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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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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知锦华》作者:陈小菜(11.14至VIP完结+番外一则/强推榜文)

1、楔子(一)

  大宁武定三年,帝诏令天下,以太子仪仗迎皇七子齐少冲回帝都进大靖宫。至此,流落民间整整十年的齐少冲得以重回宸京,再次触摸到帝国的心脏。

  朝野俱惊动,但哗然喧嚣只在市井街巷,金马玉堂之上却是一派不动声色,堪比三九冰封的湖面,内阁六部固然老成持重,而原本一旦风吹草动便如蝇见血的御史言官也是一反常态,纷纷缄默以示柔顺。
  原因无他,此事实在是讳莫如深沾染不得,只与昔年慧纯太子被害有关,与永熙二十二年的宫变夺位有关,与子囚父父又杀子有关,是天家阴私秘而不宣,只存雪泥鸿爪而不见首尾脉络。
  更何况,眼下虽说是政清治明帝心如海,但聪明人自然知晓,有些谏言如伤筋动骨,挠龙背小犯上,有些则是剜心夺魂,揭龙鳞大犯上,前者易恕,后者难饶,盛世好年景,言官也想娶老婆养孩子热炕头喝小酒,好生过几天太平日子。

  礼部钦天监择一黄道吉日,齐少冲一行车马粼粼簇簇大拥,身后九龙伞瑞草伞、双龙扇孔雀扇、幡旗弓矢、金钺骨朵等井然有序森严规整,鸿胪寺奏礼、执事官引导、雄赳赳两列侍卫乘马随行,从正东怀阳门进内城,再过章懿门进大靖宫,齐少冲方下得车驾,踏上汉白玉阶时,瑞雪初降。

  齐少冲停住脚步,半眯着眼眸,眼尾微微上挑,眼神半隐在浓长的睫毛下,淡淡的斜睨一眼苍穹,似有一瞬间的恍惚:"子石,今年这场雪大得很……"
  穆子石声音清朗,有种明亮而坚硬的质感:"瑞雪兆丰年。"

  齐少冲身着华丽贵重的石青色袍服,绣五爪金龙,前后正龙,两肩行龙,领口腰袖饰以紫貂,呵出的热气融化了面前的雪花,却低声道:"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穆子石微微一笑,看进了齐少冲的眼睛,意有所指:"于时始雪,五处俱贺,恰逢殿下重归,此为吉兆。"
  齐少冲略一颔首,并不多言。
  迎面已有大太监梁万谷恭恭敬敬的传话:"皇上口谕,皇七子治平宫见驾。"

  武定帝此番迎齐少冲回宫,诸般事体甚是耐人寻味乃至捉摸不透。
  恩赐以太子全副仪仗,却不曾宣德殿正式册封。
  赐住崇明宫,即历来太子东宫,东宫印宝、属官、詹事、宾客甄选齐备,却不赐太子冠冕衣饰,更于齐少冲进宫当日不允于前朝承天殿拜谒,只在内廷治平宫觐见。

  帝心难测,而以武定帝所经历,更该格外难以揣摩。
  齐少冲神色不变,嘴角紧抿,只奉旨而行,应对从容更无一丝生涩不安,身遭众人心中不免赞叹,不愧天家骨肉,生来的气度不凡,却不知齐少冲手心已攥出了津津热汗。

  一进前朝内廷交界的含光门,外臣外侍无诏不得擅入,一时尽皆退去,齐少冲只携龙朔侍卫六人与穆子石,随梁万谷默默前行。
  宫中楼台殿宇阔别十载,却是熟稔如旧。不知不觉间,一朵雪花扑入齐少冲眼中,不知怎么的,眼眸已是湿得透了,连睫毛上都挑出一滴水珠来。

  穆子石若有所感,因两人挨得近,便在垂下的袖子里,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半是安慰半是警示,不想齐少冲突然一翻手腕,牢牢握住了穆子石的手掌,再不松开。

  穆子石一惊,眉头微蹙,忙要挣脱,齐少冲却偏过脸来,黑漆漆的瞳仁里自然而然流露出天真依赖的神态,一时少年稚气尽露无遗。穆子石微仰起头,与他眼神一触,不由得心中一软,十年来逃亡路上山贼窝里,繁街陋巷北地军营,颠沛流离一切种种登时历历尽涌,而齐少冲手心的温度,也似乎通过自己冰凉的掌心,热水般注入四肢百骸血脉心头。
  看惯了的少年骤然从那身华贵的皇子服饰里脱显出来,仍是那个自己一路看着长大的齐少冲,是叫了自己十年哥哥的孩子。

  雪越下越大,早有侍从撑伞遮定齐少冲,其余人等顶风冒雪,却没有半点怕冷畏寒之色。
  齐少冲攥着穆子石的手,忍不住问道:"冷么?"
  声音低沉中说不尽的温柔亲密。
  穆子石摇摇头,冷静而自持:"谢殿下关心。"

  齐少冲一怔,明白此刻身入宫中,一言一行轻重进退自该无比小心谨慎,却仍是执拗的沉默着,携穆子石的手步步而行。

  正待走过重玄门,突地闪出两条人影来,口中喊道:
  "七弟!"
  "七哥!"

  穆子石忙抽出手来,齐少冲定睛看去,只见两个都是一色的石青龙服缀紫貂,一金冠束发,一只得十四五岁的年纪,一样的容长脸儿,狭长眼睛高鼻梁,心中明白,都是自己的兄弟了,大的那个依稀是当年贞婕妤现受封贞妃所生的齐止清,也就是皇五子瑞王,小的那个却是不记得。

  他打量着两个兄弟,那两人也在端详他,齐氏一脉面相颇有相似之处,齐少冲也是容长脸单眼皮,但又秉承几分已故元后号称"流华耀日"的容色气质,比之其他弟兄,很明显更为俊美出色。
  齐止清原以为齐少冲流落市井多年,行止度势必然不及宫中诸人,不料想这老七虽年未加冠,却是通身的天家威仪引人侧目,萧萧肃肃龙章凤姿,而鹤势螳形宽肩长腿处,更是把一旁小不了几岁的九弟比得只剩了雪白粉嫩皮光水滑的一团娇气。

  齐止清眼神里带出些警惕和窥探的意味,提防藏在了亲热里:"七弟今日终于回来了,咱们这些年不见,可还记得五哥?"
  又拉过那半大少年,笑道:"这是九弟延澈,七弟离宫之日,他不过四岁……现如今也是提得起笔拉得开弓了。"

  齐少冲笑了一笑,很是感动:"本以为今日宫中晚宴才会见到诸位兄弟,不想五哥九弟竟侯在半道。虽多年不见,但手足之情,却是历久而不曾稍变啊。"
  齐止清呵呵两声,一时接不来话,齐延澈为贞妃幼子,素来得宠,年前已被封为安王,性情骄横跋扈,不顾自己正变着声的公鸭嗓子,嘎声道:"七哥,这重玄门,你走不得!"

  语中敌意已是昭然,齐少冲却只当他一腔善意,甚是好奇地问道:"此次进宫种种,尽遵父皇旨意,这重玄门有何不妥?"
  说罢瞥一眼梁万谷,梁万谷是武定帝贴身大太监兼正六品太监首领,此时原该由他以武定帝明旨驳了齐延澈。

  齐少冲自然知晓这重玄门的禁忌玄机,重玄门又称储君之门,只容太子出入,其余皇子不得擅自通行,自己以太子仪仗风光还朝,已打乱了诸皇子的势力平衡布局谋划,此时这两位,便是施以下马威来了。

  一个眼色丢过去,不想梁万谷却是低眉垂目,眼观鼻鼻观心,作泥雕木塑状。
  齐少冲心中大怒,这奴才竟敢来这一出隔岸观火!
  梁万谷明着是两不相帮,个中真意却是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纵然不是轻慢,也是观望掂量着呢。

  那边齐止清已接口道:"七弟长久不在宫中,连重玄门的规矩都忘了?"
  唇角上扬着,谆谆教诲:"七弟可曾宣德殿丹陛四拜而册?可曾于承天殿受诸卿臣工朝贺?从此可能替父皇拜谒宗庙敬告祖宗?"

  他说的这三件事均是太子册立时的礼制仪式,见齐少冲黑眼珠里火苗簇簇地渐盛,心中快意,微笑着摇摇头,又扫一眼齐少冲的石青衣饰:"七弟所着,可是太子规制的玄色朱纹服?"

  齐延澈嗤地一声笑,满脸不加掩饰的蔑视嘲讽,七哥去朝离宫十年,不复当年已是异类,父皇赐他殊荣,却也不看他配是不配,当即脱口断言道:"所以七哥,这重玄门我刚才说你走不得,你就走不得……我们走不得,你也走不得。"

  话音未落,只听一人道:"殿下错了。"

  这声音凉丝丝冷飕飕,一瓢清水般浇熄了齐少冲心头窝着的一盆恶火,刷了糨子般的脸登时缓了缓,线条柔和开来,竟有了些微的笑模样,他自是明白,以穆子石的口角手段,对付自己这两位兄弟,实在是牛刀杀鸡强弓射雀。

  齐延澈听得有人直言相驳,不禁一愣,循声一看,见这人紧随齐少冲身边,应是东宫属官,正依制低头施礼,一眼过去瞧不清面目,但见下颌尖尖,略显单薄之相。当即喝问:"你大胆!本王怎么就错了?"
  那人并不惊惶,说话间甚至还含着温雅的笑意,却是一语掷地有声:"重玄门七殿下走得。"

  齐止清毕竟老成,淡淡道:"父皇并未册立太子,难道七弟定要罔顾国法逾制僭越?"
  这话说得厉害,欲加之罪加得一派冠冕堂皇又锋芒森森,那人却好整以暇,不疾不徐道:"皇上明旨,皇七子以太子仪仗入宫,所谓太子仪仗,两位殿下若有不明,不妨问于王府讲官。"

  低着头却准确地指向恭立一旁竖着耳朵看鞋尖的梁万谷:"这位梁公公是皇上近侍,传谕宣见,此一路前去治平宫,七殿下只随着梁公公而行,两位殿下若觉得七殿下走不得重玄门,岂不是说梁公公妄测圣意甚至矫诏干政?"

  梁万谷本是只管看戏心中自有一番小算计,乍闻此言,只觉那隔岸的火登时把自己皮肉都呼啦烧尽,天灵盖飞了二魂脚底板走了六魄,只吓得懵了,奋力摇了摇头,毫不含糊,噗通一声把两块膝盖骨重重磕在了汉白玉阶上,涕泗横流哀哀地哭喊冤枉:"老奴不敢!不敢啊!老奴自打没了那累赘玩意儿,就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皇上说什么,老奴听什么,皇上让啃骨头,老奴从来就不敢吃肉!大人哪,便是把天底下的狗胆都塞老奴的腔子里,也绝不敢干出那等欺君罔上鬼神难容的恶事啊!"

  梁万谷被太监宫女们呼为老祖宗,何尝有过如此畏惧欲死的时候?但"妄测圣意矫诏干政"这八字罪名实在太过狠毒惊悚,须知前朝便是亡于阉党之乱,而本朝历代皇帝最忌讳的就是宦官擅权妄为。
  当下哆哆嗦嗦的磕头不止,暗恨自己一时糊涂轻率,慢待小觑了七殿下,方才自己若乖巧,当着三位皇子的面,重宣一次武定帝的口谕,就算他们兄弟阋墙,自己也乐得摘个干净,哪会有眼下这等拔橛子吃挂落的操|蛋事儿?自己这双狗眼,回去真得用艾叶盐水好生洗洗了!竟没看出来七殿□边有这等惹不得的角色,这可要了亲命了!

  贞妃平日没少奉承打点梁万谷,眼下齐延澈见他这等下贱模样,无端的羞恼,一脚踹过去:"狗奴才给我闭嘴!滚一边儿跪着去!"
  梁万谷如蒙大赦,一边喊着:"谢殿下恩典!"一边膝行后退,他做惯了奴才,用膝盖跪行倒比直立行走更加快一些,眨眼之间,就远远地跪了开去。

  齐少冲知这等奴才小人,最是欺软怕硬滑不留手,索性借机治上一治也好,因此只冷冷瞟他一眼,更不轻言放过,笑道:"五哥九弟若没有别的事,我还得觐见父皇……"见他二人面有犹豫愤愤之色,突地敛了笑容,沉声道:"让路。"

  齐止清看着他的眼神,心底莫名地一颤,定了定神,终是不甘,正色道:"朝廷自有法度,七弟自小离宫,想必未曾读过《大宁通礼》,通礼有载:重玄门,内廷正东之门,除皇太子,其余诸皇子不得出入。通礼是本朝太祖皇帝亲令修纂,字字千钧,不容逾矩。"
  齐少冲眉梢一扬,看着他似笑非笑,也不急于驳他。

  齐止清心中一咯噔,果然,只听那吓哭了梁万谷的东宫属官又是一句:"殿下错了。"

  齐止清满心不愿搭他的话茬,齐少冲却已抢着问道:"你倒说说,五哥错在何处?说不好,我可是要罚的。"
  那人轻声一笑,道:"制是死的,皇上却是春秋鼎盛,难道瑞王殿下竟会以为,皇上允七殿下行走重玄门,便是悖逆太祖?"
  一持死典籍,一倚活皇帝,谁胜谁败,一目了然。

  齐止清怒气上涌再按捺不住:"放肆!朝廷的法度,父皇的圣明,岂容你胡搅蛮缠妄言不敬?"
  那人道:"微臣不敢。"
  齐止清冷笑:"本王看你胆子大得很,敢得很哪。"
  那人道:"不是微臣胆子大,而是本朝有例可循……"
  琅琅言道:"太初十年,皇十三子自重玄门出入内廷,十四年册皇太子,十七年继位。"

  齐止清脸色一变,那人又道:"乾和四年春,皇长子出入重玄门,四年秋册皇太子,十一年继位。"
  那人突然静默片刻,方又续道:"永熙四年,皇四子百日即出入重玄门,五年册皇太子,二十二年薨,谥号圣德慧纯太子。"
  "此三位,都是未册皇太子而出入重玄门,两位殿下可知?"

  齐止清心中疑窦丛生,自己早已着人打探过,齐少冲回宸京时,身边只有从民间带来的一人而已,又听说他在民间甚是困厄波折,想来随身照顾他的不过是寻常小民,也就不曾多查,却不料这人竟如此熟谙律典有胆有识,倒是自己怠慢失策了!
  忙问道:"你……怎会知道这些宫中朝廷之事?"

2、楔子(二)

  那人略一迟疑,再开口时,声音微有低回缠绵之意:"微臣幼时,曾蒙慧纯太子青眼,东宫伴读。"
  齐止清蓦地想起一个人来,眼眸中竟有惊喜期盼之色:"你叫什么名字?你……可是姓穆?"

  齐延澈脾气暴躁,气急败坏之下根本没注意到自家五哥的异样,一手指定那人,厉声喝道:"狗奴才,你给本王跪下回话!"
  那人却是不卑不亢:"微臣东宫少傅穆子石,并非安王殿下的奴才。"

  齐延澈咬牙切齿,瞪眼道:"不过是个太子少傅,敢跟本王挺腰子?"
  穆子石淡淡道:"《大宁通礼》有载: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居从一品,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居正二品,此为三师三少,见诸皇子,免跪礼。微臣不才,忝居太子少傅一职,而礼法者,国之纪纲,微臣不敢有违。"

  齐延澈从未受过这等自取之辱,怒不可遏,雪白的脸蛋涨得绯红发紫,连嘴角都扭曲了:"穆子石……原来你叫穆子石,你是不是不肯跪?"
  穆子石姿态十分恭敬:"是,安王殿下当不起微臣一跪。"

  "啪"的一声,齐延澈跳着脚狠狠一记耳光掴了过去。
  齐止清惊呼一声:"九弟不可!"却已阻挠不及。
  骤然变色勃然大怒的是齐少冲,漆黑的眼珠子里简直能喷出火来,眼神突地如野兽一般,凶狠暴虐择人欲噬,一句话不说,一步上前右手猛地攥成拳,抬起一脚便要直踹齐延澈小腹。

  齐延澈出手甚重,养尊处优之下两膀子力气也不小,穆子石结结实实地挨上这一巴掌,身不由己一个踉跄,嘴里一阵腥甜,却顾不得了,闪身拦在齐少冲身前,一手死死扯住他的手腕,低声急道:"我没事……你快住手!"
  感觉到他情急失控的微颤,忙握住他的手,意作安抚,声音只在齐少冲耳边:"宫里不同别处,你千万不能动手!我……这些年,这巴掌算得什么?你放心,这一记耳光,本就是我激他打的……"

  掌掴太子少傅,安王再受宠,朝臣御史口中,也免不得一个不敬兄长荼毒臣下之评,穆子石这个耳光自是挨得物超所值一本万利,但若齐少冲因此事殴打皇弟,却一变而成授柄于人,同根相煎甚至少仁寡悌的罪名更是逃不掉。

  齐少冲本就外朴内明,又饱经浮沉历练,哪会不懂个中玄机,但眼睁睁看着穆子石受辱于前,却似点了引线的爆竹一般,浑身的血都怒得沸了,这记耳光若是自己挨,都不至如此不能自制大失章法。
  此刻被穆子石拼命拦住,耳边听得他又急又忧,脑中这才涌上一线清明,但眸光到处,清清楚楚见到他左颊上五条指痕又红又肿,嘴角一缕血丝,心中登时一阵酸涩,深恨自己无能,叹了口气,却终究冷静下来。

  穆子石见他眼中杀气渐敛,放下心来,缓缓回头直视齐止清兄弟。
  方才穆子石一直按礼垂首回话,阻止齐少冲时又是背对而立,故此这一回头,兄弟俩才看清穆子石的面容。

  那双猫一样的眸子一映入眼,十余年前的记忆登时密密匝匝纷至沓来,大雪的天,齐止清心窝却是一阵火热一阵酥痒,欢然大声道:"子石!是你……当真是你!我还以为你被烧死了,天可怜见……"

  齐延澈却被齐少冲刚刚那一瞬雷霆乍现的凶恶气势吓住了,半晌回过神来,背后已是一阵黏腻冰凉的湿意,正惴惴不安既怒且惧之际,猛一打眼瞧见穆子石的脸,不禁又是一愣怔怔出神,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觉得那几道肿起的指印异常刺目,模模糊糊起了一个念头:以后这人再怎么放肆,都不该打他的脸。

  穆子石从小就生得夺目,长大了眉眼五官更是漂亮得触目惊心,带点儿不祥的邪性,肤色是最不经打的凝白,细致之余略显阴郁,瞳孔深处更有一抹深透的墨绿光泽,猫儿也似神秘诡魅。
  见齐延澈只顾傻站着魂不守舍,穆子石朗声道:"微臣谢殿下责罚!"

  穆子石这一谢谢得真心实意,深知掌掴太子少傅一事,无论如何齐延澈也是遮掩不住了,不由得暗暗得意,想笑嘴角却扯得生疼,只得一步回到齐少冲身边,也不再多言。

  齐延澈捏着手指,勉强维系一口傲气,却不知有心或是无意的不再招惹穆子石,冷笑道:"七哥好生威风!这太子还未当上,便想打做弟弟的了?"
  齐少冲冷冷盯着他,片刻却勾起嘴角,竟展颜笑了:"自然不是。安王要教训我的东宫少傅,吩咐奴才们一声就是了,要不大理寺和刑部也尽有板子棍子,何苦打疼了自己的手,做哥哥的,心疼。"
  说罢点了点头,用力握住穆子石的手,一字字道:"心疼得厉害啊。"

  齐延澈简直不敢相信,这隐然太子之尊的七哥居然会当面耍赖翻脸不认账,只气得牙都嚼碎了,正待不屈不挠负隅顽抗,齐少冲已不耐烦再与这败军之将多做纠缠,扬声道:"梁万谷!"
  梁万谷跪得两膝刺痛,忙应道:"奴才在!"
  "起来!前面引路!"

  梁万谷已知这七殿下是尊真神,垂手肃穆的,也不再搭理齐止清,侧身引路过重玄门。
  穆子石过得门去,悠悠然一叹。
  齐少冲忙问道:"怎么?"
  穆子石眼神闪烁着,笑道:"瑞王安王一定要过这道门,也不是没有办法,何必眼红出火成那样?"

  齐少冲笑而不问,心道你说的办法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穆子石指了指侧身在前螃蟹一样的梁公公,身后的六名龙朔卫,压低了声音道:"做了太监,或是做了你的属官奴才,便能跟着你进出了,岂不是便宜?"
  齐少冲不禁嘿然一乐,转眼瞧见他的脸颊,却立时沉下脸,抿了抿嘴,突然扬声道:"梁万谷!"
  "奴才在!"
  "带着这些人,退到二十步外!"

  梁万谷二话不说依令而行,举手投足间,很是彰显了治平宫大太监能充分理解主子需求迅速达到主子期望让主子如沐春风的专业素质。

  齐止清走出一射之地,却回头又看一眼。
  齐延澈也随之停下脚步。
  齐止清面露忧色,摇头道:"九弟,这穆子石惹不得,昔年慧纯太子曾言道,子石外显柔弱内秉风雷,色相如玉心如铁石,你今日打了他,堪称后患无穷,回府备份厚礼,今晚就去赔罪。"

  齐延澈天之骄子,极是不服:"赔罪?五哥你糊涂了。打了就打了,普天之下除了父皇母妃众位兄弟,有谁是我打不得的?"
  齐止清凝视着他一团稚气的脸,呵斥道:"不知天高地厚!"

  想了想又耐心解释道:"你是不明白父皇的心思,只怕这太子不管谁做,穆子石都会是东宫三少储相之一,而将来储君一旦继位,他入阁辅政也是水到渠成。"
  齐延澈心中起疑,忍不住问道:"五哥,穆子石他……到底是什么人?"
  齐止清眼神幽幽地暗了暗,答非所问,道:"十年前,父皇亲眼见到他打伤我,却没有半分怪罪于他。"

  穆子石见齐少冲屏退左右,明白他有话想对自己说,却微微皱起眉头:"殿下,这样不妥,皇上自从天眷之变后,对诸皇子防备猜忌之心,已远过父子之情,如今你是半个太子,虽尊荣极盛,也好比被架在火堆上烤,一着不慎,便是尸骨无存。"
  齐少冲点点头,却道:"子石,别叫我殿下,还叫我少冲好不好?"
  穆子石忍俊不禁:"那私底下我待你还和以前一样?闻优则喜见恶则教?说打就打该骂就骂?"

  两人不曾撑伞,雪花落满衣襟貂袖,齐少冲看穆子石似乎青丝白发了一般,心中一动,已怀了满腹的憧憬,柔声道:"好啊,我喜欢你那样对我。"
  穆子石道:"我可不敢,你父皇的黄雀儿所监控百官动向,东宫里也少不了那些黄雀眼们。"

  黄雀儿所是武定帝在天眷之变后被软禁的七年里,苦心孤诣一手缔造的只忠诚于己的官署,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意,黄雀儿所中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俗称黄雀眼,隐匿潜藏如流水草木,监控百官举措,无疏漏之处。

  齐少冲眉梢轻扬:"我还有几个好兄弟够父皇操心的,今日重玄门之事……"
  戛然停住,指腹缓缓抚过穆子石的嘴角:"子石,你还记不记得,我突然不叫你哥哥的那天?你一直问我为什么,我一直不肯说。"
  穆子石睫毛垂着遮住了眼眸:"不叫是应当的,我本来就不是。"

  齐少冲听而不闻,自顾道:"那天你替了我……就是那天,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这一生,不会再把你当哥哥……"
  穆子石倏地抬起头,脸色惨变,瞳孔里那抹墨绿莹莹流转,嘴唇微启,齐少冲却截住他的话:"你自己不明白,那便不明白好了……那天我也悄悄发了毒誓,待我长大,我要重回大靖宫,自此换我护着你,我再容不得任何人伤你哪怕一根手指头。"

  穆子石心中一酸:"少冲……"
  齐少冲看向重重斗拱彩绘琉璃的宫门:"却不想今天刚回宫,过这一道区区重玄门,你就在我的眼前,被齐延澈打了一记耳光。"

  穆子石笑道:"别犯傻,其实没多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经得住呢。"
  齐少冲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怒意:"别说了。"
  握住穆子石的手,穆子石手掌修美指尖纤细,但握着却如一块皲裂的树皮般粗糙,更有深细如刻的掌纹——吃没吃过苦,脸上也许看不出来,但一双手骗不了人。

  齐少冲沉默良久,道:"子石,你我相识于幼时,亲厚于危时,重重艰险从不相弃,步步荆棘却始终伴随,将来我若能仰承天命俯阅山河,我齐少冲的卧榻之侧,必有你穆子石放心安枕的一席之地。"

  这一承诺重逾千山深似四海,便是穆子石,也为之惊心动魄,一时笑道:"卧榻之侧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可不要……若你有那时,容我衣食无忧地读读闲书游山玩水就好。"
  齐少冲看着他,涩声道:"什么意思?难道那时候你就要离我而去了?"

  穆子石道:"怎么会?只要你还需要我,我都会一直守着你护持你辅佐你,我答应过慧纯太子的,嗯,你忘了吗?"
  齐少冲听得这句话,心放了一半,却更是失落了一半,眼神中已有受伤之色,情不自禁黯然道:"子石,你我朝夕共处已是十年,难道你现在待我好,还只因为我是慧纯太子的弟弟?只是因为他当年的临终之托?"

  穆子石凝视着齐少冲轮廓分明的脸,那张脸早已褪去圆润,不复幼时,登时觉得时光忽流,荏苒寒暑,怔怔地愣住了。
  慧纯太子,齐予沛,原来离我们重壤永隔的那一天,已经这么久。

3、第一章

  齐予沛端坐马上,四野辽阔天穹苍苍,令人心旷神怡,但一阵秋风过处,又觉萧瑟寒冷,激灵灵打个寒战,忙紧了紧玄狐披风,看一眼身侧眉飞目扬的齐无伤,不禁心生羡慕,笑道:"三哥不怕冷么?"

  齐无伤骑着匹异常高大的青骓,只穿一身劲瘦骑装,领口袖边滚着黑色狐毛,越发显得猿臂蜂腰少年英武,只听他叱的一声策马,青骓四蹄翻盏,泼剌剌旋风般奔上一座小小山丘,到得山头昂首长嘶,齐无伤一拨马头,眨眼又冲回齐予沛身边,扬了扬手中马鞭,朗声道:"你这么跑上几圈,想冷都冷不了!"

  齐予沛摇头微笑:"我身子不好,此番能跟着你纵马行猎,已是母后费了无数口舌才向父皇求来的。"
  指了指齐无伤箭壶上錾的"烽静"二字,打趣道:"自然,也是烽静王世子的面子太大,父皇驳不得的缘故。"

  烽静王齐襄是今上齐谨一母同胞的兄长,生于锦绣长于绮罗,却是个兵法大家只爱横戈弯弓,年未弱冠即自请领兵永驻塞北,镇守雍凉连绵数百里的射虏关,力拒边境各部,连战连捷,有勇有谋,十余年来,打得北陲草原竟不敢再渡阿里答河。
  齐襄虽不涉夺嫡之争,暗中却成为齐谨登基的一大助力,齐谨继位后感念兄弟之情,恩封齐襄烽静王,享双王俸,世袭罔替,永不夺爵。

  齐无伤是齐襄嫡子,抓周时双手直奔一支狼牙箭,烽静王妃已为丈夫担心得死去活来了半辈子,实在不想儿子也百战卧血的让自己牵肠挂肚,忙拿了果子珠贝一旁逗引,齐无伤却攥紧箭矢,就是不撒手,还龇牙冲着企图夺箭的丫鬟们嗷嗷虎吼数声表达不满,他爹满脸喜悦的感慨后继有人,他娘却被气得哭了。

  齐无伤每隔三年,随父或替父宸京觐见,与小他两岁的太子齐予沛最是投缘要好,齐无伤家里行三,齐予沛宫中行四,两人单独相处时,便三哥四弟的一通称呼,齐谨自是知晓,却不以为忤,见他们堂兄弟亲热胜过亲兄弟,反而挺高兴。

  此次齐无伤进京,城中呆了数日,每日无非就是应酬纷扰,他在塞北与豪迈爽朗的军士们打惯交道,十分不耐烦京中王孙公子的种种习气。这天便请旨替齐予沛告假一天,带着他轻装简行,城外打猎,不想齐予沛却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废物,上了马只是悠悠漫步,风一吹还抖上两抖,恨不得揣个手炉在怀里才好。

  受他牵累,莫说捕杀野物了,便是打马飞奔亦不可得,齐无伤泄气之余,腹诽道:本世子跟你一边儿大的时候,拉得开三石弓,提得起斩马刀,跟着父王夜袭兀林部落,顶风冒雪急驰三百里,眉头都不皱一下……
  齐予沛见他瞪着眼睛看自己,只觉好笑,道:"三哥,你心里又骂我。"

  齐无伤很勇于承认:"是啊,我骑头猪都比你骑马快……你也十二啦,不小了,怎么还这等不长进?"
  齐予沛哈哈大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三哥,行军打仗我是远不及你。"
  齐无伤道:"你好像什么都不及我。"

  齐予沛很大度的不与他争辩,只笑意盈盈地说道:"是么?三哥长进就好,将来手握重兵拱卫河山,好生当我的股肱膀臂。"
  此时秋高气爽长空一青,齐予沛一言一笑漫不经意,齐无伤转眼看他安安静静的坐在马背,整一尊玉雕也似精致秀美,一张脸除了血色稍淡,毫无瑕疵,不由得赞且叹道:"四弟,你这娇贵模样,要是生在民间,早死了。"

  齐予沛于诸皇子中最受齐谨宠爱呵护,未满周岁即被册立为太子,普天之下,除了一个齐无伤,再无别人敢跟他这样说话,因此不怒反乐:"你这样说话,若不是烽静王世子,也早被人打死了。"

  齐无伤奇道:"谁要打我?"
  "你说呢?"
  "我猜不出。"
  两人一递一句的逗着,突听空中一声雁唳,齐予沛抬头一看,见一只白额雁失群影单,正凄惶无措的哀鸣高飞着,忙伸手指去,道:"你若能一箭射下这只大雁,宫里那套雁翎软甲就送给你!"

  雁翎软甲轻便坚韧,十步内刀箭不能透,齐无伤一直眼馋而不可得,却不知齐予沛早求了齐谨要将这套宝甲送予他,一听此言,登时大喜,忙摘下雕弓,搭上白羽箭:"一言为定!"
  齐予沛却悠然道:"且慢。"

  齐无伤停手静候刁难,嘴角弯弯的翘起,丝毫不以为意。
  齐予沛看着那只大雁渐飞渐远,方道:"你这一箭,得穿睛而过。"

  齐无伤更不答话,小腿一夹马腹,紧追着那只雁行的踪迹便跑了开去。
  盏茶过后,在骏马疾驰中侧过身来,一手稳稳托住硬弓,不慌不忙仰头瞄准,弯弓如满月,弦带破石音,咻的一声羽箭破空锐响,白额雁颅中带箭,顺着前飞的弧线坠落。

  齐无伤目力甚佳,放眼一瞧,却见雁落进了前方一个小小院落里,也不急于去取猎物,只勒定青骓等齐予沛。
  齐予沛一到便笑问道:"雁呢?刚才胡吹大气的,可别趁我不在做什么手脚。"

  齐无伤大笑,用马鞭指了指那处屋院:"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因此只等你的人进去拿雁,看你还怎么抵赖!"

  宸京城外有不少别院田庄,猎物掉入其中也并非罕有,只令侍卫通传取出便是。齐予沛却起了兴致,非得亲自去瞧,当下令那十余名侍卫不远不近的侯着,扯了扯齐无伤的衣袖,半是玩闹半是好奇:"不用他们,咱们自己去拿!"

  齐无伤到得门口先甩蹬跳下马,再帮齐予沛拴好马缰,又把他抱下马背,却在胳膊上掂了掂重量,道:"太轻了!你啊,真是只长心眼儿不长肉。"
  齐予沛摸摸自己的脸,辩道:"我这一年长高不少呢,你看,肉也不少。"
  齐无伤也捏了捏他的脸,不满道:"一点儿都不结实,软得跟棉花也似!"
  齐予沛摔开他的手,一抬下颌:"去拍门!"

  齐无伤踏上门阶,握着门上铜环敲击,却回头不爽道:"这里怕是没人住吧?你瞧,我摸了一手的灰。"
  幸好齐世子从小军营里摔打大的,没什么洁癖,一头抱怨,一边就顺手把灰土擦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齐予沛嫌弃道:"三哥你真不爱干净!"
  转身招了招手,示意侍卫捧水囊过来为齐无伤洗手,看那扇门很有些陈旧,两个铜环黯淡无光的积着灰,心中也是略感奇怪,须知这一片并无平民的宅子房屋,均是朝中官员安置的闲暇小住怡情养性的所在,却不知哪一家如此寒酸冷清?

  那边齐无伤洗净了手,沾了满手的水又去敲门,湿手一沾铜环,更脏了,于是又闷不吭声的在衣服上擦,齐予沛气得够呛,也不理会,挥挥手让那不知所措的侍卫退开,道:"敲这半天都没人应门……你再射一只好了。"
  齐无伤不答应:"我翻墙进去,拿了雁就出来!"

  齐予沛冷笑:"烽静王世子白日行凶私闯住宅,我得参你一本。"
  正说着,只听吱呀一声,门后走出一个面色红润的老仆,略有些驼背,打量着他们,慢吞吞问道:"两位小公子何事啊?"

  齐无伤刚要开口,齐予沛却拽一下他的胳膊,抢着笑道:"我们路过此处,口渴力乏,能不能进来叨扰此间主人一杯茶?"
  他二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那老仆虽两眼昏花,却很有眼色,忙往里面让:"两位不要嫌弃就好。"

  老仆虽热情,齐予沛却暗自不悦,这人不过是个开门仆役而已,竟敢不通报家主,便擅自让客人进门奉茶,这家的规矩真是古怪。
  他年纪虽不大,但心思细密之余已有城府,当下不动声色,拉着齐无伤随那老仆进了门。

  前厅装饰陈设十分朴素,一案一几却又暗藏匠心,透着种含而不露的富贵典雅,虽无金器玉饰,但整套的桌椅都是黑酸枝雕花,齐予沛点了点头,淡淡问道:"你家主人贵姓?官居何位啊?"
  老仆瞧他一眼,犹豫片刻,只得极简单的说道:"家主人姓穆。"
  却不再多说了。

  齐予沛也不追问,把京中穆姓官员在心里捋了一遍,待他端着茶水出来,揭开盖子瞧了瞧,见是极差的寡淡汤色,不禁蹙眉,齐无伤喝了一大口,咧了咧嘴,一脸痛苦,齐予沛笑道:"这茶很难喝吧?"
  齐无伤道:"不是,我烫到嘴了。"

  齐予沛对这种二百五早没了言语,随手把茶杯搁在一旁,只问那老仆道:"还请此间主人出来一叙。"
  老仆深悔无聊之下的应门之举,似乎惹来了个大麻烦,忙垂手道:"我家小少爷不见外客。"

  齐予沛静了静,温言道:"是么?你也不去回禀一声,就能做这个主?"
  老仆这几年憋城郊这么个小院子里,天大地大不如他大,也忘了小心的本份,梗了梗脖子:"这点儿主,我姚大头还是能替小少爷做的。"

  齐予沛气得笑了:"大胆刁奴,欺主也就罢了,竟敢对烽静王世子如此不敬……你叫姚大头?本世子今儿砍了你这颗大头你信不信哪?"
  齐无伤凑到齐予沛耳边:"你是世子,我是什么?"
  齐予沛低声一笑:"你是太子,行么?"
  说着站起身来,吩咐道:"姚大头,前面引路!"

  姚大头原本已吓得跪倒,闻言更是懵懂:"啊啊?世子殿下……引路?"
  齐予沛道:"你家小少爷不是不见外客么?那我这个外客去见他好了。"
  姚大头忙摆手道:"不不不,殿□份贵重,那个……那个老奴这就去叫小少爷过来拜见!"
  齐予沛冷冷道:"闭嘴,引路!"

4、第二章

  姚大头爬起身来,果然把豁风嘴闭得严严实实,躬身往后院走去。

  齐无伤两步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衣袖,板着脸问道:"姚大头,你私吞了你家小少爷多少银两?"
  姚大头吓了一跳,心想这可神了,我昨儿刚吞了小少爷一两月钱,跟以前的熔在一块儿了,他怎会知道!

  齐予沛也觉奇怪,自己早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料定这姚大头不是善茬儿,只怕那小少爷已被他制得服服帖帖,却不料齐无伤竟也有如此眼力,忙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齐无伤道:"我方才掂了下他腰间的钱袋,足足十两有余,仆役之流,怎会随身携带如此多的银子?何况这老儿言语之中,对那小少爷毫无敬意,恶仆欺主,贪点儿银子不过是举手之劳。"
  声音里隐藏怒意,心中已对那素未谋面的小少爷存了几分怜悯之意。

  齐予沛对他刮目相看:"明察秋毫入木三分,了不起。"
  齐无伤并无得意之色:"战局瞬息万变,为将者须得既见舆薪,又能明察秋毫之末,否则死伤的便不是一兵一卒,这老苍头的些许小伎俩怎能瞒得过我。"

  姚大头只作耳聋,捂紧了钱袋不吭声,人老成精,心里明白自古龙不与鱼虾争道,这两位天家贵人,哪会认真跟一老仆置气,一会儿就得把自己当个屁给放了。

  齐予沛一路走着,见这院落虽小却也整齐,南北对称青砖黑瓦,前后两进八间大屋,天井厨房一应俱全,庭院中的甬道尽是大块青石铺就,很是不俗,但石上苍苔斑驳,窗沿油漆剥落,显然是长时间不曾有人用心打理照料,庭院中本该花木扶疏,眼下却种着些豆角茄子包心菜,十分的不伦不类。

  姚大头走到右侧跨院的厨房附近,冲着一个单薄的小背影喊道:"小少爷,世子殿下要见你。"
  说完退开两步,悄没声息的一道烟溜了,别看他老胳膊老腿,溜起来可真利索。
  齐无伤啧啧称奇:"这老东西,跑得比你的马快多了!"

  齐予沛终于见到了穆家的小少爷,还只见到了一个撅着屁股的背影,不由得悄声叹道:"见这小少爷一面可比见我父皇都难……"
  穆小少爷根本没理会什么世子,只是闷头挑拣墙角处堆着的一大捆柴草。

  齐无伤双眉一轩,喝道:"小鬼,过来!"
  他自幼军中长大,亲历战役十数场,刀下已有不少亡魂,此刻冷声断喝,果然威势十足,穆小少爷双手一哆嗦,抱着的柴草掉落地上,低着头慢慢转过身来。

  齐予沛见他身量瘦小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幼童模样,忙瞪了齐无伤一眼:"不许吓唬他!"
  齐无伤甚是委屈:"我哪有吓他?我看他只顾忙那堆柴,叫他理一理咱们罢了。"
  说着弯下腰,一手抬起那孩子的下颌,挑着眉梢笑嘻嘻的一瞧,竟愣了一瞬:"四弟,这孩子长得可真不错,不比你差。"

  齐予沛蹲□子,仔细端详片刻,见这孩子一身半旧的薄棉袄,领口袖口都不甚干净,骨架纤细,单薄得双手一握仿佛就能捏断,面相却颇有些金尊玉贵的意思,尤其肤色如同羊奶皮子一般。
  笑着一把拉过来,也不嫌他手脏,柔声道:"你抱那些柴干什么?"

  穆小少爷低着头:"做饭。"
  齐予沛冷哼一声:"谁让你做的?"
  穆小少爷迟疑了片刻:"我自己要做的。"
  他小小的手掌在自己掌心里颤了颤,像一片受过风雨的新叶轻轻舒展开,齐予沛无由的有些心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爹是清平侯穆勉还是工部右侍郎穆东楼?"

  穆小少爷怯生生的摇头不说话。
  齐予沛见他极是警惕,也不强逼,转了话题问道:"你为什么住在此处?"
  穆小少爷答得飞快:"不知道。"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忘记了。"
  "这里有几个下人伺候你?"
  "没数过。"
  "你多大了?"
  "不记得。"

  齐予沛语塞,脸上笑容慢慢淡去,放脱他的手站起身来。
  齐无伤一旁看了,嘿嘿一笑道:"我看这小孩是个半傻子。"

  穆小少爷突的抬起头愤愤的看他一眼,眸光流转间灵动剔透,哪有半分痴傻之色?
  齐予沛把他的眼神看了个清清楚楚,嘴角已勾起一抹笑意,只等着他出言辩驳,不想这穆小少爷一眼扫过后,却又低下头默然不语。
  齐予沛心中失望,叹道:"三哥,咱们走罢。"

  齐无伤答应着,走开两步却又回头:"我得拿回那只雁!"
  四顾一看,问道:"小鬼,我射中的那只白额雁呢?"
  穆小少爷恰如其分的一怔,道:"没看到什么大雁。"

  齐无伤心念一转,已知晓死雁定然被这小鬼藏了起来,哼的一声,拍了拍穆小少爷的脸蛋:"我劝你乖乖交出来的好,让我搜到的话……"
  穆小少爷垂着眼睫,打断道:"你搜吧。"

  他如此干脆,齐无伤倒是一愣,心道难不成他当真不知大雁下落?
  凝神一瞧,却见他双手捏成小小的拳头不住颤抖,显然紧张之极,而眼神闪烁不定,更是时不时的瞟向那堆柴草,心中暗笑这小鬼竟敢在自己面前弄鬼,悠然道:"还用搜么?不就在这堆柴里么?"

  穆小少爷死鸭子嘴硬,抿了抿嘴,瞅着他反问道:"若不在呢?"
  "不在?"齐无伤受不得激,立即摘下腰间短刀:"不在的话,本世子这把刀便输给你!"

  这把刀长不盈尺,黄金吞口鲨皮鞘,线条简练古朴,正是他第一次参战后烽静王所赠,齐无伤随身携带从此须臾不离。
  穆小少爷慢吞吞的退开几步,道:"请搜。"

  齐予沛看他眼神中闪过狡狯的光芒,心中一动,笑道:"三哥且慢!"
  "别忘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穆小少爷脸色骤变,咬着唇,默默低下头。

  齐无伤只是一时大意小觑,此刻被齐予沛一语提醒,仔细一打量,见穆小少爷耳朵下面隐约一痕灶灰,略一思忖,猎物下落豁然洞明,笑声中一把扣住穆小少爷的腰夹在肘下,大步跨进厨房,伸手进灶膛一摸,果然掏出一只带箭的死雁。

  齐无伤得意洋洋的出来,把雁和穆小少爷一起重重的扔到地上,笑骂道:"小东西真够坏的,差点儿把本世子都给骗了!"
  齐予沛闲闲道:"不是差点儿,你那把宝贝刀,已是输给他了。"
  齐无伤摸了摸腰间的刀,心里舍不得,只装没听见。

  齐予沛用力扶起穆小少爷,拍了拍他衣衫上的土,喝道:"把头抬起来!"
  穆小少爷不敢不听,大眼睛里浮着一层泪,却是咬着牙努力不让眼泪滚出来。

  齐予沛面容冷冷的不为所动,正色道:"你听好了,你若想离开这个小院子,就不要再跟我装傻。"
  穆小少爷疑道:"你能让我离开这里?"
  齐予沛道:"我是当今太子,你可知道什么是太子?"

  穆小少爷点点头,眼睛里已有明亮的希冀之色:"太子者,帝位承袭者,一国之储君。"
  齐予沛听他出言雅致,更是满意:"很好,你读过书?"

  穆小少爷虽是幼童,却很懂得审时度势,知道能不能脱禁而出,此时至关重要,当下有问必答:"爹请先生教过我一年。"
  "现在还教着么?"
  "不了,只教了一年。"

  齐无伤一旁笑道:"是不是你顽皮,把先生气跑了?"
  穆小少爷道:"是爹嫌我学得太快,不让他教也不让我学了。"
  齐无伤看着他脸上滚落的泪珠,突然有些笑不出,顿了顿骂道:"你爹的脑袋被箭射过么?"
  穆小少爷一双猫眼弯了弯:"我不知道。"

  这泪痕未净的一笑把齐无伤的心都笑开了,觉得这小鬼使坏的时候简直可爱得要命,抢上去就揉了揉他的脸:"就算太子不要你,我都会把你从这鬼地方带走。"
  齐予沛脸色微微一沉:"三哥,慎言。"
  齐无伤无所谓的一笑,自行退开。

  穆小少爷见他面有不愉,心中栗六,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齐予沛问道:"我方才问你的话,你还记得?"
  "记得。"
  齐予沛淡淡道:"既然记得,难道还要我再问一遍?"

  他天潢贵胄自小被拥簇于帝国顶尖的人物中,一言一行自有让人不能不从的气质,穆小少爷忙道:"我爹是清平侯,我叫做穆子石,今年六岁,姚大头告诉我,有相士说我生而克母长则克父,所以爹爹让我一直住在这里,姚大头和姚大娘应该是下人。"
  他口角清脆利落,一句句说来连个磕绊都不打。

  齐予沛听出了几分滋味:"应该是下人?什么叫做应该?"
  穆子石似乎笑了笑:"他们拿走我的银子,让我做饭洗衣,呼来喝去……所以我不知道是我伺候他们,还是他们伺候我,也不明白爹给我的是两个下人,还是一对儿主子?"
  齐予沛伸手轻轻擦去他耳下颈侧的灶灰,温言道:"我明白了。"
  又道:"穆子石……你写给我看看,是哪个子石。"

  穆子石略略一滞:"这里没有笔墨。"
  说着却捡起一根细细的柴枝,在地上一丝不苟的写好穆子石三个大字。
  小小幼童,又是泥地枝划,自然写不出什么好字亮色,但齐予沛一看,一笔一画工工整整,绝非一日之功,心头不由得一震,又是惊又是赞:"你常这么练字?"

  穆子石捏着柴枝嗯的一声:"每天都练……以前先生送过我一支笔一块墨,后来笔秃墨尽,我就只能如此了。"
  齐予沛注目凝望着他足足盏茶的时间,低声道:"不自弃者,人不弃之……子石,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东宫伴读?"

  穆子石直觉这东宫伴读非同小可,手心热热的出汗,不敢相信的嗫嚅道:"东宫伴读?我……我不太懂……就是跟在你身边,陪你读书么?"
  齐予沛含笑道:"你已经很懂了。不止如此,我还会好生照顾你,嗯,不会让你这样瘦,过得这样苦。"

  穆子石眼泪突然大颗大颗的涌出,哽咽道:"你不骗我?"
  "自然不骗你。"齐予沛安抚着笑道,心中却是微微的抽痛,随手拿过他手里的柴枝,在穆子石三个字旁,写下齐予沛三个字,问道:"认识么?"

  穆子石哭得厉害,泪眼模糊中勉力辨认着念道:"齐……予沛。"
  "对,这是我的名字。最多十天,我会来接你到东宫……你要是等得着急了,可以悄悄念我的名字,也许我就能听得到,来得更早一些。"
  穆子石捉着齐予沛的一角衣衫,神色是虔诚的期待:"真的么?你早些来……"

5、第三章

  齐无伤一直旁观不语,出门上了马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四弟,你临时起意,拐带个小孩回宫,当心你母后捶你。"
  齐予沛心情极好:"穆子石可不是一般人,这个伴读我要定了。"

  齐无伤抚着腰间短刀,若有所思:"这小鬼有什么不一般?"
  "三哥你这是考较我了……"齐予沛按辔徐行,话里透着与有荣焉:"六岁稚龄能骗过堂堂烽静王世子,堪称聪敏,无笔无墨能勤练不辍磨而不折,是为坚忍,这样的资质心性,世间能有几人?"

  齐无伤勒住马,沉吟道:"穆子石出身不低,其父清平侯虽只是个闲居的三等候,却不是糊涂之人,为何只因相士的闲言,就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逐出府邸软禁在城外别院?更是不闻不问任由奴仆欺辱?何况正如你所说,穆子石还如此不凡?只怕其中另有蹊跷,你得想周全些才是。"

  齐予沛点头道:"三哥放心,我今日不带穆子石回宫,便是虑及此事,十天足够我查清楚这孩子的底细了。"
  看齐无伤似乎欲言又止,忙软语笑道:"三哥,你有话就跟我直说好不好?"

  齐无伤神情却显凝重:"穆子石的眼睛……你发现没?"
  齐予沛稍一犹豫:"他眸色并非纯黑,瞳孔透着些微的墨绿色泽。"

  齐无伤道:"这样的眼睛在大宁很是罕有,但射虏关外,塞北一名唤蒲满乌的小部落中,瞳有异色者比比皆是……我猜穆子石的生母,恐怕非我族内。"
  齐予沛慧而多疑,不免想得多了:"难道清平侯竟敢私纳外敌?"

  齐无伤笑道:"这倒不至于,早十年前蒲满乌一族已被兀林部落所灭,族人或死或逃,纵有漏网之鱼,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私通外敌的罪名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清平侯哪里担得起?"
  见齐予沛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劝道:"何况瞳带异色者,未必便是异族,兵部舒敬山家的嫡子舒破虏,不也是眸色银灰?"

  齐予沛却黯然一叹:"舒敬山文武兼修,两年前却被抄家问斩,可惜了。"
  齐无伤终于想起正事来,忙从鞍旁猎囊中取出死雁凑到齐予沛眼前:"老四你看好了!一箭穿睛。"
  血腥气冲鼻,齐予沛忙转过脸:"快拿开!"

  齐无伤见他脸色发白,的确嫌恶得厉害,只得把大雁塞回囊袋,道:"别忘了雁翎软甲可得归我。"
  齐予沛带笑不笑的,一边脸颊上酒窝浅浅:"你输给穆子石的短刀还不曾给他,我为何要给你软甲?"
  齐无伤大怒,一戳他的酒窝:"小白脸子,坏心眼子!"

  天光一亮,穆子石便穿得整整齐齐跑出房门,出不得庭院,却支愣着两耳听外面动静,只等那个含着笑意的清澈声音出现。

  自齐予沛来后,姚大头不敢再聒噪指使自己,本已是格外快活,但不知为何,这短短三天,一时一刻竟比过往最辛苦的日子还要难熬,恨不得搂个长竿,把月亮戳下去,再把太阳顶起来,如此反复,使得十日转眼即过才好。

  但焦急难熬中,又有一种隐约的欢喜,仿佛身处幽暗曲折的山腹,心中却知晓前面自有明亮的出口,满盈期待希冀。
  等待实在太漫长,所以穆子石总握着根树枝在地上反复写着齐予沛的名字,三天来,已不知写了几百上千,熟而生巧,竟显出几分端秀整丽的意思了。

  沛字最后一笔写罢,穆子石方才发觉自己蹲得腿麻,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正撑着下巴发呆,忽听院外有马车粼粼之声,又有人声渐近,心中登时怦怦乱跳,猛的跳起身来,撒开腿便直往前厅跑去。
  穆子石虽聪明,毕竟年纪小,乐而忘形大意,不提防姚大头早已让他婆娘去侯府禀明当日之事。

  一时气喘吁吁的跑到厅堂,路上还前腿拌后腿的摔了两跤,手掌都擦破了,心却是要跳出来的狂喜。

  大厅里已站着四名膀大腰圆的健仆,另有个管家模样的中年胖子正坐在太师椅上骂姚大头:"爷闲着,你也闲着?手不勤腿不快也就罢了,连半分眼力见儿都没有,难怪侯爷放你在这儿呆着……还不快去唤小少爷出来!"

  姚大头躬身弯腰的喏喏连声,屁颠颠的要往后院跑,一头却撞到怔怔立着的穆子石,忙一把扯定:"小少爷你可来了,大管家亲自来接你呢!"
  穆子石小脸煞白,一颗心沉了下去,却兀自不愿相信:"你们不是……不是……"

  姚大头不耐烦的打断:"什么不是不是的,小少爷啊,不是我说,你总惹是生非的,侯爷不知道多为你操心,你这样实在是不孝……"
  那胖子轻咳一声,瞪了姚大头一眼,笑着款款道:"小少爷,侯爷慈父心肠,怕你在这儿住腻了,特意令小的来接你换个更好的地方,清平侯府家风严正父慈子孝,想必小少爷定然不会辜负侯爷一番苦心,是不是?小少爷,天色不早,小的这就伺候你动身,好不好?"

  胖子不愧是侯府大管家,说出来的话的确比姚大头好听很多,刺儿尖儿都藏在棉花里,一派滑溜漂亮。
  可惜穆子石却不识趣,恍若未闻的只用力摇头:"不,我不走。"

  胖子脸上的笑容立即一僵,随即消失得仿佛从未出现过:"小少爷,你为难小的事小,忤逆父命可就罪大了。"
  穆子石咬着唇,突然发力挣开姚大头,转身就逃。
  他情急之下,仗着人小灵活,眨眼间穿过那四个仆从,夺门而出,直往外跑去。

  姚大头猝不及防,被他推开数步,只急得直着脖子吼"你快回来",嗓门不错,尾音还高高飘起耍了个花腔。
  大管家却不慌乱,冷笑一声:"小少爷失心疯了,你们还不动手?"

  穆子石只跑得肺都要炸开一般难受,脚下却不敢停,但他个矮腿短,纵然全力以赴,也是后力不继,那四个仆从三步两跨,已赶到身后,一个捉住肩,一个扣住手腕,穆子石登时被上了铁箍也似难以动弹。

  白胖管家迈步出门,一指旁边的马车,笑嘻嘻的说道:"小少爷,跑这么一大气儿,累了不是?你要懂事些,也不必遭这罪,快请上车歇歇罢!"
  穆子石拼命挣扎,撕心裂肺的喊道:"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走,我要在这里等他!"

  那两个仆人本就是粗汉,见他不听话只管扑腾,当即毫不留情,将他手臂反拧过去狠狠钳住。
  穆子石只觉肩头手腕痛入骨髓,忍不住啊的一声惨叫,小脸已是惨白脱色,脸上冷汗热泪一塌糊涂,却低下头转过颈子,死死咬住搭在自己肩膀的大手。

  那仆从食指被咬破,疼得直叫唤,忙甩了甩手,不想穆子石却是满腔悲愤屈辱尽付几颗刚长好的利齿,一甩之下竟没能甩脱。
  一旁另一个却是他的亲兄弟,血管里流着的同样的血沸腾了,不假思索一个耳光便打过去,啪的一声响,穆子石眼前一黑,若不是胳膊被抓住,已摔到在地。

  他受了这巨灵一掌,牙齿自是松开了,却趁机哭喊道:"救命啊!救命!你们放开我!求求你们……让我留在这里,饶了我吧……"
  此地虽是城郊地处僻静,但数里之外也有其他人家的别院,穆子石这么一闹,白胖大管家脸上顿时挂不住,忙道:"快堵上嘴!这成何体统!"
  一团布塞入嘴里,所有的呼喊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穆子石被拖上马车的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再也熬不下去,这一走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意识模糊中不由自主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悲泣,声音不大,大管家却听得浑身肥肉一颤,这分明就是小兽濒死的最后一声呼救,忙搓了搓手,大声道:"关上车门,你们这些废物,手脚慢得跟乌龟也似,快走!快走!"

  一仆役依言而行,手刚贴上那扇红漆车门,只听嗖的破空声响,夺的一声,手掌已被一支白羽箭透骨钉在门上。
  仆役呆了呆,还没反应过来应不应该惨声嚎叫,就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渐奔渐近,一个金铁般冷硬的声音断喝道:"放人!"

  大管家回头一看,见只是一骑独行而来,但马上少年剑眉星目英姿朗朗,绝非寻常人物,眉头一蹙,忙马前施礼道:"小的清平侯府管家穆福,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齐无伤并不理会,也不勒马停住,抬起一脚踹翻穆福,直冲到马车边,探身进去,只见穆子石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凄楚绝望,嘴角破了,下巴上还沾着血,登时一咬牙怒不可遏:"他们竟敢打你?"
  说罢便欲抱出穆子石。

  两名仆役大惊,忙伸手阻拦,齐无伤随手抛下弓箭,擎出腰间短刀,神色不动,眼底却有骇人的浓烈杀气,刷刷两下,刀锋过处,已将那两人手腕削断。
  众人只是侯府护院,哪见过这等狠辣血腥的手段?一时除了那两人的惨呼,尽皆呆若木鸡,都被吓得傻住了。

  齐无伤轻舒猿臂,一把搂过穆子石,放于自己身前一手抱定,居高临下,盯着穆福,冷冷道:"本世子不来的话,你们是不是要杀了子石?"
  穆福一听,知眼前这人果然是姚大头所说的烽静王世子,不敢怠慢,忙屈膝跪倒:"不不,小的不敢……小的叩见世子爷!"

  穆子石被他抱着,心中稍安,两手却紧紧的攀着他的脖子不敢松开分毫,连脸都埋在他胸口,哆哆嗦嗦的哭个不住。
  齐无伤差点没被他两条细胳膊给勒死,却不以为苦心中更是柔软异常,一手轻轻拍着他单薄的背,动作极尽呵护温柔,凝视穆福等人的眼神却是寒冷如刀。

  穆福壮着胆子抬头看一眼,道:"殿下……呃,小少爷是我们侯爷的幼子,侯爷吩咐小的来接他回府,这个……却不知小少爷竟入了殿下青眼,实在是天大的福分。"
  齐无伤受不了他的啰嗦劲儿,一扬手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清平侯府来往的皆是文人墨客,大管家久入芝兰之室,自然也是出口斯文含蓄,一下子被齐无伤那种直来直去一刀毙命的言谈举止震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一边暗骂这位世子委实粗鲁,一边咽了口唾沫:"殿下能不能先让小少爷回府,以全侯爷思子之情?"
  齐无伤终于听懂了,答得飞快:"不能。"

  几乎是同时,穆子石突然从齐无伤胸口抬起头,惊惶欲绝的大叫:"不……他们骗人!别让他们带我走!"
  齐无伤生怕他摔下马,牢牢抱住他却喝道:"我在呢,谁敢带你走?"
  冲着穆福道:"你听到了?子石自己也不想跟你们去。"

  穆福觉得世子殿下太不讲理了,苦着脸劝道:"可是小少爷毕竟是清平侯府的人……殿下这样,未免……未免……"
  齐无伤懒得听他多说,轻轻一踢马腹,拨转马头:"告诉清平侯,若想跟本世子抢人,不妨去告我的御状!"

  穆福眼睁睁看着青骓马远去,被激起的尘灰呛了个喷嚏,鼻子都气歪了。

6、第四章

  齐无伤暗暗庆幸,亏得自己今日无聊,想着借出城打猎之际来看看这个小鬼,否则人一旦被带走,恐怕把宸京翻个底儿掉,也再寻不到活的穆子石。

  怀里穆子石轻轻软软的一团,活像只瘦弱乖巧的小猫,哭得倦了,却强打精神睁着眼睛,不甚放心的看着周围,警惕得随时准备一头扎入齐无伤胸口。

  齐无伤策马奔了顿饭时间,估摸着那帮人就算敢追也追不上,便在一条小溪旁下了马,穆子石兀自吊着他的脖颈不撒手。
  齐无伤真怕自己颈子折了,打小没遭过这等奇罪,苦笑道:"就凭你这两膀子力气,当个弓弩手绰绰有余。"

  穆子石不解其意,仰起头看他,神色有些迷糊。
  齐无伤见他小脸肿着十分可怜,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啦,他们不敢来捉你了,快撒开手罢。"

  穆子石迟疑着,却不听话就范。
  烽静王世子脾气大,软和言语说不上两句便来硬的:"不然我扔你下来,屁|股摔八瓣,缝都缝不起来。"
  穆子石立即松手,却抽噎道:"他……齐予沛在哪里?怎么不来?"

  齐无伤一愣,心道老四哪来的闲情逸致亲自过来?

  齐予沛年不过十二,当太子已当足了十一年,每日三师教谕三少辅翊,又自幼得蒙帝宠,齐谨稍有闲暇即亲自执导,甚至治平宫中批阅奏折处置政务时,也常唤他一旁听政佐理。
  那日从城郊回宫,齐予沛已命东宫属吏彻查穆子石的种种巨细,若无忌讳隐患,十日后自会命人去接,却不曾有空再特意去看他。

  穆子石见齐无伤良久不说话,泪珠子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伤心欲绝:"他是不是忘记我了?还是不要我了?"
  齐无伤笑道:"他是太子,忙得厉害,我是替他来接你的,不好么?"

  穆子石打量他片刻,想了想,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捂着腮帮子道:"疼……"
  齐无伤拉着他在溪水边坐下,道:"你嘴里破了,当然疼。"
  说着捧起水替他洗净了脸,又取出水囊,道:"漱一漱口,就没血腥味儿了。"
  穆子石依言喝了一大口水,咕嘟咕嘟一漱,却啐出一颗小小的牙齿。

  齐无伤吓了一跳:"哟,牙都被打掉啦?我刚刚该把他们满嘴牙也都捣出来!"
  穆子石自己一眼瞧见,忍不住泫然欲涕。

  齐无伤已怕了他的眼泪,忙安慰道:"不要紧,反正你还小,还得换牙。"
  穆子石哇的一声哭得厉害:"掉的那个就是刚长出来的!"

  齐无伤只觉头疼,捂着脑门勉强道:"还会长的……真的,你信我。"
  穆子石信不信他都得疼,只拿手背揉着眼睛奋力的哭。

  齐无伤见他手掌心不知何时蹭破了,又见不远处生着一小片白茅草,灵机一动,走过去连根挖出数棵,道:"小鬼,你不哭我就教你一个治伤的好法子。"
  穆子石毕竟是小孩子,闻言一分心,又忍不住好奇,自然就止住了哭泣。

  齐无伤偷偷吁了口气,道:"看好了,这种草叫做白茅,你别瞧它不起眼,它的根却能止血解毒。"
  说着用短刀切下白茅的长根须,在溪水里洗净,嚼得碎了敷在穆子石手掌的伤口上,一番动作熟练之极:"白茅在我们凉州很多地方都有,救过不少军士的命。"

  穆子石听他此刻声音略显低沉,很是招人侧耳,一时问道:"你呢?你也用过白茅根治伤么?"
  齐无伤笑道:"你猜猜?"
  这穆子石虽比自己小了很多,言谈间却有超乎年龄的灵动聪慧,只要不哭,还是很可以说说话的。

  穆子石看着他:"我猜不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脱了衣服,我看看有没有伤痕,就知道了。"
  齐无伤一愣大笑:"有伤痕就一定用过白茅根么?"

  穆子石这半日大悲大喜早已神困体乏,被他一笑,眨着眼睛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脸不由自主的红了:"……不一定。"
  齐无伤拍了拍他的肩:"手还疼不疼?"

  白茅根药力发散开来,穆子石只觉掌心一阵清凉舒适,摇了摇头:"不疼了。"说着拿过剩余的白茅放入怀里:"多谢你……这是白茅草,我记住了!"
  齐无伤突然问道:"那天为什么贪我射下的雁儿?"

  穆子石咬了咬嘴唇,讷讷道:"想吃……没有吃过,姚大头不给我肉吃。"
  齐无伤点了点头,抱起他一声唿哨,远处吃草的青骓疾驰过来,踩蹬上马时,齐无伤道:"小鬼,好好睡一觉,睡醒就见到太子啦。"

  齐无伤到宸京从不住御赐的王府,只住太子的东宫偏殿昭旭殿,他爹是手握重兵的烽静王,齐予沛待他又比亲兄弟更亲,因此怀里抱着个小孩,居然也就一路畅通的进了东宫。
  只不过几个小宫女见了,稍微一琢磨发挥,整个东宫便弥漫着一股似血似气似酸似热的气场。

  有眼睛快的:"世子殿下带了个小孩子回来!"
  有嘴头子快的:"啊哟,世子殿下有娃娃了?"
  有思维扩散的:"翔鸾宫小非那个小妖精,近日来只在世子眼皮子底下打转邀宠的……"
  有善于联想的:"小非……那孩子……"
  有乐于推测的:"小非给世子殿下生了个孩子?"
  有捶胸顿足的:"世子怎会看上她?"
  有一锤定音的:"母以子贵,小非要去凉州当世子妃了!"

  可惜这些私房话齐无伤都没听到,否则那脸色必定异彩纷呈异象迭起的好看。

  齐无伤此刻正在发呆,怀里抱着的穆子石睡得人事不省雷打不动,接着抱下去吧,总感觉自己像奶妈,叫醒他吧,有些不忍心,又怕他回头再哭着闹那颗牙可怎生是好,于是世子殿下难住了,一脸惆怅。

  幸好有宫女名唤碧落的,眼亮心细,高高兴兴的跑上来一行礼:"殿下是征战沙场的大英雄,自然不会照顾孩子,让奴婢来伺候小世子安寝可好?"
  此一言天降甘露,齐无伤如蒙大赦,忙蹭的一下,把穆子石塞到碧落怀里,激动欣喜之余,竟没注意那碧落对穆子石的称呼是小世子……

  于是到掌灯时分,循例陪帝后进完晚膳的齐予沛一回东宫,就笑嘻嘻的直问齐无伤道:"三哥,也不让我见见小世子?"
  齐无伤虽大大咧咧的,这半日宫女内监们的窃窃私语诡异眼神也足以让他明白个几分,但后悔已是迟了,总不能揪着小宫女们的衣襟领口一一澄清。

  此刻齐予沛这么一问,齐无伤悲愤难抑,哀嚎一声,撑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指了指那张垂着软锦罗帐的床。
  齐予沛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一掀帐幔,愣了一愣,回头看向齐无伤,一脸恍然大悟,端庄肃穆得有些过分,道:"原来子石竟是小世子……难怪穆勉将他移居别院,百般荼毒。"

  齐无伤咚咚的捶桌子,气得七窍生烟:"老四,明明是你惹的事,为什么倒霉的是我!"
  齐予沛笑够了,这才问道:"为什么把他带回东宫?太仓促了,我还不曾跟母后提更换伴读之事。"

  齐无伤叹道:"清平侯是真的容不得穆子石,事出危及,我非救他不可。"
  把今日清平侯府诸人的恶行说了,看齐予沛只静静听着不置一词,也不知怎么回事,脱口道:"你若是不想要他,就让我带他回雍凉罢。"

  齐予沛心中微怒,却笑了笑:"怎么,三哥要跟我抢人?"
  齐无伤道:"你知道的,我在家只有两个哥哥,偏又是侧室所出,看我倒跟仇人也似,子石小小的挺乖,我就当他是我弟弟,岂不是好?"

  齐予沛摇头:"你在军营沙场待得惯了,子石年幼单薄,又怎受得了塞外边陲的风霜之苦?"
  齐无伤冷哼一声,道:"射虏关风霜虽严,却只有明障并无暗礁,大靖宫看着锦绣繁华却不啻龙潭虎穴,你能护得自己周全已是不易……"

  齐予沛眼神一黯,勉强道:"你过虑了,父皇待我既宠且重,又有谁能让我不痛快?"
  齐无伤低声道:"我现在的话,是跟我的四弟说,不是跟太子殿下说……陶家手中的兵权,已然过重,或者说,过险。"

  齐予沛一震,半晌闭着眼点了点头:"三哥你是真心待我。"
  看齐无伤黑眸清亮真诚,叹了口气道:"近年吏部、工部甚至礼部,都有陶家直系旁亲担任要职。"
  齐无伤惊道:"陶家竟已有这般气候?"

  齐予沛慢慢道:"陶若朴最是个中翘楚,此人用兵据说连你父王都极为称许,他自入兵部,已逐年掌控宸京内外城的军权,甚至大靖宫九门防务都有一半落入他手中……你说的过险,父皇何尝不知晓?但陶氏百年望族,世代公卿,门生故吏满天下,根深叶茂,哪能轻易动得?"

  齐无伤凝神听着,道:"当心皇三子,你那正牌三哥。"
  他生性直接,最不喜拖泥带水,因此每每说出话都是一针见血,若齐谨身后有继位之争,唯一堪为齐予沛敌手的也就是皇三子齐和沣。

  齐和沣生母正是陶家长女,宫中居贵妃之位,永熙元年诞下皇三子,而皇长子次子均是宫婢所出,称不得一个贵字,因此皇三子甫一降世,在朝中便隐隐有储君之势。
  陶家暗自欢喜,越发勤谨慎行不落把柄,陶贵妃却已收拾打点,准备随时接掌凤印喜迁两仪宫了,谁料册后诏书迟迟不下,只让陶氏以妃位执掌六宫之事,有皇后之实,而无皇后之名。

  如此有实无名了两年,终于连实都没了。

  永熙三年洛氏入宫,婚轿从丹凤门进,直抬入两仪宫,册立为后,并行结发之礼,从此宠冠六宫,次年洛氏生皇四子齐予沛,齐谨欣喜若狂,百日即亲自抱着出重玄门大宴庆贺,不满周岁便在宣德殿正式册封为皇太子。

  六部重臣心中还老三老四的左右掂量着呢:老四虽是第一位嫡子,但老三的身份也算得上贵重,何况陶家世代簪缨,皇后娘家却只是寒门小吏,比家世朝堂背景,老三却又比老四胜过不止一筹了……
  结果还没等他们琢磨妥当,图个从龙之功,皇帝陛下就来了这么一出,众人纷纷顿觉失落,但好歹还都算知情识趣,这些年来鲜少有跳出来多嘴找打的。

  原因不外乎三个,一则齐谨年不过三十有余,估计离死还有一阵子,便是立着个太子,也只太子而已,也未见得明天就继位改元了,二则齐谨意极坚持,摆出一副不让我安安稳稳的立太子你们就别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的架势,三则待齐予沛年岁渐长,心机权谋气度魄力的确远在其余诸皇子之上。
  因此齐予沛的太子位,外人看来坐得那叫一个稳若磐石,只不过有识之士包括齐谨及他自己,都知蕴危于安隐患重重。

  此刻被齐无伤一语点破,齐予沛心中反而一阵轻松,看了一眼床上睡得脸颊红扑扑的穆子石,笑道:"三哥既然心疼我,就别把穆子石带离这个地方,让他留下助我一臂之力罢。"

  齐无伤怅然若失,轻声问道:"你查清楚他的底细了?"

7、第五章

  齐无伤怅然若失,轻声问道:"你查清楚他的底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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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予沛嗯的一声,道:"刚接到鲁录事的奏报……"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折子,扔到桌上:"你瞧瞧。"
  齐无伤一眼扫过,不禁大怒:"这姓鲁的录事该狠狠一顿板子赏下去,写这许多废话!"

  但见洋洋洒洒好一笔馆阁体,千余字的折子,前三百字问太子安,后五百字颂太子德,中间夹叙夹议的赞美太子英明睿智,涉及穆子石的满打满算不过区区三五句话百十来字。

  齐予沛无可奈何的笑道:"这也怪不得他,毕竟不是监察御史。"
  齐无伤一言以蔽之:"他可是个屁精。"
  "屁精有屁精的用处,我原不该用他去查事,错在我。"

  齐无伤只得按捺住性子,又细细看了一遍,道:"刑克父母,天煞孤星……想不到这清平侯竟当真如此轻信相士之言。"
  齐予沛道:"穆勉有忠直之名,却伪善迂腐,又自诩清高,穆子石生来便注定不得他的欢心了。"

  指着奏报上的一行字:"穆子石生母本是女奴,身份卑贱,却有惊人的容色,而且不出你所料果然是蒲满乌人。当年蒲满乌一族被兀林所灭,族人十死八九,但有几十名美貌少年以及一些王族贵女,被商贩从塞北带入大宁,穆勉便是那时买下了一名蒲满乌女奴,名唤……丹华翎。"
  齐无伤略有动容:"丹华翎?这名字可不是寻常人能用的。"

  齐予沛饶有兴趣的问道:"是么?为什么?"
  齐无伤懂得塞外众多部落的语言和风俗,道:"丹华翎意为:鲜美的花朵在火焰中盛放。据说只有部落中最美丽最纯洁的王族处|子才能以之为名。"

  齐予沛奇道:"那丹华翎老了呢?嫁人了呢?"
  "丹华翎不会老,更不会嫁人……"齐无伤眉头锁着,眼眸中掠过一丝悲悯:"丹华翎是部落中挑选出侍奉苍穹之神的圣女,任满十年后,族人齐聚点起大火,将这一任丹华翎活活烧死,再挑选出新的丹华翎。"

  齐予沛毛骨悚然:"难怪叫做鲜美的花朵在火焰中盛放……蛮族确是毫无人性。"
  齐无伤喝了口热茶,道:"丹华翎虽沦为女奴,却也算得是逃出生天,免了火焚之刑。"

  齐予沛正待说话,却见穆子石翻了个身背冲床外,呼吸匀净继续熟睡着,不禁笑着低声道:"子石的身世,称得上一个奇字。"
  复又轻叹一声:"穆勉一向讲究礼法,能将个异族女奴纳为妾室,丹华翎的容貌自是出类拔萃……只不过,穆勉只要美色,却不想要一个有着蛮夷血脉的孩子。相士之言,想来不过是火上浇油而已。"

  齐无伤不屑道:"这等人最是虚伪无聊,既喜欢了一个女子,又瞧不起她的身份,连自己与她所生的孩子都百般厌弃,丹华翎若早知道,还不如干脆别生下子石,或者当年就死于乱军之中,反而痛快!"

  齐予沛略一沉吟:"也是,穆勉若不想要这孩子,丹华翎怀胎十月之间,有的是办法让这孩子生不出来,何苦生而弃之?真是古怪……"
  齐无伤挥挥手,剑眉微蹙:"改天你宣他进来仔细问问不就是了?"

  齐予沛一想也是,就暂且撂开此事,笑着拉了拉齐无伤的手,道:"三哥,子石你还得帮我再照顾几天。"
  齐无伤愤然:"我不,我哪会照顾小孩儿?东宫是你的地盘,你自己不管叫我管?"

  齐予沛软语解释:"这几日少冲着凉了有些咳嗽,母后大是忧心,我怎能再用更换伴读一事烦她?"
  "再说了……"齐予沛憋着笑,很认真的说:"他不是你家的小世子么?"
  齐无伤一掌拍上桌子的同时,齐予沛飞快的逃出寝殿,笑声良久不散。

  穆子石其实睡得并不踏实,只用力闭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流到枕头上,打湿了一小片素缎枕巾,丹华翎、丹华翎……原来母亲的名字这么美丽,这是自己长到六岁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

  第二天穆子石一觉醒来,便有数个小宫女带着甜甜的笑容为他洗漱打扮,在此过程中,很被吃了几口嫩豆腐。

  一个摸了摸他嫩滑的小脸蛋:"小世子白净,穿红狐皮袄最好看不过……就跟那画儿里的金童一般无二。"
  另一个一把拉过手来,摩挲着脑袋:"我真想啐你,世子殿下喜欢素淡沉着的颜色,你竟把小世子打扮得花团锦簇的俗气?"

  "你懂什么,小孩子嘛,穿亮色才招人喜欢呢,小世子,你说是不是呀?"最胆大的便是碧落,偷眼一瞧齐无伤不在,啵的一声在穆子石脑门上亲一口。
  那两个齐齐娇叱,推搡着笑闹:"唉哟你要死了!你敢不敢去亲世子殿下呀?"

  穆子石安静乖巧的任由折腾,一双眼却灼热的盯着门口,那里半藏半露着齐无伤半明媚半忧伤的脸。

  明媚的是自己魅力出众被一群小女子这样嚼舌头,忧伤的是自己的清白名节就此毁了……但群雌猛于虎,纵是勇冠三军的齐无伤也不敢轻撄锋芒,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乐得花枝乱颤耳切切听着她们说得珠落玉盘。

  宫女们好容易帮穆子石穿上一身宝蓝色滚黑貂的衣衫,又帮他穿好棉靴梳好头发,结束得利落了,一人一口亲在脸蛋上:"小世子啊,来照照镜子,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穆子石脸都要被亲肿了,见齐无伤很没种的不敢上来营救,心一狠暗道你不仁我就不义,当下仰起脸,眉眼弯弯的笑着:"姐姐们好看,我很喜欢!"
  手一指门口,天真无邪得让人心肝儿痒痒:"他也肯定觉得姐姐们好看!"

  几个小宫女一转头,又惊又喜,齐刷刷的屈膝行礼:"奴婢参见世子殿下!"
  齐无伤轻咳一声:"免礼!"
  说罢急如闪电的冲进来,一把拽过穆子石,扛在肩头又冲了出去。

  身后碧落啧啧赞道:"殿下待小世子真是疼到了心坎儿里呢。"
  听得齐无伤差点一跤绊倒摔死过去。

  宫里是呆不下去的,齐无伤只能带着穆子石四九城的流浪。
  糖葫芦羊肉汤大馅儿饺子杏仁茶,蜜饯果栗子卷醪糟汤圆松子糖,穆子石固然吃得神魂颠倒小脸胖了一圈,就连齐无伤也借机大快朵颐不害臊的胡吃海塞。

  宸京城历经多年休养生息,繁华热闹,杂耍投壶傀儡戏,弹词大鼓皮影画,穆子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雀跃大笑之际,倒难得的像个六岁幼童,齐无伤也是目不暇接,见穆子石笑容,更是心中欢喜。
  绕过一条街,穆子石手里举着一串足有两尺的糖裹沙苹果,突地不动脚了。

  齐无伤顺着他的目光一看,见街角有一供孩童射箭的摊铺,竖着几个靶子,一旁桌上放着利物,无非是些玩偶糖果,但这铺子既能拉弓射箭,满足小男孩儿舞刀弄枪的梦想,射准了又有彩头,一群小孩登时被吸引着咬着手指围了一大圈,纷纷跳着嚷着跟身边大人要求试箭。

  虽跟穆子石相处不过区区数日,齐无伤却知这孩子断不会出口央求,看他满眼艳羡渴盼之色,心念一动,道:"小鬼,我们打个商量?"
  穆子石不说话,一双眼流光溢彩的凝视齐无伤。

  齐无伤拍拍他的脸:"你要吃什么要玩儿什么,就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你的眼睛可不是嘴,我总看你的眼神也很累啊!"
  穆子石沉默片刻:"我说出来有用么……无论我说什么,都没人在意的。"

  齐无伤摇头:"就算没用,总不会掉层皮少块肉吧?"
  穆子石瑟缩了一下,眼中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却抿着嘴不吭声。

  齐无伤心中暗惊,看样子这孩子不知吃过多少暗亏,若在穆家再留个几年只怕不死也废了,想了想,弯下腰抱起他放在肩头,岔开了话题道:"这样看得清楚些。"
  几步走近那射箭摊位,扔下一锭银子:"十箭!"

  那老鼠胡须的老板一看这锭银子莫说十箭,射十天半月也够了,忙异常热情的欢迎这俩冤大头:"来来,这位小公子,只要十射八中,便可得一罐蜜饯,十射九中,那里的彩陶随你挑,十射十中就能得玉佩啊!哈哈哈!"

  齐无伤取过一张弓,见弓身木制长尺余,甚是简陋,箭头倒是三角状的熟铁。木靶在十步之外,中间画了个大大的圆圈充做靶心,看似极易射中。
  但齐无伤伸手一挽弓,便知个中玄机,弓弦过软,以孩童膂力,往往箭不到靶便已坠地,当下暗笑一声,也不点透,只放下穆子石,将弓箭交到他手中:"玩儿吧!"

  穆子石刚才看别的孩子射,已学了个似模似样,一手握着弓,一手拉弦搭上箭,却抬头看一眼齐无伤:"是这样么?"
  齐无伤踢了踢他的一腿膝盖,一抵他的后腰,道:"站好!"
  又校正他手臂肩头,良久方道:"勉强算是行了。"

  穆子石已出了一身汗,一箭射出,却掉落在三五步外,不觉大是羞惭,拿着第二支箭,不知如何是好。
  齐无伤蹲□子,笑问道:"要我教你么?你说要,我就教。"
  穆子石迟疑片刻,又看了他半天,很小声的说道:"要。"

  一个要字羽毛般拂过心头,齐无伤眉目飞扬,双手环绕着穆子石,助他掌握好动作和拉弓放箭的韵律,但见一箭平平射出,虽未中,却也触到了木靶。
  穆子石格格的笑出了声,脸颊漾出粉粉的红晕,明珠生辉般夺目:"我会射箭了!"
  齐无伤正色道:"你离会字儿还差十万八千里。"

  穆子石鼻子皱了皱,偷偷哼了一声,又射出几支箭,无一上靶,他倒也不急不躁,只顾一箭一箭认认真真的放,自得其乐。
  最后一箭时,齐无伤实在看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骂道:"可真蠢到家了!你这打不死耗子的力气,这样射只能砸晕一两只蚂蚱!你就不懂得斜射借力么?"

  说罢攥着他的手拉开弓,准备重现一下昔日烽静王一箭平塞北的雄姿英发,谁料弓弦刚一拉足,崩的一声,连弓身带弓弦都断为两截!

  老鼠须老板吓了一跳,一群孩子却已大声欢呼起来,他们就喜欢这样的夯货:"大哥哥好大的力气!"
  "比我家阿花力气都大!"
  "不对!你家阿花上次还被我家旺财咬断了一条腿,我看大哥哥比旺财厉害!"

  齐无伤平静的抛下断弓,拉着穆子石头也不回的走出人群。
  穆子石一边嘴角翘着,忍笑忍得很辛苦。

  待两人钻进一个包子铺吃三鲜大包子喝羊杂汤的时候,齐无伤还是神情哀伤泪往心里流,穆子石掰开一个大包子,虽舍不得但还是递给他一半,并安慰道:"谁说旺财一定就是条狗?也许他爹爹就叫旺财呢?也许他爹爹就喜欢咬人的腿呢?"

8、第六章

  这天齐少冲小恙痊愈,皇后洛氏长出一口气,两仪宫中伺候七皇子的个个都有厚赏。晚膳时候更是搂着齐少冲,一边亲自喂他,一边柔声说笑。

  大宁立国百余年,盛世气度堪称海纳百川,人才济济更如过江之鲫,而奇人异事也如星斗宿列精彩纷呈,皇后洛氏便是其中的鳌头栋梁,朝野直到如今仍然孜孜不倦津津乐道。

  洛氏出身着实寒微,其父只是城门小吏,其母却是商贩一流,洛氏从小有殊色更兼心机深细,不习女红厨艺,只学经史子集,年及笄时,春游踏青巧遇当地县令,洛氏攀花一笑,不出数月,一跃而成县官继室,持权府中,更喜干预政务,有过目不忘之才,能谋善断,不让须眉。

  谁料不过三年,县官一命呜呼,洛氏也不怎么悲戚,跟自己爹妈说,看来这一县之长配不得我,我的姻缘想来是在宸京。

  她爹垮着脸就哭了,你以为你能嫁王侯还是一品官啊?城东的张财主刚死了老婆,能要你就不错啦。
  她娘多年行商胸襟不凡,不强迫女儿扼杀梦想,塞给她一袋银钱,去吧女儿,争取超过你娘,嫁给宸京守城门的官儿!

  洛氏不负所望,凭借难得的才思,二嫁归于翰林院学士兼正三品太子宾客,当时齐谨尚是太子未曾继位,一日逢洛氏惊鸿一瞥——洛氏之美,不止五官精致如切如磋,更带着种不安分的气息,迥异于寻常女子的贞静娴雅,一派明媚鲜活,极具杀伤力,是玉盘里滴溜溜流转的明珠,张扬跋扈的宣泄自己的动人夺目。

  见惯了仕女贵妇的齐谨,仿佛身处水墨沉寂的山水,突遇一只用色大胆绚丽的彩雀。
  齐谨心醉神迷,回东宫便写下四个字:流华耀日。

  待齐谨登基,洛氏便自请和离,齐谨继位第四年,迎娶洛氏于两仪宫,结发册立。

  自此这一段三嫁传奇民间宫中甚嚣尘上,无数再嫁之妇娥眉耸参天的信心满满,亦有不少迂腐之徒喋喋不休感慨世风日下,不过这些都丝毫不影响洛氏集宠爱于一身,也集怨妒于一身。

  深宫中种种小手段如同鞋里的沙子,隐秘难防却让人身心俱疲,而最后一击便如暗林毒蛇水底恶蛟,致命之余,不见端倪首尾。
  洛氏怀着齐予沛时,就屡屡遇险,到生产时更是九死一生,几乎一尸两命。

  齐予沛胎里受过损伤,打小泡药罐子里,齐谨大是怜爱有加,只把别的皇子都抛诸脑后,好容易长得大了,容貌正与洛氏如出一辙,个性渐显,却比洛氏更沉稳内敛,齐谨疼到了心尖子里,但不知为何,洛氏对他却一直淡淡的,所有的拳拳爱意三春之晖,尽寄于后来所生的齐少冲一身。

  齐予沛见洛氏此刻心情甚佳,便趁机道:"母后,儿臣有一事相求。"
  洛氏细心的把齐少冲嘴角汤渍擦净,轻声道:"什么事?你明日若是有空,替我去趟新明寺,为少冲佛前供一盏七斤的海灯罢。"

  齐予沛含笑答应了:"便是母后不说,儿臣也会如此,再为七弟求一平安符,请主持方丈亲自加持开光可好?"
  洛氏展颜一笑,颔首道:"极好,你有何事,不妨直说罢。"

  齐予沛道:"儿臣想换掉范丰这个伴读,让清平侯家的穆子石进来。"
  洛氏秀眉微拧:"范丰这孩子人品端方忠厚,家世又好,父族母族均是朝廷重臣,选他当伴读,也是你父皇一番苦心……"

  齐予沛低头受教,静了一静,方道:"范丰年已十四,儿臣看他志向远大,便想着成人之美也好,放他出去好生备考几年,将来中举登科,点个堂堂正正的翰林,于他仕途更是有利,他也必然记着儿臣的恩典。"

  洛氏用小银勺喂齐少冲一口羹,齐少冲不过三岁,正是好动的时候,坐在洛氏腿上扭来扭去,一时张开胖胳膊,奶声奶气的叫道:"哥哥抱!"
  他模样中有几分洛氏的影子,眉眼轮廓却更像齐谨,虽不及齐予沛精致清俊,但圆头长脸骨骼清奇,更显皇家福泽。

  齐予沛眼眸亮晶晶的笑着,小心翼翼的接过他放在腿上,摸了摸他的小肚子:"七弟吃饱了?病了几日,脸儿都瘦啦……"
  齐少冲避开洛氏追上来的一勺银鱼羹,道:"我才不瘦,哥哥脸又白了。"

  洛氏最喜闻乐见的事莫过于太子疼幼弟,见他们兄弟搂在一处相亲相爱,欣慰无比,佯嗔道:"少冲乖乖的坐好,母亲跟你哥哥有话说呢。"
  齐予沛想到她在自己面前从来只自称母后,心中微微一酸。

  却见洛氏撂下勺子,思忖道:"你方才说的也是,不过清平侯只是个闲职虚侯……太子伴读虽无官无品,却是你将来的左膀右臂,该慎而重之百里挑一,名门望族里尚有顾家吴家,难道挑不出出色些的孩子?"
  齐予沛略一迟疑,轻声道:"母后,若论家世,顾氏吴氏又哪比得上陶家?"

  洛氏脸色一沉,目中却有冷静的嘉许之色:"很好,太子,你接着说。"
  齐予沛款款道:"高门巨室虽是世代传承,但在朝中未必能得势一世,说到底,势由人定,得先人庇荫,虽能任职清显,必不可久。"

  窗下香炉里焚着的沉水香袅袅逸出细腻温馥的气味,洛氏凝神端详着齐予沛略显苍白的脸色,眼神中有温柔的痛楚一闪而过,却垂眸笑道:"那清平侯家的孩子到底何等资质,竟能让太子青眼有加?"
  齐予沛一言低声说来,却似千斤重锤落于金钟:"穆子石可襄助帝王一世升平昌盛。"
  洛氏沉吟片刻,唤来贴身大宫女:"服侍七殿下先去安寝。"

  齐少冲十分懂事,跳下齐予沛的膝头,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母亲,哥哥,我先告退啦。"
  洛氏温婉一笑,伸手轻轻刮了他的鼻头:"去吧,少冲可乖了。"
  打发走了小儿子,洛氏眉毛一挑,秋水含烟的一双眼冷冷灿灿:"你且跟我说说这穆子石。"

  齐予沛对自己母亲没有半分隐瞒,仔仔细细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又道:"如今他人在东宫偏殿,三哥正照看着,母后若想见见,我这就传他过来。"
  洛氏想了想,道:"只怕年纪太小了些。"

  齐予沛嘴角噙了一抹清淡的笑意:"年纪小有小的好。落难的狗从小捡回来养大了,格外听话忠心。"
  洛氏看他一眼,低叹道:"予沛……"
  母后极少称呼自己的名字,齐予沛霍然抬头,眼神中有浓烈的惊喜之情濡慕之思,颤声道:"母亲。"
  洛氏手指微张,略往前伸,似要触摸齐予沛的脸颊。

  灯影月色极铺张华彩的弥漫满殿,四壁皆静,一时只闻更漏之声,齐予沛心头怦怦剧跳,眼眸中已有雾气朦胧。

  只片刻工夫,洛氏回过神来,五指慢慢蜷起支着下颌,声音寒凉如殿外青石地上的秋霜:"太子啊,你像极了我……以智害德,待人不诚,心机深险,失之厚道,所以母后一直待你不亲,你怪不怪我?"

  齐予沛心往下沉,强笑道:"母后你说什么?儿臣听不懂。"
  洛氏摇头道:"若当真不懂,倒是好事……你身子骨从小就弱,将来多半跟我一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是母后对不住你。"
  齐予沛忙跪倒:"母后言重了!"

  洛氏扶起齐予沛,温言道:"穆子石的事,你考虑得很周详,就按你说的办。"
  齐予沛一喜,笑道:"多谢母后恩准。"

  洛氏微微一笑,揉了揉眉心,掩不住一丝倦意,道:"再过个两三年,少冲身边也该放伴读了,嗯,穆子石比少冲大不了几岁,且先看看,这孩子要是当真如你所说的出众难得……将来你若用不得他,就留给少冲罢。"

  齐予沛愕然,只觉一股森森的寒意从天灵盖直灌而入,只冻得五脏六腑瑟缩成一团,浑身骨骼僵硬,几乎不能动弹,良久,答应着低声道:"母后说的是。"
  顿了一顿,涩声笑道:"只要是母后的意思,儿臣便是死,也要让母后得偿所愿。"

  洛氏目光温热的水一般缓缓在齐予沛脸上流过,却轻咬了咬唇:"你记得每晚喝药,早些歇息,莫伤了身子……天也冷了,千万别着凉,知道么?"
  齐予沛低着头:"儿臣记下了。"
  洛氏挥了挥手:"我也乏了,你去罢。"

  东宫廊道已亮起一盏盏红绢宫灯,在呜呜大作的夜风中微微摇着,似一朵朵杏花摇曳微荡,齐予沛一双眸子乌沉沉的,空茫的倒映出朦胧流动的灯光,似两簇火苗霍霍跳动。
  透过偏殿窗棂上糊着的厚厚窗纸,依稀能看见两个淡淡的影子,耳边听得齐无伤大声说笑,偶有穆子石清脆的笑声轻轻的夹杂其间。

  齐予沛悄立半晌,只听齐无伤道:"你说你揣着个酥饼做什么?瞧,把袖子都油了一大块!"
  穆子石说话时不自觉的带些软糯的撒娇意味:"酥饼好吃呀。"

  "吃不死你!你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个儿,在糕饼铺子一口气吃了仨,还要带回来吃?贪得无厌说的就是你……这个就给我吃吧!"
  "……哎你别抢我的饼!我要留给他的!"
  "又留给他?老四不吃这些,你前几次带回来的,他不都说不吃么?"

  齐予沛心窝里一阵暖暖的温热,推门而入,笑道:"谁说我不吃?"
  穆子石眼睛一亮,回头瞧见是他,忙跑近前来:"太子殿下!"
  说着双手捧着一块肉末酥饼:"你吃……"

  外面朔风正起,屋里却是温暖如春,澄黄的镂空铜丝熏笼里燃着银霜炭,穆子石穿着墨绿团花的小袄,凝乳般透白的小脸热出两团红晕,虽仍是瘦弱纤细,却已有了健康活泼的孩童本色。

  齐予沛看他眼眸中那抹墨绿在灯光下极为明澈,上好的祖母绿一般璀璨纯净,当下柔声问道:"很好吃么?"
  穆子石用力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给世子殿下吃呢?"
  穆子石看齐无伤一眼,甚是唾弃:"他已经吃八个了,肚皮会破。"
  齐无伤略感害臊的咳嗽一声:"并没有那么多……再说我正长个子,不吃饱了腿疼。"

  齐予沛瞪他一眼,也不理会,自接过酥饼,咬了一小口,道:"子石,明日诏令一下,你就是我的伴读了。以后太傅授课,你也一起听着,若有什么不明白,可问于东宫讲官或是侍讲。"
  穆子石欢喜无限,连声问道:"真的么?真的么?"

  齐予沛见他红唇轻抿,小脸蛋微微鼓起十分可爱,忍不住笑道:"你要是瞧不上他们,也可以问我。"
  穆子石兴奋得恨不能就地打个滚儿,因对齐予沛敬爱而重之,不敢轻易触碰,眼珠转了转,见屋里另有个大活物,忙冲过去一把抱住齐无伤的腿,聊以发泄心中狂喜。

  齐无伤纯熟自如的将他一把扛起放在肩头,穆子石也是熟能生巧的抱着他的脖子,两条腿悬在他胸前一荡一荡,姿势亲密而自然。
  齐予沛无端觉得刺目,手里捏着酥饼,一片阴霾却迅速掠过含笑的唇角,冷眼片刻,淡淡道:"子石下来,这成什么规矩?"

  齐无伤恍若未觉,只笑嘻嘻的将穆子石高高抛起,再接住轻轻放下,方道:"四弟,三天后我就回射虏关。"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也是个苦逼货啊……
那啥,关于太子妈妈为啥三嫁还能当皇后,可能有些妹纸觉得匪夷所思,给大家讲个故事,西汉刘彻就是刘野猪的妈妈,叫王志【女字旁的志,懒得找了】,先在民间嫁了人还生了个女儿,后来她的爸爸妈妈出去算命,算命先生就说矮油,你家姑娘应该嫁给皇帝母仪天下嘛,这一对儿爹妈一听,就带着人去女婿家,把女儿抢回来献进宫里了,封为美人……后来生了刘彻……
唐朝也有很多宫里的妃子是再嫁的……
所以虽然瞎编,但自己觉得不算很离谱,大家当个笑话看吧,羞涩捂脸……

9、第七章

  齐无伤恍若未觉,只笑嘻嘻的将穆子石高高抛起,再接住轻轻放下,方道:"四弟,三天后我就得回射虏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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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予沛面有讶色:"难道雍凉边陲有军情?"
  齐无伤端起茶盅一饮而尽,道:"没有。"

  "那三哥为何不多留几日?"
  齐无伤剑眉微扬,道:"用兵之事你不明白……虽说严冬将至不利骑兵,但狗急跳墙狼急吃人,蛮族缺衣少食也免不得提着脑袋抢个温饱,甚至会在边境掳掠军民充为前锋肉盾,因此每年入冬,都得提防草原各部有所异动。"

  齐予沛尚未涉及军权,听着只觉惊悚残忍,忙问道:"那……那该如何打法?"
  齐无伤咬牙切齿的一笑,神色又是愤恨又是凶恶:"提起马刀干他娘!那时就不守了,开城门骑兵对冲就是,谁的马快刀硬谁就少留下几具尸体……对那些蛮族,守城固然要固若金汤,可每年也该出去好好砍杀一回,一是以杀代练,雍凉铁骑就是这么打出来的,二来也用血镇一镇蛮族,出一口恶气!"

  齐予沛乍听齐无伤爆出一句粗话,微微一蹙眉,一眼却瞧见他手背上一道浅浅的白痕,想是流矢划破所留,心中很是不忍,同样是天家骨肉,齐和沣比他还大上一岁,只在王府中拥裘安寝饮宴观舞,齐无伤却要爬冰卧雪枕戈披甲,不由得低声道:"三哥,雍凉苦寒,你要保重身子。"

  齐无伤满不在乎的应了,却道:"你什么都比人强,但记得思虑过甚必然伤神,凡事还是要看开些才好。"
  齐予沛听得看开一句,几乎要哭出声来,手指在袖中狠掐了自己一把,才不至失态人前,仓促间道一声:"三哥早些歇下罢!"
  转身就走,齐无伤却急问道:"这小鬼已是你的伴读了!为何还住我这里?"

  齐予沛忧懑之余,也不免好笑:"他跟别人不同,这昭旭殿我赐给他住了,所以你现在是住他这里!"

  东宫书房设在正己殿的东配殿,日照丰美,环境清幽,最是读书修身的好地方。
  穆子石自打记事来,视野所及,不过小小的一片四角天空,素日所见,不过是空屋恶仆庖厨扫把,便是生性聪颖也脱不了见识浅短,虽在宫中住了数日,但几乎都是早出晚归与齐无伤没大没小没尊没卑,如今头回跟着太子进书房,身后又跟着六个太监六个宫女一大串整整齐齐的,鸦雀无声进退有度,天家气势如有实质般压得穆子石一路上紧张万分,两手捏着新袍子,几乎就想撒腿逃跑,但隐约闻到书墨香气,心中又是雀跃。

  忽的一眼瞥见园中假山上有泉水叮咚流出,绕阶盘院的不知归往何处,正奇怪着,脚底一个趔趄,眼瞅着要立仆来个嘴啃泥,胳膊一紧,已被齐予沛牢牢拽住,他的声音清澈微凉却含着笑:"真是个小孩子……"
  穆子石顺势牵住齐予沛的手,亦步亦趋的小跑着紧跟不辍。

  待进了东配殿,抬眼就看到书房的正上方悬着块匾额,上书"至诚明理"四个铸金篆字,古雅庄重,两旁对联是"山岳翰墨,江海襟怀"八个镏金楷书。
  一壁悬大理石挂屏,一墙挂着张燃藜图,一张九尺书桌设在窗下,笔墨纸砚井然有序,一侧整墙的黄花梨书架,累满了经史子集林林总总。

  穆子石仰着脖子扫了一遍,心中忐忑,自己读过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似乎一概没有,熟人不在总是有些心虚,幸好读了一半的半熟人四书诗词等都还健在,又偷偷松了口气。
  他正看得目不转睛,一旁讲官看他也是目不转睛。

  这讲官姓乌行八名世桂,少年登科入翰林,堪称才华横溢,偏偏是个牛心孤拐的性子,又一张八面透风的嘴,上司厌之,同僚远之,他自己倒是自得其乐,家徒四壁从不钻营结党,一心一意的当他的孤臣直臣,终于被齐谨慧眼识珠的下谕请为太子讲官,东宫一呆就是七年,算得上太子的开蒙之师。

  乌世桂盯着穆子石,绝不是夫子恋童,只因为乌讲官兴奋而已,终于又可以打学生手板了!
  乌世桂坚持师道尊严,尊者,君臣分野在圣贤之道面前荡然无存,严者,不打学生的夫子不是好夫子——说白了,乌夫子有点儿虐待狂倾向。

  不料齐予沛不光天赋惊人,更能律己尊师,乌世桂虽严苛但最多鸡蛋里挑挑鸡蛋壳而已,却不是蛮不讲理愣要在鸭蛋里挑出鸡蛋壳的缺德,因此手执特制的毛竹板子足足七年,就是没寻着一个可打太子的机会,欣慰之余,若有所憾,只能打伴读范丰聊以解痒。

  范丰无数次捧着水晶熊掌也似的爪子哭哭啼啼,不过他也不笨,苦学数年,自问下场应试则桂榜必中,便跟太子愁眉苦脸的求了个"归家养病"的恩典,一溜烟的躲回家了,范家高门大户,乌世桂也不能出宫去追杀缉拿,毛竹板子如剑在鞘中,不得尝肉清苦寂寞已有年余。

  此刻见到新伴读粉团团的一枚立在眼前,活像糯米混着羊奶捏出来的,登时喜不自胜的手痒,涮了涮嗓子:"天地君亲师,你见着我,竟不行拜师礼?"
  他语气严厉,穆子石却是心头一震,两年前穆勉为他找了个夫子到别院上课,但不过一年又令夫子离去,穆子石小孩心思,原以为从此再没有先生肯教自己了,此时这夫子一脸庄肃凛然的模样令自己拜师,怎不叫人欣喜若狂?

  忙双膝跪倒,恭恭敬敬的磕足三个头,虽腰身头颈的动作未必标准,但个中诚意却是昭昭朗朗:"学生穆子石,拜见老师!"
  乌世桂一愣,一时竟接不上话。

  他不过正五品讲官,太子伴读历来均是世家贵子,往往行礼拜师时,即便貌恭心却不服,这穆子石得太子青眼,亲自点为伴读,太子又跟自己再三交待,务必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含糊藏私,因此乌世桂心中早把这新伴读定了恃宠而骄的批语,不想初一交锋,竟是向学之心袒露无遗,倒叫自己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力感,
  只得把竹板往袖子里塞了塞,又咳一声:"起来罢。"

  齐予沛一旁暗暗发笑,对穆子石道:"如今我与严太傅读讨资治通鉴,你就跟着乌讲官好生学罢。"
  乌世桂扑棱了一下冬烘脑袋,领着穆子石进了里面一个小套间,也是桌椅笔墨俱全,一时端坐着问道:"你都读过些什么?写几个字我瞧瞧?"

  齐无伤一整天有些心神不宁,拜会了几个烽静王旧识后,独自在市集转了转,身边少了个小屁孩儿,竟有些不习惯的怔忡,想到小宫女们说的那位"小世子",不禁微笑,刚巧路过一家专卖湖笔的古月轩,便掏出一锭金子,包了一大包。
  赶回东宫,却见穆子石已从书房回来,正在殿内满地乱转磨地砖,忍不住问道:"敢情你上了半天的书房,跟驴学会了拉磨?"

  小孩子最有分辨好坏的本能,穆子石跟他混了这几日,知晓他是当真心疼自己,也就颇敢在他面前放肆无拘了,蹬蹬的跑上前来,又是兴奋又是激动,指了指桌上的一摞书:"先生让我背,三天内背不熟,要打手板的。"

  齐无伤爱读兵书,不求甚解而博览广闻,但也仅限于兵书,幼时被烽静王妃逼迫学了几年四书五经,先生迂腐,贯彻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的信仰,把齐无伤背得死去活来苦不堪言,好容易熬到老先生驾鹤登仙了,他就烈女守寡一样说什么也不肯再接受一个新先生,这才得以脱离苦海,眼下一看穆子石那堆书,翻了一翻不禁头晕眼花:"千字文、名贤集、大学……小鬼,你死定了!"
  遥想当年,不寒而栗:"我小时候读书,先生不敢打我,母亲便亲自动手,最狠的一次连毛竹板都打断,你说惨不惨?"

  穆子石眼神中有羡慕之意:"你母亲打你?"
  齐无伤犹有余悸:"是啊,她双臂能开一石弓,你说得有多大的力气?打得我屁股都快裂成石榴果了!"
  穆子石低下头,淡淡道:"我没福气被我娘打,倒是姚大头没少打我……"

  齐无伤听了一怔,忙把一大包笔放到桌上:"送你的。"
  穆子石一看,有软毫中的羊毫笔,亦有硬毫中的紫毫狼毫,更有羊狼兼毫羊紫兼毫,笔杆则是犀骨象牙彩漆描金的华丽非常,不由得惊道:"这么多!"

  齐无伤得意道:"我让古月轩的伙计各式都拿了,你瞧瞧可齐全么?"
  穆子石拿起一支狼毫笔,道:"可先生说,初学者不能用硬毫,狼毫运笔虽简,无需太多技法,但久必生惰,一旦改用软毫,则会举步维艰。而初学就用羊毫的话虽辛苦些,但提按换锋涩推润拉的笔法却能实打实的日渐精进,将来软硬皆能得心应手。"

  齐无伤听他这般侃侃而谈,小脸放光一般夺目生辉,心中竟有几分莫名的感慨骄傲,柔声道:"那我明天再给你多买些最好的羊毫笔。"
  穆子石歪着头一想,道:"善书不择笔墨……不必很好的,普普通通的就行,乌先生也说,昔有欧阳询不择纸笔皆得如志,精墨佳笔使得惯了,万一只有劣笔拙墨,可怎么办呢?"

  齐无伤大摇其头:"这话不对,若以书比兵,纸者,阵也;笔者,刀槊也;墨者,凿甲也;水砚者,城池也;本领者,将帅也;心意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出入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兵刃不利盔甲不固,未战已是输了一多半,难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你竟不懂得?"

  一番话英姿飞扬而文采斐然,穆子石大惊失色:"我一直以为你不识字,原来你真的读过书!"
  齐无伤听这话似夸实辱,大不是滋味,要辩解一句却又不知从何辩起,只得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穆子石的脑袋:"小鬼真不会说话!"

  穆子石躲开他的魔爪,有些不解:"那到底是你说的对,还是先生说的对?"
  齐无伤不屑道:"自然是我对!那乌夫子小家子气,笔墨而已,有何使得惯了使不惯的?难道东宫还供不起你?就是老四不要你了,我雍凉之地,也供得起你十辈子的笔墨。"

  穆子石摸着手中髹黑漆地彩漆绘云龙戏珠纹的笔,神态略有几分惘然:"那可不见得,数日前我还用柴枝在地上练字,今日却成了太子伴读,也许再过几日,又被逼回穆家了呢?我昨晚就梦见被爹爹关在那个小院子里,姚大头用笤帚抽我呢,还把我关黑屋子里,漆黑一团的,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到鬼哭……青云泥淖,不过一线……我心里明白。"

  齐无伤见他心结甚深,心念一动,已有了决断,眼中掠过一道冷酷的杀气,却笑道:"好啦,你乖乖去读书习字,我还有事,晚上给你带糖葫芦回来?"
  穆子石眉开眼笑,咬着食指撒娇:"糖霜要厚,果子要大!"
  齐无伤叹了口气,很觉得自己未长先熟,也不知是喜是忧,捏了捏穆子石的下巴颏儿,低声道:"不光给你带糖葫芦,我还让你以后都不做噩梦!"

  掌灯之后,穆子石立在书桌边,凝神静气的悬腕练字,一旁宫女碧落将他写满千字文的纸张一一收好,笑道:"时辰不早啦,小公子累不累?要不要先歇了?明儿一早还得去书房。"
  穆子石揉了揉手腕,道:"我等世子殿下呢,你们先下去罢。"

  齐予沛已为穆子石正名实是清平侯之子,修补了不少宫娥破碎的芳心,知齐无伤名草未有主,一个个愈发勤勉了起来,因此哪肯先行退下?只道:"公子不歇,奴婢哪能偷懒?"
  说着碧落接着给穆子石磨墨,另一个给他去热一盏奶。

  穆子石静了静,轻声道:"这会儿不去,等他回来可别吓着。"

10、第八章

  穆子石静了静,轻声道:"这会儿不去,等他回来可别吓着。"
  碧落没听清,娇笑道:"小公子说什么?"

  穆子石抬头看她一眼,笑了笑:"没什么……姐姐的眼睛都熬红了。"
  说罢蘸了蘸墨汁,接着一笔一画的写着"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

  他小小年纪,倒是吃得了苦也耐得住枯燥。小宫女们屏息看着,添了回灯油,再去添银霜炭时,只听殿外有小太监的声音响起:"世子殿下!殿下慢些,奴婢这就去给殿下备热水浴桶。"

  穆子石眼睛一亮,搁下笔来,碧落不敢怠慢,忙将笔洗净,吸干余水理顺笔豪,再悬于笔架。
  齐无伤推门而入,带进一股深夜的寒凉之气,穆子石扑上前去,却见他手中提着个木匣,眸光坚硬锋利,衣襟下摆尽是灰土,想是骑马行了远路。

  穆子石抱着他的双腿,鼻端闻到一股烟火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知自己所料不差,心头登时激动得怦怦乱跳,却又有些宣泄一空的沉静,脸贴着他尘灰满满的衣袍,眼睛一阵酸疼:"多谢你了。"
  齐无伤摸了摸他柔软乌黑的头发,目光转柔和:"我忘了给你买糖葫芦。"

  穆子石捧过木匣,笑容极是清亮:"可你送我这个了!"
  齐无伤嘴角微微上扬:"你知道这是什么?"
  穆子石道:"猜到一点儿。"
  "你不怕?"
  "不怕……"穆子石声音中含了几分亟待肯定的迫切:"他再也打不了我了,是不是?"

  齐无伤伸手啪的一声打开木匣,两个心存好奇特特侍立一旁的宫女打眼一瞧,齐齐惊呼,骇得面无人色噗通跪倒:"殿下……"
  匣中一双手连着腕骨,粗短苍老,穆子石极是熟悉,正是姚大头的,忍不住格格笑出了声,清脆甜美的笑声如风中一串铃铛,两个宫女深感诡异恐惧,更是抖衣而颤。

  齐无伤听他越笑越是停不下来,岔了气仍是不能自抑,不免有些担心,上前一脚踢开匣子,抱起他柔声道:"看完就扔了罢……对了,你再不会被关到那个鬼地方,因为我放了一把火,把那宅院烧了个精光。"
  穆子石安静的趴在他肩头,筋疲力尽,轻轻嗯了一声。

  "可惜你没亲眼瞧见。"
  穆子石道:"很好看么?"
  "……好看倒是一般,就是解气。"
  穆子石用力点头:"我猜也是。"
  齐无伤赞道:"你不怕见血,可比老四强得多了。"

  门外一个声音悠然传来:"说我什么呢,三哥?"
  却是齐予沛晚膳后特意过来看穆子石。
  进屋一瞧,见两个宫女五体投地的瑟瑟发抖,不禁奇道:"你们趴地上干什么,都出去吧。"
  两个宫女一边抹泪一边搀扶着往外跑,世子殿下和穆小公子太可怕了……

  齐无伤道:"我刚去城外把那恶奴宰了,还烧了清平侯那所别院。"
  话音未落,齐予沛瞥见了那双断手,登时脸色煞白:"你大胆!草菅人命,纵火焚屋,这是你王府世子该做的?能做的?"

  齐无伤知他见不得尸体断肢,忙合上匣盖,却道:"做也做下了,怎么就不能不该了?"
  齐予沛气他不缜密细致:"你要替子石出气,吩咐奴才赏几鞭子也就是了,再不然,跟我说一声,又不是不能悄悄处置,何必亲自去杀人放火的,明目张胆,授人把柄?"

  齐无伤剑眉一轩:"我就图个痛快!"
  放下穆子石,双手猛的一用力,穆子石惊呼一声,已被撕开袍子里衣:"你瞧瞧子石这背后的伤……还有胳膊上,腿上!"

  丝缎般柔嫩的肌肤上,果然有些摔的打的淤痕青紫尚未来得及褪净,但好好养一段日子,想必也就看不出了,只后背却有烙印也似两指宽的伤痕,横过肩胛足有尺余,触目惊心,估计便是用再好的药,也未必能痊愈无恙。

  齐予沛伸手触碰他的背伤,穆子石呆呆的任由为之,齐无伤却道:"你怎么又哭了?"
  说着就用手指去揩抹穆子石的脸蛋,他手上沾了不少烟灰,当下就把穆子石抹成了猫须脸,自己瞅了一阵,忍俊不禁,指着哈哈一顿大笑。

  穆子石好比满腔火药寻到了火折子,再也不苦苦强忍,哇的一声放声痛哭。
  登时笑声哭声混成一片,东宫前所未有的热闹,门外守着的宫女太监们都以为闹妖了。

  穆子石哭得大有悬河倾海水淹七军之势,齐予沛都想不到他娇嫩的小嗓子能释放出这么大的动静,狠狠瞪了罪魁祸首齐无伤一眼,摸着穆子石的背后问道:"这是怎么打的?"
  穆子石声音里有明显的厌恶和仇恨:"烧火棍!"

  齐予沛绝非不明稼穑问何不食肉糜的皇子,对烧火棍这一新鲜物事虽未亲眼见过,却也能揣摩略知一二,一时蹙眉道:"为什么用那个打你?"
  穆子石一边大哭一边说,难得口齿竟还清楚:"饭煮糊了,我故意的!我偏要煮糊了气他!"

  齐予沛问到此处,觉得已是够了,不愿再多问,他身体本就弱,中气不足,方才提着喉咙问了这两句嗓子已然刺刺的隐隐作痛。
  那边齐无伤抱起穆子石,仍是笑不可遏,穆子石下巴搁在他肩上,满腹愤怨恨毒无从发泄,猛的一口衔住肩头一块肉,两排小牙齿就狠狠切了下去。

  齐无伤嘶的一声,眉宇间却有宽慰放心之色。
  齐予沛一旁冷眼看着,心中已有几分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穆子石哭声渐低,牙齿也无力的松开,齐无伤方恍若无事的问道:"你是不是倦啦?"

  穆子石唇齿间一股甜腥的血气,打着嗝儿哽咽道:"我咬到你肩膀了,痛不痛?"
  齐无伤心道你那牙口比狼都厉害一咬一嘴血哪能不痛?却道:"啊?你咬了么?"
  齐予沛简直听不下去了,踱开几步扬声吩咐两个宫女进来,指了指穆子石:"伺候他安寝。"

  齐无伤却亲自把穆子石抱到里间床榻上,穆子石知姚大头已死,那所别院不复存在,又痛快哭了这么一大气,顿觉心头沉甸甸的怨毒压抑尽数消弭无迹,床前浅廊下立着银架宫灯,一盏灯碗从纱缎的灯罩里透出朦胧温暖的粉色光晕,另有小宫女碧落温柔的给他掖好被角,又半坐在床前小杌子上轻轻隔着被子拍着,穆子石还从未被人哄着睡过,只觉掉入了蜜罐子也似的舒服,却不忘央告:"姐姐,你别熄了灯,我怕黑……"
  碧落忙软语应道:"是,小公子放心睡罢,奴婢守着呢。"
  穆子石于是很满足的叹了口气,迷迷糊糊的不一会儿已酣然入睡。

  齐予沛叹了口气:"你杀人放火的时候,有没有人瞧见?"
  齐无伤道:"你当我傻么?"

  "你难道不傻?"齐予沛纵然气急,说话仍是不疾不徐:"既如此,就算清平侯疑心,你也一赖到底,横竖你后天就滚回雍凉了。"
  齐无伤笑得没半分正经:"是。"
  齐予沛定定的看他片刻:"三哥,你是故意惹出他这顿大哭的吧?"

  齐无伤毫不讳言:"小鬼郁结过深,这点儿憋屈要是不出个干净彻底,就算不大病一场,也会年寿不永。"
  齐予沛淡淡道:"你待他这般苦心……幸好你快离开宸京了,否则再过几日,子石必定要跟了你去。"

  齐无伤眸光闪动,却摇头道:"这小鬼很有些死心眼,自打你说要带他回来照顾他,他就认定你了。我去救他,他也只问为什么你不去,买些果子糕饼,花着我的银子,却藏起来留着给你吃。"

  齐予沛心中微微的欢喜,转瞬又复淡漠:"可我后悔了,也许该让他跟你一起去雍凉的……这宫里正如你所说,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人在釜中,且等着备受煎熬罢!"
  想了一想,似下了决断:"明日父皇母后两仪宫设家宴为你践行,你话里寻个机会,问我把穆子石要走好了。"

  齐无伤看他眼睛瞬也不瞬的凝注自己,嘴角绷紧极是紧张,知他根本不舍得,当下一笑道:"不必,你可别小看了子石,他只要心结打开,在釜中也能如鱼得水。"
  齐予沛松了一口气,更不多劝一句,只道:"但愿如此。"

  第二日申时过半,齐无伤换了一身世子袍服,锦袍杏色,两肩绣五爪金龙,前后五色云与八宝平水,锐气中更增几分贵气,倒让看惯了他一身骑装的齐予沛刮目良久,两人同行至两仪宫,齐谨尚与内阁议事未完,两人只得先给皇后见了礼,洛氏笑盈盈的说道:"无伤好生坐下,先用些点心……嗯,我记得你是喜欢什锦蜜汤的,早给你备下了,这肉末烧饼和山药馅儿的梅花糕,都是现做好的,你都尝尝?"

  齐无伤坐在椅子上,直接捏了块儿颤巍巍的糯米梅花糕,笑道:"那我可有口福了,还得谢过四婶记挂着。"
  齐谨对齐无伤素来极好,洛氏也就存了分爱屋及乌的心思,又知他绝非池中物,因此待他好似自己亲生,平日与烽静王妃也是常有书信往来。而齐无伤受宠不骄,只是该吃吃该笑笑,自在却不逾矩,他父亲齐襄行二,今上齐谨行四,因此唤洛氏一声四婶倒也家常的亲密。

  洛氏见他吃得香甜,也挺高兴,吩咐宫女把齐少冲领过来,道:"无伤,还记得少冲么?"
  齐无伤忙起身道:"见过七殿下。"
  洛氏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少冲跟着太子叫你一声三哥也不为过呢。"

  齐无伤三年前随父来宸京时,齐少冲刚满月,不过一个大肉团子也似的东西,此刻一见,居然已是个能走能跳的"人"了,瞧那个头,也不比穆子石小多少,不由得盯着他打量半天,齐少冲竟也仰着头,黑葡萄般的眼珠毫不退缩的与他对视。
  过了一会儿,齐少冲突然眉舒目展的笑了笑,大声喊道:"三哥!"

  童音稚嫩却不显软糯,脆生生的有些坚定的意味,齐无伤感觉到他小动物般直率的认可亲近,不禁笑道:"四婶,七弟真是招人喜欢!"
  洛氏的笑容洋溢着不加掩饰的幸福满足,抬手摸了摸齐少冲的头,柔声道:"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盏蜜汤?"

  齐予沛垂着眼睫,端着汤慢慢啜饮,脸颊在西侧阳光的斜射下,光影的弧度无端的有些清冷脆弱。

11、第九章

  齐谨刚到两仪宫时,脸色因前朝诸事略显疲惫,洛氏忙吩咐宫女伺候齐谨净面洗手。
  喝了两口汤缓了一缓,齐谨一眼看去,殿内尽是自己喜爱之人,心怀舒畅,道:"无伤明日要起行了,先传膳罢!"

  快到入冬的时节,天黑得早,晚膳摆上来的时候,宫女们剔亮两排琉璃灯,殿内登时盈满明亮而不刺目的光辉,映得洛氏眼角浅浅的鱼尾纹更增几分岁月沉淀的柔美温和。
  齐谨令免了布菜的规矩:"今日是家宴,一家人随便些最好。"
  洛氏也笑道:"正是,难得无伤在,也让你四叔松快松快。"

  当年齐谨以非嫡非长得以继位,齐无伤之父齐襄的雍凉军助力不少,因此关了门,齐谨对这子侄常以"四叔"自称,极是亲热。
  齐无伤善饮,宸京绵甜的桂花果酒,倾入冬青瓷的双耳花卉杯中,敬了敬齐谨,一口饮干。

  齐谨停杯在手,笑道:"无伤这喝酒的架势,像极了你父亲当年。"
  齐无伤佯叹道:"别提了,我母亲也这么说,所以每次看到父亲喝酒,都要连我一起骂。"
  齐谨大笑,亲自将冬青瓷绘百花的酒注从注碗中取出搁在他手边:"嗯,那你今日可得喝个尽够……你四婶可不会骂你。"
  洛氏明眸流转,轻笑道:"四婶虽不骂,却免不得做耳报神告诉你母亲。"

  齐予沛身子骨弱,齐谨不允他饮酒,因此只用小银匙吃着清炖金钩翅,洛氏身边是齐少冲,小小的一个人,举止竟颇有章法,身子坐得端端正正,手中勺子握得四平八稳,一口一口的舀着银耳蜜枣汤,喝汤时听不到半点声音。偶尔想吃什么,自己够不着,便小声的喊:"母亲,我要吃鱼。"

  洛氏宠溺的笑着帮他夹过来,侧过头放到他身前的小碗里,发髻上的金步摇垂下的珠玉流苏轻拂过齐少冲的脸蛋耳际。
  齐少冲似乎觉得有些痒,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挠了挠耳朵,又眨了眨眼睛,嘴唇红润润的沾着汤汁,神色十分可爱有趣。

  齐无伤瞧见了,笑道:"四叔,少冲长得更像你呢。"
  齐谨看一眼齐少冲,见他脸蛋虽圆鼓鼓的,但眉目间已有英气隐然,的确不似洛氏的精致纤柔,点头道:"是啊,少冲远不及他哥哥俊了。"
  说着看一眼齐予沛:"予沛生得最好,似足了皇后,再过个几年,不知要倾倒天下多少女子?回头甄选太子妃,也不知哪位名门闺秀能配得上?"

  他慈父心肠一腔自卖自夸的得意,齐予沛有些不好意思,半低着头道:"父皇又取笑儿臣……"
  洛氏却是最不喜人说齐予沛相貌与自己相似,又不好直言发作,只得笑着转了话题:"无伤才该先选个世子妃呢,上个月你母亲又特特的寄信跟我说,要我帮你好生在宸京寻个亲事……无伤,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跟四婶说了,好放出眼光给你挑。"

  齐无伤一扬脖子把酒干了,漫不经心道:"能生孩子的就好。"
  洛氏扑哧一声就笑了,齐谨也是忍俊不禁,笑骂道:"真是个傻小子!"

  齐予沛笑得忍不住,手伸到桌帷下用力拧了一把齐无伤,只有齐少冲不解其意,他倒也出奇,不像别的小孩子别人一笑就跟着笑,他却睁大了眼睛问:"母亲,你们笑什么?"
  洛氏掩着唇,道:"笑你三哥傻呢。"
  齐少冲看着齐无伤,半晌断言:"三哥一点儿也不傻。"

  洛氏几乎笑弯了腰,忙道:"好孩子,你不懂得这些,你还想吃什么?蟹黄炖豆腐好不好?"
  齐无伤兀自辩道:"四叔,我怎么就傻了?男儿处世胸怀大志,本就不该花心思在女子身上,何况天下女子看着虽千姿百态的,说到底也没什么不同……四婶,我可不是说你,你和我母亲自然比别的女子强……"

  洛氏笑着啐道:"你少扯上我……天下女子怎么就没什么不同了?娶妻求德,纳妾需色,好歹妻妾就得不一样,更别提那有才的,有貌的,有温柔娴淑的,有泼辣爽利的……"
  齐无伤捂着脑门,道:"那四叔四婶替我挑一个不就成了?我不必知道这些的。"

  齐谨恨铁不成钢的吓唬他:"你这样不当回事,朕便让你娶个无盐嫫母或是河东狮回去!"
  齐无伤笑嘻嘻的说道:"无盐嫫母跟西子王嫱无非就是容貌不同嘛,娶回家看久了也没什么不一样。"

  齐谨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侄子多半还没近过女人的身,根本就不知道女人的妙处,故此说出这么天真傻气没见识的话来,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喜爱。
  突地想到已受封恭王的三子齐和沣,齐和沣身后是世代公卿传承百余年的巨室陶家,生母居贵妃之位,最是令人侧目的身世,却沉溺女色歌赋,府中已有正妃一侧妃二侍妾无数,夜夜笙歌日日酒色,而比他尚小了一岁的齐无伤却已在塞北风霜的磨砺下,长成凛凛挺拔的临风玉树。

  别人的儿子比自己的儿子强,就算那个儿子是自己不喜欢的,心里也免不了有些酸溜溜的,齐谨一时感怀,只得摇头喝了一口酒没吭声,只听齐无伤甚是豪气的续道:"而且河东狮也没什么不好,男人的天地大得很,何必跟自家女人争个长短高低?家里自然该让女人做主,便是后宫,一切琐事也是皇后婶子打理,哪用四叔费心熬神?四叔,我说得对是不对?"

  齐谨不禁叹道:"二哥有子如此,真叫人又喜又羡啊。"
  转脸吩咐洛氏道:"你可得认真帮无伤挑个最出色的世子妃,品貌心性一丝儿都不能马虎。"
  洛氏答应着,齐无伤也不害臊,欢然道谢:"先谢过四婶了,四婶就当是为了挑太子妃练练手罢。"

  洛氏心情极好,巧笑嫣然:"这话说得好生刁钻……无伤看着老老实实的,其实嘴甜心苦大卖凉药,蔫儿坏偷着占便宜!"
  齐予沛忙迎合自己母亲:"三哥本就是坏在骨子里,父皇莫要被他蒙蔽了才是。"

  正说笑着,齐谨身边的大太监梁忠突然隔着帘栊道:"皇上,麟德宫遣人来了,求见皇上。"
  齐谨眉头微蹙,麟德宫是贵妃陶氏的宫室,一时道:"你可问了什么事?"
  梁忠道:"奴婢问了,说是恭王殿下寻了极新鲜的瓜果来孝敬皇上和贵妃娘娘,现正在麟德宫……"

  梁忠能脱颖而出伺候在齐谨身边,自是玲珑心细之人,一番话声音不高不低,态度不偏不倚,只待齐谨自处。
  齐谨略一沉吟,道:"你去传朕的话,就说朕与皇后正设宴为烽静王世子饯行,明日再去麟德宫瞧贵妃……另取一方蕉叶白端砚赐予恭王,嘉其孝心,让他好生读书,改天我可是要问的。"
  梁忠应一声是,脚步细碎的去了。

  席间便有些静默,洛氏只顾照看着齐少冲,脸上不动声色,齐谨饮着桂花酒,眼神淡淡的。
  齐予沛见父皇待贵妃母子很是敷衍却又不得不敷衍出体面光鲜的意思来,想到他纵然九五之尊,却也有不得已处,微微有些难过,起身为齐谨盛了盏金钩翅:"父皇,酒多了伤身,用碗羹可好?"

  齐谨心中一暖,拍了拍齐予沛的手背,什么话都不曾说。
  洛氏一旁看了却明白,只要齐谨在位一天,储君就绝不会是除了齐予沛之外的任何人,瞧着齐予沛尖尖的下颌,秋水含烟般的双眼,心头只一阵烦躁,轻笑着柔声道:"无伤,明儿就动身啦,可还有什么喜欢的物件儿,跟四婶说。"

  齐无伤想了想,道:"还真有件东西我想要,可又怕四弟舍不得。"
  齐予沛看着齐无伤,情不自禁的脸色已是变了,心道,穆子石是我捡回来的物件儿,是死是活都只在东宫,昨日让你带去雍凉,不过是三分试探三分感慨罢了,哪能当真让你夺了去?

  洛氏戳了戳齐无伤的额头,笑道:"说这话堵谁的嘴呢?你只管要,自有我替你做主。"
  却听齐无伤道:"那我可说了啊,我要宫里那套雁翎软甲。"
  齐予沛心头一松,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还真是贼心不死。"

  齐无伤甚感委屈:"其实前几日四弟跟我打赌,只要我一箭穿睛射死白额雁,那套甲就归我,不过四弟赌品不佳,赖了……我也没办法,只能求四婶了。"
  齐谨一怔,哈哈笑道:"那你可冤枉予沛了,他知你要回宸京,早就求了那副甲去说要送与你……打赌之事,他是跟你逗趣呢!"

  齐无伤大喜,连声道:"逗趣不打紧,软甲给我就成!"
  齐予沛横了他一眼:"你说我赌品不佳,那你自己呢?那把短刀又怎么说?"
  齐无伤愤然道:"子石那小鬼狡狯,骗人连眼睛都不眨,你还偏袒他!"

  洛氏听了,忙问道:"子石?可是太子新挑的伴读穆子石?"
  齐无伤点头:"就是他了。"
  洛氏敛容正色道:"我这几日恍惚听得有宫婢们说,穆子石竟是你家的小世子?"
  说着眼波流转,满是笑意戏谑,她已非韶龄,但一双明眸顾盼之际,仍有倾城之态。

  齐无伤一口酒呛住了,偏过头去大声咳嗽,关公吞葫芦一般脸红脖子粗,大声喊冤道:"四婶,这可是六月飞雪的奇冤哪!这话要是被我父亲知晓,少不得被他用马鞭子狠抽!便是清平侯听了,也免不了要着人暗巷里蒙我的头胖揍……"
  话锋一转,又羡道:"不过四婶,要我真有那么个小世子,心里也是高兴的……所以四婶啊,帮我挑世子妃时可别挑太单柔的姑娘,要高高大大的,能一串儿生三五个的最好!"

  齐谨笑得直拍桌子,洛氏也是笑不可遏:"可了不得了,自己还是个孩子没成亲纳妾的,就想要小世子了?"
  齐予沛腹诽,三哥哪里还用什么雁翎软甲,自个儿的脸皮剥一剥,比犀象皮还厚实坚固呢!

  齐谨听他们说得热闹,也知道近日齐予沛很是看重那穆家幼子,不由得一时兴起:"予沛,改日带那孩子过来我瞧瞧……不过听说清平侯长子穆子瑜素有神童之名,你却弃长取幼,不知这幼子有何出众之处?"
  齐予沛微笑道:"父皇是信不过儿臣的眼光么?"

  齐谨呵呵笑道:"你亲自挑的人,一定错不了。"
  齐予沛歪着头凝视齐谨,道:"哪天父皇闲了,我就带他参见父皇好不好?"

  洛氏若有所思,接口道:"何必改日呢,这就传穆子石过来,我也一并看看成是不成。"
  齐谨见洛氏兴致盎然,自然不加拂逆,吩咐一声,便有两个小太监去东宫召人了。

12、第十章

  穆子石正在偏殿里背名贤集,他背书自有一套章法,先翻开书,逐字逐句的誊抄一遍,这一遍抄下来,墨迹未干,便已熟记无误了。

  本朝官场推崇馆阁体,无论是上行的章奏表议还是下行的诏册令制,几乎都是该种端庄工整的书法,至于草篆隶行,便用以寻常鱼雁或是诗书了。

  乌世桂知太子对穆子石期望甚重,因此对他的书法修习也极是严苛,嘱咐先学欧柳,练其筋骨,再学赵董,得其端丽,更要悬腕习字,道如此方能精深劲健。
  穆子石虽年幼,却吃得了苦沉得住气,乌世桂一说,他便照做,绝不会有半分偷懒的意图,反而量力给自己再加些功课。

  一旁碧落心疼他尚未用饭,便端着碗芝麻豆沙汤团劝道:"小公子先进点儿甜点好不好?写字哪能急于一时呢?"
  穆子石一笔一划的抄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头也不抬:"姐姐先放着,我写完五言集就吃。"

  碧落妥帖,将一小碗汤团一直放在贮着炭火的熏笼上热着,待穆子石写完搁笔,双手捧去不烫不冷的正好入口,穆子石饿了,一口咬下去,浓香的芝麻豆沙流了满嘴,不禁眯起眼睛,满足的吁出一口气。
  碧落笑着掏出手绢替他抹了抹唇角:"好吃么?"

  穆子石把勺子递过去:"很香……你也吃!"
  碧落当真把剩下的半粒吃了,柔声道:"小公子呀,你也别多吃,世子殿下吩咐了,待他回来要你再陪他吃一顿晚膳的。"

  穆子石又咬了一粒,吞下去方皱了皱眉头:"他不是去两仪宫陪皇上和皇后用膳么?怎么回来还要吃?哼,我看他恨不能一天吃八顿呢!"
  碧落白生生的手掩着嘴吃吃的笑:"世子殿下英武,吃多些也是应当。"

  穆子石过了几天好日子,本性的顽皮胆大露了些端倪,眼眸弯弯的刻薄道:"鹦鹉?我瞧他倒像葫芦。"
  碧落不解,悄声道:"葫芦?世子殿下怎么像葫芦了?"

  穆子石笑眯眯的吟道:"蜗房卷堕首,鹤颈抽长柄……你瞧像是不像?"
  碧落虽认得几个字,却没有多少墨水,并不知道这两句是咏葫芦的句子,便摇了摇头:"奴婢听不懂呢。"
  穆子石点到即止:"你只管瞧他那两条腿……"
  说罢神情愉悦的继续吃汤团,碧落想了想,捂着嘴笑得喘不上气。

  雍凉军本是大宁最强的骑兵军团,齐无伤自小打熬骑射,堪称长于马背,到大了些虽出落成个子挺拔的英俊少年,但双腿修长之余也免不了微显罗圈,他素日又喜骑装短打,两条腿也不用长袍遮掩,总是很坦荡的示诸人前,偏巧穆子石是个看人一眼能记十年的主儿,心里一开始纳闷后来就窃笑了。

  碧落笑了半晌,伸出手拧了一把穆子石的腮帮子,劝道:"殿下待你那么好,你还损他……以后可别这样了。"
  穆子石咽下汤团,笑道:"就是因为他好,我才笑他呢,别人我可不敢。"

  两人正有吃有说,突听门外有人声,碧落忙开门去瞧,却见齐谨身边一个小太监客客气气的问道:"碧姑娘,穆伴读在不?"
  碧落一欠身:"李公公……穆公子正在房里。"
  李太监点点头:"那敢情好,皇上传穆伴读去两仪宫见驾,这可是难得的福分,快让他收拾一下,就跟我走吧。"

  穆子石听了,忙把最后一个汤团吞下去,卡在喉咙里也顾不得了,碧落忙忙的替他换了衣衫,又重新梳理了头发,打发他跟两个太监一起去了。

  东宫到两仪宫道路甚远,两个小太监怕齐谨等得不耐烦,偏穆子石人小腿短走不快,虽努力咬牙跟着一溜小跑,却已是气喘吁吁,李太监一急,凑上去道:"要不……让奴才扛着穆公子走?毕竟快些,穆公子也省力气。"

  穆子石被齐无伤扛在肩头惯了的,闻言点点头,就等着骑那李公公的脖子了,李公公也不含糊,一把扛起就势若奔马的快步窜了出去。
  穆子石有点儿遭罪,脸色发白,嗓子眼里一粒汤圆就跟扣在碗里的色子一样,忽上忽下,铮琮乱蹦,不由得分外怀念齐无伤,他的肩头何其的稳当!便是起伏都温柔如波中小舟,却不知齐无伤一身好功夫却不是为了被他当马骑而辛苦练就的。

  一路上另一太监已口角利索的把两仪宫中需叩见的人物都逐一交代一遍给穆子石听,因此到了之后一打帘栊进暖阁,穆子石行礼如仪,依次参见帝后太子诸人,一举一动堪为典范,没出半丝差错。
  洛氏很是满意,道:"是个伶俐孩子,抬起头让我瞧瞧。"

  穆子石依言抬头,他瞳孔中的异色若非近距离细看,也不十分明显,因此这一面洛氏只觉眉目如画的漂亮,一时脱口赞道:"这孩子的模样,算是不错了。"
  齐谨亦温言道:"在东宫可还习惯么?乌世桂是永熙元年的状元,虽严了些,学问却是极好的,你既是太子伴读,该用心勤谨,不可松懈自纵。"

  穆子石喏喏应着,毕竟是头回面圣,而且别人坐着吃,自己跪着看,颇有些不自在。
  洛氏见他眼眸清澈流动,并不十分害怕,倒有几分好奇和探究的意味,半是玩笑半考教,道:"我且考考你,你可知为君为臣之道?"

  穆子石略一思忖,便答道:"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无论为君为臣,为官为民,都是一个道理。"
  这番话答得既快又切题,虽有掉书袋之嫌,但言语尽出自大学,是圣人之言,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而最后一句却是自己的见解,说不上振聋发聩,却也算有独到之处。

  齐谨展眉笑道:"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见地,好极!"
  穆子石手心冷汗淋漓,心道可不能再考了,再考就露馅儿了,我这包子可没二两肉,刚读完大学"经"一章……再问,难道要从三字经千字文还是名贤集里搜罗?

  眼眸一转,却见齐予沛正冲自己含笑点头,心中稍定,隐约有股勇气滋生而出,又怕自己终究学识浅薄,丢了太子的脸面,只得抖着嘴唇勉强做了个笑模样。
  只听齐谨转脸赞齐予沛:"你很懂得识才。"

  穆子石更觉赧然,双颊发烫,齐谨看着他明珠生辉般的小脸,却越发心喜,道:"我再问你,怎样才能称得上是天下太平的盛世?"
  穆子石福至心灵,刚写的五言集中一句脱口而出:"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

  齐谨笑道:"也还罢了,不过一味要求为官必清,只是读书人的一厢情愿,却不知水至清则无鱼,和光同尘泥沙俱下的道理。"
  他似在评价穆子石的回答,却看着齐予沛,目中既有慈色,又有浓烈的希冀重视,齐予沛自然知晓这是点拨自己治国用人之道,敛容听了,道:"儿臣受教了,谢父皇教诲。"

  洛氏淡淡道:"这气魄度量,太子还需好生学着你父皇。"
  穆子石只听得满脸迷怔懵懂,心道原来这皇帝不喜欢清官?低头看了看厚厚的织金地毡,隐约对高深莫测的帝王心术心生恐惧。

  洛氏见他小小年纪竟能答得颇有见地,态度亦是不慌不忙的自然大方,想了想,抹下一串金丝枷楠香木的福字手串:"这个赏你。"
  眸光轻转了转,却放到齐少冲手中,将他抱下椅子,笑道:"去,少冲亲手交给穆伴读罢。"

  枷楠香木辟邪驱毒,世所罕有,这十八粒大小一般的木珠手串更是洛氏的爱物,这一赏可见穆子石确是称了她的心思,齐无伤喝了一杯酒,笑眯眯的冲穆子石翻了翻杯底。

  齐予沛看着齐少冲捧着手串走向穆子石,连笑意都维系不住,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清不楚的情绪,黝黯而晦涩。
  穆子石眼角余光偏巧瞧见,登时微微打个寒颤,定睛再看时,太子却已神色如常。

  麟德宫中的水晶莲瓣灯有着不逊于两仪宫的奢华,陶妃的脸色却枯萎憔悴如秋日死水。
  齐和沣架着二郎腿,优哉游哉的转着手中玉葫芦把件,瞄一眼齐谨赐下的蕉叶白端砚——端砚中蕉叶白与鱼脑冻最为难得,这一方砚白得娇嫩明润,含露欲滴一般,浅刀雕刻成兰亭式,一看便是足堪传世的珍品,齐和沣却碰都不碰一下,只问梁忠道:"如何?父皇果然不肯过来?"

  梁忠躬身道:"皇上说了,明日来瞧娘娘,还赞殿下孝心可嘉,说改日来问殿下书读得如何。"
  齐和沣笑道:"父皇要我好生读书?难不成还要我去考状元么?"
  说着心中恚怒再压不住,脸上的笑纹已扭曲僵硬。

  梁忠屏息静气的答道:"殿下说笑了,皇上不过是对殿下寄予厚望罢了。"
  齐和沣挥了挥手,冷笑着啐道:"谁跟你这奴才说笑呢?也不看自己配是不配……滚!"
  陶妃看着儿子发怒,也不解劝,却低声吩咐一旁的宫女送梁忠出去,那宫女心领神会,塞了梁忠黄澄澄一锭金子。

  一时陶妃将宫婢们都打发下去,柔声道:"烽静王世子难得回趟帝都,你父皇为他饯行也是应当,你且明日过来,他必是要在我这里的。"
  齐和沣不言语,只是笑。
  陶妃见他笑容满是讥诮怜悯之意,忍不住厉声喝道:"你笑什么?"

  齐和沣道:"儿子在笑母妃……母妃做梦的样子真是好看。"
  陶妃胸口起伏,脂粉虚浮在脸上,红红白白的如戴上的一层生硬的壳子,虽正当盛放的年华,却显出几分凋零的意味,半晌滴下泪来:"若不是你行事糊涂不成器,你父皇也不至如此待你!"

  齐和沣冷冷打断:"母妃你才是真糊涂……我若不沉溺于文墨女色,父皇只怕更加不爱见着我,在他心里,原本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就连同是贱妇所出的齐少冲,也入不得他的青眼。至于别的,哼哼,要不就是猛虎当道,欲除之而后快,要不就是燕雀在檐,倒是可以留一巢之地。"

  端着盏热乎乎的红茶却不喝,只暖着手凝神看着胭脂色的茶汤:"至于他待母妃的情份……自打那三嫁之妇进了宫,父皇对麟德宫的赏赐日渐丰厚,那是赏给陶家的脸面,来麟德宫却是越来越少,那是对母妃的冷落,十多年来母妃难道还看不清么?"
  陶妃沉默良久,含了一抹薄雾般缅怀憧憬的笑:"看得清,却看不开。"

  起身慢慢踱了几步,长裙姗姗微动只见端庄娴静:"陶家百余年来出过一后三妃,我身为陶氏长女幼承庭训,德容言功无不具足,年十六入宫即为贵妃执掌后宫,说是母仪天下也不为过……永熙元年生了你,皇上更是喜出望外大赏六宫,那几年与你父皇朝夕相处举案齐眉,我早已视他为夫为天为一生挚爱,也一直以为他待我绝不同于一般妃嫔。"

  看着齐和沣一脸的不以为然,淡淡道:"和沣,无论你父皇如何待我,我对他的用心却一如昔年永无更改。"
  齐和沣咬了咬嘴唇:"可是舅舅他们……"

  陶妃打断道:"陶若朴又跟你说什么了?和沣,你需得记得,这江山始终是姓齐,你也是姓齐……陶家要权要势,自是无人能挡,但再多的他们却不该要,也要不起了。"
  齐和沣一惊,看向母亲的目光已多了几分尊重和警惕:"母妃……你都知道?"

  陶妃凝视他片刻,目中有锋利的光芒闪动:"我哪知道陶家会跟你说什么?不过妄自猜测罢了……但你听好了,我知道你若朴舅舅是个有能耐的,也知道你是个有野心的,但你记住,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做出半点有违君臣父子之道的事情来。"

  齐和沣手中的茶盏已经没了温度,杯盖嗒嗒的轻颤着,陶妃顺手取过茶盏,搁在一旁桌上,摸了摸齐和沣的头颈,附耳低声道:"和沣,普天之下,绝没有害自己孩子的母亲,你要信得过我,我替你铺好的路,走起来堂堂正正顺顺当当……母亲今日的话,你听完要好好藏在心里……你是大宁最尊贵的三皇子,他日能登上帝位的,也只能是你。"

  齐和沣愕然,一刹那只觉头晕目眩,心口却热得能烫熟数年来手不停杯时都不曾放弃的野望:"母亲,你……你说什么?"

  陶妃绽开一朵真切明丽的笑容:"皇上再怎么宠太子,一心一意的扶持,却都拗不过阎罗王去……和沣,齐予沛活不过弱冠之龄。"

13、第十一章

  次日齐无伤起行离开宸京,齐予沛带着睡眼惺忪的穆子石亲自送他出宫。

  雍凉一行人数并不多,齐无伤只随身带了五十名军士,却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个顶个儿的身手矫健,清一色的深色薄棉骑装,跨着乌珠穆沁马,背负硬弓腰系弯刀。一举一动刀切豆腐般干脆利索,带出的气势仿佛千人战队一般,齐予沛不禁暗赞烽静王治军练兵之能。

  齐无伤一身戎装,身形一杆枪也似笔直清爽,一手牵过自己的青骓,整了整鞍鞯,正待跃上马背,却迟疑了一下,转身拉着穆子石,蹲□子问道:"小鬼,知道我是谁么?"

  清晨曙光中,齐无伤衣甲鲜明,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穆子石揉着眼睛的手放下来,点点头:"你是烽静王世子。"
  齐无伤笑得有些古怪:"那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穆子石一愣,齐予沛叫他三哥,别人叫他世子殿下,自己一向对他你啊你的称呼,相处十数日,竟真的不知他的名字,忙瞪大了眼睛,企图蒙混过关:"你叫齐……齐……"
  齐无伤哼的一声:"我不叫齐齐!"

  穆子石当即闭嘴,眼珠子转来转去,眨巴眨巴的很是委屈:"那你叫什么?你又不曾跟我说过……"
  齐无伤并不为难他,只抽出腰间短刀,又从箭壶里取出一支箭,用狼牙箭头在刀刃底部刻下两个字:无伤。

  他不擅书法,但这两字以箭为笔以刀为纸,刚劲峭拔锋芒角出,倒是让人触目不忘。
  齐无伤指着刀刃,低声道:"无伤,我的名字。"
  穆子石道:"记住了。"

  齐无伤还刀入鞘,从腰间摘下,放到穆子石手中:"送你了!"
  一转念,揉了揉穆子石的脸,他手掌上有皮革镶熟铜的护掌,冰冷而粗糙:"不对,是输给你的。"
  大笑声中,纵身上马疾驰而去。

  穆子石一手捂着脸,只觉火辣辣又酥酥麻麻的疼,一手握着那把短刀,短刀虽简素,却也是精铁打就更有黄金吞口,穆子石力气小握不动,便双手捧了送到一直默不作声的齐予沛身前:"殿下……"
  齐予沛接过刀来,淡淡道:"你是要送我么?"

  穆子石眸光在那刀上打了个转,明显的流露出一丝不舍,却道:"我所有的都是殿下的。"
  齐予沛似乎笑了笑:"子石是真正的聪明乖巧。"
  回宫后当真没有把刀还给穆子石。

  齐无伤回到凉州,射虏关的朔风已扑面如刀,戍守关隘时,夜阑人静里听着依稀呜咽的羌笛声,怀里抱着母亲托人送上来的一暖罐汤,偶尔会想起穆子石笑得弯弯的一双猫眼,征衣积雪满寸也丝毫不觉寒冷辛苦,只感到自己所渡过的正在经历的时光如此豪情而热闹,便是横空涉入的区区一个小鬼,也那样有趣可爱,令人牵挂。
  齐无伤呵出一口白气,回头看了一眼夜色重重的关内,心道,不知四弟待他好是不好?

  转眼就已入冬,数日后东宫书房里乌世桂手执毛竹戒尺虎视眈眈的考了穆子石一回。
  先让背大学,乌讲官满脸红光声色俱厉:"错一字,或是吞一字,含糊一字,磕绊一字,便是一板子,把手先搁好了再背。"

  穆子石吓了一跳,刚好窗户支开了一道缝,登时感觉一阵寒风从后脖领子直窜脊梁骨,心道这么个架势,稍微有半点儿不熟,那手掌心可就熟了。权衡了一下,战战兢兢的摊开左手。
  乌世桂运了运丹田之气,拉了拉两膀子,握牢戒尺:"开始。"

  穆子石倒抽一口凉气,颤声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乌世桂听他声音游丝一般还带一波三折的,登时大怒:"大学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你如此畏缩颓丧,岂是背诵圣人言语该有的态度?"
  话音未落,一声脆响活像拍扁了一只水萝卜,却是戒尺开斋终于尝到了肉味。

  穆子石掌心嫩肉被灼了一下也似,忍不住啊的轻声呼痛,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却眨了眨,硬生生憋了回去:"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乌世桂沉着脸,戒尺点着穆子石细细的手指,蓄势待发,但越听却越是奇怪,穆子石刚挨了一戒尺,若别的幼童,定然既惊且慌,随之越背越差,穆子石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又好似醍醐灌顶,只听他一字字初时尚且微有哽音,逐渐吐词清圆,行云流水,更有节奏快慢,轻重得当,便是以自己课徒之严,也挑不出半点错处,闭目听着,只觉金玉之质,琳琅满耳,竟是一种享受了。

  不一时穆子石背完,乌世桂不由得微微颔首,心中隐约觉得,这孩子不光聪慧,心志更是坚韧,遇挫不折,自省极快,实是可造之材,将来一飞冲天亦是大有可能。
  当下和颜悦色道:"算你过了,但读书不可荒废一日,背过的也要时常温习,方能巩固知新。"

  穆子石垂手受教:"是,先生的话,学生牢记。"
  说罢把手背到身后,偷偷摸了摸手心,似乎多了一块肉,胖乎乎的热腾腾……

  乌世桂拿出书来,一一圈点,逐字逐句的讲解。
  为人师者知十方能讲一,乌世桂学富五车通晓古今,更兼一讲书自己就先全情投入,一时口沫横飞纵横引据,这一课讲得既清清楚楚深入浅出,又阐理明义妙趣横生,而且他教授经验十分丰富,滔滔之余,未曾忽略穆子石乃是幼童初学,所授内容均不脱于大学一经十传,但辅以百家之说,丰其血肉增其颜色,更勾得穆子石眼睛亮闪闪的不时发问:"先生,这先秦诸子的文章……我什么时候才能拜读一二?"

  待日影渐移,穆子石兀自如痴如醉,似久旱之人得遇甘霖,手心痛楚也暂忘一边,乌世桂见他神情专注,脸色未免又缓和了几分,那素来下垂的嘴角也略有雄起之势,清了清嗓子:"今日就讲到这里,你回去后得潜心琢磨,过几日我还要考问的。"

  又挑出几部书来交给穆子石:"大学既已背完,接着便学论语与论语集注,论语者,乃孔圣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论及学问、修身、务政、治国,包罗万象,精深至理,故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你先自行背诵,待熟记无误,我再同你慢慢细讲。"

  说完摸了摸肚子,很觉得饥饿,更有些馋酒,圣人言语虽好,却祭不得五脏庙,实在是一大遗憾,也不知家里的糟鸭掌火候到了不曾,实在不行,就买豆腐干和南乳花生同嚼出火腿味来下酒也是可以的。
  正一掀袍袖要举步出门,不想穆子石意犹未尽,求道:"先生,子石能否一睹先生方才提及的过秦论?"

  乌世桂授课讲究一个循序渐进,根基深稳了,方准许学生博览广闻,以免心性不坚的容易走了旁门左道的杂学邪说去,一时板起面孔,厉声道:"先读大学,定的是规模,次读论语,扎的是根本,这两部好生学完,便好比房屋已定地破土,间架格局尽在了,再读孟子,观其发越,最后读中庸,求古人之微妙处。这些都是朱子言语,你秉性虽聪明,却需得记得贪多无益,更不可轻进求速。"

  穆子石听了,在心中一回味,深以为然,却又有疑问道:"先生说的是,但学生也曾听太子殿下说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乌世桂冷笑道:"那你可知这句话的出处?"

  穆子石低头想了想,道:"殿下说是出自《诗.小雅.鹤鸣》。"
  乌世桂颔首道:"倒也算平日留心了……那诗三百,可都会读会背了没有?"
  穆子石一呆:"不曾。"

  乌世桂拂袖道:"待你把六经都读完,再跟我提这话罢!"
  想到出宫晚了南乳花生大约买不着了,便是猪耳朵也挑不到肥的,咽了口唾沫心中恚怒,又看穆子石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一脸无辜热切,发狠迁怒道:"你回去将大学再抄十遍!"
  说着愤愤然忙忙的出宫了。

  穆子石才不急呢,东宫自有小厨房,他那份膳食碧落打理得再好没有,回去便是热腾腾的端出来,有汤有菜的,分量不多种类齐全,连主食都见天儿的换花样。

  回到东宫昭旭殿,碧落忙迎出来接了书笔等物,一眼瞧见他手掌心肿起来,登时红了眼圈心疼道:"这是怎么说?被乌大人打了?这才读了几天书呢,就被打成这样?"
  穆子石也觉得手疼,又看碧落言出真心,就顺势挨着她的腿扁着嘴撒娇:"是啊,可疼可疼了……姐姐,我想吃松子。"

  碧落道:"晚上就给你剥好不好?"
  说着轻手轻脚的帮他换好衣服,又用热手巾揉了一把脸,穆子石觉得精神一振,嘟囔道:"幸好先生打的不是右手,要不然那十篇大学可就麻烦了。"

  碧落安顿他坐好,端过饭菜来,只让他歇着,用小勺一口一口的喂他,一边问道:"乌大人为何打你?"
  穆子石无比享受这种半母半姊的温柔,很是填补了自小以来缺失的情感,当下搬着绣墩往前移了移,几乎偎依在碧落身上,故意显出几分委屈的神色来:"背书的时候声音抖了一下。"

  碧落偷偷啐了一口:"乌大人最是不讲道理……难怪人长那么丑,眼睛足有针眼儿大呢。"
  舀了一勺鲜鱼汤送到他嘴里,又忧心道:"背书抖上一抖都要打手心,那以后可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挨打吧?"

  穆子石反安慰她道:"不打紧的,我既知道先生严格,下次就不会挨打了。"
  碧落一双杏子眼中似有不信,叹道:"像我这样小门小户的出身,也没挨什么打骂,从小都是父母兄长捧着长大……你还是侯府的小公子呢,进得宫来,却要遭这等罪!爹娘知道了,可得有多心疼?"

  话音未落,穆子石一口香菇冬笋炖鸡蛋呛住了,一点儿没糟践的喷得碧落满前襟都是,自己看看碧落优美的胸线上一塌糊涂,又羞又恼,直咳得面红耳赤。
  碧落吓坏了,忙搁下碗勺,也顾不得衣服脏,轻拍穆子石的背,又扬声吩咐另几个宫婢进来收拾。

  乱糟糟的一团忙过,穆子石低声道:"碧落姐姐,以后别提我爹娘好么?"
  碧落人情世故甚是练达,从穆子石的失态已隐约知晓,想是自己方才说错了话,点头道:"是。"
  从此行动言语间更多了几分小心。

14、第十二章

  到了晚间,碧落掌上数盏明灯,穆子石端坐在书桌前抄书——他人太小,普通桌椅实不堪用,齐予沛特意吩咐定制了矮桌短椅,碧落又连夜缝制了厚锦垫子,免得咯着肉。
  碧落一旁剥着松仁,又一粒粒揉去细皮,放入一个小瓷罐里,留着给穆子石当零食吃,偶尔起身脚步轻快的剪剪烛芯,为他端上一碗八宝酥酪。

  暖阁里只一片安静,穆子石一旦温书习字,便气定神凝的专心致志,就连齐予沛悄声进屋也完全没有发觉。
  碧落起身行礼,齐予沛却置指于唇,示意她不必出声。

  齐予沛未时起就在治平宫中协助齐谨佐理听事,齐谨一边批阅奏折处置政务,一边指点问询,一些并不难办的事宜也会让他自行处置。
  一直忙到酉时三刻,齐予沛方离开治平宫,一回来就听说穆子石今儿挨了乌世桂的打,想了想放不下心,故在去两仪宫之前,先来穆子石这儿看看。

  走到穆子石身后,见他根本无暇他顾的一无所知,只悬腕一笔一划的写着,笔端如悬针垂露,小手握得笔管死紧,倒是一点儿不吝惜精气神。
  齐予沛瞧了半晌,见他手腕微颤,想是已疲累不堪,当下笑了一笑,轻声道:"你这样可不成。"

  说罢从身后伸手握住他的手,穆子石回头见是他,不禁惊喜交集:"殿下!"
  齐予沛道:"你握笔太紧,如此费力而涩滞……需知指欲实,掌欲虚,管欲直,心欲圆,让左侧右,意前笔后。"
  说着拨了拨他的手指掌心,温言道:"明白了没?"

  穆子石点点头,依言而行,转折运笔之际,果然舒畅很多,齐予沛拿起他写满的纸张看了几篇,道:"字间架构,行白疏密,你还得多下功夫……改日让乌先生好生指点你,他可是当世书画大家。"
  穆子石搁下笔,欢欢喜喜的说道:"乌先生肯教,再好不过!"

  齐予沛见他提到乌世桂并无异状,不由得笑问道:"你上了好些天的书房了,觉得乌先生怎样?"
  穆子石道:"先生极好,学问更是高山大河。"

  齐予沛嗯的一声,却带着几分戏谑道:"你被打了手心,不记恨他?"
  穆子石不假思索,道:"先生今日一手板,子石心甘情愿,一则乌先生是真心相授,二则我有错在先,但他也只打得这一次,我以后绝不会让先生再找到理由打我,既不会再打,我又何必记恨?"

  齐予沛意味深长的一笑:"如此说来,他若再打你,你就会记恨了?"
  穆子石一怔,脸色顿变,历来朝廷民间都讲求尊师重道,先生打骂学生,那好比父责子,是理所应当,学生若敢心怀不满,已是诛心大错了,若还有只言片语的悖逆顶撞,更要被世人指摘弃若敝屣。

  一念至此,忙想矢口否认,却又不愿对齐予沛撒谎,他心底深处,的确是容不得乌世桂再打自己哪怕一次。
  事实上,自打从穆家别院出来,穆子石就暗自发誓,宁可夭折而死,也断断不要被人任意殴打辱骂,若有一日能青云直上,更不会轻饶宽恕那些曾经过往的恶意欺凌。

  齐予沛看穆子石咬着嘴唇,一脸不自知的倔强狠色,心中不但没有丝毫反感,反而十分惺惺相惜的投契,静静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子石,你在我面前,不必有任何隐瞒害怕……你无论怎样,我都很喜欢。"
  穆子石眼神湛湛的清亮,有些迟疑,却又极想相信:"殿下你不骗我?"

  齐予沛想起初见那次,他也是哽咽着问"你不骗我?",不禁苦笑道:"为什么总疑心我会骗你呢?"
  穆子石犹豫着:"可以说么?"

  "自然可以,子石跟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跟齐无伤不就是这样么?"齐无伤三字吐出时,齐予沛声音里已微露妒意。
  穆子石思忖片刻,仰起脸来,笑容清甜得像含着一粒冰糖:"因为殿下看着就很会骗人,世子看着就很呆。"

  齐予沛怔了怔,胸中无数典籍策论过了一遍,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低咳一声:"你继续写字。"
  肃立暖阁门口的碧落恭送太子回来后,悄声问道:"小公子跟殿下说什么了?怎么殿下笑那么开心?"
  穆子石也不知赌对了不曾,颇有些惴惴之意,忙道:"真的?他是笑着走的?"

  碧落点头:"真是少见呢,太子殿下虽说素来温和,却也庄重得很……可见心里是真高兴的。"
  穆子石放下心来,咬着笔头笑了,一醒过味,却发现嘴里又辛又凉,竟是咬了一嘴的墨。
  碧落失笑,忙拿温水让他漱口,他却顽皮,趁碧落弯腰拭擦自己嘴唇上的墨汁时,迅速提笔在她脸上画了个乌龟,哈哈的脆声大笑。

  碧落又气又笑,短短月余,发现他与刚进宫那日已截然不同,胳膊腿儿虽还是细溜溜的,但脸蛋已圆圆的红润,更一改怯生生的沉默小心,流露出一种孩童自然的娇态和神气活现来。
  碧落眼珠转了转,趁四周无人,一把捏住他的脸搓来揉去,穆子石笑嘻嘻的任由着她摸脸掐腮,反正碧落的手软软的暖暖的,被蹂躏一点儿也不疼。

  这天下午,齐谨循例治平宫中处置政务,打发走唤来问话的户部尚书后,一回头见齐予沛脸色不好坐着直晃荡,忙传太医院的院正孙鹤林来把脉。
  孙院正一把白胡子仙风道骨的,来得极快,步履嗖嗖如飞,把身后背药箱的小药童跑得两腿直哆嗦,心说这爷爷哪是老头儿,分明就一老兔儿!

  孙院正日习五禽戏,年已六十却鹤发童颜,到了一行礼,气息不乱,再慢条斯理一通望闻问切——他这会儿倒不急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回道:"太子近日操心耗神过甚,有失眠多梦疲倦乏力之像,原是血不养经阴血亏虚,又兼天气骤冷小感风寒,好在没什么大碍,歇几日喝几副药,再用些温补的药膳就好。"

  齐谨长出一口气,最怕的就是这个儿子生病,齐予沛胎里就弱,幸亏皇后洛氏略通医术,三岁之前几乎都是亲自照料,有时他病重洛氏通宵不眠也是常事,好容易过了十岁看似好了很多,但每日都还停不了药。

  此刻听孙院正如此一说,齐谨稍觉放心,擦了擦不知不觉中沁出的冷汗:"你这就回东宫好生歇着,过年前都不必再来协理政务了……年下诸事繁杂,我也顾不上教你许多,不妨读读书养养身子,更妥当些。"

  齐予沛撑着额,笑着辩道:"我自己觉得倒还好,今晚早些睡,并不妨碍明日父皇差遣,父皇宵旰忧勤孜孜求治,儿臣又怎能躲懒?而且父皇上次让儿臣揣摩的户部银帐还不曾看完呢。"
  孙院正龙飞凤舞的开完药方,施施然来了一句:"殿下觉得还好么?那难道是微臣老眼昏花不堪用,连个小症候都诊治错了?"

  齐予沛登时噤声,这孙院正年纪虽大脾气不小,最恨不遵医嘱的病人,偏医术精湛通神几可夺造化乱阴阳,太医院院正的位置稳稳当当的历经两朝坐了三十年,不加害一人,不妄言一句,宫中上下皆极为敬重,当日洛氏怀着齐予沛九死一生,若不是这位孙院正,齐予沛只怕序齿都不必,就直接进皇陵了,因此凭着这段因缘,也不能直撅撅的把个老人家给顶回去,只得冲齐谨苦了苦脸,道:"不不,院正说什么,我听什么便是了。"

  孙院正这才勉强满意:"皇上方才说得很是,殿□质并不强健,冬日燥而寒,更该修养生息调理气血才是。"
  齐予沛只得从了,谁知刚回到东宫,便有主簿呈上清平侯的求见书笺,展开一看,却是一笔真率奇崛的行偏草,并非朝堂常见的馆阁体,不禁暗忖这清平侯果然不通事务一意清高,问道:"穆勉人在何处?"

  主簿禀道:"在西配殿暖阁候着。"
  齐予沛略一思量,道:"你先去把穆子石叫来,悄悄的,别惊动了穆勉。"

  穆子石进来时,笑意盈盈,手里捧着个套着老虎绒布的暖炉。
  齐予沛见他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粉嫩,身上穿得暖和漂亮,头上还戴着顶新的小帽子,边上镶着一圈色彩斑斓的皮毛,后面垂着条细溜溜的老虎尾巴,俏皮可爱,看来碧落打理他的起居琐事是异常精致细心,当下吩咐身边小太监名唤何保儿的,道:"碧落伺候子石很不错,赏她三个月的俸银。"

  碧落温柔美丽,东宫众人都很喜欢,听太子打赏,何保儿也替她高兴,忙不迭的就出去传话了。
  齐予沛把身边宫人都打发干净,冲穆子石招了招手:"过来!"

  齐予沛病着撑不住,半躺在一张美人榻上,身上搭着毯子,眼横秋水,下巴尖俏,瞧着倒似一幅画。
  穆子石走近前去,无端的觉得太子这样很是孱弱可怜,便将自己的暖炉塞到他的毯子里,忧心忡忡的问道:"殿下,你是不是病了?"

  齐予沛嗯的一声,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身侧,笑道:"你也上来暖一暖。"
  穆子石自那日晚间闲聊后,对他去了几分敬畏,多了些自在的亲密,这会儿也不觉得僭越,当真爬上短榻,却不钻到毯子里,跪坐在齐予沛身边,歪着头仔细端详:"去床上好好睡吧,你脸色发青……殿下,你是不是发烧了?"

  说着把在外面冻得冰凉的小手贴上齐予沛的额,齐予沛被激得微微呻吟一声,捉住他的手放到毯子里,轻声道:"别闹,我晕得厉害。"
  穆子石静静的坐着,半晌趴下来,贴在齐予沛的胸口,蜷成柔软温暖的一团,齐予沛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发现窗棂透入的阳光,是冬日里难得的金粉般的鲜亮色泽。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被淡淡的蜜糖胶着,只觉静谧安和,齐予沛几乎以为自己睡着了,耳边却响起穆子石轻而甜美的鼾声……齐予沛惊醒,哭笑不得的拗着脖子一看,见他浓睫低垂,嘴唇稍有些嘟起,已是睡得十分香甜。
  心中盘算,穆子石自进东宫书房后,亥时方睡卯时即起,小小年纪日日如此,虽从不抱怨半句,但长此以往,恐伤了身子根基,看来以后得让他午膳后小憩片刻才是。

  穆子石一只手搭在齐予沛衣襟上,齐予沛一时兴起,拨拉着他细细的手指头玩儿,一根一根的叠起来,发现竟是新生的柳条般柔软舒展,便突发奇想,将他两根手指凑一起,就想打个结——却忘了人家小孩的手指里还是有骨头的。
  穆子石就算是头猪,此刻也该被折腾醒了。两人四目相对片刻,穆子石眨了眨眼:"殿下,你掰我的手指做什么?"

  齐予沛对着他近在咫尺犹显剔透晶莹的眸子,略觉不忍,却不得不硬起心肠问道:"子石,想见见你父亲么?"

15、第十三章

  穆子石呆了呆,答非所问:"我父亲?我见过两次的。"
  齐予沛柔声道:"是么?"

  "嗯,第一次是前年,我病得快死了他来看我,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当时心里特别明白,每句话都听得很真切,也记得清清楚楚,父亲让我不要害怕,黄泉路上母亲必定在等着我,让我重新去投个好人家,不用再受苦……他还说他一直很想念我,他陪在我身边很久,大概有两个时辰……后来还抱着我哭了。再后来天色已晚,又下很大的雪,他怕赶不回去,这才赶紧离开。所以我想,父亲心里是喜欢我的,对么?"

  齐予沛微微蹙眉,心中冷笑,穆勉看似真情流露,但细细一想,却是凉薄无情到了极致,平日对穆子石漠不关心任由恶仆欺辱也就罢了,眼看他病重濒死,还心心念念着天冷地滑要赶回府邸,连这可能是陪他的最后一夜都懒于应付,实在是令人齿冷。

  穆子石说罢,眼睛殷殷的看向齐予沛,似乎在等他肯定自己的疑问,良久却不闻齐予沛搭腔,不由得一阵失望,低着头黯然道:"还有一次是去年,姚大头有几日实在凶狠,还饿我的饭,我就想偷偷逃走,逃回城里去找父亲。"
  齐予沛见他有几分泫然欲涕的意思,忙笑道:"来,告诉我,你想了什么好法子逃走?"

  穆子石抿了抿嘴,眼神狡黠,道:"我说了你可别赶我走……"
  齐予沛心念一动,凑到他耳边,低而清晰的说道:"你杀了穆勉我都不会赶你走。"

  这话堪称石破天惊,其中竟有教唆弑父之嫌,其恶毒失德之处,恐怕连山贼囚犯都不如,万一被世人朝臣听了,太子这一辈子都别想坐上那张九五之尊的椅子,穆子石顿时魂都骇飞了,从不曾听过也更不敢想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瞪圆眼睛看着齐予沛,心中栗六,太子难道是有疯病的?

  齐予沛唇角轻扬,短促的笑了笑,眼眸似烟笼寒水,却隐约有虎兕脱柙欲出的疯狂恣睢:"怎么,这就吓到了?穆勉待你并不似父,仇过于恩,你想杀他,也没什么不对。"
  穆子石又惊又怖,慌忙摇头道:"我没想杀他,我只是……"

  齐予沛的眼神里几乎要沁出猩猩血色了:"世间礼法,远敌不过发乎一心。呵呵,有人说我以智害德,我却要说,若这德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德,还不如屠狗之辈快意恩仇活得自在!"
  话音刚落,眼前一黑,眼皮触到暖融融的一物,却是穆子石的掌心。

  穆子石的声音稚气里含着种奇特的默契与懂得:"殿下说的话,子石并不能完全明白,但听得心里痛快……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外传一字,哪怕斧钺加身。"
  齐予沛听他说得老气横秋的严肃,连声音都微微发颤,手心更是火热得吓人,显然是语出真心,一腔怨气不由得散去几分,抱着他软软的小身子笑道:"你好好说话就是了,为何捂着我的眼睛?"

  穆子石道:"我怕你哭……"
  齐予沛静默良久,把他的手扯下来,眼眸已如平常般温润明澈,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当日怎么逃的?"

  穆子石嘿嘿一笑,颇有几分得意:"当时天气很冷啦,我后半夜起床,躲在姚大头的屋外,在他门口的石阶上轻轻倒了一盆凉水,待结冰后,又倒一盆……看那里冻得结结实实的,又把灯油泼了上去。"
  齐予沛忍俊不禁:"你可真够坏的啊,这一跤摔实了,还不要了那姚大头半条命?"

  穆子石拍手笑道:"我还怕他看到地上的古怪,不上这当呢,待天快亮了,就又在门上放了个瓦罐……到了早上,他起床一推门,瓦罐就摔脑袋上,果然顾不得看脚下,只揉着脑袋骂骂咧咧的,还顺手操了把笤帚要冲过来打我,结果一个跟头结结实实,声音都是脆的!"
  齐予沛笑不可遏,顺手打了他一记屁股:"后来你就跑了?"

  穆子石摇了摇头,有些伤心:"姚大头总说我命不好,刑别人也克自己,这话想必是没错的……院里的下人除了姚大头还有一个姚大娘,平日她总去附近一个小镇子里赌钱,十天半月都不见得回来一次,偏巧那日一大早,也不知怎么的,我刚开了后门要跑,一头就撞到她腿上。"
  齐予沛摸了摸他的后背:"然后穆勉就过去看你了?"

  穆子石顿了顿,若无其事的说道:"姚大头跌断了腿,姚大娘就把我关起来了……过了不知几天,又突然把我放出来,说我父亲跟一群文友在城郊吟诗,顺道过来瞧瞧我,不过他没有下马车,只卷起车帘远远的看着,有个胖胖的坏人,叫穆福,是府里的大管家,过来皮笑肉不笑的跟我说,小少爷,你生而不祥,若不是侯爷一念之仁,你以为还能像如今这样吃穿不愁呼奴唤婢?你安分些还则罢了,若再有下次……侯爷并不缺儿子。"

  齐予沛心中一寒,这番话既是鄙夷又是威胁,区区一个管家,若没有穆勉授意,又哪敢轻吐半句?看来穆勉对穆子石,竟是存着杀心的!

