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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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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嫁时衣》作者:卫风(起点VIP完结) Part2

  红荚叹了口气:"你也别尽钻牛角尖了,还有多少人过得不如咱们平时大家说起来哪个府里丫头又被发卖了,或是被打杀了,不都是主子一句话的事儿?
  郡主待人这样和气大方,比起那些人来们又幸运不知多少倍了……"
  她们又说了几句,便又没了声音。
  小冬却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
  明夫人和人私奔,是确有其事,还是有人造谣?
  小冬觉得,私奔的可能性不大。
  首先明夫人在府里多少年都不出去.也见不着外人,能有什么机会和人私通?
  再说当时乱军势如饿狼,府里一片大乱,连福海管家都受了重伤,明夫人就算有想跑的心思,往哪儿跑?
  那些乱军能容她跑了?
  哪怕她真想私奔,也得奔得出去啊。
  红荚她们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一一小冬知道胡氏对她们必然有安排。
  她这一院子的人不可能都带走看胡氏的意思,红芙和红荆是定要带过去的,其他人小冬也不确定。
  安王府待下人一向宽柔,早先服侍过小冬的红英就嫁了田庄上的管事,现在生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很是红火。
  还有红绫她们,都是由各人家里接回去了,也都发送了一笔钱,要嫁人要找个小生意做做都不成问题。
  红芍要真想和吴师傅学本事,小冬倒也愿意帮她说一说。
  给金银都不保险,她若学到门手艺,那比给她金银要强多了。
第六十七章 收徒
  小冬还没找吴娣说这事儿,她琢磨着自己昨晚是偷听,得把话圆了才好。
  没想到吴娣反而先来找她了,也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的说出她的来意。
  "我有件事,想请郡主帮忙。"
  小冬手一顿,难道她知道红芍那件事了?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吴师傅有话请讲,能帮得上,我一定尽力。"
  吴娣说:"我不想再回针工局了。"她随即解释"我的年纪在针工局已经算是老大了,眼力也渐渐不行,回去之后也是干不了多少话计。再说.原来针工局的尚宫女官是徐玉美,对我还算照顾。可徐玉宫去年也出宫荣养了,新换的这位纪女官年纪轻,手底下自有一批人,我们这些老家伙自然更要靠边站…"
  真是瞌睡送个枕头来,小冬还想请她留在府中做个教习师缚呢,不光能指点自己,还能教教丫头们,将来她们有一技之长,不管是嫁人持家也好,还是自己挣饭吃,总是件好事。
  "那,吴师傅若是不回宫,又有什么打算?"
  吴娣一笑"我也有了打算,以前有几个老姐妹出宫之后,有的就收几个徒弟,自己弄个小铺面,日子也过得不错。我也有些积蓄,这样做也是个办法。有的就被人聘去教习闺阁针线。还有被大的绣坊请去坐镇的,虽然不指望她们做话,说出去,这里请了宫内针线上的人,做出的东西说是仿内造的,每个月拿的钱也够糊口过日子。若是郡主抬爱,我就厚着脸皮多拿几个月的束修,将来我也想收两个徒弟,一来把自己的功夫传下去,二来,我年纪也大了,教出了徒弟,将来也有人奉养。"
  小冬心里一动:"吴师傅想收什么样的徒弟?"
  吴娣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的说:"不瞒郡主,这几个月在府里,我也瞧中两个好苗子.心也细手也巧,算是可造之材。"
  不过一说名字,小冬怔了下,吴娣看中的人并没有一心想拜师的红芍,一个是红荆,一个是外头的小丫头叫碧雪。
  红芍也是个机灵的人,而且更殷勤,吴娣为什么没有看中她呢?
  小冬没有立时答应,毕竟吴娣还挂在针工局名下.要留下她得去和圣慈太后讨人。
  不过以圣慈太后对小冬的偏爱,别说讨一个人,就是五个十个也讨得来。
  等旁人不在的时候,小冬与胡氏商量此事,将吴娣的打算说了,又问"胡妈妈,其实我看红芍在吴师傅跟前是很殷勤的,可是吴师傅想收徒弟怎么却没有挑她呢?'
  "嗯,她也对我露出这意思来了,吴师傅这人经得多见得多,手艺也精熟,留下她也好。至于红芍么,她就是太殷勒了."胡氏靠在小冬身边儿,摸模她的手:"你也别太赶了,那些东西一时绣不好,让她们几个替你绣去,看看,眼睛里都有红丝了,小心江女官回来又说你."
  小冬笑笑"也没赶着,就是一天绣那么一会儿."
  "那就好."
  胡氏点头,又说,"红芍这丫头我是不打算让你带过去的。她生得好,肯巴结,图上进,这个不算什么错。但是她太功利了些,用得着的人就可劲儿赶着,用不着的便理也不理。吴师傅在宫里磨砺这么多年,一双眼是淬过火的何等老道,昨天地说的,那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的,恐怕就是说的红芍这样的人。红荆可是我一手调教的,她看得中也不奇怪。碧雪那小丫头平时是个闷葫芦不知她怎么看中了。"
  红芍平时不大做近身的差事,小冬对她的了解远不如红芙和红荆。
  这时听胡氏这么说,大约胡氏是有意如此。
  "你可还记得红绫吧?"
  "自然记得。"
  "当时原是想和红英一样,给她在府里也寻个人结亲的。可是架不住这丫头自己早在心里装个人了,所以后来才同其他人一样放出府去的."
  小冬怔了下。
  贴身服侍过小姐的丫头,在他们府中的惯例,倒是一向不外嫁的。
  "红绫看上了谁?"
  胡氏微微一笑,朝小冬比了三根指头。
  "沈家表哥?"
  不奇怪,一点儿都不奇怪。
  记得早先,府里的丫头有好些看到沈静都要红脸呢。
  不过红绫那时候……小冬眯着眼想一想,没有多少印象。
  "我怎么一点儿都知道?"
  "郡主那时候还小呢。再说要等着你都看出来了,那这可是出了大丑了。人家沈公子前途远大,他上京来是读书来的,若在咱们这里有了什么事,那王爷可对人不好交待。红绫生得好,人一大,心也有些不安份,所以那会儿趁着就一块儿打发了。"
  "她出去之后过得怎么样?"
  胡氏并不在意:"当时她已经十六了,当时放她们出去是她哥哥来接的,想必回去就给她寻了亲事吧?再耽误可就不好办了。"
  胡氏对着小冬固然是菩萨心肠,对付旁人可是有雷霆手段的。
  红绫在胡氏眼皮子底下应该是没机会做出什么事来,若是有,胡氏断不会如此轻轻放过。
  都说红颜祸水,这个沈三也误了不少人啊。
  说曹操曹操到,过了午安王回府,沈静也一同回来了,小冬端茶给安王,又端了一盏给沈静。
  他起身来接过:"多谢妹妹了。"
  小冬一眼看见他腰间系着金鱼袋,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说:"恭喜表哥加官进爵。"
  沈静的官位才不过从五品,按倒是该佩银鱼袋,今天却换成了金鱼袋.可见皇帝对他的信重非同一般。
  沈静微笑着说"妹妹光说一句恭喜么?
  我还指望尝尝小冬妹妹烧的好菜呢。"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沈静的样子,气色精神都比初回京城的那天好多了,穿着淡绿官服,戴着圆纱软翅官帽,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不管是五公主成亲的打击,还是他自己退亲的波折,看来对他的影响已经在慢慢淡去。
  小冬抿嘴一笑:"好,我这就去厨房吩咐一声,给表哥做你最喜欢吃的几样菜。"
第六十八章 醉酒
  兴许是太高兴了,安王破例多喝了几杯。晚上喝的那酒,是秦烈为了讨好未来大舅兄送了来的,是西域美酒。结果大舅兄赵吕还没喝上呢,先把未来老丈人安王给喝翻了。那酒喝着绵软,后劲却大,安王脸色通红,没一会儿便双眼迷离,神智不清,摇摇晃晃的瘫在椅子中,倒让小冬结结实实看了一把笑话。
  怪不得父亲总是不肯多喝,原来他酒量这么薄。
  小冬虽然不喜欢酒那样辛辣,但是就酒量而言.说不定她比安王还强些呢。
  小冬服侍安王躺下,一面命人端了解酒汤来。安王额上前是细汗,小冬拿帕子替他擦去,赵吕来了。
  他衣裳都没换,看着是刚回来。
  "父亲怎么了?"
  "多喝了一杯,就成这样了。"
  赵吕也有些意外:"父亲平索不饮酒,难道是因为酒量太浅了?"
  小冬忍着笑小声说:"可能是吧。"
  "不要紧吧?"
  "应该是不要紧,已经让人预备醒酒汤了。哥哥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和几个同僚出城去了一趟。"
  "哥哥吃过了么?"
  "还没呢,又渴又饿的。"
  "那哥哥先去洗把脸换衣裳,我让人备饭。"
  "父亲今天怎么多喝了?"
  "今天沈表哥得了皇上青眼,好象是提了一道盐法吧?还赐了金鱼袋,命他去户部任差呢,父亲也高兴,就多喝了一杯。"
  "是么?他不待翰林院了?"
  小冬想了想,"我想表哥他自乙应该也想去户部吧?我看他自己也很高兴。"
  "他人呢?"
  "你进来时没遇见?"
  "没有,许是走了?"
  小冬摇头:"不会吧,要走怎么没说一声?再说他也喝得不少了……门上的人怎么说?"
  过了片刻饭菜端了来,禀报说:"沈公子一定要走,我们也没拦住.已经派了车去送了。"
  "哦。"
  赵吕坐下来,先端起汤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又抄起筷子来夹菜,看样是真饿极了。
  "我们去了成岭,那沁算是离京城最近的一处军营了。"
  "去那儿做什么?"
  "我可能要去成岭了。"
  "啊?"小冬微微意外:"定下来了吗?"
  "人九不离十了吧,那位李将军对我还被赞赏的,老闷在城里,骨头缝里都要长霉了。
  "那哥哥要住到成岭去吗?"
  "那是自然了。不过妹妹放心,成岭离京城近,可不象在叶安似的。来去算是极方便的。"
  小冬点点头:"想,那就好。"
  赵吕也好,沈静也好,都是闲不住的人。能有有干实事的机会,都会紧紧抓住。沈静要去户部,赵吕也要去成岭了。
  "对了,妹妹以前给我缝的那箭袋,让人再做两个吧。"
  "嗯?"
  "今天在成岭射箭来着,他们看着我的箭袋好,又结实又方便,我应下来送他们一人一个。"
  "好,回来我吩咐人做出来,两天就得。"
  小冬留意听着屋里的动静,醒酒汤一端来她接到手上:"我来吧。"
  安王虽然酒了,可是也堪称好酒品,不吵不闹,扶他起来喂他喝醒酒汤,他也一口一口都咽下去了。
  小冬轻声问:"父亲可头疼?"
  安王晤了一声,眯着眠似乎认不出面前的人是谁一样。
  "父亲?"
  "青媛?"父亲脸上露出个恍惚的笑容:"咱们女儿要出嫁了,你知道么?嫁的就是当年咱们按生过的那个男孩子……世上的事还真玄妙,当年怎么会想到那孩子将来会做我们的女婿啊…….她和你很象,经过再长时间,也学不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
  小冬又觉得惶恐,又有些心酸,手不自禁的微微发抖。
  "你再多等我几年,我就去寻你。对了,当年害你的人……我都替你报了仇了……太后也好,皇后也好……"
  小冬忍不住,轻声问:"太后?"
  "是啊"…皇兄让高颖在她每日吃的乳羹里下了药,她喝了几年.最后喝得发了疯……"
  屋里很热,小冬却打了个寒颤。
  胡氏说过,圣德太后让人给姚青媛下过药,间接致她于死地。所以皇帝与安王以其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那个乳羹……啊,小冬记得。
  她头次进宫的时候,圣德太后为了表示思宠,还将乳羹让给小冬喝过。那个应该是极慢性的药,所以小冬偶尔喝一次没什么,可是长年累月一天一盏的喝下去,终于将圣德太后喝成了疯子。
  小冬回过神来,安王靠在床头,已经又睡了过去。
  小冬捏着帕子,坐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
  赵吕问了句:"妹妹?"
  小冬擦了下头上的汗:"父亲怎么样?"
  "又睡了。"
  赵吕仔细看她一眼:"你是不是累着了?脸色不太好。"
  "可能是吧。"
  "妹妹快回去休息吧,那嫁妆绣不绣得出来不要勉强,若是太劳累了.让人替你绣吧。"
  小冬点点头:"知道了。哥哥也回去休息吧。"
  "我再守一会儿。"
  小冬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下药那事,赵吕知道不知道?
  安王虽然对赵吕的教导很有一手,许多事都不瞒他,悉心引导。
  但是这种事,大概不会告诉他。
  这和教导他朝堂上的事,军队中的事情不一样。
  小冬出了屋子,风一吹,才发现背上有些凉嗖嗖的。
  对了,刚才安王说的是"太后也好,皇后也好……"
  皇后也……可是,皇后现在活的好好的,安王对她做了什么吗?
  小冬摸摸额头,灯笼在风里摇摆,灯彩投在地上,忽明忽暗的。
  小冬走得比平时要快,进了玉芳阁,到了屋里头,才松了一口红芙轻声问:"水好了,郡主是现在沐浴还是再等一会儿?"
  "再等会儿吧……我歇一歇。"
  红荆递了茶过来,小冬接了过来,一口气灌下肚。
  安王提到的那个高颖一一莫非就是曾经在圣德太后身旁颇为得宠的高女官?后来圣德太后失势,她却没跟着倒台,反而进了紫宸殿。
  她知道太多隐秘,没被灭口,还被皇帝委以重任,真不简单。
  小冬以前没怎么注意过她,现在细想想——在皇宫里头有没有真正单纯的人?也许有,但是那样的人必定活不长吧?
  小冬也曾经很同情七公主,后来发现这孩子根本就是在藏拙,完美隐瞒了自己并非女儿身的秘密。
  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安王更希望她不要嫁入权贵之家,能过平几安定的生活呢?
  小冬长长吐了口气,总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喘气都不顺畅。
  浴房里水气缭绕,小冬伏在桶沿上,头发扎起来盘在头顶。
  浴桶上不能免俗的师着些花辫儿,小冬用手指弹着水珠。以前看电视什么的总是奇怪,干嘛古人洗澡水上必飘花辫,一来花瓣是天然芳香剂,二来,此时的人认为花粉花蜜都有杀菌去污的功效,都对皮肤有好处。不能不说这话很有几分道理,所以看花瓣是为了实用,而不只是为了什么罗曼蒂克之类。
  红芙打开装澡面儿的盒子,倒了一点儿在手上闻了闻味儿.笑着说:"我再没见过比郡主这更细嫩的皮肤了,怪不得人常说美人都是'吹弹得破'的。
  小冬一笑:"你又见过几以啦?我这算什么……"
  姚锦风还更要完美,小冬以前和她一起洗过温泉什么的,那才是诗里说的"温泉水滑洗凝脂"呢,整个人完美的如玉雕一般。
  那个娶她的人叫李什么来着?那人倒真是艳福不浅,这样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可叹皇子无缘。
  红芙手上功夫堪称一绝,小冬趴在那儿舒服得直哼哼。就冲红芙这一手儿,将来嫁人也得把她一起带去啊。
  "这边,嗯,上边一点儿。"
  红芙高高挽着袖子,脸被热气熏得通红,笑着说:"这边儿?"
  "对。"
  嫁人之后日子……也许会与现在完全不同吧。
  "郡主,有件事儿……"
  "嗯?什么事儿?"
  红芙犹豫了一下:"红芍都些日同我说,她很想同吴师傅学些手艺……"
  啊,原来是这事儿。
  可是吴梯看不中红芍啊,胡氏对她的评价也不高。
  "她托了你?"
  "嗯。吴师侍的手艺好,若是能学得她几成本事,将来也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啊。"
  "红芙姐,你自不想学吗?"
  红芙笑了:"我是一直要跟着郡主的,将来您嫁了,我自然要跟过去。胡妈妈都和我说了,还让我管着您贴身的事儿,箱笼还是红荆管着,和现在一样。"
  小冬坐起身来:"那你自己怎么想的呢?你不想回家?"
  红芙停下手来,想了一想:"以前经常想家,现在不怎么想了。
  在府里这些年,经的,见的,学到的都多了。我在这里,省了家中的嚼用,还能挣钱补贴家中。哥哥嫂子虽然好,可他们总是先能顾自己,然后也不见得能轮着我。再说,"她笑了:"我也舍不得郡主和胡妈妈。"
  小冬心里一热:"我也舍不得你。"
第六十九章 出嫁
  安王第二天酒醒之后,什么异样也没有。小冬吃不准安王记不记得自己昨天说过的话。有人喝醉后什么也记不住,有人却是从头到尾都清醒,只不过没法儿控制自己的行动。
小冬取笑了安王几句,又亲手盛了粥端上来。赵吕也要了一碗,尝了一口,赞道:"这个冬瓜粥不错。" 小冬一笑:"不是冬瓜,是西瓜皮和梨熬的。"
"咦?"赵吕自来锦衣玉食,虽然到叶安去历练过,但是西瓜皮这东西他从没吃过。 "父亲昨天喝多了些,今天吃些清淡去火的才好。"
安王笑了笑,小冬也跟着一笑。 那些事都并不重要。
  重耍的是他们是一家人,安王是她和赵吕的父亲。她只需要记住这一点。
  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不慢的,小冬一想起自己的婚事,就觉得遥遥无期,仿佛永远也不会到来。
  她就象是要去远行的小学生一样,既忐忑,又期待。郡主出阁,衣冠自有定制,嫁衣盖头鞋子都是小冬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女人一辈子,是最隆重的。
  嫁衣已经搭好了,挂在架子上,一层一层的,金绣辉煌,大红的丝缎在烛光下看起来是深红色的,上头有一种流转的晕泽。风冠放在一旁,明珠缨格,灿然华美。
  小冬赤着脚站在那儿,认认真真端详这件嫁衣。有那么一会儿她几乎不能相信这是她绣出来的。那样精美,那样华丽,特别的不真实。
  "郡主?"
  红芙端着灯进来,看见小冬站在那里,微微一怔,随即笑了
  "睡不着吗?"她本来还想再开句玩笑,问她是不是等不及做新娘子了。但是看小冬脸上的神情,是迷茫多于羞涩,便把话咽了下去。放下灯盏拿起衣裳披在小冬身上:"虽然天气暖和,可是晚上还是凉的。怎么连袜子也没有穿?"
  "躺得闷才起来的。"
  明天真的要出嫁了吗?小冬很想掐自己一把,以证明这不是在梦中。
  红芙轻声劝:"胡妈妈和江女官都说了,今晚早些睡,明天可要折腾一整天呢。要是眼睛熬红了,那明天可怎么办?"
  反正秦烈也不是没见过她,别说熬红眼.就是更邋遢的样子他也不是没见过,从小就在一块儿,还谈什么形象啊。不过红芙这样说,小冬也只能点头。
  "您躺下吧,要是觉得闷,我把东边的窗子再开一扇。"
  "好。"
  红芙服侍小冬躺下,刚站起身,衣角被小冬扯住了。
  "红芙姐姐,你陪我躺一会儿。"
  红芙转过头来,小冬越长越是清丽,一张脸就象庭院里初绽的芙蓉花一样,烛光照在她脸上,有如美玉生晕,眼睛里微微闪动的光亮,显得十分迷惘。是害怕吧?
  就算嫁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可是要离开一直生活的王府,去适应完全陌生的生活,谁都会害怕的。
  她柔声说"我去开了窗子就回来。"
  开了窗子,外面吹进来的风并不凉,拂在脸上象是一只温柔的手掌,温软宜人。暮春时节算是极好的天气,不冷不热的,有的新嫁娘大暑天出嫁,穿的嫁衣又厚,轿子里又不透气,活活热的昏死过去也不少见。
  王爷挑的这今日子,大概也是想着这一点。红芙在床边褪了鞋子,小冬朝里让了让,她就在外头躺了下来,拉过夹被盖上。
  "郡主不用慌,一应事情都准备得妥妥贴贴的,您明天只管好好妆扮了上轿就是。姑爷和您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脾气性格都知根知底。那边宅子离王府也近,您要是想王爷和世子了,咱们天天回来都成。"
小冬扑哧一笑,心知红芙是有意这么说来宽解她。
  "哪有出嫁的女儿天天往娘家跑的。"
  "咦?可谁也没说不能天天往回跑啊?"
  "嘿……我心里就是有点儿……不大踏实。"
  "是不舍得吧?"
  "也许是吧。虽然只是嫁到几里路之外,可是感觉象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样。老觉得,从今以后我就不是父亲的女儿了……"
  "快别胡思乱想了,别说您只是出嫁,就算您走到天边儿去,还是王爷的掌上明珠啊。就算您舍得,王爷还舍不得呢。要不然,王爷为什么把新宅子给置得这么近?还不是舍不得您嘛。"
  "嘿……"小冬翻了个身侧躺着:"我走了之后,父亲和哥哥每天吃什么,穿什么……我就再也插不上手了。对了,你们老家那边儿,女儿出门子都是什么习俗?"
  "啊,这个我也说不好,光记得热闹了,鞭炮放得劈啪响,小孩子到处乱钻,到处都是笑脸……新娘子上轿要哭嫁……"
  "要哭么?"
  "都是这样儿的,不过也有例外的,奴婢送过表姐出嫁,那婆家离娘家可远着呢,得走两三天。她也没害怕,梳妆盘头的时候被我们打趣得一直憋笑,到出门的时候要哭,她可怎么也哭不出来,还是表嫂掐了她一把,她才干嚎了两声呢。"
  "红芙姐骗我的吧,哪有那样的。"
  "没有,这可是真事儿。"
  小冬笑了一会儿,困意渐渐上来。红芙又说了一会儿话.不听小冬应声,转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一只手搭在枕头旁边,一只压在胸口。
  红芙将她的手小心的放回被子里,小冬咕哝了一声,脸颊在她手边蹭了蹭。
  红芙觉得她这时候的神态动作都特别象梅花。都说物肖主人,梅花那副懒洋洋爱撒娇的样子,和小冬倒真象
  她蹑手蹑脚的下床,放了帐子,端着灯出来。
  胡氏抬起头来:"睡啦?"
  "嘿,睡着了。胡妈妈也快去睡吧。"
  胡氏失笑:"我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坐一会儿,估模着王府里今晚上好些人睡不踏实。"
  红芙去倒了茶端来。
  王爷和世子,今晚八成也睡不着吧?
  "郡主也没有姐妹,本来沈家二姑奶奶说是要提早来的,因为家里有事儿绊住了,也没有能来。要不然她倒能和郡主作个伴儿,说说笑笑的,郡主也就不心慌了。"
  "正是。对了,明天……"红芙小声说:"咱们王府又是宗室,又有宾客,那是热闹的很,不知新宅子那边怎么样?"
  是担心秦烈在京中没根基,宾客不多,不够热闹吧。
  "你不用担心这个。"胡氏笑微微地说:"姑爷交游广阔,再怎么也不会冷了场面。那几个丫头,明天我若顾不过来,你要看得紧一些.别让她们失了礼。"
  "不会的,都是胡妈妈您一手调教出来的,事先又都叮咛过。"
  "小心无大错。"
  "是,我留心着就是。"
  小冬一夜里做了好几个梦,光怪陆离的,一时间觉得自己是出嫁,可身上穿的并非是大红嫁衣,而是一身雪白的婚纱,新郎开了车来迎娶,小冬努力想辨认出这人是谁,可是却看不清脸,只是心里觉得就是这个人了,将手交到那个人的手里头,心里说不出的坦然。
  一时间好象自己已经做了妈妈了,一个肉乎乎的孩子张开手扑上来让她抱,小冬先是有些疑惑,自已是什么时候生的孩子?然后又恍然觉得,对,这的确是自己生的孩子。那孩子又白又胖,张着没牙的小嘴朝她咯咯笑。小冬心里又是新奇,又是疼宠,哄了一阵孩子,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男女呢,把襁褓解开要往里瞧。
  还没等她瞧清楚,有人轻声唤:"郡主?郡主?"
  小冬一睁眼醒了过来。
  红芙轻声说:"该起了。宫里太后娘娘已经派人来了。"
  天还没有亮,小冬接过红芙递的面巾擦了下脸,比刚才清醒了许多。
  这一天比小冬预想中还要忙乱疲惫,光是化妆就耗了好长时间,小冬以前看过几个新娘子,还暗中笑话过人家的脸涂的那样白,跟刷墙似的,化好妆之后个人特征全不见了,一律是白白的脸红红的嘴,象是从流水线上头下的娃娃。现在终于轮到自己身上,好在她身份在这儿摆着,给她化妆的人即使不接胡氏递的红包,也是满口的吉利话,动作又轻又柔,绝不敢暗中使什么绊子。然后是梳头,小冬的头发黑而柔软,只是不够密。也不知那梳头的女官是怎么弄的,没见她填假发,就给小冬梳出了极规整的双凤髻来,发髻显得又圆润又丰满,视觉上好象头发一下子变浓密了似的,到底术业有专攻。
  一通折腾下来,最后才穿上嫁衣,小冬已经坐得屁股发麻,张开手任别人将嫁衣一件件套在她身上。
  沈芳也赶了过来,笑着跟小冬说几句吉祥话,又安慰叮嘱了几句。
  屋里头全是人,小冬只觉得眼花缭乱,各家的王妃,郡王妃,公候诰命夫人,三皇子妃和几位公主也来了。外面消息一条条传进来,说新郎己经到了府门口了,世子爷和一帮宗室兄弟正在考校新郎,过了一会儿又来了消息,说新郎倌儿进了第一道门,被世子爷他们又好一通刁难。
  几个比小冬年纪小的郡主和县主嘻嘻哈哈的拿了缠花棍出来,说回来新郎倌儿要敢不给她们封大大的红包,就要狠揍他一顿。其中一个嘻嘻笑着朝小冬喊了句:"姐姐不用担心,我们不会下手太重的,打不坏他。"
第七十章 成亲
  她们手里那棍子都有二尺多长,酒杯口粗细,上头缠着红绸绢花,显然是有备而来。一众娘子军嘻嘻哈哈等着,玉芳阁院门外头果然传来叫门声。
  里外一片闹哄哄的,小冬什么声音也不听不见,光听着笑声一波高过一波,外头还在吹吹打打的,各种声音乱纷纷混在一起。小冬刚欠起点身,就让沈芳按着坐了下来:"别,你就坐着你的吧,外头我去看着,打不坏你的姑爷。"
  听着外面闹哄哄的,小冬也不知道秦烈到底挨揍没有。
  沈芳从外头进来,脸上表情十分怪异,又是意外,又忍着笑。红芙问:"二姑奶奶都瞧着什么热闹了?"
  沈芳例了杯茶喝了,忍不住笑出来:"这个秦烈……"
  "您倒走说呀,别光顾笑了。"
  "刚才那个穿粉紫衣裳的……"她不是很熟,红芙朴上一句:"是凝华郡主吧?"
  "啊,许是叫这个名儿,她拿茬杆子朝秦烈背上就砸过去了。结果……"
  红芙一急:"打坏了?哎呀姑奶奶,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沈芳笑不可抑,旧帕子格茬嘴,一边笑一边说:"结果秦烈肩一扛腰一捉,那根杆子啪一声就折了……哎哟,剩下的大嫂子小姑娘全愣了,手里举着杆子也不知该不该跟着打了……"
  小冬不知台己脸上这会儿是什么表情,反正粉打仔厚,就年脸色古怪也遮得看不出来。
  红芙的表情也和沈芳一样了,又是诧异,又要忍笑,一张脸儿憋得难受。
  "到时辰了。"
  沈芳朝一旁让开,惠郡王妃过来,将盖头替小冬蒙上。
  视野里顿时一片红艳艳的,小冬的视线下垂,看着自己的脚尖,有人替她将原来的绣鞋褪了,换上大红的绣鞋。
  外面又闹腾了好一阵,渐渐静了下来。
  小冬被扶着站起身来。头上珠冠沉重,她抓紧了身旁人的手棠,只觉得有些潮热,却不知道这汗究竟是她的还是旁人的。
  踏出门的时候,小冬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儿。这道门坎如无数次迈过,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了。
  鞭炮声响起来,震耳欲聋。有人喊着:"新娘子出来啦……"
  小冬忽然觉得害怕。
  她拜别了安王,听着安王温和的声音说着告诫安慰的话,只觉得眼眶忍不住地发热发酸。等出了门上轿时,小冬忍不住哭出声来。
  轿子外头江女官嘱咐她:"郡主别哭花了妆。"
  小冬抽出帕子拭泪,听到轿子外面赵吕的声音说:"妹妹,我送你。"
  小冬'应了一声:"想。"
  轿于稳稳地抬了起来,小4紧紧抓住手里的白玉如意。赵吕同几个宗室兄弟一起送到街口,隔茬轿审轻声又叮咛两句,便站住了,秦烈朝他抱一抱手,赵吕深深沂了他一眼,只能眼睁睁看着迎亲的人簇拥着轿子渐渐走远了。
  小冬轻轻摩梁若手里的如意。周围一片陌生.可她知道秦烈就在前面的马上。
  以后……他就是她最亲近的人了。
  街上的人声喧帮,有小孩子追着他们,笑着,说着,看着.秦烈吩咐人披了喜糖喜钱,这一下不光小孩子,连大人都一边说着吉祥话儿一边忙茬蹲下习去捡。小冬听若那些人喊着"天作之合""早生贵子",轿子摇摇颤颤的,脚沾不到实地,心也象是在飘若浮这,不知走了多久,轿子停了下来,稳稳的落了地。
  鞭炮声又震天价响起来,轿帘社人掀开,堵人格红绸带的一端递到小冬手里,扶着小冬下了轿进门。
  小冬象个木偶一样被簇拥若朝里走,她只知道周围全是人,唢呐锣鼓吹吹打打,鞭炮声吵得她什么也听不见。进厅堂的时侯跨火盆儿跨马鞍,旁边有人一迭声的喊:"看看看,是哪只脚?"
  小冬吓得险些一脚踩空。迈过去时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只脚了。
  只听着旁边有人吆喝着:"是左脚是左脚……"
  又有人打岔:"不对明明是右脚。"
  到底是哪只?
  小冬已经辨不出方向来了,只觉仔到处都是一片红色,盖头是红的,嫁衣是红的,手里牵的绸带是红的一一绸带那一端牵的就是秦烈了。
  "一拜天地——"
  小冬盈盈跪干去,跟着叩首。
  从盖头的边缘处,她方见旁边人大红的衣摆,还有簇新的厚底官靴。这时候新郎穿的都像状元倌。
  小冬心里浙渐踏实下来。
  拜过天地,送入洞房,有人扶着小冬在拐边坐下。周围的人纷纷起哄,让新郎挑盖头,要力新娘子。
  这就要……挑盖头了?
  小冬觉仔心跳一下子变快了。不等她反应过来,盖头忽然被撩起挑开。小谗只觉仔头颈府胳都微微一轻,四周各种吉祥话儿象是湘水一样向她涌来。
  新娘子可真漂亮,秦兄可是有福之人啊。"
  "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新娘子笑了吗?让我瞧瞧……"
  眼睛击红色太久了,即使没了盖头遮挡,小冬一时间也看不清楚身周都有些什么人。
  人们嘻嘻哈哈框着秦烈在她身旁也坐了下来,有人端过合苍酒来,将一对联心杯分别交给秦烈和小东。小冬脸上滚烫.被酒意一冲,更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似的。
  旁边喜娘和丫鬟过来,将她和秦烈的衣按拎起来兜着,有妇人端着愤箩过来撒帐,口里说若一串一串的吉利话儿,先一人撒的是红枣,桂圆,花生,栗子,后头又过来一个,抓若满把的稻、黍、稷、麦、豆,纷纷朝他们抛披过来。旁边的人起哄叫好:"可得接好了,多接些,早生贵子啊,按得多生得多!"这些还罢了,按若披过未的却有麦麸、谷糠还油糖分粉和面而儿,纷纷扬扬无孔不入,小冬"好险没给呛着,急忙低下头眯起眼。
  撒了这些东西日子会不会过得更红火甜蜜小动是不知道.她只盼洒到这儿就行了,可别再拿些沙土粉灰的来洒,那可就真是吃不消了。
  好在接下来师的不是这种东西了,是缝在香囊布袋之中的一些代表驱邪除秽吉祥喜庆的东西。其中八成是啃装全银镙子之类的,砸在府膀上生疼。
  这走贺喜啊还是谋杀啊?
  小冬衣裳里兜了一兜东西,沉甸甸的收获颇丰。
  最其份量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有人抱着一个约摸岁半两岁的小孩儿过来,穿着红绫衣,扎着朝天辩儿,笑嘻嘻的露出没长几颗牙的小嘴儿。大人把那男童放在他们中间,那小孩儿洒欢儿地扑了秦烈又扑她,差点把小冬扑倒。还在喜床上滚啊滚,滚得那听一个欢实。小冬简直目瞪口呆,好在滚过之后,有人来格那孩子抱开了。
  "行啦行啦,都到前头入席去吧,都挤在洞房算怎么回事儿?出去出去,再不出去我拿鸡毛掸子来抽人了。"
  那些人嘻嘻哈哈的,者够了热闹,心满意足的撒了。屋里一时间就只剩了秦烈和小冬。
  小冬这才得空儿,抬头看了一眼秦烈。
  秦烈也恰好转头看她。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小咯的妆容之喜庆浓艳就不用说了.连秦烈的脸上前被人扑了粉,头上戴着方翅纱帽,还簪着两朵碗。大的红绒花,他人一动,帽上的花颤巍巍的也动。小冬忍不住想笑,连忙把脸别过去,听见秦烈喊了她一声:"小冬。"
  "嘿。"
  "你累了吧?头上这珠冠重不重?"
  "重得很呢,压得脖子疼。"
  "这会儿没人来了,先取下来欺吧。你还要不要换衣裳?"
  "恩……你帮我喊丫头进来吧。"
  "不用她们,我来伺候你。"
  秦烈笑若站了起来,还扯若襟兜着那些东西:"这个该怎么着?"
  抖在地下肯定不行的,可是抖在床上一一还是算了吧,床上已经没有栖脚的空儿了,再抖下去,今晚上还怎么睡啊。
  他甜了翻,在来上的匾里拎出只口袋来:"嘿,都准备下了。"
  他先把自己兜的东西例进袋里,又到小冬跟前来接。
  他一到跟前,小冬就有些紧张,抖楼东西的时侯也没敢多看他。
  秦烈把口袋放下,回来帮她拆了发针,取下头上那沉甸甸的珠冠。这个一拿下去,小冬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左右活动一下脖子:"好沉的东西,这一下真轻松。"
  秦烈仔细端详她,小务以前掠的都是姑娘发式,现在却都盘了起来,刘海也梳了上去,一张小脸儿显得精致秀美,而且,好象一下子大了好几岁。
  "衣裳也换了吧?"
  他转过身来,小冬的手哩一下按在襟。:"不,不用你帮我……你还是叫我的丫头进来吧。"
  秦烈嘿嘿笑着退了一步:"好好,我去叫。"
  红芙胡氏她们已经等在门外。秦烈一叫她们便走了进来,先向奉烈行礼,喊:"给姑爷、夫人道喜。"
  秦烈顿时乐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姑爷这二子比什么公子啊少爷啊先生啊等等不知好听了多少倍,怎么听怎么顺耳。
  这喜不是白道的,自然要打赏,秦烈掏红包构得心甘情愿,出洞房的时候走路都来走飘的一般。
  红芙职了衣裳来给小冬换了,胡氏轻声说:"郡主累了吧?渴不渴?饿不饿?"
  她不说小冬还不觉得,这么一说,小冬的肚子顿时唱起空城记。
第七十一章 洞房
  胡氏真是管家理事的一把好手儿,虽然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可是她出去没一会儿,就端了吃食回来。
  "郡主先垫垫肚子,不够的话我再去要些。"
  "不用了,那些鱼肉劳膻的我现在也吃不下。"清淡的就很好。
  小冬拿起筷子,却想到比有件事儿比吃东西还要迫切。
  洗脸。
  换了三盆水,小冬才算把脸洗干净了。擦干净水珠的时候,她真有种"皮肤在呼吸"的感觉。刚才端出去的两盆水,尤其是第一盆,简直浑得象面汤。小冬总算明白宫里淌出的那条河为什么叫胭脂河了,要是宫中的女人都把洗脸水倒进河里,那河底的红泥能淘澄出来胭脂可一点儿都不夸张。
  她一直不喜欢浓妆粉饰,这还是两辈子加起来的头一回。
  做新娘,都难免这一回吧?现代的那些新娘子,结婚时不也都化得面目全非么?
  "胡妈妈你们吃了么?"
  "我们刚才已经垫过肚子,您快吃吧。"
  小冬笑笑,埋头吃面。就是一碗简单的拌面,就着四样小菜,还有一碗汤,小冬被折腾得一身燥热,先喝了半碗汤,又吃了好些酱黄瓜丝儿,面条倒没吃多少。
  "前头开席了?"
  "是啊。"胡氏说:"今天来了不少人呢,我还看见五附马和六附马了。"
  "啊?他们来了?"
  "六附马和秦公子是有交情的,五附马八成是顺带被拉来的。怎么说以后他们也算是连襟啊。"
  这倒是。小冬和几位公主是堂姐妹,那秦烈和这几位附马可不就成了连襟么?
  "这厨子的手艺真不错,做的和王府里的味道很象。"
  胡氏笑了:"这就是那个刘婆子做的。"
  "咦?"
  "这边新宅子修缮完了也不过是间空宅,姑爷在京城又没有什么服侍的人,现在宅子里的人都是王爷世子安排的。"
  小冬眨眨眼——呃,这下秦烈可真成了入赘了。
  不过反正他也不在乎。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小冬现在才有功夫好好打量这间新房。帐子是她亲手绣的,红芙她们将床上的罩单揭起,顺便将上面那一兜撒帐留下的东西全收拾了起来,小冬刚才还在发愁这床上乱糟糟的要怎么睡觉,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收拾好了。
  屋里的一切都让小冬觉得熟悉——都是按着她在玉芳阁的习惯布置来的,床放在哪里,衣箱在哪里,妆台在哪里,连窗子的朝向,还有屋里焚的香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让小冬一点都不感到陌生,好像并不是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而是还在王府里头生活一样。
  小冬虽然看过房舍样图,可是屋里的布置她没有过多关注,只是关心过家俱的样式尺寸。
  胡氏替小冬打散头发,重新梳了一个偏云髻,簪了一朵大红的绢花在她鬓边。镜子里映出小冬的脸庞,洗去了脂粉之后,她的肌肤带着红晕,眸光璨灿。胡氏在身后朝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包括了许多含意。
  "您歇一会儿吧,姑爷只怕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
  "小冬点点头,她也的确累了。"
  靠着软榻,她迷迷糊糊的,听着前院急急传来的喧嚣。
  安王府这会儿怎么样了呢?安王在做什么?赵吕呢?宾客想必都散了吧?玉芳阁也已经人支楼空。
  她翻了个身,不知过了多久,小冬忽然觉得脸上暖暖的,痒痒的。她睁开眼,秦烈坐大她旁边,朝她微微一笑:"累坏了吧?饿不饿?"
  "我已经吃过了。"
  "吃的什么?"
  小冬板手指数给他听:"拌面,酱黄瓜、凉笋,火腿……"
  秦烈笑着说:"那我白担心了,我还想跟你说这屋里有点心呢,让你先垫垫。"他打开了只抽屈,果然取出一只八格漆盒来,里面装着小冬喜欢的各色糕点。
  "你预备的?"
  "那是,饿着谁也不能饿着你啊。"
  小冬一笑:"你吃了么?前面席散了?"
  "还没有,我先溜回来的。"秦烈说:"刚才先寻了点东西垫过肚子了,要不空腹哪能喝酒。还多亏了你前儿让人给我的解酒药呢,我敬酒前吃了一粒,果然有效。"
  "那是哥哥给的。"
  赵吕虽然总是对秦列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可是事情已成定局,以赵吕那种护短的性子,当然不能让自家妹婿被人灌得烂醉如泥。那解酒药是宫内的方子,据说很是有效。
  他身上还穿着大红吉服,呼吸间带着一股酒气。并不很浓重,但是……小冬觉得或许是他们离得太近了,所以她才觉得秦烈身上这么热。
  "你还出去吗?"
  "不去了,才装醉被人送回来的,前头有人替我支应着。"
  "那把衣裳换换吧。"小冬指指他脚下的靴子:"我看你穿这个不大惯。"
  "嗯。"
  小冬坐起身来,屋里就他们两个,没有旁人。虽然没做过照料服侍人的活儿,但小冬也并不生疏,她从衣箱里找出一套便服来递给秦烈。秦烈已经把头上的纱帽取了下来,还松开了腰带。小冬把衣裳朝他手里一塞:"给你。"
  秦烈笑嘻嘻的把脸凑近:"你不帮我换吗?"
  "呸,自己去换。"
  小冬脸通红,秦烈嘿嘿笑着捧着衣裳去洗浴更衣,小冬想起以前看的小说里头,新郎新娘洞房之夜也不换衣也不洗脸,直接就抱一抱滚床单——新娘顶着一脸的粉新娘一身的臭汗,都不觉得难受?
  秦烈回来时完全是一副居家打扮,小冬还是头一次看见他披头散发光着脚的样子,他只穿着里衣,披着袍子就进来了。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膀上。
  "头发也不擦干。"小冬拿了块布巾:"坐下。"
  秦烈十分听话的做了下来,小立替他细细的擦头发。秦烈舒服的朝后一靠,感喟的说:"有媳妇真好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呢。"
  小冬噗一声笑出来:"这话说的,好像你以前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
  "当然不是看。"秦烈一挥手:"在外头赶路的时候就不用说了,就算回了遂州,也难吃上口热饭。在京城就更不用说了,起先那几个小子争着要帮我洗衣服干杂活儿,可是一个两个哪是干这个的料啊,衣服洗破丢过好几件,东西也丢三落四——"秦烈握着小冬的手腕:"其实……这些都不要紧,就是,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身边空,心也空。现在好的……"
  小冬轻轻挣脱他的手,换了块干布继续擦拭:"你就是觉得新鲜,过不了三天你就该觉得吵了。"
  "不会。"秦烈笑嘻嘻的样子像是偷吃了蜜的猫:"我想你吵我一辈子。"
  小冬脸上发热,岔开话问:"梅花呢?"
  前一天梅花就被先送走了。
  "刚才在门外还见着它呢,吃的肚尖溜圆的,今天宴席丰盛,倒让他饱了口福了。"头发擦得半干,温热微潮的发丝透出一股皂角的清香。小冬拿木梳替他缓缓将头发梳顺。秦烈的头发又黑又硬,发梢还带着微卷。小冬视线朝下移。秦烈的眉毛浓而挺,鼻子高高的,睫毛又黑又长。
  "什么时候了?"
  "已经二更了。"
  小冬看看那张大床——挂着大红锦帐,垂着并蒂莲幔子和吉祥如意结穗。
  "早些睡吧。"
  小冬手顿了一下,低声说:"好。"
  忽然间腰身一紧,秦烈回手将她抱了起来。小冬差点儿放声大叫,急忙掩住了嘴。一双眼乌溜溜圆滚滚的瞪着秦烈瞧。
  秦烈笑着说:"换我来服侍你了。"
  他将小冬抱到床前才放下,蹲下身去,小冬的脚朝后一缩。
  "别怕。"
  秦烈动作轻柔,替她将鞋子褪去。
  小冬的脚生得小巧,裹着白绫袜子,看起来就象剥了壳的小菱角。秦烈解开袜上的织带,将她的袜子也褪子下来。
  小冬脸来火烧。
  洞房……洞房是什么意思她当然知道。没吃过猪肉,可猪走那是早见识过的。
  但见识归见识……
  有的事就算纸上谈兵来过一百回,可是到了关键时候,一点儿用也不顶。
  秦烈缓缓起身,坐在小冬身旁,伸手将她鬓边戴那那朵绒花小心摘了下来。拔去簪子之后,小冬的头发滑得象水一样披了下来。他那副认真而温柔的神情,让小冬的羞窘不安莫名的都消散开去。可等秦烈的手伸过来要替她解衣带,小冬终于忍不住了,将脸一侧:"我自己来。"
  "不,让我来。"
  秦烈出乎意料的在这件事情上并不退让,小冬好象没见过他为什么事情坚持过。
  衣结是刚才红芙替她系好的,和平时的系法不同,现在这个结叫如意结一据说还有个别名叫合欢结。
  小冬的脸红得象火烧,低着头咬着唇。
  外衫脱去后,小冬身上就只剩下白绫里衣了。红烛的光晕映在衣裳上头,那衣裳看起来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淡淡的暖暖的浅绯色。
第七十二章 结发
  "那个……"
  "嗯?"
  小冬指了一下:"蜡烛。"
  秦烈回头看了一眼:"那是喜烛,不能吹灭的。"
  可是……屋里这么亮堂,让人窘得不知该看哪里。
  秦烈再伸过手来,小冬一缩腿,躲向床里。
  秦烈一笑,伸长手臂按住了她的肩膀。小冬回头看了一眼,感觉自己和秦烈这会儿简直象是童话故事里的大灰狼和小白兔一般。
  她刚才嗑睡的时候,屋里焚的香可能换过了,闻起来有股甜甜的香,就象某种果子,熟得恰到好处,饱满而晶莹的果肉里透出来的香气一对新人,新郎馆儿和新娘子,在洞房之夜,会做什么?
  嗯嗯,十个人里九个的想法都染着桃红色吧?
  其实桃红色是有……小冬和秦烈一人端着一盏纱灯,正在床上东摸西索。刚才明明看着红芙她们把床收拾干净了,可是往后一躺,小冬立马儿被硌得哎哟一声。
  秦烈变身大野根的过程被硬生生打断:"怎么了?"
  "这儿还有。"
  她手往身下模摸,摸出一颗花生来。
  秦烈接过来看了者,花生染得红红的,小冬这么朝后一仰.正好被花生壳子棱角硌着。
  "再找找。"
  秦烈端了灯过来,满床的摸。这不光床上有漏的,被角也缝了许多进去。小冬挑起被边儿的线往里摸,一摸一个准。
  摸着模着她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我觉得咱们俩跟两只老鼠似的……"
  可不是么,过冬的老鼠大概也是这么东一颗西一颗的藏粮食。
  秦烈停下来,坐着笑完,再弓起腰继续摸:"你摸模枕头里头,没淮也有东西。"
  小冬照他说的去枕头里摸,枕头里倒是没有粮食,可是模出一把八个小馃子来。
  好么,这下又有钱又有粮,过日子真不用愁了。小冬还真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缝进去的。
  不知道旁人新婚夜是怎么过的,两个人足足干了大半今时辰,小冬累得头晕眼花,往枕头上一歪,长长的松了口气:"这也太实在了,装几个意思意思就行了呗,怎么缝进这么多去。"
  "心疼咱们呗。"秦烈把殃灯放在床头,转过身将帐子放了下刚才的那种不自在又来了。
  帐子一放下来,这张床似乎就与外界隔绝了,自成一个小小的独立的世界,暖被香衾,两个枕头并挨着,上头绣着鲜亮的鸳鸯戏水,一左一方,亲亲热热的挨在一起,雄的歪过头来,用喙替雌的梳理尾巴上的羽毛。
  小冬往后缩了缩,指指床头的灯。秦烈笑着看她一眼,探起身,揭开灯罩,轻轻把烛火吹熄。
  帐子里头一团昏暗,屋里头却还燃着龙凤喜烛,烛光从外面透进来,小冬能膜朦胧脆瞧见秦烈的轮廓。他的半边脸庞有一层柔和的晕光,小冬眨了下眼。
  原来秦烈……这般俊美。
  以前都不觉得。
  他的手模慢伸过来,指尖滑过小冬的额头,穿过她的发丝,轻轻捧起她的脸庞。
  小冬觉得他的手在微微发抖,掌心情别的热,几乎要将她的肌肤灼伤 。
  他的唇比掌心还要热。
  小冬的手楼住他的脖子,秦烈的头发半干,带着一股潮意。
  脱去里衣,小冬穿的是一件素陵的肚兜包裹住少女玲珑的身段儿。长长的秀发散在枕头上,柔软丰盈如山间的雾霭。
  秦烈的唇是热的,呼吸是热的,还有一点淡淡的酒气.喷在肌肤上,小冬敏感之极,轻轻发抖,肌肤上起了一粒粒的小疙瘩,脚趾轻轻蜷了起来。
  脸特别热,身体也热。
  她轻轻阖上眼,有一种夫重的感觉。
  天旋地转,身体象是被一股旋涡施住了。
  帐顶的花纹和结带动荡着,象是风吹过的水面。
  "小冬?"
  秦烈反复轻唤她的名字,小冬睁开眼,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充盈在她眼中,看出去的一切越发模糊。
  她眨了下眼,泪从眼角滑下,没下鬓角的发丛。
  被泪洗过的视野象雨后的天空一样显得格外清晰,眼前的这个人也就看得格外的清楚鲜明。他的眉毛特别浓,鼻梁挺挺的,象一道山梁……"秦烈?"
  他的唇落下来,堵住了小冬即将出。的破碎的痛楚的呻吟声。
  一切都和从前不再一样了。
  小冬不知道为什么,泪流得又急又凶。
  其实……也不是那样疼,可眼泪就是止不住。
  他抬起头来,小冬的手胡乱的模索,他的眉毛硬而密,扎着她的手心痒痒的。
  外面红烛无人照者,烛芯结了花,啪一声爆了开来,烛焰陡然一高.又缩了回去。
  小冬的手不知道抓住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抓紧。
  后来她就再也注意不到身外的一切。那些声音,影  像,感觉……象走被水冲去的沙,一层层消蚀褪去。
  整个世界里好象,只剩下她和秦烈两个人。
  床帐轻轻颤动,帐穗结带象摇摇浮浮如水面上的波纹,终于渐渐静止沉淀下来。
  窗外头月明星移,庭院里的花朵羞涩地闭合着,枝叶微微垂下。
  廊下系的红绸结象是落在那里的蝴蝶,收起了翅膀静静休憩。
  新房的窗子忽然开了一扇。
  小冬拥着被子,朝窗子外头者。她的脸红得象三月里的桃花,有一缕头发粘在腮边,秦烈轻轻将那缕头发挑开。
  刚才他抱她去后头,小谗不肯让他照料服侍她洗浴,硬是把他赶出来.也不喊丫鬟进来一一是害羞吧?
  秦烈只好守在门外头,听着里面浙沥的水声,不知为什么,就一直在笑,笑得脸颊都酸了。
  小冬静静的看着他,褂斑水洗过的眼睛显得格外晶莹。秦烈的眼里带着温存的笑意,替她将被子又掖了掖。
  "看什么呢?"
  情月亮。"小冬手里面攥着什么,又对秦烈说:"你把梳子给我。"
  秦烈依言犯她放在床头的梳子拿过来。
  刚才小冬替他擦拭,梳头,梳子上还缠着他的几茎头发。
  小冬把掌心摊开,掌心里也是一缕头发。
  秦烈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把两人的头发一起接过来,细细的捋好,对齐,然后系在一起,又交给小冬。
  小冬指尖灵活,打了一个同心结。
  秦烈郑重的接过来,将这个发结收进怀中。
  结发……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已经四更天了,小冬又累又倦,秦烈收拾停当重新躺回来,小冬很自然地枕着他一手胳膊。
  "快睡吧。"
  小冬很快睡着了,秦烈却睡不着。
  肩膀上微微刺痛,他转头看,细细的几条血痕。
  小冬刚才抓着他的肩膀,那样用力,可刚才他一点儿也没觉得疼。
  幸福太充盈了,让人难以置信。
  他看着身旁沉睡的小妻子一心她是真小啊。两腮晕红未褪,有一种说不出的娇艳,额头还有薄薄的一层汗意。眉间鼻翼还有细细的绒毛,大概绞脸的妇人对她手下留情了。
  可是显得很稚 弱可爱。
  秦烈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心里就说不出的喜欢。
  背井离乡来到京城,他心里不是不惶恐的。他说得一口东泉的土话,和京城人的口音完全不一样。
  刚一来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开口。旁人说话的声调语气他认真记下来,在心里一遍遍的重复——京城的一切都那么新奇,与遂州全然不同。京城的房子多是砖石建的,不象遂州,都是木屋竹屋。京城的街道平坦而宽阔,京城的人穿着鲜亮华丽。
  他记得他给安王行礼的时候,心里的忐忑。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个小女孩儿,脚沾不着地,悬在那里一晃一晃的。
  小小的脚尖从裙子底下露出来,鞋头绣着金鱼,鱼眼睛亮晶晶的,是珍珠做的。
  那鞋尖象是一直留在他的眼前一样,总是忘不了。
  那时候他可没有想过,她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妻子,他的爱人,他的哪怕是在最荒唐最大胆的梦里,也不曾梦到过。
  是从时候开始改变了想法呢?
  应该……就是从那次她生病的时候吧?
  他想她一个人在屋里不得出来,一定闷得很。
  他想去看她。
  可是带些什么去好呢?
  那些小玩意儿,好吃的,她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最后他带去的是只小鸡。
  毛绒绒的,嫩黄可爱。
  他想她也许会喜欢的。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子照进屋里来,斑驳的光影落在锦被上,那只小鸡在被面上默默撞撞的试探着向前走。
  她专心的看着小鸡,唇边露出小小的酒涡。
  他专心的看着她。
  那一刻他觉得那样平静,又那样快活。
  那一刻若是能留存下来,一直,一直下去,天长地久。若是能那样.他愿意拿自己的一切去换。
  小冬许是睡得有些热,也可能是身体不适,眉头微微皱起来。
  秦烈象安抚婴儿一样轻轻柏抚她,大概真的有用,小冬翻了个身,又静静的睡去了。
  秦烈又笑了。
  这一刻的声音,颜色,心情……细致而鲜明的刻绘在他心里。无论未来还会发生什么,无论经过多少岁月,也不会褪色,不会忘却。
第七十三章 客人
  三朝回门,赵吕先打量小冬。看起来脸儿红扑扑的,笑意是打从心底里透出来的。穿着打扮已经改了妇人装束,梳着桃心髻,容光焕发,一看即知日子是很舒心如意的。
  赵吕稍稍放下心事,还借了空拉着小冬问:"他对你好不好?敢不敢欺负你?他的钱交不交给你管?"被小冬塞了一堆好好好,犹自一腔热诚不改,又揪着秦烈的领子横挑眉毛竖挑眼的,鸡蛋里面也要找出几根骨头来,反正就是想揍他,找不找得到理由都想揍。安王只笑着看却不拦着,到底两个人拉扯着到后头练武场去了。
  他们一出去,小冬就腻到安王身边来,递茶揉肩膀,小声问:"父亲想不想我?"
  安王满眼笑意:"不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想你做什么?"
  小冬嘴一扁:"我可想父亲和哥哥了。前天早上起了来一时间恍惚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去……"
  安王点头说:"你婆婆正好生了病,所以来不得京城。她那个人我知道,是个直脾气,同她相处只要有话直说,她很好相处。你们亲事定下来之后她给我来了信,说是马上想赶来京城,结果有事绊住了。
  后来又病了,所以没能过来。"
  "嘿,我知道。"
  对于这个未曾谋面的婆婆,小冬是十分敬佩的。这女人的前半辈子可以拍成一部波澜起伏的电视剧来播放。她走南闯北,没人帮没人靠,自己养大儿子。她和小冬所认识的这个时代的女人都不同。这些人都是要依附男人生活的,不是娘家,就是夫家。
  可是她娘家夫家都没有,带着个孩子,在这个对女人格外严苛的世道儿,她话得分外艰难。可即使这样,她依旧支撑下来了。
  "家里的事情,你们怎么分派的?"
  "他倒是说要把钱啊账啊都给我,家里的事情也随我分派。"小冬扳着手指,笑盈盈地说:"四海聚宝的那些我做不来,家里的小账还是能者懂的。 "
  这三天的日子和她过去那么些年过得都不一样。
  她在规规矩矩的管教下长大,她也觉得自己习惯,喜欢这样的生话。可是秦烈让她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秦烈的厨艺居然比她还好,袖子一撸就忙活开了。
  虽然安王与赵吕一个是好父亲,一个是好哥哥,可是这二位"君子远庖厨",起码小冬可从没见过安王手里拿菜刀,或是赵吕手里拿着锅铲。偏偏秦烈就拿着,还冲她笑得一脸阳光灿烂:"你过去.别让油烟呛着。我给你做遂州菜尝尝。"
  遂州菜口味偏辣,秦烈已经少放辣子,小冬还是满脸通红,眼中蓄泪,辣得不停吸气。秦烈哈哈大笑,倒了凉茶端给她,看她捧着杯子象灌蟋蟀一样一仰而尽。幸好有一道菜是甜的,不知道是一种什么菜,取菜心,洗净用开水淖过,然后用甜甜的酱计儿浇在上面,吃起来脆生生甜丝丝的,小冬一个人就吃了半盘子。
  那些辣菜,也不是不好吃——但是小冬觉得她需要很长时间去适应。也许辣啊辣啊,就习惯了。
  一可惜她想错了。
  此后很多年里,小冬仍然习惯不来。每次吃辣,都象涕泪齐下舌头嘴唇象被火烧似的。
  小冬认真的收拾了屋子,接到信说她那位未曾谋面的婆婆大概五月中就到京城。
  可是没想到这位婆婆还没来,先来了不速之容。
  "你说来来的人叫什么?"
  "说是姑爷的哥哥。"
  秦烈不在家,小冬疑惑不解,他哪儿跑出来的哥哥?
  "姓什么?"
  "说姓林。"
  林家?
  可是秦烈和林家不是从来没有往来么?而且,好象还有些仇怨?
  那林家的人找上门来做什么?
  小冬犹豫了一下:"让他把名贴留下,说姑爷不在家,家中不方便待客。等姑爷回来再做决断。"
  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处理方法,以前安王府都是这样做,对于那些意图不明想拜会安王的人,一律留下名贴,礼物和人不能进门。
  可是等红芙回来,一脸惊诧和掩不住的恼怒:"郡主,那人在府门前赖着不是,说姑爷背祖忘宗什么的,净是些不能入耳的混话。"
  还有这样的?
  "门上怎处置了?"
  "嗯……"红芙犹豫了下:"门上的人吓唬了他几句……实在不行.让人把他赶走?"
  "让他进来吧。"小冬揉揉额角,放下手里的书:"派人去告诉姑爷一声。"
  秦烈回来得很快,他进了门没来及换衣裳,就去见那个不速之客去了。红芙派了小厮打听前院儿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给小冬听:
"姑爷脸色不太好看,那人好象也不认识姑爷。"红芙猜测着:"是不是远房的亲戚,想打秋风?要真是姑爷的哥哥,怎么会不认识呢?"
  这里头的事儿复杂着呢。
  秦烈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小冬迎上去.他的  脸色的确不好,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
  他朝小冬笑了笑:"别担心,没事儿的。"
  "这人是?"
  秦烈脱下外袍,接过手中擦了把脸:"是我父亲堂兄的儿子。"
  小冬不想在这时侯寻根问底,尽管她实在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但是秦烈这时候,应该更需要安静。
  林家的人突然出现,应该也出乎秦烈的意料。
  小冬有预感,这家人带来的只会是麻烦。
  她让人端茶上来:"下午还去么?我让人摆饭吧?"
  "嗯,好。"
  受安王的影响,小冬的口味也请淡,本以为秦烈今天中午不回来,中午也吃得简单,凉拌干丝,清汤燕菜,还有一道粉蒸鸡脯。两人坐下来,小冬把筷子递给他。
  秦烈的神情慢慢平静下来,不过小冬注意到他吃的比平时还是要少。
  "林家这些年大不如前了。"秦烈主动提起来:"我和他们素无往来,只是来往的人总会提起。挥霍无度,又连惹了几桩官司,家境就败落下来,除了祖宅,其他的田地铺子差不多都没了。今天来的这个,是听说我捐了官,娶了郡主,所以才找上门来的。他是觉得我肯定爱惜面子和名声,一准儿不能亏待他。"
  还真是想打秋风啊。
  常言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果然不假。
  秦烈低调赚钱的时候姓林的倒没找上来,但是现在娶了她,出了名儿.就树大招风了。
  不过打秋风还这么恶形恶状活象别人欠了他似的,一个不顺就想撒泼耍赖——实在很极品。
  "那,他想要什么?"
  若是想要些钱财什么的…"但是小冬就怕没那么简单。再说,就算只是给他点钱,给了这一次,肯定还有下一次吧?
  "不用管他,我又不姓林。"
  "他走了?"
  "嗯。"
  刚才撒泼都不肯走的,秦烈怎么把他请走的?客容气气的肯定请不走这样的恶客。
  小冬十分好奇,但秦烈又不说,红芙也没打听到。
  胡氏也为这事儿纳闷:"不说,姑爷没什么亲族了么?而且,这姓林的人……"
  小冬简单的解释了一下:"秦烈是随母姓的。林家当年在他父亲死了之后就将他和他母亲扫地出门了,据说还结下了怨,多年来素不来往。"
  胡氏想了想,安慰小冬:"不要担心这事儿,姑爷肯定能处置妥当。对了,东边班院儿里都收拾妥当了,我陪你过去看看,还缺不缺什么东西?"
  "嗯.好。"
  小冬隐约有种感觉。这事儿,肯定不会到这儿打住。
  应该只是一个开始。
  往后几日都很平静,小冬慢慢将心事放下来。
  然后,她那位闻名巳久的婆婆,终于到了京城。
  小冬只知道是这几天,但是确切的日期没定下来。让人轮番去路上迎候,还没有消息传来,忽然间婆婆就到了门口了。
  听到禀报时小冬都愣了:"真的?没弄错?"
  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她急着让人拿衣裳来换,又照镜子者妆容头发妥不妥当,简直六神无主:"人呢?迎进来了吗?姑爷人呢?怎么没有点儿消息……"
  明明派了人去迎的,可是迎人的还没信儿,正主却说来就来了。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小冬对着满眼的衣裳,不知该穿哪一件才好。
  真是的,这件好象太华丽了,穿这个见婆婆会不会让人觉得她有以势压人的嫌疑?这件倒是素淡些,可穿上会不会显得人没精神?
  一时间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全跑进脑子里。
  她出嫁前六公主曾经拈桑骂槐旁敲侧击的说些什么"根基浅薄"
  "听说寡母独子,婆婆十分难伺候"等等之类的。四公主却也说,她是郡主,她婆婆不过是个普通民妇,怕她怎地?她最好识相,不然的话以小冬的身份也不用看她脸色不倒给她脸色看让她服侍就算便宜了她等等诸如此类。
  不管是六公主的恐吓还是四公主的馊抬儿,都不是什么正路子。
  秦烈对家庭和亲情的渴望有多强烈,旁人不知道,小冬却知道。
  在他们彼此恋慕对方之前,就已经象亲人一样相处了许久了。
  她若是和婆婆处不好,秦烈一定非常失望难过。
  "没什么难的!"她对着镜子给自己扛气。
  寡妇未必个个难处,圣慈太后不也是寡妇么?
  再说安王和秦烈都保证过,这位婆婆是直脾气好相处的人。
第七十四章 婆婆
  下人已经将秦烈的母亲迎了进来,小冬进了正屋的门,没敢多看,直接先行礼,还没跪下去呢,就被硬生生拽住了。
  这位婆婆的手劲儿好大,赶得上男人。
  小冬抬起头来,先看到一双凤眼。眉毛浓丽,睫毛长而密,皮肤细白如美玉,头发漆黑浓密有如质地上好的丝缎,看得小冬张口结舌……秦烈说过他娘是美女,可是……小冬一来觉得那是他的主观看法,哪个儿子不觉得自己眼中的母亲最美?况且,他娘纵然年轻时候美过,可怎么说是年华已逝青春不再了,儿子都老大了,娶了亲成了家的,当娘的还能美到哪儿去?顶多能称得上风韵犹存四个字。
  没想到这位婆婆秦氏还真是个货真价真实的美女,大美女!
  婆婆这么年轻貌美,让做儿媳妇的压力很大呀!
  "给母亲请安。"小冬的声音有点小,仔细听,还有点抖。
  不是她没见过世面,见着婆婆如此紧张。
  而是这位婆婆,实在……实在不太象一位婆婆的样子啊。小冬本来预计迎来的是一位脸上长皱纹的是路要人搀扶的老婆婆,没想到这位婆婆与预期值差距太大,一点都不老。
  "不思多礼了,我又不是汉人,不象你们中原人那么多讲究,非得让儿媳妇给我跪下不可。"
  这话说的,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啊?
  "干娘,你吓着她了。"
  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热小冬转过头来,站在旁边的那个穿黄衫的女子朝她微微一笑:
  "小冬妹妹。"
  "锦凤姐?"
  小冬几乎怀疑自己身在梦中。
  姚锦凤走了过来把她拦腰抱住:"小丫头,咱们现在可是一家人啦。你这些年也不给我写信,小没良心的。"
  小冬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也没写信给我呀。"
  姚锦风瞪起眼,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好吧,算你有理。"
  什么叫算她有理?本来就有理好吧?
  先前那几年她都不知道姚锦凤在什么地方,怎么写信?后来虽然知道了……可是又不知该写什么才好。
  小冬今亦可算又惊又喜。
  惊的是年轻貌美的婆婆,喜的是久别重逢的姚锦凤。
  "好了,都坐下来说话吧。"
  小冬忙脱姚锦凤的手,恭敬有礼地说:"母亲请坐。"又亲手端了茶来。
  红芙也是惊设不已,这位是姑爷的亲娘?看着简直……说是姑爷的姐姐还差不多。若是凑近细看,眼角还是有细细的纹路的,那是岁月留下的风霜印记。可是隔着几步便看不出来,着实是位美人。
  有姚锦凤在,小冬想给婆婆留下一个端庄稳重的印象都不容易力她刚开。说:"我们遣了人去迎接,许是和母亲错过了……"
  "我们在昌州就改走陆路了,干娘性子急,说想早点儿看看儿媳妇是什么样儿的,哪还耐得住慢腾腾的坐船,可是谁想到半道上车换了,马也病了,这么一耽搁,反而没府坐船快。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对,欲速则不达。"
  怪不得错过了。
  小冬预备了一肚子的客气话想和婆婆说,可一来没想到这位婆婆的确不是爱说客气话的,二来也没想到姚锦凤跟着同来了。
  "母亲和锦凤姐一路劳顿,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房子,母亲先歇息,等秦烈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说话间秦烈已经回来了。
  一见着他,小冬心里顿时有底了。
  "娘,锦凤。"秦烈解开斗篷大步进屋:"怎么派出去的人没迎着你们?我还担心路上别出了什么事呢。"他挽起小冬的手:"这就是小冬,我娶的媳妇儿。"
  "我们已经见过啦。"泰氏说:"你媳妇儿还小,你可不能欺负她。"
  婆婆头一句菇就是给小冬撑腰,倒真让小冬松了口气。
  秦氏的确和中原女子大不相同,起码小冬没见过这么直爽的女子。
  丫鬟摆下垫子,秦烈和小冬要给秦氏敬茶,她笑着说:"还闹这些虚礼做什么?"
  姚锦凤扶她在中间坐下:"干娘,这叫入乡随俗。要是他们来遂州,肯定按咱们的规矩办。可这命儿是在京城,就按人家京城的规矩办啊。这京城的规矩,亲媳妇就得给婆婆敬茶的。"
  "这我知道,可是又没旁人,还拜来拜去的……"
  秦烈笑着说:"娘不会是没给你儿媳妇备见面礼,才拼了命的推脱客气吧?"
  果然知母莫若子,他这么一说,秦氏眉梢一挑,还真就坐下了:
  "不就是茶么,那就敬吧。"
  小冬接过茶来递给秦氏,恭敬地说:"娘请用茶。"
  她听秦烈都喊娘,自己也就跟着这么喊了。
  小冬本来就生得乖巧可爱,这声娘喊得又甜又软,秦氏眉开眼笑,笑着说:"好好。"接过茶去仰头全喝光了,从怀里模出个绢包:"来,这个给你。"
  小冬接了过来那是一对赤金镶宝石的镯子,灿烂华美,一看即知十分珍贵。
  秦烈也伸出手去:"娘,我的呢?"
  "你的什么?"
  "咦?不带这样偏心的。媳妇一进门.这儿子立马就不亲了么?怎么光有她的礼,没有我的?"
  秦氏在他手上重重打了一下:"去去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作怪。
  只有你媳妇儿的,没你的份儿。"
  秦烈甩着手雪雪呼痛,一脸搞怪状,秦氏呵呵笑着,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儿媳妇,表情是十足的温柔满意。
  小冬觉得这位美人婆婆,这么看起来是挺好相处的。
  不过,看人不能只看一面。第一印象美好不顶用,要天长日久的处下来才知道。
  秦烈问姚锦凤:"你怎么也一同来了?李大哥呢?"
  "他有事儿绊住了,我陪干娘先来的,他随后也来。你和小冬妹妹成亲这么一桩喜事儿我怎么能不来?可惜没赶上你们成亲的好日子.不过现在来也不算晚。"
  秦烈嘴唇一动似乎还想问什么,却又忍住了没问。
  小冬这才注意到姚锦凤已经挽起了头发,作妇人妆扮,看起来艳光四射,想是日子过得一定很是和美顺心。
  当年的旧事平已经无人提起、三皇子和她都已经各自婚嫁,她再回京城应该没妨碍一一皇后当年不依不饶的要杀她,可是过了几年,三皇子娶了吴氏,皇后孙子也抱上了,事过境迁,应该不会再找麻烦。
  中午宴席丰盛,厨房得了吩咐,自然使出浑身解数把看家本领都拿了出来,哪怕是一道清汤豆腐,也做得如白玉堆花,真是色香味意形的完美结合。姚锦凤笑着说:"我都惦记好久了,有好些回还梦见京城这些好吃的呢,小冬妹妹,那个绿豆饼什么的还有吧?"
  小冬还没说话被秦烈截了过去:"什么小冬妹妹?叫嫂子。"
  姚锦凤顿时瞠目结舌"我……叫她?"
  "可不是么。"这回连秦氏都站在秦烈这边儿"你比烈儿小,是他妹子,那他媳妇儿当然是你嫂子了。你怎么能管自己嫂子喊妹妹?"
  小冬也愣了。
  这……锦凤姐要变锦凤妹了?
  呃,别说姚锦凤不习惯,她也不习惯啊。
  姚锦凤一拍脑门.居然立刻就改了。"小冬嫂子。"
  "嫂子就嫂子.怎么还小冬嫂子。"
  小冬忙说:"不要紧,这么叫就行。"
  "那你怎么称呼我呢?"
  小冬深吸了口气,艰难的回了她一声"锦凤妹妹。"
  "哎。"姚锦凤脆脆地答应了一声,和秦氏刚才一样把手伸了出来"那当嫂子的得给妹妹见面礼吧?"
  真是六月债还得快。
  这么说来还真得给。
  一顿饭吃得也算是……嗯,融融洽洽。
  最起码,比小冬想象中气氛要好得多。
  传说中难伺候的寡母婆婆并不刁钻刻毒,而意外多出来的小姑子却是她自幼相处过的姚锦凤。
  小冬把系带湘开,秦烈从后面楼住她"今天是不是吓了一跳?"
  "是啊。"小务靠在他怀里:"下人一说婆婆她们来了,我都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放了。没想到……"
  婆婆一点儿不象她心中想象的那样。
  小冬说了自己要行礼秦氏不让,奉烈在她鬓边亲了下:"娘不喜欢这些规矩一一当年林家的老太太用规矩二字把她折腾得不轻。你只管放心,娘绝不会让你吃那样的苦受那样的罪。"
  原来事出有因。
  小冬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秦烈的手背上画图圈"锦凤姐……咳,锦风妹妹也一起来了,真让人想不到。"
  "是啊,我也意外。"秦烈被她的手指划得痒痒的.不光手背痒似乎那感觉通过手背,手臂.一直传到胸口:"李大哥对她可是着紧.怎么会放她陪娘一起来的?回采我得差人去问一声。"
  "嗯……我想最好也问问父亲,她回来要不要紧,会不会还有什么危险。"
  "应该是不至于。"秦烈的唇在小冬的脖颈上厮磨,把她的领子都给弄松了"不过最好……晤,还是不要让她出门得好。
  她当年在京城待浊认识她的人不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免节外生枝……"
  小冬被他扶住肩膀扳转过来、一句话没来及说嘴唇就被结结实实堵住了。
第七十五章 闲话
  第二天小冬起身时简直万分痛苦。秦烈昨天晚上也实在太……
  秦烈还睡得沉沉的没有醒,小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揪着他的鼻子扭了两下,秦烈一抬手,小冬倒吓了一跳,急忙缩回手来,结果秦烈没有醒,蹭了两下枕头又睡着了。
  小冬不甘心,小声嘟囔一声:"色狼!" 她换了件高腰襦裙,先去了厨房。红芙拿了一条白底粉花的围裙来替她系上。
  未来婆婆无辣不欢,小冬却是尝之落泪,所谓众口难调就难在这里。一家人吃饭尚且如此,旁人就更别说了。
  忙活一通,端上来齐齐整整的清粥小菜,包子酥饼蒸糕加烧麦,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姚锦凤十分诧异,过来扭了扭小冬的脸:"小冬妹……多亏她硬把妹字咽下去,改说:"小冬嫂子,真是看不出来,你几时学会的这等好手艺?"
  小冬朝一边躲:"别动手动脚的。也不全是我做的。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喜欢吃那腐皮菜卷儿,不知道我做的合不合你口味。"
  姚锦凤笑着,凑近小声说:"合不合我的口味不要紧,合干娘的口味才行啊。"
  小冬脸微微发红:"那你们在遂州,平时早上前吃什么?"
  "那可没这么丰盛,有时候一张烙饼一碗汤就打发了,忙起来顾不上吃的时候也有的。你只管放心吧,干娘不是个挑剔计较的人,淮保会夸你的。"
  果然秦氏也说小冬能干,差不多每样都尝了一口,加起来吃得可不算少。小冬难得见着这么大饭量的女子"一其他人吃的简直就是猫食。宫里头有些为了想苗条的嫔妃,那吃的还没有猫食多呢,简直是鸟食。姚锦凤饭量也不错,粥喝了两碗,自己就把那腐皮菜卷儿吃了半盘子。另外半盘被秦烈给扫空了,不知是不是昨晚做了剧烈运动看耗了过多体力,吃的比平时还要多。小冬替他盛了两次粥.姚锦风干脆犯威粥的盆子端到秦烈跟前:"你爱喝多少自己喝吧。"
  吃饭的人捧场,做饭的人只有高兴的。泰氏夸赞小冬,秦烈也跟着面上增光,嘿嘿直笑。
  "娘,妹子,你们逛了那么多天的路,好生歇着,我先到铺子里去者寿,若没事我就早些回来。"
  "去吧。"
  姚锦凤冲他摆手:"行了行了你自管去吧,我们又不是为着瞧你这张脸才来的,有小冬嫂子陪着你,你爱干嘛去干嘛去。"
  秦烈朝她样了样拳头,做了副凶相,又朝小冬笑了笑才走。
  看来这些年他们处得极好,真如一家人亲兄妹一般。小冬一直挂念姚锦风,现在亲眼见她过得的确很好,也很替她高兴。
  秦氏笑着说她:"看着娇摘滴的,没想到手艺还这么好.比我可强多了,锦凤这上头也不行。早年我做姑娘的时候性子野,锅铲菜刀碰都没碰过一下。嫁了人之后也没干过这些,到现在除了焖锅饭煮锅粥的,旁的都不会,就是那饭还经常焖糊了。锦凤也是,炒个鸡蛋,不是咸得要死,就是糊了一半,要么就总吃出鸡蛋壳儿来。"
  被揭了短,姚锦凤也不恼,笑嘻嘻地说:"以后咱们可有口福了。"
  小冬本以为秦烈自己做得一手好饭菜,又开了美味居这么有名气的店,该与秦氏的言传身教有关系呢。没想到这位婆婆只能算是门外汉。呃……难道秦烈的好厨艺其实就是这么被逼出来的?
  嗯,大有可能!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别人指望不上,可不得自己努力小冬觉得又是骄傲,又是心疼。秦烈童年、少年都经历坎坷,吃了不少的苦头。
  "我陪娘在宅子里转转吧,虽然地方不算太大,后头也有个花园。
  刚吃过饭走动走动,也好消化。"
  "好好,昨天急慌慌的,睡得也早,我正想好好看看。"
  小冬和姚锦凤一左一右陪着泰氏先将宅子看了个大概,进了花园里头。前面一片石榴花多半都开谢了,枝上挂着青青指肚大的小石榴。
  姚锦凤用手肘碰碰她,小声笑着说:"瞧瞧,花开藏不住,花落子离离。大哥今年可也不小了,你什么时候,嗯?"
  这个嗯字是往上挑着的,里面的意味深长.小冬瞅她一眼:"你都嫁了人了还不改改脾气。他对你可好?对了.我听秦烈说,你家那位身边有两个孩子?"
  "他对我是没说的,时时处处都让着我。这回上京来我非要跟着干娘先来,他也依着我。不过提起孩子来……不是两个是三个.还有个女孩儿呢。"说起这事儿来,就算直爽如姚锦凤也叹了口气:"快不要提了。半大小子淘得出奇,不是今天打了东家的小子,就是明天又惹了夫子发怒。我家那一位别的事情上前有决断,唯独这件这事儿就束手无策。要是自己的儿子,那打骂随心。
  嗯,那是侄子不是儿子,到底有顾忌。
  "有好几回棒子都举起来了.那两个抱一起放声大哭,又是喊爹,又是喊娘的,他就打不下去了。"
  "不是还有个是女孩儿么?女孩子总要乖巧听话些吧?"
  "哪儿能啊。"姚锦凤摇头:"我觉得我性子就够野了,她从小没了娘,也没有人管教,性子又刁又野不说,鬼心眼儿还多。就是上次逛山会,我还叮咛半天不许乱跑乱走,一转眼儿三个孩子全没影儿了,找了半天,你猜怎么着?两个哥带着妹子跑进那杂耍班子里去了,一个拿着锣当当的敲,另一个抱住了人家耍的那猴儿不撒手。让他们回家吧,非要把那锣和猴儿也带回去……天天跟他们耗着,我觉得我肯定要短命。"
  小冬忍不住笑。不是她幸灾乐祸,实在是忍不住。
  "那你这出了远门,孩子怎么办?"
  "李家自有人照看……"
  她们拉在了后头,泰氏问:"你们俩说什么呢?"
  姚锦凤说:"没什么。干娘,咱们上亭子里坐坐?"
  "再往前走走吧。"
  小冬却想起另一件事儿来,轻声向她打听:"对了,你可知道……那个林家的事?"
  "知道啊。"姚锦凤并不避讳,坦然说,"他们家在遂州很有名的.和姚家还沾着亲呢。"
  呃,小冬倒把这事儿忘了。
  "那林家现在怎么样?"
  "怎么样?"姚锦凤冷笑一声:"可别提了。上上下下老老小小没一个好东西。上头老太太看上了人家的花园子,林家把人家逼的没了活路,只能卖了宅子花园迁走。中间的老爷们买个妾就能花几千两,一年到头不分寒暑都要吃上百里之外溪里产的鲜鱼做的鱼羹,下头他们家的奴才骑马踏坏了人家孩子的腿只当没事,常言说树大有枯枝,这余是从根子上就烂了。戌天的醉生梦死,挥金如土,没几年就掏空了,现在只剩一个祖宅还没卖,各房都不肯分家……"
  想不到情况有这么糟。
  "对了,你怎么想起来问他们家?"
  小冬想了想,小声把那天有个姓林的人找上门来的事情说了,姚锦凤还没等听完就勃然大怒:"我知道这人是谁!是林家二房的林俊民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有次在街上还想调戏我来着,吃喝嫖财五毒俱全。他什么时候来的京城?现在住哪儿?我找人去好好收拾他!"
  "哎.小声些。"
  姚锦凤气咻咻地说:"这种东西活在世上除了作孽再没旁的用处。我只听说他惹了个大麻烦,林家又大不如前兜不住这事儿,不得不让他出外避风头,原来是跑到京城来了。想必是钱花完了,知道秦烈娶了王府郡主,就想上门来讨便宜!他也不想想当初林家是怎么对待干娘和大哥的……"
  "怎么?"
  除了把人赶出来,林家还做了什么呢?
  "这个说来话长,我慢慢告诉你。"
  才刚坐下歇了没一会儿,外头有人来回话:"老夫人,夫人,世子爷来了。"
  小冬一怔:"哥怎么来了?"
  今天并非休沐日,昨天寨氏她们到了之后小冬虽然遣人往安王府送了个口信儿,但是没想到赵吕今天就赶了过来。
  赵吕穿着一身天青色便装,满面笑容的进来。先向秦氏请安,秦氏笑着说:"快别多礼了,论理该我去府上拜会才是。"
  赵吕见了秦氏,也不大不小吃了一惊。等见着姚锦凤,更是惊奇。好在他涵养功夫个非昔比,脸上一点儿不露,客气话一套一套的。并转达了安王的意思——请他们晚上一起回安王府去吃饭。
  秦氏倒也没客气,点头说:"我也想见见王爷,一别都这么些年了……"言下十分感慨。
  赵吕没想到小冬这位婆母如此貌美年轻,心里琢磨着,安王提起她来的神情也与以往不同,她现在又这么说,难道说这两人……从前管有过什么非同一般的交情不成?
  赵吕没留下用饭,小冬送他出去时,赵吕摇头:"秦烈的母亲……倒是好生年轻。"
  还很貌美。
  不过这话自然不能和自己妹妹说。
  "嗯,我昨天见了也差点不出话来呢。"
  "对了,姚锦凤也一起回来了……晤……"
  小冬看他的脸色:"怎么?"
  "哦,没事。
  "赵吕说:"最好别让她出门,以免有什么麻烦。"
  "嗯,昨天秦烈也是这样说。"
第七十六章 旧事
  安王府没有女主人,固然在某些意义上少了麻烦。可是也有更多的不便。比如秦氏是女客,安王府却没有女主人招待。于是等安王和秦氏说过话,小冬自己又当主人又当客人,领秦氏看了自己在玉芳阁住过的屋子,屋里的一切原样照旧,窗上的纱才换过,案上摆的鲜花也开得生机勃勃,床上挂着花鸟鱼虫的帐子。小冬眼尖,看到有一本书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未曾收起。下人是不可能在她的屋子里坐在榻上看书的,想必不是安王来过,就是赵吕在这儿盘恒过。
  小冬心里微微有些酸楚。不论是安王还是赵吕在这里消磨时间,睹物思人,都让她觉得又是感动,又是歉疚。
  这些天回来得确实少了些,新生活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
  以后一定要勤回来。反正新家与安王府离得不远,她就是一天过来蹭三顿饭,也是方便。
  这么些年来她也算乖巧听话,承欢膝下,忽然嫁了出去,安王必然觉得耳边清静寂寥。小冬的书大半已经搬到新家去了,玉芳阁的书房里放着一些她以前看过学过现在用不到的书,有好些是在集玉堂上学时用的。秦氏啧啧称赞:"这些书你都读过?"
  "也不曾全读过。象上头摆的那几套就是充门面的,从搬进来了一页没翻过。下头这些也是从前看的。"
  "能识字看书可了不起。我就识字不多,还是成了亲之后烈儿他爹爹手把手教的,可惜我那时候年轻坐不住,总没耐心学,只是为了让他高兴些,才顺着他的意思学学,写不了三五个就要开小差打岔子,又要茶又嫌热……现在想想,真是后悔。"
  "咱们去花园儿逛逛吧?安王府后面的池搪里养了不少鱼,天天有人喂食,长得肥大头耳的,都有两尺来长的呢。"
  秦氏点头说:"好。对了,烈儿可知道今晚咱们到王府来了?"
  "知道,已经派人给他送信儿了。"
  已经是傍晚时分,小冬她们说了这么会儿话的功夫,一转头却没见着姚锦风。小冬唤了两声,不听她应声。出来寻她,姚锦凤从屋后秋千架旁绕了过来。
  秦氏说"你跑到外头做什么去了?"
  "我想去看看我以前住的屋子还在不在。"
  小冬看她神情,猜她大概不只是旧地重游才生感慨。
  其实,勾起人们的回忆和情绪的,往往并不是旧地。
  而是曾在这旧地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有句话叫做物是人非。姚锦凤曾经住过的屋子纵然还一切如旧,但是过去的一切,终究是过去了。
  不过她没多说什么。
  晚饭十分丰咸,算是宾主尽欢,安王府的厨子做起遂州风味的菜肴来也是十分地道,秦烈特别说,冷水豆腐糁花鱼和酥叶排骨三道菜,就是遂州本地的厨子只怕也做不出这个味儿来。
  安王只是一笑:"小冬的母亲也算半个遂州人,府里的厨子也就学了这么一招半式的。"
  小冬舀汤的手微微一顿。
  是了,姚青媛也算得是遂州人,不过小冬也知道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遂州来了京城,所以她总是会不经意的忘记这一点。
  秦氏不知想起什么,脸上露出一点惆怅与黯然,桌上的气氛沉了下来。小冬忙岔开了话,说起池搪里的那大鱼来"这鱼日子过得也太舒服,胖得都快游不动了。该叫人每天少喂些鱼食。"
  赵吕摇头笑着说:"妹妹不要太狠心了,一条鱼能活多少年啊?
  以它的年纪,就算不是那池子里的鱼祖宗,也是鱼爷爷,鱼叔伯了,妹妹最是心慈意软的,就权作是敬老,这鱼食就不要苛扣了。"
  一桌人都笑起来,把刚才的低落给盖了过去。
  用过了饭,安王再三留容,小冬笑着说:"反正离得不远,天也不算晚,就回去吧。父亲要不嫌我吵得你烦,我以后天天来蹭饭吃。"
  果然按王笑着说她:"嫁了还这般淘气。"又对秦氏说女儿顽劣,盼她好她管教之类的场面话。
  这话每个当爹当娘的都会说,什么不中听说什么,简直要把自家孩子照得一钱不值,可是听这话的人却万万不能把这话当真了。有句话说,老婆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纵然自家孩子真是一无是处,在父母眼中那也是独一无二的宝贝。秦氏虽然直爽,可这个理儿她也饶得过来,然后有来有往的,也对安王把秦烈褒贬一番,意思秦烈能有这条命都是安王给的,长大了更是多亏安王扶持教导,又青眼有加将爱女许配给他,从情,恩,义各方面把安王捧了一通。小冬和秦烈两个人你瞅我我瞅你,忍着笑听着。
  没想到呀,秦氏说起这些来也一套一套的一一果然人老成精,不管是不是性子直的,人情练达即文章。
  不过她语气诚恳,说的也有八九分都是事实。秦烈出生时安王可不就出手相助了么?不然这母子二人的性命保不保得住实在难说。秦烈来京城上学也是住在安王府,还有,四海聚宝能在京城扎下来发展壮大,其中肯定也有安王的照拂。不然的话,能这么太平稳当?京里最不缺的就是权贵,而权贵们若起了巧取豪夺的心思,这麻烦也是无穷无尽。
  回去路上秦烈骑马,小冬她们娘仨坐车。虽然天黑了,可京城街上的热闹喧嚣丝毫不亚于白天。天气炎热,街上来往的女子穿着鲜妍明丽,有的是抹胸帛裙,有的是胡服披砂,也有戴着帷帽的,也有面上遮着幅纱的,秦氏大为惊异:"这么晚了,街上还这么些人?不是有宵禁的么?"
  "还不到时候呢。夏天总是热闹些,吃完了饭,总有人想出来走一走。冬天就要冷清得多了。不过上元的三天是没有宵禁的,那时候人们可以尽情玩乐。娘要是想逛咱们也让车停下,下车转一转?"
  秦氏摇头说:"不用了,今天大家也都累了。日子长着呢,以后再来逛也不迟。"
  晚上躺下之后,小冬明明已经疲累,却睡不踏实。好象有什么事情隐约地在心头掠过去,可她偏偏想不起来。翻了个身,秦烈伸手搂住她,低声问:"睡不着?"
  "嗯。"她睡不着第二天还能补眠,寨烈可是要出门的:"没事儿.可能是热的。"
  秦烈在床头模了两下,小冬只觉得面上微微一凉,秦烈拿了竹扇替她扇凉。
  "不用扇,也没那么热。"
  "没事儿,你闭上眼儿,心里静静的,一会儿就睡着了。"
  被扇风的人当然舒服,可是挥扇子的人该多累啊。
  小冬靠着秦烈的肩膀,小声问:"你今天不忙么?也累了一天了。"
  "我不要紧的,我是习武之人,体格可比你好。"
  小冬捏捏他胳膊上结实的肉块儿,笑着说:"是啊,象蛮牛似的。"
  秦烈的头凑过来:"哞——蛮牛来了。"
  小冬咯咯直笑,在他胸口敲了几下。
  "要是睡不着,我陪你起来去花园走走?"
  小冬摇头:"不去了,门前锁了,没得把人都吵起来,咱们都成了亲了,还一一"她忽然想起来什么,怔在那里。
  秦烈听她说了半句不说了,轻声问:"怎么了?"
  "我……"小冬刚才想说的是,他们都成了夫妻了,还搞什么夜半私会?淮让人笑话。
  可是就一瞬间,她忽然想起来从前的一件就事。那还是好几年前了,姚锦凤还住在安王府的时候。有天晚上小冬睡不着.到院子里去一一听到一男一女在墙根处私会密语。
  当时她只觉得是哪个丫环和护卫小厮有了私情,她也没有声张出去。后来时间一久,这事儿她也就渐渐忘了。
  可是现在小冬却突然想起来了。
  那时候那两人说的话,女子的迫切,男子的无奈…….今天姚锦凤从秋千那边的花丛后绕过来——她当时住的屋子不是那个方向。
  那时候,那晚上在墙边私会的人,其实就是姚锦风和三皇子。
  没错……已经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没错,就是他们俩。
  "小冬?怎么了?"
  她定定神,轻声说:"没什么……就是,我忽然想起来,以前我曾经听到一男一女,晚上在玉劳阁墙根处私会。当时没细想,现在忽然明白过来了,那两人不是旁人……"
  秦烈也绝对不笨,怔了一下,马上说:"是锦凤和三皇子?"
  "对,正是他们。他们肯定不止见过那一次,不过我就遇见那一次。那时候三皇子他已经要订亲了,锦凤心中不安……"
  原来他们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来往过,可是自己却并没有早些觉察。
  "不提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两个人都各自婚嫁了,那些年少轻枉情窦初开时做的荒唐事,也不必再提起。
  秦烈替她打扇的手却停了下来。
  小冬扭头看他一眼,秦烈的手顿在那里,眼睛看着帐顶。
  "怎么了?"
  秦烈回过神来,继续替她扇风:"没事儿。我以为只有我翻过玉芳阁的墙呢,想不到三皇子也……"
  小冬轻轻呸他了一声,又在暗中微微笑了。
第七十七章 见面
  过了午小冬总走习惯小睡一会儿,这个习惯可以说是雷打不动。
  每次小半个辰里,红芙替她重新梳整发髻,笑着说:"老夫人倒真是好相处的人,咱们先前心事都白担了。"
  "是啊。"小冬把玩着梳子,扑哧一笑:"可是她一点也不……"
  "正是呢,一见面我也吓了一跳,倒不象姑爷的娘,倒象姑爷的姐姐呢。"
  外头小丫鬟进来,屈膝行礼,轻声说:"夫人,姑奶奶来了。"
  因为姚锦风的习份,她是秦氏的干女儿不错,可是下人总不能喊她干姑奶奶吧?姑奶奶也不算喊错。
  "啊,快请她进亲。"
  妮锦凤脸红红的,额上还有亮晶晶的汗珠。小冬诧异地问:"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姚锦凤坐了下来,没有说话。红芙替小冬别好簪子:"中午熬了酸梅汤,我去给夫人和姑奶奶盛来,也解解暑。"
  等红芙一出去,姚锦风就往小冬身边移了移,拉着她的手,低声说:"我……刚才见着他了。"
  他是谁?谁是他?
  这还用问么?
  小冬微微一惊:"在哪儿?"
  "我刚才出去了……"她深吸口气:"前天我们回府的时候,有人在门口给我递了个纸条……"
  小冬眉头一皱:"你好糊涂,你怎么知道这纸条是谁递的?"
  "他的字,我认得。而且,上头有我们以前用过的标记,那个旁人不会知道的。"
  "那你就去见他了?"
  "嗯,就在后面街上的茶楼里头。"
  这算什么?先斩后奏?
  还是坦白从宽?
  "那……都说什么了?"
  "没说旁的。就是从那次观星台出了事之后,我和他再没见过面。有的话,也确实该说清楚。"她的手指拨弄着一只象牙胭脂盒子,轻声说:"他已经娶了妻生了子,我也嫁了人了。再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就象上辈子的事儿一样。喝了一杯茶,我就回来了。"
  屋里静悄悄的。
  小冬想,姚锦凤只是需要找一个人倾诉。
  有些事,也许在心里已经存了很久。也许说出来,她会觉得轻松释然,能真正将这段往事放下。
  她望着那只象牙脾脂盒,指尖顺着上头雕琢的花纹划动。
  "开始的时候,我没在乎过他是什么人,一直到最后,我也不在乎。他是皇子还是平头百姓都没有关系,我只知道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在紫檀山,这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一件事情,当你身边所有人的都反对的时候,只有你自己坚持,那没有用。我一直以为他和我会一直好,可是他却要娶别的人……"
  红芙的酸梅汤一时半会儿大概端不来了,小冬倒了杯茶给姚锦凤。
  她喝了两口,紧紧攥着杯子,继读说下去:"我当时不是有意的,即使他要娶别人,我也不会想杀他。以前有几次吵了嘴,他递过东西讨好我,我就扔在他身上——可那时候,我手里拿着刀子的……他的血沾在我手上,热热的,黏乎乎的……"
  她手抬起来,认真的看着自己的手指,仿佛上面还沾着未洗去的血渍一样:"那时候我都要傻了,一直被关在一间屋子里,没有光亮,听不见声音,也没有人来。我就反来复去的想,要是他死了,我也跟着去死……到了黄泉路上我们也能作伴儿,我得跟他说,我没想杀他的…真到了那地步,不知道他会和我说什么?他怪我吗?还是……"
  小冬静静听着她说。
  "结果一直到离开京城,我也没见着他。王爷让秦烈送我走,走得远远的,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回京城来。秦烈和我说,他没有死。
  那会儿我求他,让我回京城来,我只要再见他一面.和他说两句话就行……"
  结果一隔就是这么些年,物事人非。
  "那,他没说什么?"
  "说了。他说他知道我不是有心的,他也不怪我。知道我过得还好,他也就放心了。他还提起他儿子来,我跟他说,我也有现成的孩子了,两个侄子一个侄女儿……其他的,也没有说什么别的。"
  其他的也没有什么?
  既然有其他的这三个宇,那就应该有什么,而不是没什么。
  小冬没有再接着追问,转而问起:"对了,你家那一位,什么时候能到京城?他是一个人来,还是把你们家里那三位混世魔王都带来?"
  "他说手头的事儿差不多还得半个月,算一算,现在该在半路上"嗯,我只听秦烈提过,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姚锦风一笑:"你不用绕圈子,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被她堵了这么一句,小冬也不觉得有什么。反正她早知道姚锦风是这个脾气。
  "你放心,我不会再做什么的。当年我是喜欢过他,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嫁给万河之前,就已经和他说起过这事儿,他也不是不知道。我现在心里装的人是他,所以我才嫁他。三心二意水性杨花这种事情,我做不来。
  那就好。
  可有的话小冬还是要说的。
  "你不要再和他见面了。而且……最好早点儿离开京城回遂州。"
  姚锦凤看着她,小冬耐心地解释:"你也听说过景郡王与二皇子谋乱的事吧?"
  "知道,唉,景郡王府的人是不是都……那个和你挺好的小姑娘叫赵什么来着?她怎么样了?"
  "她嫁了人了,就在屏州,离遂州不远。"小冬说:"从二皇子坏了事之后,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三皇子呢。皇上没有旁的成年儿子了,他既是嫡子,也算是长子了。他地位有多重要不用我说了吧?别说他到茶楼来和你见面,恐怕他每天掉了几根头发都有人替他数着呢。
  你也说了,那些人那些事儿都过去了,你干万不要再卷进去。"
  姚锦凤慢慢的点头:"我知道了……"
  小冬没再和她细说。
  其实现在的情形她也不是十分的明白。三皇子和三皇子妃可算是模范夫妻,三皇子身边没有姬妾,京中人无不称赞他的品行,着实是端正贤明一一都端正得有点过了头。连皇后想将李氏女放置到三皇子身边,他都不肯,母子间婆媳间为这个还生了不少闲气。皇后奈何不了儿子,就拿儿媳妇出气,认为她妒毒。三皇子妃吴氏可不软柿子,虽然她不能顶撞皇后,可是皇后寻畔几次也没能把她怎么样。吴氏的父亲,那位沈州镇守虽然已经算是半退隐了,可他余威犹在,吴氏又生了儿子。
  后来这事儿是皇帝出面,才算暂时搁下。
  可是肯定不能就这么算完。
  皇后为了巩固自家的权势门第,还有她自己将来的地位,势必要将在外戚的道路上大步前进,就算是夫妻父子母子之亲,放到权势的天平上一称,孰轻孰重还用得着问么。
  而三皇子妃吴氏那一边,如今也算是外戚了。旧一代的外戚与新一代的外戚之争,隐然已经拉开序幕。皇后给自己挑了个好儿媳妇,现在见成果了——两人斗起来可算旗逢对手。
  所以姚锦凤是万万不能搅进这混水里去的。不管是两方中的哪一方,伸出小手指来就能将她碾得粉碎。
  姚锦凤自己应该也已经明白了。在皇权之下,儿女私情能算得什么?
  送走了姚锦凤,小冬心里并不平静。
  她想起姚青媛。
  自己的母亲,何尝不是皇权之下的可怜女子。爱情?爱情算得了什么?根本不值得…….不值得啊。
  不过,后来姚青媛是怎么嫁给了安王的,小冬一直没有细问过。
  以前是怕惹着安王伤心,后来懂得越多,就越不会去问,因为中间牵涉到的事情太多太复杂太沉重。
  红芙才端着酸梅汤姗姗来迟。小冬白她一眼:"你就是现买冰糖酸梅煮汤去,也平该回来了。"
  红芙知道她不是其生气,笑着说:"这可靠熬到火候了,您尝尝。"
  深红的酸梅汤盛在琉璃碗中,碗外沿上渐渐凝上了雾,接着又变成了细密的小水珠。小冬尝了小半碗,没敢喝多。
  "姑奶奶过来说了什么?"
  小冬只是摇摇头,红芙也就会过意亲,不再向下问。还剩的半碗酸梅汤放在桌上,碗上的水珠渐渐汇在一起淌了下来,在桌上积了小小的一滩。
  但愿这件事快点过去,不要再节外生枝。
  小冬虽然想留秦氏和姚锦凤多住,可是既然有了这件事,还是早早送姚锦风离开的好。美丽的女人被称为祸水,果然是有原因的啊。她自己毫无害人之念,可是每每那些是非却都是因她而生。
  是她的错?是美丽的错?还是爱情的错?又或是皇权的错?
  小冬摇了摇头。
  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一一结果是遗憾。
  在错的时间,遇到错的人的话……那就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了。
  三皇子和姚锦凤本来就是一条道上的人,而且,他们那时候也都太年少了。因为年少,所以一个血气方刚,一个情窦初开。因为年少,所以一个对世事懵懂,一个率性大胆。因为年少……所以他们闯下的祸,由旁人来收拾烂摊子。
  年少不是轻狂的理由。
  可有几个人不曾年少过呢?
  而且……人们总在年华老去之后,回忆过往一一最刻骨铭心念念不忘的,总是那一段时光。
第七十八章 回忆
  李万河比秦氏她们慢了多半个月,终于到了京城。
  小冬冷不妨突然被个铁塔似的汉子叫"嫂子",真是不习惯啊。
  能被秦烈称李大哥,当然李万河是比秦烈年长的。他今年得有三十多了吧?看起来简直比安王还……咳……
  姚锦凤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呢?
  小冬简直象是装进了闷葫芦里头,别提多么好奇了。
  难道……咳,她严重缺乏安全感?
  秦烈和京城这些读书人,公子哥一比,那是很粗犷了。可是秦烈和李万河比,那他立马又成了小白脸。恩,果然人是需要对比的,小冬要是和一帮宗室姐妹仕女相比,也算得相貌姣好秀美可爱,可要是往秦氏和姚锦凤身边儿一站,那……
  那还是别比了,真伤自尊。
  秦氏对小冬真是没的说,她和姚锦凤先前为了赶路,一应东西都没带来,这回李万河来,带了足足好几车东西。大部分都是给小冬的,遂州的遂锦很是有名,车上装了不少,都是适合这年纪的花色纹样。还有遂州极有名的其他特产,茶叶,药材,鱼饼,玉石,还有两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盒子,拆了好几层都没拆开外头的包装。
  " 这是什么?"
  "这个金贵着呢。"姚锦凤笑着说:"你知道遂州有种奇花……""火凰花。"这个小冬知道了。
  " 恩,这种花别的地方就是栽不了,带土移出去都活不过一个月。这花极好,我们当地的姑娘有用它来做胭脂的,有的用来染嫁衣。恩,火凰花的花粉花蜜也是好东西,只是量极少,一般人很难得到。这两瓶应该就是花蜜,干娘特意给你搜罗预备的,连我都没份儿呢。"
  这些天秦氏和小冬的关系亲近了不少,虽然有生活习惯啊风俗啊之类的差异,但那都是小问题,容易克服。秦氏不是汉人,没有什么"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那种心态和目的,小冬也就省了"熬啊熬啊,油都熬出来了媳妇还没熬成婆"的过程。
  其实婆媳冲突说穿了很简单,以前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是婆婆的,财产是,儿子是,权利也是。突然来了个媳妇,儿子肯定归了媳妇了,管家的权利和财产就要靠两方你争我夺了。大家普遍早婚,媳妇进门十岁,婆婆三十多,婆婆年富力强身体健康的情况下,媳妇就得熬了。婆婆活多久,媳妇就得熬多久。往往有好多媳妇熬不过婆婆先走一步的,这不在少数------因为婆婆占有先天后天两方面的有力武器。一是儿子是她生的,有母子亲情,比起媳妇来,相处的时间也多了许多,媳妇毕竟是外来者,外姓人。二是婆婆占着"孝"字的名份,她训媳妇罚媳妇打媳妇都行,可媳妇却只能忍受,否则下场不是悲惨二字可以形容。
  小冬和秦氏之间这些问题都不存在。秦氏本是燹夷女子,个性独立,养儿子也是放养,与中原的"圈养"不一样。财产方面,小冬嫁妆不是一般丰厚,秦烈有自己的商队,还有四海聚宝和美味居,秦氏的生意大多在遂州,大家互不搭界。管家方面——小冬的地盘小冬做主,秦氏只算是来做客的。不过小冬想,就算是将来和秦烈回遂州去,长居也好,小住也好,这都好解决,秦氏一看就是爱往外跑不爱在家蹲的,人家志向是女强人不是家庭妇女。
  既然各方面都没有,那就纯是性格爱好共同语言这些细枝末节了。性格爱好是可以慢慢互相了解的,共同语言是可以培养的。
  秦烈火速从铺子那边赶了回来,小冬看着两个大高个儿重重的抱在了一块儿,那一声"砰"的重响,小冬都替他们撞得肉疼。
  两个人哈哈大笑,秦烈喊着李大哥,李万河喊秦兄弟。
  这长幼怎么算的?李万河刚才还叫自己嫂子呢!结果秦烈倒过来又喊他哥——
  算了,各亲各叫吧,反正又没真的血缘关系,姑啊嫂啊兄啊弟啊,也不用那么严格。
  小冬喜欢招待客人,尤其是这样热情的简单的客人——饭量还特别好。
  以前小冬自己在家开个小花会也好,去别人家赴宴也好,无论是听还是说,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别人哪句话是陷阱,又怕自己透露出去什么。而且那些人吃饭实在不能看,点心两口就饱,装米饭的碗不比茶杯大,有的比茶杯还小,就跟喂猫喂鸟一样。和这样的人一起吃饭,小冬也养成了被迫的"斯文"的好习惯,在外面用餐,菜只吃一口,反正桌上菜多每样只吃一口也饱了。饭也只吃一点,汤也如此。不知大家是怕胖,讲排场,还是怕人下药,总之这个少量,多样的习惯在宫中,在宗室里,在京城名流权贵之间都是这么做的。不过在自己家里就不是如此了。谁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谁喜欢吃多少就吃多少。小冬让厨房准备了遂州菜,自己还亲自下厨做了两道京城的名菜,一道是金玉满堂,一道是高山流水。金玉满堂其实就是用春饼卷了切细的菜吃,一道大盘子上摆了二十几样,荤素杂列,琳琅满目,谁爱吃什么卷什么。看起来五颜六色的,倒和金玉满堂这个名字很衬,高山流水是海鲜,遂州离海很远,不象京城这边运送海味方便。这个菜就有点名不符实了,看起来肉是白的,烫是清的,视觉上就寡淡了些,口感对吃惯了遂州菜的人也偏淡了些,李万河他们不大吃得惯。
  他们喝酒那也不是用杯的,是用碗。小冬看得直咋舌,虽然喝的不是烧酒,可是这也不是甜水儿似的米酒啊。别的不敢说,米酒小冬也能喝个两壶不在话下。
  "让他们喝吧,"秦氏招招手,小冬过去扶她。
  她以前扶过圣慈太后,对这种姿势动作一点都不陌生。
  两人在回廊上走,风吹在脸上,秦氏微微一笑,拍拍小冬的手背:"烈儿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有主见,好在他很少走弯路,即使做错了事,也能及时改过。对了,前头是那是?"
  小冬说:"那是书房。说是书房,其实从成亲到现在我还没怎么进去过,娘要进去坐坐?"
  "也好。我也瞧瞧你这书房是什么模样的。遂州的房子也大,不过我又不看书,写信什么的也就在账房写了。"
  这间屋子里的书比起小冬留在玉芳阁的其实只多不少。她喜欢看杂书,游记,烹饪,话本小说,诗词……甚至还有收集来的大堆绣样都订成了本,整齐的码在架子上头。虽然打扫得极干净,但是主人不常来的屋子,就缺了一股人气,显得清冷而呆板。
  "娘,坐吧。"秦氏在凉榻上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你也坐吧。"小冬拢了衣摆,也坐了下来。"我刚成亲,头一次进烈儿他爹的书房,吓了一大跳,那书堆得跟山一样,字那么小,书那么厚。别说全看过一遍,就算是让我把它们全拿在手里翻一下,要翻过来那么些书也得花老大功夫。我从小就佩服读书识字的人,说出话一套一套的,让人听都听不懂。后来我就觉得读书也不尽是好处。林家的人当我的面说骂我的话,我也听不明白。他那些兄弟,也都读过书,可是他们读了书之后一不做官,二不做事,就用在喝花酒的时候做几首狗屁不通的歪诗。我娘跟我说过,不让我嫁入林家也是为我好,不单因为族规,还因为我过不惯那样的人家的日子。过门没有一个月我就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了,我确实过不惯,从头到脚都不习惯……"
  秦氏大概喝多了,她的脸有些红,果然是喝多了,喝多了话多,好像许多人都这样,连安王都曾经醉后吐真言。喝酒让人的自我控制能力大大下降。平时埋在心里的话,有点即使想个百十来遍,也不会诉诸于口,可是喝了酒之后,就象拧开了水龙头,心里话哗哗地朝外倒。
  "在林家,烈儿的爹也是个例外。大约因为他身体一直不太好的缘故,和那些兄弟,亲戚格格不入。他和林家的人本来也合不来——"秦氏转头看了小冬一眼:"烈儿的爷爷倒是个方正的人,最偏爱他。还把自己的那些古书啊古画啊都留给他。"秦氏伸手捂住脸:"要是没这事儿,兴许烈儿的爹也不会那么早死……"
  小冬知道秦烈的爹是出意外,伤上加病过世的,也知道秦氏被林家赶出来,还结了别的仇怨。
  听她这样说,难道秦烈父亲的死还有别情?
  小冬曾经是很单纯的人,不过再单纯,旁观了十来年宫廷斗争之后,也总会学会点别的东西。
  难道有林家的人对秦烈的爹下了手?
  要知道古书和古画,也是很值钱的,也许比田地,宅子,铺子那些还都要稀罕和值钱。
  啊,一个健康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这回病好了我一定要锻炼,握拳!
第七十九章 将晚
  "看看我,喝了两杯酒,说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来了。是了,林家的人前些天找上门来了?"
  "嘿,锦凤说叫林俊良。"
  秦氏冷笑:"我知道他,林家头一个无用的东西。"
  "娘知道他?"
  "怎么不知道?做恶也得要几分真本事的,他可倒好,和人大打出手被人打得抱头着鼠窜,想坑旁人的钱结果反倒被人拐了一大笔钱去。
  惹了祸在遂州待不住,先前倒不知道他躲去了哪儿,想不到是跑到京城来了。也是,这种公子哥儿,让他躲到荒僻的地方他哪待得住,京城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他不想来见世面那才奇怪呢。"
  小冬送秦氏回了屋,又端了解酒汤给她。秦氏靠着竹枕:"放着吧,我等会儿喝,你也去歇着吧,天这么热,忙里忙处的别把自己累坏了。"
  "我哪有忙啊,今天的菜我也没怎么动手,一道炖上就行了,另一道都是厨子切的,我也就摆摆盘子。"
  "你做菜都是和谁学的?"
  "在家里胡乱学了点儿,看过一点儿书,后来太后娘娘让人指点了我几下子。"
  "书上还讲做菜的事儿?"
  "是啊。"
  "……啊,厨子还会写书?"
  小冬一笑:"不是,多半厨子是不识宇的……嗯,起码我认识的都不认识字,更不要说写书了。写这书的人也是文人,做过官,去过不少地方,这人很有闲情逸志,就把自己在各个地方吃的好吃的记下来,有的也打听了菜的做法写下来。还有的人就天性爱吃,整天心心念念的琢磨这个,琢磨出门道了再记下来……"
  "这些大男人不做正事成天就惦记吃啊……"
  "嗯,我有一本崔园食记的,里面记了几十道菜,都是家常小菜。
  可是要把家常小菜做得与众不同,那非得用心思不可……"
  小冬讲了一会儿,低头看看,秦氏已经睡着了。
  小冬拉过薄被替她搭在身上,又放下帐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外头丫鬟迎上来:"夫人累了吧?"
  "嗯,前头可吃完了?"
  "姑爷他们已经出去了,让人来同夫人说一声呢。姑奶奶也出去了。"
  "他们一起走的?"
  "不是,姑爷他们先走的。"
  姚锦凤去哪儿了?
  这大中午的——她在京城又没有什么熟识的地方熟悉的人。
  不,若说有,也有一个。
  可是上次她不是已经和小冬说了,不再见那个人了么?
  也许是自己多想了,姚锦凤并不是去见那人,毕竟今天她丈夫都来了,她再怎么不挑时候也不会趁现在找麻烦。
  小冬洗了个澡,躺床上却睡不着。
  姚锦凤、秦氏,甚至姚青媛…"都有一个共同之处。
  为情误。
  姚锦凤和姚青媛和皇帝家扯不清,一个皇帝,一个皇子。结果都没能成,嫁了旁的人。秦氏倒是嫁了自己想嫁的人,可是她过得未必幸福,付的代价也未免太高。
  相比起她们,自己可算是十分幸运。
  她没有爱上不该爱的人。
  而且,她有那样爱她的父亲和哥哥。
  还有秦烈。
  她睡得不太踏实,隐约中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还以为自已犹在梦中。等睁开眼,却看到窗上一片阴晦。
  "下雨了?"
  "下了好一会儿了,"秦烈绕过屏风:"你睡得真好,打雷都没醒。"
  原来睡梦里听见的隐约的声音是雷声。
  "其实听见了一点儿,只是不想睁眼。"小冬把被子揽在胸都坐起身来。她自己不知道,刚才睡得熟,脸在席子边儿印了一抹红印子。
  秦烈笑着弯下腰去,在那个绯红的印痕上亲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进家。"
  "李万河呢?"
  "有亲戚托他捎了些东西给京城的人,他晚饭恐怕不回来吃了。"
  小冬点点头:"把衣裳递给我。"
  "好,今天我来服侍郡主娘娘穿衣梳头。"
  小冬斜睨他:"你?你会吗?"
  "会不会,试一试就知道了。"
  秦烈不是衣来伸手的公子哥儿,自己的起居全是自己一手打理,小冬能插上手的都少。秦烈兴致勃勃,替小冬换了衣裳,系好衣带,又拿了梳子替她梳头。
  小冬将窗子推开一点儿,带着潮意和凉意的风吹进来。天阴阴的也看不出什么时辰了。秦烈蘸了头油,他不会梳髻,就替小冬辫了辫子。镜子里映出来小冬一张脸睡得红扑扑的,象笑蓉花一般。
  镜子里也映出秦烈的脸,小冬凑近了看还是看不清,索性转过头来,指着他眼角处:"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秦烈一挥手:"我和李大哥切磋了两招。"
  "怎么蹭这儿了?万一伤了眼怎么办?"
  秦烈捂着眼:"真没事儿,他  下手很有分寸的,不过今天都喝了酒,才留了这么一下。"
  秦烈陪小冬坐下,一起往窗子外头者。雨珠从瓦檐处滴落,象断线的珠子。
  "秦烈。"
  "嗯?"
  "锦凤和李万河,是不是吵架了?"
  "嗯?"
  "他们俩的样子,不大对。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两人就没正眼看过对方,就等不经意的看着了,也当没看见似的马上转开脸。"
  秦烈点点头:"嗯,李大哥提了一点儿,本来他是不放心锦凤来京城的,可是锦凤执意要来。好象还有点别的缘故。不要担心,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床尾合,你等着看吧,明天一准儿好了。"
  小冬可没他这么乐观。
  "锦凤她回来了么?"
  "她出去了?"
  "是啊,你们出去了,她也出去了。这会儿还下了雨一一"小冬很不放心,唤人去看一看,结果姚锦凤还没有回来。
  "也许是嫌闷,出去逛逛散心。可走都下雨了,也该回来了。"
  秦烈的神情渐渐郑重起来:"这不是头一回?"
  "不是……"小冬低声说:"她和三皇子见过一面。"
  "哪天?"
  小冬说:"我本来昨天就想和你说的。三皇子让人送了个信儿给她,她就出去,在府后头一个茶搂里和他见了一面。回来之后她告诉我了,说只是想把话说清楚,告个别……旁的没什么。"
  "糊涂。"
  他声音很沉,小冬抬头看他,秦烈说:"我不是说你。锦凤真糊涂。她还觉得三皇子是过去那个三皇子么?告别这种没实际意义的事情他怎么做呢?"
  小冬怔了一下:"可是……"
  "事隔数年,还惦记着有没有告别?告别有什么重要的?本来就已经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还见这一面节外生枝做什么?真糊涂。"
  秦烈说的是姚锦凤,可是小冬却也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脸上发热,感觉这个糊涂她也有份儿。可是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可别再出什么事儿。当年观星台那一幕,到现在还深深刻在小冬的心里:"我本该昨天就和你说这事的……"
  "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这个丫头……我以为她已经长大了,懂事了。想不到……"
  姚锦凤长大的只有她这个人,她的心还是没有真正长大吧?
  她说她爱李万河才同意嫁他,说对三皇子己经放下了。
  但愿她说到做到,而不是三心二意的有什么动摇。
  不,即使她不动摇,可是三皇子呢?
  他放下了吗?
  小冬拿不准。她对三皇子的了解不深,那一回三皇子拦着她问姚锦凤的消息……如果他还对姚锦凤有什么……姚锦凤已经嫁了人了。
  退一步说,就算没嫁,也不能再和他牵扯不清,这不是伤心不伤心,体面不体面的事,这是要命的。
  "让人出去找一找,快些迎她回来。"秦烈说:"她一个人出去的?"
  "她应该是坐车出去的。"
  派的人还没出去,姚锦凤回来了。
  小冬松了一口气,看秦烈的神情,拉了拉他的袖子:"你要和她说话,记得慢慢说,别太急燥了。把道理说通,她听得进去。"
  "我知道。"
  "要不,我先去看看,问问她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也未必就象我们猜想的那样……你且等一等再来。"
  "那也好,我去问一问门上的人,看她坐车都去了哪儿。"
  小冬去的时候,姚锦凤刚换好衣裳。丫鬟将她换下来的衣裳鞋子拿出,小冬正好在廊下遇见。
  她走近前看了一眼,裙子湿了半幅,鞋子也全湿了。按说她是坐车出去的,雨也不算大,鞋袜裙子不该湿成这样。
  "锦凤?"
  姚锦风一边擦头一边转过头来:"你来了?快进来。"
  小冬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看你,下雨了也不知道避一避,怎么就淋成这样?"
  "雨又不大,有什么好避的。"她不以为然:"再说,我喜欢淋雨,心里也舒坦。打伞啊坐车啊都气闷。"
  看她的神情不象是一一嗯,约会回来的样子。
  小冬也不和她绕圈子:"你去了哪儿?"
  "就随便转了转,去了趟源隆坊,结果绿豆饼都卖光了。又去西市转了转。"
  谢天谢地,不是见三皇子去的。
  "怎么,你以为我……"
  小冬忙说:"对不住,是我想多了。"
  "我都说了,我都不喜欢他了,要说的话也说洁了,干嘛还再见他去。"姚锦凤放下手来,有些悻悻地说:"我就是看着李万河不顺眼。看他那样,好象我犯了多大错似的,眼珠子左翻方撇的就是不正眼看我!"
第八十章 喜事
  这个,夫妻吵架难分对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就小冬而言,她还是赞成李万河多一点。
  老婆长得太好了,好得足以招祸惹灾,那当丈夫的能怎么办?自然希望她老老实实待在家哪儿也不去最好。可是姚锦凤哪是关得住的性子?
  有钱不是错,但财不露白的道理大家都懂得。美貌也不是过错,但是……咳,姚锦凤最好还是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的好。
  秦烈问过了门上的人和车夫,说的和姚锦凤一样。
  小冬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糟了,一惊一乍的。"
  秦烈说:"嗯,娘在遂州还有生意要忙活,李大哥也是忙人,他们住不了几天的。早些送他们走也好一一免的真有事发生,到时候懊悔就晚了。"
  "娘也要走?"
  "娘一年中总有大半年不在家中,她常住婆夷那边去,要不然怎么能给你找来那几匹斓花锦呢。"
  两人沐浴过,小冬披着头发光着脚,趴在床边翻一本册子。
  秦烈凑过来:"这是什么"
  "前几天就想清点一下东西的,娘她们一来,忙起来就没顾上。理一理,分别登册入库,顺便把给娘和锦凤她们的礼物挑出来,来一趟京城不易,怎么也不能空手回去吧。"
  秦烈笑呵呵地在她唇上偷一个香吻:"嗯,好贤惠能干的管家婆。"
  "嗯,京城有什么东西,是遂州没有的?"
  "那可多了,药材什么的多带点,常用的,治风寒的啦治外伤的啦,东泉挺大的镇子只唯一家药铺,大夫都老掉牙了。"
  "好,我记下来。"
  小冬从床头摸出一只小盒,拿出里面画尾的青熏笔在纸上记下来。
  "还有什么?"
  秦烈想了想:"其实京城的许多东西到了遂州也未必能用上,你就拣些常用的写上吧。"
  "嗯……库里有两套琉璃酒器,那套沙青的给娘带回去吧,待客什么的好看。"
  记了挺长的一张单子,小冬低了半天头,觉得脖子发酸,秦烈自告奋勇地说:"来,我帮你揉揉。"
  "快免了吧。"小冬警惕地朝后一缩。穿的这么少,又在床上,揉着揉着八成又揉出事儿来。
  在这方面小冬和秦烈完全不是一个水淮。不管心智如何,小冬的身体总是十五六岁,还未成年呢,而秦烈是成年男子,两人不管从哪方面看都不是很匹配。体格,耐力,情欲……咳,那什么,型号有差异,造成的结果就是在这件事情上头,小冬完全无招架之力,每回到后头都是又哭又求饶,第二天起身时痛苦万分。
  可是对秦烈来说,他还已经很节制了。终于娶了心上人,新婚燕尔,蜜里调油似的,差不多夜夜都抱着小 冬不舍得撒手……
  需要磨合的地方多着呢。比如,秦烈有时会打呼,可小冬是个有点动静就很难入睡的人。这么长时间都是一个人睡,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一翻身一抬手的都会碰到身旁的人,十分不习惯。天气这样热,秦烈还总想楼着她睡,不怕捂出痱子来。
  慢慢来,总会习惯的。
  过了两天赵吕送了鲜鱼与野鸭来,小冬笑吟吟地亲手泡了茶端给他:"不过送这点东西,哥哥干嘛还亲自跑一趟?"
  赵吕瞅着她说:"妹妹好象瘦了点。"
  小冬特别想笑,硬忍下来。
  安王一见她也是这句话。
  其实小冬根本没瘦。虽然嫁了人之后,要适应新生活,还要打理家中杂事,可是小冬反而觉得日子过得充实,吃饭似乎也比以前香。她照镜子的时候还觉得自已腮上仿佛多了些肉似的,可是对赵吕和安王来说,细心呵护养大的女儿/
妹妹被一个臭小子愣头青娶了去,那肯定吃不好睡不好,无论如何没有在家里的时候幸福适意,肯定没有在家的时候快活。
  "没有,我好着呢。哥哥今天忙不忙?若没事就用了饭再走,我这就让人把鱼和鸭子收拾了,哥哥想吃鱼羹?还是做鱼卷儿?"
  "鱼卷儿吧,天热得很,搁些醋,吃着清爽。"
  "好。"
  小冬吩咐过厨房整治酒菜,陪赵吕喝茶说话。他压低声音问:"你婆婆她们要住多久?"
  小冬说:"住不了多久,家中的生意还得她打理。对了,锦凤的夫婿也来了,好高的个子,比秦烈还要槐梧得多呢,这会儿出去了,等回来吃饭时就能见着。"小冬想,有个词形容这两口子十分合适,简直是活脱的一对美女与野兽啊。
  说起那两口子,果然夫妻没有隔夜仇,头天李万河来的时候,两人还你不睬我我不理你的,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和和美美有说有笑了。吃早饭时也挨着坐的,锦凤还给他夹菜拿点
 心,别提多恩爱了。
  "嗯,那就好。"赵吕点头说"越早越好。"
  小冬心中微微一紧:"哥哥听说了什么?"
  赵吕安慰她:"也没有什么,不过……罗骁看见姚锦凤了。"
  "啊?"
