情,对任何人都应当雨露均沾,他那一份真心,对鸾沉而言成了负担。
  若只是君王臣子,以君臣之礼相待,唯君臣之情相系,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鸾沉瞟了眼地上的篮子,使坏般的一脚踢开。那篮子倒扣在地毯上,珠贝碎玉滚落一地,里面却喵呜一声,陡然自红梅映雪的上等苏绣绸缎间伸出一只毛茸茸雪一样莹白的爪子,小心翼翼的朝前方探去。恰巧前面落了颗铜钱大小的贝石,爪子刚一触到,便收了惊吓一样瑟缩回来。
  鸾沉看了好笑,玩心大起,持起案几上一只羊毫蘸了墨汁就去撩它。那爪子起初果然又是吓得一缩,缩了几次,那畜生也晓得外面那人无心伤害自己,越发大着胆子又捅出一只爪子,两只毛球一样的猫爪交替着去挠可怜的没剩几根毛的毛笔。
  最后终于忍不住,头也露出来,龇着一口小白牙,张开嘴咬。
  鸾沉看着好好一只雪球样的动物被自己折腾的一身黑墨,脏兮兮的,心情居然大好,刚才那些事全忘掉了。愉快的盘腿坐在它面前,丢下毛笔,把手指头伸到那东西嘴边去摸它嘴巴边的一圈绒毛,没想到猫嘴一张,一口咬住!
  鸾沉一惊,刚想使力抽出来,却发现是那团雪球只是用牙齿咬着玩儿,并不是真的用力,甚至把鸾沉的手指意以两只毛爪牢牢圈在怀里,反复扭动一颗小脑袋去吃指头,啃的貌似还十分的卖力。
  鸾沉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没见过你这样'犯上'的的贼猫,朕可是皇上,你不怕么?"
  "呜……"
  鸾沉沉思片刻又道:"倒是和送你的人有几分相似……"
  "咕噜……"无辜的声音。
  他脸色不知不觉阴沉下来:"这样的人,留在天子身边,岂不是祸害……"说罢抽回手指,抬了脚,踩在那一团毛绒绒的活物上。
  雪白的耳朵最先碰触到脚底,抖了一下,随后整张猫脸抬起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热切的大眼睛盯住眼前的面色阴沉心怀鬼胎的人。
  悬在空中的脚顿了一顿,而这白色的小动物竟眨眨眼睛,主动伸出脸颊,去蹭那脚底,一边蹭一边讨好般的看眼前的庞然大物。
  我在做什么?鸾沉心里生出一阵寒气,别人常说以德报怨,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成了那"怨"。
  仗着自己身份特殊,就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别人的付出,最后甚至恣肆践踏人家捧上来的真心了?
  或者是因为心里对那人的心思摸得清楚,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残忍相待,还是会被他全心付出,因此几乎没有顾虑过他的想法,只想着物尽其用。
  简直太卑鄙了。
  ……
  暮色四合,黯淡的黄昏在宫墙之间投下稀疏的光影。一排身着锦服的佩刀侍卫后面跟着一个紧锁眉头的年轻人。
  "宋大人,皇上下的急诏,您得加快步子!"为首的那个侍卫吊着嗓子提醒道
  "是是!"心不在焉的回答。
  他很忐忑。
  他从那次在寝宫里喝完酒"侍寝"之后,还真没有被鸾沉单独召见过。
  于是他就用自己在原来的时代追求爱人最老套也最屡试不爽的方法:变着花样送礼物,从女孩子喜欢的花手绢到男孩子喜欢的木头剑,接着是男女皆可老少咸宜的大捧鲜花,最后居然突发奇想送了一只雪白的活物给那人。
  不过显然鸾沉并不吃这一套,后来在自己昏迷的时候不冷不热的"被看望"过一次,上朝远远看了个模糊的脸,但是鸾沉一个正眼都没瞧过他,态度显然表明自己是不想和他计较,也再不想理睬他了。
  而现在忽然把他召进宫——就像一个人被判了斩立决,却又改成秋后问斩,不知道到头来是会多受些折磨而死,还是会等到大赦天下,无罪释放的一天。
  宋昱裹紧外套,觉得今晚格外寒冷。
  然而他走进门,看到的却是一片狼藉:门边华丽的毯子被抓挠撕咬成一团废布,室内青釉白瓷,冰裂纹的花瓶碎了一地,奏折散得满地都是,上面印满奇怪的墨点和折痕。
  而可怜的皇帝正焦灼的在软榻边绕圈圈,一直满身黑墨斑点的小猫如胶似漆的跟在他脚边打转。
  宋昱忍住笑,嘶哑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不说还好,看他这样无辜,就升起一股火气,狠狠道:"你说呢?"
  "微臣买的是白猫,而且据说生性温和……"
  鸾沉回头看了看那正在和自己龙袍下摆作斗争的畜生:"先把它弄走!"
  宋昱弯下腰,随手拿了块糕饼逗它,小猫看看鸾沉,又看看宋昱,最终乖巧的张着血盆大口向宋昱奔去。
  鸾沉望着畜生远去的背影,可惜道:"还以为它很喜欢朕……原来朕还比不上一块糖。"
  宋昱微微一笑:"它是喜欢陛下的,陛下要是想留它,也给它尝点甜头不就成了?"

  螳螂捕蝉

  鸾沉眯着眼危险的看他,似笑非笑的招手示意宋昱走近了。
  宋昱身上穿的正是他生病那些日子,鸾沉叫人赏的一身墨色锦袍,月白的忍冬的暗纹袍内露出淡灰的镶边。
  看的人有些动容,缓缓道:"朕一向赏罚分明,你杀陈放有功,还没赏你,你看看还缺些什么?"
  宋昱没说话,半晌,把半跪着的另一只膝盖也跪下去,他和鸾沉相距不过一步之遥,这场景像极了第一次詹育韬误会自己,让这孩子来自己寝宫,那时候怎会想到后来发生这么多事情。
  鸾沉有些心动:"说罢……"
  宋昱没有回答,酝酿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语速很快的反问道:"这次陛下要赏我,那之前微臣做了什么错事,要那样的罚微臣?"
  鸾沉一时语塞,想起之前那些荒唐事,皮肤微微涨红:"好你个宋昱!"
  宋昱只是自抒己见,没想到鸾沉会生气。一见自己嘴拙又惹人不开心了,之前那些天在牢里受苦的委屈全都烟消云散。皮肉之苦算什么?宋昱只不过是一介草民,就是千刀万剐痛不欲生,又怎么能和眼前这金玉之尊一蹙眉,一滴眼泪相提并论。
  况且鸾沉不是已经收了自己这些天送去莫名其妙的礼物了,还把他叫进宫要赏他,东西随自己挑么?再退一步说,那天……还不是自己有错在先……大男人一个,唧唧歪歪计较那些过去的事算什么英雄好汉?
  宋昱越想心里越是一片慌乱,这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的悭吝小人,拖出去享尽晚清十大酷刑都不够。
  来不及站起来,宋昱就着跪倒的姿势膝行上前,一把抱住鸾沉龙袍的下摆,口不择言的说道:"陛下……微臣就是喜欢您……即使这样您也要罚微臣么?"
  鸾沉被突如其来的拥抱的弄得气息弄的气息不稳,差点没往后摔倒,听他又这么一说,倒好像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仗着高高在上的地位,欺负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平衡住身子,无奈道:"你还怪我?"
  "不!"宋昱仰头认真的看他,眼珠是漂亮的琥珀色。
  鸾沉道:"也罢,你既然不说,朕来赐你最需要的。这次出征,我让你领兵二十八万,挂帅出征。上将军詹育韬,骁骑将军刘赟,殷景仁等人佐其右,且下令在战时实行军功累赏,以杀敌放人头数为准。朕在这里等你得胜归来,再行封赏。以至于……准许自由出入皇室寝宫。这个赏赐你觉得够么,宋昱?"
  宋昱大喜过望,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君臣之礼,激动的抱住陛下的双膝,揽在怀中,道:"其实我什么赏赐都不要,……只要陛下你!"
  鸾沉听了发笑,这说的叫什么话呀,真是胆大包天。他抬手,指尖拂过少年乌黑的头发,宋昱的头发用一根素色发绳束在脑后,干净的散发着阳刚气,他自己也有些晕晕乎乎了,喃喃道:"你要什么不要,偏要我……你要得起么?"
  ……
  战事来的疾风暴雨,第二天宋昱就离开了奉天。
  詹育韬赫赫战功在外,虽然不敌陈放,但也算西周征战多年的一员老将。性格沉冷,处事稳妥,对待将士宽厚仁慈,赏罚分明,是个非常有魄力的将军。因为要和这个人对战,董怀瑾和凤渊还着实捏了一把汗。
  然而却不知那昏庸的皇帝为何放着久经沙场的良将不用,反而重用一个年仅十九岁尚未弱冠的愣小子。
  果然在这样的形势下,魏晋联军旗开得胜,第一战便在一夜之内攻下幽州,再入城内更是如入无人之地,可谓势如破竹,攻下城池后由魏国副将和晋安王凤渊领兵驻守。
  不是没想到首战告捷,只是没想到胜利来的全不费功夫,怀瑾心里暗喜,这小皇帝到底只是个孩子,做事都不经大脑。一腔热血涌上心头,遂打算领兵趁胜追击。
  凤渊对鸾沉还是有些了解的,虽然不懂这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却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多次劝阻怀瑾应当等探子回来报其虚实,再作打算也不迟。
  董怀瑾满不在乎的端详了这个有些漂亮过头的前太子,哼笑道:"晋安王不要忘了,自己是怎么失掉这太子位的,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怀瑾可是从中学到不少呢!"
  凤渊脾气本来就火爆,又被提及痛处,哪受得了这样的气,当下就领着八万晋安军和大批粮草打算撤退。
  回到营地,军师劝凤渊不要逞一时之气,毕竟和鸾沉已经撕破脸皮,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然而怀瑾又是个庸才,只会说些漂亮话耍嘴皮子,正让他独自领兵,恐怕失败是早晚的事。一旦北魏灭国,晋安也很难自保。因此现在魏晋两军的形势可谓唇亡齿寒,相依相存。
  凤渊反复思考,保持按兵不动,在像怀瑾低头和输给鸾沉这两个选择中,他显然更愿意选择后者。而北魏果然也不愿失去这个珍贵的盟友,派人送来魏王御赐的佩剑以示友好。虽然董怀瑾没有亲自来,但是也算给凤渊一个台阶下了,这种时候冷静下来,凤渊也不至于难分轻重。
  他拿了佩剑算作接受,心里却十分不想再与怀瑾共事。最后做出决定——继续向魏军提供粮饷,但是晋军驻守幽州,名义上接到信号随时提供后援。
  怀瑾显然对这一结果相当满意,魏晋联军有整整三十五万,周军却只有二十八万,即使抽掉八万晋安军,还是有足以和晋安抗衡的兵力,加上两方都是新人带兵,而自己有雄韬武略无所不能,于是带领大军日夜兼程,深入幽州城内直指都成奉天的东大门壁上。
  宋昱早就在幽州与壁上交界处修筑战争工事,心急火燎的等那傻将军到自己设计好的圈套里,好进行下一步计划。
  在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最英明的时候,只有静候在宫中的鸾沉,才是对整个战役的掌控最为全面的人。
  幽州自西北向东北地势逐渐降低,为了减少平民死伤,又迁走大批住民,凤渊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该猜到其中有诈。如果理由充足,他就能说服董怀瑾不上这套。最怕的就是这种状况,万一两军打起持久战,周军粮饷不足,兵力又少了五万,根本耗不起时间,一定要吃大亏的。
  那么这时就必须用上宋昱这步棋。
  鸾沉放着忠心耿耿的老将詹育韬、刘赟不用,领军将领清一色换成闻所未闻的新人,其做法白痴程度倒是和北魏狗皇帝难分伯仲。由这样的新将领,派出一支毫无战斗力的残弱之师,不和谐中居然有了那么一丝和谐。
  这么做只是为了麻痹一个人——凤渊。
  凤渊苦思冥想,不过七年,人应该越来越聪明,可是自己那个阴毒的弟弟当真变的如此昏聩?
  他不明白,最完美的谎言是九分真、一分假,而那句假,却至关重要,足够令说谎者得胜天下,令被骗者满盘皆输。
  这样不彻底的怀疑与不可能的放心交织在一起,最终放在优柔寡断的凤渊身上只会有一个结果:
  凤渊为求自保,停止进攻壁上,转而驻守幽州城。
  魏晋两军本来就不和睦,只不过是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迫于形势面前联盟,加上董怀瑾和凤渊两人性格相冲,遇到意见不合之事,必然难以用和平方式解决,轻者行动不一致,重者两军各自为谋。
  无论哪一个结果,都至少抽掉了联军的一部分兵力,使得西周与其中任何一个,都有硬拼的资本。
  鸾沉也想过,宋昱那时候欣喜若狂的样子让他有些心痛。他就像自己精心养在深宫里的小动物,需要用美丽的绸缎和精致食物来鼓励他,来宠爱他,让他愿意留在自己身边,他那么年轻那么好看,鸾沉觉得,只要自己得的了天下,当的了最大方的饲主,付得起最昂贵的数额,就养得起宋昱这个最难得的臣子,最完美的情人。
  ……
  "宋大人!"小多从人群里蹦出来,喘着气往正在说话的宋昱和殷景仁的地方跑。
  宋昱一见是他,丢下手里的东西,几步走上前,咬着他耳朵道:"怎么样了?"
  小多笑的可开心了:"大人英明神武!果然魏晋兵分两路,晋安王凤渊带兵把守幽州城,董怀瑾已经带着二十五万魏军打算攻打壁上了!"
  宋昱不好意思道:"哦,谢谢,他们还要多久到?"
  小多:"他们走的可气势汹涌了,看样子明天日落之前一定能到!"
  怀瑾一心想着乘胜追击,有长者有晋安这个后盾,只带了少量粮草,打算速战速决,这倒中了宋昱的意!
  宋昱拉着殷景仁回临时搭建在户外的营棚,指着地图上一处做出简单的布置道:"他们肯定是想着撑着晚上偷袭营地呢,二货们。你回去继续看着,又别的动静速度回来和我汇报!"
  小多一走,宋昱又对左边一个人道:"
去一趟詹将军那里,告诉他两件事,第一、一切按计划行事,第二、董怀瑾明天日落之后攻打壁上,如果我这边没有发出信号,证明情况有延误,还请他孤军奋战一会儿,给我留出时间。"
  那小兵也打发走了,宋昱拖住一直沉默不语的殷景仁的肩膀:"走走走……咱俩得继续挖渠道,时间紧张,今晚就不睡了啊!"
  景仁,半推半就走出军帐,遥望那不远处,筑起的堤堰将自壁上城内滚滚而下的洢水拦腰截下,而一条新挖出的大通渠贯通东北部,将堤堰之内的水引至幽州。
  远远望去,堤堰之上波光粼粼,十分壮丽。
  他转头又看了一眼宋昱,认识这人虽然有好几年,交手也不少回了,一直以为他只不过是个憨厚少年,今天才发现人不可貌相,真真是没想到……居然想得出这样的毒的计策,或者说他竟为了功名利禄做到这个程度?

  鞍前马后

  北魏孤军深入,当天夜里就驻扎在幽州城内,凌晨有人来汇报,周军吃了一场败仗,不仅大军退守壁上,连住民也迁的干干净净。原本还盘算着破城而入,至少一路烧杀抢掠,带回些金银美女,也好犒赏三军,大震士气。没想到去村落城坊间一看,财物房屋都好好的在那儿呢,人却逃得光光,是在令人扫兴。
  董怀瑾笑道:"难怪边境人丁流失严重,尽数归顺西周。原来周鸾沉那狗皇帝倒是知道护着子民,只是马上国家就守不住了,还只知道逃命似的做个胆小鬼,我倒要看看,你能逃哪儿去?传令下去,全军将士加快脚程,一定要在日落时分兵临壁上,一鼓作气攻下城池!"
  副将听罢小心劝道:"将军,恐怕此事有诈,住民齐迁,幽州现今有如死城,千里空寂无人,是在阴森可怖,仔细想起来怎么能不令人毛骨悚然?"
  怀瑾听了他的分析,也隐隐觉得有些害怕,可是军队衣襟在前进中,贸然止步,只怕贻误军机,况且就此止步,又该作何打算,难不成驻扎在幽州城里?
  当初凭着一腔热血下令杀入城内,现在因为自己疑神疑鬼而去改变战术……实在提不起这个勇气。再说了,万一宋昱只是装神弄鬼吓唬人,就这样丢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回头再见到那个趾高气昂的晋安王凤渊,岂不是要被笑掉大牙?
  军令迟迟不变,二十五万大军眼看就沿着西南山谷而下,日落时分,大军行至一处,忽听晚霞中一声冲天爆竹响彻云霄,董怀瑾才发觉事情不对,下令全军停止前进,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地动山摇的爆炸声接踵而至,接下来滔滔江水翻腾而至,一马平川顷刻间被淹没。
  没过多久,就有人和马匹的尸体漂浮出水面。
  ……
  不多时一骑快马迎着破晓,踏着奉天城内的官道,穿过纷纷扰扰的尘嚣,一路畅通无阻的驶入皇宫。
  千万重宫门次第开,光芒自轰然开启的朱红色大门间漏入,高亢的嗓音穿透金銮宝殿。
  "前线战报——!幽州大捷——!"
  鸾沉轻轻推下一枚白子,空旷的殿内只有他一人,清风徐来,灯影摇曳,已然做了整整一宿。
  那捷报他只当充耳未闻,手掌撑住棋盘边沿,自对面取出一枚黑子,歪着头认真的思考了一会,自言自语着什么。
  年轻的君主就这样就着宫灯和自己对弈良久,宫殿里静得吓人,只余下棋子和石樽碰撞声声入耳,发丝与衣料的摩擦都显得焦灼难耐。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幡然醒悟一般,拍案而起,震的精心布置的一桌棋盘零零散散落了一地。
  "来人!叫朱岂之来见我!"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焦急的脚步声,朱岂之推门而入,清晨的光一下子倾泻而入。他话中透着喜悦:"陛下!宋昱出奇制胜,炸毁大通渠开闸放水,魏军三分之二尽埋于水下,现在詹将军大人带领十二万大军乘胜北上,追击回撤八万的晋安军,而他则率精兵围剿北魏残党。宋昱那孩子……是岂之轻看了他!"
  鸾沉瞟了一眼,只道:"朕知道。"
  朱岂之不解道:"陛下不高兴么,过会儿玩儿姑娘要是知道了,说不定在后宫带着嫔妃跳舞呢!"
  鸾沉:"高兴不起来,后面的事儿还多着呢。"
  朱岂之道:"陛下担心什么?北魏自此一败必将溃不成军,攻下都城久州指日可待,至于晋安,虽偏居一隅,毕竟地窄人稀,到底难成大患。"
  鸾沉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出神的想了想:"拿锦书、笔墨来,朕要拟旨给詹育韬,即日便送去。"
  岂之拿了明黄的锦缎和惯用的羊毫、徽墨,铺了一桌子,看着鸾沉挥笔写下一行字,脸上立刻颜色都变了,叩头道:"皇上!您这是养虎为患,这次绝对不能再放了晋安王了!"
  鸾沉搁下笔,懒洋洋道:"你想的太多了,岂之,朕还是会杀他的。不过有个心结,必须系铃之人为朕解去。嗯,对了,传令那些记述的史官,开闸放水,淹没北魏这一笔,写的清楚些,宋昱不过是按朕的旨意办事,最后关头也是朕下的命令。"
  岂之一听就红了眼眶,跪在他腿边:"皇上为何要为那人担下这千古骂名?"
  鸾沉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手刃姨母,弑兄篡位……将来还有谋害宗族,不守祖训,罪名那么多,再加一条又何妨?况且罪名再多,也不会有人能把朕怎么样,换成宋昱,就大大不同了。"
  ……
  幽州。
  "宋大人——!"
  一个小兵上来汇报,被殷景仁一把拦在庙门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唇语道:"等等"。
  他在门前静静的看着宋昱,忽然觉得这人其实很悲催。
  既然觉得良心不安,为什么又要用这样的计,这虽然是一场以少胜多的奇战,然而民间传下来,必定是为千万人唾骂的罪名。
  既然做了,何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自己找个理由,只道忠心效主,以统一中原为己任,也好过这样在众将士吃庆功酒的良辰美夜,可怜兮兮的拜神烧纸,给敌方死在自己手上的冤魂超度,祈求人家早日升天。