  穆子石绞着手指,喃喃道:"唉,要是那次姚大头不告状就好啦,父亲也许就会过来抱抱我呢……你说是不是?"
  一抬头见齐予沛眸光淡淡的漠然,仿佛透着些怜悯,却只一闪而逝,心中登时莫名的惶恐:"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么?"

  齐予沛闭上眼点了点头,一指榻后的六扇紫檀彩绘八骏图的屏风:"你去后面藏着,不要出声,我不叫你,你也不许出来。"

  穆勉被何保儿引进殿内时,齐予沛仍是靠在软榻上,颇有弱不胜衣之态,一宫婢跪着侍奉汤药,窗下燃着香鼎,香气细腻沉静的袅袅散出。

  穆勉不过是个萌祖荫无实权的三等候,觐见太子按制需行跪礼,当下轻掀袍角,双膝跪地,朗声道:"臣穆勉叩见太子殿下。"
  齐予沛也不忙叫起,慢慢坐起身子只细细打量穆勉,一旁宫婢忙拿过锦缎靠枕塞在他腰后。

  穆勉四十来岁年纪,白白净净,一副俊雅清癯的好相貌,神色间却有几分忧急仓皇,脑门上隐约有汗渍。
  齐予沛晾着他自行喝药,屋里除了银匙碰到药碗的叮叮声响,一派安静。

  半晌齐予沛用完药,悠然笑道:"君侯来了,有事要与孤说?近日天气寒冷,君侯身子可好?"
  穆勉忙道:"多感殿下垂问,臣扰了殿下休息,甚是不安,但有一事,如鲠在喉,实在不敢隐瞒。"

  齐予沛垂眸笑了笑,突然道:"君侯之书,潇洒流落翰逸神飞,颇有盛唐孙过庭的风骨,有父如此,难怪令郎也是个个不俗,果然家学渊源。"
  穆勉听这句赞语颇有玄机,心中更增忐忑,只得口称不敢:"殿下过誉,犬子当不起。"

  齐予沛似刚看到穆勉尚未起身,笑道:"君侯怎么还跪着?何保儿,你怎么伺候的?还不快扶清平侯坐下?"
  何保儿腹诽道,殿下你的心思我是怎么也摸不透,我哪知道你到底要不要这侯爷跪着当矮子?
  颠颠儿的搬了个绣墩来恭请穆勉坐下,齐予沛抬了抬手,道:"你们都下去,门外候着吧。"

  待何保儿轻轻关上门,齐予沛沉下脸:"说罢,清平侯素有才名,并非蠢物,一个游方道人的'生则克母,长而克父',怎能就让你把亲生骨肉抛弃荼毒?"
  穆勉不提防太子这般单刀直入的问话,不由得一怔,问了句傻话:"殿下如何知道当年道人之言?"

  齐予沛蹙眉道:"君侯好利口,这是在质问孤么!"
  穆勉忙告罪道:"臣不敢!不过臣今日求见殿下,确是为这孽子之事。"

  听得孽子一词,齐予沛无名火起,只觉嗓子里既痒且腥,忍不住一手掩唇咳了起来,他一直分心留意屏风后的动静,此刻果然听得隐隐有脚步碎响,忙厉声道:"呆着别动!不听我话了么?"
  穆勉还以为太子呵斥门外奴婢,忙道:"殿下息怒!殿下保重身子啊!"

  齐予沛咳嗽良久方停,略有些气喘的半躺着,脸颊绯红,却恍若无事道:"君侯请说吧。"
  穆勉稍加斟酌,道:"殿下,臣当年曾买下一名蒲满乌女奴,名唤丹华翎,此女虽为异族,却颇通诗书,臣一时糊涂,便纳她为妾。"

  齐予沛淡淡道:"君侯子嗣单薄,多纳侍妾并不算糊涂。"
  穆勉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有些犹豫不决。

  齐予沛本就对父母不慈存着异样的憎恶,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越发腻烦,冷冷道:"君侯此来,难道单为了话说纳妾一事?若如此,还是请回罢。"
  穆勉咬了咬牙,起身跪下,低声断然道:"臣请殿下逐穆子石出宫!"

  齐予沛不怒反笑:"穆子石伴读一职,是父皇母后亲自指定,孤倒不知,东宫伴读也需要清平侯来操心了?"
  穆勉话一出口便没了退路,反倒定了神,正色肃容道:"臣一片忠心,还请殿下明鉴。臣当日纳了丹华翎,却不知她是蒲满乌一族中侍奉苍穹之神的圣女,也不知圣女失身必遭苍穹之神的诅咒,这才铸成大错。"

  齐予沛冷笑道:"诅咒?他们信奉的苍穹之神若真有如此神通,蒲满乌一族也不至于遭到灭族之祸。"
  穆勉脸色苍白:"殿下,诅咒一说,臣原本也是不信的,若祸事只降于丹华翎,只降于臣一己之身,甚或降于臣一家,臣都不舍得将子石从小囚禁别院。"

  "只不过……"穆勉双手握拳目中蕴泪,嘴角不由自主的抽动着:"子石出身之时,丹华翎无端气绝身亡,死状匪夷所思,绝非寻常之像……一游方道人入府求见,屏退众人私语微臣道,此子生而不祥,恶煞交冲,一旦养大,更是后患无穷。"

  齐予沛不屑他这等做作伪善,不动声色的讽道:"是么?除了刑克父母,还有什么后患?总不能是亡国的妖孽吧?"

  穆勉却是浑身一震,被戳到了痛处,连嘴唇都一片煞白,叩首道:"穆家世代蒙受君恩,不得不明言告之殿下,当日道士曾言,穆子石的命格,只占四字,显、贵、险、诡,他若身处朝中,只怕帝星不稳天家不安,更会引得诸龙相残国祚动摇,甚至血流不尽江山易手啊,殿下!"
  话音一落,穆勉似被抽掉了浑身的精气神,登时软瘫在地泪流满面。

16、第十四章

  齐予沛静默不语,额角细腻的肌肤上却凸出几根青色的血管,突突乱跳,显是愤怒到了极点,良久低低的咳嗽起来,边咳边笑道:"君侯莫不是患了癔症?怎会说出如此荒谬妖邪之言?"

  见穆勉张口欲言,猛的坐起身来厉声喝道:"穆勉,你好大的胆!"
  "我朝历经四代,先祖夙夜勤政与民生息,传至父皇已堪称盛世升平,你竟敢说区区一个穆子石,能使得国祚动荡江山倾覆?再说我大宁兴亡,只与齐家有关,何时轮到穆家来扰乱纲纪祸乱天下了?"

  太子这话说得既重且狠,其老辣精准一语诛心之处,绝不似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为,穆勉汗出如浆,心中怦怦乱跳,万万不曾料想自己忠心耿耿的坦荡谏言,竟犯了天家大忌,当下连连叩首不止:"微臣不敢!殿下,臣并非有意冒犯,但穆子石……"

  齐予沛轻叹了口气,换了口吻,温言打断道:"君侯,孤知你素秉报国酬恩之心,但你可知道,你今日告之孤这一番话,便是毁掉子石一生?甚至是害他性命的穿肠剧毒?"
  说着慢慢站起,踱到穆勉身前,亲手将他搀起,低声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啊,君侯。"

  穆勉紧紧闭着嘴,不住的摇头,双膝打颤目光呆滞。
  齐予沛引他坐到绣墩上,沉吟片刻,缓缓道:"君侯且略事休息,你的忠心孤已知晓,但穆子石是我东宫伴读,以后种种,皆与你无关,你就当没这个儿子罢!"

  穆勉倏地抬起头来,原以为自己披肝沥胆的吐尽真言,虽遭严词痛斥,却也该在太子心里留下个不自在的结,穆子石即便不被赐死,定然会被逐出东宫。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方士僧道之言,众人向来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搁到帝王之家,更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因此穆勉根本不曾料到太子竟还是认准了穆子石这个伴读不撒手,不由得既惊且忧,把心一横,哭道:"殿下……殿下难道要臣一死以证忠言,粉身碎骨以除祸根么?"

  齐予沛见他软硬不吃情理不进,一时怒极大笑,道:"穆勉,你这是欺孤年少,一意要挟了?你若肯死,不妨此刻此地,一头撞死以全你的忠心,如何?"
  穆勉如遭雷亟,苍白的脸突然通红,却端坐不动,齐予沛凝目注视于他,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光芒:"清平侯若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怎会直到今日才说出这件事?又怎会越过父皇坦告于孤?"

  穆勉心中一虚继而大窘,齐予沛已敛容道:"清平侯穆勉,世代蒙受皇恩,不思敬上酬君,反捏造妖言灭伦藐法,朋党惑众驾言生事,播乱纲纪有辱朝廷,按律,当诛。"

  他声音清亮温润,却有铮铮然不容置辩的威严,穆勉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眼前恍惚就是催命的阎罗,牙齿嗒嗒作响,已是面无人色,身不由己,跪倒在齐予沛的脚下:"殿下……臣,我,殿下仁厚,我我……"
  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齐予沛居高临下,把他瘫软如泥怯懦如鼠之态瞧了个满眼真切,只觉此刻匍匐失态的穆勉,跟刚进殿时斯文儒雅一身清贵之气的清平侯,简直判若两人云泥之别。
  心中鄙夷之余,掠过一阵狐悲之叹,暗忖生死关头,本性鳞鳞爪爪纤毫点滴,尽皆白纸黑墨无从遮掩,却不知自己到那一日,会不会也一般无二的丑态毕露摇尾乞怜?

  一念至此五内如焚,怨怒忧思之下更添病症,双足发软的站不住,忙坐回榻上,倦倦的点了条明路,道:"要孤饶你,倒也不难,毕竟你妖言尚未惑众,只入得四耳……"
  穆勉毕竟不是乡野愚夫,听得这话已窥到生机,忙道:"臣守口如瓶!"

  齐予沛颔首道:"你今日所说,若泄露出去半句,无论说于何人,无论何人泄露,孤方才所言,就会誊于诏书,清平侯府所有人等,一概杀无赦。"
  穆勉答道:"是。臣不敢让殿下操心。"

  言尽于此,穆勉已等着齐予沛让自己退下,不料齐予沛却不着急,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看,穆勉不敢抬头直视,但头顶心感觉到两束目光温温的刮过来,头皮发炸浑身发麻,竟似被蓄势待发的毒蛇盯住了一样,脸上冷汗挂不住,一滴一滴落到厚密的地毡上,浸湿了一小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予沛方淡淡道:"君侯也不见一见子石?"

  性命既然无忧,穆勉脑子立马恢复到正常水准,闻弦歌而知雅意,应对也自如得当了起来:"犬子蒙殿下青眼,以伴读之身居住东宫,臣不便多见,但父子之情却不会淡,家中若有些什物应用,会请人送与子石,还望殿下恩准。"
  齐予沛欣然应允:"父慈而子孝,理当如此。"
  又问道:"子石进宫之前,听说并不居住清平侯府,敢问君侯,这其中莫不是别有缘故?"

  穆勉眉梢眼角尽写着愕然与委屈,忙辩白道:"殿下何出此言?这些尽是坊间谣传罢了……子石自幼体弱,臣只是将他安置在清静院落好生将养而已,府中众人皆可作证。"
  其词灼灼其情切切,十成十的真金闪烁,齐予沛终于春暖花开的笑了一笑:"君侯知情识趣,言语间令人如沐春风,不过孤今日身子微恙,君侯且回罢!"

  穆勉也终于缓了一口气,躬身退出时,抬头偷觑齐予沛一眼,大不敬的暗叹,这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如此心胸手段,一旦继位必是玉宇澄清的盛世气象,但只怕慧极必伤,不能长久。

  齐予沛阖眼歇了歇,低声道:"子石,出来吧。"
  穆子石慢慢绕出屏风,小脸上泪痕宛然,神情却有些木然的哀伤绝望,跪在齐予沛榻前,声音微带哽咽,却竭力平静的说道:"原来父亲永远也不会喜欢我,他只想我去死……你是不是也要杀我?要把我关起来?还是要赶我走?"

  齐予沛轻叹了口气,咳了几声,摇头道:"真是个小傻瓜……去叫何保儿进来。"
  穆子石一愣,双眸一眨不眨的看他片刻,心道他这就要让何保儿撵我走了?当日还说过要好生照顾我,不会骗我……看来人说话不过是两张嘴唇皮一碰罢了,当不得真,再说连父亲都说自己是妖孽恶煞,难道还想旁人真心待自己好么?这些天云端里的日子终究是虚的,自己最后还是要回到泥土里任由践踏……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死心的含泪等着齐予沛改主意,眼神似饿极了的野猫般专注瘆人直冒绿光,齐予沛方才大耗精神,见他不动弹,也没力气去猜他小孩儿的傻念头,只奇道:"怎么就赖在地上,不去唤人?"

  穆子石心一下凉了,跌跌撞撞的爬起身,到门边压不住哭腔,一声:"何保儿!"把何保儿吓得肝儿都粉粉碎,还以为太子出了事,抖着腿推门跑上前,也带上了哭腔:"殿下……"
  定睛却见太子歪在榻上,虽一脸病容,却还好端端的喘着气,不由得转头怒目穆子石一眼,端过备下的雪梨燕窝,两个宫女过来,一个接过碗喂,一个一旁打下手,看她们有条不紊的伺候上,何保儿不敢怠慢,又奔奔波波的去太医院传太医。

  人影憧憧忙乱中,齐予沛见穆子石兀自愣愣的站在门边,活像被遗弃的小动物一般可怜孤单,忙咽下一口汤汁,招手让他靠近,轻声道:"你刚刚可都听到了?"
  穆子石点点头。
  "听明白了不曾?"
  穆子石露出些迷惘的神色,道:"有些话不是很懂。"

  齐予沛笑着,手指揩过他脸蛋上的泪痕,咳道:"你还小,听不懂不打紧……只要知道从此你就是我的人,普天之下能打你关你的,只有我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也只有我一个。"

  俗话说锣鼓听声儿听话听音儿,但真正能片言只语直抓本意的,一万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偏巧穆子石正是那万里挑一的一个,察颜辨色就能洞悉内心,听完这话略一琢磨,一双眼登时睁得滴溜溜的,瞳仁中那抹墨绿倏然一亮,如夏日阳光下的浓荫,明翠欲滴:"你还要我?是不是?是不是!"

  齐予沛曲起手指在他额头一弹:"我那样辛苦的费尽口舌,可不就是为了保住你?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关你逐你出去了?也不知道你这颗小脑袋尽想些什么!"
  穆子石笑逐颜开喜不自胜,拉着齐予沛的袖子雀跃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跳了一会儿,突又想到父亲所说的后患无穷江山易手之言,虽不完全听得明白,却也知个中定有险恶严峻之处,凑到齐予沛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可父亲说我是祸根,我留着会不会害了你……"

  "住口。"齐予沛轻声断喝:"这样的话,你再说一字,我就让何保儿狠狠掌你的嘴。"
  看穆子石紧抿一张菱角小嘴,一脸忧心忡忡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心中甜丝丝的好笑,也凑近附耳道:"待我病好些就带你去外面逛逛,我自有办法让你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什么不祥妖孽……还有,今天听到的话一句都不准再说,否则别人知道了,连我都保不住你。"
  说罢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懂么?小傻瓜。"

  穆子石别的未必懂,却懂得齐予沛对自己是无以复加的真好了,当下乖巧的应一声:"嗯。",又蹬鼻子上脸的蹭蹭两下爬到软榻上,搂着齐予沛的脖子就偎依在他胸前,活像一只找到了暖炕的猫儿——一旁两个宫女的眼珠子差点惊得掉了出来,忙偷偷一按眼皮,把眼神投到自己的鞋尖上。

  齐予沛却不以为忤,反而微笑着满眼都是宠溺之色,一会儿推开穆子石:"回你的昭旭殿去,我染了风寒,再跟这儿腻歪小心也病了,背不出书来乌先生打你的手心!"
  穆子石嘻嘻笑道:"不会,那毛竹板子他都拿回家了,说要削成个钩子挂咸肉。殿下,乌先生对我越来越好,虽然还经常训我,可心里却挺喜欢我,还说过阵子就教我画梅花呢。"

  齐予沛吃完一小碗雪梨燕窝,咳喘平复了些许,只感困倦欲眠,耳边听着穆子石絮絮的闲话,更增睡意,眼睛闭着嘴角上翘,轻声道:"乌先生的梅花图当世一绝,难为他竟肯教你。"
  穆子石也很感慨,嫩生生的小嗓子一叹气,仿佛鲜奶里抽出根糖霜条:"殿下,这宫里可真好,我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我也会有人喜欢,殿下就不必说了,连皇后都待我好,碧落姐姐他们也都喜欢我……"

  齐予沛突然睁开眼:"母后怎么待你好了?"
  穆子石被近在咫尺的凌厉眼色吓了一跳:"没……也没什么,前几日皇后打发人赏了我一匣湖笔,还有一盒奶油点心。"
  "你吃了?"
  穆子石咬着嘴唇,有些害怕却又不敢撒谎:"吃了……"

  齐予沛睫毛下藏的眼神分明是想掐着穆子石的脖子掏他的肚肠,半晌却和风细雨的一笑:"好吃么?怎么没留一块儿给我?"
  穆子石汗毛都立起来了,颤声道:"我……我忘记了。"

17、第十五章

  穆子石汗毛都立起来了,颤声道:"我……我忘记了。"
  也不知是说忘记滋味还是忘记给齐予沛留一块了。

  齐予沛又急又恨又不能明说,嗓子眼里憋得直犯腥,一手指着穆子石,一时就咳得透不过气来。
  正巧何保儿大张旗鼓的带着孙院正赶到,东宫众人虽忙而不乱自有章法,但也嫌穆子石趴在一边儿碍事,何保儿伶俐,看了看齐予沛的脸色,忙把穆子石抱下蹋来,笑着哄道:"殿下这儿事多,小公子先回去歇着好不好呢?奴才回头给你编个大蛐蛐儿……"

  说着就打发两个小宫女送他回昭旭殿,齐予沛点了点头,缓过一口气,提声嘱咐道:"子石,别太嘴馋。"
  穆子石生就一副玻璃心肝,若不是皮肉挡着晚上能当灯烛使,虽不明白齐予沛突然古怪起来的原因,但也知晓与皇后送来的吃食有关,忙心领神会道:"记住了!"

  此后皇后又让人送过两回点心,都是精致香甜的诱人,穆子石一口也不敢吃,欢天喜地的收下,背过人去偷偷捏碎撒到桌下,或是塞怀里趁着去书房的路上远远扔掉。

  他自小颇吃了些苦,本是十分惜物的性子,一粥一饭都视为来之不易,从不肯有半点浪费糟践,因此每次处理掉那些点心都极其痛苦,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眼泪汪汪的半夜磨墨写下锄禾日当午春种一粒粟。

  碧落又怕他从床上爬起来冻着又怕他白天精神不济被先生打,心忧如焚的操劳着,几次一折腾,西瓜子脸瘦成了葵花籽脸,苦不堪言。
  穆子石却不知这四面透风的宫墙,最是不缺耳朵眼睛,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化整为零,早详详细细的被报送到了皇后那儿,包括那几首悯农诗。

  洛氏听一东宫的青衣太监口齿清楚的小声说罢,撂下手里的一卷书,轻描淡写的跟一旁贴身宫女名唤染香的,柔声笑道:"这孩子出身侯府,挑嘴些也是应当,下次你再做,可得更花些力气。"

  那小太监听得明白皇后不欲问穆子石不敬之罪,忙顺着口风道:"穆小公子模样儿标致,吃得自然也细致些……要不娘娘瞧一瞧他这几日夜里写的字?"

  染香接过那几张纸,在桌上铺展开,洛氏仔细端详着端端正正的一篇字,眼神渐转渐柔,眉梢隐藏的几分怒意似雪花消融,终于颔首赞道:"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小太监被送出两仪宫后,捏一捏手里满把的金瓜子,擦一擦鼻头,寒风里打了个大喷嚏,低声嘟囔道:"看来穆小公子这盘儿菜正热乎着,我小福子可得想法儿下筷子进去沾点儿油星……"

  洛氏行事颇见邪性,过了几日齐少冲吃点心的时候,干脆就打发人叫来穆子石。
  洛氏天生对男人有办法,从城门小吏到九五之尊从粗鄙村夫到饱学大儒,无不手到擒来,难道还降伏不了一个小小幼童?

  穆子石这几日牵挂齐予沛的病情,每天跑去探视,却都被何保儿拦在屋外,说莫扰了殿下休息,又传太子的话,让他安心读书。
  穆子石见不着齐予沛,心里便揣了一窝的兔子也似,又是毛又是爪,神思不属吃饭不香,碧落瞧着心疼,想起自己小时候撒娇不爱吃饭,爹娘就变着法儿弄点新鲜花样哄着吃,干脆挽一挽袖子,进了小厨房,挑了些清淡鲜美的,或是冬日里难得的菜蔬,比如香菇冬笋、鲜蘑木耳、面筋菜心,拿盐拌了油锅里一炸包了饺子,又做了个酸笋鲫鱼汤撒一把姜末儿,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恰逢穆子石这天书房下学晚,本就饥肠辘辘,更兼肚子空久了,虽有心事,却也没辜负碧落这一番苦心忙活,一碗汤喝得精光,饺子一个接一个,一不小心就吃撑了,嗓子眼里都是饺子馅儿,还没来得及再来口汤冲下去,就被几个皇后宫中的小太监撵鸭子也似赶来了两仪宫。

  已快进腊月,皇后需准备内宫过年的大事,但洛氏理事一把好手,又是熟惯了的套数,六宫内务砍瓜切菜的处置利落,尚有闲暇为齐少冲绣个岁岁平安的小荷包,见穆子石进暖阁跪下行礼,抬眼笑了笑道:"天儿太冷,点心送过去就凉了,子石想必不爱吃,因此特意的叫你过来。"

  穆子石心中彷徨,齐予沛可没教自己,在皇后眼皮子底下怎么不嘴馋?彷徨完了更惊恐,自己这肚子原先好比旱了十年的盐碱地,好容易碧落一顿素饺子那是春雨贵如油,但这一大桌的点心,眼瞅着就是黄河要决堤,盐碱地成了水洼地,旱十年紧接着涝十年,谁也受不了哇。

  洛氏一扬眉,吩咐道:"给子石搬个椅子,跟七殿下坐一起。"
  齐少冲挺高兴,他本性大方,来一个秀秀气气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穆子石一起吃,多热闹多有趣!当下笑眉展眼的,亲自给穆子石夹了块松仁核桃卷。

  穆子石含着眼泪顺了顺脖子,又用力四猛八大锤一样捶了捶胸口,把那块糕点塞了进去,只觉那块糕点的滋味比桌腿瓷碟也好不到哪里去。
  洛氏是真看重穆子石,生怕他噎着,忙唤身边宫女:"都别躲懒,伺候好小主子们,去把热乎乎的桂圆炖奶端来给子石吃,再斟一杯茶来……"

  齐少冲吃得欢,对东宫书房也甚感兴趣,嘴里点心嚼下去,就问:"你给我讲讲书房里的事吧,都读些什么书?先生都是怎么讲的?"
  穆子石心念一动,食不言寝不语,若是滔滔不绝的说话,不就不用被填鸭了?顿感绝处逢生,抿了一小口奶,笑道:"殿下要听,那我就说啦……嗯,不知殿下读到哪一本书了?"

  齐少冲不及其兄早慧,刚读完三字经,千字文读一半而已,但好在并不滑头,也不模棱两可的敷衍,直言道:"千字文刚背到'右通广内左达承明',母后给我讲过其意。"
  穆子石眼珠一转,道:"千字文起于天地玄黄,意蕴之深广文辞之精美,我并不能完全领悟,更加不敢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

  洛氏停住针线听他这般侃侃而谈,心中一凛,看穆子石的眼光更多了几分探究欣赏的意味,穆子石既知自己为齐少冲讲解千字文,便立马回避这本书,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这份儿揣摩洞察的天赋,便是人所不能及,而其理由更是堂皇自省,千字文承上启下,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启蒙之书,便是当代大儒,也难说一定能全然讲透其中的滋味妙处。
  一时暗忖,看来这穆子石当真是玉藏石中,堪为帝王臂膀股肱,太子把这么个人带回宫,确是成全了少冲。

  那边穆子石话锋一转:"但前阵子我背过一本书叫做名贤集,很是浅显有趣,既有先贤嘉言,又有民间谚语,虽无辞藻,却不乏治学修德处世待人之道,我给殿下说说这个,好不好?"
  齐少冲极有主张,也不问洛氏,自行决断道:"你先说着,若是讲得不好……"原本想说必要重罚,看一眼穆子石的脸,顿了顿:"就换一个好的再讲过。"

  穆子石笑着应了,齐少冲见他低头思索,便舀了个糯米红豆汤团送到他碗里:"红豆汤团最香了,赏你吃罢!"
  穆子石悄悄揉了揉肚子,已想到话题:"殿下可知名贤集里有句话,羊羔虽美,众口难调?"

  齐少冲低头一想:"是不是说,羊羔肉虽然鲜嫩,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爱?"
  穆子石眼睛亮晶晶的:"是极是极……"
  突然仰脸笑着唤一名宫女:"姐姐,你喜欢红豆汤团么?"

  那个宫女一怔,看向洛氏,洛氏微笑道:"穆小公子问什么,你们就如实回答。"
  宫女一福身,轻声道:"奴婢平日很喜欢,但今天有些腹胀,所以不喜欢了。"
  穆子石又问另一名高挑个儿的:"姐姐你呢?"
  那宫女觉得粉团团的一个小孩故弄玄虚的十分好玩,笑眯眯的答道:"奴婢最喜欢的就是红豆。"
  穆子石举着碗走过去,"那就请姐姐吃了……"
  那宫女不敢推辞,忙谢了赏。

  穆子石偷偷松了一口气,回到椅子上声音清脆里透着如释重负的快活:"殿下,小小一个红豆汤团,屋里也只数人,便有不同的看法。所以刚才那句话并不是单说羊羔或红豆,而是说世间万物,包括咱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落到不同人的眼里,甚至是同一个人但不同处境下,必然会有喜有恶有赞有贬,所谓众口难调,便是这个道理了。"

  齐少冲听得入神,细细一琢磨,却又有疑惑:"那朝堂上父皇一言九鼎,难道也有人心中不服贬损?
  穆子石吓了一跳:"不……这个,这个断断不会。"

  齐少冲搁下勺子,也不吃了,一双黑眼睛微微上挑,又深又亮:"为什么不会?众口难调不是么?"
  穆子石思索良久,苦着脸道:"殿下,我还是吃汤团吧……"
  齐少冲大声道:"不许吃!"

  穆子石咬了咬嘴唇,眼睛眨了眨,瞬间就跟一汪水晶碾碎了也似,晶莹闪烁,又轻轻一眨,泪珠断了线一般滚滚而下,从脸蛋直流到下巴颏儿,再一滴滴滚落衣襟。
  穆子石无声悲泣,一个字不说,哀哀的看着齐少冲,只用眼神抒发自己的委屈、悲伤、无助、凄凉,心中却发狠,你再不放过我,我就吐一地的饺子馅儿给你看!

  齐少冲呆呆的看着这双泪眼,瞬间觉得自己错得厉害,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呢?怎么能这样不懂事呢?自怨自责之下,也有几分想哭,转脸去寻洛氏作为依靠:"母亲……"
  洛氏走上前,轻轻搂过齐少冲,似笑非笑的看一眼穆子石,道:"子石还小,这个道理他不明白。我讲给你们听……"

  "众口虽难调,却也不能因此犹豫无为。少冲,需知有人善谋善思,能广征众口之意,列举诸多利弊得失,有人则善断善决,能当机立断抽丝剥茧甚至快刀斩乱麻,上位者面对纷杂的众口,得自己心中有数,定好主张。"

  "比如前年水患赈灾,户部有户部的难处,吏部有吏部的章法,工部有工部的筹谋,但最后还是你父皇一言定下平粜设厂减免赋税之策,后又颁旨以工代赈肃清吏治,这一断,百官拜服万民颂德。"
  齐少冲仔细听着,问道:"像父皇一样英明,就不会众口难调?但若有人心里不服呢?"

  洛氏擦了擦他的嘴角,微笑着的眼睛形状极为妩媚秀致,眼神却透出冷硬的寒光:"少冲,只要你做事,总有人会不高兴的……好比那些抗灾不力中饱私囊的官吏,要被你父皇抄家问斩,怎会高兴呢?但你要知道,人的舌头是软的,刀却是硬的,他们是鸡蛋,你父皇是石头,便是心中不服,又能如何?"

  穆子石听得莫名一寒,直觉这道理有些过于铁血之气的邪了,隔着层竭力蓄积以备不时之需的眼泪看去,却见洛氏身姿婉约,脸微侧着,神态亲昵温柔,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正轻抚着齐少冲的后颈,又慢慢将他散落的几缕短头发一一理好。

  那五根手指在泪水朦胧中看去,仿佛笼着一层圣洁不可奢望的光芒,穆子石不知怎的,陡然一阵强烈的委屈酸楚,丹华翎,母亲留下的能被自己记住的,仅仅只有这个美丽的名字。别的哪怕只是一个怀抱一个亲吻,一次触摸一句细语,甚至一个慈爱的眼神,都永不可得。

  一念至此,原本只有三分真的眼泪登时不掺半点儿虚的,汹涌磅礴的流之不尽。

18、第十六章

  洛氏心思细腻,对他的目光似有所感,转脸看过去,柔声道:"子石,可是想家里人了?"
  穆子石听她声音绵绵的绒羽般贴心贴肺,更触动情怀,哽咽着点了点头:"想我娘。"

  洛氏知丹华翎早死,又看穆子石哭得昏天黑地,一个单薄的小身子在椅子里直晃荡,忙吩咐宫女去哄着给他洗洗脸,不知不觉却把怀里的齐少冲搂得死紧。
  齐少冲忍耐片刻,扭了扭,皱眉道:"母亲,你勒疼我了。"

  洛氏放松了些,却捏了捏他的鼻尖:"好啦,以后别冲着子石大叫大嚷的,子石很可怜,他母亲早去,一个人在这宫里,你要好生待他,懂不懂?"
  齐少冲看穆子石哭,本来就觉得后悔难过,忙点了点头,大力拍胸到有回声:"我以后对他好,有好玩意儿都给他!"

  又想起来刚才穆子石要吃汤团,自己竟吼着不许,真是令人发指的邪恶啊,当即捧着那碗汤团,一挺腰从洛氏膝上跳了下来,双手送到穆子石眼前:"都给你吃!"
  穆子石哭声戛然而止,齐少冲心头一喜,看来这红豆汤团果然好吃又有用!
  他急于赔罪修好,完全忽略了穆子石瞬间惨变的脸色。

  宫里的规矩,帝后或是皇子当面赐下的,必须得当面吃完以示承恩敬重之意,方才那粒汤团叨名贤集的光,被当祸水引给了宫女,可眼下这一碗大约还有七八个,穆子石贵乎自觉,知道此刻便是把孔孟老庄都凭空逮来,也没法再帮自己脱困解忧。
  一时眼睁睁盯着这只千峰翠色的青瓷碗盏,这里面哪是七八个汤团,分明就是七八座五行山!

  洛氏自是瞧了个真切通透,却抿嘴一笑不言语。
  一则是对他丢弃自己所赐点心的举动薄施小惩,二则也借此散他思念亡母之哀以免郁积于心,因此只见死不救。

  穆子石用小银勺刨坑儿也似用力的挖着汤团,红豆沙的馅儿淌了小半碗,青釉底好似突然多了膳血纹,一旁小宫女瞧着不对劲儿,殷勤劝道:"小公子,奴婢伺候你吃吧?"
  洛氏搂着齐少冲,忍不住笑出了声:"子石,下回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来告诉我,记住了?"

  穆子石真记住了,也明白皇后的弦外之音,以后再有所赐,果然不敢怠慢更不敢丢弃,原因无他,只不想再让碧落狠揉半宿的肚子而已。

  齐予沛自那日见了穆勉,病势汹汹沉重,一连十来日不能起身,怕自己病气过给穆子石,不许他探视。直到稍好了些,才让他过来相见,穆子石一听何保儿传唤,忙不迭撒腿直奔,跑去爬到他的床上,靠在他枕头边嘀嘀咕咕先把这顿委屈说了一遍,不忘总结道:"我以后可再也不要吃汤团了!"

  齐予沛大病之下,瘦了很多,脸只得巴掌大小,一双眼却愈加深邃得惊人,听着这段公案传奇,每每听到皇后如何如何,眼中总不时流过意义不明的光芒。
  待他说完,齐予沛低不可闻的微叹了口气,心中已觉不出痛了,颓然卸了力气,陷入厚厚的床褥之中,闭目良久,方问道:"你吃的点心可都是跟七殿下一道用的?"

  穆子石心中奇怪他对皇后毫无理由的戒备,迟疑片刻,道:"是,可后来皇后又送过一次点心,我不敢不吃。"
  齐予沛涩然道:"母后待你并无恶意,她要你长命百岁还来不及呢……原是我多虑了。"

  穆子石瞧他一副恹恹的模样,只恨自己不是神仙,否则定然要炼制一颗仙丹,能让齐予沛一跃而起,挺拔健康如同齐无伤才好……那样也不好,齐无伤摸起来硬邦邦的扎手,模样跟太子殿下一比,更是苍苔顽石之比羊脂美玉——他却不知这样评价齐无伤,若被宫中一干女人知道,连碧落都得冲上来掐他的嘴。

  正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突听齐予沛问道:"后来母后又传你过去给七殿下讲书了么?"
  穆子石有些害羞:"又讲过两次名贤集,我说我自己什么都不懂,皇后偏说我讲的七殿下听着更好,想来大约是我笨,刚好七殿下也不聪明,所以刚巧合适了?"

  齐予沛淡淡道:"你笨?我看你是聪明太过。"
  穆子石抬起头四处一瞧,见宫婢都站得远远的,当下趴到齐予沛耳边,低声窃窃道:"殿下,如果你不喜欢皇后找我,我……我会装傻的。"

  齐予沛脑中轰的一声巨响,浑身血气又酸又热的涌动,有种秘密被人窥破揭开的羞恼,心中却又是熨帖的烫热,看向穆子石时,满眼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帝后之宠,无人不趋之若鹜蝇营狗苟,只求雨露多沾,哪有往外推却的道理?

  穆子石瞳孔透亮,极其单纯干净的认真:"就算让皇后和七殿下讨厌我也没有关系,只要能留在你身边就好。"
  齐予沛仿佛从肺腑中深叹了口气,双臂用力抱紧他软软的小身体,声音抖得厉害,更是含含糊糊的听不真切:"晚了……晚了啊,子石,你这个傻瓜,你得让七殿下喜欢到心坎儿里才好,我终究是留不住你的……"

  穆子石不解其意,却能感觉到此刻齐予沛脆弱无比,也许自己再随便说一句话,就会让他如青瓷落地,彻底粉碎崩溃。
  当下静静的任由水珠从后颈温热滑落,心中惴惴,太子哭了,该怎么办呢?

  屋外虽是冷得凛冽刺骨,屋里炭火烧得却旺,齐予沛卧病于床仅着单衣,穆子石被他搂在怀里,只觉肌肤所触火一般烫人,显然病体未愈,心中咯噔一下想起一事,良久咬了咬嘴唇,忍不住问道:"殿下,我生而不祥,连母亲都克死了。你说……你是不是被我克哭了?还有你生病会不会也是因为被我克的?"

  齐予沛一愣,不想他时隔多日仍是不能释怀,不由得又是怜悯又是好笑,眼泪也收了,声音有些闷:"你说呢?"
  穆子石沉默片刻,毅然决然的挣脱齐予沛的怀抱,掉头就要往床下爬。

  齐予沛一把拽住,笑着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克我?乖乖待着,过两日就进腊月了,我请父皇也赐你一个福字,好不好?"
  腊月初一皇帝开笔写福字,分赐重臣皇子,是为极大的荣宠,得者莫不欢欣喜悦,穆子石却不知晓其中荣耀,只道:"那是不是该有腊八粥吃?过年是不是还可以放烟花炮竹?"

  齐予沛点了点头:"宫里过年热闹着呢,你腊月二十一就开始放年学,不必去书房,可以一直玩到年初五。"
  穆子石眼睛一亮,毕竟小孩子心性,一听有热闹好玩儿的,早把什么祥与不祥抛诸脑后:"那上元节有花灯看么?我一直不曾看过呢,只在书里读到过……我想自己点一盏兔儿灯!"

  "自然可以,大靖宫门外,年年元宵都有灯楼,高百尺广百丈,届时燃灯五夜,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更有歌舞杂耍,百戏锣鼓,足够你瞧个痛快。"
  穆子石更高兴了:"那无伤会回来陪咱们一起玩儿么?"

  齐予沛道:"你想他啦?"
  "是啊,他力气大,可以把我举在头顶上看花灯。"
  一听齐无伤在穆子石心里是用来做如此妙用的,齐予沛脸色稍霁,建议道:"东宫龙朔侍卫都比他高大,回头我让你挑几个?"

  穆子石嗯的一声:"可是无伤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齐予沛笑道:"他戍守边塞轻离不得,隔三年才能回帝都一次……对了,这几日书读得如何?没有趁我病着偷懒吧?"
  穆子石忙道:"自然不曾!我已学完孟子了,乌先生准许我边读中庸边读诗。"

  "诗三百,其精髓只在思无邪……"齐予沛似有倦意,阖上眼道:"你背一首自己喜欢的,我听听。"
  穆子石略一思忖,琅琅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哎呀,我背错了!"
  却是从子衿岔到了短歌行,齐予沛不禁失笑:"看来你没少背着乌世桂偷书看!"

  过得几日,齐予沛病愈即去两仪宫问安洛氏。
  也不知有意无意,洛氏与齐予沛都没有提及点心相关的半个字,洛氏既不曾痛斥太子提防母亲其心可诛,齐予沛也没有点明皇后争夺伴读用意不堪,两人之间只是无需辩白解释的一团和气。

  齐予沛照例每日去两仪宫见礼用膳,每晚喝下洛氏交待的汤药,洛氏循常对太子稍显疏淡却不乏周到,都当全然没有弃点心伴读险撑死,藏猜忌母子暗交锋的这一出。
  只有齐少冲不懂事:"哥哥,昨儿子石答应过来给我说故事,怎么没来?"

  齐予沛摸摸他的脑袋,笑道:"乌先生留的功课多,他忙着温书习字呢。"
  洛氏抱过他,也笑:"少冲莫急,过两年等你进了学,母后跟父皇说,让你也去东宫书房,跟穆子石一块儿读书,可好?"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袅晴丝吹来和暖春如幻。

  后来一心想拍穆子石马屁的太监小福子,完完整整的把这一番话跟穆子石那么一学,穆子石穿着貂皮连打了三个寒颤,愈发绕着两仪宫的各色人等。

  腊八粥一吃,年的味道越来越浓。
  宫里的腊八粥着实考究,单米就有黄米、白米、江米、小米,又加白果仁、核桃仁、花生仁、杏仁,再有栗子、菱角、榛穰、松子,混以红白糖和奶油煮熟,粥面撒些桂圆葡萄干青红丝等物点缀。穆子石生平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粥,情不自禁打着饱嗝儿憧憬道:"腊八要是天天过就好了!"
  碧落忙不迭的给他找山楂消食。

  齐予沛已在两仪宫与齐谨洛氏一同吃了粥,他胃口甚小,只吃了半碗,此刻见穆子石兀自盯着粥碗眼冒绿光,不觉有些怀疑,自己捡回来的,难道真的不是头饕餮?或者穆勉遗弃他,只是因为清平侯府养活不起?

  穆子石吃得虽多,吃相却与生俱来的颇见优雅,吃罢就着碧落手里的茶杯漱了漱口,问道:"殿下,你看我干什么?"
  齐予沛咳了一声:"没什么,我跟父皇说了,明日下午带你出宫逛逛。"

  穆子石大喜,一跃跳下椅子:"好啊好啊!去逛什么?射箭投壶还是看傀儡戏?"
  齐予沛握了握他的小手:"都不是,咱们去……看相算卦。"
  穆子石笑容立敛,脸上登时满是惶恐不安之色。

19、第十七章

  第二天四名龙朔侍卫中的顶尖高手随身保护,穆子石还未用过午膳,就被齐予沛拉着上马车出了章懿门。
  正是个冬日难得的晴好天气,没有风,蓝天冻住了一般沉静深邃。出宫门后,齐予沛掀开一角车幄,顿感胸襟开阔明朗了许多,笑道:"咱们去三熙楼,这可是父皇当年微服都赞不绝口的好去处。"
  穆子石饿着肚子,垂着头不吭声,心中忐忑暗忖道,这三熙楼里的相士道士什么的,都死绝了找不着才好。

  三熙楼地处宸京最繁华的朱雀街。寸土寸金的地段,愣是占了三间大店铺的地儿拔地盖了三层的大高楼,及至楼前,龙朔侍卫扶齐予沛与穆子石下车,又两前两后的一行走进大堂。

  能在三熙楼待住的堂倌儿都是一双如剪利眼,上下一逡巡,见中间那两位衣饰华贵,虽还是孩子,气质已是不凡,而四个下人一色的矫健精悍,举止有度,忙喊一声:"掌柜的,贵客盈门!"
  便有柜台后的掌柜亲自迎出来,打躬作揖的笑得热情谦卑:"几位客官楼上请,有十分洁净的雅阁。"

  上得二楼,沿廊两列都是装饰精雅的小暖阁,齐予沛挑了临街靠窗的一间,门楹上刻着三个隶书金字:乌衣巷。
  齐予沛点了点头:"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这间极好。"

  掌柜的见他满意,笑着舒了一口气,打开雕花门扇:"客官请!"
  说罢就有堂倌儿送上酒器食具,穆子石一看,皆是象牙或纯银,几只小碟子竟是玛瑙缠丝,不禁大是好奇,悄声道:"殿下,素日宫里所用,也不过如此啊。"
  齐予沛微微一笑:"吴氏富可敌国,这酒楼当然不同凡响。"

  穆子石曾听说过本朝高门巨室,有陶顾吴三大世家之说,陶氏权倾庙堂,顾氏日渐式微,而吴氏则一意淡出朝廷,敛财聚资叱咤商场去了,当下了然,却问道:"那陶家如果也开个酒楼,想必比这家还好吧?"
  齐予沛淡淡道:"士农工商,商者最末,陶氏簪缨厚爵,怎屑于为之?"

  穆子石想了想,昔日子贡结驷连骑,以货殖营生,养活了孔门数十人,连圣人都一度靠商人,那士农工商似乎也无高低贵贱之分,既然商者可为卿相,卿相为何不能行商?一时问道:"为什么要将商者定为最末?"

  齐予沛熟读史书,解释道:"自秦商鞅变法以来,便尚农抑商从而一统六国,汉初放任无为,不抑兼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更使得税收不力国库空虚,后不得不纳粟拜爵算缗告缗,甚至汉中杀商以作平衡抑制动荡……重农抑商实则就是重本抑末,农为国之本,是断断轻率不得的。"

  穆子石听得似懂非懂,齐予沛看着窗下人流如织市井繁华,轻笑道:"多读史书,可以为鉴。"

  说话间,酒食未至,三熙楼已先赠送凉菜蜜饯八小碟,穆子石一瞧,有一碟是红润甜香的枣子,肚子更加咕噜噜叫得狠了,忙撒娇道:"殿下……想吃。"
  齐予沛忍着笑:"殿下还不想吃。"

  看着他垮下去的小脸,道:"子石,这些菜不是吃的,只是看的,就好比你屋里的那串水晶碧玉葡萄。"
  穆子石托着腮瞧了半晌:"原来是假的……"
  齐予沛有些无力:"不是假的。"
  穆子石瞪大眼睛:"那难道已经坏了不能吃了?"

  齐予沛揉了揉额头,冲一个素日会说话的龙朔卫招了招手:"你来说。"
  四个龙朔卫既不敢擅离二人,又不能与他们同桌而食,因此只在同阁里一旁另开一桌。
  那龙朔卫见太子传唤,忙起身近前肃立:"穆公子,这些菜别名看菜,只是个幌子也似,一会儿便要撤下,待酒一上,再上所点的荤素正菜,宸京几家最大的酒楼皆以此招徕客人,以示竭力奉承和尊敬之意。"

  看着穆子石对那几碟看菜恋恋不舍的直送秋波,顿了顿又道:"因此但凡能来此地的客人,也不会动这些菜,以示身份地位……否则会被引为笑谈。"
  穆子石饥火中烧,不禁气道:"这是什么破规矩?好好的菜放着充门面不让吃,岂不是肆意浪费奢靡无度?"
  说着用勺就去舀枣吃。

  齐予沛沉下脸:"子石!"
  穆子石见他当真不允,只得乖乖搁下勺子。
  齐予沛缓缓道:"你如今是我的伴读,一言一行是东宫的脸面,你也只是我的伴读,还改不了这宸京三熙楼的规矩。"
  穆子石抿了抿嘴:"我知错了。"

  门扇剥剥两声一敲,却是堂倌儿端着张特制的高脚椅子进来,笑眯眯的服侍穆子石换了椅子:"小公子坐这个,更舒服些!"
  贴心细致之极。
  又有个衣衫发髻整洁干净的老妪,号之"香婆"的,推个小车儿,上面都是些精巧的小香炉,另有香饼香块,殷勤问道:"公子爷要点什么香?今儿天气好,又不冷,不如焚些清爽的花香,看是荼蘼香、百合香还是鹅梨香?"

  穆子石心道,我只想吃饭。
  齐予沛也不太懂得民间常用的香料,那堂倌儿察颜辩色,忙道:"要不我替几位爷选个茉莉香?又甜又清气的,再好不过。"
  齐予沛道:"那便按你说的罢。"

  说着又有人双手捧着巨大的金漆托盘,里面一小碟一小碟的玉面狸、烤鹿肉、糟蟹、糟羊蹄、酒蛤蜊、虾茸、鳙干,问道:"两位公子爷,可帮衬些家风?"
  所谓家风,算是特色小吃一般,无非一些腌制风干的海鲜腊味。齐予沛刚对穆子石疾言厉色了一番,见他低着头安静的坐着——他越是乖巧,越是让人心生不忍。
  齐予沛免不了叹口气,道:"各样都来一碟。"
  那人大喜,十来个白瓷细碟摆了个梅花形。

  齐予沛亲自夹了一块鹿肉到穆子石面前,却又叮嘱:"少吃些,小心窜鼻血。"
  穆子石于是就很快乐,满足的吃着鹿肉,低声恳求:"这些咱们肯定吃不完,我想带些给碧落吃,好不好?"
  齐予沛无奈点头,穆子石更是高兴,两人坐得很近,他悄悄的拉起齐予沛的手,小嘴在手背上叭的亲了一口,笑得眼睛弯成了弦月样。

  三熙楼的堂倌儿都有个好记性,但凡酒菜羹汤,任意索唤,哪怕席间十客各叫不同的一味,数百种下来也能过耳不忘,不劳重复,传唤搬取流水价般,绝无半分差错。
  待齐予沛将自己与穆子石喜欢的点过一轮,又吩咐龙朔卫那桌自行叫菜,两桌都说完,堂倌儿说唱也似噼里啪啦按韵带点儿的一一复述无误,白毛巾往肩头一搭,伶伶俐俐的一躬身:"得嘞,小的这就给各位爷安排!"

  穆子石见他活泼泼满脸喜气,像极了一只神气活现的大螳螂,让人见了就欢喜,而椅子上垫得厚厚的,一点儿都不咯屁股,不由得笑道:"这儿伺候得真舒服,难怪连你说是个好地方。"
  齐予沛道:"那以后常来。"

  转眼上齐了菜,齐予沛身子弱,穆子石年纪小,都不曾用酒,堂倌儿便捧上各式果子煮的茶,待穆子石吃得七七八八,齐予沛叫住了堂倌儿:"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三熙楼这种民间出类拔萃的酒楼,吃喝之余,尚有吹箫弹阮、息气锣板、歌唱散耍等享乐,俗语谓之"赶趁"。亦有一些凭栏招邀的色艺售者,浓妆艳抹,谓之"卖客",供客人消遣。

  堂倌儿一听齐予沛如此发问,心里一掂量,这贵客看着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虽说贵族子弟中不乏十来岁就诸多侍妾通房的,可这位的气度怎么看怎么不像沉湎声色的,想必是要传赶趁了,又看穆子石小孩子一个,定然爱热闹,忙道:"有,吹拉弹唱且不必说,前几日楼里刚来了个皮影戏的班子,能做长坂坡、单刀赴会还有四猛八大锤!活儿精细,嗓子也亮堂,公子爷要不要瞧瞧?"

  齐予沛一笑:"嗯,这些下回再瞧罢,这朱雀街上有几个算卦的据说不错,你去叫来。"
  堂倌儿一怔:"哎哟,公子爷,那几位,有本事的架子都大,架子不大的都是沿街胡吹的……"
  齐予沛招了招手,便有个龙朔卫上来,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锦袋。
  齐予沛笑着一抖袋子,滚出几锭雪白的大银:"拿这些去叫。"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精神力量比黄金白银更激人奋发,堂倌儿一挺胸,捍卫三熙楼的道德原则:"公子爷,咱三熙楼没有贪客人钱的主儿,这银子您且放着,小的就凭这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那几位看相的倒戈来降共御曹贼!"
  堂倌儿看来是个爱听评书的,言语间不伦不类,只把自己当做了孔明,连曹贼都说出来了,说罢一转身,以关二哥的姿态出门去也,惜乎没有一把美髯可供抚摸。

  穆子石听闻看相,一失手就打碎了一只小碗,凄惶的看着齐予沛,目中有强烈的哀求之意,齐予沛却温言道:"放心,我自有计较。"
  说罢吩咐那四个侍卫:"都到门外候着。"

  仿佛只是短短一瞬,那堂倌儿就脚底安了风火轮般飞奔着进来了,大冷的天满脑门子的汗:"公子爷,小的叫来了整个城里最灵的三个,您要怎么见?"
  齐予沛道:"一个一个来。"
  说罢塞一锭银子他手里:"跑腿儿辛苦,这是你应得的,爷赏你。"

  客人赏的和自个儿贪的那是天上地下两码事儿,堂倌儿眉花眼笑:"谢公子爷!"
  手上玩了个花儿,那锭银子滴溜溜的就滚到了怀里,贴肉捂着烫烫的,格外痛快,叫进一个相士,自己极有眼色的关了门立在外头。

  相士三绺长须,头戴浩然巾,正是个全真道士。
  齐予沛甚是客气:"敢问道长尊姓?"
  相士忙稽首道:"贫道姓张。"
  齐予沛一指穆子石:"烦请张道长替我幼弟看个相。"

  张道士是摸骨一派,瞄一眼桌上银袋,和颜悦色的靠近穆子石:"这位小公子,贫道失礼。"
  说着大手一捏穆子石小手,伸进衣袖一通摸,摸完胳膊又摸后背,上上下下折腾了个够,穆子石还以为自己在洗澡搓背。

  偏这张道士又一嘴涮羊肉爆腰花的味道,穆子石忍了半天实在熬不住,冷不防张道士的手竟然摸到了屁股,穆子石呜咽一声,眼泪汪汪的看向齐予沛:"好了没?"
  齐予沛看这道士老大不小的不规矩,忙喝止道:"够了!"

  看相最考教眼力见儿和揣摩功夫,张道士一进门就知这两位得罪不起,闻言忙撒手落座:"小公子骨骼清奇,贫道一时惊诧,有些忘形了。"
  齐予沛淡淡道:"你直说罢,他命格如何?"

  张道士摇头晃脑了半晌,嘀哩咕噜说了顿黄庭经,道:"小公子这命格甚是奇特,是庙堂雄飞的一身贵骨,这一世却免不了困厄苦难……真是奇哉怪也。"
  小心翼翼的看一眼齐予沛,正色道:"小公子煞气过重,父母双亲,必然要刑克至少一位,且少年多舛,六亲无靠。"

  穆子石脸色惨白:"真的?"
  张道士颔首抚须,叹道:"小公子心智过人外柔内刚,本是人中龙凤明珠夜光,可惜不知怎地,命也硬,没有受不了的苦,却有享不了的福,竟显祸乱流离之相……"

  齐予沛突然打断道:"道长,出言要三思。"
  说罢和气的笑了笑,推过四锭十两制的雪花银:"请道长费心,化解化解。"

  张道士咽了口唾沫,眼珠子是黑的,银子是白的,话是苦的,嘴却可以是甜的,当下话锋一转:"小公子的骨相,贵不可言,虽说有一时之难,却终会得遇贵人,如鱼入水跃龙门,自有封侯拜相巍巍腾达的一日。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命,贫道今日回去,三日不愿再摸庸碌之骨了!"
  穆子石又惊又喜:"真的?可我克死我娘了啊!"

  张道士轻咳几声:"克完就好了嘛,从此小公子顺遂福聚,岂不是好?"
  穆子石兀自不放心:"那我以后不会克人了是不是?"
  张道士吹着胡子:"自然不会!你不信的话,以后谁要是被你克死了,你让他来找我说话,让他抽我的嘴!"
  穆子石放心了。

20、第十八章

  张道士怀揣银子一边哀悼自己的职业操守有些沦丧,一边庆贺自己可以包下怡红院的如霜一个月,于是似笑非笑的扭曲着脸出门,却迎面撞上正要进屋的关道士。

  同行是冤家,如果杀人不犯法,关张两位互相已经不知道互砍多少回了。
  张道士是全真,关道士却是正一散居,张看不起刘,一火居吃荤娶老婆的,也算道士?关也看不起张,还全真呢,真你妹,你明面儿上吃素不娶老婆,有本事别逛窑子呀,有本事逛了窑子别吃爆炒腰花儿啊!

  张是摸骨,关是紫微斗数,两人这份儿纠结磨牙,不遗余力的互相诋毁,纵观朱雀街一头一尾两大相士的一生,就是缠缠绵绵不离不弃战斗的一生,是咬牙切齿有你有我撕扯的一生。
  关道士一看到张道士,眼底出火:"老张又骗了几两银子?"

  张道士嗤之以鼻,尽力的啐一口:"你进去试试,里头贵人的命格,可不是你这等假道士能得窥一二的!"
  关道士怒道:"我倒不信这世上有我看不准的命格!"

  张道士却突然拉住他,压低了声音:"老关,说真的,那两位爷你我惹不起,你……好自为之吧!"
  关道士一愣神,嘟囔道:"你又假好心。"
  堂倌儿生怕他俩串通,忙拉开两人:"关道爷,您请!"

  关道士一身俗家打扮,只在腰间系了条如意丝绦以示道士身份。他比张道士耿直而傲气,自信一手阴阳五行的紫薇秘术尽掌诸神星曜的玄妙,无需违心妄言。
  一进屋也不多话,拱手道:"请教哪位要排命格?"
  穆子石此刻信心大增,道:"我!"

  关道士一掀袍子落座:"生辰八字。"
  穆子石张口结舌,习惯性的看向齐予沛:"我生辰八字是什么?"
  齐予沛一勾嘴角:"糊涂!"
  对关道士一说,关道士眼中登时闪过一道震惊而兴奋的光芒,当下按陈抟所传秘术,安命身与十二宫,再起寅首,定五行局,置北斗南斗,再安其余星曜。

  一番推演计算后,关道士一张脸竟是惨变如土色,摇了摇头,又重新排算一遍,殚精竭智之余汗如雨下,蓦的盯牢穆子石:"敢问小公子尊姓大名?"
  齐予沛冷冷道:"怎么?道长的紫微斗数难道还需要知道姓名?"

  关道士细细打量齐予沛,突的起身收拾了星盘纸笔:"公子爷,这位小公子的命格,贫道不敢算,也不能说。"
  齐予沛眼皮抬都不抬,道:"可你已经算了。"

  关道士丝毫不敢小觑眼前这半大孩子,只得苦笑道:"贫道家里尚有丑妻薄田余钱百两,既然躬逢盛世,贫道还想好生活着。"
  齐予沛劝道:"那就说说罢,你知道该怎么说。"

  关道士思忖良久,长揖道:"紫薇斗数为天下第一神数,当初贫道入门便已立誓,绝不有辱此学,因此不愿虚言欺人。"
  齐予沛蹙眉道:"我要听的,也不是虚言,只是良言。"
  说着看穆子石一眼,柔声道:"莫急,这位道长只是要想想该怎么说,咱们才能听得懂……他那门紫微斗数能研习明白的人少之又少,死一个也许就绝一分支派系了呢。"

  已是刀裹棉絮稍露锋刃的威胁了,关道士心中大惊,又隐有所悟,叹道:"公子爷一定要贫道说,那贫道只能给送这位小公子八个字,大贵大凶,荣极辱极。"
  "再多的,公子爷您就是砍了贫道的脑袋,我也不敢多言,更何况……玄天奥妙,星宿亦移,今日之命格,未必十年二十年不作稍变。贫道只盼着这位小公子能逢凶化吉,恶煞破解。"

  齐予沛点头,眸光略转温和,道:"借道长吉言了。"
  穆子石突然开口,指了指齐予沛:"道长,我只问你,我……会不会克了他?"
  说罢紧抿着嘴,一双眼眨也不眨的凝视关道士。

  关道士沉吟道:"小公子放心,断断不会。但恕贫道多嘴,公子爷的命格恐怕也非凡人,贫道略通面相之术,观公子爷的面相,弱冠之龄怕有道生关死劫。"
  齐予沛微笑道:"你倒和刚才那位道长颇有不同。"
  说罢更不多问,递给他六锭大银:"劳烦道长了,些微银两聊作卦金,还请笑纳。"

  关道士本想着能全身而退已是难得,不料还得了如此丰厚的重赏,不禁喜出望外,出门后长舒一口气,又摇了摇头,齐予沛通身的气派行事,堪称世所罕见,却是个可惜之极的短命夭折之相,琉璃易碎而顽石可久,老天爷的道理果然如此。
  见不远处张道士笑嘻嘻的冲自己招手,一副惫懒滑头的模样,不禁暗叹一句,他倒混得快活。
  自此这关道士一改傲慢做派,虽仍不虚言妄语,却也去了些许毛刺棱角。

  最后一个卦师一进门,穆子石便想到了耗子,还是油光水滑刚偷了油的那种。
  这卦师一眼瞅见桌上大银,眼珠子滴溜溜的直转,满脸痴迷向往之色,齐予沛冷眼瞧了,反而松了一口气,丢过去一锭:"好好给这位小公子算!算好了还有赏。"

  卦师二话不说,一把捉住穆子石的手,二眸子一扫,大嘴一撇,就开始倒水也似一通盛赞,好话不要钱,说好话得钱,谁傻谁才触霉头!
  "小公子命好!甘蔗林里种香瓜,从头发丝儿甜到脚巴丫子!小老儿看手相已经五十年,还从未见过这等大富大贵的命!小公子他不是凡人啊!他可是观世音菩萨身边的金童遭贬!这命格嘛,合荫福聚不怕凶危,允文允武高节清风,金马玉堂紫罗朱衣,五子登科四世同堂……"
  齐予沛笑着打断:"行了,够了。"

  卦师真诚的感慨:"小老儿实在是太激动太幸运了,看了大半辈子村夫愚妇的手相,都是些干萝卜缨子楞熬汤,今儿终于遇上个真贵人活神仙,毕竟没有白活这么大岁数……公子爷,您可让我多年的瞎子开了眼看着亮光啦,娃娃落地见世面啦!滚水泡米花开了心啦!"
  齐予沛被他说得眼晕,心道天花乱坠不过如是,忙又丢了锭银子:"卦金,出去罢!"
  那老儿一见银子当即戛然而止,一手捏着一锭活像条出水的鲤鱼,活蹦乱跳的就撅出去了。

  齐予沛喝了一口茶,耳边犹有这老儿的聒噪声,定了定神,问道:"子石,这三个卦师,你最喜欢谁?"
  穆子石脸蛋粉嘟嘟的,表情愉悦:"长得像耗子的,就是最后一个。"
  齐予沛轻笑出声:"为什么?"
  "他夸我啊,还夸得那么用心,我看他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齐予沛笑不可遏:"你再给他些金银,他能夸你三天。"
  穆子石两眼放光,那意思很想拿银子把他请回来接着夸。
  齐予沛又问:"那你最信谁?"
  "第二个。"
  "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没看桌上的银子,而且一直没有改口,宁可不拿银子,也不说假话。"

  齐予沛见他眼明心亮,不由得很是满意,道:"那这三人所说,哪些话你信?哪些话你不信?"
  穆子石迟疑片刻:"他们说的都不太一样……但只要不克你,我就开心了。"
  齐予沛摇摇头:"他们说的,你一个字都不用信。同样,穆勉那日所说,也没有半句话是真。"
  静了一静,冷笑道:"你亲眼瞧见了,那个姓张的道士,我用银子就可以让他轻易改口,而穆勉口中游方道士所言,自然也是有人一早买通。"

  穆子石大是惊讶,却又不完全懂得他话中深意,抬起眼睛,睫毛密密的往上翘着,簌簌的微颤,两列急于振翅的乌凤羽一般,瞳孔清澈天真得令人心惊。
  齐予沛避开他的眼眸,淡然道:"人的舌头虽软,但用来杀人害命,一点儿都不比刀子慢。子石,你既然到了我身边,就不是寻常无忧无虑的孩童稚子,有些道理,你必须早早的明白……"

  穆子石毫不犹豫:"你教我,我学得很快。"
  齐予沛悄然一叹,道:"穆勉说你生而不祥后患无穷,此语出自游方道人之口,称的却是穆夫人之意。"

  "你母亲丹华翎入侯府后必然深得你父亲宠爱,否则也不可能从女奴一跃而成清平侯的唯一妾室,而穆夫人所生穆家长子只大你一岁,嫡子之位可算不稳。因此丹华翎身怀有孕之日,便是她一脚踏上黄泉路之时。"
  "侯府后院虽浅,比不得后宫朝廷,却也不乏暗礁浊浪,穆夫人出身官家大户,对付个无根无基的异族女奴,自然是手到擒来不露破绽。"

  穆子石打了个哆嗦,双目已蓄满泪水。
  齐予沛稍一停顿,道:"穆夫人主管侯府,可以一手安排伺候你母亲的丫鬟婆子,更找来方士通谋,到你母亲产子之时,汤药、人手,都可以大做文章,最好是一尸两命,却不想你命大,硬是活了下来,但你母亲必是死得惨不忍睹,穆勉又惊又怕之下,方士一通故弄玄虚大逆不道的言语,自然就把他骗了个不敢不信。"

  手指轻轻敲着茶盏的盖子,叮咚如玉击:"穆勉哪是当真为社稷万民忧心?不过胆小自私罢了,他真正怕的,莫过于刑克父母这一条,偏又是个伪君子,素日总做出一颗忠心以国为念的模样,穆夫人实在是个聪明人,捏造出你是祸国殃民动摇国祚的妖孽,一来使得穆勉对你下手再没有半分犹豫和愧疚,二来这样的罪名绝不可被外人知晓,干干脆脆的堵死了穆勉的胆子,以免他日后怀疑再找别的卦师印证。"

  齐予沛说到此处,忍不住道:"丹华翎冤魂不远,穆子石命如草芥,好一出一石二鸟永无后患的妙计!这女人手段攻心,龙潭虎穴也能去得,当真是不让须眉。"

21、第十九章

  穆子石神色迷惘,只觉窗缝里吹来的寒风如无数冰屑,透衣而入冻住了浑身的血液意识,偏心口一处又疼痛如被利爪撕裂,良久喃喃道:"殿下,我难受。"
  话音未落,身子晃了一晃,已晕倒在椅子上。

  齐予沛深知此事着实惨痛阴毒,又攸关他亲生父母,莫说只是个稚龄幼子,便是红尘历练已久的大人,一时也无法泰然处之,此刻穆子石承受不住晕过去,倒使得内腑气血不致受损过重,对他却是好事。
  忙唤龙朔卫进来,吩咐抱着穆子石登车回宫。

  一到昭旭殿,碧落见穆子石竖着出门横着回来,只唬得脸都白了,又是心疼又是奇怪,偷眼看太子神色,却是一派风平浪静,也不敢多问,只领着几个宫婢将穆子石安置好,待太医诊过脉,道:"想是受了惊骇,或是大喜大悲,并无大碍,只是心绪激荡,血乱神惊。熬些安神汤即可。"
  碧落听了,恭送太医出殿,又吩咐备着安神汤,回到寝居,却见齐予沛端坐穆子石床前,正拿着一卷书看。

  碧落想了想,道:"殿下想必也累了,要不要躺着缓一缓?"
  齐予沛道:"不必,我在这儿等他醒来还有话说,你们都下去。"
  穆子石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慢慢睁开眼,眸光流转开,定睛看着齐予沛,虽脸色苍白,眼眸却是皎皎湛湛:"殿下,刚才你说的,我都听懂了,也想明白了。"

  齐予沛一笑,搁下书,坐上床去拍了拍膝头:"过来。"
  穆子石爬过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小猫也似趴在他的胸口,脸蛋蹭了蹭,仰起头问道:"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事?"

  齐予沛道:"我猜的,不过就算不十分对,至少也对个七八分。你若不信,待你大些亲自去问穆夫人。"
  穆子石道:"我信的。殿下说的,我都信。"
  静默片刻,心中酸楚,终是不肯绝望:"可你那日为何不跟我父亲说清楚?让他知道自己错了?"

  齐予沛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子石,不是什么事都说得清楚的。一则当局者迷,我就算说了穆勉也未必信,二则他本性自私怯懦又固执冷酷,船至江心已是不能回头,说了他必定不愿意信。再说人岂有不惧一个死字的?他自是宁愿将你远远逐走,也不愿冒被你刑克而死之险。"

  穆子石冰雪聪明,岂不知穆勉早对自己全无父子之情?骨肉凉薄至此,反倒齐予沛却将自己视若珍宝,一时怔怔道:"你为什么就不怕被我刑克呢?"
  齐予沛的笑容有些古怪:"我怕不怕,结果都一样。"

  穆子石双手搂着他的脖颈:"殿下,你对我真好,特意找三个卦师,就为了让我知道,我不是什么不祥妖孽……"
  说着微有哽咽:"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齐予沛轻笑道:"嗯,你根本不必信那些……穆夫人那一出,不过是宫中朝廷玩剩的小把戏。子石,你是个好孩子,不是什么孽障妖物,这心结解开了,以后都开开心心的,我就很欢喜了。"
  穆子石嗯的答应着,含着眼泪灿灿一笑。

  齐予沛细细打量着他一张小脸,只觉眉眼口鼻无处不精美绝伦,一时心中满满的尽是狠毒的温柔,几不可闻的低声道:"穆子石,你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是我把你捡回来的,也只有我待你好,你这颗心这个人,连骨头渣子都该是我的,我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就是哪天我不在了,没人记得,你心里还永远都有我。"

  穆子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只觉他声音纵是压低了,仍清溪流泉般洁净悦耳。
  这世上若有神祇,那便是齐予沛,齐予沛无论存亡,都是穆子石此生不可动摇的信仰,只在心里最深处,永不凋零。

  腊月十九一声鞭炮响,衙门宫里都封了印,宫门贴了门神,摆放将军炭。
  将军炭是选用能工巧匠将木炭碾碎,配上各式香料,塑成二尺多高的秦琼尉迟、判官钟馗,裹以绸缎饰以金彩,只露出黑脸黑手,成对立在皇宫各处门口,镇邪避煞。

  穆子石好奇不已,特意跑去观摩良久,陪着炭将军守了半个时辰的宫门,冻得冰棍儿也似被齐予沛着人拎回东宫。

  穆子石第一次正经丰盛的过大年,激动不能自已,开了锁的猴子一般,乌世桂却不管什么过不过年,仍如平常要求严格,看着欢蹦乱跳的穆子石,嘴痒想训手痒想揍,怎奈穆子石实在乖觉,功课一点儿不曾马虎,乌世桂磨牙半晌,只得板着脸孔斥道:"圣人门徒,储君近臣,当淡泊宁静,明志致远……你这上窜下跳的,当东宫书房是大戏台子还是茶楼酒肆?"

  刚好太子自封印免政后,百无聊赖,竟陪着穆子石上课,一听这话,忙笑道:"子石还小,本性贵乎天真自然,先生且容他两日罢。"
  自己好容易才彻底解开穆子石的数年心结,怎能让这冬烘先生又把他逼得郁郁不乐?

  乌夫子一口气堵在胸口,刚巧昨儿晚上猪头肉老酒吃多了,一出宫回家就上面不通下面狂泻,穆子石本该腊月二十一彩服日这天放年学,乌世桂一倒下,提前一日迈入了流金岁月。

  第二天穆子石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碧落一边笑一边说:"可算是醒了,你再不起床,世子殿下送来的好玩意儿可要被他们吃光了!"
  穆子石伸着懒腰,有些迷糊:"世子殿下?"

  碧落刮了刮他的鼻子:"记不得了?烽静王世子啊,你还是他抱回来的呢!"
  穆子石大喜,一蹦就要下床:"我要去看看!"
  却被碧落一把按住,里里外外捯饬得漂亮暖和,活像只喜洋洋的白面包子,又扣上一顶狐皮小帽,这才放他离了床。
  穆子石却摊开两条小胳膊:"东西呢?无伤给我的,都在哪儿呢?"
  碧落收拾着被褥:"外间屋里,太子殿下正等着你哪。"

  年前烽静王齐襄循例给皇帝敬献上礼,齐无伤远在雍凉,却想着穆子石,给他也单独备了一份,专门让人送到昭旭殿。
  齐予沛正端坐桌前,随手把玩一张小小的鹊画弓,看穆子石扑过来,淡淡道:"都是三哥给你的,你瞧瞧,可趁心意?"

  穆子石接过弓,拽了拽没拉开,觉得有些丢面子,憋足了吃奶的劲儿,又用力一拉,颤巍巍的勉强开了足有半寸,胳膊却酸得不行了,当下嘟着嘴抱怨:"这个不好!"
  齐予沛笑道:"这张弓铜箍玉角、鹿胶犀弦,三哥显然是花了心思的,就落个不好二字?"
  穆子石虽拉不开弓,心里却爱不释手:"射是六艺之一,我权且留着以后好好学就是。"

  齐予沛冷眼看着,慢慢张开手掌:"这个……你得好生谢谢三哥。"
  穆子石凑过去一看,见只是一个小小的圆形森白骨珠,通体镂空镶嵌黄金,花纹极似凤凰羽毛,跟宫中种种精巧别致的饰物相比,略显平常粗陋,但不知为何,见着这颗骨珠,竟有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不由自主的伸手握住,手心隐隐发热,问道:"这是什么?"

  齐予沛拈起桌上书信:"是蒲满乌一族中,历代丹华翎所佩之物,你母亲是灭族前最后一个丹华翎,昔年她被卖入中原,却不想这颗珠子仍留在了塞北,辗转流落,被三哥无意寻到。"
  穆子石感激无比,暗自决定,再也不嘲笑齐无伤的圈儿腿了,晚上挑灯夜书,给齐无伤去了封信,告诉他趁着胳膊腿尚未僵老,赶紧用木板牛筋捆几年,必定能恢复笔直的。

  这封信穆子石先请齐予沛斧正润色,太子一目十行的扫过,嘴角抽搐两下:"不必改了,这样就很好。"
  齐无伤收到信后,轰隆隆掀了桌子,拔剑四顾心愤然,恨不能升帐点兵杀回宸京,踏平昭旭殿活捉穆子石,最后低头仔细端详着自己两条葫芦长腿,叹了口气,晚上当真悄悄找了四块木板绑着腿睡了。

  太子深蒙帝爱,东宫堪比小朝廷,自有属官内侍,詹事院、储庆使司、储政院、宫傅府一应俱全,因此过年齐予沛留穆子石在东宫,并不曾放回清平侯府,也无人敢于指手画脚。
  穆子石每日除了雷打不动的练字两个时辰,就是好几罐子零食抱着轮流吃,碧落每晚勤勤恳恳的敲核桃剥松仁,吃得穆子石牙掉了好几颗,一张菱角嘴说话直漏风,细胳膊细腿,却是偷着长了不少肉,脸上皮肤益发莹润透明,瓷里滚着玉雪里凝着乳一般,连皇后洛氏见了都忍不住掐了好几把。

  到除夕那日,接神踩岁,穆子石在东宫道路铺设的芝麻秸上踩得哔哔剥剥,笑得唧唧呱呱,除夕晚宴齐予沛也带上了穆子石,治平宫中酒食罗列,灯烛辉煌,乐舞杂技,百戏奏乐热闹非常。
  待回到东宫,已是夜深,鞭炮益繁,烟花满空,守岁到半夜,穆子石熬不住,揉了好几回眼睛,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碧落将他抱到床上,笑着掖了掖被角,吹熄烛火,只留下一盏微灯。

  待初一穆子石醒来,旭日当窗,暖意融融,蓦然想起数月前城郊别院的凄冷孤寒,不禁有些怔住了,恍恍惚惚的不知所处是真是幻。
  正发着呆,只听一阵银铃笑声,碧落领着昭旭殿的宫婢太监们都来行礼道吉,碧落见他一脸懵懂的直眨眼睛,逗趣笑道:"公子,赏奴婢们些好东西吧!"

  穆子石回过神来,笑眯眯的说道:"我的好东西不都被你收着么?"
  碧落哼的一声,上来帮他穿一身新衣:"谁真要你东西?太子殿下早替你赏完奴婢们了……赶紧的,洗洗脸去用早膳。"
  穆子石怅然道:"都初一了,还有四天快活日子,又得去书房。"
  碧落也挺担心:"你现在牙掉了一多半,回头会不会背书不清楚,被乌先生打手板哟?"
  穆子石气得直呸:"你就不能盼着我好?"
  碧落抿着嘴笑。

  过了两日,穆子石正在悬腕练字猛读书,突有两仪宫的太监过来,道:"皇后娘娘宣穆公子过去。"
  穆子石对洛氏很有几分犯怵,先问道:"太子殿下呢?"
  太监道:"殿下也在娘娘那儿呢。"

  穆子石便放下心来,搁笔甩了甩手腕,高高兴兴的带着碧落去了。
  一进两仪宫的暖阁,见皇后身着凤袍端坐正位,脸上带着抹淡而矜持的笑意,齐予沛坐在一旁,似乎有些不安。
  下首一个珠翠满头的诰命贵妇半边屁股坐在绣墩上,身边还有个七八岁的孩子,衣饰华丽,面目俊秀却隐然透着股傲气。

22、第二十章

  穆子石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洛氏亲热的笑道:"子石过来!"
  一手拉过穆子石,指着那华服命妇道:"你母亲和哥哥子瑜今日进宫朝拜,我想着你自进了东宫,少见家人,就把你也叫过来了。"
  说罢推了推他:"去吧,给你母亲见礼。"

  穆子石却不动,扭头看向齐予沛,求助道:"我母亲已经不在了……"
  心中隐然明白,这贵妇就是穆勉的正妻,清平侯府的穆夫人。
  憎恶的盯着她脂光粉艳的脸,鼻端仿佛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道,双手捏成了拳头,身子已微微发颤。

  齐予沛笑着起身,携起穆子石的小手:"母后,子石多日不见穆夫人,竟有些认生了……穆夫人素有慈名,定然不会计较。"
  穆夫人忙敛衽为礼:"殿下言重了,为人母者,怎会跟自己的孩子认真置气?"

  穆子石紧紧靠着齐予沛,又是恐惧又是仇恨,若不是被齐予沛紧握着手,几乎就会忘记一切,小狼崽子也似扑上去将穆夫人咬死。
  齐予沛摸了摸他的脑袋,微笑道:"子石听话,去给你母亲赔罪问安。"

  穆子石一错牙龈,低声倔强道:"穆夫人不是我母亲。"
  齐予沛沉下脸,声音很轻却不容置辩:"她是穆勉的夫人,就是你的嫡母。这是规矩,也是法度。"
  穆子石垂着头,僵硬着只是不动。

  齐予沛俯□子,在他耳边悄声道:"你今日不服这个软,东宫也留不得你……说到底,你连我的话都不肯听?"
  穆子石猛抬起头凝视着他,良久涩声道:"我听。"

  说罢几步走到穆夫人面前,噗通跪倒——地上虽铺着地毡,听到他膝盖碰地的声响,齐予沛还是心中一揪。
  穆子石道:"母亲……"却实在说不出什么吉祥话,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头,默不作声。

  皇后端着茶盏淡然旁观。穆夫人勉力维系着一丝笑容,并无半分失态,忙一手扶起穆子石:"好孩子快起来,承蒙娘娘和殿下抬爱,咱们阖家感激,不胜惶恐,只怕是肝脑涂地也不能得报万一的。"

  穆子石依言起身,回到齐予沛身边,牵着他一角衣袖,一手捏住腰上挂着的荷包,里面正是那粒丹华翎的骨珠。
  穆子瑜拧着眉,看向穆子石的目光中满是嫌恶,又有几分清晰的嫉妒,嘴唇往下一撇,轻轻的哼了一声。

  皇后道:"本宫曾听皇上说过,子瑜有神童之名,七岁能诗能文,看来郡夫人很懂教子。"
  穆夫人的诰命正是郡夫人,闻言笑道:"卑妾怎当得起娘娘一赞?娘娘膝下两位殿下龙章凤姿,又岂是子瑜子石可比?卑妾只知玉不琢不成器,因此胡乱教教罢了……说来子瑜虽驽钝,也算得稳重,若能随侍两位殿□边,定然比在清平侯府出息许多。"

  皇后颔首道:"为人父母者不患不慈,患于知爱而不知教也,郡夫人不必自谦,染香,去取一套文房四宝,赏了子瑜。"
  两人又闲谈几句,皇后稍露倦色,穆夫人便极有眼色的告辞了。

  看着那对母子退着出了门,洛氏若有所思,笑着对齐予沛说道:"穆勉的这位夫人倒是不蠢,就是做事俗气精明外露,不讨人喜欢。"
  齐予沛顺口应着:"母后说的是。"

  见穆子石双眼直盯着门口,瞳孔深处的那抹墨绿透着令人心悸的寒光,心念一动,低声嘱咐道:"做得聪明些,别被那女人捏着把柄。"
  穆子石的眼睛一瞬间亮得瘆人:"嗯。"

  齐予沛笑了笑,亲自送他出殿,除了碧落,又挑了几个自己的近身太监跟着穆子石,这才回转屋内,道:"母后今日这一出,为的是什么?"
  洛氏垂着眼皮,悠然道:"穆子石倔强太过,还是沉不住气,太子得好生调|教,否则即便才堪大用,迟早也会登高失足。"

  齐予沛道:"母后,前朝历代能臣名相,哪个没有几分真性情?一味圆滑世故,不是奸佞,就是庸碌。"
  洛氏缓缓搁下茶盏:"既如此,太子倒给本宫讲讲,那些卿相中,又有哪个以不敬嫡母长兄之罪授人口实了?"

  齐予沛不欲与母亲多辩,只轻叹了口气,道:"子石还小。"
  洛氏眼眸微冷:"我倒不知东宫何时变成陆地慈航了?"

  陆地慈航是民间收容私生子与孤儿的所在,常以牛车系上铜铃,车壁开一二尺活门,夜间走街过巷,听得铜铃声响,有不能见容于家的婴儿就会被悄悄送出,从那二尺活门中一递一收,送与收双方皆不见面。市井骂人"您是坐牛车来的吧"便是意指私生子或孤弃儿。

  穆子石身份确有尴尬之处,齐予沛极不愿听到这等话,当即变了颜色:"母后请宽心,儿臣幼承庭训,哪会做赔本的营生?穆子石便是只小麻雀,儿臣也会割肉剔骨,不让母后失望。"
  言语尖锐,影射洛氏出身商贩城吏之家。

  洛氏正翻着袖口的动作稍顿,却笑了一声:"太子这话,放肆了。"
  齐予沛声音平静:"母后,你就容儿臣放肆几年罢,毕竟儿臣在母后膝下孝敬的时日也不多了。"
  洛氏默然,起身走近齐予沛,帮他理了理衣领,柔声道:"你怪我了?"

  齐予沛嘴角微微一牵,似笑了一笑:"换作我是你,也会这么做。"
  凝视洛氏的目光黑沉沉的,如野火过后似冷实热的焦土:"但儿臣也是人,对母后纵无所求,还是有怨……有怨!"

  穆夫人此番进宫,一是因为那日穆勉回来对自己大发脾气,细细一问,方知穆子石竟被太子看中,一变而成东宫伴读深受恩宠,心中不免惧然惴惴,就趁着外命妇觐见皇后之际,打探虚实究竟,二则穆子瑜过了年就是八岁,他自小聪颖好学,京中闻名,带他朝拜皇后,自己再提上一提,也许就有一条青云之路也说不定。

  不料皇后有眼不识金镶玉,太子更是错把顽石当做宝,穆夫人满心憧憬而来,一鼻子灰的回去,只碍着送自己的宫婢,不能稍露怨怒之色罢了。
  只听身后脚步声响,一个嫩嫩的童音传来:"母亲留步。"

  穆夫人猛一回头,见穆子石正快步行来,身后簇拥着四五个宫婢太监,穆子瑜已嚷道:"是你?"
  穆子石神态与方才在殿中截然不同,嘴角翘着脸蛋绯红,眼睛闪闪烁烁的,大声求道:"母亲抱抱子石吧!"

  穆夫人一怔,太监小福子已抱起穆子石抢上几步,殷勤的送到她手中:"郡夫人,穆小公子常念着您呢,您难得进回宫,可得好好疼疼小公子……"
  穆子石搂着穆夫人的脖子,不耐烦道:"你们都退开些,我跟母亲有话说!"

  小福子笑嘻嘻的领着人到十步外,不敢再离远,却抬头看一棵树,似乎下一刻那棵树就会爆出朵牡丹花来。
  贴合无间的一大一小两具身体都是僵硬无比,穆子石安静了片刻,小声而肯定的说道:"郡夫人,我母亲是被你害死的。"

  穆夫人登时只觉毛骨悚然,穆子石那双手在后脖颈处冰冷如一对小小的钢钩,而他紧贴在耳边急促湿润的气息,更像一条剧毒的蛇在吐着信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深知在宫中不能有丝毫的行差踏错,也低声道:"你胡说什么?我是你的嫡母,你不敬我,便是不孝大罪,太子也护不得你……"

  穆子石恍若未闻,自顾一字字道:"我会替母亲报仇,我要砍了你的头,再抽出你的心肝肚肠,曝尸荒野,你慢慢等着别着急,可千万要保重,好不好?"
  穆夫人头皮发炸,慌乱中口不择言的冷笑道:"她是被你这个小贱种克死的,你可不止会克死那贱妇,你还……"

  话音未落突的颈下肌肤一阵刺痛,竟是被穆子石指甲刺破,穆夫人几乎就要脱口尖叫,穆子石咯咯笑道:"你还想骗我!那个游方道士,难道不是你一手指使?"
  平地一声炸雷,穆夫人魂都快骇飞了,手足酸软趔趄着直往后退,嗫嚅道:"你……你这妖孽!"

  她抱着穆子石本就只是敷衍,这一撒手,穆子石也懒得再挂在她身上,顺势往下一蹭,双足落地,眼中是毫不做虚的关切之色:"母亲累了么?"

  两人方才的姿势完全呈现着一幅母子情深的动人画卷,一番对答纵然血海深仇却也付诸喁喁细语,不光小福子等人,就是近在咫尺的穆子瑜,也只听得个影影绰绰。
  小福子麻利儿的快步上前:"小公子没摔着吧?"

  碧落心细,见他眼睛亮得古怪,身子却微微发颤,忙也过来握起他一只小手:"郡夫人想是该回府了,下次进宫肯定还会来看你的,你也别让她担心啦,咱们回昭旭殿,我给你剥栗子吃,好不好?"
  穆夫人定了定神,勉强一笑:"这位姑娘说的是……"
  回转身一手牵着穆子瑜匆匆走了。
  穆子瑜兀自不时回头,愤愤然的神情倒扭曲了好好一张俊脸。

  小福子多嘴,感慨道:"郡夫人真是舍不得小公子,都哭了呢,大公子也是,一步三回头的,一张哭包脸。"
  穆子石阴沉沉的瞥了小福子一眼,心中暗道:以后有的是他们泪流不尽的日子!

23、第二十一章

  用罢晚膳穆子石就去寻齐予沛,进了暖阁一打眼瞧见齐予沛半躺在榻上,正低声吩咐着杨詹事什么。
  詹事者,统东宫各府之政令,实为东宫大总管,这位杨屏山,打太子初立就被齐谨挑中担了这东宫詹事之职,多年来果然不负重托,勤勉清慎如牛,忠心不二如狗,对外如狼驱羊,对内母鸡护崽。

  杨屏山躬身听着,却稍显犹豫的问道:"家人……一个不留?"
  齐予沛点点头:"既做了,就做绝罢,万荆以后没有亲人只有恩人,我才能放心把那庄子给他打理。"

  杨屏山的目光极迅速的在穆子石脸上一滑而过:"微臣这就去办。"
  齐予沛嗯的一声:"我知你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但此事……你得用上十二分的心。"
  杨屏山肃容道:"微臣保证此事绝不会有半点疏忽破绽。"

  看着杨屏山出去,穆子石做了个鬼脸,二话不说就脱了羊皮小靴子爬上去坐到齐予沛身边,笑嘻嘻的问道:"他去办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齐予沛揉了揉太阳穴,道:"好事。"

  穆子石拉着他一条胳膊使劲儿摇晃:"告诉我嘛!万荆是谁?"
  齐予沛笑了一笑,雪白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万荆是个很有用也很可靠的人……不过我倒希望你一辈子都不用跟他打交道。"
  他知道穆子石人小却懂得守口如瓶,也就不多此一举的令他不许漏了口风,只转开话题问道:"你急匆匆的跑来,要对我说什么?"

  穆子石一想:"殿下,我哥哥叫穆子瑜,瑜是美玉的意思,对么?"
  齐予沛点头道:"对,瑜字寓意很好。"
  "可我叫子石,顽石怎么比得上玉呢?殿下,你点石成金,帮我改个名字好不好?"

  齐予沛一手撑着坐起身,颈背弧度因这个姿势显出流水样的单薄柔和:"美玉固然是好,可我更喜欢你叫子石。"
  穆子石奇道:"为什么?我不明白。"

  齐予沛柔声道:"石者,朴拙而气象峰峰,有玉之坚,金之默,刃之锋,山之韧,可流清泉,可蔽风雨,可錾文墨,可载城池……"
  笑着执起穆子石一只小手:"予我千子瑜,不如一子石。"

  穆子石听得呆了一呆,眼圈微微一红,眸中闪过无以言表的感激惊喜,浓烈真切到可以不计一切献出灵魂来讨得眼前此人一笑。
  良久穆子石小声嘟囔道:"我可再不用羡慕任何人了!"

  说罢连头带脸的扑上去蹭着齐予沛,又壮起狗胆居然对准太子薄薄的嘴唇叭的亲了一口,姿势情怀都恰似一只刚出壳的雏鸟,眷眷不舍。
  而齐予沛身遭别有一种清淡宁谧的气息,仿佛暮春微雨过后的一池菱花,涓净剪剪,扶疏生凉。

  过了几日,正打算欢度元宵的穆子石惊觉自己住的昭旭殿遭贼了,不多不少丢了两样东西,一副弓弩,一颗骨珠,恰巧都是齐无伤送的。
  这天雪后方晴,穆子石自觉长大了一岁,突发奇想的要试试那把鹊画弓,吩咐碧落去拿,碧落找了一通,翻箱倒柜,两手空空的跪下了:"小公子,奴婢竟不记得那弓收到哪里了……"

  穆子石想到那张弓做工细致,自己一次都还没拉开过,不禁有些生气,嘴嘟得可以挂油瓶,却见碧落跪在眼前,脸色惊惶额头见汗,一改往日巧笑倩兮温柔妥帖的模样,又不忍责怪,忙扶她起来,道:"找不着以后再说罢,反正我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用去学骑射。"
  哪知换好衣服正要出门,无意伸手一捏腰间荷包,不禁失声叫道:"我的骨珠不见了!"

  这可怪不得碧落或是旁人,骨珠是丹华翎留下的唯一遗物,穆子石爱惜如同自己的眼珠子,亲手放进荷包,每晚睡下都放枕头边,不许任何人碰上一碰。
  于是当场愣了半天,小猎狗也似满屋跑着翻了一圈,最后滚在床上放声大哭:"我的骨珠!我娘的骨珠!"

  碧落一颗心直往下沉,昭旭殿是何等地方?怎会有贼轻易得进?便是有不长眼的内贼,黄金珠玉唾手可得,为何却偏偏偷这两样并不易脱手且算不得值钱的东西?
  个中蹊跷却又不敢深思,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昭旭殿上上下下的宫婢只怕罚的罚,贬的贬,打的打,甚至死了也没处说理去,心慌更觉酸楚,不由自主也跟着默默垂泪。

  昭旭殿如此热闹,自有腿快眼亮的奔去报知齐予沛。
  齐予沛听了,一蹙眉头便赶过来,还未进门就听见穆子石全无体统的哭得哇哇直响,登时脸色更显阴郁,外面屏息站着的宫婢太监们偷眼瞧着,愈发战战兢兢手足无措,齐予沛不耐烦道:"还愣着干什么?推门!"

  齐予沛见床上穆子石只顾伤心欲绝声噎气堵,勉强压下不悦:"子石!"
  穆子石听到他的声音,猛然抬头转过身来,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叫道:"殿下!我的骨珠和弓……"
  齐予沛淡淡打断道:"知道了。"
  端坐椅子上,温言道:"碧落别跪了,这事与你不相干。"

  碧落更糊涂了,穆子石丢了东西,怎么着自己都摘不出去,太子竟说不相干?
  齐予沛盯着穆子石,毫不掩饰风雨欲来的怒意:"待你哭完,咱们再说话。"

  穆子石到了此刻,对那两件物事的下落已是吃饱一肚子萤火虫的透亮,又抽噎几声,云收雨散,潦草收场。
  齐予沛却沉着脸,对他一番痛斥,指其浮躁任性、患得患失、骄纵轻狂、惫懒无礼,一条条罪名悬河倾海也似,只听得碧落冷汗涔涔,心道天心难测果不其然,昨天穆子石还如珠似宝,今日就摇身一变成了泥猪赖狗?

  齐予沛足足训了半个时辰,喝了三杯茶,意犹未尽,最后还罚穆子石一天不许吃饭——虽然掌灯后悄悄令碧落做了碗粥给他吃,自己还假装不知道,但这已是穆子石进宫来遭受的最严厉的暴风骤雨。

  碧落一边喂他吃粥一边柔声劝道:"太子殿下只是一时生气,并不是不疼你了……你以后做事可得三思,不能再小孩子气啦。"
  穆子石哭过的眼睛微肿,默不吭声的大口吃着,良久却前言不搭后语的低声道:"殿下真是古怪,他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经此一役,碧落认定穆子石再不敢当着齐予沛的面哭了,不想数日之后,穆子石又是一顿哇哇大哭,哭的原因类似结果却截然不同,只把碧落瞧得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

  却说这晚穆子石正得意洋洋的拉着兔儿灯跟着齐予沛满东宫的闲溜达,在花园一个不小心,被一块石子绊了一跤,兔儿灯一个翻滚,烧着了。
  这兔儿灯是齐予沛送的,宫中匠人的好手艺,糊着的贴金绵纸上甚至还粘了一层雪白的绒毛,眼点朱砂三瓣嘴,拉起来头尾颤动,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穆子石眼睁睁看着兔儿灯上糊着的棉纸绒毛统统化为灰烬,只剩了一副紫竹篾的骨架,三天前骨珠一事犹有遗恨,顿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忍不住半真半假的又哭了。

  太子停住脚步,碧落原以为穆子石又要被饿饭,正想着给他悄悄备一些糕饼,却见齐予沛眉目生春,颇为欣赏愉悦的看穆子石哭了半晌,方含笑赞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子石惜物明礼敦厚有德,哭得也很讨人喜欢,甚好甚好!"
  碧落低头看鞋尖,哎哟,葱绿锁鹅黄线的鞋就是好看!

  隔天齐予沛就送穆子石一只新的兔儿灯,更大更胖更漂亮,兔儿眼用的甚至是红玛瑙,格外又赏了一个点心果脯大攒盒,害得穆子石牙又多蛀了几个小窟窿。

  此后几年,齐无伤逢年过节只要雍凉往宸京进献礼品,他都不忘穆子石,小弓小刀、毛皮彩毯,会唱歌的天铃鸟,有一次还送了匹上好的矮腿小儿马。
  不过那些种种到穆子石手上,通常不出半个月,要不就是丢了,要不就是死了,穆子石也曾哭过,更偷偷叹了几回气,但意兴阑珊之余,终于认命,齐无伤送自己的不过是空欢喜外加饿肚皮。
  最后齐无伤再有东西送来,穆子石只漠然的看一眼,随手就扔开或是赏了别人。

  自打入宫,不知不觉三年已是一晃而过,恰逢入冬之日,冬至在书房按规矩有个"隆师"之礼,隆即尊崇,乌世桂先领着穆子石与齐少冲拜了圣人,又端坐着捻须受了他俩一礼,最后窗友交拜,穆子石与齐少冲互相揖礼,但齐少冲揖身时,穆子石得偏过身去,不能受全礼。

  齐少冲刚刚六岁,本该与其余皇子一般,在仁谨宫的书房读书开学,但不知洛氏用了什么手段,竟让齐谨同意齐少冲也进了太子的东宫书房,宫中其余有皇子的妃嫔暗自咬牙切齿拧帕子,心里骂了无数句的三嫁奸妇好大的胃口好凶恶的手段!

  乌世桂得以多课一徒,齐予沛如今每日只在书房待一个时辰,且是听严太傅讲史说帝王策,因此齐少冲倒与穆子石做了个伴日日同读。

  隆师完毕,穆子石趁着乌世桂正与齐少冲说话,忙轻手轻脚的自书房一溜烟跑回昭旭殿暖阁,碧落为他擦洗手脸,又送上一只暖手炉。
  书桌对面的墙上已挂上齐予沛亲书的九个双钩空白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却是岁时风俗,从冬至开始,每日填写一笔,待九字填完,便是九九消寒已罢春发绿草茵茵。

  每年齐予沛都于冬至前一日,写好这九个字让碧落挂到穆子石书桌前,让他无论苦乐忙闲每日都要填上一笔,既有趣有味,又警醒他砥砺志节惜时苦读。
  穆子石更是自出机杼,不光每日细细填好一笔,更用朱红小笔在一旁以蝇头小楷加注,如"朝晴暮雨,夜风骤起",又如"碧天无际,暖晴食糖瓜核桃,牙疼不悔",也有"小雪霏霏,殿下着貂裘,芝兰玉碾",更有"读易经苦思不解,遂弃之只待醍醐亦或棒喝"。

  一夜春风九九过后,齐予沛便将这幅字珍而重之的收回品读,常夜深而意犹未尽,或笑或思,只觉笔笔活泼澄明滋润可喜,日子流光溢彩弥足珍贵。

  穆子石暖了暖手,亲自磨墨,案上挑了一支羊毫笔,刚要去描那"亭"字的一点,却听脚步声响,一个极脆而定的童音道:"子石,你又不等我一起下学!"
  穆子石暗叹了一口气,转身道:"殿下又不回两仪宫?"

24、第二十二章

  齐少冲与齐予沛虽一母所生,性子却大不相同,好似阔朗明亮的一间大屋,而且还门窗俱开,笑则大笑怒则大怒,一碧万顷清澈无边。

  比方说他喜欢跟穆子石一道说话念书,他就能无视自己的两个伴读,除了吃饭睡觉,都大大方方的粘在穆子石身边,摘都摘不走。
  穆子石今年开始学骑射,他短胳膊嫩腿,愣是也咬牙进了骑射场,一天下来一句苦都不叫,回到两仪宫见了洛氏才一扁嘴红了眼圈:"胳膊疼!屁股疼!"
  大声哭了片刻,第二天又精神抖擞挺胸抬头的随穆子石下场骑马。

  如此一条周身无一丝娇气的小小纯爷们儿,好似一棵正拔节的绿意盎然小树苗,没人能讨厌得起来。
  如果被他纠缠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穆子石会很佩服喜欢齐少冲,甚至若不是有个齐予沛,穆子石也断然不会躲着远着齐少冲。

  每次与齐少冲接近,齐予沛并不会说什么,只微笑着借故走开,但穆子石却能看到他眼底隐隐的受伤之色,就连离去的背影都透着些难以言传的寂寥悲凉。
  于是面对齐少冲的接近,穆子石逃之夭夭,齐少冲追亡逐北,穆子石狡兔三窟蹑足潜踪,齐少冲围追堵截隳突叫嚣。

  穆子石举着笔唉声叹气:"殿下找我何事?"
  齐少冲看着那幅双钩空白字:"像是四哥的笔墨。"
  穆子石道:"是太子殿下赏我的。"

  齐少冲兴致勃勃的拿过穆子石手里的笔:"母后那儿挂的是'一九初寒才是冬'的消寒图诗,没这个有趣,待我来替你填这第一笔罢!"
  穆子石不假思索,忙一把拦住,抢下笔来:"别!"
  齐予沛亲手写给自己的,着实不想让其他人碰上一碰。

  齐少冲沉下脸,不悦道:"怎么?穆子石,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齐少冲不是没脾气的,多日来穆子石千方百计疏远自己的种种情状,也不是全然无知,只不过一心只想与他亲近交好,不欲以皇子之尊威逼强迫而已,但此刻穆子石竟动了手,僭越太过,由不得人不怒。

  穆子石却展颜一笑,道:"殿下,描这字并不算有趣,我给你画幅梅花图消寒可好?"
  梅花图在民间尤其是茶楼酒肆等闲常见,有"素梅一瓣染成朱,画出九九消寒图"之说,但宫中却只用诗或字,齐少冲年幼,尚未出宫见识过民生百态,因此一听之下,果然十分好奇,问道:"梅花图怎么消寒?"

  穆子石不急于作答,铺开澄心堂的纸,取一支玉兰蕊的羊毫笔,屏息凝神,运笔如风,刷刷点点,笔触如雨,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已画好一幅水墨梅花图。

  三年来在乌世桂指点下,穆子石的书画大有长进,乌世桂擅画梅花,穆子石也颇得其韵,这一幅图虽不染色,但运墨焦浓淡重青,俨然五色俱足,其神采更是香枝苍苍,傲雪风流。
  齐少冲拍手赞道:"这幅梅花画得很好,秀姿挺拔,怡然自得。"
  穆子石洗净了笔,道:"殿下请细看,这树梅花可有什么蹊跷?"

  齐少冲仔细一瞧:"花瓣俱是空心,不曾着墨色。"
  略一思量,已懂得这梅花图的用法,数了一数,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这一树梅六枝有花,开十六朵,花分五瓣,共是八十瓣,子石,数九八十一天,你可少画了一瓣!"

  穆子石一根手指在梅树下方虚虚一点,眼神透过浓密的睫毛,狡黠而得意:"这是一瓣落花……东风吹落玉胭脂,堂前飞燕子。"

  齐少冲本身直肠直肚的率真,但不知为何,每每看到穆子石随处可见的剔透心机,都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咬牙切齿的欢喜之情,他心里的那些个弯弯绕,仿佛无数把蘸了蜜糖的小钩子,轻而易举的就让自己拔足不得。
  这种恋恋不舍,幼时只是一意亲近,少时是一路扶持,待到最后,恍然一回首,谁知竟是泥足深陷了。

  穆子石见齐少冲语塞,忙选了一支细细的点梅笔,调好浅绛色,递到齐少冲手中:"殿下可以涂第一瓣,嗯,今日晴好,殿下不妨只点花瓣下方。"
  齐少冲提笔刚要描染,忙侧头问道:"为何只点下方?"
  穆子石道:"上点为阴下点晴,左边涂雾右涂风,若逢下雪当中点,圈中加圈半阴晴。"
  齐少冲盯着画有些迟疑:"这样点好看么?"

  穆子石忍笑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民间最简陋的数九,只在纸上画八十一个圆圈,便是这样点。"
  齐少冲方知上当,一笔涂满一片花瓣,气哼哼的撒腿跑了,却不忘把梅花图一把抓着带走。

  穆子石打发走了齐少冲,笑眯眯的长吁一口气,碧落不甚赞同的看他一眼,穆子石眨眨眼示意无辜,拖长了声音软软道:"又给我脸色看……"
  碧落叹道:"这些殿下哪一个是好招惹的?你呀,真让我操心。"

  说着却从暖炉上端下来一碗奶酪:"用一些罢!天冷了呢,该多吃点儿,御膳房已备好饺子,只等晚上再吃。"
  穆子石接过碗,闻到暖暖的一股奶香温馨无比,上下打量碧落,见她鹅蛋脸红扑扑的,腰细溜溜的,胸却鼓鼓的,正是桃李秾华,脸一热不敢再看,低头吃一口酪,问道:"姐姐今年多大了?"

  碧落见他耳朵尖儿都红了,哪有不明白的?当下正色道:"你让我在脸上亲一下,我就告诉你!"
  穆子石一口呛住,吭哧吭哧的咳了起来,感觉自己被调戏了,却没有那泼天的狗胆调戏回去,只得假装没听见。

  碧落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脸颊:"过了年就十岁了,还这样脸皮嫩……我十八了,再伺候你这小祖宗几年,也该放出宫去啦。"
  穆子石看她满脸憧憬之色,道:"宫里不好么?你很想回家?"

  碧落本就认得几个字,这些年跟着穆子石,更学了西瓜大的学问好几担藏在胸中,蹲□来搂着他,柔声道:"当然想啦,梁园虽好,终非故乡,我家乡在江南牛角镇,虽不富裕却也能过活,爹娘还有四个哥哥妹子都在那儿等我呢……我出去只是有些舍不得你,唉,不过到时候你也长大了,会不会去瞧瞧我?"

  穆子石靠着她柔软芬芳的身子听她絮絮道来,碧落虽是宫婢,对自己却是温柔体贴如姐如母,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舍,一时就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碧落摇了摇头,笑道:"你大了肯定要入阁拜相的,到时官居一品紫衣金冠,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奴婢?"

  穆子石猛然抬头直视着她:"我记得的,我记得你哄我睡觉给我掖被角,还给我梳头换衣服,亲手给我缝帽子棉鞋,每天给我准备吃的,剥松仁把指甲都劈了……碧落姐姐,我全记在心里了,一点一滴都不会忘!"
  碧落只听得嘴唇微微哆嗦,凝视着他愈显矜贵精致的面容良久,偏过脸悄悄拭去眼泪,轻声笑道:"你这张嘴,就是骗死了人,也不必赔命了!"

  穆子石用衣袖帮她抹了抹脸上泪痕,却道:"对了,我还会记住,你偷偷喜欢齐无伤!"
  碧落吓了一跳,忙红着脸啐道:"哪有……可不许胡说!"

  穆子石认认真真道:"你想嫁给他么?想的话我跟太子殿下说,把你赐给他,正巧过个几日,他就到宸京了。"
  却是存着个私心,碧落若回了民间,自己再想见她着实不易,若能在齐无伤身边,倒方便许多。

  不料碧落断然道:"不,以前或许妄想过,现在可不想。"
  "为什么?"
  碧落理了理鬓发,爽利道:"世子殿□份尊贵,要娶也是豪门贵女,太子若把我赐给他,最多不过一侍妾,碧落虽卑微,却想着嫁一有情人,终身两不相负。再说我也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想在牛角镇用攒下的钱养一院子的鸡鸭,开个刺绣或者别的什么铺子,孝敬爹娘夫妻和睦,就再好不过了。"

  穆子石尚且不懂升斗小民粗茶淡饭的滋味所在,心道养鸡养鸭开铺子有什么快活的?觉得碧落那一脸做美梦的表情十分匪夷所思,不禁脱口道:"女人真是奇怪。"
  碧落好气又好笑:"你懂什么女人?人小鬼大……"

  穆子石冷冷一笑,低声似自言自语:"不奇怪么?陶贵妃明明嫉妒死了太子殿下,殿下一病,她却比谁都担心忧急的模样,又是诵经又是送汤药,皇后更奇怪,太子和七殿下都是她的亲生骨肉,却一个捧在手掌心里,一个……"

  碧落脸色惨变,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别说了,你疯了不成?"
  穆子石拉开她的手,黯然道:"我只是觉得殿下可怜,替他不值。"

  描罢亭字第一笔,穆子石换了蟹爪小楷一旁想注些什么,想起齐予沛这些时日气色极好,往年咳嗽旧疾竟不曾再犯,这本是难得的好事,不知为何,心中却闪过一丝惶恐不安来,忙定了定神,注上:冬至,待春风重染,碧落恨嫁,子石笑她。

  碧落看见,忍不住啐他一口,穆子石笑嘻嘻的提笔要画她的脸,碧落转身就逃命,正笑闹着,门被一小太监轻轻推开,穆子石转眼一瞧,却是齐予沛缓步踱进来,携裹着一身寒气,穿戴俱是太子朝服,想是随着皇帝祭天刚回来。
  昭旭殿亦备有太子常服,齐予沛一边换着,一边问道:"少冲怎么回事?我刚到东宫他正跑出去,手里攥着一幅画,烧了爪子似的急急忙忙……你画给他的?"

  穆子石看他嘴唇冻得有些发紫,就踮起脚伸手去捂,道:"七殿下要涂你给我的那幅字,我不愿意,就画了九九消寒梅花图打发了他。"
  齐予沛略一思忖,挪开他温热的手指,淡淡道:"少冲既要涂,你就让他涂,一幅字有什么大不了的?"

  穆子石一愣,不知该如何接话,齐予沛看他一眼,道:"今晚让碧落早些伺候你歇息,明日卯时一刻起身,不必去书房。"
  穆子石奇道:"不去书房起那么早做什么?"
  齐予沛唇角轻扬:"跟我出宫去迎三哥。"

  穆子石啊的一声,展眉笑眼:"不是说还得好几天么?怎么这样快?"
  齐予沛道:"三哥手底数万雍凉铁骑所向披靡,素来便是疾如风的行军。"
  穆子石道:"可是此次进京的还有烽静王妃啊。"

  齐予沛接过碧落端上的热茶,喝了一口,笑道:"烽静王妃出身将门,自幼弓马娴熟,又岂是寻常妇人可比?只不过她自打生下三哥,就一反常态,总逼着三哥苦读诗书,差点不让他进军营呢。"
  穆子石大惑不解:"为什么啊?"

  齐予沛叹道:"为人|母者,总希望孩子能平安,战场上刀光剑影,塞北草原各部历来凶猛善战……"
  穆子石心道,爹是虎狼娘是豹,哪生得出个梅花鹿来?烽静王妃这番苦心,只能是缘木求鱼。

  齐予沛甚是疲倦,就躺在榻上半眯着眼休憩,穆子石午后本有骑射功课,但他对弓马之流实在是兴趣缺缺,想了一想,也脱了鞋爬到齐予沛身边,枕着他肩头,小声撒娇道:"殿下,你让小福子去跟宋先生说,免了我的骑射罢!"

  近年来齐予沛对穆子石要求日严,但于骑射一路与他颇有同病相怜之意,不觉窃笑,侧头一看,见穆子石眼窝比常人稍显深邃,眼形极美线条极清楚,睫毛密密的斜撇上翘,瞳孔深处一抹墨绿莹亮慑人,小小年纪,竟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魅色。

  齐予沛心中陡生一阵不祥之感,蓦的想起当年穆勉所说"祸乱天下后患无穷",神差鬼使也似,一只手慢慢放到穆子石细细的颈子上。

25、第二十三章

  齐予沛心中陡生一阵隐隐的不祥之感,蓦的想起当年穆勉所说"祸乱天下后患无穷",神差鬼使也似,一只手慢慢放到穆子石细细的颈子上。

  穆子石咯咯的轻声笑了:"殿下,你的手真凉!"
  说着双手合在他手背上:"我脖子热吧?替你暖暖啊……"
  齐予沛微微一笑,缩回手在他头顶摸了摸:"行了,别只顾着卖乖,今天太冷,骑射免了就免了罢。"

  穆子石偷偷吐了吐舌头,呼吸着他衣袖上熏染的清香,突听齐予沛低声道:"子石,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当如何?"
  穆子石躺得像一只露着肚皮的猫:"你不在了?不会的,你去哪里都会带着我。"

  齐予沛苦笑,取出一把短刀送到他手中:"明天带着这把刀,三哥瞧见了会高兴。"
  穆子石接过仔细一看,正是齐无伤当日离京时赠予自己的短刀,一时心中忐忑,想问却见齐予沛已阖上眼。

  次日天光未亮,穆子石便跟着齐予沛一行出宫,迤逦在宫门外的平地上候着,朔风呼啸,马车外宫婢举着的玻璃罩灯盏上的银铃被吹得叮叮咚咚直响,穆子石靠在齐予沛身上,抱着手炉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齐予沛轻声喊道:"醒醒,三哥到了!"

  穆子石一惊坐起,掀开车帘一看,见天色仍是染了一层水墨般不曾透亮,但东方已微微泛出青白的鱼肚色,一弯月沉在西边,影影绰绰如一只半透明的玉钩,前方远远的传来马蹄声急促紧凑,越来越近,越来越重,想那马蹄铁不是黄金也是熟铜,一地寒冷的静谧都被生生踏碎。

  吸一口凉沁心脾的空气,穆子石精神为之一振,也不用侍卫搀扶,轻盈一跳落地,又转身去接齐予沛下来。
  齐予沛却不动弹,只看着他笑:"我又不瞌睡,不必这么早出来挨冻。"

  穆子石打了个喷嚏,眼珠一转:"外面挺好的,不信你出来……就要破晓日出啦,东边都有金色了,你快下来,看得真切些!"
  齐予沛笑着把他的帽子递过去:"我不信,我也不出来。"
  穆子石笑嘻嘻的说道:"那我也不瞌睡了!"

  说着就要爬回马车里,谁知一只脚刚踩上去,耳边只听蹄响马嘶,风声一动,身子一轻,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已将自己拦腰抱起,穆子石猝不及防,连声惊呼,却只听哈哈一阵朗声大笑。
  待定下神来,发现身在马背,正靠在一人胸前,回头一看,晨曦下那人剑眉乌浓,星眸点漆,正是一别三年的齐无伤。

  穆子石喜极而怔,竟不知该说什么,齐无伤已用力掂了掂他,道:"小鬼,长高了,可怎么还是没一头兔子重?"
  穆子石眨眨眼,只觉齐无伤较之当年,轮廓越发深刻如雕,目光中毫无杂质的爱护之意却不曾稍变,心中仿佛有温泉流过,竟不曾反唇相讥,轻声道:"你又黑又瘦呢……赶路很辛苦么?"

  齐无伤摇头,抱着他一甩镫轻捷的跳下马来:"不辛苦。"
  说着放他下地,比划了一下:"现在成大孩子了,可不能再骑我肩膀上了。"

  穆子石仰头看去,见他宽肩长腿高高瘦瘦的站着,劲拔剽悍得像烈日下一杆闪着铮铮光芒的长枪,不由得十分羡慕:"你也长高了不少。"
  说罢眼睛直往他腿上瞄,齐无伤忙把腿绷得笔直,敲了敲他的脑袋:"看什么看?瞧我个子高心怀嫉妒么?"
  穆子石忍笑道:"看你腿圈得圆不圆……"

  两人虽三年不见,却丝毫没有生疏之感,人与人的缘分很玄妙,有白头如新亦有倾盖如故,早在从穆府如狼似虎的恶仆手中救下穆子石的那一刻,齐无伤就在这孩子的脑门上贴了八个字:自家亲人,勿伤勿扰。
  而齐无伤在射箭铺子前,蹲下来问"要我教你么?你说要,我就教"时,在他一身灰尘夹杂血腥气息的送给自己一双断手时,穆子石已然将他视为最可靠最亲近的兄长。
  只不过穆子石心里,齐予沛是永不褪色的神祇,齐无伤却是可亲可昵的凡人,终其一生,只有对齐予沛,不会有半分违拗背叛。

  两人正亲亲热热的闲聊,齐无伤一打眼见齐予沛正要下车,忙上前拦住:"不必出来,你身子弱,被风呛着容易咳嗽。"
  齐予沛道:"三哥一路风尘劳顿,我哪能不出来迎接?"

  齐无伤道:"你出不出来,我都已经到了……我母亲还得有半个时辰才能到,你赶紧车里呆着等罢,子石陪我在外面就好。"
  穆子石瞪大眼睛:"外面冷死了,我才不陪你!我要进马车!"

  齐无伤一把拎住:"你进去做什么?都小男子汉了还怕什么冷!我还没问你呢,这几年骑射功夫学了没?拉得开那张弓了么?"
  穆子石不耐烦道:"没学没学……那弓拉不开,我一赌气就给扔了!"
  齐无伤怒道:"那弓可是我亲手做成,跟雍凉最好的兵器师傅学的,你竟给扔了?"

  齐予沛含笑听着,岔开话题,道:"三哥,此番回京,母后已帮你物色好了世子妃人选,改日你亲自挑一挑,二伯母与你同来,估计也是想先瞧瞧。"
  齐无伤甚是不感兴趣:"唉,让她们做主不就得了,何苦要我又去看一遍?"

  此时旭日将出,晨光洁净柔和的洒在齐无伤的脸上,映得他蜜色的皮肤似一匹闪闪发光的缎子,宽额挺鼻处更有似刀削出来的利落线条,齐予沛正正经经的说道:"烽静王镇守边陲,享双王俸,世子又是少年英雄,宸京不知多少名门闺秀芳心暗许,来求母后的人家太多,两仪宫的地毡都快磨破了……你不亲自挑,难道让母后做这恶人?"
  齐无伤也不害臊,漫不经心道:"那我就自己挑罢,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种态度连穆子石这小屁孩都看不上,鄙夷道:"难怪碧落不要你,你就这样看轻女子!"
  齐无伤奇道:"碧落是谁?"
  穆子石一擦鼻头,扭脸不理他了。

  齐予沛抱着手炉笑不可遏:"其实不光你挑人家,那些贵女也挑你,你若名不副实,大小姐们自然不愿意跟着你远赴雍凉。"
  这话倒非虚言,其时正值盛世,风气颇为开放宽松,女子常胡服骑装出游,出入酒肆茶楼并不需面纱罩面,所以婚前自行相一相夫君亦属寻常事。

  齐无伤对这话只当风过耳边,心道挑就挑吧,横竖也挑不走我一块肉,当下笑道:"四弟,我的昭旭殿你还给我留着呢?"
  齐予沛一指穆子石:"给他了。"
  齐无伤理所当然的说道:"那我就跟他同住,也不打紧。"

  齐予沛只觉一口气噎住了,半晌道:"东宫另有住处。"
  穆子石想了想,却道:"昭旭殿好几间屋子,世子住着也不碍事,不过我肯定不让碧落去伺候你。"
  齐无伤逗道:"那你伺候我?"

  穆子石还未答言,齐予沛已淡淡道:"三哥,别开这种玩笑。"
  齐无伤见他护短,一笑置之,又瞧穆子石一副得意挑衅的模样,不禁牙痒:"我看你离了老四还敢这么嚣张?"

  皇后洛氏是个办事爽利的,第二日便传齐无伤,道三位精挑细选出的名门闺秀,都在两仪宫侧殿的暖阁里候着了。
  齐无伤也不拖沓,噌的起身换好世子袍服:"我去挑媳妇儿了。"

  穆子石百爪挠心的坐不住,又是好奇又是兴奋,眼神颤颤悠悠的满是恳求之色,夏日里沾了露水的半熟葡萄也似,只凝望着齐予沛:"殿下……"
  齐予沛叹了口气:"想去就去。"

  穆子石欢呼一声,一把扯着齐予沛,猫儿一般踮着脚尖往外窜,齐予沛无奈,继续叹气:"这还在东宫呢,何苦就拿出做贼的模样?"
  两人悄悄进了两仪宫,躲在暖阁内另一小套间,隔着雕花窗门偷窥。

  穆子石特意搬了个小杌子站在上面,透过窗缝,三名少女侧面冲着自己,均是容颜如花神采飞扬,不禁点了点头,凑到齐予沛耳边道:"都很好看。"
  齐予沛看了,也凑到他耳边,难得有些顽皮的孩子气流露:"不过中人之姿罢了。"

  穆子石又看了片刻,道:"世子呢?怎么不见?"
  齐予沛笑道:"母后留他在正殿说话呢,烽静王妃也在,估计要跟他交代些事儿,免得他出丑。"

  正说着,脚步声起,齐无伤进得暖阁,似乎怔了一怔,脚步往后退了一退,穆子石几乎以为他要落荒而逃了,却听他朗声道:"烽静王世子齐无伤,见过诸位小姐。"
  齐予沛松了口气:"三哥还是颇有世子风范的。"

  那三名少女跟齐无伤一通寒暄,初始都是彬彬有礼,开水煮白菜般乏善可陈,穆子石听得无聊:"原来成亲真的很无趣。"
  齐予沛看他一眼:"看跟谁。"
  穆子石突然想到太子只比齐无伤小了两岁,眼下也十五了,恭王齐和沣可是十五就有正妃一侧妃二侍妾无数的,一时问道:"殿下,你呢?"
  "我什么?"
  "你什么时候成亲?"

  齐予沛抿了抿嘴唇:"快听!虞家的小姐居然要三哥说说她们模样有哪些不好……早听闻虞家女机灵活泼,果然露出些声色来了!"
  穆子石不屑道:"这有什么难答的?三位小姐虽然都生得不错,挑缺点还不容易?"

  齐予沛笑道:"这你可就错了……三哥若当真听她的话如实作答,只怕明日就成宸京所有闺中少女的公敌。"
  穆子石本就天生的揣摩人心的高手,齐予沛一语点破,心中已然大悟,指了指左边第一位,道:"这位的话,若要我说,我便说她……嗯,皓齿编贝,一笑生辉,易招群芳所妒。"
  齐予沛赞道:"孺子可教!"

  却听齐无伤沉吟良久,道:"朱小姐嘴大了些个……不过嘴大也好,用饭快吃得多。"
  齐予沛与穆子石面面相觑,那朱小姐面红耳赤额角青筋直蹦跶,碍于家教,硬是按捺住了脾气,只不过侧身而坐,不再看齐无伤一眼。

  穆子石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我还以为朱小姐会抽他耳光。"
  齐予沛道:"抽了也活该。"

  轮到中间一位,那小姐着实大气漂亮灿然生光,不过肤色微黑并不十分娇嫩,穆子石悄声道:"这位的话,明艳绝伦,肤色尤美,太过与众不同。"
  齐予沛慨叹道:"子石,若你堕为佞臣,尧舜都甘为昏君。"

  穆子石嘻嘻一笑,却听齐无伤诚恳直谏堪比魏征,特别的朴实:"杨小姐粉擦得多了些,面孔黑未必就要多擦粉的……其实黑有黑的好。"
  杨小姐涵养不及朱小姐,怒形于色的重重一哼:"那小女子只愿世子殿下能找一个面粉里滚出来的绝色了。"

  齐无伤拱手称谢:"承小姐吉言。"
  穆子石捂了捂脸,呻吟道:"我快听不下去了!"
  齐予沛很是淡定:"还有一位虞家小姐,三哥若敢对她也这般胡言乱语,恐怕不能善了。"

26、第二十四章

  穆子石仔细一端详那虞小姐,只见嫩蘑菇肩膀头儿杨柳小蛮腰,打扮容貌都娇美俏丽,一双眼更是星丸含露,眼窝略深,浓密睫毛蝴蝶翅膀一样扑撒开,一笑一动间,把身边二女比得摧枯拉朽的毫无颜色。唯一不足,大约只是从颈子到脚正面一平到底活像鲁班量尺弹出的墨线。

  穆子石转着眼珠,点评道:"虞小姐乃画中之人,仙子姿态。"
  画纸削薄平坦,仙子只重灵韵,齐予沛思忖片刻,恨不能击掌大赞:"绝了!"

  只听齐无伤似乎也含着几分笑意,道:"飞流直下一马平川,虞小姐,你当真不是虞公子么?"
  齐予沛揉着额头,有些吃不消:"这才是真的绝了。"
  穆子石摊了摊手表示认输。

  虞小姐娥眉倒竖,抬起手腕子一巴掌就挥了下去。齐无伤眼疾手快,伸手捉住,笑道:"小姐,是你让我说的……我倒不知宸京现如今说实话就得挨打。"
  虞小姐气得脸红红的,眼睛凶狠的瞪着他,啐道:"你好不尊重!"

  穆子石悄声道:"殿下,我真看不出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了。"
  齐予沛无声的笑:"烽静王世子若是真傻,这些年雍凉百姓早被塞外骑兵荼毒殆尽了。"

  大嘴的朱小姐见同来的两位遭受的打击比自己还残酷,心中阴暗的一喜,立马缓过劲来,柔声道:"世子殿下既相看过咱们姐妹了,那我们也有些许题目要考考殿下。久闻世子殿下文武双全,并非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小女子有一联,请世子殿下赐教。"

  黑皮杨小姐一怒之后已然看开,坐着玩手指,心道,一会儿回家再去朱雀后街新开的脂粉铺子转转,姑娘就不信了,涂一斤白不了刷两斤还不成么?
  平胸虞小姐却恨恨的夺回手,跺脚道:"对!朱家姐姐,你快出题,给他点厉害瞧瞧!"

  齐予沛精神一振,道:"朱家七代男丁俱是进士出身,祖父钦点状元,父亲殿试榜眼,都是翰林院学士,朱小姐家学渊源,好利的词锋,三哥可要倒霉!"
  穆子石摇头道:"我看世子更喜欢虞小姐多一些,虞家……可是镇守西州云州一带的翊威大将军?"
  齐予沛道:"猜得没错,虞小姐的父亲就是虞禅。"

  两人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那边朱小姐已说出上联:"水仙子持碧玉箫,风前吹出声声慢。"
  水仙子、碧玉箫与声声慢皆是词牌名,此一联有情有景有色有声,不易对出既工整又神韵的下联来,穆子石却有捷才,低声道:"这有何难?"
  齐予沛一琢磨,心中已想到了,笑道:"你说。"
  "虞美人披黄金缕,月下行来步步娇。"

  齐予沛道:"我想的是虞美人穿红绣鞋,月下引来步步娇……但红绣对碧玉,却不如你黄金对碧玉来得工整。"
  虞小姐看齐无伤冥思苦想,半是挖苦半催促道:"世子殿下苦苦思索良久,可想好了么?你的下联,可得也有三个词牌串起来才对。"

  齐无伤剑眉一轩,扬声道:"兰陵王射黑漆弩,大面破阵满江红!"
  下联一出,婉转清丽的闺阁气一翻而成磊落壮怀的沙场之气,词虽不工,胜在意境慷慨轩昂,众女竟是一片寂静。

  半晌虞小姐大声道:"不成,兰陵王、黑漆弩与满江红是词牌名不错,但满江红何以能对声声慢?你这对仗不工,算不得数!"
  齐无伤倒是落落大方:"我读诗词不多,但总不能让兰陵王大面破阵步步娇罢?"
  虞小姐只觉心头怦怦乱跳,板着脸,终究还是扑哧一笑:"你这人……唉……"

  齐无伤是遥远的边城吹来的一股烈风,自有宸京达官贵族们永不可能拥有的放达辽阔直率硬朗,虞小姐只觉心头怦怦乱跳,低下头,一双白白的手却揪着自己腰间束的双鱼如意结把玩。
  看着她眼波流转双颊晕红的小女儿态,齐予沛似笑非笑道:"世子妃已定啦。"

  朱小姐却才思迷了心窍眼睛,刚出了一对,还没尽兴呢,于是又道:"我还有一联……"
  齐予沛推一把穆子石:"你去把她打发了!这位朱小姐,真不懂事!"
  穆子石吓了一跳:"我们不是在偷看么?"
  齐予沛冷笑道:"以三哥耳目之明,能不知道你在偷听?快去!"
  穆子石没办法,只得跳下杌子,悲伤的问道:"若世子宰了我,殿下你会伤心么?"
  齐予沛捏了捏他的脸:"你不去我就先宰了你!"

  穆子石推开套阁门时,朱小姐正吟完上联:"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
  穆子石顺口接道:"南方孤雁月中带影一双飞。"
  朱小姐见猛的多出来一个孩子,惊问道:"你是?"
  穆子石一拱手:"东宫伴读穆子石,见过朱小姐。"

  齐无伤见他毅然决然的拔刀相助,也就不欲追究偷窥窃听之罪,一手揽过穆子石,颇为骄傲的故作谦虚:"子石年幼识浅,让小姐见笑了!"
  朱小姐年已十八,却并不恨嫁,只一心一意的读书成痴,堪称一朵奇葩,当下又道:"乾八卦,坤八卦,八八六十四卦,卦卦乾坤已定。"
  穆子石转头一指齐无伤与虞小姐,笑道:"琴七声,瑟七声,七七四十九声,声声琴瑟和鸣。"

  朱小姐眼眸放光:"长巾帐内女子好,少女尤妙。"
  穆子石却不十分喜欢赏玩钻研一字一词的奇巧精微,只敷衍道:"山石岩上古木枯,此木为柴。"
  抬头见朱小姐一脸意犹未尽,忙道:"我有一联,与小姐共赏……"
  略一停顿,道:"春晴探芳讯,露华春慢,踏月寻梅,瑶台聚八仙,洞仙歌《清平调》:明月逐来鸟鸣涧。"

  朱小姐一听,只觉意蕴清新幽美,字字句句更是回味无穷,竟是由十个词牌一气串成,且毫无堆砌涩滞之感,不禁大喜:"这……这可妙得很哪!"
  想了片刻,终究寻不到贴合雅致的下联,想问穆子石,一抬眼却见他正慢慢踱出暖阁,忙快步追上去:"穆公子留步……"

  杨小姐掩袖打个呵欠,起身一福:"小女子告退。"
  紧随着朱小姐也出了门,唯独虞家小姐,咬了咬唇,细声问道:"听闻雍凉苦寒……可我,我不怕冷。"
  说罢坚定的点了点头,裙摆花开般一动,已转身跑了出去。

  齐无伤看着从套间出来的齐予沛,目瞪口呆:"她……她什么意思?"
  齐予沛微笑道:"她看上你了,非君不嫁,恭喜三哥,世子妃竟是虞大将军的独女。"
  齐无伤跌足长叹:"我只想气跑她们!"

  齐予沛气不打一处来:"你既不想成亲,为何又答应此次回京选妃?"
  齐无伤貌甚无辜,话却说得通透:"我是不想成亲,可我父王母妃容得?便是他们容得,你父皇容得?云西二州的虞大将军可是陶若朴多年至交,今日便是不选虞家千金,这位小姐改日必定还是要塞到我烽静王府的……朱杨二位,不过是衬珠之椟罢了。"

  齐予沛略有尴尬,眸中掠过一道阴翳,却冷笑道:"三哥若不中意,不妨再行甄选,宸京名媛淑女不知凡几,大宁江山也还安稳,世子实在不必作凤仪亭响屟廊之叹。"
  齐无伤半晌才醒悟过来他话中讥讽之毒辣,登时好气又好笑:"子石那张嘴就是跟你学坏了,骂人都拐弯!算了……娶就娶罢,虞小姐虽刁蛮,模样却是不坏的,眼睛尤其好看。"

  齐予沛看着他,悠然道:"虞家小姐的眼睛生得像子石。"
  齐无伤一怔:"难怪我瞧着觉得亲近。"
  说话间穆子石笑眯眯的走了进来:"殿下,打发了!"

  齐无伤忙扯过他:"这几个女子,子石觉得谁好?"
  穆子石莫名其妙:"又不是我娶,问我做什么?"
  "若是你娶呢?"
  穆子石正色道:"我还小,世子殿下,非礼勿言,你莫要用这些没正经的话荼毒小孩子。"
  齐无伤被噎得直喘气,心道当年那个怯生生的趴在自己肩头痛哭流涕的小鬼死哪儿去了?

  齐无伤鸳盟既定,齐谨亲自赐婚,烽静王妃见了虞家姑娘很是满意,于是纳采向名一通忙活,齐无伤方知虞小姐闺名剑关,这名字王霸之气直冲霄汉,穆子石疑道:"莫不成真是位公子?"
  齐无伤一拍他的脑袋,道:"她是虞将军那年春天攻伐小剑关时出生的,虞将军便想了两个名字,一个叫做虞剑关,一个叫做虞春天。"

  穆子石沉吟良久,叹道:"我真的说不出哪个更难听些……"
  齐予沛突然开口:"都难听。"
  穆子石点头同意。
  齐无伤却唉声叹气:"早知道我还不如娶了虞大将军,起码名字好听些。"

  随后纳吉纳征的繁琐诸事,因烽静王远在雍凉,又是皇帝赐婚,因此都由礼部一手打理,而聘礼尽由宫中所出,洛氏与烽静王妃做主,齐无伤只亲手去猎了几头活雁作订萌之物。雁为候鸟,顺乎阴阳天道,一旦失偶,终生不再成双,忠顺贞烈,故用以成婚六礼中,不可疏漏。

  待定好婚期,已是一个月后,虞家忙忙叨叨的准备嫁妆,来年春开三月送女至雍凉。一个月里,烽静王妃跟着皇后忙得脚不沾地,齐无伤却是无所事事,整日盯着穆子石,嫌他疏于弓马,要亲自授他骑射拳脚。

  穆子石悬腕习字挑灯夜读绝不嫌累,拉弓放箭不过半个时辰就叫苦不迭,说到底,兴趣使然耳。齐无伤却不信这个邪,谆谆善诱道:"你想啊,你若单身一人遇上贼寇敌兵,你能用笔防身用书自保?"

  穆子石道:"我不会离开太子殿下的,龙朔卫那么多,我为何要跟狗一样扑过去跟人厮打?"
  齐无伤深吸一口气,维持着笑意:"再过几年,难道你不科考入仕出宫建府?你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太子身边做伴读。"

  穆子石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离开齐予沛的一天,不觉呆了一呆,半晌回过神来,辩道:"那么多读书人都不会功夫,也没被人打死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武侯陆逊皆书生,不也能将百万之兵?"
  齐无伤想了想,攻其要害:"那万一有人刺杀太子呢?"
  穆子石冷声道:"诛其九族!"

  齐无伤道:"太子若有不测,你杀光天下人也于事无补,你若跟我学几手,也许万一危难之时,你能护得太子周全。"
  穆子石有些动心,抬头看着齐无伤:"难学么?"

27、第二十五章

  齐无伤拍胸作匡匡声,道:"我教你的都是贴身搏掣之技,战场上千锤百炼的精华,不难而且实用!"
  两人骑射场上正说着,旁边凑过来一个小脑袋:"三哥,我想学。"
  正是一身短打扮的齐少冲跃跃欲试。
  齐无伤大赞道:"七弟好样的!"
  穆子石见齐少冲比自己还小都如此奋勇,赶鸭子上架只得捏着鼻子从了。

  齐无伤这几招或赤手空拳或持短刃的功夫,的确简洁狠辣妙到巅毫,于不可思议处骤然出击,如猎豹如灵蛇,实用得防不胜防无可抵御。
  穆子石与齐少冲站在一边,看他与一骑射师傅拆招演练,只觉赏心悦目激动难抑。

  齐无伤动作虽快,但快而不乱,力道均匀准确,一招一式都交待得清清楚楚,猿臂蜂腰,更是潇洒利落,口中不断呼喝:"腋下!""胸口!""下腹!""腰眼!"
  俱是指点要害脆弱所在。
  齐少冲目不转睛,喃喃道:"三哥真厉害……"
  穆子石虽哼的一声略表不屑,但心中亦是羡慕惊奇。

  不多时,齐无伤停住手,笑道:"如何?"
  齐少冲大声喊道:"我要学!我要学!"
  穆子石不说话,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他,颇为动心。

  当下齐无伤洋洋得意的一笑,便一招一式细细教给他们。
  看齐无伤动手时,只觉利落好看,似毫不费力,一轮到自己学,方知要做到他那种程度,难于上青天。
  那举手投足一举一动,看似简单,却是尸体鲜血里锤炼出来的凝练。哪怕一根手指,都必须与全身四肢协调配合,如何出拳,如何跨步,如何转身,如何勾手,劲头准头、力道收放、角度轨迹、时机速度,无一不求细腻精准到极处。

  一顿饭的功夫过后,齐少冲隐约摸到了些许窍门,穆子石却幡然醒悟:就是把自己切碎了加五香八角炖了,也不是这道菜!

  穆子石自进东宫,资质天赋颇令一群见惯了才俊的太傅讲官惊喜交集,政务不必细说,单就书画一道,短短数年,已窥得门径,笔锋副毫运用自如,下笔肥瘦峻端得心应手,驶足了顺风帆高歌猛进,冉冉升起俨然就是将来少年天子身边的少年重臣。
  但此刻穆子石好比天雷劈过的妖精,散了一身的法力现出孱弱原形,于技击一道,穆子石不光资质低劣,且低劣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

  于是穆子石干脆撒手一转身:"我回昭旭殿了,七殿下,世子,你们慢慢打。"
  刚走出去一步,被齐无伤一把揪住脖领子:"哎,你怎么不学了?"
  穆子石叹了口气:"你觉得……我能学得会?"

  齐无伤一怔,捏了捏他的胳膊腿,又一弹他的脑门:"难。"
  看穆子石若有所思,笑道:"但如果你随我去边镇,苦练十年,也可当一步卒。"
  穆子石冷笑一声:"步卒?那我是不是该先行谢过世子殿下瞧得起?"

  齐少冲忙跳过来,插嘴道:"那日母后还跟父皇说,后年适逢大比,要让子石直接参加这次的秋闱,必定桂榜高中……三哥,我四哥是储君,子石可是储相,他才不会跟你去边镇呢。"
  穆子石抬着下巴,又是冷哼一声,一掸衣袖:"粗鄙武夫!"

  大宁立国以来,均奉行与民生息止戈为武,到永熙年间,虽有烽静王与皇帝亲厚无比,但重文轻武之风兀自不减,便是边境大将,亦是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如虞禅,属于武将世家,另一派则是知兵文臣,而朝中口碑明显更倾向于后者,皇三子齐和沣的舅父陶若朴任兵部尚书,却也是永熙九年的殿试二甲,赐进士出身。

  因此穆子石这句粗鄙武夫,虽是僭越不敬,却也是秉持了朝中上下一贯的做派,齐无伤反正心宽皮厚,领过兵的人,听的脏话说的脏话都多去了,哪里还在乎这么口味清淡的一句?
  但看着齐少冲一脸提防诱拐犯也似如临大敌,齐无伤心里不免纳闷儿,这兄弟俩怎么连护食都护得如出一辙?

  待齐无伤此番离京,已是腊月十五,月余来齐少冲每日午后缠着他在骑射场用功习武,小小年纪,颇能耐得住性子,并无骄矜懈怠,倒让齐无伤刮目相看。
  穆子石这段时光堪称其乐无穷,齐无伤无形中剥夺了骑射师傅的职位,穆子石每天只需到练武场晃一晃,即可悄然远遁,而齐无伤教完齐少冲后,又会带上他悄然出宫,朱雀街甜水街锣鼓街的一通溜达玩乐,甚至会玩到入夜宫门紧锁,齐无伤便背着他,裹上自己的大氅,踩着一地月色回东宫。

  这天傍晚时候,两人又走到甜水街槐树胡同,那胡同最是热闹拥挤,左右两溜儿店铺卖什么的都有,街道两边更是不少摆摊卖吃食的,穆子石虽在宫中锦衣玉食久了,但幼时被软禁于城郊的苦楚终是抹不去,因此背着人的时候极是嘴馋,齐无伤口味更是市井大众,两人便直奔着那些果子馅饼酥炸鱼去了。

  果子馅饼是苹果馅儿,十文钱两个,又热又沙又甜,穆子石吃得高兴,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轮着啃就着吃,齐无伤道:"你慢点儿,难道我会跟你抢么?"
  穆子石抬起头直笑,一打眼却瞧见对面首饰铺子走出来几个人,忙指着一个樱桃红衣衫的低声道:"世子妃……"

  齐无伤叼着块饼猛一回头:"咱们走!"
  拉着穆子石的手腕就跑。
  虞剑关眼睛漂亮,眼神也好,瞧见齐无伤忙叫道:"喂!你过来!"
  那边齐无伤已经势若奔马的扛着穆子石跑远了。
  虞剑关抿嘴一笑,回家跟虞夫人大大方方的赞齐无伤:"世子很好……还会害羞呢。"

  齐无伤跑出足足一条街去才停下步子,穆子石馅饼没吃够,双脚一落地,便大声斥道:"虞剑关会吃人么?难道你上阵也这般抱头鼠窜?"
  齐无伤呆了一呆,道:"是啊,我跑什么?"

  穆子石嗤之以鼻:"不就一个女人嘛!我看你一成亲,只怕又是个陈季常。"
  齐无伤勉强驳道:"我没怕……只是闹市中这个、这个保全她的闺誉罢了。"

  穆子石看着他直笑,唇角上扬柳芽儿落水里似的又柔和又清澈,词锋却是屋檐冰凌一般又锐利又闪亮:"怕夫人并没什么,此道先驱亦有不少,隋有杨坚,唐有任环,一帝一国公,还怕委屈了你齐无伤不成?再说妇当怕者三,初娶若菩萨,必敬而怕之,既而如大虫,必畏而惧之,待面皱如鬼,更是颤颤而股战,以此怕妇,亦何怪焉?"
  齐无伤抖着手指戳他的脸蛋:"总有一天你离开宸京落到我的手里!"

  穆子石笑着躲闪,却问道:"你成亲了……以后还会回来么?"
  齐无伤眼眸流过一道温暖的光芒:"你想我啊?"
  穆子石道:"见到你我很高兴,但不见也不想。"
  齐无伤摸了摸下巴,思忖道:"这倒不错,这样吧,我答应你,每隔三年都回来看你一次。"
  穆子石重重的点头:"太好啦!"

  花开秋凉参出商没,三年后齐无伤却没有依约回到宸京,而若干年后,齐无伤握着那把錾有自己名字的短刀,恍若隔世疑真疑幻。
  跟随他十余年从未见过这位新封西魏王落泪的铁骑亲随们,发现他一瞬间就红了眼眶。

  永熙二十二年,雍凉边境草原大股势力集结,齐无伤□无术,只托赴京使者给穆子石捎了些小玩意儿,殊不知此刻宸京大靖宫内风雨欲来波诡云谲,丝毫不逊于边境的铁蹄强弓刀光剑影。

  陶家多年苦心经营虽引而不发却显熏天之势,齐和沣一改往昔只在女色文墨上下功夫的做派,由陶若朴上奏,请恭王齐和沣协领礼部。
  皇子上进,齐谨不得不欢喜过望,且礼部虽为六部之首,比之吏部兵部却清贵了些也虚了些,将齐和沣放到礼部,倒是不误大事。

  齐谨国事繁忙之余尚要打叠精神提防陶氏一举一动——毒蛇出击纵然可怕,但蛰伏伺机却更令人辗转不安。
  偏偏此时齐予沛病来如山倒,短短数月,已呈油尽灯枯之像。

  齐予沛病势日益沉重,却将穆子石保护的极好,这日喝了药身上稍微松快些,便传了穆子石一起去两仪宫。
  齐予沛已走不得路,只得乘辇而行,穆子石身量长了不少,似一根挺拔青葱的玉笔杆,两腮的婴儿肥褪去一些,端坐在太子身边,只一味沉默着,一只手却在貂裘下紧紧握着齐予沛的手。

  齐予沛手上的肉都瘦没了,细细长长的骨骼像是浸了水的炭火,又湿又热,穆子石抿着嘴,看着齐予沛完全没有血色的脸孔,迟疑道:"殿下……去两仪宫做什么?孙院正早上把脉怎么说?"
  齐予沛淡淡道:"这些都不用你操心,到母后那里,你别跟以往一样总站在我身边,你得当着母后的面说:听闻七殿下近日读左传,正有些意理要切磋一二……便直去少冲所住的偏殿。"

  穆子石敏感如狸猫,青萍之末能辨风声,虽齐予沛一如往常,行事待人毫无异状,但穆子石早发觉今年太子一病重,从皇后的两仪宫到贵妃的麟德宫,从恭王及其他皇子到朝中各部世家,都仿佛惊蛰后的万物,蠢蠢欲动,或明或暗,或善或恶,纷纷各有所图各怀心思。

  穆子石本就不安忧心之极,此刻一听齐予沛这话竟似有托孤之意,不由自主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哽咽道:"你别赶我走……殿下,六年前你说过让我跟着你,你不会骗我的。"
  齐予沛近乎贪婪的凝视着他,看他眼睛里流出泪,打湿了睫毛,又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一滴滴落到自己手背上,不觉低声叹道:"子石,若我能看着你长大,该有多好……可惜我没那个福分。"

  穆子石哭出了声:"你不要乱说!我将来要当你的内阁首辅的!"
  齐予沛沉吟道:"内阁首辅么?带你回东宫,也许倒是害了你呢……"
  说罢气息不稳,也不再多言,只阖上眼休息,不料车辇却突然停了下来,只听一人含笑道:"四皇弟这是去给母后问安?"

  一旁何保儿忙禀道:"太子殿下,恭王殿下在外面侯见。"
  齐予沛有气无力的令卷起车帘,并不起身,只低笑道:"三皇兄,我身子不适,就不下车了。"

  齐和沣眉头一抬,笑意更是开怀:"不打紧不打紧,四皇弟好好将养罢!眼下快入冬了,更要小心才是。"
  说着心中实在是高兴,忍不住就道:"去年母妃说给四皇弟挑个太子妃,父皇却说你身子骨弱不宜早娶,唉……眼下这般情形,早娶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了。"

  穆子石听出他话中大有咒齐予沛早死之意,又气又恨,更有一种恐惧之意,生怕真如他所说,一时捏着拳头,颤声道:"三殿下……"
  齐予沛微一蹙眉,知他这一开口定能惹得齐和沣大跳其脚从而平白结仇,忙一手按住,笑道:"三皇兄难得进宫,还是先去看看贵妃吧。"
  齐和沣亦不行礼,上下打量了浑身发抖的穆子石一眼,冷笑一声自行去了。

28、第二十六章

  穆子石胸中一股血气憋得眼眶酸热难耐:"为什么不让我说他?他不敬太子恶言诅咒,皇上知道了断然不会放过他!"
  齐予沛神色倦怠,咳道:"天家兄弟,如此也算不得出奇……子石,以后要沉得住气些,再嚣张过甚,我可护不得你了。"

  穆子石静默片刻,小声而坚定的说道:"嗯,但是殿下,我不会去找七殿下的,我只跟着你。"
  齐予沛突然一笑:"子石,我活不过这个冬天的,再给不了你什么好处,你实在不必一意献媚作恭顺乖巧状。"
  车厢内光线略显黯淡,齐予沛嘴角的笑容诡异森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当年救你只是闲极无聊一时起意,对你好也只是想要一条忠心耿耿只听命于我的狗。"

  穆子石脸色发白,却跪在他脚边,一字字道:"殿下,这些话我才不会信……我跟着你已经六年了,有眼睛,也有心,殿下对别人如何我不知道,但对穆子石的恩情,我便是为你死上一百次,也是心甘情愿。"
  一席话微带颤音,并无雕饰,却是披肝沥胆的诚挚。

  齐予沛看着他仰起的脸,微有恍惚怔忡,慢慢伸手顺着他的脸颊抚摸到下颌,沾了一手的泪,良久涩声道:"我不值得你这样,不过……你还愿意听我的话?"
  穆子石神色平静:"只要是你的话,我都听。"

  齐予沛深叹了口气,整个人却仿佛被一束阳光照亮,笑道:"我死之后,你好好跟着齐少冲。但我一天不死,一天不许背叛我……否则我宁可剥了你的皮送个死的穆子石给他们!"
  穆子石眼眸倏然一亮,那抹墨绿更是莹澈瑰艳:"是!"
  下巴搁在齐予沛膝头蹭了蹭:"那我是不是不必去两仪宫了?"
  齐予沛笑着轻轻推他一把:"去那儿做什么?还不快滚下车去?"

  穆子石跳下车跑远,齐予沛兀自一手掀着车帘凝目看着,目光中尽是不自知的呵护与不舍,何保儿小心翼翼的劝道:"殿下,这会儿风大,您放下帘子吧?"
  齐予沛摇了摇头,问道:"你看子石能跑多远?"

  何保儿莫名其妙,揣摩了半天,战战兢兢强笑着答道:"穆公子能跑多远,还不是殿下说了算?殿下一句话,咱们东宫上上下下,赴汤蹈火都是该的。"
  齐予沛轻声一笑:"没见识的奴才。"

  何保儿伺候齐予沛多年,颇有几分真心在里头,忙劝道:"奴才连个全乎人都不是,哪能有什么见识?能跟着殿下已是天大的福分了……天儿冷,殿下好生躲躲风吧,回头犯了咳嗽,娘娘不定怎么心疼哪!"
  齐予沛冷冷道:"心疼么?"
  何保儿屏息不敢吭声,齐予沛看穆子石已不见踪影,也就放下车帘,轻叹道:"走罢!"

  两仪宫的暖阁里烧着地龙,只点着一鼎檀香,温暖细腻的香气中,齐少冲正在习字,洛氏坐在一旁看着一卷书,几个大宫女鸦雀无声的立着,洛氏偶尔抬头看一眼齐少冲,满眼的笑意。
  只听外面守着的太监一声通禀:"太子殿下到!"

  洛氏撂下书来,齐少冲也停了笔,待何保儿扶着齐予沛进了屋子,洛氏见齐予沛还想行礼,忙道:"快坐下……你病着呢!"
  齐少冲规规矩矩一行礼,问道:"四哥这几日好些了没?"
  齐予沛落座后笑道:"好多了。"
  又道:"儿臣多日不曾来给母后问安,倒劳烦七弟常去看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洛氏一边吩咐染香上些点心茶汤一边道:"又说傻话,你是我亲生的骨肉,身子不好难道还要讲究这些虚礼?你呀,就是操心过甚!"
  齐少冲走近前去,仔细打量着齐予沛的气色,甚是关切道:"四哥还得好生休息,比前几天又瘦了呢。"

  齐予沛心中一暖,母子兄弟间如此氛围,倒很像寻常人家天伦之乐,正待笑着闲话几句,却听洛氏有意无意的问道:"穆子石呢?素日与你形影不离的,今儿怎么没陪着一起来?"
  齐予沛本就病得心浮气躁喜怒无常,一听此言更觉锥心刺骨,沉下脸道:"你们都下去!"
  何保儿染香等一觑皇后的脸色,洛氏点了点头,一众人如蒙大赦,忙蹑足躬身出了暖阁。

  齐予沛怒色上脸,大失以往的深沉冷静:"母后,儿臣这口气好歹还没断,穆子石还是我的东宫伴读,是也不是?"
  这话说得强硬放肆之极,齐少冲又惊又怒:"四哥,你怎能这样跟母亲说话?"

  洛氏却不欲与他争辩,叹道:"少冲你莫要多嘴……太子,我只是随口一问,你未免多虑了。"
  齐予沛只觉心头突突乱跳,喉头一阵甜腥,勉力道:"母后,你莫要逼我了,且再容我几日……你要的,儿臣何时有过半分违逆?"

  洛氏看着他病骨支离的模样,猛然意识到这个自己从不亲近的太子,毕竟是被自己带来这个世界的孩子,忍不住红了眼圈,软语道:"予沛,我并不曾逼迫你……"
  一时心中柔肠百转,千言万语却卡在嘴边说不出来。

  齐予沛已是心灰意冷,喘了一口气:"母后,事到如今,有些话便是你想说,儿臣也不想听了,只有一件,穆子石在我身边六年,他对我如何母后你也知晓,既能死别,何苦逼其生离?母后聪明了一世,难道这件事偏耐不住性子?逼急了我或是寒了他的心,对少冲未必就是好事。"

  齐少冲只听得怔住了,隐约知道母亲与哥哥之间似乎有什么绝大的秘密或是决定,攸关自己,却不能昭于天日,眼前两人俱是血缘至亲,这一刻却如在雾中,颇有朦胧扭曲之感,低头想了想,直问道:"母亲,四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齐予沛闻言微笑,见他眼神一味的真诚干净,温言道:"少冲,你不必知道这些,四哥一向忙,待你并不亲热,但我只有你这一个亲弟弟,心里对你的喜爱,却是没掺半分的假。"
  齐少冲不禁动容,齐予沛出生即是太子,年纪又比自己大了许多,平日里没什么太多的接触,不想今日他竟说出这样一番情真意切的话来,毕竟是一母同胞,登时眼眶一热,动容道:"四哥……"

  齐予沛抬手打断了他,淡淡道:"母后,三天后是个好日子……儿臣就不再过来问安了。"
  何保儿扶着齐予沛出去的时候,偷眼瞧见皇后脸色煞白如雪,眉梢眼角尽显憔悴苍老之态。

  穆子石原想回昭旭殿,却见天色阴晦,更是心绪不宁,干脆一跺脚,吩咐随身伺候的小福子等人道:"你们先回去,我想一个人逛逛。"
  小福子自打跟了穆子石,有金有银,主子们青眼有加,同行们马屁如潮,不过十八妙龄,已有干孙子数位,他深知自己这般得意来自何人,因此对穆子石只恨不得顶在头上服侍,一听这话,忙道:"主子嗳,天儿多冷的,眼瞅着又有雨雪,早些回东宫吧?再说您要逛哪儿也得带着奴才啊,奴才给您备着伞和斗篷呢。"

  穆子石不耐烦道:"不要不要,我就随便走走,你先回去给我备些点心,快去!"
  小福子知穆子石颇有主张,拿定了主意就不改的,只得应道:"是……我这就回去备下热汤,您也小心着些,唉唉,这大冷天的,有什么好逛呢?"
  穆子石作势轻踹他一脚,小福子才嬉皮笑脸的领着别的小太监走开了。

  入冬后大靖宫中并无凋败之色,依然是彩画雕栏宝妆亭榭,除了四季常青的草木,亦有盛放于冬日的花卉,穆子石信步走到莲池边,菱花莲叶尽去,池中锦鲤也无,别处再繁华如春日胜景,此处却是荒凉苍冷了。
  穆子石慢慢坐在一块玲珑石上,撑着下巴无声的哭。

  此地甚是僻静,莲池上有跃波拱桥,通往临波水榭,池边是一座小巧的玲珑假山,穆子石坐的地方避风挡人,故能放怀一哭。
  齐予沛的病不用御医看,便是自己都能瞧出已是不治,穆子石心中说不出痛是不痛,只是瑟瑟的蔓延着一股寒意,五脏六腑冻得缩成一团。
  齐予沛的存在仿佛空气水米,从来就不敢想会有他不在的那一天。

  穆子石在这个宫里舒展着叶子蹭蹭的拔节,去学自己喜欢或是不喜欢的一切,只是为了将来能站在齐予沛身边,报答他襄助他,不辞生死。
  可自己还没有长大,他就已病入膏肓,穆子石只恨为什么自己还要活着,更有一种一脚踩下万丈深渊的恐惧惶惑。
  一边哭一边孩子气的胡思乱想,要是这寿数可以换就好了,愿意折自己的年岁给齐予沛,不过他若能活下去,自己也不想死,还是把穆勉、穆夫人和穆子瑜的都给他比较划算……

  正想得稍微快活了一些,突然听到一人哼的一声,冷笑中不掩恶意,道:"怎么?这是哭太子呢,还是哭自个儿啊?"
  穆子石心中一凛,一抬头见这人身着宝蓝缎面的狐貂大氅,容长脸丹凤眼,轮廓分明,白净英俊,正是五皇子齐止清。
  当下起身行礼:"见过五殿下。"

  齐止清生母出身不高,入宫后也从未获过盛宠,不过性子温婉柔顺又安分守己,倒平平安安的生下了两个皇子,受封贞婕妤。
  齐谨不缺儿子,齐止清既非心中所爱,又不占着外家尊贵,本人也是资质寻常,因此和贞婕妤一样,湮没于众人而已。

  皇子诸多,蒙不蒙帝宠境遇便是天渊之别,单看那入冬内制的大氅,时有一品玄狐二品貂,三品穿狐貂之说,齐予沛所着大氅,里子俱是玄狐腿皮,穆子石身上也是一件玄狐衣袍,齐止清却只得狐貂而已。

  齐止清近日颇受齐和沣的拉拢示好,又见太子病重,心中不免多了些期盼,大位虽是不敢想,但图个从龙大功搏个储君近王,也是前程一派光明高远。
  既有所倚仗,胆子自然就壮了起来,此刻见穆子石一如既往只是按制行礼,丝毫不见额外的敬意,不由得暗生恚怒,又见他眼睛红肿如桃,心中微微一动,脸上的神色已转了,半是怜悯半是嘲讽:"哭得真可怜哪……"

  说罢伸手去擦他的眼泪,穆子石一惊,一手挡开往后直退:"五殿下,你做什么?"
  齐止清眸光阴沉:"做什么?我就想看看,太子不在了,我还碰不碰得你?"

29、第二十七章

  穆子石听这话说得蹊跷,略微一怔,已明白他此番动手动脚,竟是源于一段旧怨。

  当年穆子石甫进东宫,不出数日,宫中上下已看出太子对他异乎寻常的重视宠爱。宫里人过惯了伴虎而卧袖蛇而行的日子,有缺子孙根的,有缺德行的,也有缺把子傻力气的,唯独少见缺眼力见儿的,见太子甚至帝后都对穆子石青眼有加,也都跟着格外的礼敬殷勤,便是其余诸皇子见着穆子石,也轻易不敢颐指气使拿架子。

  齐止清一直安静着默默无闻,不是惹是生非的主儿,也就没什么人特意关照他不可招惹穆子石,偏巧一日遇到太子与穆子石,见礼后齐止清发觉穆子石小小的一只粉妆玉琢也似,一时心中喜欢,大着胆子就去摸他的脑袋,笑道:"四皇兄,这个伴读漂亮得很!"

  穆子石新来乍到,待人极是戒备,脑袋一缩,扯着齐予沛的一角衣衫闪身就躲到他身后。
  齐止清见他捏着衣衫的小手凝乳般柔嫩,露出的半张脸更是吹弹可破的招人,也不知怎么的,就起了玩心,心痒痒的非要去拉扯他出来捏一把脸蛋才快活。
  谁料刚伸出手去,一向待兄弟温和友善的太子突地喝道:"住手!"

  齐止清愕然:"四皇兄……"
  齐予沛冷着脸道:"真是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了,东宫的伴读,也是你能动的?"
  齐止清甚是委屈,挪动着两只脚,低头道:"我……我只是看他可爱。"
  齐予沛一皱眉头,吩咐何保儿:"送五殿下去仁谨宫书房,让先生好好教教他何为尊何为长,何为贵何为重。"

  齐止清这未遂的一摸,不光吃了一顿书房先生的竹笋炒肉,回到贞婕妤处,又被母亲流着眼泪罚跪了一个时辰,当真是痛彻心扉的记忆。

  穆子石知今日必不能善了,自己躲在这里哭,就是不想让齐予沛见到伤心,想必齐止清也是吃准了自己不愿以此事让太子发怒伤神,故而嚣张到了十足十。
  心中愤恨之极,却淡淡道:"五殿下既要罚我,子石任由处置。"

  穆子石说不上恃宠而骄,但行事颇见棱角,并不是个好脾气的,齐止清亦多有耳闻,不禁略感奇怪:"这么乖巧……太子难道真的快死了?"
  穆子石怒道:"你哪来的胆子,敢咒太子殿下?"

  齐止清嘿嘿低笑了两声:"此地只有你我,话不传六耳,我有什么不敢?这么多年太子病歪歪的却占尽了父皇之宠,你以为我们都很服气么?"
  他多年谨言慎行,本不欲忘形多说,但既开了个话头,便如同开弓射出了箭,嘴已不听自己使唤了,那些久憋的怨气如有生命般自行滚珠也似喷溅而出:"一样都是父皇的血脉,凭什么父皇面前我们跪着他坐着?一样读书习字,他写篇字父皇恨不得贴到承天殿的大门上,我练字练得手腕都肿了,父皇又何曾多看过一眼赞过一句?他一年倒有三百天病着,大病小病父皇都守着陪着操心劳神,我呢?我十岁那年病得三天醒不过来,母妃眼睛都哭坏了,父皇不过就吩咐奴才赐下些许补药珠玉!"

  盯着穆子石的衣饰,呵呵笑道:"东宫出来的,哪怕是个奴才是只猫狗,都比我堂堂正正的皇子来得尊贵……你说,老天不折他的寿数折谁的?他短命夭折难道不该?"
  穆子石听他这番话说得咬牙切齿的脸都扭曲了,瞧着着实吓人,心中更增厌恶鄙夷:"殿下说了这许多,难道不怕我告知皇上?"

  齐止清眉头一挑,神色有几分狡猾:"你以为我会认下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你诬告皇子,是为大罪。"
  穆子石原只知道齐止清无能,却不知他还很无赖,不禁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的惊奇。

  齐止清大感得意,低头凑近了些:"你想必不知,这些年你跟着太子作威作福,这宫中上上下下的主子奴才,早被你得罪大半了!你若还有讨好太子的心思,倒不如好生掂量一下太子死了,你该怎么求我饶过你!"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脸颊一阵刺痛,心知是挨了一记耳光,却不明白这穆子石的巴掌为何如此邪性,脸竟好似被刀子割了一下?
  想着伸手摸了摸脸颊,只觉又湿又热,五指哆嗦着摊开一瞧,竟当真是满手的血!
  穆子石冷冷一笑,扔掉方才哭的时候无意捏在手中的半截枯柳枝。

  齐止清惊痛之余,大呼道:"你竟敢刺伤皇子?"
  穆子石狠狠盯着他:"你若再出言伤及太子,我杀你都敢。"
  齐止清气昏了头,一手捂着伤口,颤声道:"你……你竟敢……"
  穆子石嗤的一声笑:"此地只有你我,事不传六眼,我有什么不敢?"

  齐止清恨极反笑,道:"去了治平宫,我倒要看你如何跟父皇解释这伤口!"
  穆子石看也不看他,嘴角微撇,神色十分不屑:"这可奇了,你自己不小心被枯枝划伤了脸,为何要我解释?"

  说罢转身就走,手指上沾了一点齐止清的血,心里既觉得脏,又觉得解气,悄悄在衣袖上擦了擦,暗恨自己方才手上没刀,否则按齐无伤以前所教,一刀就能悄无声息的割了他的脖子岂不是好?
  正想到凶恶处,只觉肩头一沉,脚底下一个踉跄,却是被齐止清掰过身去,齐止清眼底有些血丝,眼神甚是可怕:"打完我就想走?"

  穆子石心底咯噔一下,咬了咬嘴唇:"殿下,宫中不是杀人的所在。"
  齐止清狞笑道:"知道怕了?"
  齐止清只比齐予沛小了一岁,身量已与成人无异,面对穆子石居高临下倚强凌弱,说能杀了他还真不是开玩笑。
  穆子石却抬头笑了笑:"我怕你就能放过我?"
  齐止清皱眉看着他,有些犹豫。

  穆子石轻声一叹:"杀就杀好了,我不会求你。"
  微微上翘的眼角弧度透着十足的挑衅意味:"皇上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他偏心,是你自己言行浅薄不知进退,既无胸襟亦无才智,莫说跟太子殿下相比,便是三殿下、七殿下,你也只是萤火之于皓月。"

  齐止清实在喜欢他的模样,原本虽气得厉害,却不想真伤他性命,不过吓唬吓唬他而已,但一听此言,便如钢刀戮心,登时眸光转冷,沉吟半晌,指了指莲池:"你自己跳罢。"

  穆子石见那莲池已结了层薄薄的冰,这一跳不淹死也冻死了,毕竟还是孩子,虽是嘴硬,死到临头仍不免害怕,心中直盼着小福子马屁精神发作来寻自己。
  却不知小福子人大心大,正忙着跟自己的对食亲香,别的太监找对食都挑温柔美貌的宫女,他独树一帜,找了个干杂活儿的小太监,偷偷摸摸却亲亲热热,真跟小夫妻也似。
  小福子那边共结连理枝,穆子石这边堪堪就要举身赴清池,正是一出冰火两重天。

  齐止清见穆子石有拖延之意,冷笑道:"我劝你还是乖乖跳下去的好,否则……"
  只听一个声音淡淡道:"否则如何?"
  莲池边玲珑假山里走出一个人来,鬓边些许银丝,面目背光看不真切,但一身绣九龙朱鸟的玄色锦袍,除了当今皇帝又有谁敢穿?

  齐止清大惊失色:"父皇!"
  穆子石惊惧不在他之下,看样子齐谨早在假山里呆着了,自己与齐止清说话时声音虽不大,但听个八九不离十亦不为难,两人正是乌鸦落在黑猪背上,说不清谁比谁更黑。不过齐止清好歹是皇帝的血脉至亲,自己单就殴打皇子这一条,足够斩立决而不必吃牢饭到明年秋后。
  一念至此,也懒得垂死挣扎,只默然跪下待罪。

  齐止清见他气焰全无,惊色立马去了大半勇气倍增,抹了抹脸颊的血迹,心中更是大定:"父皇,儿臣请旨,治穆子石犯上不敬之罪。"
  齐谨看着他,脸色不变,声音也是波澜不兴:"知道了,你先去罢。"

  齐止清一愣,忙道:"父皇,穆子石在宫中嚣张跋扈全无规矩,还……"
  齐谨叹了口气:"你自去治平宫,先在殿外阶下跪一个时辰。"
  齐止清瞠目结舌,奋力掏了掏耳朵,不敢相信。

  穆子石正低着头幸灾乐祸,却听齐谨温言道:"子石,陪朕逛逛。"
  齐止清一张脸顿时青得活像成了精的酸柿子,穆子石忍不住微微一笑,跟在齐谨身后踏上跃波拱桥,突然回过头来,无声的做出口型:"不知进退!"
  齐止清一气非同小可,咚的一声脸冲下晕过去了。

  穆子石吓了一跳,忙道:"皇上,五殿下倒了。"
  齐谨道:"不妨事。"
  穆子石见两个身影闪出,知齐谨不可能孤身出行,自有随着他的龙朔卫照看齐止清,也就不再理会,只道:"皇上,为什么不罚我?"
  齐谨点了点头:"你想挨罚?"

  穆子石语塞,不愿说想,又不敢说不想,只作金人之缄。
  齐谨走到桥心,停住脚步,突然道:"太傅侍讲们都说太子早慧,他日定是一代圣君……你看呢?"
  穆子石一怔,忙道:"太子跟皇上一样,都是圣明仁君。"

  齐谨负手微叹:"你说错了,予沛或许是个有为君王,却断断不会是仁君,他智绝深险,权谋心机都有,却略失敦厚德泽,用人如器物,一旦继承大统,江山万民在他治下,要不就是极盛,要不就是极暗。"
  穆子石略一迟疑,道:"太子秉性仁厚谦诚,并非有智无德之人。"

  齐谨微笑:"那只是对你如此。子石啊,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善,不为一己之好恶所蒙蔽,才能心体光明,为众生谋。"
  穆子石摇头:"我不为众生,只为太子。"

  齐谨默然半晌,道:"皇后说你聪明果敢,一直替少冲要你,朕却看你素日行事并不宽和,一直不曾答应……不过这样也好,不枉予沛百般维护你。"
  穆子石心惊胆战,只觉皇后与齐少冲莫名其妙之极,本就替齐予沛不平,闻言心中更增恼恨。

30、第二十八章

  齐谨微一叹气,道:"天下没有不偏心的父母,朕虽有九子四女,但放在心里的只有予沛一人,你道是什么缘故?"
  湖面的冰霜反射出冷光,映得齐谨深邃的眼眸格外黝黯,穆子石小心翼翼道:"殿下跟我说过,父母子女也讲求缘分。"

  齐谨摸了摸穆子石的头,柔声道:"你说的没错。予沛生下来的时候,小小的一团很不好看,连哭都没有力气,但朕抱他在怀里,竟比登基之时还要紧张开心……御医说他胎里就弱恐难调养,朕偏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他平安长大,不由自主只想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他,朕在位已二十二年,勤谨整饬爱惜民生,不敢有半分懈怠放纵,唯独对予沛,朕只想当个溺爱孩子的父亲。"
  穆子石心口仿佛堵了块盐碱石,又苦又涩又重。

  齐谨看向远处宫墙,道:"予沛渐渐大了,越来越像入宫前的绾素,容貌和脾气都像……朕有时瞧着他,还以为时光回到了从前,甚至会觉得看到了绾素小时候,但朕疼他比疼绾素更甚。"
  "绾素刚进宫那几年,很吃了些苦遭了些罪,为了稳住陶家,杜绝朝堂上种种非议,朕都和绾素一起忍下来了,但若是换了予沛,朕这个皇帝宁可不做,也绝不能让他受一丁点儿委屈。"

  想必绾素就是皇后洛氏的闺名,穆子石听得深感忐忑,须知帝心如海不可妄测,此刻齐谨却把海底最深处的明珠沙尘都翻出来一一示诸于己,这不啻于在自己头顶用丝线悬上一把明晃晃的巨斧,却不知他意欲何为?
  当下抬头看了一眼齐谨,直问道:"皇上……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齐谨垂着眼皮,狭长凤目幽深如潭:"予沛心里舍不下你。"
  穆子石豁然开朗,皇帝爱子成痴,只要齐予沛一死,定会赐自己随太子于地下。
  想到此节,长吁了一口气,一颗心却陡然安稳,仿佛孤身夜路,逡巡良久终于踏上归途,如释重负,笑道:"太子殿下若登莲华妙土,穆子石亦有一座莲池,谢皇上成全。"

  "是个好孩子……"齐谨凝目穆子石良久,嘴角弧度渐渐舒缓柔和:"穆勉委屈你了。"
  穆子石一听这话别有意味,心念一动:"皇上都知道?"
  齐谨笑了笑:"予沛的伴读,我怎能不慎之又慎?生而不祥恶煞交冲,国祚动摇天家不安……字字如刀啊。"

  穆子石早已不在乎这等荒谬言语,只当清风过耳,却忍不住猜道:"清平侯忠君直言不欺帝躬,穆子瑜想必会有个锦绣前程?"
  齐谨眉梢一扬:"是么?"
  抬头看一眼铅云密布的天空,携起穆子石的手往回走,一边低语道:"要变天了,明日必有大雪。"

  穆子石想起一事,忙道:"皇上,宫外民间,会不会有神医妙手?扁鹊华佗,都不是宫中御医。"
  齐谨道:"予沛小时候,亦从民间请大夫瞧过,均不及孙鹤林。近年玉州出了个陆旷兮,有神医之名,但行踪不定总是四处游历,朕已令各地州府找寻……只盼着此人名不虚传能早日进京罢。"

  话虽如此,自己也不敢希望过甚,穆子石却眼睛一亮:"陆旷兮?我听说过的,据传他医术通神能起死回生,因此被阴司所嫉,生了一脸疥疮。"
  便是齐谨郁郁数月,闻言也不禁一笑:"这是谁跟你说的?真是神鬼只在口舌相传之中。"

  穆子石自己也觉得好笑,道:"伺候我的宫女,名唤碧落的,她常给我说些民间的事儿。"
  "喜欢听么?"
  穆子石点头:"比宫里的事儿有趣。"
  齐谨愣了愣,道:"这几日多陪陪予沛吧。"
  穆子石应一声:"是。"
  却又问道:"皇上,为什么这些时日,您没去探望太子殿下?"
  齐谨低声道:"朕怕……怕看到予沛在我眼前……"

  第二日果然下了鹅毛大雪,穆子石套上雪靴,吩咐小福子打上伞:"去太子殿下那儿。"
  小福子看了看外面:"要不主子坐暖轿过去?"
  穆子石跺着脚道:"不了,你快些。"

  碧落看穆子石脸色雪白眼圈兀自肿着,有些不放心:"我陪着你一起去罢?"
  穆子石心不在焉的应了,也未注意到碧落数日来焦心得厉害,丰润的两颊都瘦下去了。
  一行人刚出了昭旭殿,迎头就撞上何保儿,何保儿退一步禀道:"殿下正要传公子过去呢。"
  穆子石急问道:"殿下怎么样?今天好些不曾?"

  何保儿揉了揉眼睛:"还那样……这会儿精神倒是很好,就是想跟公子说说话。"
  穆子石抿了抿嘴,突然拔脚飞奔,小福子一边追一边喊:"哎哟主子,您慢着点儿啊,小心摔着!"
  穆子石充耳不闻,只一路狂奔,雪花扑面,不知不觉已流了满脸的泪。

  冲进齐予沛卧房时,穆子石胸口都要炸开也似的难受,噗通跪倒在床前的浅廊上,呜咽道:"殿下,殿下……"
  倒把一旁伺候的几个宫女吓得够呛。
  齐予沛见到穆子石,微微一笑,拍了拍身边的床褥:"上来。"
  又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穆子石揉了揉眼睛,脱下湿了的靴子,爬上床去跪坐在齐予沛身侧。
  齐予沛病得像一段枯枝,衰弱到了极点,但一张脸却仍似天上明月人间飞鸿,眼若烟笼寒水,唇色更是出奇的艳丽,枯枝上极盛将凋的花一般。

  穆子石很容易就找到了两人都舒服的姿势,脸颊贴在齐予沛的胸口轻轻蹭了蹭,蜷缩成他身边柔软乖巧的一团,一如刚进宫的时候,全心全意的信赖和爱,梦呓般轻声道:"殿下,陆旷兮很快就进京了,你会长命百岁的。"
  齐予沛听着屋外大雪簌簌落下,穆子石的呼吸声心跳声近在耳边,只觉满足惬意,含笑道:"是么?那陆旷兮若是名不副实,怎么办?"