  "他不是会乱说的人,只来对我说了。我看他的样子,好象很是惆怅似的。唉,要说他的日子过得……幸好六公主比先前收敛了些,他才好过点。"赵吕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事儿他能看见,别人只怕也能,还有那一位,"赵吕伸出三根手指: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想的,再留下去只怕夜长梦多,早些打发走了好。"
  "好,我知道了。这两天我已经在打点东西,要走也方便。"
  "嗯。"赵吕点点头:"等你婆婆回去了,你就常回家来,你不在家里头,父亲话也更少了,我也总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
  小冬应了一声,又笑着说"哥哥早些给我娶个嫂子回来,再生个小侄子小侄女儿,那就立马不冷清了。到时候父亲做了爷爷,也肯定比现在快活。"
  赵吕做出一副凶相来:"别以为你嫁了人就能跟我没大没小的。父亲这些日子也忙,前些天南边连下了数日的雨.沈静这几天倒是天天过来,每次都在书房待上好半晌才走。"
  洪水的确可怕。
  "哥哥也要劝父亲保重身体,别太操劳了。对了,沈三的婚事到底怎么说了?"
  赵吕挥一挥手"你别担心他,他桃花旺着呢,打不了光棍儿的。朝他献殷勤的姑娘家堪称前仆后继,在他面前跌倒的,丢帕子的,撞上他的……可怜的沈三,我跟你说,他这个夏天光扇子丢了三四回,索性他就不带了,鞋子也给踩坏了好几双呢,可他能不带扇子出门,总不能不穿鞋光脚出门啊。"
  小冬咯咯直笑。
  要说姚锦凤是红颜惹祸,沈静就是帅得招灾了。他那副长相,那股才气,那通身的气派,活脱脱就是少女们的深闺梦里人。不过小冬挺替他担心,照这么着,他不会给折腾出恐女症出来吧?
  再这么下去,他得娶个什么样的老婆,才能算般配啊?
  而且他未来的老婆,铁定会被不少女子钉小人诅咒。
  一定得非常,非常坚强的女子才能胜任沈三少奶奶这一职衔。
  秦烈和李万河是一同回来的,秦烈替两人引见,李万河话不多,赵吕也很是客气。他们三人单开一桌,小冬和姚锦凤陪秦氏在内堂吃的。
  厨房果然给做了鱼卷儿,刺已经都剔了去,薄薄的一层鱼肉里头卷着馅料蒸熟,火候恰到好处,鱼肉十分鲜嫩,蘸一点酱醋汁儿,吃起来分外可口。
  姚锦凤应该也很爱吃这道莱,可是她却没吃几口.脸色不怎好看。小冬忍不住问:"你是怎么了? 是不是中暑了?"
  "没有……"姚锦凤话音还没落,脸色又是一沉,捂着嘴转过脸去干呕了几声。
  啊……小冬愣了。
  这种情形,在小说里电视里只要一出现,那铁定是——有喜了!姚锦凤是不是……有了?
  她迅速和秦氏交换了一个目光,彼此都看出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这顿饭谁都无心再吃,小冬打发人去请太医来,胡氏特意嘱咐了,请那位王太医。姚锦凤自己倒是一点儿不紧张:"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你们别这么盯着我看行不行?"
  小冬怕万一太医回来诊了说不是,倒让大家空欢喜一场,笑着说:"那你歇一会儿,什么时候肚饿了想吃什么了再让人和我说。"
  她和秦氏出了屋,只留了李万河一个在屋里陪着姚锦凤。秦氏走出几步,笑着说:"要真是有了,可也是好事。毕竟长河年纪可不小了,锦凤要是有了孩子,也能老成些,现在她自己还跟个孩子似的,任性的要命。"
  "嗯,等太医来了就清楚了。"小冬现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姚锦凤若是有孕,当然是好事。可是,这样一来,她还能离开京城上路回家去么?
  王太医很快来了,这位太医己经年近六旬,胡子一把,倒不用避讳太多。
  他诊过了脉,又问了几句,点头笑着说:"恭喜恭喜,已经有两个月了。"
  姚锦凤一下就懵了:"真的?"
  小冬自认识她以来从没见她这么傻过,李长河比她还傻,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上去了,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揪着人家王太医一迭声的问:"是真的?可是真的?大夫您再诊一回,再诊一回。"
第八十一章 琴
  王太医不愧是太医,十分镇定,这种场面应该视若等闲,不过李万河手劲儿太大,小冬在旁边看着,只觉得他快把王太医这把老骨头给摇散架了。
  王太医如他所愿又给锦凤把了一次脉,确定无疑地宣布,锦凤有孕了。
  小冬他们纷纷向这对得知喜讯的的夫妻道喜,锦凤满脸通红不说话,李万河也是红光满面,一直傻笑个不停。
  "我还是头次看到李大哥这副模样。"秦烈一边脱衣裳一边笑着说:"汞泉那一带提起他的名字来多少人要肃然起敬,真该让他们都来看看刚才他那张脸。"
  小冬趴在床头笑:"锦凤平时那么泼辣,可是你看,刚才她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过,王太医走时也说了,虽然锦凤体质很好,脉象也稳,但是这是她头一回,最好等过了开始的三个月之后再上路出行。那也就是说,他们还得在京城待一个月。
  熄了灯两人还是睡不着,人逢喜事情神爽,小冬枕着秦烈一条手臂,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猜测将来锦凤的孩子是男是女。接着一般的道理,儿子肖母,女儿肖父一一两人得出一个不怎么好的结论:不是生个象母亲的漂亮儿子,就是生个象父亲的粗壮的女儿。
  呃,其实真是闲的,才会想这些。兴许会生出一个极漂亮的女儿或是非常强壮的儿子的。
  小冬的手指在秦烈的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划:"再过一个月走也好,虽然天气可能还凉爽不下来,不过一早一晚的总算不那么闷热了,多少能舒服点。"
  再说,姚锦凤现在看起来已经有轻微的害喜征兆,这样的身体再长途跋涉的赶路,那得受多少罪啊。
  "小冬。"秦烈低声唤她一声。
  "嗯?"
  "你说,咱们将来要是有孩子,会长成什么样儿?"
  小冬抿了下嘴唇,帐子里光线昏暗,让人不象白天那样容易发窘害膘。小冬懒懒地说:"我不知道。"
  秦烈微微笑,眼睛里有着幽幽的光亮,充满温和与希翼:"若是个男孩子,大概会象他舅舅一般吧?若是女孩子,一定很象你,又听话,又乖巧……"
  小冬抽出手,手指按住他的嘴唇。
  秦烈轮流在她指尖上亲过去:"要是个女儿,到时候你就教她绣花,做饭。要是个男孩儿,我就教他读书,练武。对,男孩儿女孩儿都要……"
  "你以为是上街去买啊?你说要就要?"
  秦烈笑起来,虽然没有笑出声,但是他的胸腔上下震颤着,小冬也忍不住去想他说的可能。
  孩子啊……
  小冬伸出手来摸摸自己的小腹一一
  她现在不会有孩子,因为胡氏给她服用汤药。那是调养用的,对她的身子很有好处,但是,服用那汤药期间是不会有孩子的。
  小冬也没想过那么早生孩子。圣慈太后派出的女官也是这样说,最好过两年再要孩子。
  小冬自己想,就算不象前世的专家们说的那样,二十四岁以后再生孩子,起码,也得等她满了十八岁吧?
  太早的话,对大人和孩子来说都不好。
  姚锦凤现在的年纪倒是正好,不算太早也不算迟。
  秦烈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你还太小了……"
  他们想的是同一件事。
  小冬服用汤药的事情秦烈是知道的,他也表示赞同,还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被小冬捶了一记。
  "真有点儿等不及了。"
  平时还不觉得,再说两年并不是一个漫长的期限。秦烈也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瓜熟蒂落的时节到来。
  可是今天李万河那副幸福过头的傻相把他给刺激着了。
  一个孩子……一个与他和小冬血脉的延缓,不论是男是女,他都会欣喜而期待。他要做一个最好的父亲,给他们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两人都没再说话,小冬睡意朦胧,模模糊糊地想,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样的生活也许是太寂寞了。秦烈自幼孤苦,还没出生就失去了父亲,也许正因为这样,他对家庭和亲情的渴望如此强烈。
  这桩喜事让宅子里上上下下都笑声不断,姚锦凤他们不必说了,下人们因为得了李长河的厚赏,也是干劲儿十足。小冬笑着说,幸好李长河他们一个月后就是要走的,不然的话,只怕宅子里大多数的人心都要姓李了。
  姚锦凤高兴过后,就要面对种种限制禁今。高底绣鞋是不能穿了,紧束的裙装也都被收了起来,许多忌讳的食物不能吃,连剪子和针都不让拿。这也不行,那也不许,几天下来就把她憋得嗷嗷叫。小冬百般安慰开解,李长
  河更是鞍前马后小心翼翼地捧着她,想法儿替她解闷让她开心。
  "对了,不如咱们叫人来唱曲?"姚锦凤剥开一枚葡萄填进嘴里:"那个秦女唱的曲,找到现在也忘不了。她现在还在教坊么?"
  小冬噎了一下。
  "他已经不在教坊了。"小冬在肚里补一句,他现在就在安王府。
  张子千的身世坎坷,他曾男扮女装在教坊唱曲的事情也十分隐密。正因为他不是真正的女子,所以尽管扮作女红妆,可是歌喉,气韵都显得那样与众不同,成就了他曾经教坊第一的美名。在他之后,不管是他带的那个师妹四姑娘还是他的小徒弟,无论是功名还是名气都无法超越他。即使学到了他的唱腔歌艺,也学不来他与众不同的仪表和气度。
  "也不是非得秦女不可,召个琴师来弹曲给你听?"
  "不要。"姚锦凤一挥手:"那个我从小就不喜欢,有一下没一下的,听着直想睡觉。"
  "听听琴声也没有坏处。"现代还讲究胎教音乐呢。
  "那你弹给我听吧,不用找外人。"
  小冬笑着摇手:"不成不成,我都多久没摸过了,学的那点儿本事早就还给师傅了。"
  "嗳,又没有旁人,我又不会笑话你。"
  小冬心道,要不为了看笑话好解闷,干嘛撺掇着非让她弹琴不可?
  天大地大,有身孕的人最大。连李长河都投过恳求的目光来,秦氏也笑着说:"又没有外人,你就弹弹呗。"
  "好吧,我记得家里有琴。"
  小冬的陪嫁中是有琴的,而且还巧,这琴的音也是刚调过不久的。
  小冬换了衣裳,命人点一炉香,净了手,弹了一曲清平调。
  水边的亭子里凉风习习,虽然许久不弹了手法略有些生涩,但好在清平调极为简单,曲谱小冬也还记得。
  一曲弹毕,余音袅袅。姚锦凤眯着眼微微出神,泰氏表情也有些帐然:"这曲子……我也听过。"
  她虽然没有说,但小冬也猜得出。
  弹琴给她听的,并且让她记得这样深刻的,不会是别人,只会是秦烈的父亲。
  她仿佛可以想象出那画面来。清俊文弱的书生,和敢爱敢恨的少女,一见钟情。书生弹琴,她侧耳倾听……
  那时候,她一定非常,非常的幸福。
  这幸福给了她勇气,脱离家人族人,进入一个与她此前生长的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接受另一种全新的生活。除了心上人,她一无所有。可是幸福那样短暂,她的孩子连父亲一面都没有见到。
  小冬很想问她一句——这些年来,她怨过吗?恨过吗?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嗯,这曲子我还记得,当初师傅教的……对了,那师傅姓区吧?"
  "没错。"
  "她现在如何了?"
  "听人说是在京里另一家女子书院教琴。"
  "还是没有嫁人吗?"
  小冬一笑:"没有。"
  她怎么能嫁人呢?区家回不得,她也只剩下贞烈才女的名声了。要是连这个都没了,她还如何安身?
  其实区兰颖岁数并不大,不到四十岁,保养得也好,原来在集玉堂的时候,她那样年轻貌美,着起来就不象是师傅。所以她只能表现得严厉,不苟言笑。不这样的话,只怕更难压服那些天之骄女们。
  既然听琴的人有兴致,小冬又弹了一曲听泉,这一曲听起来活泼欢快,恰如泉水飞溅,叮淙有声。即使李万河这样纯外行对琴曲全无了解的人,也能听出其中的灵动雀跃之意。许久没弹,谱子倒还没被她给忘光,不过弹完这一曲,小冬的额角鼻尖都布上了密密的细汗珠,亮晶晶的。
  秦氏忙拿了帕子替她擦拭,一旁红芙忙端茶过来。
  "真难为你了,这么小小的孩子,学了这么些东西。"秦氏对这个媳妇是越看越顺眼。一开始只知道她是郡主,总觉得宗室贵女难免骄娇之气,怕是难处得很。虽然秦烈说她乖巧温柔,容易相处,秦氏也没有全盘相信。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等见着真人,秦氏心事先放下一大半。看着就细巧可爱,毫无架子,绝没有仗着身份对秦烈摆谱,对自己这个外族人婆婆也是处处周到。家里的事情一把抓,又识文断宇,又会弹琴什么的。
  秦氏美滋滋的想,自己的儿子果然和他爹一样有眼光啊!
第八十二章 路窄
  圣慈太后的寿辰小冬和秦烈一同进宫去贺寿的。她现在已经出嫁,不能象从前一样可着心意,备样新奇的或是亲手做的小东西便能当做寿礼。
  小冬备的礼既不简薄,也不比别人丰厚。
  拜倒行过礼,圣慈太后朝她找一招手,小冬乖乖的过去,挨着圣慈太后身边儿坐了。
  "我看着……"圣慈太后把她从头到脚细细着了一番,才点头说:"嗯,日子过得好?"
  "挺好的。"小冬笑着说:"家里头都我说了算。"
  "听说,你婆婆来了?"
  连太后都听说了,京城里到底还有没有秘密啊。
  "嗯,我婆婆人脾气直,也很好相处。"
  "那就好,那就好。"圣慈太后拍拍她的手背,感慨的说:"有金屋银屋,日子过得不顺心也是枉然。"
  她看看秦烈,小声问小冬:"你爹眼光忒奇怪,怎么就看上这小子的?"
  小冬只能陪笑。
  "嗯,只要他能对你一心一意的,比什么都强。他要敢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我让人收拾他。"
  小冬继续陪笑,转头看看秦烈,眼光有点小小的得意。
  有娘家撑腰感觉就是不一样,腰挺得直,气喘得顺。
  秦烈和罗渭在一块儿说话,四驸马也站在旁边。
  嗯,秦烈勉强也可算是驸马党的一员了。
  "五驸马病了……"圣慈太后跟她说:"都半个月没起来床了。"
  小冬微微一惊:"是什么病?"
  怪不得没见着五驸马。五公主坐在不远处,虽然在和人说笑,不过明显能看出来她瘦了,眼睛凹了进去,下巴尖尖的。旁边坐着六公主,她还是一脸的浓妆,每次见到她小冬都有些感慨,明明六公主还不到二十,可是她却让人看出一股老相来,那些匀厚的粉,过浓的口脂,总是显得华丽而呆板的发饰与发型——六公主也比从前有底气,因为宋婕妤生了一位皇子,排行第五,宋婕妤也母凭子贵,份位提了一阶,现在得称淑妃娘娘了。生完儿子之后宋淑妃有些发福,脸庞圆润。在宫里头有儿子和没儿子的女人,那是完全不一样的。将来即使她的儿子当不了皇帝,也可以在分府之后接自己的娘出宫颐养,否则,这些女人只能在掖庭宫的一个院子里终老一生。
  小冬在席上被六公主刺了几句,无非是说她嫁得并不怎么好。秦烈是谈不上根基门第,也许非翩翩才子玉面书生。可小冬不在乎,任她说她的,自己只管吃菜。六公主恨得牙痒痒,小冬从前就是这样,不管你说什么,她就是不接招,让你一拳一拳都打在空处,别提多郁闷了。
  她眼珠一转,换了个话题:"小冬妹妹,听说你婆婆来了。"
  "是啊。"
  "你那婆婆八成也是头回来京城吧?你也是,多领她出来走走看看,不能白来一趟啊。后日我请人来家赏荷花吃新酒,你们也一块儿来吧?"
  小冬看她一眼,四公主将话岔开去:"小冬妹妹,你婆婆只怕不能长住吧?等她走了,你就自在多了。跟婆婆相处可不能顶着干,她要说什么你就只管听着,照不照做在你。"
  这八成是四公主与婆婆相处的心得体会。小冬笑着说:"四姐姐说得是。我婆婆是个直脾气,家务事什么的她也不愿意管。下个月她就回遂州去了。"
  五公主不大出声,宴席一罢便匆匆走了。四公主叹了口气:"她也够命苦的,年纪这样轻,万一驸马真是……她下半辈子可怎么过……"
  六公主在旁边哼了一声,不过到底没有说什么兴灾乐祸落井下石的话。
  "小冬妹妹现在便回去么?"
  "是啊,"小冬摸摸脸,没喝多少酒,可脸上觉得热热的,也许是天气太热了。
  六公主忽然过来挽住她的手,差点没把小冬吓一跳。
  "小冬妹妹,你嫁了之后,我还没去过你家呢。正好,顺路去你那儿认个门喝杯茶。"
  小冬顿时头疼起来,又找不着个好理由不让她去。连四公主也说:"正是呢,听说安王叔给你可是选了一处好宅子,花园修得尤其美,我也想去看一看。"
  小冬还能说什么?
  好在有四公主在,多少能分散六公主的注意力,也能压制着她一些,省得她净说些不着调的话。
  宅子从外面着真是没什么特别,不显山不露水,毫不打眼。进去之后方才见真章,房舍精致齐整,花木茂盛,楼台精致。四公主话中不无艳羡之意:"小冬妹妹命可真好,瞧这宅子。"六公主也眼红,可是仍然嘴硬:"瞧着也就这样,算不得气派。"
  "光门面气派有什么用?"四公主比她务实:"我们住的是屋子又不是住门面。这可真宽敞……"
  六公主不乐意接这茬。
  她何尝不羡慕?住在罗家,将军府气派归气派,可那又不是她的,将来也不归她所有。她和罗渭住的不过是将军府中的一个院子,上面还有婆婆妯娌,做事说话哪能随心恣意?将来罗将军不在了,将军府也是归了长房,他们只是二房,到时候分出来过.能有这么好的宅子么?
  小冬说:"天热,刚才又喝了酒,到池边的亭子里坐坐吧。"
  六公主笑着说:"别呀,我们还没见过你婆婆呢,总得招呼一声吧。"
  小冬在肚里呸了一声。
  秦氏不过是民妇,这二位可是公主。真要打招呼,那肯定不是她们当晚辈的拜见秦氏,而是秦氏得倒过来拜见她们了。
  还好四公主在:"今天喝了酒,还是算了吧,天气这样热,想必秦夫人正歇着,咱们喝杯茶就走吧。我家里那两个魔星不知又惹祸了没有,我可得回去瞧瞧。"
  六公主哼了一声:"你要回去你就先走,我反正不急着回去——"不过到底没有再坚持要见泰氏。
  小冬松了口气,朝四公主投去感谢的目光。
  四公主朝她一笑。
  亭子里果然显得凉快,地边栽着垂柳,长长的枝条垂到水面上,水鸟在树荫里荷叶下穿游嬉戏,甩起晶莹的水珠,七彩的羽毛在阳光下仿佛宝石一般。"秦家住在遂州什么地方?""住在东泉,是个小地方。"
  那里什么样子,小冬也说不上来。秦烈和她说过,小冬的印象中,那里多山多水,民风淳朴,尤其多美女。
  "驸马的老家是在原州,成亲后我就去过一次,来回路上就得走大半月。哎哟哟,那路颠的呀,人都要给颠散架了。老屋子住着也不舒服,一股子霉味儿,就祭祖去过那一回,我可再不去了,不够受罪的。"
  小冬说:"东泉更远呢。我也还没去过,不过……总得要去看看的。"
  小冬倒是对遂州十分期待。那里不但是秦烈的老家,更是姚青媛的故乡。个冬对那个地方说不出的好奇和向住。对四公主她们来说,要让她们去穷乡僻攘过日子简直象要了命一样。可小冬觉得自己没那么娇气,而且她对秦烈有信心。
  秦烈对她的呵护关照,让小冬完全能放心。跟他在一块儿,走到天边去她也不害怕。
  "对了……"四公主问:"你今天穿的这裙子,是什么料子,我怎么从未见过?倒是真好看。"
  小冬笑了:"这是斓花锦,是我婆婆送我的,中原没这种料子,是婆夷国那边来的。我拿了做裙子,今天是头一次上身儿"
  "啊,原来这就是斓花锦。"四公主恍然,凑过来仔细的看:"当年学针线的时候也听说过,不过这是头次见着。刚一看我觉得是烟紫色的。可是让太阳一照,那颜色哗的一下就褪了,象银子似的。这到了水边上,怎么看着又成了一点靛青?"
  说了一会儿闲话,四公主起身告辞,六公主不情不愿地跟着一起走了。小冬松了口气,寻思着可算是要走了。
  绕过假山,小冬指着前头说:"从这儿过了桥,再直走就出园子了,比咱们进来时要快。"
  正说着,有人从桥那边走了过来。
  四公主微微诧异,小冬也没想到——姚锦凤怎么来了?她嫌天气炎热,只穿着一件月白的吊纱高腰糯裙,头发用绢带私松一系,扶着丫鬟手,袅袅婷婷,微风吹起她的裙带和发丝,着起来仿佛凌波仙子。
  小冬才已经吩咐下去,说是两位公主来了,进了花园,让家里的人别乱说乱走。姚锦凤这几天一直昏昏的,八成传话的人并没传到她那里——而她又是从她的院子后头进的园子,结果在这里却顶头遇上了。
  姚锦凤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自然,四公主和六公主两个她都认识,只是没想到突然在这里遇到了。
  到这份儿上也不得不见礼招呼了。姚锦凤屈膝向二位公主问安,小冬介绍说
锦凤被自己的婆婆收为义女,这次陪着秦氏来的京城,四公主点头说:"许久不见,姚姑娘这一向可好?"
  姚锦凤不卑不亢地说:"多谢公主垂询,民妇夫家姓李,是商贾人家。"
  六公主一直没出声,小冬看了一眼,差点儿吓了一跳,六公主一张脸阴沉沉的,紧紧盯着姚锦凤,仿佛见着了大仇人一般。
第八十三章 问询
  "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姚姑娘么?多年不见,乍一见真认不出来了。"六公主转头看了小冬一眼:"既然姚姑娘就住在你家,你也不给我们引见引见。"
  六公主阴阳怪气这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罗渭曾经对锦凤……嗯,几年都是曾经有人说过,罗家兄弟都对锦凤有意思,总献殷勤。可那多少是出自真心,多少是替三皇子打烟幕外人并不清楚,可是当年那事小冬知道,四公主养在皇后跟前的,她多半也知道,可是六公主却未必知道。
  以她那醋劲,连罗渭做个梦还要追问梦里梦见谁了呢,何况眼前这人,罗渭还实打实的讨好追求过。
  小冬心里警钟长鸣,一边暗示身边的丫鬟拦在中间,一边和四公主又劝又哄把六公主拉走。
  六公主到底还是没有当着这么些人撕破脸,总算把这尊瘟神送走了,小冬长长的松了口气。
  姚锦凤就象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爆了开了。
  她真的不该来京城。
  晚上小冬和秦烈说起这事儿来,秦烈的浓眉打了个结,过了一会儿说:"六公主不足为虑,不过若是有旁人也注意到……"他低声说:"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李长河就带着姚锦凤搬了出去。小冬和秦氏都不放心,姚锦凤现在是双身子,又是最需要稳妥的时候。秦烈只笑着说:"没事儿,有李大哥在,要是回来锦凤妹妹少了根头发,咱们只管问他要人。"
  他们搬去了什么地方小冬也不知道,她问过秦烈,秦烈只笑着说:"狡兔还有三窟呢,我在京城这几年,安排他们俩住下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地方妥当么?有没有人照应?锦凤她现在还在害口……"
  "你放心吧,都安排好了。再说,李大哥也不是个软脚虾,他还能护不住媳妇么?"
  是啊,小冬也知道,李长河虽然嘴上不说,可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但是他们的根基在遂州,在京城……若真有人想同他们同为难,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小冬叹口气:"明明锦凤没有做过害人的事,可是为什么她和京城就是犯冲呢?先有三皇子,又有六公主……真是扯不清
  "有时候,你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的。"秦烈安抚的拍拍她的肩膀:"对了,小冬,你想不想去遂州看看?"
  "晤?"
  "遂州的冬天比京城暖和,根本用不着穿棉衣,东泉从没有下过雪,穿件夹衣就过一冬。秋天的时候满山遍野金灿灿的,各种果子都熟了,你要是愿意,咱们今年冬天就在遂州过吧。"
  小冬有些向住,可走更多的是犹豫:"可是……我舍不得爹爹和哥哥。哥哥那天来还说,冬天让我们回王府去过年,人多也热闹些。"
  秦烈点点头:"这倒也是,你一嫁出来,王爷和世子也舍不得。那今年就留京城吧,再过两年什么时候得空了再回遂州也不迟。"
  "娘不能留在京城和咱们一块儿过?"
  秦烈笑了:"她才待不住呢。京城的女子从小到大都是关在家里的,出门的机会寥寥无几。我娘当年嫁给我爹,可是不习惯,说坐在四面墙围起来的院子里气都喘不畅,活活都能把人憋死。她能住这些日子就不错了,还是回去自在。"
  这倒也是。
  小冬她们都是家雀,秦氏却是外面的野鸟,生活环境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样。小冬她们可以守在家中一天又一天的平平静静的生活,秦氏可受不了。
  送走姚锦凤的第二天,果然有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六公主来了。
  小冬请她坐下用茶,六公主倒是没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就直奔主题了:"姚锦凤呢?"
  小冬也大大方方地说:"六姐姐找她做什么?锦风已经不住在这儿了。"
  "什么?"
  小冬不动声色:"她虽然是我家相公的义妹,可到底是出过嫁的人了,是李家妇,哪有在我们这儿长住的理?"
  六公主被噎了一下:"搬到哪儿去了?还在京城吧?"
  小冬笑着说:"六姐姐当初和锦凤也没见得情谊深厚,怎么这么关心她?不是我不愿意和你说,是她家相公不让我说。锦凤有了身孕了,自是金贵的时候,不让人打扰,你瞧,连我都不知道他们落脚的地方,我婆婆那么挂心也没有跟去照顾,不就是怕冲撞了么?就算你们是要好的知交,这时候你也不能去打扰她啊。"
  更何况你们根本没要好过,要说仇怨倒是有的,交情那走分文没有。
  "她有身孕了?"
  "嗯,前天四姐姐和六姐姐都在,没瞧见她的打扮么,人懒懒的没精神,闻到什么味儿都想吐,也真难为她,好在她家相公待她很是体贴,百依百顺,锦凤也算是有福的。"
  、公主看起来脸色比刚进来时好看了些。姚锦凤嫁了人,还怀了孕,那就不大可能再和罗渭哨什么首尾了。
  其实本来也没有什么,是她自己总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散。婚事在她嫁之前就不中意,婚后生话也不如意。六公主一心想配的是沈三那样的翩翩美少年,绝不是络渭这样浓眉大眼的莽汉,她觉得自己是委屈下嫁,进了罗家之后还不能当家做主,上头有着婆婆和长嫂两座大山。将带就算分家,将军府也不归罗渭。
  更何况,六公主还被罗渭打过!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这对她来说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可是闹到了太后皇帝跟前,她没讨着一点好儿,从此在罗家人而前总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了。罗家老太太和罗家大奶奶看她的目光,都让她觉得如坐针毡。那些目光中仿佛无声的讥讽她:你是公主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汉子打了娘家也没有给你出头?连下人们在穿堂边屋角处小声说话,她也疑心那是在说她笑她。
  而小冬…….
  六公主看着坐在对面的人。
  她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
  从小就是安王和世子两人捧着,没了亲娘,可是有个圣慈太后疼她,顶过一个亲娘了吧?安王给她找的又是她从小熟识的远房表哥做丈夫,虽然面子上不是那么风光体面,可是这日子过得何等自在舒服?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全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宗室里头那些姐妹说起来,虽然表面上都说她是下嫁了,可是暗地里谁不羡慕她?
  小冬看六公主脸色变幻不定,轻声说:"六姐姐难得来一趟,用过饭再走吧?我记得六姐姐爱吃荷叶蒸鸡?我们家厨子做的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对了,六姐姐前日说请我们赏荷花,到时候荷叶蒸鸡啦,荷叶粥啦这些,可不能短了我们。"
  六公主果然不肯留下吃饭。虽然小冬和她没吵过架也不算有什么过节,可是两人关系也不算亲近。今天若是五公主在这儿,不管怎么样也会做出一副和睦的样子来。六公主在这上头就不行,让她说违心的话,十分为难。
  所以小冬尽管见她就常常觉得头痛,可是相对于其他人来说,六公主这样直来直去的小冬还觉得好应付多了。
  六公主要走,小冬自然要送她。到了门前的时候,有人匆匆走来回禀:"夫人,沈公子来了。"
  哪个沈公子?
  小冬认得的只有一个沈三公子。
  得一一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这时候来。晚来一刻,让她把这个恶客送走了再来不好吗?
  她也只能说一声:"知道了,先请他到前厅奉茶,我这就来。"
  六公主恍惚3一下,小冬轻声说:"六姐姐?"
  六公主回过神来,倒是没有节外生枝.顺顺当当地送走了她.小冬暗呼一声"侥幸"。
  不过,沈三来做什么?
  从小冬出嫁,他就来过一回,还是和赵吕一起过来邀秦烈喝酒的。现在不早不晚的,秦烈不在家中,他这时过来一小冬难免就要住上回那件事上去揣测了。
  "表哥好。"
  沈静越发显得沉稳了,虽然挪到了工部之后,常在外头忙碌,可是人一点儿也没晒黑,看起来还是风度翻翻面如冠玉
,真让人不能不埋怨,老天爷有时候就是偏心。给了一个人好相貌,往往就不给他聪慧。而给了聪明的头脑,住住外表又不那么尽如人意。偏偏到了沈静这儿,他是得天独厚,两者兼得。也许正因为这样,所以他的姻缘变得特别坎坷了?
  "表哥尝尝这茶,刚从遂州带来的,和咱们惯常喝的不一样。"
  沈静点头说:"确实,这茶比一般的常喝的要香。"沈静不主动提起,小冬也不问他是来做什么的。
  "表哥来得可真是巧,我正在门口送六公圭。表哥若是再早来那么一刻,可就正好遇上了。"
  "六公主来了?"
  "来坐了会儿,喝了杯茶就走了。"
  "小冬妹妹……"
  "嗯。"小冬点了下头:"表哥有话请说。"
  厅里也没有旁人,红芙站在门边,沈静轻声问:"妹妹前日可见着她了?"
  这个她是谁,小冬心里当然明白。
  原来沈静还惦记着五公主?
  小冬说:"见着了,看着精神不大好。"
第八十四章 相求
  五驸马是真的病的很重,小冬听赵吕也提过一次.请了几个太医都束手无策。
  沈静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了几下。小冬打量着他,沈静少年时就很少流露出情绪来,现在年纪渐长,更显得稳重深沉,小冬根本不知他心中是喜是怒。
  按说……五驸马算是他情敌,五驸马病了,沈静应该高兴。
  可是,沈静如果关心五公主,希望她过得好,那就不能巴望着五驸马重病不治,不然五公主就得当寡妇了。就算贵为公主,守寡的日子一样难熬。五公主还这样年轻一一后头还有几十年,如何煎熬?
  本朝还没有公主丧夫再嫁的先例呢。小冬只听圣慈太后说过一次,有一位公主,是定了亲之后还没成亲,驸马就意外故世,所以隔了两年才又择了一位夫婿,与再嫁是不同的。
  沈静没待多久便告辞了,小冬也设有多留他。
  小冬怎么也想不到,今天她这里人气如此眨咸,送走了六公主,沈静来了。沈静这边告辞,五公主却上门来了。她穿着一件深紫色宫装,戴着纱帽,风吹起纱帷,露出一角秀气的下颌和秀美的颈项。
  刚才六公主走时,还没有沈静当面遇上。可是这回五公主来,却和沈静走了个面对面。
  沈静固然意外,五公主君起地有片刻不知所措。小冬克制不住好奇心目光在两个人脸上轮流巡梭,沈静的失态只是一瞬间,马上回过神来行礼:"见过去主。"
  "沈部郎不用客气,"五公主声音听起来微微发紧,她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我来找小冬妹妹有事商量……"
  她来找小冬完全不用向谁解释,特意说这么一句.仿佛要撇清表白什么一样。
  小冬眨贬眼,沈静的新官职小冬都记不太清楚,五公主却一口叫了出来一一嗯,五公主倒还其是关心时事啊。
  可也不能让他们就站在门前说话啊。
  小冬不得不出来做这根打鸳鸯的棒子。毕竟五公主已经嫁了人,她和沈静之间,就算没发生什么实质上的事,可只要旁人捕风捉影的来几句闲话……
京城这地方桃色韵事向来传的快,要不了两天就会满城风雨……
  "五姐姐你还是头次来我这儿吧?前天四姐姐六姐姐都来了,独你没来。我还想着请你赏花品茶呢。表哥,我有客,就不送你了,得了空常来坐坐。"
  五公主点点头,随小冬朝里走。
  "也没打招呼,就冒然上口来了。"五公主先道歉:"实在是有一件事要麻烦小冬妹妹。"
  "五姐姐有话请说吧,若是帮得上忙,我当然不会推辞。"
  五公主低声说:"是为了驸马的病……"
  小冬有些疑惑,五驸马病重,五公主去求医问药也好,去求神拜佛也好,有什么必要求到她面前来?
  "可是缺少药材?我这里人参倒还有几枝,出嫁时父亲还给了我四枚菩提果。"
  五公主摇了摇头:"不是药材。林乡候府地不缺药材一一纵然有不足,宫里也没什么药材找不着。"
  那是为了什么?五公主说:"我是听说,遂州有一位名医,声名远播,想请来替驸马看诊。可是遂州天高路远,我对那儿又一点儿都不熟悉……"
  小冬恍然,因为秦烈是遂州人,所以五公主才来向她打听吧?
  她也不了解,秦烈也不在家,不过设关系,秦氏在家,若其有这样一位名医,奉氏应该会知道的。
  "嗯,遂州的情形我不了解,不过我婆婆正好也在,她或会知道些……"
  五公主精神一振:"那劳烦小冬妹妹领我去拜见秦夫人,我,我来的仓促,两手空空的……"
  小冬忙说:"五姐姐莫急,我婆婆为人直爽,也是个热心肠,若真有这么一位名医,她应该会知道的。"
  秦氏的年轻美貌果然让五公主也吃了一惊,她要行晚辈之礼,秦氏忙让人拌着,小冬也劝,五公主仍是恭敬地见了礼,寒喧了两句,将来意说了。
  泰氏想了一想:"我一向住在东泉,遂州地方很大,那位名医……应该是姓洪吧?"
  五公主满脸喜色:"正是,正是姓洪。夫人知道此人?他医术果然高明?"
  "不曾见过,只听说是治好了不少的疑难杂症,不知道五驸马的病症他医不医得了。不过,从这里到遂州,一来一往的.也颇耗时日.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小冬也是这样想。五驸马既然病已经这样重了,还能支撑到从遂州请来这位洪郎中吗?
  五公主显然已经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有一线希望,哪怕再遥远渺她也会牢牢抓住。
  "嗯,这样的话,只能写封信回去,让人送这位洪郎中来京城一一可是一来不知人家肯不肯跋涉干里,二来……路上恐怕要多耗费时日,即侯走水路,只怕也得将近一个月。三来……"
  秦氏没有明说,不过五公主应该也明白,就算是神医,那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五驸马倘若……得的是什么绝症,那也不能埋怨大夫不得力了。
  五公主重重点头:"夫人说的,我也都明白。还请夫人帮我这个忙,无论……无论成与不成,我都感激不尽。"
  秦烈不在家中,秦氏口述,小冬替她将信写了,五公主又说了下五驸马的病情,小冬也一并记了下来,祷信封了口,秦氏吩咐人立即送信回遂州去。五公主眼圈发红,又谢过秦氏和小冬,便要告辞。
  小冬挽留,五公主只是摇头:"驸马病中心绪不定,一时也离不了人,倘若醒了看不见我,只怕药也喝不下。我还是赶紧回去的好。若是这边有什么消息,小冬妹妹干万打发人去告诉我一声……"
  "五姐姐放心吧,若得了信儿,我一定马上打发人去跟你说。"
  五公主走了,这回总算没有再来客人。小冬长长松了口气.换下衣裳.陪秦氏一同用茶闲话。
  "这位五公主就是明贵妃的女儿?"
  "嗯,她曾经生连疮症,所以脸上落了些印子,不仔细看倒也不碍的……"
  "这么年轻……"
  秦氏话里的意思小冬明白。
  若是五驸马真不斤了,五公主……实在可惜了。
  秦烈晚间回来,和小冬一起,陪秦氏用了晚饭。秦氏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饭桌上就把今天白天的事说了。
  秦烈点头说:"五驸马的确病的不轻,据说已经咳血了,病症很是凶险,好好的人,没几日就折腾得起不来床。不过那位洪郎中虽然有些名气,能治得了五驸马的病么?"
  "谁说得淮呢,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吧。"
  晚上小冬有些闷闷不乐,秦烈说了两个笑话,也不见她露个笑脸。
  隔着帐子看着床头的烛光,有些黯沉沉的。小冬接过秦烈递的茶,有几分侥幸地说:"六公主今天还我上门来呢,也不知走来吵架的还是想打架的,还好锦凤不在家里,不然六公主其犯蛮,那可够麻烦的。其实锦凤和罗渭也没有什么,她这干酷呷的毫无道理。"
  秦烈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帘说这人肌肤色深,更衬得牙白。
  "六公主只是小打小闹,你别往心里去。反正锦凤他们快要离开京城了。"
  "嗯。"
  小冬喝了半杯茶,另外半杯秦烈接过去喝了,两人吹灯躺下。小冬想着今天沈静和五公主相见时的神情,总觉得胸口压着些什么,有些沉甸甸的。
  她不知道五公主和沈静心里有多少苦楚,可是两人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这年头,有几对有情人能终成眷属?
  就她知道的,好象……除了她自己能这样幸福,旁的人,一桩也没有。
  大多数人在成亲前都没见过另一半是什么模样,高矮胖疲黑白俊丑都是听旁人转述。等拜了天地进了洞房,好不好的都要一起过下半辈子。
  秦烈听着她没睡着,轻声问:"在想什么?"
  "想我们。"小冬说,"我们比旁人幸运太多了。"
  秦烈的手伸过来,小冬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她无法想象自己和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怎么样躺在一张床上,耳鬓厮磨,肌肤相亲。那人的手抱着她,在她身上抚摸游走……光是想,小冬都觉得全习寒毛倒竖。
  更不用说,还要容忍那个人还和妾睡一起,和通房丫头,甚至和外头勾栏里的女子……
  那样的生活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幸而,她嫁的是秦烈。
  他和她早就相识,彼此了解,互生情愫。
  他没有其他女人,妾也好,丫头也好,外头的闲花野草也好,一概没有。小冬不必担心在他嘴唇上尝到别的女人的胭脂味,也不用担心有一天,会有别的女人捉着大肚子,怀着他的孩子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秦烈的唇挨在她的耳垂边,热热的气息吹得小冬全身发软,手里攥着纱被,感觉他的唇渐渐向下移去,经过颈项,秦烈一手托着她的腰,轻咬住她肚兜上的系带,轻轻一扯,那结就松开了。
第八十五章 拦路
  扎着浅蓝花儿墨绿叶儿的白绫肚兜搭在床边,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后来床不知怎么颤得动静大了些,肚兜无声地滑下,轻盈地铺展开来,落在了床边的脚踏上,上头那叶子支棱棱的精神,花儿显得格外羞涩,半是含苞半是吐蕊。
  不知是不是过寿的那日受了累,又吃了些油腻的东西,圣慈太后支撑了几天,还是病倒了。小冬进宫去探望,圣慈太后脸色黄黄的,靠在床边。
  小冬笑盈盈地施了礼,靠在床边,轻声唤:"太后娘娘。"
  圣慈太后摸摸她的手:"嗯.你也来啦。我这不是什么大病,用不着一拥而上的都跑来。"
  "嗯,我带了一副绣图来,等您精神好些了再看。您可有什么想吃的.说了我去做。"
  圣慈太后微微一笑:"倒没有什么想吃的。嗯,我们小冬嫁了人,越发贤惠起来了。"她捏了捏小冬的手掌:"你的掌心软,是个平顺有福的孩子。"
  小冬眉舒目展,神情恬然,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是极舒心的,圣慈太后放下心事,又有些感慨。
  女子嫁人,就象第二次投胎。娘家得力固然好,可是后头大半生都是要在婆家度过。丈夫倘若是个不成器的,婆家又是不省心的,这一世可有得煎熬。即使娘家寒微,倘若夫家将来显达,丈夫争气,婆婆和气,那这命是极好的了,将来养儿育女,日子既平且顺。
  圣慈太后平时身体康健,连风寒咳嗽都极少,可越是这样的人,病了发作起来反倒越厉害。小冬进来之前己经向采姑打听过,太医也只说要静养为主,饮食要清淡,开的方子也是调养为主。
  采姑轻声说:"郡主不用担心,太后娘娘比前两天已经好多了。寿辰的第二日什么东西也没吃下去.喝了几口汤还腹痛了好半天,从服了药,昨天已经能进饮食了。"
  小冬站直身,朝她深深一福:"多谢姐姐。"
  采姑吓得忙扶住她:"郡主这是做什么。"
  "太后娘娘虽然疼爱我,可是我却不能时时守着娘娘,采姑姐姐替我尽心尽力服待太后,当得我这谢。"
  采姑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服侍太后是我的本份,郡主的一片心意,太后娘娘也知道的。"
  见了小冬圣慈太后精神倒是好了些,喝了药之后小冬替她端茶端水.圣慈太后说:"你别忙着了,坐下来咱们说会儿话吧。"
  小务应了一声.洗过手坐了下来。
  圣慈太后低声说:"其实我自己心里有数,这病是早年落下的根儿.现在不过是让冷酒给勾起来了…"
  小冬靠在她身边静静的听她说。
  "当时我和凝冰一起入的宫,她被分在宜春宫,我在掖庭充役。宜春宫偏僻荒凉与冷宫无异,可是分在这里执役的几个宫女都是难得的美人。有次打水时.我的舀子落到井里去,她替我捞了起来.我们就这么认识了。她脾气直爽,心思又巧,象个姐姐似的照应我。后来,皇后挑人,把我和她挑上了。"
  啊,这个小冬听说过。圣慈太后当年不过是宫人.圣德太后当时是皇后,为了分一位崔妃的宠,才将她们拣了出来当做棋子用。
  说起当年旧事,圣慈太后目光迷惘.望着窗边盆景的叶子:"凝冰比我生得还要好.也比崔妃生得好。先皇对她更看重一些,我本来就不擅这些,两个人里只有一个能出头,是她或是我,都没有关系。可是凝冰她私下和我说.让我小心饮食——她已经被皇后下了药,这一生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吓了一跳,虽然我不指望着争宠夺嫡,可是谁知道吃的饭菜汤羹里都有什么东西?从那以后我就加倍留心入口之物.除了绝对能肯定没问题的才吃下去,其他的都偷偷处理掉。有时候一天都没东西吃就那么饿着。这病根,其实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小冬握着圣慈太后的手,轻声说:"娘娘。"
  若没有圣慈太后当时的谨慎和忍耐,这世上也就没了皇帝,没有安王……当然也不可能有她了。
  圣慈太后一笑:"后来皇上也有所察觉,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当时年轻,饥一顿饱一顿的容易捱,也没想过以后怎么样。现在年纪大了,这些早年欠的债就找上门来了。"
  小冬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又替她念痛了一段地藏经。她声音轻柔甜美,圣慈太后先是闭目养神,后来呼吸平稳均匀.小冬停下来看,她已经睡着了。
  小冬轻手轻脚从寝宫退出来,一回身,却看见皇帝不如何时来了,坐在门旁不远的地旁。
  小冬上前去行礼请安.皇帝问:"太后睡了?"
  "是,太后娘娘刚睡着。皇上几时来的?"
  "刚来,听着你在里头念经书,就在外头听了听。"皇帝态度温和:"太后喜欢你,你常常进来陪陪她。"
  小冬应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儿,皇帝问:"你…过得可好?"
  这话不适合从他口中说出来,听起来怪别扭的。这种话适合女性长辈问,做为皇帝一一他应该关心的不是这样的小事吧?
  小冬眼观鼻鼻观心:"挺好的,多谢皇上关心。"她反正不能和皇帝絮絮叨叼.说丈夫很体贴,婆婆很和气,日子很宽裕,吃得好睡得好一切都很好这些琐事。可是单说这么一句.好象显得生硬而敷衍.小冬想了想.又添一句:"家里人少,事也少,不累心。"
  皇帝微微笑了:"你父亲大概也就看中了这一点,才给你找了这门亲事。"
  好在皇帝没想再和她继续拉家常,他一走,小冬长长的松了口气。采姑端茶给她,小声说:"还没见皇上对哪位晚辈这么和气呢,就是几位公主也没有过。"
  小冬摇摇头:"每回见皇上我都不敢大声喘气,总怕说错话。"
  采姑送她从长春宫出来,天色有些阴沉沉的,看着多半要下雨。小冬加快了步子,远远看着凤辇过来,躲是来不及,避到一旁等候。凤辇走到她身前停了下来.小冬请了一个安,听皇后说:"不必多礼.你刚看过太后了?"
  小冬说:"是,太后娘娘服了药睡下了。"
  皇后穿着一件大红绣牡丹的宫装,脸上似笑非笑:"皇上也走了?"
  敢情她什么都知道,那还问什么?
  小冬肚里腹诽,脸上还是很恭敬:"皇上来时太后娘娘已经睡下了.便没进寝宫,在外面坐了坐就走了。"
  皇后点了点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小冬低下头去,等凤辇走过去了.才松了口气。
  她总是不想见到皇后。
  大概……是从姚锦凤出事的那时候起吧?
  不.比那更早。
  皇后对她总是有些阴阳怪气的,小冬是能躲则躲,尽量不和皇后碰着面,省得彼此都难受。
  她的车子出了宫门,小冬想着是不是先回安王府一趟——可是这会儿安王和赵吕应该都不在府中,她去了也见不着人。
  "夫人,直接回府么?"
  小冬想了想:"去四海聚宝。"
  小冬琢磨圣慈太后的病,寻思着好好请郎中问一问可有什么好的调养方子——虽然外头郎中未必就比宫中的御医高明,但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兴许就有什么好法子。再说.外头的郎中比御医敢说话敢开方,不象御医们一个个暮气沉沉的但求无过。
  钉了掌的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蹄声清脆而规律。街上人声渐渐嘈杂起来,车子转了个弯,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隔着车帘,有人说了句:"小冬妹妹,是我。"
  小冬眉头皱了一下,将帘子掀开一条缝。
  三皇子骑在马上,隔着车窗朝她点一点头。
  不用问.除了他,也没有几个人能拦得下小冬的车。
  "三皇子好。不知三皇子这是从哪儿来?"
  三皇子微微苦笑:"妹妹不要说笑,我有事情想请教你。妹妹若不忙的话,在这儿歇一歇,喝杯茶再走。"
  小冬往后看一眼,道旁果然有个茶楼。
  她一万个不想搭理他,也不愿意下车。
  "我刚从宫中出来,正要回王府有事。三皇子的事若不急,就下次再说吧。"
  她很客气,也很冷淡。三皇子要问她什么,能问她什么,小冬猜也猜得到。可是这有什么意思?他也娶了妻生了子.姚锦凤也嫁了人了现在也有了身孕。他们那段年少轻狂的过去不是已经说开了么?难道还要再纠缠下去?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小冬的警惕和不信任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三皇子看得清清楚楚。他没再勉强小冬下车,只探过身来,低声说了句:"她若还在京城,就送她尽早离开。京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这话大出小冬意料之外,她心里咯噔一下:"这什么意思?出了什么事?"
  三皇子只向她点了下头:"拜托妹妹了,切记切记。"
  他只带了两个侍卫.没有再多说什么,朝另一个方向匆匆去了。小冬掀开车帘张望,三皇子骑在马上的背影已经转过了街角。
第八十六章 送别
  若是走水路,从京城出发沿运河一路南下,途经南郡、安陵,最后到达遂州,差不多要四十来天的路程。比走陆路是要慢,但是以姚锦凤现在的情况,不管是坐车还是骑马都太过颠簸,对她和胎儿十分不利。
  虽然有秦氏同她一道,可是指望秦氏照顾她一一
  那是白指望。
  秦氏虽然嫁过人,生过孩子,可是对如何照料孕妇全然是个外行。她自己也是这样说,当时她被林家赶了出来,最大的问题是解决温饱,后来安定下来,借住的是木匠家的房子,每天奔波忙碌,哪顾得上专门伺候肚子?最后连孩子出生都是在草棚里……
  好在李万河是个很靠谱的人,买了两个有经验的婆子和小丫头一同上路。小冬给预备了整整几大箱的东西,吃的穿的药材杂物,甚至还提前预备了给孩子做衣裳的料子布匹。
  "这是姜糖,这是梅子,这是霜葡萄,还有酸笋、桃脯和瓜条。"一溜排开的各式瓷罐子里全是零嘴儿,"还有,这是江女官帮我抄录的,给有孕的人补身的食膳,路上想必都用得上。"
  小冬实在放心不下。
  但是三皇子的警告,必定是因为情势对锦凤十分不利。不管是他老娘还是他老婆要出手,都不是好应付的。皇后就不用说了,三皇子妃吴氏也不是吃素的,上马能射猎下马能作诗,文武全才。虽然三皇子和姚锦风之间的事早就成了过去式,可是若还有人想拿这事做文章一一
  李万河带了不少随从,秦烈又安排了人手护送。
  小冬和锦风告别时,她是忧心仲仲,锦风倒是丝毫不放在心上,还反过来安慰她。
  "你别担心,就算我以后不来京城了,你也可以来遂州啊,到时候我带你去爬山,紫檀山的风光可好了,三月里的时候满山都是花,泉水特别请特别的凉,山里还有不少猴子呢。"
  秦烈也笑着说:"别担心了,不会有事儿的。瞧你这眉头皱的,都快成老婆婆了。"
  小冬狠狠瞪他一眼。
  小冬一直送他们到城门口,秦氏拉着她的手说:"你们好好儿过,不用惦记我。过年的时候若是能回来最好,要是你们挪不出空,我想法子来京城也行。秦烈要是敢给你气受,像就告诉我,我狠狠揍他……"
  小冬的满怀别情总算被这话驱散了些,笑着说:"嗯。到时候您揍他,我给您递棍子。"
  "回去吧,天热得根,别晒坏了。"秦氏摸摸她的脸,抱了她一下,低声说:"我一直觉得没生个女儿是这辈子的缺憾,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小冬鼻子微微发酸。
  对这个年轻漂亮的婆婆——小冬心里没能把她当成亲娘,倒是象个大姐姐一样。脾气直爽,又很和气亲切。
  和她相处永远不会让人觉得难受,小冬预想中的婆媳问题一个也没有碰着。
  "好啦,别哭鼻子,哭肿了眼皮可不好看了。"秦氏拍拍她的肩膀:"快回去吧,别送了。"
  小冬站在路边,一直看着车队消失在视野里,才没精打采的上车回去。秦烈一路上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还讲了好几个笑话,也没能让她觉得高兴起来。
  "要不,咱们今天去王府蹭饭去?"秦烈琢磨,见了安王和赵吕.总能让她心情好些。
  "算了,哥哥前日就去成岭了,父亲这阵子又忙。"
  连百试百灵的"回娘家"都不管用,秦烈也觉得黔驴技穷。
  "天这么热,中午别回府了,美味居新请了一个厨子,做得一手地道的西域菜,烧茶鸡,煎虾,烤肉,去尝一尝吧?"
  小冬点了点头。
  秦氏走了,锦凤走了,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她也不想那么快就回去。
  锦风她们刚来的时候,家里天天都那么热闹,到处是欢声笑语。
  白天三个人凑在一起玩叶子牌,掷棋,挑选衣料,商量菜谱。晚上吃过了饭,在花园里头散步,月亮投在地下的树影看起来都那么婆娑多姿,地子里的水面在月光下亮晶晶,就象一面嵌在花树丛中的大镜子。即使锦凤搬出去了,和秦氏在一起也很快活,秦氏跟她讲许多遂州的事情,那些她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没有见过的景致风物一一秦氏还去过婆夷国,那里的姑娘可以自由的上街,不用顶着纱帽遮得密密实实,那里从不下雪,一年四季鲜花盛放……说的小冬心驰神往,其想亲眼去看一看……
  秦烈安慰她说:"有机会的,到时候我带你去,江南水乡也好,西域大漠也好,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世上的奇景奇观多着呢,只怕你一辈子都看不过来。"
  美味居的这个新厨子果然不凡,煎虾子做的异常美味。剥了壳先腌过,烤得香气四滥,吃着既鲜嫩还弹牙,因为秦烈吩咐过,辛辣调料和其他香料放得都不算多,很合小冬的口味。茶鸡味道也好,外酥里嫩,肉滑汁稠。小冬最欣赏的是最后一道汤,浓郁鲜香。
  食物在填满人们的肚子的时候,也会让心灵上产生一种满足感。
  因为送别而带来的失落似乎被食物的美味与丰富弥补了,饭后秦烈亲自棒了茉莉水给她洗手。小冬的脸庞红扑扑的,因为天气炎热,鼻尖上有一层细细的汗珠,看起来越发显得娇艳。
  美味居后头有一个院子,移栽了不少翠竹,风吹过来沙沙直响。小冬靠着秦烈,眯着眼睛。
  "刚吃完饭别立刻就睡,咱们说会儿话。"
  "嗯。"她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你说,娘和锦凤她们现在走到哪儿了?"
  "他们走的不算快,天黑的时候差不多能上船,现在还在半路上吧。"
  "船也安排好了吧?"
  "你放心吧,都是新船,又稳又快。"
  秦烈揪了一颗葡萄给她,小冬拿在手里把玩,萄萄皮薄,汁水渗出来拈在手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她要找帕子来擦,秦烈把帕子接了过去,却低下头来,舌尖擦过小冬的指腹,声音里带着笑意,低声说:"好甜。"
  小冬觉得指腹上的那股微痒顺着手臂一直延伸到胸口,脚趾都忍不住蜷起来了。
  她本能地把手往后一抽:"去去,你怎么和梅花学上了。"
  秦烈无辜地说:"梅花有我这么知情知趣么?"
  "梅花没你这么厚脸皮是真的。"小冬往外头看看,虽然没见着什么人.可是毕竟不是在家里。
  "让人看见了可怎么办?你也老实一点。"
  秦烈说:"看见就看见,咱们是正经夫妻,还怕人看不成。"
  话虽然这么说,他也没有再动手动脚。
  "你这里也有人跳舞唱曲助兴吗?"
  "没有。"秦烈摇头说:"美味居不做散客生意,都是提前几天就要订座。来的人多半图这里地方幽静酒菜美味,用不着找人唱曲什么的助兴。"
  也是,这里是和一般酒楼的嘈杂喧摆不同,坐在屋里听不见楼上楼下左右隔间的半点动静。
  "嗯,不俗。"小冬点头夸赞:"是你的点子?"
  秦烈一笑:"不是。是王爷替我出的主意。"
  "啊?"小冬意外之极:"父亲?"
  安王还懂得开馆子?
  他会琴棋书画,懂仕途经济,会骑马射猎……
  想不到这开门做买卖他也会?
  ……大概除了生孩子,没有什么是父亲不会的吧?
  "一开始我只是顺口和王爷提了一次,这里地方不算大,要做别的用途一时又想不出来,是王爷说,天下人不管到了何时,总是要吃饭的。也不用那么多花样,只要饭菜好,地方舒服,一定有人来。这话说的一点儿都没错。一开始名声不响,生意清淡。后来渐渐有了回头客.知道的人也多了。"
  小冬一半觉得骄傲,一半又觉得好笑。
  "嗯,父亲倘若不做王爷,做生意人也一定是顶尖儿的。"
  "可不是么,聪明人做什么都行。"
  小冬回府后睡了大半下午,起来时都快要傍晚了。睡得久了人反而没精神,拿着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理头发。红芙知道秦氏她们走了小冬觉得失落,想办法找话题让她解闷。
  "今天家中没人来过吧?"
  "没有。"红芙端了一盏青梅茶过来。茶用冰湃过,凉凉的酸酸的,喝了很是醒神:"王府打发人送了些蜜瓜来,说是王爷送来的。要不要切来尝尝?"
  "不了,晚上等他回来了一块儿尝吧。只送了瓜来么?还说了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红芙笑着说:"您要是想王爷和世子了,就回去住几天么,我看王爷也肯定十分想念您。"
  "嗯,也好。对了,胡妈妈呢?"
  "您不是吩咐了想我几位郎中来问话么,胡妈妈为这事忙了大半天呢。不过那几位都说,象您说的那样的病人,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能根治,不过是平时多注意保养,忌寒谅忌酒忌辛辣,也不要劳累动气……"
  小冬点了点头。
  这和御医所说的也差不多。圣慈太后这病主要就靠一个养字。
第八十七章 宫人
  早起小冬收拾了穿戴停当,秦烈看她的打扮衣裳,问了句"你要进宫?"
  "嗯 "
  红荆拿着面圆镜替小冬照着后面的发髻,秦烈过来接过镜子,小冬扭头看他一眼。
  "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太后娘娘玉体违和,你就是去了也不方便见。"
  "那我送你到宫门口。"秦烈往门口瞅了一眼,飞快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小冬吓了一跳,忙朝门口看了一眼,红荆已经端着水盆出去了。幸好没人看见。
  她手里帕子一甩,在秦烈额头上扣了一下:"去去。"
  秦烈笑着揽住她的腰,小冬瞪了他一眼。
  "中午可回府?我去接你。"
  "嗯,今天大概要用了午膳再出来,不用接我。"
  秦烈一路送她到延喜门,看着小冬的车子进了宫门。
  小冬穿过长长的宫道,墙的那边是左掖庭,听着墙那边有女子的说笑声,嘻嘻哈哈的大异往常。
  "郡主忘了,上月不是采选秀女么,想是新秀女们已经进宫了,就安置在那边。"
小冬点点头,她倒把这个忘了。现在她们还能笑出来,等在宫里过上一年半载,就会慢慢变成另一个模样。说不敢说,笑不能笑,循规蹈矩,沉默寡言。
  圣慈太后精神比上回好多了,还在长寿宫院子里走了一圈。采姑笑着说:"郡主来得真早,可用了早饭没有?"
  小冬笑着摇头:"没呢,特意来吃白食的。"
  圣慈太后指着她笑:"你啊,都成了亲了,是大人了,还一副小孩儿脾气。"
  小冬笑盈盈地扶着圣慈太后朝前走:"娘娘这儿的饭食比我家中的好.今天有什么吃的?"
  采姑在一旁说:"巧了,刚才我去小厨房看过,有桃肉卷儿,还有翡翠酥和冰糖糯米山楂粥,都是郡主喜欢的。"
  小冬陪着圣总太后冉了平膳,许是早上多走了几步,也或许是有人陪着胃口也好,圣慈太后居然喝了大半碗粥,还吃了大半块糕。
  "你婆婆她们回家乡去了?"
  "嗯,昨天走的。走运河,水路总是稳妥踏实些。送走了她们,家里一下子就空下来了,平时习惯了有人作伴热热闹闹的,乍一空,还真觉得寂寞。"
  圣慈太后拍拍她的手背:"过些天就好了。你要闷了,就进宫来陪陪我。"
  采姑端茶上来:"郡主家中现在人少,等将来生下小千金小公子,可就一点儿都不闷了,到时候只怕忙得叫苦连天呢。"
  圣慈太后也跟着打趣:"正是呢。生个淘小子,缠得你唾觉的空儿都没有,保证不寂寞了。"
  小冬被打趣得脸通红,急忙把话题岔开:"今天从延喜门那边进来,听着左掖庭那一带跟养了小鸟儿似的,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圣慈太后有些疑惑,采姑忙说:"娘娘这几天也没理会,那边安置了新进来的宫女,都是些小姑娘,宫规怕还没学好呢,所以让郡主听见 "是么?有多少人?"
  "奴婢也没细打听,三五百总有吧?"
  圣慈太后点点头:"病了几天,倒没留心这个。对了,采姑你是哪年进的宫?"
  采姑微微一怔,想了想:"奴婢是永庆十一年春天进的宫。"
  "啊,"圣慈太后微微点头:"也有十多年了。我还记得我是显元二十八年进的宫……虽然过了几十年,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大冷天,进了宫就把我们身上的棉衣都剥了去了,发拾了件夹衣,根本挡不了寒风,屋里也没有炭盆,一屋的小姑娘都冻得瑟瑟发抖。"
  大概人上了年纪,就喜欢回忆从前的事情。
  "太后娘娘那时候多大?"
  "十二。对,刚刚十二,从小就没离过家,乍一进了宫,处处都不习惯,心里害怕也不敢同人说……学宫规的时候可没少吃苦头,当时每八个人分作一班,那一班儿里有一个学的不好的.其他七个人跟着一块儿受罚。"
  采姑说:"正是呢,我们那时候也是的。挨了罚还没有饭吃,半夜里都饿得睡不着觉。"
  圣慈太后一笑:"宫规从来都是老一套,几百年来改朝换代,后宫的规矩却没怎么大改。"
  小冬没有插话,静静地听着。
  "后来我就一直待在掖庭宫里,活计也不算太累。这么过了一年,两年……我觉得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一起进宫的姑娘也有得蒙圣宠的,也有犯了过失被打死的。一开始心里怕得很,后来径得多了,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怕也没有用。"
  圣慈太后那时候可想不到自已会成为一国太后吧?忍饥捱饿的时候,一定只想着有个馒头就知足了。人的际遇谁也说不准,当年是皇后宠妃,现在不过囚居冷宫。而曾经是掖庭里一个小小宫女的,现在却是太后娘娘。采姑脸上也有几分怅然,不知她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圣慈太后经历的,想必她也一样都经历过。
  宫人进来禀告,说皇后领后宫诸人过来请安。
  圣慈太后摇摇头:"让她们回去吧,我没什么精神,不想见小冬站在帘后朝外看了一眼,轻声问:"那个穿黄衣裳的是谁,"
  那人跟在明贵妃后头,正好微微转过脸来。
  啊,原来是张婕妤,现在得称张淑妃了。她比从前显得富态了一些,身材也没有从前那么苗条,风采气度与生下皇子前全然不同,后宫的女人有了儿子才有底气,有了倚仗。采姑却错会了小冬的意思,以为她问的是站得靠后的穿淡黄宫装的女子,轻声说:"那是新近受宠得封的季美人。"
  "哦。"
  果然是位美人。那些女人中有不少陌生面孔,她们站得靠后,衣着也没有那么华贵艳丽。可是她们胜在有青春,这比一切名贵的衣饰脂粉都更宝贵,面颊红润,眼睛明亮,身姿窈窕,声如黄莺。前面的女人们有的是资历和份位,她们也曾经拥有青春,可是岁月流逝,她们用青春换来了现在。后面的那些女子拥有青春与美貌,她们踌躇满志,看着那些已经色衰的前辈与对手们,用恭谨温顺掩盖了野心勃勃。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小冬上一世看过不少宫斗的小说、电视。这些看起来和美亲密情景,其实不过是没有硝烟的另一种战场。后宫里的倾轧争斗比前朝更惨烈。朝堂上的男人们争的是权,是利。在同一块饼上划而分食,虽然有多有少,可是总归是能够达到一个平衡。可后宫里不可能皆大欢喜。皇帝只有一个,皇帝的继承人也只能有一个。你得到了,我就得不到,必须用尽全力去争去夺,把别人踩下去,自己朝上爬,明刀暗箭,你死我活。
  小冬远远看着她们,庆幸自己不是其中一员。如果她不是穿越成了郡主,而是成了这庞大的后宫中的一员,她现在会怎么样?是象采姑一样,勤勤恳恳的服侍一个主子,还是象那些姿色过人的女人一样,靠着美貌与心计杀出一条血路来?她也不知道。不处在那个境地,谁也说不准。
  皇后她们走了没多时,又有宫人来报,三皇子和四皇子来请安。三皇子小冬才刚见过,四皇子却是有些日子没见了。他比从前高了许多,穿着锦袍小靴,小脸儿粉嫩粉嫩的,眉目清秀,举止有度。大概再过个十年八年等他长大了,沈静那个第一才子兼美男子的名衔就要保不住了。
  兄弟两人行礼请安,小冬又同他们两人见礼,四皇子拱手一揖: "小冬姐姐。"
  小孩儿装大人样最显得可爱。他行过礼,就跑了过来拉着小冬的手:"小冬姐姐最近都不常来了,总是见不着你。"
  小冬微笑着说:"四皇子也上学念书了,纵使我来了也一样遇不着你。"
  四皇子歪着头,好奇地问:"小冬姐姐的夫婿是怎么样的人?"
  "太后娘娘寿辰时,你不是见过了么?"
  "那天乱糟糟的,人那么多,没说上话,就看着个子高大。"
  "他是……"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小冬一下子竟然概括不出来。他也读书,学问却不算好。他习武,可是那个五品游骑是捐来的。他少年坎坷,心志坚毅……
  不过对小冬来说,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好的爱人,好的丈夫。
  "是个很好的人。"
  四皇子的嘴微微嘟起,话语听起来颇有酸意:"有多好?"
  他的神态语气让小冬一下子想起赵吕来。大概做兄弟的,总是不待见娶走自家姐妹的男人。尽管四皇子还小,可是也已经有了这份儿意识了。
  用外人的眼光来看,秦烈不是那么好,长相不好,学问不好,没有门第……
  小冬微笑着,指着三皇子脚上的靴子问:"你看,是你三哥的靴子好,还是你的好?"
  三皇子的靴子自然比四皇子的考究,四皇子点头说:"哥哥的比我的好。"
  "那给你穿,要不要?"
  四皇子摇头:"不成……哥哥的靴子大,我的脚小。"
  "对呀,这靴子合适不合适,穿的人自已最知道,和嫁人的道理差不多。"
  最好的未必是适合他的。比如沈静。若是嫁了他,小冬肯定没有抱怨寂寞的空闲。她得做好儿媳,好孙媳,贤内助——光是沈家的那些亲戚朋友一一记住名字理请关系,就够费劲的。连沈芳都说,她家的亲戚有时候连她都认不全呢。
第八十八章 客人
  四皇子一直在小冬身边儿,看起来依依不舍的。圣慈太后让人带他出去玩耍,他出去了一圈儿回来,还是坐到小冬身边儿,听她和圣慈太后说话。
  圣慈太后同自己先头几个孙子孙女儿都不亲近。
  早先的时候,宫里头是圣德太后做主,她虽然也挂着太后的名份,地位却远远不如,只是个摆设。那会儿连皇后在内,后官的女眷、皇子和公主,都与圣德太后亲近。后来圣德太后夫势,可是圣慈太后与他们也亲近不起来。
  四皇子的身世说来也实在堪怜,没了亲娘照拂的孩子,在这后宫里头有多艰难,圣慈太后是知道的。她也时常吩咐人多照应她些。不过,单单吃饱穿暖,是不够的。
  这孩子,大概把小冬当姐姐了吧?
  果然,等小冬要走的时候,四皇子朝圣慈太后求恳,想出宫去送送小冬,也认认秦府的门。
  圣慈太后想了想,点头答应了:"多带几个跟从的人。宫门下钥前可得回来。不许乱跑,不许淘气,要听你小冬姐姐的话。"
  四皇于笑逐颜开,紧紧扯着小冬的袖子,脆脆地应了一声:"是。"
  小冬没想到进宫一趟,倒带个小尾巴回去。
  不过四皇子本来就是个乖巧的孩子,从来没听说过他顽皮捣蛋过。
  四皇子和小冬坐一车里,一路上时时的掀车帘朝外看。
  "是头一次出宫?"
  "嗯。"四皇子点头说:"宫外原来是这样子,人好多,好热闹呢。"
  小冬心里微微发酸。四皇子指着路边的一个铺子:"那是做什么的?"
  "是布庄,卖绸缎布匹的。"
  "一匹布贵不贵?"
  "一般人不论匹买的,先量好尺寸,过来扯布,或是七尺,或是九尺。够做一身儿衣裳就行了,用不着买一整匹。"
  四皇子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是不是一整匹太贵了?"
  "晤,而且布放在家里,一时穿不着,易生潮,生虫……很是麻烦。不如要穿的时候来现买的好。"
  小冬没怎么和年纪比她小的孩子相处过,从小到大都是受别人照顾得多,现在突然有个人需要她来照顾教导,感觉很是新奇。
  车子穿过街道,走得比平时慢了些,正方便四皇子左顾右盼。小冬起先有些担心,怕这孩子看到热闹想要下车,可是四皇子从头到尾都根乖,好奇之极,可是没说要下车去玩。
  路过一家铺子门口,正有胡商从里头出来,高鼻深目,红发蓝眼,四皇子啊了一声:"那……那人……"
  "那是胡人,从极西的地方来做买卖的。"
  四皇子问了个十分经典的问题:"小冬姐姐,他眼珠子是蓝的……他看见的东西,走不是也是蓝的?"
  小冬忍俊不禁:"那你的眼珠子还是黑的呢,你看到的东西,难不成是黑的吗?"
  四皇子摸摸自己的眼,笑了:"怪不得书上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呢,这些事儿书上可都没有写。"
  车子拐了个弯,小冬指着前头说:"喏,我的家就在那前头了,你将来若是自己要来,可要认谁门儿。"
  四皇子用力点头:"嗯,我记得了。"
  小冬一笑。车到了门前,四皇子先下了车,还有模有拌的回过身来扶小冬。
  "姐姐慢点。"
  要是有个这么乖巧聪明的亲弟弟就好了。
  小冬扶着他的手,笑着说:"好。"
  四皇子抬起头打量了一番秦府的门面,指着门上的匾说:"这字是谁写的?"
  小冬一笑:"你猜呢?"
  四皇子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亲,还没有开口说话,斜刺里忽然窜出几个人,直直朝他们冲了过来。四皇子带的护卫反应极快,秦府门口的家丁反应更快,隔着两三丈远便把那几个人拦住了。
  小冬将四皇子朝身后拦,这孩子却往小冬身前挡。
  "哎哎,别误会!"来人中有一个扬声喊:"我们走来找亲戚的!我们找秦阿婆,找烈叔!"声音脆雅,听起来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
  "说错了,不是烈叔,现在得喊烈舅舅了。"
  "没错,娘的兄弟当然喊舅,婶子的兄弟也喊舅么?"
  "反正喊叔不对!"
  还没把话说清,自己倒先闹起内讧来了。
  另一个孩子说:"别吵啦。"她声音脆脆的象银铃般,朝前走了一步,扬起脸来说:"我们来我秦婆婆,我叔叔是李万河,他是不是住在这儿啊?你……是烈叔叔新娶的媳妇吗?"
  这是李万河的……侄子侄女?
  四皇子看他们也不过是半大孩子,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晃晃小冬的手:"姐姐?"
  他们不是在遂州么?怎么千里迢迢的跑到京城来了?而且,怎么就三个孩子?也没个大人跟着。
  "你们……你们怎么来的?"小冬抬了下手,让人放他们走了过来。三个孩子看起来风尘仆仆,那个女孩子也是穿的男孩打扮,脸上左一道右一道抹得都是脏污——四皇子歪着头打量他们,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又是年龄相近的孩子,十分好奇。
  "是石姐姐带我们来的。"
  石姐姐又是谁?不是李家的人?
  一个孩子朝后一指,有个人从人丛背后走出来,朝前迈了一步。
  她穿着一身男装,一只脚上的靴子干脆是用麻绳缠起来的,虽然脸上净是尘灰,可是二双眼又大又圆,黑白分明,如泉水一样清澈。她定定的看着小冬,嘴唇紧紧抿着。
  小冬微微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大门口也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李万河他们已经离开了京城,这几个孩子怕是不知道,这时候找了来,前后刚刚错开了一天。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要不然这么远的路,怎么让一个姑娘家带着三个孩子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来?
  小冬咐红芙领他们进府,先梳洗安顿一下,又命人去给秦烈报信儿,说是老家来人,请他早些回来。
  四皇子很是好奇,跟着小冬朝里走,还频频回头打量那一行四人,小声问:"小冬姐姐,你家里的客人,都这么……"他形容不上来,不过小冬明白他的意思。
  那倒不是,今天头一遭,还就让四皇子赶上了。
  "是…姐夫家乡来的?"
  小冬点点头。
  头次听人喊秦烈姐夫,感觉其是……挺新奇有趣的。
  胡氏从里头迎出来,她已经知道四皇子来了,先行了礼,四皇子很有派头的一挥手:"免礼。"
  小孩儿装大人最有趣。
  "郡主,听说,来了客人?"
  "嗯,应该是李家的孩子,不知怎么就跑到京城来了,看起来很是仓促狼狈……"
  不象是来做客寻亲的,倒象是小孩儿离家出走似的。
  "妈妈去看一看,瞧瞧他们还缺不缺什么,收拾好了领他们来偏厅,得问问清楚才行。"
  小冬招呼四皇子坐下,让人端上茶点,又去取了些玩意儿来。赵吕以前送了小冬许多精巧的礼物,大多留在了安王府,也有一些带到了这边来。象九连环如意铃串棋子什么的都有。四皇子洗过手,拿了一块姜子酱的点心,不过明显他的心思不在吃食上,一会儿的功夫,起码偷偷朝外看了三回。
  小冬知道他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丫鬟领着那四个人来了,他们都已经换了衣裳洗净了脸,两个男孩子一个略大些,另一个要小一点。果然龙生龙凤生凤,李万河那样的身材,儿子也不矮,跟半个大人似的。那个女孩子皮肤雪白,生得粉妆玉琢,头发辫了两条小辫子,还系了两朵小小的红花。
  那位石姑娘走在最后,她看来十七八岁了,身量苗条,相貌娟秀,
  一头秀发又浓又黑,是个十分貌美的女子。小冬琢磨,她们来时脸抹成那祥,八成并不是因为路途太过辛苦才弄成那样。出门在外,妙龄女子的美貌实在是不太妥当。
  小冬让他们坐了下来,还不等她先问,那边的小姑娘先开腔了,叽叽喳喳跟小鸟一样:"秦阿婆呢?我婶婶呢?叔叔不在吗?"
  小冬问:"你们叫什么名字?怎么从遂州来京城了?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么?"
  三个小的缩了缩头,小冬扫了一眼,心里大致有数了。
  三个孩子你推我我推你的,还是那个女孩子说:"我叫燕子,我哥哥叫土生、保成。家里……没什么事。我们就走想念叔叔和婶子……嗯,还想来京城见见世面。"
  问他们看来没什么收获,小冬把目光投向那位石姑娘,和她的目光碰个正着。
  她直勾勾的,近乎审视一样的打量让小冬微微皱起眉头。
  她这些年的经历令她对女人的敌意特别敏感。
  这位石姑娘的目光不对头。
  "这位姑娘姓石?不知与李家怎么称呼?怎么会带着他们几个孩子来京城呢?"
  石姑娘没说话,还是李燕子拎着说:"石姐姐和我们家住得近嘛,要不是她,我们还来不了京城呢。"
  那就不是亲戚了?
  石姑娘忽然开。说:"我和秦大哥打小儿一块儿长大的,我爹爹是他师傅。"
  她说话的时候下巴微微抬起,话里透出一股浓浓的挑衅的意味。
第八十九章
  李家的三个孩子都讲得清楚官话,虽然带着遂州口音,但听起来起来不费力。这位石姑娘的遂州口音非常重,虽然她说得很是卖力,小冬只听懂了半句。
  这半句也能听出这位石姑娘在示威。
  打小儿一块儿长大?
  想不到秦烈还有这么一位青梅竹马啊,这都找上门来了。
  他怎么从来没有提过呢?
  按常理推断,有两方面的可能性。一呢,是这位石姑娘其实是无足轻重的路人甲,不值一提。或者恰好相反,这位石姑娘不但不是路人甲,地位还相当的重要,以致于秦烈要房间隐瞒她的存在。
  李家三个孩子看到端上来的茶点齐齐欢呼一声,然后就下手抓了。四皇子坐在小冬旁边睁大了眼睛,手里拿的如意铃都忘了玩,在宫里可没有人有这样粗犷的吃相。李家那位叫燕子的小姑娘一手攥着一块糕,嘴里塞得鼓鼓满满的。她那两个哥哥更不用说了,为了一块梅花酥大打出手,招招狠辣,毫无兄弟情谊。
  四皇子犹豫了下,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盘点心,又回头瞅瞅小冬,小声说:"我把我这个给他们吃吧?"
  这孩子倒是学会谦让了,以前他还扮女孩儿的时候,似乎总吃不饱一样,见了吃的也不肯放过。
  小冬点点头,四皇子端着面前的两碟点心站起来,走到李家兄弟跟前,一人面前放了一碟:"慢慢吃。"
  李家老二保成头都不抬,老大土生倒是舍含糊糊地说了个谢字。
  看这架式,起码两三顿没吃了。
  他们这一路到底过的什么日子啊?
  看石姑娘的样子也上想吃东西,不过她拉不下脸。李家姑娘倒是很顾着她,把自己的吃食分给她。石姑娘摇头没接。
  小冬耐着性子等他们吃点心。这边还没吃完,那边秦烈已经回来了。
  他显然是骑马回来的,脸让太阳晒得有些发红,小冬站起身来迎上前去,还没等她开口,斜里插进个人来挡在她身前,情意绵绵地喊了一声:"秦大哥。"
  小冬险些绊了个趔趄,幸好红荆一把扶住了她。
  石姑娘这声带着浓浓的遂州口音的"秦大哥",差点把小冬刚才喝的茶都喷出来。
  这……这算什么?
  小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秦烈大吃一惊:"石秀?你怎么来了?"
  身后李家那三个一起扑了过来,喊叔的喊叔,喊舅的喊舅,又是抱腰又是扯手,倒把石秀姑娘也挤到一边去了。、
  小冬觉得有些头疼,一只袖子被扯住晃了晃。她转过头看,四皇子仰着脸,有些关切地看着她。
  "没事儿。"
  莫非这就是报应?她才跟圣慈太后抱怨了句家里冷清了,这一下……可不冷清了!
  屋里乱糟糟的吵得什么都听不清,小冬对四皇子说:"来,咱们到后头去,我领你转转,府里有个池子,里头也养了不少鱼。"
  四皇子乖巧的点点头。
  这儿就让秦烈应付去吧,小冬领着四皇子出来,红芙忍不住说了句:"郡主,您怎么就出来了?那石姑娘……"
  红芙还怕他们能偷说什么偷做什么?就算他们真有那份心,当着一屋的人,还有三个胡搅蛮缠的大孩子,他们能说句整话恐怕也难。
  小冬摇摇头:"不急在这一刻。"
  石姑娘那眼睛里跟有勾子似的,嗖嗖的冲着秦烈就甩过去了。
  小冬心里远没有她表面上那么沉得住气。
  那石姑娘的龙去脉……秦烈和她到底什么关系?
  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过什么不能不说的故事,自己该怎么办?
  小冬有些走神,四皇子捧着一碟鱼食往地子里投,引得地里的鱼纷纷攒拥过来抢食。红芙拦着他,不让他往栏杆外探身。
  "小冬姐姐,那个石姑娘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小冬转过头来,笑着摸摸他的脸:"为什么这样说?"
  四皇子把鱼食放下,挨着小冬坐下来:"看得出来嘛,她又不是小孩儿,可是看起来一点都不懂事。"
  不懂事这三个字用得好。
  大概遂州的人都是这样,有什么话都直横横的说出来,不会拐弯抹角。要是换成中原的女子,即使心里再想勾搭别人的男人,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就……
  四皇子忽然指着小冬身后说:"咦?姐夫来了。"
  秦烈先向四皇子见礼,四皇子认真地说:"姐夫不用多礼一一你不用在前头陪客人吗?"
  也许是小冬多心,总觉得四皇子话里有话。
  秦烈笑着说:"刚才实在是失礼了,他们打乡下来,礼数不周,还请四皇子殿下不要见怪。他们一路餐风露宿的,也累得撑不住了,我先让人带他们去休息了。"后半句话是对小冬说的。
  "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这三个孩子大老远从遂州跑到京城来?"
  秦烈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我问了,他们还不肯说,结果三下两下被我套了出来。他们三个点火把房子都烧了。"
  "啊?烧了房子?可伤了人没有?"
  果然是闯了祸离家出走了。
  "那他们为什么来京城呢?"
  "初生牛犊不怕虎嘛,以前那两个小子就缠着我非要来京城,只是他们怎么把燕子也一起带来了,这路上要是有个闪失……秦烈摇头说:"真是得好好收拾教训一顿才行,这么下去还不知道将来要闯什么祸。"
  小冬更关心的是那位石姑娘,不过当着四皇子的面问这个可不大妥四皇子看看秦烈,又看看小冬,很善解人意地说:"小冬姐姐,我也出来好一会儿了,该回宫去了。"
  小冬心里微微觉得歉疚,四皇子兴冲冲出来的,看他的样子也不是真心想走,只不过皇宫里头即使是孩子也很有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侯该留。
  小冬俯下身来:"也好,那姐姐让人送你回宫去。下次我再接你出来玩。"
  四皇子说:"好,今天那个圆铃铛很好,我要带回去慢慢玩。"
  "好,我让人给你装着。"
  小冬让人把如意铃什么的都装了起来交给四皇子带走,又嘱咐他回去后去和圣慈太后回禀一声,以免她担心。
  秦烈差了人护送四皇子回宫,小冬递了衣裳给他,等他洗完脸更衣出来,不等小冬问,秦烈自己先说:"石秀的事你不用介意,我不过把她当妹妹一样。"
  得,这也实在太老套了。这又没有血缘关系,俗话说,干柴烈火好做饭,干兄干妹好做亲啊。
  秦烈的手揽过来,小冬侧转身避开,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把问题交待清楚别想蒙混过关。
  "我和你说过,小时候我娘忙着养家糊口不能照看我,把我寄放在街坊家,我还和那位师傅学了木匠手艺。"
  "嗯。"
  "石秀就是石师傅的女儿。后来我和我娘迁了地方住,不过两家还时常往来。那年我从京城回去,石师缚家为了避祸,也迁到了东泉,又做了邻居。石秀的心意我明白,我也早就和她说过我喜欢的人不是她……"
  "你真说了?"
  "那是自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难说,没准儿现在就在骗。
  "那她怎么还对你执迷不悟啊?"
  秦烈嘿嘿一笑,手在鼻端扇了两扇:"咦,好大一股醋味儿啊,今晚蒸鱼不必蘸醋,你这就尽够喝的了。"
  小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瞪着眼咬着唇看他。
  秦烈不敢再开玩笑,老老实实的说:"是真的。我早就说过,还说过不止一回。只是这姑娘性子倔强,他爹他娘的话平时她也听不进去。这次居然带着李家的三个孩子就跑到京城来,实在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没给过人家什么暗示,人家凭什么总纠着你不放啊?"
  秦烈拍拍脸颊:"我可真没对她怎么样过。她送我的东西我可都没收过,她约我去赶会啊爬山啊我也从来没去过一一要非说有什么,就是小时候她上山遇着蛇,我把她背回的家,她好象就是从那以后有点儿……"
  "你还背过她?"
  要换成是在中原,哪个女子被外边的男子背了,这么亲亲靠靠挨挨蹭蹭的,只怕也得非君不嫁了!
  "那会儿她还小呢,当时救人心切,哪能想得到后来的麻烦啊?再说,遂州也不象中原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
  其实小冬心里已经信了入九成了,只不过今天让这个石秀给憋着了,这口闷气不找秦烈出,还找谁出?
  太目中无人了,跑到她家里来当着她的面儿大剌剌的就冲秦烈飞眼儿调情,当她是死人啊!就算她认识秦烈在先,可秦烈现在可是有主儿的了,有妇之夫。看她那架式……仿佛秦烈是她囊中物一般。
  秦烈也明白,做小伏低好话说了一筐,只差没有对天盟誓表明自己决无二心了。
  "那她现在什么打算?"
  "偏这么不巧,李大哥他们已经回去了,就是这会儿送他们上路只怕也赶不上。正好过两天还有船要往西南去,到时候把他们一起捎回去。"
第九十章 晨
  他的计划倒很好,不过……
  "你确定你送,他们就走吗?"小冬揪着他鬓边的一缕头发:"这三个孩子一看就不安分,别这边你把人塞上船,那头他们就溜下来了——难道你能捆着把他们送走?"
  秦烈苦笑:"李大哥都管束不了他们,他们也一点儿不怕我。这次竟然把房子都烧了,虽然他们不肯细说,我猜必定不是烧了一间两间那么简单。李家的那片寨子是石墙木楼,特别为了防火还有储水的石槽石沟,特别干燥的季节都难烧起来,怎么这会儿雨水多的天气反而烧了,肯定他们不知又胡捣什么惹下大祸了才跑出来的。"
  小冬似笑非笑地说:"不提他们,他们还可以说是不懂事,那位石姑娘呢?你打算怎么安排?"
  这才是重头戏。李家的孩子怎么样,那是李家的事,她不怎么关心。
  这位石姑娘,可是张牙舞爪的要抢她的人,这才是头等大事。
  秦烈要敢有一丝丝什么"怜卿薄命甘做妾"的意思,小冬这就对他不客气,嗯,娘家得力就是腰杆硬,赵吕肯定领着一帮闲散宗室子弟一起上,绝对对让秦烈见识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她好办。四海聚宝里头就有她的表兄,我让他把她领回去,该怎么着那是他们的事了。"
  "她的表兄?"
  "嗯,我开始跑商队的时侯关大哥就到我身边来了。他为人老成稳重,"秦烈压低声音说:"其实石师傅有意将石秀许配给关大哥的,关大哥也二十好几了也没成个家,他人踏实可靠,知根知底的,也挣下了一份不薄的家当,可以说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婿人选一一"
  小牵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可惜比你还是差一点,人家石姑娘看不上自家表哥,倒看上你这个秦大哥了。"
  秦大哥三个宇她咬得重,里头的酸意冲得秦烈直咧嘴。
  "别生气别生气,我和她是真没什么。"
  秦烈陪了半天小心,又殷勤地替小冬捧盆端水,把红芙她们的活计都抢着干了。小冬也不能一直对他绷着脸。
  红芙在门外听着里面终于有笑声了,才松了口气。轻手蹑脚地退了出来,到了廊下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小丫鬟妙儿忙凑上前来说:"姐姐辛苦了,快歇一歇喝杯茶吧。"
  红芙坐了下来,也不客气,接过茶喝了一大口:"唔?"
  妙儿忙说:"我在里头放了些梅干,茶房的人说这个解暑的。"
  红芙笑着说:"你倒是有心的。"
  妙儿勤快嘴甜,是胡氏也点头认可的,红芙差不多算她半个师傅,跟着小冬从安王府过来,红芙慢慢把一些事手把手教她一一她自己一年大二年小的,眼看也伺侯不了小冬多久了,不把下一茬教出来,怎么能放心撒手?
  "对了,客院那边儿怎么样?"
  妙儿小声说:"我刚去看过,还吵吵得热闹呢。两位少爷安排在一个屋,李家的姑娘和那位石姑娘安排在一个屋。他们随身行李都没有,胡妈妈吩咐找了衣裳给他们替换一一一时间也张罗不了太合身的,只能凑和穿穿。"
  "嗯,胡妈妈可睡了?"
  "这会儿一定没唾,刚才我从后头过来,胡妈妈还在和刘管事媳妇说话呢。"妙儿小声问:"姐姐,今天来的这石姑娘……"
  红尖摇头说:"你不要问我,也别出去了和人说嘴。这事儿传出去丢的是咱们府上的脸。"妙儿忙说:"是,我回去也叮嘱可儿敏儿她们,绝不乱传乱说的。"
  红芙点点头。
  其实大家心里肯定都在盘年这事儿。姑爷老家居然有个漂亮姑娘找了上来。而且当事人又是那个样儿的,谁心里不嘀咕?
  按说,自家郡主可算是下嫁的,王爷图他什么?不就图他可靠踏实,能对郡主好么?可是没想到王爷也有看走眼的时侯,这成亲还没三个月呢,已经有莺莺燕燕找上门来了。
  要是王爷和世子知道了一一
  红芙可以确定,王爷这会儿肯定己经知道了。这边府里大多数人都是安王府那边安排的,有的是成亲前就拨了过来,有的是成亲时陪房过来,那心向着谁还用问么?今天这么大的事情,要说王爷这会儿还没接着信儿,这个任谁也不相信。
  嗯,幸好世子去了成岭,要不然这会儿可能已经打上门来了。世子爷平时那脾气是顶好的,从来不随便打骂下人,他身边以前伺候的小唐他们,现在可不都出息了?成亲置业世子爷可都没小气。可是若有人欺负了郡主,世子爷翻脸比谁都快,动手比谁都狠。
  红芙收拾了睡下,今晚上是红荆带小丫头慧儿上夜。小冬他们不用人在屋里伺侯,上夜是在外头隔间里,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做,端茶倒水这种事秦烈都自己来,郡主晚上也没有起夜唤人的习惯。
  红芙翻了个身,一时难入唾,妙儿在另一边床上,轻声问:"姐姐还没睡着?"
  "嗯……"
  "我也睡不着。"妙儿小声问:"姐姐家乡是哪里的?"
  "离京城不算远,往东南去,叫羊集。你呢?"
  "我不记得了,打小儿就卖了,也不知道自家姓什么,更不知道家住哪里。"
  红芙安慰她两句,妙儿自己倒不在乎:"有时候住回想想,就记得家门前有条大河,多半是运河边上的人家。被卖了两回,幸好现在跟了郡主,还有胡妈妈和姐姐们都对我很好。我听说以前和我一起的小姐妹,被卖到不好的人家去,冬天里洗衣裳干粗活儿,手都冻烂了呢。"
  红芙心里感慨,妙儿是年纪还小,能吃饱穿暖有个好去处,就心满意足了。等她再大几岁,想的就不会象现在一样单纯。
  她会琢磨自己的家在何处,更会担忧自己的未来在何方。
  女子一生的命运,都不操纵在自己手中。就算是公主,郡主,也做不了自己的主。更何况她们这些奴婢。遇上好主子那是前世修的好运,遇到坏的主家也只能认命苦捱。将来的婚配…那就更难说了。
  红芙翻来覆去,快三更时才将将睡着,模模糊糊听着外头有人声,她翻身坐起,一旁妙儿还兀自睡得香,小孩子总是贪睡一点,不够警醒。
  红芙利索地穿上衣裳,头发一扭一绕挽上,便推门出来。天已经蒙蒙亮,听着院门外面果然有人在说话。守院门的婆子匆匆过来,红芙问:"什么事?一大早的鼓噪什么?"
  那婆子苦着脸:"红芙姑娘,昨天来的客人,这么一早就来敲门了,口口声声说要找姑爷。"
  "是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唉,真没见过这样的,两个小爷一个姑娘。说什么要出去逛,还要吃京城有名的酥果子……也不看看时侯。"
  红芙回头看了一眼正屋,不确定小冬和秦烈听到了没有。
  "我进去看看,你先过去拦着,别让他们吵闹。"
  小冬睡的沉,秦烈却一向睡的警醒,己经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轻手轻脚披衣起身。外头红荆也已经醒了,听着红芙轻声唤她,忙起来开了门。
  红芙抬头看见秦烈已经从里屋出来,忙请了个安:"姑爷,李家姑娘和两位少爷已经起来了,在门外吵著要见您。"
  秦烈用力搓了下脸,小声说:"知道了。别吵醒她,让她多睡一会儿。"
  他自己大步走出来,婆子见他出来了,急忙迎上来,秦烈不等她开。就挥了下手,婆子忙退到一边儿去。
  李家兄妹三个见秦烈出来了,顿时一声欢呼扑过来,秦烈忙比了噤声的手势:"别吵!"
  土生先明白过来,笑嘻嘻地说:"烈叔的新媳妇儿还没起床吧?诶,烈叔,你和我叔干嘛都要娶媳妇儿呢?多个人管头又管脚的,麻烦事一大桩。"
  毒烈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你懂什么。你们这么早过来干什么?昨天累成那样,也不多睡一会儿?"
  "烈叔,你带我们去吃京城的酥果子!你以前不是说过么,说西市早上卖的酥果子特别好吃。"
  秦烈没好气:"就惦记着吃。府里头也能炸,味道不比外面的差。你们回去洗脸换衣棠,我让厨房给你多做点好吃的。"
  屋里头小冬翻了个身,慢慢睁开了眼。
  红荆听见动静,进来挂起帐子,服侍小冬起身。
  "外头谁在说话?"
  红荆说:"李家的少爷和姑娘过来了。"
  小冬哀叹一声。
  这日子过得…她就知道,想踏实清静那是做梦。
  红荆替小冬梳头,问了声:"今天梳个什么发式?"
  "嗯,不出门,随便吧。"
  红荆提醒一句:"可是家里有客人呢。"
  小冬一激灵。
  对,不能马虎随便,那个石秀纵然不是威胁,小冬也有一种要全力备战的紧张感。
  "梳个八宝碧螺髻吧。"红荆建议:"簪那套红宝石纽结,您觉得怎么样?"
  "行。"
  红荆的手艺绝对不是吹的,梳髻是又快又好,而且不会让人觉得抻得头皮难受。
  小冬的头发不是很厚,梳别的髻若不填假发,会显得单薄,碧螺髻玲珑精巧,她梳着正合适,一点儿不显得头发少,八股盘辫攒至中间,越发显得头发光洁柔亮。红荆将最后一枚宝石纽结替她别好,拿镜子照给她看。
  秦烈正好从外头进来,小冬一边戴坠子一边转过头去,腮边盘起的发结衬着一张脸如白玉般白皙无瑕,指尖似青葱一般,耳垂精巧如贝壳。他怔了下,心里微微一热,笑着过来,接手替她将耳坠戴好。
第九十一章 暑意
  天晴得极好,太阳升了起来,头顶上的天空干净得象水洗过一样,瓦蓝瓦蓝的。
  可惜小冬的心情不象这天气般好。
  李家三个孩子缠紧了秦烈,这个问那个说,用过了早饭就缠着同秦烈一起出门去了,同行的还有那位石秀姑娘,说想去铺子里看看。可是任谁一看她那泛红的面颊荡漾的眼波,就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秦烈身上也。
  秦烈给小冬使了个眼色,应了下来。
  昨天秦烈说过要把石姑娘带去交给他表哥,正好石秀自己提出来想过去,秦烈八成想着把人交给那位关大哥,算是解决了这个麻烦。
  可是知道归知道,心情……
  石秀见秦烈答应了,笑得那叫一个甜蜜蜜,还不无得意的朝小冬看了一眼,既是炫耀又是示威。
  小冬顿时胃口全无,勉强把一碗粥喝完。
  虽然知道秦烈和她没什么,可是有道是癞蛤蟆咬不死人恶心死人,小冬现在的感觉就是一只肥癞癞的蛤蟆呱呱的趴到了脚面子上,说不出的恶心。
  秦烈走到门口,还回头说了句:"中午做个银鱼羹,我回来吃饭。"
  小冬应了一声。
  秦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倘若眼波真的溺死人,那这一眼可真是静水深流,小冬一瞬间呼吸都停顿了。
  秦烈他们一走,胡氏替小冬开解:"看样儿是那石姑娘剃头挑子一头热,姑父从头到尾没那个意思。"
  "嗯,他也说了……就是小时候一块儿玩,顶多算是个兄妹情分。"
  胡氏陪她在书房里头,小冬坐了下来,静静的抄经。胡氏在一旁做针线。用的是秦氏从遂州带来的竹丝缎。这种料子轻薄细软,夏天做里衣最好不过。
  "今天能抄完么?"
  "怕是抄不完。"小冬翻了翻:"明天应该能得了,钉好装好给太后娘娘送去。"
  胡氏点点头,看着小冬低下头抄经,露出一截雪白后颈,衬着淡紫的翻花领子,说不出的柔婉可爱。心里又觉得,又有些酸楚。
  好象昨天还是个手胖脚短的小孩子,软软的喊"胡妈妈",张开手让她抱。梳头穿衣吃饭都是自己一手替她打理。
  一转眼她已经长大,嫁人为妻,将来还会为人母……
  小冬抄了两页纸,放下笔来歇歇。胡氏放下活计捧茶给她:"群主歇歇吧,也不赶在一时。"
  "嗯。"
  胡氏把手里在缝的里衣拿过来在小冬身上比量,还没有上袖。小冬说:"妈妈别费神了,我现在的衣裳还穿不过来呢。"
  胡氏只是笑,终究不放心那件事。
  "群主,我多嘴劝你一句……姑父这事儿,你可不要和他吵闹……"这男人的心哪,越吵会离你越远。
  小冬一笑:"我知道,我没和他吵。唔,我也从来不和人吵架的。"她在肚里补一句,只是给他冷脸看看而已,很便宜他了。
  这倒是,就胡氏看,小冬脾气可以算是极好了。不说现在,就说从前吧,她小时候也没和其他姑娘一样使性子发脾气——
  这是当然的,毕竟小冬不是真正的小孩儿,小孩儿不懂事任性的表现行为她当然做不出来。
  小冬喝了两口茶,正要提笔再抄,妙儿进来回禀,六公主来了。
  小冬支着额角,微微觉得头疼:"她怎么来了?"
  妙儿小声说:"看着气咻咻的,好象发了脾气一样。"
  小冬心说她哪天不发脾气?就没见她哪天好脾气过。
  可是又能不见。
  "嗯,请她到漪兰轩吧,我这就过去。"
  六公主果然板着一张脸,小冬刚进去就被她一把拉着手坐下来。
  小冬含笑问:"六姐姐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六公主瞥她一眼:"你还在梦里呢!你知道我在街上看见谁了?"
  小冬心里隐隐猜着几分:"怎么了?谁冲撞了姐姐?"
  "小家那个,和一个姑娘在拉拉扯扯。那丫头一副刁媚样儿,哭哭啼啼的,一看就知道是个不正派不安分的!"
  敢情儿六公主是替她生气啊?
  小冬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对石秀她是懒得生气,不过今天她看六公主倒是挺顺眼的,起码在一件事情上她们是站在同一立场——坚决维护一夫一妻,拒绝接纳姬妾奴婢。
  "没事儿,那姑娘我知道,是他老家的帮交……没什么的。"
  "还没什么?"六公主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你是没见!她,她的手可死死拉着你家那位不放啊!"
  小冬微微皱了下眉头:"六奶奶是在哪儿看到的?"
  "哼,我去四海聚宝来着,皇后的生辰可不又快到了么?家里头的东西怎么看着都不顺眼,想去瞅瞅有没有什么适合送礼的东西,结果就让我撞见了!"
  多半是秦烈下猛药和石秀摊牌,要把她交给她家表哥吧?
  小冬微微一笑:"她有心也没用啊,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的。"
  六公主奇怪地瞅她:"你还真放心啊?"
  小冬说:"好了,我都不气,你也别替我生气了。尝尝这茶怎么样。"
  六公主端起来灌了两口,呼了口气:"这茶不错呀,一股涩涩的香,哪儿来的?"
  "这是我婆婆从遂州来时带来的,那边制茶与咱们这边儿不同。我喝着也觉得挺好。你要喜欢,回头给你装半斤带回去慢慢喝。"
  "好。"六公主当仁不让毫不客气:"还有别的什么好东西?对了,你上次穿裙子那料子,还有多的没有?要有的话,我也做条穿穿。"
  她还真是打蛇随棍上啊,太不懂客气二字怎么写了。
  谰花锦可是有钱也买不来的。
  六公主又讹了两样东西,才心满意足:"还是你好,脾气好人也大方,说实话,打小儿我就觉得不平,我是公主,你是群主,可是安王叔只有你一个女儿,养得比我们还尊贵优裕。太后又怜惜你没了亲娘,待你也好……"
  嗯,或许这就叫物以稀为贵吧?
  再说,皇帝的女人多,女儿也不算少,对他来说女儿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一年到头话都说不了几句,早晚会嫁出去成了人家的人,实在谈不上感情深厚。对皇帝来说,亲情绝不是第一位的。
  安王就不是这样,他是一个慈父,只要能回王府用饭就绝不会在外面多留连。父母与子女间固然有血缘天性,可是相处,相知,相互关心,才会有浓厚的亲情。
  六公主问他:"你在家里都做什么?一天一天的不闷么?"
  小冬摇头:"不闷啊。上午要看帐,理理家务,下午歇了午觉起来写会字做会儿女红,一天过得很快的。"
  上辈子小冬也算宅女,可是也没这辈子宅得彻底。十几年古代闺秀的日子过下来,她也早就习惯了。
  六公主嘴一撇:"我倒忘了,你是自己当家作主的。"
  六公主想当家可是当不了,这是她心里的一根硬刺,小冬不当心又触着了。
  "反正我是天天闲着没有事做。管家又没我份儿,写字绣花我也不喜欢。想约人喝茶什么的也总凑不齐人找不着伴儿……"
  所以百无聊赖,就天天找罗渭的麻烦?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是吧?
  小冬深切的同情起罗渭来。可怜的娃,六公主本来脾气不好,现在又无所事事精力过剩,她能干嘛去?她又不能找罗夫的麻烦,也不能找罗骁媳妇的麻烦,那只能找他了。
  "对了,我听说,她还来找你帮忙了?"
  六公主对五公主的排斥这辈子怕也不会变了,提起她来既不称姐姐,也不喊名字,就是一个她。
  "嗯……为着五驸马的病。"小冬说了五公主来求医的事:"只是先派人去找,找着了再护送来京城,这一来一回的要花很长时间……"
  六公主眼珠一转:"你的意思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吧?"
  啊?小冬忙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行啦行啦,"六公主一挥手:"我知道,她一求你肯定就答应了。不过四姐姐去林乡候府看过了,说是情形不怎么好,药也吃着,补品也没断,可人瘦得飞快,现在都脱了形了。"
  "这么严重啊?"
  六公主小声说:"太医不肯直说,我看啊,准是痨病。"
  "真的?"
  "八成是,别的病哪能这样啊。"
  那五公主可真是命苦。
  六公主看来一点儿告辞的意思都没有,小冬也只能客套着挽留她用饭,果然六公主又不客气:"你家的厨子是王府出来的吧?我这几天特别想吃八宝脆皮鸡,还要罗汉斋,状元翅,佛手脆,让他给做。"
  小冬忍着笑:"好,我就去吩咐。不过你又没提前说,罗汉斋可能材料不足。"
  "那个不够就不够,脆皮鸡一定要。"
  "好。"
  六公主抱怨:"罗家吃什么都由不得自己,想自己弄个厨房也这个不行那个不便的,又不能为了吃的天天跟厨房打饥荒。没嫁人前想着嫁了人可就做得了自己的主了,想不到这还不如出嫁前呢。"
  "你不回去吃饭,要不要差人回去说一声?"
  "不用,我不回去他们不知道多自在呢。"
  小冬看着毫不掩饰的六公主——
  好象和她相处也不是那么难过。起码,不累心。
第九十二章 妥协
  小冬抽空去厨房看了看,厨房并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点菜而显得忙乱或是焦虑不安,正相反,厨房里人人干劲儿十足,平时家里人少,小冬于吃食并不挑剔。受安王影响,偏简单清淡,绝没有动不动摆一桌子菜看着的习惯。秦烈就更不用说了,根本是给个粗饼也吃得很香的人,厨子颇觉得满身绝学无用武之地,今天终于逮着个好机会,忙得挥汗如雨,那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小冬回去跟六公主说:"我家厨子正卖力的给六姐姐整治菜肴呢。"
  六公主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脸。她的相貌其实也很不错,皇帝不丑,年青时可算帅哥一枚,她娘张淑妃可是比明贵妃还有风情的美人,强强联手,六公主再丑也丑不哪儿去,只是她总是浓妆艳饰,反而让人感觉不到她的秀美了。
  今天想是因为天热,她粉得得不厚,刚才喝茶口脂又被沾去了不少,这么一看,也是十分娟丽清秀。
  天色近午时,秦烈也回来了。六公主一见他就哼一声别开脸,秦烈跟她打招呼,她也爱搭不理的、秦烈偷偷问小冬怎么回事儿,上次太后寿辰还见过,虽然也没怎么说过话,可至少也没仇人似的。
  小冬瞥他一眼,小声说:"晚上再和你算帐。对了,那三个呢?"
  "玩疯了,不愿意回来。我让人好生跟着他们。"
  "京城不比他们遂州,人多、事也杂。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走丢了可找不回来。"
  秦烈一笑:"放心吧,那种混世魔王,拐子拐了去也得被揭下三层皮。"
  想到那兄妹三人充沛的活力和无以伦比的破坏力,小冬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对了,我陪六姐姐用饭,你不用陪我们了。"
  六公主却说,"算啦,反正人不多,也不算外人,就在一块儿吃吧。"
  虽然她脸上还是一副刻薄神气,但是小冬心里只想到——原来六公主这么别扭啊。
  其实她这意思就是表示也不生秦烈的气吧?不过要她拉下脸来说抱歉,我不怪你这是不可能的。愿意一桌吃饭,已经是莫大的让步了。
  小冬一笑:"好,人多吃饭也香。我让他们把饭摆在后面穿厅里头,那儿凉快。"
  六公主点名要的菜已经端了上来,金黄诱人的八宝脆皮鸡盛在一个宽沿儿白荷花盘里,小冬特意让摆放在六公主面前:"尝尝,不知道做的合不合你口味。"
  六公主尝了一筷,刚一入口就皱起眉头。
  小冬问:"怎么?做的不好?"
  小冬对自家厨子的手艺还是很有信心的。
  六公主很费力才把那块鸡肉咽下去:"……腻。"
  "或许是天太热了吧?这个是腻了些。那尝尝罗汉斋。"
  这个倒是投了六公主的口味,酸酸凉凉甜甜咸水五香的攒成一盘,九样菜九个色九个味,果然六公主吃这个很对胃口,把那莲子、菇条、笋丝儿和小黄瓜吃了许多。小冬也尝了尝,夏天吃这个果然挺开胃解暑的,不过这个菜比较费功夫、虽然看着是一盘。可是里头的九样菜每种都是单花功夫的,厨房能这么短的功夫给整治出来,可见功力不凡,小冬暗暗记下回来记得赏钱加倍。
  秦烈特意点的银鱼羹也端了上来,热腾腾的,一股鲜香扑面而来。小冬招呼六公主:"六姐姐,尝尝这鱼羹。"
  六公主端起碗来还没吃,只闻了一闻味儿,顿时脸色大变,捂着嘴转过脸干呕起来。
  小冬愣了一下,和秦烈对看了一眼。
  六公主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小冬忙让人递水,递巾帕。六公主脸色苍白,摇头说:"真奇怪……这味儿怎么这样怪。"
  鱼羹不怪啊,闻着很好,也不腥。这鱼羹既美味,又很滋补——小冬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六姐姐……你是不是……有了?"
  六公主自己也怔住了,手抚着腹部呆呆的不出声。
  接下来谁也没心思吃饭了,小冬让人扶她到一边厢房坐下:"要不,请个郎中来看一看?"
  六公主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来是悲是喜,过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
  "应该……应该不是的。"
  各人的情形只有自己最清楚,她说不是,应该也有她的原因。小冬还是不放心:"可是你这胃口不好,也该请郎中瞧一瞧,若是中了暑,又或是脾胃失调,也该好生调养才是。"
  看六公主没有反对的意思,小冬朝秦烈挥挥手,秦烈点头去了,过了一会儿,果然领了郎中进来——不是旁人,正是上次替姚锦凤诊脉的王太医。
  王太医诊过脉,又问了几句。丫鬟替六公主低声答了。王太医拈须一笑,点头说:"恭喜了,这位夫人是喜脉。"
  小冬一怔,随即笑了:"六姐姐,恭喜你了。"
  六公主却毫不客气:"不可能,一定诊错了!"
  王太医被这样驳斥也不生气,他都快老成了精了,微微一笑说:"夫人不必焦虑,若是觉得老朽技艺不精,不妨再另请高明,重新诊过。"
  秦烈忙送太医出去,丫鬟把账子撩了起来,六公主坐在那里,眼睛直瞪瞪的不出声。
  "六姐姐?"
  六公主茫然地抬起头来:"怎么……怎么就有了孩子呢?"
  这话说的!
  小冬低声说:"六姐姐若不放心,再请位郎中来瞧瞧?"
  六公主摇子摇头,抬起手按在小腹上:"怎么就有了孩子呢……"
  小冬看出这消息对她来说是太过突然了,惊多于喜。
  难道是因为夫妻感情不算好,所以对孩子也并不期待?
  很有可能是这样。
  这么一想,小冬也觉得喜意被冲淡了几分。
  她陪着六公主坐了下来,六公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么就有孩子了?"
  好象这件事十分神奇一样。
  要是没出嫁的姑娘这么感慨,小冬还理解。
  六公主都嫁了人了,知道夫妻敦伦传宗接代是怎么一回事儿,还发出这样感慨,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六姐姐,你好生歇着。要我打发人去将军府报信儿吗?"
  六公主忙说:"别——要是弄错了呢?"
  "那,再请位郎中来看看?"
  六公主犹豫了下:"也好……"
  小冬又差人去请了位相熟的郎中来,也与王太医说的一模一样。
  六公主这会儿也缓过来了,脸色比刚才好看了许多。等秦烈再把这个郎中送出去,六公主拉着小冬手,没头没脑来了句:"我有孩子了。"
  小冬用力点头:"对。"
  六公主疑惑了一下,又笑了下,神情变幻,又说:"你说是男是女啊?"
  噗……
  小冬清清嗓子:"这个可说不好,等生下来才知道呢。"
  "哦……"六公主又问:"那,几时生啊?"
  小冬只能干笑。
  红芙在一旁暗暗同情小冬——六公主实在有些……咳,难道她嫁人前张婕抒,啊,也就是张淑妃,没教过她?没给她身边安放有年事的宫人女官?
  不过细想想,当时六公主被皇帝怒斥,她自己又看不中这门亲事,宫人给她讲什么她也肯定不乐意听。
  "六姐姐好生歇一会儿,可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
  六公主脸色又一变:"别提吃了。"
  小冬忙说:"好好,不提。"
  这反应可比姚锦凤当时厉害多了。
  嗯,这种情形也是因人而异的。有人从怀到生一直很好,完全没什么不适。有的就反应特别剧烈,连胆汁都能吐出来。六公主平时脾气不好又养尊处优很是娇惯,恐怕这几个月是有得苦头吃了。
  小冬陪她了说话。
  六公主小声说:"罗渭和我真是上辈子的冤家,在一块儿说不到三句话就得吵——他从来也没说能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一回。"
  小冬劝她:"其实两个人相处,有时候须得各退一步才行。六姐姐是公主,金枝玉叶。可是罗渭也是罗家的少爷,打小儿没吃过亏没受过委屈被人捧着长大的。冷不丁的,一成亲就让他变成会做小伏低处处讨好你的人,那也不可能啊。"
  六公主嘴一撇:"他为什么不能处处讨好我?娶了我那是……"
  "那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小冬把话截了过去,不客气地说:"这话可不公平。罗渭本来前途远大,可是现在只能领驸马虚衔,这辈子是别指望上沙场拼杀搏功名了。他又不是前朝那种平民出身,靠着娶了公主才有锦衣玉食的人。六姐姐想想,这好比把一个特别喜欢奔跑的人砍去了腿,把天上飞的乌儿硬折掉了翅膀一样——他怎么能快活得起来?"
  六公主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小冬也不指望她能听得进去,理解并转变态度。
  不过如果说在六公主和罗渭的婚姻里,谁失去的更多,那一定不是六公主。
  罗渭失去了梦想与前途,失去了原本平静的生活……六公主呢?她一直觉得嫁了一介武夫很是委屈、觉得罗家处处不如她的意,不能当家作主,丈夫不会温柔体贴,更不用说她还被罗渭打过…
  其实婚姻,在很大意义上,就是妥协。
  向对方妥协,向现实妥协。
第九十三章 见识
  李家三个孩子说说笑笑的进来,手里满满捧着各式各样的玩意儿,一眼看到小冬坐在屋里,你看我我看你的,还是燕子过来,行了个礼:"秦家婶婶。"
  看得出她是很用心的,不过大概以前没怎么行过礼,所以动作显得生硬别扭。
  "回来了?玩得可开心?"
  燕子的脸儿红扑扑的,小声说:"挺好的……京城和遂州大不一样。"
  "去换衣裳吧,回来吃饭。"
  "好。"
  连着几天这三个孩子都在疯玩儿,小冬也理解,从遂州突然来到京城这花花世界,什么都是以前没见过没听过没吃过的,小孩子最贪新鲜,精力又旺盛。
  三个小的换了衣装洗了脸回来,看起来整齐许多,一个挨一个在桌边坐下,土生问:"烈叔怎么不在?"
  "他今天有事儿,咱们不用等他。"
  三小和前两天那种风卷残云荡天下的吃相不同,今天格外秀气。
  燕子小声解释:"我们……在外头吃了点心啦,其实没吃多少……那个糯米团子真好吃,我吃了三个呢。"
  怪不得他们不饿,糯米那种东西可填肚子了,不容易消化。
  这几天下来燕子发觉小冬是个好脾气的人,也不训斥他们,他们要出门,还给准备零钱让他们花用,慢慢放下心来。
  "在哪儿吃的?"
  "在西市,有条街叫什么来着?哥哥,你记得吗?"
  土生没说话,保成说:"我记得,叫回春坊。"
  咳……
  小冬差点儿呛着。
  回春坊和平康坊,实在是太有名了。有名到小冬这样的宅女都如雷贯耳。
  这仨孩子怎么逛到那附近去的?
  小冬觉得有必要和跟从的人说一声,不能什么地方都带孩子去。
  回春坊那种地方——嗯,小冬也只耳闻,没有去过呢。
  这两处之所以有名,是因为那里有着穿越女经常要去晃一晃的青楼勾栏。话本上卖艺不卖身的奇女子,风尘侠士,一段段曲折而坎坷的爱情绝唱……
  快打住。
  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
  现实中也有那样的奇女子,那样的风尘红颜。也有那样笑傲花国的名人名士。比如,小冬知道沈静就去过那样的地方,他虽然并非风流才子,可是京城的男人,能有几个没去过呢?连赵吕都去过。有人请他的客,喝酒,听曲,这是很平常的事。
  安王大概是没有去过的——起码小冬从没听说他去过。
  对小冬这样的宗室郡主,良家女子来说,那是个太遥远的地方。想不到这三个孩子居然跑到那里去了。
  晚上秦烈回来时身上带着酒气,不等小冬发话,他自己先去更衣洗漱,再进屋时身上带着清新的水气和皂角香。
  小冬靠在塌上发呆,秦烈毫不客气地挤了过来,把她搅在怀中,亲了一下,发现她心不在焉。
  "怎么了?"
  "没什么……"小冬咬着唇,忽然转过头来问:"回春坊是个什么样儿的地方?"
  秦烈吓了一跳,急忙表白:"我可没去那里,是和番西的客商一起吃烤肉去了。"
  小冬让他的反应给逗笑了:"我没说你去了。今天燕子他们回来,说在回春坊吃了糯米团子……"
  秦烈的眉头皱了起来:"什么?他们怎么跑到回春坊去的?"
  "我问过跟着他们的人啦,是从西市出来绕路时穿过那里的,并不是房间去逛的。"
  秦烈的眉头也没见松开:"得,李大哥回头知道这事儿…"
  "这也不是你的错,他不能责怪你吧?"
  "那可说不好。"
  "你以前,去过吧?"小冬笑嘻嘻地问,不过语气有丝丝危险的意味。
  秦烈坦率的说:"去过的。有人约在那里谈事,就去了。就是喝酒,听听曲,还看看歌舞什么的。我可没在那里留宿过。"
  小冬揪着他的领子,逼问了一句:"真没有?"
  "没有。"秦烈在她嘟起的唇上"啾"了一下:"那些女人脸上涂得那么重的脂粉,闻着就让人不舒服。"
  "你指定是凑近去闻了,要不然能呛着你么?"
  秦烈笑着抱着她回床上去。
  小冬有时候迷迷糊糊的什么事都不计较,有时候却心眼儿小的象针鼻儿,一点小错都不放过。
  不过,不管是她迷糊不计较的时候,还是她和他斤斤计较翻旧账,秦烈都觉得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甜蜜有,酸意有,酸酸甜甜亲亲热热的日子,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你要是对回春坊那么好奇、我带你去看看。"
  "啊?"
  小冬大吃一惊,翻身坐起来:"我能去?"
  "怎么不能去?不过你得扮个男装,咱们去个干净的院子,那种乱糟糟的就不用了。"
  秦楼楚馆一一呃,说一点不好奇那是假的。
  小冬的心顿时不安份起来,跳跳跃跃的。
  "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秦烈一笑:"不要紧。人家开门是要赚银钱的。你只要不想白吃白玩,人家绝不会把客人往外推。"
  小冬点头:"这倒是。"话一出口她又想起一:"这里面的门道儿你可真是一清二楚啊。"
  秦烈放下帐子,一只手横着揽过来,小冬枕着他的胳膊。
  "我也是打开门做买卖的,虽然买卖的东西与她们不一样。"
  "嗯……"
  "对了,那天罗渭来接六公主回去,说什么了没有?"
  "没说什么呀。"小冬笑得肩膀微微发抖:"不过他知道有了孩子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和六公主一样。直头愣脑的问,怎么有孩子了?要不是一旁跟着的人对他说恭喜什么的,他下面一句八成是哪儿来的孩子呀。我是硬忍着才没笑出来。这两个人其实有的地方还是挺象的。"
  "嗯。我也听说这几天罗渭没出门去,常去骑马的射箭的那些人都说没见他,多半是留在府里没有出门。"
  小冬是衷心希望他们可以互相体谅包容对方,好好儿的过日子。
  罗渭就不说了,六公主也算不得坏人一一纵然她曾经"离径叛道"想为自己的终身做一把主。但是……小冬也觉得,她喜欢沈静,这份心意是没有错的。
  只是沈静不喜欢她,而她又选择了错误的方式。
  若是……当日约沈静见面的不是六公主而是五公主呢?沈静也会那样使计么?
  其实,每个人心中大概都有那么一股不安分的意念。沈静和五公主不也是如此么?
  但这两个人懂得克制。常言说发乎情,止乎礼。他们把情意深埋心底,只远远注视着对方。
  秦烈果然说到做到,隔了两天,小冬进宫探望圣慈太后回来,秦烈在宫门。接了她,笑着递过来一套衣裳:"来,换上,我带去你看看热闹。"
  小冬把接到的衣裳抖开,是一套质料上乘的月白色男装。
  "啊?真去呀?"
  小冬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
  "换吧。我把他们打发了先回去,咱们去平康坊。"
  小冬笑嘻嘻的动手,秦烈在一边帮忙。小冬身材娇小,这套衣裳对她来说话有些长。她把衣裳换了,又把头上的簪环摘下,头发挽了个书生髻。秦烈不知从哪儿摸出而铜镜。
  镜子里映出来的这张面孔自然还是她,就是怎么看——怎么有些奇怪。
  宽袍大袖神的,倒是别有一股风流韵致。
  可是怎么看,也不象男子。
  "会被看出来的。"
  "看出来不要紧,就是图个方便而已。也有旁的姑娘这么扮了去见世面的,我都遇见过。"
  "真的?"
  "嗯,大概是和家中兄弟一起过去的。这边的院子有官中的,有些还是宫中教坊出来的乐匠开的。"秦烈笑着举了个例子:"比如,当时秦女那等才艺名头,倘若也来这里开个院子,会来听曲捧场的肯定也有不少是女子。"
  这倒是……秦女的确魅力惊人啊。
  但是秦女已经在世人的视线中消声匿迹了。没几个人能见着深居简出的待在安王府里的张子千。就算见着了,也绝对不会把这两者联系到一块儿去。
  小冬摇摇头,不去想秦女了。
  大名鼎鼎的平良坊啊——小冬两眼吸放光,一脸傻笑。秦烈肚里暗暗嘀咕,平时做别的也不见她这么热诚十足,小冬要投生个男子。保不齐是个色中饿鬼花丛浪子。
  他爱怜地替她拨过一绺头发。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无能为力。小冬极易满足,华服珠宝她不喜欢,珍馈美味她也不热衷。他能给她的快乐满足,其实没有她给他的多。
  所以、只要她喜欢,哪怕想把平康坊当自家后院儿似的天天来逛,他也一定奉陪。
  小冬脸上泛红,眼睛闪亮。胸口怦怦直跳,手心里潮乎乎的出了汗。
  秦烈看她这表情,好角不是去见世面,而象是去偷会情郎似的。
  "那个,到了么?"
  "就到了。前面是水仙阁,我们就去那儿。"
  车在门前停下,秦烈先下了车,小冬探出头来,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门里有个人迎了上来,并不是电视电影里见过的那种浓妆艳抹骚首弄姿的样子,打扮得简直可以说是十分端庄,只是胭脂颜色浓一些,鬓边前一朵大红的扶桑花。她眼角有少浅浅的纹路,未语先笑,言辞周到。她眼睛往小冬身上一瞥,小冬自己心里发虚,往秦烈身后避了避。
  那个女子先招呼过,又问:"二位是头次来?可有相识的姑娘?"
  秦烈说:"我带家中弟弟来见识一下……"
  小冬的心砰砰直跳,紧张之极。她朝街那端望过去,这里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热闹——是了,现在是白天,这儿要热闹的话,怕是得等晚上吧?
  也许是她的错觉,这条街上的风,好象都和别处不一样,带着一点倚丽的,淡淡的香。
  咦,时间过得真快,三月就这么过去了。。
第九十四章 相识
  那个妇人肯定看出什么来了,但是却热情依旧将她们迎进去。小冬一扯秦烈的袖子,小声问:"她……看出来了吧?"
  "那是当然,她们一天要见多少人哪,你这装扮也只是个摆设。"
  "那她怎么也不说?"
  秦烈一笑,低声问:"能到这儿来的姑娘,非富即贵。只要给银子,她们就不会把人往外推。再说,你一看就不是来砸场子的,她有什么好怕的。"
  这倒是。若是家中妻子吃醋要来砸院子,肯定不是这个打扮这个阵仗。
  那个妇人引领他们上了楼,命人端上茶果来,又递上来一张花笺。
  小冬揉揉鼻子,这里有股让她不太舒服的香味儿。
  秦烈扫了一眼,把花笺递给小冬。
  小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再者花笺上写的那些名字。原来这进青楼和进饭馆儿一样啊,一个是点菜,一个是点人。这里姑娘的名字中都有个仙宇,大概是为了和水仙阁的名字相对应。小冬也不太懂得,随便指了一个:"就这位美仙姑娘吧。"
  那妇人笑着说:"两位公子点一个姑娘,怕是冷清了点儿。"
  呃,怕他们不够分啊?小冬又指了一个:"那再来一个凝仙姑娘吧。"
  感觉还是象点菜啊。就象进了酒楼点了一个醋溜土豆丝,老板劝说一个菜不够吃啊,再点一个吧……
  那妇人去了不多时,便听着环佩声响,两个女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身姿袅袅婷婷,进了屋之后齐齐福身:"见过二位公子。"
  噗,这就上菜了?明明是温香软玉话色生香,小冬却只想喷笑。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把这个和吃饭联想到一处去。
  秦烈一声不吭装木头人,小冬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两位哪位是美仙.哪位是凝仙呢?"