  情敌相见

  宋昱领兵铲除北魏余孽,剩下十五万大军有詹育韬带领全力进攻晋安王凤渊的老巢,西周军队虽有人数优势,然而却在地形上相当不利。
  晋安占据天险,有本土作战的优势,后勤补给线短,即使封上城门,守上几个月都不成问题。
  相较之下,周军远道而来,军饷本来就不足,重在速战速决。
  况且凤渊既不是没脑子的董怀瑾,也不是毛头小子新兵蛋子,他早料到万一魏军吃了败仗,一定少不了这样两军对峙,兵临城下的时候。所以接到警报,他还是非常沉稳的把一切部署停当,而后穿戴整齐的走出营帐,自己站在城楼高处指挥作战。
  以他对西周的了解,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周军物资短缺的难处?
  一边死守,一边硬攻,对峙了将近一个月,打的日劳心咄。直到另一边的宋昱势如破竹的攻下久州城,灭了北魏,从皇宫抢回大批金银财宝、粮食米面,折返回到晋安给予支援,两军汇合,才总算把晋军扫平,结束了最后一役。
  传言说,当朝天子与晋安王凤渊两人样貌相仿,气质神似,少年时代也曾手足情深,合理朝政,一时间传为佳话。
  不过七年前一场凤渊主谋策划的以失败告终的宫变,让他被贬回封地。民间有传言说那是鸾沉怕兄长威胁帝位,设了圈套让凤渊往里面跳,最后顺理成章的赶走心腹大患。
  当然,这是好多年前的旧故事了。
  新提拔出的一批将领——宋昱、殷景仁等人都未曾亲眼目睹此人真容,他们听着那些传奇故事长大成人。今日打下城关,这几个年轻人自然都特别想见见凤渊长什么样,是不是真的和皇帝陛下长的那么像。
  兵败的王爷依然是王爷,皇上不说杀他,又有谁敢动他一更寒毛?
  凤渊见了身为敌方头头的宋昱,面不改色的做在椅中,似乎还是高高在上,很有派头的样子。
  的确长得像,父亲是同一个,母亲又是孪生姐妹,怎么可能不像呢?可是宋昱却觉得俩个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晋安王凤渊凶声恶煞咄咄逼人,虽然已经成了阶下囚,依然像只随时会伤人的刺猬。鸾沉那么脆弱沉静,捧在手心都生怕化了,俩人如何相提并论?
  宋昱压抑住内心拼命想要讽刺他的欲望,用尽量和平的语气试着与其沟通:"晋安王,我们已经将这里包围了!陛下宅心仁厚,也已经下令留你一命,让你平安回到奉天!你看这样子,挺不错的吧?"
  凤渊冷笑:"说的好听,我有选择的余地么?"
  他站起来慢慢走了几步又道:"不杀我?他才没那么好心!他只不过是咽不下那口气,要我回奉天再亲手杀了我罢了!"
  宋昱心想,要正如你所言就好了,我真心看你不顺眼,愿王爷您早死早超生。嘴上却固执的争辩道:"陛下才不是那样的人!"
  凤渊盯着面前这人尚且年少稚嫩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的笑纹慢慢扩开:"哼,你能知道什么,天下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他走近脸色已经有些发黑的宋昱,嘴唇几乎贴上他的耳朵,声音柔和到令人惊悚:"你知道鸾沉他,在床上是怎么伺候人的吗……"
  话音未落,宋昱已经红着眼睛一拳打在凤渊漂亮的脸上。
  凤渊自小娇生惯养,对这等粗暴之事哪有招架能力?这一下立刻被掀翻在地,刚想爬起来,又被一脚踢中腹部,整个人虾米一样蜷缩起来。
  周遭众人不明白自己憨厚的头头怎么忽然间妖魔化了,在原地愣了半天,只见宋昱使得都是狠招,根本没有留情的意思——皇上可是亲自下的旨,留下晋安王一条命,要是给宋昱打死了,回去可怎么交差?于是十几条壮汉立即蜂拥而上,一人抱腿一人拉胳膊的,总算是把难解难分的两人分开了。
  没想到宋昱瘦瘦高高一个少年,力气却极大,嘴里嘟囔着"小兔崽子!我让你乱说话!让你乱说!看老子打不死你!!"挣脱了众人的钳制,又冲上去补了几脚。
  殷景仁急的满头冒烟,冲着宋昱大吼:"陛下说了不许杀他!宋昱!你要抗旨么?"
  没说还好,一听这话,宋昱又是头脑一热,抄起案几上的镶金玉如意就朝着凤渊头上砸。
  这时候詹育韬夺门而入,抱住凤渊就地一滚,那玉如意在身边的墙面上轰然碎裂,留下一个凹槽和几道内力制造的龟裂缝隙。
  詹育韬喝道:"宋昱!你胡闹些什么?"
  宋昱自己也打得灰头土脸,抹了一把灰,委屈道:"这小兔崽子,他、他出言辱骂陛下!"
  詹育韬:"他说什么了?"
  宋昱吱唔道:"他说,他说……"
  凤渊被打得鼻青眼肿,嘴角流着血,说话却还是带着轻蔑的口气:"咳咳……哈哈!这位小兄弟……被本王说中了心事?咳,哈哈哈!嫉妒罢?"
  殷景仁抱住又要爆发的宋昱,向凤渊笑道:"王爷您请自重,皇上只说要留你一条命,可是刀剑无眼,万一到了奉天城的时候,万一您缺了一条胳膊少了一条腿,或是嗓子哑巴了说不出来话什么的,微臣也记不清,这伤究竟是在战场上碰的还是别的什么。
  还有啊,王爷您自己也说了,皇上不过是要亲手杀您,图个爽快,那么您只要还有口气在,就够用了,您看微臣分析的对不对?"
  凤渊听了,顿时脸色煞白,加上之前宋昱留德伤口开始疼起来了,遂咬着嘴唇,不再言语。
  ……
  宋昱没去和詹将军他们一起吃庆功宴,一个人孤独寂寞的坐在晋安城红红的城楼墙头上看火烧云。
  殷景仁从身后递来一个热乎乎的馍馍:"吃罢。"
  宋昱难过的摇摇头。
  殷景仁对好兄弟的小孩脾气早就习惯了,执着的把馍馍推给他:"我们这几天把守城将士安排好,就能回奉天了,你在久州不是就天天盼着回奉天见陛下么?"
  宋昱接过馍馍咬了一口,有气无力道:"是啊。"
  可是现在仗也打完了,凤渊又回宫了,陛下还要我么,宫里住的地方本来就是凤渊的临渊宫,现在回去不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殷景仁笑道:"那你怎么还垂头丧气的?"
  宋昱张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是不知道那些陈年往事,不过痴心妄想着,既然自己住在那人住的地方,就说明陛下心里觉得自己可以替代凤渊了吧?这一路打过来,做梦都在为能手刃情敌而沾沾自喜,然而到了晋安城,却得到命令,说是皇上亲自下旨不许杀凤渊,还要押送回奉天!
  这本来就已经是晴天霹雳,没想到今天还遇到更憋屈的事——要听那畜生当着自己的面辱骂陛下,一想到这一点,宋昱就气愤的恨不得把那人碎尸万段!
  他想告诉那人,陛下是他的,陛下现在还养着他送的小猫,等着他得胜归来呢!
  可是回去之后就真的会履行出征前的诺言么?
  这样周而复始,百思不得其解的感情怪圈深深的困惑着少年将军宋昱,令他时而愁眉不展,时而义愤填膺,又时而笑逐颜开……
  殷景仁安静的目睹了一切,在确定自己的友人已经基本疯癫之后,觉得回去陪詹育韬,刘赟将军吃庆功宴才是上上之策。

  恃宠而骄

  殷景仁勒住缰绳赶上一个人走在前面的宋昱,倾着上身小声道:"你倒是动了什么手脚罢。"了然于心的陈述。
  宋昱抿着嘴,一脸得意的不爱搭理面前此人,夹住马腹一口气甩下他好几步。景仁摇摇头,在身后大声提醒:"你不要仗着自己立了点军功,闹得太过头了!"
  说罢也不再徒劳去追他,宋昱顽劣而已,心不坏,分寸也还是有的,滔天罪行怕也是犯不来。
  再者一路上晋安王让人心生厌恶,这样不冷不热的整整他也着实解气。
  把久州和幽州一切安排妥当,全军上下都恨不能插了翅膀尽快赶回奉天,心怀鬼胎的人恐怕只有两个人,一姓周,一姓宋。
  姓周的晋安王完全不顾及败者为寇的现状和地位,以当今天子的亲哥哥待遇要求众人,怎么都不肯骑马,硬是要做了轿子,兵士肩膀抬着才肯动身。
  宋昱还小心眼的记着那天的仇,看见凤渊就要远远的瞪几眼,只差不能在他脑袋上穿两个大洞出来。回去恐怕只会发生令人伤心的事,越是接近出发的时间,越是接近奉天,就越让少年不安。
  想见那人,又怕见。
  凤渊要求完轿子,又断断续续有了各式各样奇怪的要求,一会说身体不适,疲马劳顿,路途颠簸,需要歇息几日,整个军队的行程都活活被这贵客耽搁下来了。这下宋昱看了都嫌烦,几次站在他轿子后面将指骨捏的咯咯作响,被詹将军皱着眉头拖到一边。
  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宋昱咬的牙后槽都要碎了,终于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从军医那偷了些西域来的蛊药,混在饭里给凤渊服下。
  那蛊药药效独特,服下之人先是神智模糊,口齿不清,产生些古怪的幻觉。疯疯癫癫几日,再往后产生的具体效果便因人而异了,不过多数的反应不外乎上吐下泻,失眠厌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却不论如何,一定可以安安静静看他猴般胡闹出丑了。
  宋昱把时间算的好好的,等他们回奉天,尊贵的王爷大人也就差不多恢复了。凤渊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说,这边几个和自己并肩沙场的至交守口如瓶,又有谁会知道呢。
  果然,凤渊中了蛊毒一夜之间变成老实巴交人一名,昏昏欲睡窝在轿子里,临到夜间还发出一些毛骨悚然的笑声和叫骂声。宋昱听的很爽,特意骑马跟在轿子后面自娱自乐,最后甚至把头从布帘伸进去,欣赏凤渊丑态百出的睡相。
  "王爷呀,您是不是玉体不适?"宋昱恭敬道。
  "滚开!周鸾沉你说!为什么要杀我母妃?!"凤渊满眼血丝,瞪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双手也失控的握着拳头往宋昱脑袋上挥动。
  敏捷的躲开笨拙的攻击,宋昱一脸惋惜:"王爷你真可怜,想当年也是一代英雄豪杰,如今受了兵败的刺激,居然变成这样了。唉,陛下要是见了这样的你,估计还是会很嫌弃的。"
  凤渊还在叫唤什么,宋昱乐呵呵的收回脑袋,指挥人把还在如同小孩子一样大闹特闹的的晋安王搬出轿子,换上马车。马车比人抬的轿子颠簸许多,速度却快了很多,不用大家走一截停一截的因为他耽误时间。
  凤渊精神状态越来越差,见了人就要疯疯癫癫的打骂,后来连送饭都没人愿意去,只能由自作自受的罪魁祸首宋昱去照顾他。
  宋昱的对策就是把人赶走了,关上门一顿拳打脚踢,等凤渊跪地求饶,终于认识到面前这人是谁,才无可奈何的胡乱吃些东西。只是路上颠的厉害,免不了又是吐,才几天功夫,就瘦了很多,身上也凭空添了些脚印什么的。
  宋昱胆大无双,有人好奇问就说凤渊自己神经错乱了,吃不下还自己到处乱撞。
  营帐里詹育韬也发觉此事蹊跷的很,好几次看到凤渊和之前那副耀武扬威的样子所差甚远,便叫来殷景仁盘问。景仁这人比宋昱沉得住气,心思细密城府极深,虽然没有宋昱那种冲劲,但是处事做人是个十足的稳健派。
  殷景仁笑笑:"将军要是担心晋安王的安危自然是没有必要的,宋昱用的是巫蛊毒。"
  "巫蛊毒?"詹育稍一思量,的确,看症状是符合的,总算放下心,口头上依旧不亲不重的责备两句:"蛊毒无解药,好在事后也不会留下症结……晋安王的确让人生厌,我知道宋昱这么做,咳,也是为了不耽误大家行程。注意不要走漏风声才好,我闲下来也会去察看清楚究竟是不是如你所言,这事可大可小,要是出了什么万一,你殷景仁还有那呆子宋昱全都脱不了干系!"
  殷景仁心里起初还有些害怕,倒不是担心凤渊有什么三长两短,只怕父兄一般的詹育韬为这事骂他俩,耳朵又要生出一层茧子。如今这样一番话,简直就是纵容了,有将军撑腰,还有什么好不安的。
  宋昱静观凤渊变化,到了第三日精神气恢复不少,又开始恶毒的出语伤人,第四日开始上吐下泻,折腾的不成样——一切与正常规律无异,一颗心才总算松懈下来。
  傍晚营帐里三五成群的士卒喝着劣质家酿,就着从久州抢来的吃食闹得不亦乐乎。
  其中一个面朝帐门的小兵一抬头惊道:"啊!那不是詹将军么!"
  宋昱和众人姿势一致的扭着头往回看,却见詹育韬气势汹汹的径直走到自己面前,压着怒气道:"你还当自己是孩子么?看看自己做的这叫什么事?"
  宋昱这几日晚上休息之前都要和几个下士,躲在营帐里划拳喝酒,听将军说的一番话,没反应过来怎么了,嘴巴里还嚼着花生米,一脸狐疑的望他。
  詹育韬最看不得人做了坏事还装疯卖傻,何况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好苗子,于是废话不说,干脆的一拳挥上去。
  宋昱被掀翻在地,还带翻了矮桌,桌上的牛肉小菜粗糙的酒水瓶瓶罐罐哗啦啦洒了他一身,满满一营帐的下士措手不及愣在当场,连扶他起来的人都没有。现在谁都晓得这宋姓少年立了大功,正等着回奉天接受天子加官进爵。这么年轻,自此必然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巴结他还来不及,即使是詹将军,这么没头没脑的一拳挥过来,还是让人不得其解。
  詹育韬是什么人,年轻时赤手空拳和老虎肉搏不在话下,宋昱挨了一下,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詹育韬没给他缓和的时间,倾身下去揪住那人的衣领,咬牙切齿道:"宋昱!你知道自己闯了什么大祸?晋安王——他死了!"

  功臣罪将

  詹育韬没给他缓和的时间,倾身下去揪住那人的衣领,咬牙切齿道:"宋昱!你知道自己闯了什么大祸?晋安王——他死了!"
  宋昱顾不得吃痛,不可置信喃喃道:"开玩笑的吧?将军,宋昱给他下的是巫毒蛊,怎么……怎么可能会死了?"
  詹育韬扭着宋昱耳朵,让他站起来:"你跟我起来,你自己起来看!"
  一路上几乎连滚带爬的被押往凤渊单独住的军帐。宋昱不可能逃跑,这一点詹育韬也是心知肚明,然而知道宋昱给凤渊下过毒的人不少,只消得到一点风声,自然而然会觉肇事者是宋昱无疑。
  身为他的恩师,这时候只要有一点怠慢,那便是徇私枉法。
  宋昱这回一定少不了一死,他甚至想过,如果宋昱不是真凶,那死的就不止一个宋昱,可能会是十倍二十倍数目无辜的人。
  圣旨下的急促,显然皇帝自己也心急如焚,凤渊毕竟是他的亲哥哥,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怎么想,又岂是自己这样的一介粗庸能够揣测出的?帝意难测,伴君如伴虎,臣子的命值不值钱,不过皇帝一句话。
  他之前的确受到皇帝的喜欢,三番五次进宫得赏,胡作非为。皇帝宠他,因为他是国家栋梁,还有可用之处,而那些胡闹也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没有涉及各自利益,没有比较。
  现在死的是尊贵的晋安王,宋昱的命,就是赔一万次,怕也不够。
  凤渊的尸体早就凉透,死状极其惨烈,身体多处外伤,七窍流血五毒攻心,换上寿衣的人还发现有几处不轻不重的旧伤,宋昱也承认了,那是自己打出来的。
  根本不需要审问就可以盖棺定论了。
  宋昱跪在詹将军面前,一句话都不为自己申辩,临到自己做错的地方,还大声承认,简直生怕自己死不了。
  毫无意义的二十军杖之后,事件还是没有任何进展,本来就不是自己做的,宋昱也不知道应该交代什么。
  他倔强的咬着牙低头,刚挨完打走不了路,疼的豆大的汗珠往下淌,可他就是不肯吭声,任着殷景仁把指头粗的麻绳绑到他脖子上,又转而反复在被反剪在身后的双手上绕了几圈。
  宋昱和殷景仁互相望了几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全军将士面前,那个片刻之前还统领三军、意气风发的少年将领,转瞬就成了谋害皇亲国戚的罪人,白日里拴在马后,徒步而行;夜间和囚犯一视同仁的挤进囚帐,无灯无被,瑟缩而眠。
  宋昱夜半倚着快要睡着,他做为重罪之臣已经获得了一个小单间,里里外外把手了头十号人。明天就要回到皇城,倒是天子亲自治罪,以儆效尤。
  会治什么样的罪状呢,他想知道。
  黑魆魆的柴房门前隐约是个矫健的身影,接着一声闷响,怕是看守的门卫给撂倒了,半夜里格外寂静,咯吱的的开门声都让人心里发毛,宋昱有点疲惫的抬头,正对上殷景仁那张蒙了半边黑布的脸。
  做惯了正义凛然的官兵,做贼的扮相也不差。
  宋昱忍不住噗的笑出来。
  "亏你笑得出来!"景仁压低嗓子,手起刀落,绳子断落一地:"一整天滴水未进,身子是铁打的不成?"
  宋昱不理他,摸着红肿的手腕,伸长脖子咬下他自衣襟里掏出的冷酥饼,咸咸的味道意外的非常可口诱人,吃的口渴了,继续理直气壮的扭动身子催促他拧开腰间悬挂的裘皮水袋,最后由温柔体贴的景仁亲自端着一口一口喂到他嘴里。
  宋昱吃饱喝足,满意的看着他:"看也看了,吃也吃了,你回去睡觉吧,明早还要赶路呢。"
  殷景仁放下水袋,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推给他:"我是来救你的,里面是盘缠和令牌,詹将军上报给皇上的书信还没进宫,你还逃得掉,等到你成了钦犯,举国通缉,就真是插翅难飞了!"
  宋昱似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就着之前躺在地下的姿势翻了个身,背朝景仁侧卧,很困的样子。
  殷景仁急火攻心,上前一步喝倒:"宋昱!"
  "你原是晋安人吧?"宋昱毫无语气的说出一句话。
  一步还没跨出,殷景仁愣在当场。
  "六年前你定了亲的妹妹被周凤渊抢去做妃子,宁可投湖自尽也不肯从他,结果全家上下十几口被凤渊一怒之下满门抄斩,只有你一个人死里逃生在奉天参了军,对吧?"
  殷景仁愣了许久,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漆黑的夜里:"你不会选择说出去。"
  宋昱还是背对他,不过扭了半边脸,漂亮的眼睛斜视着身后之人,没什么特殊的表情:"你说的对,开始我还在犹豫,毕竟帮人家背黑锅其实蛮蠢的……不过你既然都冒死来救我了,说明还是有点良心,我这哪还好意思告发你?"
  殷景仁叹气:"终究还是让你受了苦,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快走吧。"
  "走?走到哪里,现在连北魏都是陛下的了,难不成逃到陈国韩国那些蛮夷之地?"
  "那总比死在这里强!"
  "凤渊死了,总要有人顶罪,我们这一走,倒霉的一定是詹将军。这么多年来,宋昱都要仰仗他一手栽培,这样一走了之,良心又怎么会安生?"宋昱说完,像是陷入更加深沉的思索,又像下了极大决心,轻声道:"而且我想知道,他当真会为了凤渊要我的性命么……"
  最后一句话语若低喃,殷景仁没有听清,再问宋昱,他也死活不肯重复,只是表明态度,铁了心要顶下这罪状。
  比起那些的理由,他更希望得到另一件事的答案。
  他在赌一个恋人的深情,用自己的命。

  心生嫌隙

  周氏宫殿自先王父辈起动工修建,鸾沉没有继续在上面花功夫,而整体已然成型。寝宫殿内以檀木做梁,珠帘玉璧,范金柱基,凿地为莲。几米一隔端立细长的宫灯,殿角鎏金银竹节铜熏炉,袅袅而出绕人愁肠的香气。
  宋昱被几个侍卫礼貌的请进内殿,穿过重重的宫门,领路的侍卫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之前鼓足勇气,腹稿在心里打了千百回,在大门外还给自己喊了几声不成功便成仁的口号。
  这下才意识到,背在自己身上的人命是权倾天下、兵力富可敌国的晋安王,而自己即将见到的人是他的亲弟弟,当朝圣上,自己的身份不过一介草莽。
  到了最后一道门外,熙熙攘攘挤满了人,端着金碗玉帛的宫女,神色慌张拎着珍贵药材的太医。
  穿过半敞的宫门,可以看见一个人脸色苍白的倚在榻上,室内是一种浓重的中药味,往外走出来的宫娥手里捧着的绢布上是刺目的斑斑血迹。
  鸾沉眯着眼,看清了来人。他示意侍女把自己扶起,费力的坐起来,喘了一口气,缓缓道:"宋昱,你很好,很好……"
  宋昱跪在床边,之前想出来要试探人心的计谋一条也行不通了,这个人对自己而言是不可抗力,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心甘情愿变的白痴一样。
  "你老实告诉朕,凤渊是不是你杀的?"
  "……是。"怯懦软弱的声音。
  鸾沉闭上眼睛,急促的困难的呼吸之后脸色慢慢涨红,接着猛地捂住嘴咳嗽起来,他咳的非常用力,似乎要把整个肺脏的都咳出来。宋昱吓的魂飞魄散,管不了那么多,冲上去单手抱住鸾沉,另一手给他顺气。
  鸾沉吃力的推开他:"你是不是觉得,朕舍不得杀你?"
  宋昱没有说话。
  寝宫忽然空下来,宋昱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陛下,凤渊已经死了,……是谁杀的有那么重要么?"
  鸾沉捂着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宋昱继续说道:"如果您要,微臣给他偿命……"
  用力的搂在怀里:"如果不要这条命,微臣愿意代替凤渊陪你,说不定,我可以做的比他好……"
  荒唐的回答戛然而止,随着一声称得上凄厉的咳嗽,鸾沉忽然软他怀里,鲜血顷刻间染透胸襟的一大块衣料,艳丽至极。
  后面发生什么,宋昱自己都记不清了,人是被以狼狈的姿势拖出宫的,心像是死了,朱岂之像践踏秽物般一脚踢在他身上,冷笑道:"人贵有自知,你这条贱命,怎么偿的了晋安王?"
  意外的是没有任何责罚,没有关进牢房,没有杖责几十,甚至没有人再提那件事,反而和几个新立了军功的将领一视同仁,御赐了座宅子,加官进爵,还可笑的赏了几个漂亮的宫女做小妾。
  谁看来都是皇恩浩荡不过了。
  然而宋昱不再有之前自由出入内宫的权利,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鸾沉如果不想见他,自己最多就只能在上朝的时候隔着拥挤的人潮远远偷看他一眼。之前肆无忌惮的在皇宫里来去自如,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挥霍了多少恩宠。
  到底还是想错了,掂不清自己的斤两。
  想见他。
  不是想,是一定要见。
  这样的皇恩比凌迟更苦。
  宫里除了早朝的金銮殿,只有御花园可能进得去。那里半边与湖面对开,把守再严,也难免有疏漏,只要水性够好,潜在湖里出来,顺着皇家园林陡峭的小山坡往上爬,
  皇上据说三不五时来散步,宋昱想,万一碰巧就能遇上呢。
  也不是想要什么,原谅已经不可能了,就是想离的近些。
  一有空就冒着死罪去守株待兔,可是张三亲王李四宗室大臣来了一串一串,居然还是没有碰上那个人。宋昱每次湿漉漉的回到住处,像只被遗弃的小狗。他不住御赐的宅院,偶尔去找詹将军,偶尔和殷景仁喝通宵的酒,没有人说话根本睡不着。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样日子持续了几个月,湖面几乎要结冰,终于在假山的缝隙里见到很近的他,就是一晃而过,宋昱却整个胸腔被抽空,吸毒过后一样极乐和空虚交织。等人走光,他还愣愣的倚在那发呆。
  第二日再来,居然又远远看见朱岂之,贴身中郎在这里,鸾沉一定不会远,他冒险爬上一棵叶子比较多的树,躲在里面伸出脑袋看。
  树枝冻脆了,无法承受十九岁少年的重量,咔咔的开始断裂,宋昱心在别处,等反应过来,已经随着断枝一起跌下地面。
  腿在刺骨寒的湖水里浸泡太久,这时候居然开始痉挛,想逃跑估计是妄想,他把信一横,干脆抱了腿屏住呼吸——大不了就是一死,好歹给个爽快,这样拖着下去,磨的人快要崩溃,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影卫和内侍都以为出了刺客,从四面鱼贯而出,宋昱全身都冻的发抖,根本不可能敌过那么多人,很快就被面朝下按住,手臂扭着,数只闪着寒光的佩剑插在脸颊边的泥土里。
  朱岂之眼尖的认出他,知道皇上和他之间的事,知情者悉数费解不已,便挥手制止了进一步的行动——对于这样的刺客,惯来的处理是就地正法。
  他知道鸾沉已经看到他了,所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死死的盯住那个方向,御花园除了长青的几株植物,都落光了叶子,灰蒙破败的十分萧索。
  孤零零的枝桠间有个身着朝服的人,金质凤冠,玄衣朱裳,腾龙暗纹,外罩一件纯白厚重的狐皮裘衣,睫毛上似乎可以看得见水气,面色苍白沉静,像是还没成年的孩子。
  那人施施然走到他面前,身后还可笑的跟着一只白色圆滚滚的动物,冰凉的手拨开凌乱的头发,捧起被挤压在泥土里脸,仔细端详起来,过了很久才吐出气若游丝的两个字:"是你。"
  宋昱全身湿透,衣服黏在身上。比离开抱着他胡闹那日又瘦了,骨头突出来,因为冷和睡眠不足,脸上散发出一种颓败的青灰色,眼珠子却一刻不舍得离开自己。
  几个月没见,似乎长大了那么一点点。
  鸾沉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人哪敢忤逆自己哪怕一丁点意思,他将自己视若神祗、言听计从,不过偶尔……是个难以控制自己独占欲的少年。
  凤渊那件事,是赌气罢。
  然而他哪里能容得下一个赌气的人,越是喜欢,越是要磨掉棱角,让他知道痛,吃到苦头学会乖巧,才能长长久久的留下。
  "你来,"鸾沉带着孩子气的无情说道:"你说要代替哥哥陪朕的。"