  穆子石道:"那就杀了他,灭他九族。"
  齐予沛失笑:"子石,草菅人命总是不好的……对了,我托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穆子石正隔着厚厚的衣衫数着齐予沛一根根肋骨,问道:"什么事?"

  齐予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音金钟玉磬:"齐少冲是我弟弟,从此你要替我照顾他,尽心尽力的待他好,不离不弃的陪着他。把他当兄弟疼当主子敬。"

  穆子石猛的直起身来,齐予沛面无表情:"他想当皇帝,你就扶持他登基,当他的辅政能臣,为他鞠躬尽瘁。只要有人挡他的路,好比三皇兄若是不服……少冲不能自己做的事,你替他做干净,莫问手段不谈良心,别怕自己身败名裂,也别求什么万世流芳。"
  "你是他的刀,也是他的盾,便是下了地府,油锅你也得替他跳,便是当了乞丐,你也要替他被狗咬……"

  话到此处,声音也忍不住带了微颤,似有悲悯之意:"子石,我知道为难你了,可你必须答应我。"
  穆子石嘴唇哆嗦着,却笑了笑:"殿下,你的话我都听,只是我陪不得七殿下,七殿下有皇后,也用不着我。"
  有几分"你算计不着"的得意:"……而且皇上说了,只要殿下一去,也让我跟着去。"

  齐予沛眉头轻蹙,却不十分惊讶:"你说什么?我怎会不知道?"
  穆子石心中生气,并不答话,却又趴在他身上接着数肋骨条。
  静静躺了一会儿,齐予沛从怀里掏出张纸片来,塞到穆子石手里:"这是我给你的后路。"

  穆子石接过一看,正是一所庄子的地契,刚想扔掉,齐予沛一手冰凉的压住:"看看这上面的名字。"
  穆子石一向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冷笑道:"看见了,这庄子八百四十亩,在夏州深州边界,地价九千两白银,屋院前后五进两栋小楼一个抱厦一个园子,作价一千三百两,是我的名字,有中人、官牙的名章,亦有两州官府大印。"
  "你这是要我带着七殿下去当小地主富家翁?"

  齐予沛并不计较他浑身带刺儿的模样,勉力抬起手把地契放入他怀中,道:"我盼着你永远用不上这个,地契上可有两家子的人命,毕竟不吉……但世事难料,或许顷刻之间便是云泥天渊,你得好生听我说。"
  "这个庄子五年来一直是万荆在打理……"

  穆子石只觉万荆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凝神一想,却是那年东宫詹事杨屏山给太子回事时提起,太子还说万荆是个很有用也很可靠的人,心中一凉,犹豫着开口:"殿下,你……你是不是把他全家都……"
  齐予沛叹道:"记性真好。子石,我读圣贤书学帝王术,却非良善作孽不少,母后说我因智害德,并没有说错。"

  穆子石默然片刻:"殿下,为什么要杀光他所有的亲人?"
  齐予沛道:"为了施恩于他,也是为了你那条后路万无一失。"

  穆子石瑟缩一下,齐予沛慢慢抚摸着他漆黑柔软的头发:"要将人收为己用,无非求名者以誉动之,求利者以得失诱之,但能被你以名利收归的人,有朝一日你若失势,他也能为了名利背叛你,因此只有以恩义结之挟之,才是兵不血刃的无上妙着。"
  穆子石听了,心中揣摩了一回,道:"殿下,我不懂……你杀他全家怎么反而施恩于他了?难道他不会恨你?"

  齐予沛款款道:"我若明着置办个庄子,本不费吹灰之力,但定然也瞒不过宫里朝中一些人的眼睛,是不是?"
  穆子石点了点头,下巴刚好贴在齐予沛的心口,隔着衣物仿佛戳到了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齐予沛恍惚了半晌,方道:"咱们若悄悄有了庄子,也得寻个合适忠心的人管着,这人得既有能耐,且不能跟宫中朝堂的人扯上干系,这样才能长长远远的瞒过那些眼睛,是不是?"
  穆子石隐有所悟:"万荆是你让杨屏山在市井中找到的?"

  齐予沛笑道:"对,他就是这么个干净人……万荆本是朱雀街上四方货栈的大掌柜,农家出身,做过学徒,走遍了大宁各地,一手好算盘又懂得算学,管账做事待人接物,都是一流的好手段。这样的人才,虽没有经天纬地的大才能,放不得朝堂,但搁在民间却是个堪用的,管一个庄子更是绰绰有余。"

  穆子石闷声道:"可是殿下,这样的人在朱雀街也不是独一无二,找个没有家室的也不难,你何必……"
  齐予沛淡淡道:"你这是嫌我心狠了?"

  穆子石急道:"不是!"
  "那就是怕报应?没什么可怕的,子石,杀孽我做了,跟你无关。"
  穆子石刚要开口,齐予沛已打断道:"行了,别打岔,好好听我说罢!"

31、第二十九章

  穆子石翻过身来,撑着下巴,眼神热热的,专注凝望他。

  "我挑中万荆,因为此人虽是市井商贾,却知仁义懂感恩,四方货栈有一年得罪了有背景的同行,几船货都被扣在玉州关卡,两个月开不出工钱,眼看无力维系,管事伙计们纷纷都散了,唯独他留下苦苦支撑,甚至动用自己的积蓄远赴玉州,托了无数关系求着当地官家商行,费劲心力竟把这事儿给办成了,四方货栈这才绝处逢生。"

  "事后东家千恩万谢,问他为何临危不弃,需知万荆在行内出类拔萃,常有大货栈偷着挖他过去,并不是离了四方便寻不着饭碗。万荆答道,十年前他在四方货栈还是个跟船小伙计时,妻子难产请不起好大夫,东家心慈给他纹银五两,又提轿子跟着他飞奔去请大夫,这才救了他妻儿的性命,大恩不言谢,但十年二十年终不会忘,有恩不报枉为人。"

  齐予沛说着不禁一笑:"我自己德薄,却喜欢身边的人厚道,子石,少冲和我不一样,他蕴藉拙朴宽厚率真,胸襟性情无不胜我百倍,你待他滴水,他必会还你涌泉。"
  穆子石道:"七殿下再好也与我不相干……让他去给天下涌泉罢,我只想陪着你作孽。"

  齐予沛心里仿佛倒进了一勺醋又揉进了一把糖,酸涩之余,犹有甜意,出神半晌方又道:"生意人与朝中有些无为之官很是相似,讲究和气生财,但朱雀街金山银海,总有纷争磕绊,四方货栈对街有位唤作郑飞的,尤其跟万荆过不去,此人又是宸京府尹的远房侄儿,因此万荆对他只是敷衍退让。"
  穆子石眸光闪烁,突然开口:"殿下,我明白你怎么做的了。"

  齐予沛嗯的一声:"你说说看。"
  他一只手搁在织金弹花的软缎枕头上,又细又长的手指显出苍白泛青的色泽,莫说血腥了,连微尘都沾染不上的洁净柔弱。

  穆子石道:"杨屏山着人撺掇着郑飞与万荆当街大闹一场,最好让郑飞放出些杀人放火的狠话来,而且要让整条朱雀街尽人皆知。"
  "然后就如我那天听到的,你让杨屏山用心些,施一条绝户计,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万荆以为凶手是郑飞,一状告去府尹处,郑府尹一来信郑飞的确不曾杀人,二来毕竟是自家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便把这案子按捺下来。"

  齐予沛轻叹道:"子石……"
  穆子石忙问:"怎么了?"
  齐予沛却笑了笑:"没事,你接着说。"
  "万荆求告无门,定然满腹仇恨愤懑,郑飞有府尹当靠山,既知万荆视自己为死仇,必定放不过他,或许就安排人手拦途痛殴,殿下微服出宫,来个巧遇先救下他,听了这一段冤情……但若明着处置,只怕闹大了平生波折,干脆就来个不经官府血债血偿,殿下替万荆报了这血海深仇,还怕他不死心塌地么?殿下,我猜得对不对?"

  他此刻眼神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混着天真的狠辣,齐予沛看着微微一笑:"对,子石最聪明了,猜得全中。"
  穆子石摸了摸怀里那张地契:"要不这个给七殿下好了,我用不上的。"
  齐予沛道:"好啊,不过少冲现在还小,你先帮他收着,十年后给他罢。"

  穆子石嘴唇抿了抿,正要争辩,却见齐予沛脸色突变,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勉力道:"叫何保儿……"
  话音未落,已俯身喘成一团,穆子石忙扑过去帮他顺气,急道:"殿下!殿下!"
  齐予沛双手挣扎着挥动两下又颓然落下,十指深深陷入枕头里痉挛扭曲,喉咙里发出古怪憋闷的嘶嘶之音,仿佛空气被棉絮堵住被毒药染透,每吸一口,都是千难万难的折磨痛苦。

  穆子石吓得魂飞魄散,齐予沛虽病了数月,但每次见自己时只是格外安静而已,却不知他病发竟是如此凄惨恐怖,颤抖着爬下床,一边跑一边用力喊道:"何保儿!"
  何保儿勤勉踏实,一直守在门外,一听动静便知不好,忙吩咐另一个太监:"快去端药!"

  说着领几个宫婢赶忙跨进屋来,驾轻就熟的扶着齐予沛坐起,解开领口用力拍打,又有个宫女上前度气。穆子石两腿抖得站不住,一跤坐倒在床前愣愣的看着,死亡如此之近,迫在眉睫,甚至能嗅到那股浓黑森冷的气息,但自己力不从心束手无策。

  一碗药灌下去,齐予沛喘息似顺畅了些,却又剜心刮肚的咳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一声沉似一声,只不过半柱香时间,就连咳嗽都无力浑浊起来,衰弱得已看不清东西,却摸索着说道:"子石不要走……"
  穆子石瑟瑟发抖,牙齿叩着嗒嗒作响,只不肯上前,模模糊糊的想大哭大叫,胸口却似装满了石块,又似被粗绳子反复绞着,痛不可遏,半点声音都发不出,终于明白为何齐谨此番不来看齐予沛。

  齐予沛伸着手,声音沙哑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子石别走……你过来,你过来!"
  穆子石双脚却冻住一般,眼神空蒙蒙的起了大雾,何保儿立着眉毛瞪着眼,狠狠一把拽过,将他推到齐予沛身边,含着泪柔声细气道:"殿下,好主子……他在哪,您摸摸,您放心,有奴才在,走不了他!"

  齐予沛握住穆子石的手再不放松,良久气息慢慢平定,死去一般躺在床上,低声道:"传膳罢。"
  何保儿道:"殿下要是饿,有备好的汤粥,绵软好克化……"
  齐予沛有气无力道:"给子石传的,他该饿了……今天子石就在这儿陪我,明早再回去。"

  待穆子石默默用完午膳,齐予沛也已缓过来,复令何保儿等人出去,一手指了指靠墙处,从床里抽屉里取出一串黄铜钥匙
,悄声笑道:"去打开那个柜子,左边第四个抽屉里有好东西。"
  神色间竟有几分亟待称赞的讨好。

  穆子石揉了揉眼睛接过钥匙,依言打开柜子拉开抽屉一眼瞧去,不禁愣住了,回头道:"殿下,原来这些你都没有扔掉。"
  齐予沛道:"别的扔掉也就罢了,你母亲的黄金骨珠,我怎可能不替你留下?真是个傻孩子。"

  满满一屉,尽是这些年齐无伤送来却无故失踪的小玩意儿,玉角鹊画弓、各式各样的精铁匕首、彩色的翎羽、金丝兽筋……角落里一只小小锦盒里盛的正是丹华翎骨珠。
  穆子石早猜到这些东西必然是被齐予沛不告而取,却不料他竟一一藏好不曾丢弃。
  慢慢摩挲把玩片刻,心里舍不得,却合上抽屉,道:"殿下不喜欢我用齐无伤所赠之物,那我就永远不用。"

  齐予沛叹道:"我只是嫉妒三哥罢了,齐无伤的天下广阔无垠无边无际,我这辈子到死,也只困在大靖宫这一方四角高墙里。"
  "殿下你也没少出宫……"
  "那不一样,三哥是何等的眼界心胸?原本父皇几次巡边南下,我都想去瞧瞧这大好河山,可惜总是病着。"
  "我跟你一样,都没离开过宸京。"

  齐予沛微笑着摇头:"我总恍惚觉得,这里你呆不久了。"
  两人闲聊一会儿,齐予沛声音渐弱,却是体力不支睡过去了,就这般说说睡睡,仿佛只是一眨眼,已是夜半三更。
  两人合盖一床被子,床前鎏金仙鹤灯透着温暖的柔光,流水一样铺满穆子石的脸,因年岁渐长他的两腮已褪去些圆润的包子样,线条更显清晰夺目,漂亮得有些过分,齐予沛看着,突然问道:"子石,你去年秋闱落榜,可知什么原因?"

  去年恰逢大比,齐予沛让穆子石也下了场,结果惨败而归,穆子石为此蔫儿了好几日,此刻被齐予沛提及这等憾事,不禁有些羞愧:"功夫不到,阅历不够,乌先生也说,科考文章不光要花团锦簇清真雅正,更要切中肯綮一针见血。"
  齐予沛道:"乌世桂能说出这番话,倒不是个冬烘脑袋了……只不过你不中却不是因为这个,你在我身边历练,各部事务也没少看少知,虽年纪小些,比大多数生员强了何止百倍?"

  穆子石眉梢一扬,思忖道:"那便是殿下想压我三年,以防我年少高中便心浮气躁?或者是以期厚积薄发一飞冲天?"
  齐予沛伸手轻轻一碰他的嘴唇,声音愈发柔软:"说对了一半。"
  穆子石眼睛眨着:"那还有一半是为了什么?"

  齐予沛的笑容里多了些攫取的危险:"我舍不得放你走……你一旦高中,第二年就是春闱和殿试,难不成我还能扣着状元探花当我东宫伴读?"
  穆子石墨画般的眉微微皱起,似有所悟。
  齐予沛轻声道:"子石,也许我现在死对谁都是幸事,再多活几年,连你都要恨我。"
  穆子石断然道:"我不会恨你。"

  齐予沛一笑:"是么?我可不信……"
  说着慢慢欺近,很寻常的动作却透出几分难言的暧昧:"闭上眼……"
  穆子石直觉到古怪,忙道:"为什……唔……"
  齐予沛已吻住穆子石的唇,舌尖更分开他的唇瓣,深入进去细细探索舔舐。

  穆子石骤然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一瞬间连脚趾都红了。
  他虽年幼,毕竟久居东宫,见过的听过的,私下偷看过的闲书,都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齐予沛此刻所做意味着什么。
  只不过却从未想过,敬若天神的齐予沛竟会对自己抱有这等心思,心中又惊又怕,却又有隐约的欢喜和羞耻。

  齐予沛感觉到穆子石的僵硬慌乱,这一吻也只浅尝即止,转而在他额头亲了亲:"子石懂了么?"
  穆子石唇齿之间弥漫着来自齐予沛口中的淡淡药味,凝望着他良久,方涩声道:"懂,殿下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齐予沛一愣,笑了:"是啊,我一直在等你长大,却把自己先等死了,早知道……"
  穆子石也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干净得仿佛荷叶上的露珠,两人之间刚萌生出的情苗欲种登时烟消云散。
  穆子石的嘴唇微微嘟起:"早知道也没办法啊,总不能一夜之间让我长大。"
  齐予沛闭上眼睛:"你真该庆幸我病成这样……睡吧,别闹啦。"

  穆子石蜷在齐予沛身边,手脚都密密缠着他,倒是很快睡着,但梦却一个接一个纷至沓来,这一夜似走了千万里路经历了几生几世一般。

32、第三十章

  穆子石习惯早起,天光一亮即睁眼,却见近在咫尺处,齐予沛正含笑看着自己:"醒啦?你可说了不少梦话。"
  他一缕长发拂到穆子石耳边,酥酥的痒,穆子石抬手挠了挠耳朵,嘟囔道:"嗯,做了一夜梦,累坏我了。"

  齐予沛兴致盎然,眼眸晶亮:"卧于流沙做黄金梦,蚁窝上做帝王梦,你在我的床榻上,做的又是什么梦?"
  穆子石很辛苦的回想了一下:"都忘啦……只记得最后看到一树桃花破冰而开,灼灼其华灿灿如笑。"

  齐予沛笑问道:"好看么?"
  穆子石刚睡醒,声音软糯糯的有些鼻音:"好看的,我很想叫你一起看,却找不着你。"
  说着一脸委屈,齐予沛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嘴角,柔声道:"不打紧,以后你看到的我也就看到了。"
  说罢吩咐何保儿:"你去治平宫候着父皇下朝,上奏我的话:穆子石聪颖刚毅才堪大用,多年来随侍儿臣身边情同手足,恳请父皇为大宁留一股肱能臣,为儿臣留一人间念想。"

  何保儿哽咽着应了,躬身退出。
  齐予沛见穆子石张口欲言,挥手打断道:"子石,你也去吧,我得好生歇一歇。"
  穆子石咬了咬唇:"那我过会儿再来。"

  齐予沛懒懒道:"书房不用去了么?我病着可不是让你趁机躲清闲的……这两日不经我传召,就不要过来了。"
  穆子石眼珠滴溜溜一转企图耍赖:"殿下……"
  齐予沛沉下脸:"听话!"

  穆子石哼的一声,转身就走,却不知身后齐予沛盯着他背影的眼神之热之烈,几乎燃烧尽了最后一分生命。
  直到门悄无声息的关上,齐予沛方颓然躺倒,事到如今,已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看不开的,唯一只求许多年后,廊深阁迥处,山高水远间,穆子石或许还能偶尔忆及自己,那么三尺地下的白骨亦可含笑无怨尤。

  两日后雪止日出,晴空澄澈,一丝儿风也没有,穆子石心情为之一爽,午后习字干脆推开了窗。
  碧落一旁安静的磨墨,穆子石不知为何,提笔写的却是一篇《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正写到最后一个百岁之后时,突觉不祥,笔端微微一滞,那狼毫笔头却噗的一声轻响,掉落纸上。
  穆子石握着彩漆笔杆怔了半日,猛然抬起头来,摔笔大怒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笔谁动过?谁动过?"

  殿中伺候的宫婢们忙跪了一地,这些年穆子石虽被太子惯得略有些孩子气的骄纵,却从不滥发脾气,一时都不敢吭声,只偷眼瞧碧落。
  碧落叹了口气,见穆子石气得额角青筋直爆,款款劝道:"雪后天冷,许是冻坏了罢……一支笔而已,你先莫要着急,定定神,一会儿要打要骂的,还不都由得你?"

  说着用帕子给他拭了拭额头,穆子石年岁日长,但对碧落仍一如幼时,听了这几句,只得按捺住心中莫名的腾腾怒火,狠狠道:"这昭旭殿我是交给你的,你再不管,我可要让小福子传板子了!"
  碧落笑道:"管!等你消了气,我立马就管!"

  正说着,只听铛的一声钟响传来,穆子石脸色煞白,一手抓住碧落的胳膊:"你听……是不是我听错了?"
  碧落脸色也是剧变,这非年非节亦无战事,宫里钟响只有一种可能:有贵人辞世。

  当下屏息凝神的听声响,皇帝是九声钟响,太后皇后太子俱是六声,皇子亲王五声,其余妃嫔各有数目。
  穆子石却已撑不住,瘫软在椅子里不敢听,但那钟声浑厚悠长,又哪是堵着耳朵就能避开的?
  一声两声三声,穆子石喃喃道:"就三声!就三声!停罢!"

  可钟声就是不停,待第六声一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太子齐予沛薨逝。
  穆子石心中犹抱一线希望,许是皇后突然死了呢,倏的站起,撒腿就往外跑,刚跑出门去,便听到有太监尖声道:"皇太子薨!"
  阳光映在雪地上,一棱一棱的明亮轻盈,却如刀似剑,刺目戮心。

  永熙二十二年冬,皇太子齐予沛薨,谥号圣德慧纯太子。
  齐谨伤心欲绝,不能临朝,而丧礼之隆重,超乎常规。
  按制帝以六椁三棺,亲王三椁两棺,诸侯二椁两棺,历代皇太子薨,均按亲王礼安葬,即三椁两棺,齐谨却明令齐予沛六椁三棺,且三棺分别为金丝楠木、千年春芽与赤金嵌玉。

  有御史言官谏诤封驳,齐谨大怒,一日杖毙四名言官。
  令礼部撰写哀册,又嫌其骈四俪六言之无物,修返十余次,方勉强用之,后亲自抱病写下慧纯太子行状,又有新明寺护国寺众高僧诵经超度四十九日。

  穆子石游魂一般守在梓宫旁连续数日,碧落让他吃便吃,让他喝便喝,让他睡他也能倒地睡上片刻,乖巧沉默得令人不安。
  其实眼前一切,对穆子石都仿佛只是梦境,死后种种极致的哀荣,都如尘土浮云,都换不来齐予沛能活过来冲自己淡淡一笑。

  无数亲贵大臣也在哀哀恸哭如蒙考妣,穆子石只觉无比厌恶,甚至对洛氏与齐少冲,都油然而生一种恨意。
  那日齐少冲红着眼眶劝道:"子石,你已守了七日,先回去略事休息可好?"
  穆子石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齐少冲又道:"碧落说你这几日吃得极少,你……你这样下去可不成,四哥把你托付给我,自是盼你能善待自己。"
  穆子石连看都不看他了。

  齐少冲急了,直问道:"为什么不肯理我?"
  穆子石低着头轻声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天底下最恶毒最大胆的话不过如此,齐少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透过半垂着的浓密睫毛,穆子石的眼神仍是无法掩藏的尖锐阴冷:"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殿下是被你们逼死的么?你和皇后一直盼着殿下死,你当我看不出?"
  齐少冲惊怒交集,更有种被冤枉了的挫伤感,大声道:"我没有!我根本就没有!"

  穆子石摇了摇头,冷漠得像一块石头:"我不信。"
  齐少冲怒道:"我从不说假话!我堂堂七皇子,为什么要虚言诓你?"
  洛氏一手拉过齐少冲,淡淡道:"说什么呢?急扯白脸的,瞧你,满脑门子的汗……"

  齐少冲张了张嘴,却把穆子石一番大逆不道的话瞒了下来,心灰意冷,道:"母亲,没什么。"
  洛氏刚哭过一场,神色倦倦的,也不多问,便携齐少冲回了两仪宫。
  她经过碧落身边时,略停了停,吩咐道:"好生照顾你主子。"
  碧落瑟缩一下,方颤声道:"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穆子石突然小声喊道:"碧落……"
  碧落忙跪行近前:"怎么了?饿了还是乏了?"
  穆子石面无表情:"已经过七天了吗?"
  碧落点了点头。

  穆子石扶着她想站起,却怎么也起不来:"腿木了……咱们回昭旭殿罢。"
  碧落应着,出去唤小福子进来背上穆子石,此刻已是子时深夜,一路上只有糊着白绢的宫灯发出惨淡的光。
  穆子石趴在小福子背上,道:"碧落,我腿疼得厉害。"

  碧落柔声道:"你膝盖都跪肿了,地上又有寒气,等回去奴婢给你好好揉一揉。"
  穆子石静默片刻:"齐无伤怎么还不回来啊……"
  不见齐无伤并不想念,但困厄无助之时,却总觉得他会像当年一样策马赶到一箭定乾坤。

  小福子感到有热热的水滴沿着自己的耳廓流入领口,心中亦是凄楚,劝道:"主子别心急,您想啊,雍凉到宸京千里之遥,又是大雪塞道的,再等几日,世子殿下必定会来。"
  花圃一角有梅花开了,香气清远,碧落道:"主子,要不要折两枝回去插瓶?闻着这香气,睡得也好些。"
  半晌不闻穆子石回答,定睛一瞧,却见他双目紧闭,已睡着了。

  疲倦悲恸之下,黑暗的温柔有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穆子石这一觉睡得极沉,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双手热乎乎的揉着自己冰冷刺痛的膝盖,空气中除了安息香熟悉的细腻,另有药油的清冽气息。
  穆子石满足的吐出一口气,稍动了动身子,又睡过去,心里拿定了主意,不到濒临饿死,自己是绝对不要醒的。

  两天后碧落不放心,用力推醒了他:"吃点儿东西再睡好不好?你这样睡下去,很吓人呢!"
  穆子石揉着眼睛坐起身,这才发现房里除了碧落,更无他人,摸了摸膝头,发现贴肉裹着厚厚的药浸棉纱,疼痛大缓。
  碧落端上一小碗桂圆蜜枣粥,坐到床边:"来,先喝点儿粥。"

  穆子石见她眼睛下一片青黑,显然是累坏了,心中不禁感动:"劳累你了。"
  碧落低头抿嘴微微一笑,一口一口喂他吃完,又服侍他洗漱穿衣,一如穆子石刚到东宫之时。
  一切收拾妥当,碧落跪在穆子石脚边,帮他把衣襟下摆掸了掸,仰头道:"小公子,你来这儿六年啦,可在我心里,还是当初那个又可怜又讨喜的小孩子。"

  穆子石看着她:"碧落,你有心事。"
  碧落低声道:"太子殿下的死……有蹊跷。"
  穆子石眼神陡变,居高临下的凝视碧落:"说!一个字都不许隐瞒。"

  碧落道:"半个月前我去御膳房取栗粉做糕给你吃,经过锦亭池时,无意中见到画香跟陶贵妃宫中的春雨正头碰头的说话,春雨还交给画香一只小银盒子。"
  画香是齐予沛身边得用的大宫女之一,平日汤药膳食都经她的手,穆子石咬了咬牙:"陶贵妃……是了,陶家,齐和沣……"
  转念一想,怒斥道:"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碧落黯然道:"我并不知道贵妃会做下这等恶事,我只是一个小小奴婢,没有真凭实据,又哪敢妄言贵妃的是非?又或许那银盒子里只是脂粉呢?"
  穆子石摇头道:"不对,谁都知晓贵妃与皇后及东宫面和心不和,两处的宫婢又怎可能私相传递些无关紧要的小物件?"
  说罢一手扯起碧落:"你跟我去见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黑莲花小傲娇攻心受身的太子翘掉了……
那首《葛生》是悼念死去的爱人的诗篇,为了让大家开心一下,我特意百度了一下译文贴给大家看!

葛藤藤把荆树盖,蔹草蔓生在野外。我的好人儿去了,谁伴他呀?独个儿待!
酸枣树上葛藤披,蔹草爬满坟园地。我的好人儿去了,谁伴他呀?独个儿息!
漆亮的牛角枕啊,闪光的花棉锦被。我的好人儿去了,谁伴他呀?独个儿睡!

33、第三十一章

  碧落嗯的一声,快手快脚的把暖手炉塞到他怀里:"走罢!你揣着这个,暖和些。"
  暖手炉黄铜所制,碧落格外给做了个绒布护套,上面还用五彩线绣了春燕穿柳图,一片片柳叶浅绿鲜嫩,栩栩如生得几乎能随风飘起,穆子石心中一酸,这些年自己身上穿的日常用的,碧落无不悉心留意,一针一线一饭一汤的真心关怀,润物细无声的溶入昭旭殿的日子里,说一句如母如姊亦不为过。

  当下拉住碧落的手——并不细嫩却暖得要命的手:"碧落,你可知道你这一去,就不能再活着了。"
  涉及天家阴私,一个宫女的性命自然微不足道,只要牵扯其中,下场必定是悄然消失,这个道理碧落只会比穆子石更明白。

  穆子石略一迟疑,瞳孔中的墨绿色暗暗流转:"要不你别去了,我就说我瞧见的。"
  碧落嘴角往上一翘,摸了摸他的脑袋:"傻话!你瞧见了早就说啦……快走吧。"

  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比齐予沛更重要,穆子石不再多劝,心道以后若有机缘,多年照顾之恩还于她家人也就是了,问道:"你的家人都在江南牛角镇是不是?"
  碧落柔声道:"是啊,小公子,你可知道我原名儿叫什么?"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治平宫走去。

  穆子石道:"我记得你是姓王,叫王碧落?"
  碧落扑哧一笑:"不是的,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两个哥哥叫王大禄和王二禄,姐姐叫做王大翠……"
  穆子石道:"原来你叫王二翠。"

  碧落好久没笑过了,这会儿却是一发不可收拾,笑道:"可不是么,但我那妹妹不叫小翠,娘说家里翠绿翠绿的太多,就叫小红罢!"
  穆子石勉强扯了扯嘴角:"碧落姐姐,以后你的家人……我会照顾。"

  碧落顺口道:"这可不必,他们会过得很好呢!不过你若去江南,可以去吃我娘做的炖肉,比御膳房的强多了!"
  穆子石点了点头:"好。"
  碧落轻声一叹:"可惜我吃不到了……也看不到小公子长大的模样。"
  "小公子,你身子骨也不好,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生保重些,别光顾着看书熬得太晚……不过皇后娘娘和七殿下会对你好的,我倒是多操心了。"

  穆子石低头踏雪而行:"嗯。"
  "我前些日子给你绣了几个荷包,一个文昌星官的,一个竹报平安的,还有些鱼儿麦穗的,都是颜色嫩嫩的,收在箱子里,明年开春你记得叫茜罗拿出来用。"
  "我跟茜罗说了,你怕冷,靴子里都要垫双层的暖垫,屋里银丝炭也要备多些。"
  "对了,你喜欢吃得甜,我也交待了小厨房,八宝奶酪枣泥糕饼什么的,都多搁些糖,吃完甜点要记得擦牙漱口,免得一嘴蛀牙。"

  碧落一路絮絮叨叨的说着,穆子石安安静静的听。不知不觉已到了治平宫。
  齐谨的贴身大太监梁忠正守在殿门外,一身缟素满脸愁容,齐谨自太子薨后,连皇后宫中都不去,只独自在治平宫抱病一力处理齐予沛的丧礼诸事,吃得既少,睡也不安,梁忠看在眼里,直愁得四喜丸子脸缩水成了素炸丸子脸。
  见穆子石走近,梁忠忙上前拦住,道:"皇上心烦,说了今日谁都不见,穆公子还是先回罢。"

  穆子石紧紧攥着碧落的手指,道:"劳烦公公跟皇上说,太子殿下是被人所害。"
  梁忠吓了一大跳:"啊啊……公子说什么?"
  穆子石厉声道:"太子殿下被人毒杀!我要见皇上!"

  齐谨端坐在案几后,面容因为瘦削更显凌厉逼人的气势:"说罢……若有一字虚言,杖毙。"
  穆子石毫不犹豫:"陶贵妃谋害太子殿下,令麟德宫宫女春雨交予东宫宫女画香一银盒毒药,落入太子汤药中。"
  说着一指碧落:"她俩密谋时,都被碧落看入眼底。恳请皇上即刻宣贵妃、春雨和画香,子石愿与她们当面对质,皇上,太子殿下冤魂不远,您是他的父亲,也是天下之主,请还太子殿下一个公道!"

  碧落不禁心下愕然,原本只是猜测怀疑之事,却不知为何穆子石说得如此肯定,更直言将陶贵妃点出指为主谋?
  穆子石却是深知陶家势强门生故吏遍天下,若不言辞凿凿一口咬定,皇帝都未必能硬起手腕亲审贵妃,因此此事必须快刀立斩,否则拖得越久,陶家越有施展腾挪之机,也就越有利于麟德宫。

  齐谨转眼看向碧落:"你亲眼所见?"
  碧落跪伏于地,颤声道:"是,奴婢见到春雨亲手交给画香一只扁银盒,那只盒子两寸见方,通体镂花,盒面镶珠。"
  碧落虽不曾提及任何隐秘,但把那只盒子说得如在眼前纤毫入微,这就远比其他任何话都更为可信,齐谨忍不住以掌击案,眼角剧烈跳动着:"梁忠!"
  "先去麟德宫,传陶氏、春雨!去东宫,传画香!"
  "传百名龙朔卫集于治平宫,待画香离开东宫,令人搜她的居所!再传内廷刑狱司管事、执事!"
  "请皇后也过来!"

  穆子石一听陶氏而非陶贵妃,再听得传龙朔卫及刑狱司,知齐谨已动了真怒下了决断,这才心中稍定。
  需知生为帝王,绝非意味着可以为所欲为,反倒是要更多的权衡审慎,不为一己情绪所扰,莫说太子死于陶贵妃之手尚且只是猜测,便是铁板钉钉的灌毒药于眼前,齐谨为朝堂稳定,都未必能立即惩处麟德宫。
  但齐予沛却是齐谨唯一不可触碰的逆鳞,只要涉及齐予沛,他便只是一个丧失爱子的父亲,而非一个能忍能等不动如山的帝王。

  齐谨不停踱步,隔了片刻,似有不忍,却终是又下令道:"再传刑狱司最富经验的仵作,打开太子梓宫……验尸。"

  众人来得极快,一一见礼,齐谨却不叫起身,连贵妃陶氏都跪着,直到皇后洛氏进殿,齐谨方开口道:"皇后坐。"
  洛氏一身素服,斟酌道:"皇上传臣妾,所为何事?"

  齐谨淡淡道:"予沛这一去,你我只顾着伤心,却不知此中别有内情。"
  起身走到陶氏身边,骤然出语如刀:"陶氏,你为何要毒杀太子?"

  陶氏一进治平宫就隐觉不安,乍闻此言更是大惊失色:"臣妾没有!太子虽非臣妾所出,但臣妾对太子一直爱护有加,怎会犯下这等大罪?"
  齐谨皱眉打量着她:"贵妃不愧出自陶家,事到如今尚能巧言抵赖。"

  陶氏霍然抬头,情急之下不失端庄之态:"皇上,到底是谁诬陷臣妾?若无真凭实据,臣妾不受这等冤屈!"
  齐谨点了点头:"朕自会给你真凭实据……穆子石,你说。"

  穆子石口齿伶俐,虽心绪激荡,一字一句说出,仍是清楚分明词锋锐利,每到细节处,更当面让碧落详述一遍,一时说完,不光春雨画香抖得筛糠一样,就连陶贵妃亦是色变,眼中略显慌乱,道:"此事臣妾着实不知,我麟德宫中亦无毒药,春雨即便与那画香曾有私递之物,也定然不会用以加害太子。"

  春雨哭道:"奴婢虽在半月前与画香说了会儿话,却根本就没见过什么银盒!是碧落冤枉奴婢!皇上娘娘要为奴婢做主啊!"
  画香也哭:"前阵子奴婢只是跟春雨说,奴婢脚上长了些癣,春雨给了奴婢一小包治癣的胡蔓粉而已……并不敢毒害太子殿下!"

  陶氏听她俩说得破绽频频,一个说只是说了会儿话,一个却说收了一小包药粉,心不禁往下一沉,感觉似有不对,忙道:"皇上圣心烛照,你们只需说实话,不必有任何隐瞒!"
  春雨略一迟疑,连连磕头道:"奴婢的的确确只给了画香一包胡蔓粉,奴婢与画香偶有私交,她也给奴婢绣过一个香囊,但绝不敢欺心犯上去谋害太子!"

  穆子石冷冷道:"谎话连篇!"
  直问画香:"你倒说说看,见没见过那个银盒?"
  画香尚未答话,只听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染香突然叫道:"娘娘!娘娘您醒醒!"
  却是皇后听爱子被毒杀,撑不住晕了过去。染香又是喊又是拍的舞弄片刻,洛氏也就悠悠醒转了,所幸并无大碍,齐谨道:"要不你先回宫休息?"

  洛氏虚弱的摇了摇头,流泪道:"我竟不曾护好予沛……"
  这边画香战战兢兢的看了一眼陶氏,道:"奴婢真的没见过银盒。"

  齐谨挥了挥手,一名龙朔卫走上前,双手奉上一只扁银镶珠盒,齐谨随手接过,摔在陶氏脚下:"这是什么?"
  指了指画香和春雨,吩咐刑狱司执事道:"掌嘴。"

  内廷刑狱司的掌刑往往由宦官担任,这些人格外狠毒阴鸷,对宫女更不会有怜香惜玉之心,只听噼里啪啦脆声连响,夹杂着哭喊求饶声,充满了整个大殿。
  不多时画香春雨脸颊已破肿不堪,牙齿也掉了好几颗,却只喊冤枉,并没有更多的供词。
  执事禀道:"皇上,不动重刑,只怕撬不开刁奴的嘴。"
  齐谨不耐烦道:"留性命即可。"

  几个掌刑的宦官纷纷目露兴奋的凶光,井然有序的取出钢针、拶指、短锯等物,待一根手指被钢针穿透,画香再也忍不住,嘶声喊道:"奴婢说实话……绕了奴婢吧!"
  齐谨抬手令暂且停刑,画香边哭边说:"奴婢也不知道盒中是什么!但父母家人都在麟德宫手中,奴婢不敢不从!"

  陶氏脑中一阵晕眩,只觉一脚踏入了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铁网挠钩量身定做间不容发,再无挣脱逃生的余地。事到如今,知逃不过这蓄谋已久的一击,反而没有了刚才的心慌,冷眼扫视殿中诸人。

  春雨却有几分刚骨,宁死不招,啐出一口血,愤然扑上去厮打,骂道:"贱婢!你是咱们麟德宫放在东宫的不假,可娘娘待你不薄,你不该平白陷害娘娘!若不是你说自己手脚生癣,怕太子厌弃,我怎会在锦亭池私下见你?我给你的分明就是纸包的胡蔓粉,又怎会突然变成银盒装的毒药?你到底是谁的人?"

  画香一边躲一边尖声道:"娘娘待我不薄,要不然我也不能应下这等大事……当日你说盒中只是让太子更虚弱的普通药粉,可没有说是服下即死的毒药!你还哄我说太子已无药可医,娘娘不会心急取他性命,不会连累到我!可如今呢?"

  掌刑宦官们拉开春雨,春雨却又一手指定碧落,厉声道:"都说你为人最善,却不想竟是糖包砒霜!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你比最奸的贼都更加恶毒!"
  碧落无意识的用力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得已,谁叫你们要害太子殿下?"

  正乱成一团之际,梁忠上前禀道:"皇上,刑狱司康仵作求见,说太子殿下确是中了剧毒……"
  齐谨扶着桌沿的手猛的一用力,眉心一跳:"宣!"

34、第三十二章

  康仵作进殿行礼如仪,脸跟树根雕出来的一样木无表情:"圣德慧纯太子殿下所中剧毒为箭毒木果实提炼而出,这种毒和入药汤,饮下后不出半个时辰心跳必停。"
  迟疑了一瞬,道:"中毒者并无痛楚。"

  齐谨阖眼点了点头,涩声道:"箭毒木之毒产于何地?"
  康仵作道:"箭毒木又名见血封喉,只产于南疆一带。"
  齐谨沉吟片刻:"你下去。梁忠,去问孙院正,宫中太医院可有储藏箭毒木?"
  至此,太子被毒杀一案来龙去脉都有了解释,每一环已近水落石出。

  穆子石心中并不觉得痛快,只是痴了一般恍惚,如此顺利的替太子报了仇,难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网疏而不漏?或者齐予沛真的还在自己身边不曾离去?
  齐谨缓缓落座,令道:"这三名宫婢,杖毙了罢!"

  刑狱司掌刑心道,春雨与画香一传递毒药一亲手下药,怎么着也该凌迟株连,碧落虽先前知而不报,又涉及天家阴私,但毕竟有首告之功,应该一条绳索赐死也就是了,何苦浪费刑狱司的板子?
  掌事却明白,此刻皇上看着虽与往日无异,心中却早已失了方寸镇定,反正那些宫婢都是一个死,怎么死都不与刑狱司相关,忙应道:"是!"
  说着便让掌刑去堵春雨等的嘴。

  穆子石一惊,身不由己已扑过去搂住碧落的腰:"皇上,碧落她……"
  齐谨一手拂落桌上的茶盏,颇有恚怒烦躁之色:"朕意已决,不必多说。"
  碧落却笑了笑,弯下腰紧贴着穆子石的耳边:"你枕边有只螺钿匣,里面是太子殿下留给你的东西,他说骨珠他要随身带走,当做是你陪着……还有,他都知道,他心甘情愿的……"
  话音未落,已被两个掌刑快手快脚的用铁核桃塞了嘴拖走。

  不过盏茶时间,梁忠回到治平宫,太医院院正孙鹤林也紧随其后,素来矍铄的腰背略显佝偻,颤颤巍巍的跪倒回道:"太医院备有一小盒箭毒木药粉,只做麻痹肌肉之用,每用一分,都需本院院正与副院亲自用钥匙打开并记档存案,这三个月来,箭毒木并未有取用过一毫一厘。"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方手掌大小的铁木盒,盒口果然有两把锃亮的铜锁。

  齐谨看着孙鹤林白发苍苍,念及齐予沛从尚未出生起,就很受惠于这位老太医的妙手仁心,不禁温言道:"院正所言,朕自是信得过的。"
  孙鹤林却是老泪纵横,道:"皇上,微臣尚有一求,臣已老迈不堪用,致使太子殿下久病不愈,如今殿下既去,臣心如死灰,故乞骸骨归乡。"

  齐谨叹了口气,亲自扶他起身,道:"当真不愿留在宫中了?"
  孙鹤林本是鹤发童颜,行动如少年人,这会儿起身却是一个踉跄,老态毕现:"皇上,宫中无情啊!"
  此言一出,连洛氏都为之色变。

  齐谨却不恼怒,轻叹道:"你说的是……"
  转而吩咐梁忠:"传朕口谕,赐孙鹤林白银二百两骏马四匹,赐见官不拜,再赐金匾一方,书'杏林至善',回乡享清福去罢!"
  孙鹤林嘴唇微微哆嗦,磕头拜谢而去。

  齐谨默然良久,殿中空气仿佛凝滞住了,山雨欲来的压力重重。
  穆子石一直不曾听见惨叫或是杖责之声,当刑狱司掌事回禀三名宫婢已死时,才猛然意识到,碧落去了,那双略显粗糙的温暖的手,再也不会掐脸捏腮的抚摸自己。

  齐谨踱到陶氏身边,似犹豫了一瞬,道:"你还有何话说?去年陶若朴调陶家旁支陶兴,任南疆武校尉……这箭毒木药粉得来想必容易之极吧?"
  陶氏轻启朱唇,一笑间只见骄矜倨傲:"皇上,您想让臣妾怎么答?"

  齐谨着实不喜她这般姿态,道:"据实答,难道你做得出,竟会不敢答么?"
  陶氏从容道:"臣妾如实作答,只怕皇上不肯信,皇上只想信自己愿意信的,不是么?"
  齐谨冷冷道:"你私通外戚毒杀太子,事实俱在,人证物证俱全,你说朕该如何信你?"

  陶氏扬起脸,面庞丰润若银盘,笑容却隐现悲伤倔强:"皇上,臣妾十六岁入宫即为贵妃,您是臣妾的夫君,是臣妾的天,二十二年来,我对皇上用心从未稍变,一如刚进宫时,可昭日月,可鉴天地。"
  "可惜臣妾没变皇上却早变了,也早忘了当年臣妾初进宫时,您对我的许诺。"

  齐谨大怒:"你心胸狭隘嫉妒成性,自皇后入宫更是怀执怨怼屡番作恶,如今还丧心病狂毒杀太子……"
  说到太子二字时,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道:"即刻令内阁拟诏,贵妃陶氏,废为庶人,赐白绫,皇三子齐和沣,废为庶人,贬出宸京!"

  陶氏下巴微扬:"白绫么?我还以为皇上要将臣妾千刀万剐呢。皇上,您一直提防着我是陶家的人,却不知我一心一意为您,只要我在一日,陶家与和沣就不会有半点违背君臣父子之道。"
  齐谨双眉一轩:"你是在威胁朕么?"

  陶氏咯咯笑道:"皇上以为臣妾怕死么?臣妾只恨自己不在洛氏入宫前就死!"
  齐谨连话都不愿再与她多说一句,走近穆子石,柔声道:"随朕去东宫……再瞧一眼予沛罢!"
  刚走到殿门处,只听陶氏幽幽道:"臣妾死不足惜,只怕皇上从今后再无安枕之日……"

  偌大的治平宫正殿,转眼只剩下皇后、陶贵妃与染香,刑狱司与龙朔卫只守在殿外。
  陶氏静默片刻后缓缓站起,紧盯着洛氏,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是你。"

  洛氏指尖猛的一哆嗦,发上凤翅银钗的明光衬得她面色如雪:"贵妃,你太狠毒!都是为人|母者,你为和沣我不怪你,但何苦要害予沛的性命?"
  陶氏发出夜枭般古怪的笑声:"我狠毒?我哪里比得上你……皇上都不在了,你这般做戏给谁看?"

  洛氏素服□形纤纤,有弱不胜衣之态,颤声道:"本宫不懂你胡说些什么,当年予沛尚在腹中,你就令我宫中婢女袖藏麝香,更在安胎药中做了手脚,予沛生来体弱,祸首是你!"
  陶氏几步上前,两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面面相对,近到一伸手便可以掐死对方,眼神中也都是图穷匕见的狠绝恨意,活像两头失去幼仔的母兽。

  洛氏略眯起眼睛:"你今日之果,已晚来了十八年,你不死,予沛的眼合不上!"
  陶氏行动间裙裾丝履仍是不出微声的优雅沉着,却笑得寒意入骨:"是么?我死了,太子就能瞑目?我可不信……下毒主使到底是谁,一心想要太子性命的到底是谁,你比我清楚,死去的太子更加清楚!"

  洛氏眼角剧烈跳动:"予沛是我九死一生才得到的孩子……"
  陶氏立即打断:"是啊!虎毒不食子,我千算万算,真的算不到你为了赢我,竟会用上自己孩子的一条命,皇后,今日之败,我应得的,我服气。"

  洛氏身子后仰,泪珠断线也似滚滚而下:"你当日一剂药,已注定予沛活不过弱冠之龄。"
  陶氏秀眉一拧,附耳低声问道:"所以你干脆毒死太子?用自己儿子两年的寿数,换我一条命,值得么?"
  "皇后,你知不知道?你已老了,流华耀日,不过笑话……我都闻得到你头发上首乌膏的味道,色衰而爱驰,难道你没发现,这些年皇上对你,不过是看在太子的面上爱屋及乌而已?"

  洛氏突然扭过脸,双目灼灼凝视着陶氏:"我赢你,不光因为我比你狠,还因为你比我蠢。"
  陶氏略一思忖,点头道:"也许我是比你蠢,但我绝不会亲手毒杀自己的孩子,哪怕他只剩一天的命……我只问你,你还是个母亲么?你的良心可得安稳?"
  说罢不待皇后答言,自顾转身而去。

  当夜陶氏自缢于麟德宫,皇后洛氏在两仪宫小佛堂里,燃起一柱檀香,观世音宝相庄严大慈大悲,洛氏却只跪不诵,罪孽深重,已不求宽恕。

  穆子石陪同齐谨去看过太子梓宫后,独自一人回到昭旭殿。
  一路上心神不属,模模糊糊总感觉忽略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想起齐予沛再想一想碧落,更觉万物枯凋回遑惊惕,日前对齐少冲恶语相加,忆及隐约有些内疚,齐少冲待自己一直极好,此人正如齐予沛所说,外方内明阔朗朴真,他若当了太子,想来并不比齐予沛差很多。

  走回所住暖阁,已是暮色四合,小福子跟茜罗正忐忑不安的候在外面,一边跺脚一边搓手。
  小福子一眼瞅见穆子石,不禁喜动颜色,忙迎了上来:"主子可算回来了!方才有刑狱司的人来,说碧落姐姐……"
  穆子石甚是疲累:"碧落出宫了,宫中人多口杂,你们以后别提到她,否则平白惹麻烦。"

  小福子听了,心中虽仍有疑虑,却也乖顺的连声称是:"奴才懂得!主子快回屋暖一暖,茜罗备好姜汤了。"
  茜罗是仅次于碧落的大宫女,温柔稳重的好性子,服侍穆子石躺下,便默默退去,穆子石就着床前一盏纱缎灯盏,摸到了枕边碧落所说的螺钿匣,尺余长,紫檀木制,象牙点夜光螺,精致华美无比,盒盖上却镂刻着一句诗:风雪夜归人。

  "风雪夜归人……"穆子石轻轻念着,灯盏映出他的身影,形只影单,孤零零的仿佛一抹魂,半明半暗,影影绰绰,徘徊于苍率而空淡的风雪夜归人五字之上。

  良久,穆子石打开螺钿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柄短刀,黄金吞口鲨皮乌鞘,正是当年齐无伤所赠。
  齐予沛知晓这把刀实在是穆子石心中所喜,因此特意嘱咐碧落放于匣中还给了他。
  穆子石摸着刀鞘,太子随身带走骨珠,当做是自己陪着,个中心意已是不言而喻,而那夜突如其来的一吻也悄然浮现,心中一时百般滋味翻腾徘徊。

  抱刀入怀,在被窝里滚了一滚,心口被冰冷的刀鞘激得一阵微痛,冰雪里撒了一把辣椒面也似。
  碧落临死前急切的语声仿佛还在耳边:"……里面是太子殿下留给你的东西,他说骨珠他要随身带走,当做是你陪着……还有,他都知道,他心甘情愿的……"

  穆子石倏地睁开眼睛,似有一线电光从天灵纵贯劈下,一瞬间整个人僵硬如雕。
  完全不对!

35、第三十三章

  穆子石倏地睁开眼睛,似有一线电光从天灵纵贯劈下,一瞬间整个人僵硬如雕。
  完全不对!

  这只螺钿匣是那日清早离开太子后,太子嘱托碧落送来。
  也就是说,太子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而且匣子更是越过何保儿直接交给碧落,难道私下里,碧落跟太子竟一直有某种隐秘的联系?
  既然太子早已料到陶贵妃的算计,为何还会喝下毒药?
  他都知道,他心甘情愿?
  难道……那碗毒药根本就不是陶贵妃的手笔?
  毒杀案一被揭出,贵妃死,齐和沣废,诸皇子中,论贵论宠,齐少冲已然稳居太子之位!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次日齐谨大病之余榻上下旨,赐死东宫日常侍奉太子起居的宫婢内监四十八名,以殉圣德慧纯太子。
  穆子石如常悬腕习字,听得此信,随口道:"皇上真正该杀的,不是他们。"
  茜罗不敢接话,穆子石淡淡道:"陶贵妃也死得冤。"

  茜罗吓坏了,一抖手,墨锭连同砚台一起滚落桌下,啪的一声脆响:"主子,皇上的旨意,可不敢妄议……"
  穆子石脸色苍白眼神阴郁:"怕什么?真正该怕的不是你也不是我。"
  叹了口气:"可他心甘情愿,我能怎么办?"

  说罢蹲下去,亲手收拾碎裂的石砚,心神不属之下,掌心已被锋利的断口处刺破,鲜血激涌而出。
  穆子石怔了怔,不知道疼也似,提起手掌只默默看了一眼。

  太子停灵四十九日,梓宫将迁往皇陵之时,皇三子齐和沣联合外戚陶家,稳住宸京城内虎威营,悄然调动大靖宫九门防卫,多年经营厚积薄发,一击而中攻破禁军屏藩突入宫中,史称天眷之变。

  亥时穆子石本已入睡,但他近来浅眠易惊,听得外面嘈杂喧嚣,忙起身着衣,茜罗小福子等人已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主子,宫里出事儿了!"
  穆子石十分冷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可打听着了?"

  正说着,突地闯进一个异常灵活的身影来:"穆公子,皇后娘娘请你去两仪宫!"
  穆子石微一沉吟:"你是?"
  那人面白无须,是个宦官,但双目精光闪烁,显然是个内家高手:"奴才冯毕,两仪宫龙朔卫首领……事态紧急,请公子即刻动身。"
  穆子石眸光骤冷,道:"好。"

  回身揣上短刀,正要举步,心念一动,吩咐小福子道:"宫里既然出事,你快去把你那对食找来,昭旭殿毕竟安全些……再让他换上我的衣服,免得别人知道我夜入皇后宫中,不合礼数。"
  冯毕听他急而不乱更安排得井井有条,不禁目露惊佩之色,上前一步道:"公子恕罪。"
  说罢一把抱起,纵跃疾奔,直往两仪宫而去。

  皇后虽着素穿白,却珠玉满头,通身贵重典雅,一手牵着齐少冲,将他的手放到穆子石手中,柔声道:"子石,予沛说他临走时把少冲托付给你了,少冲是你的主子,也是你的兄弟,你会敬他疼他,是么?"
  穆子石直视着她,没有握住齐少冲的手,却点头道:"是。"

  皇后眸中掠过一丝焦急不安:"予沛的话,你一定会听的,是么?"
  穆子石目光如水,波澜不惊:"太子殿下的话,我绝不违逆。"

  皇后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简言述道:"那好……齐和沣与陶家逼宫作乱,皇上已落入他们手中,不出半个时辰,两仪宫必定沦陷,你得赶紧带少冲出宫暂避。子石,我和予沛都信你……"
  齐少冲咬着嘴唇,哭道:"母亲为什么不陪我出去?"

  皇后蹲□子,紧贴着他的脸蛋,声音暗哑:"孩子……我对不住你哥哥,罪有应得,再说你父皇也在宫里,我怎能不陪着他?"
  齐少冲哽咽道:"我舍不得母亲……"
  穆子石冷眼看着,不动声色。

  皇后拭去齐少冲的眼泪,微笑道:"你是最乖的好孩子,答应母亲,好好活着,好好长大,别让母亲担心。"
  齐少冲紧紧牵着皇后的衣袖,用力点头。

  桌上放着两套寻常衣衫,另有两包碎银什物,皇后分别交给穆子石与齐少冲,道:"局势已被齐和沣所控,你们这一去,只怕磨难良多,不过宫外历练几年也好,识稼穑懂民生,少冲将来若有机缘,会是个好皇帝……子石,少冲秉性重恩厚德,他日重返朝堂,他为君你必为相,你……"

  穆子石冷冷打断:"谁说我会带他出宫?"
  皇后又急又怒:"你……"
  凝视穆子石,道:"你连太子的话都不听了?"

  穆子石微微一笑:"齐和沣作乱,我大有可能死在宫中,又怎能陪七殿下逃出去?"
  皇后深吸一口气,秀眉一扬:"说罢,你到底要什么?"
  穆子石眼底墨绿如燃烧的鬼火,森然道:"太子殿下不是陶贵妃毒死的……"
  "真凶是你。"

  皇后踉跄后退,瘫坐在椅中,抖得发间珠玉窸窸窣窣的作响,齐少冲瞪大眼睛:"你胡说!四哥是陶氏毒杀,母亲怎可能害死哥哥?"
  穆子石不理他,道:"皇后娘娘,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为何对他如此狠心?"

  皇后喉头滚动着,已泣不成声:"你怎会知道……是他告诉你的?"
  穆子石忍住泪意:"他没告诉我,是我自己猜到的,你待他禽兽不如,他待你却是孝思无匮……碧落和画香,还有孙院正都是你布下的棋子,甚至我也当了你手里的刀……太子殿下只是舍不得我,托碧落给我留下了一只匣子……他还说他心甘情愿。"

  皇后掩面泣道:"这个傻孩子……我以为他会恨死我,我也是不得已……"
  齐少冲叫道:"母亲,你为什么!"
  穆子石看他一眼,道:"她是想借太子殿下的死,除掉陶贵妃,废了齐和沣,给你扫清障碍,铺一条直往龙椅的路……可我不懂,七殿下你是她的孩子,太子殿下却也是,她怎么能忍心?"

  终于无法自控,一手指定皇后,厉声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女人,你恶毒得根本不配当太子殿下的母亲!"

  皇后发髻略略松开,灯光下双鬓斑白,黯然道:"恶毒么?予沛还在胎里时,陶氏就给我下药,孙院正曾说,予沛活不过弱冠之龄,她难道不恶毒?后来我又有了少冲,必得替他打算,今年予沛已满十八,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陶家权势熏天,我怎能坐以待毙?"

  皇后话语散乱,目光凄凉却坚硬:"予沛十岁那年就知道,自己的命数无可改变,我用箭毒木,也是让他毫无痛苦的走,那包药粉,自从去年陶家有人任职南疆我就从孙院正手中拿到备下……予沛若是两年后悄无声息的亡故,皇上纵然伤心,却也止于伤心,也许还会迫于形势,立齐和沣为储君。若如此,予沛死得岂非全无价值?"

  穆子石越听越觉得皇后毫无心肝,不由得更增厌恶:"陷阱布得太多太密,自己也躲不过去,齐和沣生母被害,又岂能甘心?眼下七殿下莫说皇位,性命都堪忧,你可满意了?"
  皇后静默片刻,冷冷道:"身入局中非胜即败,我只尽人力罢了……你要知道的,我已尽数告知,你到底肯不肯带着少冲走?"

  穆子石略有犹豫,看了齐少冲一眼。
  齐少冲乍闻母亲毒杀兄长一事,心中雷轰电掣般,过往种种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轰然坍塌,一句话说不出,眼睛里泪水滚来滚去,只是看着皇后。

  齐少冲长相虽不似太子,但毕竟一母同胞的兄弟,总有些许痕迹令人想到太子,有那么一瞬间,穆子石恍惚以为是齐予沛在哭,心中一软,携起他的手:"只要是太子殿下要我做的,我一定做到。"
  皇后目中乍现惊喜交集的神色:"子石……我在泉下,亦会护佑你们平安。"
  穆子石道:"皇后娘娘黄泉路上自己保重才是,刀山油锅,想来会忙得分|身无术。"

  皇后登时语塞,待两人换好衣衫负上包裹,却又舍不下,扑上来紧紧抱住齐少冲,呜咽道:"孩子……少冲,我害了你,可你不许怪母亲……"
  穆子石冷笑,用力扯过齐少冲:"要走快走,否则一网打尽,你是要七殿下追着太子殿下一块儿喝那孟婆汤?"

  皇后并非寻常软弱女子,闻言也知不能再拖延,忙吩咐冯毕护送他二人从冷宫后的角门出宫。

  冯毕背着穆子石,怀里抱着齐少冲,一溜烟的撒腿跑出殿去,皇后亲自将一盏盏灯油淋满帐幔桌椅,再点起火来,火焰如舌,渐渐卷满宫殿,皇后端坐在妆台前,拆开发髻慢慢梳理长发,火光闪耀中,镜中人颜色恍若当年。

  皇后幽幽一笑,低语道:"穆子石,你当着少冲的面说破此事,无非是想让少冲恨我……你如此心机,不愧是我六年前就看好的权谋之相。我早说过,予沛非安民之君,你亦非安民之相,你命中注定要辅佐的人,是少冲。"

  永熙二十二年冬,皇三子齐和沣发动宫变,次年正月登基称帝,改元天眷,尊齐谨为太上皇,软禁于赤乌台,贞婕妤自请入台,侍奉左右。
  新帝追谥庶人陶氏为昭宜皇太后,而永熙帝之后洛氏被废为庶人,不得葬于皇陵。慧纯皇太子被请出六椁三棺,以老殇木为棺青铜为椁,青铜椁镇尸辟邪,能防亡灵作祟,而老殇木为大凶之木,冬冷夏热,制棺则死者永世不安。

  天眷之变中,两仪宫、崇明宫即东宫俱遭火焚,事后新帝令清点尸骸,方知上至皇后洛氏,下至宫婢太监,无一幸存,只皇七子齐少冲下落不明踪迹全无。

  那一日曙光破晓,晨光一如往昔般洒落宸京城内,穆子石与齐少冲紧紧拉着对方的手,偎依在锣鼓街的巷尾,齐少冲神色悲戚怔忡,穆子石眸光漠然,无论前尘种种如何,这一刻偌大天地,他们只剩了彼此。

36、第三十四章

  锣鼓街头有家任记车马行,掌柜的脑子活情面大经营有道,行里二十匹马,三四十头大骡子,生意硬是做得红火。
  每年入冬,日日都替京中商铺富户从城外运进果脯、菜蔬、盆花等过节应用之物,任大掌柜算盘一拨拉,不舍得空车出城,因此一清早马车套好,都捎带些需要出城家里又没牲口且懒得走的,塞个半车一车,挣个人吃马嚼的小钱。

  出趟城三二十里地,每个坐车的掏五十个铜钱即可,时值盛世,朝廷力主藏富于民,城中百姓颇有余钱,见任记价格公道,又都是青骡健马,每每出城拜神走亲访友的,都一大早跑来车马行门口候着。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生意,胡老汉专做车马行的早点,一个大蒸笼里是白面大馒头,一口大铁锅里是白嫩嫩的豆腐脑,另有一口小锅盛着黄花菜和鸡蛋花调制的卤,切好的咸菜丝堆在大陶瓮里,街边棚子里支几张旧桌条凳,一早上总有七八十的客份儿。

  做小生意最要紧的就是能吃苦,胡老汉每天卯时三刻就做好所有准备,只等早起的客人一来就能吃个热热乎乎。
  按惯例头一笔生意都是车马行的任掌柜,任掌柜家大业大却是个操劳性子,卯正必起从不睡懒觉,又极好豆腐脑这一口儿,因此每天都来光顾胡老汉一顿,两个人一个拾掇着一个吃着,能聊好一会儿。

  这天胡老汉如常切好咸菜丝,抹布擦了擦手,就等任掌柜了。
  此刻天光未明,棚子角上吊着两盏羊角灯,火苗一闪一闪的,胡老汉听着风大,有些不放心,几步走出来一瞧,却吓了一跳,只见那黯淡跳跃的灯光下,一动不动的站着两个孩子。

  若不是有长长的影子映在地上,胡老汉几乎以为见到了晚归幽冥的鬼,当即喝道:"你们……干什么的?"
  高一些的那个仰起脸:"老伯,请问这儿是不是可以搭车出城?"

  这孩子十分礼貌,声音仿佛最好的瓷碗打碎般清朗悦耳,夹着些怕冷的微颤,胡老汉忙道:"啊,可以……"
  搓了搓手,又道:"外头太冷,你俩先进来棚子里避避风,出城的车还得等上半个时辰。"
  孩子低头略一迟疑,道:"也好……多谢老伯。"
  说罢扯了扯旁边矮些的,两人便随着胡老汉一起走了进来。

  他二人一坐定,胡老汉一边添水加炭的忙活,一边偷眼打量,心中车轱辘般就琢磨开了。
  这俩孩子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约摸十岁年纪,腊月里天还没亮,也没个大人跟着,就站在街头寻车出城,端的是古怪。
  再看他二人虽穿着普通的厚棉袍,但模样举止,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高贵气度,自己走街串巷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这般人物,估摸着不是亲贵子弟也是官家公子。却不知为何流落在外?

  正胡思乱想,只听那大些的唤道:"老伯,给我们上些热的吃喝可好?"
  胡老汉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笑道:"哎哟,老糊涂了,竟忘了给小客官上早点!"
  忙盛了两碗热腾腾的豆腐脑,浇上卤汁,又淋了几滴香醋,端了过去,道:"二位小公子尝尝,小老儿做的豆腐脑儿,豆腐最嫩,卤子最鲜,整条街认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这话不假,因为整条锣鼓街,只有他一家做豆腐脑。

  大些的孩子点了点头,勉强一笑表示认可,小些的则根本听而不闻,只垂着眼皮,两人都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
  胡老汉满腹疑窦,想问不敢问,只得又端上两个馒头一碟子咸菜丝:"两位小公子慢用啊,小老儿卖的馒头是上好白面做的,喧软得很,吃着好了再添!"

  两个孩子默默吃着,吃相堪称赏心悦目,小些的似乎觉得馒头皮有些硬,撕下来悄悄放在一边,大些的抬起眼睛看一眼,哼了一声,轻声道:"捡起来都吃了!如今可不是在……咱们包裹里银子也没多少。"

  小的甚是听话,当真又拿起,泡在豆腐脑里浸软了,一口一口吃完,低声道:"子石,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自然就是连夜从宫中逃出的穆子石和齐少冲了。

  穆子石听他痴人说梦般问得傻气,只冷笑不答,却转头问胡老汉道:"老伯,我还要十个馒头包起来带走,一共多少银子?"
  胡老汉笑嘻嘻的说道:"些许粗陋东西,那需要银子……一个馒头两文钱,小公子们吃了两个带上十个,两碗豆腐脑儿十文钱,一共三十四文大钱,咸菜丝儿小老儿奉送的。"

  穆子石便从包裹里取出一小块碎银,他户部的赋税国库的银帐都看得懂,但一块银子搁手里,却不知到底几两几钱,掂了掂送到胡老汉手里,迟疑道:"老伯,这些银子够么?"
  这一块银子算不得沉,胡老汉大摇其头:"小公子啊,看来你们当真是被伺候惯了,就没自己花过钱吧?这一块银子,得有个四钱还多,买两百个馒头也尽够了。"

  穆子石眼睛眨了眨,略一思忖,道:"两百个馒头带不了,老伯,你还有干肉或是别的干粮么?"
  胡老汉摇摇头:"小本生意,又是做早点的,没备下肉食,不过小公子放心,小老儿找还你铜钱就是。"

  说着开了钱箱,一五一十的往外数钱,一头数着,一头却问道:"小老儿多嘴,问一下两位小公子贵姓?这么大早上出城干什么?家里人可放不放心?"
  穆子石低头想了想,叹口气道:"老伯,实话跟你说,我们兄弟……不出城大概就没命啦。"

  齐少冲听得这话,吓了一大跳,心道咱们的身份何等重大隐秘,哪能随意说与不相干的百姓知晓?
  忙上前扯他的袖子,示意不可多言,穆子石却拉住他的手,在他掌心轻轻一挠,道:"老伯慈眉善目,绝非歹人,再说了,事无不可对人言,咱们兄弟的事儿说出来,也许他老人家见多识广,会帮咱们出个主意呢?"

  胡老汉被这么一捧,登时十分受用,鸡啄米般点头:"是是,小公子说的极是,我胡老汉大半辈子了,不拜金不拜银,拜的是自个儿的良心,断断不会对两位小公子打什么歪主意!"
  正说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三十多岁的高大汉子来:"老胡,又胡吹什么哪……哟,今儿居然有更早的!"

  胡老汉一看来人,忙笑着端上一大碗豆腐脑,殷勤道:"任掌柜的,来来来,先吃上喝上,再听我慢慢跟你说……这两位小公子一会儿要搭你的车出城,可怜见的,大冷的天儿不知怎么,家里人也不照看着,俩孩子天还没亮,就站我门口呢。"

  他这一番喋喋不休,穆子石心中更是明白,此番流落民间,必得编个身世,不然纵使守口如瓶,也架不住别人犯好奇,若满足不了他们的好奇他们就得犯猜疑,犯了猜疑愈发惹人注意,而一旦被宫中铜网处的密探获悉端倪,齐少冲必死,自己只怕更是求死亦不可得。

  只见那任掌柜一边喝豆腐脑,一边大喇喇的上下打量着自己和齐少冲,他见惯世面眼光甚毒,拿手指点着就问道:"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来路?别是什么朝廷钦犯被抄了家跑出来的吧?不说清楚了,可不敢捎你们出城,这逢年过节的,城门都把守得格外严实,一个不对,难道我任记车马行要跟着吃挂落?"

  何尝有人敢这样与指着七皇子的鼻子说话?齐少冲当即怒道:"你大胆!竟敢如此无礼……"
  穆子石忙一把掩住他的嘴。

  任掌柜一愣,笑道:"哟呵,脾气可真不小……要不咱们兵马司衙门走一趟?瞧瞧小公子您到底是哪路的神仙落难,哪重天的凤凰掉毛?"
  说着挽了挽袖子,似要动手。

  齐少冲毕竟年幼,一听兵马司衙门已然慌了,再看这任掌柜双目精光闪烁,又是一副健壮精悍的好身子骨,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出了宫门,自己就是浮萍没了根,一步一步如履薄冰,更不知这冰层下是何等暗礁怒涛渊深百尺?不由自主的紧紧攥住穆子石的手指,心口怦怦直跳,失魂落魄。

  穆子石拦在齐少冲身前,仰起脸看着任掌柜,一双眼睛里已蓄满了泪:"大叔,我们兄弟并非恶人,但你要是捉我们见官,我们可就活不成了。"
  任掌柜见他小脸雪白,眸子水光离合,不禁心软了几分,却又不得不问:"这倒奇了,既非坏人,为何怕见官?说罢,你们到底是哪家的孩子,为什么一大早要出城?"

  穆子石恰如其分的微微犹豫了一瞬,带着点儿不得不说的委屈,低声道:"家父是工部右侍郎,姓穆,名讳东楼,我是穆子石,这是我的弟弟,穆少冲。"
  齐少冲平白被改了姓,自然不觉得快乐,但好在不笨,当下闷声不言语。

  胡老汉听到此节,却悄声问任掌柜:"工部右侍郎是个啥官儿?比兵马司的指挥大人谁大谁小哇?"
  任掌柜浓眉一皱,看了穆子石一眼,小声道:"大概还要大些,跟咱们宸京府尹差不多吧?"
  穆子石听了这等没见识的话,却不露异色,极诚恳的赞道:"大叔说的极是……"

  于是任掌柜十分得意,无形中对这漂亮孩子更增了好感。胡老汉却是肃然起敬,心道这样高门大户出来的公子都吃了我的豆腐脑,看来我明儿就可以冲出锣鼓街,去朱雀街与豆腐脑群雄一争长短了!
  任掌柜一琢磨,问道:"既然是侍郎大人的公子,怎么这般打扮,又没个下人跟着?"

  穆子石略停了停,道:"不瞒二位,我们兄弟是外室所出……穆家正室夫人一直无子,父亲就买下了我娘,安置在甜水街……"
  "后来我娘生下我们兄弟,原以为熬出头了,但正室夫人娘家势大,又是心狠手辣的性子……我父亲不光不敢接我们回府,连提都不敢提,生怕夫人妒性大发,害了我们。"

  "前几日我娘病重,父亲偷偷来看了一回,不料被府里的夫人知道了,领着一群护院家丁夜里闯了进来,我娘和我们都被堵上嘴,狠狠的挨了一顿打。"
  说到此处一声哽咽,双泪直下,齐少冲听他哭了,牵动心事悲从中来,也呜咽不止。

37、第三十五章

  此情此景,铁石人也得流泪,胡老汉用衣袖直揩眼睛:"孩子可怜哪!这当了大官,连个女人孩子都护不住,还不如我老汉卖豆腐!"

  穆子石懂得为尊者讳,忙含泪道:"父亲也是没法子……我娘本就体弱,被这一顿打,第二天没熬过中午,她死的时候眼睛都合不上,临死前跟我们兄弟说,她这几日已想得明白,我们不能再留在宸京了,穆夫人决计不会放过我们,父亲有心无力,必然保不住我们兄弟的性命。"

  这故事既有朝廷大官偷养外室,又有正室夫人挥师喝醋,最后更有慈母遭害,小兄弟逃离魔掌,真比茶馆里说的书还有意思,任掌柜和胡老汉都听得津津有味心情激荡,待穆子石泣不成声的说完,任掌柜一腔英雄气直冲霄汉,拍桌大怒:"如此悍妇,休了才是道理!"

  上前两步,红着眼眶拍了拍穆子石的肩:"你们放宽心,姓任的堂堂七尺,绝不会将你们的行踪泄露出去,更加不会让那毒妇捉到你们!马车一套好,你们就上去出城,东城门守吏都与我有交情,不会有半点儿差错!"
  穆子石心中一喜,扯一把齐少冲,两人深鞠为礼:"多谢大叔!"

  那边胡老汉拣好二十个馒头,又用一只小罐子装了一罐咸菜丝,用块干净布一包,送到穆子石手里,又捧上一堆铜钱:"小公子啊,早上还没做生意,铜钱不够找,就当你多买十个馒头罢!"
  穆子石忙接过道谢,又问任掌柜道:"大叔,我们兄弟两人出城,得多少文钱?"

  任掌柜道:"你们兄弟此番出城离家,要花钱的地方委实太多,这车马钱就免了罢……不过你们出城后往哪里去?可有个安身之所?"
  他问得详尽,齐少冲心里直发虚,穆子石却是早有准备,道:"我娘本是夏州人氏,还有几个舅父在,我们要去那里投奔亲戚。"

  任掌柜倒也真好心,一看他们包走的食物只有馒头,忙道:"你们等会儿,这出了城虽说有些庄户,但未必肯留你们过宿,又是千里迢迢的……我回去给你们备些干肉腊肠罢!"
  萍水相逢,此人这般热情,齐少冲心中感动,忙从包裹中取出一锭银子:"大……叔,我们不能白要你的东西。"

  一声大叔说出口着实不易,但一旦脱口而出,初落民间的惶惶之意登时大减,这简陋的早点棚子也不像刚进来时那般令人难以忍受。
  穆子石眉梢一扬,眼神中又是惊讶,却也有隐隐的赞许。

  任掌柜笑着摸了摸齐少冲的脑袋:"是个实诚孩子……算啦,我这车马行生意很不坏,家里日子过得下去,你的银子好好留着,记住要凡事小心财不外露,别跟你哥走丢了!"

  马车里的座位并不宽敞,任掌柜挑了个最暖和的角落让他俩坐好,又嘱咐车把式好生照顾一些,一个青油布包裹里十来条腊肠两片咸肉,沉沉的往穆子石膝头一放,笑着挥了挥手。
  穆子石含泪道:"大叔,有朝一日我们兄弟若能回来,定然……"
  任掌柜打断道:"得啦,好话搁心里头是宝,说出来可就是屎一样不值钱……若回来了,来吃碗豆腐脑儿报个平安就是!"

  待车里坐满十来人,车把式一声吆喝,马车四轮粼粼而行,齐少冲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围,贴着穆子石的耳朵窃窃私语:"咱们撒谎骗任大叔,他对咱们这么好……"
  穆子石叹了口气:"不骗不行啊,侍郎府里妻妾吃醋,庶子逃命他倒不怕,要说到宫变夺位,你皇子沦落,那可是了不得的塌天祸事,他一介草民能担得起?而且编这么一个故事,他既不会疑心猜测咱们的来路,也会知道关乎人命不至到处宣扬,对咱们有百利而无一害。"

  齐少冲扁了扁嘴,要哭又忍住:"不知宫里怎样了,我真担心父皇母后。"
  穆子石垂着眼睫不理他。
  齐少冲着实担忧心焦,又道:"三皇兄他那么恨母后……还有父皇,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今天还没有消息从宫里传出来?"

  穆子石冷哼一声,不耐烦道:"你担心也没用,今日之祸,都是你那好母亲做下的孽,送她两个字,活该!"
  穆子石因齐予沛之死深恨皇后入骨,更不会嘴下留情,齐少冲闻言却是痛怒交集,他自幼最与皇后亲厚,纵然觉得母亲大错特错,却也不容外人如此出言伤她,也不管正在逃难需得小心,大声喝道:"穆子石!你说什么?她是我母亲!你竟敢……"

  满车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注目。
  穆子石一把按住他,冷笑着低声道:"闹什么闹?不想活了?你不想活就早说,我把你往齐和沣手里一送,岂不是大家都省事?"
  说着抬头看了众人,倏然泪盈于睫:"我弟弟想念娘了……各位勿要见怪。"

  齐少冲挣动了两下,低声道:"你别骂她,我就听你话不闹。"
  穆子石不吃这威胁:"是么?你以为我欠了你?非得护着你?你爱闹不闹!要不是你哥哥,要不是他让我……你死在我眼前我都不会多看一眼。"

  齐少冲抱着香炉打喷嚏,惹了一鼻子灰,瞪着一双黑葡萄也似的眼珠子,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咽喉像是被绳索勒紧,连呼吸不畅快,眼睛热辣辣的痛,却拼命把眼泪往回憋。
  穆子石说到此处声音带了些许颤抖:"你若是能还我一个活的殿下,我……我把你母亲当菩萨供着也行啊。"

  齐少冲心中一酸,想到四哥这些年的委屈苦楚,在母亲心里,他只是个弃子,甚至只是自己的踏脚石,再看穆子石两滴眼泪已沉重的滴落膝盖的包袱上,咬了咬嘴唇皮,默默低下头不再说话。
  一旁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却饶有兴趣的开口:"你们是兄弟?爹妈怎么没陪着?去哪儿啊?去干啥呀?哎呀,小模样儿都怪俊的,怎么吵起嘴来了呢?来,都跟大婶儿说说!"

  穆子石见这大婶梳着个一丝不乱的圆髻,眼角每一条皱纹都透着无事生非的八婆劲儿,心知马虎不得,打叠精神又把故事讲了一遍,还额外附送几个小细节:"我手掌都被穆夫人用摔裂的砚台戳破了,我弟弟背后也被打出好几条血檩子,大婶,不信你看……"

  说着摊开手,那胖大婶一瞧,不禁眼圈红红的点了点头,那雪白细嫩的手心果然一道寸许长的血疤,却是那日穆子石自己收拾砚台时落下的。
  穆子石一不做二不休,伸手过去就要解齐少冲的青布棉袄,齐少冲背后可真没有血印子,吓得攥住了衣襟不肯松手,自然而然的瑟瑟发抖:"你别……"

  胖大婶母性大发的连忙拦住,还顺手搂住齐少冲:"作孽哟,不用看了,大婶儿知道,你们兄弟遭罪了!那个猴子窜稀坏了肚肠的,自有天收她!"
  一时车内众人都是唏嘘感慨,有个嘴唇薄得好似刀片的汉子愤愤然道:"苦命的孩子……那穆家妇人也是,自己生不出蛋来,还要把自家圈里的蛋往外扔,心眼还不如我脚底板的鸡眼大呢!"

  穆子石听他说得虽粗俗,却又生萝卜一样嘣脆微辣,不由得破涕一笑,齐少冲却是听得有些不懂,见穆子石唇角微翘,也跟着咧了咧嘴,却小声问:"他说什么蛋?什么鸡眼?"
  说着从胖大婶怀里钻了出来,挨回穆子石身边。

  穆子石勉强维系着笑意,甚是亲昵的摸了摸他的头,心中却暗暗发愁,这位七殿下年纪既小又不谙世事,养大他还真不如养大一条小狗容易且有用。
  想着将膝头的包裹更用力的抱紧了些,再不敢像还在东宫一般,觉得金子晃眼银子傻白铜钱腥气了。

  守城门的老鲁爱贪小,便是鸡过城门,也得留下个鸡毛毽子来。任记车马行懂事,每次进出,或多或少总不空手而过,老鲁便对挂着任记二字的骡马车格外关照,一手接过东西,一手放行绝不啰嗦。
  今次也是如此,车把式塞一盒三熙楼的什锦点心,笑眯眯的说道:"给大侄子吃着玩儿。"

  三熙楼的点心酥香味美四九城的孩子无一不爱,但价钱也比一般店铺卖得贵很多,就这一小盒不下二钱银子,老鲁中年得子,见到这份儿礼送得贴心,自是高兴,忙双手捧住:"替我谢过你们东家,太重了太重了!"
  又压低了声音,窃窃道:"今儿上头说了,各城门都得格外小心,若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出城,一定要严加查问,不容有失……这车我也得看看,您放心,不过就是应应景,给上头个交待。"

  车把式被任掌柜叮嘱过,要额外多照顾那对小兄弟,忙问道:"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能犯什么事儿?"
  老鲁四顾一看,道:"说是冒充皇子,总之宫里的事儿,咱们清楚不了……"
  他声音虽刻意压低了,但架不住是个天生的大嗓门,两人交谈又紧靠着车帘处,穆子石耳力又好,凝神细听,倒听了个完完整整,听得冒充皇子一句,一手紧紧攥住齐少冲的胳膊,心道,齐和沣这一出倒是厉害,如此即便齐少冲亮出七皇子的身份,宸京城的搜捕吏员军士也断断不会信了。

  齐少冲也听得八九不离十,他城府不及穆子石深,脸色已是惨白,眼睛乌溜溜的眨也不眨盯着穆子石。
  穆子石安抚道:"没事没事,跟咱们兄弟无关,官家不会乱抓人的!"
  话音未落只听刷的一声车帘掀开,老鲁一张铜盘大脸凑进来,愣了一愣,粗声喝到:"怎么有两个小孩儿?哎,你们爹妈呢?这是干嘛去?"

  穆子石心中惶急,但一眼看过去,见城门口兵丁并不比往日多,一转念已明白宫变毕竟是天家秘事,齐和沣也不敢大张旗鼓的通缉捉拿,当下抿了抿嘴不答,只用一双澄澈无邪的眼睛去瞄胖大婶,个中所含的哀求之意,汹涌磅礴不可抵挡。

  那胖大婶果然浑身炸毛如护崽猛虎,凶恶的一伸胳膊护住他俩,一扬脖子:"看什么看?老鲁你当个官儿就坏了心眼了?你忘了你媳妇儿每天做饭不是借盐就是借糖了?你忘了你儿子大冬天的掉河里是我家男人救起来的了?"

  穆子石心道好运气!看来胖妇人跟这老鲁比邻而居交情颇深,这一关想必容易过去,想着更紧的搂住齐少冲,尽量藏着他的脸不被老鲁看见。

  却见老鲁半是尴尬半是羞涩的一笑,眼珠子不离穆子石二人,整了整城门吏的靛蓝帽子:"郭婶儿……这个这个,上头有令,老鲁不敢不遵,要是有得罪了您的地方,待我下了值登门赔罪!不过这俩孩子的确就是上头说的年纪,我老鲁不得不多问几句。"

  说着一瞪眼:"你们俩,下车!"

38、第三十六章

  穆子石咬了咬嘴,粉嘟嘟的唇瓣印出一道鲜红的牙印:"大婶儿,他是不是穆夫人的人啊?会不会捉我们回穆家打死?"
  胖大婶原想着让老鲁问就问几句,毕竟穿上那身靛蓝皮,人家可就是官家人,自古民不与官斗,反正这俩孩子不是坏人,问几句怕什么?

  蓦的触到穆子石下唇的血迹,又见齐少冲小小的后背不住颤抖,不禁动了巾帼侠义之心,一声暴喝如半空响了个霹雳,瞬间夜叉大虫附体:"老鲁!你心眼儿坏了眼睛也瞎掉了?官府让你捉一个男娃,这儿是俩弟兄,难道你们还捉一送一的,你卖布头呢?卖包子呢?卖你的卵|蛋呢?"

  车把式胆小,本来蹩在一旁不敢吭声,此刻见老鲁被骂得气焰矮了一多半,脸都变了猪肝色,忙上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赔笑道:"鲁大哥!这俩是我们东家的远房侄儿,绝不是歹人……"说着隔着袖子往他手心塞了硬硬的一小块碎银——出发前任掌柜特意让悄悄送老鲁的,又踮起脚凑到他耳边:"鲁大哥你知道,我们任记只是做生意的,断然不会招惹是非,这俩孩子身世可怜,被家里大娘打出来的……日行一善,我们掌柜图个心安,我呢,图掌柜一句夸,您呢……就图个步步高升得咧!"

  胖大婶和车把式一硬一软,道理掰扯透了,好孬话说尽了,银子也递了,于情于理,不过一抬手的事儿,老鲁也不是拿根鸡毛就当令箭的傻货,当即让开几步,粗声道:"快过年啦,从今儿起闭城门比往日早一个时辰,去罢!"
  车把式跳上车驾,鞭梢甩了个漂亮的花儿:"走嘞!"
  蹄声轻快,仿佛只是一眨眼,已到城郊。

  车里人陆陆续续的下来,各奔东西。那胖大婶是出城探亲戚,她下车时,穆子石突然起身跪下:"大婶儿,您救了我们兄弟,穆子石无以为报,给您磕个头,愿您多福多寿。"

  齐少冲愣住,穆子石在宫中何等的备受宠爱?除了父皇母后,鲜少见他下跪,不想今日竟给一个市井妇人屈膝叩首?
  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当下双手拽着穆子石的胳膊,大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胖大婶忙扶起穆子石,替他拍了拍膝头灰土:"傻孩子,大婶儿可不是为了你这一跪……我们寻常百姓,不懂什么大仁大义,只求不欺心罢了。"
  想了想,怀里摸出几颗红枣,塞穆子石手心里:"孩子,照顾好弟弟,他看着就是个小少爷呢,要是觉得辛苦就吃一颗,嘴里甜了,心里就不苦。"
  穆子石抿着嘴点头,手心里的枣又红又大,饱满得甜味四溢。

  马车驶到一处农庄,车把式擦了把热汗,笑道:"两位小爷可得下来啦,我们要搬了果脯赶着回城呢。"
  穆子石闻言跳下车来,伸了伸胳膊,仰头见冬日晴好,风吹着干冷干冷的,深吸一口新鲜寒冷的空气,心头陡然一阵感触,似苍凉寥落又似舒展广阔,鸟飞长空,鱼归大海。
  齐予沛已去,那么离开大靖宫也没什么不好,幼时被囚于别院时,总想跑出院子四野八荒的走走,这一心愿倒是迟了六年得以一偿,虽危机四伏,却也不再囿于高墙,宫中辉煌富贵的生涯只当做一场梦,心中若无贪念奢求,自然就没有失落留恋。

  齐少冲背着包裹,静静站在他身边,那车把式却挂着一抹笑,直勾勾的盯着穆子石:"这一趟挺累……城门口老鲁发脾气,我的心都要蹦出腔子了,您是瞧不见,我满背后都湿透了,要不是把掌柜的赏我的那锭雪花银给了老鲁,您二位这会儿许就蹲了兵马司大牢了,您说是吧?"

  穆子石一听即明,这人想要几个赏钱,但此去深夏边界千里迢迢,更不知有多少麻烦艰辛候在前头,包裹里银两有限,一时有些舍不得,只得装糊涂道:"多谢大叔了!"
  车把式气得笑了:"哟,您当惯了少爷公子了是不?就这上下嘴唇皮一碰,我那锭雪花大银,就合该为了救您二位送了别人?话说到这份儿上,就没意思了,您觉着哪?"

  穆子石不由得冷笑:"大叔,你的意思是今儿我不给你这锭银子,你就要把我们再捎回城见任掌柜?"
  车把式脖子一梗:"见不见得到掌柜的,您做不得主,城门老鲁那儿,也许就等着逮您二位,是不?"

  穆子石咬了咬牙,不得已,摸了摸包裹,准备舍上百十来个铜钱打发了他,车把式贼眼溜精的觑着,嘿嘿一乐:"这就是了,您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家里金子银子堆成了山,赏咱几口饭吃报个救命之恩,咱也算不得贪,是吧?"

  齐少冲听得真切,实在受不了车把式这副割了鼻子换面吃的嘴脸,略抬着下巴颏儿,从腰间荷包里随手拣了块银子,往他手里一丢:"赏你了!"
  穆子石一旁瞧着,差点儿没气晕过去,这一锭可比早上那四钱多的银子还大一倍,也就是说价值至少二百多个大白馒头!这败家的小孩真是没救了!
  车把式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心翼翼的藏好银子:"谢您的赏!"

  半个时辰后,齐少冲忍不住无辜的发问:"子石,你为什么不理我?"
  穆子石走得浑身发热,刚巧看到前面不远处一条半干的小溪,自顾过去坐在溪边一块石头上,招了招手:"坐下歇会儿。"
  齐少冲很听话,坐下洗了洗手,看那溪水清澈:"子石,我渴了。"

  穆子石早翻检过包裹,洛氏虽心毒手狠,却也细致入微,当年更是孤身从江南走到宸京以寻再嫁,因此包裹里行路在外要用的小物件一应俱全,包括火刀火石鞋袜衣衫,甚至还有一把小刀、一口轻薄的软铁小锅和一小瓶细盐。

  穆子石也是口干舌燥,吩咐道:"你去拣些枯枝来,我把水煮开再喝。"
  齐少冲略一迟疑:"好……不过要拣多少?"
  穆子石以前这些活儿都干过,对此毫不陌生,比划了一捆的大小:"这么多就成。"看了看齐少冲一张俊脸,又道:"别走远了。"

  齐少冲虽是皇子,却自幼打熬身体,步履矫健轻灵,更比同龄孩子身强力壮,不一时就抱着一大捆枯枝回来,一额头亮晶晶的汗珠,两颊红扑扑的,甩了甩胳膊,大声道:"够么?不够我再去拾!"
  穆子石心中一宽,看来齐少冲十指沾了阳春水后,倒显出几分随遇而安逆境能行的韧劲儿,当下笑道:"够啦,都嫌多呢!"

  软铁锅里煮上溪水,穆子石又掏出两只馒头,就着火烤着,道:"你以后得改一改口,别子石子石的叫我。"
  齐少冲看着馒头,肚子咕噜一声:"不叫你子石叫你什么?"
  穆子石凝神看着火光:"叫我哥哥。"

  齐少冲颇有些不自然:"这……我,我可叫不出来,我从未想过子石是我皇兄……"
  穆子石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殿下以为微臣欺君罔上,区区伴读僭越要当你的皇兄?"
  齐少冲张口结舌,忙摇手道:"不,不是这样!"

  穆子石笑了一声,道:"是与不是,你都得叫这声哥哥,而且无论人前人后,都得叫习惯了才行。"
  见馒头一面烤得焦黄,又换过一面,声音凉飕飕的带刺:"莫说殿下不愿意纡尊降贵,其实我也不愿意忝居七皇子的兄长,可殿下如今不过丧家之犬,你若不叫,关卡重重,总有精明的差吏会起疑心,明明是兄弟,为何却直呼兄长之名?如此万一漏了口风,我不过一死,殿下的前途,可就不好说了……"
  齐少冲在宫中时,就知此人促狭难缠,忙开口打断,直截了当喊一声:"哥哥。"

  穆子石的眼珠子正凝在眼尾处瞄着他,斜飞的眉眼,似漠然无情又似暗藏笑意。齐少冲肚子又是咕噜一响,穆子石递过去一个馒头,又从包裹里取出两只勺子,另有油纸包的咸菜丝摊开在石头上:"就着热水吃咸菜,就着咸菜吃馒头,就着馒头喝热水……瞧瞧,这比宫里也不差吧?"
  说着自己先笑了,用勺子舀了热水,吹了吹喝一口:"琼浆甘露不外如是。"

  齐少冲见他心情甚好,不由得奇道:"刚才那车把式凶恶贪婪,你为什么不生气?"
  穆子石牙缝里嗤的一声:"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以为外面都是任掌柜胖大婶儿那样的厚道人?车把式那样的比任掌柜那样的可多多了,你若要生气,这一路不饿死也气死了。"
  说着若有所思,眼睫毛垂下来遮着眼神:"这车把式总算有恩于咱们,也是好言好语的图财要赏,我小时候遇到过一个人,你若不肯乖乖给他银子,他大冷天的能扒光了你一顿好打,捞到什么就用什么,有一回没有趁手的,干脆从灶膛里抽出还冒着火星子的烧火棍……"

  齐少冲义愤填膺,愤愤道:"为何不报官?"
  穆子石静默片刻,笑道:"我编故事骗你玩儿呢……再说了,逃不出去怎么报官?"
  手上却一不小心,碰翻了包裹,几锭银子滚了出来。
  忙撇下馒头收拾好银子,蓦的想起一事,怒气冲冲道:"我倒是生你的气!"

  齐少冲瞪大眼睛,嘴角还有馒头渣:"为什么?难怪你刚才一直不理我!"
  穆子石抖着手指他:"你随手扔给车把式的那锭银子,可足够咱们一个月的口粮!"
  齐少冲吓了一跳:"你莫哄我,那次我出宫去三熙楼,可看见龙朔卫付账了,好几锭大银子呢,不过一顿饭。"

  穆子石咬着馒头叹了口气:"吃了雀舌羹吧?吃了金钩翅吧?吃了鲜鳜鱼吧?传了赶趁看皮影戏了吧?"
  他问一句,齐少冲就点一下头,最后还补充道:"我还带了一盒点心回宫,分了你两块果子酥。"

  穆子石定睛瞧他半晌,只觉得头发都快愁白了:"你这番出来,可算是重新投了一回胎。"
  齐少冲略有不服:"那你呢?"
  穆子石一挑眉梢:"我?我不过打回原形罢了……嗯,比打回原形强百倍。"

  他的身世齐少冲并不清楚,闻言只是疑惑不信:"流落民间怎会比你在清平侯府强百倍?"
  穆子石懒得与他多解释,自顾低声道:"可惜答应了太子殿下,这一辈子都要被你拖累,否则我一个人,不知道多快活。"

39、第三十七章

  齐少冲一口馒头噎在嗓子眼里,好容易喝了几口热水咽下去,已憋得泪光闪闪:"你就这么讨厌我?"
  穆子石微蹙着眉头不回答,却伸手给他擦了擦嘴角:"你放心,我不会抛下你不管……能不能回宫另说,便是只在乡野,也得好好活下去。"

  齐少冲含泪带笑的用力一点头:"你陪着,我就不怕。"
  待两人吃喝完,穆子石收拾了软铁锅,又整理包裹,小心的将洛氏备好的两份空白户籍和路引贴身藏了,道:"到前面镇子上,得先寻一支笔,填上咱俩的名字生辰才是。"
  又将部分银两藏到棉袄的袖袋里,掸了掸衣服,外面丝毫不露端倪,齐少冲不用他说,也有样学样的一通忙活,穆子石看日头正中,道:"歇会儿咱们接着赶路。"

  齐少冲问道:"咱们往哪里去?"
  阳光暖洋洋的,穆子石眯着眼睛,反问道:"你看呢?"
  齐少冲思索沉吟良久,眉宇间掠过一道冷静的决断之色:"咱们可以去雍凉,烽静王与父皇……"

  穆子石打断道:"父皇母后之类的称谓以后都不能说了,你得改过口来。"
  齐少冲眸光黯淡了一瞬,道:"嗯,二伯与我父……亲感情最好,又手拥重兵,大靖宫既已生变,普天之下,只有他能护得了我们,最好请他领兵入京以正乾坤。"

  穆子石听了笑眯眯的赞道:"素日总觉得你的脑子有些与榆木仿佛,今日一看倒也不是不可救药,起码这几句话说得还略有几分道理。"
  齐少冲张着嘴,一时反应不过来,却听他话锋一转:"但你见识还是太过短浅……雍凉咱们去不得。"
  齐少冲忙问:"为何去不得?"

  穆子石笑容一敛,慢慢道:"大靖宫出了事,除了宸京城,最早得知消息的一定就是雍凉。"
  齐少冲一愣:"怎么可能?"
  穆子石道:"烽静王在宸京自有线报,这也是皇上默许的。"
  "可雍凉离京千里之遥……"
  "别的地方得消息是通过驿马,而雍凉则自备军马,你说谁快?依我看,最晚今夜,烽静王必会知晓宫变之事。"

  齐少冲惊疑不定:"这些……你怎会知道?"
  穆子石低声道:"齐无伤跟我提过,太子殿下也曾经指点过我。"
  齐少冲直言道:"往后说到我四哥,也不能叫太子殿下……你跟着我叫四哥就好。"
  穆子石的眼神藏在睫毛后面,有粼粼的波光闪烁:"好。"

  想到齐予沛,齐少冲心里有些酸楚,隔了一会儿才闷声问道:"烽静王得知消息最快跟咱们去不得雍凉有什么关系?"
  穆子石淡淡道:"烽静王若想勤王救驾,不用咱们去恳求也自会率军进京,雍凉骑兵一出,必将天下震动,咱们不管身在何处,都能轻易得知,到时再悄然见他也不迟。"
  "但万一他有二心……他是你的二伯,可也是齐和沣的同气至亲,无论齐家谁当皇帝,只要他安分,始终是绥靖边疆不能轻撼的烽静王……他大有可能就在雍凉按兵不动,那咱们去了也许就是自投罗网,是他送与齐和沣的登基大礼。"

  齐少冲心性虽质纯,毕竟也是宫中长大的孩子,自然明白个中深意,脸色白了白,道:"那咱们就在城郊觅一处住所,等着城里的消息,我担心得厉害……"
  穆子石断然道:"这里也留不得。你莫看今日城门关防不严咱们有惊无险的逃脱了,就以为齐和沣的手段不过如此……待宫中事料理干净,他必能腾出手来计划周详的对付你,到时宸京内外,只需数千官差细细梳蓖,咱们的行踪就绝无可藏之机。"

  齐少冲急得脸蛋通红,握着小拳头大声道:"可我不知道他们的安危,心里油煎似的!"
  穆子石道:"事缓则圆,你急又有什么用?处危若安,怀忧若乐,举重若轻,身浊心净,你没听太子……四哥说过?"
  齐少冲摇头:"四哥很少跟我讲这些。"

  穆子石有些得意的窃喜,像是偷着藏了个宝贝别人都不知道似的,神色也柔和了些许:"算啦,不说这些,我们有个好去处,在深州和夏州交界处,是个顶好的庄子,咱们到那里安身。"
  齐少冲忙问道:"什么庄子敢收留我们?哪家的?可信得过?"
  穆子石背起包袱,指了指自己:"庄子的主人就是我。"

  齐少冲想了想,心存疑虑:"原来是你家的……不过清平侯府跟陶若朴来往甚密,咱们一到,只怕齐和沣就知道了。"
  穆子石冷笑一声:"这庄子和穆勉没半点关系。"

  齐少冲自是信他的,登时又惊又喜:"你竟悄悄在外置办下这么一处产业!什么时候买下的?"
  穆子石边走边说道:"五年前……你放心罢,除了我,宸京再没有活人知道此事。"
  齐少冲快步跟上,若有所思:"你可真神了,难道你五年前就想到会用到那庄子避难?"

  穆子石默然不答,心中却是一颤,难道齐予沛早料定自己一死,极有可能祸起萧墙宫变陡生?那他为何不与洛氏言明其中利害关系?蓦的又想起万荆因这条退路家破人亡更视仇为恩,不禁指尖都冷了,不敢往深处再想下去,却听齐少冲道:"你怎么越走越慢?是不是包裹太沉?"
  穆子石看他一双黑眼睛里尽是关切之色,紧绷的嘴角抿了抿,温言道:"还好……"

  齐少冲已用力拽过穆子石的包裹:"我来罢,我身子比你壮实!"
  穆子石皱着眉头推开他:"逞什么能?废话这么多,快赶路罢!也不知今晚能不能找到人家借宿……"
  "我不是逞能!"
  "那你就是不放心我包里的银子?怕我携着银子跑了?"
  "当然不是!我一片好心……"
  "行了行了,好生说话就是,嚷什么嚷?摆脸色给谁看呢?"
  "我不是怕你累着么?谁让你以前在教习场马步不扎拳脚不练的偷懒?白长我三岁,劲儿还没我大!"
  "蠢牛木马力气更大呢,你怎么不去比?"
  "……"

  穆子石与齐少冲走走歇歇斗着嘴,脸颊脑门都有汗渍,不复一尘不染的干净尊贵模样,但阳光暖暖的,四野八荒开阔无边,青布厚底棉鞋踩在乡野小路泥土地上,踏踏实实的一路前行,两人偶尔互相搀扶一把,相视一笑——在困厄重重未知祸福之际,能从容微笑,便能蛰伏忍耐,以期来年花发春归。

  当晚两人没找着农家或是庄院借宿。
  入夜之后周遭寂寂只有风声,好在月朗星稀并非漆黑一团,两人睁大眼睛,想找个避风安身之所。
  穆子石小时候因被姚大头常关黑屋挨饿,一直有些怕黑,昭旭殿一入夜便灯火辉煌,就是睡觉碧落也不忘在床前留一盏灯,此时走这荒野夜路,手心里已握了满把的冷汗,偏巧不知从哪边的林子里突然一声夜鸟哀啼,静谧中犹如鬼哭一般,穆子石只觉魂飞魄散,"哎哟"一声,已一跤摔倒。

  齐少冲忙停下扶他起身,穆子石腿软站不起来,一个不小心,把齐少冲也绊倒在地,摔一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
  幸亏衣服穿得多没伤着,齐少冲也走得累了,干脆坐着喘了几口气,看穆子石只闷不吭声,忙问:"摔哪儿了?要不要紧?"

  说罢就着月光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穆子石脸上沾了些灰土,更显出肤色凝白透明,嘴唇微微哆嗦着,却勉强一笑:"不打紧。"
  抬起眼睛看了看齐少冲,猛的一把攥住他的手:"咱们再走几步,得找个地方过夜。"

  齐少冲感觉到他手心又湿又冷,不禁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手掌跌破流血了,翻过手来看了看,却又并无血迹,不禁大是奇怪,歪着头只顾盯着穆子石看。
  穆子石恼羞成怒:"看什么看?"
  齐少冲也不笨,豁然明白过来,笑道:"子石原来你怕黑啊?"
  穆子石咬了咬嘴唇:"哼!"

  齐少冲在力气比他大之外,终于又发现了自己的一个优点,心里十分自豪,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道:"鬼神之说,颇多妄言虚构,你这么聪明,难道还相信这世间有鬼?"
  穆子石不服气,正待反唇相讥,齐少冲已拽他起身:"咱们快走,前面好像有火光呢!"

  穆子石放眼看去,果然远处有隐约的微亮,一时精神大振,牢牢牵着齐少冲的手道:"那儿应该有个空屋,到了我给你做肉汤喝!"
  齐少冲不馋肉汤,道:"其实馒头夹咸菜丝挺好吃的。"
  穆子石气结:"我想吃,行了吧?"
  患难共处不过一夜一日的光景,两人已比在东宫书房共读数年更加熟稔亲密许多。

  那点微亮到了近处,是一大捧瞧着心里就暖和的火光,从一座小小的山神庙的破壁中透出来。
  穆子石松了口气,登时觉得疲倦不堪,却又心安欢喜。
  人在彷徨夜行时,总是格外脆弱又极易满足,仿佛所有的现世安稳,都寄托于区区一顶可蔽风雨的屋瓦,一抔可暖双手的火光。

  齐少冲眼神中明显的有一丝惊喜:"看来这庙里还有人!"
  穆子石点点头,小声道:"提防着些。"
  庙门油漆剥落破旧不堪,穆子石轻轻一推,左边一扇吱呀一声就开了,看来里面的人未曾用门闩闩好。
  轻手轻脚跨进去,只见神龛下燃着一堆火,火堆上还吊着一口锅,一旁地上铺着木板草垫,一人侧卧于上,盖着件黑乎乎的毛氅,面目背光瞧不真切。

  穆子石略一犹豫,轻轻咳嗽一声,这人听得动静却不回过头瞧上一瞧,只从一旁摸了件不知什么物事往脸上罩。
  齐少冲把庙门关上,一回身,刚巧那人也坐起看过来,火光中瞧得清楚,这人半张脸罩着个阴森森青惨惨的面具,甚是怕人,齐少冲微微一怔,他胆子大,又颐指气使惯了的,当即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遮掩容貌?莫不成是朝廷钦犯?"

  穆子石心口突突乱跳,忙一闪身拦在齐少冲身前,颤声道:"这位大叔,我们兄弟北上投亲,错过了宿头……若是打扰了您,我们这就走。"

40、第三十八章

  那人露出的半张脸上,慢慢浮出一个笑容,穆子石注意到他一笑之下,很是和善,嘴角处竟还有个浅浅的酒窝。
  他声音稍带几分含含糊糊的沙哑之意:"我不是歹人,你们且放心歇下罢。"

  穆子石一边道谢,一边扯过齐少冲,靠着火堆坐下,偷眼端详那人,只见他二十来岁的年纪,肤色偏白却有些粗糙,眉毛秀丽细长,眼睛黑白分明,凝望之际眼神一派纯净澄洁,宛如婴孩——光看这双眼,穆子石就更放心了一些,问道:"大叔,眼瞅着快过年了,您怎么孤身在外呢?是不是给家人办年货,误了歇宿?"

  他方才打量那人,那人也目不转睛的把他看了一遍,听他发问,微笑着答道:"我是行医大夫,经年漂泊在外采药医病,倒忘了已快过年……小兄弟看着不是寻常人家出身,你们这是第一次出远门?"
  穆子石心中一凛,道:"家道中落,带着弟弟投靠夏州的远亲去,先生怎么知道我们是头一回出门?"

  那大夫直言道:"走南闯北见得多了自然就看得出,小兄弟你的脸色一看就是不曾晒过吹过,再说了,走惯远路的人一歇下来,哪有空闲先顾着聊天解闷?"
  穆子石讪讪而笑。

  齐少冲肚子早饿了,鼻端嗅到一股辛辣香气,探头往吊着的锅里一瞧:"先生,这锅里煮的是什么?"
  大夫道:"是姜汤,一会儿你们也都喝一碗,否则寒气入体邪凉侵骨,早晚会生一场大病。"
  齐少冲老实不客气:"好,多谢先生。"

  一时姜汤煮好,那大夫只有一只碗,就先盛了递给齐少冲,齐少冲忙道:"先生先喝才是。"
  大夫笑道:"我是主,你们是客,客随主便才是。"
  齐少冲捧着碗又送到穆子石眼前:"哥哥,你先喝。"
  穆子石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快些喝完,我就可以喝了,别多废话,都凉了!"

  大夫看着他俩,突然问道:"你们是亲兄弟?"
  齐少冲不喜撒谎也撒不好谎,只得藏拙,低头默默喝姜汤。
  穆子石却神色自若,笑道:"是啊,我生得像母亲,弟弟肖父。"

  这大夫性情温和却率直,当即摇摇头:"容貌不相似算不得什么……但观你俩的骨骼气血,绝非同父同母所出。"
  穆子石一直半垂着眼睫,遮住瞳孔异色,闻言却倏然抬眼,直视那大夫,淡淡道:"先生,我可曾问过你为何要以面具遮脸?"

  大夫听他隐含威胁,不由得一怔,失笑道:"小兄弟,我只是随口一说,况且咱们萍水相逢,明日太阳一出各奔东西,我更不是多嘴之人,你不必害怕。"
  齐少冲忙咽下姜汤,急道:"先生,我们也是不得已……"

  大夫温言道:"不必多说了,你们小小年纪飘零在外,自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我只是个大夫,不是官差亦非豪强,今晚这破庙中,你们尽可安心睡觉。"
  齐少冲感激的一笑,穆子石却思忖道:"先生,行医之人很容易看出我们并非兄弟么?"
  大夫想了想,道:"我虽看得出,别人未必。"

  穆子石半是马屁半试探:"嗯,医术博大精深,但要一眼能瞧出是否血缘相关,非得有先生这等修为不可,寻常大夫哪里看得出,却是我多虑了。"
  那大夫虽比穆子石大了十岁有余,心机这一辈子却是拍马也赶不上,这一句赞美又是发乎内心的诚挚,端端正正的搔到痒处,不由得笑道:"陆某学文习武都是不成,唯独医术可称当世无双。"

  穆子石听得一个陆字,略一沉吟,脸色已变了:"先生可是陆旷兮?"
  那大夫轻轻咦的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正是陆旷兮。"
  穆子石低着头,神色哀戚而悲愤,道:"难怪先生会戴着面具……传说你总是跟阎王抢人,被阴司严惩,生了一脸疥疮。"

  陆旷兮哈哈一笑:"以讹传讹罢了,我身痈奇疾,数年前半边脸便毁了,丑陋不堪,不敢露出来吓人而已。"
  穆子石咬着唇,声音忍不住带有几分凄厉:"先生为何不早些到宸京去?"
  陆旷兮道:"前些日子是有官差寻到我,说宸京有位贵人要我瞧病,不过我当时正在山里给村民医治膨症,脱不开身只能让州府的差人侯了几日……怎会连你都知道此事?"

  穆子石气急攻心,口不择言道:"你竟为了一群山野村民耽误了他的性命!你可知他是谁?你若早几日去,也许他就根本不会死……"
  陆旷兮骤然冷下脸,道:"命无贵贱,无论王侯草民,只要是我的病人,断然没有撇下撒手不理的!"

  齐少冲曾听父皇提过在民间找寻名医入京一事,虽伤心于四哥之死,却也明白罪不在陆旷兮,忙劝穆子石道:"四哥当日已是病入膏肓,陆大夫便是去了也……"
  穆子石怒极失控,重重推开齐少冲:"你是说四哥本就该死?你怎么知道大夫救不了他?"
  齐少冲咬牙道:"我怎会说他该死?他也是我四哥!"

  穆子石突然冷笑,目光冰棱一般伤人,字字掷地作金石声:"可他也是被你母亲害死的。"
  齐少冲登时语塞,小手握成拳头,呆呆的站在一旁,良久低声道:"是母亲的错,我也对不住四哥。"
  穆子石却不看齐少冲,也不再说话,只是呼吸急促,强自压下心头的情绪翻涌,半晌默默打开包裹,取出软铁锅,架在陆旷兮那口锅旁,很快将咸肉焖熟,夹在热馒头里,先递给齐少冲,又用咸菜做了小半锅汤。

  齐少冲捏着馒头,却凑近前来,声音有些微颤:"子石,我知道你看到我心里就恨,明天你就不用跟我一起走了……"
  穆子石轻叹了口气,道:"说什么傻话呢?我答应过四哥,除非我死,否则一定要陪着你的。"
  又冲陆旷兮微微一笑:"陆大夫,刚才失礼了,还请见谅。"

  陆旷兮看了看他的气色,几步走近,伸手就去搭他的腕脉,穆子石本能的想要避开,陆旷兮长年行医,手上自比常人灵巧很多,早已一把扣住,正色道:"别动,我是大夫,只会救人,不会害人!"

  他诊脉手法大异于寻常大夫,五根手指悬于经脉之上不住轻动,雨打落花一般韵律奇特,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陆旷兮放开穆子石,眉头紧蹙,口唇动了动,刚要说话,穆子石却嘘的一声,轻声道:"陆大夫,我们兄弟身份贵重,非你所能猜想,身边也一直不失国手名医调养……请你慎言。"
  说着眼珠转动悄悄看一眼齐少冲,又冲陆旷兮眨了眨,满脸恳求之色。

  陆旷兮一怔,随即懂得他的意思,是不愿让齐少冲听了担心,当下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穆子石做汤时出手太阔气,咸菜丝不要钱似的放多了,齐少冲只咸得心都揪成一团,却不忘问陆旷兮:"大夫,我哥哥可有什么不妥?"

  陆旷兮避开他的目光:"你哥哥近日操心过甚,略有些虚罢了,并无大碍。"
  说着从一个小包裹里翻出笔墨纸张来,穆子石瞧那笔尖半秃,纸质发黄起糙,不过勉强能用,墨却方便,盛在一只密封的青石瓶中,随取随用,陆旷兮笑着解释道:"有时病人家里没有纸笔,我自带着方便许多。"

  说着提笔蘸了墨,凝神想了想,写好一张药方,双手送给穆子石:"数月内你若病倒,就按这方子抓药罢。"
  时大夫开药方,越是龙飞凤舞,越是显得医术高明,陆旷兮一字字却写得端正清楚无比,穆子石因齐予沛经常喝药,时日久了也看过不少方子略懂几味药材,此时细细一看,见方子中的药都极是普通,御医常用的虫草鹿茸、虎骨犀角、麝香熊胆等物一概不见,心中暗暗称奇之余,突地想起一事,忙道:"陆大夫,我想借你的笔一用,可以么?"
  陆旷兮一挥手道:"自便。"

  穆子石道了谢拿过笔墨,却走到屋角背转身子,从怀里取出空白的户籍和路引,将穆子石与穆少冲这两个名字填上,想了想,将自己的年龄改大了一岁,回头打量齐少冲一眼,觉得他比同龄孩子更高大些,也把他的生辰提前了一年有余。填写时一笔一划按足了官府制式,心道有了这个,出城进城的盘查也容易应付过去,不免对洛氏思谋细致起了些许佩服之意。

  陆旷兮看着穆子石的背影,笑着拍了拍齐少冲的肩:"你这个哥哥,防人跟看贼似的,心眼儿太多。"
  齐少冲咬着馒头,辩道:"他人其实再好不过,都是为我着想。"
  陆旷兮摇头笑而不语。

  两人吃喝完,已是夜深,庙里稻草不少,陆旷兮帮着他们厚厚铺上,又添了些地上散落的桌腿木条在火里,打了个呵欠,自行睡下,道:"早些睡吧,这火还能烧几个时辰,夜里不会冷。"
  陆旷兮风餐露宿惯了,躺下呼呼就着,穆子石与齐少冲两只小狗一样头碰头挤成一团,盖着件包裹里翻出来的棉袍子,仍是觉得手足如冰。

  齐少冲血热,缩在棉袍里不一会儿就缓过来,穆子石却筛糠似的直哆嗦,冷得直想哭,恨不得跳到火里去,一时分外怀念昭旭殿,银丝炭一入冬就把整个屋子熏得温暖如春,碧落晒过的被褥轻暖芬芳,每晚更不忘在自己脚头塞一个套上绒布的黄铜汤婆子……但这样的日子,想必是一去不复返了。

  齐少冲见他抖得可怜,摸索着拉过他的手,从后腰伸到衣服里贴肉放着,感觉那手掌冰块一般,忍不住"嘶"的一声:"你这么怕冷?"
  穆子石却觉得一双手仿佛进了火炉,终于暖和过来,索性连脚都挤到齐少冲小腿间,不忘小声斥道:"我又不是狗熊一身的胖肉,当然怕冷!"

  齐少冲得意洋洋:"我就不怕冷!"
  穆子石没见过这么乐于跳进坑里拣骂的人,怜悯的看他一眼,心道太子殿下七窍玲珑,怎会有这样一个同胞兄弟呢?
  迷迷糊糊要睡着之际,只听耳边齐少冲委屈道:"我也不是狗熊!"
  穆子石闭着眼睛,嘴角轻扬,一觉睡得居然不坏。

  早晨一醒,穆子石有些不知所措,衣服自然是自己穿,但总觉得身旁没有碧落伺候极是不习惯,齐少冲干脆睁着眼睛不动弹,似乎想等穆子石来帮自己着衣打理。
  穆子石穿好棉袄,赏了他两个白眼:"自己穿,或者不穿。"

  齐少冲只好认命,笨手笨脚的套上衣裤,却穿得乱七八糟,穆子石说不得只能帮他整理衣结领口等处,又用手指给他草草梳了梳头发,扣上帽子,凑到他颈子处闻了闻,又闻了闻自己,叹了口气:"真脏……我都闻到酸味儿了!"

  穆子石这些年居体养气锦衣玉食,人又生得格外漂亮,不光太子宠着,宫婢们也疼着,好东西里面挑精的使,内外衣衫更无一日不换,此时看着袖口一块脏污,陡生隔世之感。
  齐少冲却不在乎,指了指陆旷兮:"陆大夫也没换衣服。"

  陆旷兮正笑着煮一锅粥,闻言道:"你们不是要往夏州去么?从这里往北,再走二十里不到,就有一处小镇子叫做黄泥镇,倒也不算冷清,你们可以在镇上的客栈落脚,也能买到新衣穿。"
  穆子石欢然道谢,三人分吃了粥和馒头,将要分手之际,陆旷兮却拉过穆子石,悄声道:"小兄弟,你小小年纪,心思过重了。你胎里受损生来就不强健,后天虽有补气养血调养得宜之助,但近日郁结于心忧伤肝脾,恕我直言,恐怕已落下病根,往后若不放宽心绪审因施养,积得久了必损根基,甚至有早折病夭之险。"

  穆子石并无讶色,只涩然一笑,道:"陆大夫,欲养生必得先养心性,我也知晓怒伤肝思伤血忧伤脾,悲伤肺惊恐伤肾,但前路多险幼弟在侧,我若不强撑下去,他该如何?"
  说罢躬身行礼:"陆大夫,多谢你的良言,咱们就此别过。"

  陆旷兮点了点头,只觉这孩子心机虽深本性却善,而两人一个身体单薄,一个不谙世事,也不知经不经得起这世间风霜,静立着看两个小小的身影并肩远去,不觉一叹。

41、第三十九章

  二十里路说不难走也难走,好在两人不急,边走边闲聊,穆子石将自己以前所见所闻的以及书里读过的一些民间琐事讲给齐少冲听,齐少冲听得津津有味又是好奇不已,问道:"子石,你怎么连一担米四百个铜钱都知道?"

  穆子石道:"四哥曾拿户部的奏折给我瞧过,也给我讲过民间米面布匹的物价。少冲,要想社稷安稳,必得农商各安食货俱稳,物价忽贱腾贵定然人心惶惶,一旦民心不安,则大患将至。"
  齐少冲恍然,道:"贵时抛售贱时收买,当为平准。"

  穆子石点点头,却又有几分忧心:"这一路咱们既读不了书也习不得字,便是到了庄子里也请不着大儒名师,倒是耽误你了。"
  齐少冲很看得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咱们行万里路,民生种种尽在眼底,这些宫里便是一辈子也学不到。"

  两人正说着,小路上迎面走来一匹黑驴,驴背上跨坐着个少年人,长耳朵豆儿眼,胖墩墩的像只大兔子,原本神色倦怠,一看穆子石二人,立马挺了挺胸,小鞭子挥得嗖嗖直响,愣让驴子跑出了马的速度,从他们身边直冲过去,穆子石忙拖着齐少冲往路边躲,虽没被撞上,却被驴蹄子扬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嗽。
  齐少冲大怒,回头道:"纵……驴伤人,你这人无礼!"

  那人一脸欠揍的表情:"嘿!小子说什么哪,老爷我刚买的大驴子,碰着你也是你的福气!"
  说罢很鄙视的看一眼他的青布袄,擦了擦鼻头扬长而去。
  齐少冲气得满脸通红,刚捞上来的大虾一样直蹦,穆子石知他吃得了苦却受不得辱,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读过那位王梵志和尚的诗不曾?"

  齐少冲嘟着嘴,道:"什么诗?"
  穆子石拉着他,边走边笑道:"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那人自有骑大马的去气他,我们要是瞧见担柴汉,也很可以欺负一下。"
  齐少冲正正经经的说道:"我才不欺人,但也不能被人欺。"

  穆子石笑得有些讥诮凉薄:"那你迟早会被气死。咱们一路上少不得被人白眼相待,也免不了打躬作揖低头服软。"
  齐少冲知他此言不虚,不由得十分难过:"为什么?"
  "世态炎凉,本就如此。"
  "我以诚待人,人也不会无故辱我。"

  看齐少冲一脸天真的坚定,穆子石停下脚步,极认真的问道:"少冲,在宫里那些奴婢为何跪你?"
  齐少冲一愕,随口道:"我是皇子,他们是宫奴。"
  穆子石轻声一笑:"不对,他们跪你是因为他们知道你是皇子。"

  齐少冲歪头想了想:"你说的是。"
  "那你现在流落民间,没人知道你是皇子了,百姓官府自然不需要再跪你敬你,对不对?"
  齐少冲点了点头。
  "那么,官差不知你是皇子,你却知他们是官差,民跪官不稀奇,也许你就得跪他们,对不对?"
  齐少冲脸色一变,咬牙不吭声。

  穆子石厉声又问道:"对不对?"
  齐少冲眼圈红了:"我不跪……你昨儿跪那个胖大婶,我就很舍不得,以后你也不要跪!"
  穆子石叹了口气:"你不愿意跪别人是不是?我也不愿意,宫里那些太监宫女想必也不愿意把膝盖骨磕在石子地上……但势不由人,你既要掩藏身份,想不露破绽,就得当自己是普通百姓。"
  齐少冲默然良久,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我知道了。"

  他安安静静的站着,嘴唇因狠狠咬过颜色格外红扑扑的,眼眸低垂,脸颊的弧度阴影显得有些清冷俊俏,穆子石一看之下,蓦的想起齐予沛来,一颗心登时柔软融化,轻轻握住齐少冲的手,正色道:"但你要记住,你就算跪他们一百次一千次,你还是天家骨肉,是你父皇的七皇子,是齐少冲……别人不知,你自己却永不会忘,对不对?"
  齐少冲隐有所悟,眼睛慢慢亮了。

  穆子石凝视着他,眸光璀璨如星:"你外势虽失,但只要内不丧志,无论浮沉,底气犹存,对不对?"
  齐少冲只觉澄然豁然,朗声道:"对!"
  穆子石笑了:"不自弃者人不弃之,当年我初遇四哥,他这样跟我说……如今我说给你听,另外再送你一句,玉碎瓦却全水滴石能穿,懂么?"
  齐少冲用力点头,突然脸一红,低声道:"子石……你真是好。"
  穆子石没搭理他,心道齐予沛若是看到自己这样对他,想必会放心吧。

  两人走得不快,将近黄昏时才进了黄泥镇。
  黄泥镇名字又是黄又是泥,却是麻石铺路店铺林立,光鲜干净得很,街道两边有客栈杂货成衣铺茶馆绣坊打铁铺,另有个三层大酒楼名唤太白居,幌子迎风抖得哗哗响,觥筹交错喧哗入耳,甚至还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妓馆,门口悬着水红的纱灯,立着两个妖娆的女人,逆风十里香气冲鼻,齐少冲好奇,指着一个粉底牌子念到:"鸳鸯院三等……哥哥,这是客栈么?"

  他声音清脆响亮,那两个姑娘一听,登时扭着腰笑得叽叽咕咕,其中一个还冲穆子石飞了个眼风。
  穆子石自然没进过花街柳巷,但却读过一些杂书,一看那两个女人掐腰立出个蛇形的做派,再看院子里传出的声音动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斥道:"乱问什么?自己不读书,什么都不知道!"

  齐少冲平白被责,颇感委屈:"我读书是不及你,可你知道就告诉我啊!"
  那两个姑娘笑得更厉害了:"来,小少爷,你进来姐姐好生讲给你听!"
  穆子石忙一手拖住他,急急逃开。

  跑出半条街,齐少冲被冷风一吹,模模糊糊似乎明白了些许:"那不是正经地方?"
  穆子石冷笑道:"说不正经,也正经。"
  想了想,干脆说得直白:"鸳鸯院是个三等娼馆,就是女人卖春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齐少冲点了点头,目中露出嫌恶之色:"果然是个肮脏所在。"

  穆子石道:"你可别小看了娼馆,这地方和后宫颇有些关系。"
  齐少冲一惊,随即又羞又怒:"胡说八道!宫中怎会……我知道你恨我母亲,但不要以为到了民间就能任意毁谤宫中诸事,后宫规矩甚严,母亲打理得更是滴水不漏,便是宫人奴婢,也绝无苟且无耻之事!"

  穆子石半笑不笑的等他发完脾气,方淡淡道:"娼馆也需缴纳赋税,官妓卖身所得,逢三抽一唤作金花银,送入后宫内务司,皇后妃嫔按制所配的脂粉首饰,俱由此来。"
  齐少冲登时偃旗息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问道:"真的?"
  穆子石唇角挑起的模样十分好看,说出的话却十分不好听:"你也值得我一骗?"

  习惯是可怕的,适应力是强大的,不出三天齐少冲已然学会了不在乎穆子石言语带刺,反正那些刺扎身上也不是很疼,有时候还带点儿因为亲近所以挨扎的甘之如饴。
  因此齐少冲只是琢磨了片刻,道:"那这些女子都是什么来路?"

  穆子石沉吟道:"我只知道有些犯官女眷是要充作官妓的,像是永熙十四年兵部武选司舒敬山因得罪陶若朴,被构陷冤屈全家下狱,本人被斩,夫人女儿都发往深州娼馆了。"
  齐少冲道:"母亲跟我提过此事,据说舒敬山还是两榜进士出身,允文允武本是栋梁之才,太可惜了。"

  穆子石也叹道:"舒敬山还有一子,下狱时年不到十四,被流放南疆,永不赦还,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呢。"
  齐少冲眉头紧锁,道:"陶家势大,父亲这样做虽有不得已之处,却也太伤忠臣良士的心了……但照我的意思,贪官暴吏的妻女罚为官妓很是应当,一人枉法祸及全家,本是朝廷震慑严惩的道理。"

  穆子石低声道:"连这等小镇都有官妓,想来这一行每年上缴朝廷的金花银也不是个小数目,若后宫俭省些,倒是能留一小笔活银子……这逢三抽一的税,着实订得不高。"
  齐少冲睁大眼睛:"怎么不高?本朝商税从轻,三十取一,农具书籍、竹木柴薪等物均是免税,契、牙、当、漆税不过十取一……"

  穆子石啧啧赞道:"难为你了,竟知道这些,背得可真熟!"
  齐少冲一挺胸:"我也不曾白去东宫书房!"
  穆子石眼珠斜撇着看他一眼,冷笑一声。
  齐少冲不懂即问:"你笑什么?"

  穆子石道:"没什么……以前不懂得什么叫笨得好笑,现在懂了。"
  齐少冲认认真真的说道:"子石,不是我笨,而是……像四哥和你这样聪明的,普天之下并没有几个,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停了停,又低声道:"你真的嫌我笨么?其实只要你肯教我,我会用心的。"

  穆子石见他清亮乌黑的眼眸全无一丝阴翳,满是真挚的信赖热切,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歉意,道:"我不嫌你,刚才说着玩儿呢。只是少冲,需知盐税可是逢十征四……你再瞧这天还没黑,鸳鸯院里已然人声鼎沸,可见生意必然很好,逢二抽一亦不为过,何况那些官妓是犯官女眷呢?"
  齐少冲若有所思,却不急于点头称是。

  说话间两人走到一家小客栈门口,穆子石见半开的门虽有些旧,大堂里却收拾得是整齐利落,忙几步走进,冲柜台后坐着的掌柜道:"还有房么?"
  掌柜的抬起眼皮打量一下,笑道:"上房二钱银子,中等的一钱,下等的嘛……二位不像是住下等房的人。"

  穆子石暗道这掌柜的好会做生意,心中尚有些犹豫想问问下等的价钱,齐少冲一扯他袖子,道:"哥哥,就住上房吧!"
  齐少冲小小年纪乍出金围玉绕的深宫,虽竭力咬牙不喊一个苦字,穆子石瞧在眼里却知他已是濒临极限了,当下安抚着笑道:"好罢,反正二叔家就在凌州,离这儿也不远,花些钱不打紧。"

  掌柜的笑眯眯的说道:"原来两位小公子是访亲去了,好在去凌州这一路很是太平,否则家里大人必定不放心。"
  穆子石一边从钱袋里取出一小块银子,一边嘟起嘴抱怨道:"谁说不是呢,娘打算让人跟着,爹说他十来岁就跑南边做生意呢,兄弟俩也不小了,过了宸京城郊这一块儿就是凌州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眼眸一转,瞧见柜台角落里有个戥子,道:"老伯帮我称称这块银子,看够住几天的。"
  他留了个心眼,取出来的银子和吃豆腐脑那次给胡老汉的差不多大小,算着该有四钱左右,当下只等着看这老掌柜会不会蒙人。

42、第四十章

  老掌柜这家客栈做了三二十年,算得上老店子了,自然不愿为了些许蝇头小利坑客人,再说这半大少年眉眼间看着就不含糊,当下称给穆子石看,指着戥子上的星,道:"这里是一两的星,这是一钱的星,是吧?您瞧,准准的四钱,住两日尽够了,晚饭要吃什么,一会儿跟伙计说,给你们小哥儿俩送房里去。"

  穆子石把戥子的用法默记心里,道:"老伯称得再准不过,既如此,我们就住两日罢!"
  一手拉着齐少冲,跟着个虎头虎脑的年轻伙计唤作王三的去了。
  路上穆子石悄声问齐少冲:"你刚才注意看那戥子了么?这些咱们都得学起来,往后也许用得上。"
  齐少冲顿时很紧张也很自责:"我没注意!"

  穆子石开口就想痛损他几句,硬是忍住了,和颜悦色道:"算了,我回头教你……肚子饿不饿?想吃点儿什么?"
  齐少冲见他没生气,眼睛弯了弯,乖乖的低头沉思晚上吃什么,思忖再三,觉得还是应该先蹲一下茅坑,先肃清腐败,方能补充簇新人才。

  到了后院,王三打开一间房:"二位小爷瞧瞧,可满意不?"
  穆子石见那屋子不大,陈设也简单,不过一床一桌两椅,但被褥厚厚的,没什么怪味道,窗户又糊着棉纸,屋角还有个火盆,想来不会冷,忙放下包裹,笑道:"挺好的,辛苦小二哥。"

  齐少冲离宫第一宿住的是破庙,从九重天一下子就打到十八层地府,此刻能回到人间得一暖屋,自然没有二话,只道:"做些菜送过来,还要几桶热水。"
  王三答应着,笑道:"小爷,给您二位溜份儿肉丸子,炖半条肥羊腿,炒个素三鲜,白米饭管够,您看呢?"

  齐少冲听了觉得甚是新鲜,道:"那便这样。"
  穆子石却迟疑了一瞬,问道:"这些……得多少银子?"
  王三见这大的颇有些精细,忙打叠精神算给他听:"肉丸子二十文,是咱们店大师傅的拿手菜,冬日里素三鲜贵些,算您三十文,羊腿嘛,小砂锅炖出来,喷香稀烂,好吃得打耳光都不肯撂筷子的,五十文顶便宜了,一共一钱银子,大米饭白送,还送您白菜脂渣儿汤。"

  王三生得憨厚,口舌却伶俐得很,一番话说来绘声绘色,羊肉的香味几乎都飘出来了,齐少冲听得偷偷咽了口口水,小肚子又是咕噜一声。
  穆子石看了看他直放光的眼眸,叹了口气:"银子回头柜上结算,成么?"却是怕这一钱银子里有虚头被王三贪了去。

  王三没半分不乐意:"该当如此,小爷您放心,本店开了快四十年了,断乎没有偷着揩油的伙计,我要是伺候得您舒坦,就赏两个跑腿的小钱,若是不好了,您尽管告诉掌柜的!"
  话说得这般透,穆子石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从包裹里取出一小块碎银,往王三手里一塞,笑道:"劳烦小二哥,帮我拿个戥子过来,饭菜做好了,也一并送进来……若是方便,再帮我买两身里衣。"
  说着又摸出十来个铜钱:"这个……给你打点儿酒喝罢!"

  待王三出门,回头恶狠狠一瞪齐少冲:"回头银子花光了,你饿肚子的时候可不准哭。"
  齐少冲却不怕:"花光了再挣,方才我看到镇子东头就有人摆摊写书信,当年我母亲从江南只身走到宸京,只带了三两银子呢。"

  穆子石一怔,想不到一个尊贵之极不历世事的皇子,竟有如此随遇而安逆境愈进的心境,不禁刮目相看,点了点头:"你说得很是……"
  转念一想,从怀里掏出房契,仔仔细细的给齐少冲贴身放好:"若是我俩不小心失散了,你拿着这个,自己去庄子里等我。"

  齐少冲道:"我收着这个倒没什么,但咱们一定不能走散的。"
  穆子石笑着不答话,一时王三送戥子、热茶水、饭菜过来,两人趁热吃了,羊肉炖得确实酥烂,素三鲜也炒得脆生生的清爽,溜丸子又酸又甜,虽是民间普通吃食,卖相也不精致漂亮,味道却比宫里的浓烈咸香。齐少冲两日没好生吃饭,胃口大开,一顿风卷残云,吃得肚儿滚圆,方打了个饱嗝儿:"好痛快!"

  穆子石心思重嘴里没味儿,就着菜随便扒拉了两口饭,便关门闭户,小心翼翼的取出所有银两,用戥子反复称了两回,齐少冲抹了抹油嘴,一旁看着学着,道:"这戥子也不难用……你数银子干什么?"
  穆子石将银子分为数堆,两人的包裹里放一部分,褡裢袖袋里放一部分,道:"一共四十七两三钱,你算算够不够支撑咱们到庄子?"

  二人不曾出过宸京,但都看过天下诸州的详图,山河地理不说了如指掌,却也算得上胸有成竹,齐少冲听穆子石带着些考较的意思,忙凝神深思,半晌掰着手指头细细述道:"那庄子在夏深两州西边的交界处,再再往西北去,过一座绵延百里的南柯山,便是雍凉了……"
  "哥哥,你当年置下这庄子当真是有未卜先知之能,两州交界本就官府难查难究,那儿离雍凉又近,若要联络烽静王的话,再方便不过!"

  话音未落,穆子石受到惊吓也似,仓促的看齐少冲一眼,脑中骤然闪过齐予沛那双眼眸,秋水寒烟月映春江,与洛氏何其的相似如出一辙?
  脑中凭空泼了盆冰水般,已经澄明如镜,齐予沛早在安排下这个庄子时,就已料到今日之祸,他死得虽情愿却不甘心,默不吭声给了洛氏最狠毒的报复,不惜扰乱世间更不在乎江山动荡!

  齐少冲见穆子石脸色苍白得可怕,急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穆子石啊的一声,勉强笑了笑:"没有……嗯,我哪里未卜先知了,只是凑巧罢了。"
  心里暗暗决定,这个秘密必须死在自己这里,齐予沛绝不容世人众口悠悠的指摘轻辱。当下定了定神,敲了敲桌子道:"你还没算完呢,不许打马虎眼,快!"

  齐少冲挠挠头,道:"过了凌州和景州便是夏州了,凌州七府十八县,景州更小些,五府而已,咱们沿官道走,一进夏州就往西,途径六个县便能到那处庄子……满打满算一千几百里路,三四个月必定到了,银子一天按三钱使,也尽够啦!"
  穆子石听了,抿着嘴笑道:"算得很好,挺细致的,数目也没什么错。"

  齐少冲却很是疑心:"我不信!你笑得坏着呢,必然有鬼。"
  穆子石忍笑道:"你是打算这一路咱们都走着去?"
  齐少冲一愣:"对哦,我们可以搭过路的马车!"
  穆子石摸了摸他的脸,叹道:"少冲,你心性坚忍也识时变通,但毕竟年幼又不曾吃过苦,若是日日风餐露宿的走上三二十里,只怕不出十天就得生病,你看这才不过两日,下巴的肉都没了……不过多长些心眼少长些肉也不错。"

  齐少冲缩缩脖子:"不会的,我已经两年不生病了!"
  穆子石不加理会,只道:"而且你还忘了算好些账,咱们三四个月难道就不用买些新衣鞋袜?进城出城也要缴纳城门税,万一再有个什么事,比如银子丢了?比如病了要请大夫买药上不得路?比如遇上大雨雹子耽误了行程?甚至……官府严查封锁城门?"

  齐少冲越听脸色越坏,待穆子石说完,他嘴角已经跟下弦月一样了:"是啊,那该怎么办?"
  穆子石见他垂头丧气得可爱,忍不住逗趣道:"放心吧,反正现在是冬天,没了银子也有大把的西北风可以喝。"
  齐少冲欲哭无泪,突然很好奇他是不是也这样跟齐予沛说话。

  穆子石却端正了容色,道:"夜长梦多,咱们还是早一日到庄子早一日安心,明儿我就问店掌柜,黄泥镇有没有去凌州的大车,只要进了城,咱们尽量搭车急行……但州府交界处,若寻不着过路车马,咱们只能自己走,少冲,你得熬过去。"
  齐少冲用力握着穆子石两根手指,道:"你也是,我们一起!"

  穆子石静静凝视着他,眼底慢慢蒙上一层晶莹的水光,齐少冲心中奇怪他怎么这么容易就感动得哭了,却听穆子石勃然大怒道:"你把我的手捏得疼死了!"

  这客栈里的伙计着实勤快,一会儿王三就来收拾了碗筷送来两大桶热水并皂角等物,又有簇新的两套棉布里衣:"用完了您就喊一声,我再来把桶提走,大冷的天,洗个澡舒服。"
  齐少冲笨手笨脚,离了人伺候活像没了爪子的小老虎刚出壳的小鸡崽,湿淋淋的站在桶里,貌甚无辜:"哥哥……我不会。"

  穆子石满心满意的打算就这样晾着他,但一想他若冻着还是得自己服侍,只得咬牙切齿卷了卷衣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你除了会吃饭,还会干什么?"
  说着舀起一瓢水冲他的头发,又用皂角揉搓。

  穆子石幼时衣食住行一概都是自己动手,如今不过重拾旧忆,虽有些生疏,却也很快就利索起来。
  齐少冲光溜溜的挨了这几句,感觉比平时更加羞耻,从头皮一直红到了脚底,嘟囔道:"你就不能等我穿上衣服再训斥?"

  穆子石恶狠狠的搓着他的背,声音却是金玉清朗云淡风轻:"我训你难道还要沐浴焚香查一下黄历摔块龟壳卜个卦,再挑个风和日丽春暖花开的好日子?"
  齐少冲耷拉着脑袋:"不是……"
  穆子石打了一下他的屁股:"转过身!"

  齐少冲抹了抹脸上的水,乖乖转过去,却听穆子石琅琅道:"过而不能知,是不智也,你不智在先,此一错也,我明言相告,你却不能闻过则喜知过不讳,此二错也,待狡赖而辩,辩又不能胜,尚心存怨怼,此三错也,你可知秦恶闻其过而亡汉好谋能听而兴的道理?可知改身之过迁身之善谓之修身?可知……"
  齐少冲迫不及待的披肝沥胆的痛不欲生的大声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43、第四十一章

  两人这两日奔波劳累食宿不安,此刻洗得干干净净钻进厚厚的被子里,终于得一安稳床铺,脑袋挨着脑袋,只觉身入云端一般,不一会儿就呼呼睡着,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
  穆子石穿好衣服,就要去找掌柜的问车马一事,齐少冲歪着头打量他:"你最近怎么喜欢眯眼睛?你睫毛又长又密,再眯着眼,我都瞧不清楚你的眼珠子了。"

  穆子石凑近他,突然睁大眼睛,但见宝光流动华美璀璨,齐少冲却不觉其美只觉惊吓:"我……我没说什么,你别骂我……"
  穆子石气道:"谁要骂你了?你又不是不知我瞳有异色,若被人见了容易记住,万一因此走漏行踪身份,被齐和沣的密探捉到那可就糟了。"

  齐少冲恍然大悟:"难怪……我还以为你被沙子迷了眼。"
  想了一想,拍手道:"反正你生得秀气漂亮,要不干脆带个面纱作小姑娘打扮,岂不是更加掩人耳目?"

  话一出口齐少冲就觉得不妥,偷眼一看穆子石白里透青青里发红活像个结霜柿子的脸色,更是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已做好了被一顿狂风骤雨彻底肆虐荼毒的准备,穆子石却默然片刻,行若无事道:"走吧,咱们去找掌柜的,顺便出去茶楼坐一会儿,听听有没有宸京的消息动静。"
  齐少冲惊疑不定,他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当即问道:"啊?你居然不骂我?你是不是气糊涂啦?"

  穆子石淡淡道:"你又不是四哥,你说什么我何必放在心里?"
  没挨成骂,齐少冲松了口气之余,却又有一口有点儿酸有点儿苦的气憋在胸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跟着穆子石出门。

  老掌柜扒拉着算盘,很热情的招呼:"两位小公子睡得好吧?我们这客栈虽不大,住着却是清净舒服,这一路去凌州的熟客都住这儿。"
  穆子石忙笑问道:"我们兄弟也正要往凌州去,敢问老伯,黄泥镇可有车马载客去那儿?"

  掌柜一摸山羊胡,道:"这你可问对人啦,黄泥镇就屎壳郎大的地儿,哪有专门的车马店?但北跨院儿住着的客商中,倒有一队明儿一早赶往凌州,你们若是愿意,给些个车马钱,我给你们说去!"
  穆子石大喜:"劳烦老伯费心!"

  齐少冲一躬身聊表谢意,车马一事既定,两人也就安心出了客栈四处逛逛,茶楼酒肆消息最是灵通,穆子石打听了镇上最大的茶楼所在,两人沿街慢慢走过去。
  一路穆子石都半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一句话不说,齐少冲心中惴惴,却也不敢问。

  到得那家茶楼门口,却见街对面有个卖糖人的小摊子,一个小炉子里熬着糖汁,前面一个木架,架子上层插着些做好的糖人,下层搁着块光洁的石板,另有一只舀糖稀的小勺,一柄铲糖人的铲刀。
  穆子石立住脚步,突然开口问道:"你吃过糖人儿么?"

  齐少冲摇头:"在朱雀街见过,可冯毕……就是两仪宫的龙朔卫首领,说糖人儿脏,不让我吃。"
  穆子石道:"我就吃过。"
  齐少冲问道:"四哥买给你吃的?"

  穆子石好像有几分得意,道:"不是,他也不让我吃这个……是齐无伤陪我吃的,我们吃的还是猴拉稀呢。"
  斜睨了齐少冲一眼:"知道什么是猴拉稀么?"
  齐少冲为自己的孤陋寡闻很羞愧,小声道:"不知道。"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哥哥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妹妹走到糖人儿摊子前,两人衣衫普通,神色却是高高兴兴的,阳光在红扑扑的脸蛋上跳跃,那小妹妹笑着喊道:"要吃大金鱼!"
  那做糖人儿的舀起一勺糖稀,和气的笑道:"就来条大金鱼,还吐泡泡,成不?"

  说着轻抖手腕,金黄透亮的糖汁拉出光滑的线条,在石板上迅速勾勒出一条金鱼的模样,摇头摆尾,手顿了一顿,金鱼眼睛便鼓得大大的,活灵活现起来。
  齐少冲看得目不转睛,嘴都张开了,只觉这糖人小贩的手上功夫,比起齐无伤好像也丝毫不逊色。

  金鱼做好,小贩用支长竹签粘好一铲子抄起,递给小姑娘,那哥哥便从怀里掏出四个铜钱,又对小妹笑道:"等过年的时候,给你买个猴拉稀!"

  穆子石想起自己小时候骑在齐无伤肩膀上,一边吃糖人儿,一边把手上粘的糖稀偷偷抹到他头发上,忍不住轻声笑道:"猴拉稀很好玩的,先要吹出一个糖猴儿来,然后在头上敲个小洞把糖浆倒进去再封好,吃的时候得先在猴屁股上扎个孔,先吸糖浆吃,吃完再吃糖猴儿。更讲究些的还可以花两文钱买个小江米碗,对着猴屁股接糖浆,等糖浆喝完,碗也浸透了甜味,这时吃那江米碗真是又香、又甜、又粘、又糯。"

  齐少冲听得悠然神往,眼睛已是亮晶晶的盈满期盼,穆子石眼珠一转:"你想吃么?"
  齐少冲脱口道:"想!"
  穆子石哼的一声:"偏不买给你吃。"
  说着就往茶楼里走。

  齐少冲一头碰上个大钉子差点儿没被戳死,怔了半晌却福至心灵的明白过来,穆子石还在为自己让他假扮姑娘的话怀恨在心,故意以此出气呢。
  虽吃不着糖人儿,却也知道了他毕竟还是在意自己的,心里登时甜丝丝的,方才那股郁闷也烟消云散。

  穆子石走开几步,发现齐少冲没有跟着,回头一看却见他站着满脸笑容如阳光慷慨洒落,不觉心中一惊,难道不让他吃糖人儿他就气得傻了?

  两人茶楼里坐了一个多时辰,置办年货家长里短的话听了不少,宸京城里的消息却是一概全无,只一个行商模样的中年人抱怨道:"如今生意好做,但进出城门太过麻烦,我家小少爷被盘问了足有一顿饭的功夫,真是古怪。"
  穆子石与齐少冲对视一眼,均暗暗庆幸当夜当机立断的及早出城,否则哪怕只拖一天,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两人中午也不曾回客栈,就在黄泥镇随意转了转,民生百态世事纷繁,众人汲汲营营奔着温饱热闹,宸京宫中翻天覆地,却还不曾影响到他们平凡寻常的小日子。

  回到客栈时天已擦黑,老掌柜领着二人去见了见次日去凌州的商贩,说定了搭车的价钱,两人回屋就爬到床上好好睡了一宿,第二日早早醒来穿衣洗漱,齐少冲很乖觉的尽量自己动手,偶有实在折腾不好的地方,穆子石一旁瞧见,自然而然的就伸手帮他一把。
  虽不过短短数日,但朝夕共处,两人行动间已有默契暗生。

  穆子石最后替齐少冲拍平了衣服叠出来的褶子,一不小心却从衣袖里掉出一张纸,捡起一看,正是陆旷兮开的药方,想了想,揉皱了团成一团随手丢开。
  齐少冲奇道:"为什么扔了?陆大夫医术高明,他的方子你得好好留着才是,万一病了呢?"
  穆子石道:"我不会病的,也不能病。"

  带着齐少冲千里逃难,好比牵着条小肥羊孤身夜行大草原,自己要是一个撑不住病倒,齐少冲必然方寸大乱,若因此露了马脚出事,自己有何面目去见齐予沛?
  穆子石背着包裹跨出门去,齐少冲却悄悄一弯腰捡起了那张药方塞到怀里。

  两人跟着商贩的车队晓行夜宿,三日后进了凌州内城,他们路引户籍俱全,守吏也只循例收取了城门税便挥手放行。
  进城后商队自是贩售货物去,二人便跳下马车。因穆子石嘴甜齐少冲可爱,更兼商队路途寂寞,这一队里倒是人见人爱,分手时领头的行商还特意给了两人一对精巧的小灯笼,笑眯眯的说道:"快过年了,到了你们二伯家就挂起来,喜庆着呢。"

  穆子石欢然道:"多谢叔叔伯伯们一路照顾!你们的货肯定都能卖个好价钱,回家热热闹闹过年罢!"
  挥手目送几辆车远去,两人也不敢多耽搁,趁着天色尚早,辨明了方向急急继续赶路。

  除夕夜穆子石与齐少冲在凌州罗令县一家小客栈里歇宿,一身风尘满脸疲倦,这几日街头巷尾隐约听闻皇帝病重,立皇三子齐和沣为镇国皇子,又有说皇后洛氏已被废为庶人,听得这些传言,齐少冲既悲且喜,悲者自是因为宫中朝廷显然已由齐和沣完全掌控,喜者看来父皇母后都还保住了性命。

  穆子石冷眼旁观不置一词,心中却想着洛氏与齐和沣仇深似海,齐和沣一朝掌权,放她一条生路的可能无异于火中求冰海中生火。但看到齐少冲松一口气的模样,却也不明言点透。
  两人安顿下来,外面已是一片爆竹声响,齐少冲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这就……过年啦?"

  穆子石吩咐了伙计去下一大盘饺子并做两个菜送来,笑道:"可不就过年了?治平宫夜宴珍馐满目是除夕,我请你吃白菜羊肉饺子,一样也是大年三十。"
  齐少冲涩然道:"二伯父当真没有任何举动,父亲多半被齐和沣他们软禁了……子石,你说我们此生还能不能回治平宫过年?"

  穆子石笑语焉焉,毫无沮丧颓废之意:"回不回宫,你都是齐少冲,我跟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唯有沉静致远忍毅开阔,方能蓄势长志厚积薄发,无需急躁,权当历练罢。"
  除夕本该阖家团圆,齐少冲平日再豁达,此刻也难免心情低落,蔫蔫儿的趴在桌边,道:"连过年都是漂泊奔波,你怎么就一点儿不难过?"

  穆子石一手支着下颌,把油灯剔亮了些,低声道:"四哥一去,我根本就不想留在东宫了,流落民间有什么不好?再说你那几个哥哥可都不是善类,我留着岂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齐少冲黑眼睛眨了眨:"也是……"
  却又问道:"可你过年的时候不想家么?不想你父母兄长?我看每年清平侯府都有人进宫看你呢。"

  穆子石似笑了笑,眸底墨绿幽幽一闪,道:"去年是穆子瑜来看我的,你知道他跟我说了句什么话么?"
  齐少冲见他笑得古怪,忙摇头道:"我猜不到。但去年秋闱,他与你同科下场,听说礼部有意点他第一十八名,太子哥哥看了拟报名册,不置一词把你的卷子丢了过去令他们细读,父皇也说子石尚且不中,子瑜凭何登科?因此穆子瑜也一并落榜……想必他因此对你心存怨恨?"

  穆子石道:"他恨我倒不单为了这些事。"
  瞪了齐少冲一眼:"什么父皇太子的,隔墙有耳!"
  齐少冲小声道:"我压着嗓子呢。"
  穆子石正待说话,只听敲门声起,却是伙计送饺子进来,大托盘里热腾腾的饺子、炒菜,另有两碗加了葱花的饺子汤。

  齐少冲一样一样取下放好,从袖子里取出几个铜钱:"小二哥辛苦。"
  如今他这些举动做来,也无拘谨别扭之处了。

44、第四十二章

  伙计出门后,两人一商量,干脆搬了个小杌子放到床上,饺子和菜就搁杌子上,两人脱了外面的大袄,拥着棉被肩并肩腿靠腿,边吃边说格外温暖贴心。

  齐少冲饿了,囫囵塞了个热饺子,那饺子薄皮大馅儿一兜子油,登时烫了嘴,忙往下咽,又沿着喉咙一路烫到肚子,看齐少冲捂着胸口直嘶气,穆子石轻声直笑。
  齐少冲伸出舌头晾着,含含糊糊喊疼,穆子石凑过去轻轻吹了两口凉气:"好了好了,缩回去吧!还没到夏天,吐什么舌头呢?"

  齐少冲喜欢这种被他关怀爱护的感觉,心里暗喜却奇道:"夏天为什么可以吐舌头?"
  穆子石笑而不答,却反省了一下自己,总欺负这样一个傻乖傻乖的孩子,是不是有些过分?
  齐少冲忙忙的吃几个饺子,问道:"你还没说穆子瑜那日跟你说了些什么。"

  穆子石放下筷子,道:"他说:穆子石,小心得意忘形乐极生悲,你找死不打紧,莫要脏了穆家的门楣!"
  齐少冲勃然大怒:"他竟敢这样跟你说话?什么叫做找死?哼哼,区区清平侯又有什么门楣了?"

  穆子石道:"穆家早与陶家明铺暗盖,看我在四哥身边,自然觉得刺眼。"
  齐少冲恨恨道:"你为何不告知四哥,治他的罪?"
  穆子石低声道:"他为兄我为弟,他是嫡出我是庶出,我怎能不顾及东宫的脸面,落下个不敬不悌的把柄?"
  "那你就忍了这口气?"

  穆子石悠然自得的一笑,浓秀的眉微微挑起:"怎么会呢?我说:哥哥你心这么狠嘴这么毒,小心一着不慎,死了只能睡狗碰头……嗯,你不知道什么叫做狗碰头是不是?"
  齐少冲看着他的眼神,悄悄打了个寒战。

  穆子石很轻松的解释道:"狗碰头是一种很薄很薄的棺材,不能深埋,很容易就被野狗刨出来,用头撞几下棺材板就破了,野狗就可以把尸体掏出挖开肚子,连内脏带肉全都吃掉。"
  齐少冲看着饺子,觉得有点儿犯恶心,忍不住问道:"你是侯府公子,怎会知道这种事?"

  穆子石短促的笑了一声:"侯府公子?小时候穆家一个下人曾经拿狗碰头吓唬过我……我母亲是被穆夫人害死的,自我一出世,穆勉就将我囚禁在城郊一个小院子里任人欺凌,穆家没有我的亲人,只有我的仇人,你懂么?"
  齐少冲瞠目结舌,既是震惊更是说不出的同情难过,原本只知穆子石因生母卑贱不得穆勉欢心,却从未听说他身上发生过这样的惨事,不觉低声道:"难怪你从不回穆府,难怪你对四哥……敬爱非常。"

  穆子石咬了咬嘴唇,忍住眼泪:"若没有他,我早尸骨无存了,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好……他去了,也没人会像他那样待我好了。"
  齐少冲低头慢慢吃饺子,没蘸醋,心里却是酸酸的痛。

  齐少冲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看到穆子石小时候孤孤单单的蜷在墙角的样子,天交子时外面鞭炮声大作,齐少冲一惊而醒,一扭头看到穆子石的睡容,只见他嘴唇粉粉的菱角一样微翘,睫毛浓密得不像话,长长的覆着眼帘留下一片明显的阴影,却更衬得肤色皎洁细致,连夜色都被洗亮了一般,一时情不自禁,轻声道:"我会对你好的,比四哥对你更好。"

  穆子石再困倦都存着一份警醒,因此鞭炮声一起也就醒了,恍惚中听到齐少冲说了句什么,还以为他说梦话,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以作安抚。齐少冲却是满脸通红,慢慢把脑袋钻进了被窝里。
  早起穆子石收拾完包裹,见他眼皮千斤重的懒散模样,不觉起疑:"你昨晚做强盗去了?"
  齐少冲忙睁大眼睛:"没有!"
  "那你眼窝乌青一脸睡不醒?"

  齐少冲揉了揉脸,转开话题:"年过完了,咱们赶路吧!"
  穆子石迟疑片刻:"你若是觉着累,再歇一天也不打紧。"
  齐少冲大力摇头:"一寸光阴一寸金,咱们不能耽搁时间,这就走!"
  穆子石赞道:"行啊,长大了一岁,嘴都油了许多!"
  齐少冲低头一乐,牵着他的手并肩出门。

  这间客栈的掌柜悭吝刻薄,他若有两副大肠,必定愿意自抽出一根来卖给卤煮店,天生是个油锅里抄钱的主儿,因此大过年的仍是坚守柜台噼里啪啦的打算盘,见到二人背着包裹过来,既喜且不喜,喜的是有现银入账,不喜的是他们这就走了也不多住几天,着实令人愁肠百转。

  穆子石看他眼神变幻莫测,脸颊上的肉一抖一抖,山羊胡一颤一颤,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这是铜网处的密探?难道被他瞧出了形迹可疑?
  刚巧一眼瞄见柜台旁放着一卷红绸,忙没话找话的问道:"掌柜的家里有喜事?"

  掌柜的懒懒道:"快改元啦,新皇继位可不得普天同庆?客栈商铺都要挂个红绸意思意思……唉,幸亏我买得早,还是一两银子一匹的价,再等几日红绸的价钱得打着滚儿的往上翻。"
  一番话说得意兴阑珊,只要是花钱的事,掌柜都提不起半分精神,要不是怕大逆不道被砍头,恨不得新皇只干活儿不登基才好。

  穆子石却无比庆幸掌柜说话时一直无精打采的耷拉着眼皮,否则齐少冲那瞬间惨变的脸色,必然瞒不过车船店脚牙一类的人精。
  于是狠狠掐了一把齐少冲手心,声音平静道:"要换皇上?可皇上春秋正盛呢,掌柜的打哪儿听来的?朝廷大事,可不敢乱说。"

  掌柜嗤的打鼻子里笑了一声,很是自得骄傲:"小公子想必不知,我表弟的干爹就在县衙当刑房书吏,那可是正正经经的朝廷官员……"
  抬起眼看穆子石脸上并无额外的惊讶敬重之意,不由得暗叹毕竟是升斗小民,连刑房书吏的尊贵都不知晓,心中顿感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垂下眼皮淡淡道:"皇上岁数是不大,但当久了也想享清福吧?反正就是要禅位了,新皇便是如今的镇国皇子,年号都定了,叫做天眷?要不就是天保天康?总之都是吉祥字。"

  说着摇头一叹:"这天家的事儿可真不好说,新皇上的生母要尊皇太后,老皇帝的皇后好像是废了又被赐死……也是,当儿子的肯定偏心自己的亲娘……"
  齐少冲的手一阵冰凉一阵火热,抖得好似风雨中的细弱树枝,穆子石扭头一看,见他已是满脸泪痕,嘴唇亦被咬出血来,情知不好,忙胡乱道:"掌柜的,我们兄弟要多住几日,中午的饭菜麻烦您给送到房里……"

  一边说一边半扶半拖着齐少冲折返房中,齐少冲呆呆的任由拉拽,待穆子石把门关好,方才回过神来,哑声道:"母亲被赐死了?"
  穆子石心道陶贵妃不也被赐死了?齐和沣再狼子野心篡逆作乱,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为母报仇却是一点儿错也没有,满心想说一句"死了就死了,她当日毒杀太子殿下冤屈陶贵妃时,便是在掘着自己的坟墓"。

  但齐少冲一双无辜热切的漆黑眼眸正凝视着自己,仿佛他的生死喜怒全系于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终究还是不忍心在他的伤口再割上血淋淋的一刀,穆子石眼中的残忍光芒一闪而逝,那句话在舌尖滚了几滚,硬是压了回去,但即便如此,却也绝不肯就此事安慰齐少冲哪怕半个字——洛氏害死了齐予沛,她死有余辜,她活该!

  良久不闻穆子石答话,齐少冲一声呜咽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穆子石忙上前几步把被子铺开,拖着他爬上床,冷冷道:"要哭的话,把脸埋被子里哭……正月初一,掌柜又刚跟咱们说了那些话,你这一哭要是被听到,难免不遭人猜疑。"
  听着齐少冲压抑模糊的悲泣,穆子石却想起了齐予沛。

  齐少冲素来笑得简单明亮哭得纯粹率真,没有任何杂质,一清到底,齐予沛却是极为自制,一哭一笑都自有深意,从不敢随心而为随性而至,行事遮着雾亮刀裹着布,连死都不明不白,狠心舍得不跟自己见上最后一面,却又留下一个说早太早,说迟却又太迟的吻。
  默然坐在一旁听着想着,嘴角渐渐浮出一个凄凉的快意微笑:太子殿下,她……你的母亲、害你的仇人,如今已经死了,可惜不是我亲手为你报仇,黄泉路奈何桥上见着她,你不要再难过。
  至于齐少冲,穆子石并不担心,他既然能哭出来,就能熬过这一关。

  齐少冲哭一会儿,无声的流一会儿泪,累了就发呆片刻缓一缓,穆子石看着阳光一片片斑驳的映入屋内,渐明渐暗,百无聊赖,只恨没有笔墨纸砚,否则大好时光,练一练字总是好的,自打出了宫就再没有机会习书运墨,而书画一道贵乎手熟,常言道三日无墨笔枯至死,掰着手指算一算,自己枯死了不知多少支笔了,当下幽幽一叹。

  齐少冲午饭没有吃,到黄昏时候,趴着已很久没有出声,穆子石不放心,上前轻轻推了他一把:"起来吃点儿东西……"
  齐少冲微弱的挣动一下,声音沙哑而无力:"不用管我。"

  穆子石蹙眉道:"我不管你谁管你?"
  说着拉他起身,一触齐少冲的手只觉滚烫,定睛一看,见他满脸通红,嘴唇却有些发白,不禁急道:"你病了?"

  齐少冲呼吸粗重,突然用力甩开穆子石的手,哭道:"不要你管!你根本就不在乎我,要没有我的话你更快活吧?"
  穆子石不想惯着他,当即冷笑:"难得你还有不笨的时候……既如此你能不能自觉些,别再给我惹麻烦?你这一病,难道不更加的惹人厌?"

  齐少冲又悲又怒,努力想鲤鱼打挺站起来与他对峙,一动却只觉浑身软绵绵的如被火烤,只得咬牙道:"那你走!我齐少冲绝不会死皮赖脸的求你跟着我!"
  穆子石一挑眉,神情凉薄:"是么?"
  说罢竟当真转身离去,砰的一声门关得又响又脆。

45、第四十三章

  齐少冲一口气跟冰冻过的生铁秤砣一般堵在胸口,想放声大哭,又想起身追出去再看他哪怕一眼,勉力挣扎着刚下床,双膝一软眼前一黑,已摔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了床沿,有热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也不知是血是泪。

  昏迷中感觉到有人一直守在自己身边,有清凉的物事拭擦着自己的额头颈子,又听到小声的交谈对答,而那个熟悉的声音温柔中隐约有几分惶急……
  一切都仿佛发生在云端里,飘渺恍惚的瞧不真切听不清楚,但心中却是出奇的明白:穆子石他没有走。

  一瞬间激动得想哭,却更是如释重负的安宁,他若走,自己嘴上不会央求半句,但心里却早求了一千遍一万遍。
  他没有走,真好。
  被褥很暖他的手很凉,鼻端闻到浓郁的药香,齐少冲觉得自己得好好活下去。

  穆子石坐在小煤炉边以手支颌,脸色苍白,眼眸笼着层倦意忧色,粗陶药罐正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
  齐少冲虽不娇气,却多少有些娇贵,就好比一棵备受呵护的珍稀小树苗突然从御花园移居到了穷街陋巷荒郊野外,总会水土不服,说实话他能撑到现在才病倒,穆子石已甚为惊佩了。
  溢出的药气喷在脸上,一吸气间又窜入喉咙,穆子石只觉嗓子发痒,轻轻咳了几声,怕吵醒齐少冲,忙掩着嘴闷住声音。

  药还得熬一会儿,穆子石轻手轻脚走到桌边,刚扒拉了两口凉透了的饭菜,就听到齐少冲低声呻吟,想是烧得痛苦难当,忙撂下筷子坐到他身边,从一旁水盆里拧出条布巾,叠好敷上他的脑门。
  穆子石看他渐渐安静下来,轻嘘了一口气正要起身离开,突的手腕一紧,已被齐少冲死死攥住。
  穆子石一惊回头,却见齐少冲已睁开眼睛,两人四目相对,良久穆子石不耐烦道:"放开。"

  齐少冲双颊红得像火,眼睛仿佛要烧着似的亮,不说话却也不放手。
  穆子石眼睫毛颤了颤,嘴角一弯:"你不是说不会死皮赖脸的求我么?"
  齐少冲咬着嘴唇继续打死不吭声,眼睛湿润润的活似只小狗。
  穆子石可怜他病着,不跟他多计较,只哼了一声:"我去给你端药……总该松手了吧?"

  药晾了会儿还是很苦,第一勺进嘴,齐少冲的五官就迅速移位再靠拢最后挤成一团,忙抓着喉咙问:"有蜜饯么?"
  穆子石幸灾乐祸的直笑:"没有。"
  齐少冲伸手要接过碗:"我自己来。"
  穆子石忙避开道:"别动,你手上没力气,撒了药麻烦的是我。"
  说着把药碗凑到齐少冲嘴边:"你大口喝罢,零刀碎剐可比一刀断颈更难受呢。"

  齐少冲正想说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药碗已贴上了嘴唇,不得已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吞下苦得活像砒霜的一大碗药汁。
  皱着脸正要抱怨叫苦,舌尖一甜,却是被穆子石塞了粒小小的冰糖。如获至宝的含住了,问道:"哪来的糖?你不是说没有么?"

  穆子石收拾着药碗,道:"顺手问掌柜讨的,你再睡会儿出身汗,就好得快了。"
  齐少冲支撑了这么半天,也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依言躺下,却见油灯黯淡,忙问道:"什么时辰了?你……你有没有睡会儿?"
  穆子石道:"打过五更,天快亮了。"

  齐少冲见他一绺头发散落在脸侧,颇显疲倦之态,轻声道:"你照顾了我一宿都没睡?"
  穆子石看他一眼,道:"是啊,怎么了?"
  齐少冲只觉得心里好像被火苗炙了一下又热又疼,又仿佛有颗小小的种子亟待萌芽呼之欲出。

  穆子石眨了眨眼睛,道:"你摆出这样一张哭包脸,是嫌我伺候得不好故意给我脸色瞧么?"
  齐少冲急道:"不,当然不是!子石,你快歇会儿吧,别累病了,我……"
  穆子石眸光闪烁,猫儿般亮得出奇,淡淡道:"你不必担心我,这一路你哪怕病倒十次,我都不会病一次。"
  他说,齐少冲就信。

  穆子石看着单薄,宫中骑射场里更是比谁都弱都懒,但一到民间逆境,却犹如一株野草,拥有随地能活的生命力,顽强坚韧得可怕。

  齐少冲躺了两天,喝了两天苦药,站起身来神清气爽好端端一条小小少年郎,穆子石瘦了一圈,精神却也不错,笑道:"赶路?"
  齐少冲点了点头,眉宇间凛凛然的阔朗:"走罢。"
  穆子石有几分试探之意:"不再哭了?不伤心了?"

  齐少冲负好包裹,低声道:"母亲生恩养德,我不敢辜负,但哀思未必寄于泪。"
  顿了一顿,直视穆子石,目中有恳求希冀之色:"母亲对不住四哥,但逝者已矣,子石你……"
  穆子石冷冷打断:"我永远不会原谅她,四哥不能恨自己的母亲,但我能替他恨一辈子。"

  客栈掌柜趁火打劫趁病谋财,齐少冲这一病,离不得穆子石,穆子石只能使唤掌柜的人,于是炉子火炭药罐子什么都要钱,连请大夫提轿子都得硬揩下一层银屑来,穆子石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却不得不忍下这口气,有时睁一眼闭一眼都嫌恶心干脆两眼都闭上。
  此番齐少冲病愈起行,结清了这几日的银钱,掌柜瞧在银子的份上,脸色红润得仿佛当了新郎官,言语也客气热络:"两位小爷下次路过,还请到我们来旺客栈,茶钱减半水钱全免!"

  这话无耻老辣得浑然天成,穆子石毕竟脸皮不敌,一时就挂不住,沉下脸道:"谢了!"
  想了一想,却又不得不问:"这镇子可有车马前往景州方向?"
  掌柜笑道:"大正月的,哪有客商行路家人远游呢?难找,难找哇……要不两位再住几日,我帮你们瞧着?"
  穆子石话都懒得说了,转身就走。

  掌柜看着他的背影,笑着直摇头,一旁小伙计人小性直,只替他把脸都羞皱了:"掌柜的,您都把客人给得罪成这样,还想着拉他的回头生意?"
  掌柜的拨动着算盘珠子:"你个憨货懂什么?这哥儿俩来历可尴尬,说话行事虽是笑脸迎人,却不短半分的气焰……说不好就是落难的凤凰掉泥巴里的金子。"

  小伙计更不明白了:"那您还敢明着暗着讹他们那许多钱?"
  掌柜的瞪他一眼:"笨啊,回头让你爹买把斧子劈劈你这颗榆木脑袋!越是这样的人物越是好惹,他们心虚着哪!哪敢跟咱们挺腰子?何况我跟县衙那是何等的亲香?"
  说着端起茶壶就着壶嘴滋溜一口:"回头生意?嘿嘿,谁稀罕,咱做的就是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到手的银子才是真货色,你小子好生练练眼力见儿罢!"
  小伙计扛着笤帚走远后,偷偷啐了一口:"个老东西你就抠门儿吧,连我们的工钱也要扣,小心孙子浑身长屁|眼儿!"

  穆子石与齐少冲徒步而行,几日间在街头茶坊亦听到不少宸京城的传闻,说的人都是言辞凿凿煞有介事,活像齐谨禅位时他们就端着马扎儿坐一旁,但内容则有真有假有实有虚,不乏捕风捉影甚至凭空捏造,有说镇国皇子本就是诸多皇子中出身最贵者,皇上当日立慧纯太子,不过是受惑于九尾狐狸转世的洛皇后;也有说镇国皇子这皇位来得有些不明白,大靖宫一夜之间皇上急病,太子的东宫和皇后的两仪宫都遭火焚无一活口,连唯一能与他一争大位的皇七子也丧生火海,岂不是好生奇怪?

  齐少冲用茶杯暖着手,默默听着,沉吟片刻问道:"齐和沣为何说我们都死了?"
  穆子石用手指一点点碾碎一块糯米糕,低声笑道:"我是真死了,你没有。"
  齐少冲并不急于发问,只认真想了半晌,方道:"你是说,齐和沣知道我没死,却以为你死了?"

  穆子石看着他,眼睛弯了弯,悄声道:"少冲你变聪明了……当日我离开东宫时,让小福子将一个干杂活儿的小太监穿了我的服饰,一场大火后尸首面目难辨,更兼一场宫变,少几个低等小太监亦不引人注目,想必因此被我瞒天过海。"
  齐少冲更觉古怪:"那母后为何不如法炮制?干脆让齐和沣以为我已葬身两仪宫?"

  "你母亲……"穆子石抿了抿嘴,不得不承认道:"绝非寻常妇人,实在是厉害之极,她不光要你活着,更要你父皇、齐和沣甚至朝中消息灵通者都知道你活着,只要七皇子不死,便是嫡子正统野火烧不尽,他日则有东山再起之机。因此她并非不能为之,而是甘冒大险刻意不为之。"
  看着齐少冲,眼神有些复杂:"她对你确是殚精竭智,但苦心中却也免不了狠心。"

  齐少冲握着茶杯的手骨节有些泛白,默然良久,道:"其实我倒希望母亲只是市井平凡妇人,若是如此……"
  蓦的喉头哽住,穆子石想到齐予沛,也自黯然。

  此刻已近未时,茶楼中闲人不少,只听临窗一桌有人大声羡道:"听说七皇子光陪葬的珠宝就有十车之多,东海明珠蓝田美玉那都是雨点儿似的砸进棺椁,啧啧,镇国皇子还真是厚待这兄弟,七皇子小小年纪,也不知受不受用得了那么些好东西!"
  穆子石听这话不禁冷笑,转眸一瞧,见那人一身簇新的青绿闪缎长袍,肥头大耳,通身挂了叮叮当当三四块玉璜、玉璧、玉珩,大冬天的手里还捏着把牡丹美人的泥金撒花折扇,珠光宝气得轻浮庸俗无比。

  齐少冲听了若有所思,低声问道:"齐和沣明知我没死,本该不惜一切的追杀我才是,为何这般惺惺作态?"
  穆子石唇角微翘,道:"齐和沣跟你母亲相反,最怕别人知道你还活着,因此宁可不大张旗鼓的捉拿,也要急不可待替你发丧再暗中搜寻,就是怕春风吹又生你能以七皇子身份回宸京,那可就后患无穷了。"

  一手撑着下颌,明明是极美的笑容,却无端显得阴狠:"齐少冲这个小鬼是死是活无关紧要,但皇上唯一的嫡子皇七子却一定要死透死彻底。"
  如此波诡云谲的深邃心术,母亲深谙、齐和沣熟稔、穆子石洞若观火,齐少冲却只觉背脊生凉,更有几分惶然不知所措:"父亲跟我说,治国贵在爱民精勤兼听能容,知人善用决断明快……"

  穆子石点头道:"我说的只是权诡之术,一味的谋略机巧终不入流,并非安民兴邦的堂堂正正之道,你父亲所言方是正理……而且我总觉得,有时赤子之心,或许反而能让你逢凶化吉。"
  齐少冲沉思片刻:"逢凶化吉?你是说我傻人有傻福吧?"
  穆子石忍俊不禁:"没错,你倒乖觉。"

  齐少冲早习惯了冷不丁就被他刻薄几句,当下浑不在意,又低头想了想,眼睛却放着光:"子石,若有一日我做了安民之君,你就做我的权谋之相,岂不是应了兵家的以正合,以奇胜?"
  穆子石不置可否,却转而斥道:"叫哥哥,不许直呼我的名字!"
  齐少冲小声笑了笑,拉着他一只手,道:"好啦,哥哥,哥哥!"