  穿粉红衫子,细眉长眼的那姑娘笑着坐到小冬身边来:"奴家是美仙,那位姐姐是凝仙。不知二位公子贵姓啊?"
  这姑娘……还真是自来熟啊——
  秦烈说:"我们兄弟姓秦的。"
  小冬打量她,她也在打量小冬,眼里都是探究的意味。
  小冬不知道如何开。,美仙倒是十分热络:"两位公子是京城人氏吗?头次来我们水仙阁?"
  小冬点点头:"是啊,特意来见识一下。"
  美仙笑着说:"那可是来得早了,我们水仙阁总要过了申时才热闹起来呢。"
  "你们这里最红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美仙噗哧一笑,虽然她相貌并不算特别美,但是一笑起来颇为娇俏。凝仙就不如她这么健谈,更温柔秀气一些。
  "我们这儿要说名气最响亮的,当然是玉仙姑娘,不过等闲可是难见着她的。对了,我这位凝仙妹子弹得一手好琵琶,不如让她弹个曲子给二位解闷?"
  玉仙啊?听名字就仿佛能想象出来,一定很美貌。不过小冬也知道想头牌啊,花魁啊,那都是很困难的事。要么就得大笔砸钱,要么就得满腹诗书,要是说见就见,那花魁也太掉价了。
  有人送了一具琵琶来,凝仙施个礼,问:"不知二位想听什么曲?"
  "凝仙姑娘拣拿手的弹吧。"
  凝仙弹的不错,不过比起宫中乐舞来那就差远了。小冬被养刁的耳朵格外挑剔,不过到这里来主要不是为了听曲的,所以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她小声问秦烈:"你们到这儿来,光听曲陪酒么?"
  秦烈瞥她一眼:"你以为呢?"
  当然了,这会儿还是大白天。可……这……总得有点别的服务项目吧?
  凝仙弹了个曲子,美仙说了两个笑话,场面倒是一点都不冷落。小冬忍不住好奇:"你们这里,一共有多少姑娘啊?"
  美仙想了想:"晤,这个我得想一想,我们自己院子的姑娘不少,还有别处来的。玉仙就是大娘和人换来的,说好只在我们这儿待半年,过了半年她还要回去的。"
  "还能换?"小冬还以为这些姑娘都是那位大娘买来的呢。
  "是啊。我们这儿有的是大娘一手教养大的,有的是别的地方来的,暂时在我们这里住着,挣的缠头分些给大娘,她们都是自由身,不算我们院子的人,象花笺上头的洛仙若仙那几位就是。还有就是象玉仙那样的,因为她名气大,大娘才托了交情花了价钱把她换来。"
  这还真是隔行如隔山啊一一呃,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多门道。
  美仙肚里暗暗叹气。她们做着这一行,眼光何等老辣。这位小公子显然是女扮男装来玩玩儿的,旁边那位不象她的兄长,两人言谈亲密,多半不是相公就是情郎。她
换了男装,可是脸上搽的脂粉并没有擦去,薄薄的粉黛掩不住她的清丽秀美,一看就是好出身的大家小姐。
  刚才大娘也吩咐过,这两位明显就是来坐坐的,应该容易应付,而且出手又大方。
  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命。人家就能到这儿来找乐子,她们却是送往迎来卖笑应酬。
  "美仙姐姐是从小就在这儿的么?"
  美仙点了点头:"我是大娘从小养大的,凝仙妹妹却是初来不久。"
  小冬喝了两杯茶,这会儿很想去解手。可是在这个地方……总觉得有些不自在。而且一一她现在穿着男装,那是去女子用的净房,还是去男子用的?
  美仙察言观色,微微一笑,凑近小冬耳边说:"这位妹妹,我领你下楼去走走?"
  小净有些不好意思:"呃……真是对不住。我就是听说平康坊名气很大,想来看一看……"
  "这也没什么。"美仙说:"我们打开门来做生意,姑娘只要不是来砸场子的,我们都一样欢喜。"
  呃……欢喜什么啊?这话听着真容易让人想歪。
  小冬看了秦烈一眼,秦烈点头说:"那咱们就下楼走走,水仙阁的花园在平康坊也是有名的,据说是请大才子姚宏英画的图样构建的。
  "可不是么,秦公子可是识货的人。"
  小冬知道秦烈是不放心她同这个美仙去。两人随着美仙下了楼往后头去,园子里果然花木扶疏,明明地方不算大,可是步步行来,却有曲径通幽之感。
  小冬洗净了手出来,秦烈在外面等着。
  "咦?美仙姑娘呢?"
  "刚才鸨儿把她叫去了,八成是来了她的熟客。"
  "哦。"
  秦烈见小冬不怎么高兴,低声问:"怎么?不太开心?"
  小冬摇摇头:"嗯……美仙姑娘虽然没说,不过我能看出来她不是很开心。其实……在这里的都是些可怜的女子,如果有选择,我想她们谁也不愿意操持这个行当的。"
  "那咱们回去吧。"素烈有些歉疚:"我本来想让你来开心一下的……"
  "嗯,今天是长了不少见识。那位美仙姑娘真是长袖善舞口齿伶俐,让人一点儿都不觉得陌生。"
  两人朝来路走,远远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悠扬乐声,还有女子的笑声。这里脂浓粉香,一片喧嚣。可是不知为什么,听着这些声音,小冬只觉得莫名的凄谅。
  前面忽然转出一个女子来,步履匆忙,险些和两人撞上。
  "啊,真对不住,奴家……"
  她一抬头,小冬和她正碰了一个对脸。那女子声音一顿,低下头去匆匆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
  小冬怔了一下,转头去看。那女子走得很快,己经转了个弯,看不见她了。
  "怎么了?碰着哪儿了?"
  "没有……"
  没碰着。可是,小冬觉得,好象在哪儿见过那姑娘。说不上来,就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她从没来过这里……那是在哪儿见过她呢?
  "我觉得…".好象见过她似的。"
  秦烈拉了她一下:"人主相似,没什么奇怪的。别多想了。咱们回去吧?"
  "嗯,好。"
  车子从西市出来,小冬不常来这边,掀帘子朝外头看。她穿着男装,者起来斯文秀雅,比穿女装另有一番风情。秦烈的手轻轻掸了下她耳垂:"把衣裳换回来吧?要不然让胡妈妈瞧见了,一谁儿知道咱们不干好事了。"
  "你说得对,那就换吧。"小冬笑着抬起手来左看右看:"还没这么穿过,挺新鲜的。比穿裙子舒服,也方便。"她扯着袖子来回煽了几下:"我记得以前有一回,赵芒她弄了一套这样的衣裳来穿,还想溜出去玩,不过没能去成———
  秦烈见她忽然怔住了,脸上露出疑惑,沉思的神情,伸手过去握着她的手:"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刚才那个女子,我在景郡王府见过一回……"
  "是么?"
  "嗯 ……"
  景郡王府被查抄之后,府里的下人大概被发卖了,她是这样才到的水仙阁吧?小冬对她的印象不深,她相熟的只有赵芷房里的几个贴身丫鬟,其他的人不过是来往传话或是在府中无意中碰过面,这个女子叫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记得在景郡王府见过她。
第九十五章 大雨
  七月里天变得极快,明明看着阳光灿烂,晒得石板地都烫热,不过一转眼,乌云就从屋脊上压过来,半边天黑沉如锅底。
  府里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关门闭户,晾的衣裳也都尽数收起。
  连摆在檐下栽在盆里的花树也都搬进屋中。他们的房子是才修缮过的,屋顶廊柱都足够结实,才将将忙完,一道闪电
耀得人眼前发晕,雷声隆隆而至,屋里暗得象是已经到了晚上,红荆她们得点起灯烛来才能继续做事。
  雨终于落下来,打在屋瓦上啪啪直响。先前还疏落,然后渐渐密亲起来,哗哗声连成一片,淹没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小冬站在窗里朝外看出去,外面一片白茫茫的,除了水还是水,看不见旁的。
  李家那三个小子让秦烈从花园里给揪了回来,一大三小全都淋得透湿,有如落汤鸡一样。
  小冬忙吩咐人烧热水煮姜汤,骇笑着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得,我刚才想去看看下雨他们三个在做什么,好么,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往后面去找,正在地子边逗水鸟儿呢!一人顶张大荷叶,也不怕掉水里去!"
  后面栽荷花那池子不算深,掉下去大概也淹不死他们三个。小冬笑着说:"虽然天气热,可是让急雨一浇也容易生病,回来姜汤煮好了你们多喝几碗。"
  三个小的被丫鬟带走换衣裳,秦烈抹了把脸,头发衣裳都湿淋淋的朝下淌水。
  "你快去泡一泡热水,把衣裳也换了。
  秦烈应了一声,州说:"我没事儿…阿嚏!"
  小冬拿白眼丢他:"行了行了,别在这儿硬撑,快去吧你。"
  秦烈摸摸鼻子,总算听话的去了。小冬开了拒子给他找衣裳。就听着秦烈远远的喊她一声,小冬抱荐衣裳,又拿了双袜子过去:"什么事?"
  秦烈探着头说:"帮我擦擦背。"
  "呸,想得美。"
  话虽这么说,小冬还是挽起袖子,推开隔门。秦烈正靠在桶沿上,转过头来瞧见她,嘿嘿一笑。
  "躺好,我帮你洗头。"
  小冬端过木盆,将他的头发散开梳顺,才舀水替他洗头。秦烈半眯着眼,只觉得热水浸得全身发热,头皮被小冬的指腹按揉着,偶尔还轻抚几下,此时此地的安谧快活,其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唉,这会儿再有壶酒,就全齐了。"
  小冬扑哧一笑:"既得陇,复望蜀,说得就是你这样贪心不足的。"不过她转身拎了一个二两的小壶递到秦烈手里:"喝吧。"
  秦烈大喜,捧着小冬的手连亲了两下:"还是媳妇心疼我。"
  小冬缩回手拍了他一下:"躺好,要冲水了。"
  秦烈呻了一口酒,舒服得长叹了口气。
  小冬微笑着舀起水来替他冲头发,忽然方见银光一闪。她低下头去拔了拔,微微讶异:"你都有白头发了。"
  秦烈眉梢一动:"拔了吧。"
  "不用。"小冬说:"常言说拔一根长十根呢。回头给你养点黑芝麻,黑豆什么的吃。你平时也别太累了,钱挣够用的就行,别为那个费神。"
  秦烈拉着她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颊边。小冬手又软又小,指尖带着一点淡香。他闭着眼说:"嗯,我如道了。我才讨了这么好儿的媳妇儿,肯定要话到七老八十,好好陪着你。"
  "好啦,趴过去,我替你擦擦背。"
  一个澡洗完,秦烈倒是神清气爽了,小冬却是一身的汗,衣裳都贴在身业,黏糊糊不太舒服,干脆让人备了水她也洗了一回出来。外头雨势没有一开始那样猛,不过还是下得紧。秦烈去瞅了一眼那仨不安分的,正被胡氏看着喝姜汤呢。要说胡氏一点儿也不凶、说话声音也不高,可是好歹她是小冬的奶娘,府里再没谁地位辈分能进过她的,李家的两个小子一个丫头苦荐脸一口一口往下灌姜汤,瞅见秦烈过来,急忙集眼色做口型求他说情。
  可惜秦烈这回救不了他们,胡氏一见他头发还湿着就过来了,二话不说,按着坐下就把姜汤端到了面前,秦 烈苦荐脸看看那三个小的,心说这回真是有难同当。
  姜汤煮得又浓又辣,烫烫的喝下去,身上又出了一层汗。胡氏满意地让人收了空碗,秦烈以为这就算没事儿了,结果胡氏转头就把他叫住了:"姑爷且等等,我还有件事儿。"
  秦烈以为又是一碗姜汤,寻思着咬咬牙往下摧坝。胡氏不紧不慢坐下来,张。说:"姑爷前儿领着郡主去平康里了?"
  秦烈惊然一惊,顿时汗又下来了。
  "这个……只是经过……顺路去坐了坐,喝了杯茶……"
  "姑爷很是有心,顺路经过,还特意备了替换衣裳。"
  得,连这都知道了,秦烈也没法儿狡辩,只能老实承认错误。
  从很早起他就有些怵胡氏。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对小冬不是亲娘可是有如亲娘啊。以前他翻墙偷着去瞧小冬,他估摸着胡氏就算先前不知道,后来却一定是心里有数的。要不然景郡王叛乱的那一回,胡氏也不会对他说那句交托的话。
  "其实姑爷有心多陪陪郡主、这不是什么坏事。就是那鱼龙混杂的地太还是少去为好。"胡氏并没给他苦头吃,话说得也律很气:"象是落霞池,小长山,还有西郊的温泉,那些地方倒是可以多去走走。其实郡主长这么大,也真没出过几次门,"
  秦烈自然连声答应,顺带下了保证,以后不再带着小冬去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了。胡氏十分满意,不等秦烈松一口气,又问了一个让他想冒冷汗的问题:"对了,前天姑爷和郡主还没回来的时候,那位石秀姑娘来过一次。"
  "她来做什么?"
  胡氏似笑非笑地方他一眼:"姑爷问的很是。"
  秦烈的躺袋顿时又耷拉下去。
  在胡氏面前他就是缺点底气、胡氏就算不靠着辈分,光凭老辣沉着也稳稳压他一头。
  "我也是这么问石姑娘的,石姑娘和我说了不少你们的儿时趣事。"胡氏把"儿时"二宇咬得清楚:"我劝了几句,打发她走了。"
  天知道胡氏是怎么"劝的",秦烈觉得,指定不是什么和气细语谆谆善诱。
  "我已经安排好了,忙过了这几日,就送他们一块儿回遂州."
  胡氏点点头,看笑容应该是十分满意。
  居然安全过关,秦烈出了门儿还觉得有点几不真实。
  红芙替小冬擦于头发,细细梳顺,妹子上蘸了些茉莉油,将头发梳得既香又滑。小冬笑着说:"你的手艺真走越来越好了,梳得我快睡着了。"
  红芙笑着说:"郡主要是喜欢,我给您梳一辈子头。"
  "那可不成。"小冬笑着说:"我可不能耽误了你们。前两天胡妈妈还说起这事儿来呢。这会儿没别人,你跟我说说,你自己心里怎么打算的?"
  红芙脸涨得通红:"哪有什么打算……看郡主和胡妈妈怎么安排,反正……"
  小冬把头发挽了一下,转过头来:"这可不是害臊的时候,咱们在一块儿这些年,我是什么人你也知道。你是想回家去,还是以后还愿意在府里管事呢?"
  红芙握着梳子,声如蚊蚋:"我……我当然想长长久久的服侍郡主的。我打小离开家,如今娘也不在了,回去之后若要跟哥嫂生活…"
  小冬明白她的意思。
  哥哥是亲哥哥,嫂子可不是。一没血缘,二来也说不上有什么情分,恐怕是不好处。这么看来,胡氏说的对。在府里或是秦烈的手下寻一个可靠的人,两边都知根知底,比让她回家强多了。红頫也细心谨慎,一直在小冬身边服侍的。将来做个管事媳妇很合适,去了她,小冬还寻不着这么合适的人手。
  小冬拉着她的手,轻声说:"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吧。"
  红芙点点头,低声说:"我给您倒茶来。"
  秦烈从外面进来,红芙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去,都没顾上招呼一声。
  小冬听见脚步声,转头看他:"回来了?他们三个怎么样了?"
  "不用担心,胡妈妈看着他们喝了姜汤才走的。"
  小冬笑了:"总算有人能治得住他们。"她凑近一些,吸吸鼻子:"你也喝过姜汤了?"
  "嗯。"秦烈挨着她坐不,外头雨还没住,天色比刚才亮堂多了。雨珠打在远处的屋顶上,溅起的水珠象是让屋顶蒙上了一层白雾。
  红芙端了两碗莲子茶进来,一声没吭又出去了。
  秦烈有些奇怪:"她这是怎么了?"
  "嘿……害臊呢。"小冬轻声说:"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再等下去就真耽误了。胡妈妈前几天和我说,看她自己的意思,是想回家乡,还是想在府里寻个人……"
  "哦。"秦烈点下头,舀了颗饱满的莲子喂给小冬,自己也吃了两口:"府里有合适的人呜?"
第九十六章 娘家
  府里数来数去并没合适的人,不是年纪不相当,就是性情不合适。两个人掰数了一阵,小冬拍了一下手:"你铺子里有没家的年轻人没有?"
  "有,有不少光棍儿呢,正好他们找媳妇也不大容易,京城姑娘一般可不肯嫁外乡人,而他们要回乡去成亲,也不太方便。"秦烈一边答,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啊……"秦烈扶着桌子,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以前听人说,这姑娘一出了阁,就特别热衷于做媒,把认识的别的姑娘也都给嫁出去。本来我是不信的,可是看你现在还真就……"
  小冬啪一声拍在他头上:"胡说八道"我倒是不舍得红芙她们嫁人,可是那不就耽误了她们了?变成老姑娘没人要了,将来岂不要恨我怨我啊?"
  小冬本来板着脸的,结果板不了一会儿自只撑不住也笑了"
  好吧,算他说的有道理。其实以前她身边的人也嫁出去过,不过那时候她还小,轮不到她来打点操办。现在她终于是自己当家作主了"所以当然要替红芙红荆她们做主一把。
  大雨断断续续下了两三日都才停,幸好新宅子是刚修讨的,排水沟也通过,倒是没有积水。就是厨房的人抱怨柴湿了不好烧,米带了点霉气诸如此类。唯一不怎么省心的,就是李家那一个丫头俩小子。燕子虽然是个小姑娘,一点儿不比她两个哥哥差,上房揭瓦这种事儿她也干得出来一一前头只要有她两个哥哥带着,她肯定跟着撵上去。
  "婶子,嗯,你是郡主啊?"
  小冬看燕子磨蹭了半天就问出这么句话来,觉得有些好笑,点头说:"是啊。" 这都在府里住了有些日子了、现在才想到问这个?
  "啊。"
  "那,你爹是王爷?那皇帝就是你伯父喽?"
  小冬又点了下头:"没错啊。"
  燕子的真正意图终于露了出来:"那,婶子你能带我们去趟皇官吗?"
  小冬险些被一口茶呛着:"你想进皇官?"
  "嗯……你看,我秦叔他这两天就要送我们回遂州,回去了倘若我那些姐妹问我,京城什么样,皇帝什么样……我说都说不上来,那可不白来了一趟京城吗?"
  小冬把茶碗放下,笑吟吟地问:"皇帝可不是说见就见的,你知道,我一年能见皇帝几回吗?"
  燕子眨眨眼。她大概觉得,小冬既然是皇帝的亲侄女儿,那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见面……那还要论年算?一天不能见个几回?
  小冬想了想,竖起手指说:"我记得,顺成十一年的时候我那一年只见过皇上四回。过年时一回,上元时一回,中秋时一回,重阳时候再一回。"
  燕子小姑娘很不解:"咦?那皇帝不就住在皇官里吗?那你不经常去皇宫吗?"
  "我是去见太后娘娘,也就是我的祖母。她前些日子身染微恙。我就多去了几次,平时请安也是有定例的,一个月也就两三回"皇上多数时候不在后宫里,他在前朝处理政务的。"
  燕子看来不太理解,不过她也明白小冬没骗她。也是,皇带高高在上的,要是她一个乡下小丫头随便就见着了,那皇帝也太不金贵了。嗯,不见就不见吧,就算她回去了和人说她见过皇帝,恐怕别人也会觉得她在吹牛。
  小冬想了想,本来终于雨停了,王府那边儿也送了信过来,说赵吕今天从成岭回来。小冬也很想念赵吕,正想回王府去,秦烈又不在家,放着三个捣蛋精在家里实在不放心。
  小冬露出有些象狼外婆似的笑容:"燕子啊:皇帝虽然见不着,不过,王爷是我爹,倒是能见着,你要不要见一见,"
  燕子挠挠头,表情有些苦恼:"王爷啊……"
  这意思还不希罕?小冬觉得自己的笑容有点僵。
  "那就去吧。"燕子说:"我去问问我哥他们要不要去。" 好象还很勉强,很给小冬面子似的。
  小冬很想说,算了你别问了、你们就留在家老老实实待着吧,我自己回去就行。可是这话现在又不好说。
  等小冬备车回王府的时候,后头就跟了三个拖油瓶。这三个穿上新衣梳好了头发,看起来活脱金童玉女,只要不动不说话,完全能唬过人。
  可惜他们没点儿正形,路上土生就把领子给扯松了,非说勒得紧不舒服。他弟保成还好,就是说鞋子穿不太惯。燕子倒是老实多了,毕竟是女孩子,要去的又是王府,一路上乖乖坐在小冬身边,只朝车窗外看过……嗯,十几次吧。
  好在去王府路近,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到了"小冬下车时,福海亲自上来扶了她一把,小冬笑着招呼:"福海叔,几天没见你,怎么白头发好象比上回少了?是不是染啦?"
  福海一笑,也不介意小冬开他玩笑:"哪有那个功夫,郡主快进去吧,王爷在府里呢。"
  "父亲回来的这么早?"
  "王爷今儿没出去。"
  "哥哥呢?"
  "还没回来,不过想也快了。"
  身后三个小尾巴一个跟一个跳下车来,福海看了小冬一眼。
  "这是家里亲戚的孩子,姓李。"
  福海恍然,他也听说过,不过没想到小冬把他们一块儿带来了。李家三个孩子平心而论并不讨人厌,即使顽皮捣蛋过了头,看着还是活泼可爱,充满朝气。燕子到了陌生地方,看来淑女得多,土生个子最高,保成和他哥哥比显得更秀气一点。
  小冬领着这三个孩子去见安王。
  安王到了夏天总是更清瘦些,穿着件青布直裰,腰系玉带,小冬先行过礼,安王笑着说:"过来我看看。"
  小冬站近了些,安王把她从上到下打量过,"嗯,气色不错。看来秦烈没敢欺负你。"
  "他敢,"要不是当着人的面,小冬很想冲安王撒个娇,"爹和哥哥可饶不了他。"
  后头李家三兄妹也行过了礼,正眼瞅差安王,三双眼乌漆漆圆溜溜的。
  燕子不确定地开口:"你……真是王爷啊?"
  安王点头一笑。
  燕子十分好奇:"可是王爷不是也穿黄袍的吗,"
  小冬着着安王镇定正若的表情,觉得老爹的涵养功夫实在高深莫测。
  "王爷为什么一定要穿黄袍呢?"
  小冬巳经预料到燕子下一句是什么了,果然她说,"戏台上的都穿嘛。"
  安王也有黄袍,可是在自己家里没事儿穿那个做什么?哪有布袍来得舒服自在?
  安王呵呵笑了:"戏台上的人不穿黄袍,看戏的人就不当他是王爷。"
  燕子点点头:"对。你不穿黄袍也县王爷""
  真是大实话。小冬觉得带李家兄妹来也不是件坏事,起码童言童语的安王听着也开心。。王府里头太安静了,缺少笑声。
  等赵吕一回来就更加热闹了,赵吕不是自已一个人回来了,还带了三四个年轻人,都穿着戎装佩着宝剑,看来说不出的威风,土生和保成兄弟顿时两眼放光,一左一右地扑了过去,保成伸出手,讨好地问:
"这位大哥,这……这是真盔甲啊?能让我摸摸吗?"
  赵吕很是大方,一挥手准了、兄弟俩顿时一起上下齐手。小冬忍着笑走过去:"哥哥怎么穿着这一身儿就回来了,"
  "上午去了校场,赶着回来就没有换。"赵吕不由得伸手想模摸小冬的头,可是一看自己手上又是灰又是汗,又缩了回去,"我先去洗把脸,回来陪妹妹说话。"
  "好。"
  赵吕朝一边走,李家兄弟舍不得撒手,被他一左一方的拖走了。燕子有些羡慕,不过她再怎么顽皮也是个姑娘,不能象她两个哥哥一样扑上去一通乱摸。小冬拉着她的手:"我去厨房看一看,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吧"
  燕子不情不愿,也只能答应下来。
  小冬挽起袖子,亲手炒了一道笋尖银芽,又蒸了一个密清肉脯,燕子在一边儿转来转去的,说是打下手,不如说是看热闹。
  "婶子,我能尝尝吗?"
  小冬递了个勺给她:"尝尝吧。"
  燕于舀了一点肉和汤汁尝尝,点头说,"婶子你手艺真不错,比我锦凤婶子强多了。她就做过一回菜,还烧糊了,"
  "是么?"小冬记得以常锦风是不谙厨艺的,榻不到过了这么几年,她还是老样子。
  "是啊。就是他们成亲之后嘛,我家的那几个老叔叔婶子都来了,要吃新娘子做的饭菜。嘿,结果我嫂子就烧了一个滚肉,还成了糊肉了。"
  "我做的其实一般,也不是天天做的。"
  燕子又尝了旁边的点心:"嫂子,你为么个会嫁我秦叔呢?你是郡主呀,郡主不都要嫁什么大才子,大将军的么?"
  小冬寻思着,这八成又是从戏上看来的。 "哪有啊,皇室郡主多得很,个个要嫁才子,世上哪来这么多才子啊。"
  "这倒也是。听说我们那儿也有人家娶了郡主的。
  小冬手一顿:"是么?"
  "嘿,听人说过。"
  "你拾我讲讲。"
  燕子用力的回想:"我也不知道真假,就是听人这么说过一句,多半不是真的。真是郡主的话,肯定很神气,很威风啊。"
  那可不是。
  如果真是赵芷的菇,她绝对威风神气不起来。因为她是个坏了事的郡主,她爹景郡王巳经被玉碟除名了,她自然也……不再算是宗室郡主身份。幸而皇帝没请追究出嫁之女,不然赵芷怕也会被牵连获罪。
第九十七章 返乡
  燕子剥了两粒花生扔进嘴里:"是上回我婶子带我去镇主府逛的时候,那些人知道我家里过得好,买东西舍得花钱,拿了一匣子首饰给我们挑,说是一位郡主的东西。我当时不信,我们那儿天高皇帝远的,哪来的什么郡主。那人言之凿凿,说就是位郡主的。我婶子倒是很识货,说那些东西的确是京城的式样手工,有两件还是内府的,旁的地方可做不来。"
  "你们……买了吗?"
  "我婶子说她不喜欢京城的东西,所以就看看算了。"
  小冬点了点头,燕子善意地提醒她:"婶子,那个该起锅了吧?"
  "哦。"小冬他掘开蒸笼,热腾腾的白气一下子涌出来,带着一扑股异的香。
  燕于又忍不住了,取了筷子夹了一块儿尝味儿。
  "婶子,要是我能多住些天就好了,我想和你学学做菜呢。"
  小冬一笑:"你不想家?"
  燕子顿时泄了气:"想…不过我们回去肯定要被罚一顿。"
  这是当然的。都发展到烧房了还不罚?那说不定下回就杀人了。
  "婶子,你要不要去遂州啊?"
  小冬怔了下,遂州啊……
  虽然她从来没去过,可是她对那里……一点也不陌生。
  秦烈曾经许多次和她描述过,遂州的景色有多么天然秀美,那里是他的家乡。
  小冬也十分心动一一
  但是…",她和秦烈计划的是,要么过年时回去,要么明年春夏之交回去,天气不会很热,水路陆路都好走,到遂州过个夏天,权当避暑了,等过了夏天的时候再回京城来,还能赶在下第一场雪之前到京城。
  赵吕的几个同袍大约是对安王这么个位高权重的王爷有些发怵,没留下吃饭,但是有李家兄妹在,这场面也冷清不了。在安王面前也很放得开,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吃相虽然不粗鲁可也绝不斯文,安王府的厨子为了郡主回娘家特意大居身手,吃得李家三小眉开眼笑。
  看着他们的吃相,连安王都比平时多添了半碗饭。
  小孩子的纯真一点儿不掺杂,他们心中还有没有权势的概念,对安王是纯粹的好奇而不是象旁人一样是为了什么才来讨好。安王显然心情很好,几乎有问必答。
  燕子眼睛圆溜溜的,忽然问了句:"王爷,你能让婶子和我们一起回遂州吗?"
  小冬一怔,安王显然也有些意外,不过他是何等城府,脸上当然不会露出什么来,只笑着问:"怎么?"
  燕于的筷子在碗沿儿划来划去,有些忸怩:"我们……其实是偷偷从家溜出来的,跟着石家姐姐一起来的京城。在家……闯了点儿祸。要是我们自己回去,我叔肯定饶不了我们……嗯,烈叔和婶子要是一块儿回去……"
  小孩子也狡猾呀。
  安王笑了。
  当然,要是秦烈把他们送回去,当着客人,家里长辈当然不能教训的太狠了。再说,秦烈肯定会替他们求情的。要是小冬一块儿回去,那把握就更大了。
  小冬气也不是,乐也不是。
  小孩子狡猾归狡猾,但是他们的狡猾显得很稚气可爱,并不招人讨厌。
  安王忽然说了句:"小冬,你和秦烈是怎么个打算?"
  "我们原打算,要么回去过冬,要么明年回去消夏。"
  安王点点头:"其实你们今年回去也好。这几个孩子看着就不老实,别回来半路上再跑了。"
  小冬也是这么担心的。这三个孩子实在太不让人省心了,虽然秦烈说派人送他们回去,可是他们在遂州闯了祸被关起来,还能偷着跑来京城呢,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可是……"小冬很是犹豫。
  说来说去,其实,是她舍不得安王和赵吕。
  刚刚出嫁,还在适应新的宅子和新的生活,陡然间要去那么远的遂州,心里不可能不忐忑。那里对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那里也没有宠着她的安王,护着她的赵吕。秦烈……秦烈是她的丈夫,可是,她毕竟同他生活的日子还很短。
  再者说,在这个时代出一趟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在现代一切好说,买张机票,一个小包就成了。可是在这个时代,吃的穿的用的样样要备齐,乘车乘船坐轿,绝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小冬还没有去过远处,顶多是去山庄消闲,那不过一天两天,和这样的长途跋涉是两码事。
  其实还有一方面原因,他们不急着回去,是因为遂州虽然是秦烈的老家可是他在那里除了秦氏也再没有亲人了。林家那边都差不多是仇人了,秦氏的娘家……那也早就一刀两断了。既没有亲戚要拜访,也没每祖坟祠堂要祭扫上供。这时候人们说割不断的乡土情,其实多数是对亲族的眷恋。秦烈没这种牵挂,自然不急着回去。
  "回去看看也好,遂州……"安王有些出神:"你娘是在宿安出生的。你要是经过了,可以去看看……"
  是啊,那里也是姚青媛的家乡。
  小冬对这位母亲的眷恋并不深。一走因为她有前世的记忆。二是,姚青媛走得太早,一直以来抚养照顾小冬的都不是她,如果说起来,胡氏更象一个母亲。她照顾她十几年,小的时候替她穿衣穿鞋,喂她吃饭,哄她睡觉。等大一些了,许多女孩家的道理规矩也是先由胡氏教导她……
  "也好……回去,我同秦烈商量一下。"
  燕子和土生兄弟俩对望一眼,露出得逞了的微笑。
  这三个孩子八成早就琢磨着给自己找靠山好避免挨罚吧?当时找到京城来估计也是这样想的,可没料到来晚一步,李万河和秦氏已经走了。他们要是再被秦烈送回去,李万河估计不光要和他们算烧房子的账,还有他们离家偷跑上京城的账。两罪并罚,肯定轻不了。
  赵吕倒是露出不舍的神情:"父亲,妹妹还从来没远离过京城…"
  "早晚总是要去看看的。"安王若有所思:"若不是俗务缠身,我也真想去看一看。"
  赵吕闭上嘴巴闷头吃饭。
  小冬也是有些拿不定主意。回去后同秦烈商量此事,秦烈倒是十分开心:"现在去也好,正好刚下过了雨,往后这些天,天气应该不错,路上也应该好走。"
  "可是……"小冬轻声说,"我还从来没离过京城…"
  而头一次离开,就去遂州那么远的地方。而且一路上水陆辗转。
  秦烈笑着楼住她:"这有什么,将来我还想带你去更多地方呢。你知道么?一直向西,过了洮州,就是你哥哥曾经驻守过的叶安。从那儿再向西,出双井,过丹震,就是一片大漠。我曾经走过两次那条路,沙漠白天酷热,可是晚上又极寒,裹着皮袄还冻得人簌簌发抖。守夜的时候,月亮显得特别的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摸着。天是墨蓝的,星子比最明亮宝石还要美丽绚丽。月光照得远远近近的沙丘一片银白如霜,就象落了一层雪一样,美极了。那会儿我想起你,想起自己走过的很多地方一一我想都带你去看一看。这天下大得很,处处都那样美丽……"
  小冬被他描绘的美丽打动了。
  是的,她的视野太狭窄了,只困在京城这么一块四四方方的天地里。这个时代的女人都是这样的,所以她一直也不觉得自己这样生活有什么不安。
  可是秦烈却给她打开了另一扇门。
  这个世界很大,不光只有京城这么小小的一块天空。
  "嗯……"小冬轻声说:"你让我想起坐井观天的故事,我就象那只青蛙一样,坐在井底,不敢跳出去。井底虽小,可是安全…外面的世界虽然广阔美丽,可是却也陌生,充满了危险。"
  "不用怕,有我在。"
  小冬向他微微一笑。
  是的,她又不是自己一个人。秦烈象座山一样稳健可靠。
  更何况,只是回一趟老家。四公主那么娇贵挑剔,还跟驸马一同回乡祭祖呢。
  虽然回来后百般抱怨……
  "那,好吧。"
  一锤定音。
  突然间就要面对许多事情,出行的准备工作可不轻省,要穿的衣裳,准备的吃食、药林,光这些东西就能装大半船,铺盖,平日看的书,茶壶茶杯碗筷,甚至脸盆,漱盂,马桶这些也都要带。小冬有些诧异:"这些……也带着?"
  胡氏重重点头:"要带着。"
  小冬问秦烈,秦烈也点头说:"既然能带得了,那就带着吧,不然在外面你会很不习惯的。路上最好的客栈,里面的东西也就是那样,何况在船上要消磨许多天,不带着的话,难免处处不方便。"
  小冬很想表白一下自己并不娇惯一一可她这十来年的确是娇生惯养下来的。让她用不洁的马桶,附着水污的脸盆,或是粗制的那些用具,她……呃,可不能打包票说自己一定适应得来。
  还有就是带什么人去,胡氏是一定跟着的,虽然小冬劝过,觉得她不比年轻人,还是留守在府里得好,可是胡氏十分坚持,似乎小冬离了她饭也不能吃觉也不能睡了一样:"郡主要让我留下来,我肯定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担忧。"
  至于其他人,红芙打理小冬贴身的活计,什么梳头更衣端茶叠被的全都是她来,所以她是必带的。红荆沉默寡言但是心细谨慎,也是要带的。其他人就由胡氏筛了又筛选了又选了,最后可儿妙儿几个也得以随行。
  李家兄妹三人也激动得天天上窜下跳,京城虽好,可他们毕竟想家,已经是归心似箭了。
  府里筹备着,其他出行的大事,车船安排,护卫人手什么的都是秦烈在张罗。
  小冬忙得头晕,可是忽然想起件事来。
  那位石秀姑娘,是留在京城她表兄处?还是跟着一起回遂州?
第九十八章 疑惑
  小冬猜的一点儿没错。不但石秀要跟他们一起回遂州,安王还送了一个人来。
  张子千。
  小冬十分惊讶,猜张子千进来坐下,上了茶。他们曾经共患难过,说话也不用多顾忌:"你怎么会想去遂州的?"
  张子千说话也坦白:"我早就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虽然王爷收留我,我却见识短浅帮不上什么忙。正好这一回和你们一起上路,得麻烦你们多照应了。"
  小冬说:"这是哪儿的话,快别这么见外。我也是头一次出远门,咱们这回可是互相照应。"
  小冬也问了安王,她觉得张子千说的固然有理,但应该不是全部原因。不过安王说的却也和张子千一样。
  张子千只带了一个薄薄的小包袱,一个长随。相比之下,小冬简直汗颜。看看她自己那大包袱小行李,如同搬家一样,再看看人家,这才象个出门的样子,轻装简从,两袖清风。
  但是要让她象张子千那样,她肯定办不到。别的不说,光是衣裳就是好几大包袱。同样都是没出过远门的人,差距实在太大了。
  张子千的到来并没有让小冬有什么烦恼。相反,张子千多少算是娘家人,有他在,小冬还觉得有种踏实的感觉。
  另一个的的确确是麻烦。
  想到石秀,小冬的心情就轻松不起来。
  小冬当然不想让她留在京里,可是回去的这一路上,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一知道别人一直惦记自己家地里的东西,就算她偷不走,可老这么惦记着也让人不舒坦啊。好象吃了一口凉凉的夹生饭,就这么噎在喉咙里头,咽不下,吐不出,堵得发闷。
  好在把她送回遂州交给她家人,这件事总算可以告一段落。
  还有,小冬想着,他们路过屏州,也许可以见到赵芷。
  究竟燕子说的那些被卖的首饰是不是赵芷的?当时景郡王妃给了她那么丰厚的陪嫁,光是压箱的金银,也足以吃穿不愁,怎么会落到要卖首饰的地步?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婆家的人欺负了她?
  也许,都是自己在杞人忧天。那首饰未必是赵芷的,或是旁人以讹讹,打着内造的旗号想多抬抬价。
  小冬进宫去请安,也顺便辞行。圣慈太后病已经渐好了,精神也好得多了。听说小冬要去遂州,她倒是出了一会儿神。
  "不是说,今年不去么?"
  "是突然了些,"小冬解释说:"也不会待太久,冬天下雪之前会赶回来的。"
  "嗯,去吧,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中,什么事都得当心,不要伤风着凉,不要贪吃积食,也别任性的增减衣裳,不太平的地方一定不能去。"
  "是,我记下了,太后娘娘。"
  "其实若能够,我也想出去走一走。"圣卷太后说:"从十几岁进了宫,这么些年最远也就去过温泉行宫。"
  小冬笑盈盈地握着她的手说:"那,我把路上见的风景拣好看的画下来,带回来给您看。"
  "好。"圣慈太后吩咐采姑去取东西,过了一会儿回来,是各式各样的常用的药丸。什么祛痛丹啊入珍丸啊桑杏散啊,甚至还有外用的药膏药酒,另外专治晕车晕船的药更是大大的一包。小冬忙说:"这些我也都备了。"
  "多带一些,有备无患。宁可现在琐碎些,别到了要用的时候却没有。太医院制的这些也比外头买的强。"
  正说着帮,四皇子来了。他大概是刚从集贤堂回来就急急赶过来,一脑门的汗,小脸儿热得通红。
  "给太后娘娘请安。"
  "你看你,怎么走这么急?"圣慈太后吩咐人:"把那冰糖银耳雪梨羹端一碗来给他。"
  四皇子小声说:"那个甜腻腻的……太后娘娘,我还想喝上次那个冰镇酸梅汤。"
  "那个不成,太凉了,太医还说你脾胃虚,不合吃那样给的。我也嘱咐过你身边的人了,让他们不能给你冷的东西吃。"
  看来四皇子很投圣慈太后的缘哪。
  以往除了小冬自己,还没见过哪位皇孙公主能让圣慈太后这么关切唠叨呢。
  不过,想想也是,四皇子没有亲娘,虽然有皇后照者,可是皇后对待二皇子那套明捧暗杀的手段,小冬也是心里有数的。圣慈太后和其他的孙子,孙女都不亲近,那是因为前期还有圣德太后夹在其中的缘故。现在到了四皇子这儿,却没请什么妨碍了,四皇子来得也勤,圣总太后待他也慈蔼。
  "小冬姐姐,"四皇子走到她跟前:"听说你要出远门了?"
  "嘿,是啊。"小冬替他理一理头发。四皇子还没戴冠,头发还束成童子的样式,颈上戴着一个黄澄澄的金球宝石的长命锁,气色好,精神好,渐渐不再象当初女孩似的精致苍白文弱,有种男孩子的虎头虎脑的气势了。
  "我也想去。"
  小冬一笑,还没说话,圣慈太后说:"你还小呢。"
  "可是,那天那三个孩子也不大啊,还不是大老远从遂州跑到京城来了……"
  他还没忘了李家兄妹呢。嗯,也是。宫里没什么和他同年龄的孩子,去集贤堂读书,两个伴读也都比他大,十分老成沉稳。再加上李家兄妹三人鲜活生猛,吃相惊人,他印象不深刻才奇怪呢。和他们一比,他平时见的那些人都和木头一样。
  "所以这回就要把他们送回去,回去了肯定会重重挨罚。"小冬把后果讲得严重点,以免四皇子也生出什么离家出走玩玩的心思一一那可就糟糕了。
  李家兄妹三个和石秀能大老远从遂州来到京城,多半原因是他们从前就常常出门,土生年纪不大,已经跟李长河跑过商队去过一次婆夷国了。他们的结实泼辣和四皇子不是一个级别。
  圣慈太后问起李家兄妹三人事情来,小冬拣要紧的说了,圣慈太后又是摇头又是笑:"大胆,荒唐。他们也不想想,路上万一有个闪失,那得让他叔叔婶子心里一辈子过不去。两个男孩子就罢了,怎么把妹妹也带上?女孩儿家更吃不起亏。"
  "是啊,秦烈也是这样训他们的。可惜你训他们也不疼不痒,要打吧,终归又不是自家的孩子。"
  "说的是。"圣慈太后说:"赶紧送回去交给他自家叔叔,你们就不担这个干系了。"
  四皇子有些怏怏不乐,一口一口象吃药似的吃那冰糖银耳雪梨羹。采姑做事很是周到,给小冬也端了一碗来,小冬笑着说:"还是采姑姐姐好,有什么都不忘了我。太后娘娘现在心里只有孙子啦,我这嫁了人的孙女儿可得靠边站。"
  圣慈太后被她逗得笑:"你要想吃,回来那一锅都让你端走慢慢吃。"
  雪梨羹温温甜甜的,吃起来感觉唇舌一片滑腻满润,很是舒服。果然圣慈太后比以前更讲究养生了。冬日给,人的脾胃却燥热得多。夏天里酷热,但是脾胃却总是偏虚寒。所以太医们一说起来,就讲秋冬去火伏天温补,可偏偏人们各天爱吃辛辣燥热的食物,夏天里喜欢吃凉寒的东西。
  小冬和四皇子陪圣慈太后用了午饭,四皇子念了一段佛经,待圣慈太后睡着了两人才出来。
  采姑说:"我送送郡主。"
  四皇子却抢着说:"我送小冬姐姐。"
  采姑当然不会和他争,笑着说:"那也好。"又吩咐人将圣慈太后给小冬路上用的东西包上拿好。
  四皇子依依不舍一直送她到宫门口,不能再往外送了,还不愿意撒手。
  小冬微笑着说:"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冬天下雪之前我一准儿回来,给你带些新奇的玩意儿回来,怎么样?听说那边有人用水牛角做弓,你喜欢吗?"
  "嗯……"
  虽然答应着,眉头还是皱了小小的一个结。
  "好了,你也快回去吧。"
  四皇子忽然问:"遂州……不是和屏州近?"
  "是挺近的。"小冬有些意外:"怎么想起说这个?"
  "那个赵芷姐姐就嫁到了屏州吧?你不要去见她,她不好。"
  小冬意外之极:"什么?"
  四皇子还记得赵芷已经让小冬觉得奇怪了。这孩子以前扮女孩儿的时候,大概是怕说错了话泄露了他的秘密,所以从来不开口,很是古怪孤僻。而且那时候小冬和赵芷,与他也没打过几次交道。
  "那次看灯前,我听到有人和她说,不要跟你一起。"
  小冬悚然一惊,明明热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可是却觉得背脊发寒,从心里战栗起来。
  她压低声音问:"什么?"
  "那回有刺客要来,她一定事先知道了。"
  四皇子就说了这么一句,没有再说别的,转身就跑开了。跟着她的两个小宦官和宫女也急忙跟着走了。
  小冬站在那儿,只觉得唇舌发干,嘴唇和牙齿黏在了一起,耳边嗡嗡直响,仿佛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
  那回上元节看灯,那黑暗中蹿出来的人影——
  她的恶梦中时常还会重温那一幕,死亡曾经如此逼近……只是平时她不去想。
  四皇子这话,究竟是——
第九十九章 出行
  那年上元夜,赵芷的确没和她在一起。她们平时都是形影不离的,行动坐卧总在一块儿。那回,赵芷是在和别人说做灯的事情,所以……
那天晚上的记忆如此深刻,小冬一丝一毫也没忘记。
  那件事之后赵芷过了些日子才来看她,小冬虽然并不怨怪她,只是一一还是微微有些失望。可走她从头至尾都没有杯疑过赵芷,一次也没有。
  小冬上了车,半晌没出声,红荆提高声音问了句:"郡主,咱们直接回府吗?"
  "不,"小冬怔了下,轻声说:"去王府。"
  红荆素来沉稳,也最懂得进退分寸。刚才小冬从长春宫出来一直好好的,直到刚才四皇子和她低声说了两句话,她脸色大变。红荆就没见小冬脸色神气这样难看过,她大着胆子递过帕子:"郡主。"
  小冬抬头看她一眼,接过帕子擦了擦脸。红荆不最多问什么,只是说些闲话来想让小冬分分神解解忧。
  "外头管事说,已经定了三天后的船了,东西也都打包装好了。我就是老想着别拉下什么东西,细细的想了,也没有拉什么,可心里就是不踏实。"
  小冬点点头,没有应声。红荆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
  "前天妙儿那丫头还央告,说怕路上坐车坐船不惯,想弄点盐渍金桔,听说那个好使。红芙还笑话她,明明就是为了嘴馋,治晕船的药也备了,零嘴儿也备了,她还单单想起那个来。
  "那个东西我也吃不惯……"
  红荆忙说:"正是啊,也不能因为她好这口就特意再去铺子里头买。恰好她说过好话,又找出一匣子没动过的蜜饯来,金桔也有,姜,也不能困若她好这口私特恋再去梢子里头,又找出一匣子没动过的宇钱来,全d}}也有,姜丝也有,霜梨也有,不知是什么时候买的,她能当全贝似的揣起来了。"
  车到了安王府,这会儿安王与赵吕自然都不在,安王还没回来,赵吕又去了成岭。小冬回了玉芳阁。这儿一切如旧,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红荆服待小冬洗了把脸,又端了茶来。窗子后头的芭蕉开得正好,花朵红艳艳的,在太阳下看起来仿佛要烧起来一样。小冬靠在榻上,注视着那火红的花,没一刻就觉得眼前耀得发花,她闭上眼转过头来。
  "郡主这两天收拾检点东西,也着卖辛苦,趁现在偷闲睡会儿吧。" 小冬睁开眼,眼前还有一团团杂乱的光斑,不过她也看清了红荆略带担忧的神情。
  "嗯。父亲若回来了,就叫我一声。"
  她靠在榻上,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凉爽安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出了一脖子的汗。
  她隐约听着身边似乎有动静,有人在身旁坐了下来。小冬睁开眼,安王朝她微微一笑,将她鬓边的头发拂了拂:"累了?"
  "父亲回来了……"小冬想坐起来,安王说:
  "躺着吧,好好歇一会儿。我吩咐人去跟秦烈说了,中午你留下来陪我一块儿用饭。"
  安王打开折扇,轻轻的替小冬扇风。小冬也不客气,眯着眼享受了一会儿。安王亲自打扇啊,怕是皇帝和太后也没享过这待遇。
  "睡着了眉头还皱着,有什么心事?"
  说起这个来,小冬还是闷闷的:"父亲……那年上元夜的刺客,难道是景郡王派的人吗?"
  安王打扇的手微微一顿:"怎么?"
  "赵芷和我一直要好,可是,就那天晚上她不在我身边,我就偏偏遇到了那桩事。这个……真的是巧合吗?"
  "你从前都没有想过这个,怎么今天却提起来了?"
  小冬犹豫了下:"四皇子说,他听到有人在上元那夜和赵芷说的话……" 这句话小冬说的很慢,也很艰难。
  安王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赵芷也未必知道你遇到的是要命的刺客。"
  这就是承认了四皇子的是对的。
  小冬觉得眼下有一点血管突突的跳:" 父亲……
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为什么……"为什么都不告诉她?是怕她和赵芷的关系有了什么改变,让人看出破绽来?会对景郡王他们打草惊蛇?还是,··…为若别的什么原因
  安王摸了摸她的头发,微微感喟:"父母做的事,往往总是牵累到孩子的身上。我相信赵芷那孩子待你是好的,可是和她的家里人相比,她更亲近谁,更愿意相信谁?"
  当然是家人更重要。赵芷就算和她要好,可是景郡王和王妃是她的亲生爹娘,他们的话,她怎么会不听?
  就拿小冬自己来说,若是有一天安王和赵吕让她不要和某人来往她就算心中疑惑不解,也会先听从他们的话,至于原因什么的,以后再问不迟。
  相信他们是不会害她的。赵芷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当时她出了事,赵芷隔了那么些天才来看她,还带了赔罪的礼物。
  如果只是因为延迟了探望的时间,也不至于那样歉疚,需要特意陪罪吧?
  原来她……那时候,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抑愧心虚?
  小冬觉得胸口闷闷的,不过,她还有不解的她方。
"可是,景郡王他们为什么……"小冬想不通。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小郡主,又不是什么有皇位竞争力的人,若她是个皇子,或者是个郡王世子一一
  可是现在二皇子和景郡王都已经不在人世,这其中的原因,只怕再也探究不清楚了。
  至于安王后来没有告诉她的原因一一既然景郡王他们已经事败身死;危险不存在了。另一个原因,就是小冬和赵芷曾经那样要好过。安王虽然没说,可是小冬能体会到他的心情。在残酷的皇权争斗之下,安王尽力想让小冬远离那些纷争与黑暗。他不想毁掉小冬心中对姐妹情谊的美好期冀,不想让她处处杯疑,活得沉重而艰难。
  "父亲,我不是小孩子了……有的事,总是要知道的。"
  "是啊,"安王点点头:"做父母的人,一边盼着孩子快些长大,能明辨是非,能照料保护好自己。可是一一不管孩子长多大,父母也不会放心的,总是希望把手臂再伸的长些,再抬得高些,把孩子牢牢护住,挡住所有风雨险阻,不让他们经历那一切苦痛……"
  小冬眼睛微微湿润,她靠在安王肩头,父女两人静静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安王声音比刚才沉了些,轻声说:"嗯,都过去了,不说了。走吧,看看厨房今天烧的菜合不合你胃口。"
  小冬陪安王用过了饭,又陪他在园中散了一会儿步,等安王歇下,才离开王府回家去。
  起程动身的那天天气睛朗,凉风习习,是个适宜出行的好日子。终于要出门了,都坐上了车,小冬却觉得心里强烈的不舍,扒着窗子看着府门。
  秦烈问:"怎么了?"
  "觉得舍不得……我一定会想家的。"
  是的,这个住了几个月的新宅子,在她心中已经是家了。安王府也是她的家,这里也一样。而且,这里是她和秦烈共同生活的地方,他挣钱养家,她打理家务。这里连门窗的式样,花木的栽种,都是她和秦烈一点一点仔细规划商定的一一投注了这么多的心力,打造出的新家当然处处合意。
  "那咱们再收拾收拴,把家都一起搬去吧?"
  小冬笑着嗔他胡说八道。
  秦烈笑过了,又安慰她:"很快就回来了别想太多。再说,等到了遂州,没准儿你又喜欢上了那里不回来了呢。
  李家三兄妹在旁边帮腔:"就是说,秦婶婶,你到了遂州就知道了,我们那儿可不比京城。到时候我们带你把好玩儿的,好吃的,统统都看一遍吃一遍,保证你不想回京城了。
  小冬笑着说:"好,那我就等着你们带路了。"
  小冬还派了人到五公主府上去通了信儿,他们虽然走了,但是若是找到了那位遂州名医,安王府的人也有所安排,不会误了给五驸马看诊。五公主打发人说多榭,还送了一些东西来。
  他们到了同州上船。秦烈包的两条都是大船,石秀是女子,自然不仅和她表哥,还有商铺的其他伙计一起住在后头那条船上。不过她拎着包袱上船时,红芙她们就摩拳擦掌,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让这石姑娘有机会靠近郡主和姑爷一一她不过一个人,一双眼,一张嘴,能斗得过她们这么齐心协力的一帮人吗?
  刚到了船上人人都觉得新鲜,胡氏忙着领着人安顿收拾,红笑捧了一个垫子放在椅子,请小冬坐下歇着。胡氏十分小心,既顾虑要开窗子透气,又不让小冬靠太近了。既杜绝了无意落水的可能,也不让河风吹着她。浆片打水的声音规律而动听,一下一下的。
  小冬并没有晕船的反应,只是赶了一天路,自然胃口不好。秦烈特意让人弄了鲜鱼来整治好一碗鲜鱼汤,又搁了醋,吃着倒很开胃。船行很快,晚上歇在清参镇。这也是个很大的渡口。睡在船上,对小冬来说还是两辈子来头一回。风一来,船也在微微的上下浮颤,就象船也有生命,会呼吸一般。
第一百章 水路
  可儿她们昨天还欢喜雀跃,看着这个,摸摸那个,一切都显得新奇。但是很快这种新奇就消失了,有人开始晕船,吐得昏天黑地,病恢恢的毫无精神。窗外除了水还是水,看多了也就麻木了。李家兄妹三人倒还是精种十足,从船头跑到船尾,从船尾跑回船头,什么东西都想摸摸动动,要不是秦烈拦着,李家老二保成差点爬到桅杆上去。秦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李大哥可不是这样的性子,你们怎么倒一个两个象是活猴儿枉生的,就静不下来一刻。"
  他把李家两个小子拉走教训,把燕子托给了小冬。小冬翻出来针线篮子,教她做活计。燕子哪儿静得下心来,抓耳挠腮的活象屁股下长了针,时不时的探头朝外看。
  "仔细点儿,小心扎了手……"话没说话,燕子就哎哟一声,白嫩嫩的指头上渗出血珠来。
  "我看看,"小冬要看,燕子已经把手指头塞进嘴里吮了吮,"没事儿,不疼。婶子,我能不能不学这个啊?"
  "你哥哥他们正写字呢,你也想写字去?"
  燕子苦着脸摇摇头,看样写字对她来说比做针还可怕。
  "做这个干嘛呀,家里多的是做活的人……"
  小冬微微一笑,也不会理会她。
  对小冬来说,艺多不压身,能多学一样东西总不是坏事。何况德言功容里,功还排在容之前。
  小冬这么说了,燕子又好奇:"德言功容是什么东西?"
  小冬笑着解释了,燕子细想了想:"这个可没人和我说过。不过,婶子,你觉得这个说的对吗?"
  "不对吗?"
  "一点儿不对。"燕子说:"我看应该倒过来说才对,长相该排在最前头。我们家大家一说起来,都夸我叔我有眼光,说我婶子生得看,我婶子做饭针线操持家务什么的也样样拿不出手啊,可是大家都不提这个。那,婶子你常常去皇宫,宫里的妃子娘娘们,都是靠什么品行好针线好才当上的妃子吗?"
  小冬微微一笑,这孩子虽然顽皮,可是也很聪明。
  有些道理,现在讲,她或许也不明白。
  是啊,男人说,娶妻娶德。这个德字多么复杂,门第,各种利害关系,教养德行要往后排。有了贤妻,男人还可以广置美妾……
  还好,遂州与京城不同,燕子她将来,大概也会嫁一个不纳妾的男子。就象姚锦凤一样。她嫁了三皇子,未必会幸福。嫁了李长河,虽然别人会说一朵鲜花插在了……那啥上,可是鲜花自己却过得滋润幸福。
  人,终究是为自己活,苦乐只有自己知道。
  再说小冬自己,旁人觉得她是委屈下嫁,可是她是为自己活,又不是为别人活的。
  小冬微微出神,燕子忽然朝窗口一扑:"那人是谁?"
  小冬朝外头看,船头上秦烈正和张子千站在一起说话。燕子问的当然不会是秦烈。
  张子千穿着一件素音袍子,船头风大,浪花扑溅,腾起了一层蒙蒙的水雾。
  到底不愧曾是教坊头名,张子千的习形看起来如玉树临风,衣袂翩然,仿佛就要乘风而去一般。
  虽然他改回了男装,可是那么多年他都是在教坊度过。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为重要的的童年与少年时光。就算他再怎么想要掩饰,教坊打在他身上的烙印已经深到了骨子里,无论如何不能磨灭。
  燕子看得两吸发直,张子千的身姿,气宇,神情一一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但是这都成了他的一种本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同,都会不自觉的表露出最完美的一面来。
  "那是张公子,他住在安王府。"
  "他是你家的亲戚啊?"
  "不是。"小冬想了想:"嗯,你知道做官的人,会养一些幕客啊,文办啊,替他抄抄写写整理打杂的……"
  "啊,我明白了,我们那儿的官儿就有师爷的。"
  张师爷?
  小冬忍着笑点头:"没错,和那差不多。"
  "我还以为师爷都干瘦干疲,长着山羊胡子呢。"燕子小声说:"他长得真好看。"
  这个小冬承认。
  单以相貌论,小冬认识的人里头沈静和张子千不相上下。但是两人气质相差甚远。沈静少年得意,文采辈然,自然流露一股儒雅风流。张子千平时总是沉默不语,他在极力的抹消和秦女之间的相似之处,可举手投足间却会不自觉的流露出来。
  不过,秦烈也许不逊色。他的气质更硬朗洒脱、有一种被时光和世事细细打磨过,慢慢积淀下来的沉着稳健,可靠得象一株永远不会垮下来的大树,可以替身旁的人遮风蔽雨,护佑他们不受任何伤害。
  小冬已经绣好了半朵花,她的绣工可以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气那些用这个吃饭的人,象吴娣师傅,小冬这点手艺完全不够看。但相比起许多宗室女子,京城的世家千金,小冬的女红已经十分出色。起码,小冬比较熟悉的人里,没人比她绣得好了。
  船头的两人大概察觉这边有人在看,转过头来。
  小冬颔首微笑,秦烈也回以一笑。大概是觉得船头风大,两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你们做什么呢?"秦烈微笑着凑过头来看了看燕子手上的棚子。
  好端端的一块素锦上,线络缠绕错结,毛蓬蓬一团,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再看小冬手里的,绣着一杀娇艳欲滴的海棠花。花有了大半朵,花辫的颜色由里至外深浅不一,旁边还已经绘上了细细的叶子的纹络。
  "这是要做个什么?"
  "嘿,做个荷包。"小冬问:"土生他们兄弟俩呢?"
  "门窗都扣住了,不抄完十遍不让他们出来。"
  嗯,真够专制的。可是不强横一点,根本治不了他们。就拿燕子来说,小冬也何尝不是想用绣花来磨她的性子?
  "对了,中午咱们在何桥停一下,何桥的油鸡、糟鱼都做得好,我让人去镇里买些回来。"
  "好。"小冬笑着答应,也有些期待。
  这就是出门的一个好处了。在家里的时候可吃不到这些各地特色的名菜小吃。
  若是平时,燕子一定会吵着说她也要吃,可是这会儿却低着头,紧紧抓着那个绣得乱七八糟的绷子。一直到秦烈他们走开,她都一声没吭。
  小冬看她半天不吭声,还真怕把她给拘坏了。者她捏着针有一下没一下的,总想往自己手上戳,索性把绷子接了过来:"你这是想绣花,还是想在手上刺字啊?"
  燕子眨眨眼,好象刚才一直在神游天外,现在才回过神来。
  "船停了呀?"
  停了都好一会儿了。
  燕子不好意思,想要抓头,可她的头发被小冬吩咐梳了个抓髻,还戴了朵小小的珠花,手一伸上去,就发现不象以前抓起来那么方便了——非抓散了不可。
  "中午不在船上饭?"
  "嘿,何桥有不少小吃,等下好好尝尝。"
  燕子扒着窗子朝岸上击,这是个很热闹的镇子,码头上有人忙碌着搬抬扛运,还有三三两两的货船客船沿岸倚靠着。燕子看别人,也有朝这边看。他们的船一看就是官眷坐的,燕子毫不羞怯,旁人朝这边指点,她就瞪回去。
  "石姑娘?"外头胡氏的声音问:"姑娘不在舱中休息,怎么到这儿来了?"
  小冬怔了下。
  石秀虽然也在这条船上,但是她被安排在离小冬和秦烈最远的一间舱房,中间过道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的,用一道木栅隔开了。石秀若想到这边来,得统一个大圈子从下一层上来。
  "我有事找你家郡主。"
  还是那副不容气的腔调,活象小冬欠她。
  胡氏更加不客气:"石姑娘与我家郡主一无往来,二无交情。郡主也不是什么人说想见就能见的。石姑娘有事可以告诉我,若是郡主有闲暇,我可以代为转达给郡主。"
  燕子看了一眼舱门,又看了一眼小冬。
  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干脆什么也不说。
  从感情上来说,她和石秀姐更亲近。相识了多年,石秀对她也一直不错。当时听说秦烈在京城娶了王爷的女儿,石秀姐失魂落魄,难过异常,燕子还替她抱不平。来京城的路土她也觉得,要是能帮上石秀姐,她肯定要帮的。
  但是,到京城之后,她发现,事情好似也不象石秀姐说那样。秦烈对她一直客气但冷漠,而对这位新媳妇,有眼珠子的人都能看出来他的欢喜,哪有一点儿勉强和难过?
  可要她帮着小冬,好象又太对不住石秀姐了。尤其是来京城的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她们这也算是……嗯,大人常说的患难之交难一过去,就对患难之交不帮不问,忌经很不对了,嗯,是不是不仁不义?可是,帮她的话,也不对。
  既然做什么都不对……燕子琢磨,那就啥也甭做了。
  她还是老老实实的,以免回家以后没人帮没人护,会吃更多的苦头。
  外头石秀哪有那么好打发,口气不善地说:"你让开。我看你也有点儿年纪了,别逼我对你不客气。"
  胡氏不慌不忙:"我敬石姑娘是客,你自己也要守礼知分寸。"
  "要不然呢?你还能把我赶下船不成?"
第一百零一章 妻?妾?
  "要不然呢?你还能把我赶下船不成?"
  胡氏清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说:"石姑娘可以试试啊"。
  胡氏对于内闱争斗的造诣,不是石秀可比的。有句话叫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可是在这个时代,女人和男人的地位天差地远,女人还能去为难男人不成?那当然是自己关起门来,斗得不亦乐乎。
  当然胡氏是不能把石秀赶下船的,但是石秀不知道啊。
  门外静了半晌,石秀忽然提高声音说:"我知道你在屋里,缩着头不出来叫旁人替你挡着,算什么本事?你不就仗着你是王爷的女儿?你要不是有这个身份,你以为秦大哥会娶你?"
  外头胡氏的声音沉了下来:"来人,把石姑娘送回舱去!在这吵吵闹闹象什么样子。"
  船泊在岸边,四周其他的船离得又不远,等于是半开放的公共场合,石秀这么一嚷,四周就有人朝这边聚,指指点点探头探脑,实在丢人的很。
  其实胡氏和石秀做对手一点也不合适,胡氏以往所遇的人,但凡有点身份有点教养的女子,都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可是石秀生长的环境接受的教育是完全另一个样子的,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和姚锦凤倒是极像的。
  小冬吩咐红芙:"让她进来。"
  红芙有些犹豫:"可是她……"
  "让她进来吧。"
  有的人是见了黄河心也不死,闭上眼催眠自己这河里没有水。
  往后还有那么长的一段路要走,小冬可不想天天和她打这个官司。
  红芙过去打开了门:"胡妈妈,郡主说让石姑娘过去。"
  胡氏微微一怔,石秀已经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甩开拉着她的臂膀的两个婆子,大步一迈,从她身边挤了过去。
  小冬打量了她一眼。石秀比刚到京城来的时候气色好了些,穿了一件桃红色的荷瓣领子短衫,下头是粉蝶沾花葱绿百褶裙,腰间系着月白水波纹裥边腰带,虽然一看就是外头成衣铺子买的,可是人年轻,穿这样的眼色式样显得有一股蓬勃的生气。看来不必餐风露宿长途跋涉之后,她这些天休养得倒是不错。一定是该吃吃该喝喝,心里苦痛也没能影响她的正常生活。
  小冬倒是放下一大半心事。她可不愿意石秀茶不思饭不想,忧思成疾有个什么好歹,怎么说她也是秦烈师傅的女儿,秦烈也说了,把她平平安安带回去交到她家人的手上,赶紧卸下这份儿责任来才算完事儿。要是石秀真在这会儿,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就算是她自找,那也极是糟糕,秦烈如何面对他师傅一家人?
  "石姑娘请坐。"小冬吩咐给她上茶。石秀却说:"免了吧,我不是来喝茶的,你也别把你们那套拐弯抹角的办法对我用。"
  小冬一笑:"你就是想嫁给秦烈对吧?"
  石秀倒没料到小冬比她还直接,楞了一下才说:"当然。我和秦大哥本来就相识多年,他……"
  "石姑娘你对我家相公一片痴情,我也很是感动。可惜我们成亲还没半年,我也没打算给他纳妾,石姑娘要是有耐心,可是再多等几年,等我想通了,就劝他纳你进门,你觉得意下如何?"
  石秀脸色大变,霍然站起身来:"你,你说什么?让我做妾?"
  "难道你还想做妻不成?"
  石秀瞪着她,咬着唇不说话。
  那是当然的。
  "不管你在怎么喜欢他,他也成过亲了。你也知道,我们中原女子,讲究的是一女不伺二夫。要是没了丈夫,要么一辈子守寡,要么就干脆给他送了终下了葬,就一根白绫吊死了随他去。你明知道我嫁给了他,没了他我这辈子就没有活路走了,你还想做他的妻,是逼我出家当尼姑,还是想逼我死?"
  石秀被小冬的口气吓了一跳,摇手说:"你说……我不是……"
  "你也许没想那么严重,在你们家乡争夺情郎大概是件平常的事,可在我们这儿就死关系生死荣辱的大事。不仅是我一个人,还关系到我的一家。我的父亲是王爷,他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我若有个万一,你以为我的皇祖母,我的皇伯父,我的父亲,他们会放过秦烈吗?你不但是想害死我们两个人,还有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石秀姑娘,这些你都想过吗?你到京城来,就是想拉着这么多人一起死吗?"
  石秀隐约觉得哪儿不对劲,可是,小冬说的话又挑不出一句毛病。
  是的,她想嫁给秦烈,她不是想做妾,她想做的是妻。
  可是那,小冬怎么办呢?中原女子不能再嫁第二个男人。
  还有,她是姓赵的,是皇帝家的亲戚,她要是有个好歹,她家的人能放过秦烈吗?不会,她家的那个镇上,还有附近的几个寨子里,要是家里女儿被欺负了,那也肯定绕不过负心人——
  红芙没想到小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还真把这位石姑娘给镇住了。
  "你先回去吧,好好儿想想我说的话。石姑娘,换成是你,别人要抢你家你的男人,你难道不得和那人拼命?"
  石秀扪心自问:"那是要拼的……"
  等她送走了,红芙大为吃惊:"郡主,那石姑娘,怎么……"
  轻信?傻?容易动摇?
  小冬说:"因为她不算坏。"
  和小冬知道的那些宫里生死倾轧的嫔妃们不一样,和那些王府侯府中口蜜腹剑的女人们也不一样。她们目标明确,手段果决,务必要铲除异己成就自身。她们不会心软,不会犹豫,那种不见硝烟的战争甚至是不死不休的。
  正因为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小冬才没有去揭最关键的一处短。
  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秦烈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小冬甚至可以相信,秦烈连一句喜欢,都没有对她说过,甚至从没有暗示过哪怕一点点那方面的意思。
  她根本未曾有过真正的爱情。
  她有的不过是自己的幻想与执着而已。
  所以,小冬希望可以先从另一方面,让她知难而退。
  当然,她若再不回头一意向前走……
  那只能让她撞到南墙上,碰到疼,疼到伤,伤到哭。
  对于要侵略自己领地的人,谈不上同情与姑息。
  而石秀,一心只想着她理念中的,从小一直向往的爱情。别的事,她压根儿没想过。
  不想小冬这边,石秀出了舱门往回走。
  她当然没想过让小冬死,更没想过让秦烈死——
  可是她……
  好像有哪儿不大对。
  可是小冬说得确实合情合理的。秦烈和她已经是夫妻了,自己……
  自己可不能象那些不争气的女人一样去当妾!不说她,她爹娘也不会答应的,哪怕一辈子不让她嫁人也不会让她去做那样的人。
  可是……
  石秀靠着门,心里油煎火燎一样难受。
  她从小就一直想,她和秦烈将来会成亲,会在一起过一辈子。镇上姓胡的银匠的女儿,不就嫁了她爹的小徒弟吗?遂州有许多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学了师傅的手艺,娶了师傅的女儿,给师傅养老送终,承继家业,好好过日子——
  可怎么到了她和秦烈这儿,就不一样了呢?
  秦烈太有本事了,到京城念书,竟然就娶了王爷的女儿。
  在遂州的人想象京城,皇帝、皇帝的女儿……那些都太遥远了,就象天上的神仙那么高,那么远。
  可是忽然一夜间,那些都不再遥远了。
  秦烈娶了王爷的女儿,皇帝的侄女儿。那么白,那么漂亮……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吃的喝的用的自己见都没见过。
  秦烈娶了她,住的是那高门大户的房子,花园都那么大。好象还当了个官儿,将军。
  将军哪……
  石秀紧紧按着胸口,手攥得紧,指甲把掌心都掐破了。
  秦烈,已经离她很远了。他已经过上了另一种生活,他不会……也不能再和她在一起了。
  守在石秀舱门前的人,听到屋里忽然传出来的哭声。
  那哭声很伤心,很凄凉。
  小冬的心情好吗?
  不,也不怎么好。
  秦烈买来的油鸡和糟鱼,的确很美味。小冬也吃了不少——并不是她十分有心情欣赏这佳肴美味,而是她觉得很疲倦,很饥饿。
  战斗是会大量消耗体力的,不管是体力的,还是语言和心灵的交锋。
  送到石秀那儿的饭菜,却原封不动的端了回来。
  小冬说了句:"知道了。"
  秦烈已经听说石秀过了闹了,等关上舱门两人小憩时,便朝小冬问起:"她可是又来闹你了?嗯,这几天你且忍忍,一到地方我就将她交给她父母。"
  小冬点点头。
  她只觉得胸口憋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郁闷,就象下雨之前那沉而压抑的凝重,象是被厚厚的被子压着,被热过头的火炕烘烤的焦躁。
  "别生气……"秦烈低声说:"都是我的缘故,才让你受这些委屈……"
  小冬忽然推了他一把,秦烈朝后仰过去,头落在枕头上。
  小冬低下头去,张开嘴重重一口咬在他鼻子上。
第一百零二章 欺负?
  "小,小冬?"
  秦烈现在的神情活似突遇纨绔恶少的良家女子,唔——不知所措,不敢闪躲。
  "你,你这是……"
  他的话被小冬的嘴唇给堵了回去。
  九象野兽确定自己的地盘一样,小冬也急着,需要在这个人身上留下自己的气息,宣告自己的主权。
  她没打算和任何一个女人分享丈夫。
  她也不是心甘情愿的对石秀这么和颜悦色,容忍她在自己眼前蹦跶挑衅。
  可是,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对女人就是这样不公平。
  尽管她是郡主,可是她不是那种无限YY的,可以逆天的穿越者,可以改造一个王朝,一个时代。她能改变的,不过是自己。
  让自己和这个时代的人一样,融入这里。有限的自由,有限的快乐,有限的……
  小冬慢慢停下手来,看着秦烈被她剥得乱七八糟的衣裳,鼻子上还有个红红的牙印儿,一副凄惨落魄样——她呆呆的坐在那儿不动了。
  "小冬?"秦烈看着她的眼圈儿慢慢红了,顿时慌了手脚:"怎么了?你别气。你想打我骂我都行,都是我的错。"
  小冬闷闷的坐着,小声说了句:"本来就是你的错。"
  秦烈连声应着:"是是是,你……你有气就发出来,憋心里容易生病的。"
  他那副谨慎小心的样子实在很滑稽,小冬扑哧一声笑出来:"算啦,其实你已经比大多数人好了……"
  这时代的男人,只要能娶,一千个里,九百九十九个半都是要多娶几个的。连小冬觉得十分完美的自家老爹安王,也娶过沈王妃,自己的娘姚青媛,还有明夫人,有刘姨娘和程姨娘。
  就算到了自己那个时代,制度规定了一夫一妻了……可是就真的保证了婚姻的专一性了?
  也没有。
  小冬心气渐渐平顺,为这事儿生气实在有点不值得。既然几百几千年后的人依然做不到的事,为什么今天还这样气?再说,秦烈在这件事上并没有主动的错误。狼要吃肉,你不能说是肉的错吧。
  好吧,肉也有错的。谁让它不洁身自爱,不与狼保持距离,让狼盯着它垂涎三尺呢?
  秦烈看她是不生气了,笑嘻嘻地凑过来:"来来,再亲个。"
  "不亲,一股糟鱼味儿。"
  "真的?"秦烈忙朝手上呵了两口气,闻了又闻:"我明明漱过了……"又呵了一口:"没有啊。"
  秦烈明白过来:"好啊,你哄我的!"
  他恶狠狠地扑了过来,小冬惊呼一声朝旁边闪躲,秦烈一手把她按住,一手扯下了帐子。
  怎么说呢?欺人者,人恒欺之啊……
  或者说,小冬难得露出一次凶悍的面目来,可是立刻就被以牙还牙了……
  看这边的鱼水和谐,再对比石秀姑娘那里的凄风苦雨——呃,世上的事情,还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众口难调,总不可能皆大欢喜。
  夫妻吵架,总是床头吵,床尾和。
  他们离了何桥再向南行,一路顺风顺水,天气也不算甚热,人人都说这趟出门选的日子好。小冬寻思着,秦烈肯定是在这条路上来回跑惯了,何时行何时停,怎么挂帆如何转向都已经烂熟于胸。连路上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什么名胜他都知道。这一路倒真是过得甚是悠哉。
  最重要的是,石秀姑娘的嚣张气焰终于被小冬给灭了大半下去,现在十分萎靡,也没有找碴,也没有吵闹,安静得大家都有点不敢相信。
  船在宣州停了一天,秦烈他们在此交割了一些从京城运来的货物,数量虽不大,恐怕是十分金贵紧俏的东西,当地商家虽不知道秦烈娶的是郡主,不过听说秦烈带了家眷同来,盛情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小住。秦烈道了谢,推辞了。那人于是邀他们去宣州有名的明月楼去吃一顿,这回再拒绝倒是不好,于是小冬成亲以来头一次,算是参与了秦烈的应酬往来。
  宣州已经是江南地方,景致清秀,器物精巧,和北地风光截然不同。宣州女子的打扮也格外别出心裁。京城有品级的贵妇人都有凤冠、花冠、花钗,那都是各式珠宝,珊瑚,绒花绢花之类,江南这里却时兴用鲜花。他们去赴宴的那天,请客的那人的家眷就是如此打扮。银丝绾的流云冠,银丝结上别着一朵朵的小茉莉,有如一粒粒精致晶莹的玉白扣子。可是白玉却没有茉莉花这份娇柔和馨香。她穿的是燕尾裙,身后一条长长的飘带,一举手,一走动,显得格外飘逸轻盈。
  小冬为这种江南风情赞叹,那边也为小冬的鬼气倾倒。因为觉得是便宴,小冬没有着意打扮,一件粉橘宫装,配白瓣金蕊牡丹波纹边对开大幅锦纱披帛,头上全无珠饰,头发梳了一个堆云髻,显得人也高挑了。
  本来小冬担心她没和人这么应酬往来过,怕没话说场面尴尬,结果她的担心完全多余。这位宋夫人十分健谈,两人光是谈论衣裳首饰胭脂水粉,就谈得十分投机,一点没有隔阂,倒比秦烈和那位宋员外还显得亲近热闹。
  酒菜也是典型的江南风味,味道清淡宜人。小冬也破例,多饮了一点女儿红,两颊红得象擦了一斤胭脂似的,引得宋夫人直笑,忙命人做了醒酒汤端来。
  月亮升了起来,宋员外让人打开窗子,楼下池水如镜子般,映着圆而皎洁的月亮,院子里的花树在幽光下仿佛象水墨浓墨淡描出的一样。白日里人们若看花,看得多半是花的美,叶的浓。而在这夜间看,却看的是形与影。
  "明月楼果然名不虚传。"
  秦烈笑着说:"下回宋兄和嫂子若是来了京城,我也一定在美味居做东,请你们好好儿尝尝京城的风味儿。"
  "好,那就一言为定了。"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回去时小冬还有些意犹未尽。秦烈说:"你若喜欢,咱们索性在这儿多停几天,好好玩玩。"
  小冬笑着摇摇头:"有时候好吃的东西,不要一口吃掉,分开来慢慢品尝,每回大约都能尝出不一样的滋味儿来,你说是不是?"
第一百零三章 请客
  过了宣州折向西南,又行了几日,两岸渐渐不再象从前看到的那 般繁华,但是景物却更加奇秀起来,山峰延绵,山峰陡直,树木葱郁浓绿。
  胡氏却有些担忧,和小冬说起来:"马上要出沅州,听说再向前有水匪,路上很不太平。"
  这个秦烈却没说起过,小冬也许不觉得很担心。这条路秦烈一定走过不是一回两回,他们的货也时常从这里经过,若真有水匪,秦烈怎么还会选择走这条路呢?
  "妈妈不用担心,想来只是传闻,并没有那样严重。"
  胡氏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小冬的话:"不出来不知道,原来天下有那么大。以前还以为京城就很大了,天底下什么样的东西京城没有呢?可是出来一看,咱们还真是井底之蛙。"
  "嗯。"小冬笑着替胡氏绕了一回线。胡氏总是闲不住,手里习惯做点儿活计,可是她的眼力却大不如前了:"妈妈的见识比我多多了,既然你都这样说,那一定是没错的。"
  "嗯。"胡氏小声说:"姑爷也真是个有本事的人,你看这一路上妥妥当当的,可比那只会说空话的人不知强了多少。我可听说过呢,赵惠郡主当年嫁的倒是一位有名的才子,可惜忒迂腐不化了,虽然在翰林院谋了个清贵的位置,没几天就将人都得罪了个大半,被明调暗贬的发配到思齐阁去看管书目。结果正赶他倒霉,偏偏那屋漏雨淋坏了书的事又让他遇着了,又给发配到了常庸司去守空院子。那儿既没人,也没东西,总算能待得住了,不然哪,他再闯两回祸,非拾踢出京城流放了不可。"
  嗯,赵惠小冬还有印象,当时在集玉堂一起读过两年书,她出嫁很早,也生了两个孩子了。不过小冬却对她的驸马了解不多。做官,首先要会做人。只有才气是远远不够的。你不会做人的话,越有才气,还越是树大招风。和他不一样,沈静就是太会做人了。是的……
  小冬对他的感觉就是这样。太懂得为人处事,太知道明哲保身,虽然……这是必须的,可是做为亲戚,朋友,一起长大的伙伴来说,总觉得他不够真诚。大概小冬唯一见了他真性情的只有两次,一次是他偷躲在假山石洞里看侠义小说,还有一次就是……,给五公主送那张画卷。小冬微微出神,连燕子指给她看半山腰一抹斜探出来的树,也设有在意。
  有点……想家。出门也很好,可是她依然想家。还从来没离开京城这么远,这么久过。她想念每天平上醒来时窗外面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喜鹊拖着尾巴从树权间飞快地掠过,嗖的一声便冲上了天。她想念屋里的香燃尽了,留下来的一抹淡淡余韵,香气似有若无,萦绕在鼻端。她更想念人。
  不知安王怎么样?身体可还好?是不是还忙碌劳累?每没有按时添衣减衣?是不是又多喝了茶夜间睡不稳?还有赵吕,他在成岭好吗?每次看到他,都感觉他有变化,瘦了,精悍了,军中经历好象将他身上原本那些柔软的东西都消抹去了一样,只留下了峥嵘刚骨。这变化是好是坏?
  小冬有些怀念以前的赵吕,虽然有点儿女情长,婆婆妈妈的。可是,应该是好事。赵吕终究要长大的:他不比小冬,以前靠父亲,将来靠丈夫。安王终究会老去,他将来要支撑门楣……
长大是所有人都无法抗拒的一件事。尽管长大并不是那样快乐和顺遂。
  "郡主,风紧了,关上窗子吧?"
  "好。"
  燕子继续和她那一团线奋斗,磨练了几天,她的进步也只限于从一大团乱线变成了一小撮乱线的提高。胡氏私下和小冬说:"照李姑娘这个学法,出嫁时只怕能裁条帕子,还是毛边儿素面的。"
  小冬忍着笑说:"也未必,兴许她哪天忽然就开窍了呢。" 当然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红芙从外头进来,低声说:"奇怪,咱们船后头什么时候多了好几艘船在后头?"
  小冬探头看了看,果然。后头影影绰绰,远远近近得有七八艘。船吃水都深,看样子是装了不少货物的船只。江面上不知不觉起了雾,渐渐越来越浓。
  "这……不会是水匪吧?"
  小冬噗哧一声笑出来:"水匪肯定会驾小船的,来的快逃得快,驾这么大的船,追得上谁呀?"
  "也是哦。"红芙笑笑:"郡主怎么知道水匪都是小船?您也没出过门啊。"
  小冬心说现代的水匪路匪的可一点不比古代少。不过她只是一笑,红芙自己就补充了:"我知道了,是姑爷说的吧?姑爷还真是见多识广。"
  这些船为什么跟在他们后头?不识路?不可能的,从这儿到沙州一条水道直通过去。也不是水匪……
那,难道是想借势?有可能。如果这附近真的不太平,那一起走是比落单要强多了。人多势众,水匪也会掂量着办的。
  等秦烈进舱来的时候,小冬便问他。秦烈只是一笑:"不用担心,我们的船回回从这里过,不都太平无事么?对了,再过半个时辰船在枫林渡停一停,我在这儿有个相识,姓惠,你让人整治些酒菜,我请他喝两杯。"
  小冬答应了一声,心里忽然一动:"这个姓惠的,和水匪相识若是旁人都说这儿有水匪而秦烈回回都没事,那他结识水匪,这姓惠的即使不是水匪也肯定与水匪有些交情往来,这可能性是很大的。
  秦烈微微诧异,看着小冬的目光显得新奇而赞赏。 "出外靠朋支,有朋友帮衬的话,会么事都要易办得多了。"
  这就是变柯承认了。看他笑得好象很忠厚,可是小冬只想骂一句:面憨内奸。做人是要忠厚的,经商也是需要诚信的,可是只忠厚和诚信是不够的。秦烈能年纪轻轻有这番成就一一固然他走的是正道,可是却不能只顾着走正道,旁的那些门路也要有所联络。
  真的忠厚老实的人,会这么几年坚持不懈的跳她的窗子吗?
  小冬忽然有一种上了当的感觉一一不,其实秦烈也没骗她。只是很多她以前不去想。再说,秦烈对她,也着实是好。在不起贰心这个大前提下,秦烈小小的狡猾,那些都是小节。
  小冬笑着说:"好,我这就吩咐人做几个好菜。"
  "菜要辣些,酒也要好的。"
  "知道了。"
  酒菜十分丰盛,小冬对厨房的安排是游刃有余的,即使临时请客也毫不仓促。有就地取材的,比如鱼脍,炒螺和炸虾,也有他们自己带的,干菇笋片粉丝火腿这些。一桌菜南北荟杂,琳琅满目。
第一百零四章 冤家
  船停靠在岸边没多时,客人就搭跳板上了船。上船的只一个人,可是留在岸边的跟从的人,小冬在舱里也看见了——果然有一股凶悍之气。
  八成不是什么善类。
  这个姓惠的,恐怕就是水匪中的人吧?而且,地位不低。
  这样的人……结交也不是不可以,但请他来自家船上吃饭,小冬心里未免有些微的不舒服。
  这不是开门拘盗么?
  就算现在笑呵呵的你好我也好,可是狼终究是狼,不是吃素的。到时候他忽然间翻脸,那是防不胜防啊。
  小冬决定尽快把这人送走,然后得好好和秦烈讨论一下这个什么人能交,什么人得防着的问题。
  燕子也好奇地要死:"秦叔请什么客了?做了那么多好吃的……"
  言下之意十分不甘。秦烈请客,连小冬都不便露面。燕子他们自 然也是不能上来的。
  上次在宣州,他们没去成明月楼,就拉了好几天的脸。
  "你还怕没吃的?那些菜不都给你留了?"
  燕子忽然眼睛圆睁,指着站在舱门口和秦烈说话的人问:"那,那……"
  小冬从没见她露出过俱怕惊慌的神情,可是现在燕子眼睛发直手也直发颤,小冬还没来及出声,燕子猛地叫出来:"强盗来了!哥哥,强盗来了!"
  女童的声音本来就尖细,小冬耳朵被刺得极不舒服,慢一拍才明白过她喊的是什么。
  "强盗?"
  小冬转头朝外看,外面秦烈和姓惠的那人也朝这儿看。
  小冬一触到那个人的目光,就难以抑制的打了个寒颤。那人的目光中有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气。他一定杀过人一一小冬记得安王身边也曾经有这样的人,那种冷和沉默就象有万钓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人看到燕子,忽然眼前一亮,大步朝这边走来,燕子啊的一声喊,缩到了小冬身后藏起来。那人己经走到窗前,忽然咧嘴一笑:
"小丫头,别怕,我不为难你。你姐姐在哪里?"
  合着他们见过!小冬觉得这人让她很不舒服,她强忍着不安安慰燕子:"别害怕,有什么话就说吧。"
  燕子猛摇头,紧紧揪住小冬的衣裳:"我们去京城的时候……坐的那船就让他们劫了……他,他还要抢石秀姐当,当……"她说不出来,姓惠那人很有耐性地给她补上:"当押寨夫人。"
  燕子连连点头:"对,就是当那个。"
  押寨夫人?石秀?
  秦烈也走了过来,让小冬心里总算稍稍踏实了一点儿,背也挺直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是恶贼!强盗!"燕子冲秦烈喊:"秦叔你不要被他骗了,快些让人来把他捉住。"
  姓惠那人看起来一点儿没有不悦,还咧开嘴一笑:"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你们那会儿一跑,我还正愁不知上哪儿找你姐姐去呢,原来你们和秦兄弟是一家的。好好,这下好了。"
  小冬己经明白过来了。
  石秀带着李家三兄妹离家出走上京城,一开始必然也是走水路。他们在这一段遇到了水匪,就是这个姓惠的人,好象还看中了石秀?然后石秀她们不知是如何脱身了,一路艰辛的终于到了京城一一这算不算冤家路窄?竟然在这儿又遇上了。
  "秦兄弟,这是你家妹妹?那她姐姐也是你家的了?"
  秦烈摇头苦笑:"这个可不是,你也听说过万山龙李万龙吧?这就是他的女儿,现在跟着万河大哥。"
  姓惠的忧然大悟:"哎呀,原来是李家的孩子啊。"他一颗心都在石秀身上,十分努力做出个自以为最和善的表情来:"李家妹妹,你姐姐在哪里啊?"
  "啊,果然是这强盗!"
  保成跳了出来,手里不知在哪儿摸了一要竹篙,发了一声喊,劈头就抽了过来。他虽然年纪不大,可是脚步身形颇有章法,显然是苦练过的。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一可这不代表这牛犊真的能打过虎。
  姓惠的反手一抄,把竹篙端头抓在手里,斜侧里又一根竹篙扫来,被他旋身抬腿,一挑一拨,将那根竹篙的一端牢牢踏住了。第二根竹篙当然是土生拿着的。兄弟俩一起用劲儿想把竹篙夺回,可是用力拔了又拔,竹篙纹丝不动。两兄弟脸涨得通红,姓患的笑嘻嘻的看起来全不当一回事儿。
  秦烈和小冬互相看了一眼。秦烈清清嗓子咳嗽一声:"有话坐下来慢慢说,论起来也都不是外人。土生,带保成先进舱里去,我不发话不许出来。燕子,你也不许淘气,老老实实的知道吗?"
  姓惠的一松劲儿,保成手里忽然一松,蹬蹬蹬连退了几大步,土生笛子朝后仰,重重撞在舱板上头。
  李家兄弟悻悻的,不甘心。可是他们也知道奈何不得这人、一个扯一个,拖着脚步迸了舱里。秦烈吩咐人:"看好了门窗,不许他们再偷溜出来。"
  场面显得十分尴尬。小冬党得,世上的事儿,有时侯说起来真是巧。
  不过……姓惠的对石秀,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位就是弟妹吧?啧啧,秦兄弟你还真有福气,弟珠一看就是好脾气的人。嘿,我看上的那个丫头,性子可烈了。"
  秦烈看出了小冬的不自在。说实话,这事儿谁也料不到。
  "惠兄,我们到前头去说话。"
  姓惠的嘿嘿笑了两声,又看了燕子一眼,才跟着秦烈过去了。
  看他们走了,燕子才松了一大口气,声音里带着哭腔:"吓死我了……秦叔怎么和这恶贼称兄道弟的……"
  小冬心想,原来燕子她爹有个绰号叫万山龙?听起来……也不太象善男信女啊。
  压寨夫人有很多解释,可能是原配,也可能是众多"夫人"中的一个。前者算不上什么光彩,后者的境况则更加可悲。
  前面闹了这么大动静,不如石秀在后头舱房听到没有?也许听不清,但不可能一点儿都听不到。
第一百零五章 路窄
  丫鬟回来说,石姑娘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应该是没听到前面闹腾。小冬松了口气。李家三个小的闹腾也就罢了,石秀如果也闹腾起来,那事情糟糕。李家三个好歹他们两人还能训能管,石秀他们是能训还是能管呢?真是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
  小冬觉得时间十分难捱,天快黑时,秦烈才送那人上岸,两人都一身酒气,说笑声远远地在江面上传了出去。
  秦烈回来时的脚步显得特别沉重,脸色也难看,好像刚才那笑声豪迈爽朗的人与他完全没关系。小冬忙让人将备好的醒酒汤端上来给他,酸酸的热热的,秦烈连喝了两碗,出了一头汗,吁了口气说:"真难应付。"
  小冬递了热毛巾给他:"这人你是怎么认识的?看着不像善类。"
  "打过一架才认识的。我第一次跑这条路是万龙大哥带的我,"他用力擦了两下脸:"哦,万龙大哥就是土生的爹。惠延那会儿可没有这么风光,不过几十个人,还有一半是老弱病残,一架就让万龙大哥打服了。不过他们枫林渡这一带的人很抱团,要是杀了他们那几个不难,但以后要再从这里过就千难万难了。所以也没有赶尽杀绝,后来我们的船、货从这里过,他也从不为难。我经过几次,和他的交情也就平平。他轻易动不得我,我也不想和他结怨,每次给他抽一成半成的。"
  原来是这种交情。
  这么说来也怪不得秦烈。毕竟做生意是和气求财,和这样的人也得应付过去。
  "那跟在我们后面的船……"
  "哦,他们也就是借借我们的光,毕竟交两成财货和整船被抢哪个亏,这谁都能算出来。不过他们那些船上多是私货,就是被抽两成也亏不了。"秦烈搓搓脸:"我去外头睡,今天酒多了,晚上别闹得你也睡不好。"
  小冬替他按揉额头,轻声说:"这个人眼光跟狼一样,感觉很靠不住。"
  "嗯……但是若不从这里走,就得多绕出几百里地,山路还十分崎岖难行,很多货根本运不了。"
  "听人说靠山吃山,就是他这样的吧?"
  秦烈一笑,手轻轻按在小冬手背上:"今天吓着你了吧?前两回我也没见他,不过昨天晚上他就派人送了信儿给我,说要和我叙叙。到他的地方去,我也不放心,谁知让他过来,事情更麻烦。"
  "对了,"小冬问:"他……看上石姑娘了?"
  "是啊,刚才喝酒的时候,他就说,原来派人传信儿给我,就是想让我帮着找人。他不知道石秀姓甚名谁,但是从口音听出来她和我应该是同乡。结果……"
  "那现在呢,他怎么说?"
  "我说石秀不是我们家的人,我做不了她的主。
  他倒是一直心情很好。反正知道是谁,住哪儿了,他……"
  虽然石秀和小冬还算是敌对关系,可是,小冬也不会觉得她嫁给个强盗头子是桩好事。
  她要嫁人,小冬当然会高兴。可是石秀现在还在他们船上,也就是说,他们得对石秀负责任。把她嫁给个杀人越货的强盗头子,这不是把人推入火坑么?
  这种事,小冬哪怕再历练十年八年,她也做不出来。再说,秦烈也不可能这样做。他对石秀没有男女之爱,可是却有兄妹之情。况且,这个时代,师傅情谊有些时候顶得上父母的恩情,秦烈怎么能对不起自己的师傅?
  他们不同意,可是那个惠延会放手吗?
  这种劫掠成性的人,会懂得什么叫不强人所难?会懂什么叫知难而退?
  "放心吧,他不敢对我动手。李大哥的女儿和儿子在船上,他要是动手两边就要结下死仇了,我们船上的人手也足够,晚上你放心睡吧,四更咱们就开船上路。"
  "嗯,你也多小心。"
  虽然秦烈这样说,可小冬晚上入睡时,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脱衣裳。只把发髻拆了,梳成一条辫子,然后和衣躺下。入了夜,江面上比白天要凉,小冬原以为自己可能睡不着,可是没过一会她就睡着了,还睡得很沉。
  在船上水波起伏,一开始不习惯,总觉得不踏实不安稳。从前一直睡得是特别踏实的床,床安置在更加踏实的地上。但是习惯了之后,船身微微的起伏动荡,反而有一种特别让人心安的韵律。还有轻轻的水响,哗,哗的,就像有一只手轻轻晃着摇篮,在身上拍抚。
  她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接着有人推她,急着唤:"郡主,郡主醒醒。"
  小冬陡然一阵心悸,睁开了眼。
  胡妈妈正守在床前,脸色前所未有的沉重。
  小冬只见过胡氏有一回失了镇定,就是景郡王之乱的时候。
  四周很安静……不过水浪声中,隐约还有些别的声音。
  天应该还没亮,舷窗上却一片明晃晃的。小冬看了胡氏一眼,胡氏把窗子推开了一线,小冬朝外张望。
  江两边沿岸的黑暗中,高高矮矮的全是点点火光,不知有多少人,已经把他们围地千里了起来。
  小冬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么多人,哪怕他们不冲过来杀人,只把火把丢上来,木船失火,那也是必死无疑。
  "这些人……"小冬声音发哑:"秦烈呢?"
  "姑爷刚才和他们的头儿搭了两句话,还不知这些人,是为什么来的。"
  小冬心里也没底,不过还是反过来安慰胡氏:"妈妈不用担心,他们想要杀人越货,早就杀过来了,围在这里,就不是为了杀人来的。"
  胡氏点点头:"郡主说的是。"
  可虽然这样说,两人心中惶恐丝毫不减。
  小冬忍不住猜测,这么大阵仗,是为了谋财?不,谋财摆这架势做什么?直接上来抢啊。为了杀人?那直接上来杀啊,烧船呀。
  是为了石秀?
  小冬一边觉得荒唐,一边忍不住摇头。
  姓惠的就算不是个好色之辈,也没这么痴情,连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招数都使出来了。
  舱门上忽然被敲了两下,小冬可以感觉到胡氏身一颤,声音却仍镇定:"谁?"
  "妈妈,石姑娘要见郡主。"
第一百零六章 成全
  是红荆的声音。
  小冬看了胡氏一眼。
  胡氏隔着门低声问:"不是说过都待在舱里不许胡乱走动么?"
  石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有极要紧的事,让我进去说。"
  胡氏犹豫了一下,将门栓拔开,石秀一闪身进了舱内。
  小冬也无暇绕圈子:"石姑娘有什么事?"
  舱里只点了一盏灯,各人脸上都显得有些晦暗不明。石秀胸口起伏,深吸了一口气:"你们把我,交出去吧。"
  小冬一怔:"石姑娘快别这样说,事情没到那一步。"
  对方还没有提出条件来,未必就是为了石秀来的。就算是,难道他们就这样把石秀交给一群明火执仗的强盗换取自己的平安?
  石秀急着上前一步,胡氏不着痕迹的侧过身,防着她太过靠近小冬了。
  "那人……我们在上京路上遇见的。他一见我就说了很多,"石秀顿了一下:"说了很多不三不四的话。我怕他伤害土生燕子他们,就假意答应下来,可我说,要成亲也要正经拜堂,才能做……做夫妻。后来我们寻了空子跑了。他这回必是为了这个才又来的。若我不跟他去,他怎么能放过这一行人?"
  "石姑娘不要急,先坐下来。妈妈,给石姑娘倒杯茶。"
  石秀急躁不堪:"现在还喝什么茶。秦大哥上岸去现在也没有回来,那些人……那些人若是对他不利,他只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啊……我去了,他就能平安回来了。"石秀看着小冬,灯盏的光映在她的眼里,微微亮动的亮:"你们,你们就能好好的,离开这儿回遂州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没有一点儿委屈,为难,勉强或是恐惧。正相反,她面颊红光,眼睛发亮,好像这件事,让她打从心底里觉得幸福一样。
  小冬一瞬间明白过来。
  她已经放弃了要当秦烈妻子的执着,可是并没有放下这段情意。大概在她心中,她得不到秦烈,不能嫁他,可是她能为了他牺牲付出自己。
  她在用这种方式,成全她的爱情。
  外面红荆忽然说:"姑爷回来啦。"
  小冬微微一惊,站起身来。
  门一开,秦烈大步走了进来。小冬朝前迈了一大步,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确认他安好无事,心才落回肚子里去。这段时间虽然不长,可是对她来说无比缓慢。
  "刚才怎么也不喊我?"
  秦烈点了下手,手在下头抓着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才对舱里其他人说:"咱们只怕要在这里多耽搁半天。"
  石秀抢着说:"秦大哥,若是那人为难你……我,我愿意跟他走!"
  秦烈摇了摇头:"不要说这样的话,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么?
  小冬也差不多认定是姓惠的来勒索石秀的。
  "惠延死了。"
  舱里众人一起吃惊。
  惠延才来船上吃过饭,当时那股虎虎的气势,那副逼人的杀气——这样一个人,怎么能……
  怎么能说死就死了?
  "怎么死的?"小冬问。
  "被人割了脖子,他手下的弟兄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死透了。"
  舱里人都抽了口凉气。
  "谁杀的?"小冬紧张地问:"难道他们觉得是我们干的?"
  所以才来围他们的船?要替惠延报仇?
  "不会。"秦烈忙说:"他们有人一直看着我们的船,咱们船上没人下过船。"
  "那他们为什么来?"
  这个问题,大概是屋里所有人都想知道的。
  不,也有一个例外。
  石秀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她的样子失魂落魄的,失落之余,还有几分悲伤和迷惘。
  就像精心准备了行头,背熟了台词,彩排了无数次,可是要正式上台公演的时候,却被告知,公演被取消了。
  秦烈后面说的话,她也都没有仔细听。
  屋里也没人有余暇注意她。
  "……惠延的堂弟过来,他只说让我们多待一天,他们要查找那下手的人。听他的意思,还是认定下手的人是外来地,他们已经封了几处出山的路,杀人的那人若不从山路逃走,那多半会在后面的其他船上藏着。他们比会要严搜细查……"秦烈微微叹口气:"只怕枫林渡以后难有宁日了。其实,惠延身上杀孽太重,他会有今天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是……旁人找他寻仇,他的弟兄再找旁人索命……你看吧,明天一定有不少人要遭殃的。"
  他的口气里有一种无奈和沉重。
  "好了,你再睡会儿吧,别到白天没精神。"
  "你呢?"
  "我去安排一下。"
  "我也睡不着了,我跟胡妈妈一起收拾安排一下。"
  秦烈的目光中带着歉疚和怜惜。小冬朝他微微一笑。
  有些话,是不用说出来的。
  他不说,小冬也明白。
  "我……先回去了。"
  石秀像抹游魂一样站起来,小冬吩咐红荆:"好生送石姑娘回去。"
  石秀静静地从小冬他们两人身旁走了过去,红荆也跟着出去。
  无论如何,惠延死了,小冬他们目前的难题倒是暂时被解决了。石秀不会被逼婚——
  夜渐渐过去,天亮了起来。本应该平静的江面上现在一点都不平静,惠延的那帮手下撇了开来,四处搜寻,小冬和胡氏约束他们船上的人,都待在舱房之中。怕有什么意外,也没敢让人分散落单,小冬特意把燕子约束在自己眼皮底下,生怕这丫头和她那两个哥哥再闯什么祸。这丫头的性子实在……刚一听说惠延死了,她居然来句:"太好了!坏人就是没有好下场!"
  一旁的人赶紧掩住她的嘴,生怕让外头的人听到了。
  是的,也许人人都这样想的,这坏人死了,实在是大快人心的事。可是,他死的实在太不是时候了,连累他们也惹上了麻烦困在这里。
  被教训不得乱说话乱走动之后,燕子终于也明白过来现在是非常时刻,怏怏不乐地老实下来。胡氏就坐在窗子边,她几次转头张望,看不见什么,又扭回头来。
第一百零七章
  小冬看她那个样子,在椅子上扭过来扭过去,活象条虫子。若是平时小冬大抵还能笑出来,可是现在心里象塞满了乱麻,看着什么都觉得莫名的烦躁。她拿着活计打发时辰,可是绣了一会儿低头看,绣出来的针脚又紧又皱.活象条扭曲的蜈蚣盘在布上。小冬也懒得再和这块布较劲,索性拿了剪子来三下两下将那布绞了。
  外面忽然传来吵嚷声,小冬一惊,胡氏已经利索地窜起身来,过去贴着门朝外看。过了片刻松了口气,转过头来说:"没事儿,土生兄弟两个想溜下船,让张公子给看见了。"
  这两个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小冬现在深深体会到了姚锦凤那时候的无奈。其实这当人婶子,和后妈也差不多。要是自己的孩子,那是想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可这偏又不是。若是旁人家的孩子,那死活由他去,谁爱管这闲事一一可这孩子的爹娘已经不在.叔叔婶子不管谁来管?
  正想着,胡氏说了句:"张公子来了。"
  她打开门,张子千走了进来,朝小冬一揖:"郡主。"
  "不必多礼。那两个孩子的事儿,多亏你瞧见,要不然一定惹祸。"
  张子千点头说:"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道现在现在情况艰险。我想同您说一声,反正我也闲着,不如我来看着他们兄弟俩,省得再出什么波折。"
  小冬想了一想:"那就要多劳烦你了。"
  不过张子千人虽然机警沉稳,可凭他这身板儿力气,那两小子要是动起蛮来,他恐怕不是对手吧?
  张子千仿佛能看出她在想什么,点头说:"我也有点拳脚功夫,郡主无须多虑。"
  送了他出去,小冬觉得头嗡嗡的,一跳一跳的疼起来。可是这时侯若是说出来.胡氏只会更担心。
  后头不知哪条船上传来斥骂呼喝声,随后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小冬手一颤,绣花针狠狠扎在自己手指头上。
  胡氏摇着头,轻声念叨:"作孽啊…这些人亦是无法无天。"
  这里天高皇帝远的,拳头硬才是道理。
  小冬闷闷地吮了下手指,刚想接着绣,船身忽然震了一下,动静似乎是从脚底传来的。
  船里众人心种惶惶,太阳一点一点慢慢的爬到头顶,午饭摆了,谁也没心情吃。小冬只喝了两口汤.为了怕胡氏担心,又吃了一个小水晶包子,里头是虾肉小白菜馅儿的,可是并不觉得鲜美,小冬觉得舌根微微发苦,所以吃什么都是一股苦味儿。
  秦烈走了进来,一边脱外衣一边说:"行了,咱们等下就走。"
  小冬忙问:"已经找到……那人了?"
  "有信儿说,那人应该是住西堂山方向跑了.他们的人已经追下去了。"
  小冬长长的松了口气,胡氏在一旁合掌祷告:"谢天谢地,菩萨保佑。那咱们快走.这就走。"
  "对了,"小冬问:"刚才船是不是撞到什么东西上头了?"
  "没有。"秦烈也轻松多了.虽然眼里净是红丝,神情疲倦,但是举止显得敏捷从容:"是船上有人挂在舱板上。"
  那这一下撞得可够重的。
  "有人受伤了吗?是谁?"
  "没人受伤,你看看你的样子.眼晴都熬红了,快去歇会儿吧。"
  小冬点点头,可是并不能全放下心来。等船终于开拔,小冬看着船离岸渐远,挂起了帆,行得飞快,一会儿便把枫林渡彻底抛不见了。
  船上不知是谁先叫出声来,随之整船人都跟着欢叫起来,仿佛在庆幸着死里逃生。
  秦烈简单的擦洗了下,陪着小冬一起躺下来。
  "后头那些船上的人……他们会怎么样?"小冬想起那声惨叫,仍然十分不安:"若是能帮他们一帮……"
  "那些人只是搜船,也不会随便伤人的。我过去看了,那人膀子折了.没有性命之忧。"
  "现在做主的是谁啊?是那个惠延的弟弟?"
  "他们这会儿也乱的很。有人要大开杀戒,有人说此时不宜多结仇家。惠延一死,他弟弟的威望不足以服众,枫林渡眼看就是一场大乱。其实不是所有人都想着替惠延报仇,他们只是瞄上了空出来的那位置。你放心吧,刚才他们搜过的几艘船也已经走了,还剩下两三艘,料也无妨。"
  小冬枕在他胸口:"真想不到…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变幻莫测。前一刻惠延还威风八面的打着石姑娘的主意,下一刻就做了无头鬼了。"
  "嗯。"秦烈低声说:"他们吃的就是这行饭.迟虽都有这么一天。"
  "我看他们这么人多势众,昨天夜里头那些火把好象漫山都是。"
  "其实没这么多人,昨天晚上那是连老弱病残都上了,其实平时能打能杀的也不过三四百。对了,我听胡妈妈说,你这两顿都没怎么吃东西?"
  小冬有些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她眼皮沉重,神智也越来越不清楚:"对了,刚才是谁拉到了船板上?好大的动静。"
  秦烈一笑:"你肯定想不到.子千把土生和保成两个关到下头了,那里原来是装货的,现在空着,结果正好用来关他们。刚才那肯定是他们想撞门。"
  把那两个惹祸精关到底船了?张子千还真是……敢作敢为啊。
  秦烈在她鬟边亲了一下:"你太累了,快睡吧。"
  "嗯,我眯一会儿,你等下把我叫醒。"
  小冬模模糊糊地想,不知杀了惠延的是什么人,有没有被那些人抓住。不知为什么,小冬由衷希望那人可以逃出生天。
  结果因为心里终于踏实下来,小冬足足睡了七八个时辰才起来,之前那一天一夜的经历让她心力交悴,从上次京城的变乱之后,小冬己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担惊受怕。胡氏服侍她起身,在一旁念叨着:"下回再不来这地方了。回去我就去禀告王爷,发一支兵把这些强盗都平了。"
  小冬懒洋洋地,胡氏替她梳头发,小冬索性往后一靠:"这是到什么地方了?"
  胡氏说:"我听说,前面叫什么宜镇,啊,对了,说过了宜镇就是屏州了。"
  小冬微微一怔。
  屏州。
  胡氏显然知道她在想什么:"郡主是不是想起赵芷了?"
  "嗯。"
  胡氏并不知道后来四皇子告诉小冬的事情,所以她也不会想到小冬现在的心情究竟有多么复杂。
第一百零八章 相见
  从清河楼朝下望,这已经算得上是个十分热闹的大镇。
  当然,这里不能和北方的京城,不能和江南的宣州,也不能和路上经过的其他一些地方相比。但是与这些天经过的一些小镇相比.这里已经是人烟稠密,安定而繁华。
  这里的街上有许多女子,她们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挎着篮子,清脆爽辣的招呼叫卖,绣线,胭脂,甜瓜,还有花花绿绿的,小冬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东西。这在京城是见不到的,宣州更不是这样。京城的风气比宣州还开放一些,仕女们可以上街,出游,进香,赶会,女孩子们还可以上书院,街上可以见着许多带帷帽的女子。宣州的街上,除了五岁以下的女童和半老的妇人,是瞧不见年轻女子的。
  屏州这儿却显得如此淳扑,自由。
  小冬托着腮望着下头街上同俗。这里与遂州邻近,可是与遂州的口音又有不同。
  秦烈替她添了一碗茶:"尝尝。"
  小冬先警惕抽看他一眼:"不是咸的吧?"
  "不是。"
  "真的没搁盐?"
  秦烈强忍着笑:"真没有。"
  小冬这才放心端起来尝了一口。
  还好还好。
  刚才上了楼伙计给倒了茶,小冬看着有些绿幽幽的,和平时喝的茶差不多,结果一喝到嘴里差点喷出来。
  那茶是咸的。
  其实茶还没入喉的那时候她已经觉得不对了。因为她闻到了一股葱姜的味儿……可是她的动作太快。
  秦烈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促狭:"你看你,喝得这么快,我还没来及和你说呢,这茶和你以往喝的茶可不一样。"
  他明明就是有意的!
  "这次真的不是咸的了。
  小冬先闻了闻气味,果然是一股清幽幽的茶香。她小心地尝了一口。
  "这清河楼,也是章家的产业。"秦烈说:"你要不要见一见赵芷?我可以请人安排一下。"
  "章家离这里远吗?"
  "不远。"秦烈朝东边指:"从这儿过去,你看,那边的一大片青瓦屋顶,那就是章家。"
  小冬从窗子望出去,果然离的并不算远。
  "赵芷在章家过的好吗?"
  "我让人打听的消息说,还过得去。"
  过得去——
  那就是说,不是很幸福。
  小冬望着茶杯,慢慢的点了一下头。
  "我想见见她。"
  "嗯,那走吧。"秦烈站起身来,将茶钱放在桌上。
  秦烈叫了一乘轿子来,屏州的路并不平坦,高高低低的,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过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轿子停了下来,秦烈掀开轿帘:"到了,来。"
  小冬抬头看了一眼,这儿是一间不大的庵堂,里头供着观音。天井很小,院子里栽着两抹茶花,花开得正好,花朵沉甸甸的,有碗口般大小。
  "我们在这儿等一会儿。"
  有个老尼姑端茶上来,一语不发,脸上木木的没有表情,也没抬眼打量他们。她穿着一身灰色缁衣,走动时也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活象一抹灰色的幽灵。
  "这是什么地方?"
  "在章家的后面,就隔了一道桥。出了门朝东走百十步,过了桥就是章家的后门。"
  这里异常安静,刚才前面那街上够喧嚣热闹似乎和这里完全没有关系。炉里的香烧了一大截灰,跌下来散成了一片灰。
  小冬隐约听见了脚步声,很远,亦真亦幻。
  然后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越来越近。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了。
  小冬看了秦烈一眼,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
  外面来的人已经走到了门前,停在了那里。
  隔着一道门,外头显得比屋里亮许多。
  小冬一时间看不清楚她的脸。
  依稀觉得,赵芷不是这个样子的。
  可是,赵芷究竟是什么样子?
  在小冬的记忆中,最清晰的,还是她们在集玉堂上学的时候,赵芷梳着双垂髻,戴着一对粉雪似的绒花。嘴巴里经常是含着一块糖,于是左颊和右颊会偶尔凸起一块,看来十分滑稽。
  "小冬?"
  她慢慢迈过门坎,扶着门站在那儿。
  小冬终于看清楚了她的样子。
  眼前的人,已经不是那个面色红润,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赵芷了。
  她敷着铅粉,所以面色白得不那么自然。她的头发梳成一个翻髻,看起来有几分凌厉。眉心有一道竖痕,看来整张脸带着点愁苦郁色。
  没见到赵芷之前,小冬曾经想过,事隔多年久别重逢,她们会不会又哭又笑抱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她深吸了口气,把眼中的泪意硬忍了回去:"阿芷。"
  赵芷的嘴唇微微颤抖,她的唇抿着,眼圈微微发红:"我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着你……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我们是回遂州,途经这里。"
  赵芷点点头,轻声说:"我还没有恭喜你们。"
  秦烈轻声说:"你们俩说会儿话,我在外面等你。"
  "你……过得还好吗?"
  赵芷点点头,慢慢地说:"还好。就是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没个说话的人。婆婆有些严厉,不过我相公对我很好……京城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小冬更不好答。
  其实,许多事情赵芷都是知道的,小冬写的信里也约略提过。
  京城能怎么样呢?京城很好,一切如常。只是京城完全没有人提起景郡王和二皇子了,就象这两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当然,与他们相关的人,也没有存在过。
  为什么……她们曾经是那样亲密,是姐妹,朋友,同窗,玩伴……一起写字,一起练琴,偷偷在集玉堂考试时传递纸条。
  现在她们都嫁了人,那些过往象被大风刮走了一样,渺茫地抓不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两人坐了下来,小冬说:"怕章家管你管得的严,乍一上门去不那么方便,所以秦烈先安排咱们这么见一见。若是你方便的话,明天我正式登门拜访去看你。"
  "嗯,章家在这里是大户,家规是严些。不过你和我是堂姐妹,来看我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赵芷到底没说让小冬正式登章家的大门拜访。
  景郡王的事情不知道章家是不是都清楚。不过想必也是心中有数。虽然大夏朝问罪并不涉及已嫁女。可是章家娶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似的儿媳妇,自然是要着意管束,以免再惹出什么事来祸及自家。
  赵芷有些絮絮的说了些闲话:"一开始来的时候过不惯,吃的饭菜,住的房子,这里喝茶还放盐……章余的人说话我都不怎么听得懂,平时也没人可以说话……"
  小冬想,这个她也见识到了。的确,茶里放盐是让人太不习惯了。
  "刚来到我就生了病,病了好长时间。多半是水土不服吧……"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她也听说了景郡王和二皇子发动宫变却落得一败涂地的消息吧?
  小冬取出一对镶如意珠的镯子,一只宝石缨络的长命锁:"来得匆忙,这个是给我那个没见过面的小侄子准备的。"
  赵芷怔怔看着,却不伸手来接。
  小冬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我……都有一个多月没见着他了。"赵芷话没说完,眼泪大滴大滴地滑了下来。她掏出帕子擦泪,将脸上的粉擦得一团花。
  "怎么?"
  赵芷深吸了几口气,又狠狠擦了鼻子:"他……被我婆婆抱去了。我生完孩子之后身体弱,我婆婆就把孩子抱去她院子里养。后来我将孩子要回来,可是没有两天,因为孩子闹肚子,我婆婆说我年轻照顾不好,乳娘不尽心什么的……又把孩子抱走了。"
  这样听起来,章家这位老夫人,做的事在道理上是挑不出错的。
  一来,她是婆婆,是章家内院里当仁不让的主人,赵芷须得尊敬她,服侍她,不能违逆。二来,她抱走孩子说的也没有错。赵芷先是产后虚弱,孩子照料了两天之后,又没有照料好。
  "那,你相公怎么说?"
  赵芷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说:"先前抱回来就是他去和他娘说的。可是这一回他也说放在那边养,等大一些了再带回来。"
  这说的……也没错。
  可是对赵芷来说,哪有这么容易。
  她家破人亡,背井离乡来到屏州,连这里人说话都不怎么能听懂。
  她的亲人已经都不在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生下的孩子,是真正和她血脉相连,是真正的,完全属于她的。虽然有丈夫,可是章满庭他首先得是个好儿子,是个顶门户的男人,他要考虑的东西,应该更多。他的家族,他的自身,即使他能体贴赵芷一一可那是远远不够的。
  在这样的情形下,孩子被抱走,对赵芷来说,肯定象摘了她的心去一样。
  就算过了一年,两年的,孩子再被抱回来,可是这中间赵芷该有多么煎熬?
  小冬安慰了她几句,可是她自己都觉得这种安慰是多么苍白无力。
  赵芷曾经多么快乐,在景郡王府也是景郡王妃捧在手心里,前面的十几年都是顺坦的。现在没有人能护着她了,无论有多少委屈心酸,也无处去诉。
  她不安慰,赵芷还能忍得住。小冬一劝她,赵芷的泪反而越滚越多。也许是在章家,连哭也不能痛痛快快的哭。
第一百零九章 开船
  赵芷冲进船舱里来只说了一句话就晕了过去。
  "快,快开船。"
  胡氏只来及赶紧接住了她怀里抱的孩子,赵芷倒了下去伏在舱板上一动不动。
  小冬急忙让人将她扶起来安置在榻上,船上随行的人里有郎中,过来替她诊过脉,说是因为受惊和虚脱,并不要紧。也顺便替那个孩子也看了看,孩子倒是十分健康。皮肤又白又软象棉花糖一样,眼睛水汪汪的,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他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快乐的吐着口水泡泡。小冬伸过手去,他就抓住了她的手指,饶有兴致地握紧了不放开。他的手指看来又软又小,可是却挺有劲儿,抓着了就不放手赵芷没有醒,醒着的这个孩子,又没办法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胡氏猜测:"她不会是从章家跑出来了吧?"
  小冬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没有说出来。
  赵芷刚才大哭了一场,她的哭泣应该原困很复杂。但是主要原因,还是和孩子有关。她是不是回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今她将孩子抱了过来,从章家离开找到了码头上?
  胡氏说:"不如去请姑爷来吧,让他打听打听章家的情形,看是出了什么事情。"
  "也好。"
  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只是,赵芷为什么上船时喊的是那么一句,她急着要逃离什么?是惧怕孩子再被带走,怕章家的人追来?
  除了抱走孩子,其间还发生了别的事情吗?
  胡氏想的比小冬更多一点,她能确定赵芷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她的鞋光剩了一只在,另一只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她是出了什么事?惹了祸?那会不会牵连到小冬的身上?
  不能怨她这样想,实在是太巧了。小冬才刚刚去看了她,回来没一会儿,她就做下了什么事,任谁也觉得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联系,小冬也就脱不了关系。
  秦烈差去打听的人已经回来了,他将小冬叫到一旁,低声说:"章家老太太死了。"
  "啊?"
  小冬嘴张一下,说不出话来。她深吸了口气,努力镇静下来:"是怎么死的?"
  "还不知道,没打听到那么多。不过她一向身体康健,还不到五十……"
  言下之意,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
  "章家的人正在找寻他们母子,还没找到我们船上来,不过也是迟早的事。我们的船过来并不是什么秘密,赵芷抱着孩子一路过来肯定是有人看见的。"
  夫妻俩对望了一眼,秦烈对小冬的了解,有时候甚至超过她自己对自己的了解。
  "我去吩咐,立刻开船。"
  小冬点了点头。
  要把赵芷交给章家人,小冬是做不出来的。
  可是……目送秦烈出去,小冬心里,有些不那么确定。
  要说以前的赵芷,小冬是坚信她不会为恶的。
  现在呢?
  她虽然也不能将赵芷交给章家的人,可是……她对赵芷并不是没有疑虑的。
  纵然她没有杀人之意,可是,章家老太太的死,和她抱着孩子出逃之间一定有联系。她究竟做了什么?
  胡氏关切地问她,小冬觉得十分疲倦,只说了句:"章家老太太死了。"
  胡氏一惊:"什么?"
  胡氏的人生阅历比小冬可要强多了,她微一沉吟:"这可真是个大麻烦。"
  也许刚才就不应该上她上船的一一不,那也不行。小冬先前和她见过面,这两件事只怕会被人串起来……就算不让赵芷上她们的船,她们是堂姐妹,这层关系也撇不清。不然的话,为什么章家老太太早不死晚不死,偏偏今天,偏偏这时候死了?不然的话赵芷为什么哪儿都不去.偏偏就朝着码头,奔着他们来了?
  不让她上船,也是不成的。可是上了船……这麻烦就算真正的跟上她们了。
  船身震了一下,胡氏朝外看了一眼,船头船尾有船工忙碌着,收揽,挂帆,船缓缓的移了岸。
  "郡主,等她醒了,先把事情问话楚,以后的事慢慢再说。"
  小冬点点头:"我知道……"
  "你啊,就是心太善了。要我说,你今天原不该去见她。景郡王那事儿……还有,景郡王妃,那都是何等的老谋深算啊。一个看着斯文老实,却有胆子谋反。一个平日里八面玲洗,周旋于众人之间,却把这件事儿埋得死死的一点儿风都不透。这样的父母,教出来的孩子,事先能对那事儿一无所知么?"
  小冬摇摇头:"那时候她能有多大?景郡王夫妇瞒着她也是很自然的。"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小冬却也有些疑惑起来。
  就拿她来说,若是安王几十年来密谋造反,那府中多多少少,总会有些异样吧?就算自己猜不到真相,可是也不会一点儿都不猜测,一点儿都不怀疑。那赵芷是不是真的一无所觉?
  还有,那年上元夜的事。
  那件事就象一根刺一样扎在心里,就算不去想,可那根刺不会消夫,还是梗在那里,时不时的隐隐作痛。
  这一路很是顺利,晚上也没有停歇,借着月色和灯火照亮,船走了一夜。小冬睡不踏实,一夜间醒来数次。耳边可以听到水波拍着船帮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浪花翻溅。月光透过窗子,就照在帐乎上。冰绡纱的帐子被月光照得一片银亮,象是一层淡淡的雾一样。
  秦烈翻了个身,睡意朦胧地说:"小冬?快睡吧。"
  "嗯。"
  秦烈一直在外头安排,才刚睡下不到一今时辰。小冬不愿扰他,躺在那里不再翻身,呼吸平缓。
  可是她的心情却无法象她的身体一样,这么容易就平静下来。
  胡氏让人照看着赵芷和那个孩子,和他们的舱室隔着,刚才小冬还听着孩子哭了一阵,船上没有其他东西拾孩子吃,胡氏找出了行李里带的乳干什么的,弄碎了和米一起熬出汁来喂他。他并不挑食,吃了大半碗一一也许是他俄了。小冬抱着他,胡氏拿着调羹舀了那糊糊一勺一勺的抹,他那个吃相,就象嗷嗷待哺的雏鸟,吃完了这口就张嘴等着下一口。
第一百一十章 忤逆
  这个孩子小冬一见到他就觉得很喜欢。
  她好多年来都没接触过这么小的孩子,上次三皇子的儿子满月,她虽然去了,可是却连那孩子一眼都没瞧见,更不要说抱他。
  那个孩子太重要,他身上汇聚了太多人的希望与重视,他这辈子要走的路,差不多已经被注定了。
  小孩子的身体太软了,象面条一样。不敢用力,怕把他抱坏了。又不能不用力,怕他会滑掉。小冬不过抱了他短短一刻,就觉得身上出了汗,两臂发酸。
  她的手缓缓朝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将来也会有孩子的。
  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他会长什么样子,会不会健康、聪明、乖巧?会生得象她?象秦烈?也许会隔代相像,象安王,或者象秦氏……
  她猜想着,在脑海中描绘,越来越期待,甚至有些等不及想早一天见到他。
  黎明前船慢了下来,这会儿天最黑,月亮隐没,太阳还没升起。船舱里的凉意也重。小冬朝秦烈身边缩了缩,她一动,秦烈就醒了过来。
  隔了一间舱房,小冬听到清晰的儿啼声。
  "还早,再睡会儿吧。"
  "不了。"小冬摇摇头,也坐起身来。两人披上衣裳,外头红芙也已经起来,端了水进来给小冬梳洗。
  那孩子一直在哭,胡氏将他给抱了过来。
  "他是不是饿了?还是哪儿不舒服?"