  飞蛾扑火

  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他确定几千年后的自己来过这里,朱檐翠壁不似这般明艳,墙根也为岁月沉淀了斑驳的青灰水渍,地面碎裂的石缝间偶尔冒出一两株小苗或卑贱的苔藓。
  这样的双重场景交错重合,让宋昱没有实感,似乎忽然来到这里,生或死,本来就是神和自己开的玩笑,那么就算如何离经叛道、任性妄为只求痛快也无碍罢。
  弃犬般的跟在那人后头,走进好几个月朝思暮想的宫墙,乃至身上还裹着留有他余温的裘皮大衣。这么近的距离,可以看见衣领间露出一截白如莹瓷的后颈,宋昱很想这样从身后抱住他,牙齿凶狠的咬上去,咬到娇嫩的皮肤渗出刺目的血迹,这个人明明如此脆弱,为何总是能不动声色的做出可怕的事情呢。
  在踏上宫殿的石阶的一瞬,他忽然愣住,脚步怎么也迈不出。
  察觉到身后人的迟疑,鸾沉回过头看他一眼:"怎么?"
  宋昱笑了笑:"回陛下,没什么。"
  没什么,临渊宫。
  不是没想过"你替哥哥来陪我"的蕴意。
  宋昱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刚刚被西域进贡的美人,沐浴净身,而后坐在寝宫里等待皇帝临幸,可是换上干净的衣服,走入昏暗里间,一个模糊的人影已经在等他了。
  鸾沉抱着膝盖,眼神凝固在别处发呆。听见宋昱走来的声音慢慢转过头,脸上是有点开心的样子。
  "你来了?"
  "是。"宋昱跪在塌边。
  冰凉的手指捧起低下去的头,接着温热的唇印上来,舌头很轻易的纠缠到一起,青涩冲动的吻谈不上任何技巧,牙齿都磕到一块儿,宋昱有种被原谅的预感,如果这一次鸾沉肯接纳他,凤渊也不在了,那么是不是说明自己就可以拥有爱这个人的权利了。这种认知让他整个人都处在恐惧和亢奋的边缘,几乎崩溃。
  事实上他不知道,鸾沉不可能因为凤渊的死责怪任何人,何况是他。
  他没有口是心非的习惯,他说凤渊回到奉天要死,就绝对活不成。一定要见他一面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心结。凤渊始终觉得鸾沉母子欠了他和侗姬,就这么死了一定也是满腹怨愤。
  鸾沉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也是被逼无奈,让他死的心服口服。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凤渊死了,那个心结生进肉里,成了一根随时可能刺伤寄主的倒刺。惋惜而已,没有拿他人发火的必要。
  宋昱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能把这个人抱在怀里的一天。
  "这么喜欢我么,嗯?"鸾沉语似呢喃,慢慢跨坐在他腰间,白皙细瘦的手臂撑在两侧,柔和而坚定的看着身下的宋昱。
  无法回答,这种看上一眼就胸口搅动般疼痛的喜欢,去指望谁明白?
  他作为卑微的臣子,从未被鸾沉这样孩子气的目光注视,瞬间就明白过来,这样的目光并不是自己够资格享受的,而是一个稚嫩弟弟对一个高高在上哥哥的崇敬。凤渊死了,却依旧阴魂不散的注视着他们,鸾沉也绝望的渴求从宋昱眼中看到那个人,向那个人传达爱意。
  他的怀抱不过是媒介。
  灼热的器官还没尽根没入,鸾沉身体就软了下来,想支撑自己的重量成了痴心妄想,赤|裸的身体刚接触到宋昱,就被身体里猛然胀大的东西刺激的抑制不住低吟。宋昱知道鸾沉咬着下唇极力想要保持清醒,可是他不想,他希望他至少抱着自己的时候心无旁骛。
  鸾沉将下巴搁在宋昱肩膀上,除了有些气喘,语气平静,与平日闲谈无异:"从小母妃和姨母就告诉我,凤渊是太子,鸾沉什么都要听他的,他做什么,都是对的。"
  张开嘴巴,恶意的让舌尖流连在宋昱肩头,撩的他全身颤抖,而后忽然道:"十三岁那年,被喝醉的哥哥强上。"
  脑子忽然就不清醒了,胸口像是被人活生生踢了一脚,痛的眼角发酸几乎落泪。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他是因为喜欢我。况且他是君我是臣,君为天,臣得半分恩宠便该感恩戴德。"叙述还在继续。
  再管不了那么多,宋昱利落的翻身把鸾沉压住,自己也曾经那么鲁莽的借着半醉,以酒后乱性心安理得的做过不可挽回的事,简直罪该万死……事已至此,无论怎么内疚都是于事无补。
  鸾沉没有惊讶,而是怜爱的抬手用指尖勾着宋昱散落在他脸上的发丝,微笑道:"侗姬不能容忍,她无法想象凤渊登基之后,因为亲生兄弟祸乱人伦而遭人非议……"
  宋昱抱着怀里的人,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参杂着呻吟的话语,每一个字扎在心尖,让人痛彻心扉,却又束手无策。
  "我有个叫明阳的妹妹,是母妃和礼亲王私通生下的——他们青梅竹马,年幼之时便私定终身。侗姬知道之后,怕这事牵连到自己,多次打算斩草除根。
  有了这两件事,母妃知道,我和妹妹一定活不成了。我们三个死,或者姨母和凤渊死。"
  "母妃心软,迟迟做不出决定,最后的决定都是我做的。毒害四皇子,嫁祸给侗姬,让她含冤受杖责至死,她死的时候流了很多血,直到最后还睁着眼睛诅咒我不得好死。
  如愿以偿登上帝位,我就晓得侗姬的咒骂应了验,凤渊恨我至死,母妃也郁郁而终,明阳的了失忆症,只能可笑的作为一个宫女留在我身边。那时我十六岁。"
  宋昱用嘴巴堵住用事不关己的口气说着残忍旧事的唇瓣,律动一次比一次歇斯底里。鸾沉精疲力尽,觉得自己几乎要死了,想到压着自己的人,勒住后腰的手来自那个干净的少年,忽然也觉得没什么不好,甚至不顾仪态的抬起修长的腿,难耐的缠在他腰间摩挲,好让他轻易进入的更深。
  宋昱从没看过这样子的鸾沉,在一层明黄一层朱红的龙帐里,身体的晃动中忽明忽暗的光线交替打在鸾沉脸上,妖娆至极的色泽映衬着被欲望折磨而显出撩人姿态的精致五官,扬起的脖颈,苍白的皮肤,以及上面刚刚被自己肆意留下的青紫,美的让人血脉喷张。
  这样的美,让人宁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去撕咬、去破坏,也想一个人独占。
  可是这都不是他的,属于另一个人,他无法彻底拥有。
  宋昱一直不肯停下,毫不爱惜,每一次都以射在身下这具身体深处而结束。急促的喘息之后,又换个姿势开始挥霍般的新一轮抽|送。即使是这样虚假的拥抱,宋昱绝望的想,恐怕也不会持续多久,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恐惧的要死,所有现在能做的,就是趁着这一次不停的要他。
  高|潮中鸾沉已经失去意识,手指不知分寸在掐着宋昱的后背,口中吐出迷离的音节,虽然模糊,但还是能听得清,叫的是凤渊。
  仿佛被泼了盆冷水,宋昱猛地清醒过来,他推开上一刻还紧抱在怀里时若珍宝的人,愣了半晌,跌跌撞撞下床摸起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麻木的套在身上。
  尽快离开。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因为刚才一幕叫他恶心。
  步子刚迈出,身后有点异样,宋昱难以置信的回过头,发现衣摆被一只细瘦的手指攥住,鸾沉似乎只是下意识的这么做,眼神涣散,高|潮的余韵还未完全退去。
  忽然横下心,宋昱掰开那只手,精神恍惚的起身加快步子往外走。
  宫门外跪着重重叠叠的宫人,甚至没人敢抬头看一眼。
  外面开始下起小雪,瑰丽的皇城被蒙上柔纱般的白,远处几个宫女侍卫穿着厚厚的宫服,一边呵气闲聊,一边跺脚扫雪。
  太真实了。
  宋昱在走廊上焦躁的绕了几圈,自己为何会莫名其妙来到这个地方,人生又究竟算什么,儿戏么?
  自己儿戏一样的侵犯了这个时代最尊贵的人,听了他所有痛苦的往事,然后赌气般的丢下温存过后的情人独自离开——这种人简直死不足惜。
  再回到临渊宫,鸾沉还保持着被自己推开的姿势,身体蜷缩着,一只手无力的垂落在床沿,弃妇一般的姿态。
  宋昱不知道刚才自己是怎么狠得下心丢下这个人的,被折腾的疲劳至极的身体依然玉雕一样美,却从脖子到小腿布满自己粗暴的痕迹,大腿间的嫩肉被磨破,惨不忍睹,白色的精|液混合着鲜血缓缓流出。
  心里乱成一片,随手拉了条锦被将鸾沉整个裹住,打横抱起。宋昱是清醒的,他明白抱在手里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恋人,而是他必须保护的天下,这个人的责任,会全部转而落到他身上。
  除了不可能得到回报的爱,他必须承担的还有那个自己事先预知的命运。
  无论多么想要改变,历史依然会机缘巧合的朝着既定的轨道前进。
  一路上撞见无数正在忙碌的宫人,他们哪里见过这样惊骇世俗的一幕,一个是陛下心尖上的宠臣,另一个包在被面里还会是谁?于是尽数吓的丢下手里的东西颤巍巍跪倒在两边,头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
  宋昱旁若无人的抱着鸾沉沿着汉白玉的台阶一步一步走进温热的浴池,衣服被浸湿,头发也漂浮在水中,难以呼吸顺畅的陛下柔弱的挣扎起来,接着被一只胳膊圈住腰腹捞出来,手指饥渴的在身体上滑过。
  "陛下是我一个的,对么?"
  回答他的是模糊的呻吟。
  渐渐俩人火都被点起来,宋昱抑制不住,把鸾沉按倒在池边,从后面揽住他再次进入。抽|插的动作太过剧烈,鸾沉惊恐的企图抓住冰凉的池沿,还是被撞得生疼。他忍不住把手臂往后伸,想推推宋昱,指尖首先触到男人的脸上,不知是溅了水花还是别的什么,居然湿漉漉凉了一片。
  鸾沉晕乎乎的有些心疼,想张口问,宋昱,你为何还要哭呢,我已经不怪你了。可是刚松开咬着下唇的牙齿,却因为身下骤然加速的律动只能发出更加令人刺耳的呻喘。
  闲杂人等早就吓的跑光,空旷的宫殿里只剩下自己不知廉耻的声音和水声混杂反复回荡,很快他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只能费力的反身搂住宋昱的脖子。

  夫夫同心

  农户人家鸡鸣犬吠,宫墙内敲着五更天的更鼓,皇城的盛世繁华在一片青灰色的破晓中缓缓降临。
  殷景仁摩拳擦掌的往朝殿走去,他是这些日子刚被提拔上来的,刚好够资格上早朝,可谓干劲十足。
  一进殿门就看见人群中气宇轩昂的宋大人握着碧玺笑嘻嘻的看着自己。
  宋昱前段日子过的异常颓靡,晚上喝酒,宋昱如果没有这个作息时间严禁的有人加以督促,绝对不可能按时上朝。
  没想到连日来友人忽然变得异常勤奋,总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戴完毕站在自己面前。
  殷景仁匪夷所思的瞪着友人,终究耐不住好奇,以自己手里的小玉牌子撞击友人手里的那块:"你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
  宋昱明明得意的要死,却硬要装低调:"不早,也就刚刚。"
  "嗯?"景仁皱眉不解道:"难不成宋大人不走官道,插翅而来?"
  宋昱忍住笑:"哦,不是啊,皇上让我住在宫里了。"
  "宫里,莫不是后宫?和贤妃娘娘相处还算融洽?以姐妹相称了?"
  "……"
  殷景仁看着答不上来的友人,爱护的笑笑。
  "临渊宫,"宋昱看了一眼他:"皇上让我住在临渊宫,他说我长得高,来刺客的时候可以挡个刀子什么的。"
  "啊?那地方刚死了人,阴气重的很……怎么叫你住那地方?"
  "可能,可能是离得近吧……"逞强似的反驳。
  说话间,宫人尖着嗓子道"皇上驾到",殿内立刻安静下来,年轻的陛下不久缓缓走来。
  殷景仁和宋昱俩人与这个国家亿万的子民一样,以虔诚的姿态将宽大的脊背趴伏在大殿殷红的锦毯上,数米之上是他们愿意为其鞍前马后死而后己的陛下。
  景仁偷偷抬眼,隔着帝冠莹润的玉帘偷看尊贵皇帝的脸,忽然生出一种不大虔诚的想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的太多,总觉得皇帝龙体欠佳,虽然早朝还是按时来了,可是一脸疲惫,就连走起路来,也有些一瘸一拐的,实话说样子有点滑稽。
  他赶紧收回目光,因为上头那位殿下似乎有意无意三番五次往自己的方向瞟。莫非是看出自己的想法了?殷景仁紧张的抹着额头,赶紧补救般得想道,果然陛下为国事操劳太多,自己是三生有幸遇上这样一位明君啊!
  这些日子哪天不是如胶似漆,朝夕相处,可是宋昱还是不肯安心。
  这样的不安表现出来,导致他简直像个不讲道理的孩童,怕被别人抢走了玩物,虚张声势张牙舞爪的吓唬人,边喜欢的半夜都要醒来看一看在不在了,一边还要辛苦的假装自己怀里的金元宝是坨臭狗屎。
  鸾沉为此吃尽了苦头。常常青天白日的,在批着奏折,手里还抓着墨汁饱满的羊毫,就被宋昱扫翻了笔墨奏章,按倒在案几上。
  撕咬般的亲吻之中,繁琐复杂的朝服根本来不及脱,只扯了下裳就被面对面进入,而后是不知节制的抽|送。
  有一次碗儿捧着滋养的汤水和点心进来,打算慰劳俩位。
  迎面撞见自己的衣衫不整的陛下抬着修长洁白的腿,媚态横生的紧紧缠住压着他的小将军的腰,还一脸享受的表情,两人正以一种诡异的频率动作着。碗儿瞬间吓的魂飞魄散,转头就走,结果给门槛绊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哗啦一声摔出去好远,溅了满地。
  刘赟一直等在门口,听着里面造反似的翻箱倒柜声和一拨盖过一拨的呻吟,心里盘算是否应该劝谏皇帝年纪轻轻,不该这等与后宫嫔妃奢淫度日才好。看到久魂不守舍笔挺挺就要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的碗儿,微微一点头:"女御大人。"
  碗儿惊魂甫定,半天才调整了仪态,稍一做福:"刘大人来找皇上?"
  刘赟捧着手里的典章文书,点点头:"是,有关科举一事……"
  碗儿想了想:"那恐怕刘大人要先在偏殿歇息,不要打扰了皇上休息才好。"
  刘赟道:"那是自然。"
  刘赟一直等到太阳下了还没等到皇上出来,不免有些恼怒,然而为人臣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悻悻离去。
  鸾沉觉得好玩,一只单薄的胳膊把宋昱压到水里,看着他在里面手脚并用的挣扎,快要溺死了才松手,面无表情的看他捂着嘴巴咳嗽。
  宋昱要是想,一只手就足够把鸾沉弄死了,可是他舍不得,只能由着力气悬殊的鸾沉逗那只小猫一样玩弄自己。
  这样的感觉让鸾沉很沉迷。
  凤渊不能给他的,这个人都能给。
  他只要顺着自己开心就好,根本不需要想自己的是不是顽劣。
  因为他喜欢这个人,他觉得,这本身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无上的恩赏,他愿意给他荣华富贵,愿意做下面那一个取悦他,这就够宋昱一辈子感恩戴德了。
  宋昱也的确战战兢兢,随时都生怕失去自己。
  "刘将军,咳咳……一定要骂你的!"宋昱还没顺过气。
  "他敢!"
  宋昱觉得好笑:"你哪里管得到人家心里怎么想?"
  鸾沉爱怜的抱住他的脖子:"算了,挨骂的时候在后面呢,"他扳过他的脸,俩人在盈盈的水波中四目相对:"你……害怕么?"
  宋昱把表情严肃的陛下揽在怀里:"说什么呢,陛下,这些都是微臣的政见,您愿意去听信,去践行,那是微臣梦寐以求的事情,谈什么害怕。"
  鸾沉愣了愣,宋昱说话做事从未曲意逢迎,却总是正和心意。

  皇恩浩荡

  刘赟回到自己府上,果然如宋昱所测在心里把这小皇帝的母妃狠狠问候了数遍。
  他当然不知道奸诈无比的君臣二人早就从寝宫暗道溜出去洗起了鸳鸳浴。
  世家公卿以苻姓为首,腊月廿二正是当朝丞相苻徵老爷子的生辰。
  这天一早,刘赟就穿戴整齐匆匆上了轿子,
  这段时日,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当朝皇帝要打压这些位高权重,宗族关系又盘根错节,倚老卖老的朝中重臣。
  这些人虽然嘴上叫嚷着"那小皇帝还敢杀了我不成",看似有恃无恐,实则心里根本没有底。平日如履薄冰,打死也是不敢这样声势浩大,明目张胆聚众会谈的。
  好容易赶上老苻徵过寿,便人人心怀鬼胎的合计着,要怎么众志成城的向这个企图变更祖宗礼法的昏庸之君兴师问罪。
  说实话,即使鸾沉不动他们,他们也是要按耐不住的。
  将北魏兼并之后,年仅十九的少将几乎在一夜之间权倾朝野。老臣们提了些治国良策,皇帝要最先询问那乳臭味干的少年;遇到一些疑难杂症,群臣舌战良久而未果,皇帝甚至荒谬的留下那少年回书房私谈,不出几个时辰,便草率的给出对策。
  的确,两国交战前诏书白纸黑字意思明确:军功以兵士所杀敌方人头为数,累积而计数,杀敌越多,军功越大。
  这样一来,宋昱的功劳,在朝中很难有人能望其项背。
  然而出师之前,半数以上朝中大臣只当皇帝写出这样的诏书不过是为了激励将士英勇杀敌的一种手法,真要实打实的论功行赏,那些原来的宗室外戚,以及他们无能懦弱的子孙还能有容身之地么?
  说到底一介武将宋昱,功高"盖"的——是这些开国功臣之后。
  鸾沉这一做法,无异引火自焚。
  罪臣的过错,写起来洋洋洒洒几页纸,简直罄竹难书,什么以色侍君、不忠不孝、庶出草莽、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抢占田地豪宅,恃宠而骄,悭吝狡诈……
  每一条都该千刀万剐。
  刘赟刚踏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苻徵的声音。
  "尔等当真?陛下要从寒门甄选状元爷,那十九岁的将军做主审官?"
  那老头年入古稀,牙齿掉的差不多,说话有些漏风,却喜欢摇头晃脑文邹邹的说些通天大道理,这样一歪头,过于宽大的帽子在干枯的脑袋上挂不住,露出牛光濯濯的秃顶来。
  他的胖儿子见了老父这副激动的劲头,咳嗽一声做掩饰,在背后伸出一根手指扶正苻老的帽子。
  有人眼尖的看见刘赟进来,招呼一声"刘将军",目光纷纷转来。这些年来宗室子弟多是些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唯独刘家长子刘赟,自幼习武,二十出头就立下赫赫战功。而立之年受命于先王,任骁骑将军,官拜一品。
  如今年过四十,朝中除了詹育韬这个皇帝一手提□的心腹大臣,朝中再无人能与其比肩。
  刘赟和那些人不同,对于鸾沉的所作所为,他绝非不能理解。几百年前宗族子弟叛国通敌,一场祸国殃民,生灵涂炭的亡国之灾至今尤历历在目。
  知道归知道,事情一旦牵扯到过多的人,就变得复杂。
  自己是即使归顺皇帝也必将前程似锦,可是这些人呢?这些是人他自小的长辈,玩伴,从出生第一天起被灌输必须要和皇上一起忠诚以待的人,为了君王和他们为敌?
  这场战争本来就没有对与错,成王败寇,可是又有谁能看得见未来,做得出正确的决策?
  刘赟有一丝走神,很快便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常年征战沙场,音量比一般人要洪量,音质中空,有些沙哑沧桑的感觉:"苻大人,晚辈刘赟。大人刚才所言正是,刘赟无能,数次劝谏未能打动陛下,科举之制恐怕已步入正轨,那宋昱选出的状元不日也将于金銮殿面见圣上……"
  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刘赟心里却紧紧的纠成一团。
  自古忠孝难兼得。
  早朝过后,宋昱回军营里练兵,遇上殷景仁和詹育韬不知在说些什么,立刻上前鞠一躬道:"詹将军好。"
  詹育韬看他的眼神有些摇摆不定,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宋昱假作没有领会,戴上憨人特有的面具,好脾气的笑笑。
  詹育韬重视什么都没有说,点头算作答应,匆匆自他身旁走过。
  宋昱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当然知道詹将军想说什么。
  和那些用心险恶的,势力盘根错节的宗室老臣不同,詹育韬不过是担心他的安危而已。
  宋昱现在完全成了一个靶子,被千万双心怀不轨的眼睛死死的盯住,只要有一步走错,就将跌入万劫不复。
  殷景仁把手里的长矛丢下,犹豫了一会道:"……宋昱,皇上这是在害你。"
  到底还是由他说出来了。
  宋昱捡起一只漂亮的短剑放在手中把玩:"此话怎讲?"
  "皇上表面上将朝中大权悉数交付与你一人,实际上打着架空朝中老臣权势的算盘,借机削弱宗室实力,而你则成了这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小皇帝真狠呐,你为他打下北魏十九州,他居然没有一点念及旧情?"
  看着宋昱平静的听完,殷景仁终于觉察不对,迟疑道:"你都知道?"
  宋昱微一点头。
  与其说这一切都是宋昱自己一手谋划,倒不如说是按照后世坊间流传的野史而安排的。鸾沉显然也正有此意,甚至早先就开始为这些计划铺排伏笔。
  所以宋昱一提出,鸾沉便觉得"知我者宋昱",君臣二人一拍即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苦肉计似的把这出戏演到现在。
  不是没有期待鸾沉说一句"这样太危险,让别人来做靶子",可是仔细想想,那个自作聪明的陛下,就算懂得天下最完美的权术计谋,也无法懂得自己的心。
  是否意识到他自己的心意,也许并不那么重要。
  宋昱如今也释然了,吃了这么些苦头,再不像当初那样不自量力,鸾沉再怎么喜欢自己,他也是皇帝,鸾沉既然是皇帝,给自己三分颜色,愿意留下自己住在宫中,给自己拥抱他的权利,夫复何求呢?
  宋昱面对殷景仁有些过头的的义愤填膺装作麻木不仁,满心无所谓道:"怕什么?陛下这样安排了,自然要首先保全我性命的。况且自小被教育忠心侍主,死而后己,有了这样的机会,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好推辞的?"
  殷景仁无奈道:"你啊……"
  宋昱狐狸尾巴有些翘:"哎,你不是在嫉妒我吧?"
  殷景仁嫌弃的捡起一只红缨枪,不打算再和他啰嗦,就要走出去。宋昱却一把拉住他,表情甚是严肃:"景仁,还有件事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不要跟着刘赟了。"
  殷景仁愣了愣:"刘赟是我恩师,没有他我恐怕早被晋安王的追兵杀了,弃尸荒野……宋昱,刘将军有什么错呢?不能放过他么?"
  出乎意料的,宋昱没有流露一丝动摇,只是眉头蹙紧,声音也低沉下来:"那么殷景仁你好自为之。"
  在军营洗漱完毕,换了身新衣服,宋昱才回到宫里,天气还是非常冷,放眼而去,皇城笼罩在一层白蒙蒙中,真正位高权重的是碗儿大人,她喜欢雪景,大周的整个皇宫就没人敢扫雪。
  宋昱皱着眉踩在雪已深及脚踝的宫路上,留下一排脚印,这明明已经构成雪灾了嘛。
  轻轻推开朱色大门,屋内炭火烧的旺,门窗紧闭,绒毯悬挂在墙壁两侧,空气瞬间温润起来。
  鸾沉似乎没有理睬满桌明黄纸卷挂画徽砚,歪在宽大的龙椅里昏昏欲睡的打瞌睡,又好像硬撑着半醒,要等什么人。
  宋昱轻手轻脚走过去,信手翻着那堆奏折,毋庸置疑,里面有一半之多都是弹劾自己的。
  鸾沉这时完全清醒了,兴致不错的拿话头逗宋昱:"哟,呆子,仔细看看自己的罪状,也好考虑看看如何改过?"
  宋昱一听,干脆人来疯似的把奏折竖在鸾沉面前,高声朗诵起来:"……恐年岁尚小,难当其任,屡兼要职,应虑其功高震主威胁社稷……"
  坑坑巴巴的读完,宋昱忍不住扼腕般摇头感慨:"啧啧,文言文可真难,……这样看来微臣根本就是十恶不赦的过街老鼠了嘛。"
  鸾沉懒得思索他话里难以理解的成分,捻着两根指头揪起罪臣的耳朵:"本来不就是么?是该治罪了,凌迟、车裂,二者择其一,念你对朕一片痴心,让你自己来选,还不快谢主隆恩。"
  宋昱嬉皮笑脸道:"陛下舍得么?我的脸若是被大刑弄花了,陛下怕是要躲在被窝筒里哭的吧?"
  鸾沉听了不满,斜眼看他:"来人,杖责一百。"
  声音不算响亮,但是外面候着的宫人都听得清楚,皇帝的话可是金口玉言,此言一出,左右侍从面面相觑,最终艰难的走进寝宫,拖起宋将军的胳膊,眼睛往皇帝那边瞟,随时准备好听见那边轻启朱唇一声令下,给闹剧落下帷幕。
  然而皇帝一点没有结束的意思,十分愉悦的看着小将军扑腾翅膀在数十名禁卫军的包围下垂死挣扎。
  "陛下——"宋昱的声音从人堆里传出来。
  "……"
  "陛下!"
  "……"
  "陛下——!宋昱要死了——!"
  鸾沉装饰性的咳了一声,面沉如水的扬袖示意可以停止了。
  宋昱瞪着眼幽怨的看他,站起来揉了揉被弄乱的衣襟:"我,我错了。"
  过了一会又自嘲道:"那些老东西还可以再添一条罪状:惹皇发火。"
  鸾沉端起案边小碟里棱形的桂花酥刚刚咬下一小口,被这句话逗的发笑:"朕这就去告诉什么刘赟公孙喜,估计他们为参你的口实想的老眼昏花……"
  宋昱倒是不甚在意:"让他们参去吧,活着的时候在皇上面前参我,死了那天,恐怕还是要在阎王面前参我的。"
  鸾沉看了看宋昱,心里生出一丝不忍,却又不愿表现出来,只好叹口气转移话题:"主考官大人,这一年的新科状元可有人选?"
  宋昱道:"有了,是个叫纪荣宝的,家中世代做猪肉生意。"
  鸾沉一惊:"屠夫?"