46、第四十四章

  穆子石一甩手,起身就走,齐少冲忙跟上,匆忙间一脚踏在那手持泥金折扇的人的袍角,锦缎绣花的袍角登时印上半个黑脚印。
  那人大怒,打眼见齐少冲衣饰寻常,折扇一合便破口骂道:"哪里来的腌臜小杀才,公子爷这件绸缎袍子光缝制就花了八两银子,你这么一脚踩脏了,可还穿得?卖了你个小杂种也赔不起!"

  穆子石听这人出言极是不逊,生怕齐少冲忍耐不住生事,忙回转身来,正要替他道歉,齐少冲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却伸手拦住穆子石,上前行了个礼,态度恳切不卑不亢,朗声道:"这位公子,是我不当心,十分对不住。"

  那人刷的打开扇子装模作样的扇了两扇,擦一擦鼻头,余怒不熄,尖着嗓子道:"哟呵,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这事儿就算完了?我这袍子就活该脏了?你就不打算赔了?"
  这厮得理不让人,明摆着欺负那俩半大少年,茶楼上其他客人已在窃窃私语,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些许反感不屑。

  穆子石懒得理他,凝视齐少冲,轻声道:"少冲,你学得很快。"
  齐少冲得蒙一赞,亦是满足:"是你教得好……"走近他身边附耳悄声道:"你放心,世态百相民生苦乐,我能身处其中,绝非辱没而是幸事。"
  穆子石心中欢喜,拍了拍他的肩:"这种无赖,交给我来罢!"

  那人见他们自顾说悄悄话,早已气得脸红脖子粗,正要拍桌大吼,却听穆子石冷冷道:"你要我们赔?"
  这少年声音好听,更有种不容轻慢的矜贵,那人愣了一愣,梗着头颈道:"怎么?没钱赔?"

  穆子石垂着眼睫,下唇微微一撇,从袖中慢慢取出一块银子,随手扔到脚下:"够么?"
  说着又取一锭,却砸到了那人的脚面,还是淡淡一句:"够么?"
  如此扔了四块碎银,每丢一块,都问一句"够么?",那人脸色忽红忽白,齐少冲心怀大畅,觉得穆子石真是可爱绝妙得无以复加。

  穆子石眉梢一扬,竟又摸出一把铜钱,从掌心慢慢点着滚到指尖,再一枚枚落地,叮咚清脆,活似一记记耳光抽向那人。
  那人羞怒难当,跳脚厉声嚷道:"你当爷在乎这点儿银子?"
  穆子石道:"不在乎的话,你就不要捡,如何?"
  说罢冷笑一声,携着齐少冲的手头也不回的远去。

  齐少冲兴奋得好似头叼到了肉骨头的小狼狗,这些时日悲郁的心情也为之一爽开怀,手舞足蹈犹有不足:"咱们为什么这就走?我还没看够那厮的倒霉样呢。"
  穆子石走得急,脸颊浮出一抹绯红,笑道:"占足了上风还不脚底抹油?等着人家打过来么?我可不想打架,也打不赢别人。"

  齐少冲突地一伸胳膊,打出一记冲拳,自信满满道:"我肯定打得赢那个胖子!"
  穆子石手指一弹他的拳头:"以力胜人不过匹夫之勇,你父母可不是把你当一介粗鄙武夫教养的。"
  齐少冲缩回手,却辩解道:"可也得有自保之力,本朝太祖就是文武双全的英雄人物……不过你别担心,等我再长大些,我可以保护你!"

  穆子石原本想笑,眸光到处,却见他神色诚挚入骨,心中不由得一暖,道:"今天虽然解气,可我砸了至少五两银子,真是糟糕。"
  齐少冲不以为意:"便是平民百姓,也不能一味隐忍,偶尔痛快一下亦不为过……再说那人的嘴脸着实难看。"
  穆子石回想一下那胖子吞了黄连的神情,也觉得浑身爽利:"你说的是,不过下不为例。"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正月初十齐和沣登基继位,昭告天下改元天眷,尊齐谨为太上皇,追谥生母陶氏为昭宜皇太后,陶若朴入阁居相位兼领兵部,加太师衔,又封梁国公,位之高权之重一时无双,陶家门房与京中三品相交无须折腰。
  穆子石为齐少冲撕了块卤牛肉:"夹馒头里吃罢。"

  齐少冲熟练的掰开硬馒头,夹好肉却递给穆子石:"这些时日……你瘦了好多。"
  穆子石比了比自己头顶:"我长个儿呢。"
  两人言谈如常,朝中惊涛骇浪似全然不相干的隔岸风雨,但心中遥遥迢迢,又哪里放得下片刻宸京的万叠黄尘?

  凌州河润府有一北地大寺名唤宝树,每年上元灯节开始连续三日,现做白面馒头赠予民众香客,亦请能书者于佛堂手书诸经,广为分发,以宣扬光大佛法。
  穆子石站在人头涌动的寺外,打听得明白,突然道:"少冲,咱们抄三日经书如何?"
  齐少冲一怔:"不赶路了?"

  穆子石默然片刻,道:"有张有弛才好,若大和尚要咱们抄经,三日食宿皆可在寺内,并不多费银钱。何况,咱们多久没提笔习字了?"
  齐少冲很有些意动:"好!"
  穆子石抿了抿嘴,眸中隐有哀色,道:"抄经亦可为亡者超度,使得亡灵业障消弭往生净土……我想为四哥抄三日的地藏经,至于你母亲……由得你罢。"
  齐少冲眼圈渐渐红了:"嗯。"

  虽说众生平等,可宝树寺挑选抄经者却一点儿不含糊,不单要书法端正,面貌也不能猥琐丑陋,更要与佛有缘。
  抄经者均由住持方丈亲自掌眼择定,河润府士子民众纷纷以能殿外抄经为荣,只不过十者未必能中一,年年屡败屡战者亦有之。

  穆子石与齐少冲负着包裹出现在紫云大师面前,一直微笑的老和尚却端敛了面容:"两位小施主,所为何来?"

  穆子石聪慧过人未免也因智而繁杂,只觉短短四字"所为何来"当头棒喝正中心臆,心思千回百转酸甜苦辣,竟一时接不上话。
  齐少冲却简单澄明,当即道:"抄经祈福而来。"

  紫云大师闻言不禁慈和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小施主譬如石中隐玉,渊渟岳峙外拙内明,可以济世可以长久……去抄经罢!"
  齐少冲讶然道:"大师还未看过我的字。"
  紫云大师道:"不必看了,去吧。"
  齐少冲看一眼穆子石:"我哥哥……"
  紫云大师温言道:"老衲有几句话要跟你哥哥说,说完他也去。"

  这老僧虽皱纹满脸干枯瘦小,但眼眸一清如水,瞳孔有着婴儿般浅淡的天蓝色,缓缓转眸凝视穆子石时,穆子石只觉无由的信任与放松,道:"少冲,我一会儿就去找你,别担心。"
  齐少冲嗯的应了,方回头走出殿外。
  紫云大师打量着穆子石,良久不言语。

  穆子石忍不住开口:"大师,舍弟石中隐玉,那我又是什么命格?"
  紫云大师道:"小施主想要什么命格?"
  穆子石沉吟不语,却有几分怔忡之色。
  紫云大师垂眉道:"小施主正似明珠出海。"
  穆子石笑道:"明珠出海?大师过誉了,我不过一介小小草民,哪里担得起这等光耀荣极。"

  紫云大师叹道:"小施主不必堤防老衲,老衲既归佛门,则与俗世再无牵挂……世人只知明珠之贵,却不知明珠离蚌一苦,离水又一苦,矜华耀耀,却盈不可久。"
  大殿里缭绕的檀香气息让穆子石有些晕眩疲倦,轻声道:"大师,那我该当如何?"

  紫云大师眸中有悲悯之意,道:"小施主,爱欲执着之人,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焚身之患。施主有智,佛门有容,何不跳出红尘,心身自在?"
  穆子石本能的摇头:"不,我答应过他,我要替他照顾好少冲,不离不弃,尽心尽力。"

  紫云大师合掌道:"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小施主,唯有舍下诸相,方能无染无杂登彼极乐。"
  穆子石亦低头稽首:"多谢大师,但我并无慧根宿慧,不得不辜负大师一番美意。尘世虽纷扰多苦,我却……放不下。"

  紫云大师凝望着他:"也好。小施主若是方便,就帮本寺抄地藏经罢。"
  穆子石惊喜之余,心道这老和尚果然有几分修为,只盼着他不是多嘴之人才好。
  紫云大师看他眼眸闪烁不定,不觉笑道:"小施主啊,你戾气太重心太毒,就为老衲瞧出几分你们的来历,竟对老衲动了杀机。"

  穆子石吓了一跳,忙道:"我并没有,大师多虑了!"
  紫云大师呵呵笑道:"无妨无妨,小施主想必不知,老衲年轻时候做的却是打家劫舍的买卖,但放下屠刀,则恶业虚妄嗔痴不复。"
  穆子石浓密的睫毛半遮着眸中好奇探究之色:"大师真的当过强盗?"
  紫云大师眨了眨眼睛:"或真或妄,施主择之而信。"
  穆子石暗暗磨牙,心道这哪是个老禅师,分明是个老滑头!

  穆子石与齐少冲合用一张长桌,两人所抄皆是地藏经卷。
  齐少冲已经抄了半篇纸,他的字并不出色,却自有一股爽然决然,如烈烈长风,纵横有托,有大江东去之态。
  穆子石见砚中墨汁浅浅一洼,便先磨得满了,方提笔铺纸。
  齐少冲抄经甚是专注,并未抬头。

  穆子石一下笔,自然而然便是写惯了的工整流丽的馆阁体,转笔藏锋筋脉相连之际,齐予沛当日所教犹在耳边:"……需知指欲实,掌欲虚,管欲直,心欲圆,让左侧右,意前笔后。明白了吗?"
  眼前有些模糊,穆子石抬手揉了揉眼睛,凝神用心,写道:若未来世诸众生等,或梦或寐,见诸鬼神,乃及诸形……
  一篇字清润圆劲,媚而有骨,运转合度,起发相承,端丽似林花间吐,舒卷如轻云出岫。

  抄完一遍,心中默诵道:"太子殿下,这一卷地藏经只是为你,只求你罪业消脱净土往生,若有千灾万难,只降于穆子石之身。"

  抄到午时,便有知客僧请众人去斋堂与香客一起用饭,虽是素食,滋味却鲜美,尤其一味油豆腐炖菜,吃得齐少冲丢不开筷子,同桌而食的抄经者年纪都比他大,因此颇为容让,更有先吃好了的自行刷完碗筷,便坐着含笑而看。
  穆子石深感丢人,几乎把脸埋进了碗里,不知为何,感觉到邻桌有人一直死死盯着自己,极不舒服,心中一凛,悄悄抬起眼看过去,果然触到两道火炭一般的目光。

  目光一触,那人一怔,却冲穆子石歉然一笑,很是和气的模样,又转过脸跟身边同伴说了句什么。
  齐少冲亦有所感,皱着眉头看过去,见那人行商打扮,三十出头的模样,苍白干瘦,细眉长脸,活像只滴净了油的柴白鸭,他那伴当倒是又黑又壮,却是刚贴了秋膘的狗熊。心中一惊,暗忖这二人会不会是齐和沣的密探?
  穆子石的手在桌下轻轻捏了捏齐少冲:"别慌。"

  齐少冲低下头继续扒饭,只听穆子石低声道:"应该只是来祈福烧香的寻常香客,不是铜网处的暗探。"
  齐少冲食不知味,含糊着问:"你怎知不是?"

  穆子石轻哼一声,道:"铜网处皆是精挑细选的高手,最善隐匿潜踪,哪会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人看?再说就算看,也该看你才是。"
  齐少冲很是气恼:"可这人盯着你看,好生无礼!"
  穆子石隐觉不安,问道:"是不是我瞧着有些不对?"

  齐少冲不答,看着他弧度秀致的鼻梁下颌,神色间陡然有几分古怪,半晌道:"想必是你生得太好了些。"
  穆子石猜他的心思易如反掌,当即轻笑道:"你这样说话,想必是嫉妒我么?"
  齐少冲涨红了脸,慌慌张张的避开他的眼眸:"没有!"
  真的不是嫉妒,只是不喜欢别人那样看穆子石,仿佛自己最珍视的宝物被心怀叵测的亵|渎了一般。

47、第四十五章

  吃完饭二人又回佛堂抄经,到晚间用饭时,那柴白鸭和狗熊都不见了,齐少冲心中稍定,穆子石笑道:"你看,我说他们不是铜网处的吧?"
  齐少冲点头道:"而且铜网处要追捕的是个孤身孩子,咱们俩却是兄弟同行。"
  穆子石道:"即便如此,咱们还是得多加小心。"
  说着喝了一口汤,皱眉抱怨道:"这些和尚舍不得放油倒也罢了,连盐都不搁。"

  齐少冲就着他的碗尝了尝,奇道:"咸淡正好啊!"
  穆子石愣了愣,若无其事道:"大概是我嘴里没味儿。"
  齐少冲看他下颌瘦得尖尖削削的,不由得急道:"你最近都吃得不多,是不是病了?"
  穆子石瞥他一眼,淡淡道:"我喜欢碧落做的菜,这些太过粗陋,着实咽不下去。"
  齐少冲不疑有他,嘿嘿笑了一声,又咬了一大口馒头,道:"惯了就好,和尚做的馒头也不难吃。"

  三日经书抄罢,紫云大师怜他二人无处落脚,便留他们在寺中再过一夜。
  宝树寺众僧修行精严,客房格局一屋两榻,亦是床榻窄小被褥薄旧,齐少冲不肯一人独睡,非要挤在穆子石身边,两人尚未长成,一张床上躺着倒也不嫌拥挤只觉格外温暖,穆子石又是畏冷惧寒的体质,也就挺开心的默许了。

  此夜明月皎皎,齐少冲乌眸中光芒莹润,因连日潜心抄经的缘故,前些时日的伤郁愤然之气一净而朗,穆子石瞧着,心中有几分宽慰,笑道:"今晚好好睡,明早赶路。"
  齐少冲打了个呵欠,在他肩膀处蹭了蹭,小声道:"其实赶路也不是很累,沿途风光民情,又哪是尊位出巡黄土铺路后能见到的?"

  穆子石暗笑道:"你父皇可是太平君主,在位二十余年,只为水患治河、边塞亲犒离开过宸京,照你的说法,他是不够亲近子民了?"
  齐少冲急道:"当然不是!父亲何等英明仁善,我……我这不是适逢其会么?"

  穆子石若有所思,静静凝视于他,道:"适逢其会么?少冲,其实你福泽最厚,有时候我都觉得,冥冥之中连天意也待你与旁人不同。"
  齐少冲道:"嗯,所以虽是逃亡,我却还有你在身边……只要有你陪着我,什么事我都不怕。"
  这话说得孩子气的傻,穆子石忍不住微笑,眼神中却没有讥诮之意,只是隐约有几分悲伤。

  第二日一大早,僧人早课,穆子石与齐少冲拜别了方丈,一片梵音诵经声中走出寺门,倒似从海底重新浮出水面一般。
  北地春迟,齐少冲呼出的气息都凝结成白色,跺了跺脚:"真冷!"
  穆子石拉着他的手:"那就走快些!"

  寺外穿过条胡同就是大街,此刻天色尚早,胡同里更无人影,一派冷清的只听风声呼啸,两人快步走着,刚转过弯,穆子石突觉后颈处一阵剧痛,尚未反应过来,眼前一黑,已倒在一人怀里。

  穆子石是被一只动得很细腻,也动得很邪恶的手摸醒的。
  初醒迷糊之际,似乎身处一辆马车之中,四周甚是安静,耳畔只有蹄声得得车辕轧轧。感觉到有人胡乱摸着自己,一时就有些发怔,心道齐少冲睡觉怎么这样不老实,真是不能惯着,愤愤然一睁眼,入目却是一张惨白瘦削的面孔,正是那日宝树寺中盯着自己看的客商,活像只柴白鸭的那位。

  穆子石惊骇之下,张口便欲呼救,却发现嘴里塞着布团,拼尽全力只能发出呜呜之声,想要挣扎躲开,手足却也早被布条捆缚得结结实实。
  一触穆子石睁得大大的眸子,柴白鸭啧的一声,低声赞道:"好美的一双眼!这回可真是捡到宝了!"

  他模样不出色,声音却是丝缎般柔滑,语调更有种蛊惑人心的情|色味道,说着话,灵活之极的手掌慢慢抚摸着穆子石异常纤细的腰,间或拧一把,感受那种不自禁的紧张挣动。
  穆子石被布团堵得舌根发麻,只觉这人的举动说不出的古怪无耻,隐约知晓他劫掠自己的目的,更感到从未有过的慌乱失措,浑身不能自控的瑟瑟发抖,只想放声大喊大叫。

  柴白鸭凑得更近些,枯瘦的脸仿佛吸了血般红润起来,喃喃道:"好货色,真是个极品……"
  目光贪婪的舔过穆子石的面容,每一丝表情都不放过,两根手指毒蛇般沿着腰线往上滑动,停留在左胸处,轻撷起一侧小巧娇嫩的乳|首,微一揉搓,穆子石登时打了个冷战,喉咙里呜咽一声,泪水急涌而出。

  柴白鸭眼珠子都直了,只觉嘴里发干,咽了口唾沫,柔声道:"小兄弟,你这身子可比蜜糖都甜哪,待我好生一调|教,嘿嘿……你小小年纪远行离家的,我带你回我家,你就有好日子过了,好不好?"
  正要解开穆子石的裤子接着摸下去,突地斜刺里冲过一物,狠狠撞在自己胸口,他本就是风月场中的老手,酒色掏虚了的身子,当即哎哟一声葫芦滚倒在地,头晕眼花,连声呼痛。

  穆子石仿佛行将溺毙之人捞到了块浮木,惊魂乍定的回过神来,泪眼模糊中却见齐少冲正低着脑袋一下下拼命撞那柴白鸭的小腹。

  原来齐少冲一醒就看到穆子石遭辱,当下不顾手足俱缚,忙囫囵滚过来救他,也是柴白鸭色授魂予不曾注意,竟真被个半大孩子一头撞翻,更眼瞅着就要被小狼崽也似的齐少冲活活撞死当前。
  此时车帘一掀,跨进来一个虎背熊腰的黑脸汉子,也是那日寺里见过的,这人一见柴白鸭仰躺在车厢地板上被痛殴,忙冲上前来,一把拎起齐少冲,甩手就是一记大耳光:"小兔崽子好肥的胆儿!敢打我们重阳楼的柴八爷!"

  这一巴掌极重,齐少冲几乎被他打得头颈折断闭过气去,一跤摔回车座上,却刚好倒在穆子石身边。
  穆子石本已是惊怖欲死,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但看那狗熊模样的汉子挽了挽袖子又想上来揍齐少冲,不由自主就跪着爬行两步,拦在齐少冲身前,仰头看向那狗熊,一双眼含着泪,无数星子碎在里面,半江明月般动人心魄,作哀哀恳求之色。

  狗熊纵是个有几分夯的练家子,对着这双眼眸却也情不自禁的怔了怔,去揪齐少冲的大手停在半空,竟有些不知所措。
  柴八爷捂着小肚子坐了起来:"哎哟可疼死我了!这小崽子脾气可真大,哎哟,阿雄,快扶我起来!"
  阿雄顺势放下手,一把搀起柴八爷:"八爷,您不打紧吧?"

  柴八爷哼哼唧唧的呻吟不住:"疼得很……可你可不该打他的脸,这小崽子虽不如那大些的,模样也算难得,岁数又小,带回去严加管教几日,或许就被哪位贵人看上了呢……哎哟,我肠子都被他撞断啦!"

  齐少冲被打得脑袋嗡嗡作响,这柴八爷一通聒噪也没听进去,穆子石却是听得清楚明白,一颗心倏然沉了下去,若所料不差,这柴八爷想必做的是花柳胭脂的营生,落到他的手里,当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念至此,知处境已不能再坏,倒也恢复了些许冷静,此刻马车速度甚快,想是出了内城,正在官道上奔驰。

  穆子石眸光闪烁,殷殷看向柴八爷,示意自己要说话。
  柴八爷拨开车帘瞧了瞧外面,见官道上只偶有匆匆而过的过路车马,当下警告道:"我也怕把你憋坏了,但让你说话你可得乖些,别想着逃出我的手掌心……你可知重阳楼在宸京可是有尚书大人撑腰的?别说八爷我只是抢几个孩子,便是杀了你们,也没甚要紧,你懂么?"
  穆子石用力点头。

  柴八爷兀自不放心,摸着他的下巴颈子,半是吓唬半是劝诱:"八爷是生意人,不是强盗,但挡了生意人的财路,我也不会给你们留活路……你比你弟弟聪明,我也不想毁了你这么个活宝贝,懂么?"
  穆子石强忍着他近在耳畔脸颊的呼吸热气,僵硬的又点了点头。

  柴八爷低声笑道:"八爷就喜欢认命的好孩子。"
  却让阿雄也坐下:"你看好那个爪子利脑袋硬的小崽子!"
  说着亲自动手取出穆子石嘴里的布团,手指却又趁机在口中四处摸索一番,触感柔嫩如水,忍不住心痒痒的,吩咐道:"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穆子石干呕了两声,道:"也拿开我弟弟的……"
  柴八爷横了齐少冲一眼,见他满脑门子的冷汗,眼神却仍是凶狠不屈,瞪着自己更似要喷出火来一般,当下摇头道:"不行,他性子太烈,得磨一磨才好。"

  穆子石也不强求,道:"本朝官府虽不禁娼优买卖,但我们是好人家出身,既非犯官家属,亦非自愿卖身,你这样当街劫持,将官府法令置于何地?"
  柴八爷听了不怒反喜:"看来你书还读得不少?不错不错,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本就是人生八雅,琴棋敛舒,书画韵致,诗酒风流,花茶怡情,不过这些并非一日之功,你若有些底子,实在是妙事。"

  穆子石讲的是官法如炉的利害话,这柴八爷却置若罔闻只顾着说些不三不四,若不是缺心眼,就是有恃无恐根本不惧官非。
  穆子石心念电转,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默然不语。

  柴八爷却是越看他越觉得殊颜绝色难描难画,柴家的妓院从江南开到宸京,这位柴八爷最是天赋异禀精擅调|教,十数年间见惯无数艳女丽童,手底亦出了几个颇能颠倒众生者,但那些如珠似宝的此刻与穆子石一比,不是俗气了就是黯淡了,纷纷摧枯拉朽如尘土瓦砾一般,不由得轻声慨叹道:"你容貌当世无双,诸般风流杂学想来亦有根基……但若不懂得欢|爱之道,一到床笫之间便如泥雕木塑,也会丢咱们重阳楼的脸,你以为当个小男|娼便容易?不光得隔江犹唱后|庭花,也得妙舌能品腹|下箫呢。"

  说着自以为文采斐然雅俗共赏,桀桀又笑了数声,从袖子里摸出一截不足一寸的透明鱼线,强送到穆子石嘴里,说道:"用你的小舌头把这根线打个结,能打几个就打几个,打不好回头没准儿就得用滚烫的油汤灌嘴呢,你怕不怕?"

  这人一言一行都透着淫|邪残忍,穆子石不堪这等折辱,呸的一声吐出那根鱼线,冷冷道:"我劝你还是放尊重些的好!"
  柴八爷见他浓秀的眉蹙着,眼睫毛密密匝匝的翘起鸦翅一般,心弦一动,更是惊艳:"哎哟,连生气都美得让八爷心肝儿忽忽悠悠的……"
  半是调笑半是动了真格,道:"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你将来的福气享之不尽……不要鱼线也不打紧,来,让我亲自尝尝你的嘴甜是不甜?"

  穆子石大骇,忙往后缩身,齐少冲更是又急又恨快要吐出血来,这样的下贱的淫|棍,搁往昔七皇子的眼里简直蝼蚁草芥一般,连给自己磕头都没资格,现下却要眼睁睁看着穆子石被他欺辱,一瞬间齐少冲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柴八爷见穆子石躲闪,更觉得骨头缝都瘙痒了起来,伸手一把扣住他的腰,嘴唇便贴了上去,穆子石惊呼一声,想咬紧牙关却已来不及,竟被柴八爷长驱直入了进来。
  柴八爷久历风月,知穆子石尚未与人有过肌肤之亲,因此这一吻也非比寻常,意在挑起他的欲念快感,因此含住他的舌尖,极尽温柔挑逗之能事,唇瓣牙龈每一处都照顾得无微不至。

  辗转吮|吸之际,柴八爷这种施教者本不该动情的,却也禁不住沉迷其中,穆子石生涩的反应竟是无与伦比的诱惑,虽未解风情,却独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动人心魄,像是未曾琢开的玉石,宝光漪丽暗藏。

  正意乱情迷飘飘欲仙,冷不防只觉舌面剧痛攻心,随后一股甜腥热流盈满口腔,柴八爷几乎以为自己舌头都断了,忙掩嘴后撤,唇角已溢出一道血迹。
  穆子石狠咬一口之后,扭头便把嘴里血沫啐到车厢地板上:"真恶心。"

48、第四十六章

  柴八爷最是怕死怕疼,咽着嘴里的血,只吓得魂飞魄散,忙一把扯过阿雄,直着舌头道:"我我的……舌头,你你看看!"
  阿雄仔细一瞧:"八爷您放心,没断!只是咬破了一个大血口子,并不太深,涂点儿药面儿几天就好。"

  柴八爷捂着嘴,喘了几口气回过味来,登时心痒变成了手痒,气急败坏的吩咐阿雄:"把他衣服给我扒光!"
  阿雄穿着羊皮里子的大袄,略有些迟疑:"八爷,这天气虽不是腊月里,也冻得死寒鸦儿啊……"
  柴八爷淫|笑道:"爷的手段你还不知?便是三九天睡冰面儿上,只要我乐意,也能弄得他淌一身香喷喷的热汗!"

  看着阿雄一双粗黑大手伸向穆子石,齐少冲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了,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一样的低吼声,想故技重施的撞过去,却被阿雄眼明手快先扔到了一边。
  穆子石不再迟疑,断喝一声:"住手!"

  因刚哭过,清朗的声音略显沙哑,但语速甚快,一番话行云流水般不作稍停:"柴八爷是吧?你们重阳楼有尚书撑腰是吧?敢问这位尚书大人是哪部之长?是姓张?姓李?姓尹?姓申?还是姓陶?"
  柴八爷顿时动容,再看向穆子石时,眼神少了几分赤|裸|裸|的淫|辱欲|望,却多了几分警惕和惊疑:"你说什么?"

  穆子石察颜辨色,心中更增几分把握,淡淡道:"我在问八爷,那位尚书大人的名讳。"
  却不待柴八爷作答,自顾轻声道:"陶若朴提领兵部,这位大人门第高贵世代簪缨,断然不会跟烟花柳巷下九流有所往来。"

  "申梦佳任礼部尚书十余年,端方君子书香诗礼传家,最是慎独持重洁身自好,想来也不是他。"
  "工部李大人,于屯田水利有不世之才,但声色犬马之道一窍不通,出身富贵却生平不二色,连太上皇因他治河有功钦赐的美人都坚辞不受,朝野引为美谈,你自然也高攀不上。"
  "刑部尹知夏,貌若美人心似阎罗,为人严峻刻薄,心性刚狠果决,曾杖责流连烟花败坏官风的贵戚大臣十数人……若说你的靠山是他,倒不如说当今皇上是你们重阳楼的常客还更可信些。"

  听他提及朝中大员如数家珍,柴八爷本就惨白的脸越发死人样难看,颤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敢不敬皇上、直呼各位大人之名?"
  穆子石眉梢微扬,却不作答。

  柴八爷心神俱乱,仔仔细细的重新打量穆子石与齐少冲,越看越是忐忑惊心,这两人衣着虽普通,气质却毫不局促寒微,谈吐更非平民小户所能教养而出,自己一时色迷心窍,竟不知招惹了哪路鬼神?
  他越慌穆子石越笃定,微微一笑,道:"看来你走的是吏部大张大人或者户部小张大人的门路了,不知我猜得对是不对?"

  柴八爷咦的一声,半晌不吭声,紧绷的嘴角却慢慢放松,死死盯着穆子石,突然哈哈大笑:"好!好厉害,舌灿莲花啊!竟险些将我骗了过去!只不过你虚张声势,却也露了破绽。"
  奇变陡生,穆子石只觉嘴唇干涩无比,抿了抿嘴,凝神道:"我有何破绽?"
  柴八爷架起二郎腿,悠然道:"你说的吏部大张大人可是张自珍?"
  穆子石不答反问,道:"柴八爷与他相熟?"

  柴八爷笑道:"张自珍已被皇上褫职贬归乡里,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不瞒你说,重阳楼供的神仙就是如今的吏部天官王大人名讳时春的……告诉八爷,你到底是哪家的孩子?"
  穆子石点了点头,若无其事道:"原来张大人已被罢黜,也是,大张私德有瑕,却大节不亏,今上本是逼宫篡位,必是要把他远远打发了的……至于王时春嘛,虽是陶氏门下走狗,却也精于政务,任左侍郎时,考课黜陟品秩铨选都做得很有章法,由他执掌吏部,齐和沣倒也不算昏聩。"

  这一番话一入耳,柴八爷几乎吓瘫了,身子出溜着直往下软:"你快闭嘴!"说着掀开车帘乌龟伸头般左顾右盼,但见已近黄昏的官道上一派坦荡,除了尘土飞扬又哪有其他耳目?
  忙吩咐阿雄:"快把他的嘴堵上!"

  穆子石厉声道:"晚了!"
  眼眸冷冷然透出一丝破釜沉舟的阴狠:"柴八爷现在要堵我的嘴,就不怕堵了自己的生路?"
  柴八爷一愣,指着穆子石手指直哆嗦:"你、你……别想吓唬我!"

  穆子石紧盯着他,连珠炮般问道:"你就不奇怪,为何我知道的吏部尚书不是王时春而是张自珍?"
  "你就不想知道,为何我敢说齐和沣逼宫逆父?"
  "你刚才不是还问我到底是什么人么?怎么,敢白日劫持,竟不敢听我的身份?"

  他的声音在车内渐暗的光影中似近似远,居高临下的倨傲无比,柴八爷忍一口气,定了定神,道:"莫非你是从哪位公侯府邸中私逃出来的?"
  他并非见识短浅心慈手软之辈,一时暗暗思量,宸京城内因新皇登基另有蹊跷的缘故,颇有几户钟鸣鼎食之家被连根剪除,这兄弟二人看样子没准儿就是漏网之鱼,定然怕见官,如此照样可以带回去下狠手调|教,一到重阳楼,哪怕一身的钢筋铁骨也得被揉搓成糖丝棉线。

  穆子石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心思:"不妨实话告诉你,我们的确怕见官。"
  柴八爷心头一松:"那八爷听听你的身份也不妨事。"
  穆子石眸中带出一分凉且锐的笑意,道:"那个被你们打肿了脸的,姓齐……是当今皇上的七弟,也是太上皇唯一的嫡子,更是今上欲除之而后快的隐忧。"

  凌空一个霹雳,柴八爷魂都飞了,瞪着眼睛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煮豆燃萁的天家阴私,活像个鬼判夜叉幻化的小美人主动扒|光了衣衫力邀自己赏鉴,想遮住眼睛堵上耳朵却如被魇住一般动弹不得。

  齐少冲倚着车壁,听得穆子石直言揭破自己身份,只怔了一瞬,乌黑的眼眸中随即满是了然领悟之色,置之死地而后生,当如是也。
  穆子石与他对视一眼,静了静,转眸看向柴八爷,诚恳建议道:"我劝你还是放了我们为好。"
  天色渐晚,柴八爷一行因波折丛生已错过宿头,马儿又累又饿,在官道上也是越跑越慢。

  车厢内久久一片安静,穆子石虽手足不得自由,却十分沉得住气并不怕久等生变,柴八爷是个懂得爱惜自家性命的聪明人,思谋权衡得谨慎周全些,于他于己都是好事。
  不知过了多久,柴八爷咬了咬牙,试探道:"七皇子不是殁了么?"

  穆子石好整以暇,道:"不,我们活着逃出了大靖宫……当然此事齐和沣亦是秘而不宣罢了。"
  柴八爷小白脸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斑斓,又隔许久,道:"无论你所言是真是假,赶一夜的路,到前面州府就把你们送交出去,也是重阳楼了不起的功劳。"
  穆子石不惧反笑,道:"若你这么做,只怕十个王时春也保不住重阳楼。"

  柴八爷抬手擦了擦额头冷汗,森然笑道:"我自然不知道你们的身份,不过路途中遭遇两个小窃贼送官罢了,各州官府眼里却揉不得沙子,待你们身份水落石出被递解进京,皇上念及我的无意之功,想必也少不了封赏加恩,生意人不图大功,只求当官的吃肉,我能有口鲜汤喝。"
  说着颇为洋洋自得,但一瞧穆子石欺霜赛雪的面容,指掌犹有方才摸索他肌肤的绝妙触感,心中不舍之极,连声叹道:"可惜了可惜了,你说你们要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咱们岂不是两全其美?"

  穆子石避开他黏湿攫取的眼神,嘴角勾起一个凶狠冷硬的弧度,缓缓道:"你能喝到的,恐怕只有断头酒。"
  看柴八爷似有不信之意,道:"当今皇帝的为人,你不知晓我却明白,齐和沣胸有大志却不够狠绝,虚伪能忍却优柔寡断,明明做下了却又怕世人闲言史笔不饶……单看他逼宫却不弑父,便是一例,换个雷霆手段斩草除根的,又岂能容太上皇好端端活着?"

  柴八爷虽千伶百俐胆大妄为,但谋略的诡谲机深却绝非穆子石的对手,有些不解其意:"妄议君上是为大罪。"
  穆子石轻声一笑,眼底墨影碧光流转,柴八爷随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不禁大是羞恼:"你到底想说什么?再花言巧语也不过是将死的钦犯!"

  穆子石浑不在意,只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八爷不妨耐住性子听我几句良言,皇帝心性行事若此,不见他七弟一面诉诉衷肠,怎会轻易悄然处死?所以……柴八爷不妨猜猜,我们面君又会说些什么?"
  柴八爷情不自禁往后让了让:"这跟我并无干系!"

  穆子石朗声驳道:"怎会与柴八爷不相关?我会奏明皇上,重阳楼柴八爷当街强抢皇族,非礼强|奸百般凌|辱,还要将天家贵胄暗蓄妓馆以充男|娼,好生大胆好生跋扈啊!"
  说话间一阵寒风从车帷的缝隙透进,又从穆子石被扯开的领口直灌而入,穆子石念及此人方才的污言秽行,更是恚怒难忍,厉声道:"如此一来,蒙羞遭辱的不单是七皇子,更是皇上,是大宁宗庙里供奉的历代先帝!乃至大宁乃至大宁亿兆百姓!柴八,你说皇上会不会放过你?放过重阳楼?"

  一眼触到齐少冲高高肿起的脸颊,穆子石眸中墨绿登时缩成针尖般一点,一错满嘴的细米银牙却突地粲然笑了,放软了声音,道:"大理寺专用以鱼鳞剐的刑刀已三朝不曾动用,但日日浸于油中,吹毛断发锋锐如新,穆子石先给柴八爷道喜了!"

  柴八爷只觉后脑勺一凉,活像被一把利斧生生砍去了半颗脑袋,汗毛根根竖起,脸上蛤蟆也似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疙瘩,登时大失常态,嗓子尖而浮,好似刀片刮在铁锅上:"别说了!"
  穆子石见他已方寸大乱,一口气却不敢松懈半分,试着更进一步,道:"把七皇子嘴里的布团取出罢,现在我们人在你手里,你的命却在我们手里,正如柴八爷所说,斯斯文文的谈一场生意,岂不妙哉?"

  柴八爷脑子里塞满了杂草般一片芜杂,也不多想,挥挥手就令阿雄照办。
  齐少冲被布团塞得唇舌僵麻,下巴半天合不上,却竭力道:"子石,你要不要紧?要不要紧?"
  他方才被掌掴被痛殴,一滴眼泪不曾落下,此刻两句话一问,盯着穆子石苍白的脸色,不知不觉两大颗泪珠已顺着脸颊直流到下颌。

  天色已黑透,车夫早挂上了一盏气死风灯照路,有昏黄的一线微光透进来,穆子石见着那道晶亮的泪痕,心中微微一动,突然觉得为他吃苦遭罪殚精竭虑,反倒无比的心安理得踏实从容,自齐予沛死后,那一缕无牵无挂的怅然若失,也仿佛有了寄托处。

  春山秋水鸿飞雁归,只要自己记住对他的承诺并且一一做到,依稀就能看到来时的路,能隔着流光蔓草触摸到与齐予沛的旧地种种当日斜曛。
  当下低声劝慰道:"我不打紧,你放心。"

  转眼凝视柴八爷,带笑不笑的道:"天色不早了,你说……我和七皇子是回宸京呢还是咱们就此各行其路?柴八爷是要黄泉路上零皮碎肉的先行一步呢,还是接着太太平平走你的风月道胭脂桥?"

49、第四十七章

  柴八爷颇为茫然的游目四顾,捂着头呻|吟一声,阿雄心疼马儿,悄声吩咐车夫先莫要赶路,停车让马吃些干粮再说。
  穆子石缓声劝道:"许多事情,有舍才有得……一念是死,一念是活,成败存亡只在一念之间,柴八爷还得尽快做个决断才是!"

  柴八爷犹有迟疑,低声问道:"我放了你们,不会有后患?"
  穆子石坚定的摇了摇头:"决计不会,只要我们离开这辆车,就当从未见过你这个人。"
  "若你们被官府捉到呢?"
  "与柴八爷无关。"

  "若……"柴八爷左顾右盼着压低了声音,怕得要死却又是不得不问:"七皇子他日……他日万一,那个万一重回大靖宫呢?"
  穆子石冷笑:"一个皇子,怎能与烟花之地扯上干系?柴八爷不要脸,当七皇子也不要么?少冲,你亲自跟柴八爷说!"

  齐少冲恨不得将这胆敢亵|渎穆子石的柴八当王八给大卸八块煮一锅汤,但知晓穆子石的用意,只得咬牙硬生生道:"我不认识什么柴八王八的。"
  柴八爷神色稍霁,点头道:"那自然是……小的哪来的福气能结识……"
  见齐少冲沉着脸,讷讷的便接不下去。

  穆子石冷眼看柴八爷一言一行已全然尽在掌间彀中,心头大石终于落地,他无师自通张弛紧懈之道,知这等情形下不宜逼迫过甚,轻叹了口气,闲语道:"柴八爷再想想也没什么,还烦请先解开我的手脚罢,捆得麻了一会儿下车可走不动路。"
  柴八爷忙点头从命,转到穆子石身后去解束缚手腕的布索。

  这下却坏了,本该水到渠成的事,却似激流撞上了凭空生出的礁石,就此逆转直下。
  穆子石毕竟涉世未深,不知不觉犯下大错,忘了柴八爷本是个贪花爱色不惜命的淫|虫。
  世间万事生灭,跳不出利害关系,更脱不了人之本性。

  柴八爷手指瘦长,柔软如柳枝,比女子更灵巧敏捷,解最复杂的九重如意结都易如反掌,却不知为何,解穆子石手腕的布条却花了足足盏茶时间还未见头绪。
  手指轻触到穆子石的肌肤,凉生生的既滑且嫩既柔且韧,薄薄的一层下面就是细长的骨骼,柴八爷突发奇想,不知他的骨头是不是碾冰碎玉而成?

  穆子石听得柴八爷呼吸愈显粗重潮湿,更越靠越近的直贴耳侧,心中一个激灵情知不好,忙胡乱道:"这等粗活儿不劳烦柴八爷……"
  说着身子便往前挣,甫一动弹,手腕一热已被紧紧攥住。

  穆子石虽超乎年龄的多智近妖,却受不了这厮碰自己哪怕一根手指,当即惊呼道:"放开我!你……你难道就不怕死么?"
  柴八爷恍若未闻,中邪了一般只顾盯着他拗出优美弧度的颈子,那截脖颈闪着丝缎样的光泽,细腻如瓷玉,一线幽暗浑浊的灯光愣是被淘澄得犹如明丽皎洁的月色,来来回回,只在他肌肤上流淌往复。

  柴八爷目犯异光,只觉心神俱醉,连恐惧都被欲|念冲散了,不由分说凑过嘴去,唇|舌并用又吻又舔,在穆子石颈子下颌处留下斑斑痕迹。

  穆子石只觉此人污秽肮脏如同烂泥里的打过滚的猪,唇|舌所过之处活像是毒涎满布,恨不得把被他碰过的地方都用刀割掉,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不住口不择言嘶声叫道:"今日我只要不死,来日必杀你!我要杀你……杀你全家!把你千刀万剐!扒皮囊草!"

  柴八爷却色鬼附体了也似,浑然不惧,反倒越发来劲:"嘿嘿,以后你要怎么杀那是你的事,但我这会儿要干|你可就是我的事了……啧啧,本来打算这就放了你们,但这样的绝色打我手里过一遭,我若是不尝这第一口的鲜味儿,天也饶不了我!"
  齐少冲怒吼道:"你个无耻小人!不如杀了我!"

  柴八爷将穆子石翻过身来牢牢压着,一手去扯他的裤子,一边却喘着笑道:"哎哟殿下,这我可不能听您的……您姓齐,是七皇子,这我信,可你们也别把八爷当傻子!"
  穆子石尖声呼救,但夜晚官道寂寂无人,柴八爷听得心旷神怡,更增性|欲。穆子石因足踝被绑,裤子只能褪到膝弯处,但瞧着那两瓣挺俏精巧的臀,笔直修美的大腿,柴八爷已是心旌摇荡不能自抑,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腰,狞笑道:"刚才不是挺嚣张么?不是把八爷当狗一样训斥半日了么?八爷手眼虽是通不了天,却也知道七皇子的兄长们除去薨了的慧纯太子,都好好儿的在宸京呢,想来你不过是个贴身侍从罢了,我自然不能jian那位皇室宗亲,难道还日不得你这么个小随从?我就不信,七皇子如今逃亡自身难保,会为我破了你的身子,就不要性命自投罗网去告我?"

  他说得解恨快意,又颇有见地,可惜穆子石只顾发了疯拼了命一般连挣带踹,又喊又骂,他的话连一个字都没听到耳朵里去。
  柴八爷精瘦得活像根过了秋的黄竹子,本就没多大力气,被穆子石发狠一蹬,险些坐个屁股蹲儿,忙招呼阿雄来帮忙压住,气喘吁吁的劝道:"有朝一日就算你的七皇子又得了势,八爷我也认了!嘿嘿,再说了我就不信,皇家玉牒上死了的人还能翻天……八爷劝你老实些,落了地的雨水他就不是天上的云彩了,再说我柴八爷只要你的身子又不要你的性命,待我爽了这一回,你们走你们的,我回我的重阳楼!"

  说着一撩袍子,掏出自己的家伙,他身架子形销骨立,阳|物倒是久经沙场熬炼过的奢头愣脑,还故意绕道穆子石面前,冲着他下流的弹了弹,穆子石惊恐得几乎昏死过去,却戛然住了口一声不吭,一双眼腾地燃起两团鬼火般碧莹莹的狠意,直直瞪着柴八爷。
  齐少冲被阿雄牢牢捆在一旁,睁眼看着此情此境,一颗心仿佛塞满了无数粒烧红的火炭,按捺不住,狼崽子似的直着嗓子惨叫。

  柴八爷揉了揉耳朵,苦着脸道:"殿下,我可没动您一根手指头,您倒叫得比他还厉害……何苦来哉?"
  虽如此说,却不急着堵齐少冲的嘴,穆子石既然咬着牙不出声,让这贵不可言的七皇子叫一叫倒是另有一番令人不敢深思的销|魂滋味。

  从车内榻下一个皮匣子里珍而重之的取出一只螺钿圆盒,打开却是大半盒的乳白脂膏幽香四溢,柴八爷慨叹道:"酒要喝烈的,人要上狠的,越是不从,弄起来就越有趣儿,那些小白鸽似的biao子小倌,操|死我也不心疼……你嘛可不一样,瞧,顶好的游丝膏,我舍不得让你伤着!"

  说着指尖沾满脂膏,沿着穆子石的又细又紧的臀|缝慢慢往下寻幽探胜,所到处均是无可比拟的吹弹可破绢柔水润,又带着少年独有的稚嫩青涩,柴八爷只觉飘飘然晕乎乎,一腔欲|望野火燎原烧得三魂七魄荡然无存只剩下色胆包天,便是斧钺加身也不萦于怀只求一度销|魂。

  嘴里胡乱哄着"好宝贝儿你忍一忍,爷很快让你快活得飞上天"一类淫|词浪|语,却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肿胀不堪的下|身只顾紧贴着穆子石死死合拢的双腿,有一下没一下的研|磨顶|戳着,而指尖终于触摸到花蕾般柔嫩诱人的密|处,柴八爷浑身的血都要沸了,几乎就想剑及履及提枪直捣,好容易哆哆嗦嗦的克制住,微一用力按着揉了会儿,旋转着手指便要插|进去先涂满游丝膏,游丝膏不单有润滑之功,更含催|情之效,这少年是万里挑一的媚质艳骨又第一次经历人事,进入时若因为过于狭窄紧致,伤着自己的阳|物纵然大大不妙,交|合得流血漂橹也是大倒胃口。
  他柴八爷是江南及至宸京出了名的花丛妙手,可不是一味蛮干不懂情趣的粗汉村夫。

  穆子石感觉到后面硬邦邦的一物挨挨擦擦,又有那顶端沁出的滑腻腻的液体,沾染得腿|缝臀|瓣一片湿漉漉,只恶心得毛骨悚然脑中一片空白,突地扭过脸一张嘴,已搜肠刮肚的呕吐了起来。
  他一天不曾进食,并无多少东西可吐,却就是停不住,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柴八爷又气又急,生平还未遇过这等尴尬事体,自己日日青盐擦牙香茶漱口,肌肤清洁口气芬芳,哪里就值得他吐成这般模样?

  穆子石直吐得冷汗津津而出,浑身冰凉,眼神都有些散乱了,更是一阵阵不自觉的痉挛颤抖。
  柴八爷颇有老虎咬刺猬之感,心中竟萌生出一丝不忍来,不知该如何下手,迟疑了片刻,终是色|欲占了上风,何况硬得直挺挺的着实难受,一狠心,稍稍往后退了退,双手握住穆子石的腰|胯不许他躲闪,顶着蓄势待发,道:"今日你哪怕吐死当场,我也饶不过你去……要怪就怪你爹娘把你生得太好罢!"

  齐少冲的嗓子已完全嘶哑,泣血般的悲恸,穆子石除却干呕不停,却沉默得如同一块石头。
  柴八爷正待雄赳赳叩关破入,马突然受惊了也似,昂首长嘶一声,不安的躁动起来,柴八爷猝不及防一个趔趄,一下戳到一旁车壁,当真是以卵击石鸡飞蛋打,顿时疼得哇哇直叫。

  只听有隆隆声响由远及近,仿佛雷声卷地而来暴雨疏忽将至一般,齐少冲静默一瞬,眼睛突地亮得可怕:"马队!来的是军马!夜行能有这般声势速度……难道是雍凉铁骑?"
  "子石,子石!来的是齐无伤,咱们有救了!"
  绝处乍现生机,齐少冲当机立断,尽力伸着脖子贴近车窗处,几乎把血都挣出来了,大声嘶吼道:"救命啊!救命!世子救我们!"

  雍凉铁骑横行天下锐不可当,盛名如雷贯耳柴八爷又是做贼心虚,双手捂着阳|物怔立当地呆若木鸡,竟忘了及时去捂齐少冲的嘴。
  骑兵来得极快,方才仿佛还在十数里之外,短短片刻已近身边,此刻再想制住齐少冲,已是为时晚矣。

  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世子殿下!属下方才听得有人叫救命,应该就在这马车内,想来不会错!"
  一别三年有余,齐无伤声音语气仍是飞扬英朗干脆有力,却不知怎的,似隐约透着些许落寞忍耐之意:"邱四你耳力足以听清十里内虫蚁蛇鼠的动静,断然不会错,邝五,你去瞧瞧罢!"

  车帘掀开前一刻,穆子石猛的抬起头,用眼神示意齐少冲莫要急着露出身份端倪,齐少冲会意,忙用力颔首。
  只听蹄声轻响,随即风声一动车帘大开,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探头进来,双目如电四顾一瞧,见穆子石与齐少冲的惨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手指定柴八爷和阿雄,声音粗嘎浑厚,喝到:"给老子滚出来!"

  柴八爷见他一身杀气,半个屁也不敢放,闷着头连滚带爬下得车来。
  虬髯汉子邝五愤然禀与齐无伤道:"殿下,这俩着实腌臜!车里捆着两个孩子,一个不过十岁出头,另一个已被扒了裤子,想来这两个狗贼是要做那禽兽不如的勾当!"

  齐无伤一身戎装腰悬长刀,听了这话不禁蹙眉,轻叱一声策马上前,手中马鞭夹头夹脑的狠抽柴八爷。
  柴八爷擅用软皮细鞭,但被人用又糙又硬的马鞭抽还是头一遭,齐无伤一出手就是辣手,鞭稍只在他脑袋脸颈流连,专挑luo露在外的地方,柴八爷只觉痛入骨髓,被打得跟条狗一般直滚倒在地,哀哀呼痛求饶不迭。

  齐无伤一言不发不为所动,他治军用严,平时练兵时惩治都直接上军棍绝不心软,何况这么个猥琐东西?可恨手头没有军棍,否则一顿大棍子打死算完。
  冷着脸一连抽了整整三十鞭,方停下手,看了看柴八一颗烂橘子也似的脑袋,稍微觉得有些满意了,道:"邝五留下处置,其余军士随我赶路,十日之内必须抵达宸京……朝拜恭贺新皇。"

50、第四十八章

  齐少冲在车内听得清楚,虽早有所料,却也心中微凉,看来烽静王果然如穆子石所猜测,一力保存了雍凉军方势力,仍是擎天架海的国柱栋梁,不可撼动,至于那皇位上是齐和沣也好齐予沛也罢,他都是镇守边塞的二伯父,同气至亲。

  齐无伤领着一小队骑兵疾驰而去,急若流矢的速度本该使得他如鱼得水一派自得,但不知为何,此刻心中却莫名的升起一丝若有所失,抓挠不着无迹可寻,不由自主便勒定了马缰,怔怔不语。
  身后紧随的副将问道:"世子殿下,可是要休憩片刻?"

  齐无伤摇了摇头,取下一侧水囊喝了两口,他是最利落果断的性子,既然捕捉不到那丝异样情绪的由来,干脆便抛之脑后,道:"无事,马儿两个时辰前刚吃过干粮,还能跑一阵,后半夜大家再休息罢!"
  夜风飒飒扑面如刀,齐无伤率领数十铁骑渐驰渐远,不知自己方才与穆子石只隔着薄薄一道车壁,却失之交臂就此错过。

  邝五生得粗豪做事却细致,他先抽出柴八爷等人的腰带,用捆俘虏的凶狠手法将他们仔仔细细捆得如同三头待宰的猪,再矮身跳入车厢,一刀割掉束缚齐少冲手足的布索,却体贴的不看穆子石半luo的身体一眼。
  齐少冲顾不得手脚麻痹,跌跌撞撞扑到穆子石身边,含泪道:"你怎么样?"

  穆子石脸色煞白如雪,神情却并无异状,低声道:"解开我的绳子。"
  齐少冲忙伸手去解,偏绳结扣得十分繁杂牢固,他手又酸麻得不听使唤,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邝五见状颇为不忍,轻轻扯开他,对穆子石道:"我在烽静王手底效力已有十年,刀法很好,你别乱动!"
  说着不由分说,拔刀一挥而下,嗖嗖两声,果然毫发未伤而布索俱断。
  邝五还刀入鞘,噌的跳下车去,却重重踢了柴八爷两脚。

  听到柴八爷的惨叫声,穆子石整理着衣衫,竟突然轻声一笑,齐少冲吓了一大跳:"你……你笑什么?"
  穆子石头发散乱,被冷汗打湿了,有一绺漆黑的贴在脸颊上,衬得脸色愈显出几分凄厉来,他凑到齐少冲耳边,低声而坚定的说道:"我要杀他们三人。"

  齐少冲切齿道:"柴八敢辱你,该千刀万剐!"
  穆子石摇摇头:"他辱我事小……咱们的身份行踪,不能泄露。"

  齐少冲一怔,隔着半卷的车帘看出去,外面那模样老实巴交的车夫正蜷缩在地上,冲邝五作势磕头,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哭着求道:"小人从不敢做伤天害理的恶事,但八爷要做什么,小的只是个赶车的下人,哪敢拦着呢?小的家里上有七十岁的瞎眼老父下有三岁的没娘孩儿,大人打也好骂也好,千万别把我送官,我要是进了监牢,我那老爹孩儿可就活不下去了……"

  齐少冲略有迟疑,道:"车夫不敢说出去的。"
  穆子石冷哼一声:"不敢?何为不敢?咱们凭什么能让他不敢?既不能令他畏惧钳口,且于他无恩无德,只怕咱们一走,他的嘴就四面透风了!"

  齐少冲心中明白穆子石所言是实,因此虽瞧那车夫很是可怜,但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无话可劝。
  穆子石不再理会他,低垂着眼睫慢慢走出车外,端端正正的对着邝五跪下行礼:"穆家兄弟谢过将军大人!救命大恩,不敢轻言报答,只能牢记于心,他日若有机缘,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人。"

  邝五忙双手扶起:"是我们世子让救的,不必谢我!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将军,只是个校尉罢了……"
  穆子石早从他腰间所配的黄铜狼形饰坠就知晓他的军衔职等,呼他将军不过装作不谙雍凉军制而已,但听他这么一答,显然此人生性诚恳,当下也不闹虚,直言道:"校尉大人,您还得连夜赶上世子殿下,我们兄弟不能耽误大人行程……贼人已束手就擒,我们只需等到明日官道有人路过,便能将他们送交附近府衙治罪,就不劳大人在此作陪了。"

  从雍凉往宸京这一路急行,纵是铁打的汉子也颇觉劳累,邝五此刻落下,必定要在齐无伤等人休憩之时赶上,更是加倍的折腾,穆子石所提建议堪称正中下怀,邝五一抱拳,笑道:"小兄弟,你还真是懂得行军之人的辛苦,邝五多谢你这份儿心了!"

  但看了看柴八等人,邝五又觉放心不下,道:"你们兄弟年纪尚幼,我走了他们若是挣开绳索,岂不是救人不成,反而更害了你们?不行不行,我得照看你们一宿。"
  穆子石道:"大人,您只需帮忙把他们搬到车里,我自有计较。"
  邝五有些好奇,倒不知这总低头垂目的半大少年能有什么妙招。

  他天生神力,一手提一个,来回两趟,便将三人全扔回了车内,穆子石爬上车时身形晃了晃往后便栽,却是因为方才被折磨得太狠,已是体虚力竭,幸好邝五在后面一把扶住,直抱着放进车里榻上。
  穆子石打量了一下车内,见陈设颇为精美,一榻一几一案都是黑漆雕花,榻上还叠着一条厚厚的丝绵被,当下靠在被子上缓了缓劲儿,方提起说话的精神。

  齐少冲见他衰弱至此,不由得又急又忧,只愣愣看着。
  穆子石轻声道:"你别傻站着,先把他们的嘴堵上。"
  齐少冲答应着,找到方才堵自己和穆子石的布团,先塞了车夫,然后阿雄,柴八爷见他对自己额外手下留情,又惊又喜,忙投桃报李的半是讨好半是保证道:"您圣明,小的绝不敢乱嚷乱说!"

  齐少冲一言不发,快手快脚脱了阿雄的厚底棉靴,扒下他的双层细布袜,团成醋钵儿大小的一团,硬生生塞进了柴八爷的嘴,他下手简单粗|暴,把柴八爷堵得直翻白眼,嘴角都撕裂了,哗哗直流血。

  穆子石瞧得心怀大畅,忍不住赞道:"少冲你历练得很能干了!"
  见邝五还站在车外,高高大大的一堵墙也似,心中感激,道:"大人,您已送佛到西救人到底,咱们就此别过,来日再见罢!"
  邝五看齐少冲举动绝非软弱少年,也稍放了些心,却问道:"你们可有兵刃防身?"

  穆子石随口道:"我们兄弟只是寻常百姓去投远亲,哪会想到带兵刃……大人,您随身可曾多带一把刀?"
  齐无伤曾与他说过,雍凉军中的将士,除了一把战刀不可须臾离身,都还另揣一把轻薄短锐的剔骨刀,用以不时之需,如野外生存骤然对敌等,果然邝五一听,毫不犹豫,从马靴中取出剔骨刀:"留给你们吧!"

  穆子石瞥了一眼角落处的两个包裹,见包裹结已松开,登时一阵心虚,生怕这率直汉子看到里面那把齐无伤赠予自己的短刀,忙道:"多谢大人!咱们有您这把刀,也就有了世子殿下的庇护,再不怕这几个恶人啦。"

  这话说得讨喜,邝五哈哈一笑探身进来,似乎想拍穆子石一下,一眼却瞅见他唇|瓣水色润泽眼眸神光离合,不知怎的呼吸竟微微一滞,大手转而拍向齐少冲的肩:"你们前路多加小心,平安到家后若是还记得老邝,不妨给雍凉寄封书简,也好让我们安心。"

  齐少冲不喜撒谎,穆子石却笑道:"自该如此,过几年也许我们兄弟还要去雍凉去拜望世子殿下和大人呢。"
  邝五翻身上马,与他们挥手作别,穆子石见他夜色中劲装矫健身形如山,蓦的想起当年齐无伤一箭救人,强盗也似将自己抱出马车的情形,不禁眼眶一热。

  齐少冲听着邝五重而快的马蹄声远去,指了指角落里散开的包裹,低声问道:"你不是有刀么?为什么要邝校尉的?"
  穆子石道:"我那把刀一看就非凡物,他见了岂非要起疑心……不赶紧把他打发走,留着大是碍手碍脚。"

  齐少冲看着那把黄金吞口的刀,突然道:"子石,虽说二伯还有无伤没有领兵入京襄扶父亲,但我一点儿都不恨他们,反倒有些感激。"
  穆子石待信不信:"是么?"

  齐少冲极认真的说道:"雍凉骑兵虽勇不可挡,陶家手中亦握有重兵,若战乱爆起,受苦的必定还是大宁子民,民为国之根本,到时白骨遍于野,生民百遗一,根本折了,国家君王岂不成了无本之木?雍凉一系虽不助父亲,却保住了大宁元气不伤国祚不摇。"
  他侃侃而谈胸襟浩荡,如衡之平如鉴之明。

  穆子石抬起眼睛,仿佛刚认识一般凝视齐少冲半晌,道:"难怪。"
  齐少冲道:"难怪什么?"
  穆子石淡淡道:"难怪四哥说你不错。"
  说着却转开话题,道:"把咱们包裹里的棉衣都拿出来,再问他……"指了指柴八爷:"金银都放在哪里了?"

  齐少冲有些反应不过来:"啊啊?"
  "啊什么?牙疼么?"穆子石不客气的冷笑道:"他们的金银,我自有用处。"
  齐少冲好学不倦有疑必问,觉得这事儿不能含糊,自己纵然不再是天家贵胄,也不能堕落成盗拓之流,坚持道:"咱们自己还有银两。"

  穆子石不想与他争吵,叹了一口气,道:"你还不明白么?咱们这些时日都错了。"
  齐少冲懵懂不解:"错什么?"
  "咱们一味想着如何才能湮灭于众人不露行迹,却忘了民间诸人也分三六九等。前些时候住的客栈的掌柜怎么说来着?这世上大多数人的眼,跟钢针屁|股上的眼相差无几,都是只认衣衫不认人,咱们作此打扮,虽不会令人起疑却麻烦不少,猫三狗四都不惮于任意欺辱,试想我们若是锦衣华服呼奴拥婢,柴八这等货色怎敢当街掳劫?"

  说着也不劳烦齐少冲,自行下榻,踹了柴八爷一脚:"你的行李银钱都放哪儿了?说!"
  柴八爷虽是案板上的一颗猪头,却还想做些幺蛾子,当即呜呜示意,想让穆子石先取出他嘴里的臭袜子。

  穆子石不为所动,轻声道:"你的眼珠不会转么?若这样没用,还不如挖掉算了。"
  四处一找,在案头发现一只尺余长的紫竹的痒痒挠,想来柴八出门不忘安逸,连这个都随身带上了,穆子石顺手抄起,小指粗细的竹柄头对准柴八爷的左眼,慢慢用力戳下去。

  他神色认真专注,一丝不苟,凝神静气,悬腕极定,一如幼时练字习书,齐少冲看着,只觉心中一丝丝的直起寒意。
  柴八爷却浑身都酥软了,右眼瞪得滚圆,拼命看向榻下一只镂空藤箱,齐少冲忙上前一步,拽出那只箱子一打开,又有两个靛蓝镶皮的包袱,再一掀开,里面满是黄金白银。

  穆子石斜瞥了一眼,竹柄却还点在柴八爷的眼皮上:"常言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又说富室子弟出门在外,都是多带黄金少带白银暗藏珠宝,八爷可曾带些珠宝?最好也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

  齐少冲蹲着仰视穆子石,不知是该钦佩还是该惶恐,穆子石这几句话说得活像个积年的强盗附了体,想着自己也是个共谋从犯,不禁又有些羞愧。
  柴八爷眼皮剧痛,肠子都悔青了,嗓子眼里嗷嗷直叫,珠宝所藏之处甚是隐蔽,光靠眼神哪能说得清楚?

  穆子石看着他右眼里的哀求之色,却作如梦初醒状,悠然道:"我明白了,八爷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刚烈汉子,好极,好极!"
  手腕一用力,紫竹柄深深地硬挤进眼窝,滋的一声闷响令人头皮发麻,乌的黑的红的紫的,浓稠的流了半边脸。
  柴八爷疼得右边眼珠直插|入眼皮里,一声惨叫憋在喉咙里晕了过去。

51、第四十九章

  穆子石丢开痒痒挠,笑容好似雪亮的刀锋切开一朵花,炫目得惊人,对齐少冲道:"我逗他呢,谁要他的珠宝了?金银上没标记珠宝却难说,万一留下个线索可不是得不偿失?这些黄金足够咱们雇一辆挺好的马车了。"

  齐少冲定睛凝视他,觉得此刻穆子石极为陌生古怪又说不出的脆弱可怜,一瞬间心里疼得仿佛要裂开,更起了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若是自己长得比他更俊就好了,那样的话,方才被柴八爷压着意图施|暴的就是自己而不是他,嗫嚅了片刻,觉得这想法蠢得不可救药,终是没有说出口。

  他胡思乱想得面红耳赤,穆子石利利索索的已把两个包裹里的棉衣拿出,把柴八爷的黄金尽数收拢在内,银子亦尽量装进随身的褡裢袖袋,啪啪两声将包裹扔到车外,道:"你先下车……"
  递给他那把短刀:"把车辕辔头,都割开一半。"

  齐少冲无意识的应着跳下车去,却又探头进来问:"为什么要割坏那些?"
  穆子石微有不耐,道:"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看齐少冲转过身,穆子石放下车帘,一手握着邝五留下的薄刃,一手抓着件棉衣,面无表情的走近那吓傻了的车夫,低声道:"对不住了!去阴司当了鬼,找我一人就是。"

  齐无伤曾教过,人的咽喉有一处没有骨头只有血脉,刀刃刺入抽出省力顺畅而有效,穆子石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准确的回忆起那个部位,但刀尖刚碰到车夫咽喉软肉时却再也刺不下去半分,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几乎要撕碎灵魂,浑身如坠冰窖般抖个不住,想尖叫想大哭想撒开手远远逃开,却梦呓般轻呼道:"太子殿下……"

  牙齿猛地死死咬住嘴唇,几滴血珠混着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一起滴落刀刃,穆子石眼神如冰心如铁石,手腕亦稳定如磐石,再下刀已极为冷静,刀锋紧抵贯入,血□开……甚至不忘在拔刀之前用棉衣堵住伤口以免血溅自己一身。
  再杀阿雄,穆子石没有半分迟疑,一刀毙命,剔骨刀锋利无比,连杀二人刃面上不留半点血迹。

  车厢里血腥气息浓烈得恍若地狱,穆子石眼前血光如海恍恍惚惚,心头却一派清澈明亮,轻飘飘的跨过阿雄的尸体,发现柴八爷已醒转过来正圆睁着仅剩的一只眼,那眼神分明已是骇疯了。
  穆子石唇角微扬,清脆的笑出了声:"你醒了?"

  柴八爷疯狂的摇头,怦怦的用后脑勺磕着地板,穆子石蹲□一把攥住他的头发,眸光转动,似在琢磨从哪里下刀,喃喃道:"是再挖了你一只眼呢,还是干脆阉了你?"
  突地鼻端一阵臭气熏天,低头一瞧,柴八爷裤子上金银万两黄白满裆,却是被吓得失|禁了。

  穆子石大笑,笑声中尽是厌恶鄙夷之意,却干干脆脆的一刀刺入他的颈子,并不曾再施折磨,待他气绝,将榻上丝绵被扯下盖住三具尸体,打着火折,先点燃自己和齐少冲不要了的棉袄,抛到棉被上,又点了三人的头发,方走出车厢,跳了下去,落地时身形晃了晃,早已静候在那里的齐少冲伸手稳稳扶住。

  穆子石的眼眸被渐渐透出的橙红火光映成一片诡异的惨绿,声音在烟火中空灵如幻:"火起之后马儿会受惊狂奔,跑得越远官府越追查不着真相,让你割坏车辕辔头,是不想让这匹马被活活烧死,毕竟牲畜无罪,也不会乱说话。"

  齐少冲恍然:"我懂了!待火烧得差不多,车里的尸体会面目全非,官府辨认死者身份都麻烦,更别说找出凶手,而大火一到,车辕本就裂开,马再奋力拉扯,自然能逃得命去!"
  穆子石略显得意:"你倒也没笨到家……咱们走吧,看前面有没有能住一宿的地方,我可累得狠了。"

  齐少冲突然唤道:"子石等等。"
  穆子石奇道:"怎么了?"
  月光下齐少冲与他相对而立,慢慢抬起手来,轻柔的擦着他的脸颊:"你这儿……沾了几滴血。"
  穆子石静默片刻,嘴唇轻颤,仿佛要哭又忍住,哑声道:"我杀了三个人,哪里还能干净。"

  齐少冲咬着嘴唇,:"咱们走吧。"
  穆子石却原地站了片刻,怔怔看向雍凉铁骑远去的方向,低不可闻的颤声道:"无伤走了,他也不要我了……"

  邝五赶上齐无伤时,一行人正在一座破庙中休息,邝五轻手轻脚走到齐无伤身边复命:"殿下,妥了。"
  齐无伤日夜兼程辛苦,一躺下来就睡得极香,闻言挥手道:"歇着去,明儿一早还得赶路。"
  邝五原本有事想说,但见齐无伤闭着眼,面容瘦削胡茬生得下巴一片青,当下欲言又止,憨笑一声也就依言去一边找地方躺倒。

  第二日清早,雍凉骑兵团团围着吃干粮时,齐无伤想起昨夜之事,问道:"邝五!那事儿你怎么处置的?"
  邝五忙正色道:"殿下,那俩孩子可不是寻常人物,尤其那个大些的,身子骨瞧着弱不禁风,但一双眼却又冷又毒,能戳到人心窝子里,你想什么他好像都知道……连我邝老五都觉得不好惹!"

  旁边有个高鼻深目的校尉名唤桑七,粗声笑骂道:"不好惹怎会被人压身子底下叫救命?老五你是不是又吹牛?"
  行伍之中没人斯文,邝五立马回敬一句脏话,道:"你不知道,那孩子心眼儿多得跟熟透了的莲藕一般,车里散着俩包裹,看着就是他们兄弟的,里面明明有一把短刀,他硬说自己不曾带,却问我讨了剔骨刀去防身!"

  桑七哈哈笑道:"那你给了不曾?"
  见邝五点头,笑得更欢:"他既有刀你还又送他一把?难不成他长得像你家新媳妇儿?"
  一群人纷纷大笑起哄,连齐无伤都乐得不行。

  邝五脸红脖子粗的大为羞恼:"他再怎样心思多,也是个差点儿被人欺辱了的孩子!要把刀怎么了?他以为有了那把刀,便有了雍凉军的庇护,有了世子殿下的护佑!"
  雍凉军镇守边塞,历年征战为的就是守卫疆土保护百姓,邝五此言一出,笑声渐停,桑七抱了抱拳:"五哥说的是,兄弟冒失了,你多担待!"

  邝五捶了他肩头一下,一笑作罢,却转头禀齐无伤道:"殿下,说也奇怪,他那把短刀,看着有些像你以前常佩的,就是王爷送您的那把。"
  齐无伤数年前赠刀一事,随行精锐虽看在眼里,却认为与天家朝廷有关,均是守口如瓶,因此军中上下其余人等,都还以为世子的短刀丢了或是换了一把,邝五粗中有细眼力又好,发现两把刀颇为相似,故随口一说。

  不料话音刚落,齐无伤已霍然站起,神情激动:"你说什么?"
  齐无伤性情开朗挥洒自如,却极少动容到失态的地步,邝五心中一惊,正待答言,齐无伤却又急问道:"那孩子长什么模样?他……他是不是瞳有异色?是不是姓穆?是不是过了年十三岁?"
  声音到最后竟有些颤抖沙哑。

  周围下属尽皆默然站起,整束靴衣刀弓,只待齐无伤一声令下,便立即上马,该征该袭,均能动驰若流星风火。
  邝五忙凝神敛容,答道:"那孩子容貌十分……出色,但他一直低着头眼睫又极长,遮住了些许瞳色,属下不曾看清。他自称姓穆,年纪属下并不曾细问,殿下若要知晓,属下这就反折回去,那马车应该还在原地!"

  齐无伤微一沉吟,大步跨出庙外,朗声下令:"你等在此地候着,刃甲不卸!若我三日不回,你们立即动身返回雍凉!"
  "桑七邱四,随我来!"
  他疏密有度纵横捭阖,军中声望甚隆,一贯令行禁止,众人肃然齐应:"是!"

  邱四耳力超凡极善追踪,桑七力大无穷刀法最为出众,齐无伤带着两人翻身上马,青骓四蹄翻盏,疾风般当先卷了开去。
  齐无伤本身对道路亦是十分有记性,每过岔路口均不必询问邱四,扬鞭打马沿路就追了下去。

  三人马速虽快,但齐无伤估计也得两个多时辰才能抵达昨夜马车停留之地,心中揣着窝兔子也似急躁,只顾闷头直奔,不想刚跑了一个时辰,就听邱四大喊道:"世子!看那边!"
  齐无伤一勒缰绳,定住青骓,顺着邱四所指方向瞧去,却见距离官道大约十丈处的灌木林子里,一辆车烧得破破烂烂的摔在当地,拉车的马却不知去向。

  四五个皂衣差人正团团围着,又有一个刑房书吏打扮的中年人,一个白衣红带的仵作。
  齐无伤身形微微一晃,脸色苍白着策马直冲过去,邱四桑七紧随其后。

  当地县衙的官差捕快见迎面三头大马撞过来,一时大惊失色,四散后退数步,捕头反应甚快,率先镇定下来,拔刀横眉嚷道:"哪个贼囚攮的敢冲撞老爷们办案?不要命了么?统统抓起来号枷示众!"
  说着挥刀便去砍青骓的前腿,桑七见状,一手按刀,一个鹞子翻身从马背飞身而下,刀不出鞘,抹着那捕头的刀面一磕,力从腰发,捕头的红绸单刀登时脱手。

  这群差人很是齐心,胆色也不小,见头儿吃亏不但不惧,反而纷纷围上来,人人拉刀守个门户,作虎视眈眈状。
  桑七弓腰拔背持刀而立,邱四下马一拱手,亮了亮腰间黄铜狼形饰坠,道:"雍凉军执麾校尉邱四,见过各位兄弟!"

  雍凉军校尉与县衙差役身份堪称云泥之别,但邱四毫无倨傲之态,反而一派谦和,众差役面色稍缓,那捕头忙抱拳施礼,言语却不含糊:"小的吴明,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恕罪,但小的们正办这趟杀人焚尸的公差,却不知各位大人怎会突然来到这荒野之地?还差点儿纵马冲踏了尸身?"

  邱四略一思忖,不知该不该直言齐无伤的身份,齐无伤却已看清地上躺着三具烧焦的尸体,骨架遗骸均是成年人的大小,心头一松,问道:"马车里只有这些?"
  一县捕头,自有几分眼色,吴明早发现齐无伤腰间悬着个黄金虎坠,甲胄更是有别于邱四的精巧轻便,屏息道:"敢问这位大人……"
  齐无伤打断道:"我是齐无伤,雍凉骠骑将军。"

  齐无伤的名字在北地可谓家喻户晓如雷贯耳,吴明忙跪下诚惶诚恐道:"小人松枝县经制正役捕头,见过世子殿下!"
  齐无伤跳下马来,一手扶起他:"你公务在身,无需多礼……这马车尸体是怎么回事?"

  吴明苦笑:"小的还不曾查清,这正月还没出呢,松枝县所辖之地竟一口气出三条人命。不过这三具尸体并非本县之人,江师傅……"
  说着喊那仵作过来:"验得怎样了?"

  江仵作道:"只粗粗验过,三具尸体都是成年男子,观其姿势并无剧烈挣扎的痕迹,是死后再遭火焚,致命伤都在咽喉,均一刀毙命,刺穿颈部血管而不伤颈骨,应是经验丰富的行家动的手……要更细致的结果,得把尸体送到衙门仵作房,从头到脚寸寸验看。"

  齐无伤听得仵作说出凶手的用刀手法,只觉异常熟悉,猛地想起当年一事,不由得心跳如擂手心发热,胸臆之间又是惊喜欲狂又是怅然痛悔,思绪翻滚如潮:"是他没错,子石没死,真的还活着,他逃出宫了……那两个孩子必定是他和少冲……可我昨夜竟错过了。"

52、第五十章

  吴明只顾看着那些面目不清的尸体道:"这桩案子有些古怪,若是劫财,车里尚有玉器珠宝,说是仇杀,金银却又一锭不剩。"
  心中另有一句话盘旋着愣是不敢直言出口:不知死者到底何人,竟引得烽静王世子风尘仆仆穷凶极恶的冲过来,但齐无伤又怎么可能与这桩杀人焚尸案有关?便是有关,区区松枝县的太尊难道敢拘拿这位勇冠三军的骠骑将军问话?

  吴明当捕头时日已久,颇积攒了些人望声威,平日虽免不了些许圆滑,却也不失正直,此时既存了疑窦,迟疑再三终于还是憋不住:"不知世子殿下……有何高见?"
  齐无伤似被惊醒,嫌恶地看了一眼尸体残骸,道:"高见?这等人若不死,我也会取他们性命。"

  说着飞身上马,剑眉一轩:"这案子你们愿意查,不妨接着查下去,但人犯若抓到,先报知于我……"
  突地笑了笑,说不出的骄傲,摇头道:"不必了,你们哪能捉得到他……该怎么查便怎么查罢!"
  吴明一个激灵,试探道:"难道殿下识得凶手?"

  齐无伤哪会受制于如此粗浅的盘问,扬眉只笑不答,邱四却正色道:"还请吴捕头慎言!世子殿下正日夜兼程进京觐见皇上,哪有空结识什么杀人凶手?死尸亦是松枝县各位先行发现,我等只是路过,与这杀人焚尸案绝无干系,吴捕头,饭能多吃话须得三思,莫要污我雍凉军系的清白。"

  齐无伤身份既贵且重,更是手握重兵,话又说到了这份儿上,吴捕头只得葫芦锯了嘴,苦着脸领着县衙诸人跪送。
  齐无伤心念一转,却又走到尸体旁,道:"邱四,剔骨刀!"

  邱四从靴筒里取出刀双手奉上,齐无伤掂了掂,交予江仵作:"你瞧瞧死者颈伤,可是这样的薄刃捅出?"
  吴明奋力晃了晃脑袋,心道是不是昨夜喝多了高粱酒,怎么一直晕乎乎的听不懂人话呢,懵懵懂懂的问道:"殿下,您这是?"

  齐无伤似乎心情极佳,阳光洒落他的脸庞,剑眉星目一派英气朗朗:"朝廷法度,捕快办案均有比限,一般案子五日一比,重大命案三日一比,过比则杖责,是也不是?"
  吴捕头率先摸了摸屁股,其余差役也都腾出一只手,摸着屁股点头。

  齐无伤一笑:"这案子我若不帮你们一把,只怕各位下半截打烂了也无济于事。"
  吴捕头精神一振福至心灵,忙喊道:"世子殿下救命!"
  齐无伤说得无比直接:"车中三人都是本世子杀的。"

  吴捕头有点儿想发疯,抬手不停的擦脑门上的汗珠子:"殿下……说笑了,哈哈,说笑了……"
  那边江仵作已比对完尸体颈伤与剔骨刀的大小厚薄,齐无伤问道:"如何?"
  江仵作拭净了双手,沉吟道:"这把刀的形状与伤口极为贴合。"

  齐无伤转眼看向吴捕头:"你打什么哆嗦?这三人死有余辜,昨夜官道上,他们竟敢挑衅冲撞我们雍凉铁骑,本世子岂能容他?"
  吴捕头此刻不知是该佩服世子殿下空口白牙扯这等裤|裆里拉琴弦的慌都面不改色,还是该佩服烧得熟透焦脆的三具尸体,这是何等的勇气和胆略啊,区区三人竟然敢于夜袭雍凉铁骑,这支军力可是连草原最彪悍凶残的顽敌都不敢轻撄的利刃!

  齐无伤却还自顾吩咐那刑房书吏:"本世子所言,都记下来了么?"
  书吏正咬着笔头发呆,墨汁把嘴涂得一朵黑木耳也似,一惊道:"小吏记下了!待回衙门还会详细整理记录归档……"

  齐无伤颔首,道:"那把剔骨刀就当是证物,你们如实结案封档让松枝县报送刑部与大理寺罢!此案自该由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担着,或许还得闹到皇上跟前儿,与你们就不相关了。"
  说罢飞身上马,扬鞭远去。

  吴明瞪着眼看着尘土滚滚,揉了揉鼻子打一个喷嚏:"世子爷心善,给咱指了条明路,就这么办罢!反正神仙打架,跟咱们凡人小鬼扯不上!"

  邱四出身并非寻常,其父邱鸣西任烽静王幕僚数十年,深受器重信任,对政局人事的把握揣度王府中堪称顶尖翘楚,因此邱四虽为武夫,却也不乏机巧,在齐无伤身边常有进言,此刻纵马之际,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为何自认凶手?王爷在咱们出行前还再三嘱咐,此次朝拜新皇务必万事谨慎小心,不可落人口实,不可引人猜忌……"

  齐无伤满不在乎的哈哈一笑:"朝堂如战局,父王胸中韬略山高壑深,我却喜出奇兵,兵者,诡道也,示之欲见,方能行其所不愿。"
  邱四思索片刻不得其解,齐无伤竟又笑道:"此去宸京你们放开手脚,大可肆意妄为骄纵跋扈,任何事我一力承担!"
  雍凉军军纪最严,桑七邱四不由得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齐无伤进京当日,凌州府松枝县八百里加急案卷快报也送交到了刑部与大理寺。
  大理寺卿闻正远一宿没合眼,实在不敢擅专,天不亮就去刑部,找尚书尹知夏拿主意。

  尹知夏此人亦算传奇,年少高中,以书令史入刑部,刚正敏毅,三年考核时,得吏部天官张自珍褒奖,更蒙齐谨青眼有加,一跃而居侍郎之位,朝堂大哗,尹知夏却无得色无喜色亦无惶恐之色,仍是一张持之以恒的冰山冷面。

  数年间尹知夏司法严明刑狱直平,官声渐斐名望渐盛,言官御史竟挑不出一丝错漏,只得偃旗息鼓,待他再升任一部尚书时,大家便理所当然的认为舍他其谁了。

  此人年纪不大,做官已有八年,但入仕以来,从未露出过一丝笑容,有一次齐谨御花园大宴重臣,时值百花盛放,席间君臣吟诗作对怡然爽然,醺醺之际,齐谨笑言:"据传尹卿入朝,未曾展颜,朕深以为憾……今日丝竹管弦笔墨书画,无不俱足众卿和乐,若尹卿肯为之一笑,想必满园樱棠亦会失色啊!"

  皇帝都这么说了,群臣本就心怀好奇,自是凑趣不迭,吏部张自珍爱美色性情风流,闻言更是欢喜,大有奉旨调戏刑部尚书的庄严感,真是人生至乐啊!他决定不辱使命,一部漆黑的大胡子抖得笔直,妙语如珠,句句滚向尹知夏,尹知夏本就貌若梨花之清绝,一笑之下还不知会是何等惊艳夺目呢!

  谁知尹知夏一脸冰霜,静静的听了半日,突然整束衣冠而起,跪下朗声道:"臣刑部尹知夏,有一事不敢不奏明陛下。"
  齐谨心知要坏,这人严苛峻厉,眼瞅着就是要发作的光景,忙道:"此刻只是君臣共乐,不谈政事。"

  尹知夏板着脸:"陛下也说君臣,难道不知古语有云君如腹心臣为手足?君心歪邪,臣岂能刚正?"
  他如此煞风景,宴中瑟笙琴歌顿止,众人只得洗耳恭听尚书大人犯言直谏,都是心中痛苦面目呆板,尹知夏道:"今日君臣之聚,陛下与诸位臣工不谈治国不论安民,尽说些声色淫|邪之事,不宣教化有伤风化,臣蒙陛下深恩,实在不忍坐视不谏,非为沽直买忠,只求陛下能礼文敬武亲贤远佞,还请陛下明鉴!"

  齐谨叹了口气,心道不过让你笑一笑,怎生就淫|邪了?但他字字皆是大义不容辩驳,且明君方有直臣不避斧钺而谏,亦是不能怪责于他,登时只得意兴阑珊道:"尹卿所言甚是,既如此,且先散了吧。"
  尹知夏却不依不饶:"臣还有一言。"
  清凌凌寒彻彻的一双眼转向张自珍:"张大人身为吏部之长内阁之相,却巧言惑主轻浮不尊……"

  不待他说完,张自珍本着爽快求死的精神已自行跪下请罪:"陛下,臣知罪!"
  齐谨就坡下驴心领神会,忙道:"张卿即已知错,那就罚俸半年,小惩大诫罢!"
  御花园一段公案就此草草了结,自此朝中上下再无人敢求尹知夏一笑,连皇上都碰了一个大硬钉子,你能比皇上招人待见?你又不是薄皮大馅儿的肉包子!

  朝堂中自有派系党争,尹知夏一派不靠一系不倚,谁的面子也不卖,谁的帐也不买,修炼成了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待齐和沣登基,张自珍被贬黜,礼部申梦佳解绶归隐,尹知夏亦自请挂冠释冕,齐和沣却坚持不准,三度御辇登门苦留。工部李淮讷言敏行,与他素日略有交情,当日城郊巡查水利归来,一脚泥一脚水的便去尹府一席长谈,尹知夏方才再侍新君,而他一旦留下,则清慎勤勉铁面钢腕一如往昔。

  此刻尹知夏翻看凌州府的案卷完毕,冷冷道:"不予结案,驳回复勘。"
  闻正远苦笑,斟酌良久,道:"你看这……是不是先禀于皇上知晓?"
  尹知夏早扔开这份卷宗,自去看刚送来的各府文书,眼皮都不抬一下,道:"此案地属凌州,应由凌州府勘明上报,但这结案文书写的都是什么?齐无伤杀人焚尸,有凶刀一把?人犯供述无,人证供词无,凶杀过程无,文书画押无,审案记录无……连三具死尸都身份不明!闻大人还要去奏与皇上?你奏什么?弹劾凌州府渎职?刑部与大理寺昏聩?"

  闻正远脸色阵红阵白:"可世子与皇上是为兄弟……雍凉军又是国之柱石,凌州府岂敢传烽静王世子去问话?这案子便是杀了凌州知府,他也审不明白。尹大人,刑部受天下刑名掌一国律法,我大理寺只是复核驳正评允抄报,兹事体大,咱们两司可得同心协力啊!"

  尹知夏不吃这一套,沉着脸道:"刑部只直接收审宸京之地的案件,其余各地无论大案小案,必得当地官府审理清楚。按律,这份案卷我需驳回责令细查取证,闻大人若不愿意,那大理寺就批具狱发遣罢。大理寺刑部意见不一,总还有御史中丞。"
  闻正远胡子都要愁白了,黯然叹道:"尹大人哪!如今的朝堂,可真是水深浪头急,老夫还想全骸骨归乡呢,可这案子,唉唉,这案子……"

  他说得实在可怜,尹知夏只得停笔,淡淡道:"闻大人怎么糊涂了!此案涉及烽静王世子,皇上那边只会知道得比咱们早,只怕圣心烛照早有决断,你又何必着急去御前禀奏?"
  一语惊醒梦中人。

  闻正远本是官场打滚数十年的老滑头了,最是擅长扯牛皮,若搁平日,哪会为这事儿乱了阵脚?奈何遭逢天家内乱,官场行走正可谓如履薄冰风声鹤唳,又是当局者迷,竟方寸大失险些一步涉险,此刻被尹知夏一言点透,不由得又喜又愧,行礼道:"多谢尹大人良言!老夫记你这份儿恩情。"
  尹知夏听而不闻,低头阅览卷宗去了。

  齐无伤一行抵京,最欢喜莫过齐和沣,宸京城内的烽静王府早着人打理得整洁精丽,奴仆摆设无处不细致入微,当晚又设宴于治平宫,连有恙在身梁国公陶若朴都早早赶到端坐静候。

  齐无伤却不慌不忙,先在王府中安置下来,又在温泉水池里痛痛快快泡了个澡,消乏解疲,直到宫中有大太监笑眯眯的过府来"引路",方换了一身世子袍服,却不坐轿,骑着皇帝御赐的紫缰白马纵驰入宫。

  治平宫早已冠冕满座绮罗遍地,极尽铺排奢糜,两排高烧红烛映得殿内春色盈盈,四处供着的梅花娇姿妩媚,一错眼都以为是桃花绚烂。

53、第五十一章

  齐无伤大步进殿,神采飞扬。
  齐和沣率先亲热的笑道:"世子可算是到了!"
  陶若朴等更是起身相迎。

  但见齐无伤今日打扮分外出众,杏色锦袍上五爪金龙跃跃欲飞,是纯金捻作细丝绣出,束发金冠上镶嵌一粒鸽子蛋大小的明珠,浑圆纯净蕴蕴温润,比之戎装时,愈显俊朗华贵,更多了一份倚马骄纵的意态。

  兵部左侍郎李骥,曾追随烽静王征战多年,有同袍旧属之情,当即排众而出,又笑又慨叹:"雍凉宸京千里迢迢,多年不曾拜见王爷与世子,今日得见世子,不得不让人想起王爷年少之时,雄姿英发如出一辙啊!"

  齐无伤笑着一拱手:"见过李世叔。"
  上前叩拜皇帝,齐和沣却亲自扶起:"你我手足至亲,无需多礼,快坐快坐!"
  齐无伤便顺势在他右手边的长案后坐下,抬眼一瞧,对面坐的正是陶若朴。

  陶若朴四十出头年纪,白面微须面容清雅,大有儒将之风,齐无伤含笑行礼:"见过国公大人。"
  陶若朴举杯,甚是温和,道:"无伤此番来京,多盘桓数日,咱们也好多叙一阵儿。"
  齐无伤朗声笑道:"自该如此,国公大人兵法出众,正要多多请教。"

  齐和沣这一席安排得破具心思,席间重臣以兵部居多,更有各部雍凉军的拥趸亲近,大家枝枝蔓蔓都有些来往交道,场面很快就热闹了起来,齐无伤言谈磊落豪迈,众人纷纷赞叹簇拥,齐无伤便一一笑纳频频举杯。
  待歌舞上场助兴时,大家已喝得十分欢畅自在。

  侍立齐无伤身边斟酒的侍女异常美貌,戴着对猫眼耳坠,柔和烛光下,但见碧莹莹的绿光一闪一闪,神秘瑰丽,衬着乌黑云鬓洁白颈子,分外诱人。
  齐无伤酒意上涌,一时心动,便笑道:"你坐下,坐我身边。"

  那侍女脸上腾起两团红云,又喜又羞,烽静王世子素来就是少女们口中梦里的常客,他既出言相挑,哪有不动心的道理?
  齐无伤伸手摸了摸她耳朵上的猫眼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垂首答道:"奴婢叫做胭脂。"

  齐无伤端起酒杯笑道:"胭脂么?难怪你脸色这般鲜妍。"
  众人见了,都大觉有趣,只觉世子风流可喜,连齐和沣都抚掌大笑。
  宸京贵族多有侍妾通房,齐无伤却只得一个世子妃,这胭脂若真被瞧上,倒是个飞上枝头的大好良机。

  齐和沣静观他二人眉眼传意,眸光闪动,笑道:"胭脂是朕龙潜于恭王府时的旧人,甚是机灵聪慧,无伤若瞧上了带走便是,只是不可欺负轻慢于她。"
  一旁诸臣自是知情识趣,起哄道:"皇上亲赐佳人,世子殿下还不多喝几杯谢恩酒?"

  齐无伤却只顾看着胭脂的耳垂,道:"皇上舍得?"
  齐和沣放声大笑:"只要你喜欢,莫说一个胭脂,便是全天下的珍宝,朕也双手奉送!"
  陶若朴举杯道:"恭贺世子得一添香红袖。"

  齐无伤只笑不语,悠然喝尽了杯中酒,却道:"多谢皇上美意,不过我瞧上的……不是胭脂,而是胭脂姑娘的一对耳坠。"
  此言轻薄骄奢,在场诸人神情均有些不自然,胭脂更是容色惨变泪盈于睫。

  齐和沣微微一怔,却眉展目弯,更显开怀舒畅:"也是,胭脂蒲柳之姿,哪配伺候朕的兄弟骠骑大将军?也罢,朕自罚一杯!"
  说罢招来贴身太监兆义,低声吩咐了几句,胭脂便被拉了下去。

  殿中一曲采云仙队舞毕,齐无伤起身告辞:"臣弟一路日夜兼程,实在疲累不堪,再喝下去恐怕要丢人现眼,还是先行回府。"
  齐和沣颔首:"宴饮至此,也该尽兴了,今日就散了吧……无伤明日再来宫中,陪朕说说话。"
  令兆义送世子出宫,却独留下了陶若朴。

  兆义躬身送齐无伤到章懿门,分手之际,又捧出一只锦盒:"世子殿下,这是皇上特意赠与您的。"
  齐无伤大大咧咧的当面打开,不觉一愣,随即目中掠过一丝冷厉。
  锦盒中铺着大红丝缎,上面躺着一对白生生的耳朵,耳垂上的猫眼耳坠碧光依旧,却有几分鬼气森森的妖异。

  兆义低眉垂目:"皇上说,世子殿下喜欢什么,他便给您什么,皇上还说,自家兄弟凋零,所幸还有您,私底下,您叫皇上一声三哥亦不为过。"
  齐无伤啪的合上盒盖,淡淡道:"知道了。"
  看了兆义一眼,又道:"雍凉军系姓的是齐,雍凉与大靖宫休戚相关实为一体,三哥视我为手足,我视三哥为至亲,三哥既已继位,就是大宁的正统至尊。"
  兆义点头不迭:"是是!殿下金玉之言,奴婢定然一字不差的禀知皇上!"

  治平宫灯火辉煌,却只剩了齐和沣与陶若朴二人对面而坐。
  宴残酒冷,夜深寒重,齐和沣年轻的脸上却一派洋洋喜色。
  陶若朴微笑道:"世子今晚颇为无礼,皇上却很高兴?"

  齐和沣道:"他若谨小慎微执礼无缺,我倒不能放心安寝了。"
  说着自斟一杯桂花酿,一饮而尽,忍不住道:"舅父,无伤若对我继位心存不满或是另有打算,怎敢进京朝拜却先归私邸?更在进京路途中作下杀人焚尸的大案?就不怕我借机对他雍凉一系动手?他是无拘无束惯了的野性子,如果在我面前若一反常态,恪守君臣之道循规蹈矩,我反而要提防他心怀险意了……"

  陶若朴微笑,半晌道:"王翦伐楚时,行军途中不忘五请田宅,以释君疑以安君心,如今齐无伤嚣张跋扈甚至仗势伤命,看似风马牛不相及,骨子里却殊途而同归。"
  齐和沣眉头一蹙,声音中平添几分生硬:"王翦战功赫赫亡楚灭赵,一生不曾悖逆秦王,齐无伤便是真想效法王翦,又有何妨?且当日舅父也曾说过,对雍凉军宁可怀柔,不能轻动,齐无伤天性直率,朕善待于他,总是不会错的。"

  陶若朴见他嘴角微沉,显然心意已决,当即转了话题,问道:"那凌州府三尸命案,刑部大理寺均已令当地重审,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齐和沣方才对这一直扶持襄助自己的舅父略显急躁,心中亦有些悔意,忙温言道:"舅父可有主张?"

  陶若朴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叹道:"你是皇上,不必事事问于舅父……你方才驳我,有理有据气势非常,你母亲在天之灵若见了,也只会欢喜不尽。"
  齐和沣眼眶一热,定了定神,方道:"明日齐无伤进宫,朕会与他直言此事,给那三个死者定个妨碍军务冒犯世子之罪,但也要他上疏请罪,罚个一年半载的世子俸禄,晓之以理示之恩宠……与尹、闻二人也需透个意思,令他们斟酌办理。"

  陶若朴道:"皇上此举大有章法,"
  齐和沣谦道:"皆是舅父多年谆谆所教。"
  陶若朴沉吟片刻,道:"皇上,待齐无伤回雍凉后,不妨将世子妃接回宸京,虞将军尚在云州为国效力,虞夫人独在京中,又体弱多病,膝下只得这一女,接她回来侍母之疾,也是皇上崇尚孝道的仁德啊!"

  这话倒是老成持重万无一失,齐和沣当即道:"此事依舅父所言。"
  想了想,笑道:"世子妃嫁与齐无伤已有三年,尚无所出,朕倒是该给世子寻一靠得住的侧妃才是。"
  陶若朴喝了口茶,半晌道:"齐无伤若是不肯呢?"

  齐和沣拧着眉头:"不肯?不肯让世子妃进京,还是不肯另纳侧妃?"
  陶若朴面色沉静:"不肯纳侧妃事小,不肯让世子妃进京就麻烦了……连个女人都舍不得放皇上眼前为质,没有反心亦有二心。"
  齐和沣心中烦躁,起身踱开几步,瞻前顾后只觉此事棘手,道:"那该如何是好?"

  陶若朴断然道:"世子妃若不进京,齐无伤就别想离京!"
  齐和沣摇了摇头:"烽静王尚在射虏关,雍凉铁骑横绝天下,不敢轻撄啊!"
  陶若朴叹了口气:"皇上放心,臣还不曾老迈不堪用,若齐无伤一意孤行,说不得,雍凉军虽不能轻动,亦不得不动了,雍凉骑兵锋芒虽锐,中原亦可依仗江河之险举国之力,以厚以重抗之。"

  齐和沣揉了揉额角,道:"无伤与朕都是齐家血脉,动了刀兵伤的是大宁的根本!何况虞禅的兵马也不知会是个什么打算,他与你多年深交,偏又是齐无伤的岳父……说到底,只盼着无伤不要令朕失望。"
  蓦地勃然大怒:"若不是那个三嫁贱妇!若不是赤乌台的老糊涂!朕当这个皇帝何至于如此辛苦……朕本该是正统继位!"

  听得齐家血脉时,陶若朴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又咳嗽几声,劝道:"皇上无需担忧,齐无伤明日进宫,一问便知他的心思。"
  正说着,兆义已回到治平宫,待他一字不漏将齐无伤的话禀于齐和沣,齐和沣神色已完全放松舒展开来,笑道:"朕就说无伤是性情中人,朕以桃李待他,他必以琼琚待朕!"
  陶若朴微笑不语,看他颇有忘形之色,心中隐约不安。

  齐无伤第二日进宫,先满脸不在乎的聆听了一顿关于途中滥杀的教训,晃着手中盛满葡萄酒的琉璃杯,道:"皇上,您要教训我,干脆颁旨,你省口舌,做弟弟的我省耳油。"
  齐和沣为之气结,狠狠瞪齐无伤一眼,却不曾动真怒。

  他亲兄弟间并无多少手足情分,与齐予沛势同水火自不必说,后虽有齐止清百般奉承讨好,却颇为鄙其出身人品,眼下见齐无伤无拘无束,只生亲近之心,而不愿与之生疏,想了半日,道:"虞老夫人近年身子不太好,世子妃好歹该尽一尽孝心,你说呢?"

  齐无伤一怔,眼眸中掠过一丝明显的不悦与失望:"皇上,我懂你意思了……你到底不放心雍凉一系,要用世子妃在京为质?"
  齐和沣万不曾料到他如此直白,不由得有几分尴尬,宫里朝廷做什么说什么都习惯于绵里藏针肉里扎刺,这等一刀毙命的直率着实难得一见,而直率过了头,倒让人无法招架了。

  幸好齐无伤开朗,绝非藏得住话的人,不待齐和沣支吾为难,已笑嘻嘻的说道:"皇上,我今日就传书让世子妃回京,但我还想求你一个恩典。"
  齐和沣心头一松,只觉齐无伤说话行事好似烈酒穿喉入肚,令人浑身熨帖舒畅,忙笑道:"尽管说,咱们兄弟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齐无伤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朗声道:"皇上三哥,你若真待我如亲兄弟,就给我父王下道旨,允我也留在宸京罢!"

54、第五十二章

  齐和沣惊喜过望,世子妃羁留在京,哪里比得上世子亲自为质?但惊喜之余,反而沉住了气:"你……这是为何?雍凉天高皇帝远,你性子又野,难道不比在宸京自在?"

  齐无伤一口饮尽杯中酒,笑得发苦:"这样的美酒,你在宫中日日用来沐浴都使得,雍凉烽静王府中,我却只有逢年过节才得以一尝……皇上三哥,你是不知道戍边之寒苦征战之险恶。我从小就在军营长大,爬冰卧雪,追击蛮族,渴了不过一捧雪水,饿了就是粗粮肉干,你是不是奇怪世子妃为何还不曾生下个一男半女?"

  说着心绪激荡大失常态,竟一把扯住齐和沣,字字几乎都带血泪:"这些年,我回府与她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皇上三哥,世子妃虽出身将门,却绝非虎女,人家可是京中长大的千金小姐,没奈何随我去了那苦寒之地也就罢了,还得日日守活寡,我哪里对得住她?三哥,你成全我,让我在宸京好生陪她几年可好?"

  齐和沣心中微有恻隐之意,让他再纳一妃的念头也只得权且搁下,叹道:"朕明白,你求的朕都允了!"
  陶若朴得知齐无伤自请留京,本该如释重负,不知怎地却隐生出一丝怪异的不安来,想提醒齐和沣几句,但一想到他们兄弟同气连枝,一笔写不出两个齐字,自己却是外戚权臣,只得暂且避嫌,冷眼按兵。

  自此齐无伤长居宸京烽静王府中,不是纵马游猎就是饮酒玩乐,与京中一众纨绔并无区别,他天生好人缘,慷慨豪迈英姿飞扬,呼朋唤友只问意气相投,三教九流从来折节下交不问门第,又因出身军中,尤其与一帮武将世家京军亲卫称兄道弟亲密无间。

  陶若朴心存忌讳,生怕他暗暗触及四九城的军防,严令盯住齐无伤的一举一动,又将与他往来较多的一干人等都登记造册细细捋了一遍,发现其中除了几个雍凉军嫡系的子弟,其余诸人最高不过是个从六品的禁军八营副指挥使,更有些不入流的差吏捕快。

  陶若朴看完,忍不住皱了眉,既放下了几分心思,又有些气恼不悦,不知齐无伤好好一个皇族贵胄,何以自甘与些下九流为伍?
  陶氏世代簪缨,连门槛都高过一般人家的屋檐,往来谈笑的,不是尊便是贵,不是鸿儒就是名臣,门房的一双眼揉不得半点儿沙子。

  陶若朴虽是沙场战出来的,却是个两榜出身的儒将,即便出征,都极少与低等将领言说谈笑。眼下见齐无伤明月照沟渠,慨叹不屑无计可施之余,渐渐的也就不愿多加理会他的行踪了。

  暮春四月,虽北地春迟,夏深边界却也已是碧草离离野花丛生。
  一辆青壁马车疾驶而来,驾车者戴一顶青缨斗笠,窄袖绑腿,十分利索的模样,他甩开一个鞭花,笑道:"两位公子爷,那庄子再有半个时辰准到!"

  靛色车帘掀开,却是齐少冲探头出来,一双眼左顾右盼了一番,叹道:"可算要到了!"
  又转头回去,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似乎是欢喜又有些怅惘:"哥哥,咱们到了……"
  穆子石倚着座椅,笑道:"好啊,到了就能好生歇一歇。"
  想了想,低声道:"见到万荆,你先莫要说话。"

  齐少冲点头应了,穆子石从车窗看出去,但见风光如画生机蓬勃,这一路艰辛漫漫,终是要到头,心中陡生一种苍凉之意,此地虽远离杀身之祸,却也远离了生长之地,远离了……初遇齐予沛的时光。

  自杀了柴八爷三人后,穆子石与齐少冲便改了装束,不说富贵逼人却也非寻常百姓的模样,更花钱雇了马车,跑一程再换一辆车,这样一来,果然少了麻烦,从凌州直到夏州边界,竟是一路平安,城门盘查也都没费什么口舌聒噪。

  如此朝登紫陌暮践红尘,虽免不了风霜劳顿,但不出三个月,已抵达夏深交界之处。
  穆子石身着一件浅色素衣,春衫轻软,愈显身形异常单薄,齐少冲仔细打量着他,道:"哥哥,你可该放下心好好调养一阵了。"

  穆子石不答话,心中却忐忑栗六,隐约有些怕见万荆,需知万荆妻女全家皆是死于齐予沛之手,更被蒙在鼓里视仇为恩,一念至此,贴肉藏着的那张房契仿佛烧红的烙铁一般,时刻提醒着这是齐予沛为了自己今日之后路,生生做下的罪孽。

  车轮辚辚的碾过所剩无几的路途,终于停在一栋大宅门前,车夫殷勤的卷起车帘,扶他二人下车,齐少冲见穆子石心神不属的模样,忙自行取出一锭银子:"多了的你就拿去喝几杯罢!"
  车夫大喜,打躬作揖的收好银子,又笑道:"两位公子爷,要不小的去角门那里通报门房,让您家的人来接您二位进去?"

  穆子石道:"不必了,你哪知道我家的事。"
  车夫心道也是,深宅大院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葫芦勾当,自己犯不上为了些许赏银费心费口舌,当下跨上车辕,扬鞭告辞而去。

  穆子石仰头一看,见大门油得黑漆漆的打开着,贴着簇新的春联:处处桃花频送暖,年年春|色去还来,又见两个门环黄澄澄擦得雪亮,门楣上有如意连枝的图案,又一块匾额,上书"予庄"二字。不觉低声道:"看来这万荆的确是个堪用之人,这宅院打理得很是不错。"
  正若有所思之际,衣袖被齐少冲轻轻一扯:"哥哥,有人出来了。"

  两人凝目看去,见一个衣衫整洁的中年人正负手踱步往外走,忙上前两步,行礼道:"这位大叔,敢问予庄主人现在何处?"
  中年人上下打量他们一眼,见二人形容穿着不俗,笑问道:"二位公子是来找我们家主人么?可有拜帖?或者请教尊姓大名?小人好去回禀。"

  穆子石笑道:"那就有劳,请上报万家姑父,侄儿穆子石携弟前来投亲。"
  中年人似乎吃了一惊,态度明显多了几分亲热和尊敬:"失敬失敬!在下乐顺,正是予庄管家……二位随我先到厅内奉茶,在下这就去报知主人。"

  领着二人绕过大门后的影壁,穿过外院,这一路都是麻石铺路,结实干净,屋所说不上精致富贵,但看着都十分明亮宽敞,令人心胸为之一阔。
  再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客厅了,厅内磨砖对缝圆桌方椅,两边墙上挂着些热闹喜庆的立轴字画,春风从半开的窗户穿堂吹过,暖暖凉凉,舒适宜人。

  乐顺吩咐人去禀告万荆,又令人上茶上点心,自己敬坐一旁闲话相陪。
  热腾腾的花茶上得很快,两碟小点心也是分量足味道好,乐顺笑道:"家主人极擅生意之道,八百多亩地没有一分闲置,遍种着粮食瓜果花草药材,再有周边无人要的贫瘠之地,他便辟为牧场,庄子里佃户庄客无不丰衣足食……虽说家主人只来了五年,这每年的进项收益却胜过了周遭的黎庄和翠园。"

  乐顺言辞便给出语带笑,听他说些庄园经营的故事,齐少冲只觉津津有味,穆子石却有些心不在焉,道:"乐大叔,我姑父他可曾又娶新夫人?"
  这予庄大门贴着的春联活意盎然,不似心如死灰的鳏夫门宅所用,穆子石心中揣测良久,故有此一问。

  乐顺心中有数,这兄弟二人定是万荆死去夫人的娘家内侄儿,千里迢迢前来投奔,想必对姑父新娶一事心存芥蒂,忙笑着点透与他们听:"前年家主刚娶了一房夫人……这个嘛,人死不能复生,断弦再续也是免不了的,哈哈,但二位小少爷不必多心,家主宅心仁厚又是个念旧情的,断断不会薄待了亲戚。"

  乐管家会做人,好容易粉饰太平了,正要再补一层光亮的油漆,门口晃进来一个满头珠翠的女人,一手提了提裙子,掐着腰,半笑不笑,道:"听说老爷家来了两位大侄子,我嫁老爷好几年了,怎么从未听过万家还有根苗儿?"
  乐顺起身笑着引见道:"小少爷,这位就是万夫人。"

  齐少冲见这妇人三十来岁年纪,一身芙蓉花的织锦衫子艳丽明快,脸庞窄窄的瓜子样,鼻梁略尖,嘴唇削薄,虽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却美得略显俗气利害,听她言语之中对自己和穆子石更有几分敌意,不由得沉下脸,勉强行礼道:"见过万夫人。"

  穆子石见此情形,心中已有了计较,淡淡道:"有劳万夫人亲询,我们兄弟姓穆,并非万家根苗,夫人放心。"
  万夫人眼珠转着将他二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半晌扑哧一笑,自顾落座,道:"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横竖都是老爷做主,既是前头娘子的内侄,小住几日也是不妨的。"

  穆子石静静坐着,自打到了予庄,心头一松之余,只觉头痛欲裂,浑身骨头也是又酸又重,心知肚明已是积劳做下了病根,懒得再与这庸俗女子多做口舌功夫,直言道:"恐怕夫人要失望了,小侄家道中落,不得已只能厚颜投奔姑父,此次是要长住的,少则三五七年,多则三五七十年,夫人莫要嫌弃才好。"

  万夫人一咬嘴唇,脸上已腾起一片通红的颜色,正待发难,只听脚步声匆忙,一方面大耳四十来岁的人急急走进厅中,乐顺与万夫人忙起身道:"老爷!"
  那人四顾一看,也不答话,却直奔着穆子石与齐少冲过来,神情激动无比,走到近前,双膝微屈,竟似要下跪一般。

  穆子石眼明手快,忙起身一把扶住,顺势跪倒在地,抱着他的腿便哭道:"姑父,侄儿可见到您了!"
  一头哭着,手上用力,捏了万荆小腿一把。

  万荆半辈子走南闯北做生意,最是通晓眉高眼低人情世故,穆子石这一哭一掐,哪还有不明白的,也抬手擦了擦眼睛:"好侄儿,你们受苦了!"
  说着吩咐道:"顺子,你去准备给两位小少爷的接风宴……"指着几个仆役:"你们去把明瓦楼收拾出来,被褥铺盖尽数换上新的!都出去罢,我和少爷们有话要说!"

  万夫人扭扭捏捏了一会儿,很想陪着来个红袖添香,万荆看她磨蹭着不走,挥手呵斥道:"你没听见么?出去!"
  万夫人一跺脚,哼的一声,到底不敢违抗,转身愤愤的走了。

  待厅内无人,万荆噗通跪下,低头垂泪道:"自听得太子殿下薨逝,小人便一直在等穆公子……殿下这一去,大恩大德小人是报不了了,好在上天有眼,您总算是平安到了,小人不胜之喜,公子爷受苦了!"
  穆子石听他果然如齐予沛所言重恩厚义,终于放下最后一点戒心,却又不免心怀愧意,定了定神,问道:"这田庄之主另有其人一事,你不曾透露过吧?"

  万荆道:"小人依照太子殿下所说,守口如瓶,绝不敢有半点风声露出……不过穆公子既然来了,这予庄小人完璧归赵,从此全由公子处置。"
  穆子石断然道:"不!姑父说错了,这庄子从始至终,一直就是姑父所有,我兄弟只是前来投亲,只求一檐之地饱食安寝。"

55、第五十三章

  说着从怀里取出田屋契约,送到万荆手中:"这个给你……哪天你有空,我们去衙门把这屋契画押转让了。"
  万荆一愣,忙推拒道:"不!这是太子殿下留给公子的!小人绝不能要!"

  "这是你该得的……"穆子石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太子殿下信得过你,我们自然也信得过,只是此事险绝危极。"
  突地扯过齐少冲,极快的说道:"他是太子殿下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弟,也就是被今上宣称死了的七皇子,来到此地定是要深居简出,以防被宫中密探寻到踪迹。"
  一手冰凉的搭在万荆温热的手背上:"我们对不住你……连累你了。"

  穆子石交出地契,更和盘托出这等惊天秘闻,并非信任依赖,而是先把万荆拖下水,万一他因有了家室生出背叛之心,也得先想想自己能否全身而还。
  万荆虽精明却厚道,哪知这么个小小少年能有如此心机,只是越发感动涕零,长跪道:"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太子殿下既将你们托付于我,万荆便是身家性命不保身首异处,也不能让二位伤及毫发!"

  穆子石微微一笑,眸中透出些许天真的渴盼,澄透如碧空:"那我们二人便是姑父的内侄,家道破败前来投奔,寻常人家的姑父如何待子侄,你就如何待我们,可好?"
  此言一出,略显悲伤肃穆的气氛登时柔软家常起来,原本的尊卑之分也一变而成长幼之序,万荆听命之余,油然而生一种张开羽翼庇佑恩人的怜幼惜弱之心来。

  再看穆子石雪雕玉琢齐少冲清竹树节,忽然忆起自己的儿子身亡之时,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一时牵动心肠,目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慈爱之色。
  穆子石凝视着他,轻声道:"姑父,我和少冲从此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
  万荆心头一颤,不由自主伸臂拥住他二人:"到了这予庄,就不用再怕了。"

  穆子石与齐少冲脸靠得很近,突然眨了眨眼睛,嘴角扬起,笑容发乎真心如释重负,齐少冲无声的叹息,心道何谓骗死人不偿命,自己算是见识了。

  万荆亲自送他二人去明瓦楼住下,这套宅院前后五进,有两栋小楼另有抱厦花园等处,广种花树轩敞有致,此刻已过未时,春日晴暖,阳光透过扶疏枝叶,光点斑斑的洒落。
  万荆边走边问些途中琐事,齐少冲一一作答,两人言谈甚是融洽相得。

  穆子石眼前却渐渐发花,步子仿佛踏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耳边齐少冲与万荆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只觉昏昏欲睡,提不起一丝力气,但心里并不惊慌,因为这样的情况早已不是第一次,自那日被掳劫脱险之后,数月来至少有过三回,只要强撑一阵,实在不行咬一咬舌尖或是掐一把手心,便能从晕眩中清醒过来,照常赶路或是应对各种事情。

  明瓦楼离前厅也不远,穿过两进正屋往西再过一个小院落就是了。
  楼作三层,楠木为梁青砖碧瓦,万荆道:"此处是予庄中最为精致典雅的居所,我一直留着,日日打扫整理,却不许任何人住。"

  齐少冲放眼一瞧,见果然不俗,楼下小小的庭院内种着些梅花山桃牵牛,错落有致,贴墙一溜葡萄架,另一侧放着一只芽黄的石雕大鱼缸,里面养着子午莲,绿叶田田,有金色鲤鱼听得人声,便扑通跃出水面又再跃入,他久不见这等美景雅趣,登时忍不住笑道:"哥哥快看,那鱼儿还点头呢!"

  一唤之下,不闻穆子石应声,笑嘻嘻的转头看去,却见他脸色雪白,眼睛却朦朦胧胧,笼着烟遮着雾,忙走过去轻推了一把:"哥哥,你又在发呆?"
  穆子石似被惊醒:"没有,想事情呢。"转而问万荆道:"姑父,这予庄可有学堂?少冲的学业不能落下……还有,我得列个书单,谁要是进城,就帮我买齐可好?"

  万荆道:"买书一事明日我就让人去办,学堂倒是和黎庄合办有一个,不过只是乡野塾师,就怕耽误了少冲。"
  穆子石想了想,道:"有先生授业解惑,总是好的。"
  齐少冲伸手去水里捞鱼,小声嘟囔道:"歇几天好不好?"

  穆子石哼了一声:"你那字都写成什么样了?春蚓秋蛇钉头鼠尾!再偷懒下去道士画符毛驴尥蹶都比你强三分!"
  齐少冲忙水淋淋的拎出手来,凑到他身边保证道:"明日开始,还是每日悬腕习字两个时辰,绝不敢有误!"

  万荆含笑看着,带他们进楼,道:"这底层待客赏景,你们的卧房起居都在二楼,因往夏天过了,书房我先帮你们安置在三楼,花窗一推,整个予庄都在眼底,又有凉风清新,算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予庄的仆役手脚甚是利索,楼内收拾得不光干净,连案几上的瓶樽里都供上了刚剪的鲜花。

  穆子石方才强打精神说了几句话,此刻心口突突跳得厉害,舌尖早咬破了,满嘴血腥味却也无济于事,眼前不时有浓墨泼洒一般,情知不对,却不愿意示弱人前,恍恍惚惚跟着万荆顺着楼梯拾阶而上,一片模糊中听得身后齐少冲聒噪不休,一声一声的仿佛喊着自己的名字,只觉烦躁不已,正要回头让他闭嘴,突地双腿一软,喉咙里轻轻叹了口气,已摔倒在齐少冲身上。
  齐少冲接不住,两人在楼梯上滚做一团。

  万荆大惊失色,忙唤来楼下立着的仆役丫鬟将二人扶起一看,齐少冲除了额头磕破一块油皮脚踝扭伤,并无大碍,只顾双手搂着穆子石,双眼睁得圆滚滚的,嘴唇骇得血色全无。
  再看穆子石,因滚下去时被齐少冲抱在怀里,身上并无明显伤痕,但双目紧闭,下巴上一片不知哪儿来的血迹,竟是不省人事的模样。

  万荆见多识广,一看便知不好,一摸他身上,滚烫如火炭,抽回手掌,满满的一手湿濡汗水,不由得急道:"子石可是有病在身?"
  齐少冲愕然,目中露出不肯置信之色,摇头大声道:"没有没有,一路上他不曾生病……他一直很好!他和无伤三哥一样,都是铁打的……"
  说着不知为何,泪水已滚滚而下。

  万荆一琢磨,再看穆子石两列浓密的睫毛像是濒死的羽翅,了无生气的垂落,心中又是惊佩,又是怜惜,叹道:"你这个傻孩子,你哥哥是不愿耽误行程,硬撑了一路啊。"

  万夫人闺名钱丁香,正憋着气在前院教自己女儿刺绣,只听外面动静甚大,忙出来一瞧,只见几个家仆跑得脚底生风,有一个身份高些的还喊着:"快去套马车!去镇子里把姜大夫请来!快去快去!"

  万荆出身农家,后当学徒,转而从商,因此眼下虽是一庄之主,却不讲求排场,予庄中仆役闲人少忙人多,明瓦楼那边一有事,前院万夫人处便显得冷清了。
  钱丁香拧着纤细的眉,叫住一个小厮:"怎么回事?我这一会儿没管事,就乱成这样?"

  那小厮擦了擦手:"太太你不知晓,侄大少突发急病,看样子不好呢!老爷急得不行,正守在明瓦楼里,太太你要不要去看看?"
  钱丁香拈着块丝帕拭了拭鼻翼,冷笑道:"什么侄大少侄小少的,人都死了,娘家人还要来打秋风,哪有这样的道理!有手有脚俩大小伙子,就这么空口白牙手心朝上?"

  又跺了跺脚,啐了一口道:"投亲靠友的偏还要招人嫌,上门第一天就病,年纪不大别是个痨病秧子罢,这以后的医药银子,还不都是雪花儿落汤锅里,一声响都没有!"
  那小厮觉得这话难听,低头撇着嘴不语,心道你嫁过来不也带着俩拖油瓶呢!

  钱丁香见那小厮不应和,伸手指戳了戳他的脑门,不满道:"哑巴了?还是舌头被你那两位侄大少用蜜糖粘住了?要不要我用剪子帮你绞开?"
  正骂得入港,一个系着绿罗裙的少女低头走出来,轻声道:"娘,那孔雀毛的叠彩绣,女儿有些不会,你来教教我可好?"
  小厮被这么一打岔,忙滑脚跑了。

  钱丁香本就憋着气,登时暴怒,眉毛直竖起来,扯着少女的耳朵便骂道:"你就知道吃里爬外!娘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两个小孽畜!"
  绿裙少女含泪道:"娘啊,你这样争闹,爹岂不是更要怀念先前的夫人?"

  钱丁香嗤之以鼻:"我若是不争,咱们还不知道流落在哪儿吃糠咽菜呢!"
  她出身贫苦盛龄守寡,拉扯着一子一女苦熬,幸好姿容美丽,到了予庄颇得万荆照顾,她亦加意温柔体贴,终于前年得以嫁入成为万家新妇,她半世飘零朝不保夕,一衣一饭来之不易,成了个锱铢必较的刻薄暴躁性子,便是对亲生子女,亦是少有和颜悦色之时,穆子石与齐少冲的到来,好比往她好容易炖好的肉锅里硬|插|了两双筷子,眼珠子揉进了炒热的铁砂,哪里能容得下?

  那少女名唤竹西,已满十四岁,素日言语不多,却比钱丁香见事明白,想了一想,柔声道:"娘,爹的亲戚上门,又病了,您不去看望一下,着实说不过去,爹可是最喜欢贤惠柔顺的性子……"
  偷眼觑了钱丁香的脸色,转言道:"娘若是身子不舒服,女儿替您去看一看可好?"

  钱丁香脸色变幻,既怕万荆对自己不满,又实在不愿前去,哼了一声:"你爱去死皮赖脸的凑热闹,难道我还能打折了你的狗腿不成?"
  竹西咬了咬嘴唇,偷偷擦净了眼泪,带着个丫鬟径自去了明瓦楼。

  一到楼外,就见无数仆役也不知是真是假,无不面色凝重,忙得人仰马翻,心中咯噔一下,看来这两位侄少爷很是得继父的宠爱厚待。
  上得二楼进了卧房,里面几个伶俐的丫鬟伺候着,却是静悄悄的,万荆坐在榻前杌子上,愁眉不展,竹西上前轻语道:"爹,娘让我来瞧瞧。"

  万荆随口道:"嗯……"却起身催促道:"姜大夫怎么还不到?"
  竹西忙扶住他,劝道:"姜大夫的医馆离这儿三二十里呢,爹先别急,这位……到底是什么急病?"
  万荆摇摇头:"想是劳累过度了……竹西,子石和少冲都比你小,以后也是你的弟弟。"

  竹西应道:"是,竹西会照顾他们的。"
  说着轻手轻脚的走近床前,只见一个半大少年正昏昏睡着,极是瘦削单薄,待看清那少年的容貌,竹西不禁呆住了,她本身姿色甚是出众,此刻竟有自惭形秽之感。
  半晌回过神来,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床前还跪坐着个孩子,双手捧着那昏迷少年的一只手,如泥雕木塑一般,动也不动一下。

  竹西嗫嚅着想说句宽慰的话,却觉得那两人仿佛风沙过后的壁画凝固,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踯躅片刻,乖巧的坐到万荆身边陪他一起等着大夫,道:"吉人自有天相,爹不用太过烦忧,我看他多歇几日也就好了。"

  直等到天色擦黑,姜大夫才被接到予庄,好在这大夫知病人家心急,到了既不喝茶也不闲谈,先洗手望闻问切一番,又细细诊了小半个时辰的脉息,方放下穆子石的手腕,摇头叹气。

  齐少冲仰起头,颤声急问道:"大夫,我哥哥他到底怎么了?要不要紧?他……他怎会突然昏倒?"

56、第五十四章

  姜大夫医术不错就是性子耿介,嘴更是无遮无挡,曾为了这个被病人家用扫帚打出门去,那家请他去瞧病,他老人家一搭脉,当即宣布:"要死!"
  虽然后来那病人果然当晚就死了,但他那顿打却是没人同情,连他老婆都啐他满脸唾沫花:"你就不能好好说话?谁知道那人是病死的还是被你怄死的?"

  从此姜大夫努力改邪归正,这些年来倒是极少当着病人的面说"你快死了""喝药没用了""换寿衣罢"这类话,而改说"虽不能古稀,但知天命也算不错了""药?不开了不开了,怪麻烦的""明日记得给他换身好衣服",病人家虽还是心怀恚怒,但他瞧在他医术着实不赖的份儿上,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此刻齐少冲一问,本身已紧张得面无人色,知道姜大夫德行的万荆等人更是捏了一把冷汗,生怕病晕了一个再吓晕一个。
  姜大夫看了一眼齐少冲,声音很是温和,却说得无比直接:"你哥哥唉,这样的年纪,怎么竟熬出个油尽灯枯之相来?他寸关涩缓浮迟、沉寒虚削,心神俱耗外兼气血两衰,就算这次能撑过去,但根基已损,将来也是个年寿不永的身子骨了。"

  这几句话对齐少冲不啻晴空霹雳,登时崩溃失措,手脚都凉了,叫道:"你胡说!他……他根本就很少生病!你这个庸医到底懂不懂医病?"
  姜大夫爱较真,当下翻了个白眼:"我不懂得医病,你这黄口小儿又懂什么?你哥哥很少生病,就不能生病了么?他还没死过呢,难道就不会死么?再说你怎知他很少生病?照我看,他有病不医讳疾忌医,更似蔡桓公之疾。"

  万荆忙安抚道:"姜大夫也只是随口一说,他医术好得很,你且莫要急躁,等他开方子罢!子石就是体虚了些,往后在姑父这儿给好生补一补,不会有什么大碍。"
  竹西帮着劝慰,偷眼看了看穆子石,见他嘴唇形状极美,有着工笔细描般的弧线和轮廓,颜色却是雪也似苍白,整个人像一片安静的羽毛,轻飘飘的贴在床上,不觉心中一酸。

  姜大夫又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们,径直绕过一面山水平安六扇屏,走到隔开的外间,一张檀木书桌上早有丫鬟备好笔墨纸砚,姜大夫沉吟良久,提笔开好药方,却又不怕招人厌的踱进内室,再三对万荆交待道:"以黄芦根为引,三碗井水煎做一碗,每日服三剂,三日后,若不见好……就备下棺木冲一冲罢!"

  齐少冲听得棺木二字,眼里的泪几乎要烧成火,恨不得扑上去把这大夫活生生撕碎了才解恨,但心里清楚,更该撕碎的罪魁祸首却是自己。
  这一路艰辛风霜不说,更似悬崖峭壁步独木,压力之大周遭之险非常人所能想象,两人出自宫中,玉树琼枝本就容易摧折,而途中事无巨细尽是穆子石一人尽心思量操持,包括用饭住店雇车问路,乃至与车船店脚牙这些最难缠的小人物磨牙费口舌。

  自己只需埋头跟在他身后,信任着他,也依赖着他,却忘了穆子石也不过血肉之躯冲龄单薄,自己累了倦了可以呼呼入睡,他却还得提心提神于夜色中的危机,或是去思索猜测一切可能的蛛丝马迹。
  自打落凡尘后游走市井,忍气吞声的是他,机变百出的是他,屈膝下跪的是他,甚至连杀人,也是由他手染血腥。

  自己奢侈的病过一次,穆子石衣不解带熬夜服侍,他却连生病的机会都不能有也不敢有,每时每刻,他必须站在自己身前,遮挡风雨甚至是明枪暗箭。
  难怪他饮食渐少衣衫渐宽,可自己却视若无睹,或者就是看在眼里却从不曾真正在意!

  一念至此,齐少冲心头好似被浸透了黄莲的粗糙绳索狠狠绞着,又是苦涩又是痛楚,子石不喜欢自己是应该的,若是四哥跟他一起逃亡,定然不会自私的任由他吃这么多的苦……

  天色已晚,明瓦楼的丫鬟熬着药,竹西却细心,去前院转了一圈,再回来时,跟着她的下人手里便提着个硕大的食盒,竹西一样样捧出热乎乎的饭菜,盛好两碗饭,轻言细语:"爹,少冲,你们先用些饭罢,照顾病人哪能急于一时半会儿的呢?"

  万荆尚有些迟疑,齐少冲却霍然起立,直冲到桌边也不坐下,端起碗就吃,狼吞虎咽,咀嚼之际,更带着股狠劲,视米粒菜肴纷纷作仇雠敌寇一般。
  万荆谙熟人情世故,见状倒有七八分明白,心道:这俩孩子都是好的,相亲相爱,把对方看得比自己更重,这等情义只怕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不觉更增几分好感。

  待药熬好,齐少冲不会喂,却亲自捧着碗站在一边,丫鬟用药匙舀着送入穆子石口中,穆子石人事不省牙关紧闭,根本就喝不下去,纵是狠心撬开牙关硬灌,也咽不下去立即吐出,或是承受不住呛咳不已。
  万荆蹙眉,忧心忡忡道:"这可不行,药石不进可怎么办?"

  齐少冲闷不作声,却端起碗含了一大口药汁,凑到穆子石嘴唇上,密密堵住,鸟儿喂食一般,一点点把药渡了进去。
  竹西立在一旁,略吃了一惊,随即释然,他们兄弟相依为命,兄长病重,做弟弟的情急之下有如此举动也不足为奇。

  这药一哺进口,涓涓融融,不疾不徐,柔软温存的沁入,恰到好处的润泽着快要烧焦龟裂的身体,穆子石昏迷中并无吞咽汲取的意识,却有接受的本能,喉头微动,竟当真咽了下去。
  齐少冲一口一口,足足顿饭工夫才喂完一小碗药,虽仍有不少顺着穆子石的嘴角溢出,但好歹总是吃进去了大半。

  见此情形,万荆轻吁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这半日情绪激荡,桩桩件件的事纷至沓来马不停蹄,此刻得以稍缓,疲倦感登时上涌。
  齐少冲开口道:"姑父,你们先去休息吧,哥哥这儿有我照顾着。"
  万荆叹道:"你哪会照顾人?"

  后来直到夜深,见穆子石病得虽重却没有险恶之相,一味沉沉昏睡着,非常弱,却也非常静,仿佛与生俱来带着些不劳烦他人的乖巧,像个稚龄孩童,万荆心中不忍,不由自主,眼角洇出一点泪痕来,又过半晌,毕竟年岁大了,终于熬不住,便留下一个最得力能干的大丫鬟,又再三叮嘱齐少冲自己也得注意休息,这才去了。

  整整三天,齐少冲不肯离穆子石一步,在床下的浅廊打了个铺盖,实在困倦,就睡上片刻,但只要穆子石有一点动静,无论睡得多熟,都能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守在他身边。
  齐少冲本做不惯服侍人的活儿,但面对穆子石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开了窍,擦身喂药事必亲躬,没有半点别扭生涩之处,那丫鬟常插不进手去啧啧称奇。

  可无论他如何尽心竭力,穆子石却像是一片摘下来的树叶,生命与活气无可避免的迅速流失衰弱。
  到了第三天的深夜,穆子石却沥冰沐雪般突然清醒过来,床前一支烛火的映照下,双颊嫣红唇如含珠,一双眼更是宝钻星散,他游目四顾,像是醉在了无边无际的美酒中,突然展颜一笑,盯着半空中晕黄的光影,轻声道:"太子殿下?"

  齐少冲正蜷在他身边打个盹,听得响动猛的惊醒,不曾听清他在说什么,还以为他突然好转起来,登时喜极而泣,语无伦次道:"你终于醒了!可急死我了……你怎么样?子石,子石,只要你好起来,我……我做什么都愿意!你可不能再吓我了!"

  穆子石面前仿佛有一扇沉重的大门骤然洞开,身子脱胎换骨飘荡轻灵,耳畔悄然无声,只一派深远旷寥的寂静,而目中所见,却是金晖漫撒灿烂如锦。
  "太子殿下,你来接我了?我一直在等你……"

  他声音清朗剔透如月华流照,齐少冲胸口倏然一凉,仿佛被野兽利爪凭空挖开一个巨大的洞,寒风瑟瑟呼号,整个人都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吹透晾干了,良久哽咽着柔声哄劝道:"子石,你看看我……我是少冲,你,你不认识我了?"

  穆子石瞳孔中的墨绿色纯澈无暇如婴儿,神色之间无忧无虑无尽欢喜,并不理会齐少冲,只抬起手,虚空中伸直了手指一笔一划,写着字。
  他纤细的指尖自然留不下墨迹,但齐少冲屏着呼吸瞧得分明,那划过空气的折点横捺,分明是齐予沛三个字,刹那间,背脊上汗毛完全乍了起来,烛火无风而颤,寂静的房间顿显逼仄拥挤冷意森森,而一颗心亦被那根手指划出无数道细腻深刻的伤口,不见血,却痛得无可救药。

  穆子石却是满盈希冀,骨髓里都萌生出蓬勃的生命力来,本是无力动弹的身体,猛然拗起如拉开的弓:"殿下,你要我答应的事,我做得好不好?现如今少冲没事了,我想跟你去……你说过不会骗我,会来接我的……"

  齐少冲蓦的大声道:"子石,你听我说,四哥已经去了,他不会来接你!你好生养病,很快就能好!"
  凄厉的声音像是断裂的弦穿透静夜,那半梦不醒的丫鬟只得小步跑过来,打了个浅浅的呵欠,问道:"大少爷怎么样了?"

  万荆本身无子,下人们便按年纪称呼穆子石与齐少冲大少爷二少爷,那钱丁香带来的小儿子不过七八岁,便成了小少爷。
  为此钱丁香掐断了好几根指甲,好在这位大少爷眼瞅着快吃香火了,这才按捺住了一腔怨气。

  这丫鬟平日很是温柔贴意,但此刻齐少冲只觉她说不出的碍眼讨厌,当即喝道:"你下去!"
  丫鬟见他面色铁青,竟有种不容违拗的威势,当下欲言又止,只得退出屋内,不敢远离,却靠着门立着。

  齐少冲略一迟疑,张开胳膊抱住穆子石,喃喃道:"子石,若有可能,我宁可死的是我,活下来的是四哥……可我知道,我不是四哥,我是齐少冲,你呢子石?你可曾想过,四哥不过救了你一次,难道你这一生一世,都要为他活着?"

  "风雪夜归人……"穆子石猫一样伏在齐少冲的肩头,阖上眼轻声叹道:"风雪夜归人啊殿下,你即已归去,何苦留我一个人风雪满路?"
  他瘦得隔着衣服能摸到骨骼,腰更是一折就断般不盈一握,却又热得像一团火苗,轻轻的颤抖着,仿佛随时会随着这月色夜风而去。

57、第五十五章

  不知过了多久,穆子石再无声息,想是昏睡了过去,齐少冲小心翼翼的扶着他躺好,光着脚下地,跪倒低声道:"四哥,你活着时一直疼我爱我,连死都不忘留下穆子石照顾我,既如此为何不成全了我?我愿意折我的寿数分给子石,只求你不要带他走!"

  说罢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再仰起脸时,额头一片青紫,正待整衣站起,怀里突然掉出一片皱巴巴的纸来,齐少冲心中一动,展开一看,却是一张字迹清楚端正的方子,猛然间醍醐灌顶,这还是刚出宸京夜宿于破庙时,神医陆旷兮开给穆子石的药方,后来被他揉皱了扔掉,幸好自己又悄悄捡起藏至今日,或许这就是能令穆子石度重楼转明堂起死回生的一线天光。

  一念至此,只紧张激动得浑身发抖,大喊道:"快来人!"
  这一声喊,尾音末梢劈开了,呕哑难听,那丫鬟忙进得屋来:"二少爷有何吩咐?"
  齐少冲挥动着药方,眸子异常的晶亮:"抓药!照这个方子抓!快去,现在就去!"

  丫鬟有些不解:"二少爷,这药方是哪儿来的?姜大夫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大夫……"
  齐少冲大急,斥道:"这是陆旷兮的方子!"
  原地转了一圈,又觉这药方重逾千金,实在不放心交给他人,咬了咬唇,道:"我自去找姑父,你好生照看我哥哥!"
  说罢一阵旋风也似刮出了明瓦楼,却连鞋都忘了穿。
  那丫鬟怔立片刻,回身看了看穆子石的气色,暗自叹息道:"大少爷,就冲二少爷这份儿心,您也得争口气活下来……要不然,我看他得发疯。"

  穆子石到底不曾辜负齐少冲脚底磨破了一层皮的心意,或者说陆旷兮确是扁鹊再世着手回春,本来堪堪待毙,喝了几日他开的药,竟慢慢好转了起来,神智也一日清醒过一日。
  那夜给穆子石喂完药,他半睁着眼睛,辨认齐少冲片刻,眼神由懵懂茫然渐渐转为清澈明亮,当他终于微弱而清晰的喊出一声少冲时,齐少冲竟当场愣住,久悬的一颗心热热的落回原处,随即忍不住大哭一场,似要把这些时日的委屈害怕心痛惶惑都付诸滂沱涕泪。

  待穆子石行动自如起居无碍,已是数月如梭掷过,刚到予庄时暮春四月北地芳菲正盛,现如今已是白露沾阶玉蟾霜明清冷。
  屋内一座紫铜烛架,燃着九支大烛,书桌周围一片明亮如昼,齐少冲正在悬腕习字,抄的是一篇谏逐客书,穆子石坐在一旁挑挑拣拣的翻读史书。

  看砚内墨将尽,穆子石走过去,执起一块墨锭添了清水慢慢磨着,他在东宫时鲜少亲自磨墨,只在太子用笔周遭无人时偶一为之,此时衣袖卷起,左手抵着墨,用力垂直平正,缓缓打着圈儿,五指如新剥嫩笋,散发出淡淡的雪玉光泽,齐少冲提着笔不再写字,只侧头静静看他磨墨。

  穆子石闲话道:"磨墨需如病夫,最是急不得,否则粗粝不匀,色亦无光。"
  齐少冲道:"我不着急,刚好手腕酸了,歇一歇也好。"
  一汪墨汁逐渐在砚底聚出,浓淡适中不浮不沫,幽雅墨香萦绕于鼻端,齐少冲只觉此时此刻最是值得珍惜,这般静夜月白风清,身体发肤每一寸每一分都轻盈而宁洁。

  穆子石抬头一笑,打趣道:"小儿郎目光灼灼似贼,好生轻狂无礼。"
  齐少冲哈哈笑了笑,却道:"我怕你突然不见了。"
  穆子石若有所思,自己病重时虽意识不清,却也知晓齐少冲寸步不离,后又听万荆等人多曾提及他种种忧急之态悉心之处,心中常自感念,但齐少冲却心有余悸般,从不肯忆述此事。

  一时就笑道:"那日你何苦哭成那样?你既非鲛人,眼泪也不是明珠,便是我死了,也做不得陪葬之宝啊。"
  不料齐少冲闻言勃然大怒,啪的一摔笔,污了好端端一张纸:"你就这么想死么?"

  穆子石莫名其妙,见他小脸涨得通红,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只得安抚道:"我只这么一说。"
  齐少冲却越发生气负屈,漆黑的眼珠颜色浓重得要烧起来一般:"你嘴上这么说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穆子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又不是我要生病的,能好好活着,谁会想着死?"

  齐少冲却是蓄谋已久更憋了许久,立即道:"那你起誓,以后不许生病,就算病了,也不许一意求死。"
  穆子石见他表情严肃端正,配着尚未脱去婴儿肥的脸蛋,十分好玩可爱,当下也不理会他的要求听起来有多无理蛮横,只漫不经意的笑道:"好啊,那要不要买些香烛纸马,再杀一口猪一只羊?"

  齐少冲盯着他,目光沉静而锐利,完全不似一个孩子,更无半分玩笑之意,一字字道:"不用,你对着四哥的在天之灵起誓就好。"
  穆子石倏的沉下脸:"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阴郁危险,齐少冲却不退缩分毫,坚定无比,道:"你对着四哥起誓,若再有一丝轻生之念,他在黄泉之下魂魄无依永远不得安宁。"
  话音未落,黑乎乎的一件物事已挟带风声直砸过来,齐少冲咬牙站定,不闪不避,额头顿感一阵疼痛,湿乎乎的一痕水迹沿着眉骨缓缓爬下,那物事啪嗒落地,正是穆子石磨到一半的墨锭。

  齐少冲抬手擦了擦额头,手背便抹上了一块黑。
  墨是好墨,十年如石,一点如漆,纸是好纸,肌理坚洁,细落光润,墨落纸上,最是黑白分明精新鲜媚,但沾染面孔手背,却只显脏污,惹人憎厌。自己于穆子石,难道就是四哥强行泼洒在他肌肤上的墨迹,擦洗不净无法摆脱?

  穆子石只觉眼前齐少冲可惊可怖可恨可杀,方才手中若有刀戟,只怕也不管不顾的投掷而出了,恨到极处,周身的力气反而抽离殆尽,只涩声道:"你凭什么……凭什么咒他?"
  齐少冲眸光微动,出奇的平静,看来竟有几分冷酷之色,道:"子石,就算你再念念不忘,四哥已逝,再也不会回来,渡了忘川河,再也不会记得你……"

  穆子石明显的打了个哆嗦,脸色像是覆盖了一层虚弱的白纸,绝望而凄清。
  齐少冲犹不罢休,甚至上前一步,仰起头直直逼问道:"你为何当日不自尽于他灵前?为何要答应他陪着我照顾我?为何不在半路撇下我?为何不干脆依附于齐和沣?"
  烛火轻摇,穆子石眼眸一泓春水般,忽明忽暗涟漪暗生,破碎了重聚,雾起又散。

  齐少冲凝望着他,良久低声道:"……为何一路上要对我那么好?"
  穆子石摇了摇头,艰涩的答道:"因为……"
  齐少冲打断道:"子石,你不是四哥牵着线的小傀儡,你一举一动,不光是因为应允了四哥,也是你自己的意愿。"
  "既如此,为何不自在一些?"

  穆子石抿着嘴唇,怔忡不解:"自在?"
  齐少冲说得很慢,却是经过了数月深思熟虑后的厚积薄发:"以后咱们很可能回不了宸京,一世只是个乡野村夫,不过你跟我说过,无论皇子草民,我都是齐少冲,所以我不怕,但你也要记得,你是穆子石……四哥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我都永远不会忘记他,可他是折断了的树,你不能总在他的根苗上生长,你该自在的活自己的。"

  说着齐少冲踮起脚尖,举着胳膊,像是小树伸展枝叶一般,展颜笑得爽朗明快无比:"看!随自己的心意活着,就是自在!"
  这样的齐少冲智珠在握胸有成竹,陌生之极却又熟悉之极,穆子石第一次感觉到,他真的是齐予沛一母同胞的兄弟,兄弟二人如出一辙的渊渟岳峙攻心蓄势,一个死一个活,都不肯放过自己。

  齐少冲眉骨上方被墨锭砸得肿起来一块,穆子石默然片刻,伸手替他轻轻的揉了揉:"打疼你了么?"
  齐少冲嘿的一声:"不疼。"

  穆子石从地上捡起墨锭,淡淡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少冲,你二者兼知,原是我小瞧你了。"
  他浓密如荫幕的睫毛垂着,无意识的挡住齐少冲的目光,也遮住了自己的眼神:"魂魄既远便该是心不系时,如此能化繁为简得一自在,可惜我却只是凡人,看不开也勘不破……纷纭世事一轮之心,你不懂得四哥于我意味着什么,我也不要你懂。"

  齐少冲小脸垮了下来:"合着我这几个月白琢磨了?刚才的话都白说了?"
  穆子石喜欢他这般不作伪的率真模样,微微一笑:"并不是……你说的金玉良言我都记下了。我虽不会以四哥起誓,但你放心,穆子石断然不会轻生,活着本就不易,何况我还要替四哥照顾你……"
  顿了一顿,半是玩笑半吓唬,道:"你一日不死,我哪敢先去?"

  齐少冲闻言却是大喜:"说话算数!"
  穆子石点了点头:"你还练不练字了?我瞧你笔墨虽搁置许久,却比以前写得强了不少,想是砺志忍挫之故,用笔渐有太阿劲截之意,以前是不堪入目……"
  齐少冲被赞得骨头都轻了,忙道:"现在是赏心悦目么?"
  穆子石板着脸:"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齐少冲悲愤的打了个呵欠:"不练了,睡觉!"
  穆子石眼眸中笑意盈然,收拢了他写好的纸张,又洗净笔头沥干水迹,悬挂在笔架上。
  齐少冲突然问道:"子石,你说我以后能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穆子石看他一眼:"你懂稼穑耕种么?"
  "不懂。"
  "那你当不成农夫,你懂工匠作术么?"
  "不懂。"
  "懂行商贩售、医卜星相吹拉弹唱么?"
  "不懂。"
  "你精通统筹算术么?熟谙刑名书办么?"

  齐少冲想了想,有些脸红:"只略知一二。"
  穆子石嘴角上翘的弧度带着明显的揶揄得意:"那你懂兵法战术么?膂力骄壮精于骑射么?"
  齐少冲怔了半晌:"我现在学大概还来得及。"

  穆子石道:"可别……现如今虽称得上盛世升平,但军方一系却颇有混乱掣肘之处。"
  点着手指细细数道:"雍凉烽静王手拥重兵,全不受兵部之辖,云西二州有虞禅这个翊威大将军,兵部却是陶家的天下,至于各地州府亦有执戈营,齐和沣坐稳皇位后只待此消彼长,假以时日,宸京对雍凉定会有所举措。"

  齐少冲甚是不安,道:"那该如何是好?"
  "我也不知道……待你好生再读几年书,长大些咱们就去各地游历,见识广博诸事躬行后,或许就知道了,少冲,我总觉得,咱们还会回大靖宫。"
  穆子石说着看一眼月色,觉得遍体生凉,拢了拢衣衫:"夜深啦,睡吧!"

  他大病之后元气未复,今晚无意中与齐少冲一席对答又有倾诉宣泄之效,因此一碰枕头几乎就睡着了。
  齐少冲却是辗转反侧,想了半宿自己除了吃饭还能做好什么,越想越是头痛,干脆半撑起身子,偷眼凝视穆子石的面容。

  穆子石好梦正酣,嘴角自然的微翘着,朦胧如烟的月色中看去,宛如琼枝明珠生于云海之间,齐少冲目眩神驰之余,突然醒悟到自在二字何其难求,穆子石若不能安枕无忧,只怕自己这一世的自在,便是镜花水月蓬莱瀛洲。

58、第五十六章

  万荆待穆子石与齐少冲极好,穆子石还未能起身,他便着乐顺去城里斥重资购得大批书籍囤于明瓦楼。

  原本予庄并无单独的学堂,黎庄因庄主人两个儿子很有一番蟾宫折桂的壮志,特意聘请了县城里一位秀才当西席先生,也让一些庄客佃户送自家出挑些的孩子一起听书上学。
  万荆便与黎庄商量了,予庄每年出一半的束脩银钱,就当两个庄子合办这个学堂,教一些重要得力的庄客认得字,也是利人利己。

  可穆子石与齐少冲都是受教于饱学大儒翰林巨擎,万荆不忍让他们白龙鱼服进那等虾蟹混杂的学堂,当个落第秀才的弟子,但一时又哪里去寻什么经纶满腹的名师?更何况其时北地重武轻文,夏深一带又紧邻雍凉,家中青壮宁可投入军中吃一份儿饷银,也懒得埋头苦读去与中原江南的才俊士子争那金榜题名时。

  万荆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与乐顺商量:"哪里能请个好先生呢?"
  乐顺想了半日,道:"东家,咱们与黎庄一块儿聘的那个汪先生就很有学问嘛,他可是秀才!过了县府院三场,才能中一秀才,秀才见官不跪连赋税都不用缴纳,这等身份,在咱们县里十个指头都数得出啊!"
  万荆唉声叹气:"不行,他肚子里那点儿墨水,也就教教不识字的庄客。"

  乐顺肃然起敬,问道:"东家这是想给小少爷开蒙?小少爷聪明得很,定能给咱们予庄挣个举人老爷回来!"
  因钱丁香带来的幼子竹嘉已改为万姓,算是万家的子嗣根苗,故乐顺有此一猜,不想万荆摇头道:"竹嘉驽钝浮躁,让他读书,根本就是赶鸭子上架麻布片上绣花,不是那块料。"

  乐顺摸了摸两撇小胡子,笑道:"那便是为了两位侄少爷?"
  万荆行事说话都极周全谨慎,叹道:"你不知晓,我先前的娘子出身可高,是诗书传家的,这俩孩子……只怕那个汪先生的学问还不及他们呢!我很是担心耽误了他们。"

  乐顺斟酌片刻,道:"东家,这出来当教书先生的,哪有什么进士举人?您要是觉得汪先生不妥,我本家有个亲戚,也是个久试不中的老秀才了,但根底极好,要不您试试他?"
  万荆勉强点了点头,道:"我得先问问子石的意思。"
  乐顺不语,心中却暗自嘀咕,看来东家对侄大少的喜爱远远胜过万竹嘉,钱丁香那个泼货怎肯善罢甘休?

  穆子石却对先生没什么特别期待,只静静听着万荆说完,道:"姑父不必太过费心,先生能规规矩矩把书讲下来就好,就把乐管家的亲戚接来一试罢。"
  结果那乐先生果然如乐顺所言,功底踏实深厚,文字揣摩也算精熟,穆子石猜想他屡试不中多半是因为不通时务文章空洞,又因为屡试不中性情愈发嗟贫叹老生硬死板,不由得跟齐少冲笑道:"昔日四哥曾跟我说过,科考文章不光要花团锦簇,更要言之有物,陡峭不如中正,书理纯密不如切中肯綮……这先生学问不错,可惜却只是个百无一用的读书人。"

  齐少冲郁闷道:"那你还要我去听他讲书?我宁可听你讲……"
  穆子石靠坐在椅子上手不释卷,却道:"教书课徒与自己懂得哪里是一回事?讲解书经我不如乐先生,何况我也没这耐心给你逐字逐句的细说。"

  齐少冲凑上前去,气咻咻的说道:"那他讲得不对呢?迂腐呢?我有不懂之处呢?"
  穆子石合起书卷,啪的在他头上一敲:"所以你只跟他学半天的课啊!咱们住都住一块儿,有什么问题难道还怕没机会请教我么?"

  穆子石跟着齐少冲去过几天书房,后来便推说身体虚弱,再也不去了。齐少冲问及原因,他只笑嘻嘻的说道:"穴壁而窥,所见不过方寸盈尺,我登泰巅,却能洞视天地八极。"
  齐少冲不解其意:"泰巅在哪里?"
  穆子石笑叹一声:"笨啊!"指了指满壁书册:"这些岂不是群山巍峨?"

  齐少冲愤然:"那为何我就得穴壁而窥?"
  穆子石直言不讳道:"因为你根基未曾扎厚,经义不能俱明,登顶路径尚且草木塞蔽,只能望山兴叹。"
  于是齐少冲理屈词穷,只得日日与那万竹嘉一起寒窗苦读,枯燥郁闷不可言。

  万竹嘉年方八岁,只勉强认得十来个字,个性更是刁顽贪俗酷肖其母,饶是齐少冲胸襟开阔,亦时常不能忍受。
  如此数月后,忍不住诉苦于穆子石,穆子石沉吟片刻,却突然道:"你觉得竹西姑娘如何?"

  齐少冲想了想:"温柔可亲,澹然宁和,就是稍显绵软了些……竹嘉那般粗鲁无礼,她待他还是既宠且让。"
  说到后来,忍不住低声含糊道:"她每次看到你,眼睛都会亮一下,给你做的绣活儿也是最用心的。"
  穆子石冷笑几声不说话。

  齐少冲听他笑得别有滋味,忙上前摇晃他:"怎么?我说错了?你别光顾着笑啊!"
  穆子石悠悠道:"一百个竹嘉也比不上一个竹西来得危险。"
  齐少冲愕然:"竹西不过一柔弱女子……"

  穆子石哼了一声:"竹嘉算什么?浅薄无知,蠢牛木马一般,他便是作恶,不过杀一人烧一屋的能耐,竹西却不同,心计可深,虽是女子却不容半点小觑。"
  齐少冲沉吟道:"竹西到底做过什么,你这样提防她?"

  穆子石道:"前日天冷,咱们晚饭时,姑父特意令厨房做了一道菜,叫做大吃四方,四种肉炖在一处的,你还记得?"
  齐少冲道:"记得!是鹿肉、狍子肉、野猪肉还有狗肉炖的,还烙了葱花薄饼,卷着炖肉吃,又香又鲜,我吃了足足得有大半斤!"
  穆子石啼笑皆非:"是啊,后来还捧着肚子揉了半宿……你知道那狗肉从何而来?"

  齐少冲道:"好像是竹嘉养着的一只,叫什么雪花的。"
  穆子石看了看窗外,只有一两个丫鬟正在院子里折梅,当下轻声道:"没错,而且是竹嘉最爱也最为凶悍的一只。"
  "竹嘉喜欢狗却不肯花时间去照顾,别人他又不放心,那群狗倒是竹西喂养伺弄得多,但雪花性情暴戾,月余前还咬破了竹西的裙子……竹西却不以为意,反而给雪花多添了几根肉骨头。"

  穆子石慢慢铺开一张纸,取下一支紫毫笔,续道:"我刚好一旁瞧见,甚是奇怪,就问竹西,为何不吩咐下去教训那畜生一顿,反而待它更好?"
  "竹西只笑道,这是弟弟最宠爱的狗,自己便是打它一顿饿它一顿,也不好下重手,如此伤不了筋动不得骨,倒徒伤姐弟之情,还不如多给他吃些更纵着些,到时自有比它凶的治它。"

  穆子石的声音温凉如玉,波澜不惊,齐少冲心中微微一动,想起左传中庄公一段故事。
  穆子石抬头看他一眼,笑道:"果然不出所料,过了些许时日,雪花凶性大发,竟咬了钱丁香……钱丁香不比竹西,立即唤人打杀了雪花,一身好肉,那晚竹西吃得不少。"

  说罢搁下笔,颇为满意的看着自己刚写完的几行字,待墨迹干透,送到齐少冲眼前:"你瞧瞧,让你有空多读史书,道理可都在字里行间。太史公巨笔,记曰:二十二年,段果袭郑,武姜为内应。庄公发兵伐段,段走——一个果字,绕梁三日余韵不绝,你好生琢磨罢!"

  齐少冲接过一看,一笔馆阁体雅致端丽秀润飘逸,四句话却杀气隐隐锋芒森然:子弟全凭教育功,养成稔恶陷灾凶。一从京邑分封日,太叔先操掌握中。【注】
  一时惊心动魄怔立无言。

  当晚一起吃饭时,齐少冲兀自回不过神来,看向万竹西的目光,不免带着些异样之色。
  自从穆子石与齐少冲住进予庄,万荆便视之为亲子侄,处处包容关爱,每日三餐,尤其晚上这顿,必定是全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吃的。

  钱丁香曾稍露不满,被严词呵斥了一顿,也只得强作笑颜的陪着,万竹西却十分珍惜这半个多时辰,私心觉得自己是万荆现在的继女,穆子石是他以前的内侄,说亲不亲,说不亲却也有些难得的缘分,不禁藏了些绮丝旎念,眉目之间便露出了几分意思来。

  钱丁香虽不聪明,但毕竟是为人|母者,时日一长,看出端倪,咬牙切齿关了院子门,一顿恶打脏骂劈头盖脸,把竹西的眼睛臊得通红,腮帮子几乎被掐烂,却一滴眼泪不敢掉。
  钱丁香打累了,不干不净的拍着巴掌嚎道:"下作的小娼|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看男人一眼都羞得慌!你倒好,一门心思就想着嫁人了?你是黄花大闺女啊,不是那窑子里的小贱货!再说你瞧上的是个什么玩意儿?那短命的痨病鬼巴不得倒插门进咱们万家呢,赶还赶不走,你腆着脸往屋里拉?你脑子是被狗吃了被耗子衔了?"

  见竹西一声不吭,又放软了口气哭道:"你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白脸,就不替娘想想?就不替你弟弟想想?你爹本就不喜欢竹嘉,若那个穆子石肯过继姓了万,以后哪里还有我们娘儿俩的立足之地?一茶一饭岂不是要看那兄弟俩的眼色了?"
  竹西倏地抬起头瞄了钱丁香一眼,眼神冷漠如冰。

  钱丁香大怒,指甲直戳竹西的额头:"你个吃里爬外的白眼儿狼,你以为嫁了他就能做一辈子的当家太太,骑到自个儿亲娘和亲弟弟的头上?呸!做梦!不是你娘嘴毒,娘的眼睛更毒呢,你也不瞧那穆子石什么德行,眼睛都快长额头顶了,哪会是跟你这等大字不识一个的小贱人过日子的货色?"

  竹西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女儿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给他铺床叠被洗衣做饭,就算像你说的,我配不起当他的正头娘子,那做小也是愿意的。"
  钱丁香气得几乎厥过去,不顾头一遭上身的新裙袄,一跤坐倒捶胸顿足,口不择言的大哭道:"哎哟我可活不了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你就这样待你的亲娘哎!你个不要脸的小贱货,老天有眼打个雷劈不死你!"

  竹西听而不闻,突然掉头撒腿就跑,钱丁香吓了一跳,一骨碌爬起身来,却已被她逃出了院子,追都追不上,不由得又气又急,狠狠踹了院门一脚。
  竹西一溜小跑眼泪哗哗的淌了满脸,径直跑到万荆理事待客的屋子,噗通跪倒,嘶声道:"爹!"

  好在当时除了个乐顺屋内别无他人,万荆见她一头一脸的伤,心知肚明又是钱丁香这泼货做的,很是有几分后悔当年怎么就一昏头娶了她,果然是鳏夫寡妇一动心便好比老房子着火?
  那边竹西一边抽噎一边说,竟丝毫不乱,原原本本把事儿说得清楚,磕了个头,求道:"事到如今,我是绝不愿嫁与别人的,求爹成全!"

  万荆毕竟老练,想了想已拿定主张,道:"你不过十四,子石比你更小了一岁,这事儿……过两年再议也不晚。"
  竹西听了,咬一咬嘴唇,细声道:"谢谢爹操心成全。"

  事后万荆跟穆子石提及此事,叹道:"竹西是个有心眼儿的好孩子,但总归是配不上你的,我便先稳她两年,到时候年岁大些,寻一户好人家把她嫁了,既不生怨怼之心,也免去了一番口舌麻烦。"
  穆子石端着一盏蜜汤,笑道:"姑父思虑周全,我也是这个意思……再说也许数年之后,我便带着少冲别处走走呢。"
  两人相视一笑,虽年龄相距甚远,却默契十足,都看出竹西绝非善与之辈。

作者有话要说:注解:子弟全凭教育功,养成稔恶陷灾凶。一从京邑分封日,太叔先操掌握中。——出自东周列国志,明末冯梦龙作。

59、第五十七章

  此刻竹西见齐少冲眼神古怪,低头避过他的目光,却道:"三弟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妥么?"
  齐少冲忙扒了一口饭,支吾道:"刚才哥哥跟我说你扇套做得好,我的那个旧了……"
  竹西扑哧一笑:"都下过雪了,谁还做扇套呢?明年夏天给你做,好不好?"想到穆子石背后赞自己的绣活儿,心里甜丝丝的,又有些害羞,匆匆喝了两口汤,便离席回屋了。

  齐少冲得以轻易混了过去,刚松口气,却见穆子石瞪着他,轻声道:"扇套?你可真会撒谎,脑子被雪冻住了吧?"
  齐少冲缩了缩脖子,把脸藏到碗里。
  万荆听得真切,不禁大笑,这时饭桌上只剩他们三人,言谈一派轻松无拘。

  万荆生于贫家长于市井,为人处世极富阅历智慧,一言一行都有滋有味,浸足了油盐又经历了长长的岁月和道路,穆子石与齐少冲很是喜欢与他闲聊谈话。
  但他二人中,万荆对穆子石是既亲且怜,更存了份昔日待太子的敬意,对齐少冲却是亲热爱护,直来直往的毫无间隙,一时笑叹道:"少冲,论敏捷伶俐你是永远比不上子石的,有时我总觉得子石比你更像……你们四哥。"

  穆子石放下筷子,低声道:"我那些年与四哥朝夕共处,幸运得很。"
  万荆忙转了话题:"即已入冬,你们出门更要多加小心些。"
  齐少冲抬头问道:"难道会有野兽出没?"

  万荆眉头微蹙,道:"这倒不是……这一带再往西北去个百十来里,就是南柯山,南柯山里有一拨悍匪,啸聚近千人马,势力甚大官府不力,只怕他们隆冬之际会滋扰富户。"
  穆子石咦的一声,思忖道:"夏深一带只偶有塞外蛮族寻衅生事,兵部从未接到过有山贼悍匪的折子奏表……再说两州都有执戈营,怎会容得一山之贼坐大?"
  齐少冲脸色一沉,嘴角紧抿着,凝神看向万荆,只等他解释。

  "夏深两州离雍凉太近,根本难以募到精兵,执戈营普通兵丁饷银一年大概是十两,雍凉军却是二十两,因此州府青壮必是先去雍凉应征……何况雍凉铁骑素有威震天下之名?"
  万荆毕竟是生意人,剖析原因先从饷银入手,思量半日,又道:"而且这群匪,官府平不了,更不愿意剿。"

  齐少冲忍怒道:"混账!朝廷每年给他们军饷免他们税赋劳役,指望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就养出了这么群废物?"
  穆子石道:"你稍安勿躁,先听姑父说清楚罢!我倒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万荆道:"南柯山绵延近百里,刚巧一半在夏州,一半隶属深州,官场如何我不太懂得,但若一个店铺两个掌柜,估摸着会常有推诿敷衍,便是协力同心,彼此也有些牵掣小心之处。"
  穆子石点头,对齐少冲笑道:"确实如此,官场中如尹知夏者少,油浸枇杷核者多。"

  齐少冲两颊用力鼓起,既有些孩子气,又是凛然的进取正意:"我若为君,当罢庸黜贪。"
  穆子石几不可见的轻笑了笑,道:"可他们未必就是庸才或是贪吏,做官先做人,后才能做事,约定俗成的一些规矩一些门道,你不讲别人都讲,你不通别人都通,那别人畅行无阻,你只能举步维艰。"

  万荆忍不住连连称是:"子石此言道尽世理,做人宜圆不宜方。"
  穆子石却断然道:"不,宜外圆内方,更要明见心间,以心为准。"看向齐少冲,眼眸莹透生辉,有殷殷的期许之色:"欲行方正之事,以圆求之,一味求圆,易流于世故平庸随波逐浪。"
  此一刻齐少冲觉得自己与他近得恍若一人,登时目如寒星清濯:"我本就是外方内方。"

  穆子石睫毛颤了颤,笑了:"你是外拙内傻。"
  齐少冲背水一战,毅然道:"你是我哥哥,我傻你有什么可高兴得意的?"
  穆子石一愣,一时竟不能答,只得暗暗记下这一恨,转脸问万荆道:"姑父,两州不愿出执戈营之兵,仅仅是因为互相掣肘的缘故么?"

  万荆正看他们打嘴仗有趣,乐得两撇胡子直往上翘,闻言道:"自然不仅如此,此事乐顺曾同我说起过,他可是在这儿土生土长半辈子了……这些年塞外异族畏惧雍凉铁骑,有时便遣小股人马绕开射虏关,意图从南柯山隘突入,山上匪徒首领倒是好样的,也会打仗,依山仗势几次把蛮族杀个落花流水,两州府尹不费半点儿心力,能御敌于外,哪里舍得认真去灭掉这支匪军?"

  穆子石一手撑着下颌,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光芒,笑道:"只怕南柯山坐大,根本就是两州养的虎……若是一旦被蛮族过了山隘,两州必定压不住要上报兵部朝廷,如此岂不是大碍官声考评?留着南柯山这只虎,去抵挡外面的一群狼,以刀杀刀以内寇制外敌罢了。"
  万荆迟疑道:"还有一桩事,倒不知是真是假。"

  穆子石见他神色凝重,忙坐正了身子道:"姑父,你直言就是,真假无拘,我和少冲也就这么一听。"
  万荆压低了声音,道:"据说两州府尹跟南柯山还有生意往来!"

  齐少冲又惊又怒:"跟一伙山贼强盗做生意?是收了匪寇的贿赂还是怎地?他们还要不要朝廷的脸面了?"
  万荆苦笑道:"这生意可是两府的太守大人求着南柯山啊!"
  穆子石也不由得惊疑之极:"到底是什么能让官求着贼?"

  "蛮族的首级。"万荆缓缓道:"一颗首级至少上百两银子,据说可报上作为执戈营的军功。"
  穆子石静了静,道:"这便是了,这样一来,两府既治且安,更有逐虏之功,当官当到如此地步,算得上八面玲珑通明透亮……少冲,你不妨猜猜,那南柯山是要银子呢,还是宁可要兵器、甲胄或是粮食?"

  齐少冲声音有些硬:"自然是粮草刃甲。"
  知穆子石有过目不忘之能,问道:"这夏深两州的府尹都是谁?在任几年?政绩如何?"
  穆子石低头一想,即道:"我不知晓齐和沣登位后有没有动过这两州官员……"
  万荆忙道:"不曾听说有大吏罢免。"

  穆子石颔首,如数家珍,款款道来:"夏州府尹黄歆,永熙六年得中进士,历任俞亭县尊、户部度支主事,又出京任夏州同知,任这府尹之职已满五年,前年时逢大考,考评为中上,曰:职事恪勤,虏懈民安。深州府尹唤作崔伏芳……"
  齐少冲打断道:"虏懈民安?虏懈民安?"重复了几遍,只气得脸都黄了:"我看是官匪一家!官懈匪安!"

  万荆犹豫片刻,道:"南柯山虽偶有滋扰百姓之举,倒也不算太过,只在隆冬之际,或许会向就近富户庄子要粮要钱……"
  穆子石眸光微动:"想是与两州私下有所约定,既有官府喂得饱足,又何必与民为难,惹得民愤无法弹压上达天听?"

  万荆嗯的一声,笑道:"子石想必不知,这带的庄子另有一桩生意,与这伙山匪颇有干系。"
  穆子石觉得真长见识,原本在东宫蒙太子巨细皆教指点政事,绝非坐井观天不谙世事之徒,却做梦都想不到这夏深之交,竟有一伙贼寇强梁在官府、百姓、蛮族之间混得游刃有余风生水起!
  一时兴致盎然,问道:"姑父快说与我们听。"

  万荆提到货殖之事,格外滔滔畅言:"北地不比中原富庶,更比不得江南繁华,但也有几样货物,取之价廉,贩则价高……好比碱。"
  穆子石与齐少冲互看一眼,齐少冲涮了涮嗓子,问道:"姑父,碱是用来干嘛的?"

  万荆抬了抬眉毛,笑了,额头的皱纹显得和蔼且宽厚,指着桌上剩下的白乎乎的胖馒头,道:"看,这些馒头啦包子面条啦,少了碱都做不成,做成了也发酸发硬不好吃,因此谁也离不得啊……而且碱的买卖官府不究,跟贩盐不同。"

  穆子石道:"确是如此,官府禁通私盐,必得有盐引方可售卖。"
  齐少冲问道:"商者逐利,既然碱不需购买官引,为何还是贩盐者多,贩碱者少?"
  万荆笑道:"盐嘛,海盐井盐岩盐应有尽有不愁来路,但碱的话产地很少,中原的土碱杂质多成色不好,天下最好最纯的碱,却在塞外的草原上……大多数商家纵然逐利,却也不愿千里迢迢出关去蛮族之地取碱。"

  穆子石若有所思,道:"难道是南柯山从草原取来碱,卖给临近各庄?"
  万荆摇了摇头:"南柯山对蛮族只一个字,杀,断断不会与他们经营交易。是咱们边境诸州的商户庄子,常出关贩碱入宁。"

  齐少冲听得这话,大感不是滋味,心道连山贼草寇都知道重节轻利,怎地我大宁子民,却要与外敌蛮虏往来交通?"
  因一向视万荆为长辈,勉强压下责语,但脸上已露出不愉之色。

  万荆何等擅长观颜察色?当下叹道:"你们久居京中,并不知晓边境之事。蛮族军队虽年年必生事端掳掠烧杀,但草原上亦有寻常牧民,他们日常用品十分匮缺,因此会用马匹牛羊毛皮与咱们换些粮食铁器布帛,这也是由来已久的惯例了……"

  穆子石看齐少冲一眼:"少冲,百姓都得过日子,这仗也并非日日打时时打,说句不中听的,若蛮族杀到予庄,姑父想来宁可死节也断不会屈从。"
  万荆凛然,肃容道:"正是如此。"
  穆子石搂了搂齐少冲的肩膀,见他神色转霁,方笑问道:"姑父,想来这碱也是交易的大头了?"

  万荆道:"没错,草原上处处有碱湖,纯碱随地可得,牧民都贱价而售,往往一大车上百斤只需一小口袋面粉即可换得,但只要进了关,这塞外纯碱的价钱至少得是一口袋面粉的四五十倍还有余。"
  穆子石低声道:"一本万利啊……可这怎么又会牵扯上南柯山?"

  万荆苦笑道:"还是一个利字罢了,我们从草原购得几车纯碱,若从夏州或是深州城门返回,缴纳城门税商税之余,另需付一笔进碱金,这笔钱可着实不少,原本四五十倍的利,几乎大半都给了官府,何况还有车马人手的花费嚼谷?一路的风险?因此若是从城门取道,这生意只怕没人愿意做的。"
  穆子石恍然:"于是便悄悄从南柯山的小道私下进城?"

  万荆老脸微红:"南柯山对这等碱车常是睁一眼闭一眼懒得计较,便是截住了,所费也不会比那进碱金来得更多。"
  穆子石笑道:"难怪有人说,匪来如梳兵来如剃。"

  齐少冲却道:"姑父,你精擅经营之道,这予庄便是不贩碱也很是兴旺,为何也要挣这些既麻烦又有危险的银子?"
  万荆正色道:"银子就是银子,哪有麻烦危险之说?两箱银子放一起,谁能说这箱比那箱轻松俏正?"

  齐少冲与穆子石见他商人本性发作,只能缄默以对,万荆沉默片刻,却慢慢说道:"其实当日你们四哥除了这个庄子,还给我一万两的银票。"
  "一万两就算坐吃山空,也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但他于我有结草衔环都难以报答的大恩,又把如此性命攸关的大事托付于我,万荆蒙他老人家信而重之,怎能好逸恶劳不思进取?"
  "那一万两银票我一直未动,留待你们不时之需,我定要尽心竭力,让你们兄弟就算回不得宸京,也能在这予庄富甲一方!"

  齐少冲方才还腹诽他唯利是图,听得这话,心中只剩了感激,一时轻声唤道:"姑父……"
  穆子石心中有鬼,太子于万荆哪里是大恩了?分明就是血海深仇,一念至此,不敢正视万荆那双诚挚入骨的眼,低头琢磨片刻,道:"照姑父所言,南柯山并无太多骚扰百姓的恶行,为何刚才要我们出门小心?"

  万荆眉头皱起,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南柯山的首领早在前年就换了人,据说是原来当家的一手养大的小崽子,首领对他寄予厚望,却被他从背后一刀捅穿取了性命夺了权……年余来这新首领也是一般无二的暗通官府抗击外虏,但不知怎的,今年一入秋便显出了不同,行事异常狠毒跋扈,看那意思,竟是连两州执戈营都不放在眼里。"

  "你病着的那些时日,翠园三车碱一行十七人,在南柯山下尽被劫上了山……"说了连连摇头,目中露出不忍之意。
  齐少冲忙问道:"翠园是这一带最富的,交些赎金也就是了,难道说那新首领狮子大开口?"
  穆子石看他的神色,已猜到了七八分,道:"难道说南柯山收了赎金又杀人?"

  万荆道:"赎金要了三百石的粮食,又要银子,结果十七人只放了三人活着下山,还疯了一个,是被活活儿吓疯的,还有一个说,新首领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比畜生都不如,比活阎罗都更可怕!"