  "应该不是饿的。"胡氏把襁褓打开来,尿布也没有湿。
  小冬俯下身去,那孩子光着两条腿,肉乎乎胖悠悠的,腿蜷着,正用力地蹬着脚丫,哭得脸发红。
  胡氏把襁褓又包起来,小冬伸过手:"我来抱抱。"
  不象胡氏那样熟练,一只手就能把孩子抱得稳稳的———小冬得两手齐上。她试着晃着孩子,轻轻地拍着他,嘴里咦咦唔唔地哄他。
  可能是觉得很舒服,那孩子终于不哭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又黑又亮,专注地盯着小冬看。
  "赵芷还没有醒?"
  "没有。"
  天渐渐亮了,太阳升了起来,阳光照在水面上,那些鳞鳞的金色的波纹倒映在舱顶上,看起来亮晶晶的。
  那孩子吃过了,又换了一次尿布,又沉沉睡了过去。
  而赵芷也醒了过来。
  小冬看到她的时候,她一脸的茫然地坐在那里。
  "阿芷?"
  她慢慢转过头,看了小冬一眼。
  "出了什么事?"
  赵芷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仿佛想起了什么:"我的孩子呢?"
  "孩子没事。刚才给他吃了点米糊……"
  "把孩子给我。"
  她的神情有些执拗,目光凶狠。
  小冬转头吩咐了一声,红荆出去将孩子抱了进来。
  孩子睡得很沉,即使赵芷一把将他抢了过去紧紧抱着,他也一声没吭。赵芷专注地看着他,仿佛守财奴看守着自己的财宝一样,带着欢喜、惶恐、甚至有一种贪婪。
  她不开口,小冬说:"章家老太太死了。"
  赵芷动作僵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
  "我以后……再也不回章家了。"
  "回不回是一桩事,她的死,同你有没有关系?"
  小冬只差没有问出来,你有没有故意伤人杀人了。
  赵芷缓慢而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小冬的心"咚"一声沉到了底。
  如果是这样,那她绝对是回不去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芷呆滞地说:"我推了她,她倒了……脸色乌青,还流了血……我就抱着孩子,出了后门……"
  "你为什么要推她?"
  赵芷又闭上了嘴。
  小冬又问了两回,也没问出什么所以然来。出了门胡氏低声说:"郡主,这事儿你怎么打算的?"
  "她孩子这么小……"
  胡氏叹口气:"这可真是桩麻烦。带着她也不是不可以,只要章家不追究,我们到遂州时可以想办法让她安顿下。但如果章家追索,这件事就不易了结。"
  "章家未必会追究。"
  章家如果通过自己的势力,他们的根基是在屏州,到遂州的话未必能做什么。如果是官府———不,他们应该不会找官府。
  一来这是家丑,二来,赵芷身份太复杂。复杂得……
  章家不会找官府的。
  那他们会不会追到遂州来呢?
  "我看,赵芷和以前可不一样了。"胡氏看了一眼房门:"现在的她只怕什么事儿都能做出来。你还是别和她走得太近,有什么事儿我来处置。"
  "我知道。"
  "这事儿不能胡乱心软,她能忤逆她婆婆,谁知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小冬点点头。
  在她前世的时代,媳妇婆婆动口甚至动手的都有,各说各有理。但是在这个时代,做媳妇的对婆婆是要绝对恭顺的,打要不能还手骂要不能还口,否则你就是忤逆。不管是按家法,祖规,律法,都是可以打死不论的。
  小冬很清楚。
  正因为清楚,所以不能就这样将赵芷撇下。
  唉,小冬真是叹气都叹得无力。
  挺好,这一艘船上装了好几个麻烦。李家三兄妹算一个,石秀算一个,赵芷又是一个。
  一个比一个棘手。
  真可谓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反正一堆麻烦背在身上,小冬也不去想了。总之船到了岸,该怎么办怎么办。石秀和李家三兄妹各自送回各家去,赵芷……
  她是京城回不了,婆家也不能回。身无长物———带着孩子。
  按胡氏的办法,这事好办得很,赵芷送进个尼姑庵去,孩子交给旁人抚养,这事儿就与他们再不相干了。但是……
  让赵芷和孩子分开,这谈何容易,又是何等残忍。
  是的,她始终不象这个时代的人。
  也许是她生长的环境一直很安全,安王和赵吕将她保护得太好,她没有机会见识、学会残忍。
  胡氏虽然有时候对她有些"怒其不争",但是胡氏……何尝不是觉得宅心仁厚其实很可贵?小冬不止一次地说过,胡氏的后半辈子完全不用担心,她一定会好好待她给她养老送终。胡氏没有儿女,如果小冬真的变得凉薄狡猾,不但后半生没了着落,半辈子的付出和心血白搭————她知道的事情还太多,只怕求个善终都难。
第一百一十一章 适应
  各怀心事中,船终于到了遂州。
  小冬是第一次到这里,可是在秦烈的讲述中,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想象。
  天是蓝的,水是绿的,山是青的。
  现在她真的见到了,天是蓝,水是绿,山也是郁青苍远的——美是很美!
  可是该死的秦浩为什么事先不说遂州的蚊子也很猛,很美?
  下船没一炷香的功夫,小冬脖子上手臂上被咬了好几处,大红肿包转眼就鼓了起来。她明明穿着长袖衣裳,这蚊子是从何钻进去下的嘴呀!
  还有遂州那路,会是上上下下的石阶,连超过十丈的平路都没有,有的地方是轿都抬不了,只能坐那种两人抬的小滑竿,两根竹竿上绑一个椅子,人往上一坐,就抬起来了。这个坐着舒服么?
  小冬想说,一点儿也不舒服。
  怎么说呢?她的屁股经过这么多年的养尊处优,早就被娇惯得不成样子了。出门不是车就是轿一一这滑竿硬梆梆的,坐上面一是硌得慌,二来小冬总觉得自己会掉下去。一路战战兢兢,风景美不美她是没注意看的,只是觉得这条路实在太远了。抬她的人还健步如飞,她上面坐得一头是汗。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秦烈笑嘻嘻地来扶她下地,小冬觉得两条腿都不大听自己使唤了,抬头一看一一好大。好大的一座楼啊。
  可是,这楼上一块砖瓦土石都没有。除了木头,竹子,还有茅草。小冬站在门前眨了好几下眼。
  "来来,进去看看。"
  从京城来的一群人明显都有些适应不来。就拿胡氏来说吧,那是久经考验,走路别说没脚步声,镯子啊钗子上的流苏啊都不带响一声的。可是这个地下铺的不是砖,而是藤编地板,除非是只猫经过,那肯定没有声音。除此以外,谁上去都是咯吱咯吱响,从搂上响到楼下,里一直响到外。
  小冬琢磨,这倒挺好,晚上估计防盗。贼一进来,老远就开始吱呀吱呀的,再喂两条狗,这院门前可以不用闩了。结果进了院,还真的看见两条狗,身瘦毛短,眼露凶光,吓得小冬立时往后退了一大步。
  "不用怕,拴着呢。"
  啊,仔细一看果然是拴着的。
  小冬咳嗽一声,秦烈领她继续朝里走:"来,上楼,这儿慢点。
  "嗤啦,一声响,小冬的裙子被勾破了一条口子。秦烈蹲下身,替她把裙子拢一拢,笑着说。"嗯,你得再做两身儿新衣裳才成。这裙子好看,可在这里不大合适。"
  小冬在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了,还有屏州,街上的那些姑娘穿的都是窄裙,有的就是花裤,系着绣花围裙.十分利落,方便走动。自己这种裙子在京城看来是很正常很体面,在这里却变得十分累赘。
  "对了,石姑娘呢?燕子她们呢?"从下船起小冬就没见着他们。"石秀我已经安排人送她回家去了。"秦烈扶着她上楼:"石秀家住得离这儿不远,李家要远一些,不过他们家的人已经等在码头上.一下船就把人接去了。"
  小冬想,好象是见着有人等在那,不过那时候她忙着对付在身边盘绕的蚊子,没有多留心。
  虽然一开始对他们很头疼,可是一下子都走了,倒还觉得有些冷清。"赵芷她我也让人安顿了,后面有一座木楼,很是安静,以前有客人在那儿住过,各样也都齐备。"秦烈一口气说完,用那种"我能干吧快夸我吧"的眼神盯着小冬看。小冬微微一笑以示嘉奖,提着裙子转过身来继续爬这吱嘎作响的楼梯。
  进了屋还有让她不习惯的地方一一这屋里很简单,中间有一道竹编的隔门,将外室与内间隔开。外室的矮桌蒲垫就不用说了,内室除了口箱子两个矮橱,别的就没有了。
  "床呢?晚上睡哪儿?"
  秦烈挠挠耳朵:"晚上铺了睡,白天就卷起来。嘿,我没和你说过吗?"
  小冬用力摇了摇头:"没说过!"
  "嘿,你要想睡床的话,我让人去抬张来。"
  "算了,试试睡地下也行。"
  北方地凉,所以大家都睡床、炕。遂州这里好象都是楼,木楼、竹楼,不接地气,那睡床和睡地的区别也不太大了。
  "嗯,我让人把东西搬上来,你先歇会儿。"
  小冬有些纳闷:"我不先去见母亲吗?"怎么一直没见秦氏。
  秦烈不在意地挥挥手:"母亲不在家,往婆夷那边去了。从遂州过那边去挺近的,两三天就回来了。"
  "哦……"怪不得没见她。
  小冬看着秦烈出去,有点迷惑。
  秦烈到了遂州之后…….好象和在京城不大一样。在京城的时候他固然和旁人有所不同,但大致上还都是一样的,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可是到了遂州以后……嗯.形容不上来。
  好象……松开了枷上了山的猴子,没拘束,很自在,对许多事情也不在意了。
  胡氏捧着盒子进来,里面是小冬带来的一些首饰。小冬已经预感到这些东西,在这里多半都派不上用场。正经的头面.在家戴的,出门戴的。小冬已经尽量精简了,胡氏说再精简就要失礼了,肯定不够戴。可是在这里一路上,见到的女子,头上少有珠宝,或是鲜花,或是银器。这是一个和京城完全不同的地方。
  "妈妈坐下歇歇,东西让她们收拾吧。"
  胡氏摇头说:"我得看着些、她们若是漏了一样半样儿的,要用时现找不着。"胡氏压低声音:"这地方怎么住得惯呢?姑爷怎么也没修一修改一改?这屋里空荡荡的,也不添置些。"
  "咱们自己带的也不少,没有就没有吧,反正也住不了几天。"
  胡氏还是十分不满。
  午饭是个黑矮的妇人端了来的,青叶包的麻耙,煮的象菱角之类的东西,还有几个菜。她笑着指着菜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说都没怎么放辣.让她们放心吃。
  胡氏问她:"没有汤吗?"
  她倒是听得懂官话,只是说不了,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汤有,要再去端。
  小冬有点体会到当时四公主说的那种感受了。
  麻耙味道还好,只是太黏牙。菜不是偏酸,就是偏麻辣。汤端了上来,看着不烫,可是上面一层油盖着,小冬喝了一小口,烫得差点叫出声来。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衣食住行上头全不习惯,四周的人都不认识,连话都听不清楚。这实在很难让人适应。
  "胡妈妈,吃完了饭,咱们一块儿收拾东西吧。"小冬笑盈盈地说,把那碗汤放在一边,从竹根雕的壶里倒水喝。这个壶雕得别致,小冬能认出这是秦烈的手艺。
  秦烈忙到天黑时才回来,空荡荡的屋里已经大变样了。他在门口愣了下神儿,左右看看,才迈步走了进来。
  窗上挂上了竹帘,还笼上了一层纱。屋角的熏炉吐出袅袅的青烟,暗香弥漫。内室与外间用帐幔隔开了,屋里已经燃起了灯,小冬显然刚刚沐浴过,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身上带着一股谈淡的潮意和香气。
  "咦,回来了?"小冬探头朝他笑笑:"吃了晚饭没有?"
  秦烈怔怔看着她。小冬脸红扑扑的,因为傍晚起了风,她在白陵里衣外头披了件浅紫的披帛,看来绰约轻盈,象笼在一层薄雾中。
  "这是你……"
  "哦,"小冬笑着走了过来,赤着脚,这楼里的地上铺着木板,干净得很,鞋袜都可以不穿:"把船上的东西搬了下来,简单收拾了下。看看,怎么样?"
  "挺好的。"秦烈把她揽在怀里,两人站在窗边一起朝外看。西边的天际还有一抹淡谈的暗紫色,头顶的天空变成了深深的蓝,星子一颗颗的亮起:"来得仓促,这儿都没来及收拾,怕你住不惯。"
  "你能住,我也能住。"小冬说:"晚上我还下了厨,做了个凉拌菜呢,可惜你没回来。"
  挂起了窗纱帘帐,又熏了香,没了蚊虫叮扰,吃的也是自己习惯口味的饭菜。小冬觉得,这遂州与京城也没什么大差别了。甭管在哪儿,都不要委屈自已。有条件要过得好,没条件自己创造条件,也要过得好。
  不,这里比京城更安详静谧。风吹过山巅,林涛阵阵,有如波浪起伏。
  "哎,不行……"
  小冬朝后缩了缩,一手掩着襟口,低声说:"这里响。"
  是的,人走动时地板就吱呀吱呀响。这会儿秦烈一露出想亲热的意图来,地板就忠实的反映出了他这一意图,吱嘎吱嘎的响起了伴奏。小冬脸色绯红:"让人听见了,明天多难为情……"
  楼上楼下里里外外住着这么多人呢,他们这屋吱呀吱呀响着,让人听见了什么意思?别人总不会认为他们晚上不睡觉是在屋里锻炼身体吧?
  秦烈肩膀抖动,忍着笑说:"不要紧的,这里都是这样儿。难道为了怕人听,就不过日子了?"
  "反正……不行。"小冬转过身去,把薄被卷在身上:"你要么老实睡。要么就出去睡。"
第一百一十二章 拜师
  天没亮时红荆就急急的来拍门,说是赵芷发起热来,浑身滚烫,人事不知。
  小冬睡得迷迷糊糊的,听着外面拍门拍得急,披衣起来。
  昨晚秦烈到底有没有如愿呢?
  嗯,有些事可以说是上天注定,两人还没睡着的时候,忽然就下起雨来。雨下得急,也很紧。四下里全是哗哗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里别说楼板吱呀吱呀,就算是两人真在屋里摔跤摔得乒乓山响,别人也不能分辨出来。
  等外面雨渐渐小了,秦烈还下楼去打了水端上来,那会儿都快四更天了。
  所以小冬精神不济,起的又急,眼前有些发晕,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楚,缓过气来才问:"请郎中看了没有?"
  "已经看了,但是要用的药材不够。"
  秦烈说:"缺什么,我让人去前街库里头去取。"
  红荆把郎中开的药方子拿出来,底下圈了几样药都是家中没有的。秦烈也顾不得别的,先叫了人去取药。
  小冬简单的梳洗了一下,去看赵芷。她眼睛紧闭,脸颊通红.嘴唇上起了好几个泡,看起来情形不怎么好。
  "郎中怎么说?"
  "只说是身体亏虚,又受了风寒。"红荆小声说:"昨晚睡下前我来看过,窗子都关好的,可是您瞧,这多半夜里嫌闷又给开了。夜里下雨.风又凉。"
  多半是这个原因。
  "孩子呢?"
  "前院儿的七嫂帮着照看着呢、怕在这儿也过了病气、在隔壁那个七嫂就是昨天送饭的那个遂州当地女子,她穿着黑底绣火凰花的短衫和花裙,正哄那个孩子。小冬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叫什么,赵芷也只唤他宝宝。
  七嫂说话的口音太重,她的话小冬顶多能懂个三四成.大多数都听不明白。她连说带比划、意思是她要去干话.孩子也喂过了。
  小冬就把孩子接了过来,这孩子一点也不认生,吃饱喝足了精种正好.瞧见小冬,咧开小嘴就咯咯直笑。看着他,小冬有些欢喜,又有点心酸。这孩子啊……将来只怕又是一个秦烈。可不是么.没姥姥没舅舅,没爹也没奶奶一一小冬感慨的摸摸他的头。
  药煎好了,给赵芷喂了下去。过了午烧渐渐退了,只是人没有力气起不来身。可是这一天还没过完.晚间她又烧了起来。如此反复,直到第三天才算稍稍好转,人整整又瘦了一圈,眼睛都凹了下去。小冬再见着她的时候,简直快要认不了来了。赵芷不过比她大着两三岁、可是现在看起来却象是一个已经三四十岁的的人一样,头发枯涩,两眼无神。她的脸颊曾经丰润娇艳象桃花瓣一样,现在象被大风吹凋的干草。遂州本地没有什么更有名气的郎中,请了两位来,一位说的和家里那位郎中说的差不多,另一位说,多半还是受了惊吓,心里头不安。小冬也觉得,后一位的说法,或许更贴近事实。
  小冬进屋的时候,赵芷拥着被子,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又把脸转过去。
  "觉得怎么样了?可好些没有?"
  赵芷不出声,小冬问红荆:"药可吃了?"
  "刚吃过了。"
  赵芷忽然说:"我有话想和你说。"
  小冬怔了下.看了一眼红荆。红荆会意地说:"我去看看水滚了没有。"
  可她出了门并没敢走远,走出几步义悄悄的转回身来在门口听着。红荆听胡氏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赵芷病歪歪的.可若是她真有什么旁的想头,那可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儿。
  红荆出去之后.赵芷却半天没说话。小冬也不急着催问她。 "小冬,你说这世上,有鬼呜?"
  小冬怎么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一句话:"当然没有了。"
  赵芷点点头、她声音嘶哑"我想求你一件事。要是万一我有什么不测……求你照应我的孩子。"
  小冬吃了一掠:"别胡说.你还年轻呢,又不是生了什么大病,再过两三天就养好了。"
  赵芷只是摇头。小冬再劝她,她也不出声。
  她从屋里出来,外头不光有红荆,胡氏也来了。两人走开了些、远离了屋子,胡氏才压低声音说:"郡主,回来得好生叮嘱一下照看她的人.我怕赵芷要寻短见。"
  小冬悚然一惊。胡氏说的太有道理了。刚才赵芷话里那股绝望的意味。处处都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是,妈妈说的有道理,我没想到……"可是:"赵芷舍得孩子吗?"
  "按常理说.应该是舍不得.可是她这会儿又病了,就难说的很。再说,这孩子要是有你照顾.肯定比跟着她自己要好得多。唉,赵芷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要不是
家里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是啊,如果景郡王不谋反,一切当然不是现在是这样。父母出身是不能选择的,怪不得赵芷。可是章家的事……究竟谁对谁错,小冬也无法断定。
  胡氏看她眉头紧皱,想让她开心些,笑着说:"对了,李家派人送了礼来.一抬抬的摆在前头,您去看看吧。"
  "送礼?"
  好好儿的为什去忽然送礼来?
  小冬去前头看了,李家差来的人十分恭敬客气,呈上礼单,特意说明:"那边放的六抬走给张子千张公子的。"
  小冬扫了一眼,这单子左右对分,给张子千的竟然不比给他们的薄,而且十分齐全.还有四坛子陈年好酒。
  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李万河和张子千又没有交情一一好端端送这样一份厚礼.想做什么啊?
  张子千从外头进来,他穿着一件当地人会穿的麻布短袍,乍一看倒象个当地人一样。不过这里的人多半肤色深,他却肤色白皙,这一点上完全不象。
  "喏,看看,有人送礼给你。"
  张子千将礼单接了过去,并没有看。李家来的那人十分客气,对张子千特别恭敬:"我家主人吩咐,今晚在家中设宴,请秦爷,夫人,还有张家公子、一定要来。我家主人要多谢张公子对两位公子的教诲。
  小冬好奇地要死,等那人一走就急着问:"李家那人说的话什么意思?你那几天到底怎么教的李家兄弟俩?"
  张子千只是一笑"半大孩子么,就是玩心重,旁的倒没什么。他们想使诈骗不过我.想硬闯也行不通。我什么也没教他们.他们自已就老实了。我看他们的样子,八成也想通了些事,下船后就老老实实回家去了。"
  原来李家是为了这个才给他送上重礼.小冬不佩服都不行。真是卤水点豆腐啊。李万河一点办法说没有,秦烈民整治不了他们,到了张子千手里就服服帖帖的了。
  "这么说来,我还是沾了你的光啊。"
  "谁沾谁的光?"
  寨烈大步走了进来、看见那些礼物,也微微诧异。小冬笑着把刚才的事说了,秦烈也觉得意外"怪不得下船时他们不吵不闹乖乖回去了,原来是让你给震住了。成,咱们今晚一起去李家吃一顿。"
  小冬对赵芷有些不放心,胡氏让她只管去,家里她自会照应。小冬隔着窗看了一眼,赵芷睡得沉沉的.看来并没什么不妥。
  暮色四合,李家的寨子修在半山、火把灯笼将半座山都照亮了。李万河笑容满面迎了出来,他的气色比在京城时要好,人在属于自已的地方总是更加自在。姚锦凤的腰身已经能看出来有孕了,人略胖了一些.原来明艳的美貌中也多添了几分柔和。
  小冬和她相见自然欢喜。两人低声在一旁说话。
  "一路上挺顺利的,就是从前天起,就开始有些害喜,闻什么味儿都想吐.尤其早上起来的时候。以前爱吃的东西现在都不想吃,偏以前理都不想理的东西,现在却想得不得了。"
  小冬笑着说:"嗯,我也听说过,好些人都是这样的。据说有人三九天里还想吃西瓜呢。"
  姚锦凤吐吐舌头:"这可真是太难了.冬天上哪儿去弄西瓜。"
  她手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出神.看来仿佛在担心,若是自己到了三九时节也想吃西瓜、那可怎么好?
  "对了,我还没谢你,燕子那丫头从回来可是老实多了。"
  "真的?"小冬也十分意外。她可没指望做几天针线话就能把那丫头的性子给拗转过来。
  "嗯.回来之后也不顶嘴.也不想乱跑了,居然在屋里能待得住。"姚锦凤说:"昨天还一反常态说要看书呢。"
  她脸上白里透红,气色极好、笑起来眉眼弯弯,有股说不出的动人丰韵。怪不得说女怕嫁错郎,嫁人对女人来说至关重要。
  酒席齐备,遂州这边并不讲究什么男女之防,小冬和姚锦风同他们坐在一桌上。酒过三巡.李长河为土生他们兄弟俩的莽撞道歉,又向张子千道谢。
  "张公子,虽然今天咱们是头次相见.可是我觉得你也是个率直的人.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我哥哥去得早,留下这对混世魔王.我是伤透了脑筋,就怕他们一个不好.我将来无颜去见哥哥嫂子。这两个孩子从小到大没服过谁、可是那天回来后却对我说要拜你为师学本事。我也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
  小冬和秦烈也觉得意外、互相看了一眼。
第一百一十三章 坚持
  李长河已经把土生和保成叫了进来,小哥俩一进屋,扑通就给张子千跪下了,嘴里喊着师傅,就要磕头。
  这兄弟俩有多么顽劣小冬是见识过的,没想到竟然被张子千给收服了。还没等张子千说话,门口又闪进一个人来,扑通一声也跪在了李家兄弟的身旁。
  "师傅,你也一起收下我吧!"
  屋里人顿时愕然,李长河板起脸来喝斥了一句:"燕子,不要胡闹。"
  "叔你好偏心,平时还说把男孩儿女孩儿一般看待,可是现在给哥哥们找师傅,却把我撇下。我也要拜师,我也要念书学本事。"
  李长河气得吹胡子瞪眼,可是拿这丫头没辙。
  姚锦凤说:"燕子你也是,这又不是什么顽的事,拜师是一辈子的正经大事,拜了师就得听师傅的教导,若有违逆,那师傅要打要罚都是应该的。"
  "我不怕,要打要罚我都愿意领受。"
  你愿意,人家张子千未必愿意啊。
  这时候都是男师收男徒,女师收女徒。若是男师女徒的话,那也有的,但师傅一般都已经是白发皓首,垂垂老矣。女师男徒——小冬是真没有听说过。
  张子千现在是年少英俊,收个女弟子,恐怕……"光你愿意可不成,你得看人家愿意不愿意收你呢。"
  李万河本来就不确定,人家愿意不愿意收下自己这对侄子还难说。现在侄女儿又出来横插一扛子,事情多半要黄。
  张子千倒是仍旧从容淡然,说:"你们先起来说话。"这回兄妹三人倒是并口同声:"你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李万河气得一拍桌子,震得满桌碟子杯子乱跳:"你们这是胡闹!"
  张子千依次打量他们三人,目光在燕子身上还多停留了一刻:"行,那你们就先跪着吧。"
  这帮一说,李家兄妹三人顿时愕然。
  他们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张子千微微一笑:"这天下很大,你们将来也会遇到许多人。除了你们的亲人,别人不会将你们放在心上,你们跪不跪,跪多久,跟旁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招呼桌上其他人:"来,今天这菜着实不错,我还是头次吃着这么道地的遂州菜。"
  这可不是废话么,在遂州不吃遂州菜,难道还吃京城菜?
  李家兄妹三个跪在堂前,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又一起将目光投向张子千。
  张子千端起杯来抿了一口:"好酒。"
  秦烈也会过意来,举起杯来应道:"对对,好酒好酒。"
  几个人全当堂前跪的三个不存在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还吃得特别香。保成眉头皱着,刚要起来,被土生拉了一把,压低声音说:"现在起来,肯定拜不成师了。"
  一直到他们吃完了饭,李长河盛情邀他们住下。姚锦凤也拉着小冬说:"对对,你们今晚别走了,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小冬看了秦烈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底下三个人还跪在那里,出了厅堂,转了一个弯,小冬轻声问:"你说,他们会一直跪着么?"
  秦烈摇摇头:"难说。要是以前呢,肯定是不会的,我们一走他们肯定就跑了。不过这回……我倒觉得他们是挺认真的,说不定其会一直跪着呢。"
  "土生他们想拜师,我觉得还有道理。燕子怎么突然冒出来了,这丫头真是……"
  小冬往回看了一眼,虽然没看到那三个人。
  "燕子今年多大了?"
  "有十岁吧?嗯,没有。我想想,入岁了吧。"
  小冬心里模模糊糊有个想法,不过……燕子才八岁,应该不可能的。
  秦烈一路走一路笑,低声说:"我琢磨着,这次说不定能成。回头我劝劝子千,让他做个好事,把土生和保成收下得了。这两个愣头青从小没服过什么人,请来的师傅、先生,那是来一个走一个,来两个气倒一双。
  他们要是真对子千服气,那倒是件好事。"
  "他们对子千服什么啊?他看起来也是文弱书生……"
  秦烈摇头:"子千的功夫可不一般,我没正经学过,走南闯北的虽然也有动拳脚的时候,可是在这上头并不精通。他不一样。看着文弱,可是那手剑法一看就是名师调教出来的。咱们在船上的时候,他和土生他们兄弟俩一起待在底舱,板门并没有扣上,他也说了,自己不伸手拦阻,只要他们兄弟俩能出得了门,他就不再限制他们的自由。不但如此,还保证他们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保成他们俩哪有不心动的,肯定一次一次的朝外闯呗。"
  啊——小冬都不知道,之听说帮忙看着他们兄弟,原来是这么个看法啊。
  "那,他们就没出得来?"
  "对。子千就依诺把两手背在身后,土生和保成闯了几十次,没一次成功的,不管他们一起上,分开试,还想使诈,都不成。有一回不还捶得船身砰一声响,你还问我来着。"
  对,小冬记得那一下沉闷的声响。
  "所以他们兄弟才……对子千这样服气?"
  怨不得呢,原来张子千是真人不露相啊。
  "是啊。王爷身边就是藏龙卧虎,能人倍出啊。"
  虽然和小龙成了亲,可是秦烈已经习惯了称呼安王为"王爷",所以除了回门时改口喊了一回岳父大人,平时还是都喊王爷。
  "是啊,父亲身边的确……"小冬想起那一回动乱中,安王让张子千来保护她。小冬那时候还十分不解。现在想来,张子千的功夫必然是好的,不然不会让安王对他委以重任。
  小冬对他着实好奇。
  张子千……他本身就象一个巨大的谜团一样。他的牙世,他的经历——他曾经男扮女装,用歌喉颠倒众生。还有这样的好身手……小冬陪姚锦风说话,李家的宅子很大,从楼下往上看,四周的群山黑黢黢的,山风吹过,松涛阵阵。
  姚锦凤小声说:"总觉得怪怪的。"她的手按在小腹上,脸上露出一种名为"幸福"的光晕。
  "哪里怪?"
  "有点硬。你要不要摸模?"
  小冬伸过手去轻轻摸了一下,又赶紧缩了回去。
  "没事儿,看你,又摸不坏。"
  小冬由衷地说,"还是小心点儿好。"
  "对了,我听万河说,你们把章家的那个郡主带回来了?"
  "你也知道了?"小冬叹了口气:"别提了,真是个烫手山芋。看她的样子,仿佛生无可恋想自尽,我让胡妈妈好好看着她。"
  姚锦凤点点头:"这倒是的,得防着她,不然的话……对了,她肯定是不四章家了吧?那再给她找个人呗,估摸着她就不想寻短见。"
  "找个人?"小冬有点迷糊。
  "就是再找个男人,她一个女人家带个孩子,日子是不好过。要有个男人帮衬着,就不一样了。"
  呃……姚锦风的想法还真是……咳,一如既往啊。
  小冬就完全没想过,赵芷还能再嫁的事。
  京城里守寡的公主,郡主,可没有一个再嫁的。
  一说公主小冬想起来:"对了,听说遂州有个挺有名的郎中……"
  "对,有一个,姓孟的。"姚锦凤说:"不过这人四处行医,要我他可不大容易。怎么?"
  "是五公主托我们寻他。她的驸马也生了重病。"
  有个丫鬟进来说:"夫人,两位少爷和小姐还跪着哪。看这架式,要是拜不成师就不起来了。"
  "咦?他们还其有狠劲儿啊。"姚锦凤有些担忧:"你看着怎么样?"
  "看样是跪得很难受,都打晃了。要不……让人去劝他们起来吧。这真要跪坏了,可怎么办?"
  姚锦凤摇了摇头,"就是这么一直惯着纵着,他们闯了祸也下不了手罚,他们要受点儿苦就急着护着爱着,所以咱们谁也管不住他们。好不容易来了个能狠心心的,又有本事的人,还不让人家管管?"
  她平时待人显然很是宽容,丫鬟也不怕她:"可是……夜里凉得很,他们要真跪一夜怎么办?那可不得生病?"
  这话说的姚锦凤也有些犹豫起来,她看了小冬一眼。
  小冬微一沉吟:"要不,我们偷偷去看看,他们是不是还跪在那儿。要是真支持不住了,也好照应。"
  "行。"
  两人从后头绕过去,快到跟前时还把灯笼熄了。厅上的灯烛已经熄,只有廊下还挂着盏灯笼,看来昏黄晦暗。三个孩子果然还跪在原处一动没动过。保成靠在土生身上,燕子左右换着重心,还往后侧着跪坐着。一看就都是跪不住了,却还都坚持着没有站起身来。
  小冬心里也有些佩服他们,姚锦凤说:"这仨孩子……倒是认真啦。以前罚他们跪,一转眼儿就找不着人,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如今没人看着逼着,他们倒能坚持得下来。"
  也许是真的想要拜师,学本事。
  男孩子顽皮些并不怕,有的人少时越顽皮,长大了反而更加有出息。有拼劲,有韧劲,头脑又灵活——如果他们真的从此改好,努力上进,小冬相信他们将来也必然有出息,不在秦烈之下。
第一百一十四章 拜师
  小冬陪姚锦凤回屋,看她脸上露出倦意来:"你现在不能着急,早些休息吧。对了,我听说他们烧了房子.是烧了哪儿?"刚才看李家似乎没有什么地方被烧过,也没有什么新近修缮过的痕迹。
  "要是烧了自己家,还不至于吓得他们跑京城去找救兵去了。"姚锦凤摇摇头:"八成是你们没听请楚而一烧得不是我们家,是我们后头鹿家的房子。说起来,鹿家也着实欺人太甚。烧了就烧了吧。经过那么一把火,鹿家人倒老实了。这世道.人善被人欺,不给他们点厉害,他们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喂……这是当人长辈孩说的话吗?还烧就烧了吧?说的好象烧的不是人家房子而是烧的张纸一祥。
  看来土生他们变成个天这种无法无天大胆妄为的样子,根子其实还在大人身上。上梁不正下梁歪.要有李万河的纵容;还有身边这些人的鼓动放任,他们也不可能干出烧房子的事儿来"一夜里若说几个大人休息的如何一一那倒是不用疑虑,没有一个睡得好的。李万河根本是一夜没合眼。小冬一早起来听说.三个孩子里头,只有土生坚持到了早上。保成和燕子两个半夜里头就已经晕倒了。李万河急忙让人将他们抬到房里.又请了郎中来看。"实没什么大碍,只是又饿又累,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可等他们一醒,又狰扎着下地要回去再跪着。
  而且,更要紧的是,一大早秦氏赶回来了。
  小冬不但有幸见识到自己这位婆婆女扮男装的彪悍模样,更加有幸见识到了她无人能及的护短功力。
  姚锦凤是有孕,经不得。秦氏的一腔怒火都冲着李万河去了。把他训得头都抬不起来。
  "你还好意思当人叔叔?你今年是三十还是十三啊?他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你心怎么这么狠啊……"
  咳,小冬有点昭白,李家三个孩子为什么闯了祸要去京城找秦氏给他们撑腰了,这是多么得天独厚的一耙保护伞啊"
  土生靠在秦氏身旁,有气无力地说:"阿婆,这不怪我叔,是我们自己要跪的。我们是认真的想拜师。"
  秦氏对着李万河是暴跳如雷,对着土生却是慈爱无比:"想拜师,可以好好说,厚厚的送上一个份儿拜师礼,这样跪着算怎么回事儿?"
  "不是的阿婆,我们在一路上,对张公子很不敬,虽然后来都没成······"
  秦氏疑惑池问:"你们都干什么了?"
  土生的脸涨成了酱红色,头也低下去.哼哼唧唧不怎么痛快的说:"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他是个文弱书生,拿以前对付先生的那一套想整整他的……"
  小冬明白了,就是茶里头搁上半壶盐,脏水盆架在门框上,甚至把老鼠夹子放在纸轴里。
  "结果张公子真神了,我们就没一次能整着他的。他读的书多,懂得好多道理。还有真功夫,我们两个一起上。累得半死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摸着。阿婆.我不小了,弟弟他过几年也要长成大人了,象现在这祥一天一天的瞎玩儿,有时候自已也觉得特别的没意思,难道就这么一直玩下去?前年跟叔叔出门,我除了惹祸什么也没干成——"
  秦氏笑了:"你们有这个心,是好事啊。"
  "所以,我们想拜张公子为拜。"
  小冬隐约觉得,土生这孩子看着是三兄妹鬼点子最少的一个,可是…嗯,难说。瞧,他这看似是在替李万河开脱.替他们自己解释.可是张子千就站在厅门边,这话何尝不是说给他听的?
  是的,大人们都能明白,这种孩子式的小小狡猾。
  土生说着,就把目光投向了张子千。
  他们跪也跪了,错也认了,礼也送了……到这个份儿上.小冬都觉得,子千应该收下他们兄弟俩,等等,还有一个燕子。
  这三兄妹干什么都捆一块儿,火是一起放的.离家出走也没撇下任何一个,现在连拜师都攒在一块使劲儿。
  要张子千收下李家兄弟也许并不为难.可是加上一个燕子.事情就不这么好办了。
  张子千走迸厅里来,土生满怀希冀地看着他。
  "要我收下你们,也不难。只是我要约法三章.你们若能做到……"
  "能,能!"土生甚至没问是什么条件.就一口答应下来。
  "你先别答应得这样快。"张子干并没有立刻说出是什么条件,转过头来问李万河:"我之前没收过弟子——不过,若是他们拜我为师,那从今以后我要如何管教他们,要是有什么,你们不能插手干预。倘若多说一个字,我立时就走"他还真是有个性。
  李万河毫不犹豫:"那是自然!"
  保成和燕子已经醒来,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到土生身边,三个人一起朝张子千跪倒拜下去,行了最正式的拜师大礼。
  秦烈低声说:"子千这下半辈子,可是清闲不起来了。"
  "嗯,"小冬又想了想,有些疑惑:"其实,我觉得他心里恐怕是就肯了,只是难一难他们,试试土生他们的决心毅力。"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张子千的性格,晤,怎么说呢,虽然他年纪轻,可是却象有几十年的人世历练,让人很难猜出他心中在想什么。他要是不想收徒,就算土生他们跪死了他也不会答应。
  而现在看来,他分明是愿意的。
  之所以没有一口答应,小冬大概也明白原因。
  土生他们虽然一心想拜师,可毕竟还是少年人,心性不坚。
  太轻易得来的东西,多半不会珍惜,张子千干晾了他们一夜,又约法三章,还让李万河下了不干涉的保证——真是一环扣一环,步步为营。
  李家上上下下一片喜气。家里的一对混世魔王和让人头疼的野姑娘可都转了性子,懂事了,拜了师傅念书学本事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虽然这位师傅和以前请的师傅都不一样。既没有老夫子们的白胡子,也没有武师傅们一身肌肉的纠结,怎么看都不那么靠谱。俗话说得好,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这位年轻得过了头的师搏,能教好徒弟吗?
  李万河本想郑重其事的庆贺一番.野马终于套上了笼头,眼见成材可望,将来他也不怕愧对自已早早去了的哥哥嫂子了。不过因为张子千坚持,所以只是摆了一桌酒,自家亲戚坐在一起小小的高兴了一回。
  土生他们三个不象以前一样肆无忌惮,反而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抢着给张子千倒茶斟酒,保成还拿了把扇子,替张子千扇风。那副殷勤恭顺看得秦氏和李万河都啧啧称奇。李万河欣慰之余.居然还学得心里酸溜溜的,不过张子千虽然收下了这三个顽劣的徒弟却也说了他不会长留在遂州,土生他们当即表示,他们要追随师傅,师傅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李万虽然有些舍不得,也不放心,不过张子千之前就提出了三个条件,自己也没反对。
  去京城,能见更多的世面,学到更多的东西.比困在遂州一地要有出息得多。还有秦烈夫妇照应,倒也不用太过于担心。
  在李家待了两天,秦烈一家才告辞回转。秦氏拉着小冬的手把她从头到脚好好打量过:"嗯,还行。在这儿住的可习惯么?"
  小冬笑着说:"挺好的,就是一开始的时候觉得蚊虫多了些。"
  "晤,可不是嘛。你这孩子皮细肉嫩的,我要是蚊子我也想叮你一口啊。"
  秦氏比在京城时仿佛瘦了些,但精神更好了。显然遂州的生话远比京城的养尊处优更适合她。她问了些路上的事,小冬捡有趣的说了,等说到赵芷的事情时,微微犹豫了下,还是一五一十的和秦氏说秦氏脸色渐渐沉下来,往前走了几步,转过头来说:"我先去看看她。"
  她们还没有进屋,在门外就听到婴儿咯咯的笑声。那声音又脆又嫩,红荆正拿个波浪鼓哄他。鼓声一响.他就跟着笑,隔着窗子,小冬看到赵芷靠在床边,一动不动,眼望着窗子外头的红荆和她的孩子。
  和前两天相比,她脸色好了许多,可是眼中却毫无生气,就象一樽木刻雕像。
  小冬她们进了屋走了床前,她应该听到,可是却没有反应,就象她们不存在似的。
  小冬轻声说:"阿芷,你好些了么?"
  她睫毛忽闪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虽然小冬还没介绍秦氏的身份,可是赵芷显然猜了出来她是谁,挣扎着要起身行礼。低声说:"见过夫人……"
  "别动了,你还是靠着吧。"秦氏在床前坐了下来,顺着赵芷的视线朝外看,窗外头红荆正抱着那个孩子给她唱歌儿。阳光照在那孩子头上,他的头发细而柔软,被阳光映着,发色极浅。看起来头顶象是有一层金褐色的纱笼在那里一样,十分可爱。
第一百一十五章 选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赵芷和秦氏,很相像。
  秦氏的娘家与她断绝了关系,夫家不容将她逐了出来,带着孩子——简直是一模一样。
  小冬站在廊下,屋里秦氏在和赵芷说话。小冬不用刻意去听,秦氏的嗓门不小,站在外面也能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小冬把你的事情都和我说了,我觉得,你和我的经历倒是真象。"
  "那年我和你差不多年纪,嗯,遂州这儿姑娘出嫁也早,十三四的时候许多人就嫁了。我是一直到十六岁,才遇着了秦烈的爹。头次见面的时候我还觉得他象个姑娘扮得呢,那手伸出来比我还白,身上还弄得香喷喷的。表我第一眼看见他,他站在一棵树底下发呆,乍一看真象个姑娘。我还以为他是和那些来踏青的书生秀才一样是在做什么诗呢,结果他很不好意思他说他迷了路……他向我问路,我领他下的山。走到一半他就气喘吁吁撑不住了,后半截路都是我扶着他走的,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赵芷没有出声,秦氏接着说下去:"以前我也想过,要嫁个什么样的人。整个寨子里没一个我看得上的。总觉得他们蛮,阿妈还骂我,问我到底想嫁什么样的人。可我也想不到,自己后来喜欢上的人,倒是一点都不蛮。和他一比,我倒象个蛮子,目不书丁,他说句计么诗啊句啊的我根本听不懂。有一回他说给我写了首什么诗,特意念了给我听,我听不懂,他也不恼,就那么看着我笑,那笑真好看,笑得我的脸滩火烧似的。家里人不许我和他来往,也不肯将我嫁他,我爹把我关了起来,我娘又是骂,又是劝。说汉人公子哥儿没真心,不过是哄我。他也不会正经娶我,我们族里之前有好几个姑娘都被骗了,下场很惨。还说,就算我能嫁给他,日子也不会好过,汉家的礼法习惯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女人都是关在院子里,一辈子也出不来……这些我都知道,都明白,可我就是铁了心不改主意,最后和家里,和族里断绝了关系,跑了出来。除了一身衣裳一欢鞋,什么都没有。"
  赵芷的声音低哑,听起来也没多大起伏,可是她毕竟开口了。
  "他娶了你?"
  "娶了。"秦氏的声音里带着得意:"我的眼先好,他可不是那样负心的人。他也和家里闹了,又发了一回病。他爹倒是很开通,他娘也没拗过他,我还是进了林家,坐了花轿,拜了天地,正正经经的当了他妻子。"
  "那你家里的人,就和你再没有往来?"
  "没有。"秦氏说:"后来遇到几回,他们一眼都没看我,直接就走了,就象不认识我一样。"
  "你不想他们,不怨他们?"
  "想也是想的,以前夜里还哭醒过。想阿娘,想哥哥,在梦里头还和他们在一块儿,还在家里,吃着青叶粑,光着脚在木楼上跑来跑去."
  "那,林家呢?他们对你怎么样?"
  "除了秦烈他爹,其他人对我都象对待什么有毒的虫子一样。他娘看我的眼睛里都能射出淬毒的刀子来,恨不得生吃了我。林家以上到下,哪怕是扫地看门的人,对我都是又怕,又看不起,她们觉得,我好象会什么邪法,才将秦烈的爹迷住了非要我不可。她们当我面会说一些怪话,皮笑肉不笑的,背后总小声嘀咕,然后哄堂大笑。他有两个堂兄弟,还想讨我便宜,对我动手动脚,反而被我揍了……"
  "啊?那,你相公知道吗?"
  "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他待你好吗?"
  秦氏停了一下,慢慢地说:"很好。他待我不可能再好了。为了这个,别的事情我可以都不在乎……现在我只是后悔,当时脾气太坏,还经常他吵、闹……每回都要他好好的哄我。他还会给我写诗,写完了会念给我听,也不管我听得懂听不懂。他还替我画过画,画得很好看,画上的人比我自己要好看多了。要是早知道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短,我就不应该和他吵,我应该好好儿待他,让他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才对。"
  这几句话她说的平淡,却让人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心酸。
  "他……他过世了?"
  "嗯。他去得很早,连儿子都没见着礼去了。当时要不是我怀着孩子.大概也就跟他一块儿去了。后来生了孩子,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苦也吃了不少。有时候也觉得撑不下去了,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想起那个短命鬼来。他要是还在的话,一定又会笑着瞅我,不说话。我就最喜欢他那个样子,以前每次他一那么看我,我也就不生气不难受了。"
  屋里静了一会,又说:"其实这么多年过来,有时候回头看一看,。****只是,这世上没有过不了的难关。你就算有什么傻念头,难道你就舍得下你的孩子吗?"
  小冬认真的听着。
  屋里头赵芷轻声啜泣,没有说话。
  能哭也是好事。哭出来总比捂在心里好。
  "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想,该怎么办。我有时候恨我爹我娘,为什么要走那么一条绝路。可是,他们对我是好的,把我远远嫁了,给我厚厚的陪嫁,让我能活命,能过日子。我想恨,可是我又不能恨。还有章家,他对我也好,京城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他也护着我,安慰我。可我不能再回章家了。他是个孝子,他娘……他娘死了,是我害的,还有表的孩子,我……我不知道怎么待他,我也不知道怎么养活他。他跟着我,将来能怎么样,他的出身会让他一辈子都不能抬起头来做人……"
  赵芷和秦氏是不一样的人。秦氏的倔强估计打小儿如此,所以她孤身一人,还挣扎着生下孩子,一个人抚养长大。现在有这片家业.秦烈也有出息,日子越来越兴旺。倘若当时她和赵芷一样寻了短见,那哪还有后来的一切?
  所以,好些时候遇到难关,有的人选择了放弃,逃避,有些人却咬着牙挺了下来。过了最难的那一关之后,以后的困苦似乎也不算什么了。其实,连死都不怕的人,为什么要俱怕活着?
  活着,比死,需要更多的勇气吗?
  "照你这样说,那我也该早早的寻了短见?秦烈跟的还是我的姓呢,他可不姓林。再说,虽然他跟我姓秦,可我们族人早就不认我了。"
  是啊,秦氏当时的情况也是无亲无靠,秦烈还生在草棚里。如此困顿,也挺过来了。
  若是换成自己呢?
  小冬扪心白问。换成她自己,如果她处在秦氏,还有赵芷现在这境地,她会如何选择?会懦弱的轻生,还是象秦氏一样勇敢面对,活下去,活得更好?
  小冬听到脚步声响,她转过头,秦烈匆勿而来,低声说:"章满庭来了。"
  小冬一惊。
  他怎么来了?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只有他一个人,他说要见赵芷。"
  小冬犹豫着往屋里看了一眼。
  秦烈低声说:"这件事儿也不能总拖着,逃避不是办法,总得才个了断。"
  "那,先问问赵芷……看她怎么想的。"
  赵芷的路,总得她自己来做选择,别人不能代替她决定。
  小冬还是头次正面打量章满庭。上一次见是赵芷成亲时,那会儿他穿着一身吉服,系着大红花,看起来实在……嗯,红光满面的样子。大概所有的新郎倌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笑得傻兮兮的。
  秦烈陪同他走过来,头顶阳光炽烈,可是廊下却显得越发晦暗,他的面目也显得模糊不清。
  他们走到廊檐前,章满庭长揖:"见过群主。"
  直起身来,小冬看清楚他的长湘。章满庭的眉毛象是一种扎扫帚的棘草,很顺,很长,神情温煦。从他脸上,看不出这个人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郡主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有一种非常别扭的感觉。
  赵芷也是群主,难他对冬芷也是这般态度?
  小冬还了一礼:"阿芷她就在里面,已经病了好几天了。嗯,孩子很好,身体挺壮的,脾气也好。"
  "多谢秦兄与郡主照拂内子与犬子。"
  小冬侧身让到一旁,章满庭推门走了进去,回手将门掩起,隔断了小冬的视线。
  秦烈拉着她走到院中树下,按着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不用担心,依我看,他这个人很重情义的。"
  "可我也听说,他还是个孝子。"
  小冬转头看了一眼房门。
  要是章老太太没死就好了。夫妻间的事情总是好解决。可是牵涉进了人命,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也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章满庭会责问她?还是安慰她?他们会破镜重圆,还是恩断义绝?
  赵芷以后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无数疑问在她心头盘绕。
  "能帮的我们都帮了,能做的也都做了,章家就算想做什么事,也会看着你我的面子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悠闲
  那天章满庭待了约有一个多时辰才离开.他一走.小冬连忙走进屋里。赵芷靠在床头.眼睛茫然的盯着帐顶.问她话.她什么也不说。
  她以前可不是这样拗,正相反,她的话最多。在集玉堂上学的时候.她连早上吃了什么昨晚梦见什么都要说个仔细说个尽兴。
  小冬觉得心酸,又止不住替她担忧。
  不过晚上胡氏说,赵芷晚上倒是比前两天多吃了些东西。
  "也许是好事。"胡氏揣测着说:"能吃总是好的。"
  也许是,可还有另一种可能。要是她横下一条心来.破罐子破摔.该吃吃该喝喝一一吃饱喝足了去寻死一一也有可能。
  如果不是赵芷的事情,小冬觉得,其实遂州的生活还是很不错的。
  另有一番趣味。楼梯踩上去总是吱吱的响,地板也是一样,本地特有的青竹席睡着格外的凉,小冬夜里总是耐不住冷.不由自由就缩进了秦烈怀里头.早上醒来,还没有睁开眼,就听着外面叽叽喳喳的乌鸣声.婉转清脆。喜鹊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窗外头树的枝杈间跳跃挪动,然后忽然间张开翅膀,嗖一声窜上了天。还有许歹小冬认不得的鸟儿,披着各式美丽的羽毛。远远的太阳还没升起来,四周的群山都静的沉睡着。
  这儿的人也不象京城一样.全是循规蹈矩的。大门前扯着嗓子吆喝一声.后院儿里听得一清二楚。胡氏起先还抱怨过"没规矩"、"粗野",可是没几天也习以为常了。甚至连她自己都开始大着嗓门和人说话。
  没办法,因为口音的关系.有时侯一句很简单的话都要重复好几遏遍.还得扯着嗓子大声叫喊。七嫂问胡氏要买什么菜.胡氏交待要多买几样.两个人你来我往不象商量.倒象吵架一般。七嫂说的胡氏听不懂,胡氏声音低七嫂听不清。小冬忍着笑.听她们讨论青菜.萝卜,割多少肉,买几只鸡这些家常里短的琐事。屋后面,红荆在和另一个帮佣说衣服要分开洗的事情。
  远远的,还能听到街上的叫卖声,吆喝声,马嘶,犬吠……小冬喜欢这些各式各样的声音。
  很真实,很纯粹的生活。这儿的人不会勾心斗角,他们心里想的什么脸上都明明白白的写了出来,不用去猜测.也不用去怀疑。
  还有遂州各种各样的吃食。前天早上吃的冻米糕就是一样。虽然叫冻米糕,可是却是热气腾腾的、雪一样白.棉花一样柔软,咬一口不用嚼,抿一下.就感觉那柔软湿润的米糕在嘴里融化了.可以直接咽下去。一个碟子里盛着六七种口味,深红的是桑葚的,淡绿的是薄荷的.点缀着红豆的,印着菊花辫儿的——让人舍不得把它们吃下去。
  小冬还喜欢荷叶面和一道她不知道名字的凉拌菜。那菜有点微微的苦,吃下去却满嘴清香,点几滴醋,再来几滴麻油,吃起来真是又香又脆。
  还有碎肉与豆腐,还有馄钝一起煮出来的……嗯,说不上来名字的东西。当饭吃也行,当菜吃也行。秦烈总是给自己浇满满的三大勺辣椒.然后捧着大海碗吃的唏里呼噜不亦乐乎。小冬没胆子尝试那么辣的味道.光看秦烈吃她都觉得舌尖有点灼痛。这样的吃食当然不算精致.但是味道很好一一很家常,很管饱,也很方便,一人一碗就打发了肚子,也不用分几个碗几个碟,连饭加菜带汤,这一碗都有了。
  当地姑娘一样的衣裳,头上戴一顶草编的斗笠。他拉着她的手,从窄窄的小巷里穿过,一步一步的跨过那些石阶。过河的时候.那河床很浅,有几块垫脚的石头突出在水面上,秦烈把她一把背起来.大步地踩着那些石头跨过去。小冬紧张地抱紧他的脖子,她很轻,秦烈灵巧得象只山羊.好象背上完全没有另一个人的重量一样。他轻快地跃过去,河水哗哗的在他们下方流淌着。这里的山与京城不同。
  京城附近的山都更平缓些,而且因为常有人去踏青、上香,所以显得热闹而世俗。这里的山却奇峻秀美.林木葱郁。山坳里开着不知名的野花,花朵象撑开的小伞盖一样.亭亭玉立。风一吹过来.那些小伞就在风里摇头摆尾。
  不管什么地方,庙里总是热闹的。庙的周围有许多人做生意,卖吃食的.看相的,卖各式小东西的。小冬看什么都新鲜,连笊篱都拿起来比划两下。秦烈指着庙门说:"要不要进去烧炷香?"
  "也好。"
  拜过了才发现周围的人都是来求子的。上头的神像是个穿白衣红裙的仙女,神态安详,慈眉善母,供桌前摆着一溜小泥娃娃,都穿着衣服,憨态可拘。红男绿女,各站一排,有人拜过了,便抱一个小娃娃回去。小冬觉得好奇.秦烈低声跟她解释:"这个娃娃抱回去后放橱里养着,逢初一十五供吃食。有那没孩子的妇人,抱了娃娃回去后就真的生孩子了。"
  "真有那么灵吗?"
  "嗯。你看那上头的娃娃,左边的,是不是显得有点旧?"
  是比旁边的显得旧一些,虽然衣裳还很鲜亮,可是新旧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这就是曾经被抱走的娃娃。等那家人生了孩子之后,就把这个娃娃再还回来。"秦烈笑着小声说:"要不.咱们也请一个?"
  小冬有些忸怩.可是也觉得有趣:"那……也好。请个什么呢?"
  男娃娃穿着红兜兜,女娃娃穿着绿小褂.白白胖胖,都是一脸富贵相,笑眯眯地,整齐地站在那里。
  "一样一个吧。"秦烈低声说。
  "哪能这么贪心。"小冬也拿不定主意,左右看看,干脆闭上了眼.随手去摸,摸着什么就是什么。
  她摸着一个,睁开眼一看.那泥娃娃裹着红艳艳的小兜兜,原来是个男娃娃。
  秦烈付了十个铜钱,小冬才知道原来娃娃也不是白抱的。
  她把那个娃娃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秦烈瞩咐她,百步之内不许回头,不然娃娃就回去了不会跟着走。小冬觉得有趣.果然一直朝外走.一次头也没回。
  "你也请娃娃了?"姚锦风笑着说:"我以前也请过一个,不过是闹着玩儿请的。"她拉着小冬去看,果然她家里也有一个娃娃.不过却是个穿绿小褂的女娃娃,面前的小碟子里摆着芝麻糕之类的糕点零嘴儿.都是小孩子喜欢吃的。
  两人坐在一起小声说话.小冬脸红红的,说到怀孕生子这事儿,她还是纯粹的外行。姚锦凤笑着鼓动她。也许人都有这种心理.自己成了亲.就总想着替身边的人牵红线。自己有了孕,也总鼓动着身边的人也要孩子。
  "我们……想再等一两年,我年岁大些.身子再长开些。"
  "嗯,也是,那你好好调养着。跟你说.这个娘娘庙真的很灵的。"
  锦凤送给小冬各式各样的,遂州的小玩意儿,差不多也都是她自己喜欢的。
  还有燕子他们三兄妹,几乎是扎根在了秦家,时刻跟着张子千。燕子还好些,毕竟是女孩子,拘束多些。土生和保成可是跟前跟后的寸步不离.张子千要写字,他们忙着磨墨,张子千要喝茶,他们赶紧倒水。张子千要看书,他们就站在一边儿守着。如果吃饭、如厕和睡觉这些事也能由弟子服其劳.相信他们肯定也愿意都替他包圆儿了.弟子做到这个地步,真不能说心不诚了。李万河是真的嫉妒了——按他的原话:"小兔子崽子们,我养了你们这么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也没见你们对我这么孝顺过。"
  秦烈不怎么真诚的安慰他:"都说外来和尚会念经,他们这也是三天新鲜劲儿,过了这几天,肯定也不希罕了。"
  不过就目前来看,他们还是挺希罕的。
  张子千肯定不会长留遂州的.也就是说.土生他们也要跟着一起回返京城。而燕子一一小冬想起来就觉得有些难办。
  带她一起走不是不行,可是一一这样做真的好吗?
  前车之鉴犹未远,姚锦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京城太复杂.不适合姚锦凤,也多半不适合燕子。
  那些问题都可以搁到以后再想一一只有赵芷,她的事实在令人头疼。
  章满庭走时没能带走孩子,那个胖墩墩粉嘟嘟的小家伙儿现在是整个院子里的宝贝疙瘩。没谁能不喜欢他。他很爱笑,笑得咯咯响。
  小胳膊小腿儿短胖肥嫩,让人很想扭一把掐一下。小冬在庙会上买了一个波浪鼓回来逗他,在他耳边摇着那只小鼓.只要咯咯咯的声音响起,小家伙的脑袋就左右转,寻找声音的来源,那神态如此天真美好,让人觉得心都要化了。
  小冬开始觉得……有个孩子,也许真的不错。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好,小小的身子,小小的嘴巴,小小的手和脚.他们如此全心全意的信赖着你,依靠着你,一天一天的长大,欢快地在庭院里奔跑。
第一百一十七章 秋意
  这个夏天似乎过得特别快,小奏跟荐着秦烈四处去,胡氏都说:"都晒黑了。"可是到底也没有拦阻她。
  小冬的自由和快乐她也看得很明白。
  这里无拘无束的生活,让每个人都渐渐变得开朗起来,红芙不用说,连红荆的笑容都多起来了,话也比在京城多。妙儿可儿她们几个小丫头更不用说,都快乐疯了。胡氏也不忍心硬拘着她们。
  能乐就乐一时吧。
  反正……总要回京城去的,到时候……自然所有人的心都要收回来,老老实实安安份份的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
  小冬对着镜子,晒黑了吗?好象是有一点。可是面颊比以前红润,眼睛比以前亮,整个人象是被施了什么仙法.一下子活了过来。以前那么多年加起来,笑声好象都不如这些日子多。
  秦烈带她去钓鱼,说是钓鱼,其实两个人从头到尾都心思都没放在钓鱼上,秦烈指着河面,跟她讲小时候的事情。
  "我那时候有五六岁吧,看着附近的大孩子跑到河边来,我也跟着来了,结果别人都没事,就我掉进了河里。"
  小冬紧张地问:"没事吗?"
  秦烈笑了:"要有事,我现在还能站在你面前吗?"
  小冬也笑了:"嗯,你继续说。"
  "那会儿不会凫水嘛,呛得半死,幸好有大人路过.跳下去把我捞了起来。我娘知道了,把我打了一顿……"
  小冬拍手说:"嘿,打得好,看你还敢乱跑。"
  "哪儿啊,"秦烈说:"我娘是说,你快给我把岛水学会,笨得跟旱鸭子一样。"
  小冬十分意外,不过这倒是秦氏的性格。她想象着秦氏说这话时的神情语气,笑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就学会了啊,那个夏天给晒得脱了一层皮,身上红通通的象虾子一样,疼得根,晚上一挨席子就针扎似的。
  不过功夫没白花,我现在能在水里捉活鱼。"
  "那你捉个我看看。"
  "好,等下就给你捉。来,再朝上游走,那儿景致比这儿更好。"
  山势险要,有的地方根本没有路,小冬无论如何走不过去,秦烈又把她背起来,依旧攀援纵跃毫无阻碍。小冬笑着在他耳边吹气:"你简直象只大马猴儿。"
  "啊,那你不成了母猴儿了?"
  小冬气得在他耳朵上狠狠咬了一口。
  秦烈雪雪呼痛:"好吧好吧,不是母猴儿,是小猴儿。"
  小猴儿就不是猴儿了吗?
  小冬气得勒紧他的脖子,秦烈没坚持一会儿就开始求饶了:"别别,咳咳,你想咱们俩一起掉河里去啊。"
  小冬嘟囔一句:"便宜你了。"不过还是松开了手。
  秦烈可真壮,自己就算没一百斤,八九十斤总是有的吧?他就这么背着自己,脸不红气不喘的,还纵跃如飞。
  秦烈甩开步子向前走,忽然放声唱起歌来。他唱的是遂州方言,小冬只听得懂几句,依稀有情郎,姑娘,火凰花这些字眼儿,想象是首情歌。虽然秦烈唱得并不是很好,可是小冬觉得十分动听。歌声在山梁间,在河面上回荡着。
  前方隐隐传来轰轰的声音,小冬有些紧张起来,忙问他:"这是什么声音?"
  秦烈没答,只是加紧了步子。声音愈来愈响,转过一个弯,前面豁然开朗,一大片瀑布出现在眼前。象大扇子一样宽,水从上面冲落下来,砸在河面上,那轰隆隆的雷声似的水响就由此而来。白浪飞溅,一团团水气腾起,被风吹着,拂在脸上湿湿凉凉的。
  小冬挣扎着下地,又朝前走近两步,目眩神迷地看着这片瀑布。离得越近,越能清楚地感觉到瀑布惊人的声势,脚下的地也在震颤着,人有些站不稳。
  秦烈问她什么话,水声隆隆的,小冬根本听不见。秦烈凑到她耳边大声吼:"喜欢吗?"
  小冬由衷地说说:"好喜欢!"
  可是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可是不需要重复了,秦烈已经从她的眼神,她的动作,她的笑容里看出,她很喜欢,很高兴。
  他们在这儿逗留了一会儿,秦烈拉了她一把,朝另一个方向走,小冬有些恋恋不舍,不时地回头去看。这时代也有不好的地方一一若是有部相机,把这些动人的美景拍下来,该有多好啊。
  秦烈看出她有心事,低声询问。小冬说:"我是在想,要是能把这一记得的景象留住的话,就好了。"
  秦烈一笑:"那也不难啊,回去了,把它给画下来。"
  那可不一样。
  秦烈揪了一把红通通的小果子给她,果子比黄豆略大一些,闻着有种强烈的果香。吃在嘴里酸酸的,小冬闭上了眼,酸得头皮都发麻了。她的样子逗得秦烈哈哈大笑起来,往自己嘴里也丢了几颗野果,大口的嚼着。
  他们继续向前走,有的地方还是秦烈扶她,背她走的。过了一顿饭的功夫,秦烈拨开树丛,将小冬拉到前面去。
  眼前出现了一面湖,湖水平静得象面大镜子一样,在阳光之下,湖水清澈而晶莹,是美丽的孔雀绿色。但是再走近些,却发现湖水看起来又成了宝石蓝色。四周寂静无比,忽然有水鸟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在湖面上嗖的一声掠过去,带起一道细而直的水线。然后,没过多久,湖面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小冬屏住了呼吸,静静的注视着这美丽的一幕。湖岸边草木繁盛,有一株树上开满了沉甸甸的的花,枝条被花朵坠得已经落在了水面上,风吹过来,有花瓣落下飘落在湖面上,悠游自在的打着旋儿。
  "这儿叫什么名字?"小冬轻声问。在这样静谧美丽的地方,让人不自觉地就压低了声音,似乎怕惊动了什么。
  "没人给它取名字,来这儿的路不好走,只有打猎的人偶尔会来。"
  "真美。"
  秦烈爬上一块平滑的大石头,把小冬也拽了上去。这个位置极好,站在这里可以把整个湖看得一清二楚。湖是长长的,象个鸭蛋的形状。这样看,它比刚才更象一面镜子,天空,山恋,林木倒映在湖面上,深蓝,墨绿,苍青,嫩黄,火红……各种各样颜色,说不出的绚烂斑澜。
  "我早就想带你来看看了,我猜你一定喜欢。"
  "嗯……"小冬象做梦似的喃喃地说:"我想在这儿待一辈子。"
  "那就待一辈子好了。"秦烈笑着说。
  "现在还不行……"
  她的牵挂很多,她的家在京城,她得回去。
  可是,也许将来,她能来这里生活,搭两间小屋,依山而居。每天早上与太阳一起醒来,晚上可以在月下的湖畔漫步一一秦烈的手悄悄地环上她的腰,小冬放松了身体,舒舒服服地朝后靠在秦烈的怀里。
  走了这么半天,她也确实累了一一虽然这半天里头,大部分时候都是秦烈扶着、背着她。
  暖暖的风吹在脸上,阳光和煦。
  夏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秋风悄然吹至。有的树叶已经微微泛黄,对面的山峦看起来一层层的颜色不同,就象一张浸染渐变的画卷。
  秦烈的唇轻轻蹭着她的脸,她的耳朵。小冬的耳朵最敏感,只要轻轻一口气呵上去,她全身就软了一大半。她战栗着,两腿发软,整个人往下滑,秦烈一手抄在她的膝弯处把她横抱起来,大步走到树荫下。
  小冬躺倒在了树下。
  身下是厚厚的干燥的树叶,被压得簌簌作响。头顶上那树枚叶茂密,透过那些大片大片的叶子,小冬能看见细碎的金色的阳光。风吹过来,那些金色的光影跟着晃动起来,变幻莫测。然后风小了,停了,一切又安静下来。树林里飘荡着一股好闻的,青涩的味道,就象揉碎了草叶子之后,手指上沾染上了草汗,那股强烈的好闻的味道,让人觉得好象中了蛊,被下了药……小冬紧紧搂着秦烈的脖颈,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大胆过。
  天为帐,地做床。
  有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涌出来,小冬眯着眼,咬着唇忍着呻吟与呜咽。她能感觉到秦烈深入她身体的力量进来越急,越来越重。她闭了一会儿眼,又重新睁开。越过秦烈的肩膀,越过头顶的树,她的目光和思绪无拘无束的向远处,向远处蔓延。她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深切而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活着,自己存在。
  然后忽然间一切都消失了,她的眼前和脑海中都变成了一片空白。她的双臂伸展开来,整个人软软的平摊在那里。秦烈躺在她的身边,喘息渐渐平复。
  天空依旧蓝的让人晕眩,汗水还沾附在皮肤上,风温柔的拂过,皮肤觉得微微发紧。
  "小冬。"
  "嗯。"
  秦烈只喊了这么一声,也没有说话。
  他的手伸过来,紧紧握着小冬的手。
  小冬能感觉到他的血脉搏动,能听到他的心一下一下有力地跳着,和自己的是一个频率。
  山间宛转的鸟鸣声恍若天籁。草枝、树叶都在风里温柔的颤抖着。
第一百十一八章 秋雨
  下山的时候小冬两腿发软,秦烈倒是容光焕发,背着她毫不显疲累。两人在下到半山时还遇着一个猎户,那人十分热心,问小冬是不是摔着了,秦烈用遂州方言和那人搭话,小冬听得半懂不懂,羞得抬不起头来。
  幸好他们在山上耽误的时间不短,等到了山脚下进了东泉镇,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来往的人谁也看不清谁,小冬才觉得自在了一些。
  等到了门口,秦烈要从正门进,小冬忙揪着他领子,指了指后门的方向:"从后头进,别让人看见了。"
  秦烈嘿嘿笑了两声,笑得小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两根手指夹着他脖子后面的肉使劲儿一转,秦烈倒扯口凉气,忙说:"我绕,我绕还不行么?快松手,要扭掉了。"
  两人摸到侧门进了院子,一路偷偷摸摸的潜回卧房。这得说,秦烈干这翻墙撬窗的事功夫一流,小冬进了屋才定下神来,先倒了茶喝,又打开拒子找衣裳换。
  等红芙从外面越来越吓了一大跳:"郡主,姑爷,你们是几时回来的?"
  "嗯,爬山去了……从后门绕进新的。"
  "您用过饭没有?"
  小冬摸摸脖了,不说想不起来,这么一说,顿时觉得饥肠辘辘,简直都前心贴后背了。
  "我去端饭来。"
  红芙端了饭菜来,看小冬和秦烈吃得根吞虎咽的。她的目光从小冬被风吹得发红发亮的脸上,移到她的手上,又移到她的头上。小冬早上出去时梳的不是这样的发式,现在当然也算整齐,可以红芙的眼光来看却是不合格的。而且,小冬头发里还有着零星细碎的干草碎叶。
  郡主这是钻山沟去了?
  红芙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一红,把头低了下去。
  这个不止她看到了,晚间小冬沐浴时,胡氏也看到了。不光看到了这些明面上的,还有藏在衣服底下的一一连肚兜的带子上前缠了一小片碎树叶子。
  胡氏捧着衣裳,咳嗽一声,觉得嗓子里痒痒的,可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小冬趴在桶沿上,被热水熏得昏昏欲睡。胡氏推开窗子抖了抖手里的布巾,转头说:"郡主,看样是要变天了。"
  "是么?"
  小冬探出头,透过屏风的缝隙朝外看。果然,外面无星无月的,天上一片漆黑,四下里也静得很,不象往常一样有许多虫儿啼啼鸣叫。
  "嗯,怪不得前院儿的人说晚上可能下雨,把东西都收了,我出去看看,叮嘱她们把门窗关好。"
  小冬从木桶里上来,秦烈也沐浴过了,从外头进来,一身的水气和皂角味儿,十分好闻。
  "是不是要下雨了?"
  "嘿,早点睡。遂州每年这今时候总会下那么几场,有时候连下几天几夜都有的。"
  小冬微微有些失望。本来秦氏和她说了,若是天气好,这两天地们就去五堡,那里离婆夷国只有一江之隔了,风土人情都与中土大不一样,全是异域风情。那儿人们的习俗,穿着,饮食,秦氏描述得十分生动。小冬听着十分向住。
  若是下雨,可就去不成了。
  红荆从后头过来,小冬问她:"阿芷怎么样?"
  "今天好多了,还起床在屋前走了一会儿.还哄了一会儿孩子。"
  小冬放下心事:"嗯。你好好照料她,这几天你太累了。"
  红荆眼下都有了一圈青色,这些天为着照料赵芷,她可是最尽心尽力的一个。
  "没事儿,"红荆说:"这两天比前两天轻松多了。"
  "孩子呢?今天我还没见着他。"
  "孩子好得很,一点儿不认生,谁逗都笑。今天妙儿她们还趁着空子给他做了好几件替换的衣裳呢。"
  小冬朝后面看看,从这里可以看见赵芷住的屋子,窗子里头还亮着灯,她应该还没睡。
  "她还不说话吗?"
  红荆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看着,她好象想开了。"
  "但愿吧。"
  外头风紧了起来,小冬睡得不踏实,听到风吹着竹帘扣环敲着窗楞.卡卡的响。
  等雨终于落了下来,小冬才算是睡踏实了。
  雨果然下了两天都没停,起先是急雨,后来雨势渐渐转小,渐渐沥沥的。这阵雨彻底驱走了暑热,一转眼漫山遍野的绿叶都泛黄了。
  秦烈带她去外面的茶楼吃茶果,一个碟子里成着六样不同的茶果,味道全然不同。雨水湿润过的麻石路闪着润泽的水光,人们穿着草鞋和木屐,草鞋底浸了水,走起来叽叽的响,木屐的底子敲着路面,发出洁脆的嗒嗒声。有人撑着伞,还有人戴着斗笠。
  章满庭来了,他送来了一封休书,还有一张嫁妆的清单。
  这大大出乎了小冬的意料,但是……这似乎,也是最好的办法。
  赵芷表现得很平静,看到小冬进屋时,甚至还微微笑了。休书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那张清单压在上面。
  "章家不追究章老太太的事了吗?"
  "嗯,"赵芷低声说:"幸好老太太没有死,不然的话,我……我将来也不知怎么和孩子说,他的奶奶是因为我而……"
  "没死?"小冬惊讶之极:"不是听说……"
  "嗯,当时都说不好了,可是后来却缓过来了。"
  谢天谢地。
  小冬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这太好了。"
  不过目光再落到那纸休书上,小冬也笑不出来了。
  "既然他母亲没有性命之忧,那他为什么……"还送了休书来?既然是这样,那赵芷就没有必要一定离开章家。
  "这是我的要求。"赵芷低声说:"我离开章家,对我和他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他不必再受我的拖累,我也不用再委曲求全。"
  可是她以后怎么办呢?这个时代,一个女子孤身生活有多么不容易.小冬明白,赵芷应该也明白。
  "我打算迁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住。前天秦夫人就说过,再向东南去,过了上望、五堡,那里挨着婆夷国,在那里没人管你的出身来历,我想去那里生活。"她抬起头来:"这些天来,多亏了你。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
  "你就别和我见外了。"
  赵芷静静的看着她:"我想和你说件事情。"
  小冬心里微微一紧,声音却还很平静:"你说吧。"
  "你还记得,那年的上元夜吗?望仙楼闹了刺客。"
  "记得。"小冬的声音微微发紧:"怎么了?"
  "其实……那天进了宫之后,有人和我说,让我晚上不要和你在一起。我当时只觉得奇怪,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遇到刺客……后来,后来我心里很不安,不敢去见你……这么些年来,这事儿一直象根刺一样扎在我胸口,一想起来就觉得难受。我有好几次想和你说,可是…"
  "是什么人,和你说的话?"
  赵芷嘴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她看着小冬,脸上流露出歉疚和坦然交织的复杂神情,"是我们府里的人。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会有刺客……"
  "算了,都过去了。"
  她果然是知道的。
  四皇子原来没骗她,赵芷的确知道。
  小冬心里说不上是释然,还是失望。赵芷说了她一直想说而没说的,这句话也是小冬一直想问却没问的。
  "你……不怪我吗?"
  "嗯。都过去了。"
  毕竟她没有死,她还活着。而赵芷现在却过得那么不如意。她即使不原谅,又能做些什么呢?赵芷说她不了解内情,到底是真是假,也已经不重要了。报复吗?报复赵芷?她已经落到了这种境地。报复景郡王府的人?那也早就用不着了。
  可是她看着赵芷——她们之间隔的,不止是时间的距离,还有其他更多的东西。
  有些事永远不能忘记,永远不能跨越。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小冬交待红荆好好照料赵芷,回去了之后尘了半晌,吩咐红芙打开箱子找东西。
  红芙寻了一会儿,才拿出一个不大的小包袱来。
  "把这拿拾赵芷送去吧。"
  红芙应了一声,捧着那个包袱去了后院。
  赵芷喝过了药躺着,看着红芙拿进来的包袱。
  "这是?"
  "这是我们郡主吩咐我送来给您的。"
  赵芷点了点头:"给我吧。"
  赵芷已经猜到这是什么了。
  她坐起身来,喘了几口气,慢慢犯那包袱解开。里面有一块布料.还有一只檀木妆盒。
  正是那年上元夜之后,她后来去探望小冬,送的那赔罪的礼物。
  这套妆盒是她心爱的东西,小冬看了出来,因此不肯收,只取了五只套盒里最小的那一个。
  "她……还说什么了吗?"
  红芙说:"没有。"
  赵芷捧着那个小小的盒子,呆呆的出神,半晌没有说话。
  她所拥有的东西进来越少,家人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她不知道该去怪谁……窗外雨还没有停,雨珠从树叶上滚落。她想起当年在集玉堂的时候,有时候下雨,她和小冬没心思听课,偷偷往窗户外面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故居
  这里一切都好,可是小哆他们还是决定七天之后就起程,雕辅酗""小冬是想念京城的,非常想。
  她想念安王,想念赵吕,想念太后,甚至想念在京城时早上吃的夹馅儿的摊煎饼,想念自己新家的花园,池搪,还有胖墩墩憨乎乎的肥猫梅花。这次没有带它出来,不知它这些天过得好不好?
  就算在这里也很快乐,非常快乐。可她还是止不住的思乡。
  是的,她已经把京城看做了家乡。
  也许遂州会成为她另一个家。但是…不会是现在。
  赵芷身体很快康复,她的病,一半是心病,还有一半是产后失于调养。章家事情彻底了断之后,她很快好起来,也许有句话说得很对:女人虽弱,为母则强。为了孩子,她也不能象以前一样再放任自己软弱下去。
  秦烈安排了人手,如她所愿送她离开了东泉。赵芷陪嫁的丫鬟也被章满庭送了过来,一见到她便扑在地上大哭起来。
  送走了赵芷,宅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没有了煎药时弥漫的青烟和药气,也没有了婴儿依依呀呀的哭声。秦烈对小冬的心事再了解不过,知道她喜欢热闹,喜欢与亲人朋友热热闹闹的在一起,分离总是会让她伤感好一阵子。比如上次在京城,送走秦氏和姚锦凤凤,她就失落了好几天。不过李家兄妹迅速填补了这个空白,他们实在堪称活宝,为了张子千说喝茶时要讲究用水,他们是上窜下跳忙得不亦乐乎,下雨时按雨水,天不亮时去采露水,还上山去打泉水,简直是二十四孝的好徒弟。
  "真要带他们一起回京啊?"
  "嗯,看样儿是甩不掉了。"秦烈笑着:"不用担心.现在有人能制住他们了。"
  小冬可没有这么乐观。牛牵到京城还是牛,这两只泼猴儿能一下子改邪归正吗?可不要老实一段儿之后故态复萌,又惹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麻烦事来。
  "对了,明天咱们去遂州西城,你想去姚家看看吗?"
  小冬怔了一下:"姚家家?"
  这些天玩得太疯,她可把这事儿全忘了。
  安王还说起过呢!
  遂州不但是秦烈的家乡,更是姚青媛的家乡啊!
  小冬有些羞傀,也有些疑惑:"能去么?"
  虽然这些年来安王没说过什么,可是小冬也不是傻子。虽然姚青媛早已去世了,但姚家却从没派人到京城看过她,没有信,没带过东西,这很不正常。看看沈家,虽然赵吕的亲娘沈王妃已经去世多年,比姚青媒死的还早,可是沈家却和安王府保持着较好的关系,沈芬沈芳沈静他们更是在安王府长住过数年。
  而姚家…姚家为什么没动静?姚家是她的舅家啊,这时候的风气,舅家可是最亲的亲戚了。姚青媛死了可是小冬还在,姚家这么多年来竟然和安王府没有什么往来——如果把姚锦凤算上,那勉强算是有往来一一可是姚锦凤早就等于脱离姚家了。小冬喊她一声表姐……可是在姚锦风那儿她也没听说过姚家什么事。
  "其实,姚家现在也差不多算是都散了。和你关系最近的一个就是姚锦风的亲爹,走你的堂舅舅,他也过世了。现在承继姚家的是旁枝.我也听说……他们素来不合。"
  小冬点点头。
  她想也差不多。要么是当年姚青媛的事情还有什么隐情,要么就是姚青媛在姚家已经没有根近的亲人了。
  "咱们不用绕圈子,我打听过了,当年你娘住过的地方现在应该是空着的,我陪你去看一看吧。"
  "也好。"
  小冬也有些好奇。
  还有,回去了对安王也有所交待。
  秦烈行动力十分快,着手送走了赵芷之后,第二天就安排好了手边的事情,带着小冬乘船去了西城。从他们住的东泉到西城可不算太近,坐船也要了小半天功夫。小冬从船舱里朝外张望时觉得十分讶异。她还没来过遂州的这块地方。前些天所见的,都是一种异族风情,大多数人都住在山地,看到的全是木搂竹搂,石屋土屋,这里却象是到了中原的城镇一般,一眼看过去都是砖瓦房,咬些房子有高高的院墙,有飞檐,市雕梁画栋——与东泉相比,西城简直一点都不象是边远之地。
  "这边住的多半都是官绅富户,与东泉很不一样。"
  小冬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看来姚家也算得是当地的大户人家了。
  这里的街上有车,有轿,很少见到女子,一切都和中原相像。小冬上了一顶轿子,透过两边的纱帘可以将路两旁的景物看得清清楚楚。轿扛吱呀吱呀响着,走了大概一顿饭的功夫,轿子停下来,秦烈撩起轿门,说:"到了。"
  小冬抬起头看,眼前是几株不知长了多少年的老树,绿树掩映着一段院墙。秦烈扶着她走过去,在一扇黑漆小门上敲了两下,里面有人很快将门打开了。
  巷子很深,远处传来犬吠声。
  秦烈给了开门的老仆一些钱,那人默不作声的让到一旁,很识趣的既不抬头看人,也不多嘴发问。
  小冬跟着秦烈走进去。
  这房子很旧了,看起来恐怕即使没有一白年,也不会差很多。但显然这里常有人看护修猫,所以保存得很好。
  这里没有人住,屋瓦上长着两三尺高的青篙,砖缝里钻出不少野草来。沿着墙角生着许多蒲公英,长着绒团团的花球。
  "就是这儿吗?"
  他们绕到前院,推开正屋的门,屋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没有桌椅器物,没有帐馒垂帘,椅上也光秃秃的没有任何宇画装饰。
  "嗯,应该是这边。"
  那个不出声的老仆人打开了靠东面的院门上的锁,小冬顿时闻到一股甜丝丝的花香气。
  "桂花?"
  "对。"那个老仆人低声说:"这儿栽了桂花。"
  小冬想起安王府里那一大片桂花,不知道与这些有没有什么联系。
  也许是因为什么人很喜欢的缘故。
  浓绿的叶子之间夹着密密的金色的桂花,香气越发浓愈。因为早晨还下过小雨的关系,空气非常湿润,吹到脸上的风带着潮意和香气,仿佛让人沐浴了一场香雾。
  这院子小巧而简约,三间房,正屋里也没有什么,小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进了东厢。
  东厢里还有简单的家什。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一张书桌,靠墙的架子上是空的,原来这里可能摆过书,或是花瓶。
  也许花瓶里还插着从外面桂树上折下来的花枝。
  因为太久没有人生活在这里,屋里有一股陈腐的霉味。
  姚青媛就曾经生活在这里吗?
  也许安王也曾经来过这里。
  小冬摸摸走到窗子边,将窗门拔掉,推开窗子。
  光亮和微风一起洒}进了屋子,这儿顿时显得明亮而生动起来。黑漆桌面反射着光亮,栋妆台上还有一个小妆盒和一把梳子,这些东西都十分干净,并设有霉蛀的痕迹,看来有人精心的打扫维护着这里。有了光亮和风,这里不再象是一间陈旧无人的陋室,而象是一间正有人生活着的屋子。
  就象主人还在。
  她脚步轻盈地穿坡院,走进屋里来,手里抱着从树下剪下来的花枝,把它插进花瓶里,也许还会再修整罢弄一下。屋里弥漫着桂花的香味儿。她会坐在梳妆台前栋头,就用这把栋子,梳好之后,也许会忘了清一下梳子,于是梳齿间可能会留下一两根柔软的长发。她会坐在桌前,打开一本书,摊开一张纸,磨好墨,埋头写字一一小冬从没有哪个时候象现在一样,强烈地感觉到姚青媛的存在。
  感觉到自己离她这样的近。
  在安王府里她找不到姚青媛的痕迹。
  是的,没有痕迹。
  小冬忽然间发现,她一直疏忽了这么多。
  没有她生活过的屋子,没有她穿过的衣服,没有曾经服侍过她的人.什么都没有……就象…就象她从来不曾在王府生活过一样。
  以前她没有想那么多,偶尔触及,也会觉得可能是因为她病逝之后有些人和物都被处理安置了,时间久了,还有,也许安王不想触景伤情的缘故,所以……可是现在她忽然想,也许,姚青媛是真的不曾在安王府真正的生活过。她待的最久的地方,应该是她去世的那个地方。
  为什么呢?
  安王对她是很有感情的,这个小冬绝不怀疑。但是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印记,却这么少……少得不合常理。
  连这个姚青媛很久之前住过的屋子,都可以留下来一些曾经的过往的痕迹,没道理王府里什么也没有。
  秦烈走到她身旁米小冬显得有些恍惚而怔忡。秦烈事先想过,来她母亲的故居,也许小冬会心情低落。不过现在看起来.她更象是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怎么了?"
  "没事……"
  小冬回过神来,伸手将窗子合起。屋里顿时又暗了下来,显得有些阴郁压抑。
第一百二十章
  小冬的一个好处就是想不明白的事情,她从不去钻角尖。
  看守房子的老仆岁数已经不小了,头发眉毛全白了。小冬在身上摸摸,从荷包里拿出几枚金瓜子放到他手中,柔声说:"这些你收着吧,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就打发人去东泉秦家说一声,我会嘱咐他们,能帮得上忙的尽量帮。"
  那老仆收下了金瓜子,也没有道谢。小冬想着从头到尾他就没说过话,不知这人是不是哑的。
  "咱们先回去吧。"
  "好。"
  小冬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儿.这里虽然也有人打理,只是花木长势纯出自然,并没刻意的修剪形状。相比京城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木,小冬倒更喜欢这种,有意趣,更自然。
  两人走到门口,那老仆出来送他们.忽然递给小冬一个盒子。
  小冬微微一怔:"给我的?"
  那老仆点了点头。
  盒子颇有些年头了,小冬猜着或是姚青媛或旁旁的姚家人留下的东西。她接了过来,老仆朝她深深弯下腰去.然后默不作声地将门关上了。
  "累吗?要不到前头歇歇?"
  "也好。"
  小冬坐到轿子里,挑开盒上的铜钮,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垫的绸布因为年深日久,已经褪了颜色,看起来薄而脆。
  盒子里头是一对同心羊脂玉环,玉质绝佳,触手温润无暇。
  这一对玉环只怕价值连城。
  小冬怎么也想不到那老仆会拿出这样的东西来。
  不,更重要的是,这玉环明显是宫中之物。小冬这些年来内造的宫坊的器物首饰见得多,眼力早练出来了。
  这样的东西,连等闲的妃嫔也不可能会有。看这质地式样.多半是皇帝,皇后,太后那里才会有的东西。小冬记得当年圣慈太后赏她的东西里面,便有一只玉环,她转送给了安王。安王也很是钟爱,在家时常的佩在身上。
  那只玉环,这这对同心玉环,看起来十分相象.小冬几乎要以为这是同一玉料雕出来的,且出自同一个工匠之手。
  这对玉环,应该是姚青媛的东西。
  也许是皇帝送她的定情信物吧。
  只是这东西如此珍贵,姚青媛不将它仔细保管.却弃置在故乡的旧宅里……让人有点想不通。
  也许对她来说,这东西是可有可无与乐并不重要。
  小冬心中觉得微微发酸。
  睹物思人,物在人亡。
  姚青媛已经不在这世上.这玉环也没有了主人。
  刚才那个老仆,或许对当年的事情了解甚深。
  这里的茶楼十分热闹,卖各式各祥的茶点吃食.雪白的蒸粉上浇着红通通的辣油,秦烈吃得满头大汗.痛快淋漓。小冬那一份上浇的是肉汁,吃着又香又糯。遂州并没有什么大菜名菜,但是各式特色的小吃食比京城既丰富也美味。雾儿茶也是当地一绝.微苦甘香。
  "那盒子里,可是你娘给你的遗物吗?"
  "嗯。"小冬不欲在外面多说这事.又喝了一口茶:"咱们回去吧。"
  楼梯有些陡,秦烈扶着小冬朝下走。下头正好有人上来.楼咦了一声,指着秦烈说:"是你!"
  咦?小冬抬起头.上楼的那人穿着一件半旧的稠衫.衣裳皱巴巴的.颧骨偏高。秦烈沉下脸来,根本没和他搭话,扶着小冬继续朝下走。
  那人愣了一下,马上追着跟下来。
  "哎,秦烈!你等等!"
  这人是谁?
  看秦烈的脸色,应该是有仇怨?
  出了门小冬上了轿,那人还要上来纠缠.小冬听得不是很清楚。
  到了船上小冬问他:"刚才那人是谁?"
  秦烈悻悻地说:"是林家的人。"
  啊……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林家啊。
  "他找你做什么?"小冬想起京城那个打秋风的:"难道是想你的钱?"
  秦烈的头重重靠到她的肩膀上:"说对了。"
  真是……小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也真亏他们有那个脸。
  "算了,不理也就是了,反正咱们就要回京城去了.你也别为这些人生气。"
  "不是生气。"秦烈摇摇头:"就是觉得胸口堵得慌。"
  那不还是生气吗?要不是气噎胸口.又怎么会觉得堵呢。
  小冬岔开话,指着外面的景物一处一处的问.让秦烈给她详细解说。可惜这一路上除了树还是树.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要多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对了,你瞧瞧这个。"
  小冬把那个盒子拿出来递给他。
  秦烈打开看了,他走南闯北.好东西见许多:"这……该是宫里头的东西吧?"
  "我也这样想。"
  涉及上一代人的隐私,两个人在肚里都默默猜测.只是没说出来。秦烈没说这东西怎么在那老宅里.小冬也没说她猜测应该是皇帝送的。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这样想。
  这个应该不是安王送的。
  三角恋爱关系实在是……剪不断理还断啊。
  皇帝对自己格外的和颜悦色,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有爱乌及乌的原因一一小冬不知道自己与姚青媛有几分象,隔了这么些年,小冬对她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了。"好生收着吧,我猜那个家人把这个给你,也是想让你好生保管这东西的意思。"
  "嗯。"
  小冬望着河流的两岸,天又微微阴了下来,这里的雨比京城多。
  这回走了,下次不如何时才能再来。
  两个人各有心事,晚上小冬胃口不好,只喝了半碗汤。胡氏有些担忧:"是不是身上不舒坦?"
  "没有。"小冬把那个盒子取出来给胡氏:"胡妈妈,你见过这个吗?"
  胡氏打开盒子,只看了一眼,啪一声将盒子又合起来:"这哪里来的?"
  我们去了姚家老宅,去看了我娘以前住过的院子。这是守院子的人给我的。"
  胡氏显然是知道什么的。
  可是她的神情又显得若无其事了:"既然交给了你,就好好儿的收着吧。"
  小冬根本没想过在胡氏这儿能问出什么来,可是……胡氏的神情越平静,对这个玉环显得不在意,这样东西的来历和意义,反而凸显得更为重要了。
  肯定有什么蹊跷——大概真是定情信物?
  姚青媛后来嫁了安王,所以她与皇帝的那一段往事再没人提起。
  除了安王自己对小冬说过,其他人都不对她透露。
  "对了,姑爷的脸色不怎么好看,难道"…"胡氏已经在心里自行演绎了数个版本的夫妻吵嘴,原因各不相同。所以小冬和秦烈晚上都吃得不多。
  "今天遇着林家的人了。"小冬低声说:"所以他不大高兴。"
  "哦……"胡氏对这个倒不象小冬一样关心。反正只要不是他们夫妻俩吵嘴就行。对于是林家的人还是木家的人,与她又没有切身关系。
  小冬晚上睡得不太踏实,秦烈也是一样。
  第二天天没亮,就有人堵上门来了。
  林家的人大概真是山穷水尽了,最后一点脸面也撕下来不要了,在大门前便叫嚷起来。
  这宅子可不是京城的深宅大院,前面叫嚷什么这里听得一清二楚。
  小冬只听了几句,就大致弄明白他们的目的了。
  一是钱,二是钱,三还是钱。
  其他的全是废话,中心思想只有一个。秦烈也是林家人,他挣的家业自然也是林家的。没道理他一个人挥霍快活让其他人挨饿受冻。
  胡氏站在一旁,眉头紧皱:"这些人如吸血虫一样,实在惹人厌烦。去个人到前头看看,姑爷打算怎么处置。"
  妙儿跑得最快,一会儿功夫就跑了回来:"秦夫人已经让人把他们一顿棍子打跑了。"
  呃?
  这个……这个处置方式和京城可不大不一样。
  在京城大家要讲究面子,在遂州可不一样。秦氏的处置方式也真是干脆俐落,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胡氏还有些顾虑:"这么干能行么?"
  "有什么不行的。"秦氏从外头进来,她的裙子扎起一角在腰里,脸红扑扑的,额角见汗:"真痛快。他们要不怕打就天天来,我正好扣扣筋骨。天天闷在家里骨头都要生锈了。"
  胡氏犹豫了一下:"可是,他们毕竟势大……"
  秦氏哧的笑出来:"他们势大?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林家那大屋听说已经被卖了。"
  祖宅?
  胡氏也愣了。败家败到卖掉祖宗基业这地步,也实在是……秦氏运动之后口渴,倒了杯茶喝了,才继续说:"林家那老太婆病重时,宅子就被押了。等她这边咽气,林家人就都给扫地出门了。
  "那他们现在…都以何为生?"
  "林家人也不是个个都是傻子,肚里各有算计。有的当年挖公中墙角攒了下私房了,现在还有房有地,要不然林家也败不了这么快。有的旁支,原来就不怎么得意,依附林家过活,现在流落到他乡了。还有好几房是在南城赁房居住,靠典当糊口的。今天来的就是这些人。呸,就没个有出息的,那副嘴脸让人看一眼三天都吃不下饭去。""那他们今天挨了打,改天还会不会来?"胡氏担心的是这个。
  "他们就是瞅着秦烈在才来的,秦烈不在的时候他们才不敢找上门来呢。我话也说得很明白了,烈儿他姓秦,跟姓林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呃,泼辣也有好处。起码对付这样的小人,还真得泼辣些才行啊。跟这种人也没什么道理可讲,一顿棍子打出去倒是最好的办法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回程
  可惜有的时候,财能动人心,更能壮人胆。麻烦不是你想它不来,它就乖乖不来的。林家的人被秦氏一顿棍子打出去之后,几个人一合计,居然又想了个办法,请了人来说合,说愿意让秦烈认祖归宗。
  小冬一听,差点儿把嘴里的茶喷出来,急忙先将茶硬咽下去,然后捂着嘴一阵咳嗽:"真的?"
  "可不是真的么。"秦烈抓抓头发,打发上午那几个老头儿还是费了一番气力的。那些人一个个摆出"你年轻不懂事""我们这都是为你好""这孩子没亲爹教养进不了宗祠真可怜"的面孔来,可对他们又不能抄起大棍子一顿狠揍——毕竟他们不是直接谋他的钱来的,而且,这几个老头儿老得路都走不了,说话也净漏风了,一棍子下去别给打死了,那事儿可就大了。
  应付这些人可把他累得够呛,比提着拳头打人还累得多。不过好在他主意拿得稳,那些老头儿就算磨破嘴皮子也拿他没辙。
  "好歹是送走了,你快歇会儿吧。我让人给你盛碗汤来?"
  秦烈摇摇头,横着躺下枕在她的腿上:"让我靠一会儿。"
  小冬爱怜地摸摸他的脸:"嗯,你歇会儿吧。"
  有这种让人不省心的亲戚……真不需要仇人了。
  "反正咱们再过两天就回京城去了。他们总不能追到京城来。"
  "嗯。"秦烈拍拍她的手背:"扰得你也不清静。本来还想带你出去逛一回的,现在看,还是待在家里吧。"
  "嗯,也没有空闲儿了。这几天忙着收拾东西呢。"
  回来一趟可不能空手回去,各种吃的、玩的,遂州的特产不少,每样拾掇些,加起来总量就很可观了。不过架不住要送的人多啊,除了安王府,太后那里,几位公主的府上也得表示表示——
  这都是人情礼节,一样也码不了。旁人有礼过来,你就得回份过去。中原的人素来讲究个"礼尚往来"。
  所以小冬从第一次看到一副对联起,就觉得那话真是至理名言,不过自己也许一辈子也达不到上头说的那境界。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宝二爷深深厌憎的这两句话,其实说得很对。
  每个人都不是单独活在这个世上的,每个人身边都有许多人,这些人相互间又有着非常错综复杂的关系。若是世事不明,人情不通,那么做人不成功,做事当然更加不会成功。
  "其实,小时候我曾经去过林家,不过没有进去。就是站在外头远远的看着林家的大门。每回有人进出,我就看着,猜着他可能是谁。也许是我的叔伯,也许是我的兄弟。有时候我还想,说不定哪一天林家老太太就后悔了,会接我回去。我会住在我爹曾经住过的地方,嗯,可能还会改姓林……"
  小冬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的。
  "后来大了,懂事了,就不去了。不但不去,要是会路过那里,还会绕开来走,不想同那家人碰上面。"
  秦烈大约是真累了,两人说了几句话,小冬瞅着他闭着眼睛,呼吸逐渐平稳,看起来是睡着了。
  小冬摸摸他的脸,秦烈动了一下,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她赶紧停了手。再等等,秦烈也没醒。
  小冬不敢再乱摸了。不过心里难免有些怨气。要不是林家的这些人折腾,秦烈这几天也不至于累成这样。
  她靠着大枕头迷迷糊糊的,嗯,不算林家,好象他们目前没什么事儿了。赵芷也送走了,石秀也送走了,李家兄弟被张子千管得死死的,姚家老宅也去看过了。她在心里又盘算了一下带的各样东西够不够,有没有拉下什么忘了什么——
  大概出门的次数太少,唯恐哪一处不周全没想到,就出什么纰漏。
  这么想了没一会儿,小冬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过了两天,东西都收拾完了,真要走了,心情复杂得很。
  小冬和姚锦凤告过别了,姚锦凤有些埋怨:"你就住过这个冬天再走呗。等开春,我肚子里这个生下来,你还能见见呢。"
  小冬苦笑:"将来总有机会见的。"她也舍不得。
  一边强烈的怀念京城,一边又对这里有浓浓的眷恋。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小冬从初来时的不惯,到现在生活得如鱼得水,根本没花太多时间。
  "娘,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京城?"
  秦氏连连摆手:"可别!京城那地方,夏天热死,冬天冷死,我可住不来。你们去吧,我好着呢,不用挂念我。再说,京城里头女人都不出门,一天一天的关在院子里,硬闷也把我闷死了。"
  小冬还是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看您说的。"
  不过秦氏说的也对。和遂州,和东泉这里比,京城是传统的,被礼教紧紧束缚着的。女子即使出门上街,也是坐车坐轿藏头遮面的,绝不象遂州这里一样开放而自由。
  可即使如此,小冬也深切的想念京城。想念安王和赵吕,还有太后,还有……她的家。
  秦氏站在岸上朝他们挥手,小冬觉得鼻子发酸,头一转,急忙用帕子按住眼。
  秦氏一边挥手,一边毫不客气地揪住燕子,不让她往船上跳。
  一直到船越行越远 ,终于看不到了,秦氏才松开手。燕子徒劳地朝前跑了几步,码头上空荡荡的,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唉,傻丫头。"秦氏站在那儿,等她哭了个痛快,才把她拉了起来朝回走:"京城就象个大笼子一样,你去了会憋死了。"
  燕子抽抽噎噎地不理她。
  "你看,郡主的娘是遂州人,可她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你婶子也在京城待了几年,可是除了麻烦和伤心什么也没落着。京城不适合你们这些姑娘们去。"
  燕子倔强地抬起头来:"她们是她们,我是我。"
  秦氏笑得苍凉:"都一样。"
  "风凉,进舱里吧。"
  "嗯。"
  舱里收拾得齐整,和来时一样,小到调羹大到屏风样样齐备。小冬喝了一盏热茶,又用热手巾擦过了脸,才觉得舒服了些。
  "对了,咱们这回去,是不是还得经过枫林渡?"
  "那是自然。"
  看来只要走水路,就避不开那个渡口。
  "那,惠延的事儿怎么样了?"
  "还没有头绪呢。不过这种事,拖的时日越长越难办。当时抓不到凶手,只怕已经被逃了。再加上他们自己互相谁都不服谁,已经成了一团散沙,不足为惧。我还听说,他们已经互相猜疑是不是对方下手杀了惠延,然后把罪名胡乱推给外来的人。因为惠延死在自己屋里,死前也没有任何人听到打斗的动静,也许就是某个熟悉的人在说话的时候,趁他不备下的手。"
  人们在这方面的联想能力是很丰富的。
  疑邻盗斧……只要你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那么在阴暗的沃土之上,这种子会迅速扎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他们忙于内斗,实力削弱,对于过路的人来说倒是件好事了。
  小冬由衷地说:"但愿一切平安。"
  秦烈说得没错,惠延一死,枫林渡的威胁大大降低了,看起来这个渡口比他们上次经过时还要热闹些,有些大的货船停在岸边。李家兄弟你挨我我挨你的,从舷窗里探出两颗小脑袋来,睁大眼朝岸上看。也不怪他们好奇,实在是前两次经过这里时遇到了那样惊心动魄的事情。
  两个小的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你推我我推你的,然后小冬看见一只执笔的手探出来,在他们两人脑门上啪啪各敲了一下,两个人顿时老老实实偃旗息鼓把头缩了回去,窗子也关上了。
  沿江两岸的树多半都黄了。漫山遍野的苍黄衬着墨绿,还有那象樱桃酒一样深红的枫叶,看上去绚烂而华丽。他们来时经过的一大片芦苇丛也都干黄了,芦花在风中摇摆着,细碎的雪白的芦絮在江面上飞舞,象是下了一场大雪。
  小冬把斗篷拢紧了些。
  不知道为什么,船停在这里她还是有些不安。是什么人杀死了惠延呢?是曾经被他劫杀过的人?还是他身旁的人?
  身后有脚步声,小冬没等那人走近,就闻到了气息。
  一股墨香。这船上只有一个人身上是带这样的气息的。
  小冬转过头来,张子千停住了脚步。
  "看你一路上心事重重的,舍不得遂州吗?"
  小冬笑着摇了摇头:"也舍不得,可是更思念京城。"
  小冬心里忽然一动。这些天在遂州,张子千出门的次数并不算多。安王说他想出来走一走看一看,那他不应该就一直待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何况——小冬本以为他们只会同行一段,张子千应该是另有计划。可是眼看已经秋天了,张子千却哪儿都没去,眼下又要一起返回京城了。
  他到底是出来做什么的?难道就为了与她,与他们一路同行?
第一百二十二章 消息
  "天晚了,早些歇着吧。晚上风凉,你自己要多当心。"
  "知道,你这劲头儿都快赶上我哥哥了。"
  张子千一笑:"我哪有世子的威武。"
  "我是说你这唠叨的功夫,快与他不相上下了。"
  张子千一笑,说了两句闲话就告辞:"我先回去了,不知那两只泼猴儿又闹事没有。"
  小冬站起来送他,船身微微一晃,她没站稳,张子千动作极快,一把扶住了她手臂:"没事儿吧?"
  "没事儿,就是起猛了。"
  小冬一站稳,张子千很自然地缩回手去。刚才他伸手扶她,那动作……那速度一一小冬心里忽然一动.轻声问:"子千兄.其实你这趟出来,是我父亲托你照应我的吧?"
  这本来应该很好想到的,可是她居然这会儿才明白过来。
  张子千身手明显是极好的.虽然小冬不懂
.可是她知道赵吕.还有秦烈.都不是他的对手。安王说他想出来游历.还让他们照应他。其实哪儿是这样.明明张子千一路跟了来.这又要一路回去.分明是为了保护她。
  张子千只是一笑.既没承认,可也没否认。
  这就对了。
  小冬心里又走感激,又有些不安、
  晚间她和秦烈说起这事儿来,低声说:"父亲时时处处都替我想得周到.我竟然一直没明白过来……"
  这世上,父母对孩子的好真是无条件的.不求回报的。 只要孩子幸福,父母就别无所求了。所以才有诗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秦烈也觉得心里微微发酸。他从小没有父亲.跟母亲生活在一起。在他生命中.如果说谁最象一个父亲的角色——那也只有安王。谦和,多才,高贵……有时候秦烈会想到他那个未曾谋面
的父亲该是什么样子。泰氏说不清楚,但是秦烈总是想,他应该.就是像安王这样的。
  "咱们回去了,就搬回王府丢过冬吧、"
  小冬一愣,趴在他胸口,抬起头来:"你说真的?"她当然想回去住。一来不放心安王,二来……新宅午里只有她和秦烈.白日里他不在家,她一个人也着实闷得慌。
  "嘿,世子也不在府中.王爷一个人……一定很寂寞。再说了.京城的冬天有时候都有半年多.天气冷,你一个人闷在家里我也不放心。
不和咱们一起回王府去蹭吃蹭睡蹭炭火得好。"
  小冬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不帕人家讲你是倒插门女婿吃软饭攀裙带啊?"
  "嘿,他们那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他们想吃这软饭,还吃不着呢。"秦烈撅着嘴凑了过来,啧啧有声象只大胖头龟:"来来来,让我吃一口。"
  小冬咯咯笑着躲开,两人在榻上翻滚起来。小冬力弱.到底还是被按住了,结结实实"吃"了好几口。因为是在船上。明天还要赶路.秦烈放了她一马,不然不止"吃"两口这么简单、小冬气喘吁吁地连连求饶,秦烈才松开手。
  两人各自躺下.过了一会儿,小冬轻声说:"咱们明天就走.不会再有什么砾烦吧?"
  "没事。"秦烈说:"惠延一死,具他人不成气候。其实说穿了.他们干的这无本买卖本来就伤天害理,迟早要有报应的、"说的也是。惠延一定没少杀人。到头亲终被人杀.也可以说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小冬顺口问:"张子千的功夫不知道从哪儿学的,应该是很厉害吧?"
  小冬记得在安王府时.曾经见张子千和赵吕切磋过.两人郝没用兵器.赵吕用的是根长杆,使的是枪术。张子千用的却是一根柳条.看样子象走使的剑法。
  秦烈手指上绕着一缕她的头发,有些心不在焉:"他那是打小练就的功夫,从一两岁上就有人替他舒活按压筋骨……"
  "你怎么知道道?"
  "我听说过。"他好象不想多说这个."睡吧五更天开船.你到时候一醒,又睡不着了。"
  "嗯。"
  小冬模模糊糊地想,也不知道张子干到底什么来历为什么有那么一身功夫,又女伴男装这么些年……
  第二天天气极好,小冬是被太阳照到眼睛上才醒的。她坐起身来.舷窗半开着,阳光照了进来、船已经开了。
小冬往外看看.已经离了枫林渡,不知走出多远了。枫林渡四周有许多枫树.上次从这儿经过时没有感觉、昨天船又停在那里,看着远远近近一片深红如血.她心里无论如何都不踏实。
  现在看不到那些枫树了,小冬松了口气。
  红笑端着水从外头进采.忙过来关了窗户:"江上的风凉.胡妈妈看见了会骂的。"
  小冬朝她笑笑.洗了脸换了衣裳,又用了早饭。坐在船上没有别的消遣.几个人娶一起做做针线说说话,船上还有叶子牌,打马棋,解连环这些小玩意儿。胡氏玩了两把就下来了,笑吟吟地看她们玩。这会儿的天气可比她们来时凉爽多了.而且还有各式各样的吃食。花生和栗子.新摘的苹果和梨子。花生和栗子煮过了.盛在盘子里"胡氏剥了花生递给小冬。
  "我自己剥,妈妈你也吃。"
  胡氏嚼着花生,又喝了口茶:"这山野的东西.还是这样吃着香。在府里又是磨又是蒸.掺了那么多东西在里面.吃着反而不是原味儿了。照这么走.半个月能到京城吧?"
  小冬也说不准,不过看胡氏的样子.顺着她说."应该可以吧胡氏应该也想念京城了。
  人总是恋家的,外头再好.也觉得不如自己的窝。年纪越大,越是如此。
  这一路走得也很顺,过了宣州之后下了两天雨.行程耽搁了这么一回.等回到京疯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满眼霜草。
进城门的时候小冬掀开帘子朝外看,吹在脸上的风似乎都带着熟悉的气息。
  她觉得鼻子一酸,险些不争气地掉下泪来。
  后头车上的人也兴奋得很.尤其是妙儿她们几个小丫斗叽叽喳喳又说又笑。要走平时胡氏早就呵斥她们了.可是这会儿胡氏也没顾上理会她们。
  "先回府么?"
  "恩,你先回府,休息安顿一下,我着后头的车到铺子去.把货卸了。对了.得派人给王爷送信儿去。。
  "这还用你说。"
  送信儿去安王府的人很快回来了,笑吟吟的向小冬回话:"王爷正好在家.说让郡主和姑爷晚上一起回去吃饭""
  "知道了。父亲身体可好?"
  "王府上下平安.听说世子爷升了官、"
  "是么?"小冬很是意外:"升了什么官?"
  传话的媳妇儿却有些说不清楚了.她急着回来.不过听了个一鳞半爪。小冬也没再细问.打发她下去。
  红芙她们来来往往的收拾搬移东西,红荆识字不少.拿着册子一样一样清点。
  胡氏从外头进来.回身掩上了门,轻声说:"郡主、"
  小冬看出她有话要说,站起身来进了内堂胡氏跟了进来。
  "刚才听人说,五驸马过世了。"
  小冬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有半个月了。"
  五公主还托他们寻郎中呢.到底没来得及。
  小冬和五驸马只见过一两次.谈不上有什么情谊,只是 心里也觉得有些怅然。
  "那五公主现在呢?"
  "五驸马下葬之后,听说她一直住在宫里休养。 "
  五公主这才多大.竟然就守了寡。她将来的几十年可怎么过,
  "咱们走了这几个月,京里真是出了不少事啊。 "
  "是啊。"胡氏又说了几桩.不过都是些家常里短.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最后胡氏小声提了句:"还有件事……"
  看胡氏的神情.神神秘秘的,又带着点喜气。
  "听说.王爷要给世子定亲了。"
  小冬嗖地站起来:"啊.真的?"
  胡氏忙说:"哎呀,只是听说,你快坐下吧""她扶小冬坐好:
  "还没准儿呢,只是他们这样说,也不知哪儿来的消息。 这个不用急.郡主晚上回王府去可以问问王爷啊。"对对,可以去问安王。
  小冬简直有些急不可待了。哥哥看起来好像对这些事毫不开窍.从小到大也没见他动过这方面的心思。他身边的丫鬟也都是老实规矩的。
  怎么忽然间就要定亲了?是真是假?会是哪家的姑娘?是赵吕自己喜欢的吗?还是安王替他做的安排?
  小冬再没心思做旁的事了.坐在那儿只琢糜这一件。 胡氏把他们带回的东西理过,选出了一些装好分好,晚上带回安王府去、
  "郡主,你看看,可还有什么疏漏的?"
  小冬啊了一声,看看外头.这时候天黑得早,太 阳已经落山.暮色四合、。
  "哎呀,已经这么晚了。秦烈回来了么,"
  "还没有.不过想来也快了。"
  小冬又点了一次给安王备的礼物。安王好茶喜欢雅静。礼物里头有茶叶,纸.笔.砚,还有小冬在遂州、守州经行时买的一些新书、各式精巧的礼物。
第一百二十三章 酸酿
  安王府里也是一片喜气洋洋,里里外外洒扫洁净,连花树的叶子都被特意擦过,绿得喜人。
  "福海叔。"
  "郡主好,姑爷好,这一路可是辛苦了,王爷可是时时挂念着。"福海笑呵呵地迎他们进去。小冬带来的各式礼物一抬一抬的被抬进了门。福海捻着胡子:"瞧瞧,弄这么些东西,得费多大功夫"又不用我扛,也不用我搬,不过是挑挑选选的。啊,我爹呢?"
  "王爷在书斋,可等了好一会儿了。"
  小冬快步朝里走,还没到安王的书房院门,看见张子千快步迎了出来。
  秦烈一抱拳,笑着说:"子千兄,劳你亲迎,真是不敢当。"
  "哪里话。"张子千微笑着说:"王爷刚还念叨着,郡主快请进去吧。
  小冬迈进了院门,安王正站在书斋窗前,小冬只觉得鼻子一酸,快走几步,盈盈拜了下去:"父亲。"
  安王扶她起身,上下仔细打量过:"嗯,瘦了,不过精神还好。"
  安王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抹了一下:"多大了还哭鼻子?难道秦烈欺负你了?"
  小冬忙用手抹了下脸:"谁哭了。父亲这些日子可好?"
  "好,为父这儿一切都好。遂州如何?"
  小冬依在安王身旁絮絮叨叨的诉说,安王含笑听着。小冬这个夏天大概没少朝外跑,头发都晒得有些干焦,就算用了发油,还是不怎么服顺,发簪略有些蓬松。安王有些恍神,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头发也是发黄发软,用头绳系着,小小的一撮。
  "我还去了姚家的老宅,只是没有见过姚家的人。"
  "是么?那里现在什么样了?"
  "嗯,房舍还很完好,院落也打扫得挺干净的。不过很是荒凉,只有一个人在那儿看守。"
  "是老关吗?"
  小冬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就设说过话。"
  "嗯,屋子也看到了?"
  "嗯,进去了。"小冬顿了一下,她今天没带那枚玉环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那样东西还是安安静静的收着好。那东西应该不是安王所有,也不用拿出来让他凭添烦扰,又为往事伤神:"屋里也很干净,不过空荡荡的。父亲,我娘长什么模样,我其实不太记得了。"安王轻声说:"你娘生得很美。"
  "那,我象她吗?"
  安王摇了摇头:"不怎么象。"
  小冬模摸自己的脸:"嗯,都说女儿象爹,我大概长得更象您。"
  安王一笑,摸摸她的头发:"也许吧。那房子,我也曾在里头住过。""真的?"
  "嘿,靠东墙有两扇窗子,是不是?"
  "是啊。"小冬记得,她还曾经把窗子推开过。
  "早上人还没醒,太阳已经升起来,亮光正照在人脸上,想偷懒多瞧会儿都不行。外头有挑担子卖菜的,吆喝声很响,连绵不绝,一整条巷子都能听见。"
  小冬也听见过那吆喝,长长的,方言听不懂,但是声音响亮清脆,可以传出很远。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有我了么?"
  "当然那时候还没有你。"安王说:"院子里有棵海棠,你娘会擮一朵半开的插在头上,她头发乌油油的,又浓又密,衬着那花儿更红更艳了。她还下厨去亲自煮饭,不过她手艺只是一般,有几回都把饭烧糊了。"
  安王脸上带着淡淡的伤怀,小冬没打岔,听他继续说下去。
  "那段时日我们哪儿也没去,就安安静静的待在屋子里。我若写字.她就替我磨墨。
  她要是洗了头发,我就慢慢地替她梳理、抹干。老关那时候就不是个话多的人,整天沉默寡言,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存在。那段日子是我过的最快话的日子。嗯,有天我们出去,结果半途上下起雨来,就是那时候遇见了秦烈的母亲,她正要临盆,因为大雨也困住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情形很是不妙。"
  "啊……"原来是那个时候,秦烈就是那时候出生的。
  "可真险。要是当时父亲和娘没遇着她.那说不定…"世上就没有秦烈这个人了。
  "所以说,这也是缘份。"安王说:"你娘留了些财物给她,可是她很硬气,只道了谢,却不肯收。"
  "后来呢?"
  "后来……京中有变,我得赶回来。有时候我想,要是那时候我没回来的话……"
  那会怎么样呢?
  现在的皇帝也许不能顺利登上皇位,也许安王就不会成为安王了。
  他和姚青媛又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好。
  因为假设只是假设。
  "对了,父亲,我从遂州带了好些茶叶,还有酒.遂州的酸酿挺有名气,我尝了一次,酒味不重,甜甜的一点都不辣。秦烈还带我出去吃了一次茶粥呢。"
  "吃得惯吗?"
  小冬用力摇头说:"一点都不好吃。炒面和茶叶混一起了,还有糖、芝麻和猪油,那味道别提多怪啦。吃到嘴里腻乎乎的,咽下去也费难,象是糊在嗓子里一样。"
  安王笑了出来:"嗯,那个我当年也尝过一次,虽然是不太好吃,不过那个压实了,带在身上,却是很好的干粮,出外带几块在身上,要吃时拿热水一泡,很饱肚子,也顶饿。
  "您说的是。我还带了几块儿呢,您回来要不再尝尝,好好回味回味?"
  "你这丫头,连我都打趣。我听说,路上不怎么太平?"
  安王问的应该是枫林渡的事,大概是张子千说的。不过即便他不说,跟着他的那两个护卫应该也会向他禀告。
  "嗯,在林渡那里耽搁了一下,还好有惊无险。"
  安王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
  "父亲,我听说……哥哥要定亲了?是真的吗?是哪家的姑娘?"
  在宗室子弟里,赵吕这今年纪没娶妻的已经不多了。他是安王世子,将来的郡王,人又英俊有本事。倘若放出风去要给他娶妻,只怕安王府的门坎都能让踩断了。
  "你听谁说的?"
  "不是吗?"小冬睁大了眼:"胡妈妈听人这样说,难道又是讹传?"
  安王一笑,居然卖起了关子:"这是你哥哥的事,你等他回来问他自己吧。"
  "父亲?"
  安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早了,让他们摆饭吧。"
  这人!
  小冬瞪了一会儿眼,忽然笑了。
  "父亲,我想回来过几天。"
  安王一怔,看她的神情象是随口说笑,歪着头挺俏皮的样子,也顺口说:"好啊。"
  晚饭摆在桂花林旁边的亭子里,桂花已经要开败了,落了一地都是碎碎的金色花朵。连池搪的水面上前是一朵朵一簇簇的落花,与已经凋败的荷叶浮萍纠缠在一处,口鼻间满盈着洁雅的桂花香。席上喝的就是遂州的酸酿酒,这酒说是酸酿,其实并不酸,带着点淡淡的甜味儿。连小冬都喝了几杯。安王今日比平时兴致好,也喝了好几大杯。小冬觉得脸微微的热,凉风吹在脸上,头顶的宫灯微微摇晃,灯上的纱画形影映在柱子上,也映在地下的方砖上,影影幢幢,似真似幻。亭子里的灯光引来了秋虫,绕着灯盘旋不去。
  秦烈正问:"对了,今天沈静没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他这会儿不在京城,去南边勘察河堤的事了。"
  小冬托着腮看着眼前几人。
  可惜赵吕也不在,人总是凑不全。
  走时安王吩咐她"明天进宫去给太后请安吧.也让她放心。"
  "是,我明天一早就进宫去。"
  酸酿这酒入口绵软,可后劲很大,小冬上了车就困乏不堪。靠在秦烈肩膀上,听着马蹄声清脆而娩律的响着,车轮吱吱呀呀转,有些象女人纺纱时的声响。
第一百二十四章 探望
  宫人摆下垫子,小冬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圣慈太后才笑着说:"快起来,过来让我看看。"
  小冬笑吟吟的挨到圣慈太后身边儿去。出去这么几个月她的确晒黑了些,小冬又不爱敷粉,圣慈太后摸摸她的头发:"真成了野丫头了,瞧瞧你这头发。"
  没办法,小冬本来发质就不怎么好,在外头又晒,又不象平时在家一样保养的精细。
  "回来可得好好养养,我这里有新配的百花油,回来你拿些回去,早晚记得抹上,要不了两个月就回来了。"
  宫里的女人,不管是老是小,都对美容保养有着天生的狂热。
  也许因为美貌对她们来说,是生存的根本,是一种无往而不利的武器。
  比如太后娘娘,她要是不美,皇帝能和她生下皇帝和安王两个儿子吗?就算她再温婉体贴,皇帝也得先发现她的外在美,然后才能再发掘她的内在美吧。
  小冬当然也对自己的头发很关注,可是生活里还有许多东西比这个重要得多。
  "对了,我听说了五公主的事,我们临走时五公主还托我们打听遂州的名医,结果……"
  圣慈太后点了点头:"这孩子的命也够苦的,这么年纪轻轻的…… 她也病歪歪的,这么些日子一直没出屋,你回来去看看她。"
  "五姐姐一个人住宜兰殿呜?"
  圣慈太后点了点头。
  当年刚回京第一次进宫,小冬就听说过宜兰殿,那时候四公主和五公主都住在那里,后来六公主也住了进去。四公主出嫁时离开的,五公主是因为患了恶疾迁到了别处,当然六公主也就没有接着再住下去。宜兰殿小冬只来过几次,那时候是沈芬还在宫中给四公主当伴读,那时候宜兰殿和现在并不一样,起码一一没有这样冷落。秋风一起,肃杀之意更浓。
  小冬拢了拢斗篷,宫人进去禀告过,请她进去。
  屋里没有开窗,有些昏暗,还有一股浓浓的药气。五公主坐在床边,头发松松的挽着,一脸倦容地说:"小冬妹妹,请坐吧。什么时候从遂州回来的?"
  "昨天到的京城。"小冬低声说。
  这屋里显得很压抑,让人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五公主点了点头:"多谢你还想着特意过来看我,我没什么事,就是前阵子操劳了些,有些亏虚,多养养也就好了。"
  她为了什么事操劳,不言而喻。
  小冬来之前是想要安慰她,可是看到五公主之后,发现她平静之极,安慰的话根本说不出。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什么来日方长,什么放开心境天地宽这些,她完全不用说。五公主用不着安慰,她早就接受事实了。
  小冬于是把带进宫的礼物也让人拿了过来:"一些新书,那边印的书和北方不太一样,这本讲了些传说和神话,还有这些,你留着解解闷儿,想看的时候翻翻。还有这个,是我在遂州买的一些小东西。你还病着,吃食什么的我也没有带进宫来,等你大好了到我家去,我再和你细说。"
  "好。"五公主显然对这些很感兴趣,她探过头来和小冬一起翻一本新书看。
  这样一来两人离得极近,小冬鼻子最灵,从前每回进宫,鼻子都会被宫中女人混合的脂粉头油各种气味儿呛得难受。这屋里药气很浓,空气不新鲜。刚才她坐在那儿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五公主一靠近,小冬顿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儿。
  这味道她很熟悉。宫中有地位的女人,从皇后到妃嫔,还有公主们,爱用的脂粉其实差不多,这两年最流行的是一种叫媚花奴的胭脂,不但红,润,艳,而且馨香动人,所以一经制成,众美女便趋之若鸯。小冬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五公主唇上看不出用了胭脂的痕迹,但是她身上的确有胭脂味。
  孀居女子,按理当然不能用胭脂。更何况五公主现在还是热孝一一五驸马去了还没每百日呢。
  小冬轻声问:"五姐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你还回林乡侯府吗,"
  "那还回去做什么。"五公主从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回去了我在他们宗守一辈子?历朝历代也没听说给公主颁过贞节牌坊。"
  小冬没有多问什么,将东西留下,又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红芙看小冬脸色不太好,低声说:"郡主不舒服么?要不在前面坐一坐歇歇?"
  小冬站住了脚,转头看了一眼宜兰殿。两扁门洞开着,仿佛张开的大嘴,要把一切都吞进去。
  小冬出了宜兰殿折向东,在御花园的堆雪亭处停了停,红芙以为她累了,也蹲了下来:"我替您捶捶吧。"
  小冬摇了摇头:"不用了。"
  她带进宫的礼物自然不用每一份都亲自送过去,还有一份是给四皇子的,不过这孩子现在应该还在集贤堂读书,没有下学。
  御花园里松柏郁郁,可是许多花树也都凋败了,堆雪亭边就有一撮黄叶,不知是什么人扫了来的,还是被风吹了积在这里。远远的从后头宫院的高墙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小冬被那声音吓了一跳,红芙忙扶住她:"郡主,没事吧?"
  小冬转头朝那边看:"那是什么地方?"