  卧榻之侧

  清晨,皇帝侧卧在龙塌上,以手臂撑头,眼神慵懒的瞟着身边的人。
  卧榻不见宫人,身边这人亲勾起罗帐,刚整理好一身里衣,便迫不及待的微微俯下,在皇帝额上留个湿漉漉的吻。
  皇帝挨占了便宜,心里觉得吃亏,就报复似的抱住那人脑袋,在他脖子上重重咬了一口,红色的牙印衬着少年艳丽的面容,鲜红的要滴出血来。
  宋昱摸着那个印子,不知怎么的有些心猿意马。
  鸾沉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不轻不重的推了一下道:"时候不早了。"
  宋昱点点头,弯下腰捡起地下纠作一团的凌乱朝服,没有穿,只搁在床沿,又绕去一个朱漆的百宝柜里,捡了件叠的整整齐齐的漆黑褂子出来。
  回来时鸾沉已经起身,单披了件宋昱的长衫,赤着足便要下床。
  宋昱怕他着凉,心疼的紧,揽住胳膊便要把那人塞回锦被里头。鸾沉睁着一双凤眼,紧紧盯住眼前的人,乖乖的任凭宋昱把他按倒,被子拉到下巴,然后掖好被角。
  鸾沉想说什么,被宋昱一根手指堵在唇边。
  宋昱抱着夜行衣,趴在床边,忍不住伸手理一理他的头发:"陛下多休息一会儿,这件事交给宋昱吧,我会帮陛下处理那些心腹大患的。"
  鸾沉看着他道:"我不是怕你杀不了他们,我、而是怕你杀了他们回来又要哭闹。上一回不过死了个陈放,你都要和我闹脾气。这次的人全是你我相熟的,就算是你下得了手,回来肯定又是一张臭脸……"
  宋昱裂开嘴巴:"陛下到时候再哄着我便是。"
  "真是……呆子。"鸾沉胸口有些发堵,回握住那只搅合进头发里的手,温热的触觉,掌心有细细的茧子。
  宋昱走后,鸾沉闭着眼挣扎了片刻,虽然外面仍是一片漆黑,却再无睡意。他咳了一声,外面静候多时的碗儿带着数个捧着凤冠腰带玉饰的宫女,给陛下更衣。
  碗儿一边给鸾沉理着衣襟,一边肆无忌惮的看空空的卧榻。
  平时宋昱都要赖一会床,等到鸾沉穿戴完毕,碗儿挥着指头威胁他要掀开被子一泄春光,才极不情愿的爬出来。
  鸾沉懒洋洋道:"呆子有事,早先走了。"
  碗儿嗯了一声,内疚的觉得方才有些逾越,眼珠子一转岔开话题:"皇上,那个宋大人主持的,呃,甄选天下年轻才俊的考试揭榜了没有?"
  鸾沉闭着眼让宫女伺候好一件一件繁琐的锦缎:"揭了。难为你开始关心朝政了?"
  碗儿端了盛水的金器给皇帝漱口:"那倒不是……皇上,听说那个新科状元他长得可好看了……"
  "嗯,是不错。"
  "那……比那个呆子还好看?"
  鸾沉听了,睁开眼似乎认真的想了想,却半天不见回答,等女御大人失望的缩回脑袋,他才慢条斯理吐出两个字:"不及。"
  宋昱算是人中翘楚了,需要自己的陛下做这么大心里挣扎,恐怕还是令人期待的。
  碗儿接过宫女手里的梳子,打理着陛下一头青丝,语气居然有些扭捏"可是碗儿天天听朱岂之他们嚼舌根,说状元长状元短的,心痒痒……"
  鸾沉不说话,看看碗儿要玩什么鬼把戏。
  "皇上您见状元爷的地方又没有外人,碗儿不添乱,就是想看一眼!"
  "怎么,想招来做驸马?"
  "碗儿不敢……"豆蔻少女紧张起来了,这一紧张不要紧,鸾沉斜眼一瞧,一大捋头发在这小祖宗手里攥着,丝毫没有点怜香惜玉的意思,手指伴随愈加涨红的脸颊毫不自知的收紧。
  鸾沉叹气,常言道宁可犯了阎王,不愿得罪小鬼,就是不知道小鬼和阎王斗起来,哪个比较厉害。
  "和朱岂之说一声,借套小侍卫的衣服,一刻钟之内换好来找我。"
  那地方是曾经和宋昱一起谋划除掉陈放的偏殿,兰草娇贵的紧,雪下得格外大,只能遣人把这些东西搬进室内。
  鸾沉进来时那状元早已经候着,朱岂之在前面宣了声,远远就见一个少年扑通的跪下,双臂趴伏在地面,脸遮的严实。
  鸾沉用胳膊肘支一支后面老鹅一样伸长脖颈的假侍卫,佯装做亲和皇帝的样子,上前扶起那少年。
  少年也就是大约宋昱的年纪,又有些不同,宋昱介于稚涩与阳刚之间,面相清秀,气势却强硬霸道。而这人则是种人畜无害的温润感,骨子里透着正气,又似有说不出的沧桑。
  皇帝其实不喜欢这种让他摸不透的臣子,他一直留着宋昱,多半也是由于宋昱喜怒于色,不用花心思去猜卧榻之侧,那人心心念念的是何物。
  "你叫什么?"
  "草民姓纪,名荣宝。"
  "听说你家是卖猪肉的?"鸾沉半开着玩笑,碗儿也在身后掩住嘴巴忍笑。
  "回陛下,草民家里只杀猪,不卖肉。"少年脸上一片清明,对答如流,好像说的是朝野之上正经严肃的政事。
  鸾沉笑纹微扩:"寻常人家怎的也教出个状元了?"
  纪荣宝依旧是柔和:"陛下,寒门与贵戚并无差别,学术不论出身贫贱,只有才高八斗与碌碌无为之分。陛下不也是这样想,才让宋大人不以出生甄选天下才俊的么?"
  鸾沉也觉得话说的有些嘲讽过头,到底是宋昱一手栽培出的人,定当不是庸碌之辈。
  况且若是表面上硬气的人,鸾沉反而处理的得心应手,开始可能麻烦点,等到他真心尊你为王,愿意以命侍君,就是要他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看过你的答卷,才高八斗。"若有似无的调子。
  少年心里一惊,隐隐露出遇上赏识之人的喜悦。
  这一切鸾沉看在心里,了然自知,这孩字只要稍加牵引,策略得当、赏罚兼施,很快便死心塌地,必是一代忠臣良将。
  公卿贵戚、宗室重臣隔个三年,总要在厢兰苑一聚。这事情掐在这么千钧一发的当口,那些人聚也聚不安,索性策划起怎么害人。
  皇帝到了这时候,按照惯例是要来庆贺一番的,各家也趁机举荐人才,眺望未来之辽远,前景之广阔。
  狗皇帝开科举,等于灭了各家升官发财的路,祖辈上为开国献过一把力的人,各个气的牙痒痒,恨不能把鸾沉生吞活剥。
  这些既没上过沙场,又没见过乱世的纨绔子弟,光被大周的税银养了一身膘,外加自以为是的臭脾气。稍微不合心意,也不管自己错了没有,就胡乱撒气。这样的人不是一个或者两个,而是一群。
  一群人说话格外投机,荒谬也成了堂而皇之的真理,所有的过错都在那登基不满八年的皇帝和妖言惑众的宋昱身上。
  皇帝若是来了,定要逼他写下罪己诏,而后赐死宋昱,不然就拦在这厢兰苑里,逼宫退位!
  然而等到日上三竿,皇帝还是没有影儿,众人都有些急躁。
  刘赟板着一张脸,目光冷静的扫过苑内的人。
  这些人之所以敢这么放肆,连谋害当今圣上都敢挂上嘴边,不过仗着自己归顺着这一边。
  刘赟不懂鸾沉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打完北魏已有数月,兵权居然没有收回,三之有二在宋昱那,剩下的全在自己手里。
  现下中原尚未统一,手握兵权,就是有了为王的资本。这样一系脉门,做皇帝的绝不会让有野心的人碰。
  鸾沉对宋昱的信任自是不在话下,关于宋昱和陛下同吃同住的传言也听过一些,那么交付兵权倒也是顺利成章的事情。
  可是获得如此信任,却在此勾结内贼,刘赟抿唇不语,他征战多年本就面色发黑,这下更透出冷峻,心思直叫人无法捉摸。
  刘赟正发着呆,却听见一阵高而尖的声音,原来是传召皇帝生了病,赐了些玉盘珍羞,稀奇什物过来。
  皇上生性多疑,知道这是鸿门宴,防着这里的狼子野心。
  刘赟这么想了,冷不丁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这些人都想的出除掉鸾沉,鸾沉还怕想不出除掉他们?
  他让一个身形与自己八九不离的下士穿上自己的朝服,带着十几个兵卒绕着厢兰苑假惺惺的兜圈子,自己则靠着墙根,一步步摸索着,眼观四方,屏息凝神。
  那些兵卒走后,屋檐上很快略过一抹黑色的影子,只有倏忽一瞬,却被刘赟捕捉到了。
  多年练就出的野兽般的直觉,让他知道这人虽然不相熟,却一定与宋昱有关。
  刘赟克制着胸腔里於堵的气流,抬起发软的腿,走到门边。扬手叫一个侍童通报气氛凝重的屋内坐着的苻徵。
  苻徵眯起眼,拄着拐棍走出来。

  膝下承欢

  刘赟克制着胸腔里於堵的气流,抬起发软的腿,喘息着走到门边。扬手拉来一个侍童,叫他传话给气氛凝重的屋内坐着的苻徵。
  苻徵眯起眼,拄着拐棍走出来。
  俩人进了一间稍偏僻的厢房,一堵高墙将喧闹的人群猛然隔开,狭小的空间内寂静的让人窒息。
  刘赟在桃木椅里坐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先是朝苻徵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接下来斟酌着词句:"恐怕正如苻丞相所猜测,皇上已经派人盯着我们了……"
  苻徵野站起身道:"恐怕不只是盯着这样简单罢?"
  刘赟:"是……丞相,晚辈觉得,皇上有意趁着人都到齐了,打算……打算遣宋昱将我们除掉。"
  苻徵也猜到如此,听刘赟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后退半步,险些没有站稳,受不得辱没一般,推开刘赟要扶住他的手,用拐杖稳住道:"刘赟啊,吾等也料到那小皇帝如此心狠手辣,只是这周家天下可不是先王一个人打下来的,哼……想要兔死狗烹,也太贪得无厌了。"
  刘赟只觉得手心冒冷汗:"苻丞相,那您看……"
  苻徵干枯的脸上一阴:"那妖人便是宋昱?原还想好歹给大周打下了魏国,总要留个全尸,现在……
  你布兵把守,待他稍有动作,便一鼓作气将其击毙,而后戮尸车裂,不必手软。待皇上问起来,仅剩几块断骨残骸,死无对证,只消说是那宋昱手握兵权,意图谋反。吾等不过为民除害,为帝解忧,何错之有?"
  他说完猛地停下,耸拉的眼皮阴森的抬头对向刘赟的目光。
  刘赟倒吸一口冷气,道:"是,晚辈听着。"
  苻徵冷笑道:"小皇帝也是理亏,就是得了那妖人死尸,也只能怪自己方才居心叵测!等来了这里,扣下他下来应当不是难事……"
  行刺之事刘赟遇到多次,只要心里有了堤防,他赢宋昱有至少七成把握。
  宋昱一路走来,不过凭着年少的冲劲和天生的敏锐,真真拼起老谋深算,经验丰富来,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他回房换上件看门老儿的灰褂子,拖了扫帚假装清扫庭院,沿着厢兰苑青瓦墙边晃悠一圈,似乎没有一丝动静。可是只要屏息凝神,便能感觉得到人的气息,不禁出了一后背的汗——密密麻麻的几乎分布各处,人数约摸一百有余。
  地扫的有些心不在焉。
  呵,心下了然,之前那个漏了马脚的探子恐怕是来刺探消息的,看来是打算见缝插针的等到夜黑风高再行动。
  到底只是个孩子,谋划一看就破。
  刘赟越发的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继续穿着这一套褂子,回房里,托着下巴思忖片刻,一个家丁模样的男人进来,跪道:"将军,末将在!"
  刘赟不慌不忙坐下,从怀里掏给他个绣帕包着的东西,那人手正欲接过来,刘赟却又收了回来:"这是虎符,你速速挑来善于肉搏的五百人铲除反贼,换上便服,小心候在厢兰苑外三百米的数个凉亭内。
  另外,调出五千精兵随时待命!"
  "是,将军!"
  那人刚走不一刻,门就又开了,刘赟心里烦躁,朝着门外吼道:"磨蹭什么?天黑之前回不来就让你一家子……"
  跪在门口的声音打断了继续的话:"将军,殷大人求见!"
  ……
  刘赟几乎都不用猜,都知道殷景仁是来什么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做的事,瞒得了宋昱,瞒得了皇上,却怎么也瞒不住自己多年来的心腹副将。殷景仁人精一个,刘赟稍微蹙个眉头,他就能猜出将军这是颍上之役之后的伤腿受了寒气,还是府上的小妾又闹上脾气。
  因此殷景仁倒也没拐弯抹角,跪在下面看着坐在梨花木椅里刘赟阴晴不定的脸,开门见山道:"将军可知景仁这回,是来通风报信的。"
  刘赟听了一笑:"皇上给你加官进爵,你倒是会衔环结草,这和通敌叛国有何不同?"
  "在下并非志在四方,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英雄豪杰,在下只是……只是对授恩之人以命相谢,睚眦必报、心胸狭隘的小人。
  皇上赏我,那是因为景仁能为他一统天下出一份薄力,换成有个王景仁李景仁,皇上还是会这样做的。"
  刘赟道:"你谢我当年救你回来?"
  "是。"斩钉截铁。
  刘赟身体前倾,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低着头的男人,看了许久,面色依然没有放松:"如果只是这样,景仁,你可以走了,这件事我已经猜到,皇上今日派了宋昱来,要除掉这些人。"
  "将军错了,景仁要说的不只这些,"他抬头道:"将军恐怕早就猜到,在下还是来劝降的。"
  "你之前说的都是什么屁话?"刘赟冷笑。
  殷景仁没起来:"宋昱打算天黑之后下手,这里当下没有危险,将军不必担心。现在可否听景仁多言一句?"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刘赟根本不打算听他的话,这人恐怕早就被小皇帝收买,他说了晚上动手,自然信不得。为防其中有诈,现在一刻都不能耽搁,需谨慎行事。
  刘赟脑中飞速的闪过一些画面,殷景仁当初可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大利当前还是各寻出路,最后居然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人还没走到门口,身后嗖一声窜出阵寒气,雪白的利刃就这么悬在刘赟的喉管上方,往前走的冲力导致刀刃不可避免的擦破了最外层的皮肤,一小股鲜红的血
  然而疼痛远远比不上拔刀这人的话有冲击力:"凤渊是我杀的。"
  刘赟不禁扭头看他,短短的匕首握的很稳,伤口又深了一寸。
  "宋昱替我背了罪,他说如果是他自己,还能仗着军功和皇宠,至少保一条小命,换成是我,还不知是怎么个死法。
  后来果然,他被皇上冷了整整三个月我欠他的,一定要还。将军,不能让宋昱死!"
  刘赟叹气道:"所以你为了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殷景仁手里的力道软下来:"将军待我如父如兄,景仁宁可自己死,也定是舍不得您死的。只是如今可否听闻景仁最后说一句?"
  "现在这样了,"刘赟瞟眼抵住咽喉的利刃:"我有说不的资格?"
  "得罪了,将军!"
  "也罢,你说罢。"
  "将军背叛皇上,所为何事?"
  刘赟有些气喘:"刘某只求苟延残喘,保我一家老小生家性命。"
  "那将军想的太简单了,以为这回杀了宋昱,便能保住了吗?"
  刘赟愣了愣,看着殷景仁。
  "说句不好听的,陛下是什么人,刘将军是看着他长大的,会不清楚么?"
  清楚,当然是清楚的。
  此人多疑,阴狠。极懂人心。两位皇妃杀了其余的皇子,有其母必有其子,小皇子鸾沉也青出于蓝的年仅十几岁便杀了自己的亲姨母。
  而后设计攻下北魏,其中用人做事,没有一件不是机关算尽。
  "宋昱今天临行前恐怕已经交还了那六成兵权的兵符,宋昱死了算什么,多得是替代品。换句话说,即使今天他死了,敢问将军——您有把握对小皇帝以少胜多么?"
  胜算?这是以卵击石。
  刘赟没有说话,殷景仁看他脊背有些佝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一咬牙道:"陛下留给景仁口谕,只要将军按兵不动,保刘家上下性命无忧,过错一概不予追究,加官进爵,赐良田美玉……"
  刘赟抬手拨开殷景仁握刀的手,刀刃最后在脖子的刀口上划过,他似乎被抽干了力气,看着外面道:"你告诉宋昱从……正门攻进来,我会让人在偏门佯装把守,以免那些人,那些老臣们……"
  殷景仁看着自己的将军,似乎一瞬之间猛然衰老了。
  剩下的半句话是从他牙缝里一个一个字挤出来的,好像用尽了全部的生命:"闻风而逃。"
  ……
  假侍卫碗儿早就不顾君臣之礼,自己赐了自己个矮矮的圆凳坐在一侧,胳膊支着下巴,哈欠连连,泪水都淌了出来。
  实在不是女御大人的错,就算纪荣宝长的再好看,也禁不起这么看上一天啊,况且他和皇帝探讨了一整天,还全部都是自己不感兴趣的话题。
  "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不也照样称霸天下吗?"
  "礼法是为了更好的爱护子民,制度则是为方便管理。只要能富国强兵,万般皆可,又何苦执着于沿用古法这种事?只要能利国利民,不必……"纪荣宝忽然停住,歪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皇帝,疑惑道:"陛下,外面有何物,这样有趣?"
  鸾沉正望着窗外,听见叫自己了,遂歉意一笑:"朕方才走了神,爱卿说到哪儿了?"
  纪荣宝道:"恕微臣直言,天色不早了,臣明天下了早朝便再来见陛下便是,这龙体才是万万应当珍重的!"
  鸾沉心不在焉的点点头:"现在什么时辰?"
  "回皇上,刚到亥时。"
  "啊……"碗儿又是一个哈欠:"一天没逗呆子了,好生无趣……"
  鸾沉手心一滑,杯子里的茶洒了些出来,荣宝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住他,指尖触到那双细白的手,才发现皇帝手心全是冷汗。
  按理说万事俱备,可谁又敢说没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呢。
  按理说这时候也该回来了,莫非当真是自己失算?万一殷景仁变了卦,万一刘赟铁了心,万一短兵相接之时,出了什么篓子,那个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鸾沉有些失态的踱到门边,奉天陷入一片黑暗,远处有三两宫人,提着橙红的宫灯缓缓移动,他道:"起驾。"
  *注:亥时 二十一点到二十三点