60、第五十八章

  穆子石略一思忖:"我不明白……"
  齐少冲砰砰的拍桌子,愤然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十四条平民的性命啊!两州难道还能坐视不管?难道就打算这么一手遮天?齐和沣他就闭目塞听到如此地步?"

  穆子石覆住他的手背,道:"这就是了,你都能想得到,难道一个匪首想不到?"见齐少冲愈加眼睛出火,不解道:"你这样凶狠的瞪我干什么?"
  齐少冲气道:"你……你拿我跟山贼头子比!"

  穆子石看他点漆双眸明亮得像是初升的星子,觉得这孩子真是越大越别扭,说不讨喜却又有几分可爱,当下故意道:"是我失言,原是比不得的。"
  待他神色稍霁,却话锋一转:"那匪首坐拥近千人马,盘踞百里之地,进能抗击蛮族凶顽,退能对峙两州官府。你呢?你只有这么一个予庄,还是四哥给的,只有我这么一个哥哥……"
  突然凑到他耳朵旁,声音压得低低的,轻笑道:"还是个假的。"

  齐少冲只觉一股温润清新的气息从耳孔直钻五脏六腑,浑身都酥痒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抓了抓耳朵,穆子石早抽身撤回,声音仿佛清泉凉凉蔓蔓的流过:"还要不要接着比?"
  说罢不再理他,转向万荆道:"南柯山势力再大,也无法跟朝廷抗衡,这新首领有恃无恐的作恶,难道就不怕兵部下令来剿?莫说别的,皇上若是一道旨意,就近搬取雍凉军力,最多只需三千铁骑,平了南柯山再折返回去,也就十天半月的工夫。"

  万荆不懂政事军务,只道:"子石问我这个,可为难姑父了。"
  穆子石也不是当真要在他那儿解惑释疑,自顾低声道:"也不是……兵来匪散兵去再聚,他们谙熟山形,可能也不好剿,齐和沣大约暂时也不敢使唤雍凉军系?"
  想来想去摸不着头绪,不由得垂下睫毛发怔,心中正恨自己无能,只听竹西的声音响起:"爹,子石少冲,天冷得厉害,你们要不要喝碗刚炖好的羊骨头汤?"

  万荆见她不擅自闯入,不禁笑道:"这丫头心细。"
  穆子石也笑:"竹西快进来,外头凉!"

  竹西待穆子石极好极温柔,有时会让他恍惚想到碧落,那个俏丽苗条的身影在脑海里一晃,心中便是微微一牵痛,对竹西敷衍中不免就含了几分真意。
  竹西心细如发,穆子石几个眼神下来,她便吃了定心丸,只待来年花发嫁作穆家妇,瞒着钱丁香,一针一线的攒绣品。

  待一口箱子里叠满了各式枕套腰带荷包扇套等物,不知不觉,院子里梅花又开过了两茬,三月的风一吹,杏花闹春逃之夭夭,万荆与穆子石却都不曾提及婚娶之事。
  摽梅已至而嫁杏无期,竹西身量已完全长成,乌发堆云粉面桃腮,新鲜水嫩如一只蜜桃,她在一株花树下怔立良久,突然抬手,狠狠掐下一枝桃花插在鬓边,一错银牙,直往前院去寻钱丁香。

  万荆于经商买卖之道属于全才,不光心思活泛干练非凡,实务亦是多年的功夫从不撂下,收放写算无不精熟,双手能同时打算盘,噼里啪啦,双狮抢绣球一般令人眼花缭乱,齐少冲瞧着极是惊奇羡慕,穆子石眼眸发亮,却道:"执筹仍蔽簏,辛苦欲如何……姑父这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这几年予庄生意往来理账经营诸事,只要穆子石有空,万荆都让他一旁观摩学着,渐渐由他上手主事,穆子石闲暇时间并不多,除却每日读书习字雷打不动,更要与齐少冲驾车就近四处看看民生百态,但每日就跟着万荆一两个时辰,不出一年,各事处理竟是丝丝入扣件件妥当,如臂使指般圆熟流畅。
  万荆惊喜之下,脱口而出:"子石,你就算只是寻常百姓,也是人中龙凤啊!"

  穆子石笑道:"姑父过奖,我只是小聪明罢了,少冲这两年才真令人刮目相看。"说着看向窗外一从新拔的青竹,低声道:"原本我还有些担心少冲不肯认命立世艰难,但又怕他太过认命一蹶不振,想不到他真如四哥所言,外拙内明,有胸襟也不缺性情,既能放下亦能提起,你看他也没怎么刻意,就能聚拢人心,让予庄诸人心甘情愿的服他敬他……这才是了不起的能耐。"
  万荆本就偏爱齐少冲,闻言连连点头,问道:"对了,少冲今日怎么又没跟你一起过来?"

  穆子石低头看账册,道:"还不是南柯山的缘故?附近几个庄子请来些武师,挑了年轻精壮的庄客习枪练棒,少冲也跟着凑热闹,他性子多少有些野……管不住。"
  万荆失笑道:"强身健体是好事,你也该跟他学着些,这两年多你个子长了不少,却是单薄得厉害。"

  穆子石蘸了蘸墨,以蝇头小楷记下一行账目,随口道:"老骥伏枥,不过几十年寿数,神龟虽静,百年千年还能活着呢!"
  万荆无奈摇头:"说不过你。"

  整个予庄事无巨细,慢慢已挪交到穆子石手中,于是上下皆知,这位侄大少,定然是将来的庄主人了。
  钱丁香活像颗背阴的李子,从里到外酸透了心,又像是向阳的石榴,从皮到肉都是火,撒开了大闹两场,没得到万荆一个好脸色,转而拘着竹嘉整日读书严厉教导,怎奈何她自己胸腹之中一派恶气,母子两个成日不是吵就是骂,竹嘉越发躲着她,漫山遍野撒欢儿倒处玩耍了。

  伤心失望之余,钱丁香不免对竹西好了些许,有时还会帮竹西梳头,却抹着泪软语央道:"乖女儿,娘这辈子命苦,只能仰仗你了,那侄大少是个有能耐的,娘日日求告菩萨,你能得了这桩好姻缘呢。"
  竹西掐着朵刚摘的鲜花,绿色汁液不小心涂满指尖,回眸一笑:"多谢娘,娘放心,女儿嫁了他,还是娘的亲生骨肉,哪能不事事为娘和弟弟着想呢?"

  此刻竹西一脚跨进屋,钱丁香却正在摔茶碗,丁零当啷一片脆响。
  竹西眉头微蹙:"弟弟又气着您了?"
  钱丁香胸口起伏鬓发散乱,狠狠啐了一口:"可不是那个小杂种!读了三年书,连个三字经都背不全,倒知道摸我身边丫头的屁股!"

  竹西听不得这种粗鄙之言,直言道:"娘啊,女儿有事相求。"
  钱丁香不耐烦道:"我说呢,你们没事哪会来找我?"
  竹西并不着恼,只自顾道:"我已十七了……前些年爹答应过,大些就给我和子石完婚,可他近日忙得把这大事给忘了,求娘做主带着我去前厅找爹,问一下日子,您说可好?"

  钱丁香余怒未消,冷笑道:"我真是不积德!嫁个男人,搂着银子比亲娘还亲,看我就跟看墙皮似的!生个儿子活像个马猴儿,一天不往外窜就像丢了魂,闺女吧,为了张小白脸子,连自个儿的脸都不要,我还活着干什么!"
  正骂得爽快,一打眼见竹西昂着头满脸冰霜,登时一个激灵,儿子已经靠不住了,可千万不能得罪了这个心思深细的女儿,忙止住了话头,理一理衣服:"咱们这就去!"

  她步履如风,说去就去,扯得竹西趔趔趄趄的,到了前厅,听得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也不通传,便直闯而入:"老爷!竹西的婚事……"
  万荆正跟外客谈笑,闻言不悦,道:"没规矩,没见有客么?快下去!"

  钱丁香四顾一瞧,果然有三五个陌生人,正端坐着喝茶,忙推了一把竹西:"你先回去……"
  竹西转身快步离开,她却自行在万荆下首坐定,一副当家主母陪同待客的架势。
  万荆心中恚怒,又不便当众发作,只得作一团和气的模样,道:"这是拙荆,各位见笑了。"

  客商中有个瘦得跟羊蝎子似的就笑道:"尊夫人一看就是位精细能干的,万兄好福气。"
  钱丁香听了这话,又瞥见穆子石并未坐下,只是立在万荆身后,不由得心中欢喜,连声让下人再上些点心。

  万荆道:"近两年碱价高了许多,哥舒兄弟也知道……这三千斤的货,我倒是想全吃下,但也得看看价钱,时值春耕,这庄子上上下下,要花钱的地方不是一处两处啊!"
  羊蝎子明显是个管账师爷,那个一旁笑着的年轻人才是当家作主的,他斯斯文文的掸了掸袖口,一开口声音却不温雅,颇有些黄沙百战穿金甲的意思,道:"价钱好说,万兄看着办,便是一钱银子不给,哥舒夜破只当是交个朋友,跑开条路子!"

  穆子石站的地方光线稍暗,在座的一圈人不凝神便看不清他,他却能真真切切的打量各人。
  这会儿越看越是觉得这四个客商不似寻常人物,一个赛一个的精悍结实,就算那羊蝎子看着干瘦,一双手却是骨骼粗大青筋直爆。

  而那位哥舒夜破更是鹤立鸡群,这样的人才搁雍凉军中都是不容忽视的出类拔萃,二十来岁年纪,肤色苍白细致,五官却仿佛刀刻斧凿棱角分明,眉眼间更有种凛凛之意,其英越剽悍处,竟略有几分齐无伤的风采,再听他与万荆一番对答,即便言谈带笑,那笑容都藏着隐隐的萧杀之气。

  心中正有些莫名的慌乱不安,万荆已笑着试探道:"哥舒兄弟,如今南柯山那条道可算是不通了,毕竟谁都不敢提着脑袋去挣那千儿八百的银子……翠园留下了十四条人命,前年是夏州的行商无一生还,去年也不曾消停,陆陆续续我可都数不清了,却不知贵商号是怎么弄到这三千斤的好货色?"

  哥舒夜破放下茶杯,大大咧咧的一抬手:"不瞒万兄,我家与南柯山有些交情,那条道儿别人走不得,我们一日来回个三五趟都不打紧。"
  钱丁香的眼睛登时一亮,直勾勾盯着哥舒夜破。

  万荆低头凝思片刻,疑窦尽去,与穆子石对视一眼,心道这人难怪如此嚣张,看来十有八九是官家子弟,跟南柯山有所暗通往来的,一时笑道:"明白明白!哥舒公子非比寻常……既如此,这三千斤的碱我也不能压您的价,纹银六百两,如何?"
  三千斤纯碱若是搁以前,最多花费个百十来两,万荆开出这个价,算是诚意满满,同时这笔买卖也不吃亏,因为运到了中原,能卖到一千二三百两银,正是一双两好的事儿。

  哥舒夜破很是爽快:"好极,万兄说六百两,那就六百两!"
  万荆放下了心,看了看天色,道:"哥舒公子在舍下用顿便饭如何?"
  哥舒夜破尚未答话,钱丁香已抢着殷勤道:"合该如此!哥舒公子便是醉了,后院住处多的是,我先令下人们把松风楼打理出来。"

  哥舒夜破也不客套,笑道:"既然万兄真心诚意,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起身一拱手,道:"烦请万兄指间屋舍,容我等先歇息片刻。"
  说着伸个懒腰,这本是无礼之举,但他做来却不显粗陋,只觉不拘束的逸兴爽然。
  万荆见他豪迈潇洒,颇有几分欣赏之意,拍了拍穆子石的肩:"子石你陪哥舒公子去松风楼?"

  穆子石稍一迟疑,方走上前去,他这几年虽还是骨架纤细身材单薄,但个子已拔得甚高,与万荆不相上下。这一近身却发现哥舒夜破的身形竟是异常高大,得仰起头才能与之四目相对。
  眼神一触,两人都是微微一怔。

61、第五十九章

  哥舒夜破的眼珠并非黑色,而是近乎诡异层层变换的灰,眼珠从外圈往内颜色一直清浅下去,从铁器的冷硬深灰逐渐过渡到绸缎的轻柔银灰,瞳孔的中心竟接近无色的透明,一棱一棱折射光芒,而眼神更是清澈得恍若无物,眸光转合间,犹如冷电掠空。

  一瞬间穆子石心惊肉跳,不由自主生出一种古怪的惧意,一线森冷寒意从后颈直窜到背脊——这双眼,分明就是野兽的眼睛,眼神中更无一丝人类的感情。
  哥舒夜破默然片刻,突地轻声一笑:"原来你也是……"

  穆子石回过神,只觉指尖冰凉,道:"是什么?"
  哥舒夜破却不答,一扬眉问道:"你真是万荆的内侄儿?"
  穆子石神色不动:"自然是,不过因为父母亡故,只能来投奔姑父,好在姑父重情念旧,一直厚待。"

  说着当先走出厅堂引路,哥舒夜破大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道:"有能耐的人,你姑父当然看重……对了,看你模样绝非寻常出身,你父母都是什么人?"
  穆子石道:"只是蜗居陋巷中的升斗小民罢了,不值一提,污了公子的耳。"

  哥舒夜破也不追根究蒂,转而问道:"你有些京城口音,是宸京人?"
  穆子石更增几分警惕,却笑道:"嗯……听哥舒公子的口音,仿佛也是?"
  哥舒夜破并不讳言,点头道:"是啊,我从小在京里长大,乡音难改啊。"
  默默走了一阵,轻叹道:"三熙楼的糟羊蹄和烤鸭子,时至今日我还惦记着,你呢,你喜欢他家哪道拿手菜?"

  穆子石笑道:"三熙楼?那可是朱雀街最好的酒楼,我哪去过那么好的地方,最多逢年过节,先父偶尔从三熙楼买盒什锦点心回来给我们兄弟解解馋罢了。"
  一番话毫无破绽滴水不漏,甚至眼神中也是一味的羡慕向往之色,哥舒夜破眸光转动,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穆子石早已不耐烦,但礼数不缺,道:"十六了,公子比我年长,以后还请多指教。"
  哥舒夜破若有所思:"十六啊……"
  声音中竟有怅然悲辛之意。

  穆子石正有些好奇,突然手腕一紧,竟被他一把扣住,抬头看去,哥舒夜破眼尾斜飞带笑不笑的,低声道:"你叫子石……子石这个名字可有特别的意思?"
  这一举动十分突兀无礼,穆子石一怔,不禁怒意上涌,这姓哥舒的一直对自己毫无根由的盘问试探,没完没了越来越没有分寸,当即用力挣脱他的手掌,淡淡道:"哥舒公子家中难道有未嫁的姐妹,这是急着要给子石说亲么?"

  话音刚落,哥舒夜破似被触了逆鳞一般异常愤怒,低吼道:"你说什么?"
  他嘴角紧绷咬着牙,面相立时显得粗野狰狞,那三个随从更是悄无声息的围成个扇形,弓步拧腰蓄势待发,似乎只要哥舒夜破一声令下,就会扑上去将穆子石活活撕碎。

  穆子石心中一凛,往后退开两步,事到如今却没了惧意,冷冷道:"我既非哥舒公子府上的奴仆,亦不是你的子侄晚辈,公子若想教训子石,还是请来我家姑父说个明白,若我有失礼之处,定会真心赔罪。"
  哥舒夜破凶狠的凝视着他,沉默不语。

  那三人中羊蝎子脚步轻灵,另一个则一座铁塔也似又黑又壮,脖子比常人的大腿都粗,似熊罴多过像人,最后一个穿着箭袖青衣,肤色虽黑,却是肩宽腰细面容艳丽,嘴唇微有些噘着,饱满红润,颇有些雌雄难辨的味道。
  这三人随便挑一个对付自己都是如鹰搏兔,穆子石却异常冷静,哥舒夜破不说话,他也沉得住气,一双眼直视哥舒夜破,不做丝毫退让。

  正值这不知山雨抑或雷霆将至的尴尬时刻,只听脚步碎响香风袭人,一个尖细热闹的声音喜气洋洋的传来:"哎哟,哥舒公子怎么还在这儿啊!子石你是怎么款待贵客的?松风楼我都收拾好了,专等着公子大驾光临,谁知一等不来二等还不来,泡好的茶都凉了!"

  穆子石这三年来头一回觉得钱丁香姿容美丽言语可喜,忙低头避到一旁,那厢钱丁香已亲亲热热的说道:"还是奴家带哥舒公子过去罢!"
  哥舒夜破看穆子石一眼,眸中亮光星星点点,诡秘莫测,一笑道:"劳烦夫人大驾。"

  跟在钱丁香身后的竹西悄悄扯了扯穆子石的衣袖,低声道:"我跟你有话说……"
  钱丁香一回头,冲穆子石道:"你姐姐找你有事,哥舒公子这儿你就甭掺和了!"
  穆子石恭恭敬敬的应了:"是。"
  轻轻拉起竹西的手,笑容雨霁晴初,似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全然不曾存在过:"哥舒公子好生歇息,晚上念泽轩,姑父和我恭候您的大驾。"

  竹西红着脸,随穆子石走到花园一座假山后。
  穆子石肩上落了几片花瓣,竹西伸手拂去,还没开口,眼中一阵酸涩,已流出眼泪来。

  穆子石笑问道:"怎么了这是?你急着找我就是要我看你哭?"
  竹西见他浑若无事,更是委屈,道:"我这几年待你如何,难道你没有心肝么?"
  穆子石看左右无人,一手捧着她的脸,轻轻抹去泪痕:"怎么会呢?好姐姐,我只是逗你一下,你的好我不知道还有谁明白?"

  竹西却不傻,幽幽道:"你哄我呢!你若真想娶我,为何还不请爹做主?便是今年不成,那也该定个日子啊,现在连个话都没有,可让人怎么想!"
  穆子石叹了口气:"竹西,不瞒你说,不光今年不成,明年只怕也赶不及筹办咱们的婚事。"
  竹西心中羞怒之极,咬着唇,低声细气,却隐露威胁之意:"穆子石,你是瞧着我好欺负么?"

  "我怎么舍得……"穆子石只作看不见她眼底的怨毒,道:"但穆氏书礼传家,父母亡故按制要守孝五年,现在刚刚三年多。"
  竹西犹有不信,疑道:"五年?我怎听说父母之丧,只是三年不得行婚嫁之事?"

  穆子石摇头苦笑:"你不信么?穆家虽家道中落,但礼制不可废……难道我会拿死去的父母骗你?你就没发现,我和少冲这几年,一直都著素色衣衫?"
  竹西一打量,见他果然一身素色暗纹长衫,腰间束着的腰带亦别无金玉饰物,一时颇觉羞赧愧疚:"我……我不知晓这些。"

  穆子石柔声道:"哪能怪你呢?姑父知道穆家的规矩,因此一直不曾跟你娘说过这门亲事,他老人家怕耽搁了你……我也怕你等得蹉跎了,若有好人家,你不妨……"
  竹西突的抬头打断道:"既有这个缘故,我就安心等着了,不论好歹,也不管等多久,我总是你的人!"
  说罢将鬓边桃花取下,塞到穆子石手里,转身就跑,却又回头清凌凌的撂下一句:"穆子石,你可别负我!"

  穆子石笑了笑,原地站立半晌,待再也见不着她的背影,随手就将那枝桃花扔开,正待举步,只听一个又粗又哑的难听声音从一叠大石后传来:"哥,你老这么骗她,就不怕下拔舌地狱么?"
  随即一个半大少年跳了出来,面带不悦之色,正是齐少冲,他已脱去了孩童形貌,初显剑眉凤目神采英朗的好长相,衣袖卷起,露出小臂匀净明亮的蜜色肌肤,两鬓有些汗迹,清新得仿佛枝头一只半青的果子。

  穆子石微笑道:"不怕,倒是你偷听壁角,不知害臊。"
  齐少冲两大步走近,仰起头目光炯炯的看着穆子石,一扬手中的弓箭,操着正在变声的公鸭嗓道:"我在那边准备射柳来着,谁料到你们鬼鬼祟祟的跑来?"
  穆子石笑道:"那你为何不走开?需知君子非礼勿听。"

  齐少冲也不遮掩:"我好奇嘛,想听听你跟竹西说什么……"
  "听完了还好奇么?"
  齐少冲道:"哥,我不懂你为什么不干脆跟她说清楚,就说你绝不会娶她,让她赶紧嫁出去,省得纠缠不清。"

  穆子石摇头:"竹西心细如发,早知姑父不会替她做这个主,只不过不肯死心罢了。当日所谓婚约,就是她一厢情愿自说自话,我和姑父这些年诸多委婉提点,她却执迷不悟,何况她为人柔中藏奸,我也不愿把她得罪狠了,只得再拖两年,看看情形罢。"
  齐少冲很是不赞成:"她一个弱女子,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恶事?你别太提防小心啦。"

  穆子石笑容有些阴沉古怪,欲言又止。
  数年朝夕共处,齐少冲一看他的神情,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低声道:"世间女子,似我母亲者少。"

  穆子石看着自己素白的衣袖,道:"有你母亲珠玉在前,我此生都不敢小瞧任何女子。"
  说着拍了拍齐少冲的肩:"咱们先回明瓦楼收拾一下,晚上姑父要宴客,这位贵客来头不小,而且有几分古怪,或许是个通寇的官家子弟。"
  齐少冲冷笑道:"那他到底是官味多还是匪气重?"

  穆子石微一沉吟:"只怕这两州边界,已是官匪难分,以前咱们不是疑惑么,为何这两年南柯山竟敢辣手屠戮猖獗妄为,今日这位哥舒夜破一到,我却有些猜测。"
  齐少冲这两年见识阅历既增,亦有知变长智之机,想了一想,脸色峻然:"难道是……根子竟在这两州官府处?"

  穆子石眼眸半眯着,浓密的睫毛像是两片云,遮蔽了阳光,投下阴凉的弧形:"南柯山如此一反常态,看来离不开官府故意纵容,归根到底,是不是在与民夺利呢?朝廷虽不设碱引,他们却要想法设法独揽塞外纯碱的进益。"
  说到此处,眼中却掠过一丝明显的犹疑。

  齐少冲思忖道:"以几十条人命震慑民间私贩,纯碱干脆由官府经营,所得收益再与南柯山坐地分赃?"
  穆子石摇头,道:"做官之道,得先求稳,稳中方能有升,他们就不怕几十条人命,激起民怨沸腾,戳个大窟窿上达天听?天下无不透风的墙,更有御史言官闻风而奏,大理寺不好说,刑部尹知夏却是个厉害的,你往他眼里揉沙子,他就能往你脖子上揉刀子。"

  齐少冲皱起眉头:"毕竟不在京中,不知朝堂官府之事,凭空难猜。"
  穆子石看他颇有郁郁之色,岔开话题道:"咱们过几天能驾车去看庄户春耕播种,稼穑民生可不是久居深宫能瞧见的。"

  齐少冲边走边说道:"本该如此,不看上一看,不知农之艰辛,便是收得谷麦,去壳去糠,舂磨为米面,也需花费无数人力操劳,安坐而食者,怎能不念其功?"
  穆子石微笑,道:"少冲,你若是能回大靖宫,定会是个安民之君。"

  齐少冲也笑,意气风发,眼睛亮如晨星:"我还要开疆拓土,将塞外各部彻底击垮,使得草原上再没有蛮族的王庭!"
  转过脸来看向穆子石,粗嘎嗓音中却透出浓烈的温柔与眷恋:"但无论我做什么,身边都不能少了你这位安民之相!"

  穆子石微有恍惚,眼前齐少冲的面容像是水波漫漫漾开,另一张面孔悄然浮现,却是昔年穆家别院初逢的齐予沛,不觉遽然一惊,低声道:"可你教我的,从来就是权谋之术。"
  齐少冲不解其意:"什么我教你的?"
  问着话黑眼睛里却深深的一闪,有了然亦有黯然。

62、第六十章

  穆子石定睛看得清楚眼前人,不由得心中失落,淡淡道:"你能教我什么?怎样才能吃得多吃得快?还是伸胳膊尥腿的扮活猴儿?"
  齐少冲被他损惯了,颇有些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一日不骂瘆得慌,摸了摸耳朵,自顾说道:"那个通匪的官宦子弟叫哥舒夜破?"

  穆子石点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古怪?"
  齐少冲道:"他姓哥舒,难道真有异族血统?"
  穆子石读史甚多,又过目能诵,一时慢慢叙道:"哥舒这个姓氏出自古突厥哥舒部。大宁立国伊始,哥舒部被镇国公宿原定击溃,残余势力远遁漠北咄曼尼湖,却又遭逢蛮族叶西部落,被屠戮过半,幸存者便千里跋涉来归大宁,因哥舒部素有骁勇善战之名,其中青壮男子便被纳入军中,不少因战功卓著还各有升赏,这些人久在大宁,就渐渐改了汉姓,几十年下来,姓哥舒者已寥寥无几,而朝中官吏,更无一人作此姓氏。"

  齐少冲甩着手中的长弓,道:"可他是官家子弟……或许是用了化名?"
  穆子石略一迟疑:"不,应该不会,那人看着十分骄傲,想来不屑藏头露尾,而且他眸色异于常人,可能真的是哥舒部后裔。"
  齐无伤道:"那看来是这两州谁纳的异族侍妾所生,他就从了母姓。"

  穆子石默然不语,想起哥舒夜破看清自己时冒出的第一句话:"原来你也是……"
  心念登时一动,对那个拥有野兽一样眸光的危险男子,滋长出些许亲切怜悯之意。
  齐少冲突地靠近,看了看穆子石的眸色,有些孩子气的好奇,问道:"他眼睛是什么颜色?跟你很像么?"

  穆子石摇头:"你见了就知晓,不过哥舒夜破绝非善类,切切记得要小心,宁可摸不清他的底细,也不能让他对咱们起疑心。"

  齐少冲应着,两人走回明瓦楼,因时辰尚早,齐少冲在院子里濯洗头发,一个丫鬟用水瓢一瓢瓢舀起热水,笑得唧唧咯咯的浇着他一头黑发,齐少冲脸上沾着些香胰子揉出来的泡沫,他伸手去抹,小丫鬟忙拿雪白的手巾替他一点点拭干。
  婉娈红袖朗朗少年,水声笑语映着春晴暖风柳绿花红,俨然武陵桃园,却生气勃勃到令人心烦意乱。

  穆子石想看会儿书,总觉心绪不宁有烦躁之意,干脆就铺纸练字。
  近年来他愈发喜爱书画一道,每每胸中火炎冰兢纷杂凄惶之际,铺一卷纸,磨一砚墨,提笔悬腕,手眼俱冗,而心定神凝,尘气涤净,便是窗外巨雨洪涛,心头亦可得一波恬浪静。仿佛仍然置身于东宫昭旭殿,只不过再不会有人从背后握住自己的手,教自己如何举措合则起发相承。

  齐少冲洗完头发,拧干了水,蹬蹬蹬的跑上楼。按循惯例,穆子石看书习字时,他从不轻扰,但今日却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让穆子石清闲,一边趴在桌边,一边笑道:"写的什么?"
  问着话也不老实,直往那篇纸凑过去,一缕湿头发从耳侧滑下,落于其上洇得墨迹模糊,好好一篇月明林下蕴秀藏骨的字就此毁了。

  一时连齐少冲都觉得可惜,打量一眼穆子石的脸色手足无措,穆子石却不生气,一把将纸揉成一团,淡淡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齐少冲低声道:"哥,你是不是对姑父还存着些提防之心?"
  穆子石不假思索:"没有。"

  似怕齐少冲不信,抬眼直视着他,眸光清露晨流般干净剔透:"我每日都跟姑父一起打理予庄诸事,既有姑侄之情,且有师徒之实,我怎可能提防他?"
  齐少冲若是第一天认识他,肯定就被糊弄过去了,只可惜自打两人见面,连头带尾的已近十年,因此不为所动,追问道:"没有么?可他言语关切呵护备至时,你却经常有意无意的躲着,有时候都故意低头不看他。"

  穆子石陡然一惊:"是你一个人注意到了?还是姑父跟你提过?"
  齐少冲看他神色凝重,奇道:"怎么了?姑父又不会怪你……"
  穆子石压低了声音,眼眸射出的光芒冷硬峻然:"快告诉我,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他难道看出什么了?"

  齐少冲道:"姑父跟我说你心思太重,虽然他心里最是疼你,但你对人总有些疏离的意思,钱丁香背后常说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呢,大概也是说你跟他们不亲。"
  穆子石轻吁了一口气:"只有这些?"
  齐少冲点头:"咱们一路上吃了不少苦,你待人心防过甚,也不稀奇……姑父很能体谅。"

  看穆子石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故意逗他开心,笑道:"每日跟我一起练弓箭棍棒的有个叫蒋才的小鬼,哥哥我跟你提到过他么?"
  穆子石十分鄙视的瞄他一眼:"蒋才跟你一样大,他是小鬼你是什么?"

  齐少冲一呆,咳嗽一声,道:"阿才今天射箭输给了我,就很不服气的问我说,你们是从宸京来的,可知道京城里那些大官都吃些什么?"
  穆子石道:"你怎么说?"
  齐少冲笑道:"我自然说不知道啊,你猜阿才说什么?"

  穆子石淡淡道:"阿才家境不好,父亲早亡只有个寡母给人做针线,还是姑父心善,收她的绣品价钱都给得稍高一些,阿才小小年纪又有把好力气能打些零工,这日子才过得下去,你可别太欺负人家。"
  齐少冲哈哈的直笑,道:"我哪会欺负他……不过阿才真的很有趣,说那些京城里的大官他都亲眼见过,那些人床头放俩糖罐,一个搁白糖,一个搁红糖,都装得满满的冒尖儿,晚上睡觉之前都得吃一个雪白的白面馍馍,想蘸白糖就蘸白糖,想蘸红糖就蘸红糖,一口一换,可劲儿蘸!"

  穆子石忍俊不禁:"也不怕睡到半夜糖罐子翻了?"
  齐少冲笑道:"他还念了段戏词呢,你一定没听过……"
  想了想,笑嘻嘻的念道:"听说皇帝要回宫,忙坏了东宫和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

  穆子石一怔,随即笑不可遏,正洗着的笔都撂下了:"齐和沣的两位娘娘可真不易!"
  齐少冲见他一笑之下,眸中烟横碧色晴翠欲流,登时心中满盈欢喜之意,道:"若真如此,也算是劝农课桑垂范天下?"

  穆子石笑得厉害,想起齐和沣当年恭王府的正妃自己倒也见过,最是个娇滴滴的千金贵女,一粒葡萄都得侍女剥好了再蘸着细盐,拧着眉头能吃小半个时辰的,却不知她挽着袖子一头热汗烙大饼会是个什么模样?
  神往了半天,方道:"明日你再去跟着武师习练枪棒时,给阿才带些馒头点心。"

  齐少冲道:"我知道,隔三差五我会给他带几个。"
  穆子石看他一眼,问道:"为什么不给多些?或是干脆给银子?"
  齐少冲道:"施恩于人,不扬于形色,也无需刻意让人记在心里……何况阿才是个有骨气的,将来定能靠自己让他娘过上好日子。"

  穆子石笑着赞道:"昔日四哥告知我收归人心之道,曾说以名利诱之不如以恩义结之……你倒是深得个中真味。"
  齐少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心中颇不是滋味。

  穆子石还以为他嫌弃阿才年幼位卑,劝道:"你可别小看市井村野,无论鸡鸣狗盗抑或市义三窟,皆有可用之处……当年若不是四哥施恩于区区商贩,咱们今日也没此处落脚。"
  齐少冲忍不住驳道:"我不过是随手帮阿才一把,想让他们母子两个时不时解解馋,并不曾想要他死心塌地的报答我……"
  漆黑的眼睛热烈而认真:"我不是四哥。"

  穆子石皱着眉头看他,突然只觉意兴阑珊,低头默默的洗净笔头,又将剩下的纸张叠好收起。
  此处一纸一笔,皆是齐予沛满手血腥换来,是最沉重不过却又丰饶无比的恩赐,自己必须珍惜。齐少冲自然不是他……他哪里配是他?

  看看时辰不早,两人换好衣衫要去前厅见万荆,还没走出院子万荆已匆匆过来,跟穆子石齐少冲撞一对脸,道:"你俩穿得倒精神,不过哥舒夜破已走了。"
  齐少冲奇道:"不是要设宴款待他的么?怎么走了?"

  万荆道:"说是家中有急事,货物银两已交割得干净。"
  忧心忡忡的打量着穆子石,道:"这位哥舒公子,我本看他像个人物,还打算让你与他多结交亲近,但刚才过去寻他说话,却发现此人不是个好相与的,性情暴戾凶狠,哪像个大户公子?当真是闻所未闻!"

  穆子石心中一凛:"他做什么了?"
  万荆摇着头直叹气,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最是怕见打打杀杀:"他有个随从不知说错了句什么话,我刚走到松风楼的院子里,就看见那铁塔般的壮汉被他当胸一脚,踹得从窗口直飞出来,砸烂了一排花盆,打着滚儿直吐血,爬起身却一个字没敢多说,闷着头回去站他身后,像是习以为常,其他人也是面不改色,你看看这等脾气这等毒手,可吓不吓人哪!"

  齐少冲有些不以为然:"随从下人不听话,责罚赏下去也就是了,何苦自己动手?"
  穆子石嗯了一声,疑道:"便是无伤那样毫无世子架子,也极少亲自教训人……这么一说,哥舒夜破真不似什么养尊处优的好人家出身。"
  齐少冲脱口道:"你说他眸色异乎常人,难道他母亲也是异族女奴,被豢养于外室?"
  穆子石不自觉的垂下眼睫,淡淡道:"极有可能。"

  万荆略一思忖,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这碱的买卖以后咱们不做了,予庄不差这份儿生意……尤其子石要小心些,你是不是惹到他了?哥舒夜破话里语间对你似有不善之意。"
  穆子石冷笑一声:"是他无礼在先!"
  齐少冲看着他的神色,无端想到他若无其事慢慢戳瞎柴八眼珠时,再一想到柴八,登时对那素未谋面的哥舒夜破,已生出一种强烈的憎恶之意。

  晚上吃饭时,除了万竹嘉,大家都吃得颇有些心不在焉。
  钱丁香扒了几口饭,一口菜没吃,突然道:"老爷,后天我要进城买些新的布料,竹西竹嘉都没做新衣衫呢!"
  万荆夹了一筷子芹菜,道:"嗯,银子不够就去帐房支一些。"
  钱丁香拧起细细的眉毛:"让老高赶车送我去。"

  "不行!"万荆沉下脸:"几天前就说好了,后日子石和少冲要去田庄各处看看春耕农事。"
  钱丁香一撇嘴,道:"翠园光马车就五辆!人家牛夫人哪趟出门不是一脚出八脚迈的?还得外加四条马脚!咱们家银子堆得烂成泥,偏偏不拿出来花用!光跟自己老婆抠抠索索的,八竿子打不着外八路亲戚倒捧手心里……"

  看万荆神色不善,越说越低,却又忍不住继续唠叨:"也不想想每天谁给你暖被窝打洗脚水?更不想想回头去了谁给你捧灵牌摔盆子扫坟插柳?"
  竹西听她说得难听,忙柔声道:"娘,吃饱了么?陪我回房吧,我刚裁了条裙子,你去看看颜色挑得好不好。"

  钱丁香难得的没有顺口骂一顿女儿消气,反而就势站起:"老爷,我先下去了……反正后天黎家大娘子也要进城,我搭她的车,顺便带上竹西和竹嘉一块儿去。"
  万竹嘉从碗里抬起头来,大声嚷道:"我才不跟你去!我要去掏鸟窝!"

63、第六十一章

  钱丁香气得心都裂了:"我打断你个小杂种的狗腿!"
  竹嘉往嘴里捞了一大块肉,一推饭碗,倒地打起滚来,有声无泪的干嚎道:"你打!你打!等你老了我不养你……让你到外面讨饭,饿不死你个老乞婆,被恶狗追被人吐唾沫!"

  纵然是常演常新的戏码,齐少冲也觉不堪入耳,万荆却没多少怒色,只道:"竹西,带着你弟弟跟你娘去休息罢!"
  目送他们三人纠缠着出去,齐少冲轻吁了口气,掏了掏耳朵犹有余悸,嘟囔道:"姑父,你也不认真管管竹嘉。"

  穆子石看着桌上一盘凉拌芹菜,道:"姑父,你娶钱氏这么久,为什么还没有自己的一男半女?"
  万荆很是尴尬,老脸微红:"……我岁数大了吧?子石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穆子石不答,声音里似乎透着些怜悯又似乎有些恼火,问道:"竹嘉已归万姓宗族,他虽性情顽劣,头脑却不笨,姑父为何不好生教养,将来他也能继承家业,不说光大门楣,至少可以守成祖业?"

  万荆正色道:"这庄子田产都是你们四哥留下的,我断断不会私吞一分一毫!再说你们兄弟宅心仁厚,将来少不得他们娘儿仨一口饭吃,我放心得很。"
  穆子石听若未闻,淡淡道:"阿才的娘温柔大方贤惠安分,女红厨艺样样拿得出手,更是难得的识文断字,听说姑父来到予庄后,对阿才娘颇为心动,可为何偏偏娶了钱丁香?姑父半生见惯人情世故,就算钱丁香加意做小伏低,我就不信姑父瞧不出她本性刻薄泼辣。"

  万荆闭了闭眼睛,脸色骤然灰败,连皱纹都深刻了几分,涩声道:"子石……"
  穆子石蓦地无名火起,道:"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你怕孤身引人怀疑不得不娶妻,却又不敢娶心中所喜,生怕自己起了家室之念,会忍不住生出私心,辜负四哥的托付!你故意对竹嘉不管不问,是怕他一旦才能出众会威胁到我们兄弟……"说着一手掀翻了那盘芹菜:"你甚至故意经常吃这个菜,你根本连自己的子嗣都不敢要!"

  齐少冲万不曾料到万荆竟为了当年一诺牺牲至此,不禁动容道:"姑父……你这又是何苦?"
  万荆黯然,却又有近乎虔诚的坚定:"你们四哥待我恩重如山。俗语说得好,梅开二度为争春,人活一世需报恩,我虽是个商贩之流,却也知有恩不报枉为人的道理。"

  他字字真切却如刀枪,穆子石只听得两颊作烧发热,倏然起身冲口而出:"可你把自己半辈子都毁了!你这样根本就不值得!你根本就不知道……"
  齐少冲见他举止言语大异寻常,忙扯了扯他的衣袖:"哥,你怎么了?"

  穆子石一惊暗叫不妙,心绪紊乱之下险些露了行迹,勉强一笑,道:"姑父,你不知道,我和少冲早有决定,再过得几年我们会离开予庄,天南海北到处看看……您这几年对我们种种关爱,四哥九泉之下若有所知,定然深感厚恩……姑父,你半生多舛,我们兄弟乃至四哥,都盼着你能为自己好好过了这后半生。"

  侃侃而谈之际,穆子石心境渐趋平定,看着万荆鬓边脑后已有银丝缕缕,油然而生出一种亲情来,轻声笑道:"比如阿才的娘,心里对姑父似乎还不能忘情呢,阿才又是个厚道能干的孩子,有他给姑父养老,我们就算游历在外,也会安心些。"

  万荆轻轻摆了摆手,笑容里有缺憾亦有满足:"子石,我在宸京,曾经有过两个很乖很好的孩子,后来他们被恶人放火活活烧死了,刚到予庄时,我心如死水觉得活着只是为了报恩,再没有半分快活……但这些年看着你和少冲长大,说句僭越的,竟觉得自己并没有失去那两个孩子。"

  他微笑着的眼睛已不复年轻人的清澈,但光芒却格外柔和宁静:"你们不必觉得姑父过得苦,也不必觉得对我有所亏欠,这么多年,我身安心亦安。"
  穆子石眼眶微红,低声道:"我先回去练字,少冲陪姑父多说会儿话罢。"

  万荆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身影,摇头叹道:"子石虽年少灵慧,却心结过深,始终放不下你四哥,生者不乐,死者又如何能安?"
  齐少冲静了静,道:"四哥从小把他救回去,永远没有任何人比得上。"
  说着心中却莫名一动,齐无伤……虽然他从不提及齐无伤,但不知为何,自己却有一种感觉,如果说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打开他的心防畅通直入,那这个人,必然就是齐无伤。

  正怔怔出神,万荆拍了拍他的肩:"傻孩子,人死了,总会被慢慢遗忘……再怎么比不得,墓里的白骨都抵不上活生生的人陪在身边。"
  齐少冲点了点头,却道:"四哥是四哥,我是我,我从来就不曾想要取代四哥。"

  这天一早就淅淅沥沥的飘起小雨,齐少冲只觉清凉雨气扑面,登时神清气爽,高高兴兴的回头道:"哥,多穿件衣服,咱们这就出去,老高想必已经套好车侯着了!"
  穆子石从窗户往外看,见楼下门廊处站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正不时探头探脑的往楼上瞅,不由得笑问道:"你还叫上蒋才了?"

  齐少冲殷切的看着穆子石,道:"是啊,他求着我一定要带上他。"
  穆子石笑了笑:"也好,人多热闹些。"
  两人出门前,万荆习惯性的叮嘱再三,吩咐两个身手好的家人骑马跟着好生照顾,又格外瞪着穆子石,道:"可别淋雨回头着凉生病,要不你们过几日再去?"

  齐少冲抢着道:"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正是田家耕种的好时节,今日不去太可惜了!"
  说罢扯着穆子石就跑,万荆只得苦笑作罢。
  待车门一开,齐少冲却愣住了,万家姐弟早端坐在内,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穆子石叹了口气:"这也太热闹了吧!"

  阿才很机灵的歪着脑袋:"小少爷,大小姐!夫人说今天要带你们进城呢!"
  万竹嘉哈哈直乐:"我们假装吃坏了肚子窜稀,要在家养病,老虔婆只好骂骂咧咧自己去了!"
  穆子石看他笑逐颜开一脸惫懒,默然无语,一行三人上了车,阿才眼珠子咕噜咕噜的,不停偷偷去瞧竹西。

  竹西明显刻意打扮过,嘴唇搽着桃花胭脂,眉毛也用螺子黛细细描成远山样,耳朵上带着翠玉坠子,配着一身嫩绿衫子芽黄绣裙,十分的嫣然俏媚。
  马车粼粼往前,竹嘉突地一声大喝:"阿才!你个狗东西竟敢偷看大小姐!"

  阿才吓得一头撞到车壁,面红耳赤,往后缩了缩:"大小姐好看……啊不,我……我没有,我不敢!"
  竹嘉虽顽劣粗俗,对姐姐却有几分真心的爱护,一时怒发冲冠,伸手揪定阿才就要扇他大耳刮子:"你也配说她好不好看?信不信少爷我挖了你的狗眼?"

  齐少冲看不过眼,一把摔开他的手腕:"行了竹嘉,别欺负阿才,再说大姐今天确实比平日都漂亮嘛!"
  竹嘉知道姐姐的心事,嗤的一声:"你们觉得漂亮有个屁用……"指了指穆子石:"他喜欢才行!"

  竹西眼波盈盈,羞红了脸蛋,这番女儿家姿态穆子石冷眼瞧着,只觉甜得起腻,懒得陪她做戏,径自从卷起的车帘看外面满地的芳绿生机,淡淡道:"再胡说八道,毁了你姐姐的闺誉,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
  竹西脸上血色刷的褪去,愕然抬头看向穆子石,只见他侧面玉石雕琢般精致绝伦,却也没有一丝情愫流露,心中立时灰了大半。

  予庄本就坐拥千亩田地,此行要去的所在一路往西北,距离甚远,马车驶出一个多时辰,齐少冲与阿才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有趣,竹嘉也是兴致勃勃的插嘴胡扯,车外雨越下越大,丝连成线,线织成幕,烟色迷离,濛濛无际,路上更无别的行人,仿佛偌大天地,只剩这一辆马车风雨中飘摇跌宕。

  有雨珠溅到眼睫毛上,穆子石眨了眨眼,脸上便滑过一道水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道:"这雨再不停,我都想回去了。"
  竹嘉却笑嘻嘻的说道:"我可不回去!我们今早装病,老虔婆就撒天泼地的大骂一顿,还吓唬我们呢!"

  说着把嗓子捏得尖细,学着钱丁香的声音道:"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作怪东西,生你们还不如生两头猪,猪还能杀了吃呢,你们就只知道让我操心!别想瞒着我跑出去玩儿!今天你们只要出了这个门,就是个死,死都没地儿找你们的骨头灰!"

  齐少冲只听得哭笑不得,道:"你读书怎么就没有这样好的记性?否则中个秀才易如反掌。"
  穆子石眼中却闪过一丝警觉:"竹嘉,她说你们今日出门就是个死?"
  竹嘉挠了挠头,道:"是啊,她不讲理得很,我说肚子疼她还非要拽我跟她出去,我可不睬她!一屁股就蹲马桶上,用力放出几个屁,她这才放过我们!"

  穆子石脸色陡变,猛地起身掀开车帘,探出头大声喊道:"老高!快!立即回予庄……"
  话音未落,只听到沉重的倒地声响,急忙转身看去,只见两名紧随车后的庄客已落马身亡,衣衫地上一片血水淋漓,而七八个精悍的大汉悄无声息的慢慢逼近,将马车团团围住。

  这些人骑马执刀,其中一人的脸颊上犹有血迹,均是未着蓑衣,只带着顶斗笠,浑身衣衫湿透,紧贴着肌肤,贲张结实的肌肉凸显无遗,似有生裂虎豹之劲势。
  老高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各位……各位爷,这是怎么说?咱们予庄跟你们近日无怨远日无仇,有话好说……"

  齐少冲并不慌张,只紧紧握住穆子石的手,问道:"你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穆子石放下车帘缓缓坐倒,目光扫过万家姐弟:"是钱丁香。"
  竹嘉已吓得神智昏聩,死死扯着竹西的胳膊:"姐!姐!那些是强盗么?他们不会害咱们吧?"

  阿才亦是惊恐之极,哭丧着脸道:"咱们可怎么办呢?娘交代过我,不能让两位少爷出岔子的!"
  穆子石手心冰凉,摇了摇头:"少冲,咱们糟了……前日钱丁香听闻哥舒夜破与南柯山相熟时,我看她神色就有些不对,后来她又亲自送哥舒夜破去松风楼,只怕那时他们就商量好,要勾结南柯山,劫持……或是杀了咱们。"

  齐少冲当即大悟,愤然道:"难怪那晚钱丁香特意说起进城用马车一事,就是要确认咱们今日的行踪,她硬拉着竹西竹嘉陪她进城,也是怕他们跟我们一道出来遇险!"
  穆子石冷冷一哂:"人算不如天算,她的亲生骨肉,到底还是跟咱们坐了同一条船。"

  乍陷绝境,竹西不似寻常弱小女子般惊叫着晕倒,虽嘴唇直哆嗦,却不失镇定:"你说是我娘她……故意害人?"
  穆子石的目光含着些恶意的怜悯之意,道:"你不笨,自然知道她这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

  正说着,眼前仿佛掠过一道闪电,半幅车帘已被雪亮的刀光削断,一张苍白英俊的脸凑了近来,眼眸是层次分明而冷酷凉薄的灰,似笑非笑:"穆子石,咱们又见面了。"
  雨丝携带着凉气随风扑入,穆子石手掌轻轻一抖,却咬了咬牙:"你到底是什么人?"

  哥舒夜破嘴角略勾,笑得殊无暖意,像是岩石险峰上落了一层严霜:"在下哥舒夜破,非官非民,正是南柯山的匪首。"

64、第六十二章

  哇的一声,却是竹嘉放声大哭了起来,语无伦次道:"你你别杀我,我……我要回家!"
  车外老高骤然一声惊叫,穆子石循声看去,只见一条乌黑的长鞭抖开一个圈,牢牢套住老高的喉咙,那使鞭的山贼红唇艳丽,正是前日在予庄见过的,他胳膊舒展,一用力,鞭子绷得笔直,放马跑开,老高整个人就被拖了出去。

  满地泥泞里,一条生命转眼已被绞杀,马上众人哈哈狂笑。
  穆子石只觉自己的咽喉也似被鞭子勒住,心沉了下去,南柯山的这帮不光是山贼,更是一群泯灭人性残暴滥杀的野兽。

  一念至此,生怕齐少冲一时激愤按捺不住,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忙用力攥住齐少冲的手。齐少冲已非当年心无城府的冲动孩童,盛怒之下竟能强忍住端坐不动,只是一双黑眼睛里火光厉烈,却是不能掩饰。

  哥舒夜破见穆子石分心他顾,心中微觉不快,一伸手,捏住他尖俏的下颌,强迫他转视自己,问道:"你呢?你到底是什么人?"
  穆子石不喜他的眼神,垂下睫毛避开,方淡淡道:"我是数百亩的地和几千两白银。"
  哥舒夜破笑了笑:"我懂了,你在跟我谈交易。"

  穆子石道:"你既然能带着几车碱去予庄,自然也能把我们几个当货物一样卖给我姑父。"
  "你值多少?"哥舒夜破似乎有些动心:"万夫人开的价钱可高,只要南柯山杀了你们兄弟……"

  穆子石打断道:"予庄的地契银钱都在姑父手里,她开再高的价,也得等姑父归天她儿子当家,可我姑父早睡早起,每顿能吃三碗饭,闲下来还练五禽戏,你等着他死拿那三五十年后的银子……还不如用我们去换眼看就能到手的。"

  哥舒夜破哈哈大笑,立即同意:"有道理,那在下请几位公子小姐先到南柯山盘桓数日,如何?"
  招了招手,几匹马围了上来,躬身道:"大当家!"
  哥舒夜破一指齐少冲等人:"带上他们,回山。"

  当下众山贼苍鹰搏兔般,一人提了一个,娴熟的取出绳索捆好手脚,又往嘴里塞个麻核,横置于马前,那干干瘦瘦的羊蝎子,不由分说先在竹西脸蛋胸口摸了一把,竹西惊声哭叫,羊蝎子两眼光溜溜的直放淫光,咽着口水正要捉她过来,斜刺里突地伸过一只手,格开他的魔爪,一把拎过竹西,正是刚用长鞭拖死老高的那个马贼。

  羊蝎子瞪着他,跃跃欲抢又略有怯意,更有些不清不楚的暧昧痴迷之色,他却一脸漠然:"看什么看?想挨揍么?"
  他声音一出,穆子石不由得怔住,这马贼声音娇美柔嫩,分明是个妙龄女子!

  予庄初见,穆子石便觉得此人雌雄莫辨甚是古怪,说他是男,虽身材高大肤色黝黑,却面容光洁艳丽无俦,说她是女,观其所作所为,便是在穷凶极恶的山贼群中,亦是出类拔萃的狠辣绝伦。
  正觉扑朔迷离,哥舒夜破仿佛猜中他心中所思,道:"这位南柯山的水香三哥,是个姑娘家,名叫林神爱。"

  林神爱听哥舒夜破将自己的名字告知于人,冷冷横了穆子石一眼,却一言不发,一手将竹西放在马背,一夹马腹,率先行去。
  哥舒夜破伸出一只手:"走吧,大少爷。"

  穆子石迟疑了片刻:"我们不必去南柯山,只要你带信给我姑父,无论多少银子田地,他都会给你,赎我和少冲回家。"
  哥舒夜破嘴角勾起的弧度明显有些讥讽的意思:"无论多少?好大的口气!难道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子不是他的儿子?他就一点儿不在乎?舍得把钱都用来赎回你们?"

  穆子石低声道:"姑父在乎竹嘉的话,钱丁香何苦收买你来杀我们?"
  直望进哥舒夜破的银灰眼眸:"姑父待我和少冲尤胜己出,为了自己爱的亲人,区区银钱又算什么?换作是你,也会不惜一切代价要救回亲人吧?"
  "不惜一切代价么?"哥舒夜破眸中的冷厉坚硬似乎融化了一瞬。

  穆子石眼底墨绿幽幽一闪,隐约捕捉到哥舒夜破心中的些许蛛丝马迹。
  哥舒夜破却一扬眉,指了指自己马鞍前,冷冷道:"自己上来,或者我捆你。"
  穆子石不再多说,很认命的起身上马,动作甚是利落优美,哥舒夜破不经意道:"学过骑术?"
  穆子石神色自若,道:"是,姑父请师傅教过。"

  两人共乘一匹马,雨水从哥舒夜破的斗笠边缘滴落,一串串沿着穆子石的后颈滚下,穆子石不禁打了个寒战,放眼看见齐少冲虽捆得四蹄倒攒却好歹安然无虞,又偷偷松了一口气,无端的感觉到哥舒夜破似乎没有杀了自己的打算,既能留着性命在,南柯山纵然龙潭虎穴,但只要对手是人,穆子石就有信心找出他的软肋。

  雨水清凉,穆子石容色如雪,唇角却微微翘起。
  林神爱突然回头,目光刀片一般锋利,凌厉异常的刮了他一眼。
  穆子石见她敌意甚浓,随口问道:"林姑娘唤作神爱,为什么又叫做水香三哥,是绰号么?"
  话一出口,已知犯了大忌,山贼自有一套切口隐秘,自己若想活着被赎回去,别说问这些了,一个字都不该提,忙道:"我……"

  哥舒夜破低沉的笑了一声,打断道:"你既然敢问,我就敢告诉你。"
  "南柯山除了我,亦有里四梁外三梁,合称一寨七柱。里四梁是师爷、水香、粮台和梭子。梭子武功最好胆识过人,是冲锋陷阵叩关攻坚的利器,粮台主管山寨钱粮用度,水香把守山寨关卡,并掌管刑罚,师爷也叫先生,通文墨律法,擅谋划计策,甚至还懂些些凶吉问卜和三脚猫的医术……"

  指了指羊蝎子,声音不大却也不小,毫无顾忌:"师爷杨断子,身手还不错,脑子也好用,就是行事缺德贪花好色,水香与他最是不对盘。"
  穆子石恨不得抬手堵上耳朵,好容易寻了个空隙,苦笑道:"哥舒当家的,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哥舒夜破笑道:"听不见?那我大点儿声?"
  穆子石见齐少冲挣扎着扭过头来看,忙求道:"听得清清楚楚,大当家声音再小些才好。"
  哥舒夜破道:"外三梁有灰麻雀,巧八哥儿和花鹞子。灰麻雀踩盘子查家底,勘察路线传递消息,确保寨中每次出手万无一失;巧八哥负责送信讲价见机行事,需得言语便给八面玲珑,花鹞子则是掳劫催票看守人货,不过这三位山上兄弟寻常见不着,身份也不同于里四梁,越少人知越是安全。"

  穆子石默默听完,抿了抿嘴,低声道:"哥舒大当家,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放我活着离开?"
  哥舒夜破大笑:"聪明!"

  一股寒意从头顶直传到脚尖,穆子石沉默片刻,道:"那我求大当家一件事……姑父的赎金一到,请放我弟弟平安下山。"
  哥舒夜破的竹斗笠在脸颊上投下半弧阴影,神色显得有些阴晴不定:"只要他平安,自己是死是活你都不在意么?"

  穆子石道:"人为刀俎,我在不在意,有用么?"
  哥舒夜破不语,却摘下自己的斗笠扣在穆子石头上,斗笠两侧的青布条垂下,哥舒夜破从背后伸手过去,在他下颌打了个结。

  一行人冒雨前行,饿了只在马上啃几口干粮不作稍停,到黄昏时候,已到南柯山脚,穆子石又冷又累,不由自主轻靠在身后哥舒夜破的胸前,齐少冲倒是随遇而安,抽空还打了个盹儿,穆子石瞧在眼里,好气又好笑,却也由此心宽了不少。

  南柯山绵延叠岭幽兴潇疏,山骨虽有嵯峨险峻之处,但因时值春暖万物,山势在雨中便显得格外丰润柔和,葱郁明秀。
  穆子石精神为之一振,心道若非被劫持上山,这儿倒真是个避世隐居的难得所在。

  哥舒夜破放慢了马速,低声笑道:"南柯山景色如何?"
  穆子石道:"泉石烟霞冷分翠,古木垂萝碧送云。"
  哥舒夜破甚是欢喜:"不比予庄差吧?"

  穆子石微一沉吟,直言道:"此间再乐,亦有背井离乡之憾,何况大当家还是捆着人的手脚留客?"
  哥舒夜破也不生气:"人生际遇本就如落花流水漂泊不定,你自小不是生长在宸京么?"

  穆子石听他谈吐不俗,心想这哥舒夜破想必出身不低,但京中世家与哥舒部有所牵连瓜葛的,却是怎么也找不出一家。
  正凝神思忖,山道上泼剌剌跑下一骑,直奔哥舒夜破而来,马上少年蜂腰猿臂,一张脸见棱见角的自有一种粗糙的英俊,湿透了的薄衫覆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充满一触即发的力量,挺拔剽悍活像一杆纯钢炼制的长枪,声音却难听得好似吞过火炭又揉进一把铁砂:"大哥!大哥,劫了一队运碱的行商!"

  哥舒夜破问道:"是什么来头?值得你特意来报?"
  少年轻巧的一拨马头,变为并驾齐驱,笑嘻嘻的说道:"商队自称是凌州河润府的姻亲,一行人别提多骚包了,恨不得光着腚插个黄金尾巴招摇,一看就是大肥羊,满身的肥膘,不宰都对不住南柯山的名号!"

  瞅一眼穆子石,甚是好奇:"大哥,这是谁?模样儿比水香哥还标致,不会也是个姑娘家吧?"
  说着毛手毛脚,就要掀开穆子石的斗笠细看容貌。
  哥舒夜破一手拦住,道:"拾飞,别打岔,先把商队的事儿说清楚!"

  这唤作拾飞的却略一犹豫,方道:"大哥,我已审问清楚,商队头领娶的是河润陶知府的侄女儿,那陶知府却是宸京陶家宗族出来的……"
  小心翼翼的看了哥舒夜破一眼,续道:"此行这夫妻俩到关外购得大批纯碱,仗着陶家势大,以为官匪都不敢动他们,故意打咱们山下过,还耀武扬威的!老子才不尿他那一壶……山下雀儿一报信,就把他们那一群死活不论的捉上了山来!"

  哥舒夜破咬了咬牙,眼眸中血光隐现:"做得好!"
  一鞭下去,马儿一声嘶鸣,四蹄翻盏箭矢般疾驰而出,穆子石措手不及,身形一晃一个倒栽葱就坠下马去,哥舒夜破竟不管不顾,幸得拾飞从后策马赶上,轻舒健臂,一手抄起穆子石,拎到自己马背上。

  哥舒夜破视若未见,催马直奔上山。
  穆子石险死还生,免遭头颈断折之厄,惊魂乍定,犹有余悸,拾飞却恍若无事:"大哥听不得一个陶字儿,你习惯了就好。"

  穆子石心中暗骂:动不动摔人下马,这能习惯么?但人在屋檐下,只得说道:"多谢你了。"
  拾飞拾掇着破锣嗓子一笑:"寨中梭子左拾飞,请教新烧香的小兄弟,高姓大名?"

  穆子石原本以为里四梁之一的梭子必是那日跟随哥舒夜破来予庄的铁搭样大汉,不料真人不露相,竟然是眼前这个犹带稚气的颀挺少年,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淡淡道:"在下穆子石,并非贵寨兄弟。"

  左拾飞看了看林神爱等人马背上的粽子们,若有所悟:"那大哥为什么不绑你?"
  穆子石道:"我不会武,只是个读书人。"
  左拾飞摇了摇头,指着竹西道:"那位还是妇人女子呢,大哥心肠刚硬,才不管你会不会武,再说了,他若当你是人票,怎会把这顶竹笠给你戴?"

  穆子石道:"或许贵寨主脑有微恙,淋一淋雨会好些。"
  左拾飞一愣,哈哈大笑,一旁林神爱听见,冷哼了一声抖开手腕,乌黑长鞭挟带风声直卷过来,劈头盖脸抽向穆子石。

65、第六十三章

  左拾飞轻叱一声,座下健马急驰几步,避开鞭稍劲力最凌厉处,侧身刷的拔出长刀,刀背一磕,将鞭稍硬生生振得荡开,林神爱一击不中,只觉手臂微酸,当即收鞭,冷冷瞥了穆子石一眼,道:"他敢出言不逊……老五,你居然还护着!"

  左拾飞还刀入鞘,做了个鬼脸:"是,水香哥,我不该跟你动手,可你这一鞭子下去,他估计就裂成两半儿了,回头大哥问我要人,我交什么出来?"
  林神爱似乎颇拿他没办法,只得催道:"嬉皮笑脸……快走罢!"
  两人这一番过招耽搁,已落在其余诸人之后,林神爱挂心哥舒夜破,一夹马腹当先奔上山道。

  山道盘旋蜿蜒,一路上穆子石冷眼看着,越看越是心惊,他在东宫时虽读兵书不多,但蒙齐无伤指点,也能看得出安营扎寨治军行兵的些许好坏,这南柯山一关一卡都设置得极具巧思,易守难攻因地制宜,哪里是区区山贼草寇的手笔?

  到得山中群匪聚居之处,已是豪雨渐止天近黄昏,西山处几许霞光透出,幽紫暗红彷佛撒了一盏葡萄美酒,烟岛云林雄奇瑰丽,但映入穆子石眼底,却只觉得防不胜防的幽森变幻。

  左拾飞跳下马来,自有寨子里的喽罗牵下去,穆子石一眼找见齐少冲,忙跑近前去,却见数十个山贼围着一串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商客,哥舒夜破正踩着其中一个中年胖子的脖子,手中长刀雪亮,指着他的眼睛,声音平静,略带几分沙哑:"先生当真是河润陶知府的书吏?"

  穆子石趁众人皆不注意,悄悄靠近齐少冲,低声道:"你怎样?身上疼不疼?"
  齐少冲手脚被缚蜷在地上,嘴巴被麻核塞得鼓鼓的,穆子石生怕他被折磨坏了,但周围皆是山贼,也不敢造次解开他的捆绑,左顾右盼一番,迅速伸手将他嘴里的麻核取出,道:"你可别嚷嚷。"

  齐少冲哪里还有空吭声,陡觉空气清凉甘美的涌入,忙不迭大口呼吸着,一边小声抱怨:"憋死我了。"
  穆子石揉着他的手腕脚踝,安慰道:"还好捆得不紧,要不然手脚都废了。"

  齐少冲只觉被他揉过的地方又酸又麻,龇牙咧嘴的强忍着不大叫出声,却道:"哥哥,幸亏你没被他们绑这一路……"
  穆子石看着他手腕的淤痕,心中隐隐生疼。

  齐少冲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精神十足,看向哥舒夜破,道:"哥,这匪首好像要大开杀戒……怎么办?"
  穆子石见哥舒夜破神色阴沉中隐现狰狞,心中一紧,忙嘱咐道:"一会儿无论他做什么,你都无力阻止,只能保护好自己,咱们可不是在予庄,你千万不要惹是生非!"
  齐少冲抿着嘴不说话。

  穆子石急了,掐着他的耳朵,道:"做人当知时识务量力而行,力能则进否则退之,你如今泥菩萨过江自顾不暇,何以他顾?"
  齐少冲轻叹道:"我懂……"

  穆子石轻轻一笑,正待再哄他两句,突的一声尖利的惨叫响起,暮色渐合中,恍惚山魈鬼怪之音,穆子石吓了一跳,抬眼看去,只见刀光如溅血影如泼,那胖子眨眼间四肢离体奄奄一息。
  哥舒夜破脚尖用力,喀的一声脆响,胖子颈骨折断,登时咽了气。

  万竹嘉缩在一旁,活活儿骇得晕了过去,阿才与竹西亦是面无人色,一众山贼却是司空见惯,左拾飞甚至还抽空冲穆子石顽皮的挤了挤眼睛。
  穆子石脸色苍白,眸中却无惊惧之色,狠狠回瞪了他一眼,心中暗骂这伙山贼果然畜生也似毫无人性。

  "哪位是陶知府的侄大小姐?"哥舒夜破刀尖垂着,让刃上血珠滴下,问道:"哪位是陶家的侄女婿?"
  话问得虽客气,个中暴戾阴狠之意却已是遮掩不住,商队众人承受不住如此沉重血腥的萧杀之气,纷纷乱了套,有哭的有求的,其中一个老成些的,战战兢兢抬起眼睛看向一个绣服女子:"大小姐,这位好汉既要找您,您就发发慈悲,别连累小人们哪!"

  陶小姐出身世家并非怯懦女子,否则也不会随丈夫千里行商,她见识既广人也不笨,知眼下已是必死之局,再无转圜余地,更不愿让这些贼寇享受到猫捕鼠的乐趣,一时傲然昂首,道:"阁下一寨之主,定然早知我的身份,又何必惺惺作态?你如此既不求财,亦不惜得罪官府,莫非与我陶氏一族有仇?"

  哥舒夜破冷笑一声,挥刀刷刷割断她的绳索,一手拉起陶小姐,赞道:"有胆识……比你那缩头乌龟的丈夫好许多。"
  陶小姐勉强站定,目光转向丈夫,却见他如畏蛇蝎般扭过头去,心中一凉,不禁红了眼眶,露出少许软弱情态,她身姿窈窕丰满,穿着套极为明艳合身的孔雀蓝绣金的衫裙,被雨水冷汗浸湿,散出幽幽的女子体香。

  哥舒夜破眸光一闪,狼一般盯住陶小姐白腻的颈子肌肤,猛地一把扯住她的领口,刷地扯碎衣衫,她领口几颗做成精致的牡丹花样式的金扣四射迸出,有一粒撞到林神爱面前,林神爱随手挡开,看了看哥舒夜破的神色,皱眉默默退得远些。

  陶小姐惊恐羞耻的尖叫声中,哥舒夜破一把将她推倒在地,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石地上馥郁艳丽的女体,几近透明的妖异瞳孔像是映着白骨的冰,并无一分一毫的色欲,只有嫌恶憎恨,甚至藏着一丝深埋的惧意,半晌哥舒夜破喝道:"拾飞!"
  左拾飞上前道:"大哥。"

  哥舒夜破一指陶小姐:"这女人……就地犒劳方才随你下山的弟兄们。"
  左拾飞略一犹豫,欲言又止,哥舒夜破半天不见他应声,怒道:"你想什么呢?要用这个女人自己先用也就是了!娘儿们也似,发什么呆?"

  左拾飞忙摇头道:"不是,我才不要她……只是想问大哥,商队其余人怎么处置?"
  哥舒夜破静了片刻,直到地上的人都鹌鹑也似抬头仰望,方慢慢道:"杀!这女人的丈夫先留着。"

  待左拾飞领着手下众人如狼入羊群,穆子石与齐少冲还以为处身地狱,受辱女子撕心裂肺的疯狂哭嚎,濒死之人的绝望惨叫,刀锋斩断骨骼肌肉的声音令人牙酸心颤,满眼映入的鲜血似红莲业火灼灼燃烧,更有肉|体相撞的污浊黏腻声响在耳边挥之不去。

  陶小姐被蹂躏多时,一头长发凌乱不堪,黑鸦鸦的贴在汗湿的脸侧后背,两条白白的腿直打哆嗦,腿|缝间不住流下混着血丝的白浊液体,偶尔昂起头,杏核大眼中只剩下一片痴怔空白,浑身充斥着破败凄惨的气息。
  哥舒夜破静立一旁,双手不自觉地将一根马鞭扯得笔直,喃喃道:"瞧不出这位陶大小姐,竟比勾栏院的婊|子还要耐操些!"

  左拾飞杀人不眨眼已开过荤腥,这类幕天席地的奸|淫也不是头回见识,但毕竟年少脸嫩,耳根子已臊得通红,再听得哥舒夜破这等粗俗露骨的话,更是尴尬得站不住,道:"大哥,我……我去瞧瞧水香哥,我渴了……要要蹲茅坑!"

  哥舒夜破根本没在意他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只定定看着陶小姐雪白扭曲的身体,喉结滚动,额角一根青筋霍霍直跳,汗珠沿着脸颊一滴滴滚落。
  眼前景象虽残暴无耻,却也淫|乱冶荡,当场山贼几乎都压抑不住腹|下的强烈欲|望,丑态毕露,哥舒夜破狞笑着冷冷旁观,嘴唇干燥,某处却安静柔软,一如不晓人事的幼童。

  穆子石不忍看这等惨状,习惯性的垂下睫毛,侧过头去看山石后一丛摇曳生姿的碧草,心道哥舒夜破与陶家定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从此处着手,想必能猜出他的身世背景,陶氏一族权倾朝野数十年,陶若朴虽一表斯文,打击异己却是不留余地赶尽杀绝,却不知是哪家的漏网之鱼遗患至此?而哥舒夜破的家仇若能为己所用,未尝不是一剂斩关夺门的猛药。

  心念电转之际,冷不防一个声音自身边响起:"哥舒夜破!你还是不是人?"
  这声音虽粗嘎难听,却是寒灰内燃起的半星活火,浊流中涌出的一线清泉,穆子石只惊得嘴唇都脱了色,正待堵上齐少冲的嘴,却听他已大声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与陶家有仇,去凌州找陶知府!去京城找陶若朴!像你这样只会残杀无辜欺凌弱女,连做山贼都不配,不过是个孬种,是懦夫,是你哥舒一族的耻辱!"

  齐少冲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浩然磊落,虽手脚俱缚却大有威严气势,若不是身处此时此境,穆子石都想为他击节叫好。
  众山贼雷轰电掣了也似目瞪口呆,除却陶小姐神志不清的呻吟,当场竟是一片鸦雀无声。

  哥舒夜破怔了怔,清澈见底的眼眸蓦地掠过一阵血气,似暴风卷于海面,一手挽着马鞭,一步步走上前来。
  齐少冲咬了咬牙,低声道:"哥哥,我忍不住……我又要带累你了……"
  穆子石无奈,却又有几分自己都觉察不到的与有荣焉:"忍得住就不是你了,不过我倒从来不知道,你口才这般的好。"
  说着闪身拦在齐少冲身前,抬头凝望哥舒夜破。

  哥舒夜破顿了顿,只见穆子石眼瞳如新桐初引清露晨流,说不出的纯稚动人,而个中哀求恳切之意,仿佛春夜最明洁醺然的月光,直蔓入自己肌肤肺腑,使得心脏都生出些微陌生的悸动痛楚来,一时眸光微动,转头吩咐:"拾飞,送陶大小姐归西……她夫君不是喜欢做缩头乌龟么?那就剥了他的皮罢,练练你的刀法。"

  那人原本一直躺着装死,心中寄望于献出老婆,或者这些匪徒就能饶过自己一条命,不料哥舒夜破穷凶极恶,要了货要了钱要了乐子之余还要自己的命,登时不再装死转为爆发,蠕动着连滚带爬蹭到哥舒夜破脚边,大哭着求道:"大爷!大爷啊,小的跟陶家全无干系!是陶知府眼馋我张家财力,硬把他侄女儿强塞给小人……小人也是一肚子冤屈,大爷帮我杀了那个贱人,小的回到家,定会给大爷送上白银万两再立个长生牌位!"

  左拾飞笑嘻嘻的上前一把揪住,道:"你家人给你立牌位就行了,我们大哥的牌位不用你操心。"
  他眼神中甚至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天真无邪,刀尖却毫不迟疑伸入那人口中,轻巧的旋了一旋,刀尖拔出的同时,一掌拍在那人后颈,那人发出一声痛彻心肺的惨呼,一截断舌便混着一大蓬鲜血直喷了出来。

  那人盯着地上一小团软软的肉块,怔了半晌,眼珠直插上去,一头撞倒不省人事,左拾飞大感无趣,拖死狗般拖着他走开,却格外看了穆子石一眼,似关切又似提醒:"别让大哥动气!"

  哥舒夜破脸色很平静,没有半点动气的模样,只道:"让开。"
  穆子石实在猜不透他要做什么,却不敢动弹,求道:"大当家,我弟弟年幼无知,方才所说不过无心之言,有得罪之处,你……。"

  哥舒夜破道:"我这南柯山上,吐出来的话就没有往回吞的道理。"
  穆子石看他只是握着马鞭,并无拔刀之意,便放胆问道:"大当家到底想怎样处置少冲?"

66、第六十四章

  哥舒夜破挑起眉毛:"我现在还真不想要你的命……不过你再不让开的话,只怕你弟弟的尸骨就没人收了。"

  穆子石心往下沉,齐少冲所言戳中了哥舒夜破的积年伤口,已令他杀意大起,如今之计,唯有一赌,赢,则捡回齐少冲一条命,输,便是再搭上自己一条命,不过宁可输了一起死于此地,也不能有负齐予沛临终托付。

  主意既定,穆子石轻声一笑,握住齐少冲一只手,道:"其实我弟弟说的也是我想说的,他并没有一个字说错……大当家,迁怒滥杀□弱女,绝非男儿丈夫所为,如此行径,便是置于草莽之中亦属下作,但凡有一丝血性,都会耻于为伍。"
  哥舒夜破听而不闻,手背却有青筋爆起,冷冷道:"你让是不让?"

  穆子石眸光转冷,宝钻般折射出粼粼寒光:"大当家此刻杀了我们兄弟,也不算报了仇雪了恨,心里更不见得就能快活,你越是暴戾越显卑怯,不过徒留笑柄于世人罢了……"
  话未说完,蓦地眼前一道黑影毒蛇般闪过,百忙中低头一让,只觉从颈侧到肩头一阵刀割也似剧痛,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呼,待要避让躲闪,马鞭挟带风声,已骤雨惊雷般落下。

  穆子石心口仿佛被猛兽利爪揪得死紧,登时连气都透不上来,嘴里已满是血腥的铁锈气息。
  这样直接凶狠的暴力,挟裹着巨锤烙铁般恐怖的摧毁能力,穆子石根本就承受不住,不由自主蜷起身子,却始终有意无意伏在齐少冲身上遮挡着他的要害。

  雪白的衣衫很快被抽裂,□出精致而纤瘦的肌肤线条,哥舒夜破下手并不留情,十来鞭过去,穆子石单薄细腻的背后已遍布道道血痕。
  见了血,哥舒夜破眉目飞扬,眸光更是亮得惊人,如鬼如兽择人欲噬,抖开手腕又是一鞭抽落,却刚巧覆上了刚留下的一道鞭伤,生生在血肉里又刮出一个伤口,穆子石浑身一抽搐,垂死小兽一般痛叫一声。
  几滴血飞溅到了哥舒夜破的手臂上,殷红饱满,如一串晶莹的珊瑚珠。

  哥舒夜破眼角余光瞄见,不由自主一愣,停住了鞭子——当年二姐手腕上常笼着的,就是一串如此艳色的珊瑚手钏,在她轻摇罗扇或是抚琴写诗时,会在袖口若隐若现的一转,轻巧而流丽,如同那些年丰盈无缺的时光。

  哥舒夜破银灰眼眸中闪过一丝温柔悲伤之色,伸指轻轻触了触那几滴血,温热的,洁净的……
  再看向那拥在一起的兄弟二人,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似乎是感动,又似乎是嫉妒。

  穆子石喘息着,勉力回过头抬起眼眸,眼前一切早已模糊不清,齐少冲含着哭音的呼喊好似远雷或是海水滚过耳畔,捕捉不到任何意义,恍惚中回到了年幼饱受荼毒却又无助绝望的时候,情不自禁,泪水已流了满脸,却连呻吟求饶都不敢。

  暮色中他颈侧的血管突突跳着,是极轻浅的淡青色,衬着凝白细致的肌肤,有种残忍的清晰感。
  哥舒夜破心头仿佛被一根细细的丝线扯了一下,感觉不痛,却有几分古怪的不知所措。
  左拾飞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道:"大哥,要不……问予庄要些赎金,放了他们罢。"

  哥舒夜破眼皮微抬,扫了他一眼,神情不善,道:"梭子也会心软?看来咱们南柯山可以改行去走镖或者干脆开善堂。"
  "不是!"看着穆子石安静的蜷缩在地上,却因疼痛不住的打颤,左拾飞低声道:"我挺佩服他……模样儿这么秀气这么弱,为了弟弟却可以连性命都不顾。"

  说着云开日出般的一张英朗面庞上,闪过一丝阴翳:"当年我哥还是大镖头呢,胳膊有这小子的腰粗,却为了几车傻白的镖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我给撇下扔贼窝里了!他妈的他自己跑得比偷了油的老耗子还快!我那时候都没三块豆腐摞起来高,就入伙做了山贼崽子,人小力弱脾气又死硬,尽被他们欺负,要不是大哥你一力护着,我尸骨早被野狗啃光了。"

  哥舒夜破点了点头,莫名的不快:"你记得就好。"
  略一思忖,道:"让巧八哥儿给万荆送信,让他备好赎金五千两……"
  左拾飞眼中刚露出喜色,哥舒夜破却又吩咐:"开石牢,将这五个予庄的都丢进去,按规矩办。"
  左拾飞啊的一声,大惑不解,急道:"大哥?"

  穆子石突然开口,声音低弱模糊,眸光却已清醒无比:"什么规矩?"
  哥舒夜破随手扔下沾了血的马鞭,道:"规矩很简单,你们五个在石屋里呆上一宿,明早一开门,唯一一个活着的就能下山。"
  穆子石沉吟道:"你要我们互相残杀?"

  哥舒夜破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看来这顿鞭子没把你打傻,这很好。"
  说着弯下腰,用拇指擦了擦穆子石嘴唇上的血迹。
  穆子石挨打时自己把嘴唇咬出了不少细小的伤口,此刻被他粗糙的指腹一碾,便沁出一排密密的血珠,一阵刺痛攻心之下,脑中却愈加冷静,问道:"若是明天石屋里出来两个或是更多的活人,那就谁也活不了,是么?"

  哥舒夜破颔首,说得锐利而直接:"所以你若想自己活着,你弟弟就得死。"
  从靴筒中取出一把短匕,在手中掂了掂,割断齐少冲的捆缚。
  齐少冲恨死了他,黑眼珠子里几乎淬得出火来,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咬牙切齿,那神情仿佛要活吞了哥舒夜破一般。

  哥舒夜破怪有趣的看着他,已准备好了他随时会扑上来给自己一拳。
  谁知等了半晌,齐少冲只是扶起穆子石,让他半靠在身上。
  哥舒夜破忍不住奇道:"你不打我?"
  齐少冲猛一抬头,眸中怒火灼烧却澄明如水:"我打不过你,不能让我哥跟着遭罪。"

  哥舒夜破闻言,灰眸闪动似笑非笑:"早些明白这个道理,你哥也不必挨这一顿。"
  说着竟把短匕塞到齐少冲手中,拍了拍他的肩,附耳低声道:"杀了你哥哥,我就放你回家……别让我失望。"
  齐少冲紧紧握着匕首,手心里湿漉漉的,满把滑腻的汗水,哥舒夜破的咽喉近在眼前,似乎全无防备,齐少冲呼吸越来越急促,哥舒夜破瞳孔如透明的冰针,闪烁着恶意的期待之色。

  穆子石突然轻轻咳嗽起来,攥住了齐少冲的手腕,呻吟道:"背后好痛……"
  齐少冲一凛,垂下刀尖,声音嘶哑,道:"哥舒大当家,你既要看一场好戏,能否给我们一瓶伤药?"
  左拾飞不待哥舒夜破发话,已递过来一只小扁盒:"我自用的金创药。"
  齐少冲接过,道:"多谢你。"
  左拾飞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哥舒夜破看他一眼,并不阻拦,只吩咐几个手下将予庄五人锁入山坳后一座光溜溜的石屋中,竹西脸色惨白,却难得的并无惊惶无措的崩溃之相,竹嘉跌跌撞撞的跟在姐姐身后,一边抽抽噎噎的哭泣,目光已完全呆滞了,阿才几步走到穆子石身边:"大少爷……你要不要紧啊?这几鞭子疼不死人的,你要撑下去才好!"

  穆子石后背痛得活似被火燎去了一层皮肉,额头脸庞尽是冷汗淋漓,听他话说得不动听,其中劝慰关心之意却是真切,心中一动念,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保住二少爷,你娘后半辈子就能衣食无忧不虞匮乏。"
  阿才苦日子里熬大的,世事人情很是伶俐,穆子石这话虽隐晦,他却完全听得懂了,颤声道:"阿才绝不会做出半点对不起二少爷的事!"

  哥舒夜破看着石门紧闭,道:"让水香过来,亲自看守。"
  左拾飞不满,大声道:"大哥,你居然信不过我!"
  哥舒夜破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你不是感动于他们的兄弟之情么?那就看看生死之间,他们到底配不配咱们梭子操这份儿心!"

  左拾飞静默片刻:"我还以为大哥舍不得杀穆子石,要把他留在山上。"
  哥舒夜破指头上沾着些穆子石嘴唇的血,珊瑚珠子一样艳丽纯正的红色,忍不住用舌尖轻舔了舔,笑道:"是有些舍不得,不过……他若没本事活下来,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石屋不大,只两丈方圆,四壁地面都是粗糙的大石块垒成,地上似从未打扫过,无数碎石乱七八糟,只有居中一张白石圆桌固定在石地上,很是光滑,四个石鼓凳子上甚至还有祥云绕花枝的浮雕,想必此地原本是用来小憩赏景的凉亭,却被山贼大煞风景的改作刑房囚室。

  一进屋,竹西便拉着竹嘉沿桌坐在石鼓上,齐少冲四顾打量片刻,却搂着穆子石坐到屋子深处两墙交接的角落里。
  阿才跟着坐下,伸足踢了踢一块细碎的小石头,只觉臀下颇为粗糙,便问道:"二少爷,咱们为什么不坐凳子,那儿还亮些。"

  齐少冲默不吭声,穆子石却轻声一笑,道:"少冲做得极好。"
  此地背靠两边石墙,无论攻守皆是一面受敌,无后顾之忧,且屋内唯一一盏烛火正置于桌面,坐暗向明自比居明看暗来得动静皆宜,而穆子石真正放心的是,齐少冲对万家姊弟起了防范之意。

  齐少冲低声道:"攸关生死,不得不防。"
  说着轻轻揭起穆子石背后的衣衫,打开左拾飞给的药盒,见大半盒药膏黑糊糊的很不起眼,气味更是似酸似苦,一时有些犹豫。
  穆子石转眼看了看:"这不会是毒药,他们要杀人,动刀子拳头就足够了。"

  齐少冲摇头道:"不是,这药气辛辣冰凉,只怕是这伙山贼乱配的虎狼之药。"
  用手指挖了一些,道:"哥,你忍着些……"
  药膏一涂上伤口,穆子石就咝的一声痛喘,背情不自禁往前一缩,伤口附近的肌肉剧烈颤抖着,声音里已带了几分求饶的意思:"疼死了,少冲快停手!"

  齐少冲一把扣住他的腰:"别躲!"
  穆子石被半扶半抱着无从逃避,背后痛得实在熬不过,束手无策之际俯身一口咬上了齐少冲的大腿,两人冷汗同时涔涔而下。
  阿才咬着手指,十分庆幸自己的大腿没有搁在穆子石眼皮子底下,大少爷一口糯米银牙虽漂亮,咬在肉里却也舒服不起来,又由衷佩服二少爷竟然能在这种境况下,眉头都不带皱的继续涂抹药膏。

  竹西拔下头上银簪,剔了剔烛心,让烛火亮些,四处瞧了瞧,发现这个石屋没有一扇窗户,只有屋顶开了个不足一尺见方的气窗,真是插翅也难飞,心中更增惊惧,咬了咬嘴唇,快步走到齐少冲身边,见他手边放着那把锋利的短匕,不敢造次,柔声问道:"你们看……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穆子石正痛得昏天黑地,齐少冲专注的给他涂药,不时无师自通的哄劝几句,头也不抬,随口道:"大姐说呢?"
  竹西不自觉的捏紧银簪,罗裙姗姗,不住的走来走去:"咱们得拿个主意才好!总不能坐以待毙……只盼着爹早些送银子过来……"

  穆子石突然张口松开齐少冲的大腿,淡淡道:"没用的,哥舒夜破长得似乎像个人,内里却是只厉鬼凶兽,他要的根本就不是银子。"
  竹西面孔发白:"他要什么?"
  竹嘉哭道:"姐!让爹娘给他银子,给他田庄,我要回家!"

  竹西一口恶气憋不住,怒喝道:"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就知道哭的废物,这里可没有你娘!"
  竹嘉被她骤然爆发的怒火吓了一跳,眼泪含着滚来滚去,还真不敢接着放声大哭了。
  阿才从未见过大小姐有如此不温婉斯文的时候,不禁侧目而视,穆子石却仿佛司空见惯,只是一边咬牙忍痛,一边微微冷笑。

67、第六十五章

  齐少冲涂完药,看着他惨不忍睹的后背,叹了口气,低下头小心翼翼的冲着一道道伤口轻轻吹气。

  竹西见他们老神在在浑若无事的模样,更是坐立不安,自己一介女流,如何能与他们生死相搏?
  屋内除了竹西的脚步声,只有齐少冲和穆子石小声的交谈,穆子石背后有伤实在撑不住,不多时已趴在齐少冲腿上昏昏睡去,迷迷糊糊中不忘交代道:"咱们不急着动……先让我睡两个时辰,记得一定要叫醒我……"

  夜渐深沉,屋顶天窗漏下一抹银色的月光,竹西只觉眼睛干涩,困倦不堪,正不知这漫漫长夜如何熬过去,只听石门咔的一声突然被推开,一条高大的人影立在门口,冲竹西招了招手:"你过来。"
  竹西辨认片刻,见那人正是挟自己上山的女山贼,不觉一愕,却不敢上前。

  林神爱不耐烦久等,快步进屋,当啷一声撂下一把尺余长的钢刀:"大当家给了那小子一把匕首,我便给你一把刀,会用么?"
  竹西拿起刀,双手握住比划了一下,只觉手腕一阵发酸,摇了摇头,细声道:"我不会……"
  林神爱劈手夺过,厉声道:"看好!"
  旋身拧腰,不由分说一刀就斫向昏睡中的穆子石。

  她对穆子石有种前世宿仇般的敌视,从看到他第一眼起,林神爱就打心眼里感觉到了异乎寻常的危险,仿佛飘行于平静的水面或是柔软的草地,却心知肚明会陡然滋生出毒牙荆棘,令人毛骨悚然心神不安。
  林神爱出手极其猛恶,有一刀断颈之势,齐少冲这些年习武不辍,出宫后虽无名师指点,却也算身手敏捷,看着雪亮刀光劈来,抱紧穆子石就地一个狸猫翻,避了开去,但脑后一凉,一束头发已被削断。

  林神爱一刀不中,冷哼一声:"小子还挺鬼!"
  手臂一旋,跟身进步,又是一刀追击下去。
  齐少冲一扭脸余光瞄见刀刃已近,眼看避无可避,灵光一现情急生智,双足抵着石墙尽力一踹,借这反弹之力,贴地平平滑出刀圈,背后虽蹭到地上突出的石块煞是疼痛,但好歹躲开利刃,有惊无险性命无忧。

  林神爱连出两刀均是无功而返,心中既惊且恼,出手不再存着小觑之意,八步赶蝉,足尖用力,一脚狠踏住齐少冲的胸口,刀尖下垂指定二人:"还要玩儿么?"
  话音未落,眼中凶光一现,刀锋直削向穆子石的咽喉。

  齐少冲抱着穆子石避开这两刀,已是倾尽全力,此刻浑身提不起一丝劲儿,而胸膛被踩,想翻身过去挡刀亦不可得,只能徒劳的伸手出去,去抓那锋利的薄薄刀刃,心中却绝望之极——凭林神爱出刀的速度,莫说自己根本抓不住,便是抓住了,那份刀力横斩之下,定然能将自己手掌和穆子石的咽喉一起砍断。

  刀气一掠而过,将五指划出浅浅的血痕,眼睁睁看着刀锋划过眼前,却是来不及出手再抓,齐少冲浑身血都凉了,撕心裂肺的喊道:"子石!"
  方才连滚带爬一番折腾摔打,穆子石早醒过来,看着刀锋越来越近,眼中并无一丝恐慌之色,却有意味不明的流光一闪而逝。

  林神爱瞳孔收缩,已经在等待热血飙出,突地斜刺里冲出个人影,一下撞在穆子石身上,刀锋斩骨入肉的声音直钻入耳,这一刀下去,断开脊骨破入肺腑,正是必杀之刀。
  鲜血如意料之中的飞溅,林神爱怔住,血泊中几乎被砍为两截的却是那个叫做阿才的半大少年。

  穆子石似早有所料,声音微弱却波澜不惊:"贵寨大当家要看的是自相残杀的戏码,三当家若真杀了我,扫了大当家的兴致,只怕亦有后患。"
  他摔得背后伤上加伤痛得面容扭曲,苍白的脸上又沾着几滴阿才身上溅出来的血,却仍是三春清梦飞霰入林般美得祸害无边,林神爱死死盯着他,神色阴晴不定,有几分犹豫迟疑,又有几分压不住的浓烈杀机蠢蠢欲动。

  阿才颤巍巍的扯了扯齐少冲的衣袖,支起细瘦伶仃的脖子:"二少爷,你送我的白面馍馍,真好吃啊,我娘也喜欢吃……里面放了很多糖是不是?甜丝丝的……"
  齐少冲咬牙忍着心酸:"以后天天给你吃……"
  阿才嘴角一翘笑了,但笑容甫一绽开却又凝固,头颈沉重的垂下,气绝身亡。

  齐少冲霍然仰头直视林神爱,乌黑的眸子射出凌厉锋锐的光芒,里面燃烧的仇恨深邃冰寒,饶是林神爱心肠刚硬,被这样的眼神一看,也不由自主一个微颤,但她毕竟是死人堆里挣扎过来的,自有一种强横悍恶之气,干脆把心一横,暗道不如手刃了这一对兄弟,便是大当家事后严惩,自己最多不过一死。
  一念至此,刀尖一抬,也不多废话,便欲斩落。

  "水香哥!"半开的石门外突然窜进一条挺拔的人影,随即呛的一声,兵刃交击。
  林神爱屡屡受挫,不禁心焦,咬着一绺散落脸颊的长发,翻腕猱身刀光霍霍,直袭向凭空坏事的左拾飞。
  左拾飞与她朝夕相对多年,知这位水香三哥武功膂力皆不是自己的对手,脾气却是气死朝天椒不让独头蒜的又凶又辣,忙飞身避开锋芒,笑嘻嘻地架住她的刀:"水香哥……我可是奉大哥的令来的!"

  林神爱一口恶气登时懈了:"大当家说什么?"
  左拾飞嘿然一乐:"就是让我来瞧瞧,看死了几个。"
  林神爱冷冷道:"一个。"
  左拾飞摇了摇头,不甚赞同道:"大哥可没让你杀人。"

  林神爱道:"我杀人也是为了公平些。"
  看一眼竹西:"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我帮她一把不为过。"
  左拾飞笑得好似没心没肺:"我还以为水香哥要杀穆子石……大哥会不高兴的。"
  "梭子!"林神爱被戳中痛处勃然大怒,艳丽的嘴唇红得能滴出血一般:"不要太过分,以为咱们山寨没有刑堂么?"

  说罢收刀当先出门,左拾飞忙随之跟出,一手搭上她的肩,含笑的声音像是烈日下的大风,呼啦啦吹过,粗糙却爽朗:"别生气啊,做兄弟的给你赔不是……要不明天送水香哥一条红罗裙,穿着也能像个挺水灵的大姑娘,哎哟……"
  巴掌着肉的耳光声静夜中尤显清脆喜气。

  石门轰然合上的一刹那,竹西猛地起身跑到屋角,捡起齐少冲掉落的短匕,怯生生的神情随即一变,脸颊纤柔的线条绷得紧张而僵硬。
  穆子石冷眼瞧见,问道:"竹西,你要做什么?"

  月光下竹西的脸色苍白如鬼,眼眸幽幽似怨似毒,终究有些不敢亲手杀人,却将匕首塞入竹嘉手中,嘶声道:"快,先杀了少冲!"
  竹嘉日日游手好闲,胸无点墨手上力气却不小,无意识的握住匕首,瞪着眼睛问道:"姐……你说什么?"

  竹西见齐少冲正挣扎着坐起,不由得气急败坏,狠狠推着竹嘉走近前去:"快些,你这个蠢人……姐姐没力气,全靠你了!你不杀他,他们就能杀了你!"
  扶着竹嘉的手腕,刀尖微颤,指定齐少冲。

  穆子石眸光轻动,柔声道:"为什么不杀我呢,竹西?"
  竹西叹了口气,声音异常苦涩:"你根本就不会娶我,我心里明白,可我还是舍不得……多留你一刻也是好的。"
  怔立片刻,猛地用力摇了摇头,指向齐少冲,声色俱厉道:"竹嘉快动手!"
  说着尽全力狠命一推,竹嘉趔趄几步,直往齐少冲身上摔去,脑中懵懵懂懂,却本能的扬起手中匕首,哆哆嗦嗦的逼近。

  齐少冲被林神爱踩得十分疼痛,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手足酸软连坐稳都困难,又是赤手空拳,竹西暗忖大局已定,只要竹嘉杀了齐少冲这个强敌,自己再除竹嘉自是易如反掌。
  至于穆子石,不妨等到天明,到最后一刻自己再亲手杀了他……但他若肯对自己甜言蜜语几句,那就一起死了也好,生不能同衾死同穴,黄泉路上也感谢这伙山贼的成全。

  竹嘉初次杀人,手腕抖得厉害,咬牙切齿既惊且怕的抽搐着面孔,匕首对准了齐少冲的胸口便欲刺落。
  靠在齐少冲肩头的穆子石喘着气,突然抬手轻轻推上竹嘉的腰侧。

  这一推,似乎浑不着力,竹嘉却啊的一声凄惨痛叫,瞪着穆子石,身子痛苦的扭动两下,捂着腰眼滚倒在地,齐少冲猛提一口气,趁机捡起他丢落的匕首。
  穆子石却是从竹嘉腰眼处抽出一把短刀,血珠顺着刀锋迅速滚落,只留清光明刃皎皎如霜。

  这把短刀是齐无伤所赠,这些年一直贴身藏在怀里,方才趁众人不注意,已出鞘置于袖中,此刻猝然出手,果然一击奏效。

  当年齐无伤曾再三让穆子石摸准腰眼这一要害,更面色凝重的再三嘱咐:"此处既是致命之处且无骨骼阻挡,利器刺入拔出都不甚费力颇为顺畅,你膂力差得不堪入目,万一对敌,切忌乱砍乱削,因为你就算一刀砍中对方,想必一时也难以拔出,若被对手挟住兵刃,你就只能任人宰割……"
  看着心不在焉双眼放空的穆子石:"记住了么?"

  穆子石嗯的一声,偷眼瞄着一卷太子新赐的芦花浅水图,十分不耐烦:"知道了。"
  齐无伤对他这方面的悟性根本不抱任何信任:"来,你指给我看,到底是哪处?"
  穆子石毛手毛脚,在他腰侧挠了一下:"这里,戳进去……静烽王就得一夜白发,皇上也要徒生芝焚栋折之叹了。"

  齐无伤气得发昏,一把捉住他的手:"你刚才摸的是胯骨,骨头和肉,能一样么?依你的刀劲能刺入骨头么?"
  穆子石拧着眉头,强辩道:"差不多,反正你的肉硬邦邦的跟石头一样……哎,你放开我!"
  齐无伤不屈不挠的按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腰眼,又掰开他手指,一下下点着:"记住没?是这里!这里没有骨头,懂不懂啊?你个小笨蛋!"

  穆子石手指隔着薄薄的衣衫触碰着他的肌肉,只觉坚韧无匹弹性极佳,与太子大是迥异,不由得笑道:"你让我戳一刀,或许才能明白得快些。"
  齐无伤想了想:"你当我傻么?"
  话虽如此,却也免不得以身为献,软硬兼施逼着穆子石终于认准此处要害时,齐无伤腰侧已被他用手指戳成了一串葡萄样的红红紫紫了。

  穆子石握着刀,眸光露生新叶般的清浅明澈,良久怔怔不语,嘴角慢慢漾起一丝笑意。
  那个忘了是叫虞春天还是虞剑关的,虽容貌平庸性情刁蛮一点儿也配不上无伤,但还是盼着她能知道无伤的好,一辈子敬他爱他陪着他,让他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

  竹嘉徒劳的捂着伤口哀哀呼痛,腰眼处血如泉涌,不过瞬间,已将他手掌染得一片黏腻,竹嘉心中混沌绝望,冲竹西伸出手去,哭着喊道:"姐……你救救我啊!我要死了么?"
  竹西却不理他,只不敢置信的盯着穆子石,这人伤病之下手起刀落,一击致命面不改色,岂是一介寻常的文弱书生能为?

  穆子石收刀入怀,靠在齐少冲的肩头,一副羸弱不胜之态,淡淡道:"竹嘉叫你呢……你弟弟快去了,你应一声罢。"

  他声音有气无力,更带着几分支撑不住的微颤,竹西听着却连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更不知此人精致绝艳的面容后,会骤然跃出什么可怖的毒蛇猛兽来,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惊叫道:"你……你别过来!"

68、第六十六章

  穆子石轻轻一笑:"你且安心,我哪有力气过来?"说着也不看她,回过头去低声道:"少冲,你好些没有?胸口很痛么?"
  齐少冲咳了数声,深吸几口气,道:"还好,那女人没踩断我骨头……这口气缓过来好像就没有大碍了。"

  穆子石放下心:"那就好,皮糙肉厚也有好处……"
  齐少冲伸臂揽住他的肩,突然想起一事,急问道:"方才你摔了两下……快给我瞧瞧背后伤口,有没有再裂开?"
  "不打紧,只是皮肉伤,熬得过去……"穆子石垂着睫毛,不着痕迹的转开话题:"少冲,竹西留不得。"

  竹嘉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挣扎着爬向步步后退的竹西,身下蜿蜒出一道浓稠的血迹:"姐姐……你别撇下我……"

  竹西虽有几分心机,毕竟闺阁弱质,见黯淡烛火下满地鲜血,竹嘉一双眼睛光溜溜的几乎瞪出了眼眶,凄惨可怖,不由得神智大乱,正踉跄着不住后退,背后一凉,已贴上了石壁,而竹嘉血淋淋的手噩梦般越逼越近,登时头皮一炸,不敢看下去,扭过脸一下一下无法自控的以头撞墙,语无伦次尖声哭道:"滚开滚开!娘都是为了你,她总是为了你!若不是你们搬石头砸脚,我怎会落入山贼之手?我这辈子,都是被你们牵累!你早就该死了!"

  穆子石低不可闻的笑了笑:"这才是竹西的心里话……"
  似有些怕冷,往齐少冲怀里缩了缩,漠然道:"她快吓疯了。"
  头骨碰撞石头的钝响传入耳中,齐少冲颇觉不忍:"竹西她一直待你很好。"

  "她只是想我娶她……"穆子石阖上眼睛,天窗漏下的月光像一把快刀,映得他脸颊弧线异常的精美而冷峭:"我若是个一文不名的乞丐或是貌若夜叉的村夫,她能对我好?"
  齐少冲看着他落在自己腿上的漆黑长发,声音出奇的温柔:"子石,其实有一种人,天生的让人不由自主就想对他好,倾尽所有,百折不挠。"

  穆子石道:"你说的这种人,是我么?"
  齐少冲脸上有些作烧,却直言道:"是。"
  穆子石眸光澹然:"那你可就错了,遇到四哥之前,我是天生的……"突兀的短促一笑,生生吞回穆夫人曾骂过的"贱种"二字,道:"总之那时候,没有一个人对我好,也没有一个人喜欢我。"

  齐少冲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有些疼有些怅然又有些酸涩,突然大着胆子凑到穆子石耳边,很是倔强的说道:"我会对你好,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穆子石摇摇头:"你喜欢的,是在四哥手里重新活过来的穆子石。"
  齐少冲无言以对,不知过了多久,屋角一声沉闷的响,却是竹西晕倒在地。

  穆子石抬头看去,道:"少冲,我想睡会儿,竹西她……"
  齐少冲略一犹豫,让他靠着石鼓歇着:"我来。"
  穆子石伸手按在自己咽喉一处,道:"就是这儿,一刀刺下去,无伤当年教过的,你肯定记得。"
  齐少冲简短的应道:"嗯。"

  竹西鬓发散乱,了无声息的俯卧在地,咫尺之间是竹嘉的尸体,一只手还死死揪着她的一片裙角,齐少冲有那么一瞬,几乎分不清谁是死人谁是活人。
  齐少冲持刀弯下腰,却是割开她腰间的罗带,再将她手足捆缚得结结实实。

  穆子石忍不住叹道:"少冲……你太过妇人之仁了。需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举大美者,不疵细瑕,率千军万马者、掌天下江山者,胸中必能容众路英杰各种人才,纵横捭阖,泥沙俱下。"
  齐少冲道:"若是两军对垒,除患平叛之际,我绝不会心慈手软,不过眼下的境况,杀竹西……我不能为。"

  穆子石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懂了。"
  这样的血染在手上,对一个皇子而言的确是羞耻更是把柄。

  一日半夜的风波迭起险恶重重,齐少冲早是强弩之末,捆好竹西再坐下时已困倦欲死,迷迷糊糊中与穆子石靠在一起,几乎是一阖上眼就睡着了。
  有穆子石在身边,纵然身处险境,齐少冲也能睡得踏实安心。
  睡梦深沉中,恍惚感觉到穆子石起身走开了一下,但很快又回来,虽然衣衫上有血腥的气息,但挨近了却还是清新一如雪茶竹雨。

  仿佛只睡了短短片刻,齐少冲即被轻轻推醒,穆子石的声音极清极微,有些飘渺如烟水的感觉:"少冲,醒醒……天亮了。"
  睁开眼,头顶窗口投下青白渐亮的天光,一夜后山中花草的香气格外清芬,齐少冲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紧闭的石门:"哥,你说咱们能躲过这一劫么?"

  穆子石靠在他身上,答得很简单:"能。"
  齐少冲思忖道:"可哥舒夜破说只能活一个……"
  穆子石眼中闪过一丝讥诮的笑意:"那你会杀我么?"
  齐少冲想也不想,正色断言:"不会,此生此世,我绝不会伤你哪怕一根手指头!"

  穆子石心中一暖,柔声道:"别怕哥舒夜破,你放心……一会儿门开了,只会有你一个活人。"
  齐少冲不喜反惊,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指一触只觉冰凉得可怕:"你……你说什么?"
  穆子石浓密的睫毛蝴蝶翅膀一般颤了颤:"竹西死了,昨夜你睡着我就杀了她。"

  指了指角落处的竹西,抬起眼皮凝望齐少冲,唇色惨白却眉目如画,惊心动魄的慑人魅色:"我答应过太子殿下,做你的刀,也做你的盾,你自己不能做的事,我替你做干净,不择手段不问良心……"
  穆子石静了静,再开口时声音渐渐微弱,却有几分率真的骄傲:"我没有负你,也就不曾负他。"

  齐少冲怔怔听着,心中恐惧到了极点,猛地一把扯过他,颤声道:"我问的不是竹西……而是你!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一扯之下,穆子石身子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毫无力气的软垂下去。

  天光更亮,齐少冲瞧得真切,穆子石浑身血迹斑斑,连眼白都微微发蓝,显然是失血过多的模样,绝非背后鞭伤所致,登时惊惶无措道:"子石,你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
  穆子石梦呓般轻声道:"我不要紧……只不过有些人注定是要为别人死的。"

  齐少冲根本不敢去看他的伤口,只一点一点摸索着他的后背,终于在肩胛骨下,触摸到一个异常粗糙的物事。
  穆子石虽衰弱无力,却还是痛得身子剧烈一颤:"别……别碰。"

  齐少冲屏住呼吸,将他俯身放在自己腿上,却见一块尖利的石头深深扎入穆子石的背,外面只露着拳头大小的底部,登时眼前一黑,说话已带了哭音:"这……这石块哪里来的?"
  穆子石却不甚在意,道:"大概是林神爱追杀时,我摔地上戳进去的。"

  齐少冲不知石头刺进身体到底有多深,只觉心痛得仿佛也扎进了一块粗糙尖锐的石头:"你……你怎么都不跟我说?这么重的伤,还……还替我杀了竹嘉竹西,你……我去求哥舒夜破给你请大夫!"

  穆子石的手背原本白得凝脂流华,现下却显枯萎干涩:"来不及了,再说他肯定不肯……少冲,你以后见到无伤,帮我问一问他……"
  迟疑半晌,轻轻摇头道:"算了,不必问了……你答应我一件事罢,你若是回到京城……就把我的骨灰,只要一小撮就好,撒到太子殿下的陵墓旁……行么?"

  齐少冲一怔,只觉浑身僵冷连魂魄都坠入冰窖一般,断然怒道:"你若死了,我什么都不答应你!绝不答应你!"
  穆子石情急之下猛地坐起:"你!"
  身子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意识消失前的一瞬,映入眼瞳的是齐少冲满脸的悲痛欲绝,那样的孩子气,那样的……伤至刻骨。

  石门打开的一刹那,晨光一幅锦缎般刷的铺了进来,门外影影绰绰立着些人影,均是高大剽悍矫健如狼,像极了一群回到冥府的恶鬼。
  齐少冲揉揉眼睛,起身走出石屋,未长成的身子挺得笔直。

  哥舒夜破原本含着抹笑意神色轻松,待看到出来的是齐少冲,微微一愣神,灰眸中掠过一丝明显的阴沉之色,却又冷笑一声:"……我倒没看错你,良材美质,可堪大用啊!"
  齐少冲默不作声,手中匕首握得更紧。

  哥舒夜破心中莫名的发冷,不过这样的结果本来就是自己想要的,不是么?虽然觉得活下来的应该是穆子石,那个与自己一样瞳有异色的少年,但无论是谁都一样,再好的手足情分,也抵不过活下来的诱惑……谁都一样。

69、第六十七章

  齐少冲双目红肿,眼珠乌黑的凝视哥舒夜破,愤怒仇恨中又掺杂着些希翼渴盼,突然走上前重重跪倒,道:"求你救救我哥。"
  哥舒夜破心中一动,却笑道:"这话好生新鲜……他不是被你杀了么,我又不是神仙阎王,没那生死人肉白骨的能耐。"

  齐少冲哑声道:"我怎会杀我哥哥?你们三当家半夜进屋要杀我们,他摔在地上被石块刺进背后,这才……"
  哥舒夜破挥手打断,转向林神爱:"水香,你当真违抗我下的令?"

  林神爱恨恨瞪了齐少冲一眼,却不敢隐瞒:"大哥,水香不敢,只是觉得有些不公正。"
  哥舒夜破淡淡道:"公不公正,等你当了南柯山的大当家再定不迟……你要夺我的位么?"
  林神爱一错银牙,单膝跪下:"便是钢刀架颈,水香亦不愿有丝毫悖逆大哥。"
  哥舒夜破眸光如冷电,只在林神爱的脸上盘旋不定,却一言不发。

  林神爱略一思忖,已明其意,猛地伸手抽出一旁左拾飞的刀,毫不犹豫一刀便向自己左手斩下。
  左拾飞等人纷纷动容,却也不敢阻拦。

  左拾飞是寨中梭子五爷,一把常用的刀纯钢炼制,又磨得比旁人锋利许多,林神爱全力施为,刀锋过处,嚓的一声轻响,血淋淋一只手掌已掉落地面。
  林神爱满脸冷汗的抬起头,艳丽的面容因剧痛扭曲着,一双上挑的眼睛看向哥舒夜破,有问询之意,哥舒夜破神色不动,仍是不开口。

  一触他冷硬如冰石的目光,林神爱心中之痛,更胜断掌之痛,却不辩一词,以口衔刀,便欲割向右手。
  杨断子惊叫道:"且慢!"
  左拾飞亦忍不住劝道:"大哥!水香三哥的功夫尽在右手,废掉太可惜了……"
  哥舒夜破叹了口气:"罢了,下去裹伤……但若再犯,就不是一只左手了。"

  师爷杨断子是山上医术最精者,又一直青睐林神爱母豹子一般独特的美艳泼辣,忙借机请命紧随着林神爱去了,脚底下安了弹簧,步子一弹一弹的,一想到她少了只手掌,从此未必打得赢自己,再痴缠也不怕她挥拳来殴,一时眉花眼笑活像一跤摔到了蜜糖罐子里,但又一想好端端的美人受这断掌之灾,一路的血滴得不要钱似的,又情不自禁替她疼得慌,因此笑到一半,眉眼又耷拉了下来,脸上神情倒像中风瘫了也似。

  齐少冲见哥舒夜破对自己人都如此辣手,而南柯山其余诸人也颇有些司空见惯的漠然之态,心中更觉希望渺茫,但事关穆子石生死,却是不得不做这与虎谋皮投身鳄口之事。
  心念电转之际,甚至想着明示自己身份,送这匪首一桩泼天的富贵功名,来换穆子石得以重返京城,凭他的才华心性,在齐和沣手中活下来那是易如反掌……主意既定,正待开口,却见哥舒夜破已抬脚直往石屋走去,左拾飞眉头舒展,一手拽起齐少冲,悄声道:"别多嘴!"

  哥舒夜破进门后,见一地血迹斑斑驳驳,灰眸一瞬间亮如星河,兴奋快意非常。
  弯腰探了探穆子石的鼻息,已是微不可察,忙伸手进他血浸透了的衣衫,按在心口处,凝神感觉到心跳,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轻笑道:"算是个命大的。"
  不再管穆子石,打量阿才的尸体一眼,道:"这是谁杀的?这份刀劲倒是不坏。"

  左拾飞抢着应道:"水香哥杀的,昨夜我亲眼瞧见。"
  哥舒夜破斜瞥他一眼:"看来昨夜很是热闹。"
  左拾飞嘿嘿笑道:"后来水香哥还要杀穆子石,我替大哥拦下了。"
  这话说得滑头,哥舒夜破也懒得与他计较,足尖踢了踢竹嘉腰间,轻轻噫了一声:"拾飞,来看看这伤口。"

  左拾飞蹲□子,两指拨开竹嘉腰眼的刀口,仔细看了良久,见刀口极是整齐平滑,不由得也是眉梢微扬,颇有惊奇之意:"这一刀刺得硬是漂亮!这儿既是致命要害,下刀又省力气,若不是无意巧合,必是杀惯了人的大行家下的手。"
  哥舒夜破已踱到竹西身边,若有所思的站了片刻,道:"你再来看这姑娘的颈伤。"

  左拾飞依言看罢,拍拍齐少冲的肩,又赞又叹:"小兄弟,这手刀活儿哪里学来的?"
  齐少冲心知他误会了,但打量哥舒夜破的脸色,却又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说出这二人原是穆子石下的手,迟疑不定间,哥舒夜破已淡淡道:"你怎知道是他出的刀?"

  左拾飞指着奄奄待毙的穆子石:"总不会是他吧?他这模样恐怕刀都握不住……又是个读书人。"
  哥舒夜破看齐少冲神色不定,心中有数却不点破,只道:"那又如何?"

  左拾飞道:"穆少冲就不一样啦,这小子根骨很是不错,予庄的阔少爷当着,也没耽误杀人的大好天分,天生的强盗胚子,大哥你说是不是?"
  哥舒夜破问道:"你瞧上他了?想收进你的风林营?"霏1凡l論i壇

  齐少冲心中一紧,区区一山之匪,竟敢以朝廷军队专用的营字为番,不是狗胆包天目无王法,就是不轨之心昭然欲揭,哥舒夜破谈吐毫不俗陋绝非山野蠢物,却不知他哪里来的底气如此行事?
  只听左拾飞嘻皮笑脸道:"光棍砍竹不伤笋,我用些心好好调|教他几年,或许又是个小梭子……大哥,穆子石归你,这小子归我,如何?"

  哥舒夜破心中雪亮,左拾飞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竟是要将这兄弟二人的命都保下来,一时笑道:"他们可都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公子,为何要辱没门风自甘落草?"
  左拾飞嘿的一声,看着齐少冲,眼中颇有急切之色:"入我门生不入则死,生死自决莫怨旁人,姓穆的小子,你可得想好了!"

  齐少冲决断极快:"只要你们肯救我哥哥,山贼……我做。"
  一言既出,心中一空既酸且愧,自知从这一刻起,终是玷污辱没了绵延百余年的齐姓皇族,再也无颜去见七庙列宗,而自己皇七子的身份,便是化为烟灰尘土也不能再为外人所知。
  但酸楚痛心之余,却又是一种沉甸甸的心安与隐隐然的欢喜,为了穆子石,自己必须担当这一回,他待自己肝胆皆冰雪,自己岂能负他?只要能让他活着,区区贼寇恶名又算得了什么?

  哥舒夜破见他神色变幻,笑道:"穆小少爷今日入我门中,也是因缘使然,莲华得遇春风,他朝风云一变,或许飞黄腾达,也未可知。"
  齐少冲摇头,只道:"我不要飞黄腾达,我要我哥平安。"
  哥舒夜破看了地上全无声息的穆子石一眼,突然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道:"你们先去罢!"
  齐少冲愕然,急道:"我想陪着我哥!"

  哥舒夜破懒得与他多说,俯身抱起穆子石径自出门而去。齐少冲大急,嘶声喊道:"哥!大当家……你,你带他去哪里?"
  一边喊着,一边拔脚就追,刚跑出去两步,肩头一沉已被左拾飞扣住,齐少冲急怒之下,不假思索反手就去拗左拾飞的手腕关节,出手敏捷且凶狠。

  左拾飞最喜欢动手打架,素日就是个属竹竿儿的,南柯山众人不来惹他,他也要不时撩拨几个,此刻齐少冲拔拳伸腿的,正中他下怀,当下趁势一让,一个箭步堵住齐少冲的去路,大声笑道:"打就打,今儿不算你不敬梭子哥的罪!"
  齐少冲双眼红红的:"你让我去找我哥!"

  左拾飞更不多言,左手一晃,齐少冲直扑上去,双拳击向他胸臆之间,左拾飞左手却是虚招,右肘突地从腰眼伸出,砰的一声正中齐少冲胸口,齐少冲应声而倒,在地上直滚了两三滚才停住。
  左拾飞笑嘻嘻的问道:"还打么?"

  齐少冲喘息片刻,慢慢爬起身来:"打!"
  说着一低头以手撑地,双腿依次轮流扫出,风声虎虎,这扫堂腿的变招使得竟很有些巧妙。
  左拾飞赞道:"好!"避开跃身后纵,也是双腿踢出,啪啪两声,已连着踹中齐少冲的小腿。
  齐少冲双腿剧痛,忍不住哎哟叫出声,又摔倒在地。

  左拾飞半真半假的一动手,只觉齐少冲的招数虽尚且稚嫩生疏,却绝非寻常武师所能教授,竟有千锤百炼刃血纵横之气,不禁技痒,道:"还打么?"
  齐少冲额头全是汗珠,却一咬牙:"打!"

  这次他冷静许多,猱身近前手成凤眼啄,拳脚皆是近距离发力短打,只在关节穴道做文章,倒钩反手十分刁钻,占足了身形小巧敏捷的便宜,左拾飞大觉有趣,放出手来以快打快,齐少冲毕竟差他太远,一个间隙来不及抵挡,小腹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直往后飞跌了出去。

  左拾飞双眼发亮,没口子的夸道:"不错不错,不光天分好,底子扎得也厚,合该到我的风林营!"
  看齐少冲抱着肚子蜷缩着,却一脸倔强,仿佛随时又会扑上来一般,奇道:"你这模样,难道还想打?"

  齐少冲无力站起,却昂着头,道:"打!"
  左拾飞略一思忖:"我赢得你不服?"
  "服。"齐少冲道:"可我得陪着我哥……你不让开,我只要不死,就得接着打。"
  说到此处,突然想到穆子石若是瞧见自己这么蠢的以卵击石,肯定又会舌锋如枪,将自己讽得千疮百孔,可他现在生死不知,自己更不能伴随身边,不由自主眼圈红了,声音也有些许哽咽。

  左拾飞忙道:"哎,打输了也不用哭的。"
  一把拽起齐少冲,正色道:"我劝你还是别惹大当家,他既肯答应救人,必然会尽力而为,你若凭空生事惹火了他,他能用钩子把你肠子勾出来拴马后头拖死……你信不信?"
  齐少冲对钩子肠子毫无兴致,只急着追问道:"尽力?尽力是什么意思?万一哥哥伤重呢?"

  左拾飞摇了摇手,道:"他是人,又不是豆腐,不过皮肉伤罢了,哪那么容易死?你被我揍了这一顿,死了没有?水香哥切掉了一只手掌,死了没有?"
  齐少冲大怒:"我哥哥……他岂是你们能比的!再说有一块尖石扎进了背后,你没瞧见么?"

70、第六十八章

  左拾飞哈哈一笑,也不生气,抬手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毛茸茸的结实胸膛,道:"你瞧!"
  齐少冲定睛看去,见一道长长的伤痕从胸到腹,色作深红微微鼓出,虽是陈年旧伤,看着却仍是狰狞可怖,想来当时几乎是开膛破肚之伤了。

  左拾飞掩好衣衫,道:"这是三年前与蛮狗们交锋被砍的,他娘的十来人围着我厮杀,我那匹马偏偏前蹄被伤,领头的蛮狗当头一刀砍下,虽竭力避开了脖子,却也留下这么一记,当时就瞧见了肚子里杂七杂八一嘟噜一嘟噜的玩意儿……若不是大当家领着人及时赶到,梭子爷可就成梭子鬼啦!"

  他说得眉飞色舞挺快活,齐少冲拧着眉头心里很嫌弃:你皮糙肉厚跟穿了件毛背心似的自然不怕刀子拉两下,子石芝兰玉树一般何等矜贵?岂是你这样的人能比?就是齐无伤常居边边塞身经百战,却也只显渊渟岳峙之威重剑胆琴心之豪情,哪像你这般举止无状言语粗鄙?
  但念及他毕竟是与外敌作战受伤,腹诽之余不免有几分称许,一时道:"你若与蛮族拼杀死在阵前,倒比当山贼被官府斩首来得清白,不愧堂堂七尺男儿一身的好功夫。"

  左拾飞满不在乎,道:"山贼怎么了?大哥有句话说得好,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匪与官,相隔不过薄薄一层纸,草寇山贼摇身一变而成华虫黼黻,亦是司空见惯的很不难为。"
  齐少冲听他谈吐骤然斯文典雅了起来,不由得一怔,左拾飞甚是得意:"你知道什么叫做华虫黼黻么?"

  显摆完了,却又记不起来当日哥舒夜破跟自己解释的意思了,看齐少冲一眼,不免惴惴,生怕他一促狭反问,自己的脸可就丢鞋底去了。
  齐少冲很老实很厚道的答道:"华虫黼黻是官员朝服上绘绣的纹饰,华虫者取文采昭著之意,黼黻则是决断明辨……"
  说罢顿了顿,眼神很是诚恳:"你似乎不曾读过书,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左拾飞登时大羞,胡乱道:"我们大哥可是出身官宦人家,肚子里少说也有一缸的墨水。"
  他武技方面天赋异禀,南柯山上除了哥舒夜破就数他最为拔尖,但文墨一路却忝居一寨七柱之末,素日甚以为憾,曾想让师爷粮台教授一二。

  粮台祝大先生是二十年前被抢上山的私塾儒生,学问扎实饱读诗书,没奈何教了他几日,被气得病倒了,躺在床上握着哥舒夜破的手,求道:"老朽二十年如一日的兢业慎勤,不说对山寨有功,但钱粮用度从未有疏漏短缺之处,只求大当家垂怜,老朽年迈才浅,实在雕不得朽木点不了顽石啊!"
  哥舒夜破看着祝大先生两行浑浊老泪,叹道:"拾飞,你去找杨师爷罢!"

  师爷杨断子黑黑瘦瘦,仿佛沥干了油脂的咸鱼一条,学问倒是不坏,就是常怀怜香惜玉之心,平生只肯善待美貌女子,若让他课徒林神爱,只怕女状元都能教出来,但左拾飞英气勃勃一身腱子肉跟头老虎似的,杨断子对他显然没什么兴致,知道这小兄弟惹不得,勉强敷衍了三天,委实吃不消,拼着与他撕破脸,扔过去几本书:"自个儿读罢!"

  左拾飞暴跳如雷:"老子认识这帮小杂种还用他妈的你教?"
  杨断子也不让步,一直脖子:"要不打死我,要不饶了我,梭子爷看着办罢!"
  左拾飞只得抓着这些个书回屋,冬日寒冷,一不小心就搁火盆里烧掉了。

  蹉跎数年未遇名师,左拾飞西瓜大的字认识了不到一簸箩,自己的名字里勉强认识个左字,但若和右放一起,却又有些扑朔迷离的分辨不得了。

  齐少冲心中牵挂穆子石,对左拾飞的学识并不关注,只忧心忡忡道:"你们大当家读书再多却不讲道理,他不让我陪着我哥,我怎知道哥哥到底怎样了?伤势如何?醒了没?谁照顾?"
  左拾飞道:"不必担心,你既是我风林营的人,我自会帮你打听。"
  齐少冲眼睛一亮,感激之极:"真的?"

  左拾飞点点头,领着他一路走过石坪,又绕过几重山坳,行了顿饭工夫,只见一道山泉溪水淙淙流过,溪水之后,却是高高大大的石屋,左拾飞指点着笑道:"那就是风林营的营地了。"
  齐少冲见石屋一列列鳞次栉比很是齐整有序,周围不乏披甲汉子来回巡视,似军中营帐驻扎一般,且依岭居平地而傍水,所占地势无论攻守均十分得宜,颇有大将治军之风,不禁起疑:"风林营多少人?"

  左拾飞道:"一千人,身手都不坏。"
  齐少冲更是凛然,千人之匪啸聚山林,即使蛰不扰民亦属叛逆之师,实为朝廷不得不除的祸患。
  左拾飞道:"水香哥把守山寨关卡,手底亦有千八百兄弟,大当家另外秘密训练有一支精锐剽悍,却是藏在后山,便是四梁七柱,寻常也不得见。"

  齐少冲瞪大了双眼默然不语,心道匪患如此,官府竟毫无举措,齐和沣这皇帝当得可真是耳聋眼瞎,陶若朴更是酒囊饭袋都不如。
  这一整日左拾飞带着齐少冲在身边,饮食操练须臾不离,又带着见了风林营的十位校尉——风林营每百人为一编,设校尉一位,治下每十人又成一队,有队长一名。

  风林营素日操练甚严,而队长一职更是流水样人人得而抢之,每隔三月一考较能者则居,因此人人不敢懈怠。
  齐少冲见南柯山处处出人意料,他本性刚拙深稳,既已至此,反而能平定下来静观其事,左拾飞见他年纪幼小却处变不惊,更有几分喜欢,到了晚间,亲自送齐少冲进了一间石屋,道:"往后你就在这儿住下。"

  齐少冲看石屋收拾得很不干净,墙角都快长蘑菇了,居中桌上点着一盏昏昏的油灯,七个人正在屋里,有高声大气谈笑的,亦有安静坐着的,左拾飞一进来,众人都起身:"梭子爷!"
  左拾飞并无架子,笑道:"昨日新来的小兄弟,名叫穆少冲,大伙儿亲近亲近。"

  说罢冲众人挤了挤眼睛,扬长出屋,门在身后合上之时,已听到里面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大作,不由得放声大笑,新人烧香旧人威风,本是山里的常例,心知他们下手有分寸,最多不过胖揍这小子一顿打个鼻青脸肿而已,反正以后学好了功夫,穆少冲自然也可以打还回来,只是不知这位穆小少爷会不会被打得大哭求饶,正想到有趣处,却记起答应了要帮他打听穆子石的伤势,略一琢磨,便往哥舒夜破的居所走去。

  堪堪快到时,只见杨断子擦着汗迎面走来,一手还提着个乌木药箱,左拾飞猜他定是刚治完穆子石的伤,忙拦住问道:"二哥,穆子石怎样啦?"
  杨断子脸色疲倦,没好气道:"你自己去瞧。"

  左拾飞伸手扯住药箱:"二哥你先跟我说说,省得我去问得多了大哥生气。"
  杨断子哼的一声,怪声怪气道:"大当家哪舍得跟你生气?疼你还来不及……水香待你不薄,她割了一只手,你倒没半句话问她,当真是好兄弟啊!"

  左拾飞急道:"二哥,你讲点儿道理成不?是谁王八转脑袋似的盯着水香哥不让人亲近?是谁提着刀子跟我说你小子想打水香妹子的主意那是老猫闻咸鱼嗅鲞啊休想?"
  杨断子被他噎得半死,气道:"少跟我油嘴滑舌!今儿大当家罚她,你敢说与你无关?"

  左拾飞一扬眉:"要不是我半夜留了个心眼挡她一刀,眼下大当家早三刀六洞的处死水香哥了!"
  说着好生奇怪,道:"水香哥为什么一心一意的要杀穆子石?"
  杨断子脸色变了变:"这我也是想不明白……"

  左拾飞看他一眼,颇有歉疚之意:"水香哥……她不打紧吧?"
  毕竟多年兄弟,一吵之下倒去了嫌隙,杨断子见他主动示好,也放缓了口气,道:"手是接不回去了,将养个十来日就别无大碍,不过她想干脆在左腕装个铁钩或是铁爪。"
  左拾飞想了想:"你不是要讨她欢心么,打个纯钢的钩子也不难,装一个就是了。"

  杨断子翻了个白眼:"这等异想天开的事儿……把钢钩接到骨头上还得灵活自如,我可不会,除非是陆旷兮。"
  左拾飞笑道:"你若能帮水香哥这一回,她或许就喜欢你了。"
  杨断子小眼睛烁烁放光:"兄弟说得大有道理!"
  左拾飞一抱拳,道:"二哥去照顾水香哥罢!"
  笑了笑径自去了。

  杨断子见他走得爽快,竟不再追问穆子石一事,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唤住说道:"那姓穆的小子还没断气,但受伤颇重,他体质又弱于常人,倘若这几日醒不来,那便死了。"
  左拾飞闻言一怔,愣愣道:"噢……"

  杨断子提醒道:"大当家性情刚硬,却也深沉莫测,这个穆子石似乎与他又有些渊源……你莫要多嘴惹了大当家。"
  左拾飞答应着,转身飞奔而去,杨断子摇了摇头,喃喃道:"那姓穆的若死了,对南柯山或许才是大幸呢。"

  左拾飞在门外叫了一声"大哥",当即推门而入,屋内药气扑鼻,却是角落里正熬着汤药,哥舒夜破坐在油灯前读着薄薄一纸书简,心无旁骛,神色十分凝重仔细。
  穆子石趴卧榻上,头发散乱的遮着脸颊,一床薄被只盖到腰,整个背都裸|露在外,他背脊弧线柔和单薄,一个拳头大小血肉模糊的伤口突兀其上,煞是碍眼,而未被鞭痕伤口覆盖的肌肤却是光泽莹润剔透,令人陡生冰肌玉骨之感。

  左拾飞不敢多看,匆匆移开目光,见枕头边放着卷棉纱细布,又有一包药粉,忙低声问道:"大哥,怎么不给他包扎?"
  哥舒夜破淡淡道:"没看我正忙着么?"

  左拾飞心中微微一凉,定睛看时,却见他背后被尖石扎穿的伤口上早撒了一层药粉,已慢慢凝住流血,顿时明白过来,笑道:"大哥,药粉差不多渗进去了,现在能裹伤了么?"
  哥舒夜破不耐烦道:"罗嗦!"

  左拾飞闭上嘴,轻轻扶抱起穆子石,一手抖开细布卷,一圈一圈的缠好伤口。
  穆子石昏迷中头颈无力,额头冰凉的抵靠在他胸口,呼吸微弱几不可察,左拾飞怕碰疼了他,动作从未有过的轻巧舒缓。

  包裹伤口而已,本是熟惯了的再小不过的事,左拾飞不知怎地却出了一头的细密汗珠,迅速瞄一眼哥舒夜破的背影,悄悄用手指梳了梳穆子石一幅青缎也似的头发,握着一绺在手心里,只觉丝滑凉爽,油然生出些酥酥痒痒之感。
  哥舒夜破折好信笺,突地回头含笑道:"你今天不单聒噪话多,手脚也笨了起来。"

  左拾飞脸腾的通红作烧,快手快脚将布条在背后打好结:"这便好了!"心中忐忑,只盼着大哥没瞧见自己方才偷着摸头发。
  放好穆子石,左拾飞几步窜到哥舒夜破面前,看他神色如常稍感安心,问道:"大哥,师爷说这小子未必能活,可你说过会救他……有把握么?"

  哥舒夜破拨了拨灯芯,头也不抬:"没有。"
  左拾飞啊的一声,急道:"这个可不好了,要不让他弟弟来陪着他?或许会容易活过来。"
  哥舒夜破摇头,道:"他便是死,也只我守着,我不愿意让他们兄弟见面。"

  这话说得蹊跷,左拾飞大惑不解,心道大哥莫不是怕穆少冲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伤心?但念及哥舒夜破素日的心肠行事,着实不像是这等良善好人,一时就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其实莫说他不明白,便是哥舒夜破自己,心里也不明白为何死活不论,非得把穆子石扣在自己身边,只因为都有着不同常人的异样瞳色?还是因为他言行甚有神秘古怪之处?亦或是他拼尽全力护着弟弟戳到了自己心底最疼的地方?

71、第六十九章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哥舒夜破轻咳了一声,转言道:"风林营操练要更加不吝力气,需知治军用严方能令行禁止,今年冬或是明年开春,咱们便要轰轰烈烈的做一番事了。"
  左拾飞精神一振,大声道:"是!"

  哥舒夜破深知他唯恐天下不乱的好战本性,笑道:"你将来必是名动天下的悍将。"
  左拾飞奇道:"不是悍匪么?"
  哥舒夜破起身走来走去,声音不大却极是激昂,道:"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在这南柯山不过是一时数年而已,你弓马娴熟又骁勇善战,何愁没有天子临轩赐兵符的一天?"
  左拾飞挠了挠头:"那也该是大哥封侯掌兵,我跟着你就是了。"

  哥舒夜破眸光变幻,憎恨、懊悔、苦楚、伤心诸般情绪不一而足,良久低声道:"我只求能够得报家仇。"
  左拾飞双手撑着桌沿,道:"大哥,你有家仇,难道就没有我这个兄弟么?这些年你心事沉重,却为何不肯说给我听?拾飞自认是你手足也是你的心腹,就算不顶用,好歹也能分担一二……"

  哥舒夜破凝视着他,油灯光亮下只见左拾飞眼神一派诚挚热烈,心中不禁一热,道:"你已帮我分担了不少,再过些时日,你自然会知晓。"
  左拾飞正待说话,屋角药罐子咕嘟咕嘟的直冒泡,把盖子顶得轻声作响,哥舒夜破忙快步过去将药罐取下,倒了一碗出来放在桌上凉着。

  左拾飞看了看,漆黑乌浓的一大碗,不禁直皱眉头:"师爷开的药能喝么?上次我受了箭伤,拔箭的时候没把我疼死,喝药倒差点儿苦死。"
  哥舒夜破吹了吹热气,用一把粗瓷勺子搅了搅,笑道:"吃不死人。"
  待药不那么烫了,扶起穆子石靠在自己胸膛上,吩咐道:"你来喂他喝药。"

  左拾飞顿感惶恐无措:"我不会!"
  哥舒夜破叹道:"那你就端着碗好啦。"
  左拾飞坐到一旁捧着药碗,见哥舒夜破一手搂人一手喂药,动作颇显温柔,忍不住多嘴道:"大哥,你是不是该娶媳妇儿了?"
  哥舒夜破嗤的一笑:"怎么?你看中了哪家姑娘?"

  左拾飞在南柯山地位高眼界更高,水香手底一支女匪二百来人,不乏武艺出众且姿容美丽的,他一概瞧之不上,山下劫掠而来的女子,哥舒夜破常视如犬豖分与众人随意淫辱,左拾飞也洁身自好从不上阵。
  只有去年年末随哥舒夜破进夏州府窥探城防兵力时,方一尝红粉滋味。

  那次南柯山一行为了掩人耳目,哥舒夜破便带着众人进了家颇富盛名的窑子住下,见左拾飞也十七八大好少年了,却还是只小雏鸡,兴致一动,便花银子包下个娇滴滴的清倌人恭请梭子享用,左拾飞被一伙坏种起哄架秧子,只得灌了一坛酒豪兴大发的踹门而入,此后三天竟是足不出户,沉溺温柔乡中。

  到回山的那日,杨断子很贴心的备下赎身银子准备带那女子同行,左拾飞却青着眼圈一脸纵欲过度的出了房门,连声道:"不必了!"
  回山后左拾飞仍然宁可皈依右手自强奋发,也从不求诸外物耽于女色,杨断子私下曾笑言,大当家与老五才是真英雄,这等的坐怀不乱。

  哥舒夜破曾笑问此事,左拾飞红着脸答道:"强掳而来的心不甘情不愿,堂堂男子汉岂能欺凌弱女,山上的我都当是姐妹,也没瞧上谁,不敢草草留情,会被水香哥追杀的……至于院子里的妓女,她卖身子爷花银子,这倒是使得的。"
  哥舒夜破听了并不言语,心中却很喜欢他凶邪中不失纯正的性子。

  此时左拾飞被问及媳妇儿一事,大是害羞,忙道:"我是看这会儿大哥跟平日不太一样……觉得或许娶个媳妇儿会快活很多。"
  哥舒夜破摇头道:"我不能娶妻。"
  料想左拾飞也听不懂,转开话题道:"这几日让穆少冲缴张投名状罢。"

  左拾飞一愣:"他亲手杀了万家的姑娘和小子,两条人命还不够么?"
  哥舒夜破冷笑道:"那两人十有八九不是死在他手里。"
  说话间手不停勺,已喂下半碗药去,穆子石人虽昏迷,却能吞咽药汁,求生意念甚强,嘴角边有药汁顺着下颌滴落,左拾飞顺手帮他擦掉,小心翼翼的想了良久,打量着他苍白的脸,不敢置信,道:"大哥,你可别蒙我。"

  哥舒夜破将勺子搁到碗里,伸手入怀,取出一把刀来递给左拾飞:"这是从穆子石身上搜出来的,你瞧瞧刀刃形状是不是与那姐弟二人的伤口如出一辙?"
  左拾飞拔出刀来,不禁瞠目结舌:"果然……这刀锋利得很,便是力气不足也能用它轻易杀人。"

  哥舒夜破道:"若是穆少冲杀了那二人,为何要多此一举将刀藏到自己哥哥身上?"
  左拾飞也不知是惊是叹:"他这样子看着连鸡都杀不了,竟能连杀两个人!"
  细细端详刀锋,问道:"大哥,这刀上刻的是什么字?"
  哥舒夜破静默了一瞬,方淡淡道:"刻的是无伤两个字。"

  左拾飞恍然道:"我明白了,就好像在玉佩上刻什么平安吉祥……不过无伤听着总有些耳熟。"
  哥舒夜破短促的笑了一声,道:"雍凉齐无伤,名扬天下,自然耳熟。"
  齐无伤这个名字在边塞将士天下武人心中,比之皇帝更值得尊崇三分,便是左拾飞身为山贼,也情不自禁目露仰慕之色。突地想起一事,登时脸色大变:"大哥,他……这把刀不会是齐无伤的吧?这穆家兄弟会不会是雍凉烽静王府的人?"

  哥舒夜颇忍不住笑了:"怎么,你怕了烽静王府?"
  左拾飞很坦白:"我当然怕……你难道不怕?"
  哥舒夜破眸中闪过一道光:"是不是烽静王府的人,等他醒了一问便知,总不能他说不是,咱们却非得说他是,再莫名其妙送两个大活人给齐无伤去。"
  左拾飞想了想,道:"要不我问问穆少冲?"
  哥舒夜破颔首道:"也好。"

  齐少冲对此事的回答堪称绝妙:"我不说的话,你会不会杀我?"
  左拾飞道:"当然不会,你是我风林营的兄弟。"
  齐少冲道:"那我就不说。"
  左拾飞愕然:"不说是什么意思?"

  齐少冲刚打了一场大架,虽说同住的七人中有几个身手好的不屑群殴,但好歹也是一对三四的被捶了一顿,一张端正英秀的小脸有青有红有破有肿的很是喜庆热闹,但神色却很冷静:"一天见不着我哥,我就绝不告诉你那刀的来历。"
  左拾飞哭笑不得:"为什么?你哥喝得进药,这条命多半不会被无常鬼勾了去。"

  齐少冲心道:我是怕说漏了嘴,回头子石撒谎圆不起来肯定要发脾气,那可就糟了!
  却道:"我哥不让我说,等他醒了你去问他罢。"
  左拾飞懒得与他计较,但事关雍凉又不得不问:"你只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不是烽静王府的人就行。"
  齐少冲思忖了半晌,道:"不是。"

  左拾飞松了一口气:"不是就好……"
  看他板着脸甚是严肃,笑道:"万家那两人,是你杀的,还是你哥哥杀的?"
  齐少冲乌溜溜的黑眼睛瞪着左拾飞,一句话也不肯说了。他从小身边多是齐予沛穆子石之类心眼儿多得堪比筛子的人物,自问舌锋之剸犀截雁机变之信手拈来,这辈子自己拍马也赶不及比不得,好在性子沉稳坚毅兼有自知之明,干脆就咬紧牙关不说话,多说多错不说不错,倒是以不变应万变的上上妙策。

  果然左拾飞束手无策,愤愤然道:"原来你会突然变哑巴!"
  齐少冲抿着嘴,作金人三缄状,左拾飞见他恨不得在脸上贴一张关门大吉的模样,心里盘算着得让他纳个一等一的投名状才够解气。

  第二日午后,左拾飞风林营中练兵完毕,信步就去哥舒夜破的住处,推门只有穆子石安安静静的俯卧在榻上,也不知是昏是醒,哥舒夜破却不在屋内。
  略一犹豫走近前去,轻轻掀开被子,见他背后伤口缠着的棉布透着血渍,显然未曾换过,鞭痕斑斑驳驳的一条条开始结痂,看着更是可怕,忙拍了拍他的脸:"喂,你醒了没?"

  穆子石脸上仍是全无血色的煞白,呼吸却似乎比昨日略显悠长,双目紧闭睫毛浓密的垂着,五官线条精致得不似真人,倒像是画里的或是雕出来的一般。
  左拾飞愣愣看住了,呼吸竟有几分意为之夺的急促,忙定了定神,收拾出药粉和干净的细棉布,先换了药再重新裹好伤口,他不擅照顾人,行动间难免手忙脚乱,好在穆子石全无所知任由折腾,真是全天下最乖巧不过的伤患。

  待料理妥当,穆子石额头薄薄出了一层汗,左拾飞大喜,自语道:"出汗就是快好了!看,还是我梭子爷妙手回春吧?"
  正志得意满的自夸自赞,只听有人在外禀道:"大当家,予庄来人了!"

  左拾飞听出是杨断子的声音,忙起身道:"大哥不在,二哥进来说话罢。"
  杨断子原本不敢擅入,听他相邀这才进屋,眼珠子骨碌碌转着看了看,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左拾飞随手给穆子石盖上被子,道:"我来寻大哥说话,刚巧他不在,我就替他照顾一下这小子。"
  杨断子半笑不笑的道:"笨梭子,大当家可不愿意见到你献这份儿殷勤。"

  左拾飞道:"二哥你笑得贱兮兮的。"
  杨断子沉下脸:"我是为你好才说这些,你既要装糊涂那便装吧。"
  左拾飞不搭理。
  两人心里都莫名的生气,相顾无言了半日,杨断子来来回回驴拉磨也似踱着,眼神不时看向床上的穆子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小子……想是不打紧了?"

  左拾飞奇道:"你是大夫,怎么问我?"
  杨断子搓了搓手,道:"我的医术大抵是活人医不死死人医不活,大病瞧不好小病慢慢好。"
  话音未落,只听哥舒夜破含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师爷过谦了。"

  门开处,哥舒夜破神采奕奕的大步入内:"你们找我何事?"
  杨断子忙道:"予庄姓万的老儿亲自押着三车银子到了山下,求见大当家,要赎回他家的人。"
  哥舒夜破道:"留下银子,让他回去等着。"

  杨断子迟疑道:"他想必不肯回去,山下驻守的兄弟说这老儿口气甚硬,求大当家要不放人,予庄田地金银尽可奉送,要不就把他也一并杀了挫骨扬灰。"
  左拾飞吓了一跳:"这老儿疯了不成,嘴这样狠?咱们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了,杀他也不难,还挫骨扬灰?当咱们闲得发慌么!"

  哥舒夜破眉毛慢慢竖起:"那三具死尸扔哪儿去了?"
  杨断子见他神色不善,不敢怠慢,忙答道:"按老规矩,扔山沟里喂狼了。"
  哥舒夜破冷冷道:"着人去看看,若还有残骸就拿出来还给万老儿,告诉他南柯山不耐烦杀他,但他若不肯走,就把他那俩侄少爷也一并斩成肉块送他。"

  杨断子心中暗喜,恭恭敬敬道:"是,我这就让小马去跟他说,小马最是能言善道……或者我亲自去。"
  左拾飞却急道:"大哥,我随小马一起去!这老儿要是夹缠不清,我就杀了他,岂不干净?"

  哥舒夜破凝目注视这两位臂膀兄弟,神情全无异状,眼中却藏着一丝玩味的光芒,温言道:"区区一个乡间富户能出动南柯山的师爷和梭子,面子何其的大……要不要你们俩都去?"
  杨断子精细,一时琢磨不透大当家此话是真是假是何意图,当下站着不敢动身,左拾飞却是胡同里搂竹竿的性子直来直往,也不疑有他,一抱拳转身就要出门。

  "等等……"突地一个微弱却清澈的声音唤道:"别杀他……"
  左拾飞又惊又喜:"你什么时候醒的?"

72、第七十章

  穆子石苦笑不语,慢慢攒了些许力气,低声道:"大当家,我想……写封书信给姑父……劝他离去。"
  哥舒夜破见他说话都断断续续的喘息不定,轻笑道:"我说了不要那老家伙的命,你不信么?"

  穆子石想信却绝不敢信,这位哥舒夜破心性堪比孽海鬼城,更有种罕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畜生气质,杀人害命如屠狗宰鸡,毫无一丝怜悯畏惧之心,自己只是伤在肌体又不曾疾在脑壳,怎可能去信他的一言半语?
  当下只道:"姑父得了我的亲笔书信……从此不会再来纠缠骚扰,更加不会报知官府……"

  哥舒夜破陡然放声大笑:"官府?"
  穆子石一凛,方知自己说错了话,此人身为贼寇之首,奸|淫滥杀无恶不作,岂会怕惹官非?
  他运思极快口齿极灵,本可以出言周旋回转,奈何伤重力乏,只急喘了几声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哥舒夜破已淡淡道:"如今列位朝廷的衮衮碌碌,说是齐家众臣,难道不早已是陶氏走狗么?"

  说着却取出纸笔,亲手磨了一砚墨,甚至搬了张杌子送到榻边:"写罢!"
  一把扶起穆子石搂在怀里,手臂揽住他的腰,只觉颇有不盈一握之感,当下饶有兴趣的笑道:"也让我瞧瞧穆大少爷的字。"

  穆子石心中暗惊,若换个时境,自己定然换字体而书,反正自幼苦练,先学欧柳又学赵董,无论行草楷隶均既有形且有神,只是眼下既见不得万荆,便不得不用素日他见惯了自己也写惯了的馆阁体。
  怔怔地提起笔,犹豫不决,哥舒夜破似看破了他的顾虑,嘴角慢慢上扬,低声道:"怎么?是不是又不想写了?"

  他说话时凑得很近,穆子石只觉耳边热气涌动,一惊之下便想将他推开,不料甫一用力,肩背处便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一黑手一软,笔啪的一声摔在纸上,滚出一滩墨迹。
  哥舒夜破灰眸冰冷:"拾飞,去收拾了万家老儿。"
  穆子石大急,声音却蚊蚋般低弱:"不!"

  哥舒夜破另换了纸张,温言道:"这就是了,写封书信而已,又不是让你考状元,你怕什么?"
  此人如此可恶阴险,穆子石恨到了极点,握着笔手腕颤抖,凝神想了想,终于落笔成书。
  他失血过多尚在晕眩,笔锋自是轻滑,全无峭健骨力,但多年苦功,字里行间间架仍是不失,字亦春林花媚的流丽润秀。
  待写完一封书信,穆子石已是汗透衣衫精疲力竭,放下笔低声道:"劳烦大当家。"

  哥舒夜破会意,将他放回榻上安顿好,拿起那篇纸一看,见只是短短数行,抬头既无提称垂鉴,收束也无启禀敬叩,瞥了穆子石一眼,念道:"昔日先兄所托,姑父勤勤兢兢,子石铭感于内。世局多变风云难测,然予庄之重一如当年,务必为之珍重守成,令泉下先兄不至耿耿长恨矣。书虽不尽意,然姑父必知子石肺腑,余兄弟一切安好,勿需挂念。"
  念罢静了足足盏茶工夫,方悠然道:"字不错,意蕴也深……只不过这口吻不像是恭叩长辈,倒像是居尊谕下。"

  穆子石遽然一惊,哥舒夜破不单心狠手辣更是机敏如鬼,要对付此人必得全力以赴,眼下既不是对手倒不如藏拙避让,于是阖上眼睛只默然不语。
  左拾飞虽听不太懂,却也琢磨出大当家含着的些许恶意,忙替穆子石辩解:"想必是因为他没力气认真写,所以写得不好……"
  伸着脖子看了一眼书信,道:"其实写得不错了,有黑有白的,一个个都差不多大小。"

  哥舒夜破笑骂道:"你懂个屁,出去出去!"
  杨断子本站在屋角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此刻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大当家,我这就着人把信送与万荆如何?"
  哥舒夜破点了点头,顺手把书信给他。

  杨断子忙扯着左拾飞快步出门,奔丧似的直跑出一里多地,方长舒了口气,唤来小马下山去见万荆。
  交付完毕,却见左拾飞仍站在一旁侯着,奇道:"你还留着做什么?我得去给神爱换药,可没空陪你胡闹。"
  左拾飞道:"我正是等你一起去见水香哥,她断了一只手,我怎能不去瞧瞧?"
  杨断子展颜道:"你小子有几分良心!"

  林神爱位列寨中第三,南柯山钱粮充足,她居所内桌椅床榻自然尽是好物,墙上满满挂着刀剑弓箭,却少有闺阁之物,只一副镜架漆奁孤零零矗在角落。
  左拾飞跨进屋子叫了一声三哥,只见林神爱如常一身箭袖劲装,如花红唇血色浅淡,精神却甚好,甚至还冲自己笑了笑,不禁受宠若惊,心道:难道她要嫁人了?

  林神爱自然不知他胡思乱想,手中握着支纯钢五爪钩,问杨断子道:"想出装上这支钩的法子了么?"
  杨断子无奈叹道:"就算装这钩子,也得等手腕伤口长好,你何苦这样急躁?"
  林神爱眼波明媚:"我想让大当家知晓,水香就算少了一只手,也只会比以前更强。"

  左拾飞笑着劝道:"那你更加不要着急,大哥近日在照顾穆子石呢,他伤得很重,一时半会儿的也好不了。"
  此言一出,不光林神爱容色惨变,连杨断子脸都黑了,心中早把左氏一族所有女眷无论死的活的都拉出来日了一遍。

  林神爱涩声道:"你是说……穆子石还好端端的活着?"
  左拾飞兀自笑嘻嘻的,英俊愉快得活像阳光下的皮光水滑的花豹子:"活着是活着,好端端未必见得,背后被大哥抽得花不溜丢,还被石头扎了这么大一个伤口。"
  双手虚虚一合,比出个拳头大小:"挺可怜的……"

  林神爱气得直哆嗦,指了指门口:"老五你先去罢,我跟师爷有话说。"
  左拾飞直觉到风雨欲来的压力,也不多话转身就走。
  杨断子喃喃道:"放完火就跑!这厮真滑头……"
  还未抱怨完,一把椅子当头砸到:"杨断子你个王八蛋!你敢骗我说那姓穆的死了?"

  杨断子闪身避过,忍气吞声道:"你是没见着自己当时那要死要活的样,我不骗你你肯安心养伤喝药?"
  林神爱见他居然理直气壮,知自己伤势未愈,真动手也讨不了便宜去,当下冷冷道:"你既要我安心,为什么不干脆治死那小子?"

  杨断子嘿嘿一笑,凑近前去:"你当我不想么?你是明白我心意的,为你弄死个把人又算得了什么?可大当家就坐在一旁盯着,我着实不敢出妖蛾子。"
  林神爱道:"你怕大当家?"
  杨断子四顾一瞧,低声道:"满寨的兄弟,谁对他不是既敬且惧?你说这话,疯了不曾?"
  林神爱眼里尽是鄙夷之色:"大当家最多杀了你而已。"

  杨断子咂了咂嘴,目光对着林神爱,上上下下舔了好几遍:"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你又没让我真个风流过,我怎乐意这就死呢!"
  林神爱眉毛皱起,扬手就是一记耳光摔下去,杨断子竟不躲开,半是玩笑半真心,掌来脸受,道:"你要是肯嫁我,我杨断子就算天天被你大耳光伺候着,也甘之如饴绝不喊一声痛!"

  他风言风语凑上来挨揍,林神爱更是羞怒,缩手道:"滚!当我稀罕打你么?"
  杨断子哀叹道:"我就知道……唉,就算你嫁了我,必定也要我做活王八的,我这辈子戴不得乌纱,带个翡翠绿的帽儿也算是福气。"
  林神爱耳根子都臊红了:"你满嘴腌臜的乱喷些什么!"

  杨断子突地端正了脸色,道:"你当我瞎子么?便是真的瞎子也看出你对大当家的心思了。"
  林神爱怔住,直直看着他,良久颤声道:"你……你知道?"
  杨断子摇头叹道:"你平日打扮性子都跟男人相差无几,但女人就是女人,春|心一动好好一双眼就被牛屎糊住了一般,什么都看不到。"

  林神爱慢慢退后几步,膝盖一软已坐倒在椅子里:"你知道……那他……大当家也知道么?"
  杨断子居高临下逼视着她,眼神锐利,却又有几分怜惜之意:"大当家什么不知道?但关于大当家,你只怕什么都不知道。"

  声音压得极低极含混:"哥舒夜破一开始不过是跟在大伙儿屁股后头打家劫舍的小崽子,不出十年就能明着杀了高大当家,高大当家的几个心腹老家伙一夜之间连尸骨都找不着,寨子管得铁桶也似人人服膺,你可知他的底细手段?"

  "咱们南柯山在同行中如此出挑,靠得就是得天独厚的身处蛮族跟两州之间,本来跟两州官府心照不宣的互有往来,当山贼能金银无缺又不必整日担心被朝廷斩了狗头,何等的得意滋润?为何哥舒夜破当了大当家,这两年突然就毫无顾忌狠削两州的官声面子?咱们求财不求麻烦,大当家却视人命为犬豖,难道就不怕两州执戈营,乃至引来朝廷剿灭?为何山谷密林后,秘密私藏着一支不知人数的精锐?你可知这支军力的由来?可知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说着不由自主语声已带了颤抖,苦笑道:"我越琢磨,越盼着自己琢磨不透才好,知道的越少越好。"
  林神爱却丝毫不以为异,冷冷道:"这些年你杀的人少了还是不曾奸|污过良家女子?琢磨这些倒不如想想死了怎么爬刀山罢!"

  杨断子呃的一声,叫屈道:"你要是嫁给我,我一定学王宝钏,便是苦守寒窑十八年,也绝不偷人!"
  林神爱不理会他满嘴胡吣,道:"你说大当家有种种不是,他本来就是个强盗头子,难道还指望他去考状元当教书先生?近年南柯山声势渐盛,两州执戈营,又能拿我们怎样?哪怕有一日雍凉铁骑杀将过来,咱们最多不过一死,也算是恶贯满盈报应使然,那又如何?跟我喜不喜欢大当家有何干系?只要他是男人我是女人,我喜欢他就没什么错。"

  杨断子原本被驳得一脸灰土色的丧气,待听到最后一句,神色却古怪了起来,只管瞅着林神爱似笑非笑。
  林神爱手腕伤口一阵阵刺痛,心绪十分不宁,怒道:"你有话就说,这般看着我,小心我挖出你的眼珠!"

  杨断子却不生气,笑嘻嘻的说道:"你脾气是下下品,容貌却是上上品,但凡男人总会多看两眼,除非他是太监或是……嘿嘿,大当家就从来不曾这样看过你吧?"
  林神爱心中一沉,陡然生出些许慌乱:"大当家又不是你。"

  杨断子哼了两句小曲儿,方悠悠然说道:"是啊,你心里不知道多盼着大当家像我呢,可惜……"
  林神爱满心想抽出腰间软鞭绞死这形貌猥琐言语可憎的死淫贼,但不知为何却又手足发冷,心里一团乱麻脑子里一锅粥,隐约知他要说的必定对自己重要之极,或许是醍醐灌顶或许是以灰万念。

  杨断子看了看她的脸色,放缓了口气,道:"大当家十四五岁就来了南柯山,现如今二十好几,算是在山上长大,你可曾见他亲近过任何一个女人?"
  林神爱道:"大当家不喜欢亲近女色……也没什么。"
  杨断子嗤笑道:"是么?梭子比他小了好几岁,去年一下山,也不是童子鸡了。"

  林神爱勉强辩道:"大当家是英雄……不愿意污了劫来的女子,也不愿去嫖那些个下贱烟花。"
  杨断子这回打鼻子里嗤的一声:"那咱们寨子里难道没有女人?你手里那对儿吕家姐妹,水灵灵的两颗仙桃似的……还有那个姓乔的,我心里可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赛小乔……"

  正心驰神往之际,瞟见了林神爱看狗屎一样的眼神,略感尴尬羞愤,也没了卖弄的心思,直言道:"总之你若是还不懂,只管往他床上现在躺着的那个人身上去想!"
  林神爱脑子一炸,整个人都僵了。

73、第七十一章

  杨断子乘胜追击了一把,道:"我还从没见过大当家照顾人呢,那穆子石本来伤重得救不过来的,刚才却已经醒了,看来大当家昨儿一宿服侍得很是辛苦……"
  摇了摇头,道:"我以为不管谁死,大当家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当日你切断左手,他也没半点儿心疼嘛,可就是刚刚,穆子石写封书信,居然是被他搂在怀里写的……这人啊,不是没有心,而是心不在你这儿,那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啦!"

  林神爱嘴唇咬得死紧,半晌低声道:"闭嘴,别说了!"
  "不说就不说……"杨断子说着心里却意犹未尽:"大当家以前大开杀戒可从来不曾发过慈悲,这回居然狼不吃肉转念佛了,竟把穆家兄弟俩都留下了,要不你猜猜是为了什么?"

  兔子急了都咬人,何况林神爱本就是个俏罗刹?当下一振手腕,腰间长鞭挟怒而出,毒龙般扫向杨断子的脸颊,这一鞭要是挨上,杨断子连脸带半颗脑袋都得粉碎。
  杨断子不敢怠慢,几步窜纵跃到门口,停足笑骂道:"好个泼辣娘们儿!把我打死了你守寡好生快活么?"

  林神爱沉着脸,飞身追上,鞭梢卷处幻成数个圈影,重重罩向杨断子,这一击凌厉强横,却也大耗体力,杨断子拔刀抵挡之际,突见她左手断腕处已渗出血迹,忙收刀撒腿就跑:"我走啦,你别生气了,要打要杀也等伤好了再说,娘子你痛在手腕,相公我可是痛在心里,快好生歇着去罢!"
  林神爱长鞭坠地,一手扶着桌沿,却支撑不住的慢慢坐倒在地,喃喃低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哪有人会长那样一双妖孽一样的眼睛……杀了他……必须杀了他!"

  哥舒夜破弯下腰,淡淡道:"我知道你醒着,睁开眼。"
  穆子石睫毛微微颤了颤,依言睁开,眼神猫一般幽深瑰丽,凝视哥舒夜破近在咫尺的灰色眸子,不作半分退缩避让。
  哥舒夜破沉默片刻,目光渐有温柔之意,问道:"要喝水么?"
  穆子石轻声道:"嗯。"

  哥舒夜破当真去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过来,扶穆子石半坐起身慢慢喂着。
  穆子石心知他突然让自己睁眼必定不是为了喂水,不过也不会自讨苦吃主动问及,何况重伤失血之下本就口渴难耐,当下一门心思低头大口啜饮。
  哥舒夜破微笑道:"慢些喝,呛着的话对伤口不好。"

  穆子石抬起头迅速的看他一眼,神色有些疑惑有些提防,却竭力展颜笑了一笑,嘴角几滴水珠亮晶晶的闪动,道:"多谢。"
  哥舒夜破垂目见杯子空了,问道:"还要么?"
  穆子石点了点头,哥舒夜破又倒一杯过来,不忙着喂他喝,冷不防问道:"万家姊弟是不是你亲手杀的?"

  穆子石很谦逊:"杀得不好,大当家见笑了。"
  哥舒夜破没想到他答得如此坦白,不由得一怔,笑道:"倒瞧不出你有这份儿狠辣……不是第一次杀人?"
  穆子石垂下睫毛,眼神已有阴郁厌恶之意:"不是。"

  哥舒夜破道:"你杀了人,怕么?"
  穆子石气力不继,声音有些不稳的颤抖:"第一次杀,自然是怕的,再杀就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了。"
  哥舒夜破道:"或许以后你还会喜欢上杀人的感觉,他们完全屈膝匍匐在你脚下,或恨或惧却身不由己只能由你主宰,死之前所有情感也全都凝聚你一人之身……你就是他们的神。"
  眸光骤然亮得好似海底鬼火:"是不是很有趣?"

  语气淡然中,嗜杀暴虐与对生命的漠视明晃晃的张牙舞爪,穆子石心中一悸,却道:"那以后子石少不得请大当家多多指教。"
  哥舒夜破含笑道:"你还用别人指教么?你杀万家姊弟时,下刀的位置准得惊人,却不知学自哪位名师?"

  穆子石道:"没人教,碰巧了。"
  哥舒夜破蹙眉道:"撒谎。"
  穆子石抿了抿嘴唇:"真的没人特意教我,不过教少冲的师傅顺便指点了数日而已。"
  哥舒夜破冷笑:"那这位师傅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啊,俗话说得好,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有这样的造诣身手,何愁博不得一官半职封妻荫子?而要屈身居于区区予庄当个教习师傅?"

  穆子石摇头,很是无辜,道:"我哪知道个中原因?但想必他另有苦衷,便是大当家这般允文允武的栋梁之才,不也落草为寇么?何况人生际遇本就如落花流水漂泊不定,哪能事事尽如人意?"
  哥舒夜破年少时陡遭惨变命多坎舛,听得这话顿觉十分入耳,但细细一想又似曾相识,竟是当日掳他上山时自己所说,一时沉下脸:"记性不错啊……齐无伤是你什么人?"

  穆子石叹了口气:"大当家,我若是烽静王府的人,岂能寄居在这乡野予庄,还因此招来毒妇嫉恨,再流落南柯山?"
  哥舒夜破道:"那把刀黄金吞口鲨皮鞘,绝非寻常物件,上面又刻有无伤二字……"
  穆子石黯然道:"无忧无伤福寿绵长,不过是亡母爱子成痴的一点奢念罢了。"

  哥舒夜破沉吟片刻,突然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眸光过处如闪电掠空,仿佛一把冰冷的长刀慢慢逼近咽喉,一刹那间穆子石脊背一凉,只觉毛骨悚然,忙道:"我生在宸京,母亲并非大宁人氏,而是塞外异族,因战乱逃到京中……这把刀她一直随身携带,临死前才交给我。"

  哥舒夜破低声一笑,道:"我该不该信你呢?"
  一句话说得毫无起伏,却有浓重的威慑压迫之力,穆子石不由自主在他怀里轻轻一挣,触痛了背后伤口,登时眼前一片漆黑,满头冷汗滚滚而下,勉力道:"我穆子石若有一字虚言,穆家满门男女老幼……人人不得善终个个死无全尸。"

  这誓言发得堪称狠毒,哥舒夜破浓眉一扬,似乎是信了:"你瞳有异色,穆少冲与你并非同母所出?"
  穆子石点了点头,不愿多作解释,哥舒夜破也不追问,却突地转而淡淡道:"你的字工整端丽,正是深得考场朝廷所喜的馆阁体,故而又称翰林体……就冲这笔字,中个秀才绰绰有余,你可曾下场考过?"

  方才落笔写信时,穆子石便料到哥舒夜破必有用意,却没想到他竟如此熟稔官场科举的惯例,这一问不单与山贼身份扯不上半点关系,就算是普通书香门第也没有这样的见识,疑窦丛生之余,言谈更是小心翼翼:"不曾。"
  哥舒夜破眼神深不可测,道:"为何不曾?你这笔字至少下过十年苦功,想必文章也不至于狗屁不通,居然不下场一试,岂非咄咄怪事?"

  穆子石脸色雪白,有些荏弱不支之态:"原本离京前想过,但当时年纪太小,母亲又身患重病,得侍疾膝下,再后来到了予庄,见姑父坐拥田庄商铺,过得十分丰足,便死了科举之心。"
  哥舒夜破嘴角勾起:"滴水不漏,很好。"
  穆子石听这话别有深意,心中惴惴,晕眩中越发觉得口干舌燥,无论体力亦或精神都已濒临崩溃,心知他若再不依不饶盘问下去,自己必会破绽频频。

  哥舒夜破想了想,却将茶杯凑近穆子石的嘴边:"喝水罢……你嘴唇裂了,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穆子石悄悄松了口气,温水入喉更胜似琼浆玉液。
  一边喝着,一边记挂着齐少冲,三年多来两人几乎形影不离,这数日不见也不知他过得如何,而且今日这番真假参半的话必要寻个机会尽早告知于他才好,以免他太过蠢笨露出遍地的马脚。

  至于刚发的那个毒誓,穆子石却是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这条命早当几年前就随太子去了忘川黄泉,纵然粉身碎骨死无全尸也没什么可怕,而穆家满门若真死个精光更是令人喜闻乐见的妙事,甚至还要来个火树银花不夜天以作庆贺。
  待一杯水喝干,哥舒夜破道:"还要喝么?"

  穆子石犹有未足之意,迟疑片刻却摇了摇头。
  哥舒夜破知他顾虑,笑道:"不用怕喝多了水要解手,跟我说就是了,我抱你过去……并不麻烦。"
  穆子石脸颊发烫,极是尴尬气恼:"不敢劳烦大当家。"

  哥舒夜破怪有趣的打量着他:"不好意思么?你昏迷时那身血衣是我帮你换的,一身的血污也是我帮你擦洗干净,我从小到大还没照顾过人,你可是头一个。"
  穆子石腹诽道:伺候我的你可不是头一个。

  他自住入东宫,衣食住行早被碧落小福子等服侍惯了,此刻无力动弹,只能把匪首哥舒夜破权当太监小福子,想了想也即释然,道:"大当家,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哥舒夜破道:"说。"
  穆子石轻声道:"我想见我弟弟……不知他怎么样了,有没有被欺负……"

  看着棍子一样杵在自己面前的齐少冲,左拾飞打了个呵欠,十分的不耐中又有十二分的好奇:"第一晚你被收拾不稀罕,这也是风林营的规矩,可挨完揍服个软,也就该消停了,可你倒好,连着闹了五晚!天天屋里闹鬼似的折腾半宿……小方的腿是你踩断的吧?"
  齐少冲道:"不是踩的,是用桌腿砸断的。"

  他一只眼框是浓墨重彩的乌青,嘴角破肿处却是深浅不一的紫红,好好一张脸,却应了苏学士的词: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深碧,犹自带,岷峨云浪,锦江春色。
  左拾飞胸中并无半点墨水,自然无暇欣赏他的脸伤,只叹气道:"昨晚连宋长都被你打破了头,到现在还爬不起身来,他可是营里的队长之一。"
  齐少冲也大惑不解:"我也不懂他们为什么非要惹我。"

  其实昨夜齐少冲已然打累了也烦了,屋里除了他之外尚有七人,最小的十六七,最大的三十左右,其中两个身手最好的不屑群殴,只在第一晚照例放手一试而已,还有三个武功平平,只跟着起哄架秧子,另两个唤作宋长和方必争,却是为难齐少冲的中流砥柱。

  方宋二人身手不错最爱寻衅好斗,见齐少冲虽年幼力浅功夫不怎么样,一招一式却经过了千锤百炼也似出奇的精准有效,不由自主的技痒,且齐少冲体格甚好极其耐揍,又是一副倔脾气,怎么打都不肯低头服个软,输了也不混赖,更不会以小卖小使些捏阴|囊抠眼珠的下流卑鄙招数,因此方宋二人越发来劲,领着几棵墙头草跟齐少冲你来我往半真半假的竟是连着斗了三夜。

  方宋既是以强凌弱又是以大欺小以多欺少,若不是左拾飞有严令营中斗殴绝不允许打死打残,齐少冲早被拆得骨肉分离扔后山喂狼了,饶是如此几日来也已浑身是伤,看他还能若无其事笔直立在操练场中,连左拾飞都不免心生钦佩之意。

  熬到第四晚,齐少冲摸清了众人拳脚路数,终于下了狠手。

74、第七十二章

  这晚一进门,意料之中的风声扑面,小方笑着喝道:"这回非得揍到这小子服!不叫咱们一声大哥,就把他剥光了捆外面,大伙儿再撒几泡尿好好让他醒醒脑!"

  齐少冲并不招架,硬挨了几拳,却突地屈身就地一滚直扑向小方,小方猝不及防,立足不稳摔倒在地,齐少冲手一扬,一件衣衫蒙头兜脑罩住他,抱着一个葫芦滚,又直滚进了桌底。
  齐少冲个子尚未长成,钻在桌底猫着腰正好用力,伸开胳膊攥起拳,砰砰砰,一拳一拳狠砸向小方的脸。

  事发突然,其余人眼睁睁看着,桌底就那么大,便是钻进去也施展不开,不由得暗骂这小子好生厉害。
  到底还是宋长有见识,断喝一声,道:"闪开!"
  说着窜步上前,抬腿一扫,正中桌腿与桌面交接处,他一身硬功,桌子喀喇喇四分五裂,连着一条桌腿都齐根断开。

  屏障一去,宋长伸手便去捉齐少冲。
  齐少冲见机极快,顺手抄起断开的枣木桌腿,将全身力气灌注于棍上,闷头一棍劈下,风声飒飒,正中小方的膝关节,咔的一声钝响,腿骨断了个脆生漂亮,小方嗷地惨叫出声,眼泪鼻涕直下,抱着腿打滚。

  齐少冲一矮身,避开宋长,准准的一脚踏在小方断裂的腿上,举着桌腿,冷冷道:"你打我一下,我就再断他一条腿!"
  宋长与小方交情甚好,一时便有些犹豫不定,见小方痛得直抽搐,不禁目露凶光:"你敢打断他的腿,我就踢断你的脖子!"

  正僵持不下之际,屋角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小穆,你放下桌腿,小宋,你们已是输了,今晚不许再生事。"
  齐少冲知这人是风林营中十名校尉之一的夏侯钺,沉默寡言却是言出必行,当下毫不迟疑扔开桌腿,径自爬到自己床铺上睡了。

  宋长原地干瞪眼,既恼火却又不敢惹夏侯钺,只得骂骂咧咧地扶起小方。
  他嘴里拉拉扯扯的不干不净,齐少冲却累得狠了早已睡着,来了个耳不听为净,再说即便听到,宋长辱的也是穆氏女性,跟齐家并无多大关系。

  经此一役,屋内三个墙头草发觉齐少冲亦是狠角色,便坚定地扎根墙头袖手旁观,小方没有铁拐李的修为,只能躺在床上磨牙挫齿,剩下一个宋长孤掌难鸣,齐少冲第五晚进屋时心中窃喜,想必又能好生睡一夜了。
  越想越觉得自己幸运,没有死于天眷之变,也没有被铜网处搜捕捉拿,平安无事在予庄呆了三年多,有穆子石朝夕相伴,读书武艺都不曾落下,现虽落入山贼手中备受欺凌,但与穆子石都还能活着,晚上竟还能一宿黑甜,真是幸甚至哉,恨不得歌以咏志一番。

  因左拾飞见他骨骼清奇手脚灵活,爱才之心潮涌,每晚亲自教他一些招数,故齐少冲回屋都是最晚的一个,此刻推门而入,见众人都已睡下,桌上一盏油灯却还亮着。
  齐少冲不愿吵醒其他人,蹑手蹑脚走近桌边,低头吹熄灯盏,火光灭时,只觉脑后疾风响动,百忙中来不及避开,只偏了偏头,啪的一声后脑勺剧痛,鲜血刷地沿着颈子淋下,昏过去之前,眼角余光瞥见宋长握着根短棍站在身后,嘴角笑容又是凶恶又是得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少冲悠悠醒转过来,月光如银,自屋顶天窗洒落,春夜里凭空多了些凄清寒冷之意。
  他脑中尚且昏昏沉沉,伸手一摸后脑勺,黏糊糊的尽是半干不干的血,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方才一直躺在屋内石地上,除了后脑的伤浑身并无异状,也没被剥光了捆住,但宋方二人自然不会如此好心,想必定是夏侯钺出言阻止了。心中不由得有几分感激。

  凝神听得宋长呼吸声粗重,知他肯定在装睡,也不理会,揉了揉脑袋,爬上床拉开薄被躺下,静静睡了,油灯揣在怀里,熨得滚热。
  宋长一直提防齐少冲醒来找自己麻烦,躺在床上看家狗一样竖着耳朵半睁着眼,听得他鼾声渐起,很是松了口气——这小子年纪不大武功也算不得出色,却自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气势令人侧目,敲他一闷棍虽痛快,心里却也有些毛毛的。

  此刻这口气一松,顿觉腹|下鼓胀颇有尿意,便悄悄爬起身来去屋后放水,心道这架打到这份儿上,双方算是平手,谁也不是软柿子,这小子落落朗朗骨头又硬,其实挺招人心仪,明天干脆让夏侯老大出面,只要那小子肯恭恭敬敬地叫自己一声大哥,大伙儿尽释前嫌,一屋子住着亲近些岂不是好。

  宋长想得挺美,一泡尿也撒得格外酣畅,踏着明亮的月色回去,因屋内外明暗相差过大,眼前一时一片昏黑,而门边一道黑影猛地蹿出,身形轻巧,双手握着一物,狠狠的直冲宋长的脑门砸去。
  宋长嗷地一声惨叫,额头鲜血涔涔而下,一手捂着,定睛看去,齐少冲冷着脸,淡淡道:"如此,两清了。"
  宋长晃了晃,立仆。

  一报还一报,报应不过夜,夏侯钺被吵醒,很有几分无可奈何,道:"刚才任由着他把你捆起来,或许大家还能睡个好觉。"
  齐少冲把油灯放回桌上,这盏灯熟铜打成,甚是沉重,作高高的细腰樽型,用来打人再趁手不过——轻轻踢了宋长一脚,转身谢道:"夏侯兄,若不是你,我只怕熬不过这几日!"