  红芙望了一眼:"好象是长庆殿。"
  不,不是长庆殿,是长庆殿再过去的地方,应该是掖庭的某个角落。这宫里有很多地方小冬根本没有去过。在宫里头,很多时候,看到要当做没看到,听到要当做没听到,这样才能平安长久的活下去。
  但是听到这种声音终究让人不舒服。
  红芙忽然说:"我知道了,那边应该是惩戒新宫人的地方。"
  "你知道?"小冬十分意外。
  "嘿,我听人说过,胡妈妈也说起过。"
  红芙的话虽然替小冬释疑,可是并没有让她的心情觉得有多好。
  "咱们走吧。"
  "也好。"红芙扶着小冬站起来,身后的两个宫人和宦官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小冬走他们也走,小冬停他们也停。
  小冬忍不住要想,如果她不是郡主,而是个普通的宫人,又会怎么样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嫂子
  小冬还备了一份礼物,去了沈芳家里。宝儿多日不见小冬,已经有点记不清楚她了。站在沈芳后头,探出头来看她一眼.又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又熟悉起来,小冬带的各式新奇礼物很吸引小姑娘。尤其是彩线扎的小鸟,一套七八只,一只一个样儿,小冬只认得出鹦鹉,其他的认不出来,宝儿比她强,指着其中一只说:"白头翁。"
  小冬仔细一看,可不是么,的确是白头翁。
  孩子的观察力有时候比大人强得多,因为他们心中没有太多杂事,非常认真专注。
  逗了她一会儿,沈芳让人带宝儿出去玩。小姑娘一手抓着一只小鸟,剩下的也想带去,可是没那么多手拿了。小冬出主意,让她拿了盘子把几只最喜欢的都托出去。宝儿笑了,可是接着又开始苦恼,因为丫鬟取来的盘子不大,总有两只小鸟装不下,她难于取舍,小眉头皱得紧紧的。
  小孩子的烦恼在大人看来不值一提,可在她着来,这个取舍太艰难了。
  最后她做了决定,将白头翁和一只偏灰色的小鸟留了下来,带着其他几只出去了。
  沈芳让人把小冬带来的茶叶沏了,尝了一口,赞道:"比家常喝的要香。"
  "你喜欢?那回头再给你送些来。昨天我也送了一些回王府,父亲不怎么喜欢,说失于含蓄。"
  小冬听到幼儿啼哭声,当然不会是宝儿。
  沈芳遣人过去问了一声,过了片刻那哭就止了,丫鬟回来说:"并没什么事儿,就是少爷尿了,换了就好了。"
  那孩子是养在沈芳名下的,在这时候也是寻常事。
  可是……终究与自己隔肚皮的。
  小冬自问,她就算再象古人,这一点也做不来。要是秦烈胆敢跟别人好上,还生了孩子抱回来,小冬可绝不会替他养。
  不贤惠的女人活得艰难,贤惠的女人活得一样艰难。
  小冬说了路上的趣事,沈芳笑眯眯地说:"能去这么远的地方.也真好。"
  "在家的时候想出去,出去了却觉得还是家里好。"
  沈芳点头:"对,外头哪有家里好。"
  丫鬟进来说:"夫人,舅爷来了。"
  沈芳微微意外:"快请进来。"
  也不是外人,小冬倒不用回避。
  沈静迈步进来,看见小冬也不意外,笑着拱手:"我看见你的车了,几时回来的?"
  "刚回来一天。"小冬说:"昨天我们回王府去,可惜哥哥和你都不在,不然还要热闹。"
  "不要紧,后日世子就该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热闹热闹。秦烈呢?"
  "他忙铺子里事呢。我从遂州带了些土仪,等回来给你也送一份去。"
  "好,"沈静也不同她客气:"遂州的纸和砚台都不错,多给我些,茶叶也多包点。"
  "知道。"
  宝儿站在门外朝里头看,沈静朝她抬抬手:"过来,不认得舅舅了?"
  他黑了,也瘦了,那副风流才子气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转变,但仍然英俊逼人。
  宝儿小声唤:"舅舅好。"
  沈静说:"宝儿来,我给你买了点心。"
  沈芳哧地笑了一声:"三哥太狡猾了,这糕一着就是在巷口那一家临时现买的,一点诚意也没有。你看小冬妹妹,千里迢迢从遂州带了礼物来,有道是千里送鹅毛,重的是情意。你可倒好,就拿这个搪塞外甥女儿,真好意思。"
  沈静一笑:"我这不是忙得晕头转向么,能逮出这点空来看你们就不错了。"
  "你哪是来看我们的。"沈芳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要不是因为你不在家,伯母将信捎到我这里来,你也不会特意跑这趟了。"沈静大大方方伸出手来:"信给我吧,还得去衙门,不能多耽搁。"
  沈芳命人去取信,一并拿来的还有一只包袱,沈芳打开来给他看:"这是伯母亲手给你做的两件衣裳,两双鞋,信在这里。"她又指指另一只小些的包袱:"这里面是我做的一双鞋两双袜子,你别嫌糙,凑和穿吧。"
  沈静正正经经的道了谢:"这才是雪里送炭呢,一去外头,这鞋袜费得很,都磨穿两双了。"
  送走了沈静,天也不早,小冬又坐了一会儿也就告辞了。
  沈静对五公主可是不一般。他现在知道不知道五驸马的消息了?
  不过,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五公主还能改嫁给他?
  不可能的。不管是皇家,还是沈家,都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
  两个人明明相互有意,中间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宫墙,相思相望不相亲。
  怪不得后世的人总说礼教吃人。
  五公主绮年玉貌,沈静才高八斗,可是他们都不快话。
  小冬又想到赵吕。
  赵吕的亲事,到底八字有一撇了没有?
  赵吕的婚事会如意么?
  安王在这上头很开明,想来只要身家清白,别的都不会挑剔。
  安王虽然表面上是个谦谦君子,可是骨子里却是个最离经叛道的人。他一点儿也不在乎门第,礼教这些东西。不然小冬也不能嫁给秦烈。
  "郡主,想什么呢?"
  "晤,我在想,我将来的嫂子,会是什么样儿呢?"
  这个话题红芙也很好奇,兴致勃勃地说:"我猜,肯定很漂亮。世子爷又年少又英俊,未来的世子妃肯定也是个美人,站在一块儿才般配嘛。"
  "其实,长相倒不重要。"起码,小冬觉得这一点上头,她了解赵吕。
  美人没什么稀罕,生在皇家,见得美人还少了?
  重要的是,要一起生活,要合得来。
  开朗,善良,两人有共同语言,再有一两样共同爱好就更难得了。嗯,还要能干,王府里外能管得好理得清,还要孝顺,当然,就算不是什么绝世美人,也不能生得太过不去了——小冬这边说着,红芙那边就笑:"郡主,照您这样挑,那可得找今天上的仙女来了。"
  真的?
  小冬一琢磨,也笑了。
  "我的哥哥,就是娶个仙女也不为过呀。"
  是的,自己哥哥是最好的,当然要娶一个举世无双的好妻子。
第一百二十六章 心意
  想着念着,赵吕终于从成岭回来了。
  大概是在军中的时日久了,赵吕身上那种少年的青涩气息已经褪得极淡,现在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气宇轩昂的青年将官了。小冬把特意给他带的礼物拿出来,其中有一柄短刀,可以插在靴子里头,带着防身最是方便不过。
  小冬拔了根头发交给赵吕,在刃口上一碰,便断成两截。
  赵吕失声说:"好刀。"
  "嗯,是秦烈特意找人磨了好久才到手的。"小冬不太懂这个,想象传说中的"吹毛断发"就是这样吧?
  她忽然想起当年姚锦凤刺伤三皇子的那柄刀来,也是一样的锋锐。
  两兄妹坐下来互诉别来之情,小冬跟赵吕说话没有和安王那么多顾忌,说到枫林渡的时候,便把惠延上他们的船,想逼娶石秀,但是一转眼他自己反而丢了性命的事情说了。赵吕皱起眉头来,问得很细。可是惠延究竟势力如何,功夫怎么样,枫林渡的大概情势,这些小冬可不熟悉:"哥哥要是想知道,等秦烈回来问问他,他对地一带是极熟的。"
  赵吕点了点头。小冬凑近前,小声问:"哥哥,我听人说.你要定亲了?"
  赵吕刚才那种锋锐之气顿时烟游云散,咳嗽一声,不自在地说:"哪儿的话,没有的事。"
  真没的话他何必不安啊。
  小冬嘿嘿笑着,心里有个小人儿挥着邪恶的叉子摇着尖尾巴叫嚣不停。
  "哥,你跟我说说嘛。"
  "真的,没到定亲那份儿上…不过是有一回我回京城来,有天出门时下大雨,正遇着那位姑娘的车坏在路上了,我就送了她一程。后来又将她的车修好了给送了回去,就见过那么两回面。"
  "那,你心里喜欢不喜欢她?"
  赵吕的脸都红了:"别胡说。"
  "那怎么闹的人人都说你要定亲了呢?"
  赵吕喝了口茶,比刚才镇定了些,慢慢的告诉小冬。
  其实,还是后来送车的时候惹的祸。赵吕吩咐家人修那车,家人不知道车是哪家的,只当十分要紧,于是送去了内府宫坊请人修理。这么一来就让别人注意上了。等赵吕把那车再给那位姑娘送去,宗室里几个和赵吕关系较近的子弟已经把这事儿传开了,纷纷说赵吕这是有了意中人,都同车出游了等等之类。小冬听得直笑,可也没被赵吕给蒙混过去。别人传不传的是一回事,赵吕自己怎么想的才最重要。
  "那,是哪家的姑娘啊?"
  赵吕有些局促,手紧紧攥着,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也见过的。"
  "我也见过?"小劳顿时又疑惑又好奇。
  她见过的,年龄适宜家世不错的姑娘里头,好象赵吕从没对哪个有意思。
  怎她才出去这么短短几个月,就有这么突飞猛进的发展了。
  "你可还记得,有一回我带你去四海聚宝,路上遇着堵车。
  那时候,那位姑娘……嗯,后来在四海聚宝里头还又见着她一面。"提起那时候的事情小冬印象还很深:"啊,难道是……那位殷姑娘?"
  赵吕点了下头:"嗯,就是她。"
  天哪……小冬拼命回想殷姑娘的模样。
  她和殷姑娘见过两回,一回是在书院的赛花会,一回就是在四海聚宝。那时候虽然约了再相见,可是后来遇到许多事情,再加上自己又出嫁了……所以竟没有再见过。
  她记得,殷姑娘温婉端庄,生得也是清丽秀美。和小冬认识的其他姑娘相比,她有一种、天然的从容和淡泊,那种饱读诗书出身良好的世家小姐风范,让小冬印象很深。
  "原来是她呀。"小冬靠着赵吕,想了一会儿:"可是大家都这样传开了,哥哥你是男子,这倒没什么。可是若是旁人议论起殷姑娘来,她是没出阁的姑娘,这可不太好吧?"
  "嗯,那些人倒不知道是她……"赵吕又端起茶猛灌了一大口。天气又不热,他还出了这么多的汗。
  要说他对这事不紧张,小冬头一个不信。
  怪不得安王让她自己来问赵吕呢。单看现在赵吕的表现,小冬就心里有数了。
  殷姑娘倒是真的很不错。
  赛花会那时候是头一次见面,殷姑娘给她和赵芷让座,是个很体贴大方的人。而且也有才,她做的诗虽然没得头名,可也是被评了奖,得了彩头的。后来在街上那一回,并不是她的车撞了人,而是正好有人倒在她的车前,她让人将这病患送医,而不是袖手不理,可见心地是好的。
  这样的一位姑娘,小冬都情不自禁的想喜欢她。
  嗯,赵吕要是喜欢上她,那也一点都不奇怪。
  "哥哥你后来没见过她么?"
  "也不是…就见过一回。"
  "嗯?"还见过?有戏啊。
  赵吕一看她的神情,连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冬忍着笑:"我想的是哪样啊?"
  赵吕一向逗不过她,只好说:反正不是。"
  "那你告诉我啊。"小冬抓着他摇晃撒娇:"哥哥……你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呀。"
  赵吕心一横:"就是送过车之后,过七月节的时候,又见过一次。"
  这还叫没什么?
  小冬差点跳起来。
  七月节其实是两个节日连一块儿了,七夕节在前,七月节在后,京城的七月节格外热闹,赏荷,放灯,游园,做诗,饮酒,花会,一连好几天呢。平时难得出门的姑娘也会趁着七月节时出门游赏。还有青年男女约在此时相会相见的,也有家中定了亲的人,趁这时候偷偷相看自己未来的妻子或是相公的。小冬回过神,连忙追问:"你们约好的?"
  "不是不是。"赵吕忙说:"是偶然遇见的。"
  "那可…".真有缘啊。"
  赵吕低声说:"其实……其实是罗渭他们几个在其中……反正那天我出去了之后,殷姑娘被几个女伴儿也约去了。"
  "罗渭他们也知道了?"
  "我叮嘱过他们不可乱说,他们虽然爱闹些,可是行事还是很有分寸的。"
  这个小冬相信,罗渭虽然冲动点,并非不懂事理。牵涉到人家姑娘的名声,自然不会乱说。
  "那你们都说什么了?"
  赵吕被小冬一句紧似一句的催问,恨不能地下裂条缝子让他钻进去才好。
  "没说什么啊……"
  小冬才不信他。
  没说什么,那脸干嘛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赵吕实在不够痛快,一次直接说了多好,非得让她象挤牙膏似的向外挤。
  "真的没说什么。就是说那天荷花开得很好,嗯,还说起了你。"
  "说起我?"小冬纳闷了。
  "嗯,就是从荷花说起来的,殷姑娘说她从前见过你,是在赛花会上。"
  原来是这事儿。
  "那她知道你的身份了吗?"
  "自然是知道了。"
  下头最关键的一句话小冬想问,却又犹豫了。
  赵吕的心思,小冬能猜到六七分了。
  可是,殷姑娘呢?
  她对赵吕是怎么想的?
  在这今时代,能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已经不容易。若要那人也一样喜欢自己,就更加不容易。小冬见过了太多人的不如意,所以到了赵吕这里,她加倍紧张担心。
  "哥哥……是怎么想的?"
  赵吕的年纪已经不算小了,和他一样大的宗室子弟,有的孩子已经满地跑了,还有的不算妻室,纳了一屋子的妾婢。而赵吕的要强,上进,还有他的洁身自好,都算是特立独行的。
  可是他总是要娶妻的,他得有一位世子妃。不少人关注这事儿,包括圣慈太后在内。
  若是赵吕真喜欢殷姑娘,请人打听一下女方意愿,顺利的话,再请人上门去说谋,这事就可以定下来了。
  不是小冬自夸,自家哥哥在京城里,可以算是响当当明晃晃的优质夫婿人选。凭安王府的门第,凭赵吕自身的才干品行,哪家的女儿不想嫁?只怕会为了这今天赐良机打破头呢。
  不过,殷姑娘肯定不在那打破头的行列之内。
  两次相见,小冬心里对她有个大致评价。对旁人来说,能嫁进王府是天大福份。可是那位殷姑娘,看起来并不将权贵看得多么重要。她身上有一种请华淡泊风骨——小冬还真想见一见这位殷姑娘。
  赵吕硬生生将话题岔开:"我听父亲说,妹妹冬天回王府过?"
  "嗯,是啊。"小冬笑着说:"这已经在收拾了,过几天就搬回去。"
  赵吕高兴起来:"这样好。王府地方本来就大,妹妹一出阁,我又不在府里,父亲一个人孤清寂寞。妹妹回去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一时间小冬觉得象是又回到了从前。
  赵吕在旁人面前的作派永远不会用到她身上。他对别人时的淡然,客套,应付,在小冬面前从不这样。小冬还记得他从集玉堂下了学,不象别家子弟,一时闲不住,总相约去骑马,游逛,嬉玩。他总是迫不及待地回来,还会顺手捎上些点心,要么就是件小玩意儿。小冬高兴,他就高兴。小冬不高兴,那么他就会想方设法的让她高兴起来。
  小冬微笑着看着面前的赵吕。
  他们都长大了,可是哥哥对她的好,她细细的折起来,密密收藏。
  她也一样希望安王,希望赵吕,希望她所爱的人们都幸福快乐。
  赵吕曾经那样迫切的想把最好的给她,想让她满足快乐。
  就和小冬现在的心情一样。
  小冬由衷的希望,赵吕可以幸福。
  所以,为了这个目标,小冬愿意做任何努力。
第一百二十七章 聚
  赵吕难得回来,要应酬的人也着实不少。不过小冬一出,众人都得退避。
  开玩笑,只要相熟的人.谁不知道安王世子有多疼妹妹啊?有一回小冬过生日,他还曾经亲自抹了脸上台扮戏.演了好一出彩衣娱亲哪。安王府里这一回聚的都是自家人.沈静也回来了,团团圆圆坐了一桌。小冬系起围裙下厨做了两个拿手的菜.一大碗热腾腾的羊肉羹端上桌,席上的人齐刷刷的下勺去舀。肉羹一点不腻.柔滑得象豆腐一样,里面除了羊肉.还加了切碎的虾仁,草菇.荸荠.海参和火腿.香得引人垂涎三尺。还每一人一小碗核桃酥,洁白似雪,上头撒着一点芝麻和蜜渍桂花,还不及吃,只看着就让人心里头觉得甜香柔软。
  席上三个能吃的——秦烈、赵吕.沈静。
  前两位小冬不奇怪,只要她下厨.哪怕做出一盘子炒锯末来.那二位都能面不改色的大吃特嚼.可沈静一向斯文。这回吃相居然也如枉风扫残云,完了一抹嘴,捧着茶碗说:"唉.你们真不知道我在河工上那过的什么日子啊,面是黑的,米里掺沙,有人弄了碗蒸野菜给我.那都是美味之极了。"
  怪不得——原来是在外头吃了苦头了。
  赵吕哈哈笑,重重在他肩膀上一拍:"多吃点苦也没坏处。
  我在军营里也是吃大灶饭的、难得回京城一趟.肯定得多揩点油水。"唉.一个王府世子.一个世家公子怎么都象饿死鬼投胎一样。
  有人欣赏她的手艺是好事——不过这样也太夸张了些,肉羹小冬自己就一口没尝到。
  酒席撤了下去,秋夜微凉,月色皎洁。秦烈和赵吕也是多日不见.两人扯扯拉拉的朝后头练武场去了。沈静留了下来陪安王说话。他们讲的那些人名小冬都不熟悉,想象都是工部的事情。
  "我将前头四年的账都调出来比对了.最少的是前年.最多的是去年。今年的料、工、各种使费都算上……"
  今天的发髻梳得有些紧,小冬顺手拔下簪子.将髻挑的松些,又把鞋子褪了,靠在那儿闭目养神,听着屋里低而平缓的话语声。红芙轻声说:"郡主可是累了?不然先去歇歇吧?"
  "不累。"小冬问:"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了。"
  怪不得有些困.平时这时候她都要上床了""你让人收拾一下,今晚我们不回失了.就在王府歇一歇吧。"
  红芙答应着去了,沈静从内室出来,小冬忙踏了鞋站起身:"咦?
  说完了?"
  "嗯.就要宵禁了,我先告辞。"沈静微笑着说:"今天的肉羹真是美味。"
  小冬笑着说:"你要喜欢,下回我再多做些。"
  小冬送他出了院子.夜凉如水.沈静站住脚."不用送了,外头凉.你快回去吧。"
  "那你路上当心,让福海叔多派两个人送你,若是遇上巡城的也好说话。"
  "知道了。"沈静的手抬了起来.微微犹豫了下,还是在小冬头上微微一掠,然后把手摊开给她看:"沾到绒线了。"
  "啊,"小冬自己也抬手摸了下头。大概是刚才靠在那里沾上的。
  沈静刚才靠近的那一刹那,小冬闻到他身上一点淡淡的香味。
  因为晚上下厨,小冬的手脸都洗过了.也没有再上妆。夜凉人前这点香味似有若无,一下又闻不到了。
  "多谢你送的茶叶,这些天整理案卷,可是一时也离不了。"
  "你可别太熬了,"小冬叮嘱一句:"留得青山在.身体好才能做更多事。"
  "我知道,你快回去吧。"
  小冬站住了脚,小厮挑着灯笼,沈静步履轻快地走远,身形没入夜色之中,那一点灯笼的光微微晃动着,越来越远。
  红芙拿了披风来,轻轻替小冬披在肩膀上.借着一点灯影.她看见小冬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郡主.回屋吧?"
  "嗯,姑爷和世子呢?"
  红芙微笑着说:"还没回来呢,刚才打发人来传话.说是有好些话要说,一时回不来,叫您自己先睡别等了。"
  "知道了。"真奇怪,沈静身上,怎么也有媚花奴那种胭脂香呢?
  小冬进了屋里,安王也换了衣裳.一身家常布衣,头上发冠也取下了,一眼看去可真不象金马玉堂的皇卿贵胄。
  安王招了招手,小冬走到他身前去,挨着他身旁坐下来。
  "来,咱们下盘棋。"
  小冬下棋实在不行,虽然有安王这么位明师调教着.水平还是不入流。当年在集玉堂的棋课.净溜空儿开小差了。哪学着什么真本事。不过安王肯定也不是认真想下棋。
  小冬了说:"好。"
  摆开拱盘,安王执黑,玉石的棋子在灯光下有着淡淡的柔光。小冬随着兴,想怎么摆就怎么摆。安王也不和她计较.两人纯是摆棋子玩。小冬趁空问:"父亲.其实张子千和我们一路同行,是父父来让他保护我的吧?"
  安王看着棋盘,拈着棋子,顺口说:"是他自己说想出去练练。
  不否认.那就走真的了。
  小冬咬着唇,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我问过哥哥了。"
  "哦?"安王饶有兴致地抬起头来:"他对我都没说实话,对你怎么了说的?"
  "嗯……恐怕哥哥心里是有那么六七分意思了,就是不知道那姑娘心里是怎么想的。"
  "是殷家的四姑娘吧?"
  小冬都不知道殷姑娘的排行,不过安王一口道破.她丝毫不觉得奇怪。要是安王懵然不知,那才奇怪呢。
  "父亲也知道了?"
  "知道,她父亲早已经去世.是跟随伯父一家生活。她伯父殷易承是光禄大夫,为人方正。"
  小冬攥着棋子儿出神:"嗯。我见过她两回.殷姑娘为人让人觉得很可亲。"
  不过殷姑娘比小冬年岁大,现在还未出嫁.也算得上大龄女青年了。按说这样好的姑娘,总不该蹉跎至今。难道是嫁妆不丰?还是有旁的缘故?
  这年头人们总说女儿是赔钱货——虽然是贬义的,可是这话也有道理。嫁一个女儿要陪送许多嫁妆.因为嫁妆少而嫁不出去的姑娘也不少。不过光禄大夫的侄女儿.总不会落得那般地步。
  小冬寻思一阵,又琢磨起沈静来。
  他身上那点淡淡的胭脂香,是哪里来的?
  小冬确信沈静并没有涂脂抹粉的习惯.那就是旁人的味道沾染到他身上?
第一百二十八章 姐妹
  赶回安王府之后的头几天,小冬都有点恍惚。
  她常常以为自己还在新宅子那边,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帐子时,一时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自己又在什么地方。然后渐渐清醒,才把一切都想起来。
  这是安王府。
  她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度过了那么多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时光。窗子外面红芙和妙儿在小声说话,四周弥漫着她熟悉的气味儿。就像她还未出嫁时一样。
  "郡主醒了?"红芙端着水盆进来,过来挂起帐子,服饰小冬起身。
  "什么时候了?"外面阴着天,不像早晨,倒像是午后近傍晚的天色。
  "辰时过三刻了。"红芙给小冬梳顺头发:"姑爷一早儿走了,说不让吵着您。"
  小冬吃了一惊:"已经这么晚了?"
  她的作息一项规律的很,除了生病时,很少睡懒觉。今天居然破天荒一觉睡到半上午。
  "您八成是折腾屋子累着了。"红芙将她的头发利落地挽成髻。
  小冬戴耳坠的手顿了一下。
  也许是累着了。
  "郡主起来了?"
  小冬笑着招呼:"齐妈妈请进来吧。"
  赵吕的乳母齐氏现在还管着赵吕那一院子的大小事务,她从来都是干练利落的,略显严肃,不过小冬不怕她。
  "世子走时吩咐让我来看看郡主这儿缺什么不缺?毕竟这屋子好久没住了。"
  "让你费心了,我这儿不缺什么。哥哥还说什么了?"
  齐氏笑着摇头,把手里的盒子递过来:"也没说什么了,郡主这一回来,王府这里上上下下的,可都热闹多了。"
  送走齐氏,小冬才把盒子打开看。里面是一套四枚印章。受秦烈的影响,赵吕闲时也会自己刻些小东西。
  小冬拿起来看看,笑着吩咐:"去取印泥来。"
  铺开了纸,蘸了印尼,小冬端平着印章在纸上稳稳的盖下去。雪白的纸上殷红的印记格外鲜明,小冬扑哧一声笑出来。红芙在小冬身边服侍,也认了不少字。她探头看了一眼,头一枚章上原是一句诗:白毛浮绿水,角落里还有一只伸长了颈子的大肥鹅。红芙忍着笑,心想世子这章只怕就是刻了郡主解闷的。
  下一枚小冬盖出来,瞅着那印不知想什么,红芙待要看,小冬伸手遮住了。难道是什么要紧的话,所以不能看么?红芙朝后退了半步。小冬嘴角直抽抽,憋笑憋得脸都酸了。
  赵吕实在是——那上头也是一句诗:春色满园关不住,上投还应景的刻了一支红杏探出墙头。那朱砂红的杏花肥嘟嘟的,十分蓬勃丰硕。第三枚章上刻的却是个冬字。那字秀颀柔婉,分明是小冬自己的笔迹。想必赵吕刻这个,是特意找了她的字,照着一式一划的刻出来的。小冬以前也刻过章,刻的是玩闹时取得闲号。那时候赵芷就刻了个"芷若",还是小冬给她出的点子,白芷杜若都是药物,也可作香草。赵芷还赞小冬取得好,孰不知小冬暗地里笑破了肚子,没告诉他曾经有本书中,峨嵋美女周芷若可是十分有名。
  想到赵芷,小冬的心情渐渐沉落下来。不知赵芷现在过得怎么样。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在全然陌生的地方生活——不过,她有份不菲的嫁妆,秦氏应该也会照应她。
  红芙看着她出神,轻声问:"郡主,换纸吗?"
  小冬回过神来,将面前的纸抽去,又摊开一张纸,把第四枚章也印了下去。
  "舜华?"小冬低声念,有点不太明白。
  这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红芙当然更不知道了。
  赵吕已经回成岭去了,小冬想解惑也找不着人。她大半天都在琢磨这两个字,等晚间陪安王说话时,顺口问了起来。安王微微一笑,提笔写了三个字。
  殷舜华。
  小冬顿悟。啊,原来如此。
  人美,名字也美。
  安王笑着在后面两个字上个点了一点:"等下次他回来,你就拿这个去问他。想必他刻时没有多想,后来就一起装盒里送给你了。"这天下还有安王不知道的事情吗?小冬还是刚知道殷姑娘的名字呢。
  小冬嘟着嘴:"刻时送错人了。"
  赵吕刻这两个字时,应该想的是殷姑娘吧?小冬握着那枚章,也许是错觉,总觉得章有点热热的,象是会灼手一样。她好奇地要死,安王给他出主意:"你不是也见过殷姑娘么?带点茯苓饼,再装上些遂州的茶和笔,去殷府坐坐。"
  "啊?"小冬向挠头:"这行么?"八字还没有一撇,她大剌剌的跑到人家姑娘家里去——别好事没成,反而节外生枝了。
  "这有什么好顾虑的,只管去。"安王都这么说,小冬心理也有了底了。
  她也着实相见殷姑娘。结果没等她上门去,机会自己就送上门来了。六公主杀上门来了,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兴师问罪:"你好啊!回京都这么些天了,也没见你去看我!"她的肚子已经凸出来,人也丰满了些许,虽然话不客气,可是脸上却带着笑得。
  小冬忙让她坐下:"你怎么来了?这种时候还不好生呆在家里。我不是让人给你送了厚厚一份儿的礼物么?"
  "礼物有什么稀罕的,我现在天天闷得要死,就盼着有人来陪我说话。你又不过去,那我只好来了。"她看起来比上次相见要开朗多了,说一会儿话笑了好几回。不等小冬问,她自己就忍不住先说了。
  "罗渭他现在。。。脾气好多了。平时也不乱跑,没事儿的时候就在家里陪我,下棋呀,说话呀。。。"六公主的脸微微红,笑容里带着满满的喜意,手轻轻抚上隆起的腹部,"我们给孩子想了一串名字了。。。"
  真超前。
  "还不知道男女呢,怎么取名字啊?"
  "男女都取了。"六公主扳着手指,数出几个名字来,说生儿子就用这名。又扳另一只手继续数,说生女儿就用这名。
  咳,小冬清清嗓子:"想得很是周到,这次就算用不着,下回还可以接着选用。"
  六公主一笑:"可不是么。"
  看来怀孕大大改善了他们的夫妻关系,谢天谢地。看起来六公主脾气好得多了,绝不象一开始的时候那样总是尖酸刻薄,憋着一股气,觉得身边的人全都慢待他。罗渭听着也成熟稳重了不少。夫妻关系也是需要好好经营的,两个人都争强好胜,那不天天对打对骂才怪。刻时两人如果都各退一步,那事情顿时就宽和圆圜了。
  "那你今天出来,家里人放心吗?你现在身上觉得怎么样?"
  六公主咬着唇,凑过来小声说:"他送我到了门口,只是没进来。前些天畅干呕,尤其是早上起来的时候,要难受好一阵子。可这些天已经好了,太医也说挺稳当的,出门没有关系。"
  哇。。。罗渭还真体贴呀,从愣头青到三好相公,这个转变简直是飞跃式的。
  "那怎么不叫他进来呢?又不是外人。"
  "他去四海聚宝寻你那口子去了,也是好久没见,肯定有好多话想说。快快,跟我讲讲,遂州怎么样?出去好玩吗?"
  "恩,我们来回走的都是水路,沿途风光很好,见了不少以前没见过的,还尝了许多别处的名菜小吃。。。"
  六公主听的悠然神往:"唉,听你说的那么有趣,我都想去瞧瞧了。"
  "也不是没机会啊,罗家的故里是在侗州吧?让罗渭陪你也去瞧瞧——不过得等你生完之后。"
  六公主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对了,四姐又要请客,你知道了么?"小冬摇摇头。
  四公主长袖善舞,和京中各家的命妇闺秀关系都算不错,三不五时办个诗会,花会什么的。她那为驸马虽然也不能在仕途上有所发展,可是家中买卖却不少,人面广,关系多,听说生意是挺红火的。
  "那八成明后天就给你送帖子来。"六公主说:"这次情的人不少,我是懒得去,你去不去?"
  "恩,我回京后还没见过四姐姐,要是不去。。。好像不太好。"小冬顺口问:"都请了什么人?"
  "我也不清楚,反正她的帖子每次都撒出去一大把。"
  小冬心里一动:"我以前认识位姑娘,有阵子没见了,不知她会不会去?"
  "谁呀?我替你问问。"
  "她住光禄坊状元巷头一家,姓殷。"
  六公主的消息果然很灵通,过了午便有回话,这位殷姑娘,恰好也在受邀之列。
  六公主靠在软榻上,懒洋洋地问:"什么人啊,值得你惦记着?"
  小冬只说:"是为才女,性情也好。"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见见。"六公主撇了下嘴:"听着怎么和某人挺像啊。"不用说,小冬也知道她在影射谁。六公主一直和五公主不对付。不过他侧头想了想,口气比刚才和软:"不过她也不容易,命挺苦的。五驸马去了,她也没有孩子,下半辈子可怎么。。。"
  五公主的不幸终于化解了她积累了许多年的敌意。
  小冬还是头一次,听到六公主这么心平气和的,带着善意的提起她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相看
  六公穿着一件高腰襦裙,很成功的掩住了隆起的腹部,虽然不施脂粉,脸色显得有点黄黄的,可是笑盈盈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娇艳。
  "咦?你怎么来了?"小冬连忙迎她进屋坐下。
  "在家闷着也是闷着,不如来看看。"六公主上下打量她一眼,手指拨了一下小冬鬓边的珠花:"这个挺别致的。"
  小冬摸了一下:"这个还是路过宣州的时候买的,你若喜欢,就送你,我那里还有一枝一样的。"
  六公主也不客气,小冬拔下来,她就插在自己鬓边了:"怎么样?"
  小冬抿嘴笑:"挺好的。你今天也一个人出来的?"
  "不是,"六公笑得甜蜜蜜的:"罗渭也来了.他去前头寻四姐夫说话去了。咦,你要等的那位姑娘来了么?"
  小冬摇摇头:"还没有。"
  小冬不大出来应酬,旁边又坐着脾气出名不好的六公主.她们坐的这边隐隐然与其他人隔开了一样,除了来上茶的丫鬟,竞没有一个人过来打招呼。
  "每次都是这么些人,每次都说差不多的话干差不多的事,"六公主百无聊赖:"也不知道四姐怎么这样喜欢办这种宴会花会.一年到头的办。"
  咳,这话要让那些来参加集会的小姐、贵妇们听了,不知道作何感想?
  这时候女子能做的事情太少活动圈子也小,所以四公主的集会还是很受欢迎的。来的人都有想象的理由各取所需。有想和别人攀关系走夫人路线办事儿的,有想替姊妹寻婆家找人做媒打听事儿的,有的是家里管的严借这机会出来透口气儿找人说话的……哪怕是展示展示新做的衣裳新打的首饰呢,四公主的园子给了她们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机会。
  存在即合理嘛。
  啊,小冬望向门口处。
  殷姑娘来了!
  虽然许久不见,小冬一眼就认出她来。她以前可没有如此仔细的打量过谁一一
  当然了以前不过是萍水相逢,就算要做朋友,也不用将对方仔秘估量,评头铃足的细论一番。
  可是现在不一样,现在是给自己相嫂子。
  那标准,那态度,立马就严苛起来了。
  殷姑娘身姿窈窕比小冬要高一一挺好这样可以保证将来的孩子不会太矮了。
  嗯,皮肤白皙,头发乌黑,穿着素雅,举止娴静一一可见身体是健康的教养是严格的。
  至于她的聪慧,小冬一早就见识过。
  这样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只是……还得确认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她喜欢不喜欢赵吕,愿意不愿和他执子之手,白头到老呢?
  六公主伏在小冬肩膀上小声问:"就是她吗?"
  "嗳。"小冬应了一声。
  "嗯……长得还过得去,年纪是不是大了点儿?"
  "不会啊……"小冬一句话设说完,立刻警觉地转头看她。
  六公主吃吃笑着仿佛偷腥成功的猫儿一样:"你是来相嫂子的吧?"
  "你怎么知道?"
  "嘿,你不说实话也瞒不过我去。"六公主得意非凡:"你素来不爱应酬出门的,这回一反常态,必有缘故。再说,你哥哥的事儿,城里都快传遍了,你打量我是聋子,没听说过啊?"这倒是一一小冬全把这茬给忘了。
  六公主拍拍她:"放心吧,我也不恼你。这事儿还没定自然不好到处说。不过你后头的事儿可不能瞒我了。一人计短,两人有商有量的才好成事嘛。"
  被她猜着了,小姿索性一口气问个明白:"你昨天就猜着了?"
  "猜着一半。"六公主说:"回去了我一问罗渭,什么事儿不就都清楚了?"
  啊.例忘了他了。
  赵吕说起过,这事儿罗渭也知道。
  "其实你和哥哥要好,所以才这么着紧。换了旁人家,反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能和嫂子见几面处几天啊?"
  她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要做一家人,不打听清楚怎么成?万一娶个河东狮,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走走,咱们过去。"
  "过去?"
  六公主奇怪地看她一眼:"不过去,远远的怎么能瞧得真切?"
  "呃,不用了吧……"
  "用的。"六公主笑着说:"我知道你脸皮嫩.放心.有我在呢
  小冬被半强迫着跟六公主一同走过去,不知为件么莫名的有些心虚这有什么好心虚呢?她又不偷不抢不骗的……
  和殷姑娘说话那人显然是认识这二位贵客的,忙说:"见过六公主.见过郡主。"
  六公主摆摆手:"又不是在外头,甭这么客气了。一位姑娘好面生啊,以前没见过。"
  "这位是殷姑娘。"
  殷舜华朝六公主裣衽行礼,然后目光移到小冬身上,小冬朝她点头一笑。
  她的目光中显然是有些意外,不过没有表露出来,盈盈施礼,小冬连忙还礼。
  六公主说:"你们这拜来拜去的累不累啊,照这么着,这一屋人今天饭也不用吃曲也不用听,只一个个对着拜过去,一天就完了。"
  六公主快人快语,不过这么一来,大家一笑,倒显得不那么生疏和尴尬。
  "走走,去后头听曲去。听说今天来的是秦女的徒弟,又是唱的新曲.不可不听啊"
  "秦女的徒弟?是小玉吗?"
  "对正是那个蔡小玉"六公主挽着小冬的手.小冬可不敢象她似的咨意在旁扶着,生恐她滑了跌了。六公主说:"这新曲我还没听过,旁人都说词好曲好唱得也好,今天咱们见识见识。不过话说回来了,教坊自秦女之后,再也没有那样儿好的曲,那样妙的声音一说到泰女小冬就得犯张子千拎出来想一想。
  这人实在是……咳,堪称一代传奇。
  也许若干年后,旁人提起这位男扮女装的教坊名角,他肯定会成为一个传奇人物。
  "殷姑娘,"六公主问她:"你可听过这曲子么?听说新近京城到处都在传唱。"
  殷姑娘说:"只看过了词,还不曾听过。"
  她态度不卑不亢,从容自然似乎六公主和小冬的窃窃乖语对她没有半分影响。
  蔡小玉已经扮上了头上缠着蝴蝶绦,身穿亮色三彩锦衣,出落得十分娟秀。小冬扶着六公主坐下来殷舜华就坐在她们后头。
  四公主笑盈盈地走过来:"咦?你们两位其是稀客。六妹妹怎么来了?你家那口子据说把你看得象个活宝贝一样,一步路也不肯你多走的。"
  六公主白她一眼:"他哪里就管得着我了我前儿还去了小冬那里。"四公主说:"你就是嘴硬,当我不知道呢,不揭穿你就是了。"她转头问小冬:"我听说你搬回王府了?"
  小冬点了点头:"嗯,我们宅子里人少,太冷清了。回自己习惯的她方住着舒服这个冬天我就不是了。"
  "这样才好。"四公主说:"王府里到底宽敞方便,再说,你哥哥不在家中你又出了嫁,王爷一个人也寂寞。"
  六公主有些不耐烦:"行啦我们不是来听你说话的。快快,让人把那新曲唱来我们听听。"
  四公主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恼:"好,正要唱呢你们就来了,可巧得很。"
  她比个手势,乐声便响了起来。园中原来唧唧啾啾的低语声也都停了下来,人人都抬头朝着中间瞧。
  六公主拈了一牧席上的腌果,被小冬不动声色的给截过去,递给她的是块温热热的香芋卷儿。酸凉的东西还是别吃那么多的好,在遂州时姚锦风就总为忌口发愁,小冬跟着听了不少孕妇饮食上的忌讳,长了许多见识。
  蔡小玉的声音柔美而婉转,单论唱功而言,已经算是技艺不心小冬的心思并不在听曲上,她密切注意着身后面的动静。从眼角的余光看过去,殷舜华听得倒是十分专注,脸上带着一分若有所思的神情,侧面看上去安静而秀美。
  难怪赵吕喜欢她,殷姑娘一看就是有思想,有内涵的闺秀,绝非那种只知道吃穿打扮关心家长里短的浅薄之人。
  四公主坐在小冬的左手旁,凑过来低声问她:"你今天难得出来,是不是有什么旁的缘故?"
  小冬看她一眼,笑而不语。
  四公主目光朝后头瞥了下:"后头那位……怕是来历不一般吧?"
  小冬有种感觉一一赵吕这事儿是不是全京城没人不知道了?她还觉得自己来得很秘密呢,可是六公主和四公主竟然全都知道现在的疑问是,殷姑娘自己知道不知道小冬是来做什么的?
  "没关系的,"四公主看她的神情,忙解释:"旁人知道这事的不多。你放心,等下开宴,我将你们的座位安排好了,要近看细问都方便。
  上头蔡小玉唱到凄婉处,真是声情并茂动人心弦.旁边甚至有人掏出帕子来拭泪。
  小冬刚才一直没留意唱的是什么,这会儿仔细品品,似乎是一对有情人不能相守,女子另嫁,男子痴情相望。咫尺天涯.肝肠寸断。
第一百三十章 叙话
  小冬微侧过脸朝后看。
  殷舜华神情从容恬淡,并没有如身边的一样轻易的就被煽起了悲戚之情来。
  中午用饭排席时,四公主果然说到做到,把小冬和殷舜华安排坐了斜对面儿,要细打量倒是真方便。四公主不太放心六公主,让她去自己那一席,六公主摇头不去,小声说:"你那边都是些老女人,闷死人了。我和小冬一起。"
  四公主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伸手在她脑门上一戳:"你说谁老,嗯?"
  不过话是这样说,她也没勉强,吩咐跟着六公主的人好生服侍。
  外头有人递进一个食盒来,在长窗外跟丫鬟说了两句,食盒被传进屋来,拎到六公主旁边。
  六公主微微提高了些声音:"哎呀,我就在外面吃一顿还巴巴的从家里给我做了送来一一知道的还好,不知有的还以为我嫌四姐姐府上的酒菜不好呢。"
  好几个人就赞她,有的说羡慕驸马体贴的.有的说罗家人对六公主好得没话说。六公主得意洋洋,看来她要怕就疼这个效果。 小冬忍着笑说:"行啦,天气凉,趁热吃吧。"
  揭开食盒,里面的饭菜还热腾腾的。从罗家到这儿路虽不远.可也不近,饭菜应该是一做好了就立刻送来的.速度倒真是快.可见六公主现在的确很受重视一一
  有了年纪的人多重子嗣,罗将军和罗夫人也不会例外。正因如此,许多女子有孕,就象将军出征打了胜仗一般.是婆家的英雄.那叫一个众星棒月。六公主现在出门有驸马跟从接送.家中还特意做了她爱吃的补养的菜肴送未,一扫她之前的颓唐.总算是扬眉吐气。
  六公主特意招呼小冬尝菜:"这个菜斎不错.你也尝尝。"又指着汤说:"这个我一个人可喝不完大家都尝尝吧。"
  小冬笑着尝了一口,果然鲜香美味。
  想想六公主之前为了吃个罗汉斋还特意跑自己那里去蹭想必现在的日子过得叫一个春风得意啊。
  "你现在天天在家都这么吃?"
  "可不是么,厨房的人天天都先来问我想吃什么.然后采买才出去忙活。"六公主故意抱怨:"可是有时候啊,早上我说想吃鱼。中午一端上来我就反胃吃不下去了还得撒了再做别的。还有,以前我很爱吃虾的,现在却一点儿都闻不得。"
  "嗯,这个也不稀奇,许多有孕的人都这样的。还看人专想吃平时根本不吃的,又或是大冬天里想吃西瓜……"
  那汤席上人都尝了,殷姑娘拄着小盏.抿了一小口.也赞了一句:
  "果然是好汤。"
  吃完饭小冬瞅个空子招呼般姑娘:"殷姐姐.这儿人多嘈杂.咱们到后头坐坐吧。"
  殷姑娘微一沉吟,她身边的那个姑娘说:"那我去棋苑坐会儿。"十分知趣地先走了。
  只剩她们两人,殷姑娘倒还是落落大方:"郡主请。"
  "殷姐姐不用和我这么客气.叫我小冬就是。你现存可还在书院读书?"
  "前年就不读了。"
  小冬当然不能开门见山上来就直奔主题,你喜欢我哥哥不,你对有可能做我嫂子这事儿有啥看法?只能慢慢绕弯子。不过小冬也有点奇怪一一殷姑娘的年纪可不算小了,虽然京城里姑娘也有出嫁晚的但是那多半都有缘故,比如有孝,有病有杂七杂八的其他原因。
般姑娘看起来身体康健,教养又佳又聪慧大方.怎么会依旧待字闰中?难道她的嫁妆真的薄到一张纸写不满?
  不过小冬再朝下打听,立马明白过来。
  殷姑娘和她母亲跟着伯父伯母生活.伯父家里还有一个姐姐未嫁,这么一顺下来自然把她耽误了。
  长幼之序当然重要,可是也不是绝对呀。远的不说.就说五公主吧,她生病耽识了,所以六公主不是在她之前出嫁了么?自己也比哥哥早成亲一一不过他们是兄妹,若是小冬有个姐姐没嫁的话。那另当别论。
  "姐姐平时在家都做什么?"
  殷姑娘说:"先前还上学的时候只觉得时间不够使.闲在案里之后.倒是有大把的闲暇,陪母亲抄抄径.做做针线什么的。 "
  小冬点头说:"也是。我以前也上学。冬天早上起身时点是符别舍不得暖被窝儿。总想着什么时候不上学了.痛痛快快的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可是现在想想.还是上学的时候有趣。
"
  "你先前是在集玉堂读书吧?"
  "是啊。"小冬点头说。公主,郡主、县主这些都是在宫内学堂读书,大多数人不过是应付差事。
  "听说集玉堂有不少的藏书……"一说起这话来.殷舜华眼睛陡然就亮了,有如守财奴说起哪儿埋着金子一般。
  小冬摇头笑道:"那个不要提了,徒有虚名而已。里面的书还是太祖时候的呢,谁也不去看,整年整年的锁着门在那儿落灰。"殷姑娘眼里的亮光黯淡下去:"这样啊……我听区先生说起过一回,一直琢磨着,要是有机会去看看就好了""区先生啊?小冬倒是者很久很久没她的消息了。
  "区先生还在长青书院么?"
  "是啊。"殷姑娘点头说:"区先生是有真才实学的。"言下颇自豪。小冬寻思着要从区兰颖身上论.她们还能算是师姐妹呢.毕竞都跟她念过书。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小冬很是诚恳地邀请姑娘来王府做客."我父亲也是爱书之人,家里光书房就三个呢.一个是父亲书斋里头.一个是外书房,我住的院子里也有一个屋子是放书的.只不过我光是爱收书.收了却懒得看了。曾经听人说过一句话:书非借不能读也。读借来的书,那是如饥似渴。自己一买,就束之高阁了。"
  殷姑娘被她逗得笑:"这倒是真的。我以前也是.借到一本好书,批灯夜读,还要把那精彩的地方抄录下来。
要是买了书.固然也看,可是却没有这样的劲头了。想着反正是自己的。又跑不了。早读晚读都一样。"
  "正是这样。"
  要和人快速拉近关系,就要投其所好。果然一说起读书来.殷姑娘立刻态度热切。小冬倘若说请她去赏花、请她去喝茶之类。她肯定没这份儿热情。
  "郡主现在住在王府?"
  "嗯,新宅子没什么人气儿、冷冷清清的。我搬回去好几天了.过了冬再走,也可以多陪陪父亲。"
  殷姑娘由衷地说:"你真是孝顺女儿。"
  她话里带着些羡某和感慨。
  小冬想起她父亲早逝,就算她想尽孝.也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了。
  "有一件事……"她顿一下、小冬的心微微提了起来。静待她说下去。结果门帘一掀,六公主的丫鬟进来.屈膝说:"郡主.我家主子找您过去呢。"
  "嗯?什么事?"
  丫鬟虽然没细说,可是小冬和殷舜华刚才那种微妙而融洽的气氛已经被打破了,她那句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小冬有些遗憾,再三和她说,请她有空去王府做客一起翻整那些存书。
  "到时候我写贴子给你,殷姐姐可一定要来啊。"
  殷舜华笑着说:"一定。"
  她们出了屋,殷舜华去花园一侧的棋苑.小冬去寻六公主。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吹在脸上吟嗖嗖的。穴公主坐在那儿.看她进来忙抬手:"起风了,咱们一起回去?"
  小冬在她身边坐下来,接过丫鬟递的茶,"你呀再晚一时半刻的差人来就好了。"
  "怎么你们说了这么半天,还没说够?"六公主白她一眼:"你就是脸皮子太薄了。要我啊,上来三句话就问清楚了.还用得着这么兜圈子耍心眼儿?"
  "是是是,说得是。可是又不是人人都果你这么心直口快的。"正因为重观,所以才不能轻忽慢待啊。要是将来赵吕娶了她.那她们就是一家人了,将来有漫长的时光要相处.怎么能象六公主似的,不分青红皂白把人唐突了?
  四公主过来送她们,不过她客人多,小冬谢过她今日款待.又说让她不必送了。
  两个人放了斗篷出来,出了二门,罗渭已经守在穿堂处了。小冬也有些日子没见他了,罗渭招呼她:"郡主。 "
  他以前叫小冬妹妹挺顺口的.这会儿成了亲戚怎么倒拘束外道了。
  小冬看了一眼六公主,心里有数.于是笑着说."姐夫辛苦了。 这么鞍前马后的,真不容易。
  罗渭被姐夫二字叫得一怔.随即笑得象一朵花儿似的见牙不见脸。
  "不辛苦不辛苦、"又憋出一句:"不过确实不容易啊。"
  小冬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急忙转过脸去。六公主脸上一红.嗔他说:"你都说些什么呀。车在哪里?我和小冬一起走。
"她拉着小冬的手:"咱们坐一车,我还有话和你说呢。 "
  "行,我吩咐他们一声去,坐你的车走。"
  两人坐在车中,六公主掀帘子看看车外.问她:"你近日可进宫了?"
  "去了,给太后娘娘请安去的。"
  "见皇后娘娘了吗?"
  "没见着。"
  "我听说,她病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求学
  既然六公主这样说,想必皇后生得不是小病,不可能是偶感风寒之类的。
  "你进宫去探过病?"
  按理,若是皇后生病,六公主她们这些公主都可算做皇后的女儿,应该在病榻前轮流服侍。
  "没有,我是听人说的,宫里没传消息出来。"六公主往后靠,挪一挪位置,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我现在才懒得管那么多事情,再说那些也不该我管。我把自己和肚子管好就行了。我就是和你提一声,你心里有个数就行。"
  小冬由衷地点头:"这就对了,你现在养好身体比什么都强。"
  象现在这样活得舒心.和和美美的可有多好?不比从前那样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互打互骂互相找碴强多了?想不到一怀了孕.六公主的改变这么大。以前那些尖酸刻薄要强似乎都收了起来一一不.也不是都收了起来.她的作派还是象以前一样直来直去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是……她还是有很大的改变。
  嗯.是心态变了。
  以前的六公主总觉得所有人都对自己不公。皇帝偏心.她的母亲宋淑妃也把共爱都给了新生的儿子.公婆也偏心.丈夫也是人在心不在。她时时刻刻都在努力武装自己.想从旁人那里抢到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但是现在她整个人那松下来了.依然很直率.却不再满怀恶意。她开始学会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学会乎受生活中每一点温存的细节。
  小冬探头看看骑马跟在车旁的罗渭,以前这两个人闹得那样凶.现在却相亲相爱起来.真有意思。其实罗渭的性格和六公主应该合得来.两个人都很活泼.性子直……
  "六姐姐……"
  "嗯!"
  "你和驸马.怎么变得这样好了?"
  小冬离开京城的时候这两位还不是这样呢.去了一趁遂州回来.他们之间的变化可以说是天翻地覆啊。
  六公主嘻嘻笑.脸竟然微微有点红。她不涂脂粉之后.看起来整个人比从前小了好几岁似的.带着一股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青春和开朗。
  "也没什么嘛……就是我有孕之后.我婆婆罗夫人把罗渭叫去好好说了一道,让他不可惹我生气什么的……"
  可是罗渭的心结能这么简单就解开吗?
  他的前程可是因为当驸马才硬生生被拦腰斩断的。
  六公主看小冬的神情.又说"罗渭他哥也说他来着.男子汉大丈夫.天下能走的路又不止当井吃饷这一条道.这世上能做的事多着呢。再说.自己憋着气.把火撒在妇孺身上.闹得阖家不宁什么的……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顿。再说.我那阵子没精神,懒洋洋的浑身乌不得劲儿.后来又开始害喜.他也确实着急.忙前忙后的.还跟我认错赔不是……"六公主越说声音悲小.可是满脸的喜意遮都遮不住。
  "这可真好。"小冬终于安下心来:"家和万事兴。有句话说'夫妻不和邻也欺。两人要是齐心.邢就没有什么事儿算是真正的难事儿。"
  六公主把头转到一边儿去,过了一个儿忽然说:"咦.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事想和你商量呢。"
  "你说。"
  六公主坐起身亲.掠了掠头发:"你知道的.我出嫁.按制是陪了田地和庄子的.不过那些都是一年两次收租.也没多大出息。我想开个铺子.你说好不好?"
  "开铺子是好啊."小冬点头说:"赚些脂粉钱.钱在手里是死的.要用起来才能活络。"
  "说的对呀。"六公主皱起眉头"可是开什么铺子.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你家那位可是有本事的人.连四姐夫提起来都要竖大拇指的,你帮我问问?"
  "好.回来我就问他。不过六姐姐,你现在还是别操心劳力.开铺子这事儿也不急在一时.等你生了孩子养好习体再做也不迟。"
  "我知道.不过是先筹划着。者是在哪儿开.开个什么铺子好……"六公主脸上露出憧憬的神色.仿佛铺子已经开起来了一样:
  "对了.你和那个殷姑娘.都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聊聊平时闲着做什么.还有看书。"
  六公主最不耐烦看书.或者说.她对一切需要细致耐心的事儿都不喜欢。
  嗯.这又是她和罗渭的一个共同点。
  "看书?"六公主恨铁不成钢.摇头说:"合着你把她拉到一边儿去就为了和她说看书?看书什么时候说不得?你该问点儿实际的才是。"
  "呃……"小冬笑笑"又不是很熟.哪问得出来……"
  "没出息.你刚才就应该把我捎上.我替你问.包管现在什么都有数。"小冬虚心请教:"那六姐姐觉得我该问什么.怎么问?"
  "嗨.这还用问?当然要先问她定没定过来,是不是有人家了。这个很重要.万一她要是许过人了.咱们这可不成了白忙活?"
  "这怎么问得出口……"
  六公主白她一眼:"其实你才不用这么费功夫呢.以你哥哥那人才.那门第.京城里哭着喊着想嫁他的姑娘那得是丰载斗量.用得着为一个小小的殷姑娘费心思么?她又不没有多美.也没有多丰厚的陪嫁。"
  丰载斗量是这么用的么?
  小冬想象一下一车一斗的姑娘,花枚招展地齐齐向赵吕挥帕子喊"世子爷~~"的情形.激灵灵打个寒噤。太可怕了。
  "行啦,你打小儿就这样.嗯,其实这事心让四姐去打听,不出两天肯定有准信儿.她的圈子……"
  "可别."小冬忙说:"这事儿可不能张杨得人尽皆知.能成还好.若是不成的话……"
  "那吃亏的也不是咱们呀。"
  小冬又好气又好笑:"那也不能不管人家姑娘的名声啊。"虽然六公主"咱们"这话是挺护短挺窝心的,可是她公主脾气.全没替女方家考虑。
  恩.小冬看看她的肚子——若是六公主生了儿子.将来也娶了儿媳妇做了婆婆.那肯定是个刁钻的恶婆婆。
  两人在街口分别.小冬上了自家的车回去。四公主这集会差不多月月都有.这么看起来.还是挺有用处的.起码大家能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机会交往接触——不过花销也不小,亏得四驸马能赚.要换个穷驸马.四公主办不了几次某会.肯定把家底都给填光了。
  三公主小冬不熟.四公主五公主和六公主三个人里头,现在两个过得不错.只有五公主……唉……
  小冬换了件常穿的衣裳,红荆替她系肋下的带子。
  "今天府里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事,啊.姑爷中午回来了一趟.说上次请您收着的那个八宝连环锁扣的檀木匣子回头找出来.明天他有用。"外头有人禀报说:"郡主.张子千张公子求见。"
  "啊,请他先坐.我这就来。"
  张子千八成是为了李家兄弟的事来的。这两个小子随小冬他们一路回了京城,先安置在新宅子那边。现在小冬迁回王府.他们自然也跟着过来了。难道他们惹了什么祸.张子千是来告状的?晤.不大可能。
  要告状.应该找秦烈才对——可是张子干比那两小子加起起来还要精明,小冬很怀疑在他眼皮底下这两小子有什么机会闯出祸来。张子千并非来告状的.可是说的事情的确与李家兄弟有关。
  "什么?"小冬意外之极。
  "嗯.我打算送他们去书院。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丰南书院.离王府近些.不过书院里多是官宦子弟.学风并不甚好,近几年没教出好学生来.倒是丑事出了好几桩。还有一个是双林书院……"
  "可是.双林书院好象不在京城吧?"小冬记得以前听赵吕说过这个书院,也有百余年的来历了.是一位大儒开办的.后来渐渐名气越来越响.出过状元的地方。
  "对,离京城有近八十里地。"
  "为什么要送他们去书院呢?"
  李万河把两个侄子交给张子千.是指望学他的本事的。可是张子千这还没教什么.就要把他们送到一所那么远的书院去一一土生他们兄弟俩自己也不会愿意吧?这两个家伙可都不是爱读书的人。要论顽皮捣蛋,那他们可以并列状元。要说起读书来.榜末都挂不上。
  "也不单是为了让他们去读书。"张子干说:"要做事.先学做人。他们在遂州一向骄纵.天不怕地不怕。真要和京城的这些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们比起来.可以说是各有所长。我打算送他们去历练历练.和同年龄的人多交际来往.取长扑短.增长见识.学学怎么和人打交道。有时候.自己经历一件事.比从书上者一百个故事例子还有用哦.不是打算把他们改造成小书呆啊。
  "恩、那哪个合适呢?"
  汉林书院有点太远了.小冬可有点儿放心不下。
  "我想送他们去丰南书院。"
  "啊?"
  刚才他把丰南书院说得很糟糕……小冬已经满以为他说要送兄弟俩去双林了。
  张子千说:"若是想让他们读书成材.自然双林合适。"
  言下之意.就没指望他们读书。
第一百三十二章 冬
  这事儿秦烈说得更简单,根本不用商量也不用解释,直接说:"李大哥既然把孩子交给了你,那就由你全权作主。"
  听听,还真是用人不疑啊。
  可是这话听着,张子千身上的担子也很重啊,得负全责。孩子交给他了,怎么教家里人就不干涉了,但最后您把孩子还回来,总不能是两根废柴吧?
  秦烈洗过脸换了衣裳,一头扎在床上:"累死我了。"
  小冬在床沿坐下,轻轻揉着他的肩膀:"今天事情很多?"
  "嗯,忙完这几天就好了。"秦烈一把扯着小冬也睡倒下来,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两下:"今天在四公主家怎么样?我说要陪你去,你又不让。""满场子就六姐姐一个是带了驸马去的.我们在里头听曲.罗渭就陪着四驸马在外头吗酒说话来着。"
  "见着殷姑娘了?"
  "见着了。"小冬有些微微出神.半晌笑了笑"我太笨了,一点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小冬把今天见面的事情说给秦烈听:"殷姑娘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是比我沉得住气。我们就说了说上学.又说了读书什么的.她家里日子过得如何.她和哥哥的事.她怎么想的……这些全没问出来。"
  秦烈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笨丫头.这有想不通的?她要是从心里不愿意.今天就不会去四公主的府上,更不会和你单独在一抉儿说话。要知道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蜚短流长.她和你在一个屋里说了那么半天话.你以为旁人都看不见?你觉得她们都会怎么猜想?"
  "哎呀.我倒没想那么多。"
  "你是关心则乱。
  "秦烈说:"换做平时你也不会想不到。"
  果然秦烈是旁观者清。
  现在京城里流言纷纷.殷姑娘如果不想和安王府沾上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闭门不出.过一段时间流言自然会办下来。而现在她不但出门了,还去了四公主府上,更和小冬在一起单独聊了半天。落在别人眼里.会怎么想?
  小冬忍不住笑了:"这么说她对哥哥也是有意思的?"
  秦烈不想打击她.小旁总是把人往好的一面想。
  坦白说.京城里哪个未嫁的姑娘会对世子妃的位置没兴趣?将来赵吕是郡王.那他的妻子就是郡王妃,安王府既显费.人口又简单。上无婆婆,下头一个小姑还嫁出去了——就算没稼.小冬也不是那种刁蛮成性仗势欺人的脾气.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一门好姻缘。那殷姑娘除非是失心疯了.或是别有缘故.不然的话,绝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现在小冬主动去"相看"殷姑娘怎么会不抓住机会?退一步说.就算不是因为这个.能与郡主相识攀上交情.也是一件好事。当然.也许殷姑娘的想法并没有这样功利.只是泰秦见得多.对人对事从不惮于往最坏的一面去揣测。
  小冬托着腮.有些烦恼:"嗯.我想请殷姑娘来做客……她也是爱书之人.家里的藏书颇丰……"
  她微微出神的样子显得特别安静柔美。
  可是神态这么动人的小冬.心里想的却是别人。
  秦烈也说不上心里是不是有点酸溜溜的,顺口说:"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万一此事不成.两边也都不至于太难堪。"
  说的也是。
  小冬朝他笑笑.回亲了一下以示奖赏:"好,我吩咐厨房熬了三果汤.你回来多喝一点,事情要做、身子也要顾。"
  "遵命,夫人。"秦烈搂着她躺了一个儿.轻声说:"等忙过这几天,我们去东华的庄子住几天.你上次不是说想骑马的吗?"
  "好。可惜父亲这些年来忙碌操劳.也没有好好歇过。我记得有两回.他就算生病还是日日理事办差的。晚上我问问,要是父亲也一块儿去.那更好了。"
  秦烈觉得喉咙里的酸意更浓了一一他是想和小冬两个人去.结果小冬又扯上安王。
  好吧.来日方长。
  可惜等秦烈腾出空来.小冬又腾不出空来了.皇后的确病了,病得不轻。四公主她们轮流进宫侍疾.其他的妃嫔命妇更不用说了。小冬也进宫去探过病.只是连皇后的面也没见着.三皇子妃吴氏出来打发了她,说皇后才吃了药睡下了。
  其实两边都不过是面子。小冬按理该来.皇后也该有个过得去的理由说不见。但是两边儿的心里.都未必是真愿意见到对方。
  一到了天冷的时节.生病的人总是不少.皇后的病未见起色,圣慈太后也病了。皇后不能处置.明贵妃又早已经是半隐居的状态.宋淑妃倒是出来兴头了一阵子.可是后来宫务大权并没落到她手里.招了皇帝一顿训斥.灰头土脸的.现在宫里的事情是三皇子妃管理。三皇子妃的品格.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三皇子府上的厂江规矩也是有名的。这回三皇子妃打理内宫争务.例也井井有条纹丝不乱。并不因为那些嫔妃美人是公公的小老婆而不好管了。
  小冬从皇后那儿出来.三皇子妃要送.小冬说:"外头冷.冉说.你这儿事情多。"
  三皇子妃点头说:"那妹妹慢走.当心路滑。"
  清晨的大舞未散.从宫道的这一头朝那一头望.茫茫雾气阻隔了视线,雾的后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神私的.安静的.孤清的世界。有人从那一端走来.身形先是模糊.而后渐渐清晰。大雾扑在脸上.小冬眉毛睫毛都湖漉漉的。
  从凤仪宫到长春宫的路可不近,一东一西。小冬走得气喘吁吁,角都有了汗意。
  到了长春宫门口.五公主也从另一边来了。她穿着素青的衣棠.头上珠饰全无。小冬心里微微发紧.依稀记得.当初见着区兰颖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打扮。如花年纪.却只能如稿木死灰一样度过余生。
仿佛有一只手,硬生生扼住她们的咽喉.将她们的快乐.美貌和活力一点一点的抽走,只留下一副僵死的皮囊。
  "小冬妹妹。"
  "五姐姐。"
  两人相互招呼过.一起进子长春官。
  太医瞧过圣慈太后.旁的也没说什么.话里的意思.人有了年纪.遇着季节交替总是要多当心一些。
  圣慈太后自己倒是很看得开.还反过来劝慰别人:"不要紧的.吃了两天的药,我自己觉得身上轻夹多了。你们各干各的去.没的全拘在这儿闻药味儿。"
  小冬笑著说:"就算让我回去了.我的心也还留在太后娘娘这儿呢.还不如留在这儿,省得回去了牵肠挂肚的。"
  圣慈太后问她"你从皇后那儿来?她病的好些了?"
  "我没见着皇后娘娘.说是刚吃了药睡下了。"
  圣慈太后点了点头、对小冬说:"你们都是有孝心的孩子.你五姐姐昨天还去护国寺.替我求了一签,上上签呢。 "
  小冬心说就算求了个下下签.五公主也肯定给掉包成上上签再拿回来。这个真假并不要紧.世人求签.其实求的就是一个心安。心情一好了.病肯定也好得快。
  采姑在一旁说:"想.郡主前儿亲手做的素圆子也好.太后娘娘说吃了挺合口.一点也不腻。"
  "太后娘娘要是喜欢.我今儿再做一回。不过……小冬想了想:"换换口味是不是更好?老吃一样儿也腻烦。太后娘娘觉得是豆腐羹好.还是素笋汤好?"
  圣慈太后笑着点点头:"那就笋汤吧。"
  豆腐羹比较费事.圣慈太后选的是简单的。
  小冬拉着采姑去小厨房.五公主也跟了过来帮忙。
  小冬见五公主眼下的青圈.低声说:"五姐姐自己要多保重.别思虑太多了。"
  五公主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我知道……只是晚上一合上眼就……"
  小冬心中恻然。
  纵然相处的时间不算太久.可是毕竟是夫妻一场。一夜夫妻百日恩。
  一个人离开了.再也见不到他的样子.听不到他的声音.伸出手去也永远触不到他的存在一一
  要接受这样一份失去.需要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
  有的时候,人们常常会忘记那个人已经不在。听到什么响动.还会脱口叫出他的名字.回过头来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屋子。
  两人默默的洗好木耳香菇.切好的细笋片在沸水中淖了一下。五公主看着小冬有条不紊的忙碌.轻声问:"小冬妹妹天天在家中也是这样忙活?"
  "也不是,有空儿就做.忙的时候也就那样。"汤沸了撇去浮沫.小奏舀了一些:"五姐姐尝尝。"
  五公主吹吹热气,尝了一小口:"嗯.很鲜、咸淡正好。"
  小奏将汤盛出来.那边采姑也已经将四样小菜一样一样放好.装了汤.一起端了出去。圣慈太后果然很给面子.喝了一碗汤。
  出了长春官.小冬问出来送她的采姑:"太后娘娘这些天胃口不好?"
  采姑低声说"吃得不多.就是前天的圆子还多吃了一口、再就是今天的汤了。"
  小冬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明天再来。"
  采姑多说了一句:"太医说.皇后的病.开春会有起色。"
  小冬怔了一下.采姑已经进去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比较
  进了腊月里下了两场雪,并不大。今年的冬天奇异的暖和,即使下雪也存不住,一边下一边融。
  四公主和六公主出了宫,顺路一起去了安王府。六公主穿着厚厚的斗篷,腰身愈来愈粗,身形笨垂,面如满丹,十分丰腴。四公主却显得糕粹了许多,皇后的病一直没有起色,四公主的日子自然不轻松。
  玉芳阁里暖融融的,案上摆着个盘子,里面盛着蜜瓜香柚,屋子里一股甜甜的果香。
  "你倒会收拾屋子。"六公主脱了斗篷,懒洋洋地往榻上一歪,"唉,闷死人了。你不知道,凤仪宫里头门窗关得紧紧的,密不透风,屋里那气味儿熏得人……咳,"她看了四公主一眼,没接着说下去:"快把你的好茶拿出来我们尝尝。"
  小冬笑着说:"这还用你说?不过你现在最好还是别喝茶。"
  红荆端了三个盖碗进来,揭开来,里面是淡黄的羹汤。
  "这是什么?"
  "是果子露。"
  六公主舀了一勺尝尝,忙招呼四公主:"嗯,这吃法倒新鲜,你也尝尝。"
  "我就是个闲人嘛,整天琢磨吃吃喝喝的东西。"
  四公主也尝了一口,点头说好。不过她神思恍惚,一看就知道根本没品出嘴里的东西是个什么味儿。
  六公主和小冬交换了个眼色。
  只看四公主现在的神情,就知道皇后的病势不乐观。
  "四姐姐和六姐姐留下来用饭再走吧。"
  六公主倒是一口答应,四公主摇头说:"不了,府里还有事情,六妹妹,你也早些回去吧,再等一会儿说不定会下雪。"
  六公主又抿了一口果子露,摇头说:"下雪就下雪。下雪的话我就不回去了,在小冬这儿住一宿。"
  四公主果然没有多留,说了几句句,吃了半盏果子露就走了。小冬送她出了门再回来,六公主已经把鞋子都踢掉了,抱怨说:"鞋子勒得脚难受。"
  怀孕的人本来就容易下肢浮肿。小冬俯下身看看:"多久了?请太医看了吗?"
  "好些天,太医也看过了,说是最好少走路少站立,也没给开药。可是最近的事情多……"
  "嗯,吃食上也多注意,药自然不能乱吃。"
  六公主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我看皇后难熬过这个冬天。"
  小冬有点紧张地朝外看看。
  六公主不是头一个跟她这样说的人,采姑也曾经隐晦的提了一句。
  虽然这是在自己屋里,小冬还是心虚:"不说这个。"
  "唉,你怕什么。"六公主摇摇头:"我去看过我娘,她心里未尝不琢磨这事儿。你看,父皇现在就三个活着的儿子,四皇子没有娘,三皇子的娘要死了,她是五皇子的娘……那个位置要是空出来了,她不是没机会。"
  宋淑妃居然和六公主说这个?而六公主居然这么信任她,和她提起这事儿。
  小冬心里有些微微的警惕戒备。
  她可一点儿都不想牵扯进宫阁争斗中去,这里头的水太深了。
  再说,哪有那么简单?李家势大,三皇子也渐成气候。倘若皇后去了,皇帝另立了皇后——打个比方,就是立了宋淑妃吧,那五皇子也就成了嫡子,三皇子的地位难免尴尬,这个祸胎一埋下,可以预见后宫朝堂上将是明争暗涌,永无宁日。
  小冬虽然政治嗅觉不算灵敏,可是她想,皇后若是死了,皇帝不会立宋淑妃为皇后的。宋淑纪的出身也低,家中原是开杂货行的,刚够温饱,算是小康人家。结果生了个女儿漂亮出众,入宫后先为宫女,后来被皇帝宠幸,从才人,美人,婕妤,淑妃一路走过来,可是她做到淑纪,也就到顶了。
  不说旁的,就说传统吧,大夏朝前头的皇后们,可都是世家名门出身,还从没有一个例外的。前头的圣德太后是陈家女,现在的皇后李氏也是家世显赫。
  六公主摇头说:"我劝她两句,碍着有人在也不能深说。但愿她能明白,不要惹祸上身。前一回她被父皇申斥,不就是因为心太大了手太长了么?"
  六公主在这件事情上也明白得很呐。不过小冬印象中,宋淑妃不是个不识时务的愚蠢女人。她要真的愚蠢,也不能生下一女一子,从宫女一直爬到淑妃的位子上。
  也许是当局者迷吧。
  按地位来说,皇后之下,份位最高的是明贵妃。不过明贵妃从那次大病之后就隐然失宠,终日闭门不出……小冬恍惚了下,好象有什么事情她被她漏过去了。
  "你想什么呢?"
  小冬回过神来。
  "没事,我琢磨着,我会的几样拿手菜,有好多都做过一遍了。要是赶明儿再为太后娘娘下厨,可做些什么好?"
  六公主抿嘴笑:"那有什么难的,太后娘娘这么偏爱你,你做什么她都会多吃一两口的。这人的运气真说不好,你看太后娘娘,当年她也是宫女出身,出身可以说是不能再寒微了,娘家一个人都找不出来,可是现在她却成了太后。"她小声说:"圣德太后可是什么都好,长得也好,出身也好,当年先帝也宠她…唉,都是命啊。"
  怀孕后的六公主好象豁达了不少,以前她可从来不会说出这么沧桑而圆熟的话来。以前她可不信命这回事,就象她一直对五公主不服输一样。
  人经历的沧桑坎坷多了,就会明白,有些事情,也许谁都没有做错,也许你努力的去尝试过了去拼搏过了,可是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所以,把一切归给命运。不是我们元能,是命运太残酷了。
  六公主现在其实吃不下多少东西,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胃口就变小了。可是她贪心不足,尝了这个又想吃那个,等罗渭赶上门来接人,小冬连忙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她,并且决定下次绝不顺口说什么"来我家坐坐"这样的客套话了,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个神明明肚子装不下还非要多多地朝下塞东西的时候,让小冬腊月里冒了一身的冷汗。
  等秦烈回来的时,就见小冬四仰八义的横在榻上。
  "这是怎么了?"
  小冬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别问我……反正是自作孽,不可话啊……"
  秦烈一时没想到恶客临门这上头,在榻边坐下来,爱怜地捏捏她的脸:"太后这一病,你这些天累得不轻,太后那里不缺伺候的人,你可别把自己也累病了。"
  "嗯。"小冬懒得解释她疲惫的一大半原因是被六公主荼毒了。
  就算是"改邪归正"的六公主,还是经常让人觉得吃不消啊。
  秦烈体贴地说:"那你趴着,我替你揉揉。"
  小冬摊着手脚一动不动:"我没劲。"
  秦烈笑着把她翻了个身,对他来说小冬这点儿份量不比家里的肥猫梅花重多少。梅花彻底堕落了,饮食终日,四体不勤,走路那肚皮都耷拉到地上去了,更不要指望它还能爬房梁钻柜子一一好在玉芳阁里也没有老鼠等着它抓。
  秦烈的手上功夫了得,久经考验的,小冬被捏得直哼哼,不时的指点一二:"左边一点,上边一点,嗯,好,啊啊,轻一点……"
  红荆和红美两个人隔着门帘听着屋里的动静,对望了一眼,同时止住了步子。
  "对了,你晚上吃了没有?"
  "吃过了,在店里头吃的。"
  虽然守着好些手艺顶好的厨子,可是秦烈在店里一般也就是一碗汤两个饼,或是一大碗面配一个小菜就打发了。他对吃并不讲究,吃的舒服顺口,能填饱肚子就行。
  两个人靠在一个枕头上小声说话,小冬低声说:"我听好几个人说.皇后病的不行了。"
  秦烈模摸她的头:"嗯,这事儿和你没有关系。"
  "我知道,我既没多听多说,也没有多想。"小冬转过身来趴在秦烈胸口上:"只是觉得很闷。在遂州的时候吧,想京城。回了京城以后吧,又觉得时时处处得绷紧了,不能多说一句话,不能多走一步路。"
  秦烈温言宽慰:"你瞧,要是没去过遂州,你现在也没得比较了。
  京城若是不好,为什么天下人全都想往京城钻呢?商人想迁进来,举子想考进来,姑娘想嫁进来,住在京城里的人也没有想离开的,哪怕落魄到要去成安门外赁屋,也要留在京城……"
  小冬笑了笑:"你说得对。和旁人比一比,我要是再不知足,老天爷也看不过眼去了。"
  人总是不知足的,就算做到太后,皇后那份儿上,一样有无数烦恼,明刀暗箭。身为公主的天之骄女们,也各有各的烦难,小冬觉得自己同其他人相比已经幸福得过了头。她不用发愁柴米油盐,不用发愁丈夫是不是又瞄上了哪个美貌丫鬟,没有什么妻妾妯娌婆媳姑嫂斗得不可开交你死我话的血雨腥风。
  小冬笑眯眯地看着秦烈,秦烈也温柔地回望着她。
  真是良辰美景花前月下气氛大好——小冬鼻子忽然痒得受不了,一个喷嚏打得床账都抖了好几抖。
  糟糕,她也染上风寒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相会
  很好,这下小冬是不用去宫里侍疾了。
  老婆不用奔波辛劳和老婆生病不适两者哪样更糟糕一些让秦烈来选一选,还真不好选。不过安王倒是很满意,认为小冬还是待在家里好。
  "偶尔生生小病,也是福气。"
  既然安王也这样说,秦烈就安下心来,守在小冬身旁,连床都不想让她下。说起来小冬这一回风寒本来不重,可是因为吃药觉得嘴苦,多吃了两块儿蜜饯,然后就开始咳嗽,这一咳就非同小可,断断续续时重时缓的,一直到了过年的时候还是没彻底好转。白天还好些,晚上咳得更凶一些,有时候睡着了也会咳醒。
  过了午天又阴下来,北风刮得正紧,小冬闷闷地坐在屋里,胡氏同丫鬟们在床前做针线,说些闲话陪她解闷。帘子一掀,红芙走了进来说:"郡主,沈家姑奶奶来了。"
  小冬十分意外:"快请进来。"
  沈芳前两天来看过她一次了,而且说起来,她家里事情也多,宝儿也得了风寒,小冬还让人找了药给她。
  今天这个天色可不是适合出门做客的天气——再说按京城的习惯,要串门访客都是上午,过了午来的,一般都是临时有什么急事。
  难不成宝儿的病有反复?
  胡氏她们把摊开的料子收一收,小冬披上一件对心锁花领子的披肩,丫鬟已经请沈芳进来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进了门之后她笑盈盈地朝旁边一让:"小冬妹妹,你瞧瞧这是谁来了?"
  小冬怔了一下,又揉了揉眼睛,惊喜交集地喊了一声:"蔷姐姐。"
  跟在沈芳后头进来的,赫然是几年没见的沈蔷。
  "蔷姐姐,你怎么来了?"小冬紧紧抓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她身量长高了许多,相貌却没大改,依旧是圆圆的脸儿,圆圆的眼,乌油油的头发挽得高高的,两姐妹都披着大红色斗篷,带着一股屋外的寒气。
  "快坐,红芙,沏热茶上来。你,几时到京的?"
  "上午刚到,在芳姐那儿吃了忽就过来了。听说你病了?"
  "没什么事儿,小病而已。就他们瞎小心,不让我出屋门。"
  虽然是故人重逢,可是太久没见了,说完这几句话,小冬和沈蔷竟然不约而同的静默了。沈芳笑笑说:"你看你们俩,平时信来信往,不知有多少说不完的话,怎么现在一见面儿,倒成了锯嘴葫芦了?难道是顾忌我在旁边,想说我的坏话不好意思开口?要不我避出去,给你们腾腾地方。"
  小冬噗一声笑出来,沈蔷也笑了:"姐姐你说什么哪。对了,中午吃的那鱼咸了,口渴,茶还是别太热了,我等不得。"
  还是那个脾气。
  小冬笑着又吩咐一次:"倒温茶来吧。"
  这么一来,气氛就好了。沈蔷说起上京的缘由来,她也是同相公一起来的京城,一为探亲,二来她相公捐了官,想趁年前谋个职。
  当年分别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来得及告别,这些年通信,谁也都没提起当时的事。
  "对了,你这儿的好点心,快端来给我尝尝。"
  "偏不给。"小冬瞅她一眼:"你到底是来看我,还是来吃喝的。"
  "瞧瞧,眼见出了嫁的人倒变得小气了……"
  屋里人都笑了,出了嫁的沈蔷还是那个脾气。以前就是直言快语,现在更显得泼辣。小冬吩咐:"看看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快端来给她垫两口,看这馋的,恨不得要把我吃了。要是咱们厨房没有,就去大厨房找找。"
  小厨房里还真端出好几样现成的热点心来,都是做好了一直温在笼里的。小冬这些天胃口不好,饭吃得不多,所以厨房就多预备几样点心。为了止咳去火预备的冰糖蒸梨和八宝绿豆糕,还有鸳鸯蒸饺,山药糕,莲子汤,萝卜丝儿卷饼。沈蔷眉开眼笑:"不错不错,我就知道你这儿准有好吃的,中午留着肚子看来是留对了。"
  看着她吃的香,小冬也觉得有了食欲,吃了一块卷饼,还喝了半碗莲子汤。沈芳也尝了块山药糕。
  "芳姐姐那里不算宽敞,不如你搬来和我住,咱们好好说说话。"
  沈芳说:"这个不用担心,我们旁边的屋子正好有人搬了出去,已经和房主说好了,赁他一个月的,正赶着收拾呢,住得下的。你要是不放心,就多送她些柴米油盐好了。他们带了衣裳铺盖什么的,可是锅碗瓢盆这些可没法儿带齐全了。"
  沈蔷把蒸饺咽下去才开口说:"对对,拿纸笔来我开张单子,你照单子给我备下东西,回来我要带走的。"
  小东故意说:"你都说我小气了,这些东西我不能白给你。你且写个字据来,把你自己押给我,东西我立马让人给你送去。"
  红荆她们收拾了碗盏,三个人才好好坐一起说话。
  "我只知道你出阁了,让人捎的礼你可收着了?在夫家日子过得如何?"
  "收着了,我摆在案头上呢,原来是摆在外屋的,后来人人见了都要夸,好些还想动手摸。我怕碰坏了,又挪到里屋放着。"
  沈芳在旁边说:"说起这个我可有气,我当时成亲你送的东西也没觉得这般别致,就偏心她了。"
  小冬笑着说:"那个就是新奇一些,要说贵重还真不见得。"
  沈蔷说:"河东的风气是一惯欣羡京城的。京城女子在鞋上镶珠宝,河东也有人跟着照学。京城女子时兴梳簪花髻,河东也肯定跟着风行起来。而且梳得更高,簪一朵也不过瘾,恨不得把头插满了。只要是京城来的,一定人人追捧。别说你送我的是玉屏风,就算是石头、木头,他们也一定啧啧称奇。"
  小冬说话快了,又咳了起来,好半晌才好。
  沈芳说:"你这老咳嗽也不是办法,我说那些太医都是吃干饭的吧?小毛病治了好些日子不见一点起色。"
  小冬一张开嘴就觉得喉咙又痒,急忙将嘴闭上。
  沈蔷也说:"太医不顶用的,只求治不死。要不,让我家那个给你看看。"
  小冬意外:"他懂医?"
  沈蔷就抿嘴笑,沈芳笑着说:"那位冯相公不爱四书,为这个被他家老爷子捶了不知多少顿,专爱杂学旁收,在河东也是挺有名的,要不然,也不至于要捐官了。"
  被揭了短,沈蔷就去捶她,姐妹俩嘻嘻哈哈。
  看来沈蔷嫁得应该很如意美满。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外人。"
  小冬犹豫了下,点了点头:"那就要劳烦了。"
  "去去,别来那套假惺惺的。"
  使了一下丫鬟去前头传话,请那位冯元相公到后头来。过了不多会儿人来了,是沈芳的丈夫孟辉陪着一起过来的。折腾了这么多天,小冬的脸色不是很好,有些病恹恹的,屋子里也是一股药气。
  冯元一进屋子就吸吸鼻子:"这消咳汤用两天不见效,还是不要继续用得好。"
  他个子不高,和孟辉站在一起整矮了一个头,和沈蔷站一起,两人倒是一般高。无独有偶,他也是长得圆圆的脸,圆圆的眼,这对夫妻实在是堪称登对,太般配了。
  胡氏在旁边说:"正是,冯姑爷一听就是有真本事的,一闻就知道吃的是什么药。太医也是这样说的,不过还没换新方子呢。"
  冯元脸带笑容,看起来十分和气:"这是基本功,而且我的鼻子原比别人灵。"
  沈蔷占头说:"对,他那鼻子……我用得头油稍重一点儿,他就不停的打喷嚏。"
  说的屋里人都笑了。
  小冬伸出手来,冯元替她诊过脉,又问了两句话,点头说:"小毛病,只是麻烦些。消咳汤不用吃了。我另开一方,且吃几剂看看。"
  话虽然说得不多,不过听语气却是很有把握的。他开了方子,胡妈妈拿出去请人看。沈蔷笑着看着丈夫,眼中带着笑意。
  这时候大多数人都是盲婚哑嫁,悲剧固然有不少,可也有许多人从成亲开始,一点点彼此认识熟悉,然后感情日渐深厚。
  沈蔷和冯元看来就是这样。
  小冬心里暗暗替沈蔷高兴。
  方子经人看过,说是十分高明。胡氏忙吩咐人按方抓药煎了送来。
  小冬热热的喝了下去,肚里发烫,皮肤汗涔涔,可是身上却觉得轻了许多。
  晚饭之后天下起雪来,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打着旋儿,刮在脸上微微生疼。小冬吩咐人给沈蔷装了满满两车东西,沈蔷一边说:"东西送了就行,你就不用送了,外头冷得很。嗯,诊金我是不跟你要了,这些东西就抵了吧。"
  小冬有些恋恋不舍。
  "去去,看你这没出息样儿,我明天再来好了。"顿了一下,她低声说:"听说,皇后病得很重?"
  小冬怔了一下,微微点了下头。
  沈蔷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那边催着上车,她又握了一下小冬的手,匆匆去了。
  晚上小冬睡得不太安稳,醒了两三回,泰烈也醒了过来,低声问:"要喝水吗?"
  小冬点点头,撑着坐了起来。泰烈披了袄,下床去倒了水给她。
  "什么时辰了?"
  "快四更,再睡会儿吧。"
  小冬摇了摇头:"你也让我吵得睡不好——要不,你到西边屋里去睡。"
  "别说傻话了。"泰烈替她掖了下被子:"睡吧。"
  小冬白天睡多了,这会儿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推推秦烈:"给我拿本书看吧。"
  "可别。这会儿看书最费眼。不要,你躺着,我给你念,你听着就行。"
  小冬忍不住笑:"那你就不费眼了?"
  "我体格比你好。"
  屋里极暖和,秦烈在书架前翻了翻,抽了一本书出来,掀开一页从头念起。
  他声音浑厚醇正,一口官话说得比地道的京城人还要字正腔圆。小冬靠着他,听着听着,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小冬今晚没怎么咳嗽,可见冯元的确是有真本事的。
  秦烈念了半篇,低头再看看,小冬已经睡熟了,烛光映着脸容有些红扑扑的,安静而恬淡。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丧
  皇后的病拖过了年关,又拖过了上元节。宫里宫外众一人着,太医既然说过了冬能好,这已经过了年,也许能好也说不定。可惜过了上元之后第四天夜里,皇后在凤仪宫静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皇后今年不过四十来岁,可是这些年劳心太过,临去时又熬了漫长的病期,遗容看起来苍老枯瘦,比圣慈太后还象老妪。四公主哭得死去活来,三皇子痛失亲母。
  皇后的丧仪令所有人都深感疲惫。本来,正遇上过年,上元,事情多而杂,将人耗得差不多了,皇后这么一去,顺便把后宫里头身子骨不好的上了年纪的一位太妃、两三位宗室里有了岁数的长辈,还有朝臣、家眷里头带了好几位一同上路了。
  六公主身子沉重,已经月份临近了,就在偏殿里歇息,她拉上了小冬作伴。偏殿里好歹暖和些,能坐一坐,吃杯热茶点心。小冬先是病了一场,又赶上这件事,原来丰润的脸颊也瘦了下去,看来没多少血色,又穿着一身重孝,看来风大点儿就能把人吹走了。六公主却和她正好相反,她现在整个人圆滚滚的,手指胖得象小白萝卜一般,脸颊红扑扑的,往哪儿一坐,人加上衣裳那么一堆叠,顶得上三个小冬捆一起的体积。
  "我说,不如你也报病吧,这么熬下去,你身子还没好踏实,再勾起病来,可不是玩的。"
  小冬点点头,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隐隐作痛。
  "我看四姐姐也有点儿……"四公主眼睛红肿,喉咙嘶哑,整个人都快不成样子了。
  "你甭担心她。"六公主看了一眼殿门,朝小冬招招手:"过来。"
  小冬有点犹豫,挪过去挨着她坐了。
  "她这个人,惯会做表面功夫。你觉得她就真这么难过?她的帕子上肯定也有花巧,真心实意的难过的,也就三哥一个人吧。"
  也是……四公主不是皇后亲生的,养在她跟前的时候应该已经记事了。皇后待她也是面子情份,四公主的处境十分微妙,还能指望她待皇后有多深的眷念?
  门被从外头推开,一个宫人扶着五公主走了进来,小冬过去也大街着扶了一把,一沾上手就吓了一跳,五公主的手凉得象冰陀一样,一丝热乎气儿都没有,再看她的脸,嘴唇都是乌紫的。
  "这是怎么回事儿?快,扶她躺下,倒杯热茶来。"小冬回头吩咐:"去请位太医来。"
  五公主本来眼睛紧闭,忽然呻吟了一声。
  她的手指细瘦,抓着小冬的手腕,不知哪来的力气,握得象钳子一样紧:"不,别请太医……我没事……"
  "不!"五公主的表情显得十分凄厉,长长的指甲都掐进小冬的肉里:"我不要太医!"
  六公主哼了一声:"行啦,小冬回来,老实坐你的吧。命是她自己的,她不想看随她去。"
  虽然话说的冷,可是六公主话里也透着担忧。
  可五公主坚持不肯,小冬也不能和她硬拗。宫人倒了热茶来喂她喝下,五公主裹诂毯子,蜷着身,脸朝着墙,不和小冬和六公主搭话。
  看她那副仿佛万念俱灰的样子,小冬心里纳闷。光看这情形,旁人一定觉得五公主才是皇后的亲女儿呢。
  还是皇后这一去,又勾起了她丧夫的伤心?
  有可能。
  "这儿让给人家静养会儿吧,咱们去那边坐。"
  六公主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有点不稳,小冬连忙扶住她,临出门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五公主卧在那里一动不动。
  绕过回廊,这里离正殿更远些,哭声听得不那么真切。这儿的积雪无人扫去,被来来去去的人踩得光滑紧实,太阳一照,亮灿灿的光映射在眼里。六公主伸手虚挡了下,紧走两步进了门。
  "这些人也懒了,皇后这么一没,连雪都不扫。"
  "事儿多,顾不上吧。"
  六公主点点头,看看外面天色:"还得多半个时辰,你要不靠一会儿吧?"
  "不了,"小冬轻声说:"我还想去下长春宫。"
  "太后那儿不缺你一个。"六公主说:"想往太后跟前献殷勤的人还少了么?再说,外头人多眼杂的,你还是老实在这儿跟我一块儿吧。唉,这腰怎么酸得很。"
  六公主也在榻上卧下来,宫人替她轻轻揉捏。小冬疲倦得很,趴在桌边休息。
  六公主微微侧过头来,正好能看到小冬露出来的半边脸。
  六公主心里有些怅然。
  以前年纪还小的时候,她还曾经想过,想和小冬换一换,她不想做这个公主。母妃并不得意,对着太后、皇帝皇后明贵妃等人处处陪着小心,奉承。自己虽然是公主,可是既没有四公主养在皇后跟前那样体面,也没有五公主那么聪慧美貌得皇帝欢心,就是个多余的人。小冬穿的戴的用的,连她也用不上。小冬虽然没了亲娘,可是有个那样疼她的爹爹,还有个时时处处以妹子为重的哥哥——
  比她强了不知多少。
  后来再长大一些,那些小孩子的念头就不再琢磨了。反正她是她,小冬是小冬,两个人是不可能调换位置的。而且处长了就知道,小冬脾性好,是个忠厚的人,才不象旁人那么多算计,一句话里能藏两三个套儿。
  她转头去,挥手示意宫人退下。
  可是,后来她却听说过,小冬她——很可能是皇帝的女儿,也是一位公主。
  几年前三皇子出过件"意外",当时皇帝与皇后之间为这事儿闹得很僵。
  六公主记得她偶然听到老宫人偷偷议论,皇后娘娘咬住了小冬和姚锦凤不肯松口,并不只是因为心疼三皇子受伤,还因为皇上喜欢的人是小冬的母亲姚青媛,好长一段时日对皇后已经全无恩爱,似乎姚青媛的死还同皇后有点干系。
  六公主记得很清楚,其中一个人说:"其实安王爷弟弟做到这个份上算是忠义两全了,连女儿都替皇上养着……"
  她当时午睡初醒,听了这话好长时间都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后来她才慢慢琢磨过来。
  难道小冬不是安王的女儿?是父皇和姚青媛生的孩子?
  那小冬就不是她的堂妹,而是她的妹妹了?
  当然,可能宫人只是臆测胡猜,信口开河。
  可是——无风不起浪啊。
  当年父皇要没和那姚青媛有什么瓜葛,这些人也凭空造不出谣言来。
  再说,六公主自己琢磨这事儿——皇帝喜欢过的女人,谁敢娶?谁能娶?就算安王是皇帝的亲兄弟,那也不成吧?再说,人都说安王对前头的沈王妃情深义重的,她过世之后也说过不再娶妻的话,怎么一转头又娶了姚青媛呢?
  这事儿,只怕有八九分真。应该是姚青媛和父皇藕断丝连,以致珠胎暗结。为了给孩子一个正经体面的出身,安王叔才替父皇顶下来,把小冬当做他的女儿养大。
  六公主心里不知多少个念头翻腾着,打了一个盹。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没出嫁的时候,还住在宜兰殿里。四公主五公主不肯理她,她也不稀罕,反正她也有个妹妹。那个妹妹依稀就是小冬的模样,很是乖巧,口口声声对她喊姐姐,两人姐妹相合,时时处处都在一块儿。
  等六公主醒过来,小冬已经不在身边了。她问宫人,宫人说:"郡主被太后娘娘传去了。"
  六公主点了点头,一时还没彻底清醒。
  "公主要吃茶么?"
  "给我倒杯白水来。"
  宫人应了一声去了。
  六公主自己想了想梦中情形,忍不住啐自己一声荒唐。
  不过,要是小冬真是自己的妹妹同起在宫里长大的话……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还不知道里头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不过她和罗渭都不是安静的人,这孩子也是个活泛的性子,时不时的踢一拳打一脚,似乎急不待地想出来一样。
  要是个男孩儿,就教他当个好哥哥,以后爱护弟妹。要是个女孩儿,那肯定是个霸道的姐姐,可那也挺好的……
  这么想着,六公主也有些迫不及待起来,恨不得这孩子早些满月生出来,好看看他是个什么模样。
  小冬晚上到了家,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全散了架,头发里衣服里鼻孔里喉咙里全是白天吸的脏气烟气,若是平时她肯定要好好洗一洗,可是现在只想一觉睡下去别再起来了。
  秦烈替她把护膝解下来,又替她褪了鞋袜,轻声问:"身上觉得怎么样?"
  小冬连哼都懒得哼一声,摊开手脚一动不动的躺着,红芙端了热茶来她喝了,又拧了手巾替她擦拭,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连她歇了大半天都如此,不知那些在外面跪着的人又是什么样。
  "好在明天不必去了。"秦烈低声在她耳边说:"你好好歇歇吧。"他摩挲着小冬的手,忽然看见手腕上两点红印子。
  "嗯……太后娘娘也是这样说。"小冬顺口说:"今天五公主倒把我吓了一跳,脸色难看极了,又不愿意让太医看。"
  秦烈说:"你的手这是在哪儿伤的?"
  小冬累得脑子也僵住了:"啊……我也想不起来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生与死
  秦烈低声说:"你歇会儿吧,吃饭时我听你。"
  "恩……"小冬强打精神睁开眼"算了,一睡下就难起来了,你们今天在外头怎么样?"
  "王爷要忙的事情既多且杂,不过还好,皇后病的时候长,许多东西都是早预备下的。"
  这倒是,京城里也有很多人家早预备着皇后的这一天了,该成亲的赶紧成亲,不然就要耽误下来。
  秦烈让厨房把菜单送来给小冬看。
  "天气冷,汤热热的喝下去,倒是舒服。"
  "你早都吩咐了好几回了,放心吧,厨房的人忘了什么也忘不了这个。再说,还有胡妈妈盯着呢。"
  小冬点点头:"你也在外头挨了一天了,歇会儿吧。"
  "我身板儿好着呢,南来北往的,有时候几天几夜都在马背上头,那样都没事儿。哪象你似的,早先我记得,小时候你还在院子里跑跑走走,我记得你还打过一套拳来着?"
  小冬只觉得好笑,那哪是打拳,只是做做操。隔了这么久了,倒亏他还记得。
  "嗯,人越大越懒了,懒得动弹。"
  "这可不成。"旁的事秦烈都能由着她的性子来,这事儿他却不能放心:"等天气暖和了,栽教你一套拳,你练一练,对身子大有好处。平时能少生病不说,将来……生养孩子也有益。"
  小冬脸一热.呸了一声,头转到一边去。
  "这是正经事,你别忙害臊.真的。那拳法是我早年跟人学的,最舒络筋骨强身健体的。"秦烈挖空心思想词儿:"对,你们女人家不是总怕腰身变粗身形走样么?这个练了,保证你没那些烦恼。"
  "真的?"
  "当然真的。"秦烈寻思,这只要一扯到妆容体态,是个女人就得上勾。铺子里最赚钱的虽然不是女人用的那些,可是卖的最好的却是那些.可见女人们在这上头用了多少心思。"
  "那你不早告诉我?"
  得,这说得晚还落不是了。
  秦烈笑着说:"好好,只要你愿意,明天我就教你。"
  累得狠了,晚饭几个人倒都没吃几口,汤倒是喝了不少。小冬难得见赵吕一回,可是这回却是天天进宫去,回来之后人困马乏有如残兵败将,也没力气说话。赵吕瞅着小冬瘦丁丁的样子.原来脸上有些微微的婴儿肥,显得十分稚气,现在都不见了,看起来她清丽秀美,眉目依稀是赵吕记忆中已经病逝的姚王妃的模样。
  "哥哥,尝尝这个。"
  赵吕忙低下头,舀了一个丸子吃了:"想,挺香的,不过还不及妹妹做的好吃。"
  小冬笑了:"哥哥净会说好听的。就算是我做,这剁馅拌料烹煮的话儿里别人也替我干了一大半,哪有多大区别。"
  "有。"赵吕一本正经地说:"就算妹妹端杯白水来,那也比旁人倒的水甜。不信你问父亲。"
  安王十分捧场,点头说:"嗯,我也依稀觉得是这样。"
  秦烈在一旁翻了翻白眼。这一位岳父,一位大舅兄.偏心偏得简直无可救药了。
  不过他自己就好多了吗?好象前天还是大前天,他才夸过小冬泡的茶就是比别人泡的好喝来着——
  不过连着几天的丧乱疲惫,在家里说说笑话轻松一下也好。
  秦烈娶了小冬,也在宗亲之列随同举丧。这几日真是大开眼界,宗室里固然有安王赵吕这样出类拔萃的俊才,也有肥肿昏庸只知道酒色二字的纨绔。反正生下亲就有米粮爵位,旁人一辈子奋斗的东西他们生下来就有了,读书做什么?那是穷酸才读的。练武干什么?谁那么憨放着好日子不过去吃苦头?大事自有旁人顶着,他们只要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就成了。
  好在宗室律法也严峻,不然这些人吃喝玩乐之外,只怕还能干出无法无天的事来。
  秦烈跟这样的人是没什么好说的,可是架不住别人瞅着他好奇。
  今天就有人还拍着他的肩膀说:"不错,你小子一准儿是烧了十八辈子高香,不知哪处祖坟上冒青烟,让你娶了安王爷的闺女,嘿嘿,娶了个好媳妇儿,这一辈子可不就什么都有了么?"
  秦烈从小到大各色人等见得多了,压根儿也不同他计较。
  小冬是不是郡主,有什么重要?哪帕她只是路边的贫女,秦烈喜欢的是她这个人。
  至于祖坟一一他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没爹没祖宗的。那些人行善也好作孽也好,和他也没关系。
  小冬挺想问问赵吕关于殷姑娘的事,只是实在没有力气。红笑这边替她梳着头,小冬的眼睛已经象抹了黏胶一样怎么都睁不开。秦烈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她品咕哝了一声,立时就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特别香,一个梦也没有,醒来时己经到了中午,小冬懒懒地翻了个身,刚想起来。
  外面有人在小声说话,是胡氏和红笑。
  "要说这世上的事,还不就是这样。来来去去的,有生有死的。"
  "听说是个快八斤重的大小胖小子?"
  "嗯,是啊……"
  小冬隔着帐子问了句:"什么小子。?"
  "郡主醒了?"
  帐子被撩了起来,红英说:"一平有人来报信儿,六公主生了。"
  "哎?"小冬意外之极:"什么时候生的?"
  "昨儿夜里。"红芙说:"挺顺当的、母子平失。"
  小冬有点回不神来。
  昨天六公主还挺着肚子一一虽然算日子是差不多了,可是没想到……
  真是眼睛一眨,一个变俩。小冬揉揉眼.又挠了下耳朵:"怎么就生了?胡妈妈,你看看是不是该送点儿什么?"
  "郡主您和六公主现在交情倒好,我已经让人备下两样礼物了,您看合适就打发人送去。"
  妙儿傻乎乎地问:"现在就送么?不等满月再送?"
  胡氏笑着说:"现在要送,洗三要送,满月也要送,以后还有周岁,生辰,冠礼,成亲,然后再生子……这林林总总的,郡主是小公子的姨妈,一样儿也不能少啊。"
  妙儿吐吐舌头:"真是的……这么算下来可要花费不少。"胡氏看看小冬,心想礼尚往来么,将来郡主有了孩子,六公主这些礼也是要送的,谁也没占了谁的便宜去。可是人情往来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这世上突然就多了一条小生命了?而且还是六公主和罗渭的孩子?
  小冬的感觉……想,十分奇妙。
  以前周围也有人生孩子,可是,感觉没有这么强烈。六公主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小冬差不多是目睹了全过程的。一个新生命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到来,小心翼翼的呵驴,然后终于瓜熟蒂落。他会哭,会动,要吃,要哄,有自己的思想和性格……生命就是这样轮回延续,生生不息的。
  "不过这孩子生的实在是不巧,正赶着……"胡氏说:"也没法儿热闹操办了。"
  可不是么,正在孝里头,这边他们敢操办,那边宗室里朝堂里就得有人出来找麻烦了。
  "平平安安就好,这时节也顾不上讲究。"小冬说。
  不过她想得出来,六公主一定觉得挺委屈的。她有多么重视这个孩子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夫妻俩光名字就想了几个月,写满了好几页纸,这个好听,那个寓意好。屋子、乳娘、各式物件衣裳也都预备得满满当当的,真是万事俱备。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正赶在这个时候。
  连着这些天都十分压抑,忽然间有了这么一个好消息,也让人觉得身上一下子轻快了不少。
  "对了,上午姑爷开了一回库房,把两牧菩提果和几样药材取去了。"
  小冬怔了下:"知道是谁病了么?"
  "姑爷没有说。"
  应该是要紧的,亲近的人吧?要不然犯不着把菩提果都拿出去。今年菩提果比往年少,小冬这四枚里安王给了她两枚,圣慈太后给她两枚。小冬一直没取出来用,这两天本想拿出来,连安王,赵吕和他们两人,一人服一牧。现在秦烈一下子全拿了出去,想必是有人重病,而且是关系很亲近的人。
  会是谁呢?
  小冬的心一下子紧紧揪了起来。
  安王没事,赵吕也没有事,当然这药也不会是秦烈自己要吃的。
  小冬有些坐立不安,打发人去铺子里,回来说秦烈不在,有事出去了。但是铺子里人比府里的多知道一点:"姑爷是和沈家表少爷一起走的。"
  沈静?
  小冬的担心半点没少。
  难道沈芳或是沈蔷出了事?
  这些天小冬极忙,也没和她们见着面,并不了解情形。
  天色阴了下来,又飘起了雪。快到傍晚时天色已经一片昏黑,风越来越大,小冬等得耐心耗尽.秦烈终于回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是什么人病了?"
  秦烈脱了斗蓬,只说了句:"等下再说。"
  胡氏将丫鬟们都遣出去,自己最后一个在外面将门关上了。
  "沈静今天上午来找我,还去了崇华坊寻了冯元。"秦烈脸色不好看,揽着小冬坐下,低声说:"是五公主。
  她小产之后情形很不好,又不能请太医用宫里的药。"
  五公主小产?
  小冬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孩子是谁的?肯定不是她丈夫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探望
  孩子的父亲还能是谁呢?
  答案简直是呼之欲出。小冬脸色变幻不定,怔怔坐在那儿半天没说话。
  "昨天……还见五公主来着,脸色死灰,看着就象是生了重病……"
  "别想那么多了,药也送过了,这消息咱们也不会朝外透露。其实这事儿你当不知道最好,以后见了他们,也不要提起来。"
  "我知道。"
  这又不是旁的事情。要是普通的生了病,那见了面若不问一声身子如何吃什么药,那就显得太过薄情寡义了。可是这种男女阴私之事,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最好,一旦揭破,以后如何见面?心中总存着芥蒂,说不定还会生出别的事来。
  孩子是沈静的?他们几时见的面,有了……这等事?
  小冬一向以为这两个人都太善于克制,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现在看来,特这个字简直象一种剧毒,中毒之后再想脱身那是干难万难。想用理智给情欲套上枷锁,那只会火上浇油。沈静怎么能这样胡闹?五公主怎么能这样轻率?
  这……小冬其想和他们说,冲动不是最可怕的,可冲动完了如何善后是个大问题啊。
  "五公主好象是自己弄了什么药想堕下胎儿,但是那药似乎走不大妥……所以眼下也没有旁的办法,只能烧香祷告、盼她没有大碍了。"
  "他们,唉……"小冬一肚子的话化做一声叹息:"以后会怎么办?"
  秦烈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小盒子来,嘴里说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过了眼下这关才是最要紧的,事情一旦被外人知道……"小冬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对!"
  一旦泄露只怕害的不是两个人的命。
  五公主是文君新寡,沈静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两人一一
  "那,你们今天这事儿,没旁人看见吧?"
  秦烈将那个盒子递给小冬:"你放心,他那边自有门路。我们这边,只有我和你知道,连王爷和世子都不知道。"
  "不一定。"小冬对能不能瞒过自家老爹一点儿信心都没。安王手眼通天,只怕京城里能瞒过他的事情不多,更何况这事儿一头在宫里.另一头还在王府里取了药,要说安王全不知情——只怕不太可能。她有些心不在焉打开邢盒子,里面是一只鸳鸯同心结,精巧非常。
  "给我的?"
  秦烈微笑着拿出来,替她系在腰间,退后一步看了看:"嗯,今天路过庙会瞧见这个,虽然不是值钱的东西,不过我觉得你戴着一定很好看。"秦烈的目光温存,可是语气却有些感慨。
  是因为沈静和五公主的事情,也心生感触吧?
  小冬伸出手臂揽住秦烈的腰,头搁在他肩膀上,这么静静的靠着,半晌没说一句话。
  和旁人相比,他们是多么幸运和幸福。
  "对了六公主生了个儿子、你也听说了吧?"
  "嗯,已经听说了。"说起这个,秦烈脸上也露出了笑意:"罗渭这下可得意了。他一门心思就盼儿子。只是不知道象谁?若是象他.那将来也是个愣头青。"
  这个么……小冬忍不住笑了。不管是象罗渭还是象六公主,那心思都不带弯弯绕的肯定是爆炭碑气。
  小冬去看六公主,她气色很好精神也好,小冬见她时她正喝汤,头上包着帕子,屋子里门窗都紧闭着,严严实实的.一进门就一股热气,扑到脸上来。
  "咦?你怎么现在才来。"六公主不客气地说:"也不早来瞧瞧你外甥,小心将来我不叫他喊你姨。"
  小冬笑着说:"不喊就不喊,我的见面礼可就省了。"
  孩子正睡得香,小冬听说过初生儿又红又皱象小老头,脏兮兮皱巴巴的,可是现在一见,却是一个非常白胖干净的孩子,头发乌黑浓密。
  小冬俯下身,凑得近了,可以感觉到他细而匀的呼吸,淡淡的气息喷到了她的鼻尖上。
  "这孩子真漂亮。"
  "那是,谁见了都夸。"六公主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儿子生得越好说明她功劳戴大嘛。
  小冬在一边坐下来"一听说你生了.我一下子都没省过神儿来,白天还没事儿.怎么说生就生了?"
  "接生的女人也说我这是很顺当的,头一胎有人要折腾两三天呢,我是从发动到生下来,统共才三个多时辰。"六公主拍了下小冬的手背:"我说你也赶紧的怀一个,要是个闺女,就给我做儿媳妇算了。"
  她一副"我给你了天大面子"的口气,小冬只觉得好笑:"你这才刚当了娘,就琢磨着想当婆婆了?"
  "可不是么。"六公主说:"其实小孩子长起来挺快的,一晃眼十来年就过去了。喂,我可不是开玩笑的啊。你将来要是生闺女的话,就许给我儿子,我肯定不会当个恶婆婆为难她的。"
  真是的.都没影儿的事,说得这么郑重其事的。
  至于六公主会不会当恶婆婆——小冬可没多少信心。她虽然没什么坏心,可是这张嘴这个脾气也实在称不上多好。
  结果六公主话音一转:"再说了,你私房丰厚.你家那口子也是日进斗金,将来谁要娶了你闺女.那真是一辈子吃喝不愁啊。"
  小冬目瞪口呆:"敢情你是为了贪图儿媳妇的嫁妆啊?"
  "噫,怎么能这样说呢?换个人试试,就算有百万贯嫁妆,我也未必看得入眼呢。"
  "看来这生女儿实在是宗赔本买卖啊……"小冬想一想,这时候也确实是这样。生个女儿,疼了十几年,养了十几年,末儿掏空家底儿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把她送出门,从此就是泼出去的水,成了别人家的人了,悲喜亲疏全由不得自己……
  "所以,还是生儿子好。"六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点怅然:"男子到哪儿都能站得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象女子.一辈子委委曲曲任人摆布。我可不想生个女儿将来到旁人家去做牛做马吃苦受罪,还是生儿子好,娶了媳妇回来伺候他。"
  小冬白她一眼:"你现在是吃苦受罪么?我也不觉得我的日子是做牛做马啊。"
  "生孩子还不叫吃苦啊?我这辈子还没这么疼过,疼得我恨不得拿刀杀人,头一个就先把罗渭砍成七八段。"六公主说:"咱们不管怎么说,是姓赵的女子。你家里头又有王爷和世子两尊大佛撑着,谁敢让你做牛做马啊?可那没娘家没嫁妆又没靠山的女人怎么办呢?还不是婆家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屋里静了一刻,还是六公主自己笑了:"看我,扯得老远。对了.我听说那谁病了?你知道了么?"
  虽然姐妹前不象以前似的那么剑拔弩张.可六公主还是不肯开口唤五公主一声姐姐,也不多提她的名字。
  小冬心里微微一紧,不知道六公主对这事儿知道多少。
  "你听谁说的?"
  "好几个人都说。说她病的不轻.邪寒侵体什么的。还有人说啊,"她压低声音:"是皇后死了也不愿意孤单上路,要带了五公主去作伴呢。"
  邪寒入体就邪寒入体吧,中邪这种说法也比真相强多了。"这可真是无稽之谈。"
  "对!"六公主点头:"要说皇后最想把谁带着一块儿上路,那也是她娘明贵妃,轮不着她。这些年她们两个人明里暗里较了多少劲
  小冬对早先的事并不了解,六公主也闲得无聊,正好和她说话解闷:"你某些年都不在,其实我年纪也不大,知道的不多。你还记得当年你家那个明夫人么?"
  小冬当然记得,不过那年景郡王政变的时候,明天人就在乱中失踪了。
  "据说当年明贵妃把这个妹妹弄到京城来,是为了姐妹双欢承幸邀宠的。
  据说事情都成了七八分了,结果皇后插了一手,那时候圣德太后说话算数嘛,就把她妹子塞进你们王府了。"
  小冬倒是头次听说这事,她只知道安王拜明夫人很是冷淡,而明夫人对安王十分敬畏。
  小冬觉得心里挺不舒服——这都听什么事儿啊。怎么安王总是在接收原来应该归皇帝所有的女人?她娘姚青媛 。。。。。嗯,算得上一个吧,想不到明夫人的来历也这么复杂。
  "恩,要不是明贵妃那么得宠,皇后估计也不令很抬举我娘。当时宫里头没几个人风头能盖过明贵妃的,我娘一开始只是宫女,后来一步步上去,也不容易。"六公主叹口气:"你瞧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老说这些事儿。"
  孩子忽然哭了起来,奶娘和丫鬟们忙围了过来,换下了尿乖,乳娘给孩子喂奶。
  这孩子声音宏亮,哭得特别有劲儿,吃奶也很有劲儿,小冬觉得好象都听到了他吞咽乳汁的咕咚咕咚的声音。
  这声音听着让人心里那么欢喜。
  "怪不得有句话叫使出吃奶的力气呢.这吃奶的力气是够大的。"六公主无限爱怜地说:"出了一脑门的汗。"
  "嗯,是啊。"
  一时间,小冬心里也萌出生强烈的渴望。
  她也想有个孩子。
第一百三十八章 春意
  在六公主那儿坐了半晌回来,小冬换衣裳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身上也沾了一股气味儿。那是带着股甜惺的奶香味儿。
  胡氏再给她端了汤药来的时候,小冬捧着碗就犹豫起来。虽然以前她一直觉得,不到二十岁生孩子实在是太早了点,可是现在竟然有点迫不及待起来。
  "郡主?"
  小冬把碗慢慢放下了:"妈妈……"
  胡氏想了想,在小冬身边坐下了:"六公主今天是不是劝您什么话了?"
  "嗯,也不算是劝。"小冬说:"她就是开玩笑来着,还说让我生个闺女和她做亲家。"
  "这事儿,得和姑父商量一下吧?"
  那是当然要商量的。
  胡氏没勉强她喝,将药端走了。
  过了午天下起雪。起先只是细细碎碎如撒盐一样,渐渐的盐粒就变成了雪片,纷纷扬扬,铺天砸地。天色昏暗,刚过申时没一会儿,屋里已经点上了灯。
  泰烈从前院过来,瞅着小冬坐在窗边发呆,笑着问:"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气闷?"
  小冬点了点头:"这窗纸糊得厚厚的,一丝风都不透,什么也盾不见。对了,你和父亲说什么了?哥哥回来了吗?"
  "我没遇着王爷,"泰烈坐了下来:"怎么今天没有喝药?"
  小冬头一扭,什么也没说。
  "你不说我也明白,你当我不眼热人家有儿子啊。"泰烈笑着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小声说:"我打小就羡慕旁人,有爹有娘,有奶奶爷爷兄弟姊妹一大家子人,平时打打骂骂哭哭闹闹的,可是一天两顿饭的时候,坐满了一张桌子,亲亲热热的吃饭。我成年累月的都是一个人,娘也总不在。"小冬侧过来脸。
  泰烈在她脸上轻轻啄了一下:"后来……姚家姨娘找了我娘,将我和锦凤一起送到京城来。在王府那些日子,是我过的最快活安稳的日子。王爷,世子,还有你,也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家。我当时就想,要是我能一辈子留在这儿就好了。"
  小冬心里有些发酸,还是对他微笑:"瞧瞧,原来你早就打这个主意了。唔,现在终于叫你如愿以偿了。"
  "是啊。"泰烈翻个身,枕在小冬腿上:"以前读的书里有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总得让他先吃够各种苦头。我前面那些年把苦头都吃了,换来后面这些年的如愿快活,老天也对我不薄啊。"
  小冬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瞧瞧你,扯这么老元。"
  "好,不扯了。"泰烈的手覆在她手背上:"我是没有奶奶爷爷舅舅姑姑这些亲人的,可是咱们可以自己当一把奶奶爷爷,子再生孙,孙再生子,将来必定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到时候啊,一堆孩子抱着你的腿喊奶奶……"
  小冬曲起手指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呸,什么奶奶。"
  "嗯。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一心想着。不过这事儿咱们说了都不算,还是要请太医再看过才成。你身子单薄,多调养些时日更稳妥。"
  小冬低下头,虽然心里知道泰烈说的有道理,不过还是难免有些失落。
  泰烈说了好几段趣事逗她开心,其中有一段就说:"有胡商贩了许多布来京城,结果卖不出去,眼看血本无归,后来托人到我这里说,我就把那些货吃下来了。"
  "嗯?那你卖得出去?"
  泰烈摇头说:"那些布样子全不招京城人的喜欢,要能卖就早卖出去了。"
  小冬虽然知道泰烈一般是做不了蚀本买卖,可是难道他就有办法把卖不出去的布给卖掉?
  "嗯,那布我去西边的时候见过一回,虽然样子不好看,可是结实啊。我跟你说,那布做船帆船篷,包货,扎东西都再好不过了。今天量算过,我觉得不够用呢。平时想买这么结实的布还没处买去。"
  "咦?真这么好?"
  "嗯,还能做鞋做靴子。明天我拿两匹回来给你看看。"
  京城的人喜欢花哨的东西,越精致繁复越好。这布要是走的实用路线,也怪不得难销,倒让泰烈识货,捡了个便宜。
  因为雪大,他们也没到前头去用饭,端到了屋里来,就着热汤,小冬吃了半碗饭和好几块菜心卷儿。两人早早躺下也睡不着,说了一会儿闲话,什么一下雪肯定碳和菜一起涨价,而且不便出行,肯定耽误事情。
  今年冬天的雪特别大,有一回雪积了尺许深,桃花也比往年开得晚。
  五公主一直在养病,清明时才露了一面。姐妹俩坐得近,五公主的脸庞看起来枯瘦苍老,与四公主、六公主的珠圆玉润成了鲜明的对照。
  不过好在性命无碍,那件事情也没有旁人知道,小冬总算是长长的松了口气。
  "哎,下个月咱们一块儿去康泉吧?"六公主喝了几杯酒,脸庞眼圈儿都染上了几分春色:"在那边儿多住个几天再回来。"
  四公主瞥她一眼:"你们俩又偷说什么呢?"
  "四姐姐要不要一块儿?咱们去温泉好生玩两天。"
  四公主也有些心动,不过还是犹豫不定:"家里事多,哪能多待啊。"
  "一年到头的忙活,都是为谁忙活啊。"六公主说:"你要累病了谁心疼?要是身子垮了,别的再好那也是白搭。"
  "那你还带你家琮儿去?"
  "不带他了,这孩子黏我黏得紧,我也得好生歇歇。"
  四公主笑话她:"你还没试过,我可是知道这个味儿的。生过老三的时候我病了一场,我婆婆把孩子揽过去照看了一个月。那一个月我的心里啊,没着没落的,在床上一刻也躺不住,真是坐困愁城,白天想、晚上念,象有爪子在心里刨。我看你别说一个月了,分开一天你就受不了……"
  四公主和六公主隔着五公主就说了起来,孩子长孩子短的。小冬心里却想着泰烈前不久跟她说的话。
  "五公主性命无碍……不过以后……只怕也不能再有孩子了。"
  小冬时时注意,五公主神情淡漠,仿佛对身边的一切都不关心的样子。四公主和六公主说的什么,好像和她也没有关系。
  只是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和表面上一样平静?明明心里头知道,可是却得端着明白装糊涂,连一声安慰的话也没法儿说。
  沈静来过王府两次,小冬都没和他说什么话。从内心里头,小冬觉得这件事情沈静的责任更大。虽然男女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是……最终吃亏受罪的还是女人。
  这件事几乎要了五公主的命,小冬每当一想起五公主那时候的脸色,就觉得心里揪得难受。她寡居而有孕,这传出去真是天大的丑闻。
  她该是如何惶恐不安。她偷偷服下那虎狼之药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明明命悬一线了,还强撑着身份要在人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这些事,他们事前就没想过吗?沈静他又不是个蠢人,他这样聪明,难道不知道一时冲动可能酿成的后果?
  在小冬的记忆中,那个曾经躲在假山石洞里看侠义小说的温润少年……已经变了,不复存在了。也许这世上没有人能够一成不变。每个值得承改变着,四公主,五公主,六公主,她自己,她身边的亲人,爱人……
  "想什么呢?喊你几声也不理。"
  小冬被六公主拍得一震,回过神来:"没事,我在想温泉的事……"
  四公主温声和气地问五公主:"五妹妹也一块儿去吧?温泉那边气候好,泉水也好,适宜休养。你看看你现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正该出去好好调养一翻,也散散心。"
  五公主点了点头,声音很低很细:"嗯,到时候再说吧。"
  六公主看她一眼,闷头吃了好几口菜,还是忍不住,把筷子一搁:"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一个人就一个人,你还是公主呢,日子怎么过不得?非把自己折腾的病怏怏的半死不活,才算对得起驸马啦?"
  "六妹妹,"四公主忙拦住她的话:"你看看你,喝了几杯酒,又犯老毛病。"
  小冬倒是知道,六公主这话是出于好意——嗯,算得上忠言逆耳了吧。可是五公主这病……内情太复杂了,哪是她所说的那样呢。
  五公主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没事,六妹妹也是为我好,我心里明白。不过这想归想,身子就是不争气,也没有办法。"
  六公主直喇喇地说:"你整天闷屋子里,好好的人也闷坏了。下月咱们一块儿去,康泉后头山上果树还多,熟得又早,桃子、樱桃、桑椹,还有小香梨……"六公主都快吞口中小学了。四公主笑话她:"你是想去洗温泉哪,还是惦记着后山的果树想着吃哪?"
  六公主说:"这不是一举两得嘛。"
  四公主一笑:"原来一举两得这么个意思?嗯,我可明白了……"
  小冬也跟着笑笑,五公主脸转向一旁,看着窗外。
  窗外烟柳成行,一片绿蒙蒙的春意。
第一百三十九章 温泉
  康泉后山的果子的确成熟比别处早,水蜜桃鲜灵灵的,个儿也大,一盘里只装得下三四只。闻闻一股甜香,揭破一点口子,汁水就急急地朝外溢。小冬顶喜欢吃这个,自己一边揭皮,吸了汁水再吃桃。
  六公主从池子里上来,懒洋洋地往榻上一伏:"你到底吃了几个了。"她伸出指头数数盘子里的核:"一、二、三……八个,喂,你不能再吃了,小心把肚子胀破了。"
  小冬吮了吮手指,点头说:"好吧,不吃了。"
  六公主伸出手摸了一下小冬的腰,小冬怕痒,笑着一缩:"干什么?你要吃那边还多得是。"
  "唉,我的腰可是回不去了。"她感慨地说,在自己肚腹上摸摸拍拍:"前几天收拾行李准备出来,才发现以前的衣裳差不多都穿不上了。"
  "能变回去的,只是不要总待在屋里,要多动动。"小冬说:
  "淑妃娘娘没教教你?你瞧她现在,还是纤腰一束嘛。"
  淑妃那可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身段儿依旧窈窕,远看近者,都看不出她能有六公主这么大的女儿,脸上找不出半丝纹路来,皮肤仍旧细嫩光滑。
  "那可不一样。"六公主白了她一眼:"宫里头和外面能一样么?"
  是的,那不一样。
  "唉,为了综儿那小子,我吃了多少苦啊。"六公主翻过身来躺着。
  "他将来必会孝顺父母的,这苦吃的值呀。"
  六公主嗤地笑了一声:"快别做美梦了,我可没指望过那个。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女没几个。郡说父母前辈子是欠债的,孩子是债主,这辈子尽己所能的还给他。我以前不明白,现在就知道了。看着综儿的时候,我就想把我有的,把这世上有的都拿了给他,只要他高兴就成。"
  四公主也上来了,接着话茬说:"谁说不是呢,就是都世欠下的。"
  小冬拿了一本书r边,四公主喝了两口茶:"对了,最近来康泉休养的人不少。趁着咱们都有空,要不再……"
  "快打住吧。"六公主说:"你还想在这儿也办场诗会啊?大家一起光溜溜的泡水里头吟诗?"