  一滩狗血

  殷景仁一路快马加鞭往宫里赶,马蹄飞奔在皇城官道上,脑海里却不断回放出破碎的画面。
  雪越下越大,蹄印过处,痕迹片刻便被湮没。
  他视刘赟如父如兄,怎么也不会害他,之前那一番背叛的行为,也是深思熟虑之后咬牙做的决定。
  当局者迷,刘赟看不清的是,世家公卿大势已去,目前天下大权正一步步集中到皇帝手中。
  本来只要皇帝不昏庸,国家礼法照着旧制运行,只要不遇上天灾人祸,享尽天时人心,不是盛事也该管理的四平八稳。何况他有心治国,有心变革,有心收揽人心,而且有这个才华,有这个城府。
  刘赟到底还是有些纨绔子弟的骄纵气,目中无人,自恃过高,很多时候都不能做出英明的决策。
  殷景仁可是清楚着呢,刘赟现在行走在刀口浪尖上,一步走错,赔掉的是他将军府上下几百口子的命。
  如今一切按照鸾沉的意思继续,刘赟一旦归顺,宋昱处理那些人只在须臾之间,应当不会出什么差池。
  照说刘赟也已经逃出来了,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殷景仁勒住缰绳,白鬃马一声嘶鸣,折返回那个地方。
  景仁远远就闻得到空气里刺鼻的血腥。
  华美雍容的厢兰苑,修建摆设都可谓极尽奢侈之能事,这会儿除了静的可怕,并无一点异常。
  显然是手无寸铁之人惨遭埋伏暗杀的情况。
  下马推门而入,雕花门边有人没死透,颤手勾住门闩,后背刀口横贯,伤深入骨,皮肉外翻。
  里面猛的钻出一人,身着黑衣,之露出一对凌厉的眼睛,一看便是杀人杀的红了眼,也不看殷景仁,挥手上去便又补了一刀,这人瞬间被从中间截断,脑浆迸溅,殷红的血喷涌在素白的雪之上,肚子里的脏器肠子混着血水淌了一地。
  后面又迅速跟上来几人,一样的打扮,手里拿着几米见宽的白布,娴熟的处理好尸体,才齐齐鞠躬道:"殷大人!"
  殷景仁松了一口气,忙问:"处理完了?"
  "回大人,是。"
  "宋昱呢?"
  那人脸色一变:"在里面的院子里,刘将军他出了事……宋大人还没缓过来……"
  殷景仁仿佛挨了当头一棒,震的站不稳,用手指扳住门框,对上面沾了一手的血污不管不问。几个人察言观色的看着少将,抬了尸体退出去。
  走到更里面,十来个人正清扫院落里散落在积雪里的死人断肢,他想象的出来,这里片刻之前是怎样是尸横遍野的情景,
  他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最终在一间屋子里看见跪在地上的宋昱。
  宋昱脸色煞白,看不出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其他什么,脚边躺着个人形状的东西,盖着之前看到的那种白布。
  殷景仁跌跌撞撞走过去,掀开布一看,手就僵在那,半天才想起抬头看宋昱。
  当胸一拳头上来的时候,宋昱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他本来就和殷景仁难分伯仲,这次又没有防御,等殷景仁手脚并用把他打成猪头,骑在身下的时候,才发现宋昱都哼哼了,脸色极度难看。
  殷景仁从看见刘赟尸体的瞬间早就冲昏头,根本没注意这些,抓着宋昱质问:"为什么杀了刘将军?"
  宋昱见他铁骨铮铮一个汉子,此时急的眼泪都往外流,要挣开他的手复又垂了下来,喘着气道:"是我的错。"
  "究竟怎么回事?"
  宋昱摇摇头,还是那句:"是我的错。"
  殷景仁觉得自己要疯了,丢下佩剑到院子里抓人便问。
  "宋大人杀进来一看,刘将军还在,就要人送他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是……可是两人不知为何又起了争执,推搡间刘将军忽然拔了刀要往自己身上砍,宋大人伸手去拦已经来不及了,还被将军一脚踢在胸口上……"
  殷景仁听了,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担心的是什么了。皇帝这人,哪里会放心留下刘赟这个人呢,这一点刘赟其实比自己更清楚罢,之前还以为这样可以保全身家性命的自己,根本就是傻子。
  鸾沉一夜难眠,那种煎熬,超过之前任何一次捱过那么多毫无胜算的槛的夜晚。
  以往做事,自己最不缺的便是狠,杀了人,大不了一死;被兄长背叛,大不了杀了他;挑起攻魏之战,大不了做个亡国之君……
  可是这段日子和宋昱一起,逍遥过了头,饱暖思淫|欲,心里埋了柔顺暖情的惰性,做事也开始畏首畏尾。
  难以想象身边少了一些人,会变成什么样。心急火燎的时候,有个局外人在旁规劝,鸾沉很快就会认识到,事态没有那么严重。
  偏生这事做的隐秘,只有几个心腹知道。而且按照原本计划,万一宋昱失手,自己只要撇清关系,再扶植纪荣宝或者殷景仁取而代之,便无大碍,该死的那些人早晚还是跑不掉。
  几条人命的损失,不算什么。
  但是鸾沉似乎明白事情不一样了,不,事情还是一样的,只是自己的心态有了些许变化,对事情的关心点也发生了倾移。
  甚至有些犹豫,也许比起让他平定中原、消除异己,志在成就万古明君与一代良将,说不定单单把他留在身边,用影卫内侍随便什么借口搪塞过去,留在宫里朝夕相处,才是自己最需要的。
  呆子根本不会在意世人会给他什么骂名,"给天下一个清白的臣子"不过是当初要利用他找的借口,呆子眼里只有他。杀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条无辜的命,都是为了自己。这和男宠的罪状相比,孰轻孰重?
  这样每日老老实实做个西周下过的皇帝,不用牺牲成千上万的将士,不用提心吊胆。
  鸾沉一直是待人冷淡,甚至有些薄情寡意的皇帝。
  即使是青梅竹马几近痴缠的凤渊,该断还是断的干净利落。这些年后宫都是碗儿掌管,挑的秀女皆是品性端实,贤淑美貌的女子。鸾沉向来不上心,留着美人当摆设,到了二十四岁居然连个子嗣都没有。
  冲冠一怒为红颜,爱美人不爱江山。那时候这种事鸾沉都是嗤之以鼻。
  没想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陛下,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
  鸾沉黑着眼圈听见更鼓敲了一轮又一轮,想起新科状元纪荣宝这几日也就赐宿在宫里,明日还等着正式宣诏,索性连夜找他来谈谈下一步的计策,劳累起来,就不容易胡思乱想。
  宋昱想起刘赟死前对自己说的话:鸾沉是我看着长大的,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他说要杀公卿氏族,苻姓刘姓,嵇姓谢姓,这首当其冲的几大家族就不会留一个活口,刘某今日以死表忠诚,只希望宋昱你带去口信,让陛下饶我三个儿子一条生路……
  他觉得刘赟丢了条命纯属多余,用死表忠心多傻啊,陛下说好不杀他的,陛下不会骗人。
  可是当他一脚踏进寝宫,恨不得自己瞎了眼了——昏暗的宫灯下俩个人伏在几人宽的深色案几上,处理着几乎铺满整张桌字的凌乱纸卷、奏折,落满尘埃的竹简。
  一个是自己魂牵梦萦的陛下,另一个是清秀漂亮的少年。
  换做平时,换做他人,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可是看在宋昱眼里,就揉了沙一样酸涩。
  鸾沉惦着脚把脖子伸到少年那里,认真研究竹简上晦涩的文字,俩人几乎头靠头,颀长的影子交叠,衣料也若有似无的摩擦着,清丽的面容交相辉映,气氛和睦的让人不忍破坏。
  他曾经觉着,这样的姿势,这一张木几,是自己独有的,而现在鸾沉正毫不在意的与他人分享,简直让人崩溃。他为鸾沉拼命,做伤天害理的坏事,杀了自己在这里屈指可数敬重的人,出卖自己的良心,以后还会做更多。
  鸾沉对他始终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似乎比起自己这样不懂人心又任性胡闹的笨人,鸾沉会更喜欢这样柔顺敏睿的少年。
  忙的焦头烂额的皇帝哪知道一脚踩着门槛的人心里有了这么些弯弯绕,抬头一见来者宋昱,愣是张嘴半天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倒是纪荣宝先道:"宋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鸾沉这才清了清嗓子,克制着微颤的喉咙:"你回来了……还好么?"本来计划要说的话全部付诸东流,伶牙俐齿的陛下也总算尝到发挥失常的苦痛。
  宋昱没好气地:"都处理干净了,没留一个活口!"
  语气里因为醋意透出的不耐烦和嚣张跋扈冲的让陛下心里一凉,什么叫热脸贴上冷屁股。
  为这人整宿不得安宁的自己,滑稽的像只猴子。他鸾沉何曾对某个人这样上心过,甚至头脑发热到要为他放弃一直以来的统一大计?
  死死的盯着宋昱看,呆子穿着月白的长袍,一尘不染,配上那副在鸾沉看来颐指气使的表情,似乎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人家精神的很呢。
  他当然不会知道,宋昱是怎么怕吓到陛下,浑身颤抖的洗净一身血污,给胸口上药,然后心急如焚的跑进宫里,只为看一眼陛下的睡脸。
  宋昱见鸾沉并无反应,气急败坏的几步上前拉住从发现自己进来就保持低眉顺眼的纪荣宝:"你出去,我有话要和他说!"
  宋昱怎么还是那么不懂事呢,鸾沉皱眉推开他:"有事就现在说,荣宝也是自己人。"
  这一下,不偏不倚落在刘赟死前落在宋昱胸口上那一拳的位置,宋昱脸色刷的白了,反射似抬手一扫:"我不说了。"
  鸾沉踉跄一步,小腿磕上身后的桌脚,也忍着钻心的痛,心说自己怎就养上了这么个狼崽子,一点情面也没给他留:"不说就滚,朕还有事!"
  滚就滚!宋昱听了这句话,直接转身出了殿门。

  琴瑟难鸣

  "伤口并无大碍,只是如今淤血化开了,看着有些吓人,只消好生静养几日,只记得不可劳神动气!"
  "谢大夫。"宋昱点点头,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挣扎着披件单衣。
  拐角一个婢女挑拨烧的正旺的炭火,又有几人为那大夫提了箱子,室内气息温润如玉,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宋昱保持一个姿势坐了许久,干脆连看守炭火的丫鬟都屏退了,想自己静一静。
  这宅子是当初平定晋安和北魏的时候鸾沉赐下来的,就没打算给宋昱长住,悬梁摆皆是稀疏平常的样式,只求简单大方。
  正厅悬着他亲手题的牌匾,上书"静水流深"几个大字。笔锋遒劲利落,和那人隽秀温婉的容貌大相径庭,宋昱想,其实那人除了副皮囊,身上还真没什么让有欲望亲近的地方,自私,恶毒,朝秦暮楚,喜欢玩弄人还以此为乐……
  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可是知道了还是执迷不悟,而且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对他的迷恋早已走火入魔。
  喜欢又怎么样呢,历朝历代那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百八十男宠,就算左搂右抱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宋昱狠狠的抽了自己一巴掌,他现在只恨自己,当初那个状元还是他自己给挑上去的,怪只怪他自己没脑子,只看着这人才气逼人,却不看清那人长相,妖精似的勾人。
  要是下次还能让他点,一定点个脸不脸嘴不嘴的四不像,得丑出水准,让人见了就茶饭不思的那种。
  看陛下还有没有兴趣和新科状元秉烛夜谈。
  想到这宋昱挺憋屈,自己一大老爷们,怎么跟女人抢相公似的?呸,就是真抢,那也得鸾沉是媳妇。
  殷景仁进门看宋昱正扇着自己大耳郭子呢,呆住,冲上去抓住他胳膊,嘘寒问暖的,最后还撕开他贴身的衣料要查看伤口,甚至点头哈腰给他赔不是。
  景仁以为宋昱还在为刘赟的事自责,自己那天下手太重,可罪根本不在此人,宋昱小自己好几岁,自己做兄长的,就是有再多情绪,这时候也得收起来。
  宋昱想起来那天景仁把自己打了一顿的事,不由自主就往后回忆了回忆,想到打那天和鸾沉不欢而散之后,宫里连个送药膳的人都没有,心又沉下去。
  "你胆子真不小,连着好几日早朝也不去!这可是欺君重罪,要罚的……"
  宋昱哦了一声,翻身滚回床上,脊梁骨对着客人。
  自己不仅擅自离职,还擅自离宫呢,陛下倒是罚啊,怎么连个口信都没有呢。
  "不过陛下这几日也忙于政务,昨天星夜急诏我去宫里,和纪大人一起商忖改弦更张的事,大概也没空管你吧?"殷景仁道:"做事狠是狠,可那也是为了社稷……"景仁哄他。
  宋昱钻出一个脑袋:"大半夜的,纪卖猪肉的就在陛下那儿啦?"
  "……嗯?是,你身体不好,上不了朝,这几日陛下事事都要过问纪大人的,看不出来你小子打仗有两手,看人也毒辣。那纪荣宝来奉天不足一月,便对天下局势见解独到,屡次进谏良策,品性也不卑不亢。现在朝中刚出了事,人心惶惶的,缺的正是这样的人才……"
  宋昱叹了口气:"少了宋昱,还是会有朱昱李昱的,我在家闷的够了,现在要饿死了,景仁,陪我买些吃的。"
  宋昱知道,鸾沉一定也喜欢自己,喜欢的不可自拔。可那人就是认定他被吃的死死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自己用一种卑贱的姿态去结束,才能得以解决。
  但是事情已经不一样了,那时候是单恋,现在俩人这么多日耳鬓厮磨,同床共枕,宋昱已经把这高高在上的陛下当成恋人了,一个打算厮守,而且愿意承担他命格兴衰的人。
  这是互相的,鸾沉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心烦意乱是一回事,肚子饿又是另一回事,简单换上便服,正是日上三竿的时辰,明晃晃的艳阳走到雍凉门,便是奉天最繁华的街市。
  景仁在一片小贩的吆喝叫卖声中陪着宋昱吃抄手,吃完还挂念酸辣汤,遂又沿着青墨色的石板街往前走,酸辣汤没找着,碰上一堆人在看热闹。
  宋昱忍不住挤过去,走到人堆外围问其中一个:"什么事儿这么热闹?朝廷又要缉拿钦犯了不成?"
  那人摇摇头,拱手作揖,笑的却颇有冷眼旁观之意:"上面那些人的事,我们这些蝇头百姓又怎么会知道?瞧瞧这不是吗!皇帝下诏把苻刘嵇谢这四大家子满门抄斩?!这是什么跟什么?"
  宋昱差点没给手里的梅花糕噎死,呛得脸色通红,挤到人堆前面一看,上面白纸黑字果真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字,宋昱扫眼看见行:"刘氏不及总角者,冲做官奴宫婢,此外,亲眷门客,皆于明日午后雍凉门外行刑……"
  脑袋一下就空了,他找不出词安慰旁边同样呆若木鸡的殷景仁,丢下手里的东西,拨开人群跑出去,没留神撞倒几个摆小摊儿卖胭脂水粉的,劣质的脂粉香味散了一街……

  溯游从之

  宋昱跑到皇宫门口,迎面看到身后跟着一大堆锦衣华服禁军的朱岂之,正玉树临风的在城门徘徊,一副恭候多时的样子。他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鸾沉一定只是闹着玩儿的,想用刘家上下几百口子的命把闹着别扭的自己逼出来呢。
  朱岂之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身上也穿着不知哪来的破衣服,脏兮兮的样子,泯嘴暗思不晓得皇帝是喜欢这呆子哪里,还让自己每日在宫门外守着,免得人家回心转意了进不来宫墙。
  "将军可有事?"岂之礼仪不缺。
  宋昱鞠一躬道:"末将有要事要与陛下面谈,望朱大人即刻通报。"
  朱岂之笑:"陛下恭候多时了,跟着我来吧。"
  鸾沉下了早朝,刚刚沐浴完,长及腰间的乌发肆意披散,沉静异常,皮肤也泛出莲尖似的粉,他倚在软榻上,信手翻着一本书卷。
  听见宣诏,便放下书,不紧不慢的对碗儿道:"出去罢,滚远些。"
  碗儿作福而退,跨出门槛迎面对上宋昱,便笑了笑:"可有好几日不见宋大人了,也不来宫里找姐姐玩儿?"
  宋昱没说话,牵强的回了一个,那笑不好看,可这时候的确不是嬉笑怒骂的心情。
  宋昱捏着汗进门,却不见鸾沉。他有些心虚的在天子的寝宫里东张西望。一路跑来,周身本就发热,谁料一闯进去,热气便阵阵浪潮般席卷而来。
  外间的案几上散乱了成摞的竹简和折子,鸾沉并不在。清雅的蘅芜香浸满宫闱。脚下是兽皮缝制的裘毯,一踏便深陷下去,这如坠云端的柔暖,使人仿佛浸润春日之中。
  宋昱踌躇着踏进最后一道门槛,轻声道:"陛下,微臣宋昱……"
  鸾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自后向前圈住宋昱,轻叹道:"你来了。"
  宋昱滞可片刻,略显拘谨的向后伸出胳膊回抱他,有点央求的意思:"……陛下,宋昱刚才在雍凉门城门那儿看见告示了……你不是真的要杀他们对吧?"
  回答是难以捉摸的一声哦,手里的力道松了些,鸾沉似乎在等他下面的话。
  他发现事情可能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但任然强撑着和不讲理的皇帝商量。
  "刘大人死的时候是微臣是在场的,刘大人是……"宋昱做着噩梦般的回忆:"大人是自尽的,说什么要以命示忠,刘家上下全无反心,留下也不过是个没落世家难成大患,望陛下网开一面,留下那些遗眷……您不是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平日也好留下人心么?况且之前还和景仁说好了,刘大人只要一降,至少留他一条命!"
  "全无反心?"鸾沉慢慢的垫脚凑上去,贴着他的耳鬓,避重就轻道:"那还用得着我劳命伤财的收买殷景仁去劝什么降,嗯?"
  宋昱垂死挣扎一般,拼命寻找能挽回一线希望的转机,嗫嚅道:"氏族公卿都是大家子,陛下您一次杀了恐怕有几百口人,这总归……不太好……"
  鸾沉抬手拨开滑落在脸颊一侧的青丝,音色嫣然带笑,却又是说不出的讥讽:"几百口算什么。你忘了,当初在壁上开闸放洢水,十几万北魏大军可是宋将军一声令下命丧黄泉的。"
  宋昱愣住,他没想到鸾沉会提到那件事,他自己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中将其忘诸脑后。
  "那条计,不是我想出来的罢?"鸾沉想了想,绕到宋昱面前,把他偏到一边的下巴搬掰过来,直勾勾的望着。
  反正他是呆子,皮厚肉糙的,再怎么拳脚相加也只能缩着呜咽几声。
  宋昱果然反驳的不利索,吞吞吐吐道:"那不一样,那是打仗……"
  狡辩被堵在陛下殷勤献上的唇舌中。鸾沉从来没有这样主动,可是宋昱根本没心思注意这些,他耳朵里灌着陛下毒辣的字句,嘴巴里那人灵巧的舌尖却不时进来捣乱,惹得人兵荒马乱,措手不及。
  依依不舍的分离格外困难,宋昱呼吸混浊,鸾沉却游刃有余的笑道:"厢兰苑的公卿氏族,加上门客侍婢少说也有上百。我猜你亲力亲为手刃的不在少数,那些人都是开国功臣之后,皆是出身诗书礼乐之家,恐怕许多人穷其一生连兵器都没沾过,杀他们的时候,将军就没想过仁义道德?"
  宋昱说不出话,胸口似乎在一瞬间被撕裂开,鲜血淋漓。诚然,这每条罪状皆是穷凶极恶,然而哪一件不是为了他呢。宋昱在后人眼里可以毒如蛇蝎,可是到头来,欠他最多用他最多的人,还要对他弃如敝屣。
  鸾沉见宋昱不说话,只当自己的劝解奏了效,眯着眼慢慢用手臂勾住他脖子,让两具身体慢慢靠近,宋昱为了和他说话,微微弓着腰,呼吸火热的扑在他额头上。
  "所以老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每次做了事回来都要我这样哄?也太不懂事了,你已经是国家栋梁了,也满了二十岁,还要我教你么?"鸾沉脸色难能可贵染了些晕红。
  他的嘴唇隔着衣料轻轻摩挲着宋昱的锁骨,胸膛,所过之处一片火烧火燎的燥热:"我知道你有气,可是刘赟不能留的,他要是这次没死,我还打算保他家一阵子,过个十天半月再寻了口实斩首,没想到这人还真是不长脑子……"
  宋昱推开他,难以置信的低头盯住眼前这貌美的皇帝。
  鸾沉笑了笑,迎上他的眼神,不慌不忙道:"除掉那些世家,早在先皇之前就有了打算。登基不久的七皇子受到苻家的扶植,明里是皇帝,暗里不过牵线傀儡。他靠养的那拨庶出臣子除掉苻家,却由于心中不忍,最终放过苻姓的独子。"
  鸾沉倒退几步,随意的坐在床边塌板上,明黄色的罗帐带着厚重的垂感很快遮掩了他半边身子,甚至有种弱柳扶风的错觉。
  就这样似笑非笑的看了宋昱半晌,鸾沉才复又开口:"可是放走的狼崽不知感恩为何物,逃亡到北魏不久,便通敌叛国,带兵打回大周……良善过头的皇帝转瞬成了亡国之君,最终受尽折辱而死。
  这场仗前后历时三年,两国百姓死伤不计其数……宋昱,天下百姓不分贵贱,为了区区一个宗室贵族毁了两个国家,这样的皇帝就叫明君,就叫仁帝么?"
  他慢慢站起来,猛然挥手指向窗外一片白皑皑的雪景道:"都不是。唯有得这锦绣山河百年安定,兵强民富,方才可称一声明君!"
  鸾沉说的都对。
  可是向来宽厚英勇的长辈在弥留之际,死前卑躬屈膝的托付了身家的性命,那种责任感和过后爱莫能助的负罪感又岂是寥寥数语能够释怀的?
  宋昱看着慢慢走过来的鸾沉,忽然觉得自己恶心,丑角儿般任人摆布。他凄声道:"那要是微臣挡了陛下的一世明君的道,陛下是不是也要杀了微臣?"
  面前的人但笑而不语,眼里尽是了然世间冷暖,参透人心的轻佻,冰凉的手指引导宋昱解下自己单薄的龙袍。一层一层的束缚之下,是那具叫自己朝思暮想的身体,红烛下带了珠玉的色泽,温而不腻……况且这人还以种君临天下的姿态,极尽柔媚的主动缠上自己修长的腿。
  在这人面前,宋昱的拒绝皆与欲拒还迎无异。
  把他压在床榻上的时候,他耳边似乎是鸾沉混在呻吟中破碎湿润的话:"依你看,我舍得?"
  ……
  那天之后他明白,再怎么忠心,臣终究是臣,君臣相互制衡相互给索,却始终无法站在同一立场。
  否则,他为何越来越不懂鸾沉是要做什么了?
  如今宗室一除,朝堂之上几乎全是皇帝的亲信,以往依附公卿旧部,门客学者出生的官员,杀的杀贬的贬,剩下的,都是些乖巧听话,做得实事的。换而言之,无论是谁,都不敢忤逆了他的意思多说哪怕一句话。
  所以当殷景仁借着早朝之前的片刻,提醒宋昱群臣打算弹劾他功高盖主,婉劝他交还一部分兵权的时候,宋昱觉得这简直是扯淡。
  就算这些庶出的臣子直言进谏,也不至于看不清形势,要得罪陛下面前最为得宠的重臣。
  可是鸾沉刚上朝,处理完久州冬寒缺粮派遣王平赈灾的事,纪荣宝便义正言辞的主动要求进谏。
  皇帝还是那副浅斟细酌中透着不动声色的样子,道:"纪爱卿请讲。"
  宋昱作为武将,在稍边的地方抬头看着鸾沉,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纪荣宝开口便是质问,刘赟死后,那国家三之有一的兵权现在何处。
  宋昱冒着冷汗。他一心帮着鸾沉,鸾沉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然不会有错,他思量不深,从没动过什么花肠子。可这事现在想来的确不妥,大周正当国泰民安的兴盛时期,不用打仗,兵权悉数落在一个武将手上,放在任何朝代,都委实说不通。
  这边纪荣宝话音未落,弹劾之声此起彼伏。众人纷纷群起而攻之,有参他前段时日权倾朝野肆意妄为的,有话里带话对他误杀朝廷重犯晋安王的,甚至有旁敲侧击提及他数次肆意进出皇帝后宫的。这样一听,宋昱自己都觉得罪不可恕,有股心术不正的意味。
  等鸾沉转向惊愕未定的宋昱,眼中却没有要包庇的意思。
  无人敢忤逆君主意旨,这一唱一和定是君主授意。
  宋昱对上那样的眼神,顿觉心里冷了一片,张不开嘴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站起来冲鸾沉笑笑:"微臣才疏学浅,年岁资历都难当大任,屡次想要交付兵权,只碍于陛下垂青,不知如何开口。如今诸位替宋昱解去心头大难,实在不知如何感激是好。"
  鸾沉听的微笑:"那就依宋爱卿所言,朕收回七成兵权,再做打算……"
  宋昱前行一步,鞠躬打断道:"陛下误会了,微臣是打算交付所有兵权。"
  鸾沉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宋昱低头沉默片刻:"微臣打算交付全部兵权,然后辞官告老还乡。"
  "告老还乡?"鸾沉也有些口不择言,皱眉道:"你一个小孩子告什么老,朕不准!"
  他执意要用刘赟的事挫一挫宋昱的锐气,不想到头来逼的呆子也反冲耍起脾气!
  他咬住牙根死死盯住宋昱看,而后干脆走下龙椅,对着气宇轩昂的男人冷笑道:"爱卿既然如此清心寡欲,那朕就准你交了兵权辞官隐退。不过你哪儿也别想去,乖乖留在宫里陪朕下棋!"