  夏侯钺坐起身,静静打量他片刻,道:"你若肯对他们稍微客气些,小宋小方也不至于这般为难你。"
  齐少冲点了点头:"他们吃硬不吃软,得打完了再和,否则永远都要欺负我。"
  夏侯钺心中深以为然,道:"那现在他们一个断腿一个破头,你可满意?"
  齐少冲道:"差不多了。"

  夏侯钺问道:"差不多?你还要干什么?"
  屋内虽昏暗,齐少冲眼神却好,叹了口气指着死猪样的宋长:"好歹给他包一包伤口……我下手好像重了。"
  次日齐少冲行了个礼:"宋兄,方兄。"
  宋长与小方只得一个捂着脑门一个抱着腿,一笑泯恩仇,认了这个兄弟。

  左拾飞细细询问完,道:"你们真的就此罢手?不会再闹事了?"
  齐少冲道:"我本来就不想惹事。"
  左拾飞瞪着眼,道:"可你惹事的本领比谁都大!"
  齐少冲低着头,突然求道:"梭子爷,我想见我哥。"
  左拾飞道:"大当家不让。"

  齐少冲急道:"为什么不让?你不是说他已经醒了吗?"
  左拾飞道:"你刚到山上那日,大大得罪了大当家,所以你哥才挨了顿鞭子……大当家这口气不消,肯定不会让你见你哥。"
  齐少冲忍了又忍,方道:"大当家什么时候消气?"

  左拾飞拍了拍他的肩:"明日我去瞧瞧你哥,好不好?"
  齐少冲甚是孩子气的央道:"你带着我去不成么?"
  左拾飞立即摇头:"我不敢……这世上我只敬大哥一个,也只怕他一个。"

  南柯山众匪就地取材砌石为屋,倒也齐整洁净,哥舒夜破一人独居,屋前一片小小的草地野花,不远处几株松树,树下几块白石错落有致,光润可喜,屋后山泉淙淙之音隐约可闻。便是左拾飞这等粗胚,也甚觉此处可立可卧可坐可吟的清幽宜人。

  其时日偏西方,春天独有的暖风醺醺吹过,野花一丛一丛开得欢快,哥舒夜破坐在一张老藤椅上晒太阳,十分闲适悠然的模样。
  左拾飞笑嘻嘻的走到近前,方知他膝上还抱着个人,只不过哥舒夜破侧身而坐,身材又是异常高大,把那人遮得颇为严实,不走近了便瞧不真切。

  左拾飞伸脖子看了一看,道:"大哥,你抱着他做什么?"
  他嗓门破锣也似,哥舒夜破忍不住蹙眉,竖着指头在唇上嘘的一声,眼神中有薄责之意。
  穆子石睡梦中惊了惊,但哥舒夜破怀里大概很是舒服,稍动了动,旋即又睡过去,脸上已比前些日子多了浅浅一层血色。一只手搁在哥舒夜破膝盖旁,纤细修长,色泽恍若碾玉凝雪。

  左拾飞情不自禁压低了声音:"干嘛要在外面睡觉?"
  哥舒夜破道:"他怕我怕得厉害,夜里不敢睡踏实,白天自然就熬不住困倦。"
  神色竟有些生硬的温柔:"这样睡会儿也好……老趴在床上不舒服,又容易碰着伤口。"

  左拾飞只听得怔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哥舒夜破也不再开口,半眯着眼在藤椅上轻轻晃荡。
  左拾飞呆立半晌,道:"大哥待他这样好?"
  哥舒夜破微笑,眼底有戾气一闪而逝:"我自有道理。"

  左拾飞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来,伸个懒腰,道:"他兄弟想见他一面,大哥许不许?"
  哥舒夜破似笑非笑道:"朝不保夕,还诉什么手足情……愚不可及!"
  又问道:"水香伤好了没?"

  左拾飞道:"我昨日已见到她巡视寨中各关卡了……师爷正在着人找陆旷兮的行踪,要捉他上山给水香哥做个铁钩装在断腕上。"
  哥舒夜破略一思忖,道:"杨师爷精明干练,行事妥帖,你该学着些。"
  左拾飞道:"我天性粗鲁,学不来的。"

  哥舒夜破含笑看了膝头的穆子石一眼,心中已有了主意。
  左拾飞耐不住疑惑:"大哥,你为什么要日夜亲自照顾这小子?"
  哥舒夜破轻声道:"他现如今还不是寨中兄弟,若不把他留在我身边,一个师爷一个水香,难道还取不得他的性命?"

  左拾飞道:"我也觉得师爷水香对穆子石怀有杀心,但他们以前又不曾见过面……平白无故,好生奇怪。"
  哥舒夜破淡淡道:"水香是女人,自有自己的糊涂心思。师爷一则是为色所迷,二来只怕是看出穆子石不比寻常,心里存了些忌惮罢,杨断子工于心计见风使舵,用得顺手那是再得力不过,一旦压服不住却也是大麻烦。"

  左拾飞满不在乎道:"他若是敢反大哥,就把他剁了喂狼……至于师爷嘛,穆子石识文断字,看着也聪明……"
  哥舒夜破忍笑道:"若说我对杨断子有三分信不过,那对穆子石却得有七分,杨断子好歹胆小,只要你比他强,他便是忠心耿耿,穆子石的胆子……你也见识过的。"

  左拾飞苦着脸,道:"总不能让我恁大岁数去学读书写字罢!"霏1凡l論i壇
  话说得虽惫懒,却着实认真想了一宿自己考状元的可能性,梦里自己一身书香满腹经纶,醒来一声长叹,去了操练场。

  怀揣着细腻雅致的梦想,左拾飞怅然忧伤了好几天,这日来到哥舒夜破住处,刚巧看到穆子石正在临窗习字,不由得立定脚步瞧了个目不转睛,心中又喜又羡,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珍惜之意,仿佛回到了幼时亲见明月生于漆黑海面的那一刻,心旌摇荡柔软异常。

  穆子石穿着哥舒夜破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衣衫,无处不显宽大,袖子更是长了许多,只得卷起几层,露出一截细细长长的手腕。

  他伤势渐愈,又逢春日晴暖,本就心情舒畅,而哥舒夜破所藏笔墨甚佳,尤其一方砚台,更是端砚中品色号称"青花"的紫云砚,温润如玉杀墨如风,把玩片刻,便忍不住磨得一砚墨,提笔悬腕,书麓山寺碑。【注】
  麓山寺碑有三绝碑之称,三绝者,乃文辞、书法与刻工均是冠绝当世,太子齐予沛曾特意着人去岳麓山拓来,以供穆子石临摹练习。

  此书当用行楷,讲究用笔坚谨开合宽朗,遒劲秀逸骨老筋藏,极是奇崛烂漫,更兼词句精美琅琅华彩,穆子石只写得淋漓爽然心神俱醉,惜乎篇幅甚长,刚写到"百川到海,同味于咸,千叶在莲,比色于净"一句时,墨已堪堪待尽,此刻若停笔磨墨,就好比泉涌而截大是扫兴,但若接着写下去,墨必不续更是令人徒生憾叹。

  正两难之际,余光瞥见左拾飞,登时大喜,随口吩咐道:"磨墨!"

75、第七十三章

  左拾飞一愣,料不到自己此生还能有如此风雅的一刻,当即欣欣然依言,奋勇上前,握牢一块墨锭,指成苍鹰搏兔之势,腕运饿虎扑羊之力,摁倒在那微尘青花沈隐细润的砚堂上,就是一顿大肆挞伐无情蹂躏。

  磨墨讲究的是如病夫如闺阁如和风细雨,这位梭子爷却是如壮士如强盗如雷霆霹雳。
  好好一方砚台里,登时墨沫四溢粗粝泛渣,左拾飞又不懂得要随时添加清水,磨出来的玩意儿浓得好似碗肉皮冻,翻转过来多半是整块落地,穆子石冷眼看了片刻,扔开了笔。

  左拾飞伸手戳了戳墨汁,似乎的确没法儿用笔蘸开,颇为不好意思,道:"谷糠擦屁股,我就不是这块儿料……"
  穆子石听他说得怪脏的,更是哭笑不得,忍不住哼的一声。
  左拾飞诚诚恳恳道:"我错啦,糟蹋了你的墨。"
  穆子石道:"你没错,是我错。"

  左拾飞忙道:"不,不……怎么会是你错呢……"
  穆子石浓秀的眉毛一扬:"我不该让你磨墨。大材小用巨木为筷,岂不是我的错?"
  左拾飞两颊一红,看了看穆子石神色,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讷讷无言,直到见他深绿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才恍然笑道:"你拐着弯儿骂我。"

  穆子石见他对自己很是友善,心念一动,添了净水将浓墨磨得稍开了些,换了张纸,提笔写下左拾飞三个字,想了想,又写下四行诗句,温言道:"大当家说过你的名字是这三个字,左拾飞,嗯,真是个好名字……劝君尝绿醅,教人拾红萼。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
  笑着问道:"认识么?"

  左拾飞看他衣带临风笔走龙蛇,再看雪白的纸上墨迹淋漓不可羁勒,当真是美不胜收,呆了半晌,却道:"他们识得我,我却跟他们没交情……我不识字的。"
  穆子石指着道:"这是你的名字,好看么?"
  左拾飞珍而重之的拿起那张纸,低声道:"好看。"

  穆子石突然觉得左拾飞很像一匹幼兽,有很直率清浅的天真,心中更增几分把握,笑道:"那我送给你,你喜欢么?"
  左拾飞大喜:"喜欢!"
  穆子石:"喜欢就好了……不过受人之惠,你又是寨中梭子爷,肯定不会负恩忘义的,必然要回报我一二方能心安理得,对不对?"
  左拾飞一愣:"我只会舞刀弄枪,要不教你一手我最得意的武功?"

  穆子石勃然大怒,生平最恨莫过于练武打架,当年自己与齐无伤情如手足,他以亲王世子之尊雍凉少帅之威,自己尚且老大不乐意的推三阻四,就凭左拾飞这么个早晚要被砍头的粗胚山贼,也敢把这个当作报答?真是恨得人牙齿都要咬碎了!
  睫毛扑簌簌的颤了颤,却笑道:"不必了,你教少冲也是一样。对啦,大当家不让我见少冲,可没说过不让我给他写信……你帮我带封信给他罢。"
  左拾飞略一迟疑。

  穆子石窥其神色,忙道:"要不我不写信了,就画幅画儿让他开心一下,你也看得懂,不必担心我跟他暗通消息,好不好?"
  他原本就是以退为进,莫说书信左拾飞不敢送,便是他敢送,自己也不敢写,而左拾飞不能答应传递书简,心中必定有愧疚,再让他送幅画,他必定会一口答应。所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当如是也。

  果然左拾飞点头:"好!"
  又问道:"你这手是怎么长的?唉唉,连画儿都会画!"
  声音里满是惊喜羡慕之意。

  穆子石道:"我画给你看罢,若有不足之处,梭子哥慧眼,还请不吝赐教。"
  他所学尽得自宫中大师,擅山水花鸟,人物则重工笔富丽,讲究勾线细致刻画生动,但此刻并无朱砂石青等色彩,只能取洗练的写意白描画法。

  左拾飞谦虚道:"不不,我又不会,怎么赐教你……便是有什么不足,我的慧眼也瞧不出来。"
  穆子石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瞳中似有星光璀璨的一闪,随即垂眸凝神,不多时便画好。
  左拾飞拿起一看,赞道:"好生有趣!"

  这幅画构图简简单单,透着极其家常的温馨气息,图中两个孩子坐在一张半旧的桌子边,面前两碗豆腐脑,桌上又有一盘馒头一碟咸菜丝,一旁立着个瘦小老头,戴着顶棉帽,歪着头似在倾听,其中一个孩子仰着头,正在说着什么,俨然就是年幼些的穆子石,另一个埋头吃喝,但轮廓依稀辨认得出正是其弟穆少冲。

  左拾飞曾被兄长所弃因此沦落山中,虽性情豪放早不萦挂于心,但看了这幅图却还是若有所感,低声问道:"这是你们兄弟小时候么?你待少冲可真是好……"
  穆子石道:"少冲喜欢吃豆腐脑,以前我经常带他去吃……他现在虽不能见我,看到这张画肯定会开心些。"
  左拾飞低头将画收起:"你放心,这次哪怕大哥怪我,我也帮你。"

  齐少冲收到这张画,看笔力便知穆子石伤势已然大愈,不由得喜不自胜,眼圈儿都红了:"多谢你了,梭子哥!"
  夜里挑灯细看,却看出了另有玄机。
  画中穆子石腰间佩刀,自己挂着的却是一块玉佩,穆子石画工精细,玉佩上蚊足般的两个字都清晰可辨,齐少冲轻声念到:"无病……无病?"

  再看画中场景,正是逃出宸京的当天早上,两人在胡老汉的早点铺子吃豆腐脑。齐少冲本不是那种一看眼角眉梢便能捕捉蛛丝马迹的敏捷伶俐,好在深知穆子石素来的行事心思,明白这幅画必有用意,当下捧着脑袋苦思冥想。
  自打被砸断了一条腿,小方就很服齐少冲,此刻见他拧眉瞪眼的一脸苦相,忙凑过去道:"怎么了?"

  齐少冲道:"没什么,我哥哥给我画了幅画儿。"
  小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又是活泼多事的脾气,张口就嚷道:"你哥哥?就是漂亮得像画儿里的仙人,却敢顶撞大当家,被抽得活像只梅花鹿的那个?"
  齐少冲很不愿意搭理他这种憨话,只嗯的一声。

  小方看清画,却更来劲:"你们吃的是豆腐脑儿么?豆腐脑儿最好吃了,豆腐得嫩,吃得吸溜吸溜的,又烫又爽滑,卤子里一定得搁黄花木耳和鸡蛋……这个干巴老头儿是卖豆腐脑的吧?你哥哥好像在跟他说什么呢,画得可真好!"
  听到此处,齐少冲眼睛一亮,已醒过味儿来。

  穆子石单单画吃豆腐脑的场景,就是提防着万一有人问及身世,便按那日他与胡老汉所说的扯上一顿。而自己腰间佩玉上的无病二字则是对应他刀上的无伤,看来哥舒夜破想必对那把刀起了疑心,需知齐无伤名动天下,此处又靠近雍凉,惹人揣测猜想也不稀奇。以后若哥舒夜破问及此事,自己只需一口咬定刀与玉佩只是家传之物,而自己的玉佩路上弄丢了即可。

  想明白了个中蕴藏的深意,齐少冲长吁一口气,从此大可高枕无忧不必担心被穆子石不带半个脏字却支离破碎的损,真是好比大暑天洗了个凉水澡,每个毛孔都清爽安逸啊!
  耳边那个吃货小方还在唠叨:"……鸡和鸭都很好吃,但是鸡比鸭嫩鸭比鸡香,其实昨儿那顿饺子才好吃呢,是不?春韭野猪肉馅儿,少冲,你吃了得有七八十个吧?"
  齐少冲不承认:"并没有那么多。"

  一旁微笑的夏侯钺插嘴道:"少冲吃了六十五个,小方吃了七十个。"
  夏侯钺武功了得尤擅箭术,一手连珠射鹄箭不输左拾飞,因此耳聪目明饺子数目了如指掌,人人均无异议。
  宋长因脑袋破了,在最新一次的考较中被摘了队长之职,心中颇为不爽,哼哼唧唧的说道:"两个饭桶!"
  夏侯钺笑道:"你也不过吃了八十三个而已,这个饭桶的尺寸,只怕比他们还略大一些。"
  大家纷纷大笑,宋长心胸也不狭隘,忍不住跟着笑:"夏侯大哥你吃饭如此用心,难怪吃了也不长肉。"

  穆子石第一次传画十分顺利,左拾飞笑嘻嘻的悄悄告知道:"少冲说,当日吃豆腐脑的事历历在目,永远不会忘记。"
  穆子石微微一笑,道:"多谢梭子哥!要不……我给你画幅像送你,好不好?"
  左拾飞喜不自胜,当即摆了个英姿飒爽的姿势,还扯松衣襟,露出些许胸肌:"你来!"

  穆子石见他一脸任君采撷,不由得暗暗好笑:"那我来了啊!"
  说着几笔勾勒出一个人形,却是一个一手牵马腰悬长刀的背影,一旁提了一首诗:拾得折剑头,不知折之由。一握青蛇尾,数寸碧峰头。疑是斩鲸鲵,不然刺蛟虬。缺落泥土中,委弃无人收。我有鄙介性,好刚不好柔。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

  待笔墨稍干,轻声念诵了一遍,笑道:"这首诗再配你不过。"
  他念诗时抑扬顿挫音如琳琅,左拾飞一时如闻仙乐陶陶然飘飘然,良久方问道:"这诗……是什么意思?"
  穆子石笑道:"这是赞你性子刚直爽朗,像一把剑的剑头一样。"
  左拾飞双手接过画,又承蒙谬赞,心花瓣瓣舒展怒放,快活得只知道笑了。

  其实穆子石挑这首诗,既有对左拾飞的赞许之意,却也有些不怀好意,需知这首诗出自白乐天,名为折剑头,通篇就是从一截折断的剑头为引自抒胸怀,而剑折即是亡毁,以剑比人,自然不是什么善祷善祝的好话。
  至于为什么画背影,一则是取其风采气势,不为容貌所夺,二则却是暗藏其悖逆朝廷草寇山贼之意。
  只不过个中之意莫说左拾飞不知,便是哥舒夜破齐少冲也不能全然洞悉,穆子石不厚道的无聊做派可见一斑。

  那边左拾飞刚视若拱璧的收起画,这厢穆子石已又画好一幅兄弟夜读图,软语求道:"梭子哥,少冲年纪小,你说风林营中训练又很是辛苦,我十分不放心,想来他也牵挂我……这个,还请你转交与他罢。"
  左拾飞自是一口答应,穆子石笑道:"让他见了画不要胡思乱想,好生跟着你学武。"

  这次的夜读图中别无他意,只是为上次那幅打掩护设迷障。
  若只给过齐少冲一幅画,哥舒夜破城府深沉为人精细,万一拿来端详揣测,很可能就露了破绽,但陆陆续续时不时画上几幅送去,干干净净只诉兄弟往事趣情,便把第一幅湮灭其中,教人无法心生怀疑了,就算哥舒夜破突发奇想的去看,他又不是神仙有不见而知之能,想在数幅或描读书或绘踏青或写食果的画中,辨识出那张吃豆腐脑的端倪蹊跷,无异于草中寻蛇沙里析土。

  这天哥舒夜破回到屋里,脸色一如往常,看穆子石正在呆呆发怔,道:"很无聊么?为什么不画画儿?"
  穆子石坐在椅上,并不起身,淡淡道:"便是只鸟儿,被关上十天半月的,想必也没心情唱歌。"
  哥舒夜破笑了笑,道:"我看你也没闲着,诗以言志画以传意,是么?南柯山的梭子几乎成了穆公子的奴才……留着你的命,也不知是福是祸。"

  穆子石听他话中大有玄机,只觉后颈微微一麻,心生警惕脸上却笑得清澈见底:"那大当家放我回去罢,就当行善积德,福荫子孙不说,便是先人亡灵,也能超度贵道。"
  哥舒夜破灰眸如冰,冷冷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穆公子是聪明人,这个道理都不懂么?"

76、第七十四章

  穆子石笑眯眯的摇头装憨,摇晃着椅子道:"不懂。"

  月余朝夕相处之下,穆子石不动声色数次试探,已知哥舒夜破的忍耐底线,也深知他对自己兄弟另有心思与用处,并不担心他会凶性大发杀了自己,索性以小卖小恃弱凌强,但分寸拿捏又巧妙得没半点儿差池,说话行事好比一张水滑柔润的狐狸皮,里面藏着一只镶金嵌玉华丽锋锐的小金钩,使得哥舒夜破喜不得怒不得亲近不得发作不得。

  好比此刻,哥舒夜破看他一泓春水也似的眼瞳含笑欲流,只觉心肝肚肺里窝着一团气,偏偏这团气里又有双柔软灵巧的小手挠了挠自己,令人有种似贱非贱似爽非爽的乐趣。
  一时别无他法,只得沉着脸道:"那日我跟你说过,南柯山一寨七柱,其中粮台主管山寨的钱粮文牍,你可还记得?"
  穆子石悠然道:"只要祝大先生肯教,子石敢不从命?"

  哥舒夜破浓眉一轩,只觉他这份揣摩人心的聪明劲儿着实有点可惊可怖:"你怎知我有此打算?"
  穆子石习惯性的垂着眼睫,道:"粮台经手的俱是钱粮要事,更颇有琐碎精细之处,祝大先生年老体衰,确实该寻个新的粮台慢慢接手了。"

  哥舒夜破道:"粮台在南柯山地位崇高,仅次于我、师爷与水香,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坐上这山寨的第四把交椅?"
  穆子石轻笑道:"就凭除我之外,贵寨别无人选。"

  "祝大先生好歹是个正经下过场的秀才,虽上了山,到底瞧不起粗人,要跟他学,必须得有些底子,否则梭子爷那样的一去,不出三日,大先生就要气成死先生了,此其一也。"
  "祝大先生为人似乎不太和善,说句心胸狭窄亦不为过,平白来个粮台继任者,他多半不愿意倾囊教导,且会诸多藏私为难,所以这个人选要聪明机灵,不教亦能旁敲侧击的偷师自成,此其二也。"

  哥舒夜破道:"还有么?"
  穆子石喝了口茶,道:"有一有二必有三,只不过大当家不说,这其三我哪能猜着?"
  哥舒夜破笑道:"你是个机灵鬼,不妨猜猜。"

  穆子石道:"不猜。"
  想到要当祝大先生的徒儿,难免要下跪叩首,心中颇有几分悻悻然,低声喃喃道:"只得权当七月十五拜祭孤魂野鬼了。"

  哥舒夜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很觉得好笑,却板着脸道:"明天我亲自带你过去,任由祝大先生驱使……既徒且仆,你可做得来?"
  穆子石点了点头:"没有什么事是我做不来的。"

  粮台是寨中第四把交椅,又执掌银钱用度,因此祝大先生所居之地也与众不同,一方院落中书房两间,均明亮阔大,又有卧房四间茶水屋一间,另有小崽子数人做些粗重杂活兼巡视安全。

  对祝大先生,穆子石只是耳闻不曾目睹,此刻一照面不由得苦笑,这位大先生模样好比整条的苦瓜里塞满酸菜,一双眼熬夜做账被油灯熏坏了,迎风不停流泪,见了自己连眼皮都不多动一下,只躬身道:"见过大当家。"

  哥舒夜破道:"不必多礼,先生在寨中二十余年,有功劳亦有苦劳,我此次过来,是给先生送个僮儿服侍起居,若先生不嫌愚钝,指点他一二,倒也能帮着分担些许琐碎小事。"
  说罢唤道:"过来,拜见粮台先生。"
  穆子石笑了笑,双膝跪倒,毫不含糊地叩首:"先生在上,穆子石给您磕头。"
  祝大先生揉了揉眼睛,冷冰冰地答道:"少礼。"

  这老儿竟当着哥舒夜破的面给自己甩冷脸子,穆子石却不恼火,反而着实放下了心,起身打量着这间屋子。
  祝大先生头上戴的方巾身上穿的儒衫不甚洁净,屋里书卷桌椅案头笔墨纸砚却整齐清爽,书架上经史子集齐备,有套归套有板夹板,但布置摆放间别无一丝灵性妙思,只中规中矩板板正正而已。
  至于墙上挂着的屏条,却是永熙年间礼部尚书申梦佳的手笔,穆子石不禁为之动容:"儒雅定闲,宽展舒和,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字!"

  哥舒夜破道:"大先生是雅士,南柯山亦常为他借取些字画补壁增色。"
  穆子石笑道:"借取?"
  哥舒夜破浓眉一扬,并无愧色:"既是盛世,自然多有慷慨割爱之人。"

  穆子石并非官差衙役,不能抖开铁链哗啦嘎嘣地给他锁上,只得忍气低头,心中暗骂这厮正是天生的山贼,作恶都这般凛然不可侵犯。
  祝大先生沉吟片刻,突然发问:"你可识字?"
  穆子石尚未开口,哥舒夜破已笑道:"子石一笔馆阁体,未必输给积年的秀才举人。"

  祝大先生脸色更阴了:"可会理账?"
  穆子石道:"会一点。"
  "可通算术?"
  "也会一点。"
  祝大先生冷笑一声:"既然都会,老朽还能指点你什么?"

  哥舒夜破含笑旁观,道:"大先生年岁大了,子石伶俐得很,伺候你还不好?"
  祝大先生被激得妒火熊熊:"老朽身子骨倒还硬朗,并不需要僮儿服侍。"

  哥舒夜破见这老儿十分不识抬举,他本就是个暴虐性子,不过借此逗逗穆子石而已,此刻已然不耐烦接着给这老儿脸,索性就翻了脸,断喝道:"粮台!"
  祝大先生激灵灵一个寒颤,当即矮了气势,蜡烛点着了也似心明眼亮,赔笑道:"大当家吩咐,老朽岂敢不遵?"

  哥舒夜破心中不爽,自己偶尔也想讲讲道理当个斯文人,奈何遇到的都是些混蛋坏胚,不由得心生一种我本明珠奈何投暗的郁闷来,冷冷扫了老头儿一眼,更不多言便即离开。
  祝大先生身边本就有个贴身小僮,一直鹌鹑般躬头缩脚的立在墙角,直到哥舒夜破走了,方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穆子石见他五官清秀,眼神却痴痴愣愣,有些好奇的问道:"先生,这位是?"

  祝大先生道:"他叫木鱼,是个傻子,做些粗活儿。"
  说着推了推那僮儿:"快去厨房搬饭。"
  僮儿应声去了,穆子石道:"他好像很怕大当家,是被吓傻的么?"
  祝大先生道:"是。木鱼姓陶,父母都死在大当家手里。"
  穆子石恍然,看着木鱼小小年纪已显佝偻的背影,愈发厌恶哥舒夜破。

  祝大先生盯了他一眼:"听说你是富家出身,但大当家既让你来,就得好生当我的僮仆。"
  穆子石轻笑道:"不知先生要子石如何伺候?"
  祝大先生道:"白天提水扫地整理书房,铺床叠被端茶磨墨。"
  穆子石想了想:"这些不曾做过,学得慢的话还请先生见谅。"
  祝大先生又道:"夜间你的卧榻便在我榻边,要水要汤的你得警醒些。"

  穆子石不禁蹙眉,这些年出宫颇多险恶波折,却也不曾屈身当过小厮仆役,东宫时更是被太子捧在掌心惯得如珠似宝,难不成当真要贴身伺候这样一个鹅行鸭步面目无趣的酸腐老头?
  祝大先生见他良久不答,不由得暗批一句小人轻狂,当下敲打道:"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这一敲敲得穆子石心花怒放,若祝大先生不与他言辞针锋,他也无计可施,偏偏这先生自取其辱,穆子石岂有轻轻放过之理?当即笑赞道:"大先生果真是君子。"
  祝大先生挨了一记马屁,正美得胡须颤动,不料这一赞只是三文钱的白糖,一赞(蘸)就完,只听穆子石琅琅道:"既如此,子石请教,何为君子怀德之德?何为君子怀刑之刑?"

  祝大先生一怔,脸顿时就灰了,在山贼窝里当了三二十年的粮台,早跟官府之刑法做了对头,被捉了不光自己要被斩首示众,祝家土里埋着的都没脸提什么怀德怀刑,唯一能怀的就是恨和羞。
  穆子石踱了几步:"子石再请教,何为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

  祝大先生的脸从灰变绿,当年上山后死心塌地留下,说是逼不得已,多半却也为了衣食丰足,此事着实有辱读书人的气节,一手指着穆子石,怒骂道:"小厮大胆!"
  穆子石见好就收,笑嘻嘻的躬身道:"先生息怒,需知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圣人之言,先生听着些罢!"

  祝大先生被恭而有礼绊住了舌头,没奈何擦了擦鼻尖,气得声音都变了:"洒扫书房!"
  说罢靴声橐橐地走出门去,穆子石敛了笑容,却拿起书案上的账册慢慢翻看,至于洒扫之事,既找不着水也看不到抹布扫把,只能留中不发。

  待木鱼从厨房搬饭回来,祝大先生那份是两荤两素另有一碗汤,木鱼的也不错,有一小碗炖肉,不过木鱼脑子不好使,先生没交代,便也忘了多取一份穆子石的饭食,好在装饭的桶里白米饭尽够,穆子石也不计较,更不屑问祝大要份菜吃,低头默默扒拉着白饭。
  正吃得没滋没味,碗里突然多了一小块红润喷香的肉,抬头一看,木鱼半张着嘴,似有些舍不得,却努力冲自己傻呵呵的笑着:"我的,你吃,吃。"

  穆子石登时很为难,心里很感谢他的好意,而且这些时日养伤几乎不沾荤腥,本就有些馋肉,但再一瞧木鱼嘴边的油渍口水,这块肉便怎么也没法吃下去。
  想了一想,又夹还回去,柔声笑道:"我今天吃斋……明天你记得跟厨房说多要一份饭菜就好。"
  木鱼失而复得,觉得这个哥哥真是大好人,欢快地吞下肉:"明天我记得的!"

  祝大先生冷哼一声,愈发觉得穆子石金玉之表败絮在内,既虚伪浮躁,又无礼狡狯,穆子石听他哼哼,只当他放了一串屁,诸如万荆那样的真君子,穆子石自会敬重有加,至于祝大这等,不烧了他的山羊胡子已经很算厚道了。

  因此自打穆子石进了粮台,和祝大堪称是互相折磨。

  祝大先生读书人本色,虽沦落为管账的,闲暇时还爱吟风弄月的写几首诗,素来苦于山上无人赏鉴,这日心情好,便请穆子石拜读。
  穆子石一目十行的翻完,似笑非笑:"子石自问近日服侍妥当,先生为何要罚子石?"

  祝大一时没有醒过味来:"切磋文字,何谈一个罚字?"
  穆子石道:"先生好歹数踏槐黄,虽未得一第,大抵也该知晓读人诗词本就是尴尬苦差,若辞藻精美韵味天成倒也罢了,若这诗写得根本就是郊寒岛瘦了无生趣,我还得虚与委蛇地违心大赞,难道不是苛政一桩么?"
  祝大脸皮都被羞皱了,所谓杀人不见血,不外如是。

77、第七十五章

  好在祝大也不吃亏,一个紫铜便壶就是终极利器。

  祝大先生已经过知天命直奔着耳顺的岁数去了,夜间经常的尿急尿频尿不净,以往嫌弃木鱼笨手笨脚,只在屋角放个紫铜便壶,夜里若有所需,就亲自移驾而释,自从有了穆子石,祝大绝不愿屈才不用,在卧榻旁又设一窄榻,让穆子石就近服侍,夜里半梦半醒,只要小腹略有涨意便连声大呼:"僮儿起来!"

  待穆子石起身取来尿壶,祝大却又大摆架子,非得让他凑近床边端着伺候,穆子石切齿之余,却也只能忍气吞声。
  比及尿入便壶,耳边淅淅沥沥却非雨声,鼻端幽幽沉沉大异兰麝,穆子石恼怒之余又复好笑——若齐予沛还活着,见到自己做这等低三下四的活计想必又得气得死过去。

  祝大一夜总要尿个三四回,而且每日午后小憩之前必先让穆子石洗刷尿壶,与此一比,穆子石觉得提水搬饭倒算不得辛苦了,于是十分羡慕木鱼。
  这天中午刚吃完饭,穆子石收拾着碗筷,突然听到屋外有人高声喊道:"哥!"
  却是齐少冲的声音,穆子石又惊又喜,几步跑出门,一个人影已直冲了过来:"哥哥,我想死你了!"

  穆子石正待说话,已被一个热乎乎的怀抱搂紧。
  齐少冲比穆子石还矮着一个头,却极霸道的一边踮着脚一边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肩头按。
  穆子石只觉得眼眶热辣辣的,方知道这个孩子在自己心里的分量,朝夕共处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真的已经成为自己的手足亲人,再也不能撇下他任由生灭。

  齐少冲急问道:"你好些了没有?听左大哥说你已经没事了,是真的么?"
  穆子石微笑道:"自然是真的,你呢,这段时日还好?好像又结实了些!"
  齐少冲道:"我好得很,你别担心。"

  穆子石笑道:"我担心你干什么,只不过随口问一下罢了……对了,是谁带你来这儿的?大当家知道么?"
  齐少冲指了指不远处:"左大哥带我来的,哥舒夜破应该不知道。"
  左拾飞正站在一棵树下,冲穆子石咧嘴一笑,神色却颇为紧张。穆子石轻叹道:"瞒不过哥舒夜破的。"
  携着齐少冲的手走近左拾飞,道:"多谢你送少冲来见我,只怕会连累到你。"

  左拾飞道:"你现在不是学着做粮台的账么?也是寨子里的兄弟,大当家不会怪我。"
  穆子石摇了摇头:"少冲有你,我已然十分放心,以后没要紧事,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了。"
  齐少冲颇为不舍,眼睛只盯着他愣愣的不说话。

  屋里祝大先生吃饱了饭,深觉春困如山倒,悠悠然溜达出来,喊道:"僮儿,刷便壶!"
  穆子石忙应道:"且待我送走梭子爷。"
  齐少冲听得清楚,黑眼睛里登时冒出火来:"这个老冬烘让你刷便壶?"

  穆子石笑道:"你听岔了,是喝酒的扁银酒壶……祝粮台午睡前总要喝一壶的。"
  看齐少冲似有不信之色,沉下脸道:"我是给人刷便壶的人么?"
  齐少冲忙大力摇头:"不是!"
  穆子石揪着他的衣领转过他去,又推了一把,道:"那你就不要胡思乱想,滚吧!"

  齐少冲听他话听习惯了,果然拔脚就走,穆子石强忍笑意地跟上,却扯了扯左拾飞,低声道:"喂,有虱子么?"
  左拾飞既羞且急:"没有!我可干净了!"
  穆子石瞥他一眼:"没有就没有,你脸红什么……帮我捉十几只虱子,明天给我。"

  齐少冲一旁插嘴道:"哥你要虱子做什么?"
  穆子石淡淡道:"没见过,稀罕。"
  齐少冲于是就很见过世面的笑了笑,道:"虱子算什么,我这些时日还见着跳蚤了呢!"
  穆子石来了精神:"那再给我捉十几只跳蚤。"

  这回连左拾飞都忍不住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穆子石笑得眼睛弯弯的,墨绿的波光粼粼一闪:"等等便知。"
  左拾飞和齐少冲双双打了个寒战。
  祝大先生拢了拢衣袖,都夏天了这山风怎地还如此邪性的凉飕飕?端的是古怪。

  祝大先生是看不起梭子这等莽夫的,因此第二日中午见左拾飞在屋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只摩擦了一下鼻尖哼的一声,长衫扫着门槛就自行进屋不予理会了。
  穆子石代他送客,手里握着左拾飞刚塞的一个布包,笑语焉焉的礼节周全。

  这天穆子石刷便壶刷得格外细致,紫铜壶绽放出细腻沉郁的光泽,真用来泡茶都不觉得龌龊了。而伺候祝大先生小解时,更是殷勤,竟以器就物,不用祝大屈驾费一丝力气。
  祝大心中有些打鼓,难不成自己春风化雨的功力非凡,将这顽石点成了甜糯米?
  正蹊跷不得究竟,穆子石抬头一笑,月映春江清气迫人,倒叫祝大先生老脸一红,一泡尿也撒得颇不自在。

  入夏后昼长夜短,白天好不让人困倦,木鱼年幼,七窍被瞌睡虫占满,整日价的鸡啄碎米兔捣药,祝大先生虽年老觉少,却也提不起精神来,脑浆被糖丝黏住了一般,看人的眼神都是入了定的。
  唯有穆子石精神奕奕,将书房里的历年账册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算,两只黄铜算盘哗啦啦一抖左右开弓,檀木珠子噼里啪嗒比树梢蝉鸣还要热闹。

  祝大先生本爱藏私,根本就不愿收徒,但又不敢拂逆大当家之意,对此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却经常吩咐穆子石斟茶倒水以作骚扰。
  穆子石也不暴躁,要茶就茶要水就水,只要让他一沾账册的边,宛然就是殷勤佳弟子,若有看不懂的,也不惮于恭恭敬敬地请教。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他每次发问都是不偏不倚正中妙处,祝大原搭好了架子打算十成中只给他讲个三五成,但被他一问,往往就忍不住地急于将真知灼见抒发,结果便是淋漓尽致地讲个底儿掉门儿清。

  事后老头儿反应过来,难免自抽几记老脸蛋,偏偏又不长记性,再故态复萌,遂再自批两颊,久而久之祝大也不跟自己较劲了,岁月的大砍刀已经把自己拍成了油腌盐渍的旧糠烂谷,何苦跟个青葱水嫩刚发芽的风华正茂争一日之短长?

  他渐渐歇了心气神,账务上也就不再存心为难,但人一改性就有麻烦,不知怎地这些时日以来,祝大先生开始有了暗疾。
  这暗疾说也简单,不过奇痒难耐而已,惜乎痒的地方十分难以启齿,却是萋萋芳草藏鸟处。

  祝大先生恪守孔门四戒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等暗疾自然是不能向外人道的,因此穆子石夜间伺候的活儿幸得免之,但卧榻之侧,总听得指甲挠过皮肤的刷刷声,深夜寂静中煞是恐怖,穆子石轻巧地翻了个身,笑得堪比刚偷了七八个大鸡蛋的小狐狸。

  祝大先生以坚强的忍耐力和铁铮铮的羞耻心硬熬了一个盛夏,待金风悄来落叶缀山时,终于崩溃了,这天偷偷备下热水和剃刀,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关窗闭户点亮油灯——自然不是给大头削发当和尚,只是打算将小头剃度干净,先生的想法很正确,毛之不存痒将焉附?

  穆子石何等心明眼亮,一见这阵仗就打从心眼儿里笑开了。
  当年他在东宫时不说肆无忌惮,却也敢于上欺齐无伤下戏各属官,这几年流落民间不得不作蛰伏谨慎之态,不弹此调久已,但对上这样一个冬烘先生,不作弄一二都对不起太子惯出来的脾气。
  一时就笑嘻嘻地唤来木鱼:"你猜先生在屋里干什么?"

  木鱼咬着手指:"吃鸟蛋么?"
  这孩子近日着迷于烤鸟蛋吃,满脑子除了鸟就是蛋,不想歪打正着一语中的,穆子石笑得肠子都快断了,夸道:"真聪明……你想吃么?"
  木鱼滴了一串口水:"想。"

  穆子石指了指窗户:"门被先生反锁了,你从这儿爬进去问先生要鸟蛋吃罢,不过先生肯定会冲你发脾气,你怕么?"
  木鱼愣愣道:"怕的……"

  穆子石谆谆善诱道:"怕什么?先生又不咬人,你拿了鸟蛋就跑,他便是生气,也追你不上。"
  木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条小短腿,点了点头。
  穆子石蹑手蹑脚,带着木鱼走到窗下,给木鱼一个温柔而鼓励的眼神,木鱼撅着屁股就爬上了窗沿。

  只听屋内祝大先生一声惊呼:"啊?"
  又一声痛呼:"唉哟!"
  然后木鱼嗫嚅道:"鸟鸟蛋!"
  祝大先生抖抖索索地痛骂道:"你个刁奴,不读孔孟之书不答周公之礼,竟说出这等亵渎污秽之语!实在是……实在是气煞我也!"

  穆子石蹲在窗下直笑得心都碎了,正乐不可支欢欣愉悦之际,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你又恶作剧欺负祝大了?"
  一惊回头,对上一个如山身影,却是哥舒夜破!
  这真是吓死人了,穆子石两腿被糖醋熘了一道也似又酸又软,一跤坐倒,轻呼道:"大当家……"

  哥舒夜破嘘的一声,一手抱起他的腰,夹在肋下箭步如飞,却是直奔自己的住处。
  到了屋前松树下,将他放了下来,问道:"南柯山这些年的帐,你可都看得懂了?"
  穆子石老老实实道:"懂。"
  "若现在让你接手粮台,你能不能胜任?"
  穆子石微微一笑:"大当家这样问法,小瞧子石了。"
  哥舒夜破展颜道:"如此甚好。"

  穆子石见他并无责怪自己不尊祝大之意,不由得笑着反问道:"若我才能拙浅接不得,大当家要如何处置?"
  哥舒夜破灰眸凝定如铁:"你敢么?"
  穆子石啼笑皆非:"这不是敢不敢为,而是能不能为……大当家没听过朽木不可雕么?一块顽石你怎么打磨,终究不是和氏璧。"

  哥舒夜破突地一笑,别有深意道:"你就是块和氏璧,有你在我手上,正是奇货可居。"
  穆子石心中咯噔一下,道:"大当家谬赞。"
  哥舒夜破携了他的手进得屋中,只见一张四方木桌上,已放着四只菜碟。

  穆子石笑道:"大当家是要请我吃饭么?"
  哥舒夜破落座,道:"子石可认得这些菜色?"

  四只菜碟均是白瓷圆形八寸见方,里面的菜色穆子石不看则可,一看之下却是惊得魂都飞了。

78、第七十六章

  这四种菜色再熟稔不过,正是宸京三熙楼的镇店杰作:凤鸣春晓,荷开水殿,鹤唳霜田与虎踏雪梅。

  这四味菜按四季之时之色,独具匠心妙手天成。
  比如凤鸣春晓是以当年生的雏鸡为主料,衬以金丝燕盏,再生取苋菜的汁,碧螺春制成的茶冻,调出红翠春色;而鹤唳霜田是用菱角莲藕揉进面粉,烙成霜白又夹杂丝丝缕缕的金黄,再取用顶好的天白花菇与牛腰子肉覆盖其上。
  虽非龙肝凤髓,却胜在烹饪手法,以当年齐予沛饮食之挑剔,每次去三熙楼,也必点这四品,赏心悦目之下,或多或少都会用上几口。

  这四品菜色虽好,却独此一家绝无仅有,出了三熙楼,再无别处可以觅得,且绝不供与等闲官民享用,固有"四季天下,人间独味"之誉。
  因此穆子石乍见故菜,心中无喜只惊,莫说南柯山与宸京相隔数千里,就凭这一窝子的山贼强盗,便是上了朱雀街进了三熙楼,也要被眼里不揉沙子的伙计们挑生猪一样给撵出来,却不知这四碟子菜何故堕落到了此处?

  哥舒夜破见他出神,问道:"喜欢这几道菜么?"
  穆子石垂下眼睫,道:"看着就稀罕,自然喜欢的。"
  哥舒夜破冷笑一声,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一只菜碟:"这是鹤唳霜田吧?"
  穆子石若无其事地赞道:"鹤唳霜田?果然形神俱备,好名字!"

  哥舒夜破按捺住性子,道:"这些菜是一位贵人特意送来给我……你可知这位贵人姓甚名谁?为何要大费周章的送我这几道菜?"
  穆子石摇头苦笑:"子石一介草民,蝼蚁般的人,哪能结交什么贵人?"

  哥舒夜破沉下脸:"穆子石,你再敢装傻,我现在就去杀了穆少冲,再把你送到烽静王府。"
  穆子石头皮一炸,浑身都凉了:"你……你知道了什么?"
  哥舒夜破见他脸色惨白,心中不由得快意,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比如……你那把短刀,再比如,你为何从宸京逃到予庄。"

  穆子石一双眼幽暗深绿,凝视哥舒夜破,半晌道:"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敢留着我和少冲?"
  "为什么不敢?"哥舒夜破连声冷笑:"我做的就是杀头的买卖!而且……我知道你的底细,你难道就不曾发觉南柯山另有乾坤?"

  穆子石这阵子翻看账册,早觉得人头数与银粮数目对不上,梭子的风林营一千人,水香帐下守山寨众八百人,哥舒夜破手中其余杂色人等六百,合计不过二千四百的人头,但银钱开销衣食花费乃至兵器战甲马匹草料都按四千兵力配给安置,也就是说,哥舒夜破另有一支至少千人的精锐藏于山中,而账上近三年来每年都有一大笔银子来路蹊跷,既非打劫也非勒索而来,这笔银子祝大先生在其后都注上一个小小的"静"字,而静字何意银钱由来,祝大先生也是茫然不知。

  此刻哥舒夜破主动提及,穆子石索性大胆猜道:"大当家与朝中暗有勾结?"
  哥舒夜破道:"没错。"
  穆子石一直存着的疑心得以确认,倒松了一口气,根据这些时日的蛛丝马迹,小心翼翼又猜道:"大当家要反的是今上呢还是陶氏呢?"

  哥舒夜破咬着牙:"齐和沣那个废物崽子难道不是陶若朴扶上去的人偶么?灭了陶氏一族,齐和沣自然就是丧家之犬。"
  穆子石看他眼底漾出血丝,忍不住试探道:"大当家与陶氏一族似有深仇大恨?陶若朴是城府深沉之人,身居高位数十载,虽处置的大臣不少,但都合理合法滴水不漏……更何况,这朝中并无复姓哥舒的。"

  哥舒夜破眼中凶光一闪:"闭嘴!"
  穆子石乖觉,当即一声不吭,哥舒夜破恶狠狠的盯着他:"你有个四哥?"
  穆子石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哥舒夜破却暴喝道:"不许撒谎!"
  穆子石吓了一跳,忙应道:"是。"

  "那你行几?"
  穆子石心中一动,声音平静:"行七。"
  哥舒夜破不语,穆子石后心被冷汗湿透了,穿堂风一吹,嗖嗖的凉,良久,哥舒夜破低声道:"我就知道……哼哼,你那四哥我见过,你们很有几分相似。"
  他这句话一说,穆子石便知方才赌赢了,哥舒夜破对自己的来历虽探了个八九不离十,但不知为何,却将自己误认为是七皇子。

  原本以为南柯山不过是个贼窝,不料也卷入了朝堂风云,穆子石沉吟片刻,决定再冒险猜上一次:"烽静王爷为何要与南柯山勾勾搭搭既出钱且遣兵?他要起兵必倾雍凉铁骑,麾下自有悍将骄兵呼而应之,区区一个南柯山,能帮他成什么事?"

  哥舒夜破浓眉一轩:"你怎知道是烽静王?"
  穆子石暗呼侥幸,心有余悸却微微一笑,道:"雍凉军力之重,朝廷岂有不防之理?齐和沣并非正统继位,他这位伯父也不曾匡扶社稷,救赤乌台的……父皇于水火。"
  指了指桌上四品菜色,指尖兀自有些轻颤:"三熙楼的四季天下,莫说在这西北边陲,便是在宸京朱雀街,又有几人能尝到?何况还千里迢迢送到南柯山,普天之下,除了今上与陶若朴,大概只有烽静王一人能为。"
  "只不过子石不知,我哪里露了破绽,使得大当家识破来历?"

  哥舒夜破从袖中取出短刀,轻轻搁在桌上:"这把刀……嘿嘿,无忧无伤?你说起谎来,当真是唱念做打无一不精哪。"
  叮地弹了一下刀背,道:"可惜你不懂刀,这把刀是精钢掺镔铁打造而成,锋利强韧异常,而大宁军中除了雍凉铁骑,极少有往兵刃中加镔铁的,再看刀锋弧度背刃厚薄,更是雍凉良匠的制法。"
  "兵刃于我就好比书墨于你,你会分不出松烟墨和漆烟墨?"

  穆子石苦笑:"原来大当家早就起了疑心。"
  哥舒夜破对短刀似乎爱不释手,一边把玩一边款款道来:"前些日子我见过烽静王府的属官,旁敲侧击良久,确认这正是齐世子当年进京赠予太子的那把刀。"

  穆子石恍然大悟,原来烽静王府的人都以为当年齐无伤是把刀献与了齐予沛,哥舒夜破自然而然便认定这把短刀即便易主,也必是皇室中人,自己进宫当太子伴读时,哥舒夜破早已家破离京,区区一个东宫伴读,时隔多年也无人提及,因此他怎么也不会把自己的身份往伴读上去想。

  这节想通了,穆子石心怀稍畅,问道:"大当家可否把刀还给我?待烽静王起兵,子石也可鞍前马后地效劳一二。"
  哥舒夜破见他对这把刀念念不忘,心中顿时不喜,冷冷道:"谁说烽静王要起兵?兴兵作乱是我南柯山的事,与雍凉军毫无干系,你若真到了齐无伤马前,他第一件事就是绑你进京。"

  穆子石大惊失色,倒不因为齐无伤要绑自己,而是烽静王明明有所图谋,却只是按兵不动,着实令人琢磨不透,一时道:"你不怕烽静王一朝功成,自己就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他到底允了你什么好处?"
  哥舒夜破端详着他的神色,淡淡道:"齐襄老奸巨猾,我岂有不知之理?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穆子石想再多问,哥舒夜破已缄口不言,用一只食盒将四盘菜装好,提着横梁伸臂往前,道:"去找穆少冲一起吃罢……"
  穆子石一手接过,哥舒夜破却突然扣住他的手腕:"你是皇后所出,为何眸带异色分明有异族血统?穆少冲又是何人?"

  穆子石直视着他的眼睛,勾起的唇角有几分应有的骄矜愤怒之色,冷然道:"少冲自然也是天家血脉,只不过尚未记入玉牒罢了,至于别的……宫中隐秘,为何要告诉你?"
  哥舒夜破一怔,灰色眼珠中情绪翻涌,半晌眸光却渐转渐柔,竟如月下一匹银灰绸缎了,微笑着轻轻一触穆子石的鬓发,道:"你不肯说那便作罢。"

  穆子石拎着食盒大步出得门来,走出一里多去才停下脚步,心头怦怦乱跳,只觉日光猛烈耀眼生花,手抖得几乎把一盒天下四季给摔个山河破碎,忙唤住不远处的一个寨众,吩咐他把食盒先送到自己住处,略一思忖,径自去寻齐少冲。

  数月来在哥舒夜破默许之下,穆子石与齐少冲见面逐渐多了起来,也曾去风林营看过他。
  第一次随左拾飞进那间装了八条好汉的屋子时,穆子石只觉进了御苑里的驯兽司,对齐少冲心疼之余,更是肃然起敬。

  几只袜子在墙角作人立状,旁边还长了一丛疑似蘑菇的物体,不知是谁的裤子搭在水壶上,一只膘肥体壮的蟑螂正在逡巡其间,一个肌肉虬结的少年裸着上身坐在窗下紧弓弦,另有几个大汉围着桌子满嘴粗话的为哪儿的姑娘更加风骚一些较着劲。

  人声鼎沸乌烟瘴气中,齐少冲竟能安之若素的与一个中年汉子轻声说着些什么,膝头放着个小沙盘,时不时比比划划地推演。

  夏侯钺于行军布阵颇有心得,似多年身处军旅的将官,绝非打家劫舍的山贼做派,齐少冲与他时常谈论,只觉受益良多,此刻正相谈甚欢,突然屋里一片古怪的安静,还以为小方他们又要闹腾,蹙眉抬头看去,却见穆子石正站在门口,一身干干净净的浅色长衫,眉目如画,微微而笑。

  齐少冲怔了怔,登时又惊又喜:"哥!"
  一把推开沙盘跳下床直扑穆子石。
  穆子石眨了眨眼,睫毛有些湿润,哑声道:"我没想到……"
  齐少冲居然听懂了他话中未尽之意,笑道:"我挺好的!"

  小方走近前来,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与惊叹:"少冲,这是你哥哥?"
  齐少冲很是得意:"当然!"
  宋长快手快脚的把裤子旁的蟑螂踩死,挡住墙角的袜子和蘑菇,嘻嘻笑道:"穆小哥坐会儿?喝杯茶?你是少冲的哥哥……那个也就是我们的哥哥……"
  说到后面脑子里活像打翻了糨糊盆,完全就是胡言乱语堪比梦呓。

  穆子石看他连鬓络腮胡茂盛得草长莺飞的,怎么也得二三十岁了,不由得笑道:"不敢不敢。"
  素来沉默寡言的夏侯钺却突兀地开口:"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

  齐少冲一愕,夏侯钺待自己可算如兄如师,怎会如此不近情理?穆子石却是心思细腻,看他眸光中隐带担忧,再一看宋长等人热烈得快要出血的眼神,已明白他的好意,心中感激,却狠狠瞪了他一眼,作一脸负气状,扯了齐少冲扬长而去。
  此后穆子石曾对齐少冲说道:"夏侯钺此人诚厚,可以深交。"

  齐少冲若有所悟,再见穆子石都是去粮台住的地方寻他。
  打穆子石惊鸿一现后绝了踪迹,宋长小方等人莫名其妙的找了夏侯钺和齐少冲几天的茬儿,却不知齐少冲也是满腹怒气只待他们自行撞上,于是果断与夏侯钺联手,闷声不响的关门将领头的宋方两位胖揍一顿,宋长的气焰短了,小方的面孔圆了,齐少冲解气了,穆子石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言笑一如既往,却把宋方二人记恨得刻骨。

  他年岁长成,不负昔年太子"色相如玉"这样的预知之赞,奈何如此容貌,若身处尊贵是福,处于山贼窝里明显却是祸。
  南柯山本就血气方刚的男人扎堆,虽有林神爱手底女贼若干但僧多粥少,而宋方等人不说穷凶极恶,也算得无法无天,穆子石暗地盘算,粮台之位已到了非夺不可的时候。

79、第七十七章

  此次再来风林营驻地,穆子石想到宋长舌头般的眼神,略有踌躇之意,不想运气极好,迎面就看到齐少冲正大步流星走过来,神色不愉,眼角肿了一块,沾着血迹,又青又紫。
  穆子石大喜,忙跑过去道:"我刚好找你。"

  齐少冲见了他,绷紧的脸颊弧线立时柔和下来,挠了挠头,偷偷扯下一束头发遮着眼角,穆子石如他所愿假装没看见,笑道:"还记不记得三熙楼的四季天下?"
  齐少冲想了想:"四哥爱吃的那些?"
  穆子石奇道:"难道你不喜欢?你不是什么都吃么?"
  齐少冲默然片刻:"喜欢的。"

  一路上穆子石把哥舒夜破与烽静王之事慢慢说了,心有余悸道:"原来你那位二伯父早已心存大志,那年咱们若是投奔到雍凉,只怕坟头草都青了。"
  齐少冲沉稳得可怕,淡淡道:"或许他是另有打算,毕竟拥兵过重了些……但不管怎么说,齐无伤不是同室操戈之人。"

  穆子石自顾低语道:"不知烽静王为何会挑中他?也不知他得了什么好处竟甘为驱使不惜作乱?少冲,哥舒夜破是犯官之后,我却怎么也试探不出他的底细……"
  齐少冲道:"咱们的底细他倒是猜得差不多……可你为什么要将错就错承认自己是七皇子?"

  穆子石冷笑道:"我自有道理,你太笨,说了你也不懂得。"
  他怎会懂得人心之险,哥舒夜破家破人亡,固然应该恨透了陶若朴,但照他迁怒所有陶姓抽肠剥皮的种种变态举动,未必对齐氏皇族就没有藏怨,万一这种怨恨压抑不住,以齐少冲的直性子未必就能躲得过去。
  至于自己,既然对太子承诺过,哪怕刀山火海在前,自己都得替齐少冲去挡,责无旁贷罢了。
  只不过这些却不必说出来,白白让齐少冲啰嗦唠叨。

  齐少冲毫无根据的被一通羞辱,定了定神却不恼火,只道:"哥舒夜破既是出身官宦之家,那肯定知道七皇子是皇后所出,怎可能眸带异色?这个谎话可编不圆。"
  穆子石嗤之以鼻:"谁说我要费神撒谎?我只告诉他这是天家阴私,他不配知道……哥舒夜破又不是你,他聪明得很。"

  齐少冲不解,睁着一双漆黑眼睛不说话,穆子石一口气憋在胸口,默默掰开揉碎了,再慢慢吐出,方心平气和道:"聪明人疑心病也重,我越是解释得清楚,他越是疑窦丛生,说多错多,我干脆一字不吐,他反而会自行找个缘故……比如你父皇临幸了异族美人,生下七皇子却因生母卑贱,从而记在皇后膝下,反正涉及宫闱之秘,随他自己去琢磨罢!"
  齐少冲喃喃道:"这就是聪明人?牵着不走打着别扭,这不是驴么?"

  穆子石十分气闷,勉强道:"或许聪明人都有些驴脾气。"
  看齐少冲口唇欲动,生怕他再说出你不也很聪明么之类的话,忙道:"打住!闭嘴!"
  齐少冲梗了梗脖子:"可哥舒夜破跟烽静王府有往来,他只需问一下烽静王府,你这谎话一戳就破。"

  穆子石不耐烦道:"哥舒夜破什么身份?烽静王府什么势力?天悬地殊云泥之别,不过各有算计这才联手罢了,哥舒夜破敢敞开了问?问得多了烽静王府能不起疑心?齐襄若知道你我在山贼窝里他还能坐得住?哥舒夜破想握着七皇子当他的护身符,再不然宁可杀之后快,也决计不愿让齐襄捡了去使……七皇子,哼哼,现在不过是块儿鲜肉,哥舒夜破是狼,烽静王也未必怀着好意,天家父子最无情,何况只是叔伯堂亲?"

  一番话琤琤琮琮不做稍停的,齐少冲瞠目结舌:"你慢点儿说我也能听明白,说这样快,我听得心都要碎了……"
  粮台院落在望,远远的能看到木鱼正在晾晒被褥,穆子石想到那四碟菜,饥火上升:"你就比蠢牛木马多了一张嘴,还不如祝大的木鱼让人省心。"

  其实这些道理他不说齐少冲也能自行悟透,不过就是喜欢听他一边款款道来一边数落讽刺,话里那些个小毛刺刺得人一点儿不疼,反而酥痒热辣的挺舒服,既贴心又称意。
  齐少冲低着头笑得开心,穆子石看着他眼角的青肿却有些担心:这孩子本来就不聪明,在风林营中估计架也打得不少,这么下去彻底打成个傻瓜可怎么得了?

  两人各怀心思走进粮台所的院子里,其时金秋初至晴空一洗,院中落叶如织斑斓满目,实在是更胜春朝的令人心旷神怡。
  如此佳景良辰,祝大先生穿了翠生生的厚袍子,坐在石榴树下的石桌边,心满意足的鼓腹掏齿缝,悠然酝酿诗意。

  穆子石定睛一瞧石桌上的残羹冷炙,依稀残留四季天下的尸骸剩骨,墨绿眼珠顿时气得红了。

  祝大先生这边兀自苦吟不休:"金风有信追鹤羽。"
  穆子石随口接了一句:"玉露无声刮屌|毛。"
  祝大先生一时不察,摇头晃脑又续道:"且待春归竹篱边。"
  穆子石轻声一笑,睫毛蝶翅般颤了颤,曼声吟道:"千年王八着绿袍。"

  齐少冲实在忍不住,哈的笑得出声,祝大先生终于咂摸出滋味,胡子气得直吹起来,老脸通红:"你……小贼无礼!满嘴污言秽语的说些什么!"
  穆子石神态自若,隐有子建之风:"子石不才,正与先生联诗。"

  祝大先生怒发冲冠,道:"什么玉露无声刮……刮毛?分明是在讥讽我今日在房里……在房里……"
  吊字太过粗野,祝大先生是堂堂秀才,万万不能宣之于口辱没斯文的,而方才他在房里烧水刮腹|下之毛一事,更是国之重器绝不能示诸于人,但满腹冤屈又说不出口,只急得青面獠牙面无人色。

  穆子石却一脸无辜,笑嘻嘻的说道:"先生听错了吧?什么在房中刮什么毛?子石对的是玉露无声挂雕毛……玉露对金风,无声对有信,挂雕毛对追鹤羽,虽不及先生妙手天成,好歹还算工整平稳。"
  祝大先生腾的站起身,血涌得满脑袋一片昏沉,抖了抖自己的绿袍子:"你……那你还对千年王八着绿袍?这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你小小年纪,何其的歹毒!"

  穆子石欢欢喜喜的解释道:"先生,子石对的是千年王霸着绿袍啊!因先生前一句且待春归竹篱边十分雅致隐逸,我便想收得沉着凝重些方能压得住……"
  话音未落,只听咚的一声,祝大先生已倒在地上,后脑勺重重砸在石地上,一滩血流得好生欢畅。

  穆子石吓了一跳,看向齐少冲:"他怎么了?"
  齐少冲倒很镇定,手指压在祝大颈侧探了探,犹豫道:"似乎还有一口气。"
  穆子石顿足:"气性还挺大,真不经说!"
  齐少冲默默看着他,眼神中有些微的狗胆包天的控诉之意,心道我要不是打小儿从你嘴皮子下练出来,恐怕迟早有一天也会四仰八叉的躺下。

  穆子石冷笑道:"你看我干什么?"
  齐少冲叹道:"去告知杨师爷吧,他懂医术,把人先救过来。"
  穆子石静了一瞬,道:"不必了。"
  齐少冲怔住:"你说什么?"

  穆子石冷冷道:"我说不必多事。祝大先生掌管一寨财账数十年,知道的已经太多太深,我既已能接替粮台一职,哥舒夜破岂会让大夫救他?不令人杀他已是大慈大悲刚念了佛经了。"
  齐少冲摇头,转身就走。
  穆子石急道:"你干什么去?"

  齐少冲道:"去找杨断子。哥舒夜破或许如你所说不会救他,但我却不能坐视不管。"
  穆子石心念电转,抢上几步:"我跟你一起去。"
  齐少冲笑展了眉眼,欢然道:"我就知道子石断断不会见死不救,虽然这老儿对你诸多刁难……"
  穆子石瞥他一眼,道:"我最喜欢见死不救,你不知道么?只不过怕你言语间又得罪大当家,连累到我而已。"

  齐少冲不禁语塞,咳嗽几声,正想找个话头岔开去,却见左拾飞神采奕奕的迎面走来:"子石……你可知道,大哥要让你当咱们寨里的新粮台?"
  穆子石道:"猜到了。"
  想了想,笑道:"大当家打算怎么安置祝大先生?"

  左拾飞没心没肺,道:"这老头儿很是讨厌,老是两只白眼珠子看人,大哥多半会杀了他。"
  左拾飞跟哥舒夜破呆久了,多少也沾染了些畜生气,虽不及哥舒夜破思虑深细的草菅人命,却胜在无需思索纯天然。
  他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满是阳光毫无阴霾,穆子石凝视半晌,心中却将他当作野兽提防,一时淡淡道:"祝大先生被我气晕了,我正打算求大当家给他找个大夫来瞧瞧。"

  左拾飞大感兴趣:"你气晕了他?我也气过他……大哥让他教我识字,我好端端的识了两天,他就被气病了。你呢?你也是这般气他么?"
  穆子石无语,心道你肚子上简直可以贴副对联,上联此路不通,下联小心火烛,横批草包,还拿我跟你比。
  左拾飞不闻他搭腔,有几分茫然,道:"你还真要给祝大先生请大夫啊?"
  穆子石点头,左拾飞笑道:"那他运气可真好,师爷刚把神医陆旷兮捉上山来。"

  齐少冲啊的一声:"陆旷兮?"
  自己与穆子石逃难路上,第一夜宿于破庙就曾遇到过陆旷兮,颇得他照顾,他开的方子更是救过穆子石性命,因此心中一直常怀感激,不料他竟也被掳掠上了南柯山。

  左拾飞慢慢说了原委:"水香哥的断腕想接上一把钢钩,师爷手艺太潮做不来,这几个月一直在打探陆旷兮的行踪,近日得知他在夏州蛇女镇一带,就特意下山去把人劫了回来。"
  穆子石思忖片刻,道:"待治好林神爱,大当家会不会放陆大夫走?"

  左拾飞摇头:"自然不会,大哥虽不曾见他,却已吩咐下来,让师爷留下陆大夫,妥善款待。"
  穆子石想了想,断然道:"我去求大当家,就让陆大夫住在我这儿,可好不好?"
  左拾飞笑道:"大哥肯定愿意,陆大夫看着是个斯文人,想必跟你处得来。"

  于是走马上任的新粮台伙同梭子,本着救急不救穷之说,硬生生从师爷手里把陆旷兮抢了过来,杨断子咽不下这口气,一状告到哥舒夜破处。
  哥舒夜破正看着雍凉来信,勉强和了回稀泥,道:"陆大夫刚上山,车马劳顿,水香腕骨续钩又非寻常症候,先让他去瞧瞧祝大先生也好,到了明日有精神了再去为水香悉心诊治罢。"
  略一沉吟又加了一句:"日后陆大夫就跟穆子石住。"

  大当家偏心,梭子老五霸道,穆粮台果然是个搅乱一池春水的妖孽,杨断子只得掩面去了林深爱处,哭哭啼啼梨花带雨的倾诉了满腔的委屈。

80、第七十八章

  杨断子委屈,陆旷兮却是惊吓了。
  陆旷兮从小随父亲行医游历,虽见多识广历经世事,但因是杏林医者天性淡泊,无论多恶的人见了,多多少少也会格外尊重几分,还从未被人抹肩头拢二臂寒鸦凫水四马倒攒蹄的给绑架进贼窝!

  比及到了山上屁股刚挨着凳子,那劫持自己的黑瘦汉子便取出一只五爪钢钩,比比划划的要求装到血肉之中腕骨之内,一事未罢,又冲进几个剽悍男子,为首的来了句:"二哥,我得借这大夫使一使,救了命就还给你!"便又将自己抢到一处颇为幽静的院落里。

  半边脸带着面具的神医妙手陆旷兮一下好像变成了宸京城里艳名最盛的花魁娘子,在数个男人手中转来转去,这可真是一通跌宕起伏祸福难料的倒霉奇遇啊!

  好在这院子里躺着个半死不活的祝大先生,大夫遇到病人,好比琴师手里塞了一具琴,陆旷兮心境登时平和,唤来一旁呆愣愣的木鱼,把祝大先生架回屋内。
  陆旷兮切脉后,拇指轻柔的一寸寸按过祝大的脑袋,叹了口气。
  木鱼问道:"他死啊?还是活?"

  陆旷兮已看出他有痴傻之症,却耐心解释道:"这位老先生经脉本就硬脆,急怒攻心之下,血行过速,经络承受不住,脑中出血而晕……就算这次能侥幸生还,多半也是瘫了。"
  木鱼道:"瘫了,不要紧,我会,会照顾人。"

  陆旷兮点了点头,正打算给祝大先生以银针驱散淤血,只听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少年人走了进来,双双躬身为礼:"宸京城郊山神庙一别,已近四年,先生别来无恙?"
  陆旷兮一怔,这贼窝里竟能遇到如此彬彬有礼的故人?

  穆子石抬头微笑,见陆旷兮面有风霜之色,眼睛却仍是黑白分明,清澄透亮宛如孩童,不由得赞道:"先生风采一如当年。"
  齐少冲笑道:"陆先生不记得我们了么?你还请我们喝姜汤,给我哥哥开了药方的。"
  看到穆子石眼底墨绿流光深深的一闪,记忆深处那年寒夜的两个孩童陡然鲜活,陆旷兮大喜道:"原来是你们!你们不是投奔亲戚去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穆子石一笑,齐少冲却双膝跪倒:"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陆旷兮忙双手去扶,齐少冲这些时日刻苦勤练,身手已然不错,只岿然不动,陆旷兮急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曾救过你。"

  穆子石也颇为惊异,齐少冲却道:"若不是先生一张药方,我哥哥的命……"
  想起当年穆子石病得凶险,齐少冲犹有余悸,声音都有些颤抖:"总之先生活命之恩涌泉难比,往后若有机缘,少冲定当竭力而报,今日只能先给先生磕个头了。"
  看着他笔直挺拔的腰背扎扎实实的弯下,前额砰的一声触到地面,穆子石垂着眼睫,心里酸甜苦辣,已说不出什么滋味。

  半晌只听陆旷兮迟疑着问道:"你们……也是落入了这帮匪徒手里?"
  齐少冲道:"先生既来了这狼窝虎穴,还得万事小心才好。"
  穆子石定了定神,方道:"先生往后就住我这里,我会护得先生周全。"
  陆旷兮奇道:"你手无缚鸡之力,竟能安居在这山上?"

  穆子石轻声笑道:"子石不才,刚刚接任这寨中粮台一职,列南柯山第四把交椅。"
  话虽说得十分嚣张,却是一脸无奈的自嘲:"这山上人命轻如草,只能偃风而动……望先生也能明白玉碎瓦全的道理,暂且忍耐。"
  陆旷兮叹了口气:"只得如此……也不知这山寨之主是个什么样的人,若是能讲讲道理,早些放我下山就好了。"

  齐少冲听他想得天真,忙正色道:"这里的大当家叫做哥舒夜破,虽允文允武,是个一等一的人才,但心狠手辣绝无人性,先生还是少见他为好。"
  陆旷兮随口道:"哥舒夜破?这个姓氏很是少见……听着倒有些像异族。"
  穆子石点点头,道:"他眼瞳颜色古怪,是深浅不一的灰色。"

  陆旷兮咦的一声:"灰色眼眸?深浅不一?我似乎在哪儿见过……是不是越到瞳孔中心,越是接近透明无色?"
  穆子石心念一动,隐隐感觉捉到了蛛网一角,忙道:"先生在哪儿见过?何时见过?"
  陆旷兮蹙眉深思,良久道:"至少也隔了十年啦,有些地方记不太真切。"

  穆子石略一思忖,起身给陆旷兮倒了杯热茶,笑道:"不打紧,先生说个大概就行。"
  陆旷兮还真渴了,不顾茶水烫嘴,一饮而尽,缓缓说道:"那年南疆一带闹蝗灾,又有瘟疫,我爹带着我赶去给灾民医病,我们抄近路走凉柑道,凉柑道甚是荒僻人烟稀少,一日行至一处断崖下,发现有个半大少年正垂死挣扎。"

  说着面露不忍之色:"那少年不知已在崖下躺了几天,堪堪只剩下一口气,双目却不闭上,直直看着我们……满是求生之念,但眼神却又冷硬如铁,迥异常人。"
  穆子石与齐少冲对视一眼,心中均已认定,这濒死少年就是哥舒夜破!

  陆旷兮道:"那时天气已经很热,日头毒辣非常,那少年衣衫破烂,胸膛有个伤口,足有小茶碗大小,深有三寸,撕裂参差血肉模糊,溃烂处已有蛆虫进出,乍一看也不知是什么器物所伤……这么多年,我还记得这个人,也是因为从未见过如此重伤竟还能活着,当时我甚至已能闻到他身上腐烂的气息。"

  穆子石只听得脸色苍白,道:"先生不曾问问他的来历?"
  陆旷兮道:"医者父母心,陆某救人不问来历也不论贵贱。"
  穆子石叹了口气,不再多说,瞄了齐少冲一眼,见他也是一脸不以为然,心道:少冲虽诚厚率真,却不像这个先生善恶不分。

  陆旷兮迟疑道:"不过他手腕上还锁着断开的铁链,衣服也是褐色囚衣,应是朝廷钦犯。"
  穆子石眼睛一亮:"那就对了……哥舒夜破确是犯官之后,被流放南疆,却不知又怎会孤身重伤在断崖下?押解的解差难道动了什么手脚?"
  踱开几步,低头沉思片刻:"南疆数府闹蝗灾瘟疫,又是十余年前……若所料不差,正是永熙十四年。"

  "永熙十四年……却是个多事之秋,南疆蝗灾瘟疫,湖州玉州大旱,又有工部大员侵吞修河帐款,嗯,云州一带还有乡民山匪冲进府衙烧杀作乱,那一年罢黜论罪的官员着实不少,光宸京六部大概就有十来位……哥舒夜破到底是哪家的漏网之鱼?"
  说到此处,穆子石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头,他在东宫受教数年,又有过目不忘之才,永熙年间的大事自是了如指掌,但毕竟时隔多年又非亲身经历,想重新忆起这些琐碎具体,却也颇耗心智。

  齐少冲劝道:"哥,十多年前的旧事,哪能说想就想得起来?先听先生说下去,或许又有些线索。"
  穆子石忙道:"子石一时走神,还请先生见谅。"

  陆旷兮摆摆手:"你方才念叨的那些话我就根本没听懂……那少年并没有开口求我们救他,但爹和我却不能见死不救。"
  "我们帮他擦净伤口,他这才告诉我,伤他的恶人原本不想多加折磨,但见他脾气极硬不肯求饶,便用一根粗树枝顺着刀口硬生生捅进伤口……还撒了泡尿。"
  穆子石打了个寒战,只觉一阵恶心。

  押解差人恐怕早已得到指令要置哥舒夜破于死地,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本是应该,但这样毫无人性的变态折磨,却是画蛇添足了,也难怪如今的哥舒夜破直奔着变态这条崎岖小路一去不回头。

  陆旷兮记不住人却记得住伤,道:"我用小刀将他伤口腐坏的烂肉一点点剔去,又将陷入血肉的木刺挑掉,有脓血腐毒,我帮他以口吸净,来不及备下麻沸散,这少年却似铁打的,出奇的冷静……他伤势委实太重,人也虚弱到了极点,我爹很怕他一旦晕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一直在引他说话,但我处理伤口不能分心,只恍惚记得他说自己还有两个姐姐在深州,若能活下来,一定要去寻到她们。"

  "上好药又守了他一夜后,我们不能久留,得赶往南疆疫地,爹给他留了些药物、干粮和水,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陆旷兮所知仅限于此,穆子石略有些失望,淡淡道:"深州……想必是发往娼馆充任官妓了,就算寻到也开心不起来,难怪那次他会畜生一样令人轮暴陶家小姐。"

  齐少冲若有所思,道:"永熙十四年?陶若朴是兵部尚书吧?"
  穆子石心中有些烦乱,没好气道:"陶若朴自永熙十年起,便以兵部尚书衔居内阁辅政,你竟好意思问……"
  突地脑中灵光一现:"是了!是舒敬山!"

  齐少冲道:"舒敬山?这个人你跟我提过,被斩前是兵部武选司的郎中。"
  知己知彼方能占足上风,终于猜到哥舒夜破的身份底细,穆子石喜不自胜,双眸流波转盼更显宝光瑰丽,道:"没错,永熙十四年云州饥荒灾民动乱,当地州府的执戈营竟不能弹压,还是虞禅动用了他的三千翊威军才得以奏功,叛乱平定后,朝廷严察究竟,方知数年来云州府军饷兵甲尽皆不足数,此一案牵连甚广,陶若朴将舒敬山也构陷其中,定了贪墨受贿之罪,舒敬山斩首,家人子女发配流放。"

  齐少冲奇道:"为什么一定就是他?"
  穆子石并不理会,自顾言道:"我可真是蠢到了家!知道哥舒夜破是永熙十四年家破,就该想到他父亲是舒敬山……四哥曾说过,舒敬山是雍凉军系出身,秉性耿直,陶若朴若想在兵部独断专行,必是要除掉他的。"
  "哥舒夜破……舒敬山膝下有两女一子,独子名唤舒破虏,这可不是严丝合缝的对上了么!"

  说着微微侧着头,笑道:"流放南疆的途中,解差暗中下手取他性命,偏巧遇上陆先生父子,使得阎罗王不敢笑纳,被他重伤生还。哥舒夜破伤好后,想必就去深州找他的两位姐姐,结果眼睁睁看着千金贵女沦落风尘,被无数人糟蹋□,一怒之下干脆就当了山贼,一门心思报仇作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齐少冲心惊神驰,眼前的穆子石明珠出海般华彩耀耀,这样近乎恐怖的聪明,只要给他一点点蛛丝马迹,他就敏锐的捕捉到线团的结点,轻轻一抖,整件事便已脉络分明豁然洞明。
  陆旷兮却是心底隐生不快,如此惨绝人寰的旧事他款款道来,只一派轻描淡写毫无怜悯,甚至嘴角含笑意态舒畅,看来这穆子石虽钟灵毓秀,却以智害德,未免令人有玉璧微瑕之憾。

  陆旷兮不善作伪,当下叹了口气,不住摇头。

81、第七十九章

  穆子石岂会猜不到他的心思?却也不愿解释,只道:"先生今日受惊也累着了,不妨早些歇息,先生若有差遣,只管吩咐我或是少冲。"

  陆旷兮稍一犹豫,问道:"若这位哥舒大当家得知我曾救过他,会不会感念此事放我下山?"
  穆子石感觉有些奇怪,道:"子石冒昧,先生脸覆半边面具,与常人甚是不同,难道哥舒夜破见面后还会认不出先生?难道当年救人,先生竟不曾告知姓名?"

  陆旷兮道:"救他之时,我爹看出他身份尴尬,为免麻烦,就不曾道出姓名,至于面具……那时我也不过十来岁年纪,面容未毁……后来在南疆不小心染上疫病,采药时又被毒虫咬噬脸颊,我爹不得已用割肉拔毒之术帮我保住性命,这才使得半张脸丑陋如鬼,只得戴上面具以免惊吓旁人。"

  穆子石赞道:"先生菩萨心肠,着实令人感佩。"
  微微笑着话锋却一转:"但先生不知人心鬼蜮,哥舒夜破早已不是当年的濒死少年,他如今是南柯山一寨之主,又暗中勾结朝廷企图作乱,身负血海深仇,胸怀青云大志……或许根本就不愿被人识破来历,也不想被故人勾起恨事。"

  齐少冲点了点头:"先生,我哥说得有道理,若你贸然去说昔日之恩,哥舒夜破万一恩将仇报,先生可就是自投罗网了。"
  穆子石若有意若无意的说道:"先生知道的事已着实不少,杀人灭口古来有之,山上这群又是无法无天的恶人,先生行事还得斟酌三思。"

  陆旷兮没什么心机,却能随遇而安,当下草草收拾了自己的药囊行李,叹道:"那我就先住下,给这位老人家医病罢!"
  穆子石一笑,领着陆旷兮在一间屋子安置住下,道:"如此甚好,不过我会尽量试探哥舒夜破的口风,若他常怀感念之心,我自会从中斡旋,尽快让先生离开。"

  说着亲自准备被褥用具,十分的细致关切。
  陆旷兮见他待人甚诚,方才对他的些许恶感不由得去了几分,赧然道:"多谢你了……"
  穆子石笑道:"我们兄弟颇受先生恩德,此番又是险境重逢,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是没半分顾忌的全盘托出,早把先生当自家人了。"

  陆旷兮更是感慨,连连颔首:"方才咱们所说,只天知地知鬼神知,我断断不会吐露半个字出去。"
  齐少冲看了穆子石一眼,抿了抿嘴没吭声。

  穆子石荣升粮台,寨中自有耳朵长手脚快的,抖擞机灵就来大拍马屁,流水价一串串的拜望穆粮台。
  有头有脸的几个出手不凡,居然送出了各大钱庄随兑通用的银票,也有聪明细心的,特意寻些字画书籍投其所好,连厨房里的都不甘示弱,除了格外丰盛的晚饭,更悄悄拎来两只活蹦乱跳的山鸡。

  穆子石一一笑纳,齐少冲也不惊讶,毕竟跟红顶白捧高踩低这一点,王公大臣与山匪贼寇并无多大区别。只不过齐少冲眼馋山鸡,打算带一只回风林营烤了跟夏侯钺等人分而食之。
  用晚饭时,穆子石特意叫来木鱼,四人坐了一桌,安静中别有一种暖意,吃完饭陆旷兮深感疲倦,穆子石也不打扰,自送齐少冲漫步回风林营。

  走了一阵两人均是默默无语,时已入秋,夜晚的山风刮过颇为寒冷,穆子石微微打了个寒战,齐少冲解下外衣覆在他身上,穆子石转脸凝视着他:"你心里有事,说罢。"
  "为什么……哥舒夜破的底细要当着陆先生的面说?"齐少冲不但不笨,更是懂得分寸玄机。有些隐秘让别人知道未必就是真的推心置腹,倒很有可能是勒在他咽喉的一条绳索。

  穆子石把陆旷兮能知道的不能知道的,一览无余纤毫毕现的统统告知,是有心刻意还是一时疏忽,齐少冲不愿深思,但却明白陆旷兮不知不觉中脖子上已套了根绳索,绳索的末端牢牢掌握在穆子石手中,从此是松是紧是死是活,尽在穆子石动心起念之间。

  穆子石淡淡道:"我只是一番好意。"
  齐少冲拧着眉头:"好意?若哥舒夜破知道这些,能放陆先生下山?"
  穆子石轻声笑道:"陆先生不说,你我不说,哥舒夜破为什么会知道?兵家通常不虑胜先算败,陆先生即已上山,那就得先想着怎样才能活下来,对哥舒夜破多一分了解,那就多一分安全,至于能不能离开那是日后之事,你不必这么早就操心。"

  齐少冲漆黑的眼睛里有薄责之色:"你别瞒我……陆先生知道了这些,就等于授你以柄,你就能把他捏在手里,让他不得不听从你的吩咐。"
  穆子石心情很好,笑嘻嘻的说道:"何必说这么难听?只要他知情识趣,我岂会大煞风景的前去要挟?大家同是落难之人,本就该同舟共济互相扶持。我不过是怕陆先生想不开,先把他请上船来罢了。"

  齐少冲静默片刻,道:"你根本就不想放他下山。"
  穆子石眉梢挑着,道:"不是我不想,而是哥舒夜破根本就不会放他下山,再说了,山上多个大夫,有什么不好?杨断子的医术只配给骡子看病,连给马都不配。"

  齐少冲良久不语,只听风过林木沙沙作响,一轮清秋月照得满山尽得沉明轻幽之韵,静而不晦,深而弥远,身处这般夜色中,竟有些浮沉于大海的感觉。
  齐少冲看穆子石伴随自己缓缓而行,仿佛从始至终他就在自己身边,也应该在自己身边,从尘封的大靖宫一直到天长地久的往后,想着想着,不知为何心中却是一酸,梦呓般开了口:"子石,你对陆先生心存龃龉……是不是为了那年他未能及时奉召入宫,耽误了四哥的病……"
  穆子石猛然止步,打量齐少冲,眸光竟透着阴冷狠毒之意。

  齐少冲心往下沉,嘴里一片苦涩,却执拗的追问:"你记恨他,是么?"
  顿了一顿,又道:"只要是跟四哥有关的事有关的人……你都一直记在心里,是么?"
  穆子石答得极快极简单:"是。"
  甚至半眯着眼睛笑了笑,反问道:"那又怎样?"

  齐少冲摇了摇头:"夜里风大,别送我了,你快回去罢。"
  转身大步离去,心里憋得要炸开一般,越走越快,后来几乎就是飞奔而逃,到风林营时已浑身大汗淋漓,连脸上都一片湿漉。

  穆子石立在原地,静静看他身影消失在重重夜色中,低头见身上披着的衣服却是齐少冲刚脱下来的,心中不由得有些低徊辗转之意。
  自己的确不喜陆旷兮,齐予沛之死也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永不能释怀,但一意留下陆旷兮,却是为了齐少冲,是因为看到他眼角的伤。

  齐少冲在风林营中,吃的苦遭的罪自己亲眼见到的不过十之一二,哥舒夜破既与烽静王勾结作乱,迟早有一日会出兵攻打夏深二州,战火一起,齐少冲势必要被卷入,杨断子虽通医术,手底也有大夫数人,但此人与林神爱对自己兄弟一直心怀杀机,齐少冲万一出事,他只可能借机夺命,断然不会悉心救治。
  而陆旷兮医术精妙无匹,他若留下成为心腹,齐少冲便好比多了一条命,自己也宽心不少。

  但这些话不知为何,宣之于口之际只觉艰难涩滞,再一对上齐少冲那样的眼神,更是一个字都不愿意吐露。
  自己不欠齐少冲,齐少冲却欠太子殿下太多,自己本就不该对他掏心挖肺,若没有齐予沛临终所托,他什么都不是。
  至于穆子石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好还是坏,善亦或恶,根本也不必在乎。

  陆旷兮第二日就被杨断子恭恭敬敬请了去,为林神爱断腕续钩,钢钩打造得再精巧,终究是无血无肉无生命,要与手腕血脉经络一丝不乱的对应相融,还得行动自如灵活,不啻登天之难,但陆旷兮为难之余亦是技痒,兴致大起之下,暂时也就把受困于南柯山一事抛诸脑后了。

  哥舒夜破将穆子石接任粮台一事告之于众,他在南柯山独断独行莫有不从,因此没人敢于老虎头上扑苍蝇的找麻烦,最多咬着手指私下羡慕穆子石官运亨通,穆子石啼笑皆非,幼时卦师曾言自己一身贵骨雄飞庙堂,难道这就是以作应验?
  但既然大当家青眼有加,便少不得前去叩谢隆恩,哥舒夜破正巧刚收到烽静王府的传书,密令曰:时机未到,只宜轻扰,大举进犯两州一事暂且搁置,绝不可擅动。

  哥舒夜破越读越是搓火烦恼,他九死一生活下来,心心念念就是报仇雪恨,前些年落魄无靠希望渺茫也就罢了,只能强自忍耐压抑,这三年来夺得寨主之位,又与烽静王府密谋联手,依稀已能触摸到陶氏覆灭的契机,仇火久抑之下烧得更旺,几乎一日都等不得,数次催促烽静王,却被严词下令按兵静待。

  烽静王所求为何哥舒夜破不想细究,但他的命令却是不得不听从服膺,否则雍凉铁骑出动,莫说一个南柯山,便是宁国半壁江山,想来都是唾手可得。自己与烽静王府的联手,无异于犬虎同行,势不如人不屈则折。

  不过十一年都熬过来了,再等个三五年又有何妨?
  一念至此,哥舒夜破咬牙切齿的冷笑数声,点燃灯盏,慢慢将书柬烧了。

  穆子石敲门进屋时,发现桌上灰烬犹在,哥舒夜破面沉似水,情知来得不是时候,但要拔腿逃走却又迟了,只得硬着头皮道:"见过大当家。"
  哥舒夜破看这位走马上任的新粮台一脸干干净净的笑,不由得动了恶念:"跟我下山!"
  穆子石一愣:"下山干什么?"

  哥舒夜破一边整束衣衫一边挑了把快刀:"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哼哼,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说着开门吩咐道:"去叫梭子,带三二十个弟兄,随我下山走一趟!"
  穆子石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大当家,我……我还是去看看账本比较合适。"

  哥舒夜破嘴角紧绷着,大手一伸,一把握住穆子石的肩:"你是贼窝里的粮台,不是府衙的文书,将来论罪斩首那一刀你或许能逃过,但在我寨中该杀该抢的事,却一件也逃不了!"

  穆子石苦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大当家,不是我不肯去,万家姐弟我都杀了,难道还怕再造杀孽?但我眸色异于常人,若有活口告知官府,再传到烽静王的耳朵里……你是打算杀我呢,还是打算把我交给齐襄?"
  哥舒夜破蹙眉一想,取出一顶斗笠:"压低笠沿。"

  穆子石接过戴上,却笑道:"回头若是不小心被掀落,大当家可莫要怪我。"
  他嘴唇扬起的弧度在斗笠的阴影下格外清新精致,哥舒夜破灰眸闪动:"你今天似乎不怕我了。"
  穆子石笑容里藏着捉摸不透的深意,道:"大当家亲命我为寨中粮台,从此子石也是南柯山的四爷了,自然胆气壮些。"

82、第八十章

  左拾飞奉命而来,听说是要下山打猎,登时兴高采烈,特意给穆子石备了一匹上好的青骢马,当下风驰电掣,一行三十来人黄昏时分便进了夏州城郊最为富庶繁华的柴荆镇。
  哥舒夜破等三骑并辔缓行,其余人等分散而随。

  路过一间衣帽铺时,哥舒夜破转头看了看穆子石露在斗笠外的半张脸,但见下颌尖俏肤光胜雪,略一思忖便甩镫下马,进店买了一顶带黑纱帽帷的宽沿风帽:"换了帽子罢。"
  穆子石依言而行,笑道:"大当家要不要也来一顶?"

  左拾飞隐隐觉得古怪,穆子石对大当家虽无有不遵,却不知为何多了种分庭抗礼的味道,而哥舒夜破看着他时,透明瞳孔里光芒是兴致盎然的温柔,却又带着几分令人头皮发麻的攫取之意。
  天不怕地不怕的梭子打心眼儿里起了层鸡皮疙瘩,突然觉得林神爱对穆子石异乎寻常的忌惮憎恶未必没有道理。

  柴荆镇最大的妓|院旁按惯例有家赌场,酒|色财气热热闹闹,赌场门脸不大,进去后却是别有洞天,跟肠子也似藏污纳垢得曲曲折折。
  哥舒夜破三人衣饰虽不华贵,气场却不容小觑,赌场伙计躬身引着,一路畅通的直奔最里面只压黄金银票和珠宝的小场子。

  屋子不小,酒味汗味脂粉味浓重,屋角几丛花草都被熏得蔫头耷脑,十来个男女却精神抖擞,一个赛一个的容光焕发,三张红木大桌上色子骰盅金锭银子叮叮咚咚响成一片,夹杂着笑语喧哗娇声浪语,穆子石一脚踏入就觉得恶心。

  哥舒夜破神色如常,大步走到一桌前,摘下腰刀,啪的往桌上一放:"南柯山哥舒夜破,请问诸位,谁赢了?"
  南柯山哥舒夜破的大名在夏深二州堪称如雷贯耳顶风臭十里,众人登时就雷劈了一样呆若木鸡,一个富商样的中年人手里一叠金票刷的一声尽数撒在地上,另一个肥嘟嘟的公子哥儿伸进身旁姑娘领口的手也僵在那处,好不尴尬。

  男人一卸甲,挺身而出的自然还得靠红颜,陪赌温酒的一个正是从隔壁传来的艳|妓,理了理衣衫,风摆荷叶般扭着走上前来,挽着哥舒夜破的胳膊:"那还用说?有您老人家在,自然是您赢了呗!"
  哥舒夜破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不着痕迹的与那艳|妓拉开些距离,道:"这位姑娘很懂事。"

  左拾飞摊开包袱皮,把桌上金银珠宝席卷一空,穆子石一双眼藏在帽帷后,只打量哥舒夜破的一举一动。
  哥舒夜破轻轻甩开那妓女,道:"粮台,你也取些看得上的。"

  穆子石转眼顾盼,见那艳妓手腕上笼着一串红|宝|珠子,当下伸手出去,问道:"这串珠子,姑娘可否见赐?"
  那艳妓二十五六的年纪,最以肌肤润|泽|白|腻傲视群芳,低头一瞧,却见这遮着面孔的贼人手指根根纤长皎然生光,再看自己手腕,竟只觉得暗沉驳杂了。
  一时有些错愕失神,忙褪下手串,慌慌张张的递出去,穆子石接时一个不小心,嗒的一声轻响,却掉落在地上。

  哥舒夜破看到那串晶莹鲜红的珠子,呼吸不由自主就有些粗重,再一看这妓|女裙子揉得乱糟糟的,领口处几乎可以看见大半个白|嫩|嫩的胸部,登时怒火随血直往上涌,抬脚便踹了过去:"不知羞耻的贱|货!"

  这一脚踹出,屋内众人愈发噤若寒蝉,另两个妓女更是抖成一团跪倒在地,左拾飞却有些不好意思,国有国法,贼亦有贼规,古往今来的惯例都是娼优僧道,不劫不扰,便是不得已劫了,也轻易不可杀害,大当家这一脚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要被同行诸多指点。

  艳妓挨了这重重一脚,一声不吭就闭过气去,哥舒夜破却颇有些疯狂不能自控,一手竟拔出刀来。
  穆子石冷眼看着,突然开口道:"大当家手下留情!"
  哥舒夜破持刀不语,灰眸中尽是凶狠残暴之意,穆子石却视若无睹,柔声问另一妓女道:"你们是官|妓还是私|娼?"

  其中一个模样文秀的怯生生看他一眼,低声道:"贱婢们乃是犯官女眷,是二等官|妓。"
  穆子石点了点头,叹道:"这些女子本是闺阁千金冰清玉洁,只因父兄获罪便沦落风尘人人得而攀折,已然十分可怜,大当家何苦还要欺凌这些弱女子?"

  哥舒夜破脸颊肌肉抽动,哈哈大笑:"闺阁千金?冰清玉洁?若她们还有一丝廉耻,早该一头碰死!居然还有脸活着辱没门楣?这般苟且偷生难道不是天生的下|贱么?"
  穆子石冷冷道:"大当家错了,有罪的本就不是她们,她们不过遭鱼池之殃而已……"

  眸光中的恶意被黑纱帽帷遮住,但辞锋之锐利却是能裂肌肤:"真正该死的是她们的父兄亲人,身为男子,不但不能保护女儿姊妹,还要连累她们被人轻贱糟|蹋,岂不是天底下最可笑最无能的人么?"
  哥舒夜破身形一晃,握着刀的手背上绽出几条青筋,涩声道:"你说什么?"

  穆子石瞧得真切,他是舒敬山之子已是确凿无疑,心中快意,却道:"没什么,只是想求大当家放过这几位姑娘。"
  哥舒夜破厉声道:"她们根本就不要自己的亲人!她们做婊|子做得满心欢喜……"
  说着一刀削落,却是把那文秀妓女的衣衫当胸割开,他心潮激荡之下出手不准,那女子一声痛呼,胸腹已见了血。

  哥舒夜破嘴角挑出一抹狰狞的笑意,刀尖指处,正是那女子贴身穿着的桃红绣鸳鸯的绸缎肚|兜:"夜夜做新娘……我看你是快活得很哪!"
  一步逼近前去,似喃喃自语,道:"我为何杀不得你们?活着可比死要难一百倍……自己找死……谁也救不得你们!"
  刀光匹练般横过,那妓女颈骨完全被削断,身首异处惨死当场。

  一片惊呼求饶声中,哥舒夜破灰眸铁一般森冷,却又烧红了的火一般疯狂,犹如魔神嗜血,杀气炽涨凛冽,更不容情手起刀落,将三名官|妓尽数斩断脖颈。
  穆子石没想到轻轻一试之下,他反应竟如此激烈,心中也颇觉奇怪,悄悄走到左拾飞身边,问道:"大当家喜欢杀娼|妓?"

  左拾飞忙摇头:"没有!"
  略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大当家虽从不亲近粉头,可对她们一向客客气气的,也守绿林道上的规矩……今天难道是撞邪了?"
  穆子石淡淡道:"恐怕不是撞邪,而是撞到了痛处罢。"

  本是随口一说,但说完心中却是一动,影影绰绰感觉舒家二女死得恐怕另有蹊跷,登时不寒而栗,仿佛一下触摸到了一滩旧年的骨殖血肉,从指尖到掌心都又湿又冷。
  左拾飞奇道:"你冷么?"
  穆子石被吓着了也似一哆嗦:"不冷。"
  "那你怎么打摆子?"

  穆子石尚未答话,却见哥舒夜破提刀沥血的走近,面无表情的问道:"你怕我杀人?"
  穆子石一颗心紧张得怦怦乱跳,却道:"不是……我只是觉得这几位姑娘可惜了。"
  哥舒夜破沉沉道:"可惜什么?"

  隔着帽帷看去,哥舒夜破的脸如笼迷雾,但眼神里的凶残嗜血却是出柙野兽一般。
  穆子石咬了咬牙,道:"可惜她们没有大当家这样的兄长亲人,否则以大当家的英雄之气,宁可自己血溅五尺,也断不会让自己的姊妹遭此横祸。"
  玩火者自焚,捋虎须被噬,穆子石毫不意外的被哥舒夜破一把按倒,后脑砰的重重撞上墙壁,一声痛呼却被卡在咽喉。

  哥舒夜破五指如勾,捏住穆子石的颈子气急败坏:"你到底知道了什么?若不是她,若不是她们逼我……我怎会……"
  一刹那穆子石心中已澄明如镜,勉强挣扎着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你问我,我只是可怜她们……"
  不进火中怎能取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把哥舒夜破逼到绝处,怎么可能让他完全失态露出当年的蛛丝马迹?

  气喘不上来,颈子痛得似乎快要被生生捏断,穆子石心中却满是一种毒辣的欢喜,从此哥舒夜破最隐秘的伤口,已如同撬开了壳的蚌肉,脆弱的袒|露在自己面前,任由炮制撕扯,而握有这样的筹码,只待时机到临,一击便能彻底摧毁他。

  哥舒夜破凝视穆子石良久,慢慢松开手指,穆子石掩着咽喉,痛苦的咳嗽着,身形摇摇晃晃的有些不稳。
  哥舒夜破脸色仍有些阴沉,却伸出手扶了他一把:"祸从口出,以后不必为了这些……腌臜事惹我生气。"

  那边左拾飞已醒过神来,他拥有丰富的打劫经验,事发突然而不乱,表现出了梭子爷的最高素质,抢上两步,断然道:"大哥,咱们得回山!"

  原本南柯山名头太响,若只是洗劫赌场,未必有人敢及时去报知官府,便是报了,官府多半也是装糊涂拖一拖再拖一拖捏着鼻子拖到这伙强人回山拉倒。但眼下哥舒夜破刀伤三命,夏州府再怎么能憋着扮乌龟,也无法坐视有人对着乌龟脑袋拍下去这般放肆。
  到时州府捕快乃至执戈营一经出动,南柯山只带了二三十人,必定吃亏,因此还是早走为妙。

  哥舒夜破点了点头,他决断极快从不含糊,当即还刀回鞘,转身便走出门去。
  左拾飞低声问道:"你不打紧罢?"
  穆子石声音破哑,却道:"没事。"
  回过头去,见血泊中三具尸身惨不忍睹,眼睫习惯性的垂下,有些恍惚,眸光却冷硬。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却是无可奈何,不能不为之。

  陆旷兮对林神爱的断腕续钩几乎入了魔,穆子石筋疲力尽的星夜回到粮台小院,本想洗沐一下就赶紧睡觉,却见他席地坐在一盏油灯下,低垂着头,面前一卷牛皮针套已经打开,数十支银针或长或短或粗或细,闪闪发光,又有一张陈旧的图谱,穆子石凑近一看,上面绘着密密麻麻无数经脉血管,不由得问道:"水香的手腕能接么?"

  陆旷兮正凝神思索,闻声一惊抬头,这一抬头,却把穆子石惊到了。

83、第八十一章

  陆旷兮因夜深人静,又是独自一人,就不曾戴面具,此刻油灯光影中,半张脸无遮无掩,但见烹煎炒炸断壁颓垣,连地府恶鬼见了都得避退三舍,偏偏另半张脸又是山清水秀眉目分明,一看就知此人本有个斯文俊秀的好相貌,穆子石缓过神来,惊骇之余,又觉得可惜可叹。

  陆旷兮忙将面具覆上,连声道:"可真真对不住,吓到你了……"
  穆子石温言道:"不打紧,是我失态。"
  说着伸手轻轻帮他摘下面具,笑道:"子石有幸,已见过先生真容,先生不妨松快些,整日戴着这个也不舒服。"

  陆旷兮怔怔的凝视着他,穆子石只是安安静静的对面而坐,双眸如春水澄澈,没有丝毫厌弃嫌恶之色。
  良久,陆旷兮声音颤抖着问道:"你……看着我这张脸不害怕不恶心?"

  穆子石道:"乍一眼看到,是吓了一跳,但再看却不会了。先生的脸是为了给南疆疫民治病这才毁掉,怎会令人害怕恶心?"
  顿了一顿,道:"再怎样颜如皓玉春风如酒,一样有垂眉落眼人皆掩目之时,美丑俊陋都只是皮相,子石虽不才,却还不至以貌取人……我敬慕先生,是为了先生不独妙手,更有济世仁心。"

  陆旷兮沉默片刻,低声道:"穆子石,我真看不透你……本以为你虽聪明,心性却透着股邪劲儿,没想到……"
  手放在他肩上,微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我看错你了。"

  穆子石笑了笑,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道:"先生,哥舒夜破今日杀了三名妓院女子。我虽竭力阻止,却还是……"
  陆旷兮皱着眉:"这岂不是滥杀无辜?"

  穆子石翘起的嘴角有些讥诮的意思:"他恐怕想到了自家充作官|妓的姐姐,却不因其受害而怜惜那些同样遭遇的女子,反而下手格外凶残。先生,哥舒夜破心中只剩了仇恨,再容不下其他,这种恨完全融在他的生命里,活着一天,他就要为恶一天,更不愿有任何人或者事,让他回想起当年的家破人亡。"
  "先生,你于他的救命之恩,恐怕是祸不是福。"

  陆旷兮神色悲愤,叹道:"我明白……便是哥舒夜破还记得,我也断不会承认,救他一人却害了无数人,本就是我的罪孽。"
  穆子石轻声道:"救人不分贵贱是先生的慈悲,但以后善恶却该斟酌。"

  陆旷兮若有所思,穆子石随手拈起一支银针,悠然道:"好比先生神针,既能接续经脉,使得断腕借钩复生,但也能偷天换日,藏患于神鬼不知处。"
  陆旷兮不禁变色,道:"我是大夫,纵然不能治好那位姑娘,可也绝不该害人……"

  穆子石冷笑一声,不客气道:"先生未免鼓瑟胶柱了些,精铁续血肉,本就是逆造化而为,先生是神医,却不是神仙。"
  油灯火焰微微闪动,映得穆子石脸色如雪清寒:"施术后林神爱三五年内并无不妥,但再过些许时日,就会患上怪病,不致命,却浑身无力四肢绵软……林神爱是寨中三哥,手下亡魂无数,失了武功或许反而能下山当一良家女子,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与人于己都是幸事,先生,你看呢?"

  陆旷兮眼神中颇有挣扎之色,半晌不语。
  穆子石也不急躁,若无其事的起身道:"先生早些安寝罢……夜冷霜重,那边木箱里还有被褥,先生只管取用。"

  出屋时反手关上门,嘴角一抹笑容清疏畅快,陆旷兮再怎么犹豫,最后必然会按自己所说的去做。
  方才短短一席话,先是攻心取信,后有情理利弊无不兼顾,便是齐予沛复生,亦不过如此,陆旷兮岂能脱离股掌?

  山上降雪时,林神爱手腕接续的钢钩几乎就和自己生出的手掌一模一样,灵活自如,如臂使指,且因是精钢所制,水火无阻刀剑不惧,又比血肉之手可堪大用了许多。
  林神爱心情愉悦之下,径自去哥舒夜破处一一展示。

  看着林神爱艳丽面孔上的红晕,哥舒夜破只一派冷静:"听说陆旷兮曾再三劝阻,说断腕续钩实是匪夷所思,杏林无数前辈国手都未曾试过,他虽能勉力而为,却怕后患无穷,你为何还是一意孤行?"
  林神爱从屋角炭盆里,用钩指夹出一块通红的火炭,笑道:"大当家,我有了这只如意钩,好比如虎添翼,你不喜欢么?"

  哥舒夜破道:"我自然高兴,不过是担心你日后万一有所病痛罢了。"
  林神爱目光热烈,大胆直视着他:"我不怕,只要能在大当家身边,做你的左膀右臂,以后哪怕身首异处,也是心甘情愿。"

  哥舒夜破失笑:"怎会身首异处?南柯山的兄弟,将来都免不了一个好前程。"
  他本生得英俊硬朗眉目凛冽,一笑之下,整张脸却突然有了种峭壁开花般温柔之极的魅力,林神爱只觉晕乎乎陶陶然,忍不住脱口而出:"大当家……我不是你的兄弟,水香是女子。"
  "水香与大当家不同,生在山上长在寨中,自小见惯了强梁好汉,却从未真正看得起谁……但那年你一来,我这颗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那时候你一身是伤瘦得厉害,跟只病猫似的,只在高大当家身后缩头缩脑……可眼神却是又骄傲又强悍,我看得出,你伤心都藏着……"

  说着说着,林神爱声音渐低渐柔|腻,十年痴恋个中缠绵深情已是淋漓尽致。
  哥舒夜破却勃然变色,打断道:"别说了!"
  林神爱咬了咬嘴唇,豁了出去:"大当家,我只想做你的女人。"
  双手轻颤,却异常坚定,慢慢解开自己的衣衫,裙袄一件件褪落在地,身体一分分展露。

  林神爱穿着衣服时,有些雌雄莫辩的英气,但一脱|衣服,英气尽数化为媚气,只见一身深色缎子样的肌肤闪闪发光细腻结实,线条流畅凹凸有致,两条长腿健美丰满,胸部高耸起伏,如此咄咄逼人的美艳,配上她神色间处|子的羞涩,更增几分难言的诱惑。

  哥舒夜破呆呆凝视着这具女|体,泥雕木塑一般,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眼神中却是百般滋味纷杂纠缠,惊惶、悲哀、憎恶、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林神爱不知是冷还是紧张,鲜花般的嘴唇哆嗦得厉害,双手抱臂,一步步走向哥舒夜破。
  手指触摸到哥舒夜破脸颊的一刹那,林神爱眼角缓缓滑下一颗泪珠,心中是再无所求的狂喜。

  哥舒夜破却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的抽身躲开,厉声道:"滚开!"
  林神爱身子僵住:"你……"
  哥舒夜破霍然起身,冷冷道:"滚!"

  一个字好比一记重鞭,林神爱脑中轰然一声,已被完全击溃,一瞬间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茫然看着哥舒夜破,胡乱嚷道:"大当家你怎么可能……你就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难道你真的对女人……你为什么对姓穆的那样好……你陪他照顾他,你……"
  哥舒夜破道:"你不滚,我走。"
  话音未落,已推开窗户一跃而出,身形虽利落潇洒,却是仓惶无措的逃离。

  逃离的不是那具鲜艳妖娆的女|体,而是心底永不愈合的血腥与悲辛。
  大雪片片如席,哥舒夜破负伤野兽一般无意识的竭力狂奔,直到投入密林深处,天地混沌万籁俱寂,方仰面栽倒。
  心中密密麻麻有一窝剧毒的蚂蚁在咬噬穿梭,时刻不停的烦乱无比酸痛不堪,一把扯开衣襟,雪花冰凉的落上炽热如火的胸膛,胸口正中一个巨大的伤疤狰狞鼓出,手掌按上去,仿佛那根硬生生捅|入的粗枝还陷在血肉里,两名恶差的狞笑声犹在耳边。

  那时候母亲只怕已被折磨致死,舒家千金已在娼|馆张开双腿挤出媚笑,跟别的下贱烟花一般无二的抢客人,缴纳每月的金花税……父亲的尸身想来无人收敛,乱葬岗上连骨头都会被野狗啃得精光,却不知他老人家地下得知女为娼|妓子为盗贼,又是作何感想又怎能瞑目?

  只盼着他早饮孟婆汤早渡忘川河,不必知道后来娼|馆中的人性泯灭骨肉相残,也不必知道自己对女人只剩下恐惧厌憎,再美妙芬芳的女|体,于自己只是噩梦中的恶鬼猛兽,再没有任何能力和兴致。
  哥舒夜破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目眦欲裂,忍不住放声嘶吼。

  齐少冲筷子上夹着一片烫熟的羊肉,突然怔住了。
  穆子石一眼瞄到:"吃个肉也能吃得呆住?"
  说着自行从黄铜火锅里捞肉吃,冬日大雪,吃羊肉最好不过。

  齐少冲凝神侧耳,道:"好像有嚎叫声,也不是是狼是人。"
  穆子石不以为意:"多半是狼吧,下雪了找不着食。"
  又吃了半晌,齐少冲仍有些担忧:"我出去看看,陆先生趁大雪去采药,万一遇上狼就危险了。"

  穆子石懒懒道:"我吩咐两个人跟着呢,哪那么容易遇到狼。"
  说着见齐少冲唇边沾了些汤汁,笑着伸手去帮他揩抹,谁知刚碰到他下巴,齐少冲就像中了箭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椅子都被撞翻。
  穆子石大感诧异:"你怎么了?"

  齐少冲脸上突然一红,低声道:"子石,要你真是我哥哥,就好了……"
  穆子石半眯着眼睛端详他:"你吃撑了?"
  齐少冲脸红的跟铜锅下的火炭差不多,一句话更是前言不搭后语:"我不是小孩子了!"

  穆子石若有所悟,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有掷果盈车之容还是有卫郎看杀之貌?我好好的羊肉不摸偏想摸你面孔?你下巴上全是油渍,脏也脏死了。"
  齐少冲满腔初萌的小心思小暧昧登时被噎得欲仙欲死,嘴唇张开又合上,想说不敢说,便是有那泼天的狗胆和遮天的脸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如何才能说得清楚。

84、第八十二章

  穆子石见他桩子一般杵着,懒得理会,挥了挥手:"你若是吃饱了呆不住,就出去接一下陆先生。"
  齐少冲正愁没有地洞可钻,闻言如蒙大赦,几步窜到门口便欲落荒而逃。
  穆子石却唤住他:"等一等!"

  回头只见穆子石拿过一件厚实的棉袍:"外面冷……"
  齐少冲默不作声的刚穿好袍子,就听院门轻响,往外一瞧,却是陆旷兮踏雪归来。
  陆旷兮脚步匆忙,进屋抖落衣袍的雪花,半张脸苍白透青,一副见了鬼的神情:"我们在树林里遇到了哥舒夜破。"
  穆子石帮他盛了碗热汤:"先生先暖暖身子再慢慢说罢。"

  陆旷兮点了点头,大口喝完,道:"我还没进林子,就听见有人放声哭嚎,那般叫法,定然悲郁极深,若放任不管,必伤身体心神。"
  穆子石啧啧称奇:"少冲你耳力真好,方才竟然不曾听错。"

  陆旷兮叹了口气,颇有怜悯之色:"我们去寻时,吼声却停了,找了半天,才在密林深处见到一个人死尸一般躺着,衣襟散乱,热身子贴着雪地,眼角裂开,双目被血染得赤红……随行的两个吓得直哆嗦,叫了声大当家,我便知道此人是哥舒夜破了。"
  穆子石为他夹了一筷子嫩嫩的羊肉,道:"然后先生又救了他?"

  陆旷兮忙道:"我也不是要救他,只不过实在不忍心见他那样折磨自己。"
  说着不由自主看了一眼穆子石,神色间竟有些小心翼翼。

  虽然陆旷兮年龄比他大了许多,但不知怎的,穆子石言行流露的气质,让人面对他时,打心底里不愿也不能有任何违拗悖逆。
  穆子石淡淡一笑:"先生总是常怀善念。"

  陆旷兮见他笑容并无异样,松了口气,道:"我当即劝他起身,否则冰雪邪寒侵入体内,再强健的体魄也受不了……对了,他胸膛有旧伤,的确就是当年南疆断崖下的少年。"
  穆子石垂眸想了想:"先生问他为何独自躺在雪地里了么?"
  陆旷兮摇头,心有余悸:"哥舒夜破倒是问我,十余年前有没有途径南疆凉柑道。"
  穆子石目光骤亮:"先生不曾露了破绽吧?"

  陆旷兮道:"我当然是矢口否认……"
  穆子石思忖道:"阔别十年有余,先生容貌大变,当日南疆断崖下,又是和令尊一起,哥舒夜破大概冻得久了有些糊涂,随口一问而已,先生不必担心他会认出来。"

  陆旷兮静默片刻,轻叹道:"哥舒夜破说:我也知道你不是那位貌若菩萨的小大夫……但你明知我是贼寇之首,还能如此诚心劝解,这样不分好歹的一意行善让我想起那个人罢了。"
  "我把他扶起来,开了一剂驱寒疏结的方子,他又问:如果陆大夫见到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快要死了,会不会救他?"
  穆子石目光闪动:"先生怎么答?"

  "我说东郭救狼,非我等杏林中人所愿。"陆旷兮说着,有些出神,明知哥舒夜破早已强大悍恶如魔鬼一般,但见到他血红冰冷的眼眸,却恍惚回到了那年盛夏,又看到那个倔强的垂死少年……他一定吃过很多苦。
  穆子石轻轻推了陆旷兮一把:"先生?先生,他又怎么说?"

  陆旷兮道:"他笑了笑,说,我就知道,虽然都是大夫,但像那人一样的,普天之下,除了他再无别人。"
  顿了顿,声音低不可闻:"他还记得十多年前的我……"
  穆子石不禁皱眉:"那又怎样?"
  陆旷兮迟疑道:"是我把他救回来的,或者我该好言相劝,让他不再作恶?"

  穆子石嗤的一笑,一直专心倾听的齐少冲突然开口:"先生,不成的。"
  陆旷兮一愕:"什么不成?"
  齐少冲道:"先生再多的良言也劝不住该死的鬼。哥舒夜破不惜玷辱门风沦落为贼,早已不想回头是岸,他唯一所求就是报仇。"
  穆子石冷眼旁观,心中警惕,看来陆旷兮与哥舒夜破之间,似存在着某种古怪的温柔情怀。

  时光流水般哗哗淌过,转眼爆竹将辞旧岁,齐少冲十分惆怅:"哥,咱们居然要在这里过年!"
  穆子石怕冷畏寒,缩在屋里靠着炭盆,把自己裹成毛茸茸的一团:"总比在阎王殿过年好。"
  齐少冲笑道:"今晚你们五位当家的还会一起吃个团圆席,我可真是万万想不到,你竟要跟那些个草莽称兄道弟的吃肉喝酒。"

  穆子石眼皮都不抬:"吃完治平宫中的除夕宴,再吃南柯山的团圆席,天下能有几人?"
  齐少冲见他懒得出奇,不由得问道:"哥,你有心事么?"
  穆子石低着头,轻声道:"这几日总做梦……梦见四哥。"

  齐少冲心里一咯噔,想起初到予庄时,穆子石病重,神志昏迷之际也是恍惚看到齐予沛就在眼前。
  穆子石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浓密的铺开弧形阴影,声音轻柔得仿佛雪一片片融化:"他拉着我的手一起踩岁,芝麻秸铺得厚厚的,踩起来哔哔剥剥的响,治平宫有笙箫钟磬的声音遥遥传来……四哥还和以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就是手有些凉。"

  齐少冲听他说得如在梦中般痴迷,一颗心直往下沉,掠过一阵不详的预感,忙道:"我今晚不走啦,陪陆先生一起吃年夜饭,你也早些回来,咱们一块儿守岁。"
  穆子石看了他一眼,奇道:"你摆出这张脸给谁看?似哭似笑的,牙疼还是被风扑了?"

  齐少冲揉了揉脸:"没有……我挺好的。"
  看他仍一副心神不属的模样,不由得很是担忧,忙岔开话题:"林神爱最近有没有找你麻烦?"
  这句话倒不是无的放矢。

  林神爱对穆子石一直怀着一种执拗而疯狂的恨意,从他们上山那日起,这位水香姑娘人生的第一目标就是杀掉穆子石,她为之掉了一只手掌,却又接上一支如意钩,而这种欲|望也好比从血肉化作精铁,越发铁铮铮明晃晃的硬朗闪耀,满山的匪徒无一不知,与齐少冲同住一屋的宋长也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抱打不平:"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哥哥白|嫖|了那假爷们儿呢!"

  齐少冲嫌他说得粗俗,当时不动声色,过了几日,便抢了他新夺的队长之位,宋长灰头土脸之余还不知自己哪儿又得罪了这小煞星。
  对林神爱的敌意,穆子石安之若素,甚至偶尔笑嘻嘻的激一激,他是太子亲自教导,东宫诸贤荟萃中长大的,这等无知草寇哪值一哂?

  当下懒洋洋的笑道:"她自然是要找麻烦的,只不过拿我没办法,我是寨中粮台,她唯一比我强的就是身手,可我又不是野狗,才不会跟她动手……何况大当家早安排了两个身手不错的寨众跟着我。"
  齐少冲颇为无奈:"你也别太肆无忌惮的气她……狗急了还跳墙,何况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贼?"

  穆子石抬起头,眼眸弯弯的笑得狡猾:"这女人虽狠,却没有哥舒夜破那股疯劲儿……她还有所求,所以有所顾忌,再说了,我有你这个好兄弟撑腰,可谓百无禁忌。"
  他虽初任粮台,但东宫数年,户部举国之财账都能尽数揣摩烂熟,更在予庄历练了生意往来经营琐事,因此甫一走马上任,便毫无牵掣生涩之处,山寨银钱财帐尽皆井井有条脉络分明。

  短短数月,哥舒夜破虽不言语,心中却是既服且惊,杨断子也酸不溜丢的下了个天生奇才的批语。
  左拾飞不懂这些,却感觉风林营这些日子人吃马嚼衣甲兵刃格外的宽裕有容。
  穆子石又懂得拉拢人心,为人处事与那冬烘祝大一比堪称天壤之别,他不像祝大抠抠索索拿着鸡毛当令箭,每一个铜板都活像从自个儿肋骨条上生扯下来血糊糊的肉痛,反而广施惠泽,趁着置办年货,从寨中四梁,到风林营校尉,再到关卡守卫,无不分润丰足。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林神爱帐下女匪,人人都多分一两银子,名曰:簪花银。

  名字既美,用意更贴心,众女无不欢欣暗喜,虽在山中跟糙老爷们儿一般的操练打劫,但毕竟是红颜绿鬓,多少都还存着一份翠靥眉儿画心字的细腻情怀。
  穆子石做事滴水不漏,连林神爱也得了这笔簪花银,捏着这一块银子,林神爱胸|脯起伏,如意钩刷刷挥动,银子化为粉末落了一脸,好好一朵黑牡丹成了霜打茄子。

  两人闲聊了一会,见天色已然不早,穆子石起身换了衣服,又戴上一顶狐皮大帽,裹好大氅准备出门。
  齐少冲送到院子外,再三叮嘱:"你凡事小心些……我等你回来!"
  穆子石回头见他脸色峻然,心中一悸,却笑道:"放心罢!这些年我哪有吃过半点亏?"
  齐少冲眉头舒展了些:"也是。"
  说着话脚步却不停,与他并肩而行,送出老远去。

  穆子石也有些莫名的舍不得,略一思忖,轻声道:"少冲,过了年你就十四了……四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有定国安邦之能,治平宫处理政务代批奏折,朝臣人人服膺。"
  齐少冲嗯的一声,不知该如何作答。

  穆子石道:"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你不能再呆在这里……既是投身军营,为何不去雍凉?"
  齐少冲眼睛一亮:"是,雍凉军治兵打仗首屈一指,若能投身其中,倒是再好不过的锤炼。"
  穆子石停住步子,脚尖轻轻踢了踢地上积雪,摇头道:"君王有治世之能即可,未必要有率军之才。"

  "我想你去雍凉,一则是不愿你继续呆在南柯山……这半年犹可,将来重回大靖宫,抹去也不为难,要是再多呆个几年,好比久入鲍鱼之肆,必沦为天家之耻,我岂不是辜负了四哥对你的期许?"
  齐少冲道:"不会,利刃割水而刀不损锷,只要内不丧志持心明定,无论浮沉何境,我永远是齐少冲。"

  穆子石凝视着他,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变得一身匪气,但销骨口中铄金舌上,更有朝中御史风闻奏事,古有流|氓皇帝,难道以后你要做山贼君王?"
  齐少冲张口欲言,穆子石却打断道:"二则烽静王既与南柯山勾结,不久定会有所举动,你若在雍凉军中,或许能探到齐襄的兵锋所指,到底是齐和沣还是承天殿那把椅子?只要深入局中,或许就有隙可趁,成为你重归宸京的契机。"
  迟疑片刻,叹了口气:"不过他若有谋篡之心,你就好比羊入虎口,危险重重……"

  齐少冲只问道:"我若走了,你呢?"
  穆子石道:"哥舒夜破哪会放我走?我自然是留在南柯山。"

  齐少冲摇头道:"那我不走,你一个人孤身在此,我不放心。"
  穆子石目光陡然凌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永远成不了大事。"

85、第八十三章

  齐少冲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穆子石心中略感烦躁,齐少冲年岁渐长,不似幼时在自己面前一清到底,总是掩藏着些许心思连自己都不予告知,一时隐约有失落之感,也不再理会他,转身大步而去。
  齐少冲独立雪地,漆黑眼睛里满是坚定之色,心已动情,虽不能纵,却更不该自欺。
  情由心生,势因志起,动了情又如何?未必没有并肩天下的一日!

  穆子石进得议事厅时,师爷等人尽已在座,左拾飞正翘首相盼,水香低着头一碗碗的喝酒,面容颇显憔悴,但居中尊位却不见哥舒夜破的人影。
  左拾飞唤道:"快来!就差你啦……你再不到,我就准备亲自去请了。"

  穆子石走过去,席面甚是丰盛,寻常菜肴外,又多了诸般野味山珍,当下笑问道:"大当家还没到,急什么?"
  杨断子会做人,自穆子石任职粮台,他虽说不上待之亲热,却也礼数无缺,忙答道:"大当家不会来的,每年此时,他都独自在屋里陪伴家人亡灵。"

  左拾飞倒了一碗酒递给穆子石:"大哥这样惯了,一会儿我给他送些吃食就好。"
  酒是好酒,一碗倒满但见琥珀玉液浓滑绵稠,穆子石端起,只觉一股酒气扑鼻,忙搁下碗:"这一碗下去我可就醒不过来了。"
  左拾飞指了指林神爱,笑道:"你看水香哥,以前也不怎么喝,今天是何等的英雄气概!"

  杨断子笑眯眯的给林神爱又倒满一碗,小眼睛亮晶晶的直冒绿光,林神爱一扬脖,喉头都不用吞咽,直接就倒了进去,眼神迷迷蒙蒙的,手却稳定如磐石。
  穆子石料定他二人席后多半会有一场风月较量,杨断子迷恋林神爱,一心想灌醉了成其美事,林神爱从不稍加辞色,却不知酒醉力乏后会不会闷声吃这一个哑巴亏?

  左拾飞奇道:"你笑什么?"
  穆子石淡淡道:"只是想贺一贺师爷……师爷今日容光焕发,看着就有好事将近。"
  杨断子心领神会,抱拳一笑:"承粮台吉言!"

  左拾飞只觉今晚这一席酒吃得格外无趣,师爷的眼珠子几乎都粘到了水香的身上,水香只顾着往喉咙里倒酒,穆子石却是滴酒不沾,随意聊几句,他又有些心不在焉,眼瞅着宴残席散,不禁心中着恼,道:"大过年的,怎么一副死人面孔?"
  穆子石沉吟道:"我只是不明白,大当家为何如此自苦?"

  左拾飞喝下最后一口酒:"他不曾跟我说过……大哥看着豪爽,其实跟你倒有些差不多,心里藏着事,藏多了,自然就容易自苦。"
  穆子石道:"我心里没有事。"

  左拾飞嘿然冷笑:"那你为什么不喝酒?不喝酒的人有两种,一种是不能喝,一种是不敢喝。"
  左拾飞这番话直言而出很是不易招架,穆子石却四两拨千斤:"大当家素日也不饮酒,你说他是哪一种?"

  左拾飞斟酌了片刻,见杨断子已半扶半抱着林神爱而去,方压低声音道:"大哥不在人前喝酒,自然是第二种……不过他这会儿肯定在喝。"
  穆子石心中一动:"我陪你去见大当家,如何?"
  左拾飞犹豫道:"大哥这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我都是把饭菜从窗户送进去就走。"

  穆子石微笑道:"我猜到大当家的一些心事,或许可以开解一二。"
  左拾飞知他聪明多智,当下深信不疑:"好,不过大哥若是生气,你就自行回去。"
  穆子石点点头,眼中光芒闪烁。人在伤逝感怀之时格外脆弱也格外不设防,今晚哥舒夜破若真如左拾飞所说喝得大醉,那就是一只收起了獠牙利爪的倦兽,他与烽静王之间到底有何约定有何图谋,或许就会稍露些口风出来。

  一念至此,心中已盘算出无数个小计策,甚至编圆了一整套悲惨得发指的身世故事,力求让哥舒夜破有同病相怜之感,你的家兄塞北死,我的舍弟江南亡,最好抱头痛哭,动其心而攻其坚。
  左拾飞收拾好一个大食盒,低头看穆子石一眼,甚是开心:"这才对嘛,笑了才像过年。"

  摸了摸穆子石的头发,神色出奇的温柔:"我记得小时候娘守寡家里穷,过年该吃饺子,满村子都是叮叮咚咚剁肉馅儿的声音,我家却没钱打肉。"
  "哥和我馋得哭,娘就笑着说,过年哭了不吉利,得欢欢喜喜的笑,这样来年才能过得更好……然后就用刀在砧板上干剁,也剁得叮叮咚咚的好听极了……比放鞭炮都热闹。"

  穆子石转眼瞧他一脸轻快的笑意,不禁叹道:"你娘教了你很多。"
  左拾飞道:"我娘教我的其实不多,她就是喜欢笑,做针线把眼睛熬坏了,不停的流眼泪,也还是笑着的。"
  穆子石点点头:"她教的,已经足够了。"

  若懂得教会孩子苦中作乐,便是贫穷艰辛如处泥淖,也能活得像在阳光下心境明阔。
  终于明白左拾飞眉宇之间那种自在逍遥从何而来,一时有些怔忡,若齐予沛与左拾飞易地而处,会不会反而幸福许多?
  左拾飞一搭他的肩:"走吧!"

  哥舒夜破离众独居,屋后不远处的山泉冰封住了,周遭除了呜呜大作的风声更无其他,那座石屋凭空给人一种鬼城阴府的感觉。
  穆子石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大当家连灯都不点一盏?"

  左拾飞上前敲了敲窗:"大哥,饭菜我给你放进来……子石要进来陪你说说话,成么?"
  等待良久,才听到哥舒夜破异常沙哑的声音:"嗯。"
  左拾飞甚是欢喜,双臂一用力,把穆子石从窗户送了进去。

  穆子石双足一落地,就着屋外雪光,见哥舒夜破静静的半躺在屋角,满屋酒气扑鼻,心底突然有种古怪的惧意,忙回头唤住转身欲走的左拾飞:"你做什么去?"
  左拾飞一愣,看他眼神里闪着些孩子气的害怕,不禁笑道:"赌钱啊,守岁不赌钱,好比炒菜没放盐,你回头也来赌罢!"

  穆子石心思谨慎,忙道:"那你等等我吧,最多半个时辰。"
  左拾飞随口应了,自行走到屋前不远处,倚树而立。
  穆子石稍感放心,回身关上窗户,轻声唤道:"大当家……"
  捧出一碗菜来,劝道:"你先吃得饱些再喝罢。"

  哥舒夜破举着酒坛,淡淡道:"你来干什么?"
  穆子石神色诚挚无比:"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子石担心大当家郁结于心,特意来陪你守岁。"

  话音未落,手腕一紧,已被哥舒夜破扯到身前,温热微湿的鼻息直扑耳畔脸颊,穆子石大惊失色,忙用力挣扎,手腕却被上了铁箍一般,哪里挣脱得开?
  哥舒夜破眸光清冷如星,全无一丝醉意,直看进了穆子石的双眼,良久才放开他,似有失望之色,轻声道:"穆子石,你撒谎骗人时是不是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穆子石揉了揉手腕,辩道:"大当家错了,你有什么值得我骗?"
  哥舒夜破唇角勾起一抹略带嘲讽的笑容:"我不会醉的,喝多少酒都醉不了,你若是想等我喝醉套话,那你就慢慢耗着试试罢。"

  穆子石暗忖以柔克刚那套计策多半只能搏其一笑,他决断极快,当下起身踱开两步,道:"我来跟你谈个交易。"
  哥舒夜破冷笑两声,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穆子石道:"我想知道……烽静王要的到底是什么?他答应你的又是什么?"霏9凡4論i壇

  哥舒夜破哈哈大笑,目光肆无忌惮的满是轻蔑:"七殿下,你父皇母后没教过你投桃报李的道理么?虽说是陶若朴害我全家,但旨意却是你的好父皇所下,上有昏君下才有奸佞……我不杀你已是格外留情,你竟还敢问我这些?你如今生死都在我掌中,又能拿什么来跟我谈交易?"

  穆子石见他颇有失控之态,心中反而更增几分把握,沉声道:"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就帮你守一个秘密。"
  哥舒夜破拧着眉:"你说什么?"
  穆子石微微一笑:"流放南疆的犯官独子摇身一变成了山野巨寇……陶若朴着人暗令解差斩草除根,却被那孩子九死一生逃了性命,是不是?"

  哥舒夜破霍然站起,竟拊掌赞道:"好!难怪水香一心要杀你,这样智算近妖,若非我心腹之人,不杀必是心腹之患。"
  穆子石道:"这没什么……我倒是万分佩服大当家。"
  哥舒夜破知他必有下文,手心莫名的有些发热,死死盯着他的脸,如临大敌。

  穆子石压低了声音,却还是金声玉振的字字悦耳:"杀自己的亲姐姐……沦落烟|花受尽折|辱的亲姐姐,要怎样才能下得去手?"
  一语放出了地狱厉魂鬼神夜哭,哥舒夜破脑中轰然一声,眼前已是一片血淋淋的猩红。

  穆子石话一出口,便好比骰盅落定,只等掀盅看输赢,却再没有下赌桌的道理。只不过寻常赌注无非金银家业,他压上的却是性命安危。
  一时心头怦怦狂跳,目光却不示弱,直视黑暗中的哥舒夜破。

  哥舒夜破出奇的安静,甚至连呼吸都停止的安静,似秋后处斩的犯人终于等到了那命定的一日。
  屋外雪花渐大,积雪压断了一根树枝,吱呀一声凄清,屋里如泼洒水墨,近在咫尺却有朦胧之感。

  哥舒夜破惊醒还魂,银灰色的瞳孔空洞而冰冷,半晌慢慢道:"穆子石,你好本事。"
  说罢身形闪动,已取过桌上腰刀,呛的一声拔刀出鞘,刀锋抵在穆子石的咽喉:"你还知道什么?"

86、第八十四章

  穆子石颈子被刀光映得霜白,更有一线鲜红顺着刀刃缓缓迸出,他素来是怕疼的,忍不住蹙眉道:"你做过的,我都知道……拿开你的刀。"
  哥舒夜破脸颊肌肉扭曲:"你以为我还会留着你不杀?"

  穆子石针锋相对:"你以为我会特意过来让你杀?"
  "我既然有办法知道你的底细,自然有办法一死之后让此事传诸四海,不信的话,大当家不妨试试。"
  哥舒夜破刀刃往后稍退,突地纵声大笑:"传诸四海又如何?哥舒夜破连姓氏都弃了,难道还怕区区杀姊之罪?"

  穆子石曲起手指,叮的弹了一下刀背,轻声道:"大当家自然是不怕的,不过地下舒敬山大人死后有知,恐怕不愿悠悠众口尽说舒家之耻。"
  下唇微微一撇,显得极其傲慢,语气却格外轻描淡写:"何况大当家根本就不曾背弃自己的姓氏,舒大人本就是哥舒部后裔,不是么?"

  哥舒夜破周身一寒,眼珠却一下烧得通红,五脏六腑更被无数把小刀子纷纷绞碎一般,明明是自己钢刀在手掌握生死,却仿佛被他当众扒|光衣衫撕裂皮肤,露出脆弱的嫩|肉和溃烂的伤口,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心中恨极怒极,却也惊恐至极,不能自控之下,生怕自己一刀砍死眼前这个恶魔妖孽,忙仓促收刀,但双手颤抖,刀锋在穆子石手背上割破一道浅浅的口子,几滴血珊瑚珠子一般沁出。

  刀一入鞘,穆子石暗暗松了口气,道:"看来大当家愿意好好谈一谈烽静王一事了?"
  笑着抬眼看去,却见哥舒夜破眼神古怪,竟死死盯着自己的手背。

  穆子石天性敏锐见风知雨,观其颜色便知其意,登时脑中闪过一线灵光,一串红|宝石手钏骤然浮现,那日柴荆镇赌场中,哥舒夜破毫无预兆的大开杀戒前,便是见到妓女手腕上笼着的一串红色珠钏!
  这一惊非同小可,再看哥舒夜破隐在眉骨阴影下的一双眸子,黝黯闪烁着的分明就是炽热疯狂的兽光。

  恐惧黑色潮水般瞬间淹没身体,穆子石脑中只剩了一个想法,逃!
  当机立断,转身直奔窗前,放声喊道:"左……拾飞!拾飞!"
  声音锐利,却抖得不像话。

  穆子石知自己怕得厉害,灭顶而来的死亡阴影化为冰线般的森冷,从头顶直贯脚底,沉重得令人手足酸软。
  拼尽全力爬上窗台,腰却猛地被人扣住,哥舒夜破呼吸粗重急促,狞笑道:"你自找的,七殿下……你自找的!"

  朔风雪花扑面,凉入心脾,穆子石撕心裂肺一声"左拾飞",无人应答。
  哥舒夜破顺手将他按倒在地:"喊什么喊?殿下的聪明劲儿哪里去了?就算他在,难道敢和我作对?"
  穆子石颤声道:"你要……你敢杀我?"

  哥舒夜破充耳不闻,手指扣住穆子石的颈子,压制住他的挣动,自顾喃喃道:"你可真惹到我了……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现在我可不愿杀你,怎么能让你死那么痛快?"
  穆子石躺在昏暗的地上,挣扎得像是一只被禁锢住翅膀的纯白的鸟。

  手掌下他的肌肤是凝脂簇雪的感觉,仿佛稍一用力就可以使之融化流动。
  空气中似乎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林神爱那句话突然清晰的在耳边响起:"难道你真的对女人……你为什么对姓穆的那样好?"
  是啊,自己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会对他心软?会为他治伤?在他耍一些小心机的时候无视甚或纵容?明知他的危险致命却仍将他留在身边?

  穆子石手背上血滴殷然,有些像姐姐手腕上的那串珊瑚珠子,但他不是那两个任人狎|弄|亵|玩的烟花娼|妓,下贱到为了讨好几个官差嫖客竟想出卖骨肉至亲的兄弟……他身上也没有那种污秽得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脂粉与阳|精的气息。
  他是尊贵无比的皇子,却能为了手足匍匐在地抵挡自己的鞭子,虽毒辣锋利如染了鹤顶红的刀,却更是三月林光雨后霁色的洁净,能涤尽一切腐烂的伤痕。

  仿佛只是短短一瞬,哥舒夜破腹|下陡的奋然勃发,觉得胀热难耐,活像一把烧红了的灼热钢刀,为多年沉寂的欲|望劈开了一条扭曲残忍却又近在眼前的复苏之路。登时心中满是狂喜与急切,更有一种亵渎的邪恶刺激,拽起穆子石,一手握住他散开的头发,凑近笑道:"七殿下,你虽然很会惹人生气,这副模样却算是天下无双的绝色啊!"

  原来自己要面临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屈辱……自齐予沛亡故之后,穆子石从没有过这样无助的一刻,清醒着绝望,也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敏锐,连自欺欺人的迟钝都求而不得。

  哥舒夜破凝视着他墨绿的瞳孔,但见清澈瑰艳,更有种支离破碎的脆弱美态,越看越爱,情不自禁就去亲吻,含含糊糊的笑道:"父债子偿倒也不错,你说是不是?"
  话音未落,突觉小腹有森森寒气直逼而入,暗道一声不好,穆子石怎会是如此柔顺无害的人,他不动时,只不过是蓄势寻机罢了。

  所幸常年习武反应极快,猝然受袭下,哥舒夜破本能的收缩肌肉抽身闪避,一边不假思索提膝反撞,同时手腕舒开空手夺白刃,以退为进攻守兼备。
  电光石火间只觉一阵刺痛,到底还是相隔太近,小腹到腰侧,已被利器划破一道虽浅却长的口子。

  哥舒夜破大怒,格的一声卸脱了穆子石的手腕,短刀呛当落地,而蓄满力道的膝盖触到他衣衫时,却略一停顿。
  哥舒夜破屡屡在生死之际挣扎活下来,对敌动手从不容情,这一记膝撞挟带风声凌厉,便是块石板也能四分五裂,若撞实了,穆子石必定肠穿肚破尸横当场。

  穆子石显然也知道死亡的羽翼已在头顶张开,嘴角却勾起一抹得逞的隐约笑意,阖上双眼时,心中只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但预想中的重击迟迟不至,只听哥舒夜破冷冷道:"想激我杀你?殿下……还没尝过你的滋味,我怎舍得?"

  他的声音充满了残忍的意味和贪婪的攫取,穆子石一阵晕眩,已被重重扔到床上。
  哥舒夜破不光凶恶如魔,更是精明似鬼,眼下已然鱼肉卧于刀俎,求死亦不可得矣。
  脱臼的手腕痛若针刺,穆子石却完全不在乎,只死死盯着哥舒夜破,哑声道:"你若碰我,一定会后悔。"

  哥舒夜破冷笑着,草草拭擦了自己腰腹伤口,更不多话,抬手一把撕开穆子石的衣衫,粗糙的手掌摸过他赤luo的身体,灰眸亮得可怕,低声道:"认命吧!"

  感觉到他异常火热明显的坚|挺,穆子石再不能自控,脑中一片轰鸣着的空白,所有冷静流沙般崩塌,从指尖到足趾,都拼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在挣扎,活像一条釜中的鱼。
  数年前逃亡路上,险被柴八侮辱的记忆雪上加霜的涌入,耳边竟恍惚听得军马铁蹄声滚滚踏近,忍不住嘶声喊道:"无伤……无伤来了!"

  哥舒夜破很轻易的压制住他,额头汗珠滴落,已是急不可耐:"我劝你老实点儿,我还不想伤着你,轻了重了全看你自己乖不乖!"
  说罢强行分开他已然无力的双|腿,一手握住腰不容逃离,狰狞巨大的分|身缓缓逼近,蹭得股|间微微湿润,便往那紧闭的密|处顶入。

  顶端稍一挤|入,所感宛如触碰奶油,柔嫩细腻得无以名状,哥舒夜破不禁倒吸一口气,呼吸已是乱了。但想完全贯|穿那细|狭紧|致的所在,却连自己都觉得有种屠戮似的残酷。
  穆子石脸色惨白,痛得牙关格格轻响,咬住嘴唇,扭过头一字字道:"我会杀了你。"

  他声音小小的清透明亮,却像是蛇信贴着咽喉颤颤而动,哥舒夜破头皮一炸,血一瞬间就沸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情绪交织缠绕在一起,都化为最原始的欲|望,再无半分怜悯,猛的运力,只听微微一声裂帛声响,凶器一样的阳|物已整根|捅|入。

  "感觉到了么?殿下,你怎么杀我?"

87、第八十五章

  这种疼痛足以令人发疯,穆子石呼吸骤然停止,伸直了颈子,半天才发出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被侵|入的地方却已撕裂出几道细细的血痕,血珠由慢而快的汇聚成线,顺着臀|缝大|腿温热的蜿蜒流下。

  哥舒夜破这一下自己也不好受,那无比火热柔韧的甬|道裹得自己几乎有些痛楚,但更多的还是彻底占有乃至报复摧毁的快感,生生楔开他的血肉内|襞,有种捕捉到了他灵魂的错觉。

  尝试着轻轻抽|送肉|刃,穆子石登时紧绷着痉挛,手骨节一片惨淡,内壁却受疼不过越发咬紧肆虐着的粗|大分|身,哥舒夜破浑身一激灵,灰眸几乎被欲|火燃成了纯黑的颜色,动作已是不能自控的急切凶狠,甚至毫无章法,只是用能杀死穆子石的力道一下下撞进再撤出那销魂蚀|骨的密|处。

  压抑沉睡多年的渴求一朝爆发,惬意之极,畅快淋漓。
  纵情尽欢之下,只听到一室交gou声,而甬|道在被迫吞|吐分|身时发出的润湿腻|滑的水声,更是荡人心魄令人欲罢不能。

  哥舒夜破心神俱醉,直到发|泄出第一次热液,方才注意到,这场惨酷的性|事中,除了第一声惨叫,穆子石再没有发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呻|吟或是求饶。
  慢慢退出他的体内,拧着他尖尖的下颌扭过脸来,发现他已经痛得没有了眼神,嘴唇失色,牙齿间却衔着一片干枯的竹叶。

  哥舒夜破一怔,定睛一看,自己的枕头果然被咬开一个破口,穆子石正把里面塞的干竹叶荞麦壳一点一点往外衔,借此把惨叫生生嚼碎绝不溢出。
  心里突然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样的骄傲与生俱来,难道真的无以摧折?

  不知不觉,手指略收了几分力气,有些慌乱的摸了摸他湿润的睫毛:"疼哭了?"
  穆子石稍稍回过神,眸光仍然散乱不堪,却断然转开脸去,冷漠与憎恶明晃晃的一览无余。
  哥舒夜破低声笑了笑,也不生气,但眸中炽热的欲|望却是闪烁如火花,以为自己满足了,看着他却只觉更加渴切,不顾他的轻微挣动将他翻过身来,面对面压在身|下。

  穆子石浑身被冷汗打得湿|透,双腿|间更是惨不忍睹的一片狼藉,青缎般的黑发一缕缕沾在身上,却衬得肤光晶莹剔透,令人陡生冰肌玉骨之感,胸前一对小巧茱|萸是最新鲜的桃花瓣一样的粉色,清新得不容冒犯,却又出奇的艳丽。
  哥舒夜破被蛊惑了心魂,埋下头用舌尖轻柔的爱|抚。

  这样的触碰并不疼痛,反而情人般的温存,尤其在惨无人道的暴虐后,更像是一阵足以感恩戴德的和风细雨——穆子石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异常激烈的抗拒着,嘶声道:"滚开……你这个恶心的畜生!"
  心中恐惧至极,这恶魔不是已经结束了么,为什么还不肯放过自己?

  哥舒夜破僵了僵:"畜生么?你说的倒也没错。"
  手顺着他的腰摸了下去,折起穆子石的双腿,恶意的笑道:"好细的腰,真担心一用力就会折断……长这么一副模样,当皇子恐怕没有当婊|子快活吧!"

  他言语下作粗俗,极尽侮辱之能事,动作亦是毫不留情,直接一根手指插|入到红肿撕裂的后|庭,搅出一阵黏腻的声音,感觉到穆子石剧痛难抑的颤抖,狞笑道:"你说那位在赤乌台守岁的太上皇,会不会想到他尊贵的七殿下,竟下贱到被一个山贼操|得死去活来呢?"

  穆子石一声呜咽堵在咽喉,痛得蜷缩起来,只觉得整个下半身都成了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正被绝无人性的残忍戳弄着,而哥舒夜破的坚|挺亦已猛兽般蓄势待发。一瞬间怕得毛骨悚然几近崩溃,竟不知不觉脱口道:"不,我不是……"
  哥舒夜破撤出手指,坚硬滚热如烙铁的分|身顶在入口处,恶劣的轻轻点着,随口问道:"不是什么?"

  或许他要折磨□的只是齐谨的七皇子,他只是想复仇想泄愤,他的家仇可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穆子石抖得厉害,嘴唇微动,欲言却又止。

  "你是他的刀,也是他的盾,便是下了地府,油锅你也得替他跳,便是当了乞丐,你也要替他被狗咬……子石,你答应我。"
  跨越生死桎梏与潺潺流年,齐予沛的声音犹在耳边,是救赎也是劫数,是执念更是冥顽。
  我答应你,穆子石一生不负齐予沛。

  穆子石慢慢闭上眼睛,涩声道:"我宁愿自己不是七皇子……"
  语气凄绝惨烈,却坚定无悔。
  哥舒夜破冷笑一声,用力一挺腰,再次一点点进入到绯红的窄|穴深处,受伤的内|襞热得快要融化一般,不断收缩抽搐。

  穆子石喉头腥咸,眼前一片血雾,在哥舒夜破刚开始抽|动时,便彻底昏死过去。
  齐无伤所赠那把短刀摔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清光明刃,一无所知。

  齐少冲又添了一回灯油,终于忍不住,跺脚道:"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陆旷兮眼睛又涩又胀,勉强看了眼屋外:"难道寨中什么梁柱的有要事相商?都过子时了。"
  揉了揉眼睛起身道:"你饿不饿,我再去下一锅饺子?"

  齐少冲神色不安,道:"不成,我得去寻他。"
  说着披上大氅就要推门而去。
  陆旷兮忙拦住:"大雪路滑天又黑……你打个灯笼罢!"

  齐少冲眼皮突突跳着,只觉心慌意乱,待陆旷兮提着灯笼过来,心不在焉的顺手一接,却失手打翻,只见一股火苗一窜而上,眨眼就把个竹篾绵纸的灯罩烧个精|光。
  陆旷兮唉哟一声:"好像还有个结实些的,我去拿给你。"

  齐少冲愣愣站了一刻,转身大步就跑出门去,快哭了也似默念道:"四哥,你若有知,千万要保佑子石平安……"
  刚匆匆出得院子,就见院门外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静立不动,他此刻情绪激荡心神不宁,一手便抽出靴中短刀,厉声喝道:"谁在那儿!"
  那身影猛的一颤:"是我,左拾飞。"
  声音却是异常的沙哑干涩。

  齐少冲走近几步,只觉酒气浓烈扑鼻欲醉,一惊忙道:"左大哥,你怎么在这儿喝酒?我哥哥呢?他没跟你一起么?"
  左拾飞喝得眼睛通红,闻言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齐少冲情知不对,反而冷静下来,沉声追问:"我哥呢?他到底在哪儿?是不是林神爱为难他……还是哥舒夜破?"

  左拾飞叹了口气,目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犹豫与痛苦。
  齐少冲更不多问,握紧刀转身就走,刚跨出去两步,胳膊一紧,却被左拾飞牢牢扣住。
  齐少冲勃然大怒,漆黑眼珠映着雪光亮得瘆人:"撒手!"

  左拾飞说得有些艰难,却不再迟疑:"你哥他……没事,大哥带他连夜下山了。"
  齐少冲疑道:"为什么下山?"
  左拾飞答非所问,低声道:"大哥他心里很苦……唉,待他酒醒了恐怕也会难过。"

  他虽语焉不详,齐少冲倒信了大半,哥舒夜破家破人亡后颇为怙恶不悛,这除夕夜干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不出奇,更何况左拾飞素日从不撒谎?
  凝视左拾飞的神色,终究还有些不放心,又问道:"以往哥舒夜破大年夜都干过什么事?"
  左拾飞避开他的眸光,道:"大哥杀过人……也曾下山放火烧屋,但更多时候闷在屋里什么都不做。"

  齐少冲恼恨之极,却也知晓今夜是等不回穆子石了。
  左拾飞默然半晌,柔声道:"跟我回风林营罢,弟兄们也有一番热闹……待你哥哥回山,我会让你来看他。"
  左拾飞对自己一向很是关照,又是风林营的梭子爷,齐少冲倒是不便拒绝,只得应了一声,暗自思忖确实得想个法子,早日跟穆子石离开这南柯山才好,首选便是前往雍凉,于军中求得契机。

  天光微亮时,哥舒夜破从一夜纵|情发泄中平复下来,这一夜完全就是一场美妙至极痛快无比的盛宴,从身体深处卷起的燃烧和释放是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惊喜,完全不觉得疲倦,甚至有一种新生般的神清气爽。

  心情愉悦之下,甚至亲自拨冗帮穆子石擦净了身体,晨曦中只见他肤色凝白细腻得几乎耀眼,因而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愈显突兀而残忍。

  穆子石几根手指甲劈裂了,拭擦时想是痛得钻心,昏迷中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却立即忍耐的抿起嘴唇。
  他嘴唇形状极美,线条像是用点梅笔一笔绘出,精致流畅,清晰而饱满,此刻虽没有半分血色,却咬出了几道血迹,凝结处有种奇特的妖魅之气。

  哥舒夜破情不自禁,俯身有些笨拙的吻了上去。
  触感冰凉,还有一丝血的甜腥,却柔软得像是一汪春水,让人不由自主就想深入汲取采撷更多。

  用力分开他的唇|瓣,噙住乖巧柔嫩的舌尖,这样的舌头,不该说出那些能生生活剥了自己皮肉的诛心言语,如此想着,哥舒夜破略显霸道的更加入|侵进去。
  穆子石隐有所感,却完全没有力气躲闪,只是睫毛颤了颤,蹙起眉头。

  唇|舌|交缠的滋味很新鲜,扣人心弦的温存,虽然这种温存不过镜花水月,却令人身不由己的着迷而沉醉,哥舒夜破很后悔为什么刚才没有在他清醒的时候亲吻他的嘴唇。

  良久哥舒夜破起身,轻声叹道:"若你不是七皇子……"

88、第八十六章

  穆子石昏昏沉沉一直没有醒,哥舒夜破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气若游丝,额头却是火炭一般滚热,心知伤得他重了,就不曾出门好生照料了一天,到天色全黑时实在有些不放心,倒了杯水晾着,用力掐着他的人中,喊道:"醒醒……起来喝点儿水!"

  穆子石恍惚只觉处身炼狱,骨头都被拆散再火灼一般疼痛难忍,迷迷糊糊中被人抱到怀里,又有温热的水凑近唇边,本能的慢慢啜饮几口,顿感甘露洒心,忙低下头大口猛喝,一个吞咽不及突的呛咳了起来。
  这一咳倒又清醒了几分,抬起眼来,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却见抱着自己的人正是哥舒夜破,噩梦般的记忆登时涌入脑中,愤恨恶心得无以复加,勉力低声道:"放开我……"

  哥舒夜破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还是颐指气使的七殿下?"
  说着偏偏搂得更紧,还顺手伸进被子里,意犹未足的在他腰|臀处摸了一把。

  穆子石被迫靠在他胸口,仿佛被一股野兽般浓重而肮脏的气息吞没,而那只紧贴自己肌肤的手的动作更是淫|靡意味十足,一时也不知哪里的力气,狠狠推开哥舒夜破,搜肠刮肚的大吐了起来。

  哥舒夜破浓眉皱着,静静任由他全吐在自己鞋子上,直到他稍微平复下来,方断言道:"吐得这样有精神,看来死不掉了,七殿下的身子不光金贵,还挺耐|操。"
  穆子石眼前一黑,只觉羞愤欲死,这样赤luoluo的羞辱,甚至比一整夜的暴虐更加难忍。

  哥舒夜破却说得高兴,干脆用手指沾了止血的药膏,慢慢旋转着探|入伤得一塌糊涂的窄|穴|中,笑得讥诮而残忍:"摸你一下而已,这就受不了?你越是受不了,我越是想|干|你……瞧瞧,你不也挺喜欢的么?热乎乎的又紧又嫩,缠得我手指都吃不消。"
  穆子石内|壁无数细小的伤口又一次被碾开扯裂,登时冷汗淋漓痛得弓起背:"无耻!畜生……"

  "真是可怜……连骂人都黔驴技穷了。"哥舒夜破低声笑着,却细致的将药膏涂抹匀开,灰眸深邃幽暗,有火花闪烁:"你这样会让我有兴致再来一次。"
  被逼迫到极限后,大多数人或许会崩溃,穆子石却完全冷静下来,墨绿的眸子里几乎没有一丝感情流动,异常漠然而冰冷,猝然出击:"我不在乎,相信少冲也不在乎,不会因为我没有蒙羞自尽,就效仿大当家亲手杀姊大义灭亲。"

  哥舒夜破的伤口还luo露着血肉模糊,不会因为他凌|辱了自己就摇身一变强大得无懈可击。
  穆子石快意的看着他脸色惨变,笑容甫展之际头皮却是一阵刺痛,已被他拎着头发重重摔在床上。

  哥舒夜破手指钢钳般拧着穆子石的下巴,脸颊有些扭曲,道:"你现在只得两条路,一是往后乖乖的被我|操,还有就是……"
  突地从枕边取出短刀,递到他眼前:"杀了我或是杀了你自己。"
  穆子石凝视着刀,眸光越来越亮越来越野,半晌却轻轻摇了摇头。

  哥舒夜破有些失望,奇道:"不杀我?"
  穆子石淡淡道:"你知道么,以前无伤想教我武功,我说,我又不是野狗,哪里会用得上拳脚爪牙去打架?现如今我很后悔,我虽不是野狗,但不懂武功,却也杀不了野狗。"
  哥舒夜破不怒反笑:"很好,好利的一张嘴……可你为什么不横刀自尽?以堂堂皇子之尊,受这等犹胜胯|下之耻的侮辱,还能苟且偷生?"

  穆子石神色不动,反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哥舒夜破沉默片刻,道:"我应该杀了你的。"
  穆子石眼波流动,竟笑了一笑:"那就是舍不得杀我了……既能活下去,我就不想死。"

  哥舒夜破见他笑容奇花初绽一般神光夺人,心中突然有些迷乱:"其实我很希望你自尽,从你到山上的第一天起,我就既想留下你,又想你早些死,你总让我想到一条冬眠着的……漂亮的毒蛇,觉得有一天或许会死在你手里……"
  怔怔看着他的脸,灰眸陡然冷冽如冰,一棱一棱折射出冷电般的杀意。

  穆子石咬着嘴唇,道:"我还不能死……活着之艰难,没人能比大当家更清楚,别杀我。"
  哥舒夜破咦的一声,十分惊讶:"你求我?"
  穆子石毫不犹豫:"我求你。"
  顿了顿重复道:"我不能死。"

  哥舒夜破若有所动,问道:"若有一天,你龙褪鱼服,会如何待我?"
  穆子石声音因浑身的疼痛稍显含混颤抖:"你我本就相隔天壤,便是我落难,也断断不会结交贼匪,玷辱宗庙,授话柄于天下,咱们自然是从未见过井河不犯。"

  哥舒夜破用拇指不轻不重的揉了揉他的嘴唇,那里已由失血的苍白被他咬出了堪称妖丽的艳|色,沉吟良久,方轻声笑道:"穆子石,你是真的可怕,我还从未见过比你更危险的人物……到底什么样的折磨凌|辱才能让你露出真面目?你明明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但为了让我放你一条生路,居然敢面不改色的说出将来不会报仇这等谎话?还能说得这样以假乱真让人深信不疑?"

  穆子石表情平静,甚至有些空洞:"大当家,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哥舒夜破听而未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低声道:"你最怕的到底是什么?要把你彻底毁掉或是……征服,该从哪里下手?子石,你的破绽到底在哪里?"
  穆子石虚弱至极,强自清醒到如今早已撑不住,眼睛再无半分神采,却道:"你永远找不着。"

  哥舒夜破似乎叹了一口气:"睡罢,我不会杀你。"
  穆子石微微一笑,闭上了眼却梦呓般小声问道:"若我不是什么皇子,你还会这样伤我么?"
  可能是他的语气太天真太稚气,也有可能是他蜷缩着身子的模样太单薄太纤细,哥舒夜破一颗心几乎软了一瞬,静默片刻才冷冷道:"父债子偿,你并没什么冤枉委屈。"

  黑暗如温柔的潮水,慢慢淹没了自己,穆子石模模糊糊的想,太子殿下,你可满意?齐少冲,你欠我太多,只怕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昏迷中睡得不踏实,仿佛置身一个寒凉入骨的水潭,无数滑腻的水草缠满四肢,又似乎有地狱的火苗细细舔|舐全身,痛入骨髓呼吸不畅,但却开心得要命,因为又看到了齐予沛。
  太子凝固在了时光里,容颜丝毫未改,他一身白狐裘抱膝看着梅花,弱不胜衣,却美如天空明月,太子突然转眼看向自己,展颜一笑。

  穆子石眼睛涩涩的,含泪带笑着跑过去,想扑到他身上,找到那个独属于自己的温暖怀抱,但双臂搂处,却扑了个空,太子的身影扭曲变幻,如水中搅乱的倒影,连那抹从小看到大的熟悉笑容,都变得诡异森冷。
  骤然明白,这些年走得再远再坚强,心里都还藏着一个无助的小孩子,但太子再也不会回来,两人之间早隔着长长的一条冥河忘川,穆子石在此岸,齐予沛在彼岸,无法泅渡,也不能飞越。

  一时脑中一阵清明,慢慢睁开眼,只觉光明刺目,忍不住呻|吟一声。
  耳边立即有个声音惊涛拍岸般喧嚣的响起:"哥哥你终于醒了!先生!先生!我哥醒了!"
  紧接着一只热乎乎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那个声音喜极而泣不掩激昂:"烧退了!真的退了!你可吓死我了……"

  这几句话之聒噪热烈一下子把穆子石从那种怅然迷惘中拉了出来,轻轻摇了摇头,只见一双黑嗔嗔的眼睛近在咫尺,正紧张无比的盯着自己:"哥,你感觉怎样?哪儿还痛?"
  是齐少冲,这样贴心贴肺不加掩饰的关切,只能是齐少冲。
  穆子石定了定神,半晌不说话,看齐少冲这般反应,想来不知道自己的病因,却不知是谁瞒住了他,勉力开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一个雪后初晴的好天气,阳光从窗纸透进来,给齐少冲周身笼上一层暖金的光芒,使得这孩子极英朗的眉眼轮廓平添了几分特殊的温柔宁和。
  "除夕那夜我等不着你,心里急得要死,左大哥又把我拘在风林营,大前天才告诉我说你从马上摔下来了,幸好有陆先生救命,我赶紧过来,你却昏睡了两天都不醒……你怎么就摔马了呢……"

  齐少冲说着,有些后怕和担忧,声音不由自主的渐转渐低,小心翼翼的握住穆子石的手:"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怕……"
  他的手掌粗糙而温热,被他握着,仿佛有明亮的暖流涌入四肢百骸,穆子石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再看到他眼底的血丝,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眼泪打着转正要滴落的一瞬间,模糊的视线瞥见了屋角一个静立着的人影,正是左拾飞。

  左拾飞!
  猛然间心脏似乎被粗鲁的捏了一把,那夜种种不堪凌|虐,仿佛一把剧毒的火蓬的点燃,一下把眼泪烧干。
  不知为什么,穆子石对左拾飞的愤怒憎恨竟不逊于对哥舒夜破。

  可能是因为从始至终,自己都提防厌恶着哥舒夜破,哥舒夜破本就是个畜生,他做出什么事都不会出人意料,但左拾飞不一样,最起码自己在进那间屋子前信任着他,可他却听着自己最悲惨最无助的呼救,给予了最胆怯最冷漠的回应。
  齐少冲敏锐的感觉到穆子石一瞬间的僵硬,忙问道:"怎么了?"

  穆子石垂下眼睫,涩声道:"我没事。"
  齐少冲有些不信,正要说话,陆旷兮已端着药过来,温言道:"少冲,你也累得很了,先回去歇着,你哥哥这会儿不能劳神。"
  他神色中有一种难言的悲伤,嘴角笑容也十分勉强。

  穆子石仰起头,冲左拾飞浅浅一笑:"左大哥,少冲就辛苦你了。"
  左拾飞遽然一惊,几步抢近前来,匆忙到脚下一个趔趄,定定看着他,颤声道:"你……你不怪我?"

  穆子石摇摇头:"是我骑术不精,刚好大雪路滑,虽说马儿是左大哥帮我备下的,但畜生之罪,与人无尤。"
  雪后晴光映得他半张侧脸的弧线异常清峭,眸中虽有淡淡的郁色,却毫无半分怨怼愤恨之意,仍是一如既往的亲近信赖,左拾飞简直不能承受这样的目光,一手拉过齐少冲,小声道:"你放心……"

  穆子石心中暗忖此人蠢货,再任他说下去只怕齐少冲会起疑,忙打断道:"我头很晕……想静会儿。"
  陆旷兮板起脸,言语已有几分不客气:"你们是怕他病得不够重么?赶紧走,过几天子石好些再过来罢!"

  说着扶起穆子石,往他腰后塞个枕头,穆子石刚一坐起眼前就是一阵晕眩,身子斜着便往旁倒,齐少冲眼明手快的一把抱住,目光无意掠过他的颈后,却雷劈了也似愣在当场。
  细腻如瓷的肌肤上,烙着一个异常丑陋的青黑咬痕,结着薄薄一层血疤。

89、第八十七章

  齐少冲眸中惊疑不定,却什么都不曾说。
  陆旷兮一无所察,坐在床边撑住穆子石,不耐烦道:"看见没?你们再聒噪下去,我就不管了!"
  齐少冲慢慢放开手,柔声道:"等你好些,我再过来陪你。"
  说罢起身一步步去了.

  左拾飞却走得痛快,几乎是仓惶逃离的痛快。
  穆子石看着他高高大大的背影,冷笑着轻声道:"没胆鬼。"
  陆旷兮坐到床边喂他喝药,手势动作都透着呵护备至的意思,静静喂下半碗,见穆子石额头沁出细微的汗珠,不由得柔声道:"苦么?"

  穆子石随口道:"还好。"
  看了他一眼,饶有兴趣的问:"先生是在……可怜我?"
  陆旷兮一怔,低声道:"是哥舒夜破么?"
  穆子石似笑非笑,道:"先生心里若希望不是他,那便不是他。"

  陆旷兮急道:"我没有……"
  穆子石霍然抬起眼,慢慢道:"那先生还用这样问?不是哥舒夜破还会有谁?"
  一触那双墨绿眼眸中的寒光,陆旷兮顿感心惊肉跳,手腕一抖,药汁已在棉被上泼湿了一小块。
  穆子石伸手稳了他一把:"先生,是谁送我回来的?"

  陆旷兮定了定心神,一边接着喂他喝药,说道:"三天前年初二……哥舒夜破抱着你回来,却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你只裹着他的大氅,里面……里面……什么都没有穿,伤口简单处理过,但受伤颇重,你底子又差,因此高热不退……"
  很是庆幸的吁了口气:"好在他把你送回来,再迟上一天可就不堪设想了。"

  穆子石不打算多聊自己的伤势,问道:"你瞒着少冲,是左拾飞的主意么?"
  陆旷兮苦笑道:"我只是沉迷医术,并不是完全不通世事……你把少冲看得跟自己眼珠子一般,他待你亦是不容有半分伤害,更别说这样的……你伤得如此,我怎敢直言相告?更何况哥舒夜破刚走,左拾飞就来,还拉刀子威胁我,不许我跟少冲透露半句,否则就切了我的脑袋去喂狼,当真是穷凶极恶。"

  穆子石道:"所以就商量说我坠马受伤?"
  陆旷兮点了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神,斟酌道:"不过我却不明白,为什么左拾飞好像也知道……是不是,是不是他们俩……"
  话音一落,空气陡然沉重。

  陆旷兮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直后悔怎会问出这等伤筋动骨的话来,此刻便是穆子石一怒之下把药碗扣碎自己脑门上,自己都不会有半点怨言。
  良久,却听穆子石淡淡道:"没有左拾飞……他只不过不曾救我,或许隔窗看了场春|宫而已。"

  陆旷兮看他一双手紧紧揪着被子,骨节已泛出惨白的颜色,心中不免难过痛惜,道:"你先睡罢,我给你熬了粥,等药效差不多过了,我再叫你起来吃。"
  穆子石大病未愈,确实精力不济,当下点了点头,躺下迷迷糊糊道:"先生,多谢你……幸好有你在,否则我死了也就死了,少冲……就要孤苦无依了。"

  陆旷兮端着空药碗,暗暗发誓,只要自己在一天,就不会让穆子石死于非命,再难再苦,都得让他活着,并且尽可能久的活下去。
  而心底深处对哥舒夜破那点儿固执的善意和怜悯,在看到穆子石沉睡中兀自蜷缩着身子双臂抱肩的时候,水滴遇火般嗤的一声消失殆尽。
  穆子石说得没错,哥舒夜破早已不是当年断崖下的倔强少年,他如今已被仇恨腐蚀成了一只不人不鬼的凶兽,嗜血残暴,怙恶不悛。

  过得数日,穆子石伤势稍有好转,虽仍是体虚低热,但行动已然无碍,他是闲不得的脾气,将账册闲书搬到枕边,一有精神就看上几篇。
  这天陆旷兮为他把脉,左手右手轮着在手腕内侧切来切去,苦着脸一边沉吟一边叹气。
  良久涮了涮嗓子刚要开口,却听穆子石笑道:"先生,我刚看了个笑话,讲给你听罢。"

  "有一富家翁身染奇疾,被告知只剩一年寿数,他十分舍不下万贯家财娇妻美妾,就赠大批金银给大夫,问怎样才能活得久一些。"
  陆旷兮不解其意,只顺口道:"大夫最无力时,便是自知只能治病不能救命……有些疑难绝症,确非药石能为。"

  穆子石眼神通透而狡黠:"这位大夫答道:只要你听我吩咐,自然是可以的……你先散尽万贯家财,居于穷街陋巷箪食而豆羹,再遣走妻妾,另娶一个拖着七八个孩子的丑陋悍妇。"
  陆旷兮目瞪口呆:"这……这是什么方子?"

  穆子石笑道:"这位富家翁也大为惊诧,问道:这样能让我延年益寿?"
  "大夫道,当然不能,但如此却能使得这最后一年成为你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年……因为痛苦,所以格外漫长。"
  陆旷兮恍然,却更心疼,忙安慰道:"你不过脉象虚弱根基略有损伤罢了,只需清心养性,再却邪扶正固本培元,也未必……"

  穆子石阖上书册,道:"子石从不担心自己会年寿不永,只担心自己活得没意义,要做的事做不完。"
  陆旷兮忍不住带出几分严厉之色,但凡大夫,对不遵医嘱的病人总是压不住火气:"可你知不知道自己心脉之弱,根本就不能大悲大喜,更不能耗神竭智,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难道很快活么?"

  穆子石轻叹道:"先生,你不懂的。各人有各人的命定之路,若让我什么都不做,像个废物一样静养调理,我会更加不快活。"
  陆旷兮脸色阴得滴出水来,几乎要咆哮了,穆子石眼明手快,一把按住他的手,笑得有些讨好的模样:"先生,我今日胃口好了些……能不能煮些有滋味的药膳给我一饱口腹?"

  陆旷兮一想也是,与其白费口舌大动肝火,倒不如多熬几罐药,实在恼他的话,就在口味上做些手脚,比如明明可以比苦瓜略微不苦些的,也得直奔着赛黄莲的境界滚滚而去。
  登时豁然开朗,笑眯眯的起身就要去熬药,一打眼却见穆子石正弯腰套靴子,忙问道:"你干什么去?"

  穆子石道:"我去找哥舒夜破……有要事相商。"
  陆旷兮大急:"不许去!你还病着!他若再……你难道不在乎这条命么!"
  穆子石自顾找了件厚厚的大氅套上,轻声道:"先生,若他想要,便是我一辈子不出这间屋子,也躲不过去。"

  盯着门外阳光下的残雪,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心中却是无比平静,既然躲不过去,索性换些有用的,玉碎只能付之一叹,瓦全却能遮蔽风雨。
  陆旷兮拦着他,断然道:"起码今天你还不能去!"

  穆子石微微一笑:"放心吧傻先生,我就是趁着病还没好才敢去……我还有用,他今日应该不会碰我。"
  陆旷兮拧着眉毛想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又看穆子石一脸坚决的神色,只得叹口气放行。

  穆子石走得很慢,到哥舒夜破的住处时,正是未时过半。
  哥舒夜破门前石径积雪打扫得很干净,不远处松树上积的雪有些半透明的雪晶状,十分出尘隐逸。
  穆子石停住脚步,怔怔看了良久,到门口深吸了口气,刚要敲门,砰的一声,门已从里面打开,哥舒夜破嘴角一抹嘲讽的笑意,却又藏着些许喜悦:"你这十来步路,足足走了一顿饭的工夫。"

  穆子石不答,一步跨进屋内,脸色惨白,眼睛里却燃着鬼火一般,灼灼熠熠:"大当家,我有事相求。"
  哥舒夜破不急着问询,只闲闲道:"你弟弟去见过你了?"
  穆子石一震,咬牙道:"你别伤他!"

  哥舒夜破浓眉一轩,转身倒了杯水递到他手里:"你多虑了。"
  一逼近穆子石,就感觉到他明显的一哆嗦,像极了一只炸毛的猫,登时心中痒酥酥的一热,微笑着在他耳边道:"你都跟你弟弟说什么了?有没有说……你被我当女人给用了?"
  穆子石捏着茶杯,指甲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冷冷道:"有啊,我告诉他,他从此就是这山上的国舅爷,很可以拿一拿架子欺压众人。"

  哥舒夜破纵声大笑,一把揽他入怀:"有意思……子石,幸亏我那天没舍得杀你。"
  穆子石也不抗拒,道:"既然你不杀我,那之前我跟你谈的交易,大当家是不是该给我答案了?"
  "烽静王要的到底是什么?他答应你的又是什么?"