  四公主也忍不住笑了:"你呀你,这张嘴还是这么刁。"
  "好容易出来了,就老实的清静些天吧,还要和那些人说话应酬,你不累么?"
  四公主朝外看看:"怎么,五妹没来?"
  "哩,刚才还让人去请她,她说不来。"六公主嘟囔了一句:
  "我们是愁身上肉太多,她怕是为肉太少犯愁吧?衣裳一脱,肯定是根瘦竹竿子。"
  "五妹她也不容易,你就别总刺儿她了。"
  六公主翻翻白眼:"听她一起出来,结果她天天关在屋里。我就是想刺儿她,也得能见着她啊。"
  人们对于不幸的,不如自己的人,总是令宽容一些的。五公主以前是六公主的假想敌,可是现在六公主己经不把她当作对手了。
  "对了,我打听着一个消息,也不知确实不确实。"六公主拍拍小冬:"那个……上次你见的那个姑娘姓什么来着?"
  四公主前上:"姓殷。"
  "对,这姓儿也不好听。"六公主说:"我听人说,她好象定过亲的。"
  "什么?"小冬一下子坐直了身。
  "哎,你别一惊一乍的。综儿满月的时候.我恍惚听见人说起,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定了亲,还是曾经定过亲?
  虽然听起来差不多,可是两者区别很大的。若是己经定了亲,那赵吕的心思……还有小冬之前的想法,可就都算是一场空。曾经定过亲的话,那要看同什么人定过,又为什么没能成事。
  可上次见面之后,小冬原以为她迟迟未嫁,是因为她上面还有位堂姐未嫁.所以她被耽误了。
  怎么会……是定了呢?
  "这些事我也不知根底,你耗四姐姐帮你问问啊,她认识的人多,消息最灵通。"
  小冬把目光转向四公主。
  四公主微一沉吟,轻声说:"其实……我也听说过的。"
  "到底怎么回事儿?"
  四公主知道小冬与赵吕不象旁人家的兄妹那样关系淡漠疏远,所以她格外关切。
  "是柳夫人提起过。她说般姑娘父亲在世的时候,是曾经为她定过亲的。但是后来她父亲过世,家道中落,她和她母亲依附伯父一家生活。那家就找了由子把亲事退了。"
  六公主眨眨眼:"已经退过了?那这么说,也不是她的错呀,明明是那一家嫌贫爱富。"
  四公主摇摇头:"话不是这样说。女子在这世上大不易。虽然幼年失怙是她的不幸,可也是她的缺陷。现在有讲究的,是不会选那失怙失恃的姑娘的。就是撇开嫁妆,家世不说,还有教养,还怕是什么恶疾,将来再延给孩子……"顿了一下,她又说:
  "再说,定过来又被退了亲,对名声,对品行,总是……被退过来的女子即使后来嫁出去,也都只能是次一等的人家了一一她又没有什么嫁妆.这就更是……"
  小冬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四事,怔了一会儿.问:"四姐姐怎么早不和我说?"
  "柳夫人也是那次花会后和我说起这事儿的。她这人口风素来严紧,要不是我们关系要好,她也不会说出来。我原是想和你说的,可是后来一一母后生病,又……就把这事儿,我就给忘了。"
  小冬理解。
  皇后重病,四公主在病塌前服侍。后来皇后去世……这件事对自己和哥哥来说十分重要,可是对四公主来说,又不与她切身解关,她给搁置一旁后来就遗忘了,也许不奇怪。
  六公主想了想:"恩,虽然有点气人,不过四姐姐说的有道理。虽然不是她的错,可是她要真成了世子妃,这事儿又被人翻出来.说她曾经许过人,又被退了亲,实在不成体统。我看,这事儿就算了吧,你也别费神琢磨了。"
  小冬没出声。
  四公主也说:"京城里好姑娘多得是,不独她一个。她那品行样貌,我看着也挺喜欢的。可谁让这倒霉的事情都被她赶上了呢?"
  是的,这不是她的错。
  事实上,小冬现在想起她来,心里觉得很同情怜惜。
  幼年失怙,寄人篱下,日子一定十分难捱。她那样聪慧,温柔,待人和气一一只怕都是长久的生活将她变成了这样,没有父亲,没有自己的家,也就没有任性撒娇的权利。没人会宠着她让着她。
  而且,还曾经被退亲。
  这时代对女子多么苛刻。
  不,就篡是小冬前世的那今时代,对女子也一样苛刺的。
  被强暴的女性报了警捉住了歹徒,可是这并不是一个恶梦的结束,而是另一个恶梦的开始。旁人看她的目光总带着异样,在她身后窃窃私语小声议论,甚至有不少人会说,那满街这么多人,怎么不找上别人偏找上她呢?是不是因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所以许多女性选择了沉默,面对那些侵害忍气吞声。
  六公主好奇地问:"四姐姐,你知道退亲的那家是什么人么?"
  "柳夫人提了一句,我记的不清楚。嗯,是姓什么来着?姓崔?不,不是。嗯,姓吴吧?对,我记得她说是姓吴,也是官宦人家。"
  "是京里的?"
  "肯定是,不然柳夫人不会知道的这么清楚。"四公主安慰小冬:"反正现在这事儿也没人提起,想象大家也都忘了。赵吕这些日子回过京没有?他提过这事儿吗?"
  小冬摇了摇头:"没提过。母哥挺忙的,我也一直没和他说。"
  "那正好。你也别再提了,把这事儿忘了吧。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忘?
  小冬手里那个桃子让她捏破了,汁水淌了一手.黏糊糊的很难受。她洗了手回来,仔细琢磨这件事。
  人活在这个世上,其实是恬在旁人的眼光中的。从孩子时的天真,任性,懵懂,经历挫折,明白世情,渐渐变得成熟,变得谦虚,忍耐和圆滑。
  这是成长必须经历的过程,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事儿,赵吕知道吗?
  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他会在乎吗?
  小冬对赵吕了解甚深。
  不,哥哥不会在乎的,旁人怎么想,怎么看,那些都不重要。只要是赵吕放在心上的人,他会全心全意的付出.努力让对方快乐。安王在乎吗?
  小冬摇头。
  老爹才不在乎。他其实是个最离经叛道的人,非常非常的表里不一。
  只要赵吕喜欢,安王肯定不会反对。
  自己呢?自己的意见对赵吕的婚事也一定至关重要。
  自己在意吗?
  不.小冬也不在意。
  只要他能过得好,只要赵吕快乐,他想娶谁小冬都不在乎。一想通了这点,小冬也就不再郁闷了。
  这件事情里,最重要的是赵吕的意愿。
  或许是京城让人太压抑,小冬她们才来了不到两天,皇帝的舆也到了康泉。
第一百四十章 习惯
  这一下她们就自在不起来了,皇帝一来,康泉顿时戒备森严,不得随意走动,不能任意出入,连果子也不能想吃什么就让人去摘什么来。四公主原来已经邀了几位亲近要好的夫人作伴,现在她们也来不了。
  小冬不怎么厚道地想,也许宫中气氛一直严肃沉重,皇帝也需要出来透口气儿?
  皇后李氏怎么说,也是皇帝的结发妻子。李家多年来对皇帝助益良多,皇后先后生过三个孩子,只有三皇子一个活了下来,并且健康长大。
  小冬跟随内侍穿过长长的长廊,石阶一重重朝上去。
  "郡主进去吧,皇上就在里面。"
  小冬朝他微微点了下头,她一迈进门,身后的纱帘就落下了。
  小冬脚步微微一顿,继续朝前走。丝履踏在地板上轻巧的没有一丝声音,可皇帝还是察觉她来了。
  "小冬吗?过来吧!"
  皇帝大概也是刚刚泡过温泉,头发还没干,上头用支玉簪别着,下面就散着,也没戴冠。小冬行过礼起身,不经意地发现,皇帝的鬓边,不知何时竟然有银丝夹杂其中——
  不知不觉间,她长大了,皇帝也老了。
  "你坐一会儿,那边书架上有书,你翻着看看,待我把这些看完再和你说话。"
  小冬应了一声,皇帝低下头看折子,可见人虽然是出来度假了,心还是不能跟着一起休息。
  屋里没有宫人服侍,皇帝伸手拿杯,里头已经空了。小冬拎起壶来往杯中续杯。她陪安王和赵吕看书时,这些事情做得非常习惯顺手了。
  等她将茶递上,皇帝却没伸手来接。
  烛光映在小冬脸上,她现在早就褪去了稚气,眉眼秀雅,气质沉静,唇边常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宛然就是他一直在想着念着的那个人的样子。
  "皇上?"
  皇帝回过神来,将茶杯接了过去,似乎是为了转开注意力,问了句:"你今年,十七了?"
  "到年底就十八了。"
  皇帝微微出神。他既然不说话,小冬也跟着沉默。
  "时间过得真快。"
  嗯,许多人都有这种感叹。一直朝前赶,要做的事情太多。等你终于停下脚来想喘口气的时候,回头却发现自己错过了许多的风景。时光这样东西,总是当时不珍惜,过后痛悔莫及。
  因为人们往往都为了求得一个结果而努力,等到真的得到了,却发现自己忽略了那曲折的精彩的过程。
  而结果,有时候往往没有过程来得重要。
  因为人生,本来就只是一段过程。从出生,就注定了只有死亡这么一个必然的结果。而属于每个人的不同的东西,就是他们拥有的过程不同。
  这个感触,如果不是小冬两世为人,也体会不到。
  她不知道皇帝特意把她叫来做什么。
  虽然论血缘,皇帝是她的伯父。可是论亲疏,他们并没有太多交集,甚至——好像这样单独的在一起说话,只有过一两次。
  "你小时候的事情,还记得多少?"
  小冬怔了一下。
  皇帝是想追忆姚青媛吗?
  小冬垂下眼帘,轻声说:"记得不多。进学之前的事情都模模糊糊的。"
  皇帝没让她这么溜过去,更明确地问,"你还记得你母亲什么样子么?"
  记得。
  小冬又想起那一年,那一段时光来。姚青媛的屋子里总是不透风的,每次胡氏抱小冬去见她,时间都不长。有一天,小冬记着,她心里惶恐,不敢直视姚青媛的眼睛,就低着头,一直看着床头边的案几。那里摆着一只盘子,里面盛着冬日里很少见的黄澄澄的梨子。那果子的味道很香,冲淡了屋里的药气。姚青媛大概以为她想吃,让人把盘子端过来,拿了梨子递给她。
  她的手,那时候已经很瘦了。
  "不太记得了。"
  皇帝并不显得很失望:"也是,那时候你还小。"
  这个话题实在让小冬难以招架。和皇帝谈自己的娘?不知道皇帝接下去还会不会说别的?他要是回忆起两人的情史来,小冬可没那么豪放豁达的坚持下去。
  在她心目中,父亲只有一个。
  安王。
  而母亲,当然是父亲的妻子。
  皇帝呢……咳,顶多算个前男友吧。
  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安王都不爱提,皇帝还要提起来做什么?
  他如果真是旷世难遇痴心不语的悲情男主,小冬还有兴趣同情他一下。可是皇帝又不可怜,除了皇后,他身边前前后后的有过多少女人啊,这真是数都数不过来吧?只怕皇帝也未必记得住他一共有多少女人。明贵妃也好,宋淑妃也好,还有更年轻的婕妤美人才人……掖庭宫里庞大的美女队伍,环肥燕瘦任凭挑选,要多年轻有多年轻,要多新巧有多新巧。
  一个专一的男人回忆初恋情人,那是值得尊重的。
  但这事儿安在皇帝身上——好吧,小冬的脸上,也是很尊重的。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跳莲花舞,穿着一件雪白的衣裳……"皇帝摇了摇头,"就像昨天的事情一样。"
  小冬肚子里嘀咕,照这么算的话,昨天你还看她跳舞,今天你就娶满了三宫六院,您老真是神速。
  不知道是不是哪路神仙正好听到了小冬的祝祷请求,搭救她的人终于来了。
  高女官行过礼,禀告说:"太医已经看过了,四皇子只是贪吃了些凉的瓜果才腹泻的,并无大碍。"
  皇帝点了下头,小冬忍不住问:"四皇子身子不适?"
  皇帝把他也带来了?
  按说也不奇怪。成年的儿子要担当责任,最小的那个还在牙牙学语,四皇子现在正是乖巧听话的年纪,适宜带了出来一起散心游玩。
  "嗯,你和他也投缘,就去看看他吧。顺便转告他朕的话。要是再有这么一次,下回可就不带他出来了。"
  小冬低声应了,随高女官一起出来。
  "四皇子安置在沉香阁,我送郡主过去吧?"
  "高姐姐事情多,不用陪我了。"开玩笑,好不容易能松口气,再同这个一本正经的高女官一起?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四皇子住的沉香亭也不远,四皇子懒洋洋地靠在床头,有一下每一下的拨弄帐帘上的穗子。
  "还没睡?"
  他转头看了一眼,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小冬姐姐?"
  "别起来了,我听说你不大舒服,过来瞧瞧你。"
  "没什么事儿……"四皇子有点忸怩,"就是闹肚子。我说什么没什么,身边的人非小题大做,还请了太医……"
  "不要大意,这会儿天气还凉,真做下病可就大麻烦了。"
  "小冬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姐夫也来了吗?"
  "我比你们早来了一天,我和六公主她们是一同来的。"
  "我还是头一次来温泉行宫。原先还以为这里和宫里一样,都是砌得方方正正的池子。接过来到这儿见了,才知道全部一样。"
  "砌的池子也有,还有随山势而建的在外头的泉池。"小冬说,"有一年我们是冬天来的,天下着雪,池子上水雾弥漫,远远近近的山峦,亭台池阁,都被雪和雾遮的严严实实,天地间静得像是只剩下了这一池水,只有你一个人。"
  四皇子悠然神往:"只可惜现在不下雪。"
  小冬笑着说:"你等冬天时再来就是了。"
  "嗯,我一定要来。"四皇子说,"到时候把姐夫也一起叫上吧,他去过的地方多,见的人也多,知道好些旁人不知道的事。上回……"
  四皇子看来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可是犹豫了再三,并没有开口,小冬虽然有点纳闷,也没有出口问他。
  小冬把皇帝的话转述给四皇子,四皇子站起来肃手听完,才问:"姐姐你从父皇那里来的?"
  "嗯,皇上叫我去说了一会儿话。"
  夜已经深了,小冬没有久坐。她出来时,四皇子一定要送她。
  他从宫人手中结果灯笼来:"小冬姐姐,来,我走前头。"
  康泉气候温暖湿润,四季如春。四皇子到了这里,性子也显得活泛了,提着灯笼在石阶上蹦跳,一点看不出他才刚闹了半天肚子。小冬怕他绊着跌倒,紧紧跟在后头,倒走出一身汗来。
  "坐观亭……"四皇子提着灯笼照着匾上的字念出来:"姐姐就住在这里吗?"
  "对。进来坐坐吧?"
  "不了,天儿不早了,我明天再来寻姐姐说话。"
  "好,你也早点儿睡,路上多当心,别摔着了。"
  四皇子笑笑:"我知道。"
  小冬解了头发,梳洗了上床。
  她有点纳闷,皇帝今晚叫她去,到底是想说什么的?要是高女官后来没打断,他下面还会接着说出什么事来?
  姚青媛不管怎么说,也已经嫁给安王了,成了皇帝的弟媳妇。当年的事情再提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小冬摇摇头,翻过来复过去的睡不着。刚成亲时她不习惯身边多了一个人,可是现在却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平躺着也不舒服,覆侧躺着也不舒服——
  人的适应性真强,习惯也真是可怕。
  她现在已经不习惯一个人睡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惊喜
  小冬描完最后一划放下笔,抽开刚才描的那张纸。细白透亮的清云纸上头是一张牡丹图,花瓣铺卷丰润。
  胡氏笑着推开门:"郡主,瞧谁来了?"
  小冬转过头来,秦烈站在门边,朝她微微一笑。
  "你怎么来了?"
  秦烈一本正经:"来见世面。我还从来没洗过温泉呢。"
  小冬一怔,噗哧一声笑了。胡氏微笑着退了两步,将门关了起来。
  小冬拉着他手走到窗边坐下:"你的事不忙?"
  "要忙的话天天都忙,那是永远也忙不完的。"秦烈笑着,唇在她额角轻轻蹭了下:"刚才进来时被好一通盘问。"
  "皇上在这里,就是这样。谁让你正好赶上了。我住的这还是别院呢,越往后去越是森严。"
  他额角的头发都汗湿了,小冬递过帕子.秦烈却把脸朝前探探.笑着看她,小冬便顺手替他将汗擦了。
  "虽然天气暖和起来了,可是你也别这么不拿自己当回事儿。出这么些汗.你是一路骑马过来的?吃了午饭没有?"
  秦烈摸摸肚子:"路上就喝了两口水。"
  小冬白他一眼,唤人进来准备饭食。
  "别忙活了.有什么方便的垫两口就行,反正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吃晚饭了。"
  红芙端了两样点心和一壶茶进来,秦烈风卷残云一般,转眼就把点心吃了大半盘。
  每次看他吃东西,祁让人觉得特别有食欲。
  小冬笑吟吟的也拿了一个芝麻饼吃,提起壶来给秦烈斟上茶。
  "慢些吃,别吃太多了,不然晚饭怎么办?"
  "你这两天过的怎么样?"
  "挺好的。"小姿皱了下鼻子:"就是皇上一来,没那么松快了。四姐姐六姐姐也拘束起来了。今天早上去请过安,原来说今天想去后山虎跃泉的别馆的,她们不去.我一个人去也没意思。"
  "嗯,今天晚了,要不明天我陪你去?"
  小冬笑着点点头:"好。虎跃泉的水比这里的还舒服.那里有好几个小地子,早先我曾经去过一回。咱们可以在那里住一晚.第二天再回来。"虽然秦烈来了小冬很高兴.可是高兴之余也觉得有点奇怪。
  秦烈当时送她过来,也只送到半路。小冬也不是那种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把丈夫拴在裙带上的女子。她打算在这里清闲几天,还让人回京城去把她想为却没带来的两本书给拿了来。
  秦烈来得突兀,小冬惊喜之后有些疑惑。
  就算秦烈想让她高兴一下,也不用这么快马加鞭的过来,把自己赶成这个样子,这不是他一贯处事的风格。再说小冬捎话回去要的书和其他东西.也没有给带来。
  难道是有什么事?
  小冬微微一惊,陡即否决了这个想法。要真是王府才事需要她回去.秦烈肯定全直接告诉她了。现在看他的神情.显然京里是没事的。
  那……难道是不放心她?
  可是一开始她和四公主她们同来的时候.也没见安王和秦烈不放一而现在.皇帝来了,秦烈也就紧赶慢赶的到了。
  秦烈说:"一身是汗,我先洗一洗。"
  小冬 笑了:"这里别的不多、就是水多池子多。我这院子里就有一个.喏,就从这边过去,一拐弯就是。你没带替换的衣裳来吧?我吩咐人替你找去。"
  秦烈却拉着她的手:"你陪我过去。"
  小冬脸微微一热,被秦烈半拉半抱的住后头走。如担心让人看见.可是不知是不是巧合.还是旁人太有眼色.这一路上竟然一个人也没遇见。
  温热的泉水由石雕的金鱼嘴中吐出来.这地子不算大,可是也能容三五个人绰绰有余。秦烈三下两下扯脱腰带拉开衣襟,小冬站在一旁抿着嘴。
  秦烈一脚已经踏进地子里了.回头对她伸出手:"下来吧。"
  小冬退了一步,笑着摇了摇头:"你泡会儿吧,能解乏的.我去泡茶。"秦烈也没有勉强,靠着地沿坐了下去。
  小冬端了茶回来.秦烈的头微斜着靠在池子沿上.似乎是睡着了。
  小冬放下茶壶,俯下身来。
  她的手还没碰着秦烈的脸,秦烈眼没呼.懒洋洋的低声说:"我醒着。"
  "你睡会儿养养神.饭好了我叫你。"
  秦烈摇了摇头:"我不累。就是这两天没睡好。也不知怎么了.平时你在家里、睡觉我觉得束手束脚的.怕压着你踢着你。你不在家,我一个人睡榻上.怎么都不踏实,横着也不行,竖着也不行,总觉得腿脚摆的不是地方……"
  原来他也是这种感觉?
  小冬顿时觉得心理平街了。
  晤,不过平衡,还有点淡淡的甜蜜。
  他们习惯了彼此的存办.反而找不回成亲前一个人过日子的感觉。
  小冬脱了鞋袜,坐在池边上。她的脚生得细巧,象是嫩嫩的刚去了壳的白菱角。她轻轻踢水.飞起的水珠浓到秦烈的脸上.他转头笑了笑,忽然伸手抓住小冬的脚,一个用力,小冬惊叫一芦.扑通一声掉进了地子里。
  水花四溅一一
  其实池水并不深,站着的话也只到小冬的胸前。可是小冬这一下摔得结实.等她攀着秦烈站稳了脚,已经彻底湿透了。发髻半散,湿淋淋地朝下淌水,衣裳紧紧的贴在了身上.轻柔的丝绢吸饱了水.变得透明而沉重。
  "你……"太过份了……
  秦烈的唇热烈地贴了过来.把她没说出口的抱怨全堵个了结实。"……天,天还亮着的……"
  秦烈两手忙着:"一会儿就黑了……"
  等小奉醒过神来的时候,天的确已经黑了。
  康泉这里地势高,星星也显得比京城要明亮得多。从窗子望出去,山边星星点点的灯火与头顶时烁璀璨的星子似乎交叠在了一起,让人分不出哪是星,哪是灯。
  行宫里开饭是有定时的,胡氏将他们俩的饭留起来,现在吃还是温的。熬得粘粘的小米粥,金黄喷香.就着翠绿小白菜和的酸凉开胃的腌笋丝,小冬唱了两碗还意犹未尽。她摸摸已经饱实的肚子.忍然想起……今天的好胃口.多半是因为刚才消耗得多……
  撤了饭桌,端上来一盘桃子.一盘青梨。秦烈将桃子皮细细剥了.托着递给小冬。
  熟透的桃子散发着淡甜的果香,小冬咬了一口,觉得好象比前几天吃的都要美味。
  "再住两天就回去吧。"秦烈的手指在小冬半披着的黑发中轻轻的耙梳了几下。小冬的头发软软细细的,还带着湿润湛暖的潮意。秦烈觉得自己简直要上瘾,一下又一下的.舍不得把手收回来。
  "嗯。"小冬没有问原因。
  有的时侯,小冬觉得,秦烈对她的了解,比她自己还要多.还要他知道的事情也多。
  比如.姚家的事情。
  可是小冬几次想从他嘴里问出来都没成功。秦烈的口才也十分了得,每次说着说着就莫名的转了方向,小奏听得入种,得过后才能回过味来……得,又被牵着皋子引到岔路上去了。
  小冬有些出神,桃汁沾了一手都是,唤人瑞了水来洗手。
  她有一种感觉。
  很长时间以来,她身旁的人,共同在维护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与她有关。
  这个秘密皇帝皇后知道,太后知道,安王知道,胡氏知道……现在看来,秦烈应该也知道。
  与她有关,可是她却不知道。
  她不是不好奇。
  但是,这些隐瞒她的人,更多的是爱她的人。
  他们的隐瞒,一定……也是为了她好吧?
  小冬晚上睡的特别踏实,没有翻来覆去睡不着,也没有一夜醒来数次。早上她先醒过来。
  秦烈还睡得正沉。
  小冬趴在枕头上仔细端详他的脸。
  秦烈的眉毛又黑又浓,鼻梁高挺.唇上下巴上胃出了细细的胡茬.看起来是淡青的颜色。
  虽然颜色显得沉稳而均匀.可是摸起却象硬刷子一样。小冬皮薄.耳鬓厮磨的时候,总被秦烈的胡茬扎得哇哇叫。
  他的嘴唇却长得很秀气,这点象他娘。
  小冬把他的五官一点一点的单看.又拼在一起琢磨。
  外头有人走动的声音,天渐渐亮了起来。
  时辰差不多了,该起了。
  可是却不想动弹。
  再多赖一分是一分.多赖一刻是一刻。
  "今儿雾大。"红芙说:"离着十步都看不见人了。"
  小冬拿着簪子挑胭脂,往窗外看了一眼。透过淡青的窗纱,外面确实一片朦胧不清。推开窗子,一缕一缕的白雾缓缓浸入窗里.象水流一样.无声而温存。
  这么大的雾,只怕不能去虎跃泉了。
  真可惜,小冬还想让秦烈看一看。
  在遂州时侯.秦烈特意带小冬去山上看的那片瀑布和湖泊.美不胜收。虎跃泉的风景没有那样牵秀…"可小冬也想和他一起,两个人去那里待一天。、
  可是没想到这样不凑巧、雾太大了、山路难行。
  小冬有些沮丧,秦烈反过来安慰:"不要紧,明天未必有雾.咱们明天去也是一样。"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过往
  六公主一来见着秦烈便说:"哎哟,到底是新婚夫妻,少见一两天都不成,巴巴的追到这里来。"
  秦烈一点儿也没有不好意思,笑着说:"其实是我来得急,不然罗渭就和我一道来了。"
  六公主脸有点红,呸了一声,也不好意思接着打趣了。
  "你来得不巧了,原来到处都空着,现在都住满了。"六公主坐了下来:"连最边上的风盈袖都住上了人。"
  "你怎么知道?"
  "我想去那儿泡冷石泉的嘛,结果那里住了一位梅才人。她后头的屋子还住了一位刘美人。"
  这些人当然是随皇帝前来的,不光后宫美人,还有还有宫女,宦官,侍卫——这么些人把康泉的行宫塞得满满当当的,哪儿还有清静的地方。
  "把四姐姐找来,咱们正好斗牌。"
  六公主不怀好意瞅着泰烈地笑:"你有钱我们可都知道,来回多掏出来些给我们做烟粉钱吧。"
  "四姐姐也是财主嘛,干嘛盯着我们。"
  六公主眼一翻:"哟,这就护上了。你放心,我肯定手下留情,不会把你们的荷包给赢个精光。"
  还不知道谁精光呢。去涿州的船上,小冬可是见识过泰烈大杀四方的功力——俗话说无奸不商,小冬试过连续十来局一次没赢过,她气冲冲地指责泰烈偷拍,泰烈笑着伸手就解腰带:"来来来,你来搜……"
  最后小冬到底搜着没搜着他偷的牌——咳,就不足为外人道也。
  六公主差人去将四公主也请了来,四公主神色困倦,虽然有脂粉掩盖,还是透出一股憔悴之态。
  小冬关切地问:"四姐姐身子不适么?"
  "没事,就是昨晚上没睡好。"四公主打起精神:"这雾一时半刻也散不去,咱们斗牌,让妹夫出去散散吧。"
  "嗳,又都不是外人,我正要赢他呢,哪能放他走?"
  四公主看了她一眼,没出声。六公主拉着她坐下:"来来来,我带了一副秤竹的,一副玉石的,用哪一副?"
  四公主有些无奈地说:"澄竹的吧,玉石的又凉又硬,拿着费力。"
  "那有什么关系,你可以让丫头替你拿嘛。"
  四人坐了下来,小冬有些担心泰烈再拿出他出神入化的偷拍算牌的本事来,使了两个眼色。其实她压根儿不用担心,泰烈赢她,那是闺房之乐。这会儿和四公主、六公主一起,那是要多规矩多规矩,几局下来小输了一把,小赢了一次,小冬输了两回,六公主四公主也是各有输赢。
  四公主眉头始终微皱着,有些心不在焉,小冬觉得她心思根本没在这上头,果然下一把四公主又出错了牌。小冬在打量她,四公主似乎也偷偷看了小冬好几次。
  六公主赢得轻松,心情也好:"四姐姐承让啦。"
  四姐姐将牌一推:"不玩了。"
  "咦?"六公主不乐意了:"干嘛呀?只输了一点,又不算多。你一走我们三个人凑不了局。"
  四公主摇摇头,扶着额角:"我头疼得厉害。"
  她脸色那样难看,这话倒不像假话。
  "啊?你不早说。"六公主忙说:"叫太医来给你瞧瞧,会不会是晚上着凉了。"
  "没事儿,不用找太医,我躺会儿就好。"
  小冬让人铺好床榻,扶四公主躺了下来,一面还是打发人去请太医。
  不过,小冬觉得,四公主约摸——是心病吧?
  在宫中长大的人,忍耐病痛的本事几乎无师自通的。许多时候你不能病,有病也不能显露在脸上。
  红荆端了热茶进来,小冬轻声问:"四姐姐,喝口水吧?"
  四公主摇了摇头。
  她脸朝床里,肩膀轻轻颤抖,等再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并没有泪痕,只是眼眶与鼻尖微红。
  有时候伤心与伤风,看起来很相似。可是伤风的时候,不必躲起来流泪。
  小冬又将茶端给她,四公主接了过去放在一旁,握住了小冬的手。
  "四姐姐?你这是为什么?"
  四公主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些从前的事情。我娘……去世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月份,那天也有大雾。"
  小冬先是想到皇后,然后才反应过来,四公主说的是她早已经去世的亲生母亲。
  宫里没有什么人提起她,就连四公主也不会提起。小冬对四公主的亲生母亲一无所知,只是恍惚听人提起过,是个不怎么得宠的女子,身子也不好。四公主养在皇后膝下,时日一久,小冬竟然一时想不起她还有生身母亲。
  可是,只为这个,四公主怎么会这么难过?
  后宫生活可以将最柔软的心磨砺得象磐石般坚硬厚实,四公主又不是四五岁的孩子,会躲起来为生母早逝哭一场。
  这种事,连小冬都不会做。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难受……"四公主好像要把积了太久的水一气儿倒出来一样,话开了个头就收不住了:"我记得娘去了之后,有人领我去见皇后。旁边的人叫我跪下,喊皇后娘娘……皇后那天穿着一身件大红缎子的衣裳,裙幅上绣着金色的牡丹,我在地下跪了好久,才听到她说让我起来。后来好长时间,只要一想起那一天,想起皇后,我就只记得那红裙子上的金线牡丹,特别的刺眼。"
  "后来我什么都听她的,皇后有时候待我冷冰冰的,甚至有些厌憎。我知道她想起她那夭折的女儿……不过也有和气的时候,后来……我大了些,一天一天的过下来,喊她母后,彼此也有几分真感情——"
  是的,即使是养只猫儿,时日久了也是要有感情的。
  "皇后给我指了门亲事,算是对我不错了。有时候,我喊着母后,也是真心的拿她当我的娘。可是她病重的那些时候,我有时候累得很,熬得难受,还要闻言软语劝慰服侍她,就会想起从前来。想起我跪在地下,看着那绣着金线牡丹的大红裙子,想到我亲生母亲杨美人死时的装裹不过是件旧绫衣。想着在皇后宫中的那几年,小心翼翼的跟大宫女赔笑脸,饿了也得忍着,渴了也不敢多喝水,夜里炭盆熄了,冻得瑟瑟发抖睡不着。后来我大了,迁到宜兰宫去住,皇后吩咐人给我做了新衣裳……我记得,那回一共做了六套新衣。可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许是底下人怠慢,裙子都做得大了,不合身……"
  "皇后临去那两日,人已经全糊涂了,时昏时醒的。醒的时候也说好多话,她觉得自己忍了太久了,一直忍到了死。我当时一边听着,一边想,谁不在忍呢?我也是……"四公主絮絮叨叨,脸色红得异样。小冬先前只觉得她是精神亢奋,待觉得她的掌心也越来越热,才明白过来。
  四公主这真是病了。
  她已经从皇后说到了四驸马:"他还瞒我,我怎么不知道,只是觉得孩子也生了几个,伊儿都已经懂事了,不想为这个再和他闹。他在外头那一个前几天刚生了个女儿,他连着几天都跑出去,有天夜里甚至没回来,还觉得瞒我瞒得好……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泰烈在门边朝小冬打了手势,太医跟在他身后进来。
  四公主双目无神,似醒非醒的,小冬扶她躺下,让太医近前来诊脉。
  小冬守在一旁,泰烈的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别担心。"
  "嗯。"
  太医诊过脉,说是没大碍,开了一张方子。小冬命人随他去配了药回来煎。六公主特意要了方子去看,小冬问她看出什么门道来,六公主只说:"这真怪我,她明明不舒服还硬拉着她作陪。"
  "太医也说了没有大碍,时候不早了,六姐姐你也回去歇着吧。"
  "嗯,我打发了人去和沨泉阁的人说了,让他们别乱了方寸,四姐姐在你这儿一病,眼下也不宜挪动。"
  四公主服了药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亵衣都湿了,小冬让人替她换过干爽的内衫,被褥也换过了。这么一番折腾,四公主睁开了眼。
  "四姐姐,你觉得怎么样?"
  四公主的眼神有些迷惘,似乎一时没明白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又发生了什么事。
  "太医说,四姐姐只是外感风寒,静养几日就会好的,没有大碍。"
  四公主慢慢清醒过来,低声说:"烦劳小冬妹妹了……"
  "快别跟我客气了。姐姐可要喝水?"
  四公主喝了水,又重新躺下。
  "六姐姐很是过意不去,说不该强拉你玩牌……"
  四公主头轻轻晃了一下:"不怪她。她就是那个脾气。以前我总不喜欢她,不过现在想想她有她的好处,和她一块儿不用多想,不累心。"
  对,小冬也有同感。
  夜间风有些凉,小冬拢了下披肩,忽然听着四公主问她:"小冬妹妹,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唔?"
  四公主轻声说:"你……来京城之前,你娘的事,你小时候的事情,还记得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 探究
  又一个。
  小冬心里微微揪紧。
  四公主已经是这几天里头,第二个问这话的人了。
  第一个,是皇帝。
  小冬神色不变:"不太记得了,来京城之后的事情倒是记得清楚一点。"
  四公主的目光越过小冬,有些茫然。
  "皇后病中还提起你,宫里头差不多人人都说你好,脾性好,相貌好。可是皇后一直就不喜欢你。以前她总是闭口不提,可是病重的那几天,提起来好几回。"
  小冬只说:"四姐姐歇一会儿吧。"没有半分要追问的意思,四公主也没再说什么,无力地合上眼。
  第二天四公主好些了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她一走,小冬也开始收拾起东西。
  秦烈有些意外:"这是做什么?"
  "回京城。"
  "你这才刚来了几天——再说这几天天气不好,看这样子,明天只怕有雨。"
  小冬指挥得满屋人团团转,百忙中转过头来说了句:"赶得快些,也就半天,天黑前能回京城。"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回去?"
  小冬把常看的几本书拢起来装进箱子:"现在皇上在这里,说话走动都不自在,太拘束了。再说温泉什么事后来都成,我也想家了。"
  秦烈没有多问:"那我去吩咐一声。"
  小冬看着他的背影,低下头来微微出神。红荆看她握着那两本书半天没动,轻声问:"郡主,这个可要单独收起?"
  "不用。"小冬把书递给她,"都放一起吧。"
  虽然家中藏书颇丰,不过常看的书却只有几本,可以说是百看不厌。这几本都是安王特意找人编的,也没印多少,说是单为小冬印的也不为过。那些子书,佛经之类小冬不喜欢,诗集曲赋看的也不多,但是一些游记、食谱,还有讲述前朝历史的故事,她却很喜欢。安王特意搜罗了这些来编纂成册,其中赵吕和秦烈也出了不少力。
  秦烈四处都去,带回来许多中远没有的新鲜玩意儿,还有一些别处的书册和故事。他的见闻科比书上写的要丰富精彩得多。秦烈有空时便将途中听闻的一些传说野谈记下来,回来以后给小冬解闷儿。
  这些书可以算是小冬的宝贝,异常爱惜,每天都会翻一翻。
  她可舍不得一次看完。
  要慢慢地看,慢慢地品。这个世界与她前世所知的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天下这么大,她不可能一一走遍,但是她可以用这个方式去了解。在遥远的地方,那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他们吃什么样的食物,每天做什么养的事情。这个世界的历史又是怎么样的,过去的人都做过些什么事……那些精彩的,灿烂的人与事,变成了白纸黑字。透过薄薄的书页,她觉得自己可以闻到远远的炊烟的气息。
  这些书,比压在箱底的珍宝珠玉还要珍贵。
  小冬打发人去和六公主说了一声,没过一会儿,六公主像阵风一样卷了来。
  "你要回去了?"
  小冬点头说:"是啊,咱们外头说吧,屋里正收拾着,乱糟糟的。"
  "怎么好好的刚来就回去……"六公主抱怨:"还没玩够来着。十八泉也没去,撷芳山也没去攀。你一走,留下我有什么意思。"
  "不是还有四姐姐五姐姐吗?"
  "别提了。"六公主说,"一个还没好一个又病了,再说四姐还罢,那一位和我一直不对脾气。和她在一块儿闷也把人闷死了。不如我和你一道回去?我也想我家琮儿了。"
  "咦?你还会想家啊?"小冬笑着说,"我还只当你乐不思蜀了呢。"
  "呸,我当然是想家的。"六公主闷闷地坐下,"父皇在这儿,我也不能说走就走。说起来还是你好。老实说,我打小儿就羡慕你。无公主之名,却有公主之实……"
  她忽然顿住了,飞快地看了小冬一眼。
  说者无心,小冬也权作没听到:"你现在夫妻和美,又有了儿子,婆媳妯娌间也处的好了,还有什么不足的?用得着羡慕我?"
  六公主眨眨眼:"自然是羡慕的。大凡兄弟姐妹多的,都羡慕人家独生的。比如有一盒果子,你就可以独享,到了我们这儿就得分成数份,多的那一份永远不是我的。不管是什么,只要数一多了,那就不稀罕不值钱了。"
  这话说得倒是真道理,难为六公主也有这样精辟的话。
  "其实……"六公主顿了一下,看了看门外,低声说:"其实我也是听人说的,都是些谣言……嗯,你也知道吧?"
  "什么?"
  六公主挥挥手:"也没什么,你没听说也好,都是些不经之谈,荒唐无稽。"她没有多言,嘱咐小冬路上当心就回去了。
  六公主这样粗枝大叶的人都听说了的事情,小冬却一点儿也没有听过。
  人们私下议论纷纷的时候,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大概就是被谈论的那个人了。
  小冬心里也有猜测。
  是关于她的身世吧?
  不过皇后在的时候,并无一个人敢说。皇后一去,似乎所有人都移去了一座心头大山,四公主那样一个人,谨慎了这么多年,都要吐一吐心头苦水,六公主更是个憋不住话的人。刚才要是小冬多追问一句,她也许就说出来了。
  秦烈进屋来:"车备好了。你这里收拾得怎么样?"
  "都收拾好了。"小冬若无其事地说,"六公主刚才过来,我让她顺便替我向四公主五公主辞行了。"
  秦烈没说什么:"也好,那咱们走吧。"
  出院门的时候,小冬转头朝高处望。山坡上松柏郁郁,深绿浓荫之间隐见飞檐画角。那里是皇上住的地方。
  离了行宫,马车速度快了起来。路旁田间有农人耕作,野草闲花静静地开在尘陌中。
  小冬拂开帘子朝前看,秦烈骑着马的背影就在她的视野中,高大而稳健。道路两旁的树整齐地对列向远处排开,风吹着树叶哗啦啦的响。再向上,是被两排树划出一道天色。没有太阳,云是青色的,低低的拥在一起。
  前几天来的时候阳光很好,风里已经有了初夏的热意,那时候数人同行,一路上热热闹闹。现在回去时如此安静。
  车在路边停了一下,秦烈上了车。
  "小冬。"
  "唔?"她转过头来。
  秦烈替她理了理鬓边有些松散的发丝:"你有心事?"
  小冬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秦烈就是为了这个才赶来的吧?
  "我不知道……其实我也不想知道。但是身边总有人在提醒我,绕着圈子,旁敲侧击,好像都在盼着我自己起疑,推着我自己去寻根究底。"
  "那你,希望事情是什么样的呢?"秦烈轻声问。
  小冬有些迷惘:"说不想知道是假的。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样?能比现在更快乐吗?为什么过去的事不让它干脆过去?老揪着不放做什么?皇帝说他记着我娘,语气是很深情——可是那份记忆中的神情也不耽误他现在一个个的召幸美人,就算偶尔来温泉一次,也一定带着好几位美人才人侍驾,都是年轻美貌、体态轻盈,年纪只怕不比我大。"小冬靠在秦烈肩头,语气平淡地像是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如果我娘或者,真的嫁给了他,那么现在她也早就老了,怕是和皇后一样老去了。她不过是后宫众多妃嫔中的一个,皇帝还会对她如此情深,如此念念不忘吗?是不是正因为得不得,才总是提着想着遗憾着?"
  "别想太多了。"秦烈搂紧她,"你就是你。你是我的妻子,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小冬点点头。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的事情,即使翻出来了,又怎么样呢?那些积了灰的、生了霉的事,再曝晒到阳光之下,能令几个人觉得心安觉得快活?
  回到京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细雨淋在车蓬上。王府门前悬的灯笼已经亮起,圆润沉着的安字,远远地看见,心里一下子踏实下来。
  福海立在府门前,朝着他们迎了上来,秦烈扶着小冬下车,福海忙说:"郡主这一路可累着了?先头姑爷打发人回来报了信儿,这会儿工夫王爷已经问过两回了。"
  "父亲用了晚饭没有?"
  "没有呢,就等着郡主和姑爷回来。"
  看着他们回来,安王神色一如既往,就像小冬不曾离家一般,吩咐人说:"传饭吧。"
  晚饭的桌上有两道小冬喜欢吃的菜,小冬亲手替安王添了一次汤。
  茶沏好了端来,安王挥手让秦烈出去:"我们父女俩说话,你就别在这儿杵着了。"
  小冬手微微晃了一下,茶水溅了两滴在手背上。
  安王朝小冬招了招手。
  小冬放下茶盏,走到安王跟前。
  "皇上和你说什么了?"
  安王开门见山,小冬也直接说:"他说他没忘记我娘。"
  安王点了点头。
  "父亲,我母亲与皇上之间,到底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第一百四十四章 雨
  外面的风雨紧了起来,窗扇被吹得"格格"作响。檐角的风铃叮叮的响成一片。
  "你是我的女儿,这是确定无疑的事。"安王温言说:"不管旁人是怎么看怎么想的,这一点你自己要记得,你是我和你母亲的亲生女儿。"
  小冬只觉得心里一块石头咚的一声落了底,从心底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这半天原来她都憋着劲儿的,连脚尖都是绷着。
  原来她这样在乎。
  是的,公主的身份她一点儿也不稀罕。她只想做安王的女儿。
  最大的一桩心事解决了,小冬认真耐心听安王往下说。
  既然不是,为什么其他人总是明示暗示的,让她以为她是皇帝的女儿?
  "你母亲……她是个至情至性的女子,在她眼里,金马玉堂也好,贩夫走卒也好,都是一样的人,没有分别。这一点,锦凤那个丫头很象她。旁人看得比天大的东西,她们从不放在眼里。她歌儿唱得好,舞跳得也好——就象当年的贵妃崔氏。"
  小冬抬起头来。
  这位崔妃,她听说过。据说是绝代佳人,堪称"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妃黛无颜色"。圣德太后为了她的宠,才有了圣慈太后出头的机会。
  姚青媛若是象那位崔妃,那相貌之美自是不必说——可圣德太后怎么会喜欢她?
  "那时候她也刚十岁,是做公主伴读进的宫。不过她和锦凤那个丫头不一样,她才貌双全,那时候……暗中仰慕她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啊。"
  小冬认真观察他的神情:"父亲,也是其中之一吗?"
  安王微微一笑,并不避讳:"是,我也是其中之一。不过那时候我并没表露出来。相反,我替她和皇兄传词递信,跑腿儿的活可没少干。"
  呃……小冬打量一下安王。
  烛光映着他的半边脸,看起来温润而儒雅。小冬一点都想象不出他跑腿的样子。
  "后来皇兄定了亲,成婚前又让我送一回信给她。她那时候已经听说了消息——宫里宫外都知道了,她当然也听说了。我把信给她,不放心就走。我还捏紧了帕子。她要是哭了,我想,我就把帕子递给她……"
  "那,她哭了吗?"
  安王摇摇头:"没有。帕子都快让我攥出水来了,她也没哭。"
  小冬差点笑出声来。
  想不到安王也有那样年少情怯的时候。
  "皇兄成亲之后,她也离了宫。喜欢她的人虽然很多,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去提亲。她在京城没有待多久,她父亲病逝,母亲也跟着去了,她扶灵回了遂州。"
  没人去提亲是可以理解的,谁敢给皇帝戴绿帽子呀?
  "后来呢?"
  "我去送了她,满肚子话,也不知该如何说,她还反过来安慰我。她年纪比我大,还因为皇兄的缘故,总拿我当弟弟似的……"
  哦,原来姚青媛还比安王大——那后来这姐弟恋是怎么成的呢?对了,中间安王还娶过一位沈王妃,赵吕的娘。
  真够曲折,戏台上唱的那些戏目,哪有真实发生的事情来的丰富精彩?
  "中间过了几年,我也定了亲,成了亲,有了儿子,又失去了妻子。因为一桩棘手的事情去江南,结果又遇见她。"
  "我娘在江南做什么?"
  怪不得外头不了解的人,说第一任安王妃出自河东,第二位来自江南。遂州与江南差得远着呢,原来我娘是在江南住过的。
  "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偏偏又有动人的才貌,在老家遇到了许多烦难的事情……宣州有她一位姨母,她寄住在那里,生活并不如意。"
  雨声飒飒,安王忽然说:"把窗子开一扇。"
  小冬走过去,推开窗,支起窗篷,外头的雨夜漆黑一片。
  能想象出来,姚青媛的处境应该是很难的。无父无母,自己生得又美,怎么能避得开周围的人明刀暗箭?就算一退再退,又能退到哪里去?
  从京城退到遂州,又从遂州退到江南,辗转千里。天下之大,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亲情在利益与权势面前是如此凉薄。
  "后来,她和您回了京城?"
  "嗯,她当时遇着了麻烦,我替她打发了。不过她并不是同我一起回的京城,是她寄住的那户亲戚,因为升迁调任而搬进了京里,她也随着一起回了京。"
  呵,又回来了。
  小冬坐回刚才的位置。
  这个故事真的很长,尽管安王讲得很简单。
  是明珠美玉,总是难掩光辉。回了京城之后,往日里的那些人遇见了她,认出了她。
  "……当时京城里有名的才女区兰颖还和你母亲常来常往的。"
  "区师傅?"
  "对。"安王点了点头:"还有明惠君,哦,这个人你也认识,就是明贵妃的妹妹。"
  那不就是他们王府里从前的那位明夫人吗?
  时间这么久了,她也失踪了多年,小冬才头次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随着安王的话,姚青媛的样子,在小冬的心中渐渐丰满鲜明起来。
  她过的什么样的生活,她有些什么朋友,她的经历——
  "那阵我只要得了空,就想往她那里去。即使进不了门,见不着她的面,只在墙外站站,心里也觉得莫名的踏实。那院子里有株很高的杏树,春寒犹重的时候就开了一树的花,我听着墙里头有人说笑,风一吹,那树的花瓣儿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洒了一头一肩都是。我就站那儿发呆,忽然那墙边的角门就开了,你母亲就站在门边看着我。原来我时常到这儿来,她早就知道了……"
  安王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很是甜蜜。
  "她让我进去,还亲手沏茶给我。后来就成了一种习惯了,每天都去。要是哪天去不成,就觉得心里空,乱,坐立难安……"
  小冬静静听他说下去。
  "那时候……皇后对明贵妃很是忌惮。嗯,那时候她还不是贵妃,位置并不稳当。她的妹妹美貌也不逊于她,后来明惠君被接入宫中小住,区兰颖也进了集玉堂,指点教导那些女孩子们。当时还有人说,区兰颖更有可能得宠,皇后那阵的日子,可着实不好过。"
  够复杂的——后宫这些暗涌,安王居然能说得如此深入浅出,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把帕子攥得滴水的青涩少年了。
  皇帝呢?
  他肯定也不是那个忍痛放弃爱人成全帝业的深情男子了。
  小冬伏在安王膝上,安王摸了摸她的头:"好几方人一起伸出手,只是把水搅得更混而已。我快刀斩乱麻,提了亲,娶了你母亲进门,圣德太后做寿的那天,我们一起进的宫,她和女眷们在一处。我这边同人应酬,忽然一转眼瞧不见她,问了丫鬟才觉得事情不妙——"
  小冬又紧张起来。
  "那天的事情……现在想来真是……"安王摇了摇头:"我若晚到一步,事情也就难以收拾了。你母亲喝了掺药的酒,神智不清。我把她从那里带出来,可是明惠君后来却进了那间宫室。许她是偶然撞进去的,也可能是存心凑上去的……"
  明夫人她?和皇帝?
  小冬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
  她早知道明夫人与安王的关系并不正常,与另外的刘、程二位不同,安王对明夫人一直就是冷冰冰的,明夫人对安王又如此忌惮惧怕。
  "是谁?"
  安王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是圣德太后。"
  ……意料之中。
  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所以很多人都认为小冬是皇帝和姚青媛的女儿?而安王不过是替自己兄长养女儿?
  起码,皇后应该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皇帝呢?
  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和他亲热过的女人是谁?小冬想不明白。
  啊,是了,安王说当时伸出来手来的可不止一个人。
  "卷进这件事的还有皇后,还有明贵妃。全赶在了一起,皇上酒后……病了好几天,明惠君被指进了我们府里。过了两个来月,你母亲也有了身孕——就是你。"
  所以姚青媛和皇帝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小冬实打实不可能是皇帝的私生女。
  谢天谢地,这真是太好了。
  可是显然众多知情人和参与者,不是这样认为的。
  她们认为小冬是皇帝……
  "明夫人怎么会进我们府呢?她明明……"
  安王只说:"府里也不缺她一碗饭吃。若不是她,圣德太后娘娘和皇后又怎么能安心呢?"
  小冬觉得脑袋不太够用。
  好吧,政治和宫斗一样,很多时候都是讲妥协和平衡的。
  明夫人就是这样一个权衡之下的牺牲品。
  "可你母亲的身子早就……当时我曾经想过,不让她生下孩子。"
  小冬抿了下唇,没出声。
  "后来有了你。你和我们当时想过的一样,健健康康的,又漂亮,又乖巧。你母亲说她不后悔,也不遗憾。"
  小冬心中百感杂集,伏在安王膝上一动不动,她在回想姚青媛的模样。
  她很瘦,声音总是很低,伴着断断续续的咳嗽。
  好象印象中最深刻的,就是她临去时的最后一面。
  更多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前几天在行宫,皇上说起我娘……"小冬轻声说:"问我记不记得她,还有从前的事情……"
  "皇兄,他也许心中有数。"
  小冬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安王。
  皇帝……他,知道吗?
  小冬刚才也想不明白这个。
  皇帝做为那件事的当事人,就算喝了酒,也许中了药。不过和自己亲热的女子是谁,他……会一点不知道吗?
  "可能他……心中也希望你是他的女儿吧。他和我从来不提你母亲的事,除了……你回京之后,我们说过一次……"
  雨声比方才又紧了一些,沿着窗篷,雨珠密密的向下落,连成了一线。
第一百四十五章 喜讯
  真是一笔糊涂账。
  小冬把安王说的话想了又想,最终得出结论是:姚青媛一定美得非同凡响,自己恐怕没遗传到十分之一二。
  也好,长得太美,想平凡安定而不可得。
  常有人说,平庸是福。
  虽然这话有自我安慰的成分在里头,没大有出息。可是不平庸的人,活得往往太累,这是真的。
  雨停了,日头一晃,天渐渐热了起来。六公主百无聊赖,抱着孩子赶上门来蹭吃喝。小冬一见罗琮就爱不释手,忒肥嫩的一个胖小子,不爱哭,爱笑,谁抱都乐意,一逗就咯咯的笑个没停,露着一张没牙的小嘴儿,扑噜扑噜吐口水泡泡。
  "我家大嫂说这是要长牙了,整天的口水没个完。"
  两人把孩子放在炕上,一人一边儿看着。罗琮试着想翻身,可惜一来太胖,二来动作不得要领,只是原地打圈圈。他穿着绿缎子一身裤褂,系带蹭开了,露出里面红绫白底鲤鱼戏莲花的肚兜,活象只胖胖的青蛙。
  "啊,对了,上次那事儿,我又去替你详细打听了。"六公主凑过来说:"说起来呀,那位殷姑娘也真是祸不单行。被退亲是一遭,上头压着一位性情古怪的堂姐还没嫁又是一遭。近来听说,先前退亲的那一家,好象还有得纠缠。"
  "怎么回事?退都退了……"小冬想了想:"难道还有什么定礼、信物之类的没交割清楚?"
  六公主嘿嘿笑:"不是这回事,是那家的儿子不乐意另娶,说此事非君子所为,还要再聘殷家的姑娘。"
  "哎哟,那这么说,这位是姓吴的公子吧?他还算是有情有义哪。"
  "那有个屁用。"六公主粗鲁地翻个白眼:"他又做不了他老娘的主。他娘不同意,难道他还能自己请媒人去下聘不成?"
  "你这都听谁说的?"
  "嘿,你是总不出门才没听说的,到外面稍一打听就知道了。"六公主拨拨儿子的小手,咂了咂嘴说:"要说这位殷姑娘啊,品貌还是不错的,可惜了。"
  小冬也点了下头:"是可惜了。"
  不过赵吕没有再提起她来,也许心中并不是那么在意。可能只是一时的好感,一忙也就搁置了。
  "啊,对了。你家那位表哥,也还不打算成亲哪?"
  她现在好象已经全不在意沈静了,平静得象是在问一个陌生人的消息。
  从前她对沈静——其实也多半只是一时冲动。她对他毫不了解,也根本没说过几回话。真让她和沈静成了亲,两个人多半也是一对怨偶。
  说起沈静来,小冬心情往下落了一落:"他……也在议亲。"
  "是么?定的哪家的女儿?"
  小冬想起上次沈芳说的话,越发提不起精神来:"也是河东的,姓李。"
  "哦,我知道,河东的李氏也是个大族。"六公主远非从前那傻妞模样了,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据说李家女儿家教都极严,一个个都把女诫当三顿饭吃。啧啧,沈静这个风流才子要是娶了个木头老婆,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
  琮儿啊啊的叫着,扯着六公主的袖子往嘴里送。
  "哟,多半是饿了。"
  六公主唤乳娘进来把琮儿抱去喂奶,又扯着小冬的袖子说:"针工局换了一批人,手艺越来越糙了,真是一茬不如一茬。你这件倒还好,我今年夏天的几身儿都没法儿穿。"
  "这不是内府做的,是府里人的手艺。下次你别要他们做,直接拿了料子回来,自己府里做,可身也可心。"
  六公主笑着推她:"你当人人和你似的,我们府里针线上一共也就那么几个人。我这一房里头,手艺巧的没几个,再说现在添了这么个小祖宗,天天伺候他还不够,哪还顾得上弄这个,胡乱穿穿呗。"她摸摸自己的脸:"到底不如以前了,自己一望镜子就知道。"
  乳娘喂饱了孩子,哄得他睡了觉。六公主一见儿子便眉开眼笑,坐在旁边儿连看上半天都不嫌闷。她可不象从前似的总涂着一脸脂粉了,大概是怕蹭孩子脸上。一张脸看起来水润紧实,容光焕发,小冬看着比她以前可顺眼得多了,哪有她自己说得那么不堪。
  "你也赶紧的生一个吧。"六公主和她咬耳朵:"先前瞅着你瘦瘦的,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嗯……我知道。"
  其实小冬的汤药已经停了一个月了——不过还没有动静而已。
  哪能那么快就动静?
  "还有件事儿托你。你们铺子里要有什么新鲜的东西,记得给我留一留。一年年的节礼寿礼……真不是个轻省活儿。"六公主小声抱怨:"总是亏。"
  "难道淑妃娘娘就不贴你点?"
  "我都是泼出去的水了,她有私房也得留着贴儿子。"六公主虽然这样说,可是并没有真的不悦。
  女子在这世上,一靠娘家二靠夫家。不光宋淑妃要靠儿子撑腰,六公主将来只怕也得靠这个弟弟多着呢。那些娘家没人的女子,在婆家说话声音能响么?
  不过弟弟还小,宫里头长不大的孩子太多。六公主真担心哪天宫里有人系着丧带来报讯——要是她有个亲哥哥也就好了。
  小冬把给琮儿的礼物拿出来,小衣服小鞋子,大小都有,好几身儿。都是细绫细棉,布头线脚全包了起来,一点也磨不着孩子嫩嫩的皮肉。六公主捧着衣裳连声道谢:"还是你想的周到,比送些样子货强多了,那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小冬抿嘴笑:"还有给你的,你回去自己裁了做吧。"
  六公主翻着料子,笑得眼都眯成了缝,嘴里还说:"你要真心送我啊,就打开你的库房让我挑挑。人家都说安王府郡主的嫁妆私房是京城第一的,要送东西总不能这样小气呀。"
  小冬又好气又好笑,抄起布尺来站在炕边上:"你放心,我不敲你,我抽你儿子的屁股。你说吧,先左边还是先右边?"
  把六公主送走,小冬想起殷姑娘的事,到底还是不放心。
  即使她成不了自己的嫂子,相识一场,若是能帮上她的忙,小冬也愿意帮她一把。
  有时候帮人也没那么难,多说一句好话就成了。
  小冬差秦烈去打听,秦烈认识的人知道的事可比小冬多多了:"我知道,我见过。"
  "你见过?"
  小冬来了精神,拍拍身边的位置。秦烈笑嘻嘻地打了个躬,说声:"谢夫人赏坐。"才在小冬身边坐了下来:"有好几年了,对了,世子也认得他。"
  "我哥哥也认识他?"京城可真够小的。
  "嗯。就是一个诗会上见过的,后来觉得他这人不俗——确实不俗,说话行事儿都不拘泥。要是殷姑娘嫁了他,也算是桩好姻缘吧。"
  "你懂什么。"小冬丢给他一个白眼:"将来的日子好不好,不能光看那吴公子人如何。"
  秦烈虚心求教:"那依夫人之见呢?"
  "你自己说,你一天在家多少功夫,在外面多少功夫?在家的时候,又有多少时候是在吃喝睡觉?可我们女人家不一样,整日整日都是在家里,闲得浑身发慌,不生事才怪。吴公子的母亲若不中意这个儿媳妇,别说她进不了门,就是进了,成天累月的对着一个刻薄婆婆,那日子才叫活受罪呢。"
  安王府人口简单,秦烈自己家更是如此。大家族里婆媳姑嫂妯娌的明争暗斗他可不了解。婆婆倘若不喜欢儿媳妇,能想出一百一千个法子来挫磨她。远的不说,宗室里这事儿就不鲜见。"这倒也是……"秦烈点过头又摇头:"得,那是旁人的事,咱们管不了。"
  "是啊。"
  小冬有些怅然若失。
  秦烈一琢磨,倒觉得自己很是不该。小冬的话,未尝不是抱怨他总在外头奔波,在家的时候太少。成亲以前三五不时的会自己亲手雕个东西,现在成了亲之后,心事全无,那些细致活计可有好久没做了。想来自己都觉得有些愧——媳妇娶到了手,一颗心就放到肚子里了。不用日日琢磨着如何见面,如何讨好。他以前还笑话旁人,挖空心思把好东西弄到手,到了手就扔到箱子里去生灰了,再不珍惜。结果自己现在马上也走上那些人的老路了。
  七月里天热得人头发昏,秦烈借着这个理由,往铺子里去得少了。陪着小冬画图样,将他们的新宅子好一通翻改,还找了几种稀有的莲花回来栽。两个人住着王府,倒把自己家当成消闲的地方。修整好了之后,请安王去赏荷花。安王赞了一声好,又说:"只是太精致了,以后要打理起来麻烦。"
  秦烈说:"不麻烦的。看着满眼的锦绣,其实都是花草。过了这一夏就没这么好看了。"
  安王笑着说:"你们两个这么闲,回头把王府的花园也好好拾掇拾掇。"
  小冬一口答应下来,还要立军令状,还想和安王讨赏。可惜空有雄心——壮志难酬。
  从新宅子回来,小冬就病恹恹的没精神,还以为是累了,中暑。
  可是太医来诊脉之后,笑着直说恭喜:"郡主这是有喜了,快有两个月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探望
  大概所有要做父亲的人,反应都差不多。
  秦烈一天坐在那儿不停的傻笑,一会儿嘿嘿,一会呵呵,小冬让他笑得头皮发麻,严令他再笑就赶出屋去。于是秦烈不出声了,可时不时的,肩膀又可疑地抖起来。
  小冬自己摸一摸,没有真实感啊。
  这里,有了孩子?
  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会长什么样子?性格会怎么样?他或是她……再过大半年就会出世了。
  真奇妙,忽然就多了一个小娃娃。小冬好半天都找不到真实感。
  秦烈笑了一天,脸都僵住了。吃饭时捧着碗直往嘴里扒饭,吃的什么却都不知道。饭都没了,筷子还在空碗里划拉。
  "打明儿起我不出门了,好好儿在家陪你。"
  小冬差点儿呛着,好容易把饭咽下去,认真地说:"用不着,府里不缺人。胡妈妈,还有齐妈妈……"
  "那不一样。"秦烈得意地一挑眉梢:"我是孩儿的爹嘛。"
  安王听说之后,点头一笑,旁边有人凑趣:"王爷恭喜您,要做外祖父啦。"
  安王的手一顿,晚间自己多照了两眼铜镜——怎么一眨眼睛,就成了要做祖父的人了?怎么这般快?时间象拉开了弓射出的箭,瞬息间就划过去了。镜里的人仿佛还是当年模样。可是小冬已经长大,就要有儿女。
  真是催得人不能不老。
  过了一天小冬见安王穿了一件苍青的袍子,忍不住说:"父亲几时做的这袍子?以前可没见过。"
  安王常穿的几件衣裳,大多出自小冬之手。这件可不是她做的。
  "怎么?"
  "嗯……显得有些老气啦。"
  安王一笑:"都要做外祖父的人了,还能不老?"
  小冬当时没来及多说,安王出门上朝。待他走了,小冬越琢磨越觉得安王那句话……嗯,有意思。
  过了两天小冬捧着一件新衫过来:"父亲试试看可合身不合身?"
  安王抬眼一瞧——赫!大红洒金的,如新郎倌的行头一样。话说,安王这辈子除了两次成亲,还真没再穿过这等鲜亮扎眼的颜色。
  "这可不成,这……"
  "有什么不成的?难道衣裳长了牙会咬人啊?"
  小冬厚着脸皮祭出撒娇兼撒赖的法宝,顺利将安王给拿下了——呃,是把衣裳给他穿上了。虽然是大红袍子,可是红得正。再被银线玉环带一衬,安王本来保养的就好,活脱儿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不知谁家的多情少年儿郎啊。
  安王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只穿了一刻就连忙换下来。
  小冬笑嘻嘻地说:"父亲一点儿也不老,咱们此时出去,说是我哥哥也没人不信。那些老气横秋的颜色,再过个二三十年穿也不晚。"
  "知道知道,你快坐下吧,别象个泼猴一样。"安王问她:"你自己觉得怎么样?"
  "没觉得怎么样。"小冬仔细想了想:"就是人懒些。"
  "衣裳可不要再做了,费神。"
  "知道。"小冬老实招供:"其实这件我也只挑了样子,总共缝了没几针,都是胡妈妈江师傅她们帮着做的。她们不让我拿剪子,针也不许。我还是央磨了半天才要到针线的。"
  "不拿剪刀?"安王想了一想:"怕你戳着手吧?"
  咳,可见无事不通的安王,还是有不精通不拿手的事。比如这个怀孩子生孩子……
  "不是。胡妈妈她们都说,孕妇动剪刀的话,生下的孩子会豁唇。"
  其实这豁唇与否和拿不拿剪刀没什么必然联系,可是这时候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连安王这么渊博儒雅的人也连声称是:"说的对,那你就不要做这些活计了。"不光不能拿剪子,胡氏也不让她看书,不让她再穿高底鞋子和紧身儿的衣裳,吃的东西也是重重限制。真是幸福的烦恼啊。
  那件红袍子小冬后来又见安王穿过两次,只是没穿出去过。
  也是,安王这种身份地位,哪怕咳嗽一声也会有不少人揣测半天。王爷这是心情好还是不好?是暗示什么还是对某事不满?要是安王穿着这么一身大红出去招摇一圈儿——咳,兴许京城地面会晃上几晃摇上几摇也说不定。
  六公主听闻了消息,约了四公主一起上门来。小冬穿着一件松松的裙子,也没系腰,头发分做两边,梳着垂髮髻,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脂粉,看起来一下子小了好几岁去。
  "让我瞧瞧,你这……"六公主掩袖一笑:"跟小姑娘似的,哪象要当娘的人啊。"
  小冬摸摸自己的脸:"我是不是胖了?这几天胡妈妈她们卯足了劲儿的想让我多吃。"只是这会儿孩子还没有蚕豆大呢,胡吃海塞还不全长在自己身上了?
  四公主说:"一点儿不胖,你先前病过一场之后就一直瘦仃仃的,要我看,是该多吃些。"平时虽然交情也好,但是现在四公主和六公主有一种熟不拘礼的感觉——好象小冬这一有喜,也变成了她们一国的了。
  嗯,这么说也没错。四公主都三个孩子了,六公主也有了儿子。现在小冬也要步入这个行列了,既紧张,又期待。
  "请人看过没有?会是儿子还是女儿?"
  小冬摇摇头:"这怎么看得出来?"
  六公主也说:"四姐说的有理,听说京城有这么样的能人,看得极准的,问过夫妻两人的生辰时日,再推算一下,十中八九。"
  听起来挺玄妙。不过小冬还是摇了摇头:"不要紧。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好,都一样的。"
  四公主点头说:"这倒也是,女儿也贴心。我家里头幸好有秋儿,那两个小子天天不挨揍就老实不了。对了,你婆婆可知道了没有?"
  "送了信了,可是路太远,一时半会儿到不了,现在恐怕才刚送到半路上呢。"
  "可缺什么?要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可不要跟我客气。"
  小冬笑着说:"你放心,一定不和你客气。"
  可她也不缺什么,安王府里应有尽有的,圣慈太后赏了她一大堆的东西,光各式绫罗料子就堆满了一间仓房。小冬估计,要是拿那些给孩子做衣服,从孩子幼儿期直到更年期只怕都够穿的。
  四公主和六公主都跟她说了不少私房话,她们都算是过来人了,六公主还拿了一本册子来,上头抄着些食膳方子:"这个可是我娘抄给我的。"她一副宝贝样:"要换成旁人我才不给呢。哪,照着这上面吃有好处。你看我娘,生了两个孩子,脸上也没有斑,身段儿也没走样吧?"
  "啊,多谢。"这可是好东西。
  小冬接了过来,又有些疑惑:"可是……这个若有用,你怎么……"
  六公主现在的体态堪称是"身宽体胖""膀大腰圆"哪。
  六公主狠狠瞪了她一眼,四公主在一旁忍不住笑弯了腰,伏在六公主背上说:"她那时候想吃什么吃什么,一天恨不得吃八顿哪。方子虽然好,也得照着办才行啊。"
  怪不得……六公主憋着气,没憋住,自己也笑了。
  "行啦,你们就取笑我吧。没办法呀,我就是想吃怎么办?一时想吃甜一时想吃酸,还有一回特别想吃红豆馅儿的蒸粉团子,想得抓心挠肝的,一时都忍不住,厨房做好了端给我,我一手一个,几下就吃了半盘子,都顾不得烫嘴,连味儿都没品出来,真不知道怎么就馋成那样儿的。"
  四公主止住笑,安慰她说:"这不怨你,有孕的人吃的是两个人的东西。你们也知道我的,从严不吃那些肥腻的东西。可我怀老二的时候,想吃那肥嫩嫩的红烧肘子,越肥越好,连吃了好几顿才罢。"
  呃,小冬也听说过,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也这样。
  就现在看,小冬没象旁人一样折腾,顶多是闻着鱼腥味儿什么的难受一阵。比起六公主那会儿吐得昏天黑地,那强了不知多少倍。
  四公主和六公主各送了礼物。四公主送的东西里有两盆花:"你现在也不能随意走动,这花儿摆着看吧。听说你们新宅子拾掇得漂亮齐整,原来还想去好好看看,现在你也不方便了。"
  "四姐姐要去只管去好了。"
  "哪有主人不在客人自己跑去乱窜的。"四公主压低声音说:"你们听说了没有了?"
  "什么?"
  "五妹妹说要出家的事。"
  小冬一怔,她还真没有听说。
  "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从温泉回来之后我也没见过她,前两天进宫给太后请安,听太后娘娘说的。"
  大夏朝之前也有公主出家修行的,地方也不远,就在灵华观。说是出家,可也有宫女内侍跟着服侍,公主份例俸银一分不少。只是日子清静,不住在宫里,没那么多烦恼。
  小冬半天没说话。
  四公主以为她忧虑,开解她:"其实她现在这样子,住宫里和住宫外也没什么大不同。灵华观地方很大,那片园子也很有名。住在那儿自己说了算,不比在宫里那样拘束。"
  五公主和沈静之间的事,外人难以了解。先前五公主……现在一个要定亲,一个要出家——
第一百四十七章 私房
  采姑笑盈盈地迎出来,朝小冬行礼:"恭喜郡主。"
  这句话是小冬这几个月听得最多的一句话,谁是客套,谁是言不由衷,谁是真心替她高兴,从语气里神情中也能分辨得出来。
  "外头风凉,郡主快进去吧。"
  九月底的天气,说冷也不算很冷,还没到烧炕生火的时候,屋里总是有一股湿冷的感觉。一进长春宫,小冬就感觉到一股凉意。不等她跪下请安,圣慈太后忙说:"快别跪,过来。"
  小冬还是屈膝请了安,才到圣慈太后身前坐了下来。
  采姑在旁边笑着说:"郡主这些日子没来,太后娘娘可是天天惦记着,哪天都得念叨好几回。"
  小冬说:"其实我好好的,就是太医说头几个月要格外小心。"
  "正是。"圣慈太后点头赞同:"太医说的有理。你们年轻不懂得,这头几个月就是不稳当,小心总没有错。我瞧瞧……嗯,好象瘦了些。"这纯是睁眼说瞎话,小冬觉得去年做的衣裳现在穿都紧了,可见是长了不少肉,圣慈太后还能说出瘦了的话?
  咳,这是选择性无视吧?
  圣慈太后关切地问她:"胃口怎么样?太医是不是三天请一回脉?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挺好的,"小冬顿了一下:"就是有点儿不自在……"
  要是所有人不把目光全集中在她的肚子上,也许她就自在多了。
  圣慈太后松了口气:"这有什么,世上人都打这么过来的。"又问她:"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嗯,说来也奇怪,前些日子天天想吃烩面,羊肉的,还想多多的往里搁醋,越酸越好……"
  她以前觉得不喜欢吃羊肉的,总觉得膻。醋也不爱放,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那些天就觉得嘴里淡得很,就想吃这样东西,想得那叫一个厉害,不给吃都恨不得哇哇大哭,就算厨房正做,她这边儿也急得坐立不安的。
  圣慈太后十分欣慰:"好,挺好的。想吃就行,人常说酸儿辣女,想吃酸是好事。"
  是么?这话小冬也听人说过,胡氏,齐氏都说过。似乎大家都觉得她怀的必定是个儿子一样——
  要不是呢?
  那秦烈,安王,太后……他们会不会失望?
  小冬自己也说不好,更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儿。她喜欢女孩儿,乖巧,听话,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可是,在这个时代,女子活得太不易。在自家只有十几年,而大半生几十年都要在夫家度过,遇到好的人家还好,遇到那不好的人家,丈夫不贴心,婆婆不怜惜,人口再多点……真是做牛做马,毫无快乐。
  或者象五公主那样,驸马早死……
  女子太苦,即使到了很久以后,到了现代,仍然是这样。白天要上班,回来要做家务,要十月怀胎,要生孩子养孩子,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是儿子吧。生个女儿,下半生都要替她牵肠挂肚,还是儿子好……
  小冬想得很认真,然后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可笑。生男生女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想这些一点儿用也没有。
  每回到圣慈太后这儿来,都不空手走,要么吃的,要么穿的,要么玩的,总得搬好些回去。"瞧瞧,这个好不好?"圣慈太后拿着一个白玉如意长命锁,不要说玉锁琢磨得有多精致,连链子也是玉珠串的,每个珠子上都雕着不同的花纹。
  "这个太贵重了。"
  "贵什么呀,能用得上才是好东西,总压在箱子底儿那就不值什么。"圣慈太后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声说:"这个当初打算给你父亲的,可惜……"
  小冬怔了下,采姑又从盒子里拿出旁的东西来,这话就被岔过去了。可是小冬有点疑惑。
  当初圣慈太后生下孩子就被皇后的人抱走,她自己连见都难见上一眼,传递东西自然不方便。可是,当初圣慈太后手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呢?
  掖庭里一般的宫人过的什么日子,小冬不是不知道。即使得到皇帝的垂青,有那么三天五夜的新鲜劲儿,甚至封了美人,才人,那赏赐和份例都是有限的。圣慈太后又没有娘家撑腰,这等宝贝,要是出现在皇后啊,贵妃的手里,那是一点不稀奇,可是圣慈太后当时又不得宠,所以皇后才容她好好儿的活着,一直熬到了现在。
  对了……小冬忽然想起来,第一次她进宫的时候,圣慈太后给她的那些东西——那可都不是一般的贵重。那时候圣德太后还蹦达呢,很风光。安王和皇帝和圣慈太后又不亲近……
  那些东西是哪儿来的呢?而且看起来,圣慈太后的私房也不绝止从前陆陆续续送她的那些。当然,圣德太后失势之后就不消说了,圣慈太后一做寿,那贵重的东西能收得把库房塞满。
  之前呢?之前那些价值连城的宝贝,是哪儿来的?她那么密密的收着,安王也不知道——八成,皇帝也不知道。
  小冬在这儿发起呆来了,圣慈太后拍拍她手:"这个呢?你看喜欢不?"
  那是一对小玉蝉,乍一看跟真的一样,雕的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这些东西可爱是可爱,贵重也够贵重,可是没一样是孩子玩儿的呀。给他玩这个,他一转头就给摔了,那才叫一掷千金只为听个响儿呢。
  "这还早着呢,等再过个十年八年您再赏我也不迟啊。"
  圣慈太后把那只蝉也放下,好象有些闷闷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小孩子都玩什么……虽然生了两个,可连话也不大说得上。"
  小冬看采姑也出去了,其他宫人都不在近前,鼓起勇气小声问:"太后娘娘……你这些东西,都是怎么攒下来的?"
  圣慈太后看了她一眼,小冬缩了下头。
  "要不,您……就当我没问吧……"
  圣慈太后笑了:"这也没什么不能问的。反正现在……也没谁逼着我迫着我了。这些东西,当然是先帝爷给我的。"
  小冬忍不住再加问了一句:"可是……当时有皇后啊,还有其他妃嫔啊……"
  皇帝能把这么扎眼的东西给当时的小小的王昭仪?那不等于把她一手推上了断头台啊?后宫里的女人,没个儿是吃素的。
  "看你这样,"圣慈太后难得的轻松起来:"当然不是明着赏的,都是偷偷给的,没记档。"
  呃……小冬也是这么猜的。
  "你是不是觉得挺奇怪?当时陈皇后那样强硬,还有崔贵妃……有人说美人一顾倾人城,我琢磨着崔妃就是那样的美人了。后来得宠的还有朱婕妤……"圣慈太后摸摸小冬的脸:"可是她们没有一个活得下来,而且,她们的孩子也没有活下来。"
  圣慈太后的话非常温柔,可是话里的意思却让小冬心里发颤。
  "我小时候就知道自己不够聪明,手没有隔壁的姐姐巧,心思也没有家里的妹妹灵活。娘疼我,因为觉得我生得好,将来或许能嫁得好……进了宫以后,我也知道自己处处不如旁人。没有家世,没有才学,歌舞这些我也不通,甚至针线做得都不如一般人好。我就想老老实实太太平平的熬十来年,熬到出宫。可是那时候年纪大了,可能也找不着什么好人家了。没想到会被陈皇后挑上,和朱姐姐一起——她闺名叫做朱子嫣,一听名字就知道人十分妩媚。皇上也更喜欢她一些,当时宫里,除了皇后,崔贵妃,也就数着她了。可我知道那样是不成的,没人教我,可我知道不成……不是有话说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拔尖儿,总是要吃亏的。"
  是的,不管何朝何代,宫中总是如此。
  "皇后娘娘她们,有了孩子,要么生不下来,要么生下来了却养不大。我当时头一次怀上了孩子,那会儿一点儿也不高兴。别说高兴了——差不多快要吓死了。"
  小冬靠在她旁边,感觉圣慈太后的手指尖很冷。
  "皇上知道我有了孩子,过来看我。他问我怎么了,我当时实在没有办法,我求皇上,能不能让我出宫,我想活下去,我也想让孩子活下去。出宫去,哪怕再穷再难,起码母子能活命……皇上就愣住了。"
  啊,小冬也愣住了。
  "后来呢?"她本能地问。
  但是后来的事她当然知道,圣慈太后活着,她还生下了大儿子,就是皇帝。
  "后来皇上跟我说,让我放心,他自然能护着女人和孩子……"圣慈太后嘴边带着一点笑意。很淡,可是的确是很温馨,很幸福的笑:"我身边的人被找了因由换了,皇上没再来看过我,可是我生下了孩子。"
  可是,孩子还是被皇后抱过去养了……
  "皇上暗里给过我好些东西,可是他并不常来看我。过了两年我又怀了孕,这次生下的是你父亲。"
  呃啊……小冬以前只觉得圣慈太后是运气好——运气好在陈皇后手下混饭吃,保住命。运气好生下两个儿子,一个有出息,是能干的王爷。另一个更有出息,当了皇帝。
  可是现在看,运气是一方面。如果没有皇帝的暗箱操作,运气再好也白搭。
第一百四十八章
  那先帝,喜欢不喜欢圣慈太后呢?
  废话,不喜欢能生两个孩子吗?
  可是喜欢的话,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明面上很冷淡,好象一直到先帝驾崩,圣慈太后也一直是个不上不下的昭仪,住在冷清偏僻的长春宫里。
  就没有更好的,别的办法吗?
  让她离自己更近一些,多看她一些,多宠她一些……
  圣慈太后好象明白小冬在疑惑什么,长长的舒了口气:"先帝对我,也许是,也许不是的。要说爱,也许他更偏爱崔贵妃一些,对于朱婕妤,大概是图新鲜。在我这儿,可能是觉得放心吧。"
  "放心?"
  "嗯,也许身边的其他人,都太有本事了,太出色了。陈皇后的家世不用说了,崔贵妃的美貌才气也不用说了,先帝当时宠爱的几个妃嫔,都不平庸。不管哪一样本事,总有拔尖的地方。可我呢?论美貌,论家世,论才学,不管论什么,我都及不上旁人。我知道自己及不上,也生不出嫉妒之心来。人家的的确确是比我强。
  崔贵妃做的春风歌,朱婕妤跳的绿腰舞……当时可都是……对了,我记得教坊前些年有个叫秦女的吧?好象就是崔贵妃的族人。"
  "啊?秦女啊?"
  圣慈太后以为她不记得了:"就是,我记得听人说起过,应该没有记错。"
  小冬可算逮着了机会:"那,他怎么进的教坊呢?"
  "圣德太后与崔贵妃积怨深啊,可惜两人斗了一辈子,你死我活的,崔贵妃先走了一步,崔家随即就败了,那会儿也不知是是真是假,方正定的罪名挺大,牵连进来不少人。家眷入教坊应该也是那个时候吧?"
  唔,至于张子千怎么男扮女装,这么在教坊混了这些年的,这些事儿估计得问安王。
  对了,他真姓张吗?照圣慈太后这么说,他应该姓崔才对。
  圣慈太后接着刚才的话说:"正因为她们都太好了,知道自己要什么,做什么,也许……相处起来反而不是那么轻松吧?有次先帝在我这里,模糊的说了两句话,似乎就是这么个意思。"
  是那些人的企图心太强了?还是太出色太强势了,所以反而让人不放心?
  小冬一直到出了长春宫还在琢磨圣慈太后的话。
  是的,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
  未必会明晃晃的表现出来,可是做朋友的话,似乎还是和自己差不多,稍优秀一些,或是差逊一筹,水准保持一致的好。平庸的朋友,不用指望他能为你帮多大的忙,只要他在你需要的时候,陪你喝一顿酒,互相发发牢骚。太过优秀的人,有时候他的优点就象凌厉的尖刺,会时不时令身旁的人感觉受到威胁。
  只有喜欢,未必就能相处得好。
  圣德太后的家世让皇帝有威胁感这是一定。
  崔贵妃和朱婕妤呢?她们无疑是很美的,可是正因为太美,所以争宠,暗斗……
  倒是圣慈太后,不显山不显水的,最后修成正果。
  只是这中间漫长的寂寞,也熬得艰难啊。
  旁的不说,小冬亲眼见的。圣德太后还风光的那几年,圣慈太后毫无体面可言,简直连圣德太后身边得宠的女官也不如。
  小冬走得慢,快出银汉门的时候,当面遇见了五公主。
  小冬怔了一下,五公主先招呼她:"小冬妹妹,这是要出宫回去了?"
  "嗯,五姐姐要去哪儿?"
  "我去母妃那里坐了坐。"
  "明贵妃娘娘……身子还好吧?"
  五公主微微低下头:"好也没有太多,一直吃着药。"
  其实小冬还想问,你自己身体如何?上次那样险,虽然保住了性命,可是不能请太医好好诊治调养,毕竟还是不保险啊。
  两人客套了两句,肚里是不是都满腹心事不好说,可是面上儿却没什么话说了。
  "天色不早了,我这就回去。"
  五公主说:"我送送你。"
  小冬推辞说不用,五公主却坚持要送。
  她的目光在小冬的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小冬穿着高腰襦裙,裙带系在胸下。这样的衣裳她做小姑娘的时候时常穿,现在兜兜转转一圈儿,又穿上这种衣裳了。一方面是舒服自在,一方面,还能遮住肚子。
  小冬已经显怀了,走路的姿势也就不知不觉地变了。并不是有意的,而是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化,她身上也就悄然发生了许多变化。有的她自己注意到了,有的并没注意到——不过秦列倒是都注意着了。
  说起来,秦列这会儿准在宫门外等着呢。
  "孩子什么时候生?"
  "嗯,太医说要过了年。"
  "秦列肯定乐坏了吧?"
  这话说的没什么不对,可是五公主的语气……
  小冬点个头,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话题:"我怎么听人说,姐姐想迁到灵华观去?"
  五公主随口应了一声:"嗯。出去也好,清静。再说,我毕竟是孀居身份,已经出过嫁的人,总住在宫里也不妥。"
  "贵妃娘娘一定舍不得姐姐的。再说,她一直病着,姐姐留在宫里,也方便照顾,母女能多亲近些。象我……就算想见母亲,也见不着。"
  "她的病……"
  五公主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不过小冬觉得那话里有点不以为然的意思。
  已经到了银汉门这里,小冬说:"五姐姐别送了,这会儿起风了,你快回去吧。"
  五公主站住了脚,说着:"我也不便去王府探你。下次你进宫来我们再说话。"
  小冬答应了一声。
  可是她并不想和五公主多接触。
  自从知道了她和沈静的事情,小冬再见她的时候心里总象是塞了一块什么东西,膈应得慌。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滋味儿不好受。
  想劝她保养身体,也不能明着说。想劝她放开心胸想开些,也是不能够。
  每次见着她,总觉得心里酸酸的,揪着难受。
  为着这个原因,小冬从那之后都没见沈静。就算她怀孕沈静来恭贺,也是秦列在外院见的他。
  想起他来,总觉得……
  那个曾经有奇趣巧思做拼竹游戏的少年,躲在假山洞里看侠义小说的少年,才思敏捷勇夺诗魁的少年……
  那些形象全都变得异常模糊。
  每个人女孩子心里都会有一点点对白马王子的向往。这种感觉未必是爱情,也许只是一点仰慕,就象追星族对待偶像的感觉。
  这种感觉小冬也曾经有过。
  可是……
  也许成长带来的,不仅是收获和得到,还有失去和幻灭。
第一百四十九章 伴读
  第二天小冬才起来,家里来了客人。
  四皇子来了。
  "小冬姐姐昨天进宫,怎么也不等我下学就走了?"
  他的表情透着一点委屈,活象被主人忽视了的小狗。
  小冬有些歉意,昨天确实没想起来四皇子。圣慈太后的事占据了她大部分注意力,后来又遇见了五公主。
  "是我疏忽了。那你今天怎么来了?学里休假吗?"
  "嗯,今天不用上课。"四皇子解开斗篷,在小冬身边儿坐下来。因为屋里头暖和,小冬穿得少,可以清楚的看到肚腹的隆起。
  四皇子的表情充满敬畏:"小冬姐姐要生娃娃了——是小外甥还是小外甥女呢?"
  "这个么,要等生出来才知道啊。"
  "外甥好,将来我还能教他读书习字呢。"
  果然,连四皇子这样的半大孩子都觉得生男孩儿好。
  小冬逗他:"那要是外甥女儿呢?你就不理她了?"
  四皇子头摇得象波浪鼓:"要是外甥女儿,嗯……我将来给她找个好婆家。"
  这承诺是幼稚可笑,但是很真诚。
  对男子来说,重要的是读书,立业。对女子来说,重要的当然是嫁人了。
  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呀。
  小冬让人拿点心来给四皇子。
  因为小冬现在吃东西习惯不固定,早上想吃甜的,到了中午就改了主意想吃酸的。于是各种点心吃食备了不少。尤其是热热的玫瑰百果羹,既费工,也费料。是南边的做法,京城里不大见。四皇子到底还小,纵然有点矜持,在甜香扑鼻的诱惑面前也败下阵来,捧着碗一口接一口的喝。
  "小心烫,慢点喝。"
  四皇子喝了一碗百果羹,又吃了两块儿酥皮火腿饼,心满意足的停下手,才注意到屋里丫鬟们都在注意他。
  四皇子有些不自在,清清嗓子:"今天出来的急,在学里也没吃点心……"
  "嗯,你再尝尝这个。"
  小冬夹了鲜肉菊花烧卖放在他面前的小碗儿里:"这个也是南边儿的做法,宫里头不做的。"
  四皇子露出挣扎的神情,在"想吃想吃好想吃"和"要保持皇子形象"之间摇摆不定。
  "婶子,我们进来了。"
  四皇子转头朝外看去,李家兄弟两个笑嘻嘻地进来,还都穿着上学的衣裳,一个前襟上有墨汁,一个衣裳下摆皱巴巴的。两人看着四皇子坐在小冬旁边,不约而同停下来。
  "你们俩,快来见过四皇子。"
  四皇子这回不用挣扎了,李家兄弟向他行礼,他只受了半礼,很有风度的说:"不用多礼,都是自家人。我们上回已经见过。"
  李家兄弟对望了一眼。
  他们显然不记得四皇子了。
  小冬也才想起来,四皇子上次去她新宅子那边的时候,正赶上李家兄妹找上门来,匆匆忙忙看了一眼。李家兄弟不记得,可是四皇子真是过目不忘啊,不愧是皇家的孩子——可话说回来了,上回李家兄弟那饿死鬼投胎的吃相,大概给四皇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吧。
  小冬问他们:"今天怎么回来得早了?见了你们张先生吗?"
  "学里从明儿起放五天的假。"土生说。
  "我们去见先生了,先生不在屋里。"保成说。
  张子千出去了吗?
  小冬几乎没见他出过门——当然了,也许他时常出去,只是小冬不知道而已。
  "今天学着什么了?有功课没有?"
  保成比土生嘴快:"今天我们和东院儿的对上了,把他们打的灰头土脸的。"
  土生赶紧拉他一把。
  小冬一惊:"打架了?"
  "不不,没打。"土生解释:"是他们挑事儿,说我们这边儿都是酒囊饭袋。我们就和他们比试来着,对诗什么的是同窗蔡仕清他们来的,投壶射箭是我们兄弟来的,他们两样都输了。"
  "哦……"小冬松了口气,比试没什么,要上抡上了拳头就难免受伤了。不管是自己伤还是别人伤都不怎么成。
  两人一出屋土生就给了保成一下子:"你傻啊,干嘛跟婶子提这个。"
  保成有点心虚:"这不是打赢了,心里高兴没憋住嘛……"
  "那也得憋紧了,有话到先生跟前再说去。"
  保成缩了下头,随即又眉飞色舞起来:"东院的真怂,别说四个,就是八个,也是白给的料。"
  "小声点。"
  兄弟俩性格不同,土生到底比保成大一些,想得也多:"东院不好惹的那两个今天都没有来,要不然你觉得我们能这么风光?回来跟先生说说,放完这几天假回去,他们肯定不甘心,一定还会……"
  他忽然闭上嘴转过头,保成也回过头去看。
  那个穿着一身精致衣裳的四皇子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他们俩后头,笑眯眯地抄着手,目光从土生脸上又转到保成脸上。
  刚才在屋里觉得这孩子漂亮是漂亮,跟小姑娘似的,特别乖。
  一出来之后感觉就不是那样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让土生一下子想起自己刚说过的,东院那两个不好惹的人来。
  "怎么不说啦?我正听着呢。"
  他笑吟吟的,保成冲口说:"我们又不是说书的,想听外头茶楼听去,十文钱能听一天。"
  "去。"土生拍了他一记:"四皇子……"
  "哎,别这么客气。都是自家人,小冬姐姐侄儿,当然也是我的侄儿了。"
  这下土生也给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兄弟俩都随爹,李万河长得高大,他俩当然也矮不了。四皇子象娘,文秀纤弱,站他们跟前——简直就是老鹰见小鸡嘛。
  保成差点儿没跳起来。
  刚才没留心称呼,现在才发现被这小子占了便宜了。
  还侄儿?
  就这小子……还……
  好吧,认真论,真得叫他一声叔呢。
  不等兄弟俩憋出话来,四皇子摆摆手说:"那些就不说了,这外面挺冷的。你们俩住哪儿?"
  一直到四皇子跟他们俩进了屋,土生和保成对望了一眼——
  怎么把这人招自己屋来了?
  "这屋里真暖和。"四皇子一点儿没把自己当外人,大大方方坐了下来:"你们兄弟俩住一屋?"
  保成没好气地说:"我们兄弟打小就住一屋,到哪儿都一样。"
  四皇子点点头,由衷地说:"真好啊,我从小就自己睡,我也有个哥哥,可惜一年说不上几句话。"
  这句话说的很轻,保成和土生都听得出来里面浓浓的孤单。
  "坐呀。"他倒反客为主了。
  保成还真想坐,腿一弯,反应过来了。
  "天色不早了,四皇子不早些回宫去怕是赶不及。"
  四皇子点头说:"确实不早了,不到一个时辰了。出来一趟真不容易,可是又不能久待。"
  保成还是有点同情他的。
  要说他们兄弟是山间的野鸟,那四皇子肯定是笼子里的金丝雀。
  这笼子镶金嵌玉,也是个笼子啊。
  四皇子没再说什么,终于把他送走,两兄弟都松了一口气。
  "这小子不简单。"保成小声说:"你看他在郡主跟前,那比小猫还乖。一转脸儿就变样了。"
  "皇宫里都是人精。"土生说:"能活下来的哪有傻子啊。"
  保成点头:"对,你看着山狸子呆呆的,可是它就是难逮。"
  两兄弟没想太多四皇子的事,他们得预备着东院儿的反扑,这可不大好应付。
  书院里这些事儿,基本上都是自己解决,从没有那些先生知道,也没有他们插过手。
  两人谋划了半天,琢磨着怎么请张子千指点。
  张子千也教他们,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放羊吃草,两兄弟还特别服气,一直觉得这位先生是真有本事的。
  两人恭恭敬敬地替张子千铺床叠被端茶递水,张子千写完一封信,折了起来。
  "先生,那件事儿……"
  张子千不知想到什么,微微一笑:"那件事不用担心。"
  两人一时没明白不用担心是什么意思,又不能再多问。
  这个假还没完,小冬听说了一个消息。
  "咦?"她大惑不解:"真的?"
  四皇子央求了皇帝,想让李家兄弟给他做伴读。
  而且,皇帝还答应了。
  小冬琢磨了下,四皇子总共来过两回,两回都遇着李家兄弟,这也算是,缘份?
  难道就因为这两面的关系,所以他突然点名要这两个伴读?
  秦烈也愣了下,摸了摸下巴:"那小子进皇宫去?"
  "当然不住进去的。"小冬说:"你又不是没做过伴读,要说简单些呢,就等于他们兄弟俩转了个学,换了个地方念书了。可是集贤堂……"
  水深得很呐。
  秦烈摸摸头:"也不算什么。他们俩在丰南也是天天和官宦子弟打交道。现在换了个地方,不过是和另一批官宦子弟宗室子弟打交道。他俩精着呢,应该不会闯祸的。"
  话是这样说,小冬还是觉得太突然了一些。
  当然,李家兄弟觉得更突然。
  陪那个金丝雀读书?
  开什么玩笑
  在丰南多好,他们过了一开始的不适之后,那简直是如鱼得水。里面一帮纨绔,和他们以前认识的人好象一样,可是仔细一处又不太一样。其实很多人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能,天天跟着得势的人后面捧场的那些,也都各有算计。
  简直太有意思了
  可是刚觉得这里好,又要换地方。
第一百五十章
  进宫去当伴读,当然没有以前的日子那么自在轻松。
  伴读其实就是小跟班儿,替罪羊,出气筒,代写功课的——等等等等。不过秦烈当年给赵吕当伴读,那待遇是好得多的。起码赵吕没有背不出功课让他替挨揍,也没有心气儿不顺就拿伴读撒气。、
  但秦烈见过不少——其他宗室子弟的所作所为,大半年换了三个伴读。
  "可我想那孩子不至于这样……"
  小冬不是那么确定。
  四皇子先前的两个伴读都是出身名门,皇帝替他指的,可以说是集博学多才谦虚大方成熟稳重于一身。可是现在他自己挑的两个,出身?不说了。稳重?那压根儿谈不上。多才?对,捣蛋闯祸是很多才的。
  他是图新鲜?
  当然了,别处少见李家兄弟这样的。
  可皇帝居然还同意了。
  反正,看在她和秦列的面子上,四皇子也应该不会亏待土生和保成的。
  土生和保成接受了现实之后,开始琢磨别的事儿。
  为什么那天他们去问先生,东院的人如果报复他们该怎么应对,先生说不用担心?
  先生那是觉得东院的人不值一提,还是先生……那时候已经知道什么了?
  难道先生会事先知道他们要换地方念书了?
  两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也猜不出来,干脆去找张子千再问一回。
  "四皇子并不难相处。"张子千说:"以前我与他也打过交道。对他说话不用藏着掖着,可以有话直说。"
  先生果然知道!
  土生和保成大为兴奋。
  想不到先生连皇宫、皇子都这么门清儿,称得上手眼通天啊。
  结果小兄弟俩这马屁一拍,张子千笑了:"这算什么手眼通天?真正手眼通天的……另有其人啊。"
  "咦?还有人比先生厉害?"
  张子千微微一笑:"那是自然。谁生下来也不是样样都会的,我的本事,也是跟师傅学来的。"
  保成一下子来了精神,"先生的师傅,那肯定更厉害了!那先生,我们的师公,是哪位高人啊?"
  张子千笑而不语,端起茶来抿了一口:"你们早点儿睡吧,明儿一早可就得去上学了。头一天去……"
  "我知道,知道。少说,少做,多听,多看。"
  张子千点下头:"行了,去吧。"
  两人心不甘情不愿从屋里出来,保成琢磨了一会儿:"先生还有师傅?哥,你说什么人能当先生的师傅?那功夫得有多厉害啊?会不会有那传说里头什么南山剑,又是什么北涯……"
  土生比弟弟想到还多一些:"我觉得,先生的师傅,不会出这个京城。不会什么南山北涯的。你以后少听些书,那些都是没影儿的事。"
  "我知道,"土生嘀咕了一句:"听听嘛……可那你怎么知道先生的师傅就在京里。"
  "上回他们不说了嘛,他师傅一直在京城,没去过别处。"
  "哎,说的也是。俗话说大隐隐于朝啊。这高人说不定就在京里,说不定还在皇宫里呢。"
  "是啊……"
  保成走了两步,发觉土生没跟上来。
  "哥?"
  土生发了一会儿呆:"咱们以前,把宫里头的事儿想得太简单了。那你说,四皇子那小孩儿,他心里想什么咱们能猜出来吗?一点点儿就是小人精儿。要是先生的师傅也是宫里的人,那宫里真是藏龙卧虎,须得步步小心。"
  保成也愣了。
  "说真的……那小子是看我们不顺眼,还是……想找个帮手?"
  土生抬起头来,安王府的檐角在暮色中高挑着,象是夜鸟的翅翼。
  小冬打点了些东西,虽然李家兄弟要用的东西用不着她来准备操办,可是一些小东西,外头的人未必想得到。
  天气越来越冷了,写字的手腕儿要护着,脚踝和膝盖也得护着。小冬也是在集玉堂经历过的,虽然学堂里有炭盆,但是屋子大,那股阴冷始终挥之不去,一丝丝的一直渗进骨头里。
  土生还特意过来向她道谢:"多谢婶婶替我们想的周到。"
  比起从前莽撞的野小子来,土生他们兄弟这些时日以来可以算是脱胎换骨,大大的长进了。起码搁在他们刚来京城的时候,这话他们就说不出来。
  "好了,要是缺什么只管和我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们了,就去找你们秦叔。"小冬又叮嘱两句:"在宫里头旁的没有也罢了,荷包一定不能空着。"
  "嗯,知道。"保成笑嘻嘻地说:"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嘛。"
  小冬也忍不住笑了:"钱可够使?"
  "够。"土生说:"来京城的时候我爹给我们预备了。再说,要真没钱花,我们肯定会管秦叔要的。"
  尽管忐忑,李家兄弟也开始了他们的伴读生涯。
  头一天回来之后小冬特意问他们觉得怎么样。
  保成先说:"茶水还不及丰南学院的好喝。"
  土生也说:"米硬得扎喉咙,菜咸,肉咬不动。不过四皇子说,以后让我们和他一块儿用饭。"
  皇子的份例当然不会和伴读们一个水准。
  小冬笑了:"你们秦叔当年可没抱怨过这些。除了吃喝,就没别的了?"
  "嗯,师傅是个老头儿,讲起来跟唱催眠曲儿一样,我们都在底下使劲儿掐大腿,才没睡着过去。"
  "还有吗?"
  "功课挺多。"土生苦着脸:"我秦叔那会儿也要天天抄几十遍书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集贤堂的功课不算轻松,集玉堂可不是这样。当初小冬她们上学还是清闲得多的。主要是要求不一样。又没人要求她们学出个子丑寅卯来,又不求考科举当状元,也不求她们能诗善赋当什么才女。只要达到识得字,能记得数,不做睁眼瞎的基本标准就成了。能学得好,那是锦上添花。学不进去的,也不逼着压着强求。
  "四皇子待你们俩怎么样?"
  两兄弟对望了一眼,土生说:"挺……和气的。"
  "他功课如何?"
  "嗯,一般……先生让背诵他背出来了,可是释义的时候说得不怎么清楚。"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据土生看,那些释义四皇子未必不懂,只不过他藏而不露而已。
  一段时日下来,李家兄弟俩是瘦了,小冬可是又重了不少。
  身子越来越重,小冬还是坚持每天走一段路。外头满地冰雪,就在廊下和屋里面活动。秦列总是在一旁扶着,生怕她有个闪失。
  "进屋去吧,后晌再出来走一趟。"
  小冬点头答应了一声,远远看着有人冒雪过来,也没有打伞。
  那人披着斗篷戴着兜帽,脸容看不清楚。到了近处,小冬才看见是沈静。
  秦列迎了上去:"沈郎官贵人事忙,怎么有空儿来找我啊。"
  小冬笑着招呼了一声:"你们慢慢说,我先进去了。"
  其实沈静的来意,小冬能猜着。
  他的亲事已经定了下来,这次来找秦列,肯定与这事儿脱不了关系。
  他和五公主还有联系吗?
  这个……外人不得而知。
  胡氏正在缝一件襁褓,已经缝好了大半了。小冬进来,她放下活计,扶小冬坐下了,又替她把外面的靴子脱了,换上软鞋。
  "妈妈,我自己能来。"
  "可不成。"胡氏扶着她不让她弯腰:"你这会儿可不能乱动。"
  小冬讪讪地坐好。实际上,她也确实够不着了。肚子太大,腰弯不下去。
  "那让小丫头来做嘛。"
  胡氏在一旁坐下来:"我是高兴。等过了年啊,我就能抱上小少爷喽……"
  她低下头去,又缝起襁褓来,仿佛怕缝得慢了,赶不上用一样:"时间快着呢,一转身儿啊,就长高了,长大了,也去上学堂,到时候还得缝书包缝笔袋……"胡氏抹抹眼角:"要是王妃还在,能瞧见外孙,那不知有多高兴……"
  小冬也沉默了。
  不过胡氏怎么忽然想起她母亲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回京
  胡氏转了话题:"刚才听着,象是来客人了?"
  "嗯……沈静表哥来了。"
  胡氏手停了一下,笑着说:"前些天听说他的婚事终于定下来了。八成是来商量这事儿的。"
  "商量什么?"
  "瞧瞧郡主这话说的,沈家在京城也没别的亲眷长辈了。要是回乡成亲那是另当别论。可要是想在京城结亲,那许多事情安排打点的,他一个人可忙不转。咱们和沈家是亲戚,王爷可不能不管的。"
  小冬有些纳闷:"他难道不回乡成亲?"
  "我猜估着,许是在京城办喜事吧。"
  小冬有点儿不明白:"沈家和李家都是河东的大族,他理当回乡成亲吧?"
  "不好说。"胡氏抬起手,针在鬓角蹭了蹭:"京里的事儿盘错难解,不见得河东就好哪儿去。在京里有京里的好处。"
  秦烈还没进来,胡氏和小冬说起家常来:"三公主病得不轻,那位驸马可是着急上火的,又是求医,又是拜佛的。"
  "不是听说两口子相敬如冰嘛?"
  "咳,这事儿得两说。平时怎么样,关起门来都是自己的事儿。可要是三公主没了,旁的不说,三驸马立马打回原形。他原来是什么人?穷举子一个。要不是尚了公主,哪来的锦衣玉食娇奴银婢的?三公主就算脾气再古怪,这面子上头的事儿可没亏过他。三公主没个亲生骨肉,她一去了,她的产业宫中可是要收回的,那时候三驸马能落下什么来?"
  对哦,小冬也想到了这个。公主们的日子看似风光,其实细想想也残酷得很。
  倘若三公主有亲生骨肉的话,自然另当别论,但那还要看是男是女。可是三公主没有生育,她亲娘也早就死了,自己又脾性古怪,同姐妹,亲戚间都很淡薄,不会有谁替她说话。
  驸马们也是如此,公主活着的时候,尽管憋屈,过日子总是不发愁。公主一没了,倒是自由了,可是富贵也没了。当然,本来就有根基的人家倒没什么。象四驸马,五驸马家,都是有爵位的。六公主嫁的罗家也是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秦烈才进来。他进了屋,胡氏就知机的退出去了。
  "沈静都说什么?"
  "说他成亲的事儿。"
  "真在京城办?" 秦烈点了点头。
  小冬有点儿不乐意:"他现在干嘛事事儿找你啊?你什么时候和他关系这样好了?"
  秦烈笑着揽着她,手轻轻按在她的肚子上。
  "我这人诚实忠厚,老实可靠呗。"
  小冬呸了一声:"奸商。"
  "嗯,说对了。"秦烈说:"他的亲事在京城办,不过并不那么简单。李家的人送亲上京,住处,人手,成亲需要的各式物件……"
  "沈家的人不替他操办啊?要你费什么心。"
  秦烈知道小冬心里倾向五公主,不过有好些事,他又不便和小冬说。
  "他也很不容易。沈家人多,不止他这一房。再说,咱们总是亲戚,能帮得上就帮一把。"
  "嗯……"说起来是亲戚,是赵吕的舅家呢,不看别的,也要看赵吕的面上。
  "你把后头抽屉打开,里面有个册子。"
  秦烈过去取来:"这是什么?"
  "他成亲我也不能没表示啊,总得送件儿什么。"小冬把册子打开,看着上头抄的一行行目录,心有不甘,闭上眼随手指了一行:"给他拿这个。"
  秦冬笑着低声问:"你也不看看指的是什么?把心爱的送出去了可不要后悔。"
  "眼不见心不烦。"小冬把册子塞给他:"你拿给他吧。"
  秦烈夹着册子,却把头低了下去,耳朵贴在小冬的肚子上。
  "你做什么啊?"
  "我听听我儿子在里面说什么呢。"
  "要不是儿子呢?"
  "闺女更好。要是闺女的话,给她做上几十上百套的漂亮衣裳,一天换一件儿,天天不重样儿的穿,把其他人都眼馋死。"
  小冬忍不住笑:"快别这么糟蹋东西了。你不知道,胡妈妈就没停过手,做得够穿几年了。还有齐妈妈给做的——连男女都不知道呢,都已经做了一堆了。"
  "不知道男女,那衣裳怎么做?"
  "男女都做了呗。"小冬顺手拿起一件来:"看,这个是男孩儿穿的,那边儿还有女孩儿穿的。不过还是男孩儿的做得多些。"
  秦烈一撇嘴:"切,小子穿这么讲究做什么?天天胡打海摔的,还是粗布的结实。"
  肚子里那一位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秦烈这明显重女轻男的言论不满,重重的挥了一拳。小冬哎哟一声,连秦烈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下震动。
  秦烈兴奋地低声喊:"嘿,小子真有劲儿。来来,再来一下儿。"小冬捶了他一下:"去去,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挨打的不是他,他可是说得轻松,这一下可不轻哪。
  小冬也想,这多半是个小子,太不老实。当然,也有可能是丫头。但要真是丫头,那可真是个野丫头,劲儿够大的。又等了一会儿没动静,秦烈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了。
  "对了,我听说件事儿。"
  "什么?"
  "听说世子要调回京来了。"
  "真的?"
  秦烈笑着点头:"我听王爷提了一句,还不知确准不确准。不过按道理,世子去历练了这么久,也够时候了,回京来也必有大用。"
  小冬这下真是乐得不行:"太好了。哥哥总是在外面,回来一趟也公务缠身,想好好说句话都不成。再说,哥哥的终身大事儿,也拖得够久了。"
  秦烈在一旁偷笑。
  "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这架式,不象他妹妹,倒象他……"
  小冬的眼眯起来:"象什么?"她感觉下边儿准保不是什么好话。
  "象他姐姐呗。"秦烈说得挺顺溜:"晚上吃什么?昨天你说想吃蜜炙火腿的,厨房一早就收拾火腿预备上了。"
  "嗯。"小冬近来吃得不多,但是饿得快,一天要吃好几顿,厨房是时刻预备着。火腿先剔,再发,又蒸又炙,是道费功夫的菜,小冬也只吃了两块儿就撑不下了。
  "再喝口汤。"
  秦烈亲手盛了汤端过来,小冬喝了两口,实在喝不下去了。
  她现在睡觉可不象从前,能踏踏实实一觉到天亮,夜里会起夜,总一个姿势睡的话吃不消,总得翻身,左转右侧的,她自己翻起来不方便,秦烈还耐心地给她帮忙。
  要说这个冬天里什么事让小冬最高兴,莫过于赵吕终于回京了这件事。这次是确确实实回来了。
  小冬拉着他的手不放,眼泪忍不住的往下掉。
  从有了孩子,她变得很爱哭,心肠软得很。
  "快别哭,你这会儿可不能哭。"赵吕瞪了秦烈一眼,意思你还不过来劝劝?
  秦烈也瞅他一眼,哭也是你给惹的,你不哄谁哄。
  赵吕的手可不象从前了。以前他的手修长白皙,拿笔的时候更多。现在却是新茧旧茧叠在一起,先是西北,后是成岭,硬是把一个锦绣公子给磨砺成了现在这样。
  不是不好,可是小冬觉得心疼。
  安王也真舍得,亲生儿子吃这么多苦头——
  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人人都明白。可是真要琢起来,那过程也是艰难的,心不狠,手不硬,那肯定成不了。
  赵吕的手粗,可不敢替小冬擦泪,在身上乱摸了半天,也没摸着帕子。秦烈把人接手过去,擦净泪,低声劝:"你瞧瞧,挺好的事儿让你弄得凄凄楚楚的。以后就好了,什么时候想见就见,不用牵肠挂肚了。"
  "嗯,妹妹快坐着吧,别累着。"赵吕笑嘻嘻地说:"我也给未来的小侄子预备了礼物,回来妹妹看合意不。"
  小冬破涕为笑:"又不是给我的礼物,我合意不合意有什么要紧?"
  "咳,妹妹自能替他作主嘛。还有匹小马,绝对的好马……"
  这是要当舅舅,乐得忘形了吧?还小马?能这孩子到了能骑马的岁数,这小马也肯定不小了。
  赵吕预备了整整一车的东西,其中不乏小木刀木剑,还有一匹木马,正适合小孩子骑着玩。余下的波浪鼓、皮球各式各样的,全是孩子的玩意儿。
  小冬一样样的看,赵吕忽然想起来:"听说沈静要成亲了?"
  "是啊,婚期已经定了,在明年五月。"
  "好,正好赶得上。"赵吕和沈静的交情好,倒也替他高兴。
  小冬戳戳他:"你别说他呀,你自己呢?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嫂子?"
  殷姑娘的事情搁下了,可是除了殷姑娘,京城还有大把的闺秀待字闺中呢。
  "这事儿不急。"赵吕看着小冬气色极好,两腮丰润,粉扑扑一抹杏子红。秦烈这小子虽然只能算马马虎虎,可是对自己妹妹还是没说的。
  "怎么不急啊,人家和你一般大的都儿女成行了。"
  "我总得……" 赵吕说了一半停住了,总觉得什么呢?小冬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也许是分别的时间长了些,小冬看着赵吕若有所思的神情,猜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第一百五十二章
  赵吕这次回来果然是不走了,小冬在安王那里问了准信儿,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那哥哥换了个什么差事呢?"
  安王想了一想,缓缓地说:"还没有定,总之是留在京城了。"
  小冬喜孜孜地说:"回来我跟齐妈妈商量商量,好好儿给哥哥做些滋养的东西吃。在成岭那种地方哪有什么好饭菜吃。可惜这会儿天气太冷,哥哥爱吃的菜卷儿和百果汤都做不来。"
  安王眉梢一挑:"那三珍酿圆子能做吧?"
  这个是安王爱吃的。
  小冬笑着说:"那自然能——等我养足力气就给您做。"
  敢情儿安王也会吃醋。
  "你还是好生歇着吧。"
  嗯,小冬现在是只在嘴上逞能了。挺着挺大的肚子,灶房是肯定不能进的。至于酿圆子?那又要烫面又要和面又要调馅又要配料又要熬汤……绝不是现在的小冬能做得了的。
  这个年过得极热闹,赵吕回来是一桩喜事,小冬有孕又是一桩,秦氏紧赶慢赶的,终于在腊月二十一赶到了京城——秦氏却不是一个人来的,燕子也跟着一块儿来了,李家兄弟是没法儿回遂州的,当然也要在王府过年。燕子缠着秦氏,非得要来和两个哥哥一起过年不可。
  李长河和姚锦凤两个是来不了了——孩子还小,离了娘不行。带着一起上路,又经不起路途上的颠簸折腾。
  李家兄妹见面,那叽叽喳喳的天天说个不停,好象要把旷别的这半年都补回来一样。集贤堂过年也放了假,李家兄弟领着燕子上街去逛。他们现在和第一次来京城的时候可不一样了,那会儿两眼一抹黑,现在却已经算得上半个地头蛇。丰南书院认识的一帮公子哥儿们书读的未必好,可是论吃喝玩乐却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快过年了,虽然有许多买卖人歇业回乡,可是东市西市里望一望,依旧火爆热闹,各式的年货、吃食,布匹,各种稀奇的讨人喜欢的玩意儿。燕子看什么都稀罕,样样都是遂州没有的。买了一大包的东西回来献宝,小冬看她光各式的头绳就买了几十根,忍不住好笑:"你这是预备用几年啊?"
  燕子挠挠头:"看着都挺好看的,挑来挑去也不知道哪个更好。大哥说干脆一样来一根。"她拣了一根大红的绒绳在垂鬟边比了比:"婶婶,你看这个好看,还是那根黄的好?"
  小冬还没说话,秦氏插了句:"大红的好。要过年了,大红的喜庆。"
  燕子笑眯眯地说:"我也觉得红的好,阿婆,你帮我系上。"
  秦氏笑着替她将原来的发绳取下来,把新的发绳系上去。燕子的头发生得好,被红艳艳的发绳一衬,越发显得又浓又黑。
  她在镜子前照了又照,一甩头说:"我去给我哥瞧瞧去。"她人如其名,就象只燕子一样窜出门去。
  "这丫头,就没个消停的时候。"秦氏摇了摇头。
  小冬却觉得,燕子好象和上次分别时不太一样了。那会儿这丫头可没那么注意穿着打扮,现在却已经知道爱美了。
  "锦凤生了女儿,李家怎么说?"
  "嘿,长河他自己高兴得要命,说女儿好,生得象娘,将来一定是个漂亮丫头。"秦氏笑着说:"八成是让土生和保成兄弟俩给缠怕了,要是生了个也这么淘气的小子,他的头发都能愁白。"
  这倒也是。
  虽然李长河是头次当爹——可是李家这三兄妹就象他的亲生儿女一样。
  "锦凤身子怎么样?"
  "她好着呢,"秦氏说:"刚生完就要下地,好说歹说劝住了,可第二天还是下地了。找的乳娘都没派上用场,她自己喂孩子带孩子,都不要旁人插手帮忙。"
  呃……好强悍的产妇。
  小冬有自知之明,她可没这么好的素质,也没这么能干。
  秦氏拂了拂鬓发——她不大习惯京城梳的发式。这两年京城的发髻越梳越高,小冬见过最高的一个发髻快有三尺高了,真亏那脖子还撑得住没给压折。那些发髻里面要填许多假发进去,有的用竹骨罩什么的撑住,上头插满了金彩辉煌的首饰。小冬可梳不惯那个,秦氏也是一样。在遂州的时候她有时只梳辫子,然后用骨簪一盘,既简单又精干。到了京城难免入乡随俗,小冬指了两个丫鬟服侍她,这衣裳发式就按京城的式样来了,秦氏笑着说:"野惯了,一下子这样讲究起来,觉得怪别扭的。"
  那当然是会别扭,旁的不说,转头,走动,动作都不能太大了,不然发髻容易走形,上头插的步摇簪子之类也会滑脱。
  秦氏带了满满几大车东西来的,给亲家的节礼,给小冬和要出世的孩子预备的各式礼物,连胡氏和红芙她们都有份,唯独没有秦烈的。他一面抱怨:"娘这心偏得都没边儿了,我真是亲儿子吧?不是在路边儿随便捡来的吧?怎么这人人有份儿只我没有啊?"
  秦氏一摊手:"没法子啊,装不下那么些东西,只好把你的那份儿减了去了。"
  母子俩一来一往的说话,小冬转过脸去偷笑。
  秦烈拉着小冬的手长吁短叹:"娘这心里眼里只有媳妇儿和孙子,不把儿子当一回事儿,真是舍本逐末。她也不想想,要没了儿子,那媳妇儿和孙子从哪儿来啊?"
  秦氏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以前我当然指望你。现在我媳妇儿也有了,孙子也有了,你就不值钱了。"
  秦烈仰天长叹:"你们这是过河拆桥啊。"
  安王府头一次过年如此热闹,团团圆圆坐了一大桌子人,有说有笑。吃了年夜饭众人一起守岁,小冬左手边坐着赵吕,右手边坐着秦烈。玩猜枚的时候赵吕偷偷相助,猜字谜的时候秦烈又小声给她说谜底。这么明显的作弊行为安王都看在眼里,只是笑而不语。投花骰的时候燕子拔了头筹,猜字谜是赵吕得了第一,安王还慷慨的每人给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土生和保成跃跃**试向秦烈挑战,两人合力与秦烈掰腕子也没能掰得过他。
  小冬熬不住,秦烈先陪着她回房。安乐坊这一带住的都是宗室王爵,不知什么人家里头请了戏班,远远的传来声响,正唱得热闹。放鞭炮焰火的声音时疏时密。
  秦烈的手轻轻贴在小冬的肚子上,低声说:"明年这会儿,咱们可就是三个人啦。"
  小冬唔了一声,头朝他胸口偎近了些。
  "我还从来没这么快活过。"秦烈把枕头朝后推推,靠在那里:"热热闹闹的一大家人在一块儿。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我还在半路上,住在客栈里,听着外头鞭炮响,桌上摆的菜都是凉的……自己喝了一壶酒,蒙头睡觉,可是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第一百五十三章 消息
  小冬朝他怀里缩了缩,秦烈将被子朝上拢了拢,接着说:"那种感觉……就像江面上的浮萍一样,没有根,没有家,水流到哪儿,就跟着漂到哪儿。听着外头放鞭炮的声音劈啪作响,客栈掌柜的儿子在外头又笑又跑的……"
  小冬想像得出来。外头越热闹,越显得屋里空荡荡的,大年夜在陌生的地方,在客栈里头一个人对着盏灯,那是何等孤清。
  "第二天一早,掌柜还送了一大碗饺子给我,白菜羊肉馅儿的,特别好吃。对了,明天咱们吃什么饺子?"
  "大年初一京城吃素饺子,说是一年都会素素净净的。你要想吃羊肉馅儿的,我吩咐厨房给你另煮一碗。"
  秦烈笑着说:"素的也很好。"
  外头鞭炮乍响,远远近近的声音混成一片,带着说不出的喜庆繁华意味。
  年初一早上又是在鞭炮声中醒来的。
  胡氏给小冬鬓角簪上大红绒花,脸上淡淡的搽了胭脂,穿着一身儿喜庆的新衣,看起来脸又红又圆,身材也圆敦敦的,活像那江南来的泥人大阿福。
  小冬摸摸脸颊:"胭脂太红了吧?"
  "这可是大年初一呢,正该喜气一些,王爷世子看了指定喜欢。"胡氏说完这句忙又补了句:"姑爷也肯定欢喜。"
  秦烈笑嘻嘻扶着小冬穿过庭院。昨天夜里放了许多焰火,雪地上落了一片烧焦的彩纸,远远看上去倒像是雪地上开满了无数零星细碎的花朵一样,一点都不显得零落狼狈,倒是十分瑰丽绚烂。
  "妹妹也不多穿点。"
  赵吕从里面迎出来,他穿着一件大红锦袍,衬着一张脸俊秀英挺,小冬退了一步,啧啧称赞:"这料子好,衣裳也好,最主要的是哥哥人好。这要是穿在别人身上就成了落汤的肥蟹了,穿在哥哥身上,那真是雪里一枝红。"
  赵吕忍不住哈哈大笑:"妹妹早起嘴上一定搽了蜜,这夸人的话说得这样甜。"
  小冬眨眨眼:"我说的是真心话呀。"
  赵吕点头说:"知道了,我回来一定给你包个大大的红包--双份的,连我外甥这份儿一起包给你。"
  小冬笑着说:"那我替他先谢谢舅舅了。"
  赵吕接过手来扶着小冬朝前走。秦烈在后头跟着。赵吕说:"其实我刚才一见妹妹,倒想起你头一次回京,咱们过年的时候了。那会儿你才这么高,"他比了一下:"穿着大红衣裳,一路跑来像个红绣球滚过来似的。"
  小冬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形--不太记得清楚了。
  那时候她满心想着别露出什么破绽,让人看出她不像个小孩子,一直都不大说话,注意观察别人。
  后来……后来的日子,小孩子当久了,渐渐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孩子。
  其实,也许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一辈子当小孩子。被人保护,被人关注。安王给她的疼爱,赵吕对她的细心,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想什么?"赵吕问:"怎么呆了?"
  小冬回过神来:"在……想从前的事。"
  赵吕只觉得她是在想小时候的事。
  殊不知,小冬想的,还要更早。
  还要再向前数。
  小冬想起自己的前一世。
  那些一幕一幕的画面,就像呼啸而过的列车,轰隆隆的疾驰而过,她站在原处,看着那些记忆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视野中。
  有些怅然,也有些感慨。
  "走吧。"
  大年初一,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拜年。
  安王穿着一身新装,端正的坐在上首,除了秦氏,面前的全是他的后辈。小冬已经不能跪下去叩头了,只能福身行礼。安王笑呵呵地抬手:"好了,看赏。"
  人人都领了一个大大的红包,连沉静在内。安王在这上头是一视同仁的,袋里都是当年的新钱,黄澄澄金灿灿的,看着格外喜气。
  给安王拜过年,一帮小辈又互相拜年,小冬这就可以大大的占便宜了--她年纪最小,只有收红包的份儿。赵吕给的双份儿,指明了一份儿是给将要出生的外甥的。沉静那一份也很丰厚。
  小冬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见过他了,只觉得沉静比从前,好像又长高了些?可能是雪靴的底厚。
  不过,他又更瘦了一些。
  小冬好像没有这样仔细的打量过他。
  从前沉静那种风流倜傥的意态应该是他身上最动人的地方,相比较起来,他俊逸的相貌还要靠后排。也许那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少年人又性格张扬……
  小冬记得初见的时候,沉静身上有一种象钻石一样的光芒,耀眼得令人不能逼视。
  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小冬对沉静眉眼究竟什么样子,总是记不住。
  因为他令人印象最深的,并不是他的长相。
  "小冬妹妹,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嗯,可不是么。
  沉静现在已经是个稳稳当当的成年人了,依旧清华俊朗,可是当年的那身光华,却被时光一重重打磨去了。
  也许每个人都是如此,从棱角峥嵘,到八面玲珑。
  这中间,需要经历一个艰难的过程。
  "一直想和你说,多谢你送的礼物。你成亲的时候我送的不过是区区薄礼,你这礼可叫我不敢当。小冬只低头说:"应该的。"
  她懒洋洋的不太想搭理,沉静还要赶去其他地方拜年,两人也没再说话。
  秦烈在一旁都看在眼里,瞅着小冬累了,扶她到后头歇息。李家三兄妹正在雪地上嘻嘻哈哈的追逐,欢快地笑声在屋里也听得清清楚楚。
  "睡一会儿吧,等下我喊你起来。"
  小冬点点头,拍拍身边的空儿:"你也陪我向一会儿。"
  秦烈一笑,脱了外衣,褪了鞋子上床,拉过被子盖着。
  "好,我陪你。"
  小冬眯着眼,虽然累,可是并不困,一时睡不着。肚子很沉,不能平躺,只能侧着卧着。
  "你刚才对沈三……"
  "不要提他。"小冬费力地挪动,抱着肚子转了个身。
  "其实……你是有些误会。"秦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其实,五公主那时候怀的孩子,和沉静没有关系。"
  小冬怔了,抬起头来:"什么?"
  她怎么觉得……有点不明白。
  是秦烈说错了,还是她听错了?
  "沉静不承认?"