  逼良为娼

  "一人有罪,父妻同罪。五家互保,十家同连,一户有罪,十户连坐。凡匿藏重罪者,判腰斩重刑……亏你想得出,真是个无情无情无意的人。"
  鸾沉半伏在案几上,隔着一桌子的笔墨纸砚看宋昱写字,沾了满墨的羊毫落笔便是清秀娟丽的小篆,沿着雪白的宣纸行行铺展,偶做一顿,似是沉入思索。
  "没有的事,"宋昱道:"反之,告发悭吝者同战场杀敌同赏,重在赏罚分明罢了。"
  说话间鸾沉看的出神,不知何时已从宽大的袖摆里探了一只手,轻撩他额前飘落的几缕细碎青丝。
  岂料宋昱像遭了铁烙一般,猛的推开鸾沉,站起身子蹙眉看他。
  鸾沉抬头看到那人的惊恐万状,打算泯口茶水遮掩尴尬,手竟有些打颤,索性放下道:"你不是说喜欢我么?"
  宋昱低着头:"微臣没有。"
  "你以前说过。"鸾沉少见的胡搅蛮缠起来。
  宋昱依旧是刻意的巨人千里之外的客气:"陛下也知道,那是以前。"
  鸾沉冷笑的拉起着他衣领就往外拖:"那你现在还待在这做什么?"
  "从前是为陛下,现在是为国家。"
  鸾沉没说话,脸色已是极难看,却依旧摆着轻佻不羁的架子,不愿放下身份:"喜不喜欢随宋将军的便。只要朕喜欢,将军就别指望能走出这宫门。"
  宋昱怔了怔,片刻又恢复了低眉顺眼却异常倔强的样子:"陛下休要再戏弄微臣了。"
  戏弄?
  呆子不仅犟,还不懂人心。
  如果朝中重臣不是宋昱,他又何苦处心积虑要栽培一个纪荣宝,代替他在外顶着掉人头的危险制定新的国法。经过那日暗杀宗室公卿一事,鸾沉也算明白自己的命门,要是真想做好那皇帝,宋昱的用处恐怕不是放在外面当打打杀杀的刽子手。
  从那天以后,宋昱似乎乖巧了不少,可这乖巧,乖的让鸾沉心悸。本来靠着呆子闹腾才有了生机的寝宫瞬间沉寂下来,晚上抱在一起,什么甜言蜜语都没有,只做不说。
  宋昱制定的律例极为繁复细致,上至朝廷官制,下至夫妻邻里,思路明晰,赏罚分明。兵农商贾、人才选拔、诗书礼乐、人文地质无所不包。
  这一系列律法,前前后后花了将近十个月时间,这期间宋昱就住在鸾沉的寝宫,常被鸾沉笑说这回当真是贼喊捉贼,自己坏事做尽,反倒管束起他人了。宋昱虎着一张脸不理他。这表情反倒是鸾沉现在爱极的,他见不到宋昱主动献上来的情绪,只想着可以用各种恶毒的话来硬逼他脸上出些变化来。
  宋昱辞官之后,殷景仁和纪荣宝代替他成了朝中重臣,可是人人都看得出,这二人和宋昱掌权之时无法相提并论,完全称不上受宠。兵权军政,都按照宋昱的意思,分散掌控,且各地守城将领一年一调度,毕竟大周近年扩张领土,到底是打下来的江山,最怕的便是出现占地为王的祸害。
  和纪卿相处,鸾沉总是在举手投足见看到一点宋昱的影子,刚进宫宋昱才十九岁,也是这么莽撞的少年。口无遮拦,心无旁骛。
  如今收敛了傲气,多的是尘埃落定的淡泊,却少了让人讶异的奇思妙论,鸾沉可惜之余,明白这分傲气,是自己无比残忍的一点点磨去的。人机关算计,最终只能伤了自己。
  可是如今这人还留在宫里,哪儿也跑不了,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纪卿往宫里来的多,一来二去,和碗儿眉目传情的也够了,鸾沉心里计划着等碗儿满了十六,便圆了这桩亲事,也算给自己的妹妹找了个好归宿。不远不近的想了会,不禁联想到别的什么,忽而问一旁的岂之:"现今几月?"
  岂之道:"回陛下,十一月。"
  鸾沉停下步子道:"五年一回的选秀女是定在何时?"
  岂之一顿:"陛下,是四月……"
  鸾沉也愣了:"朕有说这回要停?"
  岂之听了身子就是一震:"不是皇上的意思要罢黜的?可是宋大人亲自遣散……"
  鸾沉:"他?是他去传了朕的旨意?"
  岂之不着痕迹道:"那倒没有,宋昱自从弃官留宫之后,朝廷后宫都把他当成炸药篓子,连皇上您……都留三分颜色的人,那些做奴才的哪敢得罪?说来也巧,今年四月选秀,一个祖籍云柔的秀女染上风寒,一下传染了好几个。宋大人偏生撞见了,以'为陛下龙体安康'着想为由,把这事搁置了。一直拖到现在,上面没个人说要继续,下面的人哪有这个胆子……"
  岂之见鸾沉脸色越来越难看,怕他肺痨又要犯,扶他在凉亭一歇,也不再提这事。
  鸾沉静着想了片刻,看上去不仅没大碍,反倒有些喜色,他有意要留些面子给宋昱,四两拨千斤道:"朕似乎和他提过,只是说了推迟,并未说要罢免,这事拖不得。交付给你和碗儿去办,在秀女中选出一俩个就好,不必计较出身,但一定要憨厚老是,掂量得了轻重缓急。"
  这话里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要找了女人来当幌子,岂之一听,后背忍不住出了一层冷汗,皇帝把一个男宠看的太重,甚至重过与社稷息息相关的王储后妃,实在不是天下之幸事。
  不过枉岂之侍奉鸾沉数十年,到这关头,还是全然猜不透鸾沉的心思。这事一看,便是那小心眼的醋坛子宋昱做得出来的。鸾沉对此不甚在意,毕竟天下美人,又有几个是美过宋昱的?即使长相及他,那才华,魄力,机缘……还有恰对自己口味的傻气,去哪里寻第二个呢。至于私传圣意,也不是大事。宋昱这样无欲无求的人,不是因为喜欢,怎生被逼出做这样的小肚鸡肠的事?这样的人,要说起了反心,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到了这时,呆子不去想的,自己却不得不想。既然打算长久在一起,就一定得尽快处理好后顾之忧,立个软弱无能的傻皇后,给大周留好王储,也省的几年之后对着一摞一摞弹劾宋昱的折子脑仁疼。
  事情办得很快,碗儿一听便明白了意思,不出十日便选出个名叫申姬的。此人乃高邮首富幼女,生的清丽脱俗,性情明理本分。鸾沉见了只说乏善可陈,倒也没有要换人,唯独叮嘱碗儿要教导规矩,否则连尸骨都不必留。
  凤辇抬进皇宫的那天,鸾沉陪在宋昱身边。呆子沉默着在做律令最后的修订完稿。鸾沉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抽搐样的痛,想着以后一定好好偿还这个孩子,宠他一辈子,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宋昱睁着漂亮的眼睛湿漉漉的看着鸾沉,俩人都说不出话。
  鸾沉抱抱他,打算出去。宋昱没有回应,身体有点僵硬,眼神注视着窗外:"天色已晚,陛下还要去何处?"
  鸾沉心虚道:"倒也没什么……"
  宋昱轻声吐出一口气:"陛下,您一定要去么?"
  鸾沉一下子明白过来,他预料着宋昱知道这件事,会有各式各样大闹奉天城的招数,却没想到只是这样一句话,透着冷人心寒的冷漠,连质问都算不上。
  没等到理想的回答,宋昱松开他重又问了一遍,口气中居然是几分释然:"陛下当真要去?"
  鸾沉作势要拉他道:"别闹了,你见过哪个皇帝没有子嗣的?历来后宫重在雨露均沾,专宠一人本来就是昏庸之为,何况你又是个男人。即便是为了长远之计,我也必须这么做。"
  "为我?"宋昱这下仰天长笑,猛的推开鸾沉,后退着几步迈出门槛:"你派我挂帅出征是为了微臣封妻荫子、荣华风光,你让我杀戮重臣是为了我仕途畅通平步青云……你削我兵权,解我官职是为我保命,立后又说是为我少些骂名,每一件都说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为我。其实又有哪一条不是出于你一己私欲?"
  鸾沉听了一番话,气的简直要发抖,他没想到宋昱心里,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本来是觉得,世人可以看轻他,唾骂他,只有宋昱不舍得,无论自己做了什么,依然会被呆子视若神明。那这些时日身为一国之君委身于他……又算什么。
  错的满盘皆输。
  宋昱朝他冷哼:"都说兔死狗烹,不用陛下找借口杀我,那些冤死宋昱手中的老臣,死前的弹劾书,叙述的罪状我还记得一些……恐年岁尚小,难当其任,屡兼要职,应虑其功高震主威胁社稷……呵,条条都是死罪吧?"
  鸾沉觉得气短,于理于情都赢不过人家,还输了口舌,想着怎么也要上去理论几句,然而步子还没跨出去,眼前一黑,咳嗽和晕眩接连而来。
  宋昱只当他又诡计多端的耍什么把戏,避了那让人头疼的人开去,也没走远。在偏殿给宫娥休息的地方随便缩一缩,竖着耳朵等鸾沉在寝宫里砸东西的声音,岂料里面的熟睡了一般,很快安静下来。

  入膏入狱

  宫里人都知道,将军陪侍的时候是打扰不得的。
  舌头根子稍微有些坏毛病的宫女侍卫都被尽心尽力的女御处置过了,此乃大忌。所以那些日子宋昱干脆连凤渊宫都不住,日日陪在鸾沉休息的地方,只有碗儿候在外面,顺着时机清扫庭院,依着皇帝性子送些需要的东西。
  也不是没料到皇帝会抛下新册封的妃子,可是到了三更天,碗儿心里忽然有些焦躁,凑近了窗棂,只觉得里面一丝人气都没有。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想着反正又不是没看过,陛下也不至于杀我,干脆推了门进去。
  候在外面的宫女侍卫打着瞌睡,忽而听到女御大人一声尖锐的惊叫,都是一愣,站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其间一个机灵的宫女最先叫起来:"那叫声像是女御大人的!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其它人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管那人话吉不吉利,只管七七八八你望我我望你冲了进去。
  碗儿摔倒在寝宫的门槛边,惊恐万分的环抱住自己的衣袖。溯其眼神望去,迎面可见地下一人只着了件暗金色的单衣,脸掩埋在披散的黑发间,唇角沾着血迹,前襟也被沾染大片殷红。人恐怕已经晕了过去,只是那姿态,陷在毯中的骨节,半昏半醒之时似乎挣扎着要爬起来过。
  被后面赶来的宫人提醒着事态,碗儿照住自己脸上没轻没重"啪"的就是一巴掌,这才一个激灵连滚带爬的扑上去,抱住鸾沉试其鼻息。见气若游丝,血污沾了满面,又赶紧伸了袖子为他拭。一边词不达意的让后面乱作一团的奴才去宣太医。
  太医赶来的时候,鸾沉埋在厚厚的锦被中依然没有醒来。太医也只能做些简单的处理,毕竟周家天子自三代之前便罹患肺痨,没有哪个皇帝活过三十,到了鸾沉这一辈,重在调养,自然不是朝夕之间能药到病除的。
  几个太医聚到一块商议着鸾沉的病情,碗儿把刚才见了那一幕的宫人及叫到一旁道:"宫里见了要当没见到,听了要当听不到,这不必我教罢?不仅是嘴巴,连脑子也想歪不得,否则别怪到时候我保不了你们!"
  一帮人连忙磕头曰诺,心里却有些云里雾里掂不清头绪,只觉得似乎是极端不妙的大事。
  在外面等了片刻,一个太医出来道:"女御大人,陛下有些清醒了,口中似乎念着什么……"
  碗儿揉着有些肿的眼睛,迅速的提了裙裾爬起来,也顾不得仪态,三步并二的跑进去,见鸾沉果脸上有了些表情,只是似乎蹙着眉极不舒服。
  她凑了耳朵上去,陛下果真喃喃念着二字,似乎猜得着是什么,却又听不真切。
  碗儿便回头朝外走,向太医道:"陛下忽然这样子该如何是好?"
  几个太医见状只得跟上去,出了门便跪拜:"大人放心,陛下暂无性命之忧,只是底子差的很,旧病尚无良方根治,今日似乎又受了刺激,神智还不甚清明,只能依赖药膳调理……"
  话没说完,碗儿猛地把搁在一旁的东西推翻,各色的药瓶、银针伴着巨大声响洒了一地,顷刻间谁都不敢出一大气,连隔壁皇帝虚弱的喘息都听得见。
  碗儿笑道:"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刚才看上去张太医可是有点儿事不关己啊,对了,您来宫里多久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看了一眼皇上,压低声音道:"回大人,奴才自先帝幼时入宫,已四十余年矣。"
  "诸位也算为了皇族鞠躬尽瘁,任谁也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在宫里没了罢……"
  诸太医听罢便叫着奴才无能之类的话,一副哭天抢地的样子。
  碗儿眯着眼道:"闹什么闹!没看见陛下正休息么?"
  张太医犹豫片刻,从人群中爬出来道:"陛下的病情……这么多年想必大人也是清楚的,自八年前晋安之变其就一直时好时坏……有的事,就是杀了奴才也没有法子啊!"
  碗儿也知道自己是任性乱发脾气,怪不得这些人,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眼见宫里也被闹得乌烟瘴气,才从地下捡了块碎瓷片,朝老太医脸上一砸,气冲冲的出了门。
  被门外冷风一吹,想起陛下还在里面,又放心不下那些不常照顾他的奴才,叹了口气折返回去。
  夜里又是发烧说胡话,折腾到第二日,鸾沉才能咽药。鸾沉自小性冷,寡言少语,迟钝的奴婢很难猜的透,碗儿生怕照顾不周,索性搬去不分日夜的守着。待他神志稍有恢复,便端了喂他,只是咽不了几口又是咳。
  碗儿知道他怕苦嗜酸,便叫人熬了盅酸甜的梅子茶,一勺药一勺茶的喂他。
  这样过了三日,碗儿靠着塌边小寐,一觉醒来,鸾沉已经抱着膝盖坐起来,大约是热了,外袍褪去放在一边。再看一边的药碗,已然空空如也。
  "陛下您刚好些,先躺下,"碗儿恼怒自己做事失职,见了褂子给他披上,挠头道:"千万不能着凉了!"
  "宋昱呢。"
  碗儿一愣,犹豫道:"他啊,有事出去了……"
  鸾沉推开那只手:"我真是太惯着你了!"
  碗儿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慢吞吞道:"说了陛下又要咳……"
  "你也知道我是陛下?"
  碗儿委屈:"他都不管你了,你管他做什么!"
  鸾沉垂眼沉默了片刻,道:"我欠他的。"
  碗儿不解的看了眼鸾沉,她低头掖了被边:"宋昱进了天牢,谋反之罪。"
  鸾沉惊道:"谁这样大胆!"
  "还能有谁啊,"碗儿干抽着鼻子:"他自己进去的。"
  这祖宗别人可能不认得,天牢里只要不是新来的,见了他都要头皮发麻。
  几年前的某日,这人据说惹得龙颜大怒,被关进牢里两个月。上头也不发话要如何处置。
  说来这小子可真是瘟神,来了不走吃闲饭不说,没多久牢里就发了瘟疫,搅得狱卒死囚害病死了大半。
  这时候上面又忽然降下一道旨,放走了瘟神,反而倒打一耙降罪说牢房里虐待犯人,最后克扣几个当官儿的五成年俸。
  又过数月,坊间相传那少年带兵攻魏,扩张版图,立了赫赫战功,不满二十岁便坐拥大周半数以上兵权。
  可是那传说那没落到确实,人怎的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果然只能说伴君如伴虎,先不说前日斩首了上百开国功臣后人,就是皇帝身边的妃嫔还有被赐死的呢,更何况区区一个将军。
  这回罪名倒是清楚的写着"意图谋反",然而又不够严肃似的,连个流于形式的拷问都不需要,积极的犯罪分子自己全招了,画押的时候官卒还纳着闷呢,还是摸不准上头什么意思,生怕得罪了小贵人。
  "宋大人,"一个满脸皱皮的狱卒身着莽绿袍子,向宋昱鞠了躬,眼睛盯住他肆无忌惮的扫了一圈,颇有玩味道:"您就住这儿!"
  摇晃而幽暗的灯光照在阴冷潮湿的地面上,隐隐绰绰的。宋昱却不以为意,他只是想要静一静,看着不远处虎视眈眈的各式死囚,好歹也是个单间。鸾沉生着气,按着以往的惯例,要比这狠多了。宋昱说不上来为什么,本能上的抗拒见到他。
  宋昱吃着牢房的霉干饭,抱着一团稻草睡到第三日,天还没亮就被忽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吵醒。
  几个穿着宫服的婢女侍卫自备扫帚开始清理牢房地面脏兮兮的泥水灰尘,另有几个捧了干净的被絮站在一旁,等着清扫完毕便麻利的一层层铺上去。
  上次先是不冷不热的关上一段时日,等他心冷了,绝望了再回过头来拉拢。这回也是冷了几日,才复又温柔起来。他不明白鸾沉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吊人胃口,玩弄人心,那人心里除了算计还有什么?
  铺完被絮,宋昱大大咧咧的往上面一躺,打算睡个回笼觉。还没躺稳,又有宫人叮叮咚咚的来了,这回居然是抬了烧炭火的铜炉来,样式上看,似乎匆忙间端了皇宫里的,炉壁上还印着龙纹。
  这可非同小可,狱卒纷纷呆在那儿说不出话,这旨意恐怕是来自最上面尊贵的陛下,可是没说放人出来,也不说赦免无罪,却在牢房里大兴土木,严加修葺,实在是帝意难测!
  宋昱心里也没好到哪去,同样的一头雾水,呆若木鸡的看着纷至沓来的锦缎衣服,笔墨纸砚,点心茶水一应俱全,甚至挑了宋昱喜欢的酥饼梅花糕。到了日上杆头,居然来人捧了七八道精美细致的菜肴,一看便是宫中御厨所做。
  对着这菜宋昱心里一凉,觉得一定没好事。莫非是鸾沉当真要定罪斩首,让自己做个逍遥鬼?也不像,看这器具用度,不像是之用一日的排场……况且最重要的是,历史上的记载自己的死期不在这几日附近。
  见宋昱一脸狐疑,为首的朱岂之冷谈道:"陛下说了,请将军放一万个心。菜里没毒。"
  果真是没毒的。竟然就这么继续下去了,有次午膳宋昱试着向来送菜的女官要了回酒,晚上餐盘间便多了只玉质的酒盅,装的他最喜欢的女儿红。
  这天牢暖融融的,条件堪比自己时代的星级宾馆了,搞的将军当真有点乐不思蜀。
  宋昱如此过了几日,有些无所事事,他年轻健康,之前受累的身子恢复的很好,心里那些杂念也忘的快。最开始的几天,特别是有人送东西来的那几日,总是觉得说不定鸾沉会亲自来看一看他。后来见没有苗头,也就作罢。
  对陛下,说不上来是何感觉,不喜欢绝无可能,那么浓烈的感情,再怎样也消磨不尽。说喜欢,却早就不是当初那份感觉,是爱中参恨,乃至恨意渐浓。
  毕竟要是当真这么一拍两散,他宋昱便也可逃过一次浩劫。
  这日几个狱卒来宋昱这里取暖喝酒,顺口谈了些国家大事。
  "知道么!匈奴南下扰民,"一狱卒向天一指:"我大周天子哪里受过此等奇耻大辱?"
  另一个也愤愤道:"听说皇上已经派遣驸马爷和殷将军挥师北伐,相信一雪前耻指日可待!"
  宋昱竖着耳朵,听的有点"井中一日,墙外千年"的感觉。
  "这都匈奴来犯了!大哥,现在几月?"
  "将军你给关呆了……十二月了!"
  宋昱一顿,一月时间倏忽而过,他知道这仗殷景仁打不赢,鸾沉便会觉得宋昱尚有可用之处,就还是会来找自己的。
  好是可以见一见朝思暮想的容颜,坏在又要看那人虚情假意的嘴脸。
  那样的相见,叫人啼笑皆非。