  虽被强着靠在自己怀里,穆子石脊背却是挺直,听得与那夜一模一样的问话,哥舒夜破几乎要为他的勇气胆略击节叫好,略一沉吟,直言答道:"烽静王要的是齐和沣退位,答应我的是铲除陶氏一族,替舒家平冤昭雪。"
  穆子石对陶氏舒家并无兴致,低头思索道:"只要齐和沣退位?他有没有说过会如何安置我父皇?"
  哥舒夜破摇头。

  看来烽静王齐襄的心思讳莫如深,连哥舒夜破也不知晓,心中颇有些失望。
  哥舒夜破却笑道:"你方才说有事相求,便是要问此事么?"
  穆子石道:"此事不是我求你,而是你本该告诉我的……大当家,我求你的是,放少冲离开南柯山,让他去雍凉军中。"

  哥舒夜破一怔,沉下脸来:"你凭什么敢求我这样的事?"
  穆子石淡淡道:"雍凉军有千余兵力藏在南柯山,虽说是助大当家一臂之力,但未必没有监视之意,大当家出身世家深谙兵法,自然不会毫无防备……只不过烽静王安插在明,大当家只能伏子于暗,若我所料不差,雍凉军中,必然也有大当家的斥候。"

  哥舒夜破灰眸中流过一道锐利的光,道:"说下去。"
  穆子石不疾不徐,声音如泉水缓缓流过:"少冲天资聪颖,身手亦不寻常,更有一样他能胜过大当家派出的任何人……他上山不久,身上没有半分匪气,用予庄二少爷的身份进去,堪称天衣无缝。"

  哥舒夜破点了点头,却道:"可他非我心腹,何况以他的身份……去了雍凉或许就怂恿烽静王先剿了我的南柯山,放虎归山的蠢事,我会做么?"
  穆子石冷笑一声,墨绿眸子里闪烁着的光芒机智而蛊惑:"烽静王是何等枭雄人物,大当家又是他苦心培植的爱将,他怎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废帝之子毁了大事?少冲若敢直言身份煽动人心,恐怕烽静王的刀比大当家还要更快些……何况少冲去得再远,只要我还在南柯山,大当家便好比攥住了勒着他咽喉的绳子。"

  哥舒夜破似有些动心,思忖了片刻,道:"他年纪太小了些。"
  穆子石道:"少冲生得高大,充个十六七岁没人会疑心。"

  哥舒夜破看着他的脸,虽犹带病容,却不掩秋水之神,心中一动,腹|下已是又硬又热,自那夜痛快淋漓的销|魂放|纵之后,对穆子石的欲|望好似火折子掉入了干草堆,势如燎原决堤,欲罢不能。
  明知他的身份性情都是断乎不能招惹的,却还是想揣在怀里视为禁|脔,即便一个不慎被他咬上一口,也心甘情愿的认了,何况只要自己一根根掰断他的毒牙,自然兴不起什么风浪来。

  一时笑道:"其实你急着让他离开南柯山,恐怕是另有玄机吧?"
  听出他话中淫|邪之意,穆子石抿了抿嘴,竟是神色不变:"少冲性子刚强,他若知道,恐怕宁死也容不得……容不得……"
  喉咙里干涩异常,实在说不下去,慢慢举起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只觉心头突突乱跳,血冲得太阳穴一阵一阵的刺痛。

  哥舒夜破踱了几步,似笑非笑道:"好罢,我答应你,让他去雍凉。"
  穆子石眼睛一亮:"多谢大当家!"
  转身就想着去告知齐少冲。
  "等等……"哥舒夜破闪身拦住,眸光热烈得急不可耐:"这就想走?"

90、第八十八章

  穆子石头皮一炸,又怕又恨,道:"我伤还没好,陆大夫说如果大当家再行强迫之事,只怕会性命不保……涸泽而渔,非智者所为。"
  哥舒夜破一笑:"真是自作聪明的傻话。"
  舔了舔他冰冷的耳垂,声音低沉而邪恶:"你不是博览群书么?难道连床笫间的花样都不懂?"
  说着两根手指轻轻按上他的嘴唇,略一摩挲,探入口腔,撩拨着柔嫩的舌尖。

  穆子石浑身血都凉了,恶寒彻骨……奇耻大辱,如此奇耻大辱,即便将哥舒夜破千刀万剐斩成肉酱,也是不能洗刷干净!
  心中翻江倒海,眼神却空洞如死,任由粗糙的手指在嘴里下|流的进|出玩|弄,毫不反抗。
  哥舒夜破大是惊喜,在他唇角重重一吻:"真乖,一会儿还得这么乖才好……要是敢咬着我,哼哼……"

  齐少冲觉得近日左拾飞十分之有病,对自己热情得可怕,上午循例是风林营练兵训练,但整个下午乃至睡前,左拾飞都围绕在自己身边,仿佛星辰之于月亮,耗子之于油缸,寸步不离察言观色,悉心指点万般呵护。

  他肯倾囊而教,齐少冲自然潜心而学,看不出半点儿疑心,于是左拾飞就很放心,可惜他不知道齐少冲从小到大身边都是些什么人物。
  从皇后洛氏,到太子齐予沛,再到穆子石,无一不是心眼儿多得跟石榴籽似的聪明绝顶,因此齐少冲非但不傻,且不拒绝别人认为自己傻,更从来不会认为别人傻。
  反常即妖,齐少冲早不动声色的揣测摸准了左拾飞如此行径的原因。

  这天左拾飞搜肠刮肚的教完齐少冲连珠射鹄箭,齐少冲掌握要领反复试射后,突然问道:"左大哥,你为什么缠着我,不想让我去见我哥哥?"
  左拾飞呆呆的愣住了,良久才知道矢口否认:"我没有……"

  齐少冲黑眼睛里没有半点儿波动:"是我哥哥的意思,还是你的主张?"
  左拾飞瞠目结舌。
  齐少冲继续追问:"是不是跟我哥这次坠马生病有关?"
  想了想,半是疑问半是肯定:"或者跟哥舒夜破有关,是他的主意?"

  左拾飞料想自己便是被朝廷捉住过堂受审也不过如此了,正一身的冷汗芒刺在背,支支吾吾间,一打眼瞧见了不远处一个人影,登时如蒙大赦,几乎要热泪盈眶了:"瞧!你哥哥来看你了!"
  果然暮色中穆子石缓步而来,齐少冲即刻抛弃了左拾飞,忙忙的迎面跑去:"子石……你病还没好,怎么过来了?"

  穆子石心绪激荡,并未注意到他称呼有异,笑道:"我有个好消息,等不及想告诉你。"
  声音却是异常嘶哑破损。

  齐少冲甚感奇怪,看他脸色白垩般阴郁,嘴唇却诡异的红润微肿,嘴角更有些破裂,心中一凛,脱口问道:"你的嘴怎么了?"
  穆子石微微一僵,抬手用力擦了擦嘴唇,道:"刚喝药烫着了……大当家想让你去雍凉军中,明日就动身。"

  左拾飞闻言一惊想要开口,却又想到了什么,低头沉默不语。
  穆子石拉着齐少冲的手:"咱们回去我慢慢说给你听……左大哥早些歇息吧,大当家说了,明早你送少冲下山,安排他前往雍凉的诸般事宜。"
  左拾飞点了点头,肃然道:"少冲的事全在我身上,我要是有半点儿不尽心尽力的地方,那就万箭穿心死无全尸,投胎也投到猪狗肚子里去……"

  齐少冲吓了一跳:"你发这等毒誓做什么?"
  穆子石却很满意,道:"左大哥一向待你极好,见你要下山大概欣喜成狂了。"

  一路回到粮台所,已将雍凉之行掰开揉碎说得透彻详尽,原以为齐少冲还会犟驴样的不肯就范,不料他却很是清醒:"我留在南柯山也护不得你周全,你被哥舒夜破除夕夜带到山下出了事,我就无能为力,那日我就细细想了,远去雍凉,倒是唯一的机会。"
  穆子石惊讶之余,不由得稍感释怀,笑道:"其实这几年我一直在怀疑自己……"

  齐少冲不解其意,忙问道:"什么?"
  穆子石悠悠道:"怀疑自己就算穷尽一生之力,也不能让你脑袋里的岩浆变成脑浆,或者在天生的七窍通了六窍之后,能看在诸神万佛的份上,把剩下的那一窍好歹勉强也给打通。"
  齐少冲嘴角扭曲了一下,面不改色的自顾言道:"我会见机行事的……你在这里我虽不放心,但我时常能给哥舒夜破传些要紧的消息回来,想必他也不至于太过为难你。"

  穆子石收敛了笑容:"不,少冲,你不要为哥舒夜破做任何事,从明天开始,你与南柯山,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齐少冲想都不想,当即怒道:"可你还在这里!你为什么总不把自己当回事!"

  "不用担心我,哥舒夜破还舍不得杀我……南柯山少不了我这么能干的粮台。"说这话时,穆子石甚至慢慢漾开一个笑容,只不过这个笑容在完全暗下来的天色中显得古怪而凄惨。
  看着他破裂却上扬的嘴角,齐少冲的心仿佛被千斤铁网缚住重重往下牵扯,半晌低不可闻的说道:"你总是瞒着我……总是这样让我一无所知的像个废物……"

  穆子石避开他的视线,咬唇出血,可咸涩的血味根本遮不住那股仿佛还残留着的恶心的腥|滑,掩着嘴,强忍下呕吐的欲|望,勉强道:"若不出所料,这几年烽静王定会动手,我只知他要废掉齐和沣,但废掉齐和沣之后,却不知他会作何打算,或许是在宗室中挑一个傀儡,或许干脆自立为帝……他这几年潜心谋划,不急不躁,想来一击必能奏效。无论如何,你此去雍凉,全靠你自己,好在他在明你在暗,只盼着你此行是与虎谋皮,而非以身饲虎。"

  齐少冲听得很认真,听完却用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凝视穆子石,问道:"你这次的坠马生病有蹊跷,哥舒夜破对你……到底做了什么?"
  穆子石登时勃然大怒,这几年来齐少冲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却又外强中干到一击即溃的模样:"哥舒夜破只不过是个畜生,他对我做了什么?你说他能对我做什么?最坏不过咬一口罢了,如果你只把心思放在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再加上你天生蠢笨得不可救药,我真怀疑你母亲当年为了你害死四哥,到底是不是被蛊惑下咒了!"
  颤抖着的手指突然被齐少冲轻而坚决的攥住。

  齐少冲沉默着听他大发雷霆,待他发泄了个够,方道:"你不说也好,其实我也不敢知道。我怕知道了,却无能为力,更怕自己会忍耐不住……"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更不喜欢眼睁睁看着你受伤自己还不得不忍,忍字心上一把刀,这把刀把心割破了,见了血,再结了痂……就像四哥当年,明明知道母亲要毒杀自己,也一忍数年一样……我知道,我亏欠四哥太多,也欠你的,所以我从此不能辜负你们。"
  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一种格外沉静却不可撼动的气度。

  穆子石终于明白,齐少冲变了。
  在即将孤身远赴安危难测的雍凉时,他脱胎换骨般一夕长大,原本的率真阔朗里,多了冷静通透和自制谨慎,有了深邃的重重城府,懂得了忍耐与蛰伏。

  穆子石欣慰之余,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仿佛看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狮子终于亮出了獠牙利爪初露王者气象,却再也回不去无忧无虑随性而为的最初,一时怅然道:"为什么突然……懂事了?"

  齐少冲不答,只是慢慢拥住了他,目光落在他的颈后,那里的咬痕浅了许多,再过几日,想必就会褪得干干净净再无痕迹,但谁也不知道,这伤痕却是一根粗糙尖锐的铁线,从天灵盖直扎到了自己心里,用最痛的方式使得自己摒弃了最后的天真,无路可退一瞬成长。
  良久放开穆子石,求道:"子石,帮我收拾行李罢!"

  穆子石冷笑:"好啊,不过……"
  齐少冲习惯性的深吸一口气,抖擞精神,准备迎接劈头盖脸的羞辱嘲讽,不打叠精神会听不懂的,而且以后大概很长时间会听不到了,所以齐少冲很珍惜的竖起耳朵:"不过什么?"

  穆子石不负所望:"我只知道你的眼睛是用来出气的,脑袋是用来养锦鲤的,却不知道你的手是用来做什么的?"
  齐少冲很愉悦的应道:"嗯。"
  穆子石眉毛一扬:"嗯什么?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我看你比朽木粪土都还让人生气,朽木可做柴禾,粪土能肥田地,你呢?你能做什么?"
  齐少冲聚精会神的听着,喜气洋洋的答:"我能挨骂。"

  平时穆子石对着齐少冲嘴就很毒,今天尤其毒,平日如果说是金环蛇,今天就是衔着棵断肠草的金环蛇,平日好歹算是小题大做牛刀杀鸡,今天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毫无必要的尖酸刻薄,但齐少冲却欢乐开怀,捡骂跟捡金子似的。
  一个晚上,齐少冲笑得脸都酸了,但心里知道,若是自己一旦不笑,也许就会落泪,齐少冲更知道穆子石为什么格外的言辞毒辣,那是因为他格外的舍不得自己离开。

  送走齐少冲后,这天左拾飞打来一只小雄鹿,扛在肩头迫不及待就去找穆子石。他是个直肠直肚的脾气,憋了满肚子的话要一吐而快,但深知不能被齐少冲知晓,这些时日只憋得脸发青嘴发苦肺都要炸了,如今齐少冲一去,便再也忍耐不住,脚底生风脱了缰的野狗般直冲进了粮台小院。

  穆子石脸色阴郁,正与陆旷兮低声说着话,手里拿着个茶盅大小的粗瓷圆瓶,见左拾飞闯入,不禁蹙眉不语。
  左拾飞将那只鹿往石径上一扔:"子石……"
  看着他幽深如潭的一双眼,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穆子石淡淡道:"左大哥是特意送鹿肉给我们吃的么?"
  左拾飞忙道:"是啊,烤着吃或者炖着吃,滋味都好得很。"

  那只鹿半死不活,挣扎着想逃走,却箭伤太重无力站起,穆子石听它叫得凄惨,放下手里的瓷瓶,起身绕着瞧了瞧,却见它腹|下一物直愣愣的垂着,又粗又长,鲜红狰狞。
  怔怔看了良久,甚是好奇的用脚尖轻轻拨了拨,雄鹿猛的扭过头颈,温顺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凶狠的光芒。

  穆子石浑身一哆嗦,默不作声的寻了块石头,慢慢举起,对准了狠狠砸下,只听吧叽一声响,那鹿哀鸣声中,鹿|阳已被砸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左拾飞与陆旷兮只看得目瞪口呆,穆子石却轻声笑了,眸光流转,道:"多谢左大哥。"
  左拾飞见他举止有异,忙转开话题,指了指桌上的瓷瓶,问道:"这是什么好东西?"

91、第八十九章

  这下连陆旷兮脸色都变了,愤然瞪他一眼:"与你无关!"
  左拾飞愈发好奇,上前打开瓶盖,见只是普普通通一瓶半透明的脂膏,不过格外细腻滑润罢了,心中着实不解,但看他二人的神色,却也知绝不该再问,只得讪讪放下瓷瓶。

  穆子石冷眼看着:"左大哥,你鹿肉送到了,心意我们也领了,请回罢。"
  左拾飞略一思忖,一咬牙,道:"子石,那晚……我不是怕大哥,也绝不是存心不救你,我,我只是……"

  穆子石垂眸遮住厌烦之色:"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你只是从来不会违逆大当家而已,毕竟你和他患难与共,是手足是兄弟,犯不上为了区区穆子石,拿你们多年的兄弟之情,甚至拿自己的性命犯险。"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却又无从驳起,左拾飞急道:"若他不是大哥,我……"

  穆子石漠然打断道:"我明白,若辱我的是别人,你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左大哥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左拾飞语塞,心中堵得厉害,几乎想掉头逃走。
  穆子石却微微一笑,道:"既然左大哥没有话说,那子石能否请你答允我一件事?"

  好比午时法场突逢大赦,左拾飞惊喜过望:"你说!不管什么我都答应!"
  穆子石直视着他,脱口而出:"我要你杀了哥舒夜破!"
  左拾飞惊喜之后又复大骇,不敢置信的奋力摇了摇头,脸都木了。

  穆子石放声大笑,眼神却是一片冰冷:"跟你开玩笑呢,左大哥……我还以为脑子里塞草的只有少冲,原来得天独厚的不止他一个。"
  左拾飞招架不得的苦笑,觉得舌头也木了。

  穆子石却敛容正色道:"左大哥,将来大当家若是想杀我,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你能帮就帮我一把,行么?"
  左拾飞极简单却又极坚定的承诺道:"好!"
  穆子石一笑,左拾飞看着他的笑容,猛然意识到,两人之间,竟再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十分礼貌的送走左拾飞,穆子石收好瓷瓶,陆旷兮忍不住叹道:"我真没想到,你会让我给你配这个……"
  穆子石道:"为什么没想到?"
  陆旷兮有些脸红,嗫嚅道:"我以为你不愿意。"

  穆子石冷笑一声:"我当然不愿意,难道你愿意被畜生强|暴?不过我更加不愿意死在哥舒夜破的身|下,那太脏。"
  陆旷兮完全不在意他在自己面前的尖锐,只是觉得心疼。齐少冲一去,他虽松了一口气,但这偌大的山上,唯一能让他有一点放松或是温暖的,只剩下自己这儿。

  可惜穆子石在粮台小院住的越来越少,十天倒有八晚被哥舒夜破唤去他的住处。
  哥舒夜破食髓知味,行事又是肆无忌惮,不出数日,师爷水香等人都已纷纷知晓。别人也就罢了,最多恍然大悟窃笑几声,原来大当家好的是这一口儿,或者动着花花肠子流口水,那穆小粮台的的确确是个绝色。
  唯独林神爱,只恨得胸膛都要炸了,刀枪棍棒唇枪舌剑,暴风骤雨般尽数砸向穆子石。

  对穆子石而言,哥舒夜破的住处是刀山火海,那张床更是地府油锅,与哥舒夜破肌肤相亲的每一刻都是活生生的受煎熬,而对林神爱来说,穆子石才是无常恶鬼毒蛇猛兽,眼睁睁看到哥舒夜破跟这妖孽同卧同起,林神爱也是活生生的受煎熬。

  两个人都在烧红了的鏊子上烙着,只不过穆子石是块铁,烙成了铁石心肠隐忍不发,林神爱却是块冰,刺刺作响的捣腾出大片雾气,然后就化汤消失了。
  让她消失的自然是穆子石。

  天眷七年夏秋,连月暴雨引发梭河决堤水患千里,沿途七州均深受其害,无舍不漏无田不毁,民生倒悬百姓哀哀,宸京城中齐和沣与六部诸臣正忙于赈灾治河之事,忽有夏州急报,南柯山匪寇作乱,已攻陷柴荆镇俞亭县等三个县镇。

  千人之匪,虽为患却只在腠理,齐和沣不以为意,只令兵部责办,陶若朴兼兵部尚书,便令夏州执戈营剿灭,深州凌州等州府调兵协力。
  谁知腠理之疾不过区区一月,竟变成了血脉之症,陶若朴看到那封八百里急奏,足足怔了盏茶时分,奏报的内容很简单,只短短数行:夏州城为南柯贼陷,府尹黄舫、指挥使林祁战死殉亡。

  又过四日,深州环鼓县告急,再一日,深州永登县为贼所陷。
  如此汹汹之势,终于惊动了齐和沣,朝堂上齐和沣嘴角三个燎泡,雷霆震怒,陶若朴长跪请罪,齐和沣不为所动,责令陶若朴一个月内剿贼平乱。

  这些年陶若朴虽加太师衔,封梁国公,入阁为相提领兵部,却甚为齐和沣所忌,齐和沣的想法是,外戚权重,昔日助我宫变,他年未必不能废朕再立新君,汉有霍光王莽,殷鉴不远,因此百般防备,多剪羽翼。

  陶家百年望族世代簪缨,本就自诩诗书忠义传家,即便揽权自专,却也不愿招惹非议曰有违君臣之道,使得家族背负外戚干政之罪,虽有天眷之变,却是不得不发,待齐和沣登基,竟是战战兢兢一意柔顺,此消彼长之下,已非昔日权倾天下之势。
  陶若朴接旨,不禁有些忧急。

  大宁兵制,宸京城内虎威营与大靖宫禁军八营自是不能外调。
  兵部辖下各州府有执戈营,以备镇戍征伐,但执戈营用平战结合之制,即操练集训的指挥使就是战时的指挥军官,这样自是反应及时且官兵协同,但兵部若派总督将领下去,控扼固守或是整饬指挥,都一时不能得心应手,十分依赖于地方军官。
  这样一看,一月之限,未免有些难为。

  而另外三支军力虽强,陶若朴却绝不敢伸手去要,一支是射虏关的雍凉铁骑,牢牢握在齐襄手中,且帝命只许北出关隘抵御外敌,决不允许南下进入大宁其他州府。
  另一支是虞禅练出的翊威军,镇守西云二州,无旨亦是不可擅动。
  第三支则是皇帝齐和沣自己握着的靖远卫,驻扎冀州大营,退可拱卫宸京,进可南北通行。

  陶若朴若是敢要这支靖远卫,那就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将朝中将领在脑中细细捋了一遍,能在一月内镇住地方执戈营且战之能胜的,只寥寥不出一掌之数。
  何况南柯山悍匪作乱,总透着些诡异莫名之处,一开始奏报所言千余匪众,随后数目就急剧上升,从一千到三千再到一万,下面州县,为减免失守之罪,自然要把匪患人数往多了报,但即便一万匪徒,也未必能如此利落的攻下夏州城,再一想夏深二州紧邻雍凉,陶若朴一个激灵,刚下朝便进宫谒见齐和沣。

  过了重重宫门,却见海棠亭中,齐无伤肩上立着一只海东青,正与齐和沣言谈无拘,笑声爽朗得整个御花园都听得到。

  陶若朴对齐无伤,总有一种眼睁睁看着良弓断名剑折的遗憾,虽放心,却也可惜。
  这几年齐无伤在宸京城横行无忌嚣张跋扈,若不是一身功夫不曾搁下,完全就是个纨绔子弟风流浪子,有人怕有人捧有人骂有人爱。

  在皇帝面前,齐无伤都毫不正经,连长衣都不穿,上身一件墨绿团花的箭袖,下穿宽宽松松的暗花散脚裤,裤腿胡乱塞一双短靴中,小腿腰背都是笔直,却笑得吊儿郎当,一脚踩着石鼓,一手拈起盘里的生羊肉,抛着喂鹰:"皇上三哥,你可不知这扁毛畜生多厉害,我熬了三宿才把它给熬服了气,饶是如此,还给我肩膀上抓了三道口子,世子妃还以为我又去吃花酒。"

  齐和沣正为工部治河一事烦心,挂着两个青黑的眼圈,本就一张长脸,更拉成了驴样,道:"你还喝花酒?看朕忙得焦头烂额,也不帮朕一把。"
  齐无伤一扬眉:"我倒是想帮……"

  陶若朴走进亭中,正要下拜,齐和沣笑道:"舅父请坐,不必拘礼。"
  齐无伤也笑嘻嘻的说道:"国公大人近日颇见消瘦,你是国之柱石,可得多多保重。"
  陶若朴瞪他一眼,人非草木,这几年时不时与他碰面,交道虽不深,却胜在常见,齐无伤又天生有一种让人手痒嘴痒的气质,有时只恨这小子怎么不是陶家子弟,那样可训可练,断乎不容他良材美质却自甘堕落,一时道:"巡城兵马司的吴大人说,你又伙着禁军四营的人赌钱闹事?"

  齐无伤大大咧咧的问道:"哪回啊?"
  陶若朴气不打一处来:"你还赌了好几回?"
  齐和沣纵容道:"行了舅父,无伤自有分寸,你此来宫中是不是为了剿匪一事?"

  陶若朴将南柯山一事慢慢说罢,道:"朝中部里虽有李骥任向平能征惯战,但李骥抱病,任向平更精水战,其余诸将,或资历尚浅或能耐不足,这一月之限……望皇上鉴谅。"
  齐和沣冷笑:"偌大朝堂,竟没有战将能替朕平了区区千余蟊贼?一个月难道不足以踏平一个百里的南柯山?"

  齐无伤当即单膝下跪,朗声请命:"皇上,我去!南柯山多为马贼,我只需雍凉三千骑兵,半个月必定能还皇上一个清静太平!"
  他肩上黑鹰亦是一声鸣叫,低低飞起,双翼展开作风雷之音。

  不想这位烽静王世子数年不在军中,竟仍有如此声威,齐和沣与陶若朴几乎异口同声:"你不用去!"
  很好,先放齐无伤离京,可谓纵虎归山放龙入海,再由齐无伤放出雍凉铁骑绞杀南柯山,只怕南柯山一灭,夏深二州就成了雍凉军直|插大宁腹地的栈道陈仓。
  齐和沣打定主意,哪怕御驾亲征,也万万不能动齐无伤这尊大佛。

  半晌缓和了脸色,转眼凝视陶若朴:"舅父用兵如神,有名将之誉,克除反叛顽恶,朕看还得劳烦舅父。"
  陶若朴心领神会,看来皇帝也疑心南柯山之事与雍凉军系脱不了干系,于是水到渠成,接旨以太师之尊尚书之职亲自征伐南柯山贼,一时朝堂俱惊只觉帝心难测委实匪夷所思。

  陶若朴却心知肚明,南柯山若当真牵扯到了足堪颠覆半壁江山的雍凉铁骑,便是以自己之能,胜负也不过五五之数,齐和沣斟酌再三,终于将靖远卫的兵符下赐陶若朴,而陶若朴率军出城之日,陶氏一族尽数归拢于宸京府邸,由禁军层层保护。

  这天秋高气爽长空一靑,齐无伤城郊纵马,见城门旌旗烟尘滚滚远去,不禁一笑,但见剑眉星目,一如昔年。
  有府中亲兵上前报道:"世子妃已备下今年送往王府的年礼,请世子殿下回府瞧瞧可需增减。"
  齐无伤淡淡道:"不必了,咱们回雍凉过年。"

92、第九十章

  陶若朴日夜兼程抵达凌州城时,南柯山已攻下深州。

  南柯山作乱后,一草一木人力物力尽数投于攻战之中,不留任何后路余地,唯一一个上不得阵的就是穆子石,对此林神爱的说法是,南柯山都是马贼强盗,自然不能靠只会张开腿的婊|子去打仗。
  穆子石听而不闻浑若无事,这句话在林神爱对自己琳琅满目的评价里,已经算是十分礼貌,甚至额外多加了几分斯文乃至文采了。

  哥舒夜破有眼光,更有决断,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粮草军情供给督理,全部交付穆子石坐镇掌管。
  穆子石很是不解:"为何不用杨断子?"

  哥舒夜破冷静的展开自己手绘的地形战图,道:"杨断子打家劫舍还行,真正的攻城拔寨却是撑不起来……后方诸事何等重要,一出差池,南柯山只怕就是一捆干草扔火堆里了。"
  穆子石道:"我不懂打仗。"
  哥舒夜破断言道:"你会学得很快,况且你若做不来,南柯山也没人能做得来。"

  穆子石低头想了想,应道:"好,但从此你与烽静王的往来书简,必须给我过目,中军帐中只要是我下的军令,与你一般无二。"
  哥舒夜破颔首:"自该如此。"
  看他一眼,却搂住了似笑非笑道:"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你不会趁机坏我大事害我性命吧?"

  穆子石轻轻捧起地图,道:"你还有用。"
  他不曾有过军旅经历,但自幼熟知政务,胸中自有格局,一上手虽有种种涩滞,但摸索而行,其间哥舒夜破又悉心指点绝不藏私,穆子石心智卓绝刚敏明毅,不用多久,两人已水乳交融般配合默契,军令后援逐渐缓急有序的渐入佳境。
  因此南柯山自攻占柴荆镇起,出兵未曾一败,打下夏州城的速度,连齐襄都不禁为之赞叹。

  攻打深州城时,原定的计划是林神爱一支诱敌,待执戈营军力被吸引至城郊,杨断子率军合围,不断投入小股兵力,用增兵之术,由左拾飞接应,将执戈营的战斗力一点一点吃掉,最后由哥舒夜破率领帐下雍凉精锐自城西破城,左杨的兵力随之填补。

  穆子石却在这时毫无预兆的下了狠手。

  先将杨断子出兵的军令往后拖了一个时辰,这支生力军进入城郊战场时,林神爱部下已全军覆没。
  林神爱本就是抱病参战,装了钢钩的左臂更是早就失去知觉,杨断子纵马冲入战圈,正看到她被砍成了两截,堪堪咽下最后一口气,杨断子血贯瞳仁,当即怒发成狂,以哀兵之姿悍不畏死,果然拖住了大股执戈营军力。

  待哥舒夜破率帐下的雍凉精锐开始攻城,却发现城下早已骚乱,原来左拾飞部根本不曾接应城郊之战,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兵锋挥至。
  哥舒夜破临阵略事调整,与之互为翼助合力破城。
  结果深州城破得干脆漂亮,但城郊战况却是惨烈无比,林神爱与杨断子双双战死,二人帐下兵力倾灭殆尽。

  深州城甫一攻陷,哥舒夜破铠甲不卸,直冲进中军帐,红着眼提起马鞭就抽穆子石。穆子石纵声大笑。
  哥舒夜破恨得牙痒,连手都气得哆嗦,几鞭子下去,穆子石衣衫便已裂开,胸口背后雪地梅花般皮开肉绽,却笑声不绝,快意无比。

  哥舒夜破气极,喘着粗气越发使力,出手一个不慎,鞭梢竟刮到了穆子石贴耳的脸颊处,顺着颈子直抽到胸口,此人心肠手段令人毛骨悚然,但一张脸却精致绝伦教人不忍破坏,看着他脸上缓缓迸出血珠,哥舒夜破不由得一愣,停住了鞭子,厉声道:"为什么擅改军令?"

  穆子石笑道:"深州城至少提前一天告破,难道大当家不喜欢?"
  哥舒夜破怒道:"你分明是要我南柯山的人统统死绝!"
  穆子石满不在乎的扶着桌案站起:"机不可失啊大当家,深州城本就是南柯山贼寇的最后一战,陶若朴被调离京,雍凉军深入中原的通道已然打开,剩下的都是烽静王的事……南柯山既已是废弃之子,为何不趁这个机会送他们归西?"

  他脸上一道鲜血细细滑下,玉白透明的肤色登时被衬得绝艳非常,哥舒夜破看着,心底竟有一丝近乎畏惧的寒意。
  "何况……大当家将来必定要重振舒家,这南柯山的蟊贼,死得越干净越好,免得舒大人紫衣玉带上,还拴着些匪气贼味,容易递人话柄,子石这样做,大当家应该感谢我才是。"

  哥舒夜破静默片刻,冷冷道:"怎么不干脆连我一起害死?别说你不想。"
  穆子石擦了擦脸上的血迹,道:"深州城不破,大当家怎么可以这样容易就死?再说了,你死事小,坏了烽静王的大事,非我所愿。"
  说罢轻声一笑,柔声道:"等你没用了,自然有死的那一天。"
  哥舒夜破只觉心中一悸头皮一炸,马鞭如有意识,劈头盖脸,已狠狠抽上了穆子石的身子。

  这一顿打哥舒夜破完全入了魔一般,数月的征战压力,南柯山多年的积累却一朝倾覆的恨怒,家仇眼看得雪的百感交集,全发泄于穆子石一人之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啪的一声马鞭生生断裂,哥舒夜破方握着鞭柄如梦初醒,胸膛急剧起伏,喃喃道:"别惹我……子石,别再惹我!"

  穆子石已成了个血葫芦,微微喘着气,奄奄一息,却伏在地上,眼尾斜飞,冲哥舒夜破笑,似讥诮又似洞透,开在血泊里的一朵罂粟般。
  哥舒夜破双眼血红,一把将他拽起,死死按在桌案上,匆匆解开衣衫直接就捅了进去,穆子石痛得麻木,恍惚觉得身体被劈开又被捣碎,肌肤骨骼五脏六腑都被一把火烧得焦了,浑身散出一种恶心的腐烂气息,魂魄却从天灵盖上飞了出去,轻盈洁净的升腾飞扬,冷冷的看着这具肮脏的已经死透了的肉|身。

  但在哥舒夜破眼里,身|下的人却是从未有过的媚|态横生动人心魄,竟有一想之美,怎么伐|挞|操|弄都是活色生香,要他哭要他叫,只需手指或者胯|下稍一用力换个花样,他的神色眸光就能随之水波涟漪一样灵动变化,美不胜收。
  入侵他有一种用刀锋完全绞碎玉璧的感觉,这种通过伤害与凌|辱达到的极致享受与发泄,哥舒夜破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连枝九龙的银灯下,齐和沣脸色惨白,撑着额头道:"你再说一遍!"
  兵部职方司郑郎中跪禀道:"皇上,陶尚书的紧急奏报刚刚送至,烽静王反了!雍凉铁骑从夏深二州长驱直入,尚书大人正率军接战!"
  齐和沣隐知不好,又问:"虞禅呢?"
  郑郎中深夜见驾,只觉殿内森寒空旷,颤声道:"翊威军……按兵不动。"

  齐和沣再忍耐不住,挥手哗啦啦将案上笔墨摆设打翻一地,怒道:"传禁军八营统领、虎威营指挥使,即刻进宫!令兵马司衙门围了齐无伤的王府!"
  大太监兆义慌慌张张的闯入:"皇上不好了!禁军两位统领夜叩宫门……城中大乱啊!"

  齐和沣霍然起身,侧耳倾听,果然有马蹄声兵戈声隐隐传来,拧着眉用力摇了摇头:"朕太大意了……齐襄父子竟有问鼎之念,更让齐无伤潜伏京中七年,以他之能,只怕城内兵力不足抵挡,好在八营统领虎威营指挥使皆忠心于朕,为今之计,只有令梁国公急速回师,先保宸京要紧……"
  话音未落,又有报道:"禁军刘、武二位统领求见皇上,说是禁军八营反了!"

  齐和沣大惊:"胡说!禁军是朕之亲兵,绝无作反的可能!快传!"
  刘统领一身伤痕进得殿内,虬髯戟张,愤然跪禀道:"皇上,各营校尉听信反贼蛊惑,突袭斩杀统领,臣等逃得性命,却弹压不住兵乱……虎威营想来亦是不保!皇上,臣等尚有一队百人精锐,这就护送皇上离宫避祸!"

  齐和沣颓然坐倒:"来不及了……齐无伤即已控制城内,哪会容朕有可趁之机?"
  突然想到那年陶若朴与自己闲谈,道齐无伤整日纵马游猎,尤其爱与一帮武将喝酒玩乐。自己还颇为不安深恐他染指兵权,陶若朴却笑言,与他称兄道弟的,虽有一些是雍凉嫡系的子弟,更多的却只是禁军中校尉级别的中低等将官,更有兵马司一些不入流的捕头把总。
  自己不禁失笑,齐无伤天生贵胄,却不知怎么养成这般脾气,竟喜欢与粗胚下九流的人物结交。

  其时言语若有憾焉,实则放心暗喜。
  如今回想却是不寒而栗,原来齐无伤狼子野心深谋远虑,竟一至于斯!

  只听殿外马蹄声沉重而整齐的响起,随后十余军士直冲进来,刘统领等人虽困兽犹斗,却很快被制住拖出殿外,这些军士身形都异常高大,动作十分有效精准,对齐和沣均是视而不见,既不为难亦无恭敬。
  齐和沣只气得浑身哆嗦,暴怒喊道:"齐无伤,你给朕滚出来!"

  殿外那高瘦身影,挟裹着秋夜凉气,疾步而进,一身箭袖黑衣,马靴铮亮,蜂腰猿背,挺拔剽悍如一杆刚出炉的长枪,一扫这七年的纨绔浪荡之气,走近齐和沣,微一颔首:"三哥。"
  看到这个人孤身进殿,齐和沣知大势已去,直视齐无伤,冷笑道:"你以前都叫我皇上三哥的。"
  齐无伤道:"三哥篡位而继,皇上另有其人。"

  齐和沣悲笑道:"是啊,烽静王戴顶白帽子,世子殿下也成了皇太子,不辜负你这七年在我眼皮子底下做的好戏!"
  齐无伤面色沉静,并无得意之态,道:"三哥其实是聪明人,可惜不懂兵,陶太师虽擅兵,却目无下尘,兵营里真正的中流砥柱,正是诸如校尉之类,而出生入死的,更是普通军士。"

  齐和沣愤恨绝望之极,声音嘶哑:"论及军营战事,这大宁谁是你父子二人的敌手?你韬光养晦的暗控我禁军八营,更借山贼作乱调虎离山,只不过你如此待我,你如此待我……这几年我拿你当亲兄弟,若有所求无有不准……我昔日夺位之因,你也心知肚明,实乃箭在弦上绝处求生……"

  齐无伤打断道:"三哥,京城已尽在我掌控,城内外均由雍凉军接管戒备,你放心罢,大宁不会暴兵四起,黎民亦不会受战乱之苦。"
  齐和沣胸口起伏,目光陡然亮得阴鸷:"齐无伤,莫要得意忘形!我舅父手中尚有一支靖远卫……雍凉骑兵再凶悍,亦有勤王之师,你们父子要杀我篡位,得先想想天下百姓问问朝臣史官!"

  齐无伤踱着步子,马靴敲击出清脆冷酷的声音:"三哥,负隅顽抗没用的。"
  齐和沣摇头自顾言道:"齐家这些年真是热闹,宗庙里历代先帝的眼珠子怎么不瞪出来?父子反目兄弟阋墙……骨肉至亲哪都是!赤乌台的那位,看着他最信赖的兄长居然也眼馋他当年坐过的龙椅,不知该哭该笑?我为帝,他尚有一殿容身,烽静王夺位,总不会立他为皇太弟罢?"
  说罢呵呵大笑,脸颊却有两道泪痕微微闪光。

  齐无伤看着他,目中露出一丝怜悯之色:"三哥,你还不明白么?父王与我根本无意于皇位,此次……是你的父皇。"
  齐和沣笑声戛然而止,一瞬间冰雪淋头而一颗心已如死灰。

  殿外一条人影缓缓走近,逐渐跨入灯盏的暖色光芒中,面目严峻,消瘦而苍老,却气度天成,一身玄色锦袍上绣着九龙朱鸟,正是囚禁赤乌台七年的齐谨。

93、第九十一章

  天眷七年秋,太上皇齐谨重登帝位,改元武定,靖远卫奉命哗变,陶若朴于凌州被俘,齐和沣被赐自尽。
  齐无伤封西魏王,雍凉军系父子双王,一时荣宠无极。
  齐谨令齐无伤即刻离京,重返雍凉,坐镇射虏关,无召不可擅离。
  又宣烽静王齐襄入京,闲居而享双王俸。

  左拾飞攻城战中肩膀中了箭,当时不过拔箭再战,进城时却觉头目森森晕眩,一头栽倒马下,方知箭头涂有毒药,幸有陆旷兮救治得宜,饶是如此,也将养了十来日方能起身,去见哥舒夜破。

  打下深州城后,哥舒夜破占了府尹私邸而居,轻裘缓带玉冠束发,大有宸京贵族之风,只可惜手下皆是草莽贼寇,要不面目可憎要不举止粗陋,唯一一个可与自己把臂同游畅谈的穆子石,那日却伤得厉害,还昏昏沉沉的卧病在床。
  哥舒夜破看着满园秋菊开得正盛,不禁略有所憾的叹了一口气,正在这风雅一刻,左拾飞像头脱了肛的野马一样腾腾的奔跑进来,粗声大气的喊道:"大哥!你在这儿做什么?一地的破叶子,一大堆黄兮兮的破花,又不能吃又不耐烧的。"

  不由自主,哥舒夜破打心窝里又深深叹出一口气:"京中大势已定,待皇上旨意传到,你就会随我进京……可你这般一身匪气,还得收敛几分才好。"
  左拾飞皱着眉:"一定要进京么?我倒想去射虏关……烽静王爷父子可真是值得敬重,明明可以自己当皇帝,却还是一心一意的当忠臣良将,皇上做事也光棍不含糊,立马父子双王,一个烽静王一个西魏王。"

  哥舒夜破微微一笑,也懒得跟他详说究竟,只道:"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情同手足,我也许过你一个好前程,大哥说的话,难道会自食其言么?"
  左拾飞欲言又止,问道:"粮台呢?怎么不见他?咱们这次兴兵如此顺利,穆粮台可立了大功,大哥也带着他进京罢!"

  哥舒夜破冷冷道:"他擅改军令,使得水香师爷战死,被我罚了……在屋里养病。"
  左拾飞若有所悟,道:"那我瞧瞧他去。"
  哥舒夜破指点了屋所,道:"陆旷兮想必也在屋里,顺便让他看看你的毒伤,好齐全了不曾。"

  看左拾飞忙忙的去了,心中油然一阵烦乱不安,这几日穆子石清醒时,已知晓太上皇复位之事,他身份非同寻常,遭遇更是不足为外人道,自己眼看着就要回京重振舒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待他才是。
  最妥当的莫过于即刻诛杀穆子石,但齐少冲已不在自己手中,想来个死无对证亦不可得,一念至此,不由得深悔当日竟糊里糊涂的被他蛊惑着放跑了齐少冲,此刻烽静王必定已然知晓他们兄弟的存在了……

  哥舒夜破阴毒的想道,无论如何,穆子石必须得杀,此人留着太过危险……便是齐少冲能回宫,自己也不必怕他为兄复仇,他贪生怕死堕落为贼,这样的皇子早无望于帝位,想来皇上也不会看重,否则为何还不下诏迎回宫去?
  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翅膀都还嫩着,自己却前程似锦,既有助龙脱困之功,又不曾功高盖主,正是大展鸿图为君王倚重的好时节。

  不过……真要杀穆子石么?那双猫儿一般的眸子在脑中一闪,哥舒夜破仰头看着北地晴空,只感怅然若失,杀之,自然是天壤永隔,不杀,这样的人物,自己却也是留不住了。
  为何你偏偏是天家皇子呢?

  左拾飞进得屋内,只觉满鼻子药气浓重,门窗皆关得严严实实,秋日阳光透过厚厚的窗纸照入,白而亮的光斑中,半坐半躺着的穆子石竟有些不真实的虚幻感。
  穆子石正在喝药,见他进来,笑着轻声招呼道:"左大哥,你箭伤都好了?"

  左拾飞抬了抬胳膊,道:"早不碍事了……你为什么要害死水香和师爷?"
  穆子石抬起眼睛静静看着左拾飞,低声道:"我是无心的……只想着尽快攻下深州城,大当家心绪不稳,是打我出气呢。"
  他瘦得厉害,苍白的脸几乎透明,雪白的颈子上尚有一道鞭痕未愈,模样十分无辜脆弱,左拾飞不禁点了点头:"便是你有心的也怪不得你,这几年若不是你机灵,水香哥早就杀你好几回了,她那张嘴也忒歹毒了些。"
  这话说得虽没心没肝,但左拾飞与林杨二人本就相交平平,心中自然偏向穆子石。

  穆子石低头沉吟片刻,道:"左大哥,那年少冲离山,你答应过我一件事,还记得么?"
  左拾飞一怔,忆起那个承诺,正色道:"记得。我答应你,将来大哥若是想杀你,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我会尽力救你。"
  穆子石咬了咬牙,猛然攥住他的手,一字字道:"左大哥,求你救我!"

  左拾飞惊道:"大哥想杀你?不会的……只待圣旨一到,咱们就进京了,他怎会想杀你?"
  穆子石不答,只从枕下摸出一把短刀,递给左拾飞:"齐无伤已离京北上,想必近日就到凌州一带,这把短刀,你帮我交给他……"

  左拾飞接过刀,心中着实不解,问道:"你是说西魏王?他怎么会听你的?大哥为什么要杀你?"
  穆子石推开陆旷兮递过来的药匙,道:"不喝了,太苦。"
  凝视左拾飞,缓缓道:"若是烽静王齐襄登基,大当家或许会饶我性命,但如今我父皇重掌江山,你说……他怎敢不杀我?"

  左拾飞只觉头晕目眩,退了两步:"你……你是?"
  穆子石叹了口气:"当今七皇子。"
  左拾飞默然半晌,藏好短刀:"子石,你若获救……会杀了大哥么?"
  穆子石断然道:"不会!"
  眸光瑰丽而清澄:"左大哥,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发誓!以我爹的性命安危立誓,穆子石此生,绝不敢伤哥舒夜破半根手指,只当从未认识过南柯山众人!"

  左拾飞不再犹豫:"好!我信你,这就出城去找西魏王。"
  说罢转身就走,到得门口,却回头低声道:"其实三年前……我一直后悔没有救你。"
  穆子石抿着唇,喃喃道:"三年啊……"
  半晌回过神来,对着陆旷兮一笑:"先生,待无伤赶到,你想跟我去雍凉,还是四处行医?"

  陆旷兮摇头叹道:"再说罢……你现如今的身体,已是五痨七伤,我哪里走得开?只不过为何不跟哥舒夜破直言身份,以免杀身之祸?"

  穆子石苦笑:"我撒谎撒了好几年,突然反口说自己不是皇子……他即便信了,也肯定气得三尸神暴跳的,我虽性命可保,但只怕被荼毒更甚,若想他放我离开,更是万万不能,而且我必须随无伤去边关,皇上虽登基,却不召回少冲,个中定有蹊跷。"
  说着有些气力不继,慢慢躺回被褥里去,却阖着眼低声道:"无伤这七年竟一直呆在宸京,也够委屈他了……皇上的手腕心术,只怕比当年越发厉害深险,唉,我也猜不透他对少冲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过得数日,穆子石在屋里坐了半晌,觉得浑身伤口痛得好了许多,见屋外阳光极好,笑道:"先生,我们出去走走吧,这深州府尹崔伏芳,据说最是风流雅致,想来他的府邸花园不乏丘壑巧思。"
  陆旷兮看了看他的脸色,道:"你伤口未曾痊愈,多穿一件衣服吧,扑了风容易起烧。"
  穆子石嫌弃道:"好啰嗦!"心中却甚是温暖。

  两人正说笑着,只听吱呀一声门推开,哥舒夜破腰系单刀,立在门口不言不动,神色古怪,握着刀的手背上,隐约有几根青筋浮出。
  穆子石扶着桌沿起身,含笑道:"大当家……或者该叫舒将军?"
  哥舒夜破微微一怔:"你心情很好?"

  穆子石随口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高气爽晴空排鹤,为何不开怀一畅?"
  哥舒夜破紧绷的脸颊肌肉渐渐缓和舒展,走近前抬手抚摸他的脸,问道:"伤好了么?还疼不疼?"

  穆子石转脸道:"陆先生,辛苦你再帮我熬一剂退热的药罢。"
  陆旷兮以为哥舒夜破又要行禽兽之事,只得咬了咬牙,出门而去。

  哥舒夜破指尖只在穆子石的脸颊下颌流连不已,素来冷酷如兽的铁灰眸子里,竟有一丝温柔不舍之意,良久道:"何必支开他?"
  穆子石淡淡道:"你要杀的是我,我不想牵连无辜。"
  哥舒夜破道:"你多虑了,我从不杀大夫。"

  穆子石笑容狡猾得像一匹油光水滑的小狐狸:"我若也会医病救人呢?"
  哥舒夜破认真的想了想:"可你是皇七子……你不死,我可活不了。皇上英明,不会在乎一个当着山贼死掉的皇子,却肯定会杀一个奸|辱皇族的臣子。"
  穆子石点了点头:"你说的很是……不过你就不怕少冲将来为我报仇?"

  哥舒夜破想起齐少冲离山时的冷静沉着,再念及他刚上山时的勇气直率,不禁微生惧意,却蹙眉道:"不能继位的皇子好比没牙的兔子,有什么可怕?"
  穆子石忍不住轻声笑了:"舒大人,你会为这句话后悔的。"

  哥舒夜破凝望着这个笑容,只觉神光流粲华美绝伦,情不自禁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无一丝情绪:"子石,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还想说些什么?"
  穆子石满不在乎,好整以暇的掸衣落座,方道:"我说了你又要生气。"
  哥舒夜破好脾气的柔声问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穆子石仰头,毫不掩饰讥诮鄙夷之色:"因为你蠢啊,被我一骗三年而不自知。"
  靠着椅背,姿态优雅而慵懒:"我根本不姓齐,更加不是什么皇子……我只不过是太子伴读,真正的七皇子早被送到雍凉军营了。"
  哥舒夜破心中咯噔一下,却道:"我现在要信了你,才是真的蠢。"

  穆子石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该不该信,你自己知道,蠢不蠢,你也心知肚明。"
  哥舒夜破恨得牙髓都痒,眼眸中已有狰狞之色。

94、第九十二章

  此章被锁,作者重发,上下连接无碍

95、第九十三章

  目光到处,却见他稍显宽大的衣领里,精致瘦削的锁骨若隐若现,顿觉血往上涌,咬着牙低笑道:"不管你是皇子还是皇子伴读……滋味都妙得很,杀之前再干|上一回,怎么都不算蠢,是么?"
  说着双手一分,已将他衣襟撕裂。

  穆子石眼中闪过明显的恐惧与憎恶,徒劳的往后躲避。
  有些侮辱摧残永远也习惯不了,比死还可怕。
  哥舒夜破一把握住他的光洁纤细的腰,穆子石拼命抗拒挣扎,惊惶中脱口而出:"我……我伤还没好!"

  逼得他如寻常受|辱少年一样,说出这样傻这样毫无用处的话,哥舒夜破更增兴致,手指探到臀|缝入口处,一下就强行插|入进去,里面细小的伤口尚未愈合,火热的内|壁猛的一阵痉|挛收缩,只裹得哥舒夜破呼吸陡然粗重:"这么娇气,这么容易受伤,为什么还要惹我生气?知道怕疼就乖乖的,我最喜欢你哭着求我的模样……"

  被三根手指撑开至极限,穆子石痛得瑟瑟发抖,却别过脸去,不再说一个字。
  哥舒夜破却不着急进入,前|戏拉得越长,享用就越彻底,着迷的轻轻啃着他的颈子,肌肤细腻如最好的丝绸,偏偏有一道鞭子留下的伤疤,舌尖刷过,有种薄薄的粗糙感,奇妙而脆弱的令人心魂俱醉。

  顺着鞭痕啃咬到胸前,唇|舌|刺激着两点樱子红,直到充血|挺|立,又用牙齿残忍的反复磨砺,穆子石盯着桌上一尊青铜美人觚,慢慢伸手过去。
  明知就算握到那支美人觚,也没有机会砸碎哥舒夜破的脑袋,毕竟这头野兽不光武功过人,更有着兽类该有的灵敏直觉和警惕。

  但可悲的是,纵然冷静如许,深知自己偷袭的结果,甚至可以预见之后的折磨会更加惨痛,却抗拒不了这种心存侥幸的诱惑,祈求着一瞬间神灵开眼,穆子石呼吸急促,冰冷颤抖的指尖已经触摸到美人觚繁复的花纹。
  哥舒夜破打喉咙里沙哑的笑了一声,并不抬头,出手如电,一把扣住穆子石的手腕,反拧到背后,一抬一扯,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腕骨已错位脱臼。

  穆子石忍不住痛叫出声,冷汗涔涔而下,墨绿的眸子却隐隐发红,凶狠的凝视着他。
  哥舒夜破分开他的腿,挺身贴近,却恶意吩咐道:"自己把腰抬起来!"
  穆子石垂着手腕,却清晰的拒绝:"不!"
  瞳孔钻石般射出冷硬的光芒:"无非就是一死。"

  哥舒夜破一挑眉毛,也不动怒,却抱起穆子石,自己坐在椅上,压制住他的挣扎,将他牢牢按在自己腿上,这样的姿势能轻易进|入到让他痛得发抖的最深处,只要握着他的腰,抬起再放下,就有一种自己化身为长枪利刃,在战场上彻底贯|穿敌人的杀戮的狂野快感。

  正要将急不可耐的昂|扬用力顶|入,门外突有咚咚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南柯山手下大声嚷道:"大当家!有人闯进来了,正在前厅!"
  又一个慌乱不堪的声音紧接着禀道:"大当家快!快!是一队骑兵啊!"
  哥舒夜破惊怒交集,一把将穆子石扔在地上,草草整束衣衫,憋着一肚子邪火,提刀而出。

  穆子石摔得不轻,蜷缩在地半晌不能动弹。
  陆旷兮见哥舒夜破远去,忙进屋将他扶起,却见他眼眸灿灿如星,笑容更是新生的桐叶般明丽清亮,低声道:"一定是无伤,是他来了!"

  哥舒夜破到得前厅,厅中已有数十位南柯山军士候着,如临大敌,神色紧张。
  厅门早被冲破,一小队骑兵不过十五人,清一色黑甲劲装,腰间挂黄铜狼形饰坠,跨乌珠穆沁马,背负硬弓手握弯刀,正列阵厅外,成斜三角冲锋阵型。

  骑兵战术最常用的一条就是冲击两翼,或左或右,眼下这支骑兵兵锋所指,正是厅中众兵的左翼,厅中人不做举措,他们亦不动如山,厅中人略一变阵走位,他们立即随之将三角箭头指向变后左翼。
  一时南柯山众人便如被利箭钉死了的蚱蜢般,纷纷作泥雕木塑状。好在这队骑兵似无进攻之意,众人稍微放下了心,只待大当家出面。

  一看这个阵势,哥舒夜破却是悄然生惧,区区十数人的结阵,竟有冲破千军万马的锐气,而十五骑人如虎马如龙,杀气战意满盈不泄,默不作声进退有致。这率军之将必然是个战场修罗兵家大师。
  再瞧见这队骑兵腰间坠饰,哥舒夜破识出来历,心道难怪如此声威,当下抱拳道:"在下舒破虏,暂领深州府兵事,各位雍凉军的兄弟,来此有何贵干?"

  骑兵中打头的是一名形貌威武的大汉,闻言道:"我等随王爷来寻人,舒大人勿惊。"
  哥舒夜破心中一凛:"寻人?我这池浅水中,不该有王爷要寻的人物。"
  大汉表情不变,淡淡道:"是么?"

  哥舒夜破瞧不出端倪,又道:"王爷如今大驾何处?在下理该参见问安才是。"
  那大汉干脆紧闭上嘴,连话都不说了。
  哥舒夜破不由得暗生恚怒,心中的不安如野草般越长越盛,越发焦灼无比,却不敢擅动,等了足足顿饭时间,方听得脚步声响,却是从身后传来。

  回头一看,心头咯噔一下,只见一行四人,陆旷兮背着个药箱,左拾飞半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穆子石一只手紧紧被握在他身旁戎装男子的手中,虽脸色苍白犹带病容,眼神中却有种恍惚如坠美梦的安然喜悦,唇角更带着一抹纯净得近乎孩子气的笑意。

  他这样的容光神采哥舒夜破从未见过,只觉刺目之极,气往上冲,冷笑道:"穆粮台不是卧病在床么?既能起身,为何不赶紧把阵亡兵士的名单整理给我?"
  穆子石并不答言,那戎装男子剑眉一轩,道:"你就是舒敬山之子舒破虏?"

  这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一身雁翎软甲,腰悬一只精巧的黄金虎坠,气质尊贵天然中,更有一种似烈风野火呼啸而过的兵气纵横。
  他的身份不问可知,哥舒夜破单膝下跪,道:"舒破虏见过西魏王!"
  齐无伤嗯的一声,并不叫起,问道:"宣你进京就职兵部的旨意还未到么?"

  哥舒夜破不知穆子石的遭遇他到底了解了多少,但窥其神色,却又鉴别不出,只答道:"在下正盼着天使到来。"
  齐无伤淡淡道:"皇上很是赞许你此番的功劳,已赦免你往昔劫掠烧杀之罪,进京后好生为国效力,莫要乱了纲纪法度,至于当山贼养出来的戾气,还是好生收敛去了罢。"

  穆子石听他官腔打得十分端正威严,不由得轻声一笑。
  笑声一入耳,哥舒夜破脑子轰的一声,登时无法自控,方才那校尉无礼,他尚可忍耐,此刻面对齐无伤,本就有种古怪的妒意,这一下更是火上浇油,一错牙龈,仰头冷冷道:"王爷不是该奉旨回射虏关么,为何到这深州城内?"

  领头校尉一挥手,十五骑齐齐拉开弓,狼牙箭簇闪闪发亮,尽数对准哥舒夜破。
  齐无伤居高临下,轮廓显得格外冷峻清冽:"本王的行踪,还不必舒郎中过问。"
  哥舒夜破立即语塞,进兵部担任什么职位自己尚不知晓,齐无伤却能点明正是五品郎中,看来皇帝对这位子侄的倚重信赖,已是无需多言。

  齐无伤紧握穆子石的手,柔声道:"走罢,咱们回家。"
  厅外已停了一架马车,正是王府的随行属官老庞办事利索,短短时间内从富户家中征得而来。

  看着他二人走出大厅,哥舒夜破太阳穴突突乱跳,口不择言道:"王爷!你权势通天,撒泡尿都硬得能顶我一跟头,可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去!穆子石是我南柯山的人,你不能强行带走他……"
  齐无伤步履不停,走出大厅,先将穆子石抱上车去,又请陆旷兮进得车中,方转过身,静静凝视哥舒夜破。

  正午的阳光正盛,照在齐无伤的脸上,哥舒夜破却连骨髓都冷了,这西魏王虽不动声色杀气不露,却像极了一只刚刚捕猎完毕口齿犹带血迹的雪豹,他不疾不徐,道:"山贼巢穴,早已拆毁,南柯山哪有什么人?便是你舒破虏,也是朝廷的人,是我齐家的人。"
  辞锋不见锐利,但一句是一句,落地跟铁锤一般,直砸得哥舒夜破气血翻涌,一个字都吐不出。

  穆子石掀起车帘,看着左拾飞,神色间有厌恶亦有感激,挣扎半晌,道:"多谢你!"
  左拾飞勉强一笑,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穆子石略一思忖,道:"左拾飞,你随我们去雍凉罢!男儿大丈夫,何不黄沙百战横刀北塞?你到射虏关,杀敌御外,岂不比跟着哥舒夜破去宸京缚手缚脚来得痛快?即便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你说呢?"

  左拾飞一震,怔怔看向穆子石。
  他自打练武成人,就一直向往雍凉军,哥舒夜破虽然满心替他打算个好前程,他却更愿意枕戈守关征伐于外,只不过不想辜负了大哥一番用心。
  不料穆子石竟如此了解自己,一番话完全就是自己心之念之,盼之望之,一时又是惊喜,又是愧疚,七尺男儿,一瞬间竟红了眼眶。

  穆子石察言观色,慢慢道:"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左拾飞,其实我很讨厌你,但在山上受你恩惠良多,你待少冲又好,所以我还得劝你一句,宸京非你展翅之地,哥舒夜破也不再需要你鞍前马后。"
  瞥了一眼哥舒夜破,看他脸色异彩纷呈的又黑又青,不禁笑道:"再说此次你帮我递刀传话,大大得罪了你大哥,他能轻易饶过你?"

  左拾飞闻言,忙睁着眼又看向哥舒夜破,嗫嚅道:"大哥……子石本就不该流落在咱们这些人当中。"
  哥舒夜破明知穆子石此举虽是替左拾飞着想人尽其才,更含着一箭双雕剪自己羽翼的恶意,但看着左拾飞满脸歉疚,一双眼却是满含企盼之色,心中一软,不耐烦的挥挥手:"你滚罢!"

  穆子石放下车帘,懒得看他们兄弟痛忧参半喜怒交加的别离,也深知从此不必操心哥舒夜破为难自己,只冲陆旷兮微笑着眨眨眼。
  陆旷兮叹了口气:"你好好休息罢,就凭你操的这些心,活该一辈子缠绵病榻。"

  车内陈设虽不华丽,好歹算得上舒适,穆子石窝在榻上的丝绵被中,很是委屈:"先生这话好生毒辣,犯了口业。"
  陆旷兮哼的一声,正色道:"我早说过,你若不宽心养气,必然五内俱损,根基一伤再神思过耗,神仙也没办法。"

  穆子石本就是强打精神,此刻一脱险境,还真有些撑不住,眯着眼道:"先生若是被人夹头夹脑的抽一顿鞭子,也不见得能红光满面的活蹦乱跳。"
  陆旷兮眉头一蹙,低声道:"为何不将此事告诉王爷?"

  左拾飞带着齐无伤赶到之前,穆子石已整理好衣衫,领口更是捂得严严实实,不让齐无伤看出半点不妥。
  穆子石神色一变,急道:"先生,我被……被哥舒夜破……千万不能让无伤知晓。"

  陆旷兮知这此事实乃奇耻大辱,便是寻常男子也不愿因此被人怜悯谈论,当下点头应允。
  穆子石放下心来,笑道:"那我先歇会儿,先生自便。"

96、第九十四章

  陆旷兮近日照顾穆子石的伤病,也多日不曾歇好,感觉马车粼粼而行,想是已离开深州城,马蹄声萦绕四周,格外催人入眠,阖上眼,不知不觉沉入梦中。

  穆子石躺了小半个时辰,心中诸事盘旋往来,只觉身上忽冷忽热,鞭伤又痛又痒,根本睡不着,干脆起身,将脑袋探出车外,去寻齐无伤的身影。
  四顾一盼,见齐无伤骑一匹青骓,正冲着自己笑。可叹这匹青骓大蹄碗螳螂膀,神骏无比奔跑如飞,此刻却不得不放缓步子,随车而行。

  齐无伤身姿挺拔面容英秀,满身的阳光,蜜色肌肤简直能发光一般,穆子石根本舍不得眨眼,瞬也不瞬的凝视着,眼眸恰似清澈溪水里的墨绿宝钻,似浅实深,流光溢彩。
  "怎么又犯了小时候的毛病?"齐无伤笑着叹气,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是跟你说过么,你的眼睛可不是嘴,我总看你的眼神猜来猜去的也很累啊!想什么,要什么,直言就是。"

  穆子石抬手攥住他的手指,迟疑了片刻,道:"我要你进来陪我……"
  齐无伤展颜扬眉:"早说嘛!"
  说罢也不下马,单足扣镫,直跃入车内。
  他身材虽高大,这番小巧功夫施展出来,却是微尘不惊,只风声一轻动,已坐在穆子石身旁,顺手搂过他单薄的肩,低声道:"太瘦了,骨头都咯得我手疼……看那舒破虏蛮横无礼,你这些年吃苦不少吧?"

  穆子石嘴唇有些哆嗦,却习惯性的说道:"还好。"
  齐无伤的雁翎软甲虽轻便,却也是能抵箭矢刀枪的甲胄,穆子石蹭了蹭,抱怨道:"硬邦邦的冰凉!"

  齐无伤笑嘻嘻的将软甲卸掉,露出里面一身薄棉箭袖劲装,又一把将他搂住:"可舒坦了?不舒坦我再脱!"
  穆子石甚是鄙夷,却得意得心花都开了:"这还差不多。"

  一别多年,但靠在他宽厚温暖的胸膛上,听着那熟悉而有力的心跳,漫长的时光就仿佛凝固成了短短一瞬,全无生疏久别之感,只有全心的依赖亲密,一如幼时被策马而来的少年抱入了怀中:"你来得这么快……我还以为要再等上几天呢。"

  齐无伤道:"我原本就要取道深州城接你来的,皇上一夺位,少冲知晓雍凉军并无篡逆之意,便找到我父王,让他传书于我,告之你陷在南柯山一事。路上刚巧碰上那送刀的左拾飞,就连夜赶了一程路。"
  穆子石老气横秋的轻声道:"少冲这孩子历练了几年,比小时候机灵许多。"

  齐无伤垂头看着他鸦翅般的睫毛微微颤动,心中柔软异常,笑道:"少冲可是大智若愚,十分沉得住气。父王明知他是南柯山的钉子,但两年多来,愣是一点儿破绽寻不着,而且小小年纪,在军营中如鱼得水,勤于事而不贪功,颇有服人之望。"

  穆子石只笑了笑,突地想起一事:"对了,南柯山有个叫木鱼的孩子,又痴又傻很是可怜,回头你帮我找找,若他还活着,就带回雍凉罢……或许还能用得着。"
  齐无伤答应道:"这很容易。"

  穆子石舒舒服服的打了个呵欠,闲聊道:"那年我们逃出宫,在凌州松枝县外的官道上,我听到你的声音了,还听见你用鞭子抽人,真是厉害得很。"
  此事实为齐无伤多年之憾,不由得责道:"你还是不够信我,当时你要下车相认该有多好……你不必流落民间,我也省了这些年的忧心牵挂。"

  穆子石嗤的一声笑:"说什么傻话,你当时可是要去觐见恭贺齐和沣的……我们是惊弓之鸟,哪敢自投罗网?再说铜网处怎会放过你身边的人不问底细?"
  齐无伤不喜为过去之事再行争执,只暗自发誓往后定要护他周全,一时转问道:"皇上虽复位,也明知少冲在边关,却不置一词,不知是什么打算。"

  穆子石静默片刻:"皇上囚居数年,性情大概已是变了,何况帝心本就难测……他调你回雍凉却又将老王爷宣入京中,也是防着你们父子,你可得多加小心,言行要格外谨慎才是。"
  齐无伤一笑,眼神中并无阴翳愁绪,道:"我明白,你放心。"

  穆子石懒洋洋的被他拥着,只觉温暖入骨,而倦意上涌,揉了揉眼睛,喊道:"无伤……"
  "困了?那就睡罢!"
  穆子石捏着他的一角衣衫:"你别走。"
  齐无伤心中酸酸的:"嗯,我会一直在。"

  穆子石躺在他腿上,很快就睡着。
  齐无伤揽着他单薄瘦削的身体,只觉失而复得幸运无比,忍不住低下头,嘴唇轻轻在他发间额头碰了碰。
  穆子石睡得不安稳,不到半个时辰,迷迷糊糊又叫:"无伤!"
  齐无伤隐隐觉得有些古怪,随口应道:"好好睡,别闹。"

  穆子石稍微动了动,脸埋到他双腿之间,齐无伤浑身一僵呼吸几乎都停了,却苦笑着不敢动弹。
  低头只见他衣领睡得有些松散,露出一截纤长的后颈。正想拉过毯子来替他盖上点儿,突地瞧见那雪玉般细腻剔透的后颈肌肤上赫然一道鲜红的伤痕。
  齐无伤目光一凝,伸手轻柔的挑起他的衣领,目光顺着看下去,却见背后果然鞭痕交错,更有一道重叠深长的伤口又复裂开,渗出的血迹粘住了里衣。

  齐无伤手指一颤,心狂怒得怦怦乱跳,又疼得万箭攒刺般,漆黑的眸子里深而厉的杀气已腾腾然而生。
  穆子石极是敏感,睡梦中仿佛感觉到了危险,紧张的一哆嗦,下意识的仰起头来,神智尚未清醒,眼神中却是赤luoluo的惊恐无助,那是一双几乎就要痛哭失声的眼睛。

  齐无伤咬着牙,嘴角肌肉扭曲着,却绽开一个笑容,手指温柔的抚过他的头发脸颊,声音更是波澜不惊的轻而暖:"别怕,是我,是无伤……我在你身边。"
  穆子石登时安心,叹了口气又躺下,闭上眼喃喃道:"我害怕你走了……"

  他俩一番折腾,陆旷兮早被惊醒,见状打开针囊,取出几支银针,手腕轻抖,迅速刺入穆子石的玉枕风池等穴位,低声道:"让他好生睡一觉,对他的病有好处。"
  齐无伤见几针之后,穆子石呼吸渐渐深沉,果然睡得熟了,心中感激,凝视着陆旷兮,道:"多谢先生,这几年多承你照顾子石。"

  陆旷兮黯然道:"他思虑过甚,浅眠易惊,若不用银针之术,只怕不能有一夜安枕。"
  齐无伤道:"敢问先生,舒破虏到底对子石做过什么?子石身上的鞭伤又是怎么回事?"

  陆旷兮不知该如何作答,正迟疑不决,却见齐无伤目光竟如刀锋一般,冷冷飒飒的从自己脸上刮过,登时不寒而栗,方才只觉得他果决明快沉着大气,全然没料到也有如此嗜血磅礴的杀气,原本想胡乱应付几句,留给穆子石醒来自行解释,此刻竟不敢敷衍,只得低声道:"鞭伤……是舒破虏打的,攻下深州城当日,抽断了一根马鞭……"

  齐无伤五指紧握,手背青筋爆出,却极快的说道:"我明白了,既然左拾飞都以为子石是皇子,看来舒破虏也这般认定,舒敬山当年被斩,他是在子石身上泄愤……"
  看陆旷兮张嘴欲言,打断道:"先生不必说了,子石在南柯山上种种情形,我虽不能亲见,却已能知晓七八,舒破虏是既贪他的才智卓绝,却又百般荼毒折磨……其心可诛!"

  陆旷兮勉强插话道:"皇子一事,只是个误会……"
  齐无伤摇头:"是子石故意让他误会,否则少冲何以能脱身前往雍凉?想必子石早看出舒破虏此人怯懦却暴戾,少冲的性子又是眼里揉不得沙子,若任由少冲在他眼皮子底下晃荡,哪有还有活命的机会?没奈何只能自己挺身与他周旋罢了。"
  "说到底,子石为了齐家担负的已经太多……舒破虏,必杀!"

  陆旷兮听着他滔滔不绝,张着嘴发呆到下颌酸疼合不拢,心道难怪我们家老爷子让我学医,要是茫茫然蒙着头去考科举,不中算是神天菩萨祖宗保佑,中了可不就整天要跟这群扎堆儿的人精妖怪打交道?
  穆子石智多近妖,习惯了也就罢了,但这神采英越的西魏王,本以为是战场上打出来的一介武夫,谁知心思之细腻,推断之精准,抽丝剥茧,洞悉人性,竟也是白雪地里滚乌炭般犀利得毫不含糊,陆旷兮毛骨悚然之下,慢慢往后退了退。

  他却不知齐无伤从不如此多言尽透,此刻因心痛穆子石,虽面无异色,实则已然大失常态,心中翻江倒海不能自抑,若再不以言语排遣宣泄,只怕当即就要策马奔回深州城,一刀割断舒破虏的脖子。
  齐无伤一气儿说罢,沉默片刻,道:"先生说说子石在南柯山上的事儿罢!"

  陆旷兮知他与穆子石情分非比寻常,又着实怕了他一身压迫而来的夺人气势,当下斟酌着,挑些轻松的趣事说与他听,陆旷兮口才不佳,但穆子石做出的事却是绝妙,只如实转述,已是异彩纷呈。
  待听得穆子石吟诗把个祝大先生气得中风昏倒,齐无伤不禁大笑,睡梦中穆子石蹙着眉头动了动,齐无伤忙压低了声音,轻轻握住他搁在被子外的一只手,再不松开。

  陆旷兮款款讲述,眼神也越来越温和明亮,穆子石绝非怨天尤人牢骚满腹之辈,便是齐少冲远走,他孤身挣扎,遭遇虽极惨极辱,却从不曾颓唐软弱自甘堕落,言行举止灵动洒脱,病中亦有自得其乐之趣,相处之际更是令人如沐春风如入胜景,连每个毛孔都是熨帖舒畅的。
  陆旷兮说着叹道:"要不是舒破虏误以为子石是皇子……或许也不会那般下手狠毒。"

  齐无伤星目微闪,心中不以为然,这大夫眼睛虽黑白分明,却有些识人不清,需知子石颇有些对人不对事的任性,他待你好,自然是滴溜溜一粒明珠温润润一池春水,可赏可鉴可亲可爱,甚至像是一只猫,敞着肚皮绝不设防,你若伸手讨嫌的去掐一把下巴颏儿,他还会挠你一把,却是火辣辣的爽利,让人咬牙切齿的打心眼儿里喜欢。

  但他若是厌了一个人,那就好比寒冬腊月的冰凌子荆棘里的毒箭簇,沾了就疼碰了更危险,天赋异禀的招人痛恨,好比齐和沣,多年来一直莫名其妙的念念不忘,看那意思很想翻检出他的尸身一起搁太子的凶棺里永生永世的镇着,齐止清亦是一提穆子石三个字就眉毛红眼睛绿,活像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因此齐无伤很愿意跟陆旷兮赌一个铜钱,穆子石哪怕是舒破虏的亲儿子,也有本事激得舒破虏拿鞭子抽死他。

  这般想着,却絮絮问道:"这些年子石饮食如何?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还专爱吃甜的?他爱读书,山里可有书房?用的都是什么纸笔?"
  陆旷兮努力一边思索一边答着,他浸淫医术心无旁骛,哪能事无巨细的知道穆子石爱吃什么爱看什么?一时就有些语焉不详之处。

  齐无伤大是不满,心道若在我的军营之中有这等糊涂军士,早一顿军棍屁|股都打得稀烂。不过这大夫温温雅雅的,是个极善良的好人,纵然呆了些,也还忍得过。
  两人一路低声闲谈,到傍晚时分,齐无伤觉得饿了,道:"烦请先生拔去银针,子石也该起来用些饭食。"
  陆旷兮依言而行。

  原本齐无伤此行只走官道不入城池,夜宿荒郊全速赶路,但因马车里多了个穆子石,便令十五骑改了便装,取道县镇慢慢行进。
  此时车马已进了石碑镇,邱四禀道:"王爷,前面有个客栈,看着还挺大,是不是就此歇下?"

  齐无伤尚未答言,穆子石已醒了过来,睁眼道:"咱们不是急着回雍凉么?老王爷已进京,边关无人执掌可不行。"
  齐无伤笑道:"不急,我父王临行前已将诸事处理妥当,十位镇抚、怀化将军与首席幕僚均在,何况日日都有奏报送传我处,你安心一路游玩回去便是。"
  说着忍不住手痒,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跟我一起,还用你操心么?"

97、第九十五章

  穆子石睡得甚好,心情更是不坏,被弹了一下也不计较,只懒洋洋的赖着不肯起来。
  齐无伤见黯淡暮色中,他脸色霜白中稍稍透出一点粉润来,不禁很是安慰,道:"吃一头猪,不如一觉呼,歇好了这张脸果然就不那么吓人了。"

  穆子石气道:"什么吃一头猪,这些年你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说话还是颠三倒四的,粗俗不堪!堂堂西魏王,鸣凤飞熊之才,谈吐却似五眼鸡三脚猫,还裸袖揎拳的……你干嘛掐我的脸!"

  齐无伤手欠的一边捏他的脸,一边故意道:"说话好听有什么用?我在宸京这几年可见多了,差点儿没被腻歪死,什么翰林院的文章,太常寺的笙簧,钦天监的阴阳,太医院的药方,甚至武备司的刀枪,全是样子货!吃个橘子还得吟一句什么洞庭须待满林霜……哎,你觉得那样有趣?"【注】

  他手重,穆子石被捏得直往被窝里钻,齐无伤就笑眯眯的伸手进去捉,被狠狠踹了好几脚,其中一脚还蹬在脸上。
  邱四等了半晌,没等到自家王爷的谕示,只等到这几句无聊之极的傻话,眼睁睁看着两人闹成一团,面目无光,心里更是悲伤,摇了摇头,自行吩咐道:"前面住店罢!"

  邝五褚六桑七这几个都已跟随齐无伤十多年,各有所长资历且深,见状也是默默在心中暗洒几滴英雄泪。
  原本小王爷在他们心中,活像个天神一般,无论守关亦或征伐,无论韬略亦或骑射,性情才能,心胸城府,无处不是世上仅有非人能及,说句不敬的,比老王爷犹胜三分。却不料今日见了这穆子石,竟似换了个人。

  这人是谁啊?几位已从校尉升任中郎将的汉子们胸膛里纷纷作破裂音。
  褚六心碎得口水都流了一下巴。
  邱四毕竟老练些,喝道:"把嘴闭上!莫丢了咱们西魏王府雍凉铁骑的脸面!"
  褚六腹诽:脸面在马车里早丢得一地都是了!

  良久,却听邝五道:"……也好。"
  桑七哀叹且羡慕:"五哥你太想得开了,兄弟佩服。"
  邝五满面虬髯心却细,道:"小王爷自小长在军营里,学兵法学武艺,上阵杀敌,没一天轻松,这几年在宸京暗中策划兵变,更是憋屈得慌,如今这样……倒是难得的快活。"

  邱四一怔,点了点头:"有道理。"
  邝五略一迟疑,道:"何况这穆公子……就是七年前咱们在凌州官道上,从淫|贼手里救下的孩子。"
  邱四眼睛一亮:"是么?当年小王爷就为了他,特意折回,还自认凶手?"
  转眼看向桑七:"当时你也在,还记不记得?那三人都是咽喉中刀,刀伤还是老五的剔骨刀捅出来的。"

  桑七一个激灵,悄声道:"难道这位穆公子……画儿一般的人物,能亲手杀掉三个淫|贼再焚尸灭迹?"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俱是一变,刚好到了店门外,干脆就撂下此事不谈。
  店家见来了大生意,忙有伙计迎出来殷勤的牵马接待。

  邱四包下客栈的后院,刚好十间房,十五骑外加一个随行属官,两人一屋,剩下的两间,便留给齐无伤三人。
  邱四安排妥当,只见车帘掀起,齐无伤跳下车来,神采飞扬的一拍他的肩:"去帮我买几个糖人儿,要猴拉稀!"
  邱四奋力甩了甩头:"王爷,你说什么?"

  齐无伤已转过身去,亲自将穆子石拦腰抱下车来,笑眉笑眼的:"还想吃些什么?咱们多买些,明天路上慢慢吃。"
  穆子石目光顾盼,一眼瞧见了邝五,忙上前道:"邝将军,这些年可好?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子石一直铭记在心。"

  他从半大孩子长成翩翩少年,容色愈发夺目,一双眼却是不曾变,邝五忙道:"不敢不敢……在下见过穆公子。"
  齐无伤便顺势将几人引见给穆子石,道:"这几位都是我最得力的属下,于我也有半师之谊,往后你在雍凉,少不得要他们多加照顾。"

  穆子石一一见过,着意用心的寒暄片刻,众人只觉他谦和之余不失气度,看着虽太过斯文秀气,但言谈中自有一种肝胆冰雪凛凛风骨。
  彼此交换了个眼色,难怪小王爷两番失态均是为他,这样的人品,的确堪为知己良朋。
  而且与这位穆公子聊天,越聊越是滋味无穷,不由自主的就令人高兴,跟宸京城里那些贵族子弟完全是天壤之别。

  大家很快就纷纷说得投入,桑七比齐无伤大不了几岁,刀法最是出众,嗓门也领袖群伦,不耐烦听褚六喋喋不休当年小王爷率兵夜袭蛮族部落,虽雄姿英发,却走脱了首领,被老王爷痛责四十军棍的陈年旧事,哈哈大笑着用嗓门压倒了褚六,使得大家改听自己说齐无伤少时与己对刀,炫反手刀花却割伤了屁|股的一段盛事。
  穆子石微笑以资鼓励:"是么?真有趣,后来呢?"

  一阵晚风吹过,齐无伤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感觉自己似乎光着屁|股一样。
  还好陆旷兮医者父母心,劝道:"子石,北地一入秋便是寒气入骨,你伤势未愈不能着凉,赶紧进屋!"
  齐无伤携起他的手,果然冰凉,忙搂着就走,不忘回头瞪邱四等人一眼。
  桑七意犹未尽,追着喊道:"子石啊,改天七哥再给你讲……"
  却被邱四捂着嘴拽死狗一般拖走。

  进了屋,穆子石忍不住哈的笑出声来,齐无伤牙齿咬得格格的,却问陆旷兮道:"先生,子石的伤要不要忌口?"
  陆旷兮想了想:"我去让店家给熬点儿粳米粥就是,另外还得熬几帖药。"
  齐无伤道:"药材什物,先生吩咐随行的老庞一声,着他照办就是。"
  陆旷兮应了,出门而去。

  齐无伤点上灯盏,拉了张椅子坐到穆子石对面,沉着脸,只是不言语。
  穆子石一开始还笑得开心,渐渐的便有些委屈,勉强笑道:"别这么小心眼……"
  齐无伤仍不理睬。
  穆子石疑惑的看他一眼,又愣了片刻,想软语求上几句,却倔强的抿起嘴,转而凝视那簇金黄的小火苗,眸光硬生生的疏冷了。

  穆子石能轻易的窥探揣摩几乎所有人的心思情绪,齐无伤却能明白他所有的心绪波动所思所想,哪怕隐藏得再好再深,对齐无伤而言都是纤毫毕现清澈见底。因此一触他此刻的眼神,齐无伤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只伸开手臂,用力将他抱住。
  直接、坦率、热烈,不容抗拒,一如既往。

  穆子石的不安和受伤,登时奇异的融化消散,开口直问道:"为什么不理我?"
  齐无伤声音里犹带怒意:"舒破虏抽你鞭子,你竟然还想瞒着。"
  穆子石微微一哆嗦,道:"我不敢告诉你。"

  齐无伤有些无奈:"小时候都敢激我去杀姚大头,怎么现在反而不敢?是你胆子变小了,还是不信我了?"
  穆子石颤声道:"就是信你,所以不敢……无伤,你是不是打算除掉舒破虏?"
  隔着衣服,感觉到他肩胛骨薄薄的翘起,齐无伤沉声道:"对,而且要趁早,绝不能让他活着进京,只能在途中动手。"

  "夏州殉城的指挥使林祁尚有一弟,管镇戍营操之事,边境诸州每次联合操练,这小子总是搪塞延误,我早想办了他!明日我便召集五十铁骑,换成执戈营的甲胄兵器,伏兵深州城外的庆马坡,只等哥舒夜破一出城,就截杀嫁祸,只要不留把柄,皇上就算心中起疑,也拿我没奈何。"

  穆子石听他说得周详利落,绝不是敷衍安慰,心中又是快意又是欢喜,静默片刻,却涩然道:"你不能杀他,他不是姚大头那等仆役之流,他于皇上复位立有大功,又是奉旨进兵部的朝廷命官……何况,舒破虏也是个将才,是不是?"

  齐无伤微微一笑:"此人算是个会打仗的,但看他与父王数年的书信往来,再观此番攻打两州的战事,可见心胸不阔,格局过窄,才不堪大用,德不足服众,撑足了也就将个数万之军,死不足惜。"
  穆子石深知他从不以好恶而作褒贬,撇了撇嘴,不屑道:"原来是个草包!"

  齐无伤大笑,热气喷在耳边,穆子石只觉一线酥痒直窜过脊椎骨,耳朵尖一阵作烧,忙挣脱开坐回椅子,怒道:"你笑什么,难道不是么!"
  齐无伤道:"他这几仗其实打得不坏,只不过略微有些配合不精,大局不够稳当,未得骑兵指挥之精髓罢了。"
  说着端详穆子石的脸:"你脸怎么红了……发烧么?我看看!"

  穆子石不耐烦的打掉他放到额头的手:"反正你不能截杀舒破虏,今时不同往日,你们父子功高震主已是极尊而至险,你又在宸京露了那么一手,皇上心里多少有些忌讳,未必能容你肆意妄为……"
  齐无伤大大咧咧的一挥手:"行了,你说的我会不知道?可皇上于情于理,现在都不会动我,好歹有着叔侄情分,草原还需倚重雍凉军……难不成为个贼骨头砍我西魏王?"

  穆子石气坏了:"徒惹天子之忌,齐无伤你这颗蹄髈脑袋!"
  齐无伤啧啧称奇:"好毒的嘴!"
  穆子石不明白自己聪明了一辈子,论口齿论心眼儿从未吃过半点亏,怎么遇到齐无伤就好像妖精撞上了孙猴子,束手无策不说,气都把一颗心气成饺子馅儿了。
  这厮活像一堵铜墙铁壁,风刀霜剑对他无非三月的杏花烟雨,他自渊渟岳峙坚不可摧。

  于是穆子石只能迷茫的眨着眼睛,百年难得一见的露出一脸呆样,心里暗恨自己不是六岁之龄,否则倚小卖小在他怀里打个滚哭着撒个娇或许是唯一可行之策,可现在实在拉不下这个脸,便是自己不要脸了,坟墓里的太子殿下也得要脸,他若是看到自己这般不要脸,会哭得再死一回。
  齐无伤若有所思的笑着,似乎十分期待。

  正僵持间,房门哔剥轻响,老庞的声音透着格外的小心翼翼:"王爷……那个零嘴儿邱四爷给买回来了,现在吃么?"
  齐无伤道:"吃!"

  邱四做事很地道,几乎把糖人店里所有的样式都各买了一个,老庞也讲究,特意寻了个黄铜深口盆,插得满满的活像碑林笔海般捧了进来。
  这么大阵仗吓了穆子石一跳:"这是要把我埋了么?"霏0凡0論0壇
  老庞没敢接话茬儿,笑眯眯的问道:"公子爷出行仓促,想必没带行李,老庞给你备些衣衫鞋袜可好?"

  穆子石谢道:"辛苦你了。"
  老庞快手快脚的出门,心花怒放,这位一辈子最喜欢的就是读书人,多雅致,多风流,多斯文,多才俊!小王爷虽尊贵,却是军旅出身,跟穆公子一比……老庞不敬的摇了摇头,真是太不讲究了!

  糖人儿散出满屋子甜味,齐无伤随手挑了根猴拉稀,递到穆子石手里,笑道:"你小时候爱吃这个……还记得滋味么?"
  穆子石接过,但见橙黄晶莹甜香扑鼻,突地想起当年与齐少冲在逃亡路上见到的糖人儿,心念一动,道:"无伤,就算是为了少冲,你也不能动舒破虏。"

  齐无伤道:"难道他与少冲磕头拜了把子?"
  穆子石垂下眼睫,轻声道:"少冲在雍凉军中,皇上还未将他接回大靖宫……这个节骨眼,你杀一个从良贼寇,蝼蚁般的人,或许就招来皇上对少冲的不放心,因小失大,毁了少冲一辈子,难道不是愚不可及?"

  齐无伤一震,沉思半晌,叹道:"你说的是……"
  穆子石趁热打铁,道:"我如今也不是小孩子啦,再不用你替我杀人放火的……舒破虏得罪了我,他日我随少冲回京,少不得亲自收拾他。"
  齐无伤略一迟疑,突然道:"子石,你别回宸京了。"

  穆子石奇道:"不回宸京?"
  齐无伤漆黑的眼眸里有黯然之色:"兵变那晚,齐和沣说:父子反目兄弟阋墙,骨肉至亲哪都是!这些年我在宸京周旋,常常夜不能寐,便是皇上复位后,亦多感忐忑,子石,跟他们这群人共处,难免机关算尽心力交瘁……你何苦自蹈险地履冰置火?"

  穆子石甚感其意,却笑道:"太子殿下多年调|教,难道我还怕这些?"
  齐无伤道:"可我心疼。"

  油灯啪的爆出一朵灯花,一阵轻烟逸出,齐无伤的话音仿佛揉进了烟里,袅袅不散,穆子石只觉眼睛被熏得又酸又疼,悄悄拭了拭,浓密的睫毛上已是润润的湿了。
  良久却涩声道:"不成的,我答应过太子殿下……"

  齐无伤打断:"予沛无非就是让你照顾少冲,少冲如今已长大成人,予沛也已死了七八年,你是穆子石,又不是齐予沛魂魄附着的行尸走肉,你自己难道不想快快活活的过上一辈子?何苦一头扎到那漩涡沼泽里去蝇营狗苟?"

  凝视着他,声音如天在水中,触手可及的锦绣壮阔:"你随我去雍凉……我守关征战,你可以操琴赏花读书做画,或许边城不如宸京繁华,但你能忘形笑语闲谈无拘,若无战事,我就带着你,咱们策马逐日追风,游览名山大川,何等悠闲?何等自在?"

  穆子石听得痴了,齐无伤款款道来,在眼前打开了一个至美的梦境,洁净而热闹,炎凉流韵,一世开怀。

98、第九十六章

  糖人儿渐渐融化,粘稠的糖浆流了满手,穆子石亦不自知,良久开口缓缓道:"无伤……其实知道皇上复位后,我最开心的不是别的,不是少冲能回京,也不是我终于能完成太子殿下的嘱托,更加不是能脱离哥舒夜破这个畜生……而是明白了你一直没有变,还是当年那个能让我全心信赖的无伤,在你面前不用有一丝儿提心提神的无伤。"

  他浅浅笑着,眼中却有凄惶不安之色:"这些年我最难过最怕的那一刻,莫过于我在车里被绑着,你在车外……却说要去恭贺新皇,我不敢见你,倒不是怕被捉到宸京,而是怕……怕这世上仅剩的那个我最在乎的人,会真的伤我。"
  "我现在开心极了,你永远还是我的无伤。"

  说罢轻轻搂住齐无伤的腰,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齐无伤也不说话,本能的伸出手抱紧他,一下下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吱呀一声门响,却是陆旷兮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捧着托盘,盘中有饭有菜。

  齐无伤道:"邱四他们都吃了?"
  陆旷兮点头,温言道:"他们赶路辛苦,吃完就回房休息了。"
  穆子石问道:"先生呢?"
  陆旷兮吩咐伙计出去,一边将饭菜摆好,苦笑道:"我跟他们吃了一顿,没吃饱,打算跟你们再吃一顿。"

  齐无伤深知那几个吃起来风卷残云,狼都抢不过,而且宁可撑死,绝不剩下,难怪陆旷兮一脸欲求不满,当即笑道:"对不住先生,我手底都是些粗人,见笑了。"
  陆旷兮忙摆了摆手:"豪杰之士,非我等寻常人能比……"
  却喊着穆子石:"喝药!"

  穆子石多年来喝惯了,既不畏苦,也不怕烫,一抬手腕咕咚咕咚的一饮而尽,扔下碗,忍不住舔了舔手里的糖猴儿,只甜得眉飞色舞,又喀嚓咬了一大口。
  陆旷兮皱着眉一把夺过,道:"别吃这些糖,与药性犯冲,何况你脾胃本来就弱。"
  看他提起筷子,又是一把夺过:"这些也别吃,好生呆半个时辰,喝碗粥就睡罢。"

  穆子石胃口原本不佳,但看到齐无伤吃饭,不由自主的就有些馋,难得想吃点儿,还屡屡被阻挠,登时大为羞恼,拍着桌子嚷道:"不吃粥!我难道出家了么?你们吃得满嘴流油,我天天吃糠咽菜的!嘴里毒蛇猛兽都要淡出来了!"
  陆旷兮含着块酱牛肉,筷子抖啊抖的,惊愕的看着他。

  齐无伤却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穆子石愤愤然起身,狠狠踹了他一脚,赌气离席而去。
  陆旷兮半晌回过神来,吞炭一般咽下牛肉,道:"今日我算是开了眼界。"
  齐无伤微笑。
  陆旷兮叹道:"子石还只有十二三岁的时候我见过他,那时候他就没有半分的孩子气,后来我被劫到南柯山重逢,他越发老练深沉……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他如此……"

  神医想了半天,找了这样几个词:"一摸就炸,一点就着,不过也挺有趣的。"
  齐无伤吃着菜,问道:"先生,有什么点心果子吃着既香,又对身子骨有好处?"
  陆旷兮不假思索,道:"胡桃仁性温味甘,补血养神,益气滋润,尤适秋冬,子石吃上一些最好不过。"

  结果第二天一早,陆旷兮刚坐到车里,就觉得自己眼睛快瞎掉了,只见车壁角落两个敞着口的布口袋,硕大无比鼓鼓囊囊,里面尽是一颗颗炒熟的带壳胡桃,粗略一估,得有三二十斤。
  穆子石进来见了,却是眼睛一亮,喜道:"无伤!"
  齐无伤不喜欢坐车,只觉浑身骨头疼,正把两条长腿往车窗上搭,闻言道:"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穆子石抓了两颗胡桃送他手里:"剥!"
  齐无伤叹道:"你多说几个字也不会累着,无伤哥哥好歹叫一声罢?小时候没规矩也就算了,现在这么大个人,手不勤快嘴也不甜,叫我怎么放心?"
  穆子石答得爽利:"呸。"

  齐无伤顿时就乐不可支,笑得脸上能刮下一缸蜜糖。
  陆旷兮的眼睛又抽筋了。
  齐无伤一身好武功,握着两颗胡桃在手心,也不用小锤或是夹子,咔吧碎声响起,再摊开手掌,掌心便是干干净净的胡桃仁和壳。

  穆子石便扑过去,手指在宽大的掌心翻翻拣拣,拈起胡桃仁吃掉。
  他墨绿的瞳孔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火焰一样灼灼燃着,从未有过的热度。
  齐无伤一双手变着花样夹碎胡桃,穆子石来不及吃,便顺手塞到他或者陆旷兮嘴里,赞道:"对!就这样用手指,一下夹八个!真了不起!"
  或者建议:"不许用指头,就用手掌心夹!"

  然后齐无伤就叹气:"我要是螃蟹就好了,八支爪子还有两支大钳。"
  两人一边剥,一边吃,一边嚷嚷,一边大声的笑。
  车外邱四等人听着这份儿动静,表情扭曲得仿佛被夹碎了脑子。

  穆子石食量甚小,吃了十来个便不想再吃,但又想看齐无伤剥胡桃,于是强逼着陆旷兮一起吃。
  待陆旷兮的胃口也宣告阵亡,干脆翻出一只药罐,将胡桃仁放进去,很贴心的说道:"一会儿给邱四他们吃。"

  看着空荡荡的一只布口袋,又低头看看自己通红如猴子屁股的手掌,齐无伤深恨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臭显摆,眼下被人赶鸡下河往死里逼。
  穆子石兀自快乐的挑着眉毛:"还要!无伤,我还要!"
  齐无伤忍不住抱怨:"你就知道要,也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贪成这样,就喂不饱么?"

  陆旷兮咳嗽一声,道:"车里太闷,我出去骑会儿马。"
  说着不顾自己骑术见不得人,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毅然跳出车去。
  齐无伤出行均是一人双马,保证必要时疾如风快如电的速度,邱四在空闲的马中,挑了一匹最温顺的,恭请陆旷兮上马。

  陆旷兮医术医德名传天下,邱四等人均十分敬重,生怕这位神医看轻了自家王爷,解释道:"我们王爷平日不这样的……大概是久别重逢,这个……有些那个……"
  陆旷兮也很替穆子石害臊,忙忙的澄清道:"子石平日也不这样的……"

  于是双方陡生同病之怜,邝五热情的邀道:"陆先生到了雍凉,就在城中开个医馆可好?有了陆先生,咱们雍凉的百姓军士可就多条命,医馆一切应用杂事,我们几个都给先生包了!"
  陆旷兮沉吟片刻,答允道:"将军好意,陆某感激不尽,恰好雍凉我不曾去过,待些时日也好……子石又多病,我也得留着再给他调养数年。"

  桑七笑道:"先生别客气啊,什么数年不数年的,你就住下安个家多好,咱们边塞的女子,个顶个的漂亮壮健,结结实实跟母马似的,又能下崽儿又能干活儿!"
  陆旷兮温言道:"我年幼时就跟着父亲四海游历,立誓此生足不停步,要遍寻天下药材,看遍天下之疾……并不敢贪图安居之乐。"

  众人心中肃然,良久桑七压低了嗓子:"先生有空,也帮咱们小王爷和王妃瞧瞧……"
  邱四在旁听得真切,刚想斥这二百五兄弟一顿,褚六已慨然附议:"是啊是啊,小王爷成亲都十年了,娃娃硬是生不出来!"

  桑七护主心切:"我看多半是王妃的缘故……咱们王爷又不曾立侧妃或是纳妾,其实照我看,小王爷跟王妃的情分也淡得很。"
  邝五粗中有细,悄声道:"或许碍于虞大将军的面子,小王爷不便纳妾罢了。"
  陆旷兮一听这话蹊跷,但不便插嘴更不能追问,只竖着耳朵听。

  褚六嘟囔道:"以前小王爷常年驻边也就算了,一年见不了几回面的,可在京中日夜相对,便是个泥土人儿,也该有几分情意啊,何况凭咱们小王爷的人品相貌,哪里比不得宸京城里的公子哥儿了?"

  邝五忍不住加入八卦的行列:"虞王妃也不是瞧不上咱们王爷,只是小王爷性子太直,就说上次城郊踏青吧,本来欢欢喜喜的,王妃问王爷,这山林什么云烟可如笑否,王爷倒答得痛快,能伏百人之兵,宜用弩箭……王妃当即翻脸!"
  褚六道:"不对!王妃不理小王爷是那回……那日也是出城散心,王妃指着个胖大白兔儿赞漂亮可爱,小王爷便拉开弓,一箭穿颈,高高兴兴的取了送她,她却面孔拉了足足三尺长,自行回府了。"

  邱四屡屡想打断他们,听到此处,却不禁很冷静的点了点头:"你俩说的都有过。"
  话一出口,就好比酒瓶揭了封,收不住的往外奔流:"其实也怨不得虞王妃,王妃她爹虽是大将军,她可是自小儿娇养的千金小姐,嘴里说着能吃苦,毕竟还是娇气的,何况咱们王爷也不会陪她调脂弄粉,尽使些风流小意儿。"

  那属官老庞也凑了过来:"京中盛行夜宴游园,那些贵族公子啦,文人俊杰啦,都喜欢聚一块儿凑热闹,王妃好几次让王爷相伴,想来个力压群芳,让昔日的姐妹瞧着自己嫁了个好夫君眼里出火心里羡慕……"
  桑七不悦道:"咱们小王爷这几年在宸京,那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深入虎穴,做的是助皇上复位铲除奸佞的大事儿!哪能屁股上插一把凤凰毛的替个娘们儿撑门面?"

  邱四听他们越扯越不像话,忙道:"行了行了……别没完没了的!嘴上没把门儿的,都快成喷壶了!此番回来,王妃殿下虽舍不得离京,虞老夫人身子也不好,她不也二话不说跟着就走?冲她对咱们王爷的这份儿心,就不该对她不恭。"
  褚六低声道:"四哥,方才你也没少说……"

  邱四听车厢里突然没什么动静,忙恶狠狠使了个眼色,众人便纷纷闭嘴,闷头赶路。
  他们方才说话虽竭力压嗓子,但总有激情洋溢的不小心拔高的时候,穆子石早听了好几句在耳朵里,脸上还是笑嘻嘻的,齐无伤脸色却有些古怪尴尬。

  半晌穆子石道:"别剥了,再剥下去,就是剥你的手皮了。"
  齐无伤如蒙大赦,双手拍了拍,就去摸他的头。穆子石一躲,怒形于色:"你手脏死了!"
  静了片刻,又问道:"虞小姐……她已回到雍凉了么?"

99、第九十七章

  齐无伤道:"出了京城我收到少冲的传书,想着不能耽搁,就给她留了大半的骑兵护送,与她分道赶路。"
  想了想,道:"这几日她该到雍凉王府了。"

  穆子石硬挣出一个笑容,道:"你当年在大街上碰到她,还撒腿就跑呢,现在怕不怕她?"
  齐无伤答非所问的低声道:"剑关她……其实是个很好的女子,只是不该嫁给我……她也很可怜,在宸京陪我吃了不少苦。"

  穆子石想再问几句,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觉嘴里胡桃仁的香味也莫名苦涩起来。
  齐无伤想起一事,道:"对啦,清平侯穆勉一直甘为陶家附庸,你猜皇上怎么处置你爹了?"
  穆子石淡淡道:"我猜不着。"

  齐无伤道:"皇上复位后很是宽仁,只诛首恶,余党酌情,陶氏也只株连五服之内,因此穆勉只是剥夺爵位、留京待罪。"
  穆子石索然无味的听罢,打了个呵欠,道:"我要睡会儿。"
  说着便躺下闭上眼,面朝车壁暗处,蜷缩起身子,慢慢睡去。

  齐无伤看了半晌,悄然起身下车。
  邱四等人看他端坐在马上的脸色,均是噤若寒蝉,只有陆旷兮精神一振,道:"王爷,我给你把把脉。"
  齐无伤道:"待投店安顿好再说。"
  转眼看向邱四等:"你们到雍凉之后,就去城关戍守,原定的休沐三日免了罢。"
  桑七当即哀嚎出声。

  穆子石根本没睡着,车里听得真切,不禁笑了笑,缩着躺了一个多时辰,却躺得身上燥热,骨头里却透着一阵阵刀刮似的森冷寒意。
  心中空落落的难过,嗓子眼里更是又涩又腥的难受,起身想喝点儿水,突地一阵晕眩,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砰的一声已一头栽下榻去,胸口悸痛难忍,心跳更是急促紊乱,待眼前漆黑渐渐散成雾状,已出了一身的虚汗。

  昏沉痛苦中似乎有声音在唤着自己的名字,又有一只温暖粗糙的手掌轻轻拍打自己的脸颊,穆子石勉力睁开眼,恍惚见到了一双星子般闪烁的眼眸,想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意,齐无伤却只看到了他满脸清晰的无助与支离破碎的坚强。

  齐无伤只觉怀里的人轻巧若无物,裸|露的肌肤却火炭般滚烫,一颗心登时被撕扯得疼痛不堪,绵绵而沉重:"怎么了?子石,哪儿难受?快告诉我!"
  穆子石竭尽全力握住他一根手指不肯松开,迷迷糊糊的求道:"别走……"

  他这一病来势汹汹,在客栈躺了五六天,陆旷兮却松了口气:"哥舒夜破那顿鞭子差点没把他打死当场……本就伤病未愈,这般发散出来是早晚的事,早好过晚。"
  齐无伤吩咐邱四等人先行启程回雍凉,只留下邝五与老庞随行,老庞打点一路杂事,邝五却是刀法既好,更粗中有细,万一有突发状况,可保陆旷兮无恙。
  邱四有些犹豫,道:"属下还是留在王爷身边的好。"

  齐无伤道:"你是中郎将之职,我打算再授你指挥佥事,总跟着我干什么?眼下虽有几位镇抚将军主持大局,你们难道不需早些去军中讨教一二?这几年父王在城关,只守不攻养精蓄锐,难道我重回射虏关,还要让那群蛮族嚣张劫掠?最晚明年,必要出关远击的。"
  说着狠狠道:"阿里答河那边趁咱们家里有事,居然一口气出了三个王庭,真当我齐无伤废在京城了么!"

  这些年蛮族几十个部落逐渐凝聚为三部,首领分别称为乌德王、青穹王与拔海王。
  齐无伤嘴上不说,心中着实郁闷,知父亲自齐和沣登基以来,自己一离雍凉,便一改往日把蛮族往死里干的打法,只是你来我就揍,你跑我也不追,甚至眼看蛮族屡犯边境村邑,亦不过打退撵走而已。

  原因无他,一则帝王之忌,雍凉这么多兵马,都得吃喝拉撒,要钱要粮草,再要远征出击,更耗饷银,朝廷却是绝不肯拨,齐和沣更恨不得用削减军饷之策来简束烽静王的军力,二则齐襄虽不喜弄权,却又不得不依赖这份军权,狼窝端了自然是好,但牧羊犬却也无甚大用了,到时候当一个不掌重兵的空头王,好比拔了牙的老虎,任人宰割的活着,又有什么趣味?

  齐无伤虽极不赞成父亲将一份捍卫山河子民的责任荣耀计算得如此不堪,但子不言父过,况且自己不过是烽静王麾下骠骑将军,好在齐襄已调入京中,从此雍凉地界,天大地大不如自己大,正可以大展拳脚的尽情施展,想来齐谨倒是有心或无意的成全了自己克敌服远永绝边患的大志。
  邱四听他这一席话,便再无多言,领着褚六等人,日夜兼程赶回雍凉边关。

  穆子石病得虽重却不险,齐无伤悉心照料下,慢慢也就好了起来,这天午后,齐无伤坐在床头给他削一只雪梨,用的正是那把短刀。
  穆子石靠在他身上裹着被子,只穿着件釉青的亵衣,衬得露出来的手腕比那雪梨都净白三分,笑道:"西魏王的兵刃,是饮血戮命的利器,用来给我削梨,倒有点儿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感觉了……"

  齐无伤轻轻一挑,一小块梨肉刺在刀尖,道:"张嘴。"
  穆子石低头去衔那块梨,粉粉的唇瓣抿在刀尖上,齐无伤吓了一跳:"小心些!"
  穆子石吃着梨,笑道:"好甜……明天咱们出发罢,耽搁久了,府里关隘都担心呢。"
  齐无伤却迟疑道:"路途劳顿,你身子只怕吃不消。"

  穆子石道:"没事,我让老庞寻了辆最舒服宽大的马车,陆先生还可以在里面熬药,我只管躺着休息就是。"
  想了想,忍不住打趣道:"耽搁了行程,虞小姐只怕第一个要杀了我。"
  齐无伤苦笑:"你浑身上下就只有一张嘴硬……再歇一天。"

  穆子石看他几天不曾刮脸,下巴脸颊冒出一片青色的胡茬儿,棱角分明的脸愈显一种纯男儿的魅力,有点儿野,有点儿不羁。
  而他凝望着自己时,眼眸却似月光下的潺潺流水,有绵邈都静的温柔意味,让人一点一点沉溺其中,不忍醒来,不愿抽身。

  老庞找来的新马车果然不错,双马拉车,又快又稳当,齐无伤虽照顾着穆子石的病,日上三竿才动身,刚一薄暮就歇下,但不出半月,还是抵达雍凉西魏王府。

  雍凉入冬早,江南不过落叶缤纷,这边早下过一场初雪。
  虞剑关领着下人在二门外候着,穿戴着整套的王妃衣冠,罩着件火狐皮的披风,比之十年前,娇美俏丽的面孔多了几分端庄雍容之气。

  马车一直驶到影壁才停下,车帘卷起,齐无伤跳下车来,箭袖薄袄寻常装束,虞剑关见了,忙迎上前来,道:"王爷可回来了……"
  话音未落,却见齐无伤回过身去,伸臂亲自将一陌生少年抱了下车,又有一半边脸戴着面具的文士,随后而出。

  看着那少年双足落地,却还牢牢牵着齐无伤的手,虞剑关不禁皱眉。
  齐无伤笑道:"剑关,这是穆子石,你们见过的,还记得么?那年在洛皇后的两仪宫里,便是他帮我解围,出了个极难的对子,打发走了朱家千金……"

  虞剑关冷冷打断道:"王爷一向不喜欢诗文辞赋,臣妾自然也就忘了什么对子不对子的。"
  说着一双星丸含露的眼利剪般掠向穆子石,只见他长身玉立,穿着纯黑色的貂裘,一张脸苍白如雪,带着些病容,却矜贵清华得莫可逼视,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的线条形状竟有几分奇异的熟悉感……
  虞剑关心中悚然一凉,指甲已刺痛了掌心,这个人的眼睛像自己!或者该说,自己的眼睛像他……除了那魔鬼一样的墨绿色瞳仁。

  感觉到虞剑关的目光,穆子石含笑点了点头:"见过虞小姐。"
  执礼毫无恭敬之意,嘴角虽有一抹笑,言语却是淡淡的疏冷。
  虞剑关扶着一旁侍女的手,缓缓道:"穆公子官居何职?前来雍凉可是助我们王爷守城?"
  穆子石一笑:"草民无品无职,但助王爷守城,倒是可以的。"
  敌意硬碰硬,砸出火光四溅。

  齐无伤听不下去了,温言道:"子石,叫三嫂。"
  虞剑关怒道:"王爷!"
  自己做姑娘时是虞大将军的独女,除了宫里的公主们,宸京城里是头一份儿的尊贵,比及嫁人,是烽静王世子正妃,现如今是西魏王的正妃,这穆子石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当年慧纯太子的伴读罢了,若真敢叫自己一声三嫂,自己拼着伤了齐无伤的脸面,当场也要令人将他打出去!

  穆子石心中冷笑,却亲亲热热的喊道:"三嫂!"
  他的读心术差一步就是真妖怪了,虞剑关那点儿小心思明晃晃的连瞎子都瞧得出来,穆子石岂有不明之理?他性子本就不厚道,别人待他好,他还得掂量着这好里有几分真心,虞剑关如此鄙夷且怀恨,他自然是能气则气气死最好。

  只不过说也奇怪,穆子石自问素日城府极深,喜怒绝不形于色,什么委屈都能忍,什么苦楚都能挨,便是在禽兽如哥舒夜破的手里,亦能苦忍熬过了三年,但不知为何,在虞剑关面前,却一丝一毫的不愿忍、不愿挨。
  心中有个绝不肯宣诸于口,甚至想都不敢多想的极为傻气而自私的念头,这位虞小姐这位西魏王妃,抢走了本是自己的齐无伤。

  听得这声三嫂,虞剑关一愕,随即面色都紫涨了!穆子石冷着脸垂着眼睛,也是连装都懒得装。
  齐无伤嗅到空气中莫名而来的火药气,心中着实不解,却只得叹道:"剑关,吩咐收拾间屋子,给子石暂住几日罢!"

  虞剑关一听暂住,登时消去几分怒意,正色道:"那就住后花园东花厅的三间屋子罢……"
  看了看穆子石,见他竟然毫无怨怼之色,反而眼睛里满是纯净瑰丽的笑意,稍觉诧异,忍不住寻衅道:"再说那里适合病人住,一来养病清静,轻易没人打扰,二来离中院儿前厅都远,也防着病气过了人。"

  穆子石心情似乎突然好得不行,也没反唇相讥,只轻笑道:"虞小姐多虑了。"
  齐无伤不欲当着一群下人的面给自己的王妃没脸,便答允道:"东花厅……也好,反正只是小住几日。"
  虞剑关抿着嘴微微笑了,她笑起来宛如少女时,楚楚动人,别有一番灵秀娇艳的风姿,道:"我已备下家宴,都是王爷爱吃的,王爷一路奔波,今晚可得好好松快松快。"

  齐无伤点点头,看向穆子石:"你……"
  穆子石笑道:"既是王爷家宴,我就不扰啦,再说我病未痊愈,跟陆先生在后面花厅用些就好。"
  齐无伤也不拖泥带水,让管家挑几个仆从丫鬟领着穆子石与陆旷兮去东花厅,道:"子石能吃些什么,先生想吃些什么,尽管吩咐下人让厨房做就是。"
  停了一停,道:"好生歇会儿,晚些时候我过去瞧你们。"

  陆旷兮跟穆子石朝夕相处数年,对他脾气也有了些许的清醒认识,一路走着,一边不停的瞄他的神色。
  穆子石悄声道:"先生……"
  陆旷兮忙应道:"嗯?"

  穆子石笑嘻嘻的问道:"你很喜欢我么?"
  陆旷兮眨了眨眼,他因一心治病救人清心寡欲之故,年纪虽已三十有余,一双眼却还是孩子般的单纯:"啊?"
  穆子石似乎很遗憾的叹了口气,道:"你这样直勾勾的看着我,我还以为先生看上我了,心中正欢喜呢。"

  陆旷兮大咳几声,脖子都红了,幸好他声音轻,这种话没被下人们听了去,咳完有些哭笑不得,这样的穆子石,跟南柯山上行事说话透着阴测测的深沉劲儿的粮台,简直判若两人,自己都快不认识了,说顽皮也顽皮,说可爱却又说不出的可爱。
  一时低声道:"我只是好奇,虞王妃把你搁后院儿,又嫌你有病,你居然还不生气?"

  穆子石道:"有什么好生气的?无伤说啦,只是暂住几日。"
  陆旷兮想了想,道:"也是,王府里毕竟还是王妃主事,咱们出去,城里赁个屋子住倒也舒心。"

  穆子石摇了摇头:"先生,咱们是要去射虏关……无伤此次回雍凉,必定要让北陲再无蛮族的王庭,他既不留在王府,肯定也会把我带走。"
  说着一笑:"无伤不会撇下我的。"
  陆旷兮看着他全无阴翳的明亮笑容,心中却掠过一丝隐忧。

100、第九十八章

  齐无伤用餐一向甚快,虞剑关刚慢慢的吃完一碗老火炖的燕翅羹,他就已经擦擦嘴,赞道:"味道不错,竟是三熙楼的口味。"
  虞剑关见他面前菜肴点心一片风卷残云后的寥落,不由得笑道:"这是我前阵子特意从三熙楼重金请过来的大师傅做的,人不在京城,能吃到故乡的风味也是好的。"

  齐无伤不懂茶的妙处,一时端着只鳝血裂冰的青瓷茶盏,吩咐满上一杯清水,仰脖一口喝干,便静静坐着等虞剑关吃完。
  虞剑关爱煞了他纵横任意的男儿气,却又着实鄙薄这等毫无情趣的不讲究,不禁蹙了眉头,越发一小口一小口的夹些菜磨牙般吃着。

  齐无伤耐心甚好,不急不躁的等她吃罢漱口净面完毕,又陪她回到房中,坐下又喝了一盏水,方起身道:"你先歇着,我去看看子石。"
  虞剑关登时变色,霍然立起,挥手令一屋子的丫鬟们都下去,强忍悲愤,柔声道:"王爷,臣妾哪里伺候得不够周道?你对我到底有哪里不满意?"

  齐无伤有些不解,安慰道:"你是西魏王的正妃,也是最好不过的女人……我尊重你,绝无半点不满。"
  虞剑关看着他,直恨得牙都要生生嚼碎!他总是这样,掌握着宁国最强大的一支军队,能杀退最危险最凶残的蛮族,能翻天覆地让幽禁七年的太上皇复位,但他却故意听不懂自己的话,故意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总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无辜懵懂的嘴脸。

  虞剑关当即厉声道:"王爷,你扪心自问,你可对得住我?我堂堂虞大将军的独女,自十年前嫁到雍凉来,侍奉公婆操持府中,何曾有过半点疏漏不妥?你朔边打仗,我守活寡,你去宸京筹谋,我还是守活寡,如今你是这雍凉城的皇帝了,边关亦无大战,难道你还要我接着守活寡?"

  这位千金贵妇真正急了,倒有几分虞禅大将军的脾气,齐无伤被吼得怔住了,温言问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发这么大脾气?剑关,你知道我并不是个伶俐人,也不会猜别人的心思,你明说了,我才明白。"
  虞剑关咬着牙,眼睛里已蓄满了泪,欲言又止。

  齐无伤见她哭了,心中不忍,忙道:"我的确对不住你……陪你太少,可我真的没有空闲……"
  虞剑关惨白着脸,堵在胸口的一句话终于如箭离弦:"是么?没空陪我……那你怎么有空去陪那个姓穆的?"
  话音一落,两人都有一刹那的雷轰电掣之感。

  良久齐无伤如梦初醒,却低声道:"我只是把他当孩子待……"
  虞剑关慢慢退后两步,哽咽道:"你还是说出来啦……你心里怪我生不出孩子,怪我不肯给你纳侧室……我就是善妒又如何?爹娘也教过我,得主动给你纳妾讨你欢心,还得一宽厚贤良的好名声……可我偏偏不服这个气!我一直以为,齐无伤矫矫不群世间无双,跟别的轻浮男子不一样,我真心待你,你必定也不会负我!"

  说着咬了咬唇,几步走到柜子旁,开了锁捧出一个大大的木盒子,啪的一声摔在桌上,木盒里掉出一堆娃娃来,各式各样,有男有女,有纯金白玉所制,亦有不值几个大钱的陶瓷的或是木头的,但无论精雕细刻或是拙朴粗糙,都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虞剑关的眼泪终于滚滚滑落:"这么多年,你每跟我好一次,第二天我都会去买个娃娃回来……你以为我不想要孩子么?我想得都快发疯了!"
  "你不知道我求过多少神灵,偷偷喝过多少苦药……"
  五指冰凉的在一个个娃娃身上点过去:"可十年啊,十年……我只攒了十七个娃娃……"

  齐无伤悚然而惊,看着桌上那十来个笑眉笑眼的娃娃,只觉戮目刺心,忍不住轻轻抚摸了一下虞剑关的脸颊,还是水豆腐一样的软而嫩,可他辜负了她花一样的年华,甚至害了她一辈子,害她背井离乡,害她年寿不永。
  心中愧疚,一把拥住虞剑关,低声道:"我陪你,好不好?"

  虞剑关缩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却闷着不出来,她打小儿就骄傲,再怎么委屈了,也不能被下人们听到丢了脸面,在背后指点妄议。
  齐无伤将她抱上床榻,亲手帮她脱了外衣和鞋袜,盖上被子,吹灭灯盏,声音温柔得仿佛春风吹过:"睡罢。"

  虞剑关闭着眼睛无声流泪,却竖着耳朵等齐无伤也上床安寝,小别胜新婚,何况还这般半真半假闹了一场,虞剑关脸蛋被泪水冲得冰冷,身子却是热热的散出温存艳丽的体香。
  她像是一方干旱已久渴盼着风雨的土壤,齐无伤却安静的坐在床边,呼吸微闻,没有任何举动。

  虞剑关又是期待又是失望,失望之余愈发期待,渐渐感觉夜已深沉,再按捺不住,刚准备开口,却听脚步声响,随即房门轻动,睁眼看去,齐无伤竟悄悄出门了!
  斜月高悬,正是半室如银。
  虞剑关愣愣的瞪大眼睛躺了许久,幽魂一样起身,端坐妆台前,镜中人颜色正好,心机却已用尽,眼神更是早早的枯萎了。

  次日一清早,虞剑关陪嫁过来的贴身大丫鬟进屋伺候,见她眼圈肿着,不由得软语劝道:"小姐,照我说呀,您性子也忒强了些……王爷再有不是,也是皇上亲封的西魏王,那是大宁头一份儿的爵位啊,而且昨儿才风尘仆仆的回来,脸儿都瘦啦,您怎么能让他在屋外台阶上坐了一宿?苦了自个儿,也寒了王爷的心,你说是不是?"
  说着打了个凉凉的毛巾把子:"您捂一捂眼睛,也是……王爷挨冻受罪,您也心疼啊!"

  虞剑关有些怔忡:"他一夜都在屋外?"
  丫鬟悄声道:"可不是!昨夜阿瑶闹肚子,睡得不踏实,都看到了呢!到天光亮了,您还不准他进屋,他这才到旁边屋里躺着去了。"
  说着忍不住俏皮的笑了:"王爷挺有意思的,早上我看他抖着脑袋把一头的露水抖掉,也不擦一把,满不在乎的就去睡了,活像个孩子。"

  虞剑关眼睛亮了亮:"他没离院子?"
  丫鬟附耳劝道:"自然不曾,小姐啊,这些年我在您身边不离寸地儿的,王爷待你什么情状可都瞧在眼里呢,王爷就是天生的不好女色,又忙着朝廷军队的大事,这才好呢,再说了,这么多年,小姐你看他对哪个女人动过心?"
  虞剑关眼神又复黯淡,幽幽叹了口气:"你不懂的……"
  突地悲从中来,捂着脸,低声哽咽道:"我好生后悔。"

  "她当然后悔……"穆子石在东花厅喝着没滋没味的粥,闻着外面炭炉上熬着的药的苦气,皱着眉头看陆旷兮面前琳琅满目的点心,下床气本就盛放全开,何况陆旷兮还揉着眼睛来了一句:"王爷也够心狠的,这样好的府邸,这么美的王妃,居然一门心思赶着去射虏关……我看这位虞王妃多半有些后悔嫁了他。"

  穆子石用小勺慢慢搅着粥,道:"当年无伤娶她,就是皇上的意思,怕陶家势大,而陶若朴又与虞禅交好,故此让烽静王与虞大将军结个姻亲,以作平衡牵制。"
  趁着陆旷兮不注意,偷着夹了个黄雀馒头,续道:"虞小姐身在锦绣长于绮罗,看惯了京城里那些个公子纨绔,猛一打眼见了无伤,好比孔雀凤凰堆里冒出个苍鹰兀鹫,傻乎乎的觉得新鲜,就蒙着头嫁过来了。"

  说着又笑又讽道:"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千金小姐们看了这样的诗,难免就芳心神飞,却不想真到了这边塞苦寒之地,却只剩了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更有甚者,就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了。"

  "又要夫君是一代名将人人敬羡,又要能陪着自己风花雪月两不耽误,她哪是喜欢齐无伤,她喜欢的不过是自己凭空想出来的一个风流可喜的军中战神西魏王……"
  侧头想了想,眉目斜飞处有种纤细阴郁的漂亮:"嗯,左拾飞说过,看见贼吃肉,也得看见贼挨打,哪有那么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陆旷兮吃着馒头,只是不吭声。
  穆子石却说得痛快,道:"先生你大概不知道,无伤有多会气人。他呀,对情这一字,天生就是一截木头,还是最硬的檀木,用火煅烧得透了,浸足了桐油,再用锤子打,最后还得用铁箍箍上……就那么又硬又木,点都点不透,虞小姐又不是铁匠,哪能制得住他?"

  陆旷兮再听不下去,用牙筷敲了敲他的手背:"行了,这么滴沥咕噜的一大串,话多伤元气,你保重着些罢……不知道的还当你跟虞王妃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老实人无心一言,戳得穆子石十分疼痛,心中微微一酸:"不是的……先生,当年无伤跟虞小姐第一次见面,我就在旁边呢,那时我年纪小,无伤还问我喜不喜欢虞小姐,我挺不高兴的,就臊了他一顿。"

  陆旷兮初始颇感莫名其妙,待看清他的眼神,一个激灵似乎觉察到了些许蛛丝马迹,当下放软声音,劝道:"那又怎样?王爷不都已娶了她十年了?你要是真为王爷着想,就该盼着他们夫妻和睦!"
  穆子石低着头,半晌淡淡道:"先生说的是。"

  陆旷兮看不出他是真听进去了还是敷衍自己,只得一叹作罢,穆子石懒洋洋的看了半天闲书。
  冬日里后花园虽清静,好歹也有松竹梅三友,并不显衰败,穆子石很是自得其乐。午后喝了药就躺在美人榻上半眯着眼睛接着看,时不时端过红枣蜜茶喝两口,两个小丫鬟屏息静气的一旁侍立,屋角香鼎里燃着百合暖香,齐无伤走进来时,只觉得眼前情状,竟有些像当年东宫昭旭殿的光景,一时笑道:"这儿住得还舒服?"

  穆子石放下书卷,也不起身,慢吞吞的说道:"再舒服也呆不了几日,就得跟着你去射虏关喝冷风。"
  齐无伤也不惊讶,大笑着坐在榻边,道:"又猜到了……难不成你是我肚子里的虫?"
  穆子石哼的一声,不理会这种蠢话:"我还以为你今天得带些东西过来。"

  齐无伤见他吃得好歇得好心里就高兴,一叠连声的问道:"带什么?你要什么?好吃的还是好玩儿的?"
  穆子石气得笑了,道:"吃!玩!敢情你们齐家这一辈儿所有的脑子都长太子殿下一个人那儿去了!少冲笨得要命,你更是个夯货!"

  齐无伤一点儿火气都没有,认认真真的询问:"我哪儿夯啊!"
  两个小丫鬟互相掐手扯帕子搞得跟百合姐妹一样苦苦忍笑。
  穆子石喝了口茶,补充了个例子:"小时候你教我射箭,就把人家弓弦都拉断了!你还说你不夯!"

  齐无伤看他像只名贵娇养的猫一样慵懒的赖在榻上,皮肤细白得仿佛凝乳,半睁的眼眸却是深深的浓郁墨绿,连生气也像是猫炸开了茸茸的毛,说不出的好看惹人爱,当下只是纵容的笑:"那你要我带什么过来?"

  穆子石狠狠瞪他一眼:"别把我当小孩子!"
  又道:"雍凉军的粮秣军需、马器辎重以及营盘将官,这些种种,我都要心中有数,你不带这些卷宗函册过来给我看,我如何当好幕僚参军?"

101、第九十九章

  齐无伤沉吟片刻,敛容道:"军中辛苦,不说我等必得枕戈待旦,便是幕僚文职,战事一起,亦是夙兴夜寐,寝食不安……射虏关有我的骠骑将军府,虽不大却也勉强能住,你在那儿离我既近,又不甚劳累,岂不是好?"

  穆子石断然拒绝:"不,要我无所事事的住那儿,跟在这儿耗着有何区别?你可知晓,南柯山攻打夏深二州,都是我坐镇督管,粮草分拨军令往来尽出我手,你竟有眼不识泰山,把我这样一个栋梁之才搁置闲弃?"

  齐无伤知他秉性刚强能为更是深不可测,但怎么也不忍心把这模样儿的穆子石扔人间炼狱般的沙场上,便道:"你身子骨弱,若是在军中病了,却是累赘。"
  穆子石可不上当,道:"陆先生也跟着去啊,他早想当一阵子军医了,再说你从了我的意愿,我一高兴,便不会郁结于心,反而容易调养好。"

  看齐无伤面色犹豫不定,忙凑近了些,双手撑在他膝盖上,仰头深情款款的看过去:"我虽无朝廷的官职勋位,可在雍凉,你西魏王擢拔个幕僚或主簿还不是举手之劳?都不必发我的饷银,我吃你的喝你的就是……你看我想得周道不周道?"
  "而且少冲也在军中,我去见见他不好么?"

  "我能写会算……跟我一比,你们军中那些幕僚的字肯定都跟狗爬一样,我又懂筹划又通谋略,还能帮你给皇上写折子要饷要粮报功请赏,我文武双全,就连骑射也很不错……"
  "等等!"齐无伤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什么时候骑射很不错了?我怎么不知道?"

  穆子石一点儿不亏心,很镇定的说道:"你不知道那是因为你傻,如果你在乎骑射那你就愈加的傻,昔日孙膑受髌刑,不是居辎车计杀庞涓大破魏军?"
  齐无伤道:"诡辩!"

  穆子石干脆把脸皮揉了揉丢开:"求求你了无伤……"
  他眼神透过浓密的睫毛凝望过去,纯净瑰丽得不可救药无孔不入。
  齐无伤顽强的抵抗了足足一眨眼的工夫,然后叹了口气:"雍凉的首席幕僚正是邱四的父亲,指挥同知邱鸣西,到了军中,你多与他亲近亲近。"

  穆子石大喜,似乎很想扑到他身上抱上一抱,却硬生生顿了顿,转而笑眯眯的握住了一旁丫鬟的小手:"小烟,去给我剥点儿胡桃。"
  小烟脸红了红:"公子先放开奴婢的手。"
  齐无伤看不下去他的轻薄风流,一把扣住手腕使了个巧劲,抖搂开他的手指:"哪儿学来的!"

  穆子石有些不怀好意的笑了一声,只道:"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齐无伤既决定领他入军营,便干脆利索的说道:"三天后罢,我让老庞给你备下所需应用之物,书画或是别的什么小玩意儿,你去书房里挑一挑,自己收拾了带走。至于军营里的事务,等到了射虏关,我让邱鸣西好生教给你。"

  穆子石点了点头,却嘲笑道:"你这王府里还有书房?"
  齐无伤趁他笑得最欢的那一刻,一把将他拦腰抄起搁在肩头,道:"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识见识!"
  穆子石也不害怕,只砰砰的砸他背后,笑得喘不过气:"没穿鞋!"

  齐无伤便将他轻轻放下,亲手给他加上一件玉色镶狐狸毛的袍子,又弯腰给套上一双羊羔皮的暖靴,道:"今儿不冷,这些尽够了,走罢!"
  穆子石扶着他的肩,只觉暖融融的热气透着衣衫从手心里直传过来,一颗心就像长了翅膀,跳得又轻又快的欢腾,不由自主恨上了十年前的自己,怎么居然让他娶了虞剑关呢?他若是一辈子不娶亲,可不就水到渠成的是自己的了?明知自己这样极其的无聊无耻,却越想越邪性的入了魔。

  齐无伤直起身,见他一脸神往的笑,以为他正盘算着席卷书房,道:"皇上赐了我一套山居图,你一定喜欢。"
  穆子石果然很喜欢,西魏王府本就是烽静王府稍加改建扩充而来,他们父子虽不喜书画之道,但毕竟是亲王府邸,自有博学行家承值打理,故书房里林林总总,该有的一样不少,甚至颇见几件孤本善本,书帖字画也非凡品。

  穆子石拿了这册,舍不下那卷,如空手入宝山,一心要满载而归,惜乎没有赶头骡车,不能尽情搜刮,好在齐无伤虽比不得骡子,却也颇堪重负,于是两个多时辰后,穆子石恋恋不舍的牵着齐无伤回了东花厅,捧着一堆宝贝简直不愿意再看他一眼,不耐烦的打发道:"你快去跟虞小姐吃饭罢!"

  齐无伤哭笑不得:"你这可算是卸磨杀驴兔死狗烹?"
  穆子石凝神端详揣摩着化度寺碑,不忘分心阴损的回了一句:"嗯,你比得极好。"
  齐无伤一边拔脚就走,一边默默含恨,自己方才怎么就不用鸟尽弓藏过河拆桥呢?

  虞剑关得知穆子石搜罗了些书画和字帖去了,又打理行装,知他的确只是暂住,不觉松了口气,给了齐无伤一宿的好脸色。但到了第二天,发现齐无伤竟也开始备下一些应用之物,心中登时不安,用罢晚膳,便问道:"王爷要远行?"
  齐无伤点头,道:"去射虏关。"

  虞剑关蹙眉道:"父王他多年整饬,边塞已然太平,王爷又去做什么?"
  齐无伤道:"你不懂这些……蛮族如今王庭有三,一旦壮大,边关军民岂有安枕之日?"
  虞剑关猛然想起一事,急问道:"穆子石呢?难道王爷……"

  齐无伤道:"自然是跟着我去军中,子石熟谙政务计谋也好,放到邱鸣西手底,雍凉又多一人才。"
  虞剑关默然片刻,突的扬起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给了齐无伤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一旁侍女都惊得呆了,呆完忙纷纷跪下。
  其实她一抬手,齐无伤已反应过来,却既不躲闪更不招架,闷不吭声挨了这一下,轻声道:"对不住。"

  虞剑关气得直哆嗦,牙关都嗒嗒作响,嘶声道:"滚!"
  齐无伤起身,道:"我明早启程,你好生保重。"
  虞剑关含着泪,冷冷道:"我会保重的,等着你战死边关……我还要当节妇,守你的灵牌守一辈子呢!"

  次日一早,一行车马出西魏王府,穆子石卷着车帘,撑着腮帮子,侧耳听齐无伤说话。
  齐无伤的青骓老了,已做不得战马,便留在王府马厩养老,昨晚他亲自伺候,用草料伴着麸子油饼喂了一顿,又用鬃刷从头到尾刷洗干净,今日齐无伤动身,那匹老马如有感应,亦在槽前嘶鸣良久,声壮而悲。

  齐无伤心中难受,一路上也不管穆子石爱不爱听,一门心思给他讲些马匹之事,对蛮族马战冲锋居多,因此马好比战士的半条命,战前马一定要喂给些硬货,好比饼子油条,这才能保证冲杀体力,而雍凉寒冷,马匹一停跑,就得把汗擦净,甚至骑兵都随身携带一张薄毡,不是给人,而是给战后浑身出汗的马。

  穆子石认认真真的听罢,道:"我以前看过些许史料,据说蛮族多用母马,若缺了粮,还能以马奶为食。"
  齐无伤听他这话说得内行,郁闷稍解,拍了拍胯|下正值青壮口儿的蹄血乌云,又看了看车后的一匹乌骓,道:"那样能轻装出击,行动更是如风如电。"

  穆子石道:"想必咱们雍凉骑兵一人双马也是为了保证行动与出击速度?"
  齐无伤颔首:"你要不要试试我那匹乌骓?"
  穆子石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小半张脸一双眼,坐在车里都感觉朔风如刀,当即拒绝:"不!"

  说罢放下车帘,留齐无伤自己在外面吃风,自己专心致志的吃起蜜麻花咸排叉了,咔嚓卡擦嚼得崩儿脆,齐无伤听得心都碎了。
  出了城上了一条前往射虏关的古道,便觉得寂静荒凉了起来,茫茫的冻土千里,荒烟蔓草,却人烟稀少村庄寥落。
  好在土地冻得硬了,车马行走十分便利。

  穆子石突地又从车里探出脑袋,默默看了齐无伤脸颊上的指印良久,道:"无伤,虞小姐对你不好。"
  齐无伤道:"是我对她不好……我从未喜欢过她,也从来不曾用心待过她。在她面前,我就是个没心肝的畜生。"
  穆子石悚然而惊:"难道她还是处|子之身?"

  齐无伤顿时觉得他聪明不在正道儿上,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
  "那么就是她另有所爱,你却恶形恶状倚仗权势的摆出一副妒夫嘴脸,将她与那奸|夫棒打鸳鸯的拆散了。"
  齐无伤气道:"编故事也得有个谱儿!"
  陆旷兮却是头疼耳朵痒,忙劝道:"你少说两句罢……那是王爷的家事。"

  齐无伤被他两句却说得仿佛开了的茶壶揭了盖儿,不由自主就想往外突噜,毕竟憋了数年更无一人能诉,当下直言道:"剑关在宸京的时候,我并未将要对付齐和沣之事告知于她,还用她的懵懂不知来迷障陶家的眼目,她却是个喜好热闹的,与陶夫人相交甚密,又时常一起进宫觐见皇后,后来就被下了药。"

  穆子石眉毛轻扬,即刻道:"我懂了,想来是绝育药吧?陶家和齐和沣绝不愿雍凉一系与虞禅大将军太过亲密,怎会容虞小姐生出孩子来?"
  齐无伤缓缓点头:"齐和沣的皇后,给她下的是宫中秘药,早绝了生育之能,纵然请名医悄悄调理,也已伤了身子根本,只不过她自己却不知晓罢了。"

  穆子石低垂着睫毛,咬了一小块蜜麻花,蜜麻花上撒了芝麻,又甜又香,一时低声道:"你该庆幸虞小姐碰上的不是我,否则就不光下绝育药了……与其防着堵着,不如掀子出盘,毒死了虞小姐,陶家宗族里挑一个才貌出众的,由齐和沣做主塞给你,另立正妃,岂不是更好?"
  齐无伤凝视着他,半晌不做声。

  穆子石撇了撇嘴,把手里半个蜜麻花递给他,一言不发的钻回车中,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盈盈。
  陆旷兮不喜欢他这种有些恶毒的心思,只沉着脸,也不理他。
  穆子石看了会儿书,良久悄然叹道:"无伤真可怜……虞小姐若是被毒死了倒也干脆,她那性子,就算再活一百岁,都不能明白无伤,也不能让他开心。"

  陆旷兮只觉这话怎么听怎么透着邪性,仍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不吭声。
  穆子石也不要他出声,自顾低语道:"偏她又被人下了药,虽说是她自己蠢,但终究是因为无伤的缘故……无伤心里觉得对不住她,只能这般耗着,不能丢开手,甚至还得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
  眼神幽暗的闪过一丝心痛不舍,痛的却是齐无伤。

  从王府到边关,若快马加鞭,朝发便能暮至,因穆子石乘的是马车,天色擦黑了尚未抵达,而沿途并无客栈歇脚,只能连夜赶路,邱四等人得了消息,领了一队人马,点着松油火把,夜色中接出关来。

  齐无伤见到这群将士,勒定马缰,却听队中一高大少年低声叫道:"三哥!"
  放眼一看,这人身着黑甲,一张脸稚气未脱,黑白分明的一双凤目中隐隐含泪,踢了踢马腹,迎上前来,又叫一声:"三哥!"

102、第一百章

  齐无伤剑眉一扬,喜动颜色:"是你!少冲……你长大了!"
  他们以前未见得特别亲近,但毕竟是同气连枝的堂兄弟,更兼一别数年风雨如晦,此番重逢两人都格外激动,而齐少冲一看就是营中好生锤炼过的大好儿郎,齐无伤心里更多了一份欣慰和喜爱,笑道:"你四哥若还活着,见你如此英雄少年,一定十分高兴。"

  齐少冲打马上前,与他轻轻一拥,问道:"三哥,子石呢?我听邱将军说,你已救下了他,可是留在王府了?"
  齐无伤一指马车:"里面……你去见见,不过他若睡着,先别吵醒他。"

  齐少冲一怔,脚尖摘镫跳上车,车帘掀处,见穆子石正半躺在榻上冲着自己笑。
  齐少冲看着他,上上下下一分一寸的仔细端详,忽然间,泪如雨下。

  穆子石嘴唇亦微微有些颤抖:"我差点儿不认识你啦。"
  恍惚只是一眨眼,齐少冲已完全不再是那个小小孩童,圆润的脸蛋瘦削下去,鼻子笔直挺拔,整张脸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棱角分明,轮廓异常的端正贵气。
  这样的一个皇子,允文允武,千锤百炼,想来是不再需要自己了,穆子石思忖着,心中一阵舒展轻松,又隐约一抹怅然若失。

  转眼看向齐无伤,但见他端坐马上,身姿一副水墨剪影般醒目洗练,耳边悠悠然响起他说的那句"子石,你别回宸京了",那日他描摹出的自在美梦,已有了契机,在眼前徐徐展开,由幻而真。
  一时目不转睛,不由得含着笑痴了。

  齐少冲却是千般滋味翻腾,情不能自控,疾步上前跪倒穆子石的身边,仰头哽咽道:"子石……子石,我可算又见到你了!"
  穆子石此刻心怀如雨后碧空,重生般清新畅快,笑道:"个子高了,膝头倒软了……你已是龙褪鱼服,再跪我我可当不起。"

  齐无伤容他们车内一叙别后诸事,吩咐马队继续前行。
  齐少冲见穆子石神采奕奕,转向陆旷兮,道:"多谢先生这几年悉心照顾。"
  陆旷兮摆了摆手:"应当的。"

  随后齐少冲就专注的面对穆子石,一门心思的盘问他在南柯山的情形,事无巨细,不分轻重,边边角角,沟沟坎坎,什么细枝末节都不放过。穆子石好容易离开那个鬼地方,根本不愿提起,勉强敷衍了一顿诸如"吃得好不好睡得安不安"之类的傻瓜问题,终于忍不住打断,反问道:"你父皇为什么不让你回京?可有密旨给你?"

  齐少冲静默片刻,莫名其妙的问道:"无伤三哥救了你,你开心么?"
  穆子石笑着点头:"自然开心,我认识无伤可比认识你还早呢!"
  "他把你照顾得很好?你脸色比在南柯山时,有血色了许多。"

  穆子石舒舒服服的蜷在被子里,道:"嗯。"
  从榻边的暖炉上拿过一个纸包,送到齐少冲手中:"糖栗子,温补益气,连吃着玩的零嘴,无伤也只许我吃这些对身子好的,婆婆妈妈,啰嗦得要命。"
  听着他似真似假的抱怨,齐少冲剥着栗子,突然抬头,干巴巴的问道:"子石,你想陪我回宸京么?"

  穆子石眸光一闪:"宸京?皇上不是让你留在射虏关么?无伤想肃清草原王庭,我……"
  齐少冲不待他说完,仓促道:"我明白了……这些年本就是我拖累了你。"
  穆子石拿着一颗栗子,嘴里是栗子肉细腻温润的甜味,迟疑良久,才低声道:"少冲,我对太子殿下的承诺,永无更改。只要皇上召你回京,你若觉得我还有用,我……我就跟你去,可如今……"

  手指甲掐在栗子壳里,一片惨白,声音有些小心翼翼的柔且涩:"你且容我些日子,可好?"
  他像一只翅膀单薄的鸟雀,硬生生背着另一只更小的,咬着牙挣着命,飞过涛涌浪急的海面,终于回到了树林里,缓过一口气来,有了家人有了伴儿——这样的日子,能过一天都是难得的福气,穆子石不惜为之自甘软弱的出言相求。

  当然,只要齐少冲狠下心肠不答应,自己便不能心安理得,太子殿下尸骨虽寒了阴魂可不远,一念至此,穆子石凝望着齐少冲的眼神,已满是浓烈的哀哀企盼之意。
  这样的眼神于齐少冲不啻醋汁冻成的冰棱子透胸穿心,又凉又酸,尖锐无比的疼痛,定了定神,却起身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头发:"子石,我早说过,你该顺着自己的心意,活得自在才好……你想在哪里都行,我怎会逼迫你?若有一天你肯跟我回京,定然也是你心甘情愿,而不仅仅为了我死去的四哥。"

  说罢深深看他一样,把剥好的两枚圆滚滚的糖栗子放到他手心,掀帘便下车上马,动作一气呵成,绝无半分迟疑。
  陆旷兮温和的说道:"少冲为人厚道,你为人虽不怎么样,待他却是难得的厚道,不管那位太子殿下对你有多大的恩德,你这些年为他做的……也足够了。"

  穆子石敏锐的蹙眉反驳:"什么叫做我为人不怎么样?难道我对你不厚道么?"
  陆旷兮对他的感情很是奇特,既敬佩又有几分畏惧,既心疼又微微的嫌恶,但无论如何,经过了那样朝夕相处相扶相依的几年,却早已亲近如家人了,因此陆旷兮想了想,坦言道:"你对我很好……可你对别人着实不怎么样。"

  穆子石下唇撇了撇,倨傲得刻薄:"难道我还得对哥舒夜破好?对林神爱好?"
  陆旷兮干脆揭破了讲:"总之你别对虞王妃下毒手。"
  穆子石静默片刻:"先生,我不会伤虞小姐哪怕一根小指头……我不能让无伤讨厌我。"

  一到射虏关,齐无伤次日一早便上了城头,巡视至正午,与军士同食一顿,后回帅府,召见军中诸将各职,掌握军中要务,整饬军营城防,一连数日,几乎与穆子石不着一面。
  穆子石也忙,邱鸣西年岁渐老,军中诸般繁杂之事颇使得他殚精竭力,已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此时凭空出了个穆子石,由齐无伤亲自连夜引见,几日一试,果然是个足堪大用的奇才,聪明细致不说,处置军务一点即通,上手即熟,完全没有初沾此道的生疏滞涩。

  邱鸣西激赏之余,不免问了问他的来历,齐无伤正听几位镇抚将军说到拔海王近日动作频频,当即朗声道:"子石曾是慧纯太子的伴读,自小宫中长大……也是我能交付性命之人。"
  有了这句话,邱鸣西对穆子石更是悉心调|教,将这几十年的经验倾囊相授,而军中钱粮人事,另有一本暗册,绝不容朝廷知晓,竟然也是全盘托出。

  他这番掏心挖肺的举动,穆子石不喜反惊:"邱大人,子石初来乍到……"
  明亮的牛油灯下,邱鸣西脸上的皱纹尤显深刻,一边指点粮饷中沟壑枝蔓之处,低声笑道:"小王爷看着不是个精细的人,实则从无疏漏,眼光更是准而毒,他既说对你能以性命相托,那自然是不会错的……我须发已白,将来小王爷身边,还需你这样的人才辅佐襄助啊。"
  穆子石略一思忖,低头笑了:"既如此,那子石便以大人为师。"

  过几日,天降大雪,天气越发寒冷了起来,齐无伤知他身体不好,府中他所住的屋子里银丝炭供应丰足,御寒衣物更是各式各类,陆旷兮原本有些不放心,特意从军医营中回来看了看,进得屋来只觉温暖如春,穆子石穿着件雪白的镶毛束腰长衫,如缎黑发随意束起,正伏案理事,手边一盏姜汁奶茶,一碟热乎乎的枣泥饼,炭炉上还烤着几只小蜜橘。

  迎着风走了一路的陆旷兮登时既羡且妒,一赌气吃光了他桌案上所有的点心和茶,看穆子石时,见他嘴唇嫣红眸光有神,心已是放了大半,再搭了搭脉,虽还有些涩而缓沉,好在算得上平和,已无心神俱损堪堪将断之险。
  当下问道:"饮食如何?睡得可安稳?"

  穆子石合上卷册,笑道:"谨遵先生的叮嘱,少食多餐……睡得也好,不过无伤就住我隔壁暖阁里,有时候他回来已是半夜,脚步又重,会吵着我。"
  陆旷兮蹙眉道:"那让他搬得远些,府中房屋这么多,哪里就没地儿安置了?"
  穆子石笑了足足半天,道:"好啊……先生,你可真老实。"

  陆旷兮方知他说着玩,瞪他一眼,指了指桌上卷册:"也别太累着自己。"
  穆子石连连点头,道:"这样的日子我很喜欢,想活个七八十年呢!"
  陆旷兮又交代些养生之道,唠叨了个足,这才施施然离去,路上心中暗想道,穆子石若能常留齐无伤身边,大概不会过早病夭了。

  天气不算太冷的时候,齐无伤便带着穆子石夜上城头,居高临下看看这射虏关的地势,穆子石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眼睛,见军营如星斗撒开,暗合阵势,十分整肃森严,而关外草原无穷无尽,亦有些村庄田地。
  穆子石心中不解:"关外大宁子民为何不搬迁入关,以免蛮族劫掠残害?"

  齐无伤穿着一身铁甲,不畏寒冷,闻言沉声道:"关外亦是大宁之地,不过当年关防只修建到此处而已,往西、往北、往东每百里,都有驻守堡垒,只年久失修罢了。"
  穆子石思忖片刻,道:"大宁立国便以仁政治国,重文治而慎刀兵,蛮族原也不算大患,也是这二十来年慢慢壮大起来。"

  齐无伤道:"但蛮族如今已是边境顽疾,竟建了三个王庭!这些年来咱们的子民,屡屡被骚扰被屠杀……壮丁妇女,财物牲畜,不知多少被他们掳掠而去……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齐无伤必要清剿蛮族王庭,让他们永退阿里答河外,永不敢觊觎我大宁寸土!"
  这夜正是望日,星辰如链,月明如昼,城头战旗被风吹得啪啪直响,穆子石抬眼,伸出手握住他的,道:"我要陪着你,帮你。"
  齐无伤低下头,唇角的微笑如冰雪消融,眸光更是暖而热烈如骄阳。

  待来年开春,战事已起。
  蛮族最为强盛的拔海部,由拔海王长子领着族内一骑人马悍然南下,从南柯山小路突袭夏州边镇,掳掠数百男丁妇女,数十车财物粮食,扬长而去。

  齐无伤获悉战报,勃然大怒,亲率两千轻骑连夜出关,疾驰往浑罗山,拟在拔海王子回程的必经之地截杀之。
  他盛怒之下,不失章法,行军之前,令镇抚将军戴西辉次日领两千人马接应包抄,穆子石以主簿之职,编入戴西辉军中随行。

103、第一百零一章

  齐无伤到了浑罗山后,便有快马探到拔海王子暮时应至,当即令雍凉军除去马踏痕迹,伏兵山丘后,待敌兵驰入,出其不意掩其不备,先以箭弩射杀,再冲锋而下。

  两军初一交锋,拔海王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快马重刀还未找到用武之地,已然死伤过半,可谓一接则溃,他见势不妙,忙迅速摘去金盔,闷头逃窜,回家找爹哭去了。
  这位王子一边逃一边暗骂,齐无伤太不是东西了!自己巴巴的绕过他的射虏关抢些东西还要被追着砍,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看来必须整顿兵力,好好打一打射虏关,杀得这帮宁狗心惊胆战,夺下雍凉二州,才算是天神庇佑的拔海王子!

  戴西辉的军队到时,正是次日清晨,但见满地簇新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数十堆未灭的篝火之间
  齐无伤在山腰扎了浮营,能攻能守,见他们到来,吩咐军士割下死尸的首级,将弓箭甲器也一并带走。
  至于那些被俘百姓,已连夜带着财物赶回家乡。

  穆子石疾驰一日一夜,途中只歇了两个时辰,此刻要下马清点登册,试着踩蹬,却感觉腰腿尽皆僵木。
  齐无伤不远处瞧得直乐,也不上前帮一把,穆子石气得犯了倔,伸手拽出一只脚,滚着鞍就想把自己硬摔下地。

  齐无伤吓了一跳,策马直冲而来,马背上弯□子,轻舒猿臂,拦腰一把接住,吼道:"你这是个什么坏脾气!"
  拎着往自己鞍前一放:"你方才若是滚下来也就罢了,无非摔个骨折,若是一足倒蹬甩不脱,能被马活活拖死……你知不知道!"

  穆子石回过头来,一脸狡黠得意的笑:"我知道你能接住我不就行了?"
  齐无伤一怔,摇头叹道:"拿你没辙。"

  一时清点整装完毕,四千人马列队回城,回程却不需急行,如此规模的军队,便是蛮族倾巢骤袭,亦能抵挡一阵,何况拔海王新败,另两部也不敢轻举妄动。
  沿途偶遇一两支小股的蛮族探骑,齐无伤也毫不客气,围而屠之,全当练兵,尸体头颅一律割走。

  穆子石看着一队马鞍边挂着的累累人头,不禁蹙眉:"谁杀敌多少,我都已记录在册,这些人头还要带回去做什么?煮脑壳汤么?"
  齐无伤笑道:"这些脑袋带回城,城外钉一排木杆,都高高挂将起来。"
  穆子石恍然,道:"震慑蛮族?"

  齐无伤点头,话里透着股狠劲儿:"蛮族的脑子跟野兽没什么两样,里头装的不是抢就是杀,总觉得打马能走到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地盘,地盘上的人马牛羊都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礼物,性情异常的彪悍嗜血,我父王这些年因大靖宫的变故,不得不稳妥为先以守为主,因此蛮族越发凶残,我得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把他们气焰先压下去!"
  穆子石拊掌轻笑道:"先屈其意惧其心,再破其军斩其狗头,不亦快哉!"

  齐无伤道:"浑罗山伏击得胜一事,你写折子报送宸京罢!"
  春风和煦,穆子石眯着眼睛,心情极好,却道:"为什么又是我写?我不过区区主簿而已,军中主簿两只手都不够数呢,何苦就用我一个。"

  "你的折子写得好嘛,任谁也赶不上,据说皇上每次都特意亲阅你的奏报,至于要粮秣要饷银,也没人比你更会要、更敢要、更要得着……"

  齐无伤说这话还真是有感而发,他曾看过穆子石撰写的一道要钱的折子,看完之后眼泪都要出来了,其辞可品,其情可悯,其心可敬,其志可壮,整道折子洋溢着一种:皇上啊,全军已整装待发志气高昂,风萧萧兮易水寒,不破草原绝不还,这批银子您只要一拨到,大军一日便能定北陲而万年无忧矣,但若银子不到,雍凉军士哀鸿遍野日夜忧愁,虽食不能饱腹衣甲不足御寒,犹恨不能为国杀敌而成仁。

  齐无伤很庆幸自己不是皇帝,否则看到这样的奏折,先得欢喜得死一回,再得自责得活过来,再感动得死一回,最后还得激昂得活过来——拨出饷银。
  他夸得真心,穆子石却不爱听,气愤愤的打断:"那我以后可以专职搜刮民脂民膏。"

  齐无伤大笑,伸手搭上他的肩:"你哪是贪财之人?若不是为了雍凉这十万铁骑,金山银海堆你面前,你都未见得动一动眉毛。"
  穆子石板着脸忍笑:"这还差不多……"
  放眼瞧了瞧军队如山之稳如风之疾,不由得说道:"足粮足饷,赏罚分明,难怪大宁军队中,以雍凉军最为精锐……无伤,你和虞禅大将军可大不一样。"

  齐无伤自然明白他所指为何,叹道:"虞禅大将军兵法韬略堪称当世一绝,但克扣军饷也是首屈一指,多年前我随父王赴京,私宴中他便说过,养兵如养猎犬,平日得饿着些,到了战时,再以厚赏诱之,他们自然搏命苦战。"

  穆子石因虞剑关霸占了齐无伤,连带对虞禅也没什么好感,一时就冷笑道:"虞大将军敲骨吸髓的喝兵血还喝出道理来了?军士虽把命卖给了国家,却也有父母妻儿需得供养……听说云西两州的军饷,一年只发六个月,冬日里兵卒棉衣都渔网也似又薄又破,苦不堪言,兵卒对将帅只有恨有畏而无敬,哪还能一心一意的为国打仗?就算是狗,逼急了还噬主呢!"

  齐无伤掌军极严却也爱惜士兵,穆子石这一席话准准的正中心坎儿,心怀大畅之下,正要夸赞几句,转头猛一打眼,却见穆子石眉梢挑着,嘴唇微撇,一双墨绿眸子瞬也不瞬的看着自己,新桐晨露的干净透明。

  以前一直知道他自幼多智狡黠,有明珠出海之美,再见面时,也习以为常的从未感觉到这种凤毛麟角的资质有什么稀罕,并不是不珍惜,而是总觉得,从此后他会长长久久被自己纳于羽翼之下,而他的一切种种,也只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盛放,因此很喜悦也很放心,却不会格外的企图紧握住他,进而占有独享。

  但此刻一眼看去,如被神意点化,齐无伤一瞬间有了领悟。
  穆子石……那个曾经骑在自己肩头吃糖人儿的小鬼,真的不再是个孩子,自己也再不能把他当做孩子。

  此时原野上的草都绿了,高高矮矮,像是温柔起伏的波浪,更有些不知名的野花,细碎的开在碧草之间,簌簌而动,像是海中五颜六色的鱼儿,随风闪动着明亮的颜色,有灵动活泼的意味。
  齐无伤手心沁出了汗,心中明白,对穆子石的感情早已变成了另外一种,更深邃也更交缠,变得自然,如光阴流水,变得突然,似银瓶乍破,变得悄然,春雨入夜,也变得忽然,一叶惊秋。

  此一变,猝不及防又厚积薄发,箭在弦上且水到渠成,是喜是忧虽未可知,却已如天意宿命,落地生根。
  齐无伤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给自己鼓了鼓气,当即道:"子石,我有话跟你说。"

  穆子石勒住马,叹道:"你还是先跟戴将军说话罢。"
  齐无伤一转头,见戴西辉果然紧随一旁,死眉死眼的一张脸,平日觉得稳重可靠,此刻却是说不出的讨人厌,只得先问他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穆子石又叹了口气:"你方才发呆的时候,戴将军就过来了,要问你扎营之事。"
  齐无伤一看日头已略往西沉,当下传令道:"前二十里有土丘又有河流,以前大军驻扎过,有现成的木耕外沟,前军到了便挖下内沟,扎稳营盘,留东路通行,分二百人驻守土丘高处,五十人哨探水源上游,埋锅造饭,大伙儿就歇了罢!"

  戴西辉领命自去详细安排,穆子石长吁了口气,轻声抱怨道:"到了我就躺下!我大|腿都要磨破皮了!"
  齐无伤倒不心疼,道:"磨几次就好了,我小时候刚学马战时,父王那叫一个狠,练得我牙都要咬碎了,回营裤子一撕半屁|股血……"

  穆子石遥想一下齐无伤包子脸蛋露着半拉屁|股的模样,登时乐不可支:"你母亲也不拦着?听说她可不愿意让你进军营呢。"
  提到这段伤心往事,齐无伤犹有余悸:"她自然不乐意,借着我屁股痛不能骑马,就悬着条白绫逼我去读什么四书五经,不去她就上吊,结果更好了,没几天手掌也被母亲打肿了!"

  穆子石奇道:"你又不算很笨,难道几本书还背不下来?"
  齐无伤道:"那些书我都看得懂,但不愿意背个一字不漏,有什么意思?我爱读的是兵书,也爱多读些杂书,让我摇头晃脑袋的天天在书房背啊写啊,还不如直接拉刀子杀了痛快……后来先生讲书,我就偷偷做硝石弩玩儿,一不小心弩箭脱了手,堪堪擦过了先生的胡须……"

  穆子石笑得腿疼都忘了:"想必箭头里的硝石来了个火烧赤壁,先生谈笑间,胡须灰飞烟灭?"
  "可不是……先生一部五绺长须付之一炬啊!你说母亲能不下毒手打我么?"
  说说笑笑到了营地,穆子石自是随齐无伤住入中军帐中,哨探查实水源洁净,于是军中饮马下游,上游取水造饭。
  扎营在外,饮水极为重要,堪称性命攸关,相传西汉名将霍去病就是因为匈奴用瘟死的牛羊污了水源,才使得他染病而亡。

  齐无伤是亲王率军,多少有些讲究,安顿下来填饱了肚子,就有亲兵烧好开水,又不知从哪儿寻来个大木桶,兑好冷热水,备下胰子毛巾,恭请王爷稍事洗浴。
  王爷撵走了亲兵,伸手试了试水温,笑眯眯的恭请穆主簿宽衣:"一起吧,这桶够大!"

  穆子石断然拒绝:"不要!"
  齐无伤饶有兴趣的看他:"打小儿又不是没跟我一起洗过,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穆子石冷笑:"谁说我不好意思?是你太脏,一身血腥气还有汗味儿……我可不愿意跟头汗血马一起在水桶里打滚!"

  齐无伤随手拍拍他的脸:"承蒙厚爱,把我比汗血宝马了!"
  又道:"要不你先洗?洗完我用毛巾浸了热水,帮你把大|腿疼的地方捂一捂,明天还得赶路回城。"
  穆子石略一迟疑,快手快脚的脱了衣衫钻进水里,水温正合适,快散了架的身子往里一沉,舒服得几乎就要睡过去,脑袋靠在桶边,蓦的想起一事,懒洋洋的问道:"无伤,你方才有话跟我说,却被戴西辉扰了,现在告诉我好不好?"

  他脸上沾了些水珠,真的是好看煞人,齐无伤一旁静静看着,心中奇异的安宁,却笑道:"没什么……以后再慢慢告诉你罢。"
  穆子石低下头出神良久,眸子里掠过一丝失望之色,道:"为什么要等以后?你以前有什么事都直接跟我说的。"

  齐无伤捧起他一束头发,慢慢揉搓着洗净,动作透着温柔而沉着的意味,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我现在若对你说了,那便是欺你……将来一定会有合适的时机。"
  比之少年时的英锐飞扬,眼前的齐无伤更多了令人服膺遵从的强大气势,穆子石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给他洗完头发,齐无伤出去吩咐邱四安排好巡夜守营一事,亲自又提了一桶开水进来,穆子石已衣衫整齐的趴在了地铺上。
  齐无伤笑道:"你不是大|腿要磨破了么?我还没帮你捂呢,这么急穿好衣服做什么?"

  穆子石懒懒道:"算啦,明天回城再说罢,你粗手笨脚的,本来没破皮,或许就被你擦破了。"
  齐无伤拧了个热腾腾的毛巾,逼近前来不由分说的就动手扒裤子,穆子石吓了一大跳,被火烧了尾巴一般,翻身就想爬起来,可惜他遇上的是齐无伤,玩儿似的一只手就轻轻松松的将他重新压倒:"趴好!"

  穆子石又笑又怒,蹬着脚叫道:"放开我……小心我写折子参你!"
  齐无伤听这话说得稀奇,笑道:"好啊,不过你参我什么?"
  说着顺手扯下裤子,见大|腿内侧果然略有些肿了的模样,颜色也是粉中透红,不由得心疼道:"你也就参我的本事……瞧瞧,你浑身上下除了脑袋,都是中看不中用。"

  穆子石恨得牙痒:"你连脑袋都不中用!跟你说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有辱斯文……"
  啪的一下热毛巾贴上了肿痛之处,也不知是舒服是难受,穆子石打了个颤,眼圈都红了,咝的一声,忍耐的咬牙切齿:"你轻点儿!"
  齐无伤道:"不许娇气!"

  手下动作却更加轻柔了几分。
  既然他没皮没脸没羞没臊到这等地步,穆子石也就觉得没什么可在乎的了,干脆任他所为,整个人懒得没了骨头,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他粗糙的指腹细细的碾过一处肌肤,迷糊中略感不安,轻轻挣动了一下,只听齐无伤的声音低沉得古怪:"子石,这里怎么有伤?"

104、第一百零二章

  穆子石似乎没听清,低声道:"我要睡了。"
  说完拽过一幅薄毡,闭上眼,呼吸却如同弓箭下的小兽,急促而破碎,紧张得一触即溃,只觉身后齐无伤的目光如有实质,穿透了皮肉骨骼,硬生生杵进心里。

  齐无伤追问道:"很严重的烫伤……到底是谁伤了你?怎么会伤在此处?"
  穆子石涩声道:"我不记得了。"
  自欺欺人刻意遗忘的往事,像是一只洪荒异兽张牙舞爪而来,轻而易举的摧毁紧锁的记忆闸门。

  怎么会不记得?那日正是舒敬山的祭日,哥舒夜破疯狂得完全不似人,连自己都奇怪为什么还能活下来。
  那烫伤就在大|腿|根的内侧,清清楚楚的镂刻在记忆最黑暗的深处,即便竭尽全力的想埋藏想剜掉,也活像一个地狱里的噩梦,阴魂不散,永生永世的忘不了。

  供在灵牌前烧得正旺的一大把香,滋的一声灼伤皮肉时的羞耻与痛楚,哥舒夜破的狂笑,血红的双眼,淋在伤口上的滚烫灯油,像是骡马被打上烙印一样,走投无路求生无门……
  那样可怕的凌|虐|侮辱,被彻底击垮的哭喊求饶……自此在他的床榻上,穆子石再没有一丝尊严,只剩下一具予取予求的身体供他淫|乐。

  怎么可能不记得?
  但为什么偏偏是齐无伤看到了这记烫伤?偏偏是他来问自己?
  心中恨得滴血,又惶恐得想要发疯,身体不能自控的剧烈颤抖,如风中落叶。

  齐无伤见情形不对,习惯性的就想伸手将他抱起,谁知手指刚碰到他的肩,穆子石却遽然而起,厉声尖叫道:"滚!"
  齐无伤一惊,柔声道:"怎么了,子石?"

  穆子石眼瞳墨绿莹莹,眼神凶狠得仿佛与他有血海深仇:"别碰我!"
  齐无伤隐有所悟:"好,我不碰你……不过你总得告诉我……"
  穆子石厌恶的叫道:"我不记得!我说了不记得!"
  看他这般任性不讲理,齐无伤心口生疼,已影影绰绰猜到了伤口的来由,言语间却一派轻松,道:"不记得便不记得,又不是什么大事,军营里多少也有些……我都明白。"

  穆子石狐疑的看他一眼:"你明白什么?"
  齐无伤眸光深邃,轻声道:"舒破虏是不是?"
  穆子石浑身一震,眼眸中满是浓烈的恐惧憎恨,骤然崩溃着胡乱哭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怎么对我……我又不是七皇子,也没有害死他的家人……我怕他……"
  短短几句话,声音已是撕裂般的暗哑:"你为什么非要逼我想起来?"

  得到确认,虽然是最坏的那种可能,齐无伤反而平静下来,甚至有几分若无其事,一手搂过他单薄的肩,一手帮他擦眼泪:"不就是被他欺负过么?又不是天塌下来了……我以齐无伤三个字发誓,他若不死,我就万箭穿心而亡。行了,不要哭了!"
  他声音略有些沙哑,虽立着最毒的誓,语气却轻描淡写得仿佛只是要去踢死咬了自己的一条狗,他连安慰人都这么粗疏大意,没半分温柔熨帖,穆子石哭得直打嗝儿,只气得要死。

  但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竟轻易被他的满不在乎传染了,仿佛那些过往的不堪也不过如此,心头浓重的漆黑禁锢悄然挪开一道缝隙,阳光得以洒入,连原本揪成一团濒临崩溃的惶恐不安也化作了浅显的生气恼怒。

  齐无伤搂着他轻轻晃荡,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事情已经过去,没什么可以再议的,自顾转了话题:"我伺候你洗澡,又帮你捂腿,你可舒坦了?哭也哭得差不多了,别想着躲懒,该轮到你帮我洗头擦背了,有来有往,方是长久相处的道理,对不对?"

  这真是太可气了!
  穆子石连哭都不哭了,舒破虏再怎么如厉鬼如野兽,哪比得上眼前的混蛋万分之一的可气可恼?一低头,狠狠咬住他的手指,鲜血迸流,顺着他手背缓缓蜿蜒而下。

  齐无伤哎哟一声,心头却是一松,随即苦笑着暗道,看来子石喜欢咬人这一癖好,倒是从小到大不曾改过。
  两人正一个咬一个被咬的默默呆着,帐门一掀,闪入一条人影:"子石!"
  待看清眼前情景,不由得一怔:"三哥,你们在干什么?"

  齐无伤招呼道:"少冲。"
  想了想:"子石骑马磨得腿疼,拿我撒气儿。"
  齐少冲笔直的站着,拧着眉头,一脸明晃晃的不信。

  穆子石松开牙齿,却在齐无伤胸前蹭干眼泪,这才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你怎么过来了?"
  齐少冲目光炯炯的凝视过去,道:"我来瞧瞧你……三哥跟你说了什么?你为什么哭了?"
  穆子石敷衍道:"我们说以前的事,你都不知道的。"
  看他握着满把不知什么东西,随口问道:"手里是什么?"

  "给你的白茅根,泡水里敷一敷腿脚,能解乏消肿。"齐少冲说着放下白茅根,眸光转处,却见薄毡下穆子石一条纤长优美的小腿裸|露在外,暮色中尤显肌肤如雪,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光芒。登时说不出什么滋味,却不得不明白,他对齐无伤的亲密,从年幼时到如今,一直远甚于己。

  齐无伤挑了一株草根嚼了嚼,压在手指伤口处,笑着对穆子石道:"记得这种草么?当年我给你用过。"
  穆子石自然不会忘,也笑了:"那天我还掉了一颗牙。"

  齐少冲插不进话,静静等了片刻,方道:"子石,前几日万大叔有书信寄来,问咱们什么时候有空闲,他要来雍凉看看咱们。"
  穆子石不耐烦道:"万大叔过年时不是已经娶了阿才的娘?正该好生过日子,趁着年岁都不算老,赶紧兴旺一下万氏人丁才对,看我们……我们有什么好看的?"

  齐少冲有些替万荆心寒,低声道:"落难时万大叔对咱们真心实意,你为什么一味疏远他?"
  穆子石咬了咬嘴唇,斩钉截铁道:"让他别来。"
  齐少冲默然片刻,道:"可他心里想来……也罢,你不见他我见就是了。"
  说罢转身就要出帐。

  穆子石冷冷喝道:"站住。"
  齐少冲停住脚步,只听他语调带着熟悉的嘲讽之意,道:"你觉得自己现在又是皇子了,志得意满,很想赏他点儿什么好处?"
  齐少冲当即驳道:"不是!万大叔对我有恩,他虽身处市井,却是难得的仁义君子,这样好的人品,我愿意结交来往。"

  穆子石轻声一笑,道:"既然他这么好,那你就放过他罢!"
  齐少冲愕然回头,却见穆子石垂着眼睫,道:"让他太太平平的活着,当个无忧无虑富家翁,别跟宫里任何人任何事扯上,那才是他的福分。"

  齐少冲知他从不无的放矢,思忖半晌,问道:"难道……宫里和万大叔另有什么蹊跷不成?"
  穆子石看他一眼,声音很是淡漠:"没什么蹊跷,我只是不想让他再跟你我乃至宸京有什么牵连……少冲,就当我求你。"

  齐无伤观其颜色,叹了口气,起身拽着齐少冲便出了营帐,直言问道:"子石是薄情寡义之人?是忘恩负义之人?是攀附权贵之人?"
  他问一句,齐少冲摇一下头。

  齐无伤道:"既然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什么偏偏做得活像个混蛋?"
  齐少冲若有所思:"想必这事情……有我不知道的关节?"
  齐无伤笑道:"这不就是了?他知道的事你不知道,他让你离万大叔远些,也肯定是为了万大叔好。"

  齐少冲迟疑片刻,黯然道:"我在他面前从无隐晦,可他为什么就能瞒我一次又一次?"
  齐无伤微微一笑:"皇上给过你三封密信,你却也从未告诉过他里面写了什么……"
  看向他的眼神,有洞透一切的明朗智慧:"他或你……或者死去的予沛,都有不想为人知的事。"

  齐少冲低头沉思,突然问道:"那你呢,三哥?"
  隐约有挑衅的意思:"你也有事瞒着子石么?"
  齐无伤垂眸道:"有。"
  "好比方才,我心如刀割,却不敢露出半分,若我只顾着自己伤心难过,那就是往他心口捅刀子,若连我都撑不住,他更加要惶惶然不知所措。"

  齐少冲沉吟片刻,低声道:"刚才他到底为什么哭了?"
  齐无伤摇头不答,眸中寒光烁烁,冷厉之色森然如刀。
  很想不顾一切孤身入京杀了舒破虏,但守土为帅之责,却是不容丝毫懈怠儿戏,否则置十万将士于何地?置边陲子民于何地?
  何况杀一个兵部郎中说容易却也免不了麻烦,总得等一个时机,便是等不到,待边疆平定,自己也能造出一个大好时机来!

  回到射虏关,齐无伤当即令全军整肃,城头火炮架好,滚木雷石齐备,又安排一支千人之师开拨南柯山扼守山道,以防蛮族暗度陈仓。
  先将防守布置妥当,即请诸将、主簿、参军等帐中议事。穆子石抱着粮秣饷银的卷册与邱鸣西一道,亦在其列。

  齐无伤毫不废话,开口便是一句:"草原一口气出了三个王庭,已成大患,雍凉军绝不能坐视,与蛮族一战,势不可免,诸位各抒己见,看看咱们这仗该怎么打。"
  穆子石不禁暗笑,齐无伤行事果然厉害,他只问怎么打仗,却绝口不问该不该打,开场便堵死了那些只求守城的将军的嘴。

  一言既出,帐中诸将十有七八均目露异彩兴奋异常,新近提拔的一位中郎将名唤卫弃,最擅轻骑突袭英勇绝伦,当下拍案便道:"大伙儿早就想切了那群杂|种,憋得都不行了!王爷前日大破拔海王子,儿郎们操练都格外起劲!就等着王爷下令,咱们提着刀干|他|娘!"

  邱四邝五等人有的是指挥佥事有的是中郎将,亦都在座纷纷赞成,邱四道:"国家养兵,为的就是安边靖陲,草原蛮族如此骚扰祸害咱们大宁子民,早该驱逐剿杀才是。"
  齐无伤听着,转目看向几位资历深的镇抚、怀化将军。

  其中有一位赵明德,军衔最高,随烽静王时日最久,思忖片刻,壮着胆子劝道:"小王爷,咱们边境将士,多年蒙受皇恩,务必要稳妥为先,镇守一方,以守为要,这也是老王爷多年征战的老成之道,射虏关乃是大宁北地的咽喉要塞,宸京的屏障藩篱,断不容半点疏忽啊!"