  "你想哪儿去了。"秦烈拍拍她的脸:"这不是他说的,是后来冯元和我说的。不敢请外面的大夫,信得过医术又高明的,就是冯元了。他跟我说,虽然五公主胎已经流掉了,但是按脉象算,那不可能是沉静的,沉静那段日子根本不在京城。"
  小冬呆了半晌:"那……"
  不是沉静的孩子,为什么沉静冒着偌大风险张罗这事儿?
  "那沉静自己知道吗?"
  "我想,他比我们知道的都清楚。"
  小冬想,肯定是哪儿弄错了。
  孩子……孩子怎么会不是沉静的呢?
  不是沉静,能是谁呢?五公主明明和他……早就互相有意了,只是不能相守……
  小冬呆呆出神,肚子里那个不知是不是不满意她的忽视,连着踢了两脚,小冬哎哟一声,抬手摸着被踢的地方。
  肚子那里硬硬的,凸起了一块出来,可以清晰地感觉出来这是一只小小的脚丫。
  小冬用了点力气摸着那只脚,里面那个应该也感觉到了,很快缩了回去,但紧接关,又打了一下。
  这次可以摸到小拳头了。
  这些动静让小冬分了神,也渐渐镇静下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感觉
  "那,孩子是谁的?"
  秦烈苦笑:"这个我可不知道了——哎,我怎么会知道?"他反问小冬。
  呃……问秦烈这个好象是不太妥。
  可是,五公主明明是和沈静互相有情谊的呀?
  她怀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是沈静的呢?
  可是,小冬想了想,沈静的确曾经有好长一段日子出去办差不在京城,冯元的医术高明,他既然能确定这件事,那,孩子的确不会是沈静的。
  可是,那沈静还冒着那样大的风险替她张罗着求医求药保命治病?
  这……这……
  这两人到底怎么想的啊?
  五公主不喜欢沈静吗?那她怎么会怀了别人的孩子?孩子的父亲是谁?
  沈静是喜欢五公主的,可是喜欢的女子为别人珠胎暗结,他却为这事儿冒了偌大的风险奔波忙碌……
  她回想起几回见到五公主,她如槁木死灰般,完全没有一点儿从前的灵气。
  到底五公主都经历了什么事呢?
  小冬叹了口气,把脸埋进秦烈怀里头。
  "别想太多了——其实我原来也不想和你说这事儿的,就是怕你想得太多了。这种事情,外人是不会明白的。他自己愿意那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也许吧。
  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只有喝下去的那个人才知道冷暖,才知道那是不是他想要的。
  也许五公主爱的不是沈静,也许沈静对五公主也是单纯的好感——谁知道呢。
  小冬现在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关注旁人的事。
  眼看临产的日子越来越近,小冬心里也越来越没底。
  两辈子加一起,生孩子也是头一遭啊。
  腿偶尔会抽筋,从睡梦中疼得醒过来。一夜中要起来好几次,始终睡不踏实。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陌生……觉得镜子里那个人,似乎见过,可是又不熟悉。
  要是在现代那是没什么好怕的,就算生得艰难,肚子上划一刀,一切问题迎刃而解。这个时代可是什么都没有,女人生孩子实在险之又险。虽然圣慈太后已经从宫里指了有经验的女官出来,太医也是日日请脉不断,她这心里还是不踏实。孩子会平安吗?她自己呢?
  这个孩子将来,又能够平安长大吗?自己有没有那样坚强,可以保护他,教导他,让他幸福快乐?
  胡氏看得出来,可是这事儿又不是劝能劝得来的。她拿了一只布老虎给小冬看,笑着说:"郡主瞧瞧这个做得好不好?"
  可巧,小冬这孩子生下来正是属虎的。
  小冬瞅那小老虎布偶扎得鲜亮活泼,点头说:"这是妈妈刚做的?"
  胡氏笑了:"郡主再细看看。"
  小冬有点纳闷,接了过来。
  仔细一看倒看出来了,这布老虎虽然依旧鲜亮,但是已经不算新了。
  "这个呀,还是世子当年玩过的。"
  "啊?"小冬抓着老虎屁股,来回仔细看:"已经这么多年了?"
  那这保存的还真是很精心,现在看来仍然算不得旧——哪象已经过了十几二十年的东西啊。
  "郡主忘了,您小时候玩过的东西我也都好好收着呢,装了好几箱子。我前天开库房的时候还特意看过呢。当时一样一样收好的,现在看来也和新的一样呢。"
  嗯……小冬拿着老虎琢磨胡氏的心思。特意让齐氏把赵吕小时候玩过的东西找出来,自己那时候的却还扔在库里。
  大概所有人都盼着她生个儿子,找出来的东西也是给男孩儿的。
  要是女孩儿呢?
  要是……要是出什么意外呢?小冬心里揣揣难安。
  安王的两任王妃都不长命,赵吕的母亲沈王妃也是因为生产而亡,姚青媛也是因为这个丧命。
  外面甚至曾经有过传言,说安王命格太硬,克妻。
  自己……不会步前人后尘吧?
  小冬知道这种想法没根据,但是她现在没有事情做,除了胡思乱想还是胡思乱想。
  沈蔷和沈芳姐妹两个联袂来看小冬,沈芳算得上过来人,安慰小冬说:"我生宝儿的时候,心里也是没有底,害怕。其实也就是之前怕,真到了那时候,就不怕了。你身子一向挺好,又有太医候着,实在没必要担心。"
  小冬点了下头,笑笑说:"我知道……"
  "可就是心里总忍不住去想那事儿,是吧?"
  "是啊,我也不愿意老想这个,可是不由自主。"
  沈芳拍拍她的手背:"你想点儿别的,比如孩子生出来是什么样儿?他头发长不长?长得象不象你?脾气呢?爱哭吗?胖不胖?他喜欢什么?他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小冬果然被沈芳的话吸引了。
  是啊——
  这孩子,很快就要出世了。
  他是男是女?会长得象秦烈呢,还是更象自己?
  小冬微微仰起头,唇边带着笑意。
  秦烈本来一只脚已经迈进门了,却站了那里。
  小冬的脸庞仿佛会发光一般,那笑容和煦而温柔,说不出的动人。
  他觉得心就象浸进了酒里,一下子就全软了。
  那种暖融融的,象薄醉微醺似的幸福感。
  脚下似乎踩的都不是实地,而是软绵绵的云堆。
  那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幸福感,让他变得那样软弱。是的,他忽然觉得想哭。
  秦烈都不知道这几步路是怎么走过去的。
  小冬转过头来看见了他,微微一笑:"回来了?"
  "嗯。"他短短的答应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们得去一天……事情办完了?"
  "也没有多棘手,把事情分派交代过,世子在那儿盯着,我就回来了。"秦烈站那儿看着她,手心微微刺痒。
  他没有压抑克制,伸过手去捧起小冬的脸庞。
  "怎么了?"
  秦烈小心翼翼的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然后又轻轻吻了她的两颊。小冬脸颊白皙红润,象是枝头将将成熟的桃子一样。
  是的,小冬很柔弱。从小到大,他都觉得她需要细心呵护——
  可是就在刚才,就在他刚才看见小冬的时候,突然间恍然明白过来。
  不,不是的。
  他以前想错了。
  不是小冬需要他的支持和照顾,正相反,是他依赖者小冬。
  从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起。那双垂在裙底微微晃动的小小的绣鞋,那种平静,温柔的,清澈的目光。
  那时候他心里没底。
  这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里的人也都不熟悉。他们的穿着打扮说话习惯全都与他不一样。
  可是那个象个被锦绣包裹的,看起来软绵绵的一碰就坏的小姑娘,却让他觉得……很亲切,很踏实。
  和她在一起,他的心就不慌。
  即使后来他离开京城的那些年,只要想起京城,印象中最深刻的,几乎占据了全部位置的,还是她。
  秦烈抱着小冬,好一会儿没说话。
  小冬头靠在他的胸前。她隐约能感觉得到,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是什么。
  他们站在窗前,屋里那样安静。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临盆
  天快黑的时候起了风,晚上小厨房做了小冬喜欢的鱼片豆苗汤。鱼片滑嫩,豆苗鲜香,喝起来十分爽口。小冬多喝了半碗,晚上躺下时还觉得有些肚子有些涨,好半天也没能睡着。
  秦烈轻声问:"要起来吗?"
  小冬摇摇头。
  她也不觉得口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睡不着。
  算算还不到日子,差着七八天呢。
  她睡不着,秦烈也不睡,两个人小声说话。可躺着说话不比坐的时候,一会儿就觉得口干。
  秦烈坐起身来:"我去给你倒杯茶。"
  等杯子递过来,小冬扶着床头慢慢坐起身来,喝了两口——可不敢喝多。
  肚子有点发紧。
  小冬犹豫了下,刚才——肚子是不是疼了?
  也可能是发涨的感觉。
  再躺下来,过了一会儿,似乎又开始隐约发紧。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小冬疼得醒了过来。
  说不上来的那种疼法,就是发紧发重的感觉。而且,也不单是肚子疼,好象整个身体的中段,连腰,连背,肚腹都是那种感觉。
  外头天还没有亮,小冬翻了个身,隔了一阵,果然又疼起来了。她推了推秦烈的肩膀,小声把他唤醒:"我怕是要生了。"
  秦烈一时间怔在那里,好象没分清楚这是真的还是在做梦一样。
  会紧张的不光小冬一个人,秦烈这些日子也总是睡不踏实。越是这样,梦倒做的越多,有一次梦里头,见着小冬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手抱一个,把秦烈乐得笑醒了过来。
  "我肚子疼了。"
  秦烈这才反应过来,赤着脚就跳下地去唤人。
  外间一阵动静,接着,整个王府都提前醒过来了。
  疼痛现在并不很厉害,中间隔的时间也长。早饭端了来,小冬吃了几口,肚子又开始疼,等疼劲儿过去了,就再吃几口,倒把满满一碗炖鸡吃了。
  秦烈在一旁看着小冬一口口的吃东西,胡氏对他说:"姑爷不用着急,太医也说了无碍的。还是吃点儿东西吧。"
  秦烈端起碗来飞快地扒了几口,压根儿不知道吃的东西都是什么味儿的。天渐渐亮了,安王也过来了一趟,隔着门安慰了小冬几句。
  "郡主若是能睡,就再睡一会儿养养精神。看这情形,还得些时候呢。"
  小冬点点头,红芙摆好枕头,胡氏扶着她躺了下来。
  秦烈坐在门边儿,屋里一有点动静他就立刻跳起身来。赵吕横他一眼:"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别回来倒吓着她。"
  秦烈点点头,老实的坐了回去,可是没一会儿屋里又传来响动,他象被针扎了一样又弹了起来。
  过了午,疼痛渐渐变得频繁而剧烈起来,小冬吃不下饭,胡氏还是劝着她吃了两块蜜糕。她一头一身都是汗,手紧紧抓着布带,实在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才细微的呻吟两声。她好象从来没有这样疼过,形容不出来的那种疼法,整个人象是被拉成了满月的弓,绷得紧紧的。
  旁边婆子小声说话,屋里屋外的人忙忙碌碌的来往着。
  小冬几乎没有松缓的感觉了,疼痛的间隙那样短暂——她尽量忍着不出声,就是为了不让气力耗在无用的哭喊上。可是疼痛本身也消耗了她许多体力,整个人湿淋淋的象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空中的一点,其实她什么也没看进去。
  胡氏在一旁,一直在小声说话,给她擦汗,喂水。小冬其实一点儿都没听进去她说了什么,疼劲上来的时候什么也顾不上。
  但是胡氏的声音让她觉得安全,不管她说什么。小冬只是需要她在这里,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可是忽然间疼痛变得剧烈起来,和这种疼相比,前面那些就根本不算什么了。一瞬间就象有把刀子狠狠刺在她身上,小冬这一下没能忍住,短促而尖利地喊了出来。
  胡氏又是心疼,又是心急,转过头问稳婆:"到底怎么样?"
  屋子里热,稳婆也是一头的汗,又仔细查看了下,忙不迭地说:"是时候了,再等一等。郡主,您这算是快的了,来,您抓着这儿,别把劲儿使岔了。等下我让您使劲儿的时候,您就用力。"
  小冬点了点头,她自己也能感觉到不一样。疼痛简直象开了闸的洪水,扑天盖地的打下来。疼得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不规律起来。
  "郡主,郡主,要慢慢吸气……"
  小冬真想骂娘。
  她也想慢,可是怎么就这么疼啊她用力吸,然后慢慢的吐……刚才这样还能缓解下疼痛,可是现在……
  这会儿哪怕有人拿刀子捅她,她也感觉不着
  外头赵吕正扯着秦烈:"你哪能进去?快坐下。"
  秦烈一甩袖子:"我哪坐得住"
  "你进去有什么用?你懂什么?"
  秦烈两眼通红:"小冬只要见着我,肯定心里头踏实。"
  "坐下。"安王抬了一下手:"在这儿老实等着。"
  秦烈愣了一下,终于还是缓缓的坐下了。
  "你也松开手。"
  赵吕哦了一声,这才把手松开。
  其实若是细看,安王的心情也不象他看起来那样镇静。
  屋里屋外忙进忙出的人,空气里弥漫的紧张的气氛,屋里面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这让他想起从前。
  赵吕的母亲分娩时,他不在府中,第二天赶回来时,孩子生了下来,大人情形却不好。赵吕还没有满月,他**就去了。
  青媛临盆之际,他是从头到尾守着的。青媛的情形本来就不同……
  那时候,也是这般,心里象是有细碎的火苗在跃动,烧灼,慢慢的整个胸口都被堵住了,听着里面的一点动静就觉得一阵心悸。
  那时候短短的一刻,有如一生般漫长。他清楚的知道,生孩子会要了她的命。可是她一定要生下孩子……
  小冬是她用性命换来的孩子。
  一转眼,小冬也要做母亲了。
  安王看起来坐得稳如泰山,可是在袖筒里,他的手紧紧的攥着,掌心里全是冷汗。
第一百五十六章 新
  天黑了下来,廊下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屋里屋外灯火通明,
  小冬浑身湿得象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耳边的人说什么她全听不见。除了疼,还是疼。疼到最后她觉得自己都没了知觉,脑子里头一片空白。
  胡氏替她擦汗,不停地说话。小冬拼命的吸气,呼气,最后那一下,她能感觉到身体里一下子空了,小冬软软地吐了口气,弓起的身体无力地落回榻上。
  "生了,生了"
  屋里屋外一片欢腾,婴儿的哭声夹在其中,象只小猫在叫。
  小冬喘了两口气,低声问:"是男是女啊……"
  "恭喜郡主,是位小少爷,生得好着呢"
  婆子将孩子递近了,小冬偏过头看了一眼。红通通的,皱巴巴的,还脏兮兮,光着身子还没有包起来,被婆子提在手里。闭着眼,张大了嘴巴,正在卖力的哭。
  真难看……小冬心里浮起这个念头来,可是她看得那样专注,舍不得移开眼,只是她累得实在受不了。别人替她收拾换衣裳的时候她还有点知觉,隐约听着外面有动静,象是出了什么事了。
  "妈妈……"
  "没事了,睡一会儿吧。"
  她实在累得很,足足睡了两个时辰才醒——是饿醒的。醒过来小冬才听说了刚才屋外面出了什么事。
  刚才屋里头孩子一哭,外头秦烈就蹿起身来,一头撞在了门框上。
  胡氏忍着笑说:"乖乖,幸好王府的门结实,不然都能给他撞塌了。"
  "他人没事吧?"
  "没事,一点儿事的都没有。"胡氏伸手在额角比划了一下:"就这里擦破一块油皮,刚才我看过,已经消肿了。大概是当了爹,太高兴了。"
  "他现在呢?"
  "姑爷就在外头呢,我请他进来吧。"胡说知机的把地方让给他们两人,说:"我去厨房看看汤好了没有。"
  孩子已经包裹好了,安安静静地睡在小冬旁边。秦烈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们娘俩。小冬也朝他笑了笑,只是这个笑容显得苍白而疲倦。
  他问:"你怎么样?"
  小冬也问:"你没事吧?"
  秦烈俯下身,让小冬能仔细看清他的额头。
  "没事儿,就是坐久了手脚有点僵,一下子起猛了就碰了下,我这么皮厚肉粗的,碰一下不疼不痒。"他轻轻拨开小冬脸颊边有些散乱的头发,爱怜地说:"那会儿在外头,我心里跟热油煎的一样。听着你那么难受,我一点儿也帮不了你。"
  小冬点点头:"我知道,你就在外头,我心里就不害怕。"
  秦烈低下头,将脸埋在她的手里。小冬感觉手上热热的,有些湿。
  她什么也没说。
  秦烈很快直起身来,脸上并没有明显的哭过的痕迹。他指着一边的襁褓说:"你瞧,他生得象你。"
  是么?小冬也侧过头去,这对父母一左一右的,盯着孩子看个没完。
  他和小冬刚才看见的已经不一样了。脸已经不红了,皮肤嫩嫩的透着白皙,眉眼十分秀气——可以预见长大了必然是个美男子。可是小冬没看出来这孩子象自己。
  她倒觉得——这孩子挺象安王。
嗯,越看越象。那鼻子,那嘴,看着都象,只可惜他还没睁眼,不知道他的眼睛大不大,到底是象谁。都说三辈子不出舅家的门,很多男孩子都生得象舅舅。
  "嘿,我有儿子了。"秦烈压低声音说,象是怕把孩子吵醒了。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弯弯的象月芽一样。
  其实刚出生的孩子,即使在这么近的距离大声说话,他也是听不到的。
  "父亲和哥哥呢?"
  "我劝王爷先去歇着了,不过他也当然高兴。"秦烈说:"我就从来没见王爷那么笑过……嗯,容光焕发的,好象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似的。你睡着的时候来了好些人,四公主和六公主也来过了,宫里头也打发了人来,你这边生,那边他们就回去报喜,赏赐的东西都已经到了。那些东西抬进院子,在台阶下头满满的排了两排,有给儿子的,还有好些药材补品贵重的玩意儿是单给你的。"
  小冬有些不安:"是太后娘娘赏的?"
  "有太后娘娘的,也有皇上赏的。"秦烈搓着手指算了算,凑到小冬耳边说:"这么一算,咱们还真得多生几个。每生一个就这么赏一回,那可比我出去瞎忙活赚得还多一年生一个……"
  "呸。"小冬抬手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要生你自己去生。"
  "瞧瞧,多小……"秦烈攥着拳头,在孩子的小脸儿旁边比量了一下:"脸还没我的拳头大呢。"他有些困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动得多欢啊,怎么现在出来了净顾着睡觉?"
  胡氏正好进来,笑着说:"小孩子可不都这样?姑爷不用急,这孩子呀,见风就长,一转眼儿的功夫就长大了。"
  丫鬟摆下饭桌,小冬已经觉得自己饿得能吃下一头整牛。可她只喝了一碗粥,就被胡氏拦着了:"郡主,一次可不能吃得多了,多分几顿吃才好。"
  小冬有些讪讪地放下碗,胡氏又说:"姑爷也垫垫肚子,您也一天没吃了。"
  小冬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你一直也没吃?"
  "啊,我不饿……"他话音没落,肚子里就叽噜响了一声。
  小冬忍着笑说:"你就别嘴硬了,正好这有粥,你凑和着先吃点吧。"
  秦烈的吃相简直象风卷残云,小桌上的粥和其他东西一转眼儿全进了他的肚子。把空碗一放,他拍拍肚皮,感叹了一句:"还欠点儿,粥还有么?"
  胡氏点头说:"有,有,我这就让人盛来。"
  小冬瞥他一眼:"饭桶。"
  秦烈笑嘻嘻地说:"饭桶有什么不好?这天底下饭桶大概是最幸福的人了——它不用担心没饭吃啊。"又盛了一回粥来,也被秦烈喝得精光,连碗底都刮得干干净净,完了咂咂嘴说:"这好象没多大盐啊?"
  胡氏说:"姑爷说对了,这原本就是做给郡主吃的,自然不能和平时一样。"
第一百五十七章 春
  只是多了这么一个小人儿,可是安王府从此和安静,寂寥,沉闷……等等这些字眼儿再扯不上一丝关系。婴儿不会别的表达方式,无论是吃喝拉撒冷热,都只有一个反应——哭。
  小冬明明累得很,可是只要一听到孩子的哭声就会马上醒来,尽管胡氏怕吵了她将孩子抱到西边厢房里,即使孩子哭了,那声音也因为远而显得模糊隐约,小冬还是会象被针扎了一样立刻醒来。而且这孩子和旁的孩子不一样,象小冬和六公主她们,都是乳娘带大的。她们的孩子也是一样,还没有出世,已经先备下了好几位乳娘备挑备选。可是自家儿子却怎么都不亲乳娘,除了吃奶的时候,其他时候乳娘抱着他就哭,得小冬或是胡氏抱着才能睡。
  几天下来,胡氏脸都瘦了一圈儿.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起来容光焕发的反倒年轻了好几岁。他长得律炔,头发软软的覆在额上。他的头发不象小冬.街象秦烈.浓密漆黑.睁着眼睛.仿佛十分好奇的盯着小冬看。小冬微微笑着和他对望。
  婴儿的一切都是小小的、鼻子,嘴巴、还有嫩生生的手脚。小冬把一根手指伸给他.他就紧紧的攥住了小冬的小指。
  "瞧.笑了。"
  虽然知道婴儿现在的笑只是无意识的表情动作,可是小冬只觉得又新奇,又欢悦,一颗心象是要化掉了一样。
  秦烈掀帘子进来,扑鼻一股混着奶味几和其他味道的气息,软软甜甜腻腻的.一点儿也不难闻。
  "睡了吗?"他凑过头来.低声河。
  "刚睡着。"
  胡氏进来要将孩于抱出去,小冬说:"今天晚上让他睡这边。"胡氏犹豫了一下,点头说:"那晚上我睡外头。"
  小冬也知道自已一个人要照料孩子夜间吃唱拉撒的话应付不来.非得胡氏帮忙不可。乳娘姓郭.是个干净爽净的女人.二十来岁。起先孩子不亲她,小冬只疑心她有什么不妥,但是换另一位段氏也是如此。后来小冬发现.吃奶时孩子是不挑剔的.可是一吃饱喝足了.那就谁抱都不成。
  "这小子,年纪小小的还这么拗。"秦烈在他脑门上点点:"男子汉怎么能老黏着娘呢?"
  "轻点儿."小冬嗔怪地把他的手拨开.小声反驳:"我们现在还不是男子汉呢,你再过个十年八年的教训他也不晚。"
秦烈有点酸溜溜的,缩着头坐在一边:"唉,有了他,你可是难得看我一眼了。"
  小冬忍着笑回过头来,认认真真,狠狠看了他一眼:"你也不害臊、我打小看你看到大.都看了十来年了、还有什么好看的。"秦烈委屈地小声说:"你这是喜新厌旧……"
  小冬敷衍地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好吧.你去把那边瓶子上的盒子拿来给我。"
  秦烈过去把那个盒子棒过来,小冬把盒子柞开来、取出一只荷包来:"给你的。"
  秦烈脸上顿时笑开了花.两眼放光脸颊红润:"你做的?"他随即想到,小冬哪有精力做这个?
  "以前做的,后来……就搁下了。这两天拿了出来,串了带子和穗子,你就先将就吧。"小冬指着荷包上的图案上:"本来是蝶恋花.现在只有花。"
  果然上头只有一朵花而已。
  秦烈毫不介意,把荷包递给小冬:"你帮我系上。"
  小冬抿嘴一笑、果然替他把荷包系在腰里。秦烈得意洋洋地在床前走了一圈儿,活象只趾高气昂刚打了胜仗的小公鸡。
  可惜没别处炫耀去。
  男人啊,又不是女人,没事儿时聚在一起说说私房话,比较一下各家的男人,说说自己的寂寞啦苦闷啦等等等等。男人不同。不但得把苦痛藏在心里,自己一个人默默忍受。这种闺房之乐也得偷偷憋着,没事儿时拿出来咀嚼品味。
  两人熄了灯躺了下来,小冬一边睡着胖乎乎的儿子,一边睡着可靠的丈夫。左右两边的人都睡熟了.可是小冬自己却唾不着。
  生产完这几天地夜里总觉得燥热,汗也多。太医和其他人都说这也很常见,只是太不舒服。身体虚弱得很.小冬觉得自己象是刚过了冬的羊,精气
都耗空了,只剩下了瘪瘪的一个壳子。
  好象她才刚刚睡着,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刚要动.秦烈按住了她:"别起来了,你睡着。"
  她也实在起不来,困倦得厉害,整个人象是被沙子埋着,眼皮重的掀不开。
  但她能听见,秦烈将孩子抱了交给胡氏.她还能听见他们低声说话,乳娘在给孩子喂奶,拍他.轻声哄他。还有倒水的声音,走动的声音……
  这一次她还知道.后来她就再也不清楚了。
  她实在太累了。
  睡足了一觉,小冬第二天感觉好得多。能好好的睡一觉比吃什么名贵补品都强。
  安王一天要来两三回,小冬 敏锐地发现他身上的变化一一安王这些日子都没有穿那些素净寡谈的颜色,颜色都很鲜亮。
  也许是人逢喜事情神爽—— 也可能安王心里觉得穿得太灰暗平常了.小外孙会对这个外公印象不深刻,因此才一改往日作派。孩子刚吃饱喝睡足.难得的精神好,睁着乌溜溜的小眼几定定的看着这个抱着自己的人。安王脸上带着笑.用一种象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的目光看着他。
  李氏兄弟也特别喜欢这个初生的孩子。只要一有空就跑来看.胡氏打趣他们:"怎么了?不就还两只眼睛一张嘴巴.就看不够?"土生认真的说:"四皇子比我们俩还上心呢,就是他不能时时出来.我们细细着了,回头上学时再告诉他。"
  安王只是微微一笑,大方抬让他们俩凑近了看。
  "哥.他眼睛好象比昨天大。"
  "我可没看出来。"
  小冬现在已经能下床.由人扶着在屋里走上几圈儿,就这么点点的路她依然觉得吃力。红芙扶着她站在窗边朝外看.天气一天天暖起来.庭院里盛开了一片灿灿的花。
  "那一枝不错,折了来插瓶吧。"
  小冬说完话不听红芙应声.转头看时、红芙却在发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听闻
  红芙一向稳重,难得见她这样儿,小冬好奇地又喊了一声,红芙才象吓了一跳似的,转过头来。
  "在琢磨什么呢?想的这样入神,喊你几声都听不见。"
  她本来是打趣,红芙却显得有些慌:"请郡主恕罪……"
  小冬试探着问:"莫不是想亲事了?"
  红芙的亲事小冬左挑右拣终于定了下来,就是四海聚宝的一位掌柜,家境很是殷实,人小冬见过一回,长得虽然不算出众,可是说话有一句是一句的,看着很是可靠。再说,秦列既然一直说他好,那人品一定错不了。
  这亲事本来已经说定,只是后来小冬有了身孕,红芙也说不肯就这么嫁出去,才拖延了下来。
  红芙把头低下去不吭声,小冬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嗯,你放心,是我耽误了你。不过我已经和秦烈说了,今年一准儿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可是等午后小冬睡醒,慧儿给她倒茶,往外面看了一眼,却低声对小冬说:"郡主,红芙姐姐这两天心事忡忡的,是为了别的缘故。"
  小冬小动声色,轻声问:"是为了什么缘故?"
  慧儿凑得更近了一些,神态里带着一点急切,可是还把话掐住,一次不说完:"前天有个人找上门来,说要见郡主,让胡妈妈拦了,也没告诉郡主知道。"
  找她?
  小冬想不出有什么人会上王府来找她,而胡氏又不让她见。她在京城这些年,统共认识的人就这么些,其中哪个胡氏会拦着不让她见呢?
  慧儿又卖了一个关子,才说:"那是个女子,我听前头人说,穿的妖里妖气的,一看就不是良家女子。"
  小冬心里一动:"后来呢?"
  这戏码何等熟悉,没经过也见过,没见过也听过。
  " 那女子还说,见不着郡主,见姑爷也可以……"
  慧儿以为这话说得很中切,可是小冬却把心放了下来。
  要是小三打上门来找正室,那目的不外是两个:一要钱,二要名分。
  不管要哪样,都是目的明确的。如果是秦烈的相好,完全可以直接跟秦烈要,要不到,跑到王府来,等于撕了破脸,就不可能再说见不到郡主见姑爷也可以了。因为秦烈另一条路已经走不通了,才会选择小冬这一条。事情已经捅破,那就要做到底才对。
  "然后她就走了?"
  慧儿这回是真的不知道了:"奴婢只知道这么多。"
  小冬点头说:"我知道了,倒亏了你来告诉我。她们都把我瞒着,虽然是一片好意,但是事情既然牵扯了我,我蒙在鼓里也不是事儿。"
  慧儿到底年纪还不大,修炼远远不到家,露出惊喜的神色来:"是,我也是一片心为着郡主着想……"
  小冬三言两语把她打发出去,她这屋里人来人往的,慧儿也不能再说什么。
  一片心为她着想?
  小冬低下头,手指在杯缘上慢慢划圈。
  身边这些一心为她的人,比如胡氏,比如红芙红荆,小冬都不怀疑
  慧儿为的是她自己。
  红芙嫁了,红荆也不小了,屋里的大丫头都出了缺,就着落在妙儿慧儿她们几个身上。而且,虽然同是大丫头,那职份又不同,红芙是这屋里头第一位的,这是众所周知的。
  都说人往高处走,丫头里面也分个高低上下三六九等——
  可是红芙固然很得用,红荆她们也是管事的。小冬的大部分私房,都是红荆帮着胡氏料理照管。要说,这个差事才要紧得很。打个比方来说,红芙算总裁秘书,红荆也可以称得上财务总监了。但是红荆从来不吭声只埋头做事,出风头露脸面显威风的差事从来不是她的,所以慧儿看不上?
  真是可惜了。
  红荆还一直带着她教她,结果教出这么个结果来。
  有的人的好是在嘴上,有的人的好是在心里的。
  小冬经过,见过这么些人和事,这她分得清。
  可是慧儿却分不清。
  小冬又转过念来想起慧儿说的这事儿。
  她是一万个不信秦烈会在外面……咳……
  退一步说,就算他有那个贼心,也得有那个贼胆呀,安王和赵吕可不是吃素的。尤其是安王,那真是杀人不用刀的手段。
  就算他既有贼心,也有贼胆——也没有那个做贼的时间。
  虽然老婆怀孕老公出轨搁现代都是常见的,但秦烈从小冬有孕起那简直是二十四孝的相公,恨不得把小冬揣兜里装身上,远路的买卖一桩也没办过,就算出去了,一天也要往家跑三回。
  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分身去沾花惹草——除非秦烈会分身法。
  小冬干脆直接问秦烈:"那天有个据说是风尘女子的人找到王府门前来,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秦烈果然点头。
  他们相识相熟这么多年,彼此了解得很,完全不用象其他夫妻那样尔虞我诈的耍把戏。
  "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说是要找我?"
  小冬一下午猜疑了许多,连安王和赵吕会不会有风流账没清理都想过了,都没想明白。
  "唉,这事儿。"秦烈说:"胡妈妈前天就责问我了,不过这事儿瞒着你,我也同意的。你还记得咱们刚成亲的时候,有一回我带你去找乐子,去了平康坊的水仙阁么?"
  小冬点了下头。
  自然记得,印象还挺深。
  "在那儿你还遇到了个熟人,是以前景郡王府的丫鬟。"
  小冬顿时恍然,从记忆中将那个姑娘翻了出来。
  是的,有这么个人。在那个水仙阁里碰了一面。
  "是她来找我?是不是她遇着了什么难处?"
  秦烈摇摇头:"若是只是缺钱,或是想让我们帮着赎身这些,不是不能办。可是这桩麻烦有些棘手。"
  "怎么?"
  秦烈坐近了,低声说:"后来我问过了,赵芷回京城来了。"
  "啊?"
  小冬果然大吃一惊,秦烈抱着她:"就是怕你月子里听这些想这些,所以才说不叫告诉你的。"
  "她……为什么啊?"
  在遂州的时候明明已经替她安排了,在那边也有秦烈的人照应,回到京城来——景郡王那事儿可是皇帝的疮疤,到现在也没人敢触没人敢揭。
  "她上京的事儿我不知道。"秦烈苦笑:"人都到了才知道,也不能再送走了。她病得很重,只怕没多少日子了。"
  小冬半晌没作声:"她……难道是知道了自己命不长久,所以想要回京城来?她怎么和那个丫鬟又遇到一块儿的?"
  那丫鬟在平康坊,一般良家女子是难遇上她。
  这时候的人,总有一种叶落归根的思想。
  赵芷也是因为这样才回京城的吗?
  秦烈表情可没有小冬那样良善:"在遂州我们管了她一次,结果这烫手山芋就送不走了……可惜旁人想要的总是太多,我听那个女人说的意思,赵芷想见你,只怕是想向你托孤。"
  啊……是。
  赵芷的孩子还小……
  小冬现在也做了娘,理解做娘的心。
  自己的命给了孩子都可以——现在自己撒手走了,一个孩子在这世上孤零零无依无靠的,让他怎么活下去?谁会对他嘘寒问暖,照料他的衣食住行?谁关心他是不是过得开心,他是不是受了欺负?他有委屈,要向谁去说?
  秦烈在肚里叹气,就知道小冬会是这样,所以他才和胡氏一起决定瞒着小冬的。
  "要只是她的孩子,也犯不着为难。"秦烈索性把话说开了:"问题就在孩子上。你知道吗,那个在水仙阁的丫鬟,身边儿也有个孩子。"
  "嗯?"
  从秦烈的语气里,小冬听出了不妥来。
  "当时景郡王发动之前,景郡王妃已经把刚出生的小孙子送走了,他们事败之后,还有人追查过那孩子下落呢,没想到,竟然就在平康坊里头。"
  "你是说……"
  小冬怔了。
  是的,她也记得那个小孩子,白胖白胖的,小冬还吃过他的满月酒,送过他金锁和小如意——
  上回在那里遇到景郡王府的丫鬟,小冬并没多想。
  想不到那孩子就在平康坊。
  一瞬间她心里忽然说不出的悲凉
  那些富丽,尊贵,众星捧月式的宠溺……
  旧时王谢堂前燕……
  她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会不会有一天,自己的孩子,也会落魄如此?
  人的际遇,往往是不由自主的。
  当初她和赵芷在集玉堂念书,一起抄写,一起逃课,一起分吃糖果……
  一转眼,她们都成了家,有了孩子。
  "你不会想出去见她吧?"秦烈斩钉截铁的说:"不可能你还没出月子——就算出了,这事儿也不是你能管的。这事儿我昨天已经告诉了王爷,该怎么办,自有王爷定夺。"
  是的,道理她明白。
  可她心里就是抑制不住的伤感。
  也许生了孩子变得更脆弱了?
  秦烈一琢磨,把大胖儿子抱了来。这孩子现在好吃好喝的,养得又白又嫩,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人的时候,真能把人的心都看化了。
  果然小冬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不少。
  秦烈了解她。
  她什么道理都懂得,只是心软。
  娶个心软的老婆,当然免不了麻烦。
  不过秦烈摸摸下巴,笑得有点儿贼。就象狐狸偷吃到了葡萄,那种乐不可支的满足感。
  转过头他就沉下脸来。
  王府里居然还有这么快的嘴?小冬说她"听说",她能在哪儿听说?她连屋都没出过。
  赵芷的事还没平歇,又出了一件事。
  四公主出事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酒后
  六公主做了娘一样风风火火的,乳娘抱着孩子在后头根本就追不上她,进了屋就说:"快倒盏茶来我吃,不要烫的啊。"
  正好有温的茶,胡氏亲手倒了捧来,六公主接过去,倒还能想着和她客气一句——她是小冬的乳娘,地位非同一般。
  "有劳妈妈了,我和小冬说几句话。"
  胡氏领人退了出去,六公主凑近了说:"四姐姐出了事,你可知道?"
  "唔?"
  "四姐姐府上有个丫鬟,趁着四姐姐生病的功夫,勾搭上驸马啦。"
  "然后呢?"小冬问。
  这种事可不新鲜,谁家没有三五件的?能让六公主特意跑来说,肯定后头的事儿不寻常。
  四公主一向把驸马看得死死的,结果她这么一病,就被人钻了空子——
  六公主喝了一大口茶,缓过气来才说:"四姐姐当然不乐意,四姐夫又赔礼又发誓的,说自己喝醉了不是有心的,呸,男的都会这么说,一句喝醉就跟领了免死金牌一样百罪不罚了。"
  她意外的气愤,小冬想起来,她在全京城的人面前丢大脸的那回事。那时候罗渭也是喝多了,两个人才拉拉扯扯的动了手。
  所以六公主一提起男人喝醉了这回事难免排斥。
  不等小冬问她又接着说:"四姐姐也没说什么,驸马自己先说要把那个丫鬟打发了。也该着他倒霉,那个丫鬟听说要被卖到那不好的地方去,怀里揣着个剪子,也不知她开始是想剪头发还是想捅心窝,结果后来把四姐夫的脸给豁了一个大窟窿。"
  "啊?"
  小冬想了想四驸马那张白胖胖的脸——虽然早就跟英俊不沾边了,可这突然多出一个大窟窿来……
  "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四姐姐可是吓坏了,太医啊,名医啊,请了一茬一茬的。反正都是一个说法,不要命,可是好起来也不易,以后落疤是一定的。四姐姐现在那个焦心呀……"
  "呃……"小冬问:"这是哪天的事儿?"
  "好些天了,"六公主说:"你还没听说?"
  小冬摇摇头:"刚听你说才知道。"
  "你就当不知道吧,也不用上门儿去看望,反正你现在也不能随意出门。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儿。"六公主走过去看孩子:"瞧瞧这小模样,和你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家这一个,我看着就不太象我。"
  小冬轻声笑:"象罗渭也挺好的。"
  "那有什么好,莽汉一个。"六公主这明贬实褒的腔调任谁也听得出来。罗渭有罗渭的好,一开始两个人只顾着排斥对方,现在倒过得有滋有味儿的,罗渭还带六公主去骑过马,射过箭,那是手把手的教……把六公主美得恨不得见人就说道说道表白表白。
  关键不在于教会没教会,而是情趣啊。
  这一来二去的,再加上有个宝贝儿子,两人真是好得蜜里调油似的,比人家新婚夫妻还显得亲热和美。
  当时六公主这门亲事谁都不看好,没想到皇帝一怒之下乱配的一对鸳鸯如今倒是错打错着了,小冬很替六公主高兴。
  "对了……你那事儿……怎么说的?"
  小冬纳闷地瞅着她,六公主一下子明白过来,疑惑地问:"你还不知道啊?"
  得,她这种口气,小冬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怎么这事儿六公主也知道了?不会还有旁人知道吧?
  "你怎么知道的?"
  "这么说你知道啦?"六公主放下心来:"长乐坊这边儿就算什么都缺,也不缺闲人啊。你们王府一向门缝紧得溜不进耗子,这回突然有那样的人找上门来了,看见的人还不当个稀罕事儿拼命的说?"
  "没什么事儿,是一场误会。"这件事牵扯重大,小冬也不能跟六公主说内情,不过六公主也没去刨根问底,两人坐一块儿说起孩子经,你儿子如何,我儿子如何之类。六公主有些羡慕地伸手捏捏小冬的脸:"你怎么就没胖,看看我,跟吹气似的一个劲儿长。"
  小冬安慰她两句。
  其实想要身段儿苗条,道理很简单。要管住嘴,多动腿。六公主的小毛病就是爱吃,整天吃了这顿想下顿。一边说着想苗条,一边还是吃吃吃,这能瘦才怪了。
  但凡她来,十次里八次会留下吃饭,可着性子点菜。
  现在六公主爱吃什么,小厨房的厨娘心里可有谱了,没准儿这会儿已经预备下材料单等下锅了。
  果然不出所料,小厨房打点起精神,做了一桌好菜。象六公主爱吃的罗汉斋、佛手脆,也有小冬喜欢的几个菜。六公主拣着自己爱吃的菜吃了不少,又用冬瓜汤泡饭吃了一碗,心满意足地说:"舒服……唉,可惜了四姐夫了,只能喝药喝汤,我看这伤好了,他也该瘦成竹竿了,真可怜。"
  小冬点头说:"性命无碍就好,慢慢养着,伤总会好的。"
  "嗯,四姐姐这回真是嘘寒问暖端汤送药的……我说,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四姐夫这回是'喝醉',不过以后他再喝醉,见到漂亮丫鬟只怕要躲着走啦,哈哈。"
  嗯,很有可能。脸上被开个大洞,四驸马没准儿真会落下心理阴影的。不管他那个酒后乱性是真是假,假如现在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敢有下回吗?
  小冬也笑了:"这可难说。"
  "切,猫要偷吃挨了烫还会长记性呢,我就不信他连猫都不如。"
  六公主凑近了和小冬小声说:"你家那个你倒是不用担心,我看他一双眼恨不得长在你身上——再说,他要敢,让你哥哥揍他,不必手下留情,一次就揍改了,保证下回不敢犯。"她叹了口气:"有个哥哥真好。"
  小冬安慰她:"你也有个弟弟。"
  六公主白她一眼:"要等他长到能替我撑腰的岁数,我儿子也顶用了。哎哟,不和你说了,我们这就回去,他中午必是要睡一个时辰的。"
  "你们就在这儿歇着吧,我让人收拾下房子。"
  "别,我们还是回去睡的好,今年河东、遂州的新茶你这里都有吧?给我装上些。"
  小冬忙吩咐人去准备。幸好她认识的人里,占人小便宜占的如此光明磊落的,也就六公主一个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满月
  安王给孩子取名恒。
  秦烈笑嘻嘻地把安王写在纸上的名字拿来给小冬看:"瞧,孩子有名儿了。"
  小冬有点犹豫:"怎么会取这个字呢?"
  "我觉得挺好的。"秦烈说:"又好听,意思也不错。依我说,只要不叫秦寿,叫别的什么都行。"
  小冬白他一眼:"你这是当爹的人说的话么。"她抱着儿子,笑着轻声说:"乖宝贝,你有名子了。"
  秦恒……恒字并非不好。不过小冬觉得,安王是不是对这个孩子期望过高?
  安王府众人于是都改了口称恒少爷。胡氏同小冬商量过,平日还是唤他的乳名。
  乳名是胡氏想的,叫阿大。
  "他是哥哥,将来还有弟弟妹妹,"胡氏满怀憧憬:"到时候一直排到阿九阿十……"
  小冬忍不住冒汗,胡氏的愿望是美好的,可小冬绝没想过自己生八九十个孩子。
  "郡主觉得怎么样?"
  小冬赞同地说:"挺好的。"
  她这是由衷之言。
  幸好胡氏没提出什么狗蛋狗剩富贵之类的建议,不然怎么叫得出口啊。
  阿大也好,秦恒也好,都是寄托了浓浓期望的名字。
  阿大的满月十分热闹,男客在前头,女眷们满满的挤了一屋子,人人都说了不少吉祥话。六公主一没留神,想好的话被旁人先说了,她又挖空心思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再好的来,闷闷不乐地说:"得,你们抢了我的话,让我说什么才好?"
  屋里人都笑了起来。
  四公主招呼一声:"咱们去园子里坐坐,都挤在这儿太闷了。"
  小冬有些感激地朝她点头,四公主朝她笑笑。屋里人的确太多了,可阿大倒挺好,一直呼呼大睡,这么多人说话也没把他吵醒。
  六公主随那些人出去了,可是一转身儿又拐了回来。
  小冬有些诧异:"你怎么没去?"
  "不去。"六公主从取出一个不大的绸布包来:"这是……五姐姐托我给你的。她身份有碍不便来,说这个略表心意。其实要不是四姐姐家里有事儿忙着,她也不会找上我。"
  小冬接了过来。六公主说:"她已经定下来了,初九就迁了。"
  "皇上和太后准了?"
  六公主嘴角微微弯起,显得有些嘲意:"为什么不准?这世上谁真的舍不得谁?大概明贵妃会舍不得女儿,可她现在自己都顾不过来。"她又安慰小冬:"你不用替她担心,五姐姐气色好多了,不象原来那么病恹恹的。我觉得,她不住宫里倒也自在。宫里规矩那么大,想吃点儿什么自己都做不了主,也不能随意走动,跟关在笼子里一样。她这么一出来,自己手里又有钱,有庄子铺面的,日子比在宫里好过多了。要换了我我也出来,自己单住,想吃什么吃什么,不比在宫里战战兢兢给这个请安给那个问好的强多了。"
  不愧是六公主呵……到什么时候也忘不了一个吃字。
  "瞧瞧,这是个什么?"
  小冬打开布包,里面是个异常精致的葫芦荷包。
  五公主的女红是挺好的,小冬也认得她的针线。
  六公主歪着头打量:"她倒下了功夫,这个一天两天可绣不成。"
  荷包里还装着一枚赤金长命锁,成色并不算新,小冬掏出来,六公主凑过来看了下:"咦?怎么是这个?"
  小冬也认出来了,这个长命锁应该是五公主自己戴过的东西。六公主也戴过一模一样的,她们这几位公主,人戴的都是同一样式的长命锁。
  "她怎么把这个送出来了……"六公主念叨了一句,不过想了一想,点头说:"这个东西,我们姐妹几人都有,当年是请护国寺的高僧加持过的,四姐姐那个给她老三戴了,我那个给了琮儿……五姐姐这个白放着也不会有人戴了,给你也挺好。"
  五公主送这个应该是出于好意吧?可是小冬拿着这个,心里总有些疙瘩。
  她将长命锁又装了起来交给红荆收好。阿大现在还小,小冬并不想给他戴这些东西。即使戴,也不必非戴这一个。
  "成,反正东西我是捎到了。"六公主问:"你还有话跟她说吗?下回我若见了再替你告诉她。"
  "嗯,若是见了,就替我多谢她吧。"
  六公主应了,又说:"那天她来找我,我们到说了些话。也不知道怎么,小时候看她,总是觉得气不顺儿,怎么看怎么生气。现在想想,那时候可真够拗的。"
  "她还好?"
  "气色挺好,还说安顿好了请我们去吃茶呢。"六公主站起身来:"我也过去了,回头再来瞧你。"
  秦烈偷空儿从前头回来,逗了一下儿子,又过来抱了下小冬。
  "累不累?"
  "还成。你呢?"
  "我没事儿。那些人多半不是冲着我来的,王爷和世子忙着,我就偷闲回来看看。有什么吃的?先给我垫垫。"
  小冬拿帕子替他抹汗:"我让人摆饭,咱们一块儿吃吧。"
  "阿大睡得倒香。"
  "嗯,刚才一屋子人都没把他吵醒,上午吃了一回奶,这会儿时候又差不多了。"
  小冬说的一点儿没错,阿大很快醒了过来,皱着眉头,眼都没睁开就咧着嘴哭。秦烈笑嘻嘻地打开襁褓,娴熟而细致的替他擦拭。湿的尿布取下之后,阿大就不哭了,看样子被伺候得很是舒服,躺着那儿蜷着两条胖藕似的小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秦烈看,两腿间的小雀雀很精神地抖了抖,又射出一股水箭,不偏不倚的全尿在秦烈胸口上了。
  "嘿你……"秦烈手忙脚乱,抓过一边的尿布来接着,阿大已经结束战斗了,嘴一咧咯咯笑,仿佛十分满意自己的战果。
  "臭小子"秦烈擦擦自己前襟:"要不是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我这就揍你。"
  小冬忍着笑过来接手:"你去把衣裳换了吧。"
  两人收拾停当,乳娘来把阿大抱去喂奶,饭也已经摆上。秦烈忙活了半天,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先掰了一块饼,小冬忙盛了汤递给他:"先喝口汤。"
  "小心烫……"
  胡氏在门口停了一下,微微笑着又退了回去。
  屋角处慧儿探了下头,又飞快地缩了回去。胡氏已经看见了她,却不动声色。
  这丫头心太大了,远不如其他几个丫头安分。
  原来觉得她聪明,可是现在看来,不过是几分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等忙过了这两天腾出手来,就赶紧打发了她。
第一百六十章 试探
  而这一天的主角——秦恒小少爷,或者喊他胖子小阿大。他睡得人事不醒,一天吃喝拉撒若干次,被许多人看过,也看了许多人……当然,他虽然睁着眼,可是这么多张面孔,这么多双眼睛,对他来说也许并没有什么意义。
  除了丰厚的满月礼,小冬还收获了一筐的吉祥话,把孩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小冬笑着对秦烈说:"我得拿笔记下来,下回去吃旁人的满月酒时就不怕没有好听的话说了。"
  秦烈忙说:"你累了,别动手。你说,我来写。"
  他还当真拿了纸笔来。小冬为着方便记账写字,让人削制了炭笔来用,秦烈也说这个方便,出门在外装就得,掏了就用,决不需要再现磨墨铺纸的费事。当然,不庄重是一定的,可是又不是和人签契书,要庄重干嘛?点货的时候谁还有那闲功夫。
  看秦烈铺了纸要记,小冬笑着回想那些女客们说的吉祥话儿,一个说一个写,写了足足一页纸,还没有记全呢。
  秦列端盏茶过来:"喝吧,润润嗓子再接着说。"
  小冬拈起纸来看看,秦烈写字很用力,以前用毛笔时,安王就夸他的字有风骨,力透纸背。现在用硬笔,下面两层纸都印出了痕迹来。
  "行啦,就这么些吧。你今天也累了,换了衣裳,我让人打水来。"
  "没事儿,我不算累,就是话说得比平时多点。回头把你那体己的玉酪茶匀我一杯尝尝。"
  小冬一笑:"那个是女人家喝的。我让人去沏蜜茶给你。父亲和哥哥呢?"
  "王爷上午应酬了一会儿,世子么……"秦烈压低声音说:"世子出去啦。"
  今天这样的日子,赵吕怎么会出去?
  秦烈又干嘛笑得这么贼兮兮的?
  小冬心念一转,偎近了小声问:"哥哥怎么会出去的?"
  秦烈端起小冬面前的茶盅喝了一口,悠然自得的说:"我可不知道,我又没派人跟着他。"
  居然卖起关子来了。
  小冬好奇心上来,戳戳他胸口:"你肯定知道。哥哥和你说他他去哪儿了?"
  秦烈慢悠悠地晃着脑袋:"他可没和我说。"
  小冬又晃又揉又搓,快把秦烈搓成一瘫软泥了,关子也卖够了,才说:"世子特意换了一身儿衣裳,还拿了一个小包袱,不是去办差的。"
  那就是私事了?
  小冬眼睛发亮:"他往哪方向去了?"
  秦烈笑着说:"你不用急,等他回来你再问不迟啊。"
  对对,小冬拍了下额头。
  她是有点儿糊涂了,她想知道,完全可以直接去问赵吕。
  秦列应该是知道些什么,不然不会笑得这么……贼。
  小冬第二天一早就杀到赵吕的院子去——没办法,去晚了只怕赵吕已经出门,那就堵不到他了。
  赵吕果然才刚梳洗,看见小冬过来,十分意外,笑着说:"妹妹怎么起这么早?阿大醒了没有?"
  小冬接过食盒对他亮了下:"他五更天就醒啦,吃过奶又睡了。我来陪哥哥一起用早饭。"
  她进了屋来,赵吕的屋子还是老样子,架子上的书乱糟糟的,赵吕还不许旁人收拾,总说自己放的自己能找着,让旁人一收拾,那就什么都找不对地方了。
  赵吕看着小冬摆开的清粥小菜,眼睛发亮:"还是妹妹心疼我,昨天酒席上的菜油腻腻的,又顾着应酬,根本没动几筷。"
  他捧起粥来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软糯浓香,火候已到了十分。再尝尝小菜和点心,包子是素馅儿的,偏偏吃起来又清淡又鲜美,小菜也调得可口,赵吕好久没吃得这样舒服小冬吃了一个包子,喝了半碗粥,笑吟吟地托着腮看赵吕吃,还夹了些脆瓜拌菜心放他碗里:"这些还合口不?"
  赵吕连连点头:"秦烈这小子真是太有福气了。"言下之意恨不得把秦烈揪过来揍一顿方能心中舒坦。
  小冬笑着眯起眼:"哥哥将来也给我娶个心灵手巧的嫂子回来,不就行了?"
  赵吕从碗沿上投过一瞥来,小冬拿筷子敲敲他手背:"哥哥你说是不是?"
  赵吕放下碗来抹了下嘴——他在军营里这么久,有些小动作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换了以前,那是很讲究的,要香茶、净帕什么的一套伺候。
  "出去走走吧,我看你这个月也在屋里闷坏了。"
  小冬一怔,随即站了起来:"好,咱们去后头转转,园子里的花都开了。"
  晨雾未散,花儿也没有全开。各种鸟儿叽叽喳喳的叫着,小冬偷看了赵吕好几眼。赵吕抬手拧住了她的鼻子:"小丫头,贼兮兮的想什么呢。"
  小冬忙扭头闪躲:"哥你别卖关子了,快点儿说,你昨天去哪儿了?是不是……去见什么人了?"
  赵吕脸上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过了一会儿才说:"嗯,你也认得她,就是殷姑娘。"
  小冬微微意外,小声问:"哥哥和殷姑娘……还有往来?怎么没听你提过呢?"
  再说,若是赵吕对殷姑娘有意,又为什么要偷偷来往?大可以直接上门提亲把人娶回来,私相授受,官盐也变私盐了,更何况这事牵涉名节。
  "她又她的难处。"赵吕脱了外衫铺在石凳上,才让小冬坐下。
  "我在四公主府见过殷姑娘一次,她性子很好……不过,"小冬想了想:"她也很谨慎。"
  赵吕点点头,把小冬肩膀旁边的花枝轻轻拨开,叶子上有几点露水,簌簌地落下来。
  "她老家是越州的,也是当地的大家族,越州出过不少有名的文人,她的父亲也是其中之一。她母亲并不识字,但是很贤惠……"
  小冬静静地听着。
  "后来他们一家迁到了京城来,她父亲病逝了之后,祖父母已经上了年纪,她和她母亲就依附于伯父一家生活。"他的口气平淡,但是很温和。
  小冬轻声问:"我听说,她……曾经定过亲?"
  "是的,我知道,我也见过。"赵吕说:"吴离可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主,他还曾经偷偷潜入长青书院里偷看过赛花会。殷姑娘和她的堂姐也在那里……"
  小冬揉揉鼻子。
  太巧了。
  那会儿她和赵芷也在——
  想到这儿小冬有些恍神。
  赵芷……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哥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吴离自己告诉我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知己?
  这就让小冬更不明白了。
  "那……"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吴家虽然退了亲,可是吴离一直跟他母亲较着劲,就是不肯另娶。这边要给他说亲,他那边就跑庙里去说要出家,闹腾了好几次,还有一回直接说,再想给他定亲,除非还是先头那一门亲,不然他这辈子就不娶了。"
  这个人……咳,还真有股泼皮无赖劲。
  "那,他能娶成殷姑娘?"
  赵吕摇摇头:"娶不成。他娘也说了,他要想娶这个命硬克爹克兄长克祖父母的丧门星,她这边进门,她那边就一根绳子吊死在房门前。"
  太强了。
  果然泼皮的娘也是个老泼皮啊。而且话说回来,吴离的娘占着道义的名份,一个孝字就能压得吴离抬不起头来。就算他娶了殷姑娘进门,他娘自己是不是吊死不一定,但是先把殷姑娘整个死倒是可能的。
  "那殷姑娘和他是成不了,即使成了,日子也过不好。"
  这年头媳妇的生死存亡差不多八九成都捏在婆婆手里,丈夫就算能护着,可是丈夫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护着?他才能在家中待多久?内宅里的手段残酷,往往是杀人不见血啊。
  "我和吴离相识的年头也不短了,以前在宫中读书时,他倒是睽王叔家老三的伴读,很机灵的一个人,也有几分才气。后来我们也时常在一块儿,他的事儿我早就知道。还没见殷姑娘之前,就已经听吴离说起过她的事情。其实,若是他和吴离能成,两个人说不定能过得好。"
  "那……哥哥你怎么想呢?殷姑娘她自己又怎么想呢?"
  赵吕笑了笑:"我么……我不急,父亲也没有催我。殷姑娘……她倒是更想走另一条路。"顿了一下,他说:"殷姑娘已经和长青书院的山长递了信,说想在书院谋一个职缺。"
  小冬嘴巴微张——殷姑娘想做职业女性啊?
  在这个时代做职业女性……
  咳,好吧,织娘绣娘算一种,尼姑和道姑也算一种,女先生、女教习也算一种,还有就是宫中的宫人,女官们,也算一种,嗯,教坊勾栏……那也是一种。
  可是若不是没办法,这时候的女子多数还是留在家中,相夫教子是正道。
  这些职业比较起来,能在书院里谋个先生的职位当然好,说起来好听,也不算疲累。
  可是,殷姑娘真逼到那一步了吗?
  她伯父家已经容不下她了?
  小冬细想想这几回见殷姑娘,她的打扮一直都大方简素,头上没什么首饰,衣裳也不是名贵料子——甚至款式也不是新近流行的。上回在四公主府她穿的什么来着?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说起这个过日子,小冬这辈子是一点穷也没受过的。以前还小的时候她就有月例,还有各种首饰玩器,每年宗室里发放的岁禄也不曾短过。安王和赵吕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和妹妹从不藏私,有什么好东西全尽着她。等到小冬出嫁,嫁妆堪称十里红妆,庄子铺子各式珍宝丰厚得让人眼热。
  这可不代表小冬不知道穷日子的滋味儿。捉襟见肘,有一件好衣裳要细心珍藏起来,过年过节见客时才穿,平日里绝对舍不得。
  一个月也难得见一次肉,割一块肉回来挂在梁上,要分好些次吃——即使这里是富庶的京城,还是有很多人家是这样过日子的。深宅大院里也未必个个都是锦衣玉食。长乐坊里住的多半是宗室王侯,可是既有像安王府这样的,也有破落的。进项少,人口多,还要充面子用着许多下人,拆东墙补西墙,偷着摸着典当,日子过得还不如一般的殷实富户。
  殷姑娘的伯父做的是四品的官儿,按说日子应该过得去。
  "殷姑娘难道……不想嫁人了么?那哥哥……"
  虽然没有什么规条律令,可是书院里那些女先生女师傅,要么是守寡,要么是终身没有嫁的。比如,有名的才女区师傅区兰颖就是守的望门寡。
  殷姑娘的遭遇固然堪怜,可是小冬更关心的是自己哥哥的终身幸福。
  如果赵吕喜欢她,那么不管她的名声是不是受损,是不是一文钱嫁妆也没有,小冬也不介意。
  赵吕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赵吕笑了笑,摸摸她的头:"说起来……殷姑娘和我以前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我和她算下来,其实没有说过多少话,见了几回面,都是我在说,她在听。我知道她听得懂,能明白我心里的意思……"
  "这么说,"小冬晃了晃他的胳膊:"哥哥是喜欢殷姑娘的?"
  "喜欢不喜欢,我也说不好。有时候我想,她要是个男子,肯定和我脾气相投,能做个知己。其实昨天我出去,因为她母亲病了,我送了些药去……我和她也从来没说过儿女情长的话,甚至……也没有提到过婚约聘娶得事,她离这些俗事很远,旁人心心念念想着要找个好归宿嫁个好人家,她好像从未想过一样。"
  呃,的确不俗。
  连小冬这么个现代传来的都想着嫁了人这辈子才有了着落,这位殷姑娘的想法倒真是超前。
  大凡才女,总是有些不同于俗人的地方。
  "可是哥哥,你们这种相交贵在知心,别人看来确实私相授受……传出去,殷姑娘的名声要怎么办?"
  赵吕摸摸她的脸:"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小冬觉得他没数得很。
  赵吕在别的方面都挺老道精明的,怎么在这个上头有点迷糊?
  如果殷姑娘不是位大家闺秀,而是个教坊头牌,那做做红颜知己倒无妨。可是殷姑娘……
  小冬怎么觉得这事儿虽然向哥哥问清楚了,可是回来一想,却更糊涂了呢?
  殷姑娘到底喜欢不喜欢哥哥?不喜欢的话何必来往?难道是想利用他?若是喜欢,干嘛不嫁?难道是怕自己名声有损进不了王府的门?
  哥哥到底想不想娶她当老婆?想的话干脆让人去提亲,不信还有安王世子娶不着的老婆。不想的话最好一刀两断,以免误人误己啊。
  唉,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赵吕自己不急,安王不急,自己倒是牵肠挂肚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逝
  小冬得到的消息的时候,赵芷已经下葬了。
  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小冬觉得怅然。
  秦烈安慰她:"我替你见过她了,她的身后事也都处理好了。"
  "那,孩子呢?"
  "都托给可靠的人家了。"秦烈说:"没有留在京城。那两家一户姓陈,一户姓孟,孩子就跟人家的姓氏,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世,省得将来再受牵累。"
  "她……说什么没有?"
  秦烈一笑:"她就是不放心孩子,托了又托,我都差不多跟她立誓了,只要有我们一口饭吃,绝饿不着她儿子和侄子。"
  小冬眼圈儿红红的,端着茶杯的手半天没动,眼睛里不知是不是让热气熏得,雾朦朦的。
  其实赵芷说的可不止这些,不过秦烈全给瞒了下来。
  赵芷病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最后却说了许多话,絮絮叨叨的。也许她那时候已经糊涂了,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也许她憋了太久了,许多话,不说出来,带到地下去也不安生。
  "我这辈子,就羡慕你一个人……"赵芷茫然地看着帐顶,秦烈想,他有什么可值得羡慕?不过再听下去,他就知道赵芷已经错乱了。
  "你有个好爹爹,好哥哥,从不用为什么事儿担忧发愁。等嫁了人,也是嫁得那样好……"
  秦烈明白过来,赵芷说的是小冬。
  "安王爷可不是善男信女,当年……当年要不是他弄死了陈皇后嫡出的园皇子,现在皇帝也承继不了大位。"赵芷声音低低的,秦烈觉得身上微微发凉。也许是屋里阴寒,就象一条蛇从背上爬过去。
  他轻声问:"你怎么知道?"
  赵芷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可是表情看起来不象笑意,十分诡异古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我父王也差一点儿就摸着了皇位的边了……那年你爹爹才几岁啊?五岁?六岁?陈皇后防备很严,可是园皇子自己喜欢欺负安皇子,总是缠着他不放。安皇子有什么东西他都要抢了去,一口吃的也要从他嘴边夺下来,谁能想到他就是这样送了命?好毒的心计,好辣的手段啊。天底下恐怕也就你觉得他是个好爹爹,是个大好人……"
  赵芷咳嗽起来,象一架马上要散架的破蓬车一样,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颤抖。
  喘了一阵,她缓过劲儿来,又说:"皇上和你爹看起来兄友弟恭,其实早离心了。要不然这么些年不会把他圈在京城哪儿也不能去……有人说是,都是因为你母亲红颜祸水,其实……皇帝一直忌惮他……"
  "……那年上元,我知道会出事。可我不知道那刺客是冲着你来的……后来好长时间我都不敢去见你……你别怪我,真的,别怪我……"
  过了一会儿她又咬牙切齿起来:"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你还说过一辈子对我好,可是那些女人和我为难的时候,你上哪儿去了?你母亲折磨我,你怎么一声不吭?你不要我,不要儿子……"
  这……说的是章满庭吧?
  赵芷脸上满是怨恨,眼睛望着虚空,仿佛章满庭就站在她面前一样。
  "你替我贴过花妆,替我插过簪子……这些你都忘了吗……"
  她语无伦次,吵几句,又温存起来,接着又尖声怒骂。
  "我快要死了……你也不来看我一眼,不来见儿子一面……"
  秦烈从屋里出来,屋里头赵芷哭喊着儿子的名字,似乎又清醒了一些。
  郎中说过,她熬不过这一晚。
  果然天明之前,赵芷便咽气了。她一晚上时昏时醒,最后一段时间喉咙格格作响,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秦烈只觉得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心头移走了一块大石般,如释重负。
  晨光微曦,映得墙上一片清冷的白。
  赵芷并不象她从前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景王当初谋逆的事,她未必毫不知情。
  总之,都过去了。景王一脉的男丁只剩下了那个还不懂事的孩子,将来他也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能踏踏实实的过一辈子,养家糊口,传宗接代。赵芷的孩子也是一样,抚养他的人家不知道孩子的来历。
  乳娘把阿大抱进屋来,小冬忙接过孩子。
  阿大吃饱了奶又一时不困,睁着眼,一副好奇的神情看着小冬,秦烈伸手戳了戳他的脸:"这小子,怎么色眯眯的。"
  "胡说,他才多大点儿,知道什么叫色啊。"
  "这个和年纪大小又没关系。"
  瞧这小子美的,在他亲娘怀里,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眼睛乐得一个大一个小。
  小冬轻声唱歌哄他,阿大太懂得享受了,眯着眼儿笑着听,小冬唱着"把花送给姐儿戴……"低头一看,小阿大已经睡着了。手还举在脸颊旁边,肉乎乎的脸和肉乎乎的手,都被烛光映得晶莹圆润,看起来仿佛炖熟的酥皮肉,让人很想咬上一口。
  小冬细心地将他放在床上,又盖好薄被,如此爱怜横溢体贴万端,看得秦烈眼放红光咬牙切齿。
  这臭小子何德何能,把他在这屋里的地位挤占得一分都不剩……
  想当初,小冬也好,胡氏也好,那张口闭口都是姑爷如何了,他一人独大,何等快活啊。现在可好,满屋人动辄就是少爷怎么样,哪儿还有人记得他冷暖酸甜。
  不过阿大已经睡了,秦烈终于如愿以偿把老婆抱在怀里。
  小冬身上有一股甜甜的奶香味儿,和以前的味道不一样了。
  以前小冬也不爱薰香,但是洗衣时用的香花香草,味道一直留在衣服上,即使漂净了,晒干了,那香味儿还在。那股气味儿淡而清远,刻意去闻反而闻不到,不经意的时候,那香味儿就象一缕纱,轻轻从鼻端掠过。
  小冬也累了,眯着眼在养神。她的脸庞因为生产而圆润,却不显得臃肿。肌肤仍旧雪白光洁,头发披散在肩膀上,枕头上,柔软而轻盈。
  "小冬。"
  "嗯?"
  他低声问:"咱们再生个女儿吧?"
  小冬没睁开眼,笑着说:"呸。"
第一百六十三章 喜事
  沈静成亲那一日小冬也去了。
  为了成亲,沈静在京城置了一所宅院,和原来暂居时赁的那院子可不一样。三进的宅子,还带一个很大的花园。房子还很新,稍整修一下就很像样子,立刻可以住人。不过地方稍微偏了点,在升道坊。沈静要去上朝,去衙门,距离可都不算近。原本赵吕在永兴坊给他瞅了一栋宅子,原房主是告老的京官,正准备返乡。房子旧了些,比这边也小。因为原来那家人口多,院子中间砌了墙,七拼八凑的,十分拥挤凑乱。按赵吕想,沈静即使成了亲,家里头上上下下也没多少人,这房子打掉墙,再好生拾掇一下,尽够住了。可是最后沈静并没有选择那栋宅子。
  小冬打量着这所宅子,墙重新粉刷过,门窗柱子栏杆也新上了漆,庭院里栽的花树长得枝繁叶茂,上头系着红绸和彩花。站在门口往里看的时候,满眼的深碧映着大红,错落层叠,一眼望不到头,给人一种极深的,向远处延伸的感觉。
  唔,小冬有点明白,为什么沈静会选择这所宅子了。
  虽然这所宅子建在城中,可是地显得含蓄而深远。丛生的翠竹,石阶上的苔良,浓浓的绿荫,微风拂来,带着一股花叶水草的气息。
  仿佛这不是在京城,而在深山幽谷中一般。
  小冬能想象出来,倘若今天不是娶亲的热闹景象,而是阒寂无人,落花满地——那该是何等闲凉幽静。
  "表哥眼光果然好,这宅子不沾尘俗气,倒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也巧,宅子在一条巷尾,本身人就少。后门出去又是一条窄巷,又深又静。
  沈静这场婚事并没有惊动多少人,可是架不住他名气大,现在又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来的宾客着实不少,安王府支借了不少人手过来帮忙,迎客招待端茶送水,宴席已经安排好,一半预备摆在厅里,一半设在花园假山旁,伙房灶上一应人手,全是秦烈从美味居调来的。这些人做起活来那是既熟又好,旁人看着忙成一团,其实纹丝不乱,颇有章法。
  小冬先去拜见了沈静的母亲——说起来,她还是头一次见这位沈夫人。能生出这样俊秀风流的儿子,沈夫人自然是位美人,虽然已经年近不惑,可是看来娴雅温柔,保养得又好,说起话来很是恢谐,一点儿不象小冬以前见过的那些世家大族的当家夫人。
  "郡主刚一进来我可不敢认哪。"沈夫人笑着说:"我上次见你,你还被抱在怀里,眼都没有睁呢。"
  小冬有些疑惑:"夫人以前见过我?"
  "别这样客气,我可是你的舅母啊。"沈夫人说:"那会儿你还没满月,我随老爷进京,见过你一面,脸就和只小桃子一般大,一直都在睡觉。"
  论起来,沈夫人的确算是她的舅母——只不过,小冬的娘不是姓沈而是姓姚。
  不过她待人很和气,笑容可亲,相处起来也不难。
  看样子,沈夫人并不是一位刁钻蛮横的恶婆婆,将来沈静的媳妇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沈夫人问小冬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又问怎么没把孩子抱来。
  "他还没有出过门的,今天人多,又放炮仗,怕吓着他,没有带出来。"
  沈夫人点头说:"这倒是,孩子还小,谨慎些是好的。"
  女客不少,沈夫人长袖善舞,应酬招待。沈芳过来和小冬说了几句话,领小冬到了后头,进了一间静室,关上门,就把喧嚣的人声都关在外头了:"你歇一会儿,等花轿到了我让人还来叫你。"
  小冬笑着说:"花轿临门自然有鞭炮响,这个我还听得出来,不用特意叫我。"
  红芙等沈芳走了,服侍小冬在凉榻上坐下,端了茶来,坐在杌子上替她捶腿,轻声笑着说:"好热闹,刚才沈家姑奶奶头上的花歪了,都顾不得扶一把,可见真是忙不转了。"
  "嗯,成家娶亲是大事。人生四大喜事不是说了么,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沈少爷倒是早就金榜提名了。"
  "嗯,都说成家立业嘛,成家还排在立业前头。不成家后宅就没人打理,也没有岳家扶持相助……"
  "郡主说的是。"红芙替她捶着腿,顺口说:"在我们老家也是一样,娶了亲才算是大人了,家里头有什么事儿,父辈才会把他当个人来商量对待。再说,媳妇还会带了嫁妆来。这衣裳银钱花在谁身上?还不是花在男人、孩子身上么?娶了亲,成了人,既有了面子,也有了里子。爹娘虽然好,可是两口子才是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人哪。"
  小冬笑着伸手点点她的脸颊:"说得是,腾出手来我赶紧把你和红荆的事儿办了,免得耽误了你们一辈子呀。"
  红芙的脸顿时红了,轻轻啐了一口:"您就会拿我们打趣。"
  "这怎么是打趣呢,这是正经事。"小冬眯着眼:"这宅子收拾得好,不知道是原来就这样的,还是沈静整建成这样的。"
  "这个我刚在外面倒听人说了一句,竹子什么的原先就有,不过院门啦什么的原来不是这么置的,都是后改的。还拆了不少雕花赘饰。"
  "嗯,拆得好。"
  门外有人问了句:"什么拆得好?"
  小冬转头去看,秦烈推门走了进来。
  "咦?你怎么来的?"秦烈这会儿应该是在前头支应帮忙才对。
  "偷个闲儿,过来瞧瞧你。今天人多,是不是吵得很?"
  红芙已经机灵地退了出去,站到了门外边。
  秦烈顺手端了小冬喝过的半杯茶,一仰头喝了,挨着小冬坐下来,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还好,虽然天气热,不过额角鼻尖微微沁汗,脸红扑扑的,气色挺好。
  "我没事儿。"小冬笑着说:"就是好长日子不出门了,走了一会儿路脚有点酸。外面那些人我差不多都不认得,也不想应酬,才让芳姐找了这地方给我清静的歇会儿。你累不累?"
  "我没什么事儿,迎亲我又没跟去,世子去了,这下李家可够面子了。"秦烈替她理了理鬓边的头发:"等回来拜了堂完了事儿,咱们就先回去吧。"
  小冬点了点头。
  她还没和儿子分开过这么长时间……阿大这会儿在做什么呢?有没有哭?吃奶了吗?
  就象有根绳拴在了她的心上,一个劲儿地把她往回拉。(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竹子
  千呼万唤,花轿终于临门了。
  沈静穿着一身艳艳的大红,戴官帽簪红花,这种谁穿谁傻冒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竟然让小冬第一时间想到"人面桃花相映红"。尤其是这位人面桃花还骑着白马…… 
  旁观的一众少年子弟八成都在心里庆幸:幸好此人今日成亲了。
  要不这满京城里的姑娘,眼里哪还看得着别人啊。
  不错不错,昔日风流才子的气度好象又回来了七八分嘛。
  一般新郎官那帽上簪的是绒花,不过有钱人家作派不同,沈静这帽上簪的是瑶池红,可是牡丹中的名种上品。以前有句诗叫: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沈静这头上一朵花,可比他身上那密密匝了滚了金线金边的袍子来得贵重多了。

  这就叫低调的奢华?
  新娘子已经下了轿,小冬认真的看了好几眼——
  不过什么也没看出来。
  长相?那有盖头挡着呢。
  身材?那嫁衣一重重的,谁穿谁水桶啊。
  气质?
  咳,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怎么看呢?单看新娘子那步子一点一点挪,看起来颇有蜗牛气质……
  小冬其实对这位表嫂……嗯,极为好奇。
  为什么呢?
  没办法,沈静实在太优秀了嘛。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虽然小冬对沈静没什么别的心思,可是美好的东西没人不喜欢的。
  沈静生得好,才也好,人品么……嗯,被误会过,但后来证明他其实很清白正直。
  真是一朵鲜花……
  要是找了个不怎么样的老婆,那不是一朵鲜花插在了……那啥上么。
  不过,虽然旁的看不出来,有一点小冬是能看出来的。
  新娘子……个儿可不算高啊。 
  比起沈静来,新娘子就算顶着珠冠什么的,也矮了他半头。
  那要去了珠冠,岂不是……
  呃,按小冬的换算,一米六肯定没有,一米五……嗯,应该是有的。
  矮点……嗯,也没啥。不是说么,浓缩的都是精华。
  等拜完堂,该揭盖头的时候,洞房内外可是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想瞧瞧这位嫁了当今第一才子的李家姑娘是个什么模样。
  等盖头一揭下来,屋里顿时……嗯,静可闻落针。
  李姑娘长得不丑,绝对不丑!就是……
  那粉白粉白的脸儿,那小小的一点樱桃口,那身上红艳艳的衣裳,最重要的是,她那象刚出笼小包子一样圆润的脸……
  这李姑娘有十岁吧?
  咳,当然,能嫁人的姑娘,怎么也是及笄之年了吧?
  但是李姑娘左看右看,都是——未成年啊!
  不是说她长得不好,不过,无锡大阿福也是人见人爱,可是谁也不会把大阿福娶家去吧?
  大家愣了一阵之后,回过神来开始纷纷夸赞。新娘子长得好啊,长得太好了,你看多福相!
  是的,差不多所有人都用了有福气来形容新娘子的长相。
  那是有福气,长得跟大阿福妹妹一样能没有福气吗?
  只是,看看沈静,再看看他的新媳妇,怎么就让人觉得那么的不协调呢?
  一个有如玉树临风,恰如翠竹笼烟,俊逸出尘,一个……嗯,刚出炉热腾腾的大肉包子,五文钱买三个。
  回去的路上小冬还在一直在琢磨。
  当然,新娘子都是害羞的,一直到走小冬也没听见新娘子吱过声。不过她倒是想笑来着,嘴角一动,旁边站的应该是陪嫁大丫鬟的那小姑娘就给他使眼色,她就赶紧的把脸绷住。屋里人说了许多逗新娘子的吉祥话,早生贵子什么的那都是小意思,不少已经带了点荤色了,新娘子不知听懂没听懂,反正她看别人笑,她也想笑。
  这性格也象小孩子嘛。
  "我说……"
  "什么?"秦烈转过头来。
  "这位嫂子……好象年纪小了些。"
  "有人生得就是娃娃脸嘛。"秦烈说。
  "可是……"小冬还是觉得不太般配:"李姑娘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
  "傻才好呢,"秦烈和她的观点截然相反:"娶个傻老婆是福气。要娶个精打会算一肚子鬼点子的的,你晚上睡觉都踏实不了。"
  咦?
  这话什么意思?
  小冬手一伸,揪住了秦烈的耳朵:"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暗示我傻喽?"
  "哪里会呢!"秦烈马上陪笑求饶,好话说了一筐。等到安王府下车时,旁人只见郡主脸色通红,倒是没有人想歪——今天的天气是热啊。
  小冬进门的时候阿大正哭得凶,乳娘和胡氏两个人也哄不好他。
  小冬心疼得很,急忙把孩子接过来。阿大已经哭得一头是汗,脸涨得象茄子似的。
  "这怎么回事儿?怎么哭成这样?快请太医……"
  胡氏忙说:"太医来看过,说没事……"
  "没事怎么能哭成这样……"
  呃……
  可是……
  不哭了?
  小冬低下头,阿大正美美地靠在她怀里,打着嗝儿缓着气儿,一手紧紧揪着小冬的领子。
  哭?从小冬抱着他,他就立马收声住嘴了。
  "这……"胡氏真是哭笑不得:"这原来是想娘了?"
  小冬纳闷得很:"这才多大的孩子?他现在还不认人呢吧?"
  "哪儿能呢。"胡氏说:"别人能不认识,亲娘还能不认识?毕竟是在肚子里揣了十个月的,就算不睁眼不张耳,也能认出娘来。我说今天这样不乖,平日里睡醒了都是郡主抱着哄着,今天您这一出去,他不习惯嘛,这哭就是想娘想的,怪不得怎么哄都哄不好。"
  小冬心里又酸又甜。
  也许这就是母子连心?
  从没有哪一刻象现在这样真切的体会到,她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已经如此紧密不可分割。
  不,她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了。
  她有父亲,有哥哥,有丈夫,有儿子……有那么多关心她的人,也有那么多她关心的人。
  阿大的小脸儿贴在亲娘的胸口上,又乖又软,好象刚才那个哭声震天的淘气孩子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小冬倒了些水拿小勺喂他,阿大很是识相,给一口喝一口,没一会儿功夫就把大半碗水喝完了。他刚才又是流泪,又是淌汗,又是哭又是挣的也累的不轻,小冬抱着又哄了一会儿,阿大就又在她怀里睡着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做客
  小冬从来不知道小孩子长得这么快,简直是一天一个样。
  阿大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壮实起来。胖得那小胳膊小腿儿都和藕节一样,打着褶,又嫩又滑。这小子特别爱笑,还特别喜欢玩水。天气炎热,每天都得要洗澡。这小子听见倒水的声音就开始待不住了,又是挣又是蹬的。不过临下水前,还是有点谨慎的。先往下探一只脚丫子试试水,然后才放心让人把他整个儿放水里去。
  小冬赞叹:"他还真不傻呀。"
  胡氏白她一眼:"阿大怎么会傻,阿大可是最聪明的孩子了。这么多年我可从来没见过。"
  小冬心说你这么多年就跟我一块儿,上哪儿去见别的聪明孩子去?
  阿大坐在水盆儿里,一边拍水,一边乐得咯咯直笑。水珠溅在脸上,小冬也顾不上抹。小孩儿一下了水,本来就又软又滑,现在更跟个泥鳅一样抓不住扶不稳。胡氏也不是熟练工——多少年都没伺候过小孩儿了。她自己也笑:"到底这姑娘和小子不一样。当年给郡主洗澡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压手,也没这么大力气,一只手就能托得稳稳当当的。"
  现在别说一只手了,她们三四个人七八只手,都未必能稳当呢。
  等这边洗好了包裹好,抱到榻上再擦干,扑了粉穿上兜兜。那兜兜上扎着鲜亮的鲤鱼戏莲花,鲤鱼长得肥肥的,莲花也是好大一朵。怕有风,还套了件薄绫的小褂。这边洗好,外边人说:"王爷来了。"
  小冬往窗外看了一眼,窗上糊着藕色的纱,影影绰绰看见安王已经进了院子了。
  小冬迎了上去:"父亲怎么这时候来了?天正热呢。"
  刚过了午,大太阳照得树叶打蔫,连知了都不叫了。树梢一丝风也没有。屋里最怕热的大概就是肥猫梅花了,趴在阶下的凉荫里一动不动的,不知是在犯懒还是在睡觉。
  "再来晚一会儿,你们该午睡了。"安王不在意:"我瞧瞧阿大,昨天怎么听说吐了奶?"
  打起帘子,阿大正在炕上捉一只锦竹丝扎的老虎玩儿。那竹老虎扎得又精致,摸起来又凉滑。他玩得正起劲,肥肥圆圆的屁股正冲着屋门口。安王一见就乐了,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阿大手小,还不怎么灵活,把老虎给扑掉到地上了,安王忙挥手让丫鬟退开,自己亲手捡了起来递回给阿大。
  俗话说,小儿子,大孙子,都是老爷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安王以前疼小冬,可还是坚持原则顾及形象的,现在得了这么个白白胖胖的外孙,那原则和形象就顾不上了。抱了起来举在怀里,阿大的揪着安王束发玉冠的绦子又拉又扯的,安王笑呵呵的任他拉。
  小孩子吐奶不新鲜,急了呛了倒了都要吐几口,吐完该干嘛干嘛。安王道理是明白的,不过明白归明白,还是过来看了才安心。
  等阿大都睡熟了,安王才有些恋恋不舍的松开手,让乳娘抱去安置。小冬送安王出门,头顶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眼晕,热气迎面扑过来,让人气息为之一滞。
  送到玉芳阁门口,安王停下来说:"你回屋里去吧。"
  他打开扇子,没遮自己头上,倒替小冬挡着太阳。
  小冬要让人拿伞来遮阳,安王说:"不过两步,又有树荫。"
  俗话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小冬那天抱着阿大出来,也是只求炎炎烈日别晒着了儿子,自己替他遮着。那种心情,就和现在安王替她遮阳一样。
  "父亲也歇着吧。这几天连着热,我听小年说父亲晚上睡得也不好。" 
  虽然屋里可以用冰,但是那种暑热沉闷也实在难捱。
  这个时候小冬特别怀念前世,空调,冰箱,冷饮,刨冰……尤其是空调。冰箱她倒不是太想念,虽然没冰箱,可是井水也是冰凉凉的,湃瓜果镇凉茶一样好使。窖里也有冰,只不过阿大还小,屋里不敢多用。
  十八日五公主下了贴子,请了小冬还有五公主她们去灵华观做客。小冬一早就起来了,梳头更衣。秦烈在一边瞧着,拿了一旁托盘里的折枝鲜花,选了一朵芙蓉花来,替小冬簪在头上:"真不要我送你?"
  "灵华观不是旁的地方,你去自然不方便。"小冬蘸了一点胭脂在掌心抹开,对着窗子看了看颜色,又用手匀了匀,才轻拍到脸上:"好长时间没用这个了,乍一闻不习惯。"
  "你原来用的也不多。"秦烈看小冬对镜匀妆,斜靠在一边,顺口问了句:"五公主怎么想起来这时候请你们过去?"
  "前些日子怕是没安顿好,这会儿收拾停当了,自然要请我们去认认门。"
  这也是人之常情,谁搬个新家不请亲戚朋友上门坐坐吃一顿的?
  若没有什么意外,五公主下半辈子只怕就要一直住在灵华观了。按她的年纪,和这个年月人们的平均寿数算,怎么说也还有三四十年呢。
  既然要住那么久,可不得好好收拾整治。
  小冬也有相当长的日子没见过五公主了,她生孩子,旁人都来道贺,五公主因为是寡居之人,按俗例并没有来,只打发了送了东西。
  灵华观离长乐坊也不算远,小冬到的时候,六公主也正好到了,四公主还没有来。
  "这里倒是很清静。"六公主挽着小冬的手一起进去:"我前天已经来过一次了,房舍很宽敞,旧是旧了一些,不过五姐姐自己说,不必翻新,就这样才好。"
  小冬抬起头四下打量。
  这里的确另有一股清幽气象,一点不显得浮华堆砌。
  六公主压低声音说:"我以前没注意过,原来这里住着不少人呢,有两位我们还得喊姑母。"
  "她们都住什么地方?"
  六公主朝东北边一呶嘴:"就那边。都是整年整年不出门的,要不是那天过来听人提起,我也不知道还有这几位哪。有一位是一辈子没有嫁人的,另一位也是守了寡,才住到这儿来的。"六公主叹了口气:"这女人守了寡,漂亮衣裳不能穿,首饰也不能戴,一概喜庆热闹也沾不上——活得真没有意思。世道也不太公平了,怎么不见哪个男人死了老婆之后这么老实安份的?"
  小冬寻思着,别说是现在了,就是再过一两千年,男女间还是不能真正平等的。人人都知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寡妇门前是非多。从没听见过有人说**回头金不换,鳏夫门前是非多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暑热
  五公主从里面迎出来,她穿着一件淡青的道袍,头发用根玉簪束起。小冬微微一怔,随即迎了上去。
  五公主微微一笑:"六妹妹,小冬妹妹。"
  六公主捏捏她的袖子:"呀,这个衣裳倒显得你人更好看了。回头儿我也做一身儿穿穿。"
  淡青的衣裳滚着白边,就象碧水上微漾起的波纹水花。
  "你要喜欢,我这还有,没有穿过的,你换上玩玩吧。"
  六公主果然说:"好,那我就去换上。"
  六公主刚才说的话,也差不多就是小冬的心声。
  五公主穿着这样素雅的衣裳,却让小冬忽然间想起一句话来。
  淡极始知花更艳。
  五公主让侍女领六公主去换衣裳。她身边的侍女小冬也认识。没出嫁时就跟在她身边,等出了嫁,又随她到了林乡候家。现在她改了装束,那侍女也穿了一身道袍,依旧跟在她身边服侍。
  五公主携了她的手,轻声说:"小冬妹妹随我来吧,瞧瞧我收拾的屋子。"
  小冬一笑,跟着她一起朝后面去。
  "那边的花是新移来的,"五公主说:"我喜欢这花,可惜以前宫中不能种这个,先前的圣德太后和皇后都不喜欢。后来嫁了人也没心情弄。要说起来,倒是这些日子过得真正顺心。"
  那花色做淡紫,小巧而清丽,点缀在满满匝匝的绿叶间。
  小冬向来没有什么鲜明的好恶,尤其是对花。
  在她看,每种花都有自己的好。却不知道为什么圣德太后和皇后不喜欢这花。
  "这花盛开时,香气馥郁直可醉人,有人给这花取别名叫贵妃醉酒——"
  小冬明白了。
  原来是为了这名字。
  圣德太后当年有个对头崔贵妃,而皇后有个对头是明贵妃。以此想来,这贵妃醉酒在她们那里自然讨不了好。
  "我小时候曾经在御花园偏僻的地方见过一株这花,很是喜欢,采了想去给母亲看,结果先让圣德太后看见了,罚了半天跪,罚完已经站不起来了……"五公主轻声说:"所以这花我记得特别清楚。越是知道它犯忌,越是忘不了。越是得不到,越是想去要。我的性子其实不好,太任性了。"
  小冬轻声说:"五姐姐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懂得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
  "也许吧。"
  前面个子小小的穿着道袍的女童推开了房门。
  小冬打量这间屋子。
  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屋子特别的高,向上看的时候,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一进门就能感觉到一股阴凉,外面的暑热好象渗不进屋里来。
  ——好象,好象站在一口深井里。
  屋里陈设简单,空荡荡的。若是东西多一些,那种孤清压抑的感觉也许不会这么强。
  "这也太简素了。"
  "还没怎么收拾。"五公主说:"天气热,人懒懒的也不想动。其实,人活着,真正需要的用到的东西并不多,这已经足够了。"
  道理是人人明白的,可是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以前的五公主也不是这样的。
  她有成箱成箱的美丽衣裳,珍贵的首饰,许多的书籍字画古董玩器。小冬印象最深的是宜兰殿五公主那间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张五公主手绘刺绣的壁画。上面是江风无限,明月清辉。
  那时候小冬对五公主的才气与性情是极喜欢和佩服的。
  六公主快步走了来,人还没进屋,笑声已经传了进来。
  "哎呀,你们快瞧瞧,我好看么?"
  六公主比五公主丰腴不少,这衣裳穿在五公主身上有一股松散风流之态,穿在六公主身上却硬生生成了丰润盈满。她头上还满是珠翠,唇上也是大红胭脂色,与这身道袍怎么看怎么不搭。
  小冬点头说:"六姐姐穿什么都一样好看。"
  五公主也点头赞同。六公主笑着转了个圈:"这衣裳穿着倒是又凉快又自在,不象那些衣裳,衫子裙子带子一堆,扎着捆着坠着。怪不得我婆婆也有两件这样的葛袍,果然舒服。回去我也做两件穿。"
  小冬也说:"我爹也有好几件家常穿的,和这个差不多。"
  六公主一来,小冬暗暗松了口气。
  五公主的脾性作派都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小冬和她单独在一块儿,总觉得有点儿不大……不大自在。
  这屋子也让人觉得……
  说话间四公主也来了。
  她见了六公主的模样,掩口直笑:"你这是穿的什么……你要同五妹一起在观里清修啊?"
  六公主拉着她说:"你不知道,这衣裳穿着可舒服得紧。那销金裙又重又紧,勒得我气都喘不匀,一换上这个立马就舒服了。"
  四公主也有些意动。她也有些发福了,夏天格外怕热。
  五公主准备了一桌素宴招待她们。荷叶羹清香鲜美,四公主很喜欢,还有六公主最喜欢的罗汉斋。小冬对吃的并不太挑剔,也为那好汤啧啧称赞。
  四公主去歇中觉,六公主拉了小冬在池边树下钓鱼,这池子里的鱼不知是不是长年累月的饿着,简直一条接一条不要命似的来咬饵,没一会儿功夫就钓了好几条上来。四下里静得很,五公主忽然一抬手,往池子里扔了块石子。
  咚的一声响,平静的池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沈静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
  小冬并不意外她会这样问。
  "嗯……"小冬想起沈静带着新婚妻子来王府做客时的情形。她落落大方,目光中总是带着一股天真的好奇,尤其是抱着阿大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
  "李家规矩是很严的,不过她性子活泼,很讨人喜欢。"
  "是么?"五公主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喜怒来。她的神情也很平静,小冬并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五公主让人取了一个盒子来:"他成亲时我没来及得送上贺礼,这个烦请小冬妹妹替我转交给他吧。"
  五公主出阁时,沈静也送过一份贺礼。
  好象就是昨天的事一样。
  而现在沈静也成亲了。
  小冬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盒子接了过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回去一路上她都有些意兴阑珊。六公主只当她是累了,也难得的体贴起来不扰她。五公主也分别送了她们礼物——小冬这份是小香炉一个,道经一部。不得不说,这礼物真是非常有灵华观特色,也非常贴合五公主现在这半修行半俗家的身份。六公主对这个礼物是看不上的,香炉她当然不缺,道经这东西她自然是不喜欢的。小冬想,大概各人家里都有个屋子,专用来收存这些人情、面子礼物。这些东西大概一辈子也用不到,在一间被遗忘的屋子里落灰,生霉。
  天渐渐阴下来,小冬到王府门前时天已经黑了,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门前的灯笼在雨中微微摇晃着,把斜斜飘落的雨丝都映成了暖柔的昏黄。
  秦烈扶她下车,笑着问:"累不累?这会儿还好,白天实在太热,不是做客的好时候。"
  小冬点点头,没吱声。
  进了屋换了衣裳,她才和秦烈说了这事儿。那个盒子揣在身上,实在让她觉得象揣着烫手的山芋,进退两难。
  "我就不该接的。"
  秦烈太了解她了:"你什么时候能坚定的跟人说一回不字?总是心太软了,人家说什么,你总是好好好的。这次接都接了,下次就要心肠硬一点,当时就不要接。"
  "可是……"
  秦烈笑笑,乳娘把阿大抱了进来,他就没有再往下说。
  阿大今天过得很是充实,上半天安王陪着,下半天秦烈接了手。吃吃喝喝玩玩睡睡,很是惬意——这让胡氏总算松了口气。平时阿大可没这么好说话,要是一醒了找不着小冬,那非哭的地动山摇不可。
  小冬亲亲儿子,又陪他玩波浪鼓。等把他喂饱了哄高兴了交给乳娘抱走,两人才继续刚才的话题。秦烈十分耐心地说:"这世上不会有谁象金元宝一样人见人爱,和谁都没仇。你不能讨所有人喜欢,想面面俱到的结果是自己累,别人也不见你的情儿。"
  小冬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奈何她就是很难板起脸来和人说"不"。
  也许是她两辈子过得都还是太顺遂了。前一世不是说了,这一世真是一点风吹雨打也没经受过,小时候安王捧着,赵吕护着,然后出了阁秦烈也没好哪儿去,一样护得严严实实的。
  所以小冬虽然也有烦恼,可这些烦恼都是小烦恼,用安王的眼光看,这是小女儿的别扭。用秦烈的目光看,媳妇这些烦恼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儿,再烦恼也伤不了元气。
  "这个你要是觉得难开口,我去给沈静送去。"
  "呃……"小冬想了想:"还是我自己拿过去吧,也算有始有终了——当初五公主出阁时,沈静也托我送了份儿贺礼。这回五公主又托我给他送……还真是礼尚往来。"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
  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
  小冬并不了解详情,再说,情情爱爱的事情,谁对谁错又怎么说得清呢?
  到底谁付出得多,谁亏欠得多,谁不甘心,谁先放开手……
  这些事,只有他们两个自己知道吧?
  唔,也许五公主身边那个一直忠心耿耿的侍女也知道。她一直跟在五公主身边,从宫里到宫外,五公主要传递消息也好,珠胎暗结也好,能瞒得了谁,也瞒不了她的。
  "也不知盒里是什么。"小冬开始纠结起另一个问题来。
  "你打开瞧瞧啊。"
  "那多不好。"
  秦烈换了个说法:"万一里面是把刀子呢?"
  "啊?"小冬一愣,哈哈大笑:"你……你说什么呢。"
  秦烈正色说:"我就收过,有人想让我退出一块儿地盘不能和他们抢生意时,就送了把刀子来。沈静一成亲,五公主会不会心里难过,所以……"
  小冬拉着他手,紧张地问:"你收过刀子?"
  秦烈忙安慰她:"不要紧,都是过去的事儿了。那人也就是瞎咋唬一下,根本没什么真本事。"
  "可不要这样想,狗急还跳墙呢。你以后还是要当心些。"
  "我知道。"秦烈寻思着从他捐了官,娶了老婆之后,那些曾经和他不对付的人才需要当心些呢,有好多人脸一转谄媚地就凑上来了,快得让他都觉得……真是人生无常啊。
  那盒子里当然不会是把刀子的。
  五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又不是跑江湖贩货做买卖的,即使要表示敌意,也不至于送把刀子。
  最后盒子还是没打开。
  要送出去并不难,沈静来安王府的频率很高,晚饭也常在这儿吃。
  小冬瞅着个机会,就把盒子递给他了。
  说实在的小冬觉得自己这事儿……
  有点不那么靠谱。
  可谁让当初沈静托她递东西她答应了呢?
  谁让五公主又让她递东西她没有拒绝呢?
  所以说,什么事儿如果你不想做,那就千万别有第一次。
  开了一个头,后面你就难拒绝。
  沈静倒是从容得很,好象小冬只是象小时候那样给了他一盒点心似的。
  也许这件事到这里,就算完结了。
  起码,是告一段落了。
  小冬真的不希望他们以后还有什么瓜葛。
  不然的话,算什么呢?
  沈静已经娶亲了,他和五公主……
  也就这样了吧。
  沈静如果很拿那盒子当回事,小冬心里会别扭。
  怎么说小冬现在和沈静的媳妇也是亲戚,常来常往。他媳妇又是个活泼性子,很讨人喜欢。
  但是看他云淡风轻,小冬仍然很别扭。
  可最别扭的是,她自己说不出这份别扭,为什么别扭。
  爱有错吗?没有。
  可是,没有希望的,不合理法的爱呢?
  只会害人害己。
  更何况中间的情势那样复杂,五公主已经为这个差点送了半条命。
  而沈静……
  小冬把事情又仔细从头想了想,这个情字,真说了谁对谁错。
  他们要是没遇着,没认识,也许更好吧。
  她抬起头来,沈静轻声说:"五公主……她过得很苦。若是你得空,常去看看她吧。"
  小冬嗯了一声。
  "你们……"
  沈静指了指前头:"坐一会儿吧,我也好久没喝你的好茶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小冬亲手斟茶。
  新茶的颜色是淡绿的,茶叶缓缓舒展开来,在杯中浮浮沉沉。
  "好茶。"沈静赞了一句。
  小冬抬起头来笑了笑:"不是什么名茶,我和父亲喜欢,哥哥还有秦烈却说喝不惯,总觉得太淡了。"
  "她……还好吗?"
  "还是瘦些,不过人看着很精神。屋子园子都重新修整过,在灵华观比宫里是自由多了,笑容也多。"
  沈静低下头,指尖在杯缘轻划:"记得我五岁那年,婶娘给我一盏茶,我喝了半盏,回去之后母亲背着人训了我一顿,又抱着我哭。从那以后我就不敢吃族里其他人给的东西。我上头原本有个哥哥,人人都赞他年少有才,可是他十一岁的时候去了。旁人说是生了急病,可是母亲总觉得那是有人嫉妒我们嫡支长房。我身上担着双份的期冀和重担,连着哥哥的那一份,从小到大都是,我怕我做得不好,会让父亲母亲失望……来京城之前,父亲让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之前,都先想一想,想过了之后再做。这样即使做错了,将来也不会太后悔。"
  小冬一直以为沈静是独生子,他有兄长夭折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一直象父亲说的那样,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之前,都先想一想。这个法子很有用,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也不去做。只是……不是所有的时候这个办法都有用。那年诗会我夺了魁,四公主和五公主她们也在,五公主让人取了一条锦带来。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愿意出那个风头,可是……我当时象着魔了一样,满心不愿意那锦带被旁人得了去……评完了诗,五公主亲手将锦带给我,那天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宫装,脸颊上带着一点杏子似的红。我当时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手心里一时全是汗,觉得那条锦带重得拿不住,当时说的什么也记不得了。"

  是的,小冬也记得那时候,因为沈静夺了诗魁,赵吕他们兴高采烈,回来后大家为这事儿还庆贺了一番。
  "后来有一回,皇上召了学堂里几个人去做千秋亭做诗。我也做了一首,恰好五公主从亭子边走过,皇上唤她过来,从几首做好的诗里挑一首她觉得最好的,她一下子就挑中了我的。皇上问她原由,她正说中了我所思所想的……"
  这事小冬却不知道,没人告诉过她。
  大概这事,在旁人看来并不重要。
  而觉得重要的人,又没有说出来。
  "那之后,我才懂得一件事。你能控制得了自己的话,自己的行为,可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我知道我不能尚公主,否则便是违背了父亲母亲的期许,违背了我身上担负的责任,也违背了……我自己从小的志向。我曾经描绘过自己的未来,想做的事情很多,可是绝不包括做一个依附于公主的驸马,风花雪月闲散一生……"
  "那,五姐姐她知道是怎么想的吗?"
  "她知道。"沈静话里透着微微的苦涩:"她太聪明了,我想什么,她都知道。"
  其实这两个人是彼此彼此。五公主想的什么,沈静大概也都知道。
  所谓的,心有灵犀,大概就是指他们这样既聪明,又彼此有情的人。
  可是拥有智慧,并不代表就能得到幸福。
  恰恰相反,聪明,敏感,想法太多的人,过得往往不及庸人快活。
  "她出阁的时候,我托你送了一份贺礼给她。那时候我想着,即使不能两相厮守,只要她过得好,我也……我相信她也明白我的意思。只是,她过得并不好。"
  是啊。
  五公主实在运气不好。嫁了一个有文才的,性情温和的丈夫,本来这一生可以预见见,应该能过得平顺恬静。可是,好景不长,她还没来及尝到幸福的滋味,五驸马就一病不起。
  "我辗转托人请了有名的郎中去了林乡侯府上,可是都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可是,沈静还是没有说出,后来的事情。
  五公主怎么会珠胎暗结的?沈静在这件事情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终究,是我亏欠她。若早知道……一开始我就不该冲动的去争那条锦带,也许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小冬想,那可未必。
  即使没有那赛诗,他们两人终究还会相识的。也许会晚一些……但是缘份这东西谁也说不准。再说,五驸马的重病早逝,也非人力可以更改的。
  他们这一段情,无声无息地开始,结束。看似才气纵横风流倜傥的沈静,身上的责任却比旁人都重。五公主一向聪慧,懂得明哲保身,可是却遭际坎坷。
  "那……这件事情,你后悔吗?"
  "后悔吗?"他轻声重复又问了自己一句。
  "有些事,即使知道将来会后悔,当时却还是会做的。"
  小冬低下头,说了这么一会儿话,杯中茶水已经冷了,茶叶静静的沉在杯底,再也没有浮上来的力气。
  送走了沈静,小冬回了玉芳阁。胡氏正抱着阿大在廊下,好几个人逗着阿大玩,引得他咯咯直笑。
  阿大看到小冬,急着探着身子让她抱。
  小冬接过他来,只觉得胸口空洞的地方都被他填得满满当当的,再也没有空余的心绪去黯然神伤。
  同沈静和五公主相比,她和秦烈没有那么多波折,那么多的无奈与伤怀。
  幸福未必是轰轰烈烈的。
  安静而从容的活着,日复一日。
  胡氏看着她的脸色:"郡主可是累了?"
  "没有。"小冬刚才替沈静和五公主难过,心里有话却说不出来。这会儿抱着阿大,脸颊贴在他身上。阿大身上一股甜甜的奶香,在小冬怀里扭了两下,小冬忽然觉得身上一热。
  "哎呀,"她低下头看,前襟上湿了一大块。
  阿大咯咯笑着,揪着她的袖子,仿佛对自己干的事大为得意自豪。
  小冬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扭了扭他的肥嘟嘟的小脸儿——到底还是舍不得用劲儿。
  "等你爹回来,看不揍你屁股。"
  阿大无辜地看着她,仿佛听懂了,又象是什么也不明白。
番外 岁月
  若要旁人来说,大概都会觉得圣慈太后王氏,是个命好的女人。
  是的,一个女人这辈子最美满的也就是:有个好爹,嫁个好男人,生个好儿子。
  虽然圣慈太后出身低,父亲这一条够不上。可是她从小宫女变成昭仪,生了两个争气又孝顺的儿子,后半辈子却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是世上女人最高的地位,最大的荣耀。
  不由得人不羡慕啊。
  后宫里多少美女才女贵女……可是最终能修成正果的只有一个,堪称一将功成万骨枯。
  如果问圣慈太后自己,她快活不快活,她是不是觉得太后,一生于愿已足。 ]
  她会怎么说呢?
  没人问过。
  倒是有一年,出去避暑,半路上停下来歇息。皇帝要表现仁善亲民,并没让人把村里人赶走。圣慈太后远远看到一个老妇人,头上包了块布帕,背着个约摸两岁大的孩子,不知在田间地头捡拾些什么。有个老翁背着个柴筐走过来,两人站在那儿说话,老妇人将背上的孩子放下,从瓦罐里倒水给老翁喝。那个孩子走路还不大稳当,在两人脚边打转。等喝完了水,老翁把孩子背起来,一手去拎柴筐,老妇人忙接了过去,两个人带着孩子,相扶着慢慢朝东边走了。
  采姑端茶过来,轻声说:"娘娘尝一尝,这是附近的泉水烹的茶,和宫里的可不是一个味儿。"她抬起头来,顺着圣慈太后的目光往外头看了看,并没看见什么。
  "娘娘看什么呢?"
  圣慈太后说:"那夫妻两个,都有些年纪了。"
  采姑这才注意到远处的人影:"可不是。这儿离京城不算远,倒是一向太平。您看那田地,还有远处的屋子,是不是象那张'农乐图'上画的一样?"
  她虽然平常最贴心,可是这回圣慈太后想的却不是这情景到底象不象一幅画。
  那老夫妻两个,想必也是一起风风雨雨几十年过来的,养儿育女,男耕女织。现在孙子也有了,你扶着我,我依着你……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一回住到乡下舅舅家,表姐偷偷带了她出来,给她糖吃,又许给她两个好帕子,让她在村口等着。她自己却约了一个人,两个人背在树后头叽叽咕咕的小声说话。
  那时候她只懵懵懂懂,知道表姐做的这事儿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也不能让旁人看见。等表姐回过来,她的糖还没全吃光。表姐脸红扑扑的,拉着她的手回去。
  后来,有人来提亲,说的就是那天表姐见的那个人。舅母准备了嫁妆,哭哭泣泣嫁了女儿。表姐却是高兴得很,出门时哭不出来,只是干嚎。
  那家虽然不富贵,可是人却是表姐自己看中的,听说日子过得很和美。
  庄户人家人口简单,日子也简单。就算年景不好了,愁吃愁穿,可是一家人始终在一起……
  "娘娘可是累了?"
  圣慈太后摇了摇头,问她:"你家里有姐妹吗?"
  采姑笑着说:"娘娘忘了,我和娘娘说过的,我家里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姐姐早就嫁人了,弟弟也成亲了,孩子都两三个了呢。"
  "嗯,你在我身边这些年,耽误了……"
  采姑忙说:"娘娘快别这样说,满宫里论起来,羡慕我的人可多着呢。娘娘素来宽仁,这么些年来娘娘待我的好,再没谁比得上我这么有福气的。再说,我现在有品级,有俸禄,还有体面。前阵子捎信回家,姐姐还羡慕我呢,埋怨爹娘当初怎么不将她送进宫里来享福的。"
  这话未必是真心话。
  圣慈太后也是打宫女一路过来的,怎么不知道宫女的苦处?能熬出来的毕竟是少,大多数在宫里挣扎半生,最后也没个着落。
  采姑若是没进宫,现在也早该嫁人了,相夫教子。
  自己当初若是没有进宫呢?
  或许就象刚才那老俩口一样,日子平平淡淡的,夫妻俩有商有量,一路相扶持,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她进宫几年,都不知道皇上长什么样。本以为再熬几年会放出宫,忽然间被那时候的皇后陈氏挑中了,送到皇上身边。
  宫人们殷勤地服侍她沐浴,她怔怔地一句话也不会说。女官让她跪在那儿,她就老实的跪着。跪了好半天,她的腿都酸麻了,身子朝一边儿歪着歇歇,忽然听见脚步声响,急忙端正的跪好,然后叩首行礼。
  皇帝在她面前停下,问:"叫什么名字?"
  她低声说了。
  皇帝似乎有些漫不经心,说:"抬起头来。"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把头抬起来。
  从进宫就听人说皇上如何,皇上怎样。
  可这还是头一次见到皇上是什么样儿。
  不是三头六臂,又有什么真龙之气护体的样子。
  也不是胡子一把年纪很大的样。
  他站在那儿两手展开。她慢慢站起身走过去,替皇上宽衣。
  但是这活计她以前没做过。
  解旁人的衣带,和自己平时穿衣脱衣可是完全两回事。手指好象全然不听使唤,解了半天居然都没有解开。皇上微低下头来,呼吸就吹在她露出来的颈项上。她心一慌,更不知该怎么办。
  "你多大了?"
  "十七了……"
  "进宫几年了?"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该怎么回话:"回皇上,奴婢进宫有四年了。
  腰带终于是解开了,可是外袍易脱,下面的却让她怎么都下不去手了。
  皇上轻声笑了笑,捏住了她的手腕。
  那时候她心里乱得很,不知怎么,躺在那张锦绣的香榻上,却想起当年在乡下,表姐和那个人在树背后小声说话的情景……
  还有,表姐出嫁时,那大红的嫁衣,喜气洋洋的笑容……
  她现在,也算是嫁了人吧?
  只是,和表姐相比,她没有红嫁衣。也没有人曾经和她躲在树背后低声说过话。
  身体疼痛,心里空茫。
  旁人都说得了皇上的恩宠,那是天大的福气和喜事。可是她却觉得自己没有得到什么,反而失去了许多。
  等到她生了孩子,战战兢兢的,怕保不住自己与孩子的性命。后来,虽然母子平安,可是却被迫分离,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旁人说她有福气。
  可是圣慈太后回过头去想想。
  先皇的恩宠,太后的尊荣……
  都是那么冷冰冰的,看得见,摸不着……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番外 岁月下
  整个七月阴雨连绵,圣德太后就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早上去了。
  其实……在许多人的心中,她早已经死了。
  她活着的时候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她死了,皇帝总还是给她一份体面——当然,这体面也是有限的。
  采姑劝圣慈太后:"娘娘,南景宫那里阴冷,又刚刚……您这些日子身上也不舒坦,何必亲自过去?指一个人代奠就好。"
  圣慈太后摇了摇头,她望着门外的茫茫雨幕,只说:"这么多年了……我去送送她。"
  圣德太后还没有入殓,停在南景宫的偏殿。
  若不是知道躺在这儿的人是谁,圣慈太后真认不出来。
  在她印象中,圣德太后的模样一直都是住在凤仪宫时的样子。
  富贵,端丽,说一不二。
  而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形容枯槁,满头乱蓬蓬的白发,身上只有一件粗麻苔布衫,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长长的指甲里满是泥污。
  若是不说出来,谁知道她是曾经称霸后宫数十年的圣德太后陈氏呢?
  圣慈太后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圣德太后时的情形——那时候她还是陈皇后。
  陈皇后梳着高高的留仙髻,绮罗锦绣,珠翠灿然,令人不敢直视。
  圣慈太后记的很清楚,陈皇后看她的目光,冷冷的,带着评估的意味,象是要把她刺穿一样。
  那目光不象是在看一个人,象在看一样物件,判断它是不是值得花钱买下来——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憎恶。
  那时候她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后来她在圣德太后身边服侍了多年,谨小慎微的保命。
  慢慢的,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后来也慢慢知道了。
  皇帝是必定要娶陈家女儿的,只是据说当时陈家要入宫的是长女,可不知为什么,最后封后的却是幺女。
  陈家的那位大小姐出阁后进宫请过安。若说秀外慧中,仪态端方,这位大小姐远胜过陈皇后。
  她看着这对姐妹并不融洽和睦的相处,不由得冒出一个想头——若是做了皇后的是这位大小姐,那她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些吧?起码,这位大小姐看来脾气好,涵养好。若是服侍她,恐怕不会象服侍现在的陈皇后一样动辄得咎如履薄冰。
  皇帝宠幸她的日子并不算多,有一回皇帝喝得半醉,对她说起这件事情来。
  "她有她的好处……起码,她在想什么,从脸上就看得出来。若是换一个有成算的,陈家将来更加棘手……"
  她当没有听到,也不敢和旁人说。
  以前一直觉得皇帝与皇后是夫妻一体,可是后来才慢慢明白,皇帝是皇帝,皇后身后却是滴里嘟噜一串外戚,皇帝对外戚,用得着的时候那是亲如一家,用完了就嫌尾大不掉……
  若皇后是个有城府有手腕的,对皇帝来说,自然不是一件好事。
  那些事儿她不敢去深想,也不能去深想。
  再说,她也不懂。
  她不懂得如何与这些人打交道,更不要说象他们一样步步谋算。
  她只会谨小慎微的过日子,心里什么也不想,脸上也什么都不露出来。
  她已经不太记得进宫前的日子了,仿佛那时候曾经开怀大笑过,和表姐、表兄弟一起在田野间奔跑追逐,拿着杆子去打未熟透的枣子,在河边围了土坝捉鱼,记得捉了好几条大鱼,却没有篓子来装,表兄弟中有一个脱了衣裳把鱼包在里面带回去,满以为能喝上鱼汤,结果回去后一人挨了一顿好骂……
  那些遥远的象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进了宫之后仿佛就没有笑过了,在掖庭宫中有做不完的差事,生怕出错。出了掖庭宫,只比以前更加凶险。她亲眼看见陈皇后无故将宫人活活杖死,生完孩子坐褥期未满就被罚跪……
  可她好歹还活着。
  活得比其他人都长久。
  先皇、圣德太后的亲生儿子园皇子,崔贵妃,朱婕妤……还有许多人……
  现在连圣德太后也去了。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采姑在这里站着,只觉得脚底一股凉气直窜上来,浑身不自在,她上前一步,低声说:"娘娘……"
  圣慈太后摇了摇手,采姑只能闭了嘴退到一旁。
  采姑伺候圣慈太后也已经有十几二十年,见识过圣德太后如何显赫威风,圣慈太后如何隐忍委屈的。
  若换了采姑是圣慈太后,这人死了便死了,自己还来看什么?难不成还怀悼她?不落井下石已经够宽仁厚道了。
  采姑猜度圣慈太后心意,低声说:"其实倒不是南景宫的宫人敢刻薄苛扣……奴婢听说,穿其他衣裳都会被她撕得粉碎,又不能任她袒身露体不成体统,所以给她穿这个,起码这个撕不坏。首饰也不敢给她戴,她什么都往嘴里塞。南景宫的宫人被她打伤抓伤的不是少数,后来只能让她待在小院里,由宦官看管……"
  "其实她当年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将我杀了,可是阴差阳错,她能动手时没下手,翻过来后悔了,又没有机会了。先是顾忌先皇,后来又顾忌皇上和安王……"圣慈太后叹了一口气:"其实先皇说得对,她这个人脾气坏,性子直,并不是做皇后的料子。虽然风光这么多年,到头来……"
  这话采姑可不敢接下去,只说:"娘娘,这里阴寒污浊,还是先回去吧。"
  还好这回圣慈太后听了劝,采姑长长的松了口气。
  天气阴沉沉的,出了南景宫,天就下起雨来。采姑扶圣慈太后上了步辇,撑起伞跟随在后。
  雨势渐紧,远远的看见有人从宫道那一端急奔而来。
  圣慈太后疑惑地说了声:"停下。"
  采姑快步上前:"娘娘,看着象是皇上身边的……"
  不用她说,圣慈太后也已经看到了。
  那人到了近前,一头一脸不知是汗是水,跪在雨地里颤声说:"太后娘娘,三皇子殿下……殁了。"
番外 错落 上
  有时候他常想不明白,自己的一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他记得家中是富贵的,许多人跟前围后,乳母,丫鬟,小厮——
  然后一夕之间,这些全没了。
  和后来更漫长的苦难相比,曾经的幸福象是一个好梦,梦醒了,我只能去面对冷冰冰的现实。
  当时为了保命,他被打扮成了小姑娘,和丫鬟们混在一处,后来辗转进了教坊,因为有人帮忙掩饰,居然一直没露破绽。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教他曲子的师傅。
  他一天天长大,总有一天会原形毕露。梨园行中有许多办法,可以令他暂时延缓,遮掩发育带来的变化。
  后来……他结识了安王。
  那并不是他第一次去安王府,不过却是头一次,安王很认真地说,让他用心唱。
  他听说过,安王膝下有一子一女,小世子他见过一回,郡主却是刚回京城没多久。
  唱完曲,他换了衣裳去了亭子上。郡主年纪还小,椅子大,她坐在那里只有小小一团,看起来玉雪可爱,无怪安王这样宠她。
  他见过礼,郡主从椅子上跳下地,朝他走了过来。
  "我见过你的,在福西楼,不过你没见过我。"她笑起来一边脸上有个小小的酒涡,显得很俏皮。口气也显得随和大方,并不因为身份而骄矜傲慢。
  他笑了,轻声说:"这不就见着了么?
  那是他头一次见到赵冬。
  一晃眼,这么些年了。
  他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嫁人,生子——
  身后的竹林悉簌作响,他回过头去,阿大扶着一竿竹子,朝他甜甜一笑。
  张子千回了一笑,阿大松开竹子,跌跌撞撞朝他跑过来,一头撞进他怀里。
  他生得很象他娘,一边脸上也有个小酒涡。
  张子千忍不住把他抱了起来。阿大指着一边的梧桐树,说了声:"鸟。"
  那枝头上停着一只鸟,正用嘴梳理翅膀。彩色的羽毛在阳光下亮光闪闪,就象宝石雕琢的一样。
  "要要……鸟鸟!"
  阿大用力朝那边挣,张子千笑着把他抱过去。当然,没等他们到跟前,那鸟嗖一声直窜起来,没入茂密的绿叶间不见了踪影。
  阿大愣愣地看着鸟儿消失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哇一声哭了起来。
  张子千顿时手足无措,可他会的事情很多,会琴棋书画,会剑术懂兵法,可偏偏不会哄孩子。
  好在哭声把阿大的乳娘和丫鬟都引了来,一群人闹哄哄的,把孩子接过去又哄又劝。
  这情景让他有些恍神——
  也许若干年前,他也象阿大一样,万千宠爱在一身,被家人捧在手掌心儿里百般宠溺。
  眼前的一幕,仿佛和旧时梦中的情景重叠在一起。
  阿大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最后还是赵冬来了,哄了一会儿,他才没有接着大哭,小脸儿已经涨得通红,鼻头也红红的。
  赵冬抬起头来,额角鼻尖都有亮晶晶的汗珠,大概也是被孩子折腾的。
  "扰了你的清静了——你一个人在儿做什么?"
  "看书累了,出来走走。"
  赵冬把孩子交给乳娘:"我们先回去了,晚上过来一块儿用饭吧。"没等他接话,她笑了,说:"你别推辞,我吩咐厨房今天晚上不给你送饭,你要不来吃,就得饿肚子。"
  她已为人母,却还保留着少女时的娇憨纯真。
  张子千还是点了头。
  他还记得很清楚,景王之乱时,危乱之中他受安王的托付去保护赵冬。在地底密室中,小冬睡着了也并不安稳,眉头微微皱着,他在一旁看着,很想伸出手去,替她把眉头抹平。
  那时候他心里也没有底。景王蛰伏多年一朝发动,是有备而来。虽然皇帝与安王也有布置,但最后究竟鹿死谁手,还是未知之数。
  也许皇帝一方获胜。
  也许景王会成功。
  若是那样,安王必然无幸,覆巢之下无完卵,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经历,大概又会在赵冬的身上重演。
  在那之前,他没想过双方谁胜谁负有多么要紧。真说起来,他的仇已经算是报了,景王反叛也好,皇帝失势也好,都和他不相关。勉强说有关的,就是二皇子。
  不是没有人对他示好过,可是那么执着的,只有二皇子一个。因为安王说过让他设法打探二皇子与景王的虚实,所以他才对二皇子虚与委蛇。
  这位出身不高的二皇子,并不象他表面上那么与世无争。他也有不甘,有野心。
  其实张子千觉得这很自然,哪个男人不憧憬大权在手的威势?何况,他也是皇帝的儿子,身上和三皇子流着一样的血。他未必不知道与景王走一条道是与虎谋皮,就算里应外合的成了事,那椅子只有一把,是归景王还是归他?
  "与其被皇后这么慢慢用软刀子磨死,我倒情愿奋起一搏,象个男人一样……"他紧紧攥了张子千的手,含含糊糊地说:"我……早就知道,我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来,我早就让那些人给弄废了……"
  他最后自己用刀抹了脖子。当时他逃进西内苑,皇帝一个人进去,不知道成了仇人的父子都说了什么,皇帝出来,二皇子已经抹了脖子。
  景郡王也举火自残了。
  这一出戏落了幕,不知道填进去多少人命。宫门前的白石地都被染成了血红。但是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四处又已经恢复了原样,那些血迹冲得一干二净,石板地在阳光下耀得人睁不开眼。
  他活了下来,经过这一次动乱,皇帝又清洗了一次朝堂,多少人都做了权利二字的祭品。
  就象当年他那些被屠戮被流放的家人一样。
  他们未必做错了什么事,只是……都被这架疯狂冲撞的权利战车给碾得粉碎,无声无息,了无痕迹。
  隔得太久,他已经想不起家人的模样了。依稀记得,母亲身上味道总是很香,还有姐姐,似乎还有一个妹妹?记不清了,也可能是一个弟弟。
  他们都不在了,他还在。
番外 错落 下
  郡主请客,自然不会弄些中看不中吃的样子菜来。小冬洗手下厨,菜色别致,器具碗碟也精美不凡。有一碗蒸鸡蛋羹格外鲜美嫩滑。秦烈看他吃得适口,笑着说:"这个原是我儿子爱吃的,他那会儿牙才三五颗,别的吃不了,得,没想到你也爱吃这个。"
  张子千才不管他笑话调侃:"你刚才没吃吗?"
  秦烈笑眯眯的说:"我那是替我儿子尝味的——说实在的,我小时候日子过得穷苦,那会儿过年,娘才替我蒸了一次鸡蛋,除了盐和葱什么都没放,可我吃得那个香啊……和这个当然是不能比。"
  这自然不能比。这里头又是干贝,又是海米,还有火腿丁。 ~
  "那是你小时候吃过的好吃,还是现在的好吃?"
  张子千这问题也很刁,颇有"你母亲和你妻子一起掉进河里你救哪个"的意味。
  秦烈瞥他一眼:"都好吃。反正我娘也疼我,我媳妇儿也疼我,你今天跑来吃白食,哪来这么多话。"
  秦烈的脸皮之厚张子千是领教过的,有跟他斗嘴的功夫,还不如多吃几口菜。
  小冬亲手捧了汤上来,她穿着一件窄袖襦裙,系着罩衣。
  "汤好了。"
  张子千说:"都好了,你也坐下吃吧。阿大呢?"
  "他早吃过了,跟胡妈妈去园子里玩了。"小冬解下罩衣,在一旁坐下来:"手艺不好,别见笑。"
  "我吃着比厨房的人做的可好吃多了。"
  小冬笑着说:"不成不成,胡乱对付还行,也就是自己家里,随便一些。前些日子美味居来了位新师傅,我和他学的这道汤,到底不如人家做得好,你们俩尝尝?"
  秦烈先舀了汤递给张子千,又给小冬盛了一碗:"我说你那天去厨房做什么,原来是去偷师。你要喜欢这汤,咱们把师傅叫家里来好了。"
  这汤色是碧绿的,盛在雪白的瓷盏中,映得瓷盏都成了绿莹莹的颜色。
  "这汤颜色好看得很,"他尝了一口:"有荷叶清香。"
  "就是用荷叶做的汤。"小冬腮上还沾了一点白粉,她自己不知道。张子千手动了动,又放了下去,提醒了她一句:"这儿。"
  小冬抬手摸了一下,看到指尖上白白的,笑着说:"好久不下厨,手都生了,弄得这么狼狈也不知道。"
  这一顿晚饭吃得宾主尽欢,张子千告辞出门,秦烈送了出来:"一块儿走走?"