  难舍劫数

  无论是谁,总有不可替代之处。
  肺痨本是需要悉心调养的富贵病,鸾沉只休息了半月不到就开始上朝,最初几日,路都没法子走,龙辇直教人抬去金銮殿上。
  然而即便如此,前方战况却没有转机。
  素闻匈奴骁勇善战,汉人打仗那点小打小算的所谓计谋在蛮夷面前根本无计可施。纵使大周国力强盛,将领英勇抗敌,双方仍是僵持不下。数月过去,钱粮兵卒折损无数,周军夺下的几座城池也因为地域环境恶劣,住民殊死抵抗不得不放弃。
  甚至有人提议和亲了事,鸾沉自然是怎么也不肯抹上这么一笔黑的。
  对着窗外的凋落的枯枝落叶发呆,鸾沉接过碗儿端来的漆黑药汤,仰脖子一口咽下去,指了指折子道:"他们叫朕送个妹子过去求和。"
  "那陛下倒是送啊!"碗儿不屑道:"不过陛下最近都不用和梅子茶了?"
  鸾沉道:"苦味久了,也觉出点独特来。"
  他说完停了一会,毫无征兆的站起来要往外走,碗儿以为他要去花园散心,赶紧给披了件厚袍子道:"外面可冷了!"
  "岂之,你跟朕出去走一趟。"鸾沉示意她退掉那袍子:"碗儿,准备便服。"
  一旁的少女咬紧绛唇,眉目间是股欲言又止,鸾沉不愿听她多言,几句呵斥打发了去。
  幽暗的死牢里入了夜鼾声四起,俩个狱卒对着油灯和斑驳的黑漆木桌打瞌睡,迷糊间看见一只通亮的烫金灯笼下送上块令牌,惊的赶忙爬起来。
  那人一伸手做噤声状,丢下灯笼,随即搀了身后一个身形单薄的人摸着夜色向前走。
  狱卒抬眼偷看了一眼,只看见一张惨白的脸,漆黑中愈见憔悴,却媚如鬼魅。
  岂之以衣袖轻掩鸾沉口鼻道:"主人旧病未愈,不要给天牢里的阴气熏坏了龙体才好!"
  鸾沉顺着他的动作没拒绝,眼睛环视四周,皱眉道:"人呢?"
  岂之小心翼翼的扶住他,引着他继续往前走:"前面便是。"
  不远处一件拖着铁链子的牢房,高而窄的天窗间漏了几道疏影在矮榻上,上面依稀可见突出一块,大约是个人形。
  鸾沉看的鼻子发酸,不知不觉滞住呼吸。
  宋昱睡得安静,却总是喜欢翻来翻去,还喜欢抓着身边触手可及的东西。
  岂之从未看过鸾沉这样注视一个人,他生着病,琉璃珠子一样的眼睛像是沾了水,随时会落下一串泪。他不晓得主子这是怎么了,不耐烦的抬脚打算踢牢门上的一串粗链子,被鸾沉制止了。
  鸾沉捂住嘴,压抑而低沉的最后咳了两声,推了推岂之,语音虽轻,语气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回宫罢……"
  俩人没走出几步,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忍不住回头看。原来是宋昱梦中一翻身,半边身子把被子带的全掉到地上。
  鸾沉隔着一道铁栅栏看他。
  岂之以为主子要折返,回首在原地候了片刻,却发现人已经走到天牢门前,反倒是自己被落下好几步。
  岂之走前虽然吩咐了守卒此事不要向他人提起,可是那狱卒死活管不住一张烂嘴,隔了一日便咬着宋昱耳朵问他是否有什么相好是皇亲国戚,夜里看了一眼便匆匆走了。
  宋昱有点小感冒,脑壳子发昏,茫然道:"那人长的什么样?"
  "来的是俩人,一主一仆。仆人大块头,肤黑面凶,甚是煞人。主人遮了半边脸,走路都是人扶住,像是有病在身。"
  宋昱听见病字,大脑嗡了下:"……来做什么?"
  狱卒不会看人眼色,还逗他道:"什么都没做,盯着你看了有半柱香时间,然后走了……那人可真是思念的紧,大半夜的,那个寒风吹的哟……"
  说者总是无心。那狱卒晚上来收拾东西时,发现几样菜点,甚至酒水一筷子都没碰过,人却已经早早睡下。
  "莫不是害了相思病罢?"
  床上的鼓包"哧"了一声:"大爷我若不是虎落平阳蹲着大牢,美女早排成溜儿了!"
  等夜里人尽数入睡,宋昱才慢腾腾爬起来,他伸了懒腰从床边抽出一卷帛布,细细摊开,研了墨,跪在床边就着昏暗的火把和月色提笔。
  第二天皇帝便接到宋昱呈上的谏书,依旧漂亮的字迹,哪有半点落魄的痕迹。鸾沉叫人守在外头,粗略的浏览下来,眉眼渐渐都是笑意。
  里面大意是说打算是戴罪立功,为国请战,剩下的大都是关于两方地形、兵力,优势劣势,天下格局的分析以及一些叮嘱。全篇言辞恳切,像是个忠臣对明君的谏言。
  无论如何,这意思还是乖乖回来了,到底拗不过我。
  不一会宋昱也被传到了,鸾沉立刻就扶住龙椅站起来,朝前徉了半步。那人只是又瘦了一些,换了干净的衣服,面朝下跪着,看不清表情。
  "你还好么?"试探道。
  "回陛下,微臣很好。"
  鸾沉不满他虚伪的正人君子样,也端出一副皇帝的样子来:"朕看了你的谏书。"
  "是。"
  "写的很好,按你的意思,要朕以退为进,先输掉苍梧、柴州、勃律三地么?"
  "是。"
  "有几分胜算?"
  "十分。"宋昱抬头,不带任何表情:"陛下只是觉得,这谏书写的很好吗?"
  鸾沉心不在焉的,他总是觉得这幕和第一次戏弄呆子的时候很像,随口应道:"嗯,怎么了?"
  "陛下,微臣之前赌气,争执,没有一次不输给陛下。这次不是一直留在天牢,只是顺势而为。这次不是赌气,呵,陛下却必须要输了。臣只是,只是在逃。"
  他舒了口气,那和在得知鸾沉要立后而放弃的感觉如出一辙,是种全然放弃似的释然:"宋昱命中必有一劫,本想着天牢也是个避世良地,唯有此法才能得以逃脱。可是事到如今我总算明白了,有的劫数不是逃不掉,而是舍不得。
  分离聚散皆是劫,我把这权当几世修来的福分……身为寻常之人,不靠赌命,哪能奢望得到帝王万分之一的恩宠?"
  "嗯?"
  鸾沉僵硬的保持着站立,企图从字里行间捕捉到更深层次的内涵,然而最终却只吐出单薄的一个问句。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宋昱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而伶牙俐齿舌灿莲花,无法辩驳温言款语。
  "陛下,你真的要微臣去么?"
  鸾沉不知道他为何要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执着,片刻之前递到他手中的谏书难道不是这个意思么。
  "微臣不是先知,而是后知。臣能知道一切,又如何不能知道自己的死期呢?"宋昱继续说,他的表情仿佛胜券在握:"如果臣说这场战争只有我才能打赢,但是在战争结束之后我会死,陛下还会要我去么?"
  他站起来,走到那个人面前,他看起来魂不守舍,惨白的脸色猛然一片死灰,宋昱捧着他的脸,:"只有和我在一起你才会懦弱,我该觉得欣慰么?你看看,这也不是多难的决定,陛下您金口玉言,一个字的事情……你还可以活很多年,认识很多人,一个宋昱算什么。况且即使你要拒绝,我也没办法把你这么多年来最看重的天下弃之不顾……"
  鸾沉不想听他说话,他迅速的打断他:"我不相信,你宋昱不是很厉害么,不是所向披靡势如破竹么,你知道前线多少人在求我让你官复原职么!那你怎么可能会死?再说了,你说会死就会死么?真是可笑!"
  他恶狠狠的咬上去,身高刚好够上宋昱的脖子,血腥味一涌出来,鸾沉像受了刺激,掐住他的后背又抓又挠。宋昱叹着气轻轻一拖,把这个口是心非的阴险坏人捧起来,然后毫不留情的回咬过去。
  交叠的人影纠缠,碗儿低头合袖倒退着,门在吱呀声中遮住一片炫目的光。
  谁都没有再提这一件事,然而事情安排的很快,前线的将领从数十日之前便开始请求支援。嘴上不说,谁都知道那是在求皇帝撤回贬谪宋昱的命令,这是现如今所有人唯一的希望。
  出征那天宋昱一身玄色,盔甲在宫外的马上,鸾沉跟在他身后,他走的很快,他尽量跟上,结果呛了凉气,捂着嘴咳起来。
  他听见宋昱对岂之说:"我有话要和陛下说。"接着一只手腕被毫不怜惜的拉高,猛地按到身后雕花琢玉的柱子上,另一只手胡乱拉扯他胸前的衣料。宋昱俯身下来,张口含在他唇上。牙齿并未使力,只是轻拈细啄,舌尖也顺着滑入口中,两人就这么深深浅浅的吻着。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二愣子也有温柔到让人心碎的时候。
  "你别这样,别哭,"对着这样一张脸,攒了再多狠心的气话都说不出来,宋昱还是忍不住弓着脊背抚摸他白皙的后颈,喘着气:"那天我说的都是气话,我笨,我嘴巴拙不会说好听的话,我没有别的本事,只有这条命……
  可是你也不用把我想的怎么高尚,圣人常道爱一个人就该成就他——我做不到!我自私!我这条命,是为了要你后悔一辈子,记我一辈子!"
  鸾沉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帝王与恋人,两个身份无法重叠,无法兼顾。
  他似乎又长高了,低头吻下来的时候,舌尖触碰上去一阵阵苦涩,大殿的廊坊有宫人低头行色匆匆而过,鸾沉什么都看不见,已经不允许留下他,难道亲一下也伤天害理了?
  "真是美玉,"宋昱接过鸾沉摘下的贴身佩玉,这块与传国玉玺出自同一块原料的美玉,通体碧绿,莹润温婉,周国史上只传正宫皇后。他认出来,复又推还给他:"可是臣孑然一生,哪受得起如此贵重的陪葬品?"
  鸾沉衣衫不整的顺着冰凉的汉白玉柱滑下去,一点力气没有,他看着转身离开的人。宋昱,你赢了……
  光天白日,秋蝉鸣泣,朱红墙金銮瓦,已然人去城空。

  自作自受

  将军出征那日,天子亲自相送,几世几代修来的福分。然而将军念及陛下身子虚弱,便也不过在城门外稍作一鞠,便匆匆离去,建功立业之心切实则令人扼腕。
  倒是有伏在城头边的寻常百姓,借机瞅了一眼皇帝,说是君主那样子一看便是为了国事操劳过度,即便看得出样貌超出常人,然而整个人憔悴不堪。
  宋昱走前留下的谏书早教鸾沉揉烂了,起初是自斟酌句的看,后来只是盯着一卷锦帛不知所措的发愣,就寝也要置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当初怎么会没能读出,其间字字句句皆是遗言。
  皇帝的寝宫空了很久,开始鸾沉只是去临渊坐着想心事,后来渐渐把折子事务带去处理,再后来,干脆把东西全搬去,前太子的行宫慢慢成了皇帝的寝宫。
  宫里人心说周景帝与晋安王到底是多年情深,死后多年还得到皇帝的挂念。却不知道这里,还住过另一个人。
  御膳房里的常客是一只横行霸道的大白猫,年纪不小了,却一点都不懂事。就是见了要呈给皇帝的膳食,一爪子夺下来也没人敢拦住。据说一年前有个小侍卫一扫帚掀翻了这只正在偷吃蛋黄的畜生,被皇帝叫人活活打死了。
  宫里人都不喜欢它,因为它除了会蹭皇帝脚跟,对别的人都满不在乎,有点目空一切、有恃无恐的感觉。给它洗澡总要抓烂好几个宫女的手。
  鸾沉却很喜欢它,觉得和宋昱很像。虽然它太肥,已经抱不动了,可是鸾沉还是喜欢在下着雪的冬天把他放到腿上批折子,或是晒太阳。
  即使住在临渊宫,鸾沉对着空城一样的奉天,白天依然兢兢业业上朝,心里却只剩一股焦躁,失眠越来越严重,整个人也寡言少语。
  他焚膏继晷、夙兴夜寐,将所有生命都投入到这个国家中,宋昱下的制度一点点在这个国家得以试行,而他自己却被抽干了所有的精力。
  一切和宋昱预料的一模一样,前线换了主帅,依然没有发生决定性改变,这场仗打得劳民伤财,常常这边捷报连连,似乎很快即将结束,过了不久,匈奴又反打回来。
  到了第四年,才有确切的消息,说混战结束在即。
  只要形势发展不是按照宋昱所说,或者有那么一点点不同,那便是宋昱走前放下的狠话不过是一派胡言,他也许就不会死。
  然而现实是,与预料完全一致。
  战争终究是到了尾声,前线的捷报告知朝中上下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最后一场战役将会在近日结束,大军即将归师。
  唯有太医几乎急坏了,挠光了所剩无几的可怜毛发,还是始终不明白,随着形势的好转,皇帝的病情越来越恶化,甚至有油尽灯枯的迹象。
  碗儿在外面和太医说了几句话,进了皇帝的寝宫,却换了一副表情,喜滋滋道:"陛下,碗儿在公主府住的太闷了,没人玩,想搬到临渊宫来!"
  四年前,鸾沉一句"女大不中留",碗儿正式受封为明阳公主,随即赐婚给英雄年少的状元爷,自此寒门庶子跃跃欲试,一介屠夫出身的少年尚能做得驸马。
  愚者用人唯亲,睿者用人而后养为亲信。也有人说这是陛下用人的惯常计策。
  碗儿从受封为明阳起搬进修葺一新的公主府,听说皇帝身体不好,仗着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闲来无事还是在宫里进出自如。很多人都不明白,一个弑亲灭的杀人魔,对一些人却总是纵容的过分。
  鸾沉手里批着奏折,头也不抬道:"找纪荣宝去,不济还有邺儿。"
  "我就是要和你玩……"碗儿跪在他膝边,撒娇道。
  "都是你!"皇帝搁下手里的笔,恼怒道:"朕方才写了个'和你玩'在福州赈灾的折子上!"
  碗儿哈哈大笑,又用爪子抓了抓皇帝的下摆:"瞧陛下心不在焉的,不如陪玩儿玩儿吧,嗯?好么?"
  鸾沉无奈道:"朕正打算出宫一趟,你住进来也没人陪你……"
  他坐起来,用双臂撑住身子,仰起脖子道:"朕就要死了,你刚才也听太医说了罢?"
  "没有,"碗儿的笑凝固在嘴边:"他说陛下只是染了风寒,睡一觉就好的。"
  "你威胁人家要诛九族,朕说要保他们性命,你说他们听哪个的?"
  "他们胡说!我要掌他们嘴巴!!"碗儿抓着鸾沉死死搂住,用力摇晃他的肩膀:"我千叮万嘱,他们也答应了不告诉你的……"
  "你和一个奴才叫什么劲?"鸾沉被晃得咳嗽,碗儿知道自己失态,赶紧又跳下软榻,端水来给他喝药。
  鸾沉看她在寝宫里小宫女一样忙碌,服下药道:"你身份早就不比当初,何必事事亲力亲为?"
  "哥……"碗儿缩进鸾沉怀里:"我只有一个哥哥,没有别的亲人了……"
  她握住那人冰凉的指尖放在手心,泣不成声的搂住他道:"我恨宋昱,恨我当年帮他,我恨他。"
  鸾沉看着自己的小妹妹,央求般呢喃:"可是我想见他一面,趁我还走的动路。"
  早该知道,那个人是上天派来专门克自己的,他甜起来把人放在手心哄不知道东南西北,炸起毛来狠的天王老子都不认。
  回想起来,无论是求他爱他,宋昱始终一身傲气,不染纤尘。
  自己反倒成了世俗之人。
  几日后。
  天光薄暮冥冥,惨淡破晓,萤绿色枝桠层叠交叉的林子里,数匹白棕千里马飞奔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日夜兼程,赶赴沙场。
  ……
  守卫的兵卒都被勒令在外把守,帐内除了铠甲未卸的武将重臣,还有几个因为军功被新提拔上来的年轻将领,站在最外围,自然是不认得他们的。
  几个眼尖的认出岂之,在看身后的人,顿时认出来是谁,噗通一声跪下来,道:"陛下怎么来了?万一出了什么事,臣等……"
  宋昱在人群的最中间,指着桌上的地图,做着最后的运筹帷幄,点兵布局。远远看来越发的挺拔俊秀,气度非凡。
  从二人进帐内起,他就无意识的皱眉抬头看,手指还悬在半空中,大概以为是有人打扰军机,正欲张口斥责。
  一见是鸾沉,居然就这么傻乎乎的愣住,眼睛倒像孩童般无辜。
  齐刷刷跪倒的人群中,只有他一个人站着,隔着空气死死盯住几步之遥的人。
  时间好像回到了那一年,金玉朝堂上一个攥着玉牌的武臣,以为自己从那一刻起为年少貌美的天子慑服,尽其一生草革裹尸、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却不知同样一刻,天子也为那半分清稚,半分痴傻,半分遗世独立的绝色扰乱心率,每每寝眠难安。
  这其间究竟谁深谁浅,谁过错谁卑贱,并不得而知之。
  殷景仁窥见鸾沉和宋昱脸色都有些恍惚,顷刻间明白过来,和身后的朱岂之交换了眼色,边匆匆带着其他武将一言不发的退到帐外。
  不知不觉间,军帐之内走的只剩下两人,隔了一张案几和约摸四五步距离,沉默着互相对望。
  宋昱苍白的笑了笑:"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真的。"
  他伸手隔着空气去触碰鸾沉的脸:"我很想念你。"

  一晌贪欢

  宋昱苍白的笑了笑:"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真的。"
  他伸手隔着空气去触碰鸾沉的脸:"我很想念你。"
  "别动。"他简单的答道。
  宋昱就真的不动了。
  鸾沉看着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最后他站在他面前,抬起手臂解他结构复杂的铠甲,上面有一些灰尘,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你送我的大猫长的都抱不动了。"他忽然开口道。
  "啊……"宋昱差点忘记那个畜生,怔了怔,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一直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没有实感。
  "听说临渊宫的风水不好,住那儿的人都坎坷一生,这次回去就给拆了。"鸾沉不像在和人对话,有点自说自话。
  宋昱忍不住笑他:"你怎么不把奉天城拆了?"
  鸾沉没理他,继续和宋昱身上的扣子做斗争:"你不是喜欢久州的酥饼么,我找了厨子专门在宫里做……"
  宋昱光洁的脖子露出来,鸾沉喜欢咬他的动脉,这给他一种被人臣服和信任的安全感。可是这一次他盯住宋昱的脖子,只是伸了冰凉的指尖上去,沿着几道变深的丑陋的大疤痕摩挲。
  "第一年,被匈奴的死士刺伤的,他们喜欢来这个。"宋昱满不在乎的握住那只手阻止他进一步为非作歹。
  这样轻描淡写的复述,背后是怎么样的故事,鸾沉发现自己和他隔得太远。
  然而手又被鸾沉反握,他看着那只属于青涩少年修长的手指被粗糙的、长满老茧和刀伤的手所代替,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你写的那种字,很好看,我会统一全国的文字,让所有人都和你学……"
  宋昱没说话,他还是笑,一边笑一边抓着鸾沉的肩膀把他举高,好让陛下啊可以轻而易举的受到自己疾风暴雨一样的亲吻。
  鸾沉觉得他们之间产生了什么变化,宋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会以一种卑躬屈膝的姿态跪在自己身边祈求,他已经在血雨腥风中蜕变成一个有用的大人。
  吻沿着锁骨向下,军营里自然是比不上彼时在皇宫中,宋昱身上有些汗渍的味道,鸾沉掀开衣料,赤|裸的胸膛上依旧是纵横交错的疤痕。
  "疼吗?"
  "不记得了,"宋昱诚实道:"应该疼吧。"
  鸾沉不说话,改用舌尖一点点舔在上面。
  "身上还有很多,"宋昱气息越来越混浊,他诡异的低头咬着他的耳朵,笑了笑:"马上给你看。"
  鸾沉因为身体不好,这几年未经人事,到这时居然紧张起来,他沿着胸口小腹向下,痴迷般的一口含住。宋昱也没有丝毫怜悯,抱住他的头剧烈动作,来回抽|送。
  高|潮来临之前,鸾沉喘着气束手无策的看了一眼宋昱,他低垂着眼睑,几率额发湿漉漉的沾湿在脸上,五官线条清晰婉转,带着诱人的情|欲的气息。
  "吞下去。"他居高临下的按住他的头,有点无情。
  腥膻的液体灌进那人的喉管,咳嗽着抬头看他,宋昱又心疼了,那眼睛里带着无辜的迷蒙,唇边还沾着白浊的液体。
  那人费劲全力凑近了看他,局促片刻用手攥住他的衣袖下摆,溺水者寻到救命稻草般,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御医说,我恐怕活不过开春了……"
  宋昱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在极端的高温中化开了,焦灼的,一滴一滴滚烫的落在胸口上,自私的伪装在这个人面前是毫无意义的。
  "这样也好,什么都不用管了。"宋昱也笑了。
  椅子早已撞的东倒西歪,桌上的地图和写满军机要务的竹简也不知何时被顺手扫了一地,瓶瓶罐罐的碎片狼狈不堪的滚落在地毯上。他把他猛一翻身狠狠的压在桌上,粗暴的扯下腰带,抓着他□的右腿膝盖往胸腹上折去。
  鸾沉毫不示弱的伸着脖子,用力勾着他的后颈朝脖子上突起的经脉咬去,虽然没见流血,却很快留下一片色泽淫|靡的青紫。
  没有做任何扩张,没有借助润滑,甚至连衣物都没有褪干净,他便急不可耐的冲进去。
  宋昱□,对鸾沉的哀求不理不顾,腰间使了狠力,不知节制的将性|器自穴口冲撞到底。
  除却本能之外,鸾沉也还有一丝意识,但这意识没有让自己推开他,反而清醒的教唆他,应当对身上的男人婉转承欢,曲意逢迎。好像潜意识里觉得这辈子相识相知的日子即将用尽,每一个呼吸的瞬间都会在弹指间无法抑制的灰飞烟灭,永劫不复。
  宋昱最后又狠又急的抽|插了几下,一阵痉挛之后慢慢停下来,听到鸾沉咬在自己肩上的唇边低喃着什么,凑上去一听,宋昱心里一怔,差点落泪。那人在叫:"子期……"
  "你说什么?"宋昱明知故问。
  鸾沉敏感到了极致,全身都在颤,明显是听不太清的,只是继续喃喃道:"子期,子期……"
  那是他从来没有叫过的,自己的表字。
  宋昱把他抱的更紧了。
  "陛下,我该叫你什么?"
  "我么,哥哥们还在的时候……"鸾沉停下来玩他的头发,又捧住他的手指头,细细用指腹摩挲上面粗糙的裂口:"叫我小九,呵……"
  "小九,好像酒楼的小二……"
  "你敢嫌我?……呆子,瞧你这处处刀疤的身子,回了奉天可要好好养着,不然朕后宫佳丽三千,轻飘飘就将你比下去。到时候不受宠了,可不要怪朕把你打入冷宫……"
  宋昱崩着的脸终于噗一声破功了。
  "胡说,陛下不是就喜欢这样的么?"
  宋昱翻身把他压下去,开始又一轮的纠缠。