  说着看齐无伤脸色并无异样,心中稍安,续道:"再者兵者凶事,不可轻举妄动,蛮族虽设下三个王庭,但不过乌合之众化外之民,无非就是抢些牲口财物,咱们大军一动,也就远遁溃逃了,根本不足为虑。若一腔血勇大动干戈,反而伤了圣上怀敌附远的仁德。"

  齐无伤耐着性子,问道:"那依赵将军之见,该当如何?"
  穆子石看他神色,低声对邱鸣西道:"无伤快拍桌子骂|娘了,这姓赵的老头儿可要倒霉。"
  邱鸣西摸着胡子笑道:"王爷正嫌这几个倚老卖老的碍手碍脚,趁此机会把他们发作了,也是好事。"

105、第一百零三章

  赵明德咳了一声,四顾看了看另几位宿将,道:"依老夫愚见,小王爷不妨令关外居民撤回雍凉州内,蛮族抢不到东西,自然退去……坚壁清野,岂非兵不血刃的退敌妙策?"
  齐无伤登时变脸,勃然怒道:"妙策?妙得退让我大宁国土给那些个蛮寇?不管不顾关外子民的性命死活?"

  说着从案几后一跃而出,活像头猎豹一扑而上,一把揪住赵明德的衣领:"本王升帐,说的是军国大事,众位将官无不衣甲整齐顶盔配刀,你这位镇抚一品的大将军,穿得竟跟京城里逛窑子的富家翁一般无二,你是戏耍本王还是藐视军法?"

  赵明德吓得木木登登的不能动弹,织锦绣金的衣领勒得喉咙浮出了一圈胖肉。
  一旁几个关系尚可的同僚忙过来拉着劝着:"王爷息怒!"
  又几个早已不忿这些尸位素餐的将领,也一窝蜂的涌过来,大力拉扯那几位将军:"不可对王爷无礼!"

  一时帐中乱成一团。
  穆子石只觉大开眼界,大宁军衔最高的几位将军在抡着王八拳打罗圈架!
  心中暗赞齐无伤这一手玩得着实漂亮,这家伙胸中城府深阔极具韬略,却喜欢言行无拘的示之以疏,轰轰烈烈的直击要害,干脆利落的见血封喉。

  只听齐无伤朗声怒道:"你姓赵的当年也不是个孬种,一夜追敌亲手斩首近百,战功赫赫,方才被我父王看重,谁料你得了富贵名爵,竟忘了自己本是御边抵寇的大将!"
  一把将赵明德推倒座位里,松了手,却按在腰间刀上:"当我不知道么?你们这几个蠹虫,要你们提刀跨马去打蛮族,一个个怯战如鼠!说到竞富夸奢,却一个个奋勇当先!一边狠吃着军饷一边开着店铺买着田庄,安于享乐富比王侯啊!"

  这番话有理有据,更是尽在掌握的戳中要害,几位心里有鬼的将军均是面如土色,帐中其余诸将,满脸又是鄙夷,又是激昂。
  赵明德喘着粗气,当着一帐的人实在抹不下脸来,一梗脖子厉声道:"老王爷和我们守城时,你这位大侄子还不知道跟哪儿呢!我等所说,都是老成持重的金玉良言,你不听倒也罢了,竟敢出手殴打同僚,便是皇上面前,你也没有道理!"

  齐无伤剑眉扬着,一脚踏上他面前的桌案,居高临下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还觍着脸充大将?朝廷每年拨饷百万,都是百姓的血汗银钱,用来养咱们这些兵将,养得你只认得钱,一双眼珠子成了孔方样!养得你个老小子不敢出关不敢与蛮寇一战,你还有个什么用!蛮寇给你们一刀只怕流的都不是血,是他娘的肥油!"

  话音一落,帐里帐外都是一片雷鸣般的吼声:"好!"
  "王爷好样儿的!"
  "我等誓死追随王爷!浴血奋战!杀敌靖边!"
  却是军帐中大打出手的哗乱,引来了附近几个营的校尉参将等中低级将官乃至一些傻大胆的士兵。

  原本雍凉军规极严,绝不容擅离职守窃听大帐,褚六桑七却受命邱鸣西,悄然将他们放了近来,都蹲在帐外一通听,待听到这等慷慨激昂的要紧处,这些将士再忍不住,纷纷一片齐的喊出了声。

  齐无伤冲邝五一摆手,邝五心领神会,几步跨出一掀帐门,大骂道:"都给老子回去!他娘的你们要炸营么?要造反么?这儿有王爷做主说话!都好好滚回去呆着,有你们快活的时候!再敢乱哄哄的目无军纪,一人五十军棍,打得屁股开花!滚!"
  于是一群大头兵轰隆隆的滚了,几位将军在帐中又气又怕的面无人色。

  穆子石只看得兴高采烈,如此一来,根本不容赵明德等人反应,齐无伤已能先发制人将他们手中军权彻底撸净。
  果然齐无伤道:"赵明德、秦越公、王宿……三位将军从今日起就离开军营罢,我射虏关供不起三位大佛,你们还是回城里享享清福的好!"

  赵明德气得面如猪肝:"我等是皇上亲封的镇抚将军,小王爷这般横行霸道肆意妄为,就不怕天子震怒?"
  齐无伤懒得理他,道:"穆主簿!"
  穆子石低头应道:"在。"
  "你速将今日之事拟成折子,快马呈报皇上,且看皇上怎生处置罢!"

  王宿脑子尚未被肥肉占满,登时暗道一声不好,这位穆主簿与小王爷穿一条裤子都嫌宽,最是心往一处蹦劲往一处使,为人处事又狡猾多智不好对付,皇上偏巧还很吃他那一套,所奏之事无有不准,今日军帐大乱,自是齐无伤太过跋扈,但若这穆子石添油加醋的先将自己暗地经商奢靡无度一事上达天听,只怕天子之怒就得先发作到自己三人的脑袋上。
  一念至此,忙道:"且慢!"

  穆子石已经卷起衣袖磨着墨,笑道:"慢不了,王大将军,属下素来是倚马千言的。"
  王宿忙扯了扯赵秦二人,噗通跪倒:"王爷,看在我们三人以往的区区功劳,看在老王爷的份上,容我等全身而退罢!"
  他既肯把话说透,齐无伤也不愿赶尽杀绝,看着穆子石微一颔首。

  穆子石顺势道:"那就请三位将军……自行上折子请辞归乡也好。"
  他心思缜密,一边说着,已展开纸笔,上前道:"恭请王大将军执笔,若需属下润色斧正,愿效犬马之劳,指点一二。"

  王宿并非纯种粗胚,听得出他言语带刺,不由得心中暗恚,但被齐无伤双目灼灼的盯着,又不敢放出半个屁聊表不满,只得扭扭捏捏的提起笔,写了一封奏折。
  他身为镇抚将军,平日就算有书要上,自有书吏下属代劳,此刻仓促写来,勉强辞可达意,却有好几个错字锦上添花的夺目。

  赵秦二人推拒不得,看着王宿拟好的折子,也依次照猫画虎的写了,穆子石反复看罢,并无古怪,笑道:"很是辛苦了三位将军……奏折字百,白字过十。"
  三位将军闹了个大红脸出得帐去,齐无伤想起自己也是偶有错字,不自在的悄声在他耳边道:"不许胡闹!"

  穆子石一撇嘴:"我看你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齐无伤瞪他一眼,自行归座,道:"既然诸位都立志攻伐草原,往后再有违背之言,视为扰乱军心怠慢军法,立斩!"
  戴西辉率先道:"谨遵王令!"
  帐中诸将齐声应和。

  一时邱鸣西道:"射虏关如今的饷银粮秣,足够三年之用,而且不光朝廷拨给,穆主簿上奏皇上,使得北地诸州县,从此对雍凉军亦有供应,大军出关深入草原,当无需受限于粮饷甲器。"
  穆子石闻言,看着齐无伤微微一笑,稍露得色。

  齐无伤嘴角略勾,却道:"阿里答河三王庭,青穹、乌德与拔海,其中拔海王一部的力量最为强大雄厚,人口已超十万帐,当年最为精悍的古勒吉部落也率全族归附于他,乌德部虽能征惯战,但人丁不繁,不过五万骑的兵力,至于青穹王,我看他对大宁的盐铁布匹生意兴趣盎然,各位看看,这三个王庭,该如何打法?"

  邱鸣西身为指挥同知,又是首席幕僚,当先道:"属下倒有个想法,三个王庭中,咱们该从青穹部下手……请皇上册封青穹王为蛮族唯一的王,允诺开边境商埠,再借兵与他,由他去打那两个王庭,以刀杀刀,用敌制敌。"
  一中郎将道:"青穹王若是给脸不要脸呢?"

  邱鸣西笑道:"他不肯,还有拔海王,还有乌德王,再不行,三王之下,部落中难道还怕没有想夺王位之人?只待他们消耗得差不多了,小王爷也就捏住了他们的咽喉,到时要杀要留,都看咱们的意愿。"
  齐无伤断然道:"不行!"
  缓缓扫视诸将,沉声道:"不战而和,是为求和,大胜而和,是为赐和。"

  邱四当即领悟,道:"王爷说的是!蛮族本就凶残悍狠,不先把他们打废了,断乎和不了!雍凉如此雄兵勇将,难道还要求着他们和?"
  齐无伤拍案道:"咱们第一个要打的,该是最强的拔海部!斩了拔海王,其他两部方能任由我们揉搓,拔海部都打不服,草原焉能平定?"

  一将官迟疑道:"若三王联盟呢?咱们分兵抗之,必然势弱。"
  "拔海王未能建统一王庭,三部多少是各自为政,即便联盟,其余两王也会观其态势而动……两部若攻,咱们以守为主,只有拔海部,一冒头就往死里打,不冒头咱们出兵追着打!"

  穆子石撑着头,悄声对邱鸣西道:"邱先生,今日无伤说了这许多,其实只一句话。"
  见齐无伤掌军如此,邱鸣西心中已默默将小王爷那个小字给抹去了,当下问道:"什么话?"
  穆子石笑容清亮而慧黠:"大伙儿……不管是雍凉军还是草原三王,要么听他齐无伤的,要么就得去听阎罗王的。"

  数百人头晾在城外,拔海王恨得一嘴牙都嚼碎了!这几年关外就是他的天下,还从未吃过这等亏,受过这等屈!当即令最得力的万夫长,亦是自己的兄弟达木虎,亲率帐下万骑,直奔射虏关。

  达木虎此行不为攻城,只在搦战示威,定要压下雍凉军的气焰,因此随行亦带了几十名劫掠而来的宁国百姓。
  拔海部骑兵将营帐扎在城头火炮射程之外,虎视眈眈,唱着歌跑马叫嚣挑衅。

  穆子石跟着齐无伤上城头一看,但见牛皮大帐层层驻扎,一眼望不到边际,一群蛮族骑兵正裸|着精铁一样结实的上身,围成一个圆圈,有的手拿套索,有的手持长矛或是马刀,圈内几个妇人女子,受惊的兔儿一般尖叫逃窜。
  蛮族骑兵的笑声粗野而残忍。

  城外凌|虐惨状穆子石不忍再看,垂眸道:"哨探说来的是达木虎,此人骁勇善战,不能小觑。"
  齐无伤冷着脸,却看得目不转睛,下令道:"军中所有将军、指挥佥事、中郎将及校尉,上城头!"

  待众将齐至,已是夜幕降临,边塞风沙大,即便春季,夜晚的风仍是呼啸如怒,吹得城头纛旗啪啪直响。
  拔海部骑兵玩得够了,正用套索勒住一名纤弱女子,一打马,竟将那女子拖得飞了起来,如纸鸢般直冲上天,又啪的一声坠落地面,头颈登时折断,另一妇人却是被一刀从头劈开直到胯部。

  众将怒火冲天,眼中几乎出血,一时纷纷请战,齐无伤道:"此时出城已是晚了,诸位等着罢!"
  卫弃跪倒嘶声道:"王爷,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蛮狗都欺到城下啦!"
  齐无伤道:"拔海部想让咱们畏而生惧从此龟缩关内……他们不敢攻城,想必是要拉开阵势跟咱们平地接战,比比谁的马快刀狠。"

  邱四冷笑大怒,道:"咱们雍凉铁骑马战弓箭,难道还比不得他们!"
  跪倒请缨:"王爷明日允我等出战,必定阵前破敌!"
  齐无伤颔首:"明早卯初,升帐点兵!"

  下了城楼,穆子石拉着齐无伤的手,走到墙下一处阴影中,轻声问道:"无伤……你是三军统帅,只需坐镇指挥,对不对?"

106、第一百零四章

  夜晚风凉,穆子石怕冷,有些微微的颤抖,齐无伤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发,将他拥入怀里:"明日首战必须大捷,我得亲自出阵……而且我自己也想阵前斩将,以鼓舞全军士气。"
  穆子石嗯的一声,嘟囔道:"我就知道你喜欢冲锋陷阵。"

  齐无伤若有所思,突然道:"最近我总在想,或许我误会父王了……"
  "怎么?"
  "这几年他虽韬光养晦坚守不出,有纵容怯战之嫌,但练兵方面却是从未懈怠,甚至练得更狠更精,眼下雍凉铁骑,已进入最精锐的状态,却又憋足了气,嗜战到了嗜血的地步,一放出去,便是虎狼之师,我一接手,转守为攻,只要策略得当,便能平定北疆。"

  他说得简洁,穆子石听得认真,双手搂住他的腰,静静靠在他胸膛,他的气息带着些甲胄兵刃的凛冽,又暖暖的悠长沉实,萦绕周身,像是密密的丝茧,温厚有力的缠绵难舍。
  见穆子石良久不语,齐无伤低声问道:"子石……你是不是担心我明日之战?"

  穆子石笑道:"自然不是,我在想事情呢,嗯,你明日斩了达木虎的狗头,拔海王一定要重金赎回的,我得想想开个什么价钱……还有啊,大胜之后,给皇上的折子该怎么写,你已然位极尊荣,不能再为你请功了,最好分功于下……至于犒赏三军的支出我还得细细算一算……"
  齐无伤闷声笑了,嘴唇在他头顶轻轻一压,亲密得纯熟自然:"权不外散,事必躬亲,你这性子迟早累死。"

  穆子石怕痒的躲到他肩头,道:"我也没办法,军中有些幕僚主簿就是吃干饭的,奇笨无比,做事手脚慢得像废物不说,脑子更是拌了豆腐花炸肉酱一般糊涂。"
  齐无伤笑叹道:"嘴别这么毒,不好。"
  穆子石不悦,道:"你不喜欢么?"

  "我喜欢,可别人……"
  "那不就行了,我也不用别人喜欢。"
  穆子石说着,仰头看他,突然道:"无伤。"
  "嗯?"
  "你要平安。"

  穆子石声音清朗如金玉,这四个字却说得低沉略哑,仿佛不是从口中舌尖发出,而是直接掏自肺腑发乎魂血。
  齐无伤心头似乎被一簇火苗舔了一下,热得疼痛,跳得失了控,情不自禁,凝望进了他眼眸的深处。

  他们靠得极近,近到分不出彼此的呼吸。
  阴影如黑暗的潮水,穆子石一张脸却是明月出海,墨绿眼瞳仿佛把所有的春天都藏在里面,不似人间风光。
  齐无伤耳边听到自己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受到了蛊惑般,慢慢低下头去,一个吻轻而坚定的落在穆子石微翘的唇上。

  穆子石一颤,呼吸陡然急促,星钻般璀璨的眸光烟水濛濛的晕染开,伸手用力勾住他的脖颈,求道:"再亲我一下……"
  齐无伤不待他说完,已一手扣住他的下颌,重重堵上他的嘴唇,这个吻,完全属于情人之间,有温柔缠绵,更有欲|望与占有之意。

  穆子石身不由己的打开唇齿,被他略带几分强势的长驱而入,舌尖互相缠绕彼此厮磨。
  像是身处一场甜美剧烈的风暴,穆子石简直无法呼吸,浑身滚热的颤抖着,只觉天旋地转,勉力回应着睁开眼,只见齐无伤眉骨突出,轮廓深刻如雕,英挺俊美得不像话,忍不住从喉咙深处的粘膜里,发出一声沙哑粘稠的呻吟。

  齐无伤略略一停,随即加深了这个吻,燎原大火般有了激烈的掠夺之意,舌尖在柔嫩的口腔里攻城略地,不放过每一分敏感的所在,穆子石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角绯红,浓密的睫毛湿润润的沾满水迹,连腰都麻痹酥|软了。

  不知过了多久,齐无伤终于放开他的唇,却轻柔而慎重的吻上他的眼睛,低声喊道:"子石,子石……"
  穆子石喘息着轻声的笑,胳膊紧紧扣在他颈后。

  蓦的只听一个声音冷冷道:"三哥!"
  这声音来得突兀,穆子石只吓得一哆嗦,齐无伤却不惊不急,面不改色的用嘴唇在他眼睫毛轻轻一触,方转头道:"什么事?"
  齐少冲脸上有明显的怒色,却道:"云翼校尉齐少冲,有军情回禀。"

  齐无伤点了点头,道:"子石,你先回去。"
  穆子石脸皮再练一辈子都没有齐无伤厚,此刻被看着长大的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这般如此如此这般,本就想掩面疾走,闻言如蒙大赦,当即转身就跑,但想起一事,忙回头小声道:"你别揍他……"
  齐无伤哭笑不得,轻推了他一把:"歇着去!"

  看着穆子石身影远去,齐少冲登时疾言厉色,道:"三哥,你是西魏王,又是骠骑大将军,在这军营中自然没有丝毫顾忌,但若是被别人见了,你要大伙儿怎么看子石?"
  齐无伤神色还残留着几分温柔之意,笑道:"他根本不会在乎别人……少冲,你不愿意子石跟我在一起,是不是?"

  齐少冲怒道:"是,我不许你欺辱子石!"
  齐无伤平静道:"我没有欺辱他,子石愿意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受挟于你们兄弟,累了倦了也受不住了,只有在我身边,他才真正的自在快活。"

  齐少冲自小钦佩齐无伤,此刻心中却只有愤然恨意,斥道:"四哥和我,何尝挟制逼迫过子石?"
  齐无伤淡淡道:"少冲,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作无辜稚子状,都是齐家人,谁也不是简单货色,你的心思我难道不明白?"

  齐少冲怒极反静,低声道:"三哥,我对子石的用心,绝无半点不堪!我也盼着他活得轻松自在,他是我至亲至爱之人,为了他我宁可不回宸京不当太子!"
  "可他若是个无才无能的无用之辈呢?你还会喜欢他?"齐无伤眼神清醒得冷漠:"少冲,不必骗自己,子石为何这般待你,你心里明白,死去的予沛更加明白……"

  齐少冲嘴唇微颤:"四哥他……他是将我托付给子石,可子石待我好,绝不仅仅因为四哥……"
  齐无伤打断道:"予沛与我虽颇为要好,但他一向挟智术以待人用世,子石并非愚人,却是个自幼孤苦的痴人信人,为他相救厚待之恩,便心甘情愿的为你驱使七年有余。"

  "你没有看到子石被我救下时,是何等惨状九死一生,你也不知道他送你来军营,自己在南柯山受过什么样的伤害又是怎样一个人孤零零的挺过来……少冲,你若是还有一点心肝,就替你四哥放过子石,自己回宸京罢!"
  凝视齐少冲,齐无伤一字字立誓般说道:"此后,穆子石不再是你们兄弟的奴仆牛马,不必替你消灾挡难,也不用为你熬干心血,他没有主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齐少冲漆黑的眼睛里像有冰霜凝结,良久缓缓道:"三哥,你不齿我对子石的心思,我也不屑于跟你细说,却不知虞氏王妃……又怎生看待你对子石的心思?"
  这话问得一针见血直中要害,齐无伤却似早有所料般神色不动,只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莫过于那年救下子石,却把他留在了大靖宫……所以如今,莫说是太子皇子,就算是天皇老子杵这儿,逼也好,求也罢,我都绝不会放手!"

  齐少冲身形比齐无伤略显单薄,个头也稍矮了寸余,但抬着下颌,却也气势凌人:"三哥,咱们性情相投,我也一直好生敬重你,但对子石,我谁也不会让!"

  次日一早,达木虎令两千弓箭手压阵,领千余人马,点了十来位战将,扇形奔近,距城外百丈方勒定马缰,抬手指点:"宁狗!谁敢来战?"
  说罢放出十余虏来的百姓,呼喝着赶羊一般令他们往城门奔跑,又逐一用箭射死或是用套索勒毙。

  虽久闻雍凉铁骑剽疾精悍,但这几年极少攻出射虏关,因此达木虎料定了宁军善守,不敢出城,一时耀武扬威的来回策马飞奔,更点了百余名骂手用汉话痛骂齐家列祖列宗以及嫁入嫁出齐家的所有女性。
  蛮族骂人十分的不精致,极其没有创意,却胜在粗俗简单,一听就懂。

  穆子石在城头观看,蹙眉道:"这达木虎生得活似一头黑熊,跟他比拼力气,恐怕无伤要吃亏……"
  邱鸣西一旁却道:"王爷吃不了亏,王爷这么多年一直亲自挥刀砍人,再险恶的阵仗都见识过,不会阴沟里翻船。"

  穆子石心神不定,总觉得这话听着不足以信,放眼看了看,道:"除了达木虎,阵中居然还有一个九翎之将!"
  蛮族战将头盔上都饰有翎毛,三王饰十翎,除却三个王,剩余众将中,最为勇悍绝伦者便是九翎勇士,以拔海部之强,九翎勇士不过四五人之数。
  邱鸣西喃喃道:"一口气出动两名九翎将,拔海王此次很下了血本……"
  穆子石不再言语,一颗心却跳得跟擂鼓也似。

  拔海部喧嚷声中,射虏关城门大开,只听马蹄声如重鼓敲击,疾风骤雨般卷出一队队的黑甲骑兵,待最后一队驰出,左右一分,啪的一声擎出两杆大纛旗,素色云缎,滚银边走金焰,垂着灯笼穗,一杆中间斗大一个"齐"字,一杆绣着"雍凉射虏"四字,迎风抖开,猎猎直响,邝五高声吼道:"蛮狗!今日老爷要用你们的血,染透这两面素旗!"

  雍凉铁骑弓上弦刀出鞘,列阵森严,与拔海部只相隔三十丈,留着战马冲锋之地,齐齐发出一阵雷霆般的吼声。
  达木虎等见状不由得心中一凛,但拔海部的骑兵悍不畏死,反而更激起了凶性,一时就有两三个同时跃马搦战。

  雍凉这边亦有数个中郎将校尉请战。
  齐无伤一摆手,摘下银枪,一马当先撞了出去,叫道:"邝五卫弃,为我掠阵!"

  城头穆子石脸色如雪,却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城下战场。

107、第一百零五章

  拔海部一七翎战将冲出本阵,打马直奔齐无伤,手中却是一双势猛力沉的狼牙棒。
  齐无伤以长对短,二马对冲之际,一挺枪便直取那人咽喉,那人一棒挡开,另一手重重砸向枪杆。

  齐无伤待他狼牙棒劲力已发,不能再抽招换式,腾的一抖手,长枪矫若游龙,枪尖抵着狼牙棒刮着滑过,那人手腕登时被泄了劲,身子在马上一歪,此刻二马过蹬,齐无伤枪尖垂而后挑,清喝一声"走!"
  枪尖噗的刺入那人的左肋,一压枪尾,将整个人都挑了起来,半空划一道弧线,死尸啪的一声甩到雍凉军阵前。

  齐无伤纵声大笑,桑七立即上前,提回尸身枭首悬上旗杆。
  雍凉骑兵呐喊欢呼声犹如潮水,几乎将整个战场掀翻。
  达木虎却是大怒,道:"额尔别帐篷里的阿妈就是我达木虎的阿妈,你们谁宰了他,用马蹄踏碎他的骨头,就赏黄金十斤美酒一缸!"

  黄金倒还罢了,美酒的诱惑对草原蛮族而言,简直就是天神恩赐的琼浆玉露,当即就有一个魁梧挺拔的勇士催马上前,他懂几句宁国话,问道:"宁狗听着!我是拔海王帐下千夫长奇克图,英雄的刀下不死无名的鬼,你是什么人?"
  齐无伤提抢一踹镫,马就冲上来了:"瞎了你的狗眼!本王齐无伤,雍凉的西魏王!"

  他银枪来得极快,惊鸿闪电般一晃眼就到了胸前,好在奇克图反应亦少有的敏捷,拨马便绕了个圈子,从侧面斩马刀一横,后手变先手,推着刀刃就拦腰斩向齐无伤。
  齐无伤尺半枪尖往外一崩,借助马的冲力,当啷一声将刀给挂了出去,这奇克图膂力惊人,齐无伤挡了这一刀,虎口隐约发麻,当下马上一仰身,后脑勺几乎贴到了马的三岔骨,二马交错时,双手一转环,枪杆漩涡般直滚了过去,奇克图一偏身,抢马上风位,抽刀一立,想截住枪头,谁知齐无伤这杆枪鬼神莫测,轻轻巧巧的一拨一挑,贴着奇克图的大腿就豁下一条肉来。

  奇克图百战之余心性最坚,大腿虽伤了,却一声不吭,举着大刀,搂头盖脸,狠狠劈向齐无伤。
  沙场中活下来的均是能征惯战之将,绝无半个花哨招式,都是实打实的专注于杀伤,奇克图这一刀,只待齐无伤横枪而架,他便可翻腕用刀背磕歪了枪,直剁胸膛。

  齐无伤早等着他这一刀,双腿一夹马腹,这匹蹄血乌云神骏无比,驯得也极通人性,当下骤然加速,横着几步一窜,齐无伤腰往马下侧着一坠,敏捷的避过这灌满力气的大刀,从下往上枪尖毒龙般撺出去,喀嚓一声,红光迸现,尺半的三棱尖头全扎进了奇克图的腰眼。

  死尸噗通坠马,雍凉军欢声雷动。
  齐无伤阵前枪挑两将,均是几个照面之间,摧枯折腐如铁破竹,众人士气鼓舞激昂如沸如火,便是穆子石城头远观,手心都满是汗水,眼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齐无伤走马兜着圈,冷笑指向达木虎:"你来!"
  达木虎外表粗豪,却极为谨慎,喝道:"莫儿射鹄!"

  拔海部以莫儿为善射之意,射鹄亦是部落中最精骑射者的尊称,但这莫儿射鹄在部落中却郁郁不得志,凭他的实力早该升任万夫长,但拔海王一直对他心存忌惮,达木虎亦是颇为嫉妒,此时见齐无伤人挡杀人魔挡斩魔的辣手,干脆就祭出他来,伤了死了也不心疼。

  莫儿射鹄遵令纵马驰出,一身轻便软甲,手中一杆长矛,矛尖足有巴掌宽,背负硬弓,头盔上饰有九支高高翘起的翎羽,脸颊瘦长,颇为年轻英俊,他纵马到了两军阵前,却回头沉默的瞥了达木虎一眼,意甚鄙夷。
  邱四在后掠阵,一眼看去,生怕齐无伤有失,忙道:"谁去替王爷一阵,得小心这莫儿的弓箭!"

  邝五卫弃等请令欲上,齐无伤断喝道:"不必!"
  众人不敢违令,当即全神贯注,若齐无伤一旦有失,便群起救之。
  邱四叫道:"擂鼓助威!"

  战鼓声如远雷冰雹,腾腾的激昂而来,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齐无伤只觉得血像烈酒一样烧遍全身,带来微微酥|麻的快意,枪挑两将,杀热了身子,体能与战力已到达巅峰状态,心绪神智更是自信而平静,像一面镜子,纤毫毕现的清晰反射出对手每一个动作,而自身的每一个反应都精准无匹妙到巅毫。
  此刻的齐无伤,已是一支射出的狼牙利箭,撕破空气势不可挡。

  莫儿射鹄被齐无伤的长枪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完全落于下风被压着打,几个回合一过,肩头已带了一道枪伤,血流满臂。
  他骑射在整个草原是名副其实的第一,自有常人不能及的兽样的敏锐嗅觉,见势不可为,趁着二马冲锋之际,一拨马头,四蹄翻盏,已干脆利落的败下阵去。

  达木虎本以为他要用弓箭败中求胜,不料莫儿射鹄竟不回本阵,转而直奔往东,单人独骑的逃出了战场!
  这位九翎勇将被齐无伤杀得连弓都不曾拉开也就罢了,临阵脱逃却使得整个拔海部为之蒙羞,达木虎勃然大怒之余,顿生惧意,颤声大喊道:"莫儿射鹄!你胆子小得像只松鼠,祖先的灵魂在天上会为你哭泣!"
  拔海部兵将一阵纷乱喧哗,阵脚已乱。

  莫儿射鹄这一逃,比将他立毙枪下更为鼓舞士气,齐无伤高高举起银枪,大喝一声下令:"杀!"
  雍凉铁骑一片呐喊声中,战马怒涛般掠过阵地,本就慌乱无措的拔海部骑兵一触即溃,斗志全无,被饿狼追杀的绵羊般,四散奔逃。

  骑兵对决最是倚仗气势与速度,齐无伤临阵斩将占尽先机夺尽士气,一场大战完全成了单方面的屠杀,短短半个时辰,拔海部留下了三千尸体,一地的鲜血残骸,另有无数马匹兵器。
  鲜血浸透的泥土、折断的箭矢刀刃、败兵的断肢与惨叫,种种景象映入穆子石的眼眸,只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穆子石只专注凝望着乱军中齐无伤神飞英越一马当先的身影。

  邱鸣西眉飞色舞,遥遥指向一个最末一等的陪戎校尉,笑赞道:"这个南柯山来的左拾飞,听说虽倨傲不驯了些,倒是个可造之材!"
  穆子石淡淡瞥了一眼,见他进退有度,手中长刀凌厉凶猛,正与桑七并肩杀敌,不禁点了点头,道:"确是个勇将。"

  本以为自己还会因南柯山之事厌恶他,但这一眼看去,却是心如止水别无情绪,原来南柯山种种,在齐无伤的身边,不知不觉中或许已经悄然放下了。
  穆子石嘴角微翘,只觉春日晴暖。

  武定二年春,以射虏关一战为始,雍凉与拔海部全面开战,青穹王与乌德王正如齐无伤所料,一恍若无事的按兵旁观,一虽应和拔海王,却只出兵一万相助。

  齐无伤指挥极为精妙大气,慎重机变兼而有之,行若雷霆,驱避剽疾,攻则算其无备,变则出其不意,又十分有耐心,不疾不徐,屡屡出征,持续不断的攻击,但一旦接战,则必求全歼,一口一口吃掉拔海部的有生战力。
  拔海部在草原上一处处的定居点被雍凉军发现,便随手将牛马牲畜尽数劫走,带不走也当场屠宰殆尽,至于人口,青壮杀尽老弱却留,并非心慈手软,而是留下这些消耗拖累他们的钱粮实力。此举极为狠毒,却是伤其根骨的良策,不得不为之。

  他领军出征,穆子石要求随军同行,却被毫不留情的撵出军帐,惹得邱四等人好一顿嘻嘻哈哈的笑,穆子石好生愤慨,满心想克扣他们粮饷或是瞒报军功,但再看看这几位胡子拉碴的风霜满征袍,只得含恨忍之。
  一边恨不得想踹齐无伤几脚,奏折中却越写越是得意:仰皇上之天威伟烈,西魏王兵出射虏关而伐蛮族,深入草原转战千余里,屡破蛮族三部联军,大战三场小战十余,斩敌首级万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云云。

  边塞一入秋,寒风便如刀子也似,穆子石身体虽好了许多,却架不住那等白毛风,不小心吹得一日便头痛欲裂,浑身作烧。
  齐无伤忙请来陆旷兮诊治了,令他不必再进军营,只居于帅府中,若有要事亟待处理,邱鸣西自会安排下属送入取出。

  而雍凉的粮秣饷银、辎重军需,邱鸣西已渐次移交了大部分给他处置,至于公文往来奏折上报更是穆子石一手操办,一时军营的议事处随之搬迁进了帅府,穆子石所住不远处的花厅中,人来人往,有候着的,有步履急急的,但都屏息静气,便是交谈也都悄声细语,俨然雍凉二州的小朝堂。

  邱鸣西年老体衰,身子不比当年,见天气转寒,也干脆就在穆子石起居暖阁中的书房里,与他共坐处理诸般事宜。
  这天齐无伤见营中并无大事,再看天上铅云密布,已是晚来欲雪,便回府吩咐多做几个菜送到暖阁中,自己带了一壶绵甜的桂花酿来找穆子石。

  一入烧了地龙的暖阁,齐无伤便有些嫌热,忙脱了大氅,轻手轻脚走得如猎豹也似,想进书房吓穆子石一大跳,刚到书房门口,却听陆旷兮笑道:"你近来性情变得宽和许多,连前些日子左拾飞来,你待他都并无心结……我虽觉得很好,却也有些奇怪。"

  穆子石懒懒的声音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若是过得好,谁也不想刻薄毒辣,整天提防算计。"
  陆旷兮道:"可你现在也不清闲,瞧瞧这书案都堆得满了,又是银账又是公文,我都担心你操劳过甚有亏气血。"

  穆子石轻声的笑:"不清闲么?可我从未过得这么开心满足过,除了在无伤出征时牵挂他的安危,此外再无忧虑。先生说我宽和,其实只不过是因为……我不愿意用这样的大好时光来记恨别人,莫说左拾飞了,便是哥舒夜破,只要他不在我面前出现,我都不会想着报仇。"
  齐无伤听着,却摇了摇头,穆子石可能自己都不曾发觉,一提到舒破虏,他有意无意中常称之为哥舒夜破,他根本就还不曾忘记那段可怕的伤害,怎么可能不报仇?舒破虏一日不死,他一日不得真正的快活安心。

  一念至此,心中杀意大起,稍稍有些分心,再凝神听时,只听陆旷兮嗯的一声,道:"如此对身子也大有好处,你心脉渐稳,我再给你开几副固本培元的方子,好生调养的话,不出十年,便能与常人体质相差无几,不至缠绵病榻的过早夭亡。"
  听到此处,齐无伤大喜,再按捺不住,踹门而入,朗声笑道:"当真么?多谢先生妙手!"
  穆子石被砰的一声惊得手一哆嗦,责道:"你就不能敲门?"

  齐无伤道:"我高兴嘛……十年之后,边塞想来也太平,我就能带着你到处游玩,不必担心你是个药罐子了。"
  案几甚矮,地上又铺了厚厚的暖毡,齐无伤便脱了靴,席地坐在穆子石身边,伸手托着他的下巴,仔仔细细的打量气色。

  一见齐无伤,陆旷兮却撞了鬼一样急忙站起,找了个闹肚子的借口匆匆告辞。
  当然这绝不是因为西魏王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说实话,若单独与穆子石或齐无伤中任何一个人相处谈天,都是一大享受,但他俩若是搁一起,任何在旁的第三人都会如坐针毡心灵崩溃。

  齐无伤是英雄更是人杰,穆子石亦是不遑多让的人中龙凤,然而一旦亲亲密密的坐一起,顿时就成了两个毫无城府的傻瓜,对答之无聊之无趣,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无解之余,顺便为被打得心力交瘁的拔海王鞠一把同情的辛酸泪,偏偏他们自己还津津有味的沉迷其中,或喜或怒全情投入。

108、第一百零六章

  陆旷兮刚逃到门口,就听到齐无伤很疑惑的问道:"陆先生上次就闹肚子,怎么今天还闹肚子?他闹了多久了?一个月?还是一个半月?"
  穆子石显示了惊人的记忆力:"一个月零十二天。"

  齐无伤想了想:"原来他不会给自己开药。"
  穆子石眨了眨眼睛,道:"大概大夫不喜欢给自己治病?"
  陆旷兮觉得自己肚子真的疼了,落荒而逃的脚步声堪比马蹄羯鼓。

  穆子石靠着一只锦缎软垫,侧耳听着,笑得直捶书案,两只盛着点心的细瓷碟子被震得砰砰乱跳,领口一圈雪白柔软的狐狸毛也随之簌簌而颤,簇拥得颈子尤显纤细凝白,散发出月色般的淡淡光泽,一张脸却比瓶中新开的梅花更觉秾华清绝。

  齐无伤将一壶酒放上案几,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日月如惊丸,可谓浮生矣……古之人诚不我欺。"
  穆子石起身取来两只白玉酒盏,笑道:"你年少封王,战功赫赫,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怎会出此沧桑之语?"
  说着托起他的下颌,挑着眉梢,道:"还是一看到我,就心生羡慕,觉得自己老了?"

  齐无伤顺手握住他的手指,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低声道:"想到刚遇见你的那一年,顿觉十余载不过弹指一挥,如今能与你对坐,而以后也绝不会再度分离,更觉上天厚我莫以为甚……有时又免不了惶恐,我齐无伤何德何能,竟能有这样的幸运?"
  穆子石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凝望进他的眼眸。

  自从那夜城墙下梦幻般的一吻之后,齐无伤待穆子石一如既往,没有半点尴尬躲避,却也没有相关的只言片语,随后与拔海部战役频频,两人见面独处的机会并不多,便是见了,说的也都是拔海王或是雍凉军。
  战争愈加激烈,齐无伤越发坚定而锋利,可靠又令人敬畏。

  主簿参军诸将官意见纷杂甚至争吵时,他既能海纳百川的倾听,且能切中要害的善断。
  等他一旦做出决定,就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简单干脆,掷地有声。
  随后便是艰辛的征伐冲锋、搏杀追击,所向披靡的战果,水到渠成的胜利。

  平定草原,永靖边陲,是齐无伤作为大宁军人最大的梦想,穆子石必须竭尽所能的帮他成全他,战时的粮草供应、辎重相接,乃至细作情报,病患药材一切等等,都处置得妥当再妥当,细致再细致,务必算无遗漏绝无疏缺。

  至于那一吻,已如同一片羽毛般不值一提,又仿佛被放进沙漏,随着细沙流出了记忆,渐渐的变有些不再真实。
  而此刻齐无伤所言,却是清清楚楚的表明心迹。
  穆子石抿了抿唇,突如其来的狂喜之下,声音轻得仿佛不敢惊动神灵一般:"无伤……你,你这是……"

  齐无伤点了点头,神色肃穆,犹带几分军中发号施令时的冷峻,点漆星目却温柔得春深似海,不说话,只在他额头非常仔细非常虔诚的印了个吻。
  穆子石阖上眼,良久低声道:"无伤,我不讲道理的,又自私得要命……我要的很多,你若不能给,就不要对我好,你既然对我好,就要一直对我好,一心一意只对我一个人好。"

  齐无伤又点了点头,很平静的说道:"我知道。"
  "无伤,方才你说的话,再说一遍好不好?"
  齐无伤耳朵有些发红:"为什么?"
  穆子石道:"我想听。"

  齐无伤挣扎了半晌,断然拒绝:"这种话……哪有翻来覆去念叨的?我说不出口!"
  穆子石哼的一声,撇了撇嘴,满脸怀疑之色:"该不会是别人教你的吧?否则你怎会说出如此斯文动听的话来?"
  齐无伤羞愤交加:"这种话也能让别人教?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而且用得着别人教么?你就知道小觑我!"

  穆子石悠然道:"那你再说一遍,我就承认是你自己费尽力气琢磨出来的。"
  齐无伤哭笑不得,却见他又低下头,嘟囔了一句什么,一时没听清,问道:"说什么呢?猫叫似的,大点儿声。"
  穆子石忍着笑,道:"我说……小时候你特意来救我,是不是那时候就看上我了?"

  齐无伤怒道:"你当我有病么?喜欢一个六岁的,脏兮兮的,牙还掉了一颗,瘦得只有兔子大小,哭哭啼啼的小鬼?"
  穆子石哼的一声,拿起一支笔狠狠挠他的脚底心,道:"好稀罕么?我那时也不喜欢你!"

  两个人多年怨偶似的互相瞪着,半晌齐无伤忍不住大笑出声,一把拽过来搂着,道:"行了,别孩子气!我虽然不能喜欢一个无齿小鬼,但不知怎么的,心里一直好生牵挂你,等看到你长大了,自然而然就动心了……别挠了!再挠我扒你裤子!"
  穆子石笑得喘不过气:"你扒啊,我就等着呢,看你敢不敢!"

  正闹得不可开交,只听下人在外禀道:"王爷,您这会儿用晚膳么?"
  齐无伤不得已放开他,吩咐道:"送进来!"
  穆子石顺手将书案上文卷收拾归置到书柜中,齐无伤看案上还放着些算筹,不禁问道:"你在算些什么?"

  酒菜上齐,穆子石挥手令仆役下去,方叹了口气,小声道:"皇上密旨……要我清算一下这两年北地十三州的税银,与户部算出的数逐一比对,这活儿最是琐碎精细,好在皇上不急着要,我能拖便拖罢。"
  齐无伤心中掠过一阵阴云,道:"拖着也好,千万不要累着自己……只不过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你又不在朝中,竟将户部税银之事交给你办?"

  穆子石摇头道:"我猜不透。"
  抬头凝视着齐无伤,只觉安宁欢喜,轻声道:"人事如飞尘,可谓劳攘矣,但有你在身边,便是自在流年……皇上心思如何,我才不在乎,也懒得去猜。"
  齐无伤笑着夹了筷鹿脯,送到他嘴边,略一思忖,问道:"少冲近来待你如何?"

  穆子石吃着,用牙筷捣一块蜜汁山药玩儿,淡淡道:"还是那样,千方百计远着我……便是见了,也板着一张脸,好生无趣。"
  齐无伤道:"他离你远,是真心对你好……子石,想必你也明白,草原平定之日,便是皇上削我兵权之时……到时我最多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空头王爷,或许还要被夺爵削位……"

  穆子石满不在乎的打断:"嗯,这不挺好的么?"
  齐无伤眉目舒扬,笑道:"正是,到时候我功成身退无权无势,咱们正可以策马游历无忧无虑啊!"

  他二人虽性情有异,却心意相通,更有一份与生俱来的默契相知,齐无伤揽事而不贪权,穆子石更是浮云名利,无数王侯将相一辈子打得鼻青脸肿死也不肯放手的权势,他俩谈笑间就这么轻飘飘的弃若敝屣毫无留恋。
  穆子石兴致盎然,笑嘻嘻的说道:"北人骑马,南人乘舟,咱们在北地呆得腻了就去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泛舟湖上,玉人吹|箫,想想都是神仙日子。"

  齐无伤把酒温好,只给他斟了半杯,道:"去江南么?我不会水,噗通掉湖里就是煮饺子了……你慢点儿喝!"
  穆子石酒量甚窄,以桂花酿之温和绵软,亦是一杯就醉,醉后浑身就跟上了蒸笼的螃蟹一般无二,更会坐不住的直往地上出溜,活像散了骨节的蛇。

  好在此人自知,只有跟齐无伤在一起时,才会偶尔小酌一杯半杯的,齐无伤喜欢看他喝酒的样子,猫也似的用舌尖舔上一点儿,抬头冲自己笑一笑,然后低头再舔上一小口,即便如此,若不拦着些,他也能这么舔啊舔的就舔醉了。

  穆子石浅浅的抿了一口,听着屋外风声,闲话道:"好像下雪了……无伤,雪大了不利作战,这几个月只能让拔海王缓口气,边关既无战事,你要不要回趟王府?"
  齐无伤一仰脖子,一大杯酒直接倒进了喉咙,低笑两声:"子石你若领军,不过纸上谈兵一庸才罢了……谁说大雪便不能杀敌?"

  穆子石大为不服,也是一口饮干半杯酒,只觉醇厚好喝,又偷偷倒满,道:"用兵讲究因时因地,茫茫雪原,道路难辨,而拔海部生于草原长于草原,他们的王庭藏在这雪原里,好比鱼入水中,比咱们已多了天时地利,你若贸然出关求胜,无异于送死!"
  齐无伤笑道:"你错了。"
  "哪里错?"

  "他们占了地利,咱们却占了天时,更占足奇兵突袭之势……这样的天气,拔海部再想不到我会对他们用兵。"
  穆子石一怔,用力摇了摇头:"你说着……哄我玩的,是不是?"
  齐无伤微笑,眸光却有火星四溅般亮得可怕。

  穆子石急道:"不行,太行险了!大雪行军本是大忌,需得慎之又慎,何况还是在草原上……万一迷路,万一被探到行踪,那就是全军覆灭!"
  齐无伤剑眉一扬:"战局瞬息万变,并无必胜之仗,用兵即行险,凛然对之,慎而重之,却更得勇而行之,突而破之,趁他们自以为安全的躲着,只要寻到王庭驻地,正好连窝端……而且草原上水草丰美能避风雪,又能安置下十万帐人的所在也就那几处,只需昼伏夜出,看星月用司南指路,再分散潜行……这一战,就能断送拔海部的生机与战力!"

  穆子石看着他,眼眸慢慢朦胧如雾,漾出粼粼波光,耳语似的呢喃道:"我知道我劝不了你……反正我不许你死在战场上,不然我杀了你,嗯,你教过的,喉咙这里,还有,还有腰眼那里,还要烧了你的王府……"
  声音越说越低越缠绵,掺了蜜糖一样的粘稠旖旎,只听得齐无伤脊骨一阵阵酥|麻,却苦笑着一手拎他过来靠在自己身上,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偷喝了几杯?"

  穆子石很用力很辛苦的想了想,竖起两根手指,又想一想,加了一根,最后哈的一声笑,高高举起了一只巴掌。
  齐无伤很想赏他一巴掌,但人面桃花青丝如缎,这巴掌便轻柔之极的落在他的脸颊,顺着精致的弧线慢慢抚摸而下,却见他连颈子都一片浅浅融融的粉色。

  穆子石被摸得舒服,嘴唇微微张开,尖尖细细的舌尖小狐狸般轻巧的窜出唇齿,舔了舔齐无伤停留在嘴角的拇指。
  齐无伤指尖一颤,忙撤开手去,只觉得浑身热得厉害。

  穆子石却扯着他的衣领,笑得得意洋洋:"无伤,你还有两个庶出的哥哥是不是?那你跟我在一起就不打紧,你父王不会打断你的腿……哈哈,不过他如果一定要揍你,你也不会怕,对吧?"
  齐无伤干笑了一下表示同意他的看法,随后移开目光,举起酒壶便往喉咙里倒,只恨壶里不是烧刀子之类的烈酒,更恨自己为什么有千杯不醉之量,要知道对抗一个醉鬼,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也喝醉。

  穆子石哪能容他当面偷酒喝?立即像只护食的猫一样攀着齐无伤的肩就爬到他身上,气息咻咻的喷在他耳畔颈侧,摇摇晃晃的去夺酒壶。
  齐无伤怕他一头撞到案几上,忙一边死死扣着他的腰,一边没奈何的连恐吓带哄骗道:"你坐好别乱动……我就给你喝。"

  穆子石只醉不傻,绝不上当,坚定的挂在齐无伤身上,游向那只酒壶。
  两人缠成一团,齐无伤急了,釜底抽薪,干脆揭开壶盖,大口大口将剩下的半壶酒全倒进了嘴里……穆子石艰涩的眨着眼睛,眼神中满是被伤害了的忧愤,整个人有些发呆。

  待眼睁睁看到空酒壶骨碌碌在地毡上滚出去老远,穆子石骤然爆发,一鼓作气势如虎……于是西魏王齐大将军就被手无缚鸡之力的穆主簿骑着肚子扑倒在地,某处早已硬邦邦的要害还被撞了一下,痛得脸都扭曲了。
  穆子石盯着他湿润的嘴唇,笑眯眯的低下头,齐无伤大惊失色:"你要做什么?唔……"

109、第一百零七章

  穆子石忽轻忽重的吮|吸着他的唇,嘟囔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话,舌尖凉丝丝的深入进去,灵活的刷过上颚,像是火焰轻微顽皮的一路灼烧而过,最后缠绕住齐无伤的舌。

  齐无伤所有的理智在两人口中徘徊交织的醇酒暖香中溃不成军,咬了咬牙,有力的将他按进怀里,翻过身来压住,星子般的眼眸漆黑如夜,闪烁着攫取的危险光芒:"你醉了么?"
  穆子石立即道:"没有,我清醒得像诸葛亮。"
  说着仰起头就去追逐他的唇。

  齐无伤又叹一口气,眼神却滚烫炽热的熠熠发亮:"好罢……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穆子石露出疑惑的神色,齐无伤却不再说话,含住他的耳垂,牙齿轻轻一蹭,穆子石嘶的一声呻|吟,忍不住蜷起了脚趾:"热……"

  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褪去衣衫的声音,随后被拥入一个坚实火热的怀抱,光|裸的肌肤紧密贴合在一起,这是一种雪天里冻得发麻的手一下子浸入热水的快感。
  穆子石情不自禁,腰肢双腿,像是最妖娆的藤蔓,完全缠了上去。齐无伤的吻沿着脸颊,落在颈窝,又移到了胸口、小|腹……如漫天的温热雨点,而身体就在这样的触碰中轻飘飘的飞翔,彻底融化。

  "无伤……"迷迷糊糊中,穆子石被潮水吞没了一般,喘不过气,一口咬住齐无伤的肩,留下一个艳丽的红色齿痕。
  齐无伤眼瞳的颜色愈加深邃浓烈,手指按住一点石榴籽般的乳|尖,轻轻打了个圈,捻着缓缓揉捏,穆子石剧烈的一哆嗦,嘴唇张开,眼神迷乱,不由自主敏感的迎合起来,又有些不安的想避开这等鲜明的刺激,却被齐无伤用嘴唇更火热的抵住另一侧的小颗粒,舌尖卷住,再慢慢刷过。

  穆子石倏地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哭泣般的呻|吟,颤悠悠的湿润的弥漫在空气里。

  齐无伤额头见汗,手掌却极有耐心的一点点往下滑,在纤细柔韧的腰际流连良久,终于握住了已然笔直挺|立的分|身,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下摩挲着,在粗糙的掌心抚慰下,那顶端沁出了细小的透明液体。
  一滴汗落在穆子石绯红的眼角,晶莹的一闪,滑入发迹,齐无伤沙哑的诱哄道:"子石,张开腿……"

  他的呼吸吹进耳蜗,一阵甜蜜的酥|痒,穆子石膝盖战栗着,无意识的打开,齐无伤的声音更低更专注:"真乖……"
  一个炙热硕|大的硬|物在大|腿|内|侧的伤痕擦过,带着些滑腻的感觉,烙铁般顶向臀|间……突地穆子石脑中一炸,仿佛从天堂坠入地狱,一瞬间浑身已僵硬冰凉。

  齐无伤一直仔细的观察他的神色,见状忙暂且停住,柔声道:"子石……怎么了?"
  穆子石不说话,脸色却骤然苍白,牙齿嗒嗒作响,嘴唇微启,仿佛在无声而无助的尖叫,可怕的记忆像是水底的草藻,带着腐烂的血腥气息,张牙舞爪的纠缠住灵魂,不容挣脱。

  齐无伤不敢吓到他,只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穆子石心跳得仓皇失措,耳朵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声音,眸光渐渐凝聚,却是一个恐惧憎恶到了极点的眼神,落在齐无伤坚|挺的分|身上,仿佛那是狰狞的野兽,剧毒的獠牙。
  "啊……"穆子石终于长长的惨叫出声。

  边塞大雪一起,便是纷纷扬扬断断续续的长达月余,端的是瀚海阑干百丈冰,立在射虏关的城头遥遥看去,雪原千里,连绵不绝,除却单调而无垠的茫茫白色,荒凉得没有半点人间烟火。
  邱鸣西在城墙石阶上遇到了齐少冲,他往下走,齐少冲却正往上行,邱鸣西忙退让一旁,拱手见礼。

  齐少冲的身份军中寻常将官并不知晓,邱鸣西身为首席幕僚却心知肚明,平日见了,虽不称之殿下,但执礼颇为恭敬。
  齐少冲只是云翼校尉,官职远低于他,当下毫无皇子架势的躬身问道:"邱大人,穆主簿可在城头?"

  邱鸣西点头,叹了口气,甚是担忧:"王爷已经整整二十天没有任何消息了……说也古怪,三万大军,踪迹消失得干干净净,难道竟飞天遁地了不成?再这样下去,恐怕军心不稳。"
  齐少冲想了想,道:"三哥用兵出神入化人不能测,或者他只是要潜藏踪迹……雪地行军破敌何等的艰难?自有需要随机应变之处,只不过来不及知会城中罢了。"

  邱鸣西眉头稍舒,道:"以王爷之能,必是如此……但咱们总盼着早些知晓大军行踪才好。"
  两人聊了几句,邱鸣西尚有琐事回去处理,齐少冲便径自沿阶上了城头。

  黯淡阴霾的天光下,城墙尤显苍冷凝重,一个裹着狐裘的人影茕茕而立,像是水墨浑染中,工笔细描出的琼枝玉树。
  齐少冲走上前去,轻声道:"子石,你怎么在这里站着?"
  穆子石回头看他一眼,神色很是平静,道:"只是想看看……这草原到底望不望得到头……"

  齐少冲安慰道:"三哥眼下虽无消息,但他久经沙场,肯定平安无事。"
  穆子石笑了笑,道:"我知道啊,他当然会得胜归来,或许马鞍旁又要挂一串死人脑袋。"
  齐少冲凝视他尖削的下颌:"可你瘦了许多。"

  穆子石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想他……我不担心他,可我想他。"
  齐少冲脸色骤然苍白,死死盯着他,穆子石的目光却落在雪原的深远处,静静出神。

  那晚醉后种种,如今回想起来只是支离破碎的浮光掠影,但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疯狂的尖叫与崩溃的挣扎,是被齐无伤一个接一个的吻慢慢平息消弭。
  "嘘……没事了,没事了……"齐无伤柔声安抚着,敏锐的发觉穆子石惧怕真正的性|事,却能接受唇舌|交融的亲吻。

  他的吻压抑住了欲|望,没有任何侵略的强势感,只是一味的呵护、包容、珍惜与安慰,像是秋日午后的阳光,轻暖而洁净,足以洗涤一切伤害。

  穆子石慢慢睡去时,睫毛犹带湿气,手脚还缠在齐无伤身上。
  齐无伤苦笑,如此亲密的接触和诱惑,却只能触摸不能占有,下|腹的躁动得不到纾解,愈发难耐,欲|望像是一把火,燃起便无法轻易平复,整个人难受得活像油锅里的鱼,翻翻覆覆的被煎熬了个透。

  到第二天清早,齐无伤眼睛都熬红了,瞪着一脸无辜的穆子石:"以后你再敢碰一滴酒,我就打你军棍!"
  穆子石勉强笑着,眼神却小心翼翼的有些凄惶和急切:"对不起,无伤……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顿了顿下定决心:"如果你一定要,我也可以……你不用管我……堵上嘴或者捆起来……"

  齐无伤嘴角的笑容凝固,眼眶火辣辣的一阵热,再也听不下去,断喝道:"别说了!你把自己当什么?把我又当什么?"
  穆子石抿着唇,倔强得勇敢:"我喜欢你……只要是你,我愿意的……"
  齐无伤脸色铁青:"我不愿意!"
  "强|暴……还是强|暴自己喜欢的人,我是畜生么?"

  穆子石怔怔摇头:"不是!"
  齐无伤指腹轻轻揉过他略肿的唇瓣,道:"人都说你聪明,我怎么觉得你傻得不可救药?我们还有长长远远的一辈子,总会有办法让你忘了那些……"
  说着忍不住好笑:"还说什么把你捆起来,我要真想强迫你,就你这浑身二两的棉花力气,还用得着绳子?不过……你真这样急么?"

  穆子石耳朵通红,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滚!"
  齐无伤笑嘻嘻的起身整束,临将出门,却又恶狠狠的威胁道:"昨晚你折腾得我半死不活,这笔账总有慢慢算的时候……等着罢!"

  此人一向没皮没脸,习惯了穆子石也就懒得替他害臊,当下很怜悯的扫了他下|身一眼:"你憋坏了没有?"
  齐无伤重重拧了一把他的脸,道:"你当我没有手么!"
  穆子石笑得直打滚,却把脸埋在枕头里,死活不露出来了。
  他背后突起的肩胛骨像是蝴蝶被折断翅膀后的伤痕,齐无伤平定了一下心绪,目光异常温存柔软,道:"等我回来!"

  齐少冲见穆子石唇边渐渐绽放出一个笑容,清灵美好,仿佛发着光的夺目生辉,痴痴看着,心中却酸涩难当,只因那笑容与自己全无干系。
  鹅毛般的雪花渐飘渐大,齐少冲道:"子石,又下雪了,咱们回去罢!"

  穆子石嗯的一声,只看着远处并不动身,却问道:"还有几日就过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大靖宫?"
  "父皇不让我回去。"
  "你想回去么?"
  "想。"
  "只要想,就能有办法。"

  齐少冲摇了摇头:"父皇让我做的,我做不到,也不愿意做。"
  穆子石沉吟道:"皇上的意思,是只要你能做到,他就召你回宫?"
  齐少冲苦笑道:"是。"
  "那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般为难?"

  齐少冲静默片刻,神色十分古怪:"你不会想知道的……"
  话虽如此,眼眸中却露出一丝企盼之色。

  穆子石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呼吸急促,颤声道:"快看快看!一定是无伤有消息了!"
  大雪纷飞处,果然有数点黑影渐驰渐近,直奔射虏关而来。
  穆子石不待齐少冲说话,已猛的转过身跑下城头。

110、第一百零八章

  来的两骑确是雍凉军的探马,入得城中满眼血丝,憔悴得不堪入目,带来的消息却令全军振奋之极,拔海部的主要驻地已然寻到,正在朔神山的河谷边,齐无伤夜袭成功,一把火烧光数万帐篷,歼敌四万,全灭拔海王最精悍的军队,拔海王弃盔而逃,五个王子一死四俘,左右相被烧死营帐中,达木虎混乱中马踏而亡。

  齐无伤命两名探马连夜回城传令,再出三路骑兵,分别由邱四、戴西辉等率领,即刻出关,追击剿杀拔海部残兵。
  雍凉铁骑四股兵力撒开如渔网,在雪原纵横隳突月余,将拔海部逼得毫无喘息之机,蛮族各部噤声胆寒。

  经此一役,拔海部王庭土崩瓦解,再不成气候,拔海王请求青穹部的收容与合作,青穹王吟诗一般告诉他:"我的部落我的族人还想在明天的清早看到草原上升起美丽的太阳,而我比太阳更加美貌的姬妾还在镶着金边的牛皮大帐里等着我。"
  拔海王鼻子都气歪了,好在最近最娴熟的举动就是撒腿就跑,凭借这点勤练不辍的刻苦劲儿,侥幸和活下来的士兵将领往草原更深处远遁逃亡。

  齐无伤大胜回城之日,已是武定三年的早春。
  雍凉城诸将官出城十里相迎,穆子石立于邱鸣西身旁,锦袍窄袖,黑发玉冠,邱鸣西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笑道:"你今日气色极好。"

  北地虽春迟,寒风料峭中却也有了隐约的暖意伸手可及,阳光下穆子石微微眯着眼睛:"无伤回来,哪有不好的道理?"
  邱鸣西小声贺道:"此番大破拔海部,据闻皇上欣喜非常,已遣出天使,不日就到射虏关……你是此战的粮草军务督办,想来封赏一定丰厚无比啊!"

  穆子石心不在焉的谦道:"子石哪有微末之功?全仗着雍凉上下戮力同心罢了。"
  正说着,只见远方烟尘滚滚,马蹄声疾风骤雨的纷至沓来,两队黑甲铁骑风卷乌云般迅速奔驰到近处,领头的一声呼哨,雁翅形一分,已列队整齐,肃然而待。

  穆子石心头怦怦乱跳,数月不见齐无伤,却不知他远征在外枕戈雪行,会辛苦劳累成什么模样?
  恍惚沉思中只听众人高声齐呼:"西魏王!西魏王!西魏王!"
  忙抬头看去,只见一人一马直奔而来,带着席卷一切的磅礴与热烈,像是一团黑色的火焰,啼血乌云长嘶一声,停在身前,甚是亲热的低头挨挨擦擦,马背上齐无伤俯□子,深深凝视过来,一双星眸璨璨含笑:"我回来了!"

  潮水般的欢呼寂静的退去,一瞬间穆子石仿佛置身温柔的大海,四肢百骸再无一丝力气,微笑着应道:"嗯。"
  齐无伤策马回到队中,一挥手,朗声道:"将士们,你们是大宁的好儿郎!进城!庆功!"

  铜灯剔得雪亮,牛油大烛高烧,邱四的脸红得跟猴子屁股已经没什么区别,还一个劲儿傻乎乎的笑,全无平时精明强干的模样,便如戴西辉这等老成之人,亦是醉态可掬,穆子石冷眼忍耐到齐无伤把第十碗酒像水一样往嘴里倒的时候,悄悄起身回府睡觉。

  数月来数这一觉睡得格外甜美,天快亮时,感觉到有一阵淡淡的洗浴后的清爽气息靠近了自己,不假思索也不用睁开眼,穆子石伸手拽住他的衣襟。
  似乎听到他低声笑了一下,随后便有一个温暖结实的身子钻到了被子里,顺手将自己扯进怀中:"睡罢!"

  齐无伤累得狠了,穆子石中途醒来一次,他兀自酣睡不觉,刚好穆子石在他怀里呆得又暖和又舒服,懒懒的也不想起身,便摸了摸他的脸,他脸颊瘦削,下巴生出一片青胡茬,硬刺刺的扎着手指,睫毛却出奇的柔软,长长的覆下一道弧形阴影,五官英俊得咄咄逼人。

  齐无伤闭着眼,准确的一把握住正在脸上发间游移的顽皮手指,嘟囔道:"别闹……"
  说着手脚伸展开,将穆子石完全锁在怀里,继续沉沉睡去。
  穆子石是饿得睡过去的,等两人睡足了这几个月欠下来的觉,天色已经擦黑。

  齐无伤伸了个懒腰,神清气爽,穆子石却睡得发呆,半张着嘴眨眼睛。
  齐无伤啄了一下他的嘴唇,穆子石忙闭上嘴睁大了眼睛,齐无伤心里痒痒的,更想逗他,低头又是一口,方道:"穿好衣服,咱们去见皇上遣来的特使。"

  穆子石一怔:"你怎么知道宸京特使到了?"
  话一出口,已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他孤身入京尚能压下齐和沣,何况雍凉这等生长之地的风吹草动?
  果然齐无伤笑了笑,道:"他们前天已到雍凉,今日辰时就在射虏关了,现在邱四他们正陪着,就等我了。"

  穆子石猜到他的用意,故意不屑道:"那你还敢睡得身上都快长蘑菇?"
  齐无伤顺手帮他束好衣带,声音明朗而淡然:"我一向知情识趣……一举攻破拔海部王庭,自该骄横跋扈一些才对,有赏不能罚,有功没有错,皇上难免会不痛快。"
  穆子石拍了拍他的脸,笑道:"无伤你最是通透!"
  又道:"你去见特使,为何要拉着我一起?"

  齐无伤道:"皇上特意赏赐了你,你得去谢恩。"
  穆子石心中莫名一紧,低声道:"皇上赏我?坏了,清算北地税银一事,我一直拖着不曾做……他不会赏我板子吧?"
  齐谨赏他的,既非金银,亦非板子,只是一卷字画。

  齐谨此次出手甚是大方,一道旨意洋洋洒洒的堪比杨枝甘露遍洒全军,邱四戴西辉等人均各有提拔封赏,雍凉军中喜气洋洋,齐无伤已是亲王之尊,额外恩赏白马紫缰策驰入宫的殊荣。
  齐无伤当着特使的面,笑道:"我连宸京都懒得去,还骑马进什么宫啊,再说啼血乌云又是匹黑炭头。"
  特使低头垂目,看不清神情,嘴角仿佛在抽筋。

  穆子石展开卷轴,只看了一眼,脸色刷的惨白,连站都站不稳了。
  齐无伤一伸手,稳稳扶住,夺过字画,却见只是一首诗: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几行字架构略略倾侧,内敛而姿媚,欲离却又合,如美人时花,左顾右盼善睐有情,纸张墨迹均是鲜明簇新,齐无伤拧着眉头看了半天,看不出有任何异样之处,当下问道:"怎么了?"
  穆子石咬着唇,良久颤声道:"回去……回去再告诉你。"

  齐无伤倒也爽快,一把拽住他的手,连个招呼也不与特使打,转身就走。
  那特使近来颇受齐谨恩宠,顺风帆船正驶得欢,万万料不到这位西魏王如此无礼,只气得脸色堪比小葱拌豆腐,眼青唇白。
  雍凉骄兵悍将,哪吃这一套?自然不会埋怨自家王爷,纷纷心里痛骂特使你算个球敢甩脸子给老子们看!
  邱鸣西看情势不对,只得挺身而出,干笑着和稀泥。

  穆子石紧紧握着那卷字轴,手指骨节发白,一跨进屋里,就迫不及待道:"这首诗……是太子殿下的笔迹。"
  齐无伤哦的一声,点亮灯盏,道:"你怎么看得出?需知笔迹相同者不知凡几,要不然也没那许多赝品。"

  穆子石伸指点在一处,一手死死扯着他的衣袖,也不知是喜是伤,是急于分享亦或不能独自面对:"你看这个醉,他每次写醉字,这一点总要提一下,最后一笔都是左偏出锋……"
  齐无伤蓦地伸手扭过他的脸颊,低吼道:"予沛已死了快十年,怎可能新写一首诗给你?"

  穆子石愣愣看着他,半晌涩然道:"不,你不明白的……"
  一滴眼泪已沾湿了睫毛,哽咽道:"我知道这幅字不是太子殿下所书……"
  "当年皇上想让我陪葬太子殿下,后来是殿下求他,为大宁留一股肱能臣,为殿下留一人间念想,皇上这才容我活着,但太子殿下临终所托,皇上也必是知晓的……他,他这是提醒我……"

  齐无伤眸中有怒火乌云般凝聚:"予沛到底让你答允了些什么?"
  穆子石眼睛仿佛破碎的宝石,泪水一滴滴落在齐无伤的手指上,凉飕飕的沉重:"他要我对少冲尽心尽力不离不弃,为他生为他死,当他的刀也做他的盾,下了地府,油锅我替他跳,他不能做的事,我替他做干净……要我助他登基,要我……"

  齐无伤打断道:"别说了!"
  他声音冷厉如刀,穆子石只吓得一哆嗦,颤声道:"太子殿下泉下有知……会不会也怪我?怪我忘了当年的承诺,竟只顾着自己……还妄想抛下少冲,跟着你逍遥自在去,浑然不记得若是没有殿下救我厚待我,我早就……"

  齐无伤道:"不会。"
  穆子石愕然抬头,齐无伤声音有着一锤定音的干脆:"予沛不会怪你,他若真心对你好,就不会盼着你这辈子都是少冲的附庸仆役……你是人,不是什么物件儿也不是他齐予沛养大的一条狗。"

  穆子石看着他,仿佛雪地久行的旅人看着一抔温暖明亮的火光,却摇头道:"可太子殿下要我替他照顾少冲……"
  齐无伤叹了口气:"便是予沛自己还活着,也不会照顾少冲一辈子。少冲已快到弱冠之龄,他用不着你,再说你陪他流落民间这许多年……足够了。"
  伸手拥他入怀:"真的足够了,你信我。"

  穆子石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低声道:"足够了?那就好……我自然是信你的,无伤。"
  话虽如此,宫中赏赐却仍是源源不绝,笔墨摆设,书画字帖,无一不与齐予沛相关,或是当年东宫常用的,或是太子钟爱心喜的。

  射虏关已是春暖草发,帅府中满院深浅树树芳华,各种花的香气萦绕周身,阳光晴暖而轻盈,令人心里痒痒的,连做饭的小厨娘都戴了满脑袋的花朵闲来无事就骑上墙头看来来回回的少年郎,穆子石却日渐安静而倦怠了。

  除了协助邱鸣西处理文牍事务,便昏昏欲睡的闷在屋里,连书画都提不起兴致,夜晚睡觉却不安稳,常常梦中惊醒,睁着眼睛直至天明。

  只有面对齐无伤时,他无忧无虑轻巧敏捷,甚至比平日更加开怀,眼眸燃烧一般亮得晶莹剔透,拼尽全力的欢喜着,似乎看到了迫在眉睫的崩陷,必须要将这所剩无几的时光,每一时每一刻都五光十色的塞满,到明日哪怕天翻地覆,曾经拥有过的这一段记忆,却会如同星横夜空,永不坠落,足堪支撑自己孤身夜行。

111、第一百零九章

  齐无伤见他一反常态,心中暗暗忧虑,干脆放下军务,带着他游玩踏青早出晚归,两人两骑轻装简行,射虏关内方圆百里,各处玩了个遍,肚子饿时,若有茶楼酒肆便进去用上一顿,穆子石对北陲风味的羊骨头颇具兴致,每次都吃得直揉肚子,若是在荒郊野外,齐无伤便射些野兔雉鸡之类,就地烤得香喷喷的两人分而食之。
  第一次烤一只兔子时,穆子石还很怀疑能不能入口,吃了会不会英年早逝,但结果令人异常惊喜,齐无伤烤出来的兔子肉香得可以一边吃一边笑眯眯的看着自个儿亲爹被砍头都不会心疼。

  待盛夏之际,齐无伤再度出关,一举击溃乌德部战力,还顺手将投奔乌德部的莫儿射鹄收归麾下,从此北疆除却一些零星散落的小部落负隅顽抗,再无可战之兵,而青穹部已上表朝廷乞求封号。

  齐无伤立下如此功勋,已然赏无可赏,因此齐谨也就不赏了,当即派出得力大臣以及监军使者常驻雍凉,一边毫不含糊的渗入军务,一边力图将烽静王以及西魏王的势力渐渐撵出政务民事。
  齐无伤并无半点愤然不平之色,似成竹在胸,只令军中上下严遵旨意,而王府中有急信送至,虞氏王妃病重,齐无伤干脆交出兵符,只带着穆子石与几个贴身亲卫,清早离开射虏关,一路急行回城中西魏王府。

  到了府门外,天色已黑,穆子石兀自不肯下车,脸色苍白着,眼睛却是晶亮:"你真的上了那样的密折?"
  齐无伤搂着他的腰从车里抱出,重重顿在地上,不耐烦到了极点:"你一路上问了七八十遍了……"

  穆子石挥手令左右退得远些,悄声道:"你狗胆包天啊,敢跟皇上谈条件?"
  齐无伤板着脸,道:"敢。"
  穆子石迟疑道:"我知道你无心权势,可从此称病不出永不掌兵……你舍得离开军队么?为了我……值得么?"
  齐无伤淡淡道:"值得。"

  穆子石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了。
  两人并肩进得府中,默默走了一阵子,园子里草木扶疏,投下浓密的暗影,凉爽的风里有荷叶菱实残留的清香,齐无伤突然用力握住穆子石的手,道:"只盼着皇上能顾念我当年助他夺位,如今平定草原的功劳,答应我所求罢!"

  穆子石随口道:"你们还有叔侄之情……"
  齐无伤笑了笑,道:"这还是算了,父子不过如此,谈什么叔侄。"
  穆子石思忖片刻,涩声道:"皇上不答应怎么办?拔海部已灭,乌德部也四分五裂,你的兵权本来就要削的……而且皇上虽忌你三分,但你终究反不得,一则无名份,二则天时地利人和一样沾不上,皇上当真要以鼎镬待你,你也只能聊充麋鹿。说到底,他若一定要我入京或是作别的用处……你纵然自弃兵权,也是不成的……"

  齐无伤微微一笑,声音低沉却坚定:"那么,就让西魏王病死,你我二人隐姓埋名遍走天下,你怕不怕?"
  穆子石静了静:"不怕。"
  抬头一笑,明月停辉,此一生有如此一刻,再无所求。

  两人用了饭,穆子石已是疲倦不堪,齐无伤问道:"你想在哪儿安顿住下?"
  穆子石揉着眼睛想了想:"还住东花厅,那儿清静,再说我也不想见虞小姐那张晚娘面孔,成了精的冻柿子一般,好生难看。"

  齐无伤苦笑道:"剑关这些年不易……我欠她良多,眼下她身子不好,我得多陪陪她。"
  穆子石奇道:"咱们只是借她病重的家信离开射虏关,难道真的病了?"
  齐无伤嗯的一声,却不多言语。
  穆子石若有所思,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微微翘起,了然一笑。

  齐无伤送他在东花厅安置下,便径自回房去见虞剑关。
  门开处,只见虞剑关正在灯下低头作画,穿着蔷薇花样的寝衣,色调柔和,黑鸦鸦的头发未簪珠花,只用缎带束在脑后。
  一旁几个侍女安安静静的垂手而立,清甜的鹅梨香萦绕满室,令人心境极为舒畅。

  齐无伤进屋,侍女们纷纷跪下行礼,虞剑关搁下笔来,笑道:"贺喜王爷大破蛮族……王爷身子可安好?"
  齐无伤没想到两年不见,虞剑关竟换了个人也似温柔如水起来,不由得有些招架不住,客客气气答道:"我很好,王妃打理府中各事,甚是辛苦。"

  虞剑关笑盈盈道:"不辛苦,宅院本就是妾身份内之事。"
  齐无伤一时无话,看案上铺着一幅未完的荷开水殿图,道:"你会作画?"
  虞剑关柔声道:"不敢说会,只不过平日无事,学着打发时间罢了。"

  齐无伤虽不懂鉴赏书画,但日常所见都是精品,自然觉得虞剑关所画颇为稚嫩生涩,几朵莲花更是过于柔弱而显艳气,迎着她紧张期待的双眸,却只得赞道:"嗯,还不错。"
  虞剑关目中柔情无限,脱口道:"真的?我是为了王爷学的!"
  "只不过桃花为何开在水里?"
  虞剑关脸僵硬了一瞬:"这是莲花……"

  齐无伤嗯的一声,转开话题,笑道:"明天我带你去集市,咱们随便逛逛可好?"
  此言一出,不光虞剑关惊喜交集,几个贴身丫鬟也是喜不自胜,暗道王爷可算是开窍了,互相使个眼色,便笑着告退出去。

  虞剑关双颊晕红如桃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齐无伤突然问道:"这些时日,你身子可有不妥之处?"
  虞剑关气色极好,当即道:"并无不妥,就是心里牵挂王爷。"

  齐无伤看她红唇鲜妍得有些异样,伸手过去擦了擦,却见指腹上并无颜色,心中暗惊,道:"你嘴唇上没有涂胭脂?"
  虞剑关微有得意之色:"妾身晚上从不施脂粉。"
  齐无伤默然半晌,道:"剑关,咱们成亲十多年了,我对你多有疏忽,竟不知道你喜欢吃些什么玩些什么……你慢慢告诉我好不好?"
  虞剑关一怔,笑容未展,泪水已滴滴滚落。

  第二日齐无伤与虞剑关微服出门,先陪她去挑新的衣料,虞剑关欢喜雀跃,拿着几幅江南过来的轻软丝绸在身上比划,不停的问:"这匹碧水色的好不好看?这个呢?绯色滚银线……"
  齐无伤虽不懂得这些,却很有耐心,坐着一边喝水,一边微笑道:"很好看,都买下罢!"

  绸缎铺子的掌柜一旁奉承道:"公子眼光极好,夫人这等出色的人才,再用上小店的衣料,正是锦上添花啊!"
  齐无伤吩咐亲随付钱,让他把衣料捧上马车,虞剑关眸光流转,笑道:"我还想再到别家瞧瞧……"
  齐无伤道:"那便瞧罢!"

  逛了半日,又跟虞剑关去吃了些细巧精致的菜肴点心,接着又去首饰铺子,虞剑关开闸洪水般兴致滔滔,越逛越起劲,齐无伤只觉得自己快死了,策马杀敌三日三夜也没这么劳心劳力的,跟头死狗一样拖着脚步苦苦支撑。

  眼看虞剑关又要七进七出的杀入一家脂粉店,齐无伤却见不远处有一家翰云轩,正是雍凉最出名的笔墨铺子,忙断喝道:"且慢!"
  这一喝大有军中杀伐之风,周围行人都是为之一惊,纷纷侧目疾走,虞剑关也吓了一跳,嗔道:"干什么粗声恶气的?"

  齐无伤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想去翰云轩买些纸笔颜色……你去不去?"
  虞剑关心中欢喜,料定他看到自己学画,便要去买些作画的应用之物,忙点了点头,紧跟着去了。

  进得店中,齐无伤细细询问良久,买了各式笔墨,并宣纸棉纸生绢,又包了一大堆朱砂石青赭石花青等颜色,虞剑关那幅荷开水殿图画了快三个月才刚画了一半,自问用到死都用不完这些纸笔,忍不住含羞道:"太多啦……"
  齐无伤道:"多些不怕,总比不够使好。"

  掌柜的听了这等有见识又财大气粗的话,包子一样咧着嘴,馅儿都美出来了。
  旁边一个挑着湖笔的少女十分羡慕的瞥了虞剑关一眼又一眼,虞剑关一一笑纳。

  回到府中,虞剑关正揉着笑酸了的脸蛋,只听齐无伤吩咐道:"把车里的东西都给王妃捧屋里去。"
  说罢自己提着一包翰云轩的纸笔,道:"我去瞧瞧子石。"
  虞剑关笑容立僵:"这些……你是买给他的?"

  齐无伤眼神说不出的温柔,道:"是啊,他一向喜欢写写画画的,东花厅虽有笔墨纸砚,却未必能入得了他的眼,他这人又是孩子脾气,没准儿就赌气了,少不得给他重新备些。"

  黄昏光影中,齐无伤略低着头,刀砍斧凿般的棱角都褪去了些许锋锐凌厉,仿佛一把绝世名刀,却有了入鞘的安稳静好。
  这样出色的男子,可惜却不属于自己——虞剑关看着,心中忽冷忽热,嫉妒与失落像是暗处生长的带刺藤萝,爬满了整个身体,而眼神凄楚中,已隐隐有一丝决绝之意。

  穆子石所住的屋子窗户大开着,蒙了一层半透明的碧色透骨纱,屋里甚是凉爽,东花厅草木繁茂,蚊虫也多,因此又燃着艾草栀子香,熏得一个蚊子也没有。

  穆子石随遇而安,却也懂得享受,一到西魏王府,就放开手命人换了自己喜欢的用具摆设,又放开眼挑侍女来使唤,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伙同那死心塌地的帮凶老庞,挑出来贴身伺候的尽是美丽苗条的小姑娘,都穿着薄薄的罗衫,走动间轻盈蹁跹,极为赏心悦目。

  累得灰头土脸的齐无伤一进屋,就看见穆子石半躺着一边翻书,一边就着一双玉手吃剥好的葡萄,大概是刚洗沐完,长发有些湿,一个脸颊有酒窝的侍女正用厚厚的毛巾给他一缕缕擦干。
  此情此景一落入眼,只把齐无伤羡慕得要死,也气得要疯,道:"我当牛做马的奔波了一天,你倒快活!"

  穆子石抬起眼皮,懒懒道:"又不是给我当牛做马去了,我为什么不能快活?你手里拎的什么?"
  齐无伤把包裹往书案上一扔,道:"怕你闲着无聊,新买了些纸笔颜色,你瞧瞧合不合心意?"
  穆子石起身翻检着那一大堆,突然笑道:"你不会是当着虞小姐的面买的吧?"

  齐无伤见他笑得古怪,不禁奇道:"我今日陪着剑关逛了一天,买些自己的东西难道不对么?"
  穆子石看着他,玩味良久,道:"没什么不对,我觉得很好。"
  把玩着几支象牙描金的精致湖笔,越想越是开心,笑眯眯的挽起袖口,道:"送你一幅画罢!"

112、第一百一十章

  齐无伤展衣落座,拈起葡萄吃着,也笑道:"我辛辛苦苦给你买回来这些,一幅画也是该得的……只是你要绘什么?山水?花鸟?还是人物?"
  穆子石略一思忖,当即泼墨挥毫,落笔飕飕,也就大半个时辰,已绘好一幅松竹蕉图。

  画中远山深秀,云水烟霞涂抹淋漓,气骨洒脱超逸,松竹蕉却用笔细腻,青绿勾描微染,笔格滋润遒劲,观之令人怡然而幽,清疏有出尘之想。

  齐无伤爱不释手,发自肺腑又搜肠刮肚的拍了无数记马屁,穆子石欣欣然任由拍之赞之,有拍的不到点儿或者力度不够的地方,就好心出言提点一二。
  两人都毫不害臊不知羞耻,一旁几个侍女却替他们红了脸蛋。
  一时齐无伤问道:"我只知松竹梅是岁寒三友,子石为何画的是松竹蕉?"

  穆子石指了指窗外:"应景……我画的是夏末,并非严冬,哪来的梅花?"
  齐无伤笑着捏了捏他的下巴颏儿:"是么?"
  穆子石当即翻脸,道:"苍松劲节凌云,芭蕉舒阔明朗,翠竹虚心高洁……你敢不喜欢?"

  于是齐无伤只能很喜欢,并且表示很满足,特意精心装裱了挂在书房里,穆子石每次去书房见了,都心情愉悦活泼得活像偷足了鸡的狐狸,能多吃半碗饭。

  数月后齐少冲从军营回来,见到这幅画,沉吟片刻,问道:"三哥得罪子石了么?"
  齐无伤道:"没有。"

  齐少冲别有意味的笑了:"子石的性子,多少有些顽劣,三哥被他耍了。"
  齐无伤轻轻一笑,并不接言。

  齐少冲心中微微动气,干脆起身指着松树,直言道:"粗枝。"
  又一指芭蕉:"大叶。"
  最后点向翠竹:"没心没肺腹中空。"

  齐无伤点头道:"子石刻薄人,向来是不带脏字的。"
  语气里又是无奈又是纵容,却没有半点惊讶或是恼怒。
  齐少冲看他神色,不禁疑道:"你早就明白?"

  齐无伤悠然道:"子石六岁时,我就认识他了,他那点儿孩子气的小心思,我怎会不知?"
  齐少冲愕然不解:"那你为什么还挂上这幅画?"
  齐无伤答得理所当然:"让他得意开心一下,有什么不好?"
  打量一眼瞠目结舌的齐少冲,突然问道:"你这次离开射虏关,想是决定要回宸京了?"

  齐少冲静默片刻,正色道:"三哥,我必须回大靖宫……父皇对我的期待,绝非区区射虏关战将。"
  齐无伤道:"你本就是诸位皇子中最尊贵者,流落在外虽吃了些苦,这番经历却难得,通民生懂世态,又在边塞数年知兵能战,皇上若不糊涂,你一回京,必然就是太子储君。"

  说着笑了笑:"这几年皇上没少往我雍凉军里掺沙子,想必你功劳也是不小,将来一旦继位,再不必为了边塞军权头痛。"
  这话说得太透,连一层若隐若现的薄纱都撕了个精|光。

  齐少冲脸上登时挂不住:"三哥!雍凉军吃的是朝廷的粮饷,也是朝廷的兵马!"
  齐无伤剑眉一轩:"说得极是……这一仗至少已打出了草原二十年的太平,我要兵权又有何用?"

  齐少冲沉吟道:"三哥,我从不担心你会弄权,但我以为你会舍不得离开军营……为什么现在就打算当个闲散亲王?"
  齐无伤指节轻轻敲着茶杯,不答反问:"少冲,你到底想说什么?"霏2凡3論9壇
  齐少冲说得无比直接:"我要带走穆子石。"

  话一落地,就做好了挨揍的准备,不料齐无伤只是冷冷道:"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打算?"
  齐少冲咬牙不语。
  齐无伤凝视着他,星眸中掠过一丝失望之色,长身而起,叹道:"少冲,该说的我已跟你说过一次,我就是跪下求你,你也必定不肯放过子石了?"

  齐少冲低声道:"我离不开他……对不住了,三哥。"
  齐无伤心中悲愤到了极点,却不屑再与他多说,抬脚便往门外走去。

  齐少冲却急于得到确认,口不择言,道:"三哥,你怕了是不是?你知道子石会跟我回宸京。"
  齐无伤转头,眸光已是冰冷如铁:"殿下说对了,我很怕,怕得要死。"
  "我怕他身不由己,怕他郁郁寡欢,怕他油尽灯枯活活累死……"

  齐无伤的声音低沉略哑,却如刀如箭字字见血:"子石视予沛如神祇,不敢有丝毫违逆不敬,你只需一提故太子的名讳,宸京即便刀山火海,子石也非去不可……只不过殿下,你这辈子都打算用予沛绑架着子石,让他为你赴汤蹈火任由驱使?"

  齐无伤大步离去,齐少冲怔立良久,仰头看着那幅画,似乎能看到穆子石当时得意洋洋毫无阴霾的笑容,心中不由得又是难受,又是隐约的不服气,低声自语道:"便是没有四哥,子石也会跟我回去。"

  秋色已深,满园菊花开到了最盛,虞剑关领着一群侍女在亭中赏玩说笑,热闹非常。
  虞剑关薄施脂粉,艳光四射,人却瘦了不少,眉宇间更笼着一层淡淡的郁色。
  侍立一旁斟茶的阿瑶突地惊叫一声,一手掩目,一手远远指出去:"哎呀,那是谁,好生没规矩!"

  虞剑关放眼一瞧,那人正是齐少冲,却见他闷着头快步疾行,一边解着衣襟抖搂着,行动甚是古怪可笑,虞剑关可不是阿瑶那等咋咋呼呼的小丫头,好奇之下,吩咐道:"去请七殿下过来喝杯茶。"
  齐少冲匆匆进得亭中,脸上兀自有些惊慌的神色,行礼道:"三嫂!"

  虞剑关对他不敢怠慢,忙道:"七弟先坐下歇会儿……跑得这满脑门子的汗,还衣衫不整的做什么呢?"
  齐少冲喝了两口茶水,道:"方才从花园中走过,似乎有个蜂子钻入衣服里,没奈何,让三嫂见笑了。"

  虞剑关忍不住抿嘴而笑:"我一直觉得七弟就像你三哥一般胆大包天的,原来竟害怕蜂子……枉你平日那般沉稳的模样,今日可露了馅儿。"
  齐少冲肃容道:"三嫂此言差矣,蜂虿入怀解衣赶之,此乃古训……虽慌张无礼了些,却是不得不为。"

  说者似无心,听者却有意,虞剑关浑身一震:"七弟……"
  齐少冲端着茶杯,笑道:"命都保不住了,要脸面何用?蛇都爬到心腹要害了,难不成还要忍?等着被一口咬穿心肝么?三嫂又不是糊涂人……"
  杯中茶水明翠如一方碧玉,却有涟漪微动:"少冲放肆,话多了,还请三嫂莫要放在心里。"

  虞剑关眼神变幻,亲自执壶给齐少冲续茶:"七弟,三嫂多谢你了。"
  齐少冲却垂眸微微叹了口气,眸光复杂,深藏一丝希冀之色。

  这天午后,穆子石正伏案作画,前些日子应承了齐无伤,要给他绘一幅小像。
  穆子石画技学自宫中大师,人物尤为精美富丽,这幅画更是下足了功夫,细描巧晕,意度俱佳,行笔栩栩如生,线条纤毫工致。

  他作画练字最不喜有人打扰,屋里众人均是屏息静气,虞剑关一行人莺声燕语的一进东花厅,穆子石便听到了,心思一乱,干脆撂下画笔,沉着脸神色不悦。

  虞剑关姗姗而来,身后四个侍女手里都提着雕花食盒。
  虞剑关微笑着打开一只,里面一碟碟的各式点心:"听王爷说,穆公子从小喜欢吃这些糕点。"
  穆子石淡淡瞄了一眼:"多谢虞小姐记挂。"

  碰了个软钉子,虞剑关面不改色,柔声道:"听闻穆公子精擅黑白一道,妾身刚学不久,能否指教一二?"
  穆子石单刀直入,道:"虞小姐不是来下棋的,有话不妨直说。"

  虞剑关出奇的沉得住气,竟不动怒,落座缓缓道:"穆公子……王爷与我成亲十余年,待我情深意重……当年我被陶家扣在宸京,他不惜舍下雍凉城,身陷险地,只为了陪着我。"
  "且慢!"明知她胡说八道纯属梦呓,穆子石还是压不住心中恚怒,寒声吩咐一屋子的侍女:"你们都下去!"

  这些话下人本就不该听,众侍女正战战兢兢的不知该如何是好,闻言纷纷松了口气,便欲退出屋去,却听虞剑关冷冷道:"不必,都给我留下!我身为西魏王妃,这王府的主人,说几句可鉴天日的实话,难道还要遮遮掩掩么?"

  神仙打架,总有凡人充当倒霉蛋,一屋子倒霉蛋面面相觑,王妃这是疯了。
  穆子石反而暗生提防,心知虞剑关此行算是抬棺而战,连齐无伤的脸都一并撕破了,当下静静坐着,看她到底有什么杀手锏。

  虞剑关深吸一口气,道:"穆公子与王爷曾有许多年没有见面吧?"
  穆子石道:"世人相交,有白首如新,亦有倾盖如故。"

  虞剑关冷笑一声:"穆公子与王爷相识之时年齿尚幼,王爷的性子,最是怜惜弱小……便是个路边的小乞丐,或是病歪歪的癞皮狗,他见了也不忍弃而不顾的……想来那时他对公子也颇多照顾。"
  穆子石墨绿眸光流转,忍不住大笑出声:"无伤在虞小姐心中,原来竟是一尊菩萨!"

  虞剑关颊染绯红,却心平气和,道:"穆公子,十多年了,白云苍狗,水滴石穿,有什么是不能变的呢?便是个死人,也已皮消肉尽尸骨成泥了,谁又能原地站着停留在十多年前?"
  穆子石脸色微变,虞剑关不愧是虞禅大将军之女,天生的懂得捕捉战机乘虚而入,所言所说俱是直刺要害。

  虞剑关滔滔不绝,渐有诛心之利:"穆公子,你已不是无知孩童,便是你自己执迷不悟痴心妄想,王爷却早已有家有室,他给不了你想要的,更不会属于你……这西魏王府,也不是你的家。"

  雷霆一击,当如是也。
  穆子石额头血管突突乱跳,却终究说不出那些能彻底摧毁一个女人的话,而且这个女人还是齐无伤的正妃,自己再讨厌她,她却没有半点错,自己在她眼前,永远只是一个可恶的入侵者,无耻的窃贼强盗。

  虞剑关拿过那幅齐无伤的小像,端详片刻,笑道:"你把王爷画得太年少了,这模样倒似只有十七八……再说王爷哪会笑得这样孩子气?"
  穆子石垂眸看去,眼神有些固执与不舍,轻声道:"无伤常这样笑的……"

  喀的一声,虞剑关指甲在掌心齐根折断:"穆公子,两年前我曾经身怀有孕,但王爷去了射虏关,我一急,孩子……不小心没有了,如今王爷好容易回家,我们夫妻多年,实在很想要一个孩子,像他或是像我,都好……"
  "求你,回宸京罢!"
  穆子石霍然抬头,只见她眼圈红着,面容微微扭曲,却因勇敢显得美艳绝伦。

  虞剑关明明被下过绝育药,只能怀个屁,这样一个谎言,本是荒谬无比可笑之至,却又透着背水一战的凄厉,破釜沉舟的强硬,穆子石这一刻心中的滋味,当真是无以言表,只恨不得自己耳朵聋了或者干脆死在射虏关。

  被一个妇人女子以如此拙劣的手段来恳求要挟,这种耻辱,犹胜当日比被哥舒夜破强|暴!
  但穆子石却毫无还手之力,也不忍还手,沉默许久,待胸口刀刮绳锯也似的疼痛酸涩稍稍褪去,方轻声道:"虞小姐……将门虎女,你若不是西魏王妃,或许我会很喜欢你。"

  虞剑关听出他话中之意,小心翼翼的确认道:"你……肯离开这里?"

113、第一百一十一章

  穆子石目光不离那幅小像,却慢慢点了点头。
  虞剑关喜极而泣,哽咽着胡乱道:"你小时候……帮我们打发走那个酸文假醋的朱家小姐,我其实一直好生感谢。"

  穆子石怄得心里滴血:"不必了,你该恨我才是。"
  虞剑关一顿,道:"无论如何,多谢你肯走。"
  "那就更不必谢我了……"穆子石淡淡一笑:"去谢那位点拨你来这一趟的人罢。"

  虞剑关愕然失色:"你怎么会知道?"
  穆子石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胡乱猜的……不过就算猜对了又能如何?还不如不知。"

  虞剑关瞠目结舌,正待说些什么,穆子石已逐客道:"天色不早,我还要收拾行装,就不送虞小姐了。"
  虞剑关只得起身,默默走到门口,却又回头道:"王爷若是问起……"

  穆子石声音毫无起伏更无生机,像是一片枯寂伶仃的落叶:"我回宸京,是遵皇上的旨意,奉七殿下的令。与你……无关。"
  看着虞剑关陡然明亮鲜妍的脸色,终于忍不住,低声道:"我是为了无伤,当然与你毫无关系。"

  虞剑关眉毛皱起,疑心道:"为了王爷?我不懂。"
  穆子石恶意的微笑了:"你当然不懂,你下辈子都不会懂得。"

  虞剑关心中恚怒,脸色登时沉了下来:"穆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话一出口,觉得太心急了些,忙又道:"我不是催促,只是想……"
  穆子石抬手打断:"很快。若我所料不差,宸京过来接我们的人,早已到了雍凉城中。"

  看着虞剑关诸人离去,穆子石靠在椅中,只觉疲倦欲死万念俱灰,喉中一阵阵的甜腥涌上,勉力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我要静一静。"
  泥雕木塑般的一群侍女回了魂,慌忙告退,有机灵的纷纷表明心迹:"奴婢们守口如瓶,绝不会乱说一个字。"

  穆子石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待屋里只剩下自己,终于忍不住低声而剧烈的咳嗽起来,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滴落画卷上齐无伤的面颊衣襟。
  齐无伤历经风霜雨雪,却青山不改旧时容,笑意爽然清朗如千峰开霁,而自己的心境,此刻已是一片残山剩水。

  点起一盏灯,拿起那幅将完未完的画凑近火苗,先是一线温暖明亮的金红橙黄,随即化为枯萎的暗色,最后坠落细细的灰烬。
  自己早已长大,不再是当年,却仍固执的站在时光河流中踯躅守望,故意忽略掉如今必须承担必须偿还的,只当自己还是那个小孩子,沉迷在齐无伤似乎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怀抱里,食髓知味,不能自拔,总想着这样的日子久一点,再久一点,珍而重之不管不顾的赖着拖着,却忘了梦总会醒。

  不知过了多久,灯芯扑的一声结出最后一个硕大的灯花,一闪而灭,如霜月色倾倒一地满室,秋凉已是无孔不入。
  意料之中的脚步声踏进屋里,穆子石却不抬头,只静静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怕冷一般双手抱膝。

  齐少冲站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唤道:"子石,为什么不点灯?"
  穆子石不答,问道:"什么时候去宸京?明天?后天?"
  齐少冲怔了怔,低声道:"你想多待些时日也可以。"

  穆子石声音平静得空洞:"我不想走,可以么?"
  齐少冲苦笑一声,却毫不迟疑:"可以。"
  从怀里取出七八封书信,放到穆子石眼前:"这些都是父皇给我的密旨,我一直不曾给你看过……你刚到雍凉,父皇就要我带你回京。"
  "你一日不肯回京,父皇也一日不允我重回朝廷,再入大靖宫。"

  穆子石看着那叠信笺,并不去翻阅,只淡淡道:"皇上的意思,我早猜到了……这些密旨不是我这样的身份该看的。"
  嘴角微扬,似乎笑了笑:"多谢殿下容我这些时日,不惜违逆圣意,以皇子之尊留在射虏关……穆子石铭感于内,只能以死相报。"

  齐少冲听这话不像,略一犹豫,暂且不作理会,只道:"子石,你脸色不好……请大夫瞧一瞧吧?"
  穆子石摇头:"我只是有些倦,睡一觉就好。"

  齐少冲一时无言,只觉得眼前的穆子石,离自己竟是十年来从未有过的遥远。
  两人对面坐着,也不点亮灯盏,月光洒在穆子石脸上,似积了一层雪,齐少冲忍不住劝道:"如今入夜也凉了,你早些歇下的好。"

  穆子石声音轻得仿佛江南春尽:"我等无伤回来……邱四邝五几个休沐,他们一起城郊行猎去了,无伤说今冬会冷得厉害,他想猎只火狐狸给我做暖手套。"
  齐少冲只觉刺耳戮心,起身道:"父皇遣来的人已到城中,咱们后天就启程罢!"
  穆子石嗯了一声:"好。"

  齐少冲出门时,穆子石突然低声道:"少冲,你的确是太子殿下的弟弟,是洛皇后的嫡子。"

  过得一日,齐少冲与穆子石出发前往宸京,一队百人禁军随行护卫,齐无伤策马相送,不时跟车里的穆子石笑上一笑,或是随口说些闲话。
  穆子石随身只带着那把短刀,其余用惯了的物事全都留在西魏王府,甚至案头笔砚,枕边书卷,未画完的山水,临了一半的字,都不曾收拾,仿佛自己只是离开片刻光景。

  齐无伤知道他要走,并无一句阻拦,也不见离别愁绪,浑若无事的陪他吃吃点心喝喝茶,玩笑无拘,乱七八糟,没半点正经,只模糊提过一句:"王妃她……"
  穆子石当即道:"我知道,无伤,我都明白。"

  于是齐无伤便不再说,接着躺在他身边,两人静静看了半日的闲书。
  如此反应大出齐少冲所料,冷眼看着来回思量,终究还是弄不懂这位三哥。

  转眼一行人已到雍凉城关口,齐无伤勒定蹄血乌云,弯下腰,凝视穆子石,眼眸如星湛大海:"照顾好自己,等着我。"
  穆子石嘴唇颤抖着微笑,突然伸臂紧紧搂住他的颈子,脸埋在他肩窝里,像是冻僵濒死的旅人,拥住了一团火焰,浑身都在轻轻的哆嗦。

  "等不到了……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无伤……可我得去,不得不去……"这些话全哽在了咽喉里,带着股热辣辣的甜腥,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只是拼尽全力抱紧齐无伤。
  齐无伤情不能自禁,终于哑声道:"别去了,好不好?我担得起。"

  穆子石不语,慢慢摇了摇头。
  齐无伤知他心意,笑着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道:"那就去一趟……解了心结也好。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等着我。"
  说罢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打马飞驰回城。

  看他背影远去,齐少冲悄然松了一口气,不敢看穆子石的脸色,心头却移去一块大石,朔风虽寒,却凛冽得无比可爱,如酒如酪如春风过境万物生。

  东宫虽是故地,但十年前一场大火,重修后毕竟有所不同。
  穆子石仍被赐住昭旭殿,这也是齐少冲体恤他与故太子的恩情,穆子石谢恩如仪,脸上却淡淡的没有半分喜色,人已故去,琼楼玉宇与猪圈马棚又有何异?

  待安置下来,服侍的宫人便上来见礼,领头的细眉杏眼,模样很是温柔,穆子石打量她片刻,道:"你就改叫碧落罢。"
  那宫女微微一怔,屈膝道:"碧落谢大人赐名。"
  穆子石亲手将她扶起,碧落恍惚听得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

  待到掌灯时分,外面地上已积了一层雪,齐少冲穿过重重宫廊进得昭旭殿,穆子石尚在书房里,未曾歇下。
  书房燃着地龙,很是暖和,檀木书案边银灯高照,两个宫女垂手静立,一派富贵安逸气象,但不知为何,看着灯下那单薄的身影,竟令人有流年黯淡之感。

  齐少冲走近前去,温言道:"今日刚到,天气又寒冷,为何不早些休息?"
  穆子石头也不抬:"今日事今日毕,趁热打铁,趁病要命。"
  齐少冲道:"什么事这样急?"

  穆子石微笑:"写奏疏……弹劾安王齐延澈不仁、不敬、逾矩、残暴,妄测圣意、□臣下。"
  齐少冲吓了一大跳:"你想父皇怎么处置他?"

  穆子石摸了摸脸颊,兀自有些热辣辣的疼痛:"褫夺王爵废为庶人……否则我堂堂东宫少傅,平白被当众掌掴批颊,还有脸活得下去么?若不死劾,会被天下读书人戳脊梁骨,骂我攀附权贵,毫无骨气颜面。"
  慢慢放下笔,颇为欣赏的看了一遍奏疏,赞道:"字字珠玑,气贯长虹,我自己读着都热血沸腾。"

  齐少冲哭笑不得:"父皇不会废了安王,赤乌台数年,贞妃伴驾有功,若不是她细心照顾,父皇恐怕熬不到重掌天下的时候。"
  穆子石悠然道:"弹不弹劾在我,处不处置在皇上……再说皇上一点儿也不糊涂,或许就等着我当这恶人呢。"

  齐少冲踱了几步,挥手令碧落等人下去,低声道:"今日重玄门,我跟你说的……"
  穆子石薄唇微勾,讥诮之意显露无遗,打断道:"殿下过重玄门时,瑞王安王在,皇上的人也在,子石有些话不能明言,只能拿腔作调的敷衍一二。"

  齐少冲见他神色大异往常,不由得有些心惊:"什么话?"
  穆子石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道:"殿下,你要的……到底是什么?我答应过慧纯太子,会死心塌地的服侍你辅佐你,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请直言就是,至于什么卧榻之侧有我一席之地,还是省了罢。"

  齐少冲愕然,忙道:"子石,你是不是怪我把你从雍凉带回来?可我从未逼迫过你……"
  穆子石声音里隐有倦意:"殿下,我真的没有闲情逸致再跟你做戏……蜂虿入怀,难道不是很好的一个典故?"

114、第一百一十二章

  齐少冲脸色瞬间苍白,心里只觉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酸苦之余更是惊恐不安,半晌涩声道:"你……你都知道?"

  穆子石眸光澹然清冷,却反过来安慰他:"殿下莫慌,你做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恶事,何必如此沉不住气?再说我的确问心有愧,虞小姐怎样待我,都是我活该应得的。"

  齐少冲扶着桌沿,手背青筋突起,忍不住有些委屈:"虞剑关是三哥的正妃,不说鹣鲽情深,好歹也是相敬如宾……无伤不该欺你。"
  穆子石以手支颌,目光茫茫然落得极远,道:"无伤他从来不曾欺我,他怎会欺我?他待虞小姐好,是因为虞小姐快死了的缘故。"

  齐少冲冷笑,似有不信:"虞氏王妃神完气足,怎么就快死了?"
  穆子石道:"虞小姐在宸京时,被齐和沣的皇后下过药,我本以为只是绝育之用,但后来看无伤待她的种种情形,再一想陶氏一族的手段,便猜到那药不光绝育,更是致命的慢性之毒。"

  "三哥告诉你的?"
  "不用他说,我都明白。"
  他二人竟默契至此,齐少冲登时控制不住,异常激烈的低吼道:"那你为什么跟我回来?又是因为死去的四哥是不是?可你知不知道,你若不愿,我根本不舍得强逼于你!"

  穆子石答得平静而简单:"我回宫中,是因为你四哥,也因为你,更是为了无伤。"
  "天心难测,若不看着你平安归来立足稳固,我不单对不住太子所托,也对不住咱们这些年的艰难相随不离不弃。"
  "殿下,我看着你长大,怎可能让你因为我的一己之私丢了大好前程?怎可能看着你孤身一人涉足险地?"

  齐少冲听他说得真挚,话里语间对自己亦非无情,心中暖暖的,颇觉歉疚,道:"子石,我不该让虞氏王妃去……逐你伤你。"
  穆子石摇了摇头:"那不算什么,其实你一句解衣赶之,既用上了最合用的人,又给了她一把最合用的刀,四两拨千斤快刀斩乱麻,这一手极为漂亮,我倒是刮目相看,也放心许多。"

  他瞳孔清明如镜洞透如水,齐少冲能在里面看见自己闪烁不定的影子,他不记恨本是好事,自己心里却不知怎的越发不是滋味,迟疑着说道:"三哥不想你离开……你是为了成全他跟虞氏王妃最后的时日?"

  穆子石浅笑,鸟雀收敛起羽毛一般的静谧而美好,道:"无伤数月前给皇上上过一道蠢到了家的密折,恳请皇上放过我,他愿从此称病不出,自弃兵权,这个傻瓜……可惜,草原一平定,他就没我有用了,皇上当然不允。"

  "皇上要的人,他敢扣着不放,惹火了皇上,难道会有什么好结果么?他父王和母亲可都还在京中……我不愿让他将来有半分后悔伤心。"
  "殿下,我喜欢无伤,胜过喜欢我自己。"

  喜欢二字,他说得轻巧,落在齐少冲耳朵里,却是燃烧着火星的铁线,贯穿五脏六腑,所过之处,肌肤血液无不沾染火毒刻骨,咬牙切齿的嘶声道:"先是四哥,再是无伤三哥,你什么时候看过我一眼?你那么聪明……是真不明白还是一直在装傻?或者你根本就不曾在乎过我?齐少冲这个人,对你就只是累赘只是负担?连敷衍都不屑?"

  "你知道么?"齐少冲凝视穆子石,目中劫掠之意如火如荼,爱与不得狭路相逢,终于碰撞出不自知的残忍:"有时候我恨不得自己是哥舒夜破那个畜生!"

  穆子石眼神幽凉,却慵懒散漫的笑了:"原来这就是殿下的卧榻之侧……如今舒大人在京中任职兵部郎中,殿下大可去请教切磋一二。"
  话音未落,嘴唇已被火热而粗|暴的堵住。

  齐少冲简直是在啃噬在撕咬,只短短一瞬,穆子石便感觉到了血的甜腥,怒极之下扬手要打,双腕已被铁箍般的手掌牢牢扣住按在身旁。
  他坐着,齐少冲却是站着,居高临下气势汹汹,借助椅子和自己的身体,将穆子石完全压制困住。

  这个吻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一场深仇大恨的宣泄,或是逼入绝境的哀求,既强势且卑微,是暴君式的征服挞伐亦是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的珍惜。
  穆子石的嘴唇线条精巧流畅,薄而柔软,吮|吸攫取间有种甜蜜润泽的滋味,齐少冲入魔一般,虽不敢深入肆|虐,却越尝越不舍,在唇齿的亲密纠缠中兀自一声声低唤道:子石,你是我的……我的子石……

  他双目微闭,沉醉而欢喜,穆子石咬着牙,纤细的腕骨被压得要断折一般,却始终不曾放弃挣扎,睁着的眼睛里一派淡漠空明,除了呼吸不畅造成的痛苦之色,别无一丝情愫流露。
  这个吻,无论蕴藏了多少浓烈复杂的感情,都只是齐少冲一厢情愿,与自己毫无干系。

  齐少冲似乎感觉到他的冷淡疏离,或是不满足于这样的浅尝轻啄,试探着长驱直入,但舌尖刚刚往里顶去,已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浑身痛得一哆嗦,却强忍着不曾撤离,反而趁势滑入,捕获了他柔嫩细小的舌尖,而血水也倒涌至穆子石的口腔深处。
  穆子石喉头立时格格有声,呼吸急促破碎,整个人抖得像是暴风雨下的树叶。

  齐少冲虽意乱情迷,却也知晓不对,忙松手放开他,只见他一手掩着嘴,弯下腰剧烈的呛咳起来。
  这样的咳法让人有撕裂肺腑流失生命的错觉,一时连空气里都似乎弥漫着血的沉重味道。

  齐少冲情急妄为,惹来他这番大咳,本是心疼之极,但唇齿间残留的触觉余味却又如毒如饴,令人心神俱荡绝不忍割舍,怔立片刻,待穆子石喘息平定,亲手端来一盏茶水,柔声道:"漱漱口……会舒服些。"

  穆子石抬起头:"殿下,以后别碰我,有辱你的身份。"
  齐少冲摇了摇头,正待说话,穆子石却突兀的笑了笑:"殿下可知当年哥舒夜破为什么肯让你去雍凉?"
  顿了顿,轻快的又问:"可知我用什么换得他痛痛快快的放你走?"

  齐少冲脸色有些发白的屏住呼吸,隐约知晓他脱口将出的必是穿心利剑。
  果然,穆子石淡淡道:"那天我跪着,用嘴帮他做了,连他射|出来的脏东西,都逼着我全咽了下去。"
  他轻声一笑,唇色妍丽如点朱砂,却透着不洁的妖媚之气:"所以方才……殿下不恶心,我都替殿下恶心。"

  齐少冲的脸色很精彩,仿佛结上了一层白垩的壳,又被一记重锤狠狠砸碎,溃败得落花流水。
  始作俑者穆子石却恍若无事,甚至欣赏着他的崩溃,含着薄薄的笑,慢慢摩挲自己的手腕,腕骨处被压出的一圈淤青十分显眼,良久缓缓劝道:"殿下,别在这等无聊小事上分心了,你刚回朝中,正是不知山高水深的尴尬时候,更该竭力尽智心怀子民,为天下计,为皇上分忧。"

  齐少冲木然点了点头,却道:"穆子石,我只问最后一句……"
  银灯光辉一刃一刃雪般清寒,他一张英俊的脸在光影中凌厉异常:"那晚射虏关城下,你和齐无伤……你就不替他恶心?"
  穆子石微微侧着头,眸光如一汪碧水:"两情相悦,发乎自然,怎么会恶心?"

  看着齐少冲仓惶而去的背影,穆子石笑得快喘不过气来,在自己面前,他永远都是个孩子,一举一动每个反应都熟悉得逃不出所料。

  即便有一时的偏激失措,齐少冲为人本质还是厚而有德,对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成全,也不愿两败俱伤的毁灭。
  而身为皇子,他又有骨子里高高在上的骄傲,对心爱之物,虽坚定倔强不会轻易放手,却也不容半点污染折堕——一块玉若有了裂痕或是被人弄脏,再怎样喜欢,他也断乎不会随身佩戴。

  以前自己被哥舒夜破凌|辱之事,他隐约知晓,但想来也不敢深思,今日自己三言两语,却描摹出一幅最具体的场景,简单却细致,生动得令人身临其境历历在目,只怕从此他一对自己动心,那种种不堪的淫|靡暴行就会阴魂不散,使之不得安宁欢喜。
  如此时日一长,他自然就没了额外的心思,况且京中美人如云,到时自有名门淑女为配,哪里还会纠缠一个区区穆子石?

  当然,自己绝不会告诉他,之所以还能享受与齐无伤的亲吻,是因为从未在清醒状态下被哥舒夜破吻过,他也不会知道,直到现在,齐无伤与自己都不曾真正欢好过哪怕一次。
  心里留下的创伤与阴影,如厉鬼夜行魔影绰绰,哪里就是一句两情相悦可以忽略遗忘的?

  若不是被逼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又有谁愿意把血淋淋的伤口翻开放在阳光下曝晒,自轻自贱的求一个放过?
  一念至此,穆子石嘴角笑容渐渐苦涩,忍不住低下头,一声声的咳嗽起来。

  其时尹知夏已升任内阁首辅兼领吏部,如山公文中,突然看到一封弹劾安王的奏折,反复看罢三遍,竟开口问道:"东宫少傅穆子石……各位可有耳闻?"

  其余内阁成员各部尚书不禁大感惊讶,内阁议事,尹知夏素来一句话顶十句话使,没有一个字是闲谈废话,此刻这一句询问,却跟今日要议的事务并无相关,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
  当下江耀泉道:"学生听过此人,穆少傅自幼入宫伴读慧纯太子,听闻颇具才干。"

  江耀泉是尹知夏一手调|教出的能臣干吏,虽已接任刑部尚书,在尹相面前还是以学生自居。
  其余诸人见尹相确实是想听听的,便各抒己见,一个说道:"穆少傅当年应考过一次,名落孙山啊!此次一跃而成太子少傅,大约是酬他十年来常随七皇子的功劳罢了。"

  另一个摇头道:"思行兄想必不知,永熙二十一年秋闱,他本可金榜题名,慧纯太子忧其年少轻浮,刻意压他三年以期一鸣惊人,却不料……"
  江耀泉突然道:"穆子石是罪人穆勉之子。"
  此言一出,多少涉及天眷之变,登时内阁里悄无声息。

  李淮本任工部尚书,最是讷言敏行,今年入阁做了次辅,却被调任户部,户部千头万绪极难入手,此刻正苦着脸犯愁,当下问道:"轻藤兄怎的问到此人?"
  尹知夏号轻藤,李淮与他多年至交,故称一声轻藤兄。

  一问之下,尹知夏当即答道:"他参了安王。"
  顿了顿,万年冰山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笑意:"参得很好。"

  内阁众人毛骨悚然,齐齐打了个寒战,首辅大人苛刻刚峻,得他一赞的穆少傅想必亦非善与之辈,看来朝堂风云再起势不可挡。

115、第一百一十三章

  唯独李淮,听了也就听了,他既对参人没兴趣,也对被人参不在乎,只一门心思的叹气。

  李淮擅屯田水利诸般工程,却不擅治人掌势,如今执管田地户籍、赋税俸饷等五花八门所有财政,纷繁杂乱无比,偏偏右侍郎出缺,左侍郎胡稻伙同九司之长拧成一股绳,把个户部打理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一块铁板也似,根本不容李淮插手,只急得他焦头烂额恨不能致仕归乡。

  偏偏尹知夏却盯着他,板着脸一拱手,不情不愿的说道:"恭贺东海兄。"
  李淮号东海,闻言莫名其妙:"轻藤兄何意?"

  尹知夏道:"太子少傅虽清贵,毕竟只是虚衔,想来穆子石的实职,便是东海兄的左右手了……眼下户部虽有掣肘为难,此人一到,或许就能势若破竹。"
  说着一双细长上挑的美目冰棱一样狠狠扎在江耀泉脸上。

  他人虽调任吏部,心却还属于刑部,此刻见一大好人才平白掉到了户部的地盘,而不能成为刑部的明日巨擘,实在是遗憾之至,理所当然就迁怒得意门生江耀泉——你怎么就不懂得跟皇上说刑部缺人手?
  江耀泉略懂一二,当即大腿就有些哆嗦,低头提着袍子就尿遁了。

  礼部王之易乃士林名望儒学领袖,又与胡稻有姻亲之好,听得这番议论,脸色就有些不妙,涮了涮嗓子:"早慧者未必能有大成,还是待穆少傅后年登了桂榜,先进翰林院历练几年,放出来办差方是按部就班的道理。"
  尹知夏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挑出兵部的折子,内阁便议了议西州驻军饷银一事。

  天近暮时,阴云益重而风雪渐大,宫中廊道早早点起了绢灯。
  治平宫殿外廊下,一个单薄的身影已跪了快两个时辰,肩头衣角,被卷入檐下的雪花染成一片银白。

  梁万谷从温暖如春的殿中走出,被冷风一激,情不自禁先打了个喷嚏,快步走到那人身前,低声道:"穆大人,皇上问你可曾知罪了?"

  梁万谷昨日在重玄门被穆子石狠狠整治了一番,此刻见他受苦,心中自然快意,但梁公公毕竟是齐谨身边的首领大太监,见识非同一般,知穆子石不是自己得罪得起的角色,也不敢落井下石,言语间不光客气,甚至还有几分讨好的意思。
  穆子石慢慢抬起头,一双眸子映着晕黄的灯光,影影绰绰有些讥诮之意:"微臣不知。"

  梁万谷搓了搓手,有些不安的一跺脚,细声细气道:"穆大人,奴婢多嘴劝您一句……皇上圣心烛照,既然让您跪着思过,您能没有罪过么?您瞧这地上冷的,这大雪花儿飘的……服个软罢!"

  穆子石冻得木了,早已不觉寒冷,张开没有半分血色的唇,声音在风雪中如金玉琳琅:"多谢梁公公好言相劝。"
  说罢低头垂眸,似乎打定主意跪死拉倒了。

  好良言救不得该死的鬼,梁万谷撇了撇嘴,自行回得殿中,如实回禀,齐谨却笑了,揉了揉额头,吩咐一旁伺候的宫人:"去传他进来。"
  梁万谷不动声色,心中却在琢磨一会儿该给穆大人备下些驱寒的汤药。

  那宫人不一会儿便回来了,战战兢兢道:"穆大人起不来。"
  梁万谷看了看齐谨的脸色,斥道:"好蠢的东西,跪了两个时辰能起得来?快跟小陆子一起,妥妥的把穆大人架进来!"

  看穆子石了无生气的萎顿在地,齐谨起身踱了几步,叹道:"别跪了,坐着罢!"
  又道:"你们都下去。"
  梁万谷一躬身,领着殿里宫人们静静退出。

  穆子石靠着椅子缓了半晌,身上终于感觉到了寒意,登时哆哆嗦嗦的抖成一团,肺腑之间却像点着了一把干燥的火,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
  齐谨看着他痛苦的神色,若有所思,待他喘息稍定,低声道:"你身子骨也不好……"
  声音竟有几分恍惚几许怅然。

  这个也字来得蹊跷,穆子石却知齐谨是想起了齐予沛生前体弱多病诸多磨难,怔怔看着齐谨,两人目光一触,心中均是一酸,却又陡然感觉到一种默契无比的亲近……能陪着自己回忆齐予沛,并怀有同样深刻感情的,这大靖宫中只有眼前这个人。
  穆子石道:"皇上……你老了许多。"

  齐谨岂止是苍老?那身九龙朱鸟的玄色锦袍穿得空空荡荡,通身皆是瘦骨嶙峋的病态。只听他缓缓道:"赤乌台七年,冬无炭夏无席,病无医药事必躬亲,连衣食都大为匮缺,若不是还有个贞妃做些针线问看守换取饭食,我恐怕就是个饿死的太上皇……"

  说着摇了摇头,喃喃道:"好在予沛早夭,不曾遭这些罪。"
  他爱子成痴,深受囚禁之苦却兀自替齐予沛庆幸。

  穆子石膝盖痛得厉害,仿佛骨头一点点被磨碎了也似,头目森森晕眩,并不曾听清这句话,只见齐谨神色哀伤异常,当下勉力劝道:"皇上,过去种种忘了的好……何苦一味沉湎伤身?太子殿下泉下有知,也会为皇上担忧啊。"

  话音一落,齐谨的眼神已变了,眸光像是摔破的琉璃边缘,锋利而愤怒。
  思念本该如水草藻蔓,绵绵生长,绝不应被时光扼杀,使得予沛孤寂徘徊在尘世之外。
  他穆子石,予沛亲手捡回来养大,恩重如山,他竟敢如此轻松自得的遗忘斩断,恍若无事的自顾大踏步远行?
  当即喝道:"穆子石,朕问你知不知罪,你为何抵死不认?"

  穆子石昏昏沉沉中反应不及,只愕然发愣。
  却听齐谨道:"当年若非慧纯太子救你于水火,视为手足,一力维护,多年栽培,你焉有今日?"

  "天眷之变你带少冲逃出宫中,明明有北陲田庄可以安身,你为何使得少冲流落贼窝,令天家蒙羞?为何在安危未明之际,又将他一人遣至塞北军营烽静王帐下?"
  "朕既已复位,你为何不随同皇七子回京见驾,反而擅自滞留边塞军中?"
  "你到底意欲何为?想制住朕唯一可用的皇子?还是想辅佐雍凉作乱?"
  "你莫不是真想应了那句国祚动摇诸龙相残?"
  齐谨冷冷凝视穆子石,一句比一句沉实尖锐,字字如刀如戟。

  穆子石很费力的思忖良久,似乎终于听懂,嘴角不由得绽放出雪雾一样的模糊湿冷的笑意:"皇上,我知道了。"
  复起身跪倒:"只不过……微臣若有罪,为何得以恩赏东宫少傅之衔?皇上千里迢迢召微臣回京,想必不单是为了给微臣定罪处斩吧?"
  声音微弱,却有着清冷坚硬的质感:"皇上想来已有钧裁决断……还请明示,任何差遣,微臣万死不辞。"

  "王爷,你又走神了。"虞剑关笑道。
  她穿着海棠红的广袖春衫,发髻上只有一件小小的玲珑点翠插梳,细细的手指拈着一粒白玉棋子,双眸灼灼,近乎贪婪的凝视齐无伤。
  齐无伤笑了笑,随手取一粒棋子搁在棋盘。

  虞剑关托腮笑道:"王爷,你这手倒脱靴很见巧思,只不过……用的却是我的白子。"
  齐无伤低头一瞧,淡淡道:"拿错了。"
  说着伸手就去换子,却被虞剑关轻轻按在手背上:"我要这个点,你给我么?"

  齐无伤洒然一笑:"这盘棋我生机已绝,本来就输定了。"
  虞剑关自得其乐的在棋盘上放下一粒粒的白子,却道:"王爷不该输的,只不过一直在出神,根本没在这盘棋上花心思。"
  笑意盈盈的浮上瘦削不堪的面容:"王爷,你越是想他念他,我越是不后悔那年逐走他。"

  齐无伤忍耐的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虞剑关冷笑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把他撵走,自他走后,你从不叫我的名字。"
  齐无伤神色不动,转头吩咐一旁侍女:"给王妃把药端来。"

  虞剑关掰着手指点了点,道:"一年零四个月整,他走的时候冬日刚至,如今已是隔年春开。"
  东花厅里,穆子石住过用过的一如他还在时,原来竟已一晃年余,齐无伤神色微动,星眸专注的凝望远处,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府中春色新发,处处花红叶翠,莺啭燕啼,又刚下了一场小雨,天空清澈明洁如一块琉璃。
  这样明亮的春光里,虞剑关的脸色却憔悴衰败得脂粉都压不住,浑身裹在海棠红清新娇艳的颜色中,更透着股枯槁朽烂的重病气息。

  药很快端了上来,黑沉沉又浓又苦,虞剑关毫无知觉也似,一饮而尽,拭了拭嘴唇,原先点的红蓝花胭脂被擦净,露出青白的唇色:"据闻穆大人官声很是不好,顶风臭十里的不好……皇上一力抬举他进户部任右侍郎,他却把户部折腾得上下不宁人才凋零,恣意妄为阴邪叵测,别人当官,要不为社稷苍生谋,要不为名利权位计,他这个官,唉……"

  "单说税赋有司罢,向来都给士子名门几分面子,他倒好,收不上来的或是循例免赋的,一道文书下去,掐着脖子逼那些个簪缨书香,乖乖交了也就罢了,差哪怕一毫一厘,他都要翻脸不认人,只要他一沾手,高门大阀就不只是脱一层皮了,连骨带肉都得割下一大块来,他当官,倒似专门为了得罪人或是找死去的。"

  听得一个死字,齐无伤倏的沉下脸:"王妃不出府门,朝廷之事却是了如指掌啊。"
  虞剑关拈取一块蜜饯放到嘴里,只觉甜蜜异常:"父亲如今没了兵权,闲居京中,要打听点事儿,还不是易如反掌?何况穆大人所作所为已是物议沸然,不用打听也尽人皆知,吏部专门腾出一间房,存放弹劾他的折子呢,若不是尹知夏那性子与他阴狠到了一块儿,百般护着,单就他逼死左侍郎胡稻一事,恐怕早就下狱待罪了。"

  齐无伤剑眉一扬:"你若想断了虞氏一门,往后书信中不妨再多提些朝中诸事。"
  虞剑关一怔:"父亲已交出了翊威军……"

  齐无伤眸光如电,在她脸上一掠而过:"是么?让虞大将军少跟旧部往来罢!否则就这些年吃的空饷喝的兵血……还怕御史言官捉不到话柄?"
  虞剑关咬了咬唇:"谁会拿这个做文章?父亲久战沙场护得西陲数十年太平,又不曾屈从陶氏,皇上万万不会薄待忠良寒了天下人的心!"

  齐无伤静静看着她:"你可知子石为何连一封书信……哪怕片言只语都不曾给过我?"
  "他怕给我招忌讳。"
  虞剑关当即恍然,背后汗毛竖起,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论功论贵论亲,虞禅比之齐无伤,不过萤火之于皓月,而齐无伤尚且要谨言慎行,虞禅怎能大喇喇的恃功自得?岂不是自行把身家性命往大理寺重狱里扔么?
  一时又想到穆子石此人行事大胆阴毒,若他记恨自己,参上虞禅一本,皇上自然喜闻乐见,虞家满门竟是危若累卵!

  情急之下,一把扯住齐无伤的衣袖:"他会不会害我父亲?"

116、第一百一十四章

  齐无伤的声音自有一种宁定人心的魅力:"子石不会的。"
  "为什么?我不信他有那么好心!"

  齐无伤看着被雨水洗得益发清碧的新叶,微风吹过,仿佛是穆子石慧黠的眨了眨眼睛,不禁纵容的微微一笑:"他是不安好心……"

  虞剑关愕然不解,却听齐无伤道:"投鼠忌器,你父亲一倒,军中首当其冲就是我这个西魏王。"
  "更何况……他希望你走得无忧无虑没半分遗憾,如此我就不会对你心存愧疚乃至一辈子都忘不了。"
  齐无伤了解穆子石,就像了解自己的掌纹,再复杂再不为外人知,只要一低头,便能瞧个清晰透彻。

  他单刀直入惯了,却不知有时候直接的真话比隐晦的敷衍更致命,话音一落,虞剑关已然摇摇欲坠。

  她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大夫断定活不过今年,因此齐无伤也不再隐瞒,把齐和沣的皇后下毒之事全盘托出。
  虞剑关当时听了,却只是一味的平静安然,甚至笑着轻轻吁出一口气:"难怪你这些年肯对我百般容忍,原来是欠了我的……"
  此后,两人俨然就是大宁最和睦恩爱的夫妻,举案齐眉,出双入对。

  齐无伤陪着虞剑关宴饮游乐赏花田猎,甚至按她的喜好,锦衣华服尽显俊美尊贵,而蜂腰猿背挺拔峻烈之气,更一骑绝尘的胜过了任何王孙公子。
  虽然夜晚早已分居而眠,虞剑关却心满意足,奋力苟延残喘幸福度日。

  可今日齐无伤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却是万箭穿心鸩毒入骨,一语戳破所有日光倾城,露出皑皑苍冷的断壁颓垣。
  本以为这世上最可恨的人莫过于穆子石,不料最终自己最恨的,竟会是最爱的齐无伤。

  恍惚如梦中,听到自己破碎颤抖的声音,透着不肯死心的倔强:"那你呢?你会如他所愿,在我死之后……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么?"
  齐无伤很快的摇头:"不会。"
  "为什么?"

  齐无伤答得几乎可以用来金殿奏对或是盖棺定论:"你是我的正妃,嫁给我十来年,甘苦与共,并无错处,我为什么要忘了你?"
  这样的不忘,还不如刻意的遗忘,不愧是自幼学兵法的,天生冷漠且懂得如何才能伤人至深,虞剑关闭上眼:"若是没有穆子石,你……"

  齐无伤道:"不会没有他,我不允许没有他。"
  虞剑关沉默了很久,幽幽一叹:"我明白了……王爷,抱我回房罢。"
  齐无伤依言而行,却也没有额外的温存体贴。

  虞剑关病得像是一根烧焦后的柴禾,身子枯瘦滚热,紧贴着齐无伤结实宽阔的胸膛,耳畔是他有力而沉稳的心跳声,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已被这个人毫不珍惜的一脚碾成了细末。
  不是不恨,恨得食肉寝皮都不足够,却又无比不舍,多年征战,他身上旧伤无数,却不知等他老了,谁会陪在他身边,照顾他关爱他?
  短短一程路,其间心思徘徊踯躅,倒似足了自己纠结难堪却无法解脱的一辈子。

  到了榻上,虞剑关猛地捉住齐无伤的手指,眼睛乌黑,含着一丝莫测的笑意,道:"王爷,我死之后,你把我的灵柩送回宸京罢,我想回家去。"
  齐无伤一怔:"为什么?"

  虞剑关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手指,声音却异常温和平静:"穆子石心毒手狠,看着就不是个长命的,在京中恐怕熬不过几年……皇上虽不许你回京,但我死了,扶灵归乡,总要开恩的。"

  "我成全你,可好?"
  说着虞剑关展颜而笑,这一笑眼波流转双颊晕红,宛然当年小女儿态,但神色之中隐约的狡猾,却像是美味的饵里藏着的尖钩,颇有几分穆子石的手笔。

  齐无伤随手理了理她的鬓发,坐在塌边,道:"你是真想回宸京?若是真想,我一定不负所托,但若是为了我,大可不必。我生于王府却长于军营,性子迟钝粗鲁,待你多有不周之处,让你伤心难过……这辈子是我害了你、对不住你。"
  "你的成全我都懂得,但我自有打算,你就不必操心了。"

  齐无伤这两年明面儿上极少过问射虏关诸事,兵气锐意不再飞扬于眉目,但深敛藏中如绝世神锋,有不鸣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大气魄。
  虞剑关看着他,突有所悟,颤声道:"你……难道要提兵南下?"

  齐无伤摇了摇头,澹然道:"莫忘了我平定草原是为了什么,若为一己之私,使得天下子民饱受战乱之苦,齐无伤与穆子石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虞剑关拧着眉,涩声道:"你是兵法大师大宁战神,想必早已胸有成竹。"

  齐无伤却笑了,道:"别说成竹了,连一片竹叶都没有。再怎么用兵如神,也没有必赢的仗,永远不败的将军……但人这一辈子,有些事明明不可为,也得去放手一试罢了。"
  虞剑关叹道:"你不说也好,反正我也不想知道了,穆子石说得对,我下辈子都不会真正懂得你……人死如灯灭,还管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做什么?"

  终究还是忍不住刻薄了一句:"且由得你们这对无耻之徒快活个长长久久去罢!"
  齐无伤听得长长久久一句,心中倒有几分感激,轻轻帮她掖好被角,低声道:"多谢你!"
  虞剑关眼眸中闪过无奈却解脱的笑意:"你我夫妻一体,王爷着实不必客气。"

  夜色深沉,少傅府中的书房仍是灯火通明,穆子石一手支颌,书案上一大堆公文卷宗几乎淹没了他的身体。
  屋外夜风劲吹,窗下铁马叮咚直响,穆子石停下笔,侧耳听了听,远远的似有雷声隐约而来,暴雨将至。

  碧落忙趁机上前一步,柔声道:"大人歇了罢,已打丑时了,再不打个盹儿今夜又没得睡啦!"
  穆子石指了指茶杯:"再沏杯茶。"

  碧落擅烹茶,茶叶多少,水开火候,乃至点茶时手掌指腕的动作,无不精妙得宜,因有这一手绝活儿,年前穆子石从东宫昭旭殿搬出建府时,便请旨要了她。
  一时茶沏得了,碧落双手捧上,迟疑了一瞬,忍不住细声又劝道:"大人,您总是这么熬夜,再怎么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啊。"

  穆子石微微一笑:"承蒙皇上青眼,令我参赞机要,但朝廷大事千头万绪,牵一发动全身,我既非天纵之才,自然要以勤补拙,多花些时间了。"

  他堂堂一个太子少傅,现又从户部侍郎调任吏部侍郎,掌监察审核,谏诤驳正,并得尹知夏等全力举荐,破格入阁,奏折文书,任免诏旨,诸部执行等无不经手,可谓少年重臣来日之相。
  而碧落只是区区侍女卑下,她随口一劝,穆子石竟特意解释了好几句,但说者自然,听者也并无异状,原因彼此心知肚明,碧落正是黄雀儿所中的人物了。

  穆子石嗅了嗅茶香,他手指修长纤细,与那甜白瓷杯颜色如一,这样一双手,端着茶杯都有羸弱不胜之态,碧落看在眼里,却是情不自禁的略感胆寒,就这短短年余,朝廷大员倒在他手中的举不胜举,比那镰刀割麦子还利落些,举手雷霆,所向披靡,心肠更似铁石铸就,可畏不可近,可鉴不可同。

  如此手段,行事又是全无忌惮,虽被皇上宠信放任,但望眼整个朝堂,竟几乎没有党朋能互为倚仗支援,就连原本一心与他亲厚的七皇子,也渐行渐远的淡了,明明是扶摇直上的新贵能臣,倒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碧落安静的侍立一旁,看着穆子石愈见单薄的身影,听着他时不时低低的咳嗽几声,杏眼中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担忧关切之色。
  穆子石聪明剔透,一知道自己黄雀儿眼的身份后,平日行事就从不隐瞒,因此自己也见惯了他的阴狠深沉,知此人心性与那风花雪月的相貌毫不相干,但他每次看向自己时,目中的温柔悲伤,却又绝非虚假刻意。

  偶尔听七皇子提过,原来他幼时在宫中,贴身照顾他如母如姊的大宫女名字就唤作碧落。
  又听说,他逢年过节,从不忘记给江南牛角镇一户姓王的寻常人家送些东西,米面布匹、器物金银,数量并不引人注目,只说是亲戚来往而已。

  正神思不属,却听穆子石笑道:"怎么了?碧落,你一直在发呆。"
  碧落一惊:"啊?没什么,奴婢就是担心大人睡得太少,对身子不好。"

  穆子石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低声道:"其实我特别不喜欢晚上,你让我睡我也未必能睡着……很多年前,我一看到天黑就心焦就害怕,因为不知道哪里能落脚,再后来被人掳了去……就更怕夜晚了。"
  碧落心中一酸:"大人……"

  穆子石自顾道:"我这一生,最好的日子就是在雍凉……可惜已经过去了。"
  怔忡间陡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随之咔嚓一个惊雷,暴雨咆哮着悬注倾泻。

  碧落忙去拽紧窗户,揉了揉眼睛抱怨道:"这场雨真吓人!"
  突地目光一凝,喝道:"谁?谁在那儿!"

  又一记电光掠过,映得半边天空雪亮煞白,屋外站着的高大人影登时无处遁形,英俊的一张脸上漾着满不在乎的笑意:"故人舒破虏,特意来向穆大人辞行。"

  舒破虏,兵部郎中,又在靖远卫中任职游骑将军,武定复位的功臣,却不闻他与穆子石有什么故交旧谊,何况深夜之中悄无声息的潜入,着实古怪异常。
  碧落正自犹豫,只听屋里穆子石剧烈的咳嗽了一阵,道:"进来罢!"

  舒破虏大步进房,豪雨惊急,只在外短短片刻,已然浑身湿透,双足在书房光洁的地面留下一滩水渍。
  他旁若无人,直行至书案前,随手拎了把椅子落座,目不转睛凝视穆子石。
  穆子石抬起头,与他静静对视,眸光瑰丽而幽深,却意义不明。

117、第一百一十五章

  碧落顿感屋内有种血气森然之意,舒破虏银灰眼眸在她脸上淡淡扫过,笑道:"素手研墨,红袖添香……穆大人好福气。"
  穆子石低声吩咐道:"碧落,你先下去,舒大人想必有私事与我相谈。"

  碧落到底有些不放心,一屈膝,道:"是,奴婢就在门外候着。"
  看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行将出门,穆子石忙道:"等等……檐下未必能挡这么大的风雨,你披件油衣,莫要冻着。"
  碧落抿了抿唇,轻声道:"是。"
  转身时看了舒破虏一眼,眼神竟有几分凌厉威慑。

  舒破虏待她出去,方低笑道:"难怪这丫头忠心,生怕我吃了你似的,这等用人攻心之术,左拾飞当年也不冤枉。"
  穆子石搁下笔,道:"为何鬼鬼祟祟深夜登门?舒大人又想重操旧业当贼么?"

  舒破虏道:"穆大人圣眷隆重,白日里只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转悠,寻常人等哪里见得着?再说下官也担心穆大人仕途青云,便不屑见故人了。"
  穆子石笑了笑:"怎么会?你当我是通玄先生么?"

  通玄先生张果老,传言中这位老神仙喜欢倒骑毛驴,倒骑毛驴,岂不是永不见畜生面的意思?
  舒破虏怔了半晌,回过味来,不由得放声大笑,笑声中隐隐有一丝说不出的愤然失落:"我在你心里……难道就只是一头畜生?"

  穆子石点了点头,只觉胸口憋闷涩痒,忍不住俯身沉重的咳了起来,舒破虏眼利,看到他掩着嘴的素白袖口上,已染上些许刺目血色,登时一股无明业火腾然而起,一把拽过他的衣袖,怒不可遏:"你这咳血之症,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什么东宫少傅内阁副相,脸色比死人都难看,还不如在南柯山当粮台的时候!"

  穆子石喘息未定,被他扯着一通吼,眼神不禁有些茫然无辜之色。
  舒破虏心头颤颤的一痛:"齐无伤不是厉害得很么?从我手里抢人的劲头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他能让你在雍凉安安稳稳的呆上一辈子……结果还不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让你回这鬼地方被齐家驱使如牛马?"

  穆子石倏的沉下脸:"无伤是亲王之尊,舒大人勿要僭越不敬。"
  舒破虏却是听而不闻,大有剥光了他再来一顿鞭子的凶恶,咬牙切齿道:"你不是智算无双么?以为皇上当真倚重你?指望着将来七皇子登基坐殿你更是入阁拜相权倾朝野?却不想想,他们如此用你,分明就是涸泽而渔焚林而狩,哪是长久之道?"

  说话间长鞭也似的闪电纵横天幕,炸雷一记接着一记,书房中两人均是面目如雪眸光清透,半分遮掩也无。
  良久穆子石低声问道:"大当家……你是不是觉得宸京不如南柯山?"

  舒破虏一怔。
  宸京数年,舒家沉冤得雪,连两个姐姐都追为县君,自己身居郎中,又在皇帝亲军的靖远卫中任职,可算是多蒙皇恩,但不知为何,却一直有郁郁不得舒展的束缚感,与官场格格不入,有时竟会胡思乱想若当年家仇报后隐逸山野或投身雍凉军中,或许又是另一番天地。
  一时喟叹道:"故人知我啊!"

  穆子石却说翻脸就翻脸:"舒大人慎言!你我不过同朝为官罢了,谈何故旧?"
  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舒破虏不禁恨得牙根都痒,穆子石一进京,齐谨就派贴身太监传了口谕,先谈了一遍皇上复位如何之艰难,如今朝廷如何之清明,民生如何之丰裕,又感慨一番天眷之变皇七子与穆伴读在雍凉颇受烽静王护佑,你舒破虏亦算得上烽静王旧部,皇上很是寄望你从此更加忠心勤勉云云。

  洋洋洒洒一大堆废话假话,舒破虏听得心里直骂娘,却明白皇上这是敲打自个儿,往事种种,既往不咎,但若敢不顾朝廷体面,去寻穆子石继续牵扯纠缠,那就是寿星上吊自找死。
  更何况这两年穆子石官威愈重,着实招惹不起,可三日后自己就要前往云州翊威军中就职,终究还是耐不住,趁夜深将雨,特意潜入,只求对坐一叙,好生看他两眼。

  穆子石见他神色变幻,已猜了个大概:"既千辛万苦回到宸京,前尘旧事都该忘个干净……敢来见我,就不怕杀身之祸?"
  舒破虏嘿然笑道:"皇上多年前虽对不起舒家,但对我的确没有杀念,否则为何调我进翊威军?若他一直拘我在京,我还真得多加小心才是。"

  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明而后灭,一瞬间舒破虏看见穆子石墨绿的眸子分明在笑,那笑容美得出神入化,却又有快刀般的淋漓之意:"你不怕西魏王?"
  "他?"舒破虏心头刚刚升起的一丝寒意当即消散,失笑道:"他若真在乎你,手握雍凉铁骑,会留不得你在身边?可见齐无伤不是懦夫,便是枭雄,若为懦夫,必不敢动我,若为枭雄,必欲成大事,怎会为了区区一个你睚眦必报……何况我舒破虏,未必不是下一个虞禅大将军!"

  穆子石眉梢轻扬,道:"虞禅大将军急流勇退,可谓知机识趣,横刀沙场一朝罢,归来还成富贵家……我祝舒大人此行云州亦能如此。"
  舒破虏面露玩味之色,半笑不笑的说道:"子石,你我如此言笑相得,竟好像没有南柯山那一段旧事,你……不想要我的命了?"

  穆子石抿了一口茶,垂眸淡然道:"我早就说过,咱们井河不犯,两不相干。"
  舒破虏奇道:"不恨我?"
  穆子石静默片刻,道:"不恨。若不是你,欠下的债我也没那么快还得干净。"

  舒破虏灰眸闪动,在他脸上一寸一分的逡巡审视,良久笑着断言:"你撒谎。"
  穆子石嘴角微微一撇,是很熟悉的狡黠神态:"我要你信了么?"

  舒破虏纵声大笑,眉目间狂放嚣张,极似南柯山寨主之时:"左拾飞在雍凉甚是得意,积功升了云翼校尉……我这个大哥当年允诺他一个军中好前程,却不想他的前程,竟是你成全得来。"
  穆子石道:"他自己是可造之材罢了,与别人无关。"

  说着拿起笔来,自行铺展开一份折子,直接道:"我忙得很,舒大人请回罢!"
  他低下头,衣袖上有墨的清香,亦有一丝血的甜腥,黑发散落在背上,颈子的弧度显得格外柔美,灯火明亮,舒破虏看见他脸颊肌肤甚至笼着一层暖暖的光晕,像是画中走出的人物,优雅矜贵得无以复加。

  舒破虏心中猛地窜上一股邪火,自己甘冒大险,深夜过府,他却一直云淡风轻的若无其事,话既少,且句句都是浮着水面飘摇掠过,绝无半分深切真实,整个人更似一汪深潭,幽漾郁然,却静冷清僻到了极点。
  甚至连对自己的恨意,当年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都钝钝的懒散着,似有不屑,或者说刻意遗忘,像是要抹杀掉自己在他生命里留下的所有痕迹。

  眯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眸,舒破虏突然伸手过去,狠狠捏住他的下巴,呼吸粗重而急切:"告诉我,齐无伤睡没睡你?"
  天际一串炸雷中,清晰的听到穆子石一声崩溃的呻吟。

  一瞬间舒破虏眸光亮得可怕,喜极如狂:"没有!哈哈……果然没有!"
  穆子石被迫仰着脸,下巴被捏得十分疼痛,却一脸无动于衷的漠然,沉默不语。
  然而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已是一片凄厉的惨白,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拼命撕扯着,咆哮欲出。

  在他行将破碎的墨绿瞳孔里,舒破虏感觉到了时光倒流,美妙而神奇。
  像是踩着一只羚羊的豹子,舒破虏翻来覆去的研究着自己的猎物,恨不得撕碎了吞到肚子里方能安心:"是你经了我的手便不肯别人碰你?还是齐无伤嫌你脏了不要你?"
  "不打紧,我要你……我舒破虏不娶妻不纳妾,我这辈子都要你!"

  饶是穆子石情绪激荡如沸,也不禁为之愕然,生平见过的奇人异事着实不少,但这舒破虏却显然脱颖而出,成为其中最顶尖翘楚的变态,他在南柯山上对自己强|暴凌|辱极尽残酷,几次三番的险些将自己置之死地,如今却摆出这样一副深情款款的嘴脸,若只是装腔作势倒也罢了,但他神色诚挚,眼眸中射出温柔渴切的光芒,更无半分作伪,就差跪天地起誓蒲柳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了。
  真是奇哉怪也!

  但他再怎样奇怪,自己也懒得纠缠应付,再有一个时辰,又得去上朝,近日颇有精疲力竭之感,何苦对一个将死之人分心费口舌?
  待平静了心绪,穆子石干脆利落的转了话题,道:"舒大人,南疆断崖下,那位小神医活菩萨,我找到他的下落了。"

  舒破虏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穆子石淡淡道:"只不过暂时未敢确认,等舒大人到了云州,想必就有准信儿了,到时我会遣人送信给你。"

  舒破虏并非蠢人,惊喜之后,即感不安:"为什么替我去寻这位恩人?"
  穆子石笑了笑:"我自然是没安好心的,舒大人等着就是了。"
  舒破虏心念一动,厉声道:"别伤那位大夫!"

  穆子石悠然道:"你求我么?"
  舒破虏看着他好整以暇的模样,心中隐生惧意,昔日穆子石居刀俎之下,自己尚且有老虎啃刺猬之感,何况如今他一跃而成天子重臣手握大权?当下不知该如何作答。

  穆子石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垂眸看着杯中清茶,半晌方施施然道:"不求我也没什么……那位大夫仁心仁术,我断乎不会伤他。"
  说着扬声唤道:"碧落,奉茶!"

  舒破虏知他逐客之意已决,只得起身,却道:"我在云州等你的信使……"
  穆子石头也不抬,只挥了挥手。

  舒破虏迟疑片刻,沉声道:"子石,我说我要你,是真心的。"
  暴雨初歇,天色将明,穆子石眼眸如幽幽燃烧的两簇暗绿鬼火——那晚我说过,我要杀了你,也是真心的。

118、第一百一十六章

  西魏王齐无伤的生辰,是雍凉城的大事,若他愿意,也可以是整个官场的大事。因此宸京大靖宫中,几位皇子都千里迢迢有礼送到。
  穆子石也随着七皇子送了几样既不出彩也不失礼之物,其中有一串由新明寺住持方丈亲自开光的念珠,还有一个檀香木鱼。

  齐少冲笑道:"子石想让西魏王皈依佛门么?"
  穆子石道:"王爷出身军中,难免杀戮过重,供些佛门法器,消灾避难也是好的。"
  这还是他到了宸京后,头一回给齐无伤送些什么,齐无伤也是从无音讯,只在一年前遣陆旷兮特意来了趟宸京,给穆子石开了剂药方,天天熬着喝。

  月余后,刚赴云州任职翊威军中郎将的舒破虏,被淬毒短匕刺杀于私邸。

  死亡将他最后一瞬间的神情凝固在脸上,双眸未闭,似悲似喜,似恍然大悟,又似抱憾含恨,极是奇特,而他手中捏着的一纸信笺,烧得只余小小一角,发黄的纸片上依稀可辨一个字:兮。

  凶手束手就擒,却是个患有痴傻之症的陶姓少年,笑完大哭,哭又复笑,口中反反复复只念叨一句话:阿爹阿娘,我报仇了!
  凶手名唤木鱼,曾被南柯山掳去数年,后流浪漂泊,行踪不定,却不想这浑浑噩噩的傻子凭着一腔复仇的信念,竟能潜到舒将军身边一击得手。

  凶手、死尸、物证、人证以及案情俱在,云州府很快予以审查结案。
  此案尚存有些许疑点,比如舒破虏身为冉冉升起的武将新锐,为何会允许区区一个流浪儿书房密谈?一个半傻不呆的流浪儿为何有一击搏杀朝廷大将的身手?而那封信笺舒破虏为何死也不曾放手,偏偏又焚至一角?那个兮字又是何意?

  疑点虽不可解,但毕竟无关大节,又涉及南柯山旧事,云州府也不欲深究,审罢结案文书就报送刑部大理寺,两部复核勘准后,判陶木鱼以民刺官,斩立决。

  治平宫中,穆子石跪着,齐谨翻阅他刚呈上的有关制定清理税种监察税收的折子,太监宫女们一概守在殿外不得入内。
  齐谨喝了两盏蜜汤,又更衣一回,方道:"起罢!"

  穆子石苦笑着就地坐倒,也不谢恩,道:"皇上很喜欢罚微臣跪么?微臣的身子五痨七伤的,若是一个不小心跪死了,岂不枉费了皇上的一片苦心?"
  因殿内别无他人,穆子石说话颇为随意放肆。

  齐谨也不加理会,慢慢合上奏折,道:"你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虽不在户部了,但这几条税赋见解,却言简意赅一针见血,更能虑及推行缜密有效,便是把持财政半辈子的老臣干吏都要自叹弗如啊!"
  穆子石揉着自己的膝盖,懒懒道:"皇上过奖。"

  齐谨话锋一转:"只可惜你毛病更大。"
  穆子石低着头,似笑非笑:"皇上所言极是,微臣的咳血之症已使得太医院束手无策……皇上对微臣一向恩宠有加,却不知正忠恭成端恪襄顺,皇上会选哪个赐给微臣为谥?"

  齐谨看了一眼他苍白的病容,神色变幻,良久叹了口气,道:"你恃才行凶恃宠生骄,你说自己该得什么谥字?"
  穆子石奇道:"微臣只不过是皇上手里的一枚棋子,骄从何来?又何尝敢擅自行凶?"

  齐谨见他竟敢若无其事的抵赖,不禁拍案怒道:"佛门法器消灾避难……哼哼,当朕不知道么?一个木鱼,要了舒破虏一条命,你胆大妄为,视律法为无物,当朕的朝堂中尽是庸庸碌碌的废物,任由你勾结雍凉残杀功臣?"
  "说罢,是你的主意,还是齐无伤的谋划?"

  穆子石冷笑不答,只道:"皇上错了。"
  "微臣杀舒将军,是奉皇上之意而为,跟西魏王又有什么相关?皇上最恨文臣揽权自专,武将拥兵自重,若留舒破虏在宸京或靖远卫,那是皇上还想用他,放他去云州,自然就是要废弃此人了,皇上难道会盼着再养出一个虞禅,让朝廷多年来轻不得重不得的小心翼翼?"

  穆子石悠然道来,声音如山泉清亮,沁人心脾,眉目间却笼着一层浓烈的倦怠之色:"舒破虏昔年虽有微末之功,却更有不敬大罪,七殿下一事,他纵然乖觉缄口,但留着终究是个隐患,微臣替皇上替七殿下除掉此人,何来的擅动妄为之罪?"

  齐谨盯着他,脸上的怒意渐渐隐去,神色一派平静,低沉着声音道:"窥测朕意,亦是大罪。"
  穆子石漫不经心的说道:"那便让刑部抓我下狱罢!"

  他倒是百毒不侵油盐不进,齐谨负手踱了几步,心中略感烦躁,更闪过一丝危险的警觉。
  用穆子石,好比用一把两侧开刃的刀,纵然所向披靡,但一个不注意,或许就伤了自个儿的手。

  他言语间虽毫不在乎一己之身的安危荣辱,行事也看似恣肆任性,但其实都游走于分寸巧妙的一线之间,那一线是深思熟虑后,以惊人的洞悉力揣度准了的,看险实安,游刃有余。

  他所作所为一直都在自己的容忍与期望的范围之内,包括暗杀舒破虏,也完全是自己引导而成,但他抓着云州这一丝小小的线头,就能洞透自己的意图,出手果断,毫无疏漏,而那木鱼作为一子奇兵,却又绝非一日之功,心机深远且不论,他与齐无伤的默契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这样的人……是不是太危险了些?
  穆子石才华如明珠耀耀,让人舍不得不用,南柯山上舒破虏也是如此,明知用他如袖怀毒蛇,却还是忍不住心存侥幸。
  予沛若还活着,想必能将他豢养得熟了,怎么用怎么得心应手,但如今世事更迭阴阳不通,却不知他对予沛的忠心,到底还剩下几分?

  自己用他,本就不图长久,只不过是过河的桥渡夜的蜡,但齐谨此刻却隐然有了失控之感。
  难道这人已不能继续留着?

  穆子石察颜辨色,起身道:"皇上要杀我?"
  齐谨淡淡道:"思虑宜全,斟酌利弊后,当断则需断。"

  穆子石一笑:"微臣还记得重回京城后,第一次觐见皇上时,正逢大雪天气,却被罚跪在这殿外两个时辰,直到现在,只要阴寒雨雪,微臣的膝盖都痛如针刺刀剜……但也是那日,皇上推心置腹,赐予我青云之路名臣之始,也使得我集权事谤怨于一身。"

  齐谨若有所动,点头微叹道:"朕复位后朝中党派林立势力纠结,但时局天下却经不起再乱,因此只能不温不火怀柔渐为,要图吏治清明,就有刻薄寡恩之嫌,朕不能为,你却是个敢为可为的。"
  穆子石慢慢走到御案旁,端然落座提笔,齐谨见他行止极为古怪放肆,却只略蹙了眉头,并不阻拦喝止。

  穆子石下笔工整秀丽,一边低声道:"皇上把我当做一剂冲关斩将的猛药,以偏补弊矫枉过正,为七殿下铺路架梯,我今日使人惧而畏之,七殿下将来定能使得群臣百姓归心而敬……皇上对七殿下的这番苦心,微臣岂有不知、不服、不成全之理?"

  说着抬头看齐谨一眼,眸光中竟有淡漠却明显的怜悯之意:"皇上的心思微臣都明白,赤乌台七年好比人间炼狱,恐怕您龙驭宾天之前,哪个皇子都不敢再信再立了……"
  齐谨目光一凝,苍老的脸上陡现厉色。

  穆子石却视若未睹,只沉吟片刻,道:"或者皇上想过立七殿下,但心中却有一个结打不开……七殿下是慧纯太子亲弟,却又是洛皇后嫡子,是么?"
  齐谨登时怒不可遏,只气得浑身发颤:"穆子石,朕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自己这一辈子最爱的,莫过于慧纯太子,但最恨的,正是他的母亲,天眷之变的始作俑者,毒杀亲子的洛氏皇后!
  齐少冲昔日最得皇后宠爱,甚至洛氏取齐予沛性命,多半也是为了他谋划成就,就凭这一点,自己对这个儿子就爱不起来。

  但齐少冲流落民间尝尽疾苦,也是深受洛氏之害,何况他这两年随自己处理政务,颇见治国兴邦之才,心胸气象无一不佳,正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而齐予沛活着时,又对这个唯一的弟弟寄予厚望,死了还留下一个穆子石辅佐襄助。

  眼下穆子石一番话,将自己种种心态思量尽皆道破,从皮到骨都是森森然的辛辣痛楚。
  这等立储大事,帝心隐秘,岂容一个小小臣子妄议擅言?
  齐谨大怒之下,就要唤来侍卫将穆子石拿下治罪。

  穆子石忙伏地而跪,道:"皇上稍等!且容我再说几句话!"
  齐谨略一迟疑,只听他已琅琅道:"皇上可知人心不稳,政局则不安?太子之位悬而不决,您一日不颁诏立储,瑞王安王岂肯死心?他们不死心,朝中又岂能风平浪静?"

  齐谨心中咯噔一下,满腹狐疑,忍怒试探道:"少冲近来很是疏远你,你却要我早日立他为太子?难道……"
  穆子石双手捧起方才写的一篇纸,摇了摇头,道:"皇上既不愿立太子,臣便想了这条计策,以绝后患。"

  齐谨接过一瞧,只见开头写着春闱二字,下面却是一列人名,有瑞王安王一派,又有几位言官御史。
  一转念间已明白穆子石的用意,眉头不禁松了松,淡淡道:"毕其功于一役的大手笔啊!春闱可是朝廷开科取士选拔人才的大事……"

  穆子石眸光冷硬如铁石,道:"不是大事,不足以为之……明年春闱,臣请瑞王执掌筹措,如此将瑞王殿下置于釜中,揽权生事之心作薪柴,拥趸羽翼便是火刀火石,若瑞王不为所动不存贪欲,便是清风过而火熄,自可无虞,将来七殿下也得一手足守望相助,若瑞王想不开……那么皇上恩赐他以闲居亲王之身远离宸京,未尝不是好事。"

  齐谨不置可否,却亲自将这篇纸在灯上烧了,思忖半晌,突然问道:"为什么这样急?"
  穆子石微微一怔。
  齐谨居高临下,牢牢盯着他:"难道你不知晓,就凭你今日的心机手段,种种无礼僭越,朕对你已是忍无可忍,非杀不可?"

  穆子石低下头,一双手在正红的官袍下,尤显苍白纤瘦:"微臣也是血肉之躯……我的病已撑不下去了。"
  齐谨沉默片刻,低声道:"抬起头来。"

  穆子石依言而行,齐谨仔仔细细的端详他的面容,不由得既惊且悲。
  他肌肤本就出奇的凝白细致,眼下却透着毫无生机的憔悴虚弱,重病之下容色虽不损,却像是日出前西沉的明月,是最后的夺目瑰丽,行将消失,令人陡生绝艳易凋连城易碎之憾。

  齐谨神色略见恍惚,一时叹道:"朕也算看着你长大,你……跟予沛还真有那么一点点的像,如今也要随他去了么?"

119、第一百一十七章

  穆子石微微一笑:"微臣并无经天纬地的雄才大略,既不想封侯亦不求拜相,皇上可能不知我的志向,若让我自己选,我宁可在穷乡僻壤,当一七品县令或是不入品的小吏,为百姓做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也胜过如此谋算周旋夙夜思虑……皇上信不信,若七殿下继位时,臣若还在朝堂,必得一权奸之名。"

  齐谨不由得也是一笑,声音带着几分暖意:"罢了,你方才不是想讨一谥号么?今日朕就先悄悄赐给你……你要何谥?"
  穆子石狡狯的眨了眨眼:"生当太傅,死谥文正,乃文臣毕生所求。"

  齐谨瞪了他一眼:"这可不成,文正为至美之谥,历朝历代屈指可数……"
  想了想,温言道:"顷和信,你选一个罢!"
  穆子石浓密的眼睫毛垂下,眸光中有些许挣扎之色,却道:"顷,臣要这个顷字。"
  齐谨神色不动:"准了。"

  穆子石退出大殿后,忍不住弯下腰,一手抵着殿下廊柱,沉重的咳嗽起来。
  齐谨静静坐着,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咳声似无休无止,随后梁万谷扯着尖细的嗓子吩咐道:"你们这些疲塌塌的奴才,还不赶紧把少傅大人抬回府去!"

  待殿外重归鸦雀无声,齐谨叹了一口气,道:"出来罢!"
  一个石青袍服的人影从朱漆屏风后走出,长身玉立,凤目点漆,正是齐少冲。

  齐少冲原本恰好在治平宫里协理政事,穆子石奉旨觐见,齐谨不知为何,令他藏在屏风之后,两人方才的一番对答,任何一句传诸于外,都会激起轩然大|波,但齐少冲却一字不漏,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个真切透彻。

  齐谨思忖片刻,道:"顷谥之美,远逊于信,可他居然不肯要信字为谥……我随口一试,还真试出了他的心思。"
  齐少冲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却道:"子石咳血了……刚才跪着时,他很轻的咳了两声,袖子放下来就有血迹。"

  齐谨深深的看他一眼,澹然道:"穆子石留不得了,他挣不过寿数,你也压不住他……莫说你,如今连予沛都未必能让他死心塌地。"
  齐少冲不言语,眉宇间只有心痛之色。

  齐谨蹙起眉头,微怒道:"你难道还不明白,他为何要选顷字?"
  齐少冲声音平静如波:"敏以敬慎曰顷,阴靖多谋曰顷,这个顷字,也不算太过辱没了他,而守命共时曰信,出言可复曰信,守礼不违曰信,以信为谥,本极适合子石,只不过……"

  顿了顿,有几分惆怅些许黯然:"他不想再为四哥活了,四哥的临终嘱托……对我是关爱成全,于他却是索命的鞭子,勒得他这么多年都透不过气来,伤痛累累,郁郁不乐。"

  齐谨轻轻敲了敲书案,鱼脑冻的绿端里,残墨略有些凝固,却愈发温柔沈隐了起来,最纯净的脂膏也似:"予沛有天妒之智,穆子石是他一手调|教出的……虽不及亦不远矣,既然穆子石已不再信守当年之诺,你有何打算?"
  虽是问话,但语气稳而重,显然已有了决断。

  齐少冲一咬牙,突然一撩袍角下跪,道:"父皇,子石是人,不是四哥驱使的行尸走肉,也不是齐家豢养的一条狗……"
  说着声音有些颤抖:"其实我很后悔逼他回京……他已病成这样,父皇,放他去雍凉,去西魏王身边罢!"

  "放他去西魏王身边?"齐谨手掌啪的一声击在案角,话音里森然凝重之意如冰霜如重锤:"少冲,你可知西魏王是何等人物?他身边哪怕没有一兵一卒,都比千军万马更值得你去重防去严戒!你居然还要再送他一个穆子石?"

  齐少冲眼神极为坚定:"父皇,为何要去防西魏王?西魏王不光是我的臣子,更是我的手足,他为人秉忠贞知进退,光明磊落,一片赤忱,我们之间无需猜忌,本该一力同心才是。"
  齐谨冷冷打量着他:"手足?齐和沣还是朕的亲生儿子!洛氏还是朕同床共枕的结发之妻!"

  说着焦躁的踱来踱去,斥道:"穆子石是何许人也?是连朕都不敢小觑的操控人心玩弄权术的天才!就看他借春闱一事,要一网打尽老五老九,这一手何等的时机得宜巧妙利落?放他回齐无伤身边……你干脆把这大靖宫一起送了西魏王,岂不便宜?"

  齐少冲挺直了背脊,沉声道:"父皇,儿臣倒不觉得子石有何可惊可惧,盛世明君,贵推诚不贵权术,兵家亦云以正合以奇胜,但一直奇,就是邪就是偏,朝争党伐,必不可久,中正平和心胸堂皇,才是治国民生的大政。"

  略停了停,眼眸直视齐谨:"儿臣恐怕要辜负四哥给我子石的苦心了……我不要子石用他的血,染齐家的江山,不必用他的骨头,垒承天殿上的龙椅。"
  一番话掷地有声,齐谨眸光却阴郁暗沉,半晌带着些疲倦之意,道:"不必说了……回到齐无伤身边的,只能是穆子石的尸身。"

  宸京的树叶尚未落尽,穆子石已一病不起,终日神志不清的半睡半醒着,生命力仿佛沙漏里的细沙,无可阻挡的缓缓消失。
  宫中太医分拨来了好几趟,最后连院正都亲自过府,均束手无策,回禀到齐谨面前,都是一句:不过拖日子罢了。

  齐谨一惊,尚未开口,一旁梁万谷已大惊小怪的叫道:"哎哟殿下,您怎么直往地上出溜啊!"
  齐少冲一手死死抠着桌沿,哑声道:"他……他不是已经不怎么咳嗽了么!"
  院正叹道:"咳嗽虽止住了,但生机将断,病已入膏肓。"
  "那他……还能熬多久?"

  院正捻着白胡子:"也就今年年底,熬不到明年开春。"
  齐谨转眼一瞧,只见齐少冲面孔全无血色,心中倒有些微的不忍,叹道:"你去他府上看看罢,他想吃什么用什么,都……"

  齐少冲仓促打断道:"他想无伤三哥。"
  齐谨倏的沉下脸:"莫要胡说!"
  齐少冲心乱如麻,也不再多说,跌跌撞撞的走出殿去。

  一层秋雨一层凉,雨水淅沥声中,少傅府更显清静,齐少冲匆匆穿过厅堂外院垂花门,进了穆子石所住的屋子,屋门一开,便是药气冲鼻,架子床周垂着厚实细密的帷幕,用以挡风遮光。
  屋内一片昏暗,死气沉沉的幽寂,碧落与另一个侍女跪迎,轻声道:"见过殿下。"

  齐少冲抬手令她们起身,问道:"子石到底怎么样?喝了药可见好没有?"
  碧落憔悴的脸上犹有泪痕,应是刚刚哭过,摇了摇头,道:"大人不太肯吃药……"
  齐少冲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悲泣之音,抢上两步,掀开帷幕,黯淡的天光薄薄的落上穆子石昏睡的面容。

  一瞬间齐少冲恍惚回到了朝不保夕心惊胆战的逃难路上,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与温暖,他与自己,是双生的树共存的藤,他死了,自己漫漫长路,可要如何才能走下去?
  哪怕回了大靖宫,站到了帝国的最高处,在他面前,所谓储君的齐少冲,也还是一个彷徨无措的少年。
  一时情不自禁,已坐倒在他的身边,痛哭失声。

  穆子石被哭声惊醒,慢慢睁开眼睛,他病得有些畏光了,勉力抬手遮了遮,瘦骨伶仃的手腕,便突兀的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
  齐少冲忙擦了擦眼泪,一把握住他的手塞回被子里,但抬头一触他的眼神,却遽然而惊。

  穆子石浓密如扇睫毛下,是一双与平日没有一丝差异的眼眸,宝光流转、洞悉如镜,完全不似一个重病之人。
  这双眼一睁开,顿显肤色透明洁净宛如凝脂融玉,虽病着,却病得一点儿也不形容枯槁的难看,反而有一种烟雨胧月的仙气飘渺。

  这个人……恐怕连死都会死得如诗如画。
  齐少冲心中木木的想,如果可以交换,宁愿子石貌丑智钝才华尽失,只要能让他活着,浑浑噩噩也没什么,反而能让他快活轻松许多。
  穆子石低声道:"少冲,你来了。"

  重回京城后,他极少叫自己的名字,都是一声声恭谨之极的殿下,齐少冲心中酸涩,却柔声道:"我来看你……你总是不好好照顾自己,病了还不肯吃药,这哪里使得?"
  穆子石微微一笑:"药太苦了。"
  说着眸光转向床里,道:"那个抽屉……你打开。"

  齐少冲依言而行,取出一卷厚厚的册子。
  粗略翻了翻,却见一笔工整的馆阁体,写的都是钱粮、屯田、监察、吏治、律法等事务的分析见解,不禁眼眶一热,泪水又滚滚而下。

  穆子石道:"尹相、江大人都是国之柱石,户部有个主事唤作范丰……眼下虽不显山露水,但再历练个几年,或许能堪大用……"
  齐少冲忍泪道:"你养养精神罢,何苦还为我操心这些……"
  穆子石漠然看了他一眼:"少冲,我愿意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而已。"

  齐少冲心中大恸,知晓他此番是与自己话别了,登时就被一种沉重无比的伤痛惊恐压倒了,眼前所见耳中所闻,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帷幕,有些似真似幻的茫然游离。

  穆子石的声音低而弱,却带着一种清澈明快的释放和解脱,像是山泉无拘无束:"少冲,我负了太子殿下,我终究还是自私的。还有……当年逃难路上,我对你不好,老是欺负你,你……就忘了吧,不要怪我了。"
  齐少冲本能的断然摇头,道:"不,我永远都不忘记。"

  穆子石纵容的笑了笑:"随你……不过往后别再来了,我还没死呢,实在见不得你一脸哭哭啼啼的。"
  齐少冲勉强一笑,想起一事来,忙道:"虞氏王妃十日前病亡。"
  穆子石静默片刻,道:"真好。"

  齐少冲忍不住一叹:"死者已矣,别这样毒,三哥会不喜欢的。"
  穆子石道:"我说的是实话……我是真的高兴,虞小姐是个好姑娘,可她不该嫁给无伤……任谁嫁给无伤,我心里都盼着她早些死。"
  想了想,也是一声叹息:"她这一去,无伤少不得愧疚,唉……"

  齐少冲不知如何接言,却见他枕下露出一截刀鞘来,问道:"为什么枕着刀睡?"
  穆子石蜷起身子,伸手放在刀上,模模糊糊的笑道:"我害死的人太多,满手血腥,不用刀镇着,怕厉鬼来捉我。"

  齐少冲静静的看着他,良久慢慢覆住他冰凉细瘦的手:"因为这把刀是无伤三哥送你的……子石,你心里想他。"
  穆子石呼吸细微,早已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吱呀一声门打开,齐少冲看到外面雨丝连绵秋色斑斓。
  云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
  他……是真的要去了。

120、第一百一十八章

自齐少冲探病后,大概是抛下了所有心头郁结,穆子石的身体竟似乎有了几分起色,除了长时间的昏睡,偶尔也能起身看看院子里的花草,晒着太阳与碧落闲聊几句。

一离朝堂,他活像变了个人,出奇的孩子气,甚至会兴致勃勃的要求碧落派人去一个脏兮兮的小胡同里,买三鲜大包子羊杂汤回来,还问那跑腿的小子:"胡同口可有个射箭的摊铺?"
碧落瞧在眼里,脸上笑着,心头却愈发沉重,只觉重病如此却又来了精神,恐怕是回光返照之象。

自穆子石居家养病,贴身侍女们自是衣不解带的伺候,他好静且挑剔,屋里经常只留碧落一个。
碧落虽是练家子,几个月下来也打熬不住,这天中午在床边浅廊守着,觉得困倦异常。屋角青鹤香炉里散出细腻温润的檀香气息,更令人神思发懒,只不停打瞌睡,头点得鸡啄米一般。

正迷迷糊糊打着盹儿恨不得睡个死去活来,耳边听得风声微动,屋里似多了一个人。碧落毕竟是黄雀儿所的厉害人物,心生警兆,一个激灵,已完全清醒过来。
慢慢抬起头,一双手笼在袖中,却是随时可以施出致命一击。

待看清眼前高高的人影,碧落张口结舌,一双杏眼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下跪施礼道:"你……你……王爷!"
这人一身风尘,满目星霜,不是齐无伤又是谁?

齐无伤随手扶起:"出去歇着罢。"
碧落微有迟疑,齐无伤淡淡道:"本王眼里不揉沙子,皇上不会怪你的。"
此言一出,碧落心知肚明,自己的身份西魏王必已了如指掌,当下默然出房。

齐无伤掀开床幔,凝视着穆子石的睡颜,突然一笑,伸手轻轻拍他的脸:"起来!"
穆子石近日极为贪睡,被这般一扰,皱着眉头慢慢睁开眼,定睛瞧了瞧,满脸的不敢置信:"是你?"
旋即微微笑了:"我又在做梦……"

齐无伤一扬眉,弯下腰在他唇角一吻。
穆子石啊的一声,大睁着眼睛,睫毛簌簌而颤,又惊又喜:"真的是你!"
齐无伤在他额头又是一吻,笑道:"自然是我……你睡呆了?"
笑意如阳光洒落,却威胁道:"再敢认不出我,我就接着亲你!"

穆子石狂喜之下,已出了一身细汗,挣扎着坐起身来,眼波流动,两湾桃花水也似:"我还是认不出你……"
齐无伤一怔,放声大笑,心中欢喜之极,果然凑近前来,吻住了他柔软精巧的唇,仔仔细细的一点点探入打开,呼吸拂在他微凉的面庞上,一只手揽住肩背,有力而温存的将他压入自己怀里。

穆子石仿佛置身云彩,又像是寒冬浸入温泉,有种晕眩而