  张子千看他一眼,点头说:"也好。"
  两人出了玉芳阁,秦烈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其实今天小冬想和你说事儿的,不过她一忙乱,后来岔开了话,就没顾上。"
  张子千只是一笑,没有接话。
  "其实你也猜着了吧?女人家嘛,整天不就操心那点儿事。"秦烈拍拍他:"这也是旁人托她的。你这人生得也太不安份守己了……"
  张子千转头看他一眼,秦烈笑着换了个词儿:"好吧,生得太英武不凡了。这府里暗里惦记你的丫头着实不少,做不成妻,当个妾她们也是愿意的。花神节那天,来了不少宾客,又做诗又划船的折腾,有人家看上你了,前天就托人递了话过来。"
  "说什么?"
  秦烈笑得贼兮兮的:"说你人品好,又有才学。虽然没什么家底,可人家家里也只有一个女儿,很不舍得她远离膝下。你只要点个头,那就是人财两得了啊……"
  张子千挑起眉梢:"这么优厚?就没什么条件?"
  "条件倒是有一个……就是将来第一个男孩儿,要姓他们家的姓,承继他们家的香火。"
  这不就是招婿上门么?除了自己不改姓之外,没什么分别。
  可是改不改姓有什么分别?
  秦烈也不玩笑了,正经说:"那家人想得挺美的,现在家业是两老掌着,将来传给他们外孙,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外人,既没脸面,也没实惠。小冬其实当时就想回绝的,后来想想,这事儿还是告诉你一声的好。虽然咱不赶着给人当上门女婿去,不过你……也不能总是一个人啊。"
  "一个人也挺好的。"
  "对,"秦烈点头说:"我以前也曾经这么想过,一个人无牵无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挺好。可是后来觉得,无牵无挂,根本算不得真正的自在。旁人都有根,我没有。旁人有亲眷,我也没有。那种感觉不是自在,是迷惘……天下之大,虽然哪里都能去得,可是去哪儿都一样,没有分别,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因为你欢喜时无人分享,悲苦时也无人倾诉,不管是你赫赫英雄还是一堆白骨,都没分别,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再说了,你现在还年轻,等你有了年纪,潇洒不起来了呢?那时候旁人都有儿孙承欢膝下,有个老伴儿能相依相靠……"
  张子千笑了笑。
  "你甭笑,我说的可都肺腑之言。"
  张子千说:"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不然不用管这闲事。"
  秦烈叹口气,跟聪明人说话就这点不好。
  道理他全明白,比你还明白。可是聪明人也总是觉得自己做的事是最正确的,想劝服他们,要比劝服一般人多花几倍力气。
  "我可没有逼你的意思……咱们脾气相投,你又那么有才,我巴不得你一辈子不成亲,将来我儿子还想要你来教呢。"
  张子千笑出来:"看看,没说两句,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秦烈揪住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去管他。晚上可惜没酒,走走走,咱们喝一杯去。"
  成亲吗?
  以前在困苦中,来不及想这件事。等到仇人死了,自己不必再隐姓埋名男扮女装——可是他这一生,是不会娶妻的。
  前些年他身在宫中,为了掩饰身上的男子特征,他服食了许多药物抑制发育生长,是药三分毒,总归是伤了根元……
  既然自己已经毁了大半了,又何苦娶妻,连累旁人陪他一起捱?
  秦烈相貌与中原人不尽相同,酒量也不象一般人。等把他送走,张子千也昏昏沉沉的,手脚都不大听使唤了。
  但是他心里却明白的。
  酒只能麻痹他的身体,却不能让他心里也糊涂起来。
  窗子开了半扇,躺在榻上,正好能看到月亮。他抬起手来挡住眼,月光象水一样,还从指隙间透过来。
  夜下的庭院深幽寂静,月光穿过斑驳的枝叶,错落间杂的投在墙上和地上。
第一百六十九章 品菜
  秦烈的人又从南边过来,运过来许多北方不常见的水果。小冬分作几份,自家留够了,就分送给亲戚家也尝个鲜,圣慈太后那里也备了一份送去。
  第二天六公主来了,说是道谢,其实是觉得果子好吃,又来蹭吃蹭喝的。
  "你家阿大呢?"
  "父亲带他出去做客了。"
  六公啧啧称奇:"安王叔真有闲情,这就等不及的含饴弄孙了?"
  她进了屋刚坐下,又有人回说沈少奶奶来了。
  "咦?就是沈大才子娶的新媳妇?"六公主颇为好奇:"我还没有见过她呢,快请进来瞧瞧吧。"
  六公主当年对沈静也是……唔,不过已经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了,现在都各自婚嫁了。六公主夫妻和美,还抱上了大胖儿子,当年的那点小事,应该不放在心上了。
  说着话,沈静的妻子李氏已经进来了。
  她穿着一件嫩绿衣裳,更显得一团稚气,不过态度却是落落大方,和小冬见礼,又向六公主问好。
  六公主显然是非常意外,没想到沈静的妻子是这么个模样——大概在她的印象中,沈静这么千挑万选娶回来的老婆,该是绝代风华的大美人,要么也得是绝俗超群的才女。
  可是现在看起来,才固然从脸上看不出来,美……也看不出来。
  六公主盯着人猛看,也不说话,李氏微微含笑站着,一点也没见不自在。
  "快坐吧,昨天送的荔果吃了吗?"
  "吃了,昨天刚送去,我们都不认得,还是爷回来了,他说外面那层剥去了,里头的那层也不能吃,也得揭去。还说用冰水激一下更好吃,果然是长了见识了。"李氏让丫鬟呈上一只篮子:"我今天来致谢,那么稀罕的东西,千里迢迢的运来,真不容易。这是从老家带来的一些桃儿和李子,还有一些自家腌的脆菜,还有酥茄子,也送给你们尝尝。"
  小冬拿起脆菜的小坛子看了,笑着问:"是有名的孙家菜?"
  "啊,是。我一位婶娘就是孙家女儿,她有闲时就带着身边的丫鬟,自己动手做一点儿。"
  六公主问:"孙家菜是个什么名堂?"
  小冬说:"我也是听表哥说过,还没吃过。孙家也是金州有名的大族,世代书香,不过曾经出过一位不爱读书做官,只爱做菜的异类才子,他留下一本杂记,上面记了许多菜式。有人曾在孙家家宴上吃过一次,惊为天人,念念不忘,所以就传出了孙家的名声。咱们中午尝尝鲜,就吃这风雅妙绝的孙家菜。"
  六公主寻思,左右不过是腌菜罢了,还能腌出花儿来?
  不过这位沈家的新少奶奶带着礼来的,不象自己是空口来白吃的。
  真是……也看不出她究竟哪儿好。
  李氏问小冬:"听说郡主在家时也会亲手做菜烹汤?"
  "也不会什么名菜,就是随便做做,好在吃菜的都是自家人,所以才不笑话我。"
  李氏笑着说:"我在家时也能烧两个菜,不如中午咱们一块儿做?"
  小冬点点头:"那可倒好了,我也和表嫂学学手艺。"
  六公主看她们说得有来有往,冒出一句:"那我也做一个。"
  小冬大为意外:"六姐姐你也会?"
  她可从来没听说六公主如此贤惠能干,平时针都不拿,笔也不动,更不要说下厨了。
  "你们别小瞧人。"六公主头一扬:"回来我露一手,你们就知道了。"
  李氏不着痕迹的细细打量了六公主一番,低下头去喝茶。
  中午三个主子一起进了厨房,倒把厨娘挤的没地方站了。
  小冬选了豆腐做白玉圆子,李氏要做蒸鱼,六公主要做什么却不说。
  白玉圆子主菜是豆腐,不过这是一道富贵菜,鸡茸与豆腐打在一起蒸好,再用火腿鸡汤来煨,用了这么些好东西来配它,不好吃才怪。李氏的蒸鱼也并不简单,主要得掌好火候。
  等菜都上了桌,小冬和李氏才看见,六公主做的是一道凉拌瓜丝。
  六公主得意洋洋:"快快,先尝尝我的手艺。"
  咳,这让小冬说什么好呢?
  瓜是厨娘洗的,厨娘切的,调汁儿也是厨娘调的,六公主要做的,只是把调汁儿往瓜丝上一浇,于是一道爽脆的凉拌瓜丝儿就成了!
  厨娘很会说话:"都是六公主指点,奴婢做了些粗活儿,要紧的还是公主自己动的手。"
  这话说的太好了。
  小冬今日才发现自家小厨房的厨娘不但会做菜,还很会说话呢。
  这话也没说错,洗瓜切瓜拌汁儿都算是粗活,六公主做的是关键步骤:把汁儿浇到瓜丝儿上。这凉拌凉拌,关键在一个拌字。既然是六公主亲手拌的……那这菜也可以算是她自己亲手做的了。
  啧啧,小小厨房里都卧虎藏龙,这么会说话,只当个厨娘可惜啊。
  小冬尝了一筷,嗯,自家厨娘这刀功没得说,汁儿调的也地道。
  小冬做的白玉圆子看起来十分清雅,汤是清的,豆腐是白的,圆嫩嫩的一个挨一个盛在深盏中,六公主舀了一个尝了,吃得急,险些被烫着。
  "好好,这个好吃。"她也顾不得烫了,一个吞下去又舀了一个。
  李氏有些好奇,有些探究的打量她,这一回她的神态却被小冬看清楚了。
  李氏那目光……有些奇怪啊。
  要说,从金州来京城,也算得上乡下人进城,对人对事总会好奇一些,李氏这头回见六公主,多看两眼,也不算什么错儿。
  可是她的目光和神情,并不象是乍见贵人,又好奇,又羡慕的那一种。
  倒象是剖析,估量……
  她估量六公主做什么?
  啊,难道她也听说了,当年那事儿?
  六公主想设计嫁给沈静,但是事情未成,反而被皇上赐婚给罗渭——这个事儿知道的人并不算太多,外面的人虽然有些猜测,可没人敢议论。废话,谁会议论这个,又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
  难道李氏从哪儿听说这事了?
  "小冬妹妹,你尝尝这鱼。"
  小冬应了一声,挟了些鱼肉放进嘴里,说了句:"果然鲜香,一点儿都不腥。"
  不过这饭桌上的重头菜还是李氏带来的那两样孙家菜。菜心脆嫩之极,酥茄子甜而不腻,不过小冬心里既然存了事儿,就没法静下心来好好品尝美食了。
第一百七十章
  六公主成亲之前做的事,顶多算是年少轻狂。哪个女孩儿没有过梦想呢?更何况遇到的还是沈静这样的白马王子样板式的人物。
  李氏如果吃这个干醋,那就太犯不着了。
  "好吃得很。"六公主是只要有好吃的,别的事就全不在乎的人物。当年小冬第一次见她,在圣德太后那里,她就眼馋圣德太后的乳羹:"这个怎么做的?回来把做法给我抄一份带家去,这个做好了,想吃时打开来就能吃,倒是方便。"
  李氏客气地说:"这个是孙家的秘方,我那位婶娘虽然会做,可是也没教我做法。"
  六公主有些失望:"这样啊,要不你下次回去帮我问一问?"
  既然是人家家的秘方,那就不会轻易告诉的。
  李氏点头答应:"好,我过年时要回金州的,到时候给您多带些来。我那位婶娘还会做豆酱、捆肉,我尝过的,鲜得让人能吞下舌头,豆酱佐饭最好了。"
  她这就是没答应问方子,不过六公主的吸引力已经被豆酱吸引去了。
  不过……小冬吃着,虽然好吃,可也不算绝顶美味。上次去美味居里,有位宋师傅做的豆酱味道也极好,是小冬从小到大吃过最好的。
  未必就比孙家的秘方豆酱差。
  李氏先告辞了,小冬又让人去窖里取了些水果来给六公主装上。
  六公主笑嘻嘻地靠着小冬:"对了,刚才那个女人老瞅我做什么?"
  小冬怔了一下——她还以为六公主没发现呢。
  "我开始以为是乡下女人没见过世面,后来觉得不是。"六公主拈着荷包上的穗子,在手里绕圈:"你听见没有,人家觉得自己很了不得呢,弄两坛子腌菜觉得自家天下第一了。把咱们当成了没见过世面的可怜虫。"
  看着小冬讶异的神情,六公主笑了笑:"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傻。其实咱们是自家姐妹,有什么大不了的,有的事我也就装不知道了。可是不代表一个金州来的女人都能把我当傻子蒙。这也就是看你的面子我不和她计较,不然今天我就让她难看。"
  直到六公主走了好半天,小冬都没回过神来。
  呃……看来身边这些人,一直都小看六公主了。
  六公主打小在宫里长大,别的事就算迟钝一些,可是对人情冷暖绝不麻钝。她既为自己的公主身份自傲,又因为一直被五公主压在头上自卑。有这种矛盾的心理,她就会加倍在意旁人的目光。
  李氏今天还真险。
  六公主真要给她难看,她有什么法子?
  再怎么说六公主都是金枝玉叶,她若说一句李氏不敬……
  想想李氏今天那神情,小冬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李氏言辞间并没有什么冒犯之处,但是她那副神情……
  唔,让小冬想起有一回看见自家哥哥招待朋友,里面不知哪里来的个酸秀才,一边艳羡王府繁华,一边还要标榜自家清高,仿佛席间坐的都是一群禄蠹蠢才,只胜在有个好出身,有几个糟钱,酸溜溜的,十分败兴。
  对,差不多就是那个味儿。
  李氏一面对她和六公主十分客气,一面似乎又在瞧不起她们似的。
  当然,她比那酸秀才含蓄多了。
  李家也是世代书香的金州大族,李氏据说家教极严,本人也是饱读诗书的才女。
  可那又怎么样?她凭什么看不上小冬和六公主?
  难道她们出身富贵,就一定是无知,蠢钝,可以任她愚弄?
  秦烈回来就看见小冬脸色不怎么好,他笑嘻嘻地掏出礼物来讨好,小冬笑着收了,可是看得出还是有心事。
  秦烈换了衣裳,出门就唤人过来询问,今天有没有什么事,或是有没有什么人来过。
  听说是六公主和李氏来了,秦烈微一思忖:六公主和小冬还是挺投缘的,两个人脾气都直,有什么说什么,小冬不会因为她而烦恼吧?
  那李氏从成亲就随沈静到王府来过一次,与小冬并不算熟悉,难道她能惹着自家媳妇儿沉着脸不高兴?
  晚间好不容易哄睡了阿大,夫妻俩躺了下来,秦烈问小冬:"今天来客人了?"
  小冬懒洋洋地说:"六姐姐和沈家表嫂来了。"
  "你们都做什么了?"
  "也没做什么,就是留她们用了饭。表嫂还带了据说是金州极有名的孙家秘方菜来。"
  秦烈想了一想:"孙家菜啊,我也听说过。不过那些菜也是借着孙家的风雅,金州人认那个账,还是冲着世家的声名去的,要说有多好吃,还真算不上。"
  "说得对!我吃完了之后也是这种感觉。沈家表嫂还觉得自己带了什么宝贝来,给了我多大面子似的……"
  真说好吃,自家腌的菜吃着更对味儿。孙家菜如果不是靠着那个孙家才子的名头,也叫不响。
  再说,孙家又不靠这个赚钱,这方子也只是收集来的,又不是自己研制试练出来的,当成祖传宝贝似的捂得严严实实生怕别人偷学了去——就冲这份小家子气,这什么世家之名也……
  这么一通说,小冬终于觉得心里舒服了。
  秦烈也看明白了,敢情儿这个惹了自家媳妇不高兴的就是沈静的媳妇。
  秦烈只见过一回那个李氏,还没说过话,印象不深。不过听说是一直待在金州,且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种大家闺秀——看着倒还好。难道是这人也有那种偏僻地方世家的毛病?井底之蛙自大自傲?
  这个可不太好,以沈静目前的地位,他的妻子不可能不和旁人往来交际,要是这么下去,对沈静也没好处。
  要不要和他提个醒?
  秦烈不无得意地想,沈静虽然生得俊俏,才学惊人,可是在姻缘这件事上可真够不顺的。前一次订亲退了,这一次总算顺利成亲,结果媳妇又不那么如意。更不要说他心里真正喜欢的……
  这和他一比,自己可算是命好的。
  幼时的困苦孤寂,经历过的艰辛挫折……那些在此时看都不值一提。自己娶了这么好一个媳妇,等于把从前的一切不足全弥补过来了。
  还没等秦烈想好要不要和沈静说此事,李氏又登了王府的门。
第171章 消息
  小冬心里明白得很,李氏和她不是一路人,绝对说不到一块儿去。她上门来的原因可能有很多,最不可能就是因为喜欢自己才想多些来往。
  既然知道对方肯定心口不一言不由衷,小冬当然也热情不起来了。
  上次她来是没把她当外人,直接就让她进了玉芳阁,今天小冬却是按着待客的一惯作法,让她去西花厅。
  小冬也不象上次那么随便,换了一身衣裳才过去。
  不过李氏的神情气色和上次都不太一样,上次虽然暗藏锋锐,面上还是一团和气,看起来端庄不失风范。可是今天看却不一样。脸色阴沉沉的,端着茶杯的手太过用力,指尖都白了。
  她这是怎么了?难道在哪儿受了气?还是夫妻吵了架,跑来讨公道?
  咳,话说回来,虽然小冬对她感觉不是太好了,可她真要和沈静吵了架,小冬倒肯定是要劝和的。沈静少年得志,肯定是有些锐气的。倘若一时口角小事闹大了,不但别人看了引人笑话,对沈家和李家的声誉与两家关系都不好。俗话说夫妻不合邻也欺,有什么事尽可以自家关起门来商量。
  "表嫂今天怎么有空来瞧我?最近天气不好,表嫂可要小心着些。"小冬吩咐丫鬟:"快把冰好的果子露端一盏来。"
  李氏将茶杯放下,生硬地点了一下头:"突然上门来,请郡主不要见怪。"
  小冬看她神态大异往常,寻思若是夫妻拌嘴,李氏应该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李氏挺了挺腰,她本来坐得就直,这么一来更是象根木桩似的:"我给郡主送了些金州的土产来。"
  一旁的下人将几个大盒子送上,小冬微微意外:"表嫂太客气了。上次吃了你的菜,还没有还礼呢。"
  李氏没有多坐,放下礼物便匆匆告辞,小冬让人打开盒子看,倒都是好东西,其中一只长方的锦盒里装的是一副山水绣画,工艺精湛,意境深远。小冬和沈静多年相处,一眼就认出那画是沈静自己的手笔,绣工却不知道是谁的。
  胡氏看过了礼物,笑着说:"这位沈三少奶奶怕是来赔罪的。"
  "赔罪?"
  "这画显然是表少爷的手笔,我听说,沈三少奶奶和表少爷部里头的官眷们处的也不是太好呢,很多人背地里都说她乡巴佬,夜郎自大什么的。表少爷肯定知道沈三少奶奶没少得罪亲友,所以特意备了这么一份儿礼,让沈三少奶奶过来跟郡主赔罪。不过这位少奶奶实在心气儿高,让她说赔礼的话,她肯定说不出口。你瞧瞧刚才的样子,不是来送礼做客,倒是来受罪的,如坐针毡一样。"
  "妈妈说的是……"小冬想了想刚才李氏的神情,忍不住好笑:"这位表嫂……听说是世家出来的,怎么看着倒没点儿城府。"
  胡氏点头说:"世家女也不见得个个都表里如一的。这位少奶奶听说是父母老来得女,爱若珍宝,大概因为这个原故,性情被宠得有些不太和顺。不过人年轻时都这么过来的,过几年就好了。"
  小冬故意撇嘴:"看妈妈这话说的,我也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性情也给宠得不太和顺——这里头也少不了妈**一份儿功劳啊。"
  屋里笑成一片,胡氏笑得险些岔气,小冬忙让人扶她坐下,又倒了茶来给她虽。胡氏缓过气儿来,含着笑说:"郡主这性情再不和顺,天下就没有和顺的人啦。看沈少奶奶那样,今天怕是逼的不得不来。我猜,从今往后得有段日子,她不好意思再登王府的门了。"
  胡氏这话果然没错,李氏从那以后不止没再登安王府的门,据说旁的地方也没有去过。不知是她自己羞于见人,还是沈静勒令她如此。反正沈静再来时小冬问他,沈静只是笑而不答,转而问她那副绣画喜欢不喜欢。
  小冬点头说:"很喜欢,我让人做成了屏风,你要不要瞧瞧?"
  "你若喜欢,我还有两张字,也让人绣出来,你爱做条幅也行,爱做挂屏也行。"
  小冬抿嘴一笑:"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我也不白要你的,我这里有些笔呀,墨呀,白放着我又不用,让人给你送去。还有些
  京城里新鲜事儿多得很,李氏的事只被人谈论了几天就淡了下去,渐渐被人忘了。近年关时,李氏重新出来走动,拜亲访友,送节礼,邀客人。这回看上去比从前沉稳多了,也圆滑多了,言行举止很是谦和。人们也都象遗忘了前头的事情,没一个人提起来,大家一团和气融融。
  小冬感叹着沈静真是训妻有术,结果沈芳来做客时把这事儿说穿了:"哪里是三哥自己做的,是伯娘打发了两个得力的人来办的这事儿。小冬妹妹你没吃过婆婆的苦头,那两个妈妈向来厉害,我看了都怵,她们举着伯娘给的家法,三嫂哪敢说个不字?三哥也不能插手这事儿,她也不是傻子,见得多,听得多了,也知道自己早先的确行止不当,不但自己招人耻笑,还要连累三哥。"
  小冬说:"吃一堑长一智,希望从今以后她和表哥和和美美,顺顺当当的过日子。"
  乳娘把阿大抱出来,沈芳有一阵子没见他,笑着逗他玩笑了一会儿。她的儿子被老家的婆婆带着,她恳求了几次,都没能把儿子接到京城来,这会儿看到阿大,高兴了一会儿,又难免有些心酸。小冬看了出来,示意乳娘把阿大抱开,以免让沈芳再触景生情。
  沈芳定定神,趁着空低声问小冬:"不知是什么缘故,前几天她忽然问起五公主的事。"
  小冬怔了一下:"什么?她怎么说的?"
  沈芳没有多讲,只说:"她就问我五公主是怎样的人。我只和她说,我当初做的是四公主伴读,与五公主并不熟悉,她就没有再问。"
  难道李氏听说了什么?
  沈静与五公主的事情是很隐秘的,不过,当初五公主垂危时,沈静曾经请了沈蔷的丈夫冯元悄悄去替她看诊,这事儿冯元不会不告诉沈蔷,而沈蔷和沈芳姐妹关系如此亲密,也瞒不过沈芳。
  可是参与其中的这几个人,都不可能把此事泄露给李氏。
  但李氏为什么会问起五公主呢?
  小冬和沈芳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件事她们俩是心知肚明的。虽然从未提起半个字,但是彼此都清楚,对方也了解内情,是同一阵线。
第一百七十二章 打探
  沈芳的话给小冬提了个醒。
  李氏会向沈芳打探,未必就不会向小冬问起。
  若说是这件事是偶然的,那很难解释为什么李氏会问起五公主。
  五公主青年守寡,避世隐居,不在京城贵妇的视线之内。而且李氏现在立足未稳,当务之急可不是打听那些闲话逸闻。
  不会是偶然的,她一定知道了些什么。
  可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果然没过两天,李氏再上门来时,说过了些客套话,仿佛随意的说起来:"上次见过了六公主,四公主前阵子 也见了一面,听说还有一位五公主,却没有见过呢。"
  小冬也随意地答了句:"五姐姐身子弱,一直静养着,别说你了,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李氏果然接着便问:"听说五公主生得特别美,还是一位难得才女?"
  小冬一笑:"这个我可说不好,宫里美人多了去了,也看不出来谁更美三分。"
  胡氏把阿大抱了进来,将他放在地下。阿大喊了一声娘,摇摇摆摆朝小冬跑了过来。
  小冬顿时把烦恼全抛开了,笑着把他抱了个满怀,还顺势举了一下。阿大乐得咯咯笑声来。
  这游戏其实是秦烈和他常玩的,小冬没那么大力气,顶多举两下就举不动了,不象秦烈,连举几十下不带喘的,举完了还顺便往脖子上一托,阿大就这么骑着他爹的肩膀到处乱窜了。这是他最高兴的事,秦烈本来就高,阿大这一下是居高临下,平时都需要仰视的,现在全
都可以俯视了。他两只脚在秦烈胸前高兴的一敲一敲的晃,手里揪着秦烈的头发,真是指东打东,要往南绝不往西。王府里的人一开始还觉得纳罕,后来就见怪不怪了。自家王爷当年也很宠世子和郡主啊?当然王爷自矜身份,没干过让世子和郡主骑在他脖子上的事儿,可是除了这个,旁的真是一模一样。
  李氏笑着说:"阿大长得真是壮实,这胳膊腿儿,看着就让人心里喜欢。"
  "嗯,男孩子么。"小冬说:"就是嘴太笨了,到现在还不怎么会喊人。"她逗着阿大喊:"这是表舅母。"
  阿大"啊啊"两声,谁也不知道他这是要表达什么意思。
  真的很奇妙的感觉,从自己身体里诞生出来的,一开始软软肉肉的,现在已经会满地乱跑了。看着梁上的燕子窝时,会露出专注的好奇的神情——他已经会思考了吧?他是不是在想,这是什么东西?给他换上一件新衣裳的时候,他会好奇的低头看,有时候还会伸手扯一扯。他那时候是不是又在想,这件怎么和从前的不一样?晚上洗过了澡把他放床上,他会把脚扳起来仔细看,不知是在数脚趾有几根,还是在比较脚丫长得和手有什么不
同。
  每天他都变一个样子,小冬觉得惊喜而贪婪。
  没做母亲之前,不会领会到这么多幸福。
  见小冬全心全意地逗起孩子,李氏也就识相的告辞了。
  胡氏过来把阿大抱过去:"郡主,沈少奶奶今天来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就是说几句闲话。"
  不过小冬想,这事儿只怕还没完。
  李氏为什么对五公主的事这么耿耿于怀?
  小冬好几处想不通。
  头一个想不通的就是李氏从哪知道五公主的事情。
  再来就是,以李氏的家教来说,对这事寻根究底的,实在有点儿……奇怪。
  沈静和五公主之间不论发生过什么,从沈静成亲那时起,也就算是划上了休止符。人都有过去,可是大家都在向前走,也要朝前看,总追着过去穷追猛打没有什么意义啊。
  李氏想知道什么?想证明什么?证明了之后,她会快乐吗?
  晚上秦烈回来得晚些,小冬一直等到他回来,两人一起用饭。
  因为天气冷了屋里又烧了地龙,小冬吩咐厨房多炖些汤水,一来滋补,二来解燥。
  她从汤钵里舀了些热汤递给秦烈:"今天沈表嫂找我打听五公主的事。"
  秦烈并不怎么吃惊:"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岔开了,不过我看她好象是知道了些什么。"
  秦烈不以为然:"她能知道什么?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很有限,就这么几个人,谁会和她提起?"
  "这也难说……"小冬摇摇头:"你忘了,五公主和六公主出阁前,就有些传言,那会儿不是说沈静也可能成
为驸马人选么?还有人言之凿凿,说五公主和沈静是天生一对,金童yu女什么的。五公主后来嫁进林乡候家,偏又红颜命薄……沈表嫂在京城没什么朋友知交,正
相反,嫉妒她嫁了英俊才子,想看她笑话让她倒霉的人可不少。说不定就有人挑拨煽风,一心不想让她好过。"
  秦烈停了筷子,挠了挠头:"你们女人心里想什么……可真是让人想不透。"
  小冬忍不住笑:"那你下辈子投胎当个姑娘,不就都知道了?"
  "可别,我不干。"秦烈握起小冬的手,嘿嘿笑着说:"我下辈子、下下辈子还都要娶你当媳妇呢。"
  小冬呸了一声:"你想得美。为什么不是我当相公你当媳妇?"
  秦烈苦思了一会儿,艰难地下定了决心,十分委曲求全地说:"好吧,那我就忍辱负重一回,答应你吧。那相 公,你将来可得疼人家护着人家……"
  小冬实在憋不住,伏在桌上哈哈大笑。
  秦烈也笑了,重新捧起碗筷:"绕远了,不是在说沈静两口子的事情么。她要这么折腾下去,那大家没脸事小,惹出什么麻烦的话,谁有本事收拾烂摊子?"
  小冬也知道秦烈话里指的是什么。
  五公主是守寡妇人,却与人珠胎暗结。
  皇家一向标榜道德礼法,这件事真的被外人知道,那整个赵氏的面子都被人狠狠甩地上了。不但甩了,还要再踩上几脚。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话说回来了,小冬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咳,五公主为啥会怀孕。
  这种事绝对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五公主一个人可办不了,肯定还有一个人。
  本来以为是沈静,结果又不是。
第172章 冬天
  过年的时候,五公主也回了宫——
  这是必然的。
  皇帝家也要过年,和平常人家一样,过年时总是要一家团聚。
  可是五公主看起来并不乐意,她一直磨磨蹭蹭到年二十八才从灵华观回宫。
  小冬先是有些疑惑,明贵妃从那年大病之后,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现在在宫中就象个隐形人一样。
  印象中五公主和明贵妃娘俩的关系是很亲密的,起码比淑妃和六公主关系好多了。小冬见过两母女在牡丹花盛开的御亭处流连,娇俏的笑容如出一辙,手里拿着扑蝶的团扇,扇面上的美人在这对母女面前也黯然失色。
  小冬印象很深。
  她那时候觉得非常羡慕。
  安王对她很好,很好。可是她还是想知道,如果母亲姚青媛还活着,她们会不会象明贵妃和五公主母女俩这么亲密?
  可是从那年五公主先生了疮症,明贵妃又病倒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就不复从前了。后来五公主出嫁、丧夫,明贵妃好象都很少出现。甚至五公主离开林乡候府回宫,也是住在宜兰殿,没见她和明贵妃再亲近。
  小冬不知道这对母女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们对彼此这样的冷漠。
  在她想来,父母与子女之间怎么会有隔夜仇呢?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谅解的?
  那天一早起来小冬就打扮起儿子来了。好在她的儿子不象她和赵吕小时候一样,需要穿一层层的礼服,捆得路都不大会走了。不过如果将来赵吕有了儿子,那孩子做为郡王之子,只怕也会过得很辛苦。
  平时不觉得,一过年,旁人都拖家带口其乐融融,唯有五公主,坐在那里孤零零的一个人,显得极不协调。她的打扮也十分素净。旁人不知是觉得她已经失势,还是觉得她守寡不吉,并没谁过去和她一处说话。
  小冬这边忙着阿大,想过去却一时顾不过来。小家伙很少进宫,看什么都新鲜,一转眼不知从哪儿摸了把拂尘,在地上拖来拖去的。
  小冬奇怪地问:"这是哪里来的?"
  阿大一脸无辜地嘿嘿笑:"毛毛……毛毛……"
  "对,我知道是毛毛。"
  小冬想把拂尘拿过来,阿大不给,反而指着桌上一碟糕:"娘,糕糕。"
  "你得要说'我想吃糕'才行。"
  谁说小孩子没心眼儿?这么小就懂得顾左右而言他了。
  他刚喝过太后给的果子茶,哪还吃得下糕。
  不过是为了转移小冬的注意力不让她把拂尘收走。
  这种孩子式的小狡猾,不用人教,似乎是自己天生就会的。
  "这点儿可不象我……"小冬自言自语。
  她上辈子、这辈子都是老实孩子,大人不说,自己绝不乱动。阿大这脾气没得说,一准儿是象秦烈。
  嗯,肯定的。
  再要好的夫妻,一说起孩子的事情来,难免都是如此。
  好的地方全是象我,不好的地方全是象你,是你遗传得不好。
  一个小宦官匆匆过来,一眼看到拂尘,眼前一亮。
  小冬不大好意思,那小宦官过来行过礼,说:"郡主,这个……"
  小冬忙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摸了玩的,这就还你罢。"
  小宦官比她更不好意思,大冷天还急得一头汗:"其实……若是别个的,就给公子玩了。这是李公公的,他老人家转头不见了这个……"
  哦喔,居然是后宫第一大太监的东西,怪道拂尘头上面缠的是茜葛丝呢。这才叫低调的奢华啊,懂行的知道这比金丝难得,捧着钱都买不到。不识货的只当是棕麻丝。
  安王也有个茜葛缠藤鸳鸯瓶,当时还给小冬做了嫁妆。小冬冬日时取出来,插上两枝白芦花,或是一枝苍蒲草。安王见了一点儿不觉得女儿白抛了东西,反而赞道:"这瓶子就该这么用,别的不管插上什么花都显得花轻浮了。"
  小冬撒娇说:"那也是因为父亲一贯雅素沉和,女儿才受了熏陶嘛。"
  小冬用糕把拂尘换下来,递给小宦官让他去交差。
  六公主也带了儿子来的,两个小孩儿很快玩到一起去了。还有三皇子的儿子,他们两个要大一些,可是脾气很相投——全是独子,那脾气就不用说了。没一会儿三个人就扯扯拉拉起来。六公主那个儿子脾气活脱象她,一点就爆,丝毫不知道让人。阿大在王府里,虽然说没把他当成纨绔恶少培养,可基本上也是百依百顺万事遂心。三皇子的儿子赵觉就不用说了。
  ——虽然小冬一直觉得觉字……当然不是不好,只是不适合做皇子的名字。
  可这个名字是皇帝给他孙子起的,谁敢说个不字?
  小冬暗自揣测,也不知道这位伯父在想些什么,难道他信佛了?难道他富贵无极了几十年突然悟了?要不然就是他孙子出生那几天他在读佛经?
  谁知道。
  还是自家爹爹靠谱一点,不会给外孙取个一听就象要去庙里吃豆腐的名字。
  可是在若干年后,小冬想,大概冥冥中真的有某种感应,让皇帝给自己的长孙娶了这样一个名字。
  在这个孩子呱呱坠地时,就注定了他将来的结局。
  可是,谁能料到未来呢?
  看三个孩子扭成一团,底下人赶紧过去拉,小冬和六公主却一点儿不着急,连同三皇子妃也是笑眯眯在一旁看着。
  "让他们打呗,男孩子打个架算什么。"六公主说:"又不是当姑娘养。"
  她虽然这么说,底下人哪敢让小主子们这么撕打下去?抓破了怎么办?磕坏了怎么办?
  小冬也不担心,三个孩子穿得都跟个棉墩儿一样,就算扑倒在地也摔不疼。不过她家阿大到底比那两个小一些,打起来吃亏。
  嗯,回去有必要让孩子他爹或者是他舅舅,给他教教怎么在打架时不着痕迹出黑手的学问。据小冬多年来的观察,赵吕和秦烈在集贤堂上学时,这种事儿肯定没少干。
  五公主笑着站在一旁看着,她尽管掩饰得很好,可是目光中仍然带着一种哀悯和伤怀。
  察觉了小冬的目光,五公主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
  小冬心中的欢悦渐渐沉淀下去,她也回了一笑:"五姐姐。"
  这一年,是小冬过的最后一个,团圆无忧的冬天。
第一百七十三章 听闻
  席上有了这么些孩子,注定安生不了。
  可是很欢腾很热闹。
  六公主把席上的菜吃几口,一脸挑剔:"油得很。"她一低头,顿时变了脸色:"哎哟,看我这裙子"
  小冬也低头去看:"这什么时候弄上的?"
  六公主裙子上两块油渍,明晃晃的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小冬替她心疼一下:"可惜这料子了。"这种料子上了油,基本就等于废了,洗不掉的。
  不过也有别的办法补救一下,小冬记得听谁说过一次,回头问:"咱们带了妆盒来了?"
  可儿上前一步:"带来了。"
  "里面有茉莉粉吗?"
  "有一盒。"
  还好还好。
  小冬扯了六公主一下:"你跟我来,看看能遮掉不。"
  两人交待过乳娘好生照看儿子,一前一后出了正殿,找了间安静的宫房。小冬让人把茉莉粉取出来,示意六公主坐下,将裙子摊开,再把细白的粉一点点均匀地撒在沾了油的地方。
  六公主不抱什么希望:"有用么?"
  "可能有。"小冬也不敢打包票。
  六公主怏怏不乐地说:"我有好几条裙子都是这么废的,沾了油污,要她们拿去洗呢,嘿,油没洗掉先把裙子的色洗掉了。这条我今天可是头回上身。"
  等粉把油渍盖住,过了一会儿,小冬轻抖裙子,让粉落下来。
  六公主大为讶异,看着粉渐渐落完了,还余一些细微末屑——可是裙子上的油渍已经淡了一大半了。
  "这个……"
  "我听人说过一回,说用茉莉粉吸掉过油。"小冬笑笑说:"不过得趁刚沾上才有用。"
  六公主兴高采烈,指挥婢女替她将裙子上剩的浮粉吹去,然后把刚才的步骤再重复一遍。
  "要是实在还有印子,让人在上头绣点什么盖一盖。"
  六公主在这儿晾裙子,可儿趁机问小冬:"郡主要不要把头发拢一拢?"
  小冬看一眼镜子,头发是有些松。
  "嗯,那就拢拢吧。"
  妆盒已经打开了,各样东西都是现成的,可儿替小冬将发鬓重新拢过。六公主在那儿晾裙子穷极无聊,吩咐身边的婢女:"给我把头也拢拢。"
  小冬把玩着梳子,六公主伸手过来,从妆盒里拿出胭脂匣子,打开看了看颜色,小指轻蘸了一下,正想匀在唇上,忽然两人一起听到隔壁传来的声音。
  小冬玩梳子的手和六公主想涂胭脂的手一起顿住了。
  隔壁传来的是五公主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现在连亲娘都不想认了吗?"
  是明贵妃?
  这屋子怎么这么不隔音?
  六公主动作麻利地跳起来,轻快地象只猫似的,真看不出她现在体态已经如此圆润,还能这么灵活,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
  她在墙边看看,冲小冬招招手,又指一指墙。
  敢情是墙边挂毯后传来的声音。
  六公主做个口型"通的",小冬点头表示明白。
  可是明白归明白,人家娘俩隔壁说私房话,她们俩在隔壁偷听……咳,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小冬扯扯六公主的袖子,六公主一脸八卦的兴奋压根儿不理。
  其实……小冬也很好奇,她们娘俩到底是有什么解不开的隔夜仇啊?
  挂毯那边传来门响,然后砰一声响,似乎门被用力的关上。
  一阵寂静。
  走了?
  然后听到五公主说:"你还想说什么?"
  "你以为你能在灵华观住一辈子?"
  "醒醒吧沈静已经成亲了,难道你还想上赶着给他当外室?"
  哦
  六公主的眼一下子变得贼亮,小冬则象是当头挨了一棍,耳朵里嗡嗡直响。
  明贵妃知道?而且不但知道,还就这么说出来了
  当然明贵妃不知道隔墙有不止两对耳,可是……
  可是……
  小冬觉得这几句,怎么也不象是一个疼爱女儿的亲娘该说的话啊。
  "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明贵妃不知是不是呛着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直等她咳嗽声平息,五公主的声音才冷冷的说:"我知道我现在什么样子。可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子吗?你还做你的皇太后美梦?该早点儿醒的是你不是我。"
  又听到门响,然后是脚步声。隔壁的两人一前一后的离开。
  这回看来是真走了。
  小冬和六公主面面相觑。
  屋里头其他人,头恨不得低得藏到胸膛里去,把自己当成鸵鸟一样埋起来。
  听到不该听的,只怕是祸不是福。
  六公主站直身,清清嗓子:"咱们也出来好一会儿了,回去吧。不知道我家那个混世魔王又惹祸了没有。"
  就当没发生一样?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还没回到座位上,六公主就攥着小冬的手,恨不得眼放凶光:"你是不是……早知道点儿什么啊?"
  小冬心想知道是知道,可是知道的也并不多啊。那两人之间到底是怎么样的。
  她诚恳地摇摇头。
  六公主有些狐疑地看她一眼,不过也没有寻根究底。过了一会儿又低声说:"想不到,她和明贵妃是那样的……我母妃以前还抱怨我不象她那么聪明,有出息,会说话会做人呢。可我知道她也是为了我好。大概只有自己也做了爹娘,才能明白父母的心情。哎,你说,她们为什么闹成这样?"
  "我怎么知道。"不过听起来,明贵妃肯定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五公主的事,而且绝不是小事。
  六公主神神秘秘地和小冬咬耳朵:"别是那年的事儿吧?听说她得病的那年,都说她的病过人,脸是一定毁了,命恐怕也保不住——明贵妃怕自己也染病,都不去看她。就算去,也是离着八丈远,只是做做样子而已。那会儿据说五姐姐过得可落魄了,屋里就两个宫女,缺食短药的……唉,这就是人情冷暖哪,连自己亲娘都不顾,还能指望着别人吗?"
  小冬有些意外:"真的?"
  "你不住宫里不知道,我母妃说过一次。"
  说起来,好象的确是从五公主开始生病,小冬就再没见过她们母女如以前一般亲昵和睦的景象了。而且五公主病刚好,脸上疤痕还很重的时候,小冬就发觉她性情和以前有所不同了。
  但是,小冬直觉,矛盾肯定不止这么简单。
  听五公主刚才话里的意思,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当年……当年五公主想让她帮忙找药的时候,说过什么来着?
第174章 落雪
  小冬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晚上秦烈回来,兴冲冲地说:"我今天跟新来的厨子学了一手儿,晚上我做烧肉给你和儿子吃。"
  小冬打起精神:"真的?那我让人把父亲和哥哥也请来。"
  秦烈哈哈笑着:"请吧请吧,我去厨房准备准备材料去。"
  小冬警告他:"你可别献宝不成变成现丑啊,上次那个臭豆腐……"那一揭盖子的瞬间,连泰山崩于前都面色不改的安王都变脸了。
  秦烈忙挥手:"不会不会,放心吧。"
  小冬打发人去请安王和赵吕,安王还没回来,赵吕倒是很快来了。
  "临近年关户部事情多,看来今天父亲是赶不上了。咱们先吃吧。"赵吕伸手逗逗阿大,阿大奋力揪着赵吕的衣襟往舅舅的腿上爬。赵吕纵容地看着他,并不伸手帮忙。
  秦烈亲手捧了一个大砂锅进来了,后头跟着厨下的仆役端着个小炉子。
  "来来来,我给你们烧肉吃。"
  赵吕也来了兴致,挽起袖子来:"我帮你。"
  秦烈会厨艺小冬是知道的,毕竟秦烈以前的生活逼得他不得不全职全能。但是赵吕……他从小锦衣玉食,喝杯水都不用自己倒,还要给秦烈帮忙?别帮倒忙就好了。
  可是小冬料错了,赵吕不但帮得上忙,还熟练得很。
  似乎是猜出了小冬的想法,赵吕抬起头来说:"在边关那些日子,我可学会了不少东西呢。"
  啊,是。
  烧热的砂锅里抹了薄薄一层油,秦烈把肉一片片贴在上头,滋滋的响声和香气一起腾起来。
  阿大很感兴趣,一直想往前凑,胡氏怕他烫着,一直哄着抱着不撒手。
  "好香,你们这是弄什么?"
  帘子一掀,安王走了进来,带进一股他北风。他的斗篷上沾了细碎的雪珠,小冬忙迎了上去:"父亲回来了?秦烈说新学了一道烧肉。"
  安王解了斗篷,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秦烈拿了长筷子,给肉挨个翻面,一股熟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看着火候差不多,秦烈将一边的汤汁儿倒了下去,又将煎好的干豆腐一一铺在上头。
  "来来来,都尝尝。"
  肉切成一口就可以吃掉的方块儿,鲜美滑嫩,肉汁浓香。连阿大都说好吃,吃完了肉再吃已经被砂锅里的肉汁烧好的豆腐,感觉仍然象是在吃肉,但是却多了干豆腐特有的那种耐嚼的口感,回味也是豆子的素香,好吃又不腻。最后他们还在这锅里就着汤汁儿又烧了白菜,年糕和干豆角,个个儿吃的肚皮溜圆。
  "下次我们吃暖锅吧。"小冬笑着说:"正好天气冷,吃那个暖和,自己动手吃得也香。正好过年,那么吃也热闹。"
  他们还喝了酒,赵吕和秦烈算是棋逢对手,安王和小冬都只喝了一杯。桌上其他的菜都没怎么动过。
  安王抱着阿大逗他,问今天进宫的情形。小冬笑着又说又比划:"三个棉团儿滚作一堆,把旁边的人吓坏了,其实他们三个什么事儿都没有。"
  安王显然是累了,说笑了一会儿就要先走,还嘱咐秦烈和赵吕不要喝多了。
  小冬想了想,也让人拿斗篷来:"我陪父亲走走,消消食。"
  外面雪越下越大了,纷纷扬扬,遮天匝地。
  小冬从丫鬟手中接过灯笼,安王则把伞接了过来。
  "父亲,今天我无意中听到明贵妃和五公主母女口角。"小冬轻声说:"五公主似乎很敌视明贵妃……而明贵妃也不象是重病缠身的样子。
  "她心很大。"安王替小冬整了一下风帽:"她家乡在宣州,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有宣州第一美人的名头了,家里人不肯轻易许人,辗转送她进了宫。"
  虽然不太想承认,可是小冬听这些陈年八卦听得津津有味儿。
  这个大概是人的天性,尤其是皇宫里的八卦,谁不爱听啊?
  明贵妃的妹妹就是他们府里曾经的那位明夫人,数年前京城动乱时失踪。
  她也是位美人。
  小冬还依稀记得她的模样,和明贵妃有几分相象,不过明贵妃更显得温婉。
  当然了,只是看起来温婉。实际上明贵妃的性格,大概和温婉半点都沾不上。
  "那,五公主和明贵妃,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才变成今天这样的呢?只是因为五公主染病时明贵妃不去照顾她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明贵妃从生了五公主之后再也没有生育。江山代有才人出,宫中的美人前仆后继的……"
  小冬噗哧笑出声来。
  前仆后继……安王用这词儿真是太精辟了。
  可不是前仆后继么,明贵妃前头有皇后,后头更是有大批的美女追赶,就说六公主的娘,那就不是盏省油的灯。
  红颜的保质期是很短的,更何况,即使红颜未老,可是皇帝对她的新鲜感已经没有了。
  "明贵妃要邀宠,单靠自己的美貌、才气是不成了。所以她在五公主身上下功夫,从她会说话开始悉心教导,五公主也的确争气,生得聪慧伶俐,琴棋书画上头又下苦功,几位公主里头皇上最宠她……"
  "那五公主……"
  这么想,五公主有些可怜哪。
  从会说话开始就学那么些东西。
  这么一比,小冬觉得自己简直幸福得天怒人怨了。安王从没强迫她学什么,只要她开心,哪怕大字不识安王也不会管她。在集玉堂混了几年,学那些诗书画根本是敷衍了事,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
  哪怕她和赵芷要好,安王也没干涉她。
  这种包容,体谅和爱护,五公主六公主她们都没得到过。
  在宫中,什么东西都要去争,去抢。皇帝只有一个,争宠的人又太多了,根本不够分的。
  "五公主和沈静的事情,明贵妃好象也知道了。"小冬轻声说,雪片落在额前,沾在发丝间,她抬手拂去。
  "她怕是早就知道了,而且肯定是阻拦过。就算是亲生母亲,五公主也不会情愿一辈子当明贵妃手里的提线人偶。她有自己的爱,自己想要生活。"
  "是啊。"
  可是五公主和明贵妃的话,应该有更多涵义。
  五公主说明贵妃想当皇太后——可是明贵妃一不是皇后,二来她也没有儿子,她怎么能当皇太后呢?
  她都做了些什么?
  那年景王与二皇子发动宫变,明贵妃在其中——也扮演了什么角色吗?
第一百七十五章 暮春
  秦烈这话说的实在很刻薄。
  本来么,哥俩都单身,在谁里扑腾着谁也别嫌谁身上湿。可是现在他上了岸啦,娶了媳妇成了家还有了儿子,立马摇身一变,摆出一副前辈的谱来对赵吕谆谆劝导。
  这叫什么?
  这叫叛变哪
  好么,你娶了媳妇,一转脸儿就把自己当
  赵吕能理他这盘菜吗?
  肯定是不能的。
  大过年的两个人又跑到练武场去打一架,打完了还喝了一场。没在比武时两败俱伤,倒是都倒在酒桌上了,结果把小冬气得——
  "去去,西屋睡去,臭死了"
  连阿大也落井下石,学着小冬的样冲着他爹直摆手:"去去。"
  秦烈嘿嘿笑着:"我知道,我就是过来看你们睡了没有。"
  一手拧拧老婆的脸蛋儿,一手拧拧儿子的屁股,秦烈心满意足的奔西屋去了。
  小冬气得直瞪眼,气完又笑了,让人拿香进来熏一熏,搂着儿子睡。
  迷迷糊糊的,听着外面轰轰作响,感觉儿子也动了一下,小冬拍了拍他,往窗外看了一眼。
  这谁家大半夜的不睡还放炮放花的?扰人清梦。
  阿大不安的扭了扭,小冬知道他这是要撒尿,急忙唤人进来。
  乳娘和胡氏一个端盆一个端水,伺候完小祖宗,小冬也接过茶喝了两口。
  "郡主也让打雷声惊醒了?"
  "打雷?"小冬很是奇怪:"不是有人放炮竹?"
  胡氏摇摇头:"不是放炮竹,是打雷。"
  "这种时候,不会的吧?"
  这可是大冬天哪,这会儿打雷,可以称得上异象了。
  有诗里不说么,什么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之类。
  胡氏说:"大概是春雷劈早了吧。郡主快睡吧,明儿还要进宫呢。"
  不过等服侍小冬躺下,胡氏与乳娘一起端着灯出来,她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乳娘是个识趣的,就算心里琢磨什么也不会这时候说出来。
  天有异象,多半是凶不是吉。
  听老一辈人说,有一年也是冬天打雷,然后那年死了一位皇太后,一位皇后,民间先是大旱,又是大疫——
  谁知道这雷打的,又是什么兆头呢?
  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飞快,冰雪销融,百花绽放。春天仿佛一夜之间就来了,可是没等人细细的体味,就又悄悄的走了。
  赵吕的韵事,连小冬都听说了。
  大概天底下的女孩子都是一样的。
  自己没成家的时候,也不希望哥哥弟弟那么早成家。
  不是说反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总觉得那样的话,本来属于自己的兄长,就被另一个女人抢走了,从此他们是小两口,自成一国。他们休戚与共,祸福相依——
  而妹妹,终究是外人罢了。
  但是当成了家,想法就不知不觉的变了。
  哥哥总是一个人,没人知冷知热,没人体贴照顾——总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等到自己有了孩子,就越发见不得旁人单身了。
  小冬整天琢磨这事儿,一听说赵吕与殷舜华还在来往,心里顿时又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殷姑娘已经在长青书院谋了一个教职——
  女才子,女先生,听起来风光,其实,生活是孤寂而清苦的。
  而且还听说,殷姑娘和她母亲都从殷府搬了出来,不再寄住在伯父家中。
  小冬对她不是不佩服的。
  赵吕对她应该也是既敬且怜,又爱吧?
  可是……
  安王的话却让小冬大吃了一惊。
  "哥哥要定亲?"小冬睁大了眼睛:"和谁?"
  "淮远的周家。"安王微笑着说:"是那家的长女,姑娘比你大两岁,其实我早有这个意思,不过因为他们要守孝,所以才没有提。"
  "我……我怎么不知道?"
  安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这个女儿虽然已经嫁为人妇,又已经生了孩子当了娘了,可是依旧保留着一份稚气。
  也许她的温柔和天真能一直这样直到老。
  这也是件好事。
  说明有人爱着她,保护着她,让她一直幸福无忧的生活。
  "又不是给你找婆家,干嘛非得你知道?你哥哥知道不就行了?"
  "哥哥也知道?"
  "他自然知道,周北望可是他在叶安时的同袍兄弟呢。"
  那……
  小冬觉得想不通。
  哥哥不是喜欢殷姑娘的吗?
  以这时候的眼光看,殷姑娘是不合格的。
  失父孤女,无财无势,抛头露面的谋了教职——
  诚然,她是有才的。
  可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越有才,反而越成了缺陷。
  "那,殷姑娘……"
  安王摇头一笑:"殷姑娘没有周乐如合适。那位周姑娘温婉大方,和你哥哥性格可以相互填补承托,周家家风严正,将来……也有好处。"
  将来指的是赵吕的下一代吧?
  这时候一个家的女主人很重要。
  品性、德行、能不能持家、治家,相夫教子,才是这时代衡量一个好妻子的标准。
  而不是爱。
  是的,安王说的没错,不管从哪一点儿看,那位周姑娘都更适合世子妃的位置。
  至于美丽,才气,爱情……
  这些东西都只是风花雪月的点缀,不能成为生活的主流。
  "那位殷姑娘……说实话,你哥哥曾经想向殷家提亲的。"
  "是么?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在公主府见过殷姑娘之后不久。"
  "那后来怎么……"没提呢?
  "殷姑娘自己不肯的。"安王口气淡然:"不管她是以进为退也好,另有打算也好。她不愿意嫁你哥哥,说情愿做一个知己。既然做了选择,就不能够后悔。你哥哥有他的责任,不可能永远这么和她耗下去。"
  小冬没有再说什么。
  安王对她百般宠溺纵容,因为她是宝贝女儿,掌上明珠。
  对殷姑娘,安王就没有那么多的耐性了。赵吕是安王府的世子,是他的继承人,他需要一位般配的,合格的妻子。
  小冬只是在想,赵吕心里还装着殷姑娘,他娶了周姑娘能幸福吗?
  赵吕的亲事还没有定下来,四月里,暮春,圣德太后薨逝。
  这是一个早已经被大多数人遗忘的人。
  虽然她现在才死去,可是在更多人的印象中,她早就消失了。有权势的人物,在失去权势的那一刻,已经与死亡无异。
  也许对他们来说,失去那一切比死亡来得更绝望更痛苦。
  小冬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圣德太后时的情形——她意气风发,雍荣华贵,她是凤仪宫的女主人,是皇帝的嫡母,圣慈太后王氏当时在她的面前也是小心翼翼忍气吞声。
  可是就在她觉得自己无往不利,权倾朝野的时候,一下就从顶峰重重地栽下来。
  也许她疯了其实是件好事。
  疯了,就不用面对自己失去了一切的事实。
  陈家的辉煌早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朝堂上数得上的,是三皇子的母族李家,还有他的妻族吴家。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新人换旧人。
  这种新旧更迭是必然的,也是残酷的。
第175章 春雨
  小冬换了衣裳预备进宫,首饰都摘了下来,鞋子也换了双素的。
  圣德太后固然早就失势,可 至死她都是太后。
  所以她还是有一份应该有的体面。
  胡氏拿了一备手帕给她:"郡主.这个还是备着吧。"
  小冬虽然觉得大家可能连做样子静懒得花力气,可是有备无患。
  真到时侯旁人都哭出来,就她挤不出来,那可不怎么好看。
  她接过帕子来掖好,胡氏撑着伞一路送她到门口上车,小冬嘱哗一句:"可能要晚些回来,妈妈先照看阿大.吃饭睡觉都别耽误,天气不好就不要出门了,在屋子里待着吧。"
  胡氏应着、往后退了两步.有人过来收了脚凳。
  马车刚朝前走了没两步.又停了下来。
  小冬探头朝外看了一眼.安王正齐在马上.头发和肩膀都己经让雨水打湿了。马应该是刚跑得急.前蹄不安地创着地,不停的打着响鼻.喷出一团一团的白气。
  "父亲?"
  安王一向从容沉稳、这是怎么了?
  "回去再说。"
  小冬前后看了一眼,点头说:"哦,好。"
  难道另有变故?
  小冬又下了马车.随安王一同回了府.一直进了书房。
  安王转过身来:"三皇子死了。"
  小冬怔了一下:"什么?"
  "你现在不要进宫,外头的事我和你哥哥来料理。"安王脸色郑重:"这事若是料理不好,京中又是一场大乱、"
  "三皇子他……是怎么死的?"
  安王并没瞒她.不过说的很是婉转:"在离宫打猎时,出了意外。"
  小冬半晌说不出话来。
  三皇子……怎么就死了呢?
  明明二月二的时候还见过他一回。
  虽然大家年纪都大了.各自成家.不象小时候一样见面那么随意.可是那天见面时.还是有说有笑的。
  自从皇后薨逝后.三皇子好象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迅速成熟起来.还蓄了一点短髭}看起来仿佛已经三十开外了一样。
  当时小冬还和自家男人开玩笑,说男人最怕别人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秦烈还笑着说,自己也考虑留一驰胡子来震慑一下旁人。其实他还不到三十。
  还不到三十啊。
  在宫廷这种地方,人很容易苍老。十几岁的孩子说起来话来也老气横秋,仿佛为透了人生的沧桑起落。
  府里忙而不乱的准备起来。
  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只知道圣德太后薨逝.这算得国丧。但是圣德太后地位尴尬,其体这个规格该怎么办还是个疑问。福海过来找小冬请示商议.小冬有些心不在焉.已经商议过的事情转眼就忘了。福海看了出来.却没有多问。
  屋里头很安静,进出的人脚步都不自觉的放轻了。只有阿大一个懵然不觉.捧着一个缠彩绳的藤球玩得开心.从屋子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赶到这头,连滚带爬.跌跌撞撞。
  幸好秦烈很快回来了.他还没进屋.阿大已经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嗷嗷叫着朝门口扑过去:"爹参!"
  秦烈笑呵呵的把他一把举了起来:"哎哟你个胖小子,又偷吃什么了.越来越沉了你。"
  阿大傻乎乎地重复著:"偷吃.偷吃。"
  小冬迎了上去.把阿大从他怀里接过来:"今天回来得倒平一一先换衣裳吧。"
  秦烈答应了一声,却没有先去更衣洗脸,而是把小冬和阿大娘俩个一起抱住了。
  他什么也没说,可是他的胸膛坚实有力.小冬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很有规律。
  她一直惶惶不安的心.慢慢的沉静下来。
  小冬轻声问:"你都知道了?"
  秦烈应了一声:"嗯。不用担心。"
  阿大乐呵呵的.一边是爹.一边是娘.他左边蹭蹭右边摸摸.不亦乐乎。
  秦烈把阿大放在炕上.看他抓着球乱爬.低声说"打猎的时候三皇子坠马.还被惊马践踏。从猎场送回离宫的时挨.路上就断了气。"
  小冬默然。
  她初来乍到时候什么都不懂、听到一些"意外",还以为是真的意外。可是这世上的意外哪有那么多呢?
  尤其是三皇子这一桩。
  此人武艺不错,弓马精湛.怎么就"坠马"了.好好的马怎么会惊了?从猎场送回离宫的路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都不能问,什么都不能说。
  关键要看皇帝的表态。
  三皇子文武全才,沉稳端方、颇有人望。可以说,是个几近完美的储君。
  皇帝这几年也已经逐步放手让他做事.只要不是傻子前看得出来.皇帝在培养接班人。
  上头没有兄长.三皇子既是长.又是嫡.自己又优秀知道上进。再过个数年.皇帝上了年纪,他的性情也更稳定了……
  一切都水到渠成。
  可是遇到了"意外"。
  晚饭端上来,不过差不多每个人都食不甘味.小冬差人到前头去,只要看到安王回来就立刻来回禀.半个时辰已经去为了三四,看到第四四的时侯.终于回报说、安王回来了。
  但是赵吕还是没消息。
  按说,赵吕现在在兵部做事、并不在军中,也和离宫没任何关系,这种事情不会牵累到他。
  可是这种时候,什么都说不堆。
  当年京城那场动乱,小冬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三皇子的死.让小冬陡然间闻到了危险逼近的味道。
  仿佛一场大乱在暗中已经酝酿了很久.三皇子的死.就是点燃药包的那根引线。
  京城……难道又要乱了吗?
  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呢?
  安王不会和她商议这样的事.小冬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她等着安王回来.只是确定父亲平安。
  秦烈倒是唤人进来更衣.一边伸袖子一边说"我去王爷那里一趟.要是回来晚,你和儿子就先睡不用等我。"
  小冬应了一声。
  本来……本来今天她还想和秦烈说.开了春天气暖和了,他们搬回自己家中去住。房子不住.没有人气.朽坏得特别快。也许住过整个夏天、等秋谅时再搬回王府来.在这里过冬——冬天总让人觉得凄凉.她也希望能陪陪父亲。
  可是现在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第176章 生活
  小冬不知道那天晚上秦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起先一直彷徨.还要安抚儿子.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这一睡竟然睡得很沉.夜里一次也没有醒一一
  要知道平时她夜里总会醒一两次的。
  小冬是自己照料阿大的,并没有把他交给乳娘。
  这不是说她不信任安王给找的乳娘,她自己就非常的信任胡氏.差不多把她当成母亲一样看待。但是她不照看儿子.还做什么呢?
  用现代的说法.她算是全职主妇了。
  料理家务.相夫教子。
  既然不用象职业女性那样家外忙,家里累,只耕种这一亩三分地儿.还要把孩子交给乳娘来带.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再说,小冬也不舍得。
  她自己由胡氏照料长的一一但这是有原因的。
  亲娘早早的去世了。
  阿大也很黏她.饿了也是喊娘.困了也是喊娘.从梦中醒过来要撒尿还是喊娘。
  自从有了孩子.小冬想起前一世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一是因为忙,没养过孩子的人真想像不到养一个孩子会多出那么多的事情。
  二是因为……心里某一个角落.也终于认命了。向命运.向这个时代.向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举手投降。
  她终于死心踏地的把自己当成了这个时代的人。
  她是一个女儿,一个妻子.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母亲。
  她不再是这个时代的客人,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其实早已经不是了。
  但是心中一直不能真正接受这一点。
  毕竟她来自一个更先进,更发达.更文明,更自由的地方。
  而这里……虽然生活优越.既富且贵。
  可是这里没有她曾经习惯的.热爱的一切。
  在梦里头她经常回到过去。
  梦到现在的时候、常常是茫然,有时候甚至是恐惧。
  这种情形断断续续一来的时候严重.后来渐渐少多了。生了儿子之后.就慢慢绝迹了。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扦世才是一场梦。
  小冬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胡氏过来服侍她梳洗。一夜之间,天气好象重新回到了隆冬.虽然小冬没有出门、可是听府中其他人说,街上已经一片肃杀.有许多店铺都没开门,摊贩也不做生意.路上象被大风扫过一样干净.行人车马都不知去哪儿了。
  住在京城的人哪怕是平平常常的平民一向的嗅觉也比边远别处的人灵敏.三皇子的死讯未必他们都知道.但他们起码知道出了事.懂得躲在家中。谁知道出门会撞上什么事呢?
  这种时候,沈芳居然上门来了。
  小冬十分意外。
  这种时候还有客人?
  不过这种时候会来,必定是有要事。
  沈芳眼睛通红,未施脂粉.看起来象是通宵未睡的样子。
  "芳姐?你这是怎么了?"
  人大凡有委屈有压力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可能还能忍得住,可是别人倘若来关心询问一下,情绪通常会决堤。
  "我……"沈芳还没说出话,眼泪就流了下来:"宝儿他爹……昨天夜里没有回来……"
  小冬心一沉:"姐夫他……不是去衙门么?"
  "没有.前几日他们都给补了假.因为过年时忙碌都没得休一日……有朋友说随三皇子去打猎,力邀他也去,他却不过面子,就跟着去散心。本来说昨日就该回来的.可是却没回来、我让人去他朋友那里打听.没有消息不说.情形还很不对头。今天……今天看着京里这样子.我实在在家里坐不住。"
  一旁宝儿已经是个半懂事的小姑娘了.扯着沈劳的袖子说:"娘.不哭。"
  小冬理解沈芳的心情。
  孟辉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不算是个顶好的丈夫.也不算是个顶好的父亲,但是这个时代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的。他还是很顾家的.薪丰和其他的收入也都交给妻子支管,虽然也有姨娘.通房,可是也不会让他们越过妻子去。他不会哄女儿高兴.给她买这买那……但是差不多的人家都是这样的。
  这人不算很优秀.可是也不糟。
  他是沈芳的主心骨.也是这小家庭的顶梁柱。
  他若是倒了.沈芳……下半辈子基本也没什么幸福可言了。怎么偏偏就是去了……
  小冬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这消息即便她不说.晚些时候必然也会尽人皆知。
  而且.沈芳在宫中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给公主做待读.她了解宫廷.见识过权利斗争的残酷.和其他妇人不同.她能懂。
  "三皇子在猎场意外身亡了。"
  小冬只说了这一句。
  沈芳脸色煞白,愣了半晌.才低声问:"那……"
  "没有其他消息了.现在只能等。"
  小冬没有猜错.沈芳听到了确切消息之后.反而镇定了下来.擦干净脸,又抱起女儿喂了她喝茶.问她饿不饿。
  "早上小娟姐给我芝麻糕。"
  这孩子在怀里摸摸.居然摸出半块已经压扁的糕来。
  "娘.吃……"
  沈芳摸摸女儿的头:"娘不饿。"
  小冬知道她肯定没吃过东西.起码没心思好好吃。自己早上也等于没吃.吩咐人整治了几样简单的吃食。阿大被胡氏从后面抱过来、这孩子向来不怕生,好奇的打量了宝儿几眼.上去拉她的手。
  小冬柔声说:"这个是宝儿姐姐.你不记得啦?"
  阿大干干脆脆的喊:"姐姐。"
  宝儿心事重重,不过还是朝他笑笑、显得很腼腆。
  阿大很是豪爽的把自己新近钟爱的彩珠拿出来和宝儿分享。等吃食摆上来.小冬和沈芳都没什么胃口,却都很积极的吃东西。
  这种时候不能自乱阵脚。要积蓄力量,以应对一一接下来的一切。沈芳用过饭就带着宝儿告辞了.小冬答应她.若有了孟辉的消息一定会尽快的通知她。
  阿大对宝儿有点依依不舍,以至于沈芳母女两人走了半晌,他还是闷闷不乐的打不起精神来。
  他玩伴很少。
  小冬想.过了这件事.也许该给他找几个伴。
  嗯.就这么定了。
  也许每天都是我们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就算明天.天要塌下来,我们今天还是要好好的度过。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斗篷
  "世子爷回来了。"
  小冬抬起头来:"真的?"
  "刚回来。"可儿顿了一下,小声说:"小宋说,看见世子爷还带了一个人一同回来的。"
  "什么人?"
  "看不清,离得挺远的,那人从头到脚都包着……小宋觉得……"可儿声音更小了:"象个女子。"
  "女子?"
  这种时候,赵吕带了一个什么女子回来?
  "小宋说,世子爷和那人,看着形迹亲密……"
  小冬本来是要去问赵吕有没有办法打听到孟辉现在的下落。按说孟辉是文官,不过是跟着凑热闹的……可是出了这样的事,谁也说不准。
  这种时候怎么会带女人回来?肯定看错了。
  小冬更加坐不住:"我到哥哥那儿去看看。"
  赵吕原来住的院子和玉芳阁很近,但是他年纪渐长,从西北回来之后,就迁到靠近前院的一间院子去住了。
  可儿撑着伞,其他人在后头跟着,小冬步履匆匆,一路上安王府的下人无不躬身行礼,小冬也顾不上理会。到了院门口,护卫看到她怔了一下:"郡主来了。"
  "哥哥回来了吧?"
  "是,世子爷在屋里,不过……"
  小冬看他一眼,抬脚就往里走,那护卫一脸为难,忙过来拦阻:"世子爷十分疲惫,吩咐不让任何人进去打扰。"
  小冬沉默地看着他。
  护卫有些慌:"请郡主见谅,世子就是这么吩咐的。"
  "那你进去禀报,就说我想见哥哥,有事情要和他说。"
  护卫应了一声进去了,另几个还是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看来……赵吕屋里就算没有女人,也肯定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
  那个护卫又匆匆从屋里出来,恭敬而惶恐地说:"世子爷请郡主进去,不过这几位姑娘就……"
  其实他不用这样怕,小冬没心思和这些人为难,他们也是忠于职守。安王身边的护卫更是如此,小冬的面子在那里也不是全都好使。
  她转头吩咐可儿她们几个人:"你们在这儿等我。"
  小冬接过伞来自己撑着,走到屋门前将伞放下。
  "哥哥。"
  赵吕朝她伸出手来:"瞧瞧你急的,下着雨还过来,裙子都湿了。"
  不但裙子,鞋面也湿了。
  不过这会儿管鞋湿不湿呢。
  小冬看了一眼,屋里只有赵吕。
  并没有小宋说的她看到的人。
  小冬的目光在通往内室的门边微微停留了一下。
  "哥哥昨天晚上没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而且,为什么现在又突然回来了?
  赵吕只说:"昨天有件紧急的事情绊住了,我这回来收拾点东西,等下还要出去。对了,父亲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小冬摇摇头:"那件事……哥哥知道了吧?"
  赵吕怔了下:"是圣德太后……哦,你说三皇子那件事。"
  赵吕今天怎么有点儿不太对劲。
  三皇子之死牵涉太广,相比之下谁还顾得了圣德太后的死呢?
  这种山雨欲来的要紧关头,赵吕竟然好象有点儿——不在状态啊。
  对,就是不在状态。
  相比于安王的郑重,秦烈的忙碌,赵吕的行径实在有点不寻常。
  外头又有人禀报:"世子,饭菜备妥了,端进来用还是摆在西边?"
  "哥哥还没用饭吗?"
  赵吕看了小冬一眼,说:"端进来吧。"
  这一端进来,小冬就看出来了——
  托盘上两副碗筷啊。
  只有赵吕一个人的话,干嘛要备两副?
  赵吕倒是挺坦然的,看人摆好了桌子退了出去,自己走过去掩上了门。
  "妹妹……"
  "哥,要是有什么事我不方便知道,那我就先回去吧。我来其实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平安。现在看见你没受伤没什么事,我也就放心了。哥哥等下出门还有要事,那我就先回去。"
  赵吕脸上微微露出歉意:"妹妹放心,不是什么……等这事儿过了我就都和你说清楚。"
  "嗯。"小冬说:"还有一件事,今天一早沈芳来了,她说孟辉也随同僚去猎场凑热闹了,一直没有回来,她很放心不下。"
  赵吕点头说:"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会派人去寻他的。"
  "哥哥你自己……要当心。"
  赵吕点了点头:"知道。"
  从屋里出来,外面的雨依旧绵绵密密的下着,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
  可儿随着小冬走了一段,小冬都不说话。
  可儿虽然心里好奇,可是切记着红荆姐姐吩咐的,主子不想说的事,伺候的人就不能胡乱探问。
  很多人别的都好,手艺也有,人也机灵,可就是管不住耳朵管不住嘴,有时候犯了忌讳受了罚,自己还不知道错在哪儿呢。
  小冬也知道,内室是有人的。
  但是赵吕既然现在不能让她知道,肯定是有她的原因的。
  只要他平安就好,小冬也就可以放心了。
  赵吕没待多久,又匆匆的出去了。据小宋这个小耳报神得的消息,那人也是和世子爷一起出去的,仍然从头到脚都裹着一件厚斗篷,什么都看不出来。
  小冬可不信赵吕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
  不过他的反应的确有点不太对。
  难道……那个斗篷神秘人是殷姑娘?
  安王替赵吕定亲的事情,赵吕并没有表示过反对。
  但是有句话说得好,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赵吕是不是也意难平呢?
  就算这样,赵吕也不是那么不分主次的人。
  现在最重要的可不是儿女情长。
  小冬看了菜单,划了一个菜,又添了一个热汤。
  不过中午没人回来用饭,只有她自己带着阿大吃饭。她一走神,阿大的手里就攥了一团米饭,傻笑着往嘴里填。那动作倒不象是吃东西,倒很象是在涂墙,米粒糊了一脸都是。
  小冬让人拿了湿布巾来给他擦手擦脸,吃完饭哄他上床睡觉,阿大睡得很香,一翻身,一条腿就搭在小冬身上。小冬给他把腿拿下去,没一会儿又搭了上来。
  小冬也就任他这么搭着,她睡不着。
  不过这和儿子的腿是不是搭在她身上没有关系。
第一百七十八章 死人
  不管怎么样,再拖延,圣德太后的丧事也开始预备了,小心还是得进宫。
  可是,三皇子的死讯却迟迟没有公布。
  拖的时间越久,越让人心里没底。
  小冬换了衣裳,天不亮就进了宫。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以往熟悉的宫门,在依稀的晨光中,看起来死气沉沉的。
  也是,短短两天功夫,圣德太后和三皇子相继死去。
  一个是皇帝名义上的嫡母皇太后,一个是皇帝倚重的继承人。
  小冬收回目光。
  车子进了宫,盘查也比平时严密了很多,禁军与侍卫一脸肃然,门旁倒还有个熟人。皇帝身边的
李公公,收了徒弟,就是眼前这人,姓郑,他倒是正要出宫去,禁卫正在查看他的腰牌和手令。
  "郑公公,这么早是去哪儿?"
  郑宦官抬起头来,匆匆向小冬行个礼:"见过郡主,小的要出去传旨。"
  那呆是正事,不能耽误他。
  不过传旨只带三两个人?
  不是往常传旨的作派啊?
  小冬没有多问,先到长春宫见圣慈太后。
  满宫里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圣慈太后最疼的就是这个孙女儿。她没有女儿,同皇家的公主们也不 是很亲近,却对安王家的女儿特别偏疼。
  当然,圣慈太后不是那种抓权太后,喜欢把后宫女眷、宗室们和官眷们在手心儿里捏着,享受那 种高高在上的,母仪天下的快感。
  皇帝当然是君临天下的,但那是男人的世界。
  在女人的世界中,太后——可以说是最有地位权势的人了。
  圣慈太后只喜欢清静的生活,从不对皇帝或是后宫的什么事情指手划脚。
  但是皇帝是十分孝顺的,安王也是一样。
  所以……
  你不能因为人家不说话,就把人当哑巴。人家一出声,那就有一句是一句,那是顶用的。
  对慈太后的神情依然平静,她早已经起身了,穿着一身素服,神情平静恬然。
  "快进来,外头可冷吧?"
  "也不算多冷。"
  小冬行过礼,才在一边坐下来。
  圣慈太后让人端了一碗燕窝来:"多少喝一点儿。"
  小冬道了谢,接过来尝了一口。
  "阿大呢?"
  "在家里头,奶娘看着他的。"
  圣慈太后点点头:"嗯,不带来好。今天这里肯定人又多又吵闹,别把孩子吓着。"
  说吓着,大概有点冤枉阿大了。这孩子挺人来疯的,上次进宫时,就跟六公主家那个,还有三皇 子的儿子阿觉打成一片——
  想到三皇子,小冬顿时觉得嘴里的燕窝全没了味道。
  圣慈太后劝她:"再吃一点。"
  小冬又勉强吃了几口,还剩小半碗,实在吃不下。
  "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去吧。"
  小冬应了一声。
  圣德太后的灵堂设在慈庆宫。
  这里原该是太后的居所,只是圣德太后失势前一直占着凤仪宫不肯迁宫,后来得了疯症就挪到了 南景殿。名为养病,实为幽禁。
  在她死了以后,却还是停棺在慈庆宫。
  小冬轻声问:"圣德太后……当年为什么一直不肯迁到慈庆宫呢?"
  小冬以前没有进过这所宫殿,只听说年久失修,很破败。
  但是现在看来,旧是旧了一点,但是整齐完整,十分宽敞气派,并不堕太后的身阶。
  圣慈太后也轻声说:"大概……因为当年诚敬太后死在这里,她心中总是不安吧……再说,她喜
欢凤仪宫,两次修缮花了不少钱,后一次她自己掏了私房。她不止一次说过,凤仪二字合她心意 。"
  诚敬太后,这个小冬知道,就是自己的曾祖母了,圣德太后的婆婆。
  婆婆死在这儿,她不安什么?
  看来……是另一段久远的公案了。
  看来圣慈太后不想说,小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追问。
  太后的奠仪是有规矩的,全按礼官的指挥来就好了,哭灵分批分段分次,小冬的身份算是第二批 里。
  透过层层的帐幔,和屋里弥漫着的青烟,小冬的目光投向后殿。
  圣德太后……就躺在那后头。
  从今以后她再享不了人世的荣华富贵,也不用再和人勾心斗角,不用承受痛病疾苦。
  明贵妃算是第一批人里最哭作俱佳的——这是六公主的形容。
  "不知道还以为是她亲娘死了呢。"六公主对圣德太后和明贵妃都没好感,下嘴当然也不留情:
"不过说起来也是,当时圣德太后在的时候,她可没少上赶着献殷勤。那会儿圣德太后不待见皇
后,明贵妃觉得自己很有机会问鼎凤印呢,做美梦吧她。圣德太后根本是见不得有人当皇后,不 管谁当皇后她都不会待见的。"
  六公主刚才干嚎了一阵,嗓子有点哑,端起茶来咕咚咕咚灌了一气。
  "四公主没有来?"
  "四姐两口子据说都病了。"六公主小声说:"也不知道怎么病的这么巧。哎,那个,离宫那事 儿……"
  六公主不愧是六公主,这事儿差不多人人都心知肚明了,但是这么堂而皇之说出来的,她可是第 一个。
  就算其他人坐得离她们有些远,说这个也太不合适了。
  "其实要我说……"六公主突然愣了,呆呆的看着门外,眼睛瞪得象是要掉出来。'
  "六姐姐?"
  小冬坐的位置是看不到门边的。
  "你,你看那人是谁?"
  是谁?
  六公主怎么这样表情?难道是圣德太后从棺材里活过来了,正站在门外不成?
  "你快过来看看。"
  小冬站起身,走到她身旁去。
  门外果然站了一个人,肩宽腿长,一身孝装。
  大概是看到屋里有人正在看他,那人转过身来,朝她们点了点头。
  小冬顿时目瞪口呆。
  真是死人活过来了!
  不过不是圣德太后,而是三皇子!
  活见鬼了!
  看起来是三皇子的那人,索性走了进来:"六妹妹,小冬妹妹,还请节哀顺便。"
  小冬勉强把张着的嘴闭起来。
  眼前这人有声、有影,说话时还有热气,应该是活人。
  不是鬼。
  六公主就没她那么镇定了,指着三皇子说:"你,你不是……"
第一百七十九章 替身
  好在她没把"死了"二字说出来。
  三皇子却很通情达理,自己先提了起来:"六妹和小冬妹妹也听说那谣传了,说起来也真是,我不过是受了一点儿伤,当时晕了过去,想不到竟然传到京城就变成这样了。"
  小冬可不相信安王的消息会有这样的谬误,昏过去和断气怎么会变成一回事
  六公主呆呆的问:"那....你这两天怎么没露面啊?"
  "前天天已经晚了,从离宫回京,要走一大段山路,两边都是密林,夜间多有猛兽虎狼,所以耽搁了一天。咋天下午我就回宫来了.....只是没想到,圣德太后娘娘....."
  不对,这事儿肯定不是三皇子说的这样。
  不过他没有死,那真是谢天谢地本来是满城风雨,现在却是云破天开啊。
  小冬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不管什么谣传了,人没事儿才是最要紧的。伤不要紧么?"
  三皇子说:"皮外伤,不打紧。"
  他又朝屋里看了一眼,在这屋里头的女眷们,不管知道不知道那消息的,现在倒是都没有太失态的表现。
  这份儿镇定功夫,她们还有。
  三皇子露了这么一面就走了,屋里顿时一片沉寂。
  大变活人哪。
  经过两天,大家都已经接受了三皇子"不幸身亡"这个事实了,可这个不幸身亡的人居然又大摇大....摆的回来了
  过了半响,六公主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咱们不是做梦吧'"
  小冬很肯定的点头:"不是。"
  "我怎么觉得...."六公主呸了一声:"这人没事儿也不早说一声,我在家里还难过了半天呢。"
  小冬一点儿都没发现她哪儿难过了。
  三皇子是皇后之子,和六公主从来也不亲近。再说,三皇子要是没了,六公主的那个小弟弟六皇子,可不就
  屋里其他人也开始窃窃私语了,小冬敏锐地发现,其中有些人似乎有些坐不安稳了。
  嗯,知道三皇子不在了,也许这些宗室中人不少都在打什么盘算。毕竟皇帝另两个儿子,老五老六都年幼。不是有句话叫国赖长君嘛,说不定就有人琢磨点儿别的。
  可能有人不光琢磨,还已经有所行动。
  现在三皇子突然现身,肯定粉碎了不少人的美妙盘算。
  她们多半想快些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想到这儿小冬也琢磨了一下,自家父亲和哥哥没什么打算吧?他们知道不知道三皇子还活着的消息? 要不要想个办法告诉他们一声?
  不,小冬摇头。
  如果有一个重要的,有关朝廷和宫廷的消息,那父亲和哥哥一定比自己知道的要快。
  而且三皇子刚才是从哪里过来的?
  慈庆宫靠东北,要到这边儿来,要经过好几处殿阁,先知道三皇子括着这消息的人,肯定不是现在慈庆宫里这些哭哭啼啼的女人。
  过了午再哭一场,下午也就没什么事了。一到时辰,几乎满屋子都都迫不及待似的散了个干干净净。
  六公主摇了摇头:"一群母鸡似的 我今天不出宫了,我去看看母妃。"
  "我得回去,儿子在家我不放心。"
  淑妃这些日子够忙的,结果吃力不讨好不说,自己还生了一场病。
  不管在哪儿,管家婆都不会太招人喜欢。王熙凤够能干,仇人也够多。贾母和王夫人看起来什么都不管,谁提起来都夸声好。
  小冬出宫的时候,暮色已经笼罩了京城。她掀开车市朝外看了一眼,街上仍然冷冷清清的,一片清冷肃杀。
  雨已经停了,西边的天空仿佛是被朱砂浸染,是一种让人觉得不详的深红色。
  三皇子没有死
  可是这件事也没有完吧
  不远处,秦烈已经迎了过来。
  小冬朝他微微一笑,秦烈快步迎了上来。
  "咱们回家吧。"
  "嗯。"
  秦烈上了车,小冬第一句话是:"三皇子还括着。"
  "我知道。"秦烈对赶车的说一句:"快着些,回王府。"
  那人应了一声,一挥鞭子,马撒开蹄子朝前奔。
  好在路上没人,平时这车可跑不了这样快。
  "父亲和哥哥知道吗'"
  "王爷只会比我们知道的更早。"秉烈说:"咋天世子带了一个人进府,你知道吧?"
  小冬点了点头。
  "那就是三皇子。"
  小冬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
  亏她猜了那么多,可是全在风月事情上头打转,一点没往这上头想。
  "死在离宫的是三皇子的一个谋士,和他相貌很象。三皇子自己已经连夜赶回京城,路上还出了波折,他才寻上世子帮忙。"
  小冬想起咋天去找赵吕时的情形,那时候她知道内室有人。
  原来那时候在屋里头的就是三皇子
  当时如果她促狭一点,过去把门市掀开
  三皇子身边,那么巧有一个和他相貌相象的谋士
  只怕是早预备好的替身吧?
  未雨筹谋...三皇子难道早就知道有人要向他下手
  "那,想对三皇子动手的人是谁?"
  秦烈摇摇头:"这个现在还不好说。"
  马车到了王府门口,胡氏已经站在门口翘首张望。
  暮色中她的身形显得那样矮小瘦弱。
  小冬忽然间发现,原来胡氏头上已经有了那么多白发。
  在她心里头,胡氏永远象她到这里的第一天看到的那样,身上带着好闻的,让人安心的香味儿,手臂温柔有力,能把她牢牢抱在怀里。
  车在王府门前停下,胡氏忙撑了伞迎上来。
  "妈妈怎么出来了?"
  胡氏的手冰凉凉的,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长时间了
  秦烈往左右看了一眼:"先进去再说。"
  "阿大今天乖吗?"
  胡氏说:"很乖。今天吃了中饭要技娘,哄了好一会儿才睡。醒了之后吃了半碗粥,在屋里头玩儿,一点都不闹。"
  回到屋里头,小冬换下衣裳,洗了脸,才觉得整个人松下来。在宫里头绷得紧紧的,哭过的脸总是干干的不舒服。
  阿大喊着娘,朝她扑了过来。
  小冬忙伸开手把他抱住。
  秦烈从她手上把儿子接过去:"你快歇一会儿吧,脸色很不好看。"
  小冬摸了一下脸。
  床已经铺好,小冬靠在枕头上,阿大不肯让人抱走,秦烈把他揪过来放在床上,他四肢并用爬到小冬旁边儿和她一起卧着。
  "你也歇会儿吧。"
  秦烈应了一声,也脱了鞋,合衣卧着。阿大睡在中间,一会儿瞅瞅爹,一会瞅瞅娘,两只眼睛黑葡萄似的滴溜溜转。
  小冬对自己说,只歇一会儿,等下就起来。
  可是这一合眼,疲倦如排山倒海一般打过来,她几乎立刻就沉沉的睡着了。
第一百八十章
  京城还是阴湿寒冷的天气。
  可是空气中却弥漫着无形的,浓重的火药味儿。
  京城的又一次清洗开始了。
  这和上一次动乱的时候不太一样。
  那时候是叛乱。
  虽然一部分人在攻打宫门,另一部分在城里也没少干坏事。有些固然是有目的性的,比如攻击安王府和其他宗室府第,还有的就是趁火打劫了。那种破坏力可以无以伦比。
  人们一说起天灾人祸,都把天灾放在前头。一是天灾令人敬畏,二是天灾更具有破坏力。可是照小冬看,天灾和人祸相比,人祸更加惨烈,且延绵反复,经久不息。苛政,杂税,官吏,兵匪……天灾不是天天有,可是人祸却是要日日经受。
  这一次京城的清洗,是由上而下的,皇帝发令,三皇子挑头,以宗室,朝堂上的清洗为主,兵部下面的几个营所也有涉及,但京城的治安并无问题。一般百姓还是能过太平日子,能买菜,能出门。不象上次一样家家自危——不少人家就躲进菜窖里避祸,据说还有的人家躲进火炕洞子里。反正那炕是冬天才烧,不烧的时候放个东西躲个人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小冬再进进宫去的时候,敏感地发现,来得人变少了。
  好几个熟面孔不见了。
  虽然男人在外面做的事情,女人多半不知道也无从参与,可是一旦出了事,却是株连全家。
  尤其是这种谋反的事情,上上下下无一幸免。
  剩下的人哭得更加悲切,也许是因为熟朋故旧被牵扯进了这一次的事情当中,也可能是在哭自家未卜的命运。举哀时哭声震天,跪在小冬身旁和身后的那两个女人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冬只觉得茫然。
  虽然这一世一生下来她就在权势的包围当中,小冬也绝不能违心的说权势是个不好的东西。
  可是权势许多时候更让人恐惧。
  圣慈太后没有露面,女官说她身体不适。
  小冬十分关切,连忙追问。那女官也是圣慈太后身边儿的,和小冬很相熟,小声说:"其实是这边太吵,气味儿也不好。太后娘娘并没有什么大不适。"
  小冬点点头,只是还不太放心。
  圣慈太后爱清净是不错,但是礼数从来不错,更不是那种拿乔摆谱的人。
  "我去看看太后娘娘。"
  "也好,这儿实在吵闹,郡主去了,正好在长春宫歇一会儿。"
  小冬出门的时候,正好看到高女官正领着宫人匆匆走来,当面遇见,高女官行了个礼:"见过郡主。"
  "不必多礼,高姐姐这是从哪儿来?"
  这位女官是与众不同的,许多人都说她其实也是皇帝的嫔妃,只是皇帝不舍得她一身才学在后宫中埋没,所以一直没有给她一个妃嫔的名份。
  传言有几分可信,小冬并不确定。但是高女官的确一身才学,时常给皇帝起草诏书,在宫中也许有人看不起她,背地里议论,可是绝没有人敢得罪她。
  小冬起码能确定一点,就是对于圣德太后失势疯颠的事,这位高女官一定没少给皇帝出力。
  高女官有些急,小冬见她的次数不多,每次都是衣帽整齐,现在帽子后面的软翅居然有一边拧过去了,她好象也没注意到。
  她的匆忙是难得一见的。
  难不成……要出什么事?
  长春宫依旧是冷冷清清的,那些香花香草才刚刚萌出细芽,那一点薄薄的隐约的浅绿色透出一点惨淡的春意。
  采姑将小冬迎进去,她换下了平时的绿绸宫装,穿了一件灰色粗布袍子,腰里扎着孝带。
  "郡主快请进。"采姑说:"太后娘娘刚才还提起你来。"
  "太后娘娘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头疼。"
  多半是昨天在慈庆宫被吵的。说实在的,小冬自己听着那一阵阵哭嚎声,也觉得脑仁儿疼。
  寝殿里帘幕低垂,一缕碧烟从销金兽嘴中缓缓吐出来。
  圣慈太后靠在大迎枕上,朝小冬招了招手。
  "快过来。"
  小冬行过礼,挨着圣慈太后坐下来。
  "娘娘yu体不适吗?"
  "我没什么事儿,就是不耐烦出去见那些人。"圣慈太后让人上茶,又问:"家中如何?阿大怎么样?"
  "他在家里跟着胡妈妈,挺乖的。"小冬顺手接过采姑手里端的药,闻了闻气味儿。
  "这是什么药?"
  反正不是圣慈太后惯常吃的补药。
  "是宁气安神的汤药,今儿太医院的掌院来请过脉,开的方子,说是吃不吃都行。"
  那还是别吃了。
  小冬觉得是药三分毒,看圣慈太后现在精神还可以,脸色也不算差,那这药就没必要吃了。
  "我替娘娘揉一揉吧。"
  圣慈太后欣然同意。
  外面就算凄风苦雨,长春宫里却是一派安详。
  如果不是采姑她们都戴着孝,小冬几乎都快想不起宫里还在办丧事——京城现在还处于一片肃杀恐怖当中。
  这世上要说能让小冬安心的地方。
  安王府,自己家,长春宫。
  呃,这话好象有点多余,她生活的圈子本来就小,除了娘家,自己新家,宫里,旁的地方她也不去啊?就算去,别庄、离宫,温泉那些地方,也只是小住而已。
  说起来,小时候还要去集玉堂上学,有一定社交活动,现在人长大了,反而整天宅家里了。
  当年那些一起念书的女孩子们,现在也都嫁人,生儿育女了,大家只是偶有来往,见了面也并不亲热。
  小冬念了几年书,关系好的只有赵芷——嗯,姚锦凤也算一个。还有沈家姐妹也可以算得上。
  但是赵芷和姚锦凤两人一个死了,一个远嫁。
  沈氏姐妹呢?沈芳是个忙碌的主妇,沈蔷并不是长住京城的。
  现在真的能称得上手帕交的,好象……
  只剩了六公主?
  小冬有些啼笑皆非。
  以前她和六公主可不怎么对付。六公主的脾气可真让人有些消受不了——
  但是处的时间长了,会发现这人也有可爱之处。
  她不做作,不虚伪,心计少。
  连她的驸马罗渭,一开始也接受不了她,但现在不是过得很幸福么?
  当然,据说两人在家还经常拍桌子砸板凳的吵架,但是床头吵床尾和嘛,夫妻没有隔夜仇。
  也许一开始双方都不满意这桩婚事,但是孩子都有了,也就得认命的过,好好的过。
  "刚才在慈庆宫没见六公主。"小冬轻声说:"淑妃的身体不好?"
  圣慈太后他说"嗯,已经好几天了,都没有起身。她这病也蹊跷,太医看过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么……"
  怪不得今天六公主没到慈庆宫去。
  小冬想起刚才见着高女官的事来——不过她没和圣慈太后说。
  高女官以前服侍圣德太后,后来跟在皇帝身边,与长春宫素无往来。圣慈太后对她好象也不待见。
  "你在这儿歇一会儿吧,下午也别过去了。"
  小冬笑笑,正要说话,忽然听着外面采姑说:"娘娘,贵妃求见。"
第一百八十一章
  圣慈太后微微抬眼看了看,抬了下手。
  采姑朝外面说:"太后娘娘歇下了,请贵妃回去吧。"
  外面宫人当然转达了采姑的话,小冬又继续手里的动作。
  可是外面却没象预料中那样平静下来,反而宫人的声音急切起来:"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太后娘娘……"
  明贵妃竟然就这么长驱直入硬闯了进来,外面的宫人毕竟不敢十分拦阻。
  小冬要站起身来,圣慈太后的手按在她的膝上。
  小冬又坐了回去。
  明贵妃穿着一件绿绸子衣裳,皱皱巴巴的,看起来好象几天没有更衣了一样——
  事实上也应该是好几天没有换过了。现在宫里人人都换了孝衣,明贵妃却不是。就算她躲在屋里不出门,衣裳也该换过。
  明贵妃脸色煞白,直挺挺地在圣慈太后面前跪了下来。小冬跪坐在圣慈太后旁边,这一下可是不折不扣受了明贵妃的大礼了。
  "贵妃这是怎么了?"圣慈太后语气淡淡地问:"怎么行这样的大礼?"
  是的,双膝跪下,一般是晚辈,外眷向圣慈太后行得多些,贵妃淑妃她们平时也就是福身,也称福礼。
  "太后娘娘……"贵妃还没开口,泪先流了下来。虽然憔翠狼狈,又有了年纪,但贵妃看起来仍然风韵楚楚,尤为动人。
  可惜屋里头的人,都未必欣赏她这份儿动人。
  "求太后娘娘救命……"贵妃重重的叩头,虽然地下铺着厚毯,这一下一下的闷响听着也不是开玩笑的。
  "贵妃言重了,你若有病,该让太医请脉,来找我做什么?"
  她显然不是因为病。
  小冬结合前后的事情——
  不用问,三皇子那档子事儿,明贵妃一定牵涉进去了。
  就算不是主谋,也肯定有嫌疑,又或者她根本也在其中推波助澜过。
  五公主不是曾经说过么?明贵妃一直做着太后梦。
  什么人能当太后?
  象圣德太后,她是先帝皇后,虽然无子,可是新帝一样要尊她一声太后,且要把她摆在自己生母前头。
  象圣慈太后,她是皇帝的生母,尽管出身卑微,无权无势,一直到先帝死的时候她才不过是个五品昭仪,但是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她就是太后。
  但明贵妃两样都不占。
  她既不是皇后,又没有要当皇帝的儿子,条件不符。
  她想当太后,必须另辟蹊径给自己创造条件。比如,三皇子若死了,她将一个年幼皇子收归名下,这不就有条件了?
  还有一个条件,就是皇帝挂掉。太后嘛,死了老公才叫太后啊。
  明贵妃的样子很可怜,但是小冬并不同情她。
  她的野心很大,而且当年和姚青瑗的死还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即使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是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
  说起来,以前小冬觉得六公主跟着宋淑妃,没学会什么温柔谦逊,才识更加不用提。但是宋淑妃做为一个娘,好歹还是愿意给女儿撑腰的,六公主当时婚事不协,她也没少跟皇帝哭过求过。
  以前不明白的事,现在明白了好些。
  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明贵妃和五公主那样母慈女孝的场面只是假相,反而淑妃和六公主吵吵扰扰的更真实亲切。
  圣慈太后摇了摇头:"自己做下的事,也得自己去承担。贵妃倘若没做过什么,自然不用害怕。"
  圣慈太后的意思很明白。
  倘若明贵妃做了什么,那她也不用再求情,求也没用。
  明贵妃慢慢直起身。
  她脸上带着绝望的神情:"太后娘娘当真如此铁石心肠?"
  圣慈太后脸上带着悲悯,可是她说:"你这么些年来,午夜梦回,就没有后悔惧怕的时候?旁人不提,曾经在你身边服侍过的那个碧桃,真的是上吊自尽的吗?"
  明贵妃的目光有些躲闪,低声问:"太后娘娘还记得她……这都多少年的事了……"
  "是啊,许多年了。"圣慈太后说:"你也还记得她吧?"
  门外面已经站了好几个孔武有力的他宦官,殿内也有宫人,明贵妃又不是什么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高手,倒不怕她对圣慈太后不利。
  外面宫人禀告说:"太后娘娘,紫宸殿高掌侍求见。"
  高女官?
  明贵妃打个哆嗦,膝行向前,却被宫人拦阻。她朝圣慈太后的方向伸出手,哀哀恳求:"太后娘娘,好歹看在我这么些年恭谨服侍的份儿上,救我一命"
  圣慈太后转过脸去,朝一旁的采姑点了点头。
  采姑会意,过去开了门。
  高女官先向太后请安,又说皇上召明贵妃有事,这便要带她去。
  其实屋里人都明白,这所谓的有事,只怕是明贵妃东窗事发了。
  明贵妃也知道事不可为了,慢慢的扶着膝站起来。
  大概是知道求也无用,反正已经到这一步,她反而镇定下来了。
  看起来,倒还是一副贵妃的派头。
  没有皇后,贵妃实际上就是皇帝的女人里头地位最高的。
  高女官也没对她无礼,客客气气的请明贵妃动身。
  明贵妃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恨意。
  高女官淡然自若,仿佛明贵妃眼里透出的是温柔也好,还是射出刀子也好,都同她没关点干系。
  明贵妃走到门口,几个宦官和宫人有的在前有的在后,反正不管她想夺路而逃或是想暴起伤人,都绝没有那个机会。
  明贵妃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忽然问:"请问郡主,我妹子到底是死是活,身在何处?"
  小冬怔了一下。
  明贵妃要不提,小冬真想不起她妹子来。
  小冬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那年变乱后就没了她的消息。"
  明贵妃一笑,有些自嘲地说:"她倒比我聪明多了……"
  高女官的人将明贵妃带走了,采姑长长的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哎哟,这叫什么事儿……"
  小冬琢磨两件事儿。
  明贵妃做了什么?
  还有,她走时说起她妹子,又是什么意思?
  圣慈太后倒拉着小冬的手安慰她:"可吓着没有?"
  小冬摇摇头:"有太后娘娘在,我才不怕呢。"
  圣慈太后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嗯,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回去问问你父亲就知道了。"
  就算太后不这么说,小冬也是要问的。
  不过这会儿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五公主她……会不会被牵连?"
  "不会的。"圣慈太后说:"你不用替她担忧,放心吧,皇帝心里明白着呢。"
第一百八十二章
  圣慈太后打发了宝珠送她出来,小冬有些心神不宁,明贵妃、五公主的身影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的。
  "太后娘娘吩咐了,郡主直接出宫吧,慈庆宫就别去了。"
  就算圣慈太后没吩咐,小冬也不打算去慈庆宫。
  那里人多口杂的……
  到了出宫门处,远远看到那里一团人,兵荒马乱的。
  宝珠和小冬今天都吃了惊吓,说是惊弓之鸟也不为过。宝珠忙停下来,让人先过去探问是怎么了。
  宝珠和采姑都是圣慈太后身边的老人了,体面非凡,这边一差人过去,那边忙有个中年宦官颠颠儿的跑来回话。
  原来不是象她们想的有什么动乱,而是今天慈庆宫里有好几个人昏厥过去了,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只怕情形不好,刚才抬了来让家人接出去了。另一家来接老太太的只见这边抬了人来,还以为是自家的,结果扰攘一番才各自弄清楚了。
  宝珠这才放下心事来,直送小冬上了车,见是秦烈亲自来接的,才放心的回转。
  说起来,郡主也是有福气的。安王为了怕委屈这一儿一女,从姚王妃去了之后就不娶了。郡主嫁的这个男人虽然只捐了个官身,可是一看就是可靠的人。这女人啊,最要紧的是实惠。面子上风光那没用。
  没谁比宝珠她们这种在宫中待了多年的人更明白了。
  要说面子上风光,谁有皇家风光?皇后,皇妃,皇子皇女……
  就连太后,也是孤枕冷衾。晚上睡不实,醒过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宝珠想到明贵妃……又想到现在安置在慈庆宫的圣德太后。
  当年圣德太后失势前的那场大病,就有人暗地里风传,说其实圣德太后其实不是病,是小产亏虚。还说她将宫外俊男假充宦官,带进宫来私会云云,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好象个个都亲眼见了一样。
  这当然不是真的。
  宝珠比谁都清楚圣德太后,那个女人独断专横了一辈子,恨她的人不少,可是她在品行上头是没得说。
  那些造谣的人也太没谱了,不想想宫里上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圣德太后又排场惯了,出出入入,进食安寝都是一共四十个宫人排两班儿轮候着,她就是想偷人,也得能偷着啊,偷着了放哪儿?
  要是知道怎么偷,说实在话,宝珠都想偷一个呢。
  白天还好,夜里漫漫的寂寞冷清,真的很难捱。宫里头也有假夫妻,宫人和太监假凤虚凰,甚至宫女和宫女之间结下什么情谊……
  虽然不象外面的夫妻间真能做些什么,可也是恩恩爱爱,知冷知热——
  刚才秦官人接郡主的时候,那眼睛只一扫,把人从头到脚都细看过了,扶着上车的时候更是无微不至,怕碰了脚所以车辕特意放低下去的,回来只怕得重新再套一次车。怕碰着头,那手是虚护着车门框的。
  这不是什么表面功夫。
  宝珠心里感慨——
  她可不敢在外面多停留,宫里现在可是多事之秋。别说她是太后身边的人,连贵妃都不知下落了,她有什么体面?
  宝珠回去向圣慈太后回了话,出来时采姑正吩咐宫人清扫后殿偏殿的屋子。
  这原不是清扫的日子,只怕是采姑不放心,借着清扫,让人查看下有无不妥。
  换了宝珠也会这么干。
  采姑回头看见她,点了一下头,又示意她别走。吩咐完事情,采姑走了过来。两人站在廊前低声说话。
  "郡主送走了?"
  "嗯。在宫门那儿看着乱糟糟的不成样子,慈庆宫有人熬不住。怕是宫里大办,京城里也有要跟着出殡的。"
  "哪回国丧不得搭上些人。"采姑压低声音:"高菁她们一路朝东走的,出了顺安门。"
  出了顺安门,就不是后宫的地界儿了,她们的人想再打听消息可不容易。
  但这也说明,贵妃犯的事儿大了,涉及朝堂。
  "难道交给刑部?"宝珠话一出口,自己就知道说错了。
  后宫的事自有后宫法度处置,贵妃再怎么说也是皇帝的嫔妃,哪怕她真犯谋逆大罪,为了皇家的体面,也会了结得无声无息,对外头就报个病亡什么的。
  "多半皇上要亲自过问吧。"
  两人都沉默了。
  宫里就是这样,几番起落难料,一时富贵无极,一时落魄成泥。
  "唉,这一年又不得太平了。"
  不知道还有什么人被牵连进去。
  贵妃身处深宫,她要做什么事,必不是自己做的。肯定有人传递消息……这种事情一查起来,相互攀咬,谁也不知道晚上会不会有人破门而入,直接把自己拖出去。
  两人又沉默了。
  小冬在马车上低声和秦烈说了刚才在长春宫发生的事情。
  "贵妃她临走的时候,问起明夫人,你还记得她吧?"
  "记得,印象不深。"
  明夫人以前在安王府里头就象个影子一般,无声无息的,秦烈那时候住在王府,总共没见过她几面。
  "景王之乱的时候她失踪了……"
  以前小冬没细想过,为什么单单明夫人失踪了呢?她所住的那个院子并没有事,丫鬟们都安然无恙,可是没人说得清楚,当时都很慌乱,以为明夫人就在屋里,可是后来再寻她就找不到了。
  是乱中有人将她杀死了?掳走了?
  还是,她自己走了?
  明夫人失踪之后,安王对此事缄口不提,也没有追查过。小冬以前觉得,因为这事涉及女眷名节,怕有碍王府的声誉,所以安王才没有查下去。
  秦烈的注意力却不在明夫人身上。他紧紧握着小冬的手:"明贵妃竟然闯到长春宫里……要是她狗急跳墙伤了你和太后怎么办?不成,往后几**不能再进宫了,回去就差人给你报个病。"
  小冬想起来也觉得有些后怕。
  她在慈庆宫已经遇到过高女官一次,那会儿她行色匆匆,可能就是在寻找明贵妃——也可能还有别的后宫嫔妃牵涉到这件事情当中。这种事情一向牵连甚广,报病待在家中无疑是稳妥的办法。
  小冬心中一直疑惑,晚间和安王说了明贵妃的事情之后,终于忍不住问出来:"父亲,到底明夫人是生是死?她的下落您可知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安王这几天并不显得特别忙碌,他穿着件素白的长袍——一点也不显老。说他是赵吕的哥哥肯定没有人怀疑。
  小冬觉得温文尔雅、面如冠玉这些词儿扣在安王身上那是一扣一个准,再合适不过了。
  安王把手里那扎系着蓝带的白色信笺放下,有些懒洋洋地说:"这肩膀有些酸哪……"
  小冬立马讨好的过去替他捶肩膀。
  这活计她没出嫁前常干……嗯……想一想自己真够不孝的。成了亲之后顾着自己小家的时候多了,自然把父亲和哥哥都忽略了。
  也怪不得人常说,儿女都是债,尤其女儿是赔钱货。尤其在这个时代,你说养大了女儿有什么用?前十几年娇惯着,后面几十年都是别人家的人了,还得破费偌大一笔嫁妆,可自家父母哪得着孝敬了?
  安王舒服得唔了一声,示意另一边肩膀也得照顾到,翻着那叠信,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她现在做着道姑呢,日子还算自在。"
  小冬手顿时一抖,捏得安王哆嗦了一下。
  "她……为什么要走?"
  "她早就想走了。"安王说:"从你母亲过世的时候,她就提过一回,想到观里去。那会儿明贵妃和皇后正如火如荼的时候,她一走,不定宫里头两位又琢磨什么心思,所以我没答应。"
  "她……"潮生和明夫人真的不熟。完全不了解她的脾性,只知道明夫人挺老实的,尤其是在安王面前,老实得不象个女人。
  但凡美女,总有那么几分自矜傲慢。
  这不怪她们。
  因为男人见了美女们,骨头都要轻三成。美女的傲气也就是被男人这么给惯出来的。
  但明夫人在安王面前总是心虚的,就象偷了安王府上万贯的钱赖着不还一样。
  "父亲……明夫人为什么怕你?"
  这话小冬早想问了。
  安王如此玉树临风,明夫人又是美人如花,为什么两个人在一起看着就不般配呢?毫无才子佳人的气场。
  当然,没多个后妈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小冬是很感谢父亲的。
  但是她也很好奇。
  安王平时多一个人在书房歇,偶尔也会到程、刘二位那儿去,但是明夫人那里……好象一次都没去过。
  诶,没有猫儿不爱鱼的。程、刘二位长得也不丑,可跟明夫人一比,明显不是一个档次的啊。
  安王只是一笑:"行了,阿大今天可闹腾了一场,你还不好好哄哄他。"
  小冬顿时忘了八卦,颠颠的哄儿子去了。
  人生离合无常,潮生看着儿子嗷嗷地朝她扑过来时,对这句话的体会更深了。
  小冬捞着儿子,娘俩你挨我我挨你好一顿肉麻。晚上阿大也不肯让乳娘抱走了,早早儿爬到小冬和秦烈的床上去等着了。
  小孩子脚热,阿大总是爱把脚伸到被子外,小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一开始总象有强迫症似的非要把他的脚掖进被子里头,可是每次她掖进去,一会儿就发现阿大又把脚伸了出来。
  小冬睡床里,阿大睡中间,秦烈睡在最外头。
  小孩子没什么心事,很快就睡着了,小冬却睡不着。
  秦烈也一样。
  "明贵妃一个人干不了这事儿,外头肯定有人操纵……"小冬小声嘀咕:"五公主可能早就知道什么了,她劝不了自己的娘,又不想被这事儿卷进去,所以她那时候才要到观里去住。"
  要不然公主,郡主们守寡的不少,可不是每个人都非要去道观、尼庵里度日。那种地方也许是自在些,但是寂寞清苦。
  但是五公主觉得那样更安全。
  还有,小冬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五公主是怎么怀孕的。
  从她丈夫去世,到她服了虎狼药想堕胎,五公主是一直待在宫里的。
  宫里头的男人……好吧,只有皇帝一个。但这是绝不可能的。
  那问题来了,那男人是谁?是怎么进宫的?
  明贵妃知道这件事吧?
  也许那人……和明贵妃脱不了干系。
  所以母女的关系在五公主堕胎之后降到了冰点,比陌生人还不如。
  秦烈轻轻拍她手背,低声说:"睡吧。"
  阿大翻了个身儿,脚丫毫不客气的搁在小冬身上,嘴里嘟囔了两句,仿佛在梦里和人吵架了。
  这孩子太野了,小冬觉得他指定是象他爹。
  自己脾气多好啊,在哪儿都没和旁人吵过架。这孩子倒好,倒梦都不消停。
  话虽这么说,癞痢头儿子也是自己的好啊。
  小冬立刻把别人的恩怨情仇抛开,轻轻拍抚儿子。
  其实阿大睡得熟着呢,一点儿不用安抚。
  倒是阿大的爹不大乐意。
  媳妇儿就在身边,中间隔个儿子——想干嘛都干不了。
  睡吧睡吧,睡着了就太平了。
  整个春天,京城都沉浸在一片哀痛惊惶之中。
  小冬再也没有见过明贵妃。
  官方消息是:明贵妃伤心过度,病了,所以不能见人,现在在静养。
  但小冬想,按惯例,养不了太久的,可能圣慈太后的事儿一结,明贵妃也就悄无声息的殁了,然后随便在皇陵里哪个地方埋了。
  事实上,现在明贵妃可能已经不在了。皇帝的作风小冬还是知道的,皇帝和安王是同胞兄弟,但皇帝的作风是绝不姑息,明贵妃嘴里的话一吐完,命就不可能保住。
  那日后要葬入皇陵的也不知道是谁。
  五公主回了宫,可是皇帝并不见她。
  小冬听人说,她在长春宫前长跪,可圣慈太后也没有见她。
  如果把她换在五公主这个位置上,小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明贵妃做过什么,五公主都清楚。可她毕竟还是五公主的亲生母亲。
  小冬万万没想到五公主会求到自己面前来。
  小冬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
  她算哪根葱啊?出了嫁的宗室女而已。太后都不沾手的事情,她能碰么?
  五公主是打着给她探病的旗号上门来的。
  可是这病——真病假病,谁不知道啊?
  报病的不止她一个,不过这几天小冬倒是真的不太舒服,人懒洋洋的,总提不起精神来。
  胡氏说:"让五公主回去吧……这会儿就是见了她,又能怎么样呢?"
  小冬抬起头来:"还是见吧。"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不是小冬和五公主的交情那么好。
  只是——天还阴雨蒙蒙的五公主肯定是求告无门才来找她。
  其实小冬知道胡氏说得对。
  人情来往,很多时候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现在不见,下次见了,还可以当这事没发生过。但是见了当面拒绝了,以后总会存着个疙瘩的。
  小冬只是想……
  如果换了她在五公主的位置娘要死了自己能袖手旁观吗?
  处处碰壁,处处绝望……
  哪怕帮不上她,也能宽慰她两句,请她喝一杯茶暖一暖。
  五公主里面穿着孝服,外面披着一件青莲色的斗篷,头上半点珠翠饰物也没有,形容憔悴,眼晴里都是红丝。
  "小冬妹妹……"
  她神情呆滞,眼晴里没有一丝亮光,嗓子也哑了。
  小冬刚才想好的宽慰的话都忘了,直接问:"你多久没睡了?"
  五公主低下头不说话。
  好吧换个问题。
  "你早饭用了么?"
  五公主轻轻摇了下头。
  小冬唤人去准备茶点,五公主说:"不必了……我不饿。"
  "多少吃一点。有什么话吃完了再说。"
  说是茶点,其实就是按着一顿早饭预备的,热糕,春卷儿,水晶饼,汤包,热粥,汤……
  小冬亲手给五公主盛了汤:"不吃东西,好歹喝口汤也暖和。"
  五公主道了声谢,接过去喝了。汤熬得浓浓的,鸡肉、菌子这些都已经熬化在了汤里,又香又浓又热。
  热汤一下肚,五公主打个了哆嗦……已经麻木的知觉在这个时候都被这口汤唤醒了。
  疲惫,酸痛,寒冷,困倦,饥饿……
  "吃点儿东西,才有力气张罗奔忙。"小冬夹了两块热糕给她。
  五公主并不比小冬大多少,可是现在看来,她却显得比小冬要沧桑得太多太多了。
  她的遭际着实令人叹息。原本是天之骄女,以美貌和才学闻名京城。可先是得了人人闻之色变的重病,和心仪的人不能相偕白头,出嫁后丧夫,接着又因为要堕下腹中骨肉误服虎狼之药,损了身体,迁入道观,日子清苦寂寞。
  现在……又遇到明贵妃参与谋逆这样的祸事。
  皇帝没有追究这个女儿的罪责,可是五公主却不能对亲手母亲不闻不问。
  换了是自己,身在逆境承受这一连串的打击,自己能有她这样坚强吗?小冬不知道。
  五公主安静的吃下小冬放在她面前的食物。大概在道观里的日子还算平静,五公主倒不象以前那样瘦,只是突然遭遇了这样的事,气色并不好看。看她吃的差不多,桌子撤了下去,这次端来的才是清茶。
  小冬并没有兜圈子打太极,她坦率直接地说:"五姐姐要想要求我帮忙,我没办法帮你。若是想见我父亲,他现在也不在府中。"
  不用解释更多,比如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和敏感性,安王和赵吕的立场,皇帝和一皇子的决心,这些都不用说,五公主心里也明白。连太后都不沾手,小冬又算是哪根葱?五公主并不意外她十分平静。
  "我知道,其实今天我本就不该来,这一来反而让你让安王叔都为难了。"
  牵扯到皇权争斗即使是父子,夫妻、兄弟这也都没有什么情分可讲。当初景郡王和皇帝的关系怎么样?二皇子还是亲生儿子呢不是一样事败身死?何况明贵妃。
  "我母妃她,一直不服气。论才、论貌她觉得哪样她都胜过先前李皇后,可是偏偏让李皇后压在头上,她向往的是圣德太后那样的风光,母仪天下,说一不二,连皇帝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可是这么多年她还不明白么?圣德太后是风光过,可眼下是什么下场?",
  "她以前总说我不是个儿子,要不然她就是另一番境况了。现在我也觉得她说得对,如果我是个儿子,肯定有别的办法,不会眼睁睁着看她一条死路走到黑。"
  "其实我六岁那一年,母妃曾经又怀过,那是个男孩儿,可是因为皇后下了手,没能保得住。如果生下来也是她的倚靠。"
  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明贵妃变成现在这样怎么能是五公主的错?就算五公主不是儿子不能替她争一争那个至高的位置可这又不是五公主能决定的。
  "母妃和皇后有着杀子之仇,可是见了她还得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安。在那以前,她好象还没有那么执着。是从那以后她才变得越来越厉害,一个人夜里不睡,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能一直坐到天明。我曾经希望姨母能劝一劝她,可是母亲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后来……"
  " 谁?"五公主看她一眼:"我的姨母,你也知道。"
  小冬忽然间明白过来。安王说明夫人现在在道观中。而五公主也是在道观中,难不成这说的其实是同家道观?
  "姨母原想去离开京城去别处的,她有积蓄田产,生计并不发愁。可是她对京城之外的地方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是京城更安全一些。反正认识她的人不多,她整日在观中也不出门,不虞有人认出她来。"
  "即使有人认出来只怕也会当没看到。平白无故用不着和安王府过不去。"
  真是想不到。明夫人倒是能守得住这种寂寞过日子。倘若明贵妃也这样,五公主就不会有今天的忧虑了。
  小冬想安慰她两句,外面有人来回禀:"郡主,沈大人来了。"
  小冬一怔。
  沈静怎么这会儿来了?五公主还在这里是巧合?总不会是刻意吧?小冬顿时头疼起来。这二位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一块儿来?
  五公主忽然站起身来朝小冬盈盈一拜:"小冬妹妹,我想见他一面,求你成全。"
  这叫什么事,难道沈静也是知道了五公主的消息,特意赶来的?要不然这一前一后的还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不出声,五公主哀恳说:"我不会强求什么,只是想和他说两句话。"
  事到如今她还能强求什么?
  沈静不是不硕大局的人。可是这会儿他还过来,小冬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两个人都不是不聪明的可是一个情字和你是不是聪明没什么关系。这两个人总是有缘无份只能遥遥相望。
  当初男未娶女未嫁时就已经不可能。现在一个寡居一个使君有妇。纵然见面又能说此什么呢?五公主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这件事没有人能帮得了她。
  皇帝与一皇子是铁了心要将这股势力连根拔起,受牵连的人不少,其他人躲都躲不及,沈静前途远大,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绝不会犯傻搅进这种事情里头。
  "我问问看他的意思。"小冬这就算答应了。沈静的意思呢?这还用问么。他要是看到五公主的车驾在门口有心想避开可以干脆不进来。但他知道五公主在还是进来了。
  再理智的人也有不理智的时候。外面又下起雨来都说春雨贵如油可是今年的春雨就象扯不断的线一天一天的下着总不见天放晴。廊下门边搁着一把伞应该是沈静进屋时放在那里的。青灰的伞面上面绘着白梅。伞上还沾着点点雨珠。果然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物件。沈静当年的神童、才子之名虽然渐渐淡去了但是他总在细微处遇别人有此不一样。
  胡氏有些不安:"郡主,这样不妥吧。"
  小冬没出声。
  反正他们也做不了什么,也许就是说几句一直埋在心里的话。胡氏还是不放心。小冬正要说话,忽然见门一开,五公主从屋里出来了。她掠了掠鬓边的头发:"多谢小冬妹妹了,让我总算了结了这桩心事。"她看起来是比刚才的神情轻松了不少,似乎放下了什么重担一样。
  "五姐姐你千万要放宽心。"五公主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世上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是放不开的。"
  沈静站在门边,五公主却没有回头。她向前走侍女连忙跟上去撑开伞替她遮雨。可能是侍女着急拿错了,她取的那把是沈静的那把伞。青灰的伞面上那枝白梅显得瘦削单薄飘摇不定,很快消没在雨雾中。那是小冬最后一次见到五公主。
  当天晚上五公主自尽了。她留书给皇帝希望皇帝能免明贵妃一死。如若不能的话也请将她们母女葬在一处。那天的相见是最后一面。
第一百八十五章
  皇帝终于也病倒了。也许是因为天时不好,也许是……最近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不管是他关切的还是他厌恶的。
  调养了许多日子,皇帝才算渐渐好转,开始上朝理政。
  皇帝病中,三皇子揽过了大部分政事,威望日隆。许多人开始意识到,皇帝终究要老的,将来的一切……可还都说不准哪。
  五公主已经出嫁,不能再算做皇家的人,她不能再葬入皇家陵园之中。但是林乡候家呢?五公主也不再回去了。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五公主与林乡候家早已经形同陌路。
  最终五公主是葬在了灵华观后面的墓园里。
  那里葬的多是孤苦无家的公主,郡主们。她们的遭遇各不相同,但相同的是,她们都在灵华观孤独终老死去,然后就葬在那里。皇家每年都会有人祭拜供奉她们,总算不是孤魂野鬼。想不到五公主也步上了这些人的后尘,无声无息的葬在那里。
  小冬不知道,那天五公主和沈静都说了什么。
  不过沈静也病了。病得很重,李氏还来府中寻过药,小冬给了她两颗菩提果,李氏千恩万谢的。看她的神情,她也一定明白沈静这病是由何而起。大概都是心病。
  小冬一连好些天提不起精神来,六公主特意来找她对着哭了一场。
  "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寻短见?"六公主说:"她娘待她也不见得就全心全意,她居然还想出拿自己的命替明贵妃赎罪的办法,不值得啊……"
  小冬沉默不语。她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心里很难过,可是哭不出来。
  "我昨天晚上又做梦梦见她了。我们都还小,小时候我总觉得她什么东西都好。她娘是贵妃,我娘才是个婕妤。她聪明,我笨。她长得好,我不如她。她反正……她吃的穿的玩的,我什么都想同她抢。她有的我也要有,沈静那事儿你知道吧?"
  小冬意外:"你……你也知道?"
  六公主点头:"我知道的恐怕比你都早。那会儿二哥也在,三哥还有你哥哥他们一帮子人开赛诗会,沈静拔头筹。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懂他们做的那诗是在讲什么,可是沈静生得好看,五姐拿了一条手绣的锦带当彩头,还亲手递给他的,我那会儿就觉得不服。凭什么呀?我长得也不丑啊。"
  小冬恍悟过来:"那你当时想和沈静……"
  六公主比她说得直接,一边擦鼻子一边说:"对,那会儿我固然是不想随便被父皇嫁给一个不中意的人,一半也存了和她较劲的心思。要是我能嫁了沈静,可不就赢了她一次了?"
  结果没成。
  幸好也没成。不然六公主这脾气和沈静这怎么能过到一块儿?
  "后来我没嫁成嘛,她也没嫁成,可嫁得还是比我好,她嫁的是公侯之家。"六公主又哭了起来:"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和她斗气了。"
  小冬沉默地又递给她一块手帕。
  "听说是她的侍女发现的。早上去叫她的时候,人躺在床上,打扮穿戴得好好的,毒肯定是夜里服了,人都凉透了,信就放在床头。"
  小冬头转向一边。
  小冬也觉得五公主太不值了。
  可是,就象她那天说的。这世上真没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对五公主来说,她已经无牵无挂了。亲人?爱人?都了断了。生无可恋。也许,是前些天处处碰壁的经历让她绝望。也可能,她早就想过这一步了。小冬猜不着。
  那天雨中那朵伞影似乎还在眼前飘摇。小冬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五公主的时候,她那么聪慧娇美。
  "我听我母妃说,明贵妃其实好些天前就己经没了。"六公主摇头:"她还拿自己的命去换,真傻,能换来什么啊?"
  "是么?明贵妃她已经……"
  "嗯,你知道高掌侍吧?"六公主说:"她和明贵妃也有旧怨,不会放过她的。父皇很倚重她,你不知道,宫里暗地里有人喊她高内相呢。"
  宫里头的恩怨错结是拆不开理不清的。
  这次京师的动荡已经到了尾声。屹立不倒的有,比如安王府,比如六公主的夫家罗府。一夕倾塌的也有,象先前同圣德太后娘家走得近的几家,还有宗室中人,比如惠郡王,这人为人处事十分圆滑,很难说这次他究竟有没有参予,还是皇帝和三皇子纯粹想借这次机会顺势收拾他。
  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可是小冬也知道,不会的。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如果能离开这个地方就好了。和父亲和哥哥,和秦烈阿大一起,离开这个地方。遂州多好。小冬越来越想念遂州。虽然她只在那里住了短短一段时日,可是那里没有京城这样的险恶,今天还高高在上,明天就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也许将来有一日,他们能一起到那里去。她会好好奉养父亲,照料家人,太太平平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送走六公主,阿大从外面跑了进来,乳娘她们慌慌张张跟在后头。
  "娘!"阿大手里攥着大把粉色的花,不知是在哪里揪的。他把那些花一古脑的塞进小冬怀里:"给你。"
  花粉扑扑的,颜色动人,上面还沾着雨珠,潮漉漉的。
  阿大扑进怀里,小冬环抱着他,长长的叹息。失去的越多,才越觉得现在拥有的是多么可贵。父亲、哥哥、丈夫、儿子,只要每个人都平平安安的,她没有别的奢求。
  "娘?"阿大不理解她的烦恼,有些不耐烦的扭动起来,挣扎下地,拉着小冬一只手就朝外走。
  "雨不下了。"
  "是吗?"小冬走出门。
  是的,雨已经停了。
  连日的阴雨终于停歇,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阳光炽烈,照得一切都格外鲜亮。天显得更蓝,花显得更红,叶子显得更绿。人们换下厚重的衣裳,脚步轻快,笑容渐渐多了起来。这好天气似乎预示着,接下去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夏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