  锦绣山河

  第二日晌午过后,鸾沉才在轿子里醒来,身体里还有些温柔的余韵,他睁着眼,过了很久才问:"朕怎么在这?"
  岂之道:"将军夜里嘱咐我将陛下先行送回奉天,皇城一日无主总不是办法!"
  说着窗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尘土飞扬,朱岂之掀开一看,那不正是捷报日行八百的马匹!便按耐不住大喜,伏在窗棂对影卫道:"速速拦住那马匹!"
  "怎么了?"鸾沉伸着懒腰。
  岂之笑着对里面的人道:"陛下身子尚弱,待会儿看了捷报,也不要欣喜过了头,宋大人在边关忙完了一定会回来怪罪我!"
  鸾沉懒得多言,只招招手:"朕身边啰嗦的人怎生这样多?好不容易撵走了明阳,你倒是替了她的官职?"
  岂之掀开竹帘,见影卫赶上马匹,正牵着往回走,答道:"替了公主的职责那是荣幸,不要把我许配给一个杀猪的人才好!"
  鸾沉心里畅快,天下已定,往后将是几十年太平盛世,国泰民安,也可以有些心思处理好自己的私事了,这样的念头在脑子里,也不去计较岂之话里尖酸的味道了,只冷笑道:"杀猪的?荣宝可是要才有才,要志气有志气,你去参加一回科举,怕是连字都认不全罢?"
  鸾沉心情大好,满心愉悦的等着和他逗一番嘴,没想到前面骤然静下,便停住嘴。
  原是那捷报的马一被拦下,蹬蹬蹬和轿子并排慢行。岂之抽了令牌出来,那人知道是宫中的贵人,立刻欲下马跪倒。
  "罢了,"岂之按住他:"先说说前线情况!"
  小卒手里捧着金底红边的刺绣锦卷,有些滑稽。
  "回大人!前线告捷,殷大人已经安排驻兵镇守,三更时分宋将军下令将二十万北魏残寇悉数坑杀。"
  "什么?"鸾沉捂住胸口一阵闷气,大声的咳了几下:"你是说宋昱杀了二十万人?"
  确实,这事他也想过,素闻匈奴异族收编不得,放回去几年后又是一阵大乱,免不了这样再战一场,坑杀这手段虽说残暴……但的确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但这仅仅像是他做事的惯例,宋昱似乎做不出来。
  轿子停下来,小卒牵住缰绳,马蹄踢踢踏踏在轿边打着转:"和捷报一同来的还有主帅的噩耗,宋将军被匈奴狗贼的刺客以断箭自后背穿过,伤了脏器,流血不止,怕是已经不行了。"
  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俩个人都愣住了。
  "陛下……"岂之半晌,才喉咙嘶哑的轻声唤他。
  "嗯,"鸾沉叹了一口气,轻声自言自语道:"那宋昱自入朝以来欺君妄为,恃宠而骄。朕早算计着这次回来,还是要随便找个理由削了兵权,菜市口凌迟示众。老天倒有眼,替寡人做了这缺德事,免得朕眼见他死,又要被那呆子骂个狗血临头……"
  话没说完,伴随一声凄厉的咳嗽,猛地吐出一口血。
  说话的人声音虽轻,听不清说的什么,字里行间透着逼人的气势,不严自威,心里不禁猜测其这人的身份。
  鸾沉吐完胸腔里的淤血,大脑却清醒许多,喘了一会气,服下岂之随身带的药,居然镇定的嘱咐他拉开帘子说话。
  "人死透了吗?"鸾沉扶着朱岂之仰起身子,面无表情的从帘间露出半边脸。
  "回大人!"小卒挠挠头,显然,连战连捷的战事和荣归故里的喜悦,将主帅的死亡冲刷的微不足道,即使说着这样的话,他也是毫不搭调的轻松:"小的哪里看的到尸身啊?只听营帐里方才鬼哭狼嚎的……对了!副帅殷大人命人宰掉自己的战马,要给将军裹了尸身。"
  "嗯。"鸾沉淡淡道,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这兵荒马乱的连户人家都没有,死的人又多,即使是将军,也连口薄皮棺材都找不着,诶……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就地下葬。"
  鸾沉这才如梦初醒,忽然开了口道:"速回去传朕的口谕,将宋昱的尸身小心保存,尽快送回奉天。"
  小卒听他自称朕,又对宋昱直呼其名,顿时醒悟过来车中何人。
  岂之见他还愣着,急的抽出佩剑低着小卒喉咙:"还不快去,耽误了你担待的起么?"
  小卒走后,鸾沉望着岂之那窝囊样,实在气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别吓到人家了。"
  岂之回过头,堂堂七尺的汉子,此时竟红了眼眶:"陛下,您和宋大人,怎么就如此不顺呢?"
  "坏事做多了,遭报应了,"鸾沉笑笑:"岂之,你带锦帛了吗?"
  岂之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木木答道:"有的,陛下。"
  "给我磨好墨。"
  岂之在轿外看鸾沉挽着袖子提笔,从听见噩耗之后,他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称得上平静释然,写其字来,虽说偶尔嘶哑的咳嗽几声,唇边却隐隐带笑,似乎在写的是给远方家人的书信。
  可是鸾沉早就没有家人了,创造了中兴之治的九五之尊其实是个无父无母,无兄弟无子嗣,而且刚刚失去爱人的可怜虫。
  岂之知道陛下在写什么,按时一封遗诏,立明阳公主长子周邺为王储。
  真是讽刺,为了锦绣山河放弃一切的男人,最后竟然如此草率的将天下交付在一个异姓幼童手上。
  岂之忍不住轻叹,人道江山秀丽,河川壮美。被动拥有这一切的人,即使万般怨言,走错了半步,也还是一样遗臭万年,毕竟这江山之下的,代表的绵延数千里的冰冷山河而已,而是千万人口的民众,是炎黄流传下千秋万代的王族的尊严。
  归来的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踏上归程,最前面一队人马披麻戴孝,远远看去十分刺眼。
  二十万敌军魂归幽谷,真正天下已定,而那口棺木承载了时间和历史的荣誉,跨越生命与尘世的界限,缓缓归向奉天城。
  千重宫门之内,一个身着繁复锦衣的女人斜倚在宫门口,眉目间有种掩抑不住的欢喜,几道门外忽然蹦出个漂亮的男孩,约只三岁,步履蹒跚的跨过台阶,伸开手臂撒娇道:"娘!抱抱……"
  身后跟着一大串惊慌失措的宫娥女御,最前面一个紫衣的胖女人拍着大腿叫道:"太子殿下,您等等奴婢!"
  女人笑着跨过栏杆,弯腰接住快要摔倒的男孩:"你舅舅和,呃……舅父?就要回来了,来,陪娘一块儿等罢。"
  男孩扯着娘亲的头发,喜滋滋道:"嘻嘻,舅舅什么时候回来呢?上次给邺儿画才画到一半呢……坏人!"
  "就快了,"她温柔的摸摸孩子的脑袋,禁不住又往宫门外走了几步,似乎看见"周"字旌旗在寒风里飘扬,心里乐开了花,腾出一只手指道:"看见东北方向的军队了么?你舅舅和舅父一起回来了……"
  依稀可见阳春二月奉天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陈年小酒馆内,少年惊艳千年,灿若春花,勾起面前那人的下巴轻佻一笑:"……美人,你是谁家的姑娘?"

  惑溺

  奉天城外的小屋,周军暂住,为的是停放一个人的尸身。众将见鸾沉叫人给扶着,形容枯槁,一时之间,竟也不得言语,只能眼睁睁看着。
  "将军被匈奴的死士刺中后背,伤的不重,只是那箭上抹了毒,解药剂量不够,又来的太迟……"
  "出去。"鸾沉头也不回,他根本没兴趣听什么因公殉职的丰功伟绩。这个人死了,或者活着,现在只有这两件事。
  人躺在块木板上,一块白布覆盖在上面,布角沾了些许凝固的血迹。
  鸾沉颤巍巍的走过去,死死盯着那块白布看,眼神迷离。
  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掀开白布。人是熟悉的样子,前所未有的安静,只是脸色发青,睫毛在眼窝投下灰暗的阴影,嘴巴也闭合不紧,看上去很呆。
  鸾沉脑子空空的,下意识低头去碰他的嘴唇。
  凉的。
  味道苦。
  手指在脏兮兮的白布下面摸索,终于找到他的胳膊,刚刚死去的人,身体异常柔软,甚至还带了若有似无的温度。
  "子期?"鸾沉趴在那块木板上,握着宋昱的手,贴着他耳朵轻唤,昨天他也是这样叫他的。
  轻悄悄的,没有回答。
  鸾沉猛然醒悟过来什么。
  他是故意的,即使俩人昨夜还耳鬓厮磨,呆子果然还是记恨他。他要履行自己四年前说过的话:要用一条命换你记我一辈子。
  怒火中烧原本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世上从来没有谁胆敢忤逆自己的意思,除了他。
  鸾沉甩开他的手。
  这个人不仅不呆,还卑鄙狡猾。他既然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为什么不找个拐角自己去死,偏偏在死之前跑去招惹人,还把死掉的罪过全推给自己的君主,好像被全天下负了一般!此等悭吝小人,根本……根本死有余辜!
  他故意伪装的文武双全,刻意假作青涩深情,假惺惺为自己打下万里河山,其实等的就是这一天,满脑子都想的是害人!
  "你这个人!卑鄙,无耻,自私自利!"鸾沉断断续续的抽噎着骂道,一边用力晃动他的身子:"幸亏你死了,不然朕一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布滑落在地上,劣质的木板哪里经得住这样折腾,几番晃动,吱吱呀呀的连声抵抗。
  "还不迟……朕现在总算认清你是什么人了!你以为自己赢了?告诉你宋昱!你现在被利用完了!江山已定,朝中人才济济,不缺你一个!以后朕一定是流芳千古的明君……和你这些年,怎么也算不亏……"
  话没说完,木板喀嚓一声断裂,失去支撑的罪臣面朝下没大没小的压住瘦弱的君王。
  漂亮的脸贴的那么近,真是令人砰然心动的距离。
  "还不迟……"鸾沉还在喃喃自语,却忍不住把舌头伸进死去的坏人干裂的唇间给予润泽。
  冰冷的,依然柔嫩的口腔。血腥味,大概是死前吐了不少血。一只手碰到后背,撕裂的伤口似乎没有凝固,依然有黏腻的血涌出。
  鸾沉被这熟悉的味道下了蛊,舌尖一点点向内延伸。他不怕尸体,可是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这样抱着一具尸体,怜惜的舔舐过每一颗牙齿,呆子如果泉下有知,一定要笑死自己了。可是他没有任何自制力能控制自己截断这样的行为,舌头还是食髓知味的寸寸进犯,脑子里是一些破碎的画面,鸾沉身子发软,被压的喘不过气,直到裹住那僵硬的舌根,贪婪的汲取最后一丝热气,鸾沉忽然整个人都绷住了!
  屏住呼吸,合闭双眼,用尽心力去感受……
  只这几秒,鸾沉出了一身汗。
  外头把守的殷景仁和朱岂之早听见里面又哭又骂的动静了,只是两个人都知晓将军和皇帝的猫腻。实在不敢揣测自己喜怒无常的陛下会做出什么,全竖着耳朵,咬着牙,面面相觑。
  这时却听见里面皇帝一声变了调的呼喊,溺水者垂死挣扎用尽全力一样。朱岂之一脚踢开从里面扣住的门板,倒地的一片灰尘中,被眼前的画面惊呆。
  鸾沉仪态尽失地把宋昱抱在怀里,俩人扭曲的滚落在地,满身的尘土血污,裹尸布,断掉的床板散在一边。
  见到朱岂之,救命稻草一样慌忙道:"他还有气……快……快叫人来!"
  半句话伴着半声咳嗽,想生硬把咳压下去说句完整的话,脸被鳖的通红。
  朱岂之愣了许久,连忙扑上去抱住鸾沉:"陛下您别急,为了给你看病奴才已经叫太医出宫往这儿赶了,您不要急坏了身子!一定一会儿就到!"
  随后赶来的殷景仁到底是沙场上练出来的临危不惧,一听这么说,拔腿便往门外跑,出了大门便看见宫里金碧辉煌的的马车停在那儿,几个侍卫手里捧着东西,在外面候命。
  太医进来把着宋昱的手腕,果然微息尚存,不甘不愿般悬于一线,他看向一旁的皇帝,为难道:"……陛下,您这样,臣如何给将军医治?"
  鸾沉哦了一声,松开那只攥紧宋昱的手,俩双手都僵掉,十指绞缠,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分开。
  朱岂之赶紧给他披了件褂子,扶到一旁,可是鸾沉眼睛压根没有离过那人。岂之忽然觉得,要是那人这回救不活,不要说开春了,恐怕等不到宋昱入土为安,陛下今日草拟的遗诏便要生了效。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宋昱回宫前前后后昏迷了十天,鸾沉便不眠不休的守在一边,他帮不上忙,身体也处在崩溃的边缘,就傻乎乎的盯着看,生怕少看一眼会吃大亏。
  鸾沉看着看着便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觉得额头一阵瘙痒,半眯着眼,居然是谁在拨弄自己额头上的碎发。
  一下子睁开双眼。
  四目对视,寂静无声。
  作乱的手还在一下一下异常轻柔的继续,鸾沉觉得自己动不了。
  "早上好。"宋昱先开口,许久没有说话,听上去十分沙哑。
  "嗯。"皇帝无视窗外乌啼满天,月黑风高,镇定自若的答道。
  "有点痒,"宋昱扭动身体:"后背。"
  鸾沉想了想:"大概是伤口在愈合,结疤了自然痒的。"
  "我去叫太医……"
  "别忙,我挺好,让我看看你。"
  之前预想的,这个人醒来了,自己一定要拳打脚踢的把之前担惊受怕的帐悉数要回来,不济至少让他做牛做马哄上自己一阵子。可是真的面对这人漂亮的眼珠子,居然连个尖酸的词都想不出来,尊贵的陛下压抑着自己想要嘘寒问暖的欲望,脸色微红。
  "陛下不舒服?"宋昱艰难的转过来,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摸摸鸾沉的额头:"似乎有些发热……"
  "肺病总是这样,"鸾沉无奈道:"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就犯潮热,清晨时分还是会退下去的。"
  宋昱静静的想了一会,撑住自己坐起来:"来,我给你看看。"
  鸾沉本想耻笑他,见他一脸严肃,身体又虚弱的厉害,只好顺应他的动作,用尽全力回抱住这位宋太医。
  "你……"宋昱冰凉的手在消瘦的脊背上滑过:"咯血么?"
  鸾沉笑了笑:"你还真当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放着将军不做,和奴才抢差事?"
  宋昱喘着气,正对着他:"陛下!"
  鸾沉只好叹口气:"偶尔也会。"
  "您那时候说,活不过开春……"
  "那是气话,"鸾沉急促道:"别当真,我没事。"
  宋昱不信"你骗谁呢,叫人来,我有事。"
  换成从前,宋昱向来百依百顺,生怕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只恨风水轮流转,鸾沉磨着一口牙,准备等呆子养好了再算账。
  不一会进来俩个太医和十几名宫娥,候在寝宫门外。宋昱让人研墨,口述了一张稀奇古怪的方子,有什么白芨生鳖黄泥麦麸,林林总总的。
  鸾沉没想到他当真一言不发的专注起来。
  宋昱醒来之后,似乎变了一个人。他还是温柔,还是会抱着自己爱惜的亲吻,给自己调理身子。不过似乎不再是少年痴缠的迷恋,鸾沉有点害怕,他只盼在仅剩的岁月里过一段自己希望的生活,然后留下的人个个都念着他的好。
  没来得及研究清楚自己豢养的动物如何成功的牵着自己的鼻子走,他就发现身体的确在宠物的调理下有了好转的迹象。
  药很怪,味道苦极了,碗儿在宫外,也不好总是叫人家回来做梅子茶。鸾沉每次喝完药总是抓住那人唇舌缠绵,直任性的把苦味全渡到罪魁祸首嘴里才算完事。
  宋昱常常只是溺爱的笑笑。鸾沉其实不喜欢这样,宋昱长成大人了,开始可以自己思考事情,总有一天他不再迷恋一个男人。
  俩人病友般一起养着身子,开春不久大白猫得了肥胖病不幸逝世,鸾沉提议再养一只,宋昱低着头说:"我们不比寻常人家,动荡的生活养不活好吃懒做的畜生。"
  鸾沉假作没听见,反正养着这么大一只,别无所求了。以后却也不再提这事。
  心情好了会出宫溜溜。顾忌着宋昱说的话,鸾沉把他死而复生的消息压下来,知道宋昱还活着的人并不多,所以自己的大宠物,即使出门也藏着掖着。
  入夏皇帝已经能继续上朝了,宋昱身体也恢复到可以抱得动他,朝中事物都是千篇一律的旧事,鸾沉心不在焉的批折子,周邺隔上几日要送来,鸾沉就丢下政务,让宋昱教他写字。
  宋昱穿着侍卫的藏青色长袍,眉清目秀,一种洗净铅华的气宇轩昂。
  周邺问他和舅舅是什么关系,他笑眯眯的敷衍,他是我的陛下。
  鸾沉心里一突。
  有天鸾沉睡醒了,到处都找不到宋昱。问朱岂之,说是宋昱半夜里就去找了太医,临时写出份方子,嘱咐半月之后给鸾沉以一日三次的剂量服用。
  鸾沉听得脸上有了笑,一个人站在
  "陛下……"宋昱脸色一变。
  "夜里外头寒气重,你伤还没好全,有什么事叫奴才去办就成。"
  鸾沉低头拉住他的衣袖,衣服上沾了些寒露,潮湿的触感。
  "陛下,"宋昱执意不肯动了:"我有话要说。"
  "不用说了,不就是不想要我了,要走么?"
  宋昱愣在那,嘴唇发着抖,手指上扬去碰鸾沉的眼睛,却被推开了。
  "又要闹脾气?"鸾沉冷笑:"你又能走到哪里去,哪次出去不都还是回来了?何必再大费周章。"
  话说的这样刻薄,听的人却答的缓慢认真,极尽温柔:"过去我不明白,那是仰慕是迷恋,不是想现在的爱。"
  今非昔比,四年来他并非脑袋空空的打仗,他在思念中才慢慢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自己苟延残喘活下来,已经改变了大周的历史,执意留下,便是违背天理,只会给带来更多的灾祸。
  爱到痴迷。未有不神智失常者,此谓惑溺。
  即使鸾沉一时之间被自己迷惑,清醒之后,还是个为了江山不惜一切的君主。那时候再后悔,恐怕为时已晚。
  况且鸾沉始终不懂。宋昱和他不一样,如果他不为鸾沉做那么多事,鸾沉不会喜欢他。可是对宋昱来说,爱是没有条件的。即使他什么都不做,再见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那么这些话,又怎么解释给他呢。
  "哼,你倒是会捡好听的说,"鸾沉脸上呈现出一怪异的笑:"临走了还要哄哄我。"
  他摸摸自己的脸,上面沾了些潮湿的液体:"我们也算好过一场。你走吧,去岂之那里领些银两,一个一个都狼心狗肺,等到了背后,不是给我捅刀子便是叨念我小气。"
  宋昱没想到鸾沉竟会答应的这样爽快,讶异的说不出话。
  "还愣什么?还想要什么,女人,官位,名望?想要封地也不是不行,还是把晋安王的旧地给你,封个侯爵……"鸾沉用袖子捂着脸,拼命把他往外头推:"你想要什么都给你,快些走罢!"
  "军中事务我会万般叮咛,部署完全之后再……"
  "不用了不用了,你要走便快些!"
  砰的一声踢上宫门,朱色木片将俩人隔开。他鸾沉一生作恶多端,最对不起的人,却是他唯一一次的真心。
  门外静了片刻,接着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有条不紊。转瞬之后,消陨殆尽。
  鸾沉一个人留在里面,透过窗棂看天,美景如斯,又岂能独自观赏?那个人要走,要医好自己,要一刀两断一笔勾销,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他是释然了,那他呢,要他欠他然后后悔一辈子,想的倒美。
  宋昱精神恍惚,心如刀绞的走出宫门,一路竟毫无阻挡,恐怕那人早做好打算要放自己走。今天若不是鸾沉主动提出,他还不知怎么开口,鬼使神差的,觉得一定离不开的人即将从生命里剥离,宋昱这一生,功过是非自此也将盖棺定论。
  鸾沉的意旨是把宋昱敲昏了带回来,朱岂之却豁出去命要把宋昱敲成真呆子。这些日子看鸾沉过的担惊受怕,如履薄冰,却无法为他分忧,接到要扣留此人的命令,便向明阳公主求计。
  如果宋昱不是死,而是没了脑子,呆呆的留在皇帝身边做个玩物,鸾沉那样的心性,一定过不了多久就要厌倦的。
  手法虽为下作,却是上乘之策。
  ……
  他只是想关他一段时间,要他谁也见不到,哪也去不了,直到他向自己跪拜求饶。之后还是会对他好,喜欢他,只要他想,鸾沉身为帝王,赐他肥马轻裘,光耀门楣,甚至封妻荫子,一生荣华富贵,不过一句话而已。
  只要他不走,只要他不死。
  谁又能说这样有错。
  他要是被绑回来的时候大叫大闹,他就自降身份上去亲他,宋昱最怕这个。
  宋昱忽闪忽闪着眼睛盯着窗户外面,见他来了,吓得一下子从床上蹦下来。
  "陛下!"
  鸾沉也怔了,周围围了防止他逃走,里三层外三层的,整个禁卫军都来齐了。
  宋昱却跪在他脚边,没有一点要跑的意思。
  脑子灵光的很,只是不记得人了。倒也不是全忘光,唯独那天被被詹育韬送进皇宫之后的事一概不知,左右盘问,不像是装的。
  鸾沉看着愁眉不展与按住自己四肢的侍卫垂死挣扎的宋昱。
  "大人恐怕是中了邪,要不要……找护国寺的方丈来做法?"
  如果回到四年前,宋昱不过是个孩子。他没为自己做过任何事,他喜欢自己远不及自己喜欢他,他莽撞,脾气暴躁,一无是处。
  这就是命。
  鸾沉抿唇一笑:"不必了,朕看这样也好,呆子就该乖乖做呆子。至少跑不了。"
  太医出了一头汗,皇帝说不出的古怪,可是他不敢多嘴。
  星光满天的傍晚,巨大的美人洗干净了,娇羞万状的龟缩在龙塌一角,静候帝王临幸。
  等到浑身冒汗,后背发凉,才听门外一声宣:"皇上驾到"。
  鸾沉才刚出浴,穿了简单的浅碧袍子,挑着下巴跨进门槛,走到瑟瑟发抖的美人身边,微微一笑。
  床上的呆子愣了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衣带被解开来。
  "陛下……"
  "怎么啦?"鸾沉大大咧咧的把眼神专注在研究自己饲养的这只宠物上。不过显然的,饲主对货色不甚满意,失望的拨拉了一会儿宋昱的肩胛骨、排骨、胯骨,昔日属于少年的骨骼不知何时长开了,皮肤也因为长年征战布满老茧和大大小小的伤疤。
  即使是这样,鸾沉依然毫不嫌弃的抓着大宠物的手,深深浅浅的吻他。
  "……陛下!"巨大的美人吓坏了,惊恐万状退了三寸。
  "你怕我?"
  "不是……"
  "那,你嫌我长得不好看?"
  "不不不,你好看!"诚恳的猛点头。
  "那你什么意思?"鸾沉冷笑,一袖子甩掉塌边的一盘点心。
  噼里啪啦的碎落声中美人魂飞魄散的答道:"陛,陛下!君臣有别君臣有别!"
  "你还知道君臣有别?"鸾沉咬牙切齿道:"你不是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么?"
  "小的姓宋,单名昱,字子期,颍上人,现在詹育韬将军手里……"宋昱诵读诗书般一股脑往外倒。
  听这个名字,从这个人嘴里,用这个声音说出,太奇怪了。
  那是一种,介于真实与幻觉之间的感觉,似乎有人告诉你时至春分,而你明明只觉得天寒地冻。远水解不了近渴,不满足。
  至少这个人,是我的。
  鸾沉猛然茅塞顿开,平日冰凉的面孔上多了几分神色,衬上他纤细的眉目,看去光彩夺目。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呆子,没人教你么?朕今天刚刚追封宋昱做定远侯,他这个人,在史书的记载上已经死了,懂么?"
  美人没想到自己瞬间变成黑头户,委屈道:"那小的该怎么办?"
  "你以后跟在朕后头,随叫随到。"
  "是,"宋昱想了想:"我还能给陛下做很多事,我会打仗,也懂很多知识……"
  "我都知道,你很能干,以后我有什么事都会先行过问与你……"
  "真的么?"
  "朕是金口玉言,一诺千金,"鸾沉心里疼爱极了,抱着他,声音宛如蚊蚋:"原来那个名字多灾多难,得换个贱些的,好养。"
  宋昱给细胳膊搂着亲来亲去,心跳快得要梗塞了,目瞪口呆的睁着漂亮的大眼睛看陛下。
  "乖,我会对你好的,"鸾沉说:"我欠你。"
  景帝在位二十二年,年仅十三岁的文帝继位。后闻坊间传言隐居于颍上田间,同行数名谋士,其间一人神色容貌像极当年传为奇谈的武将。
  世间百物,终逃不过一个"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出来混的,总是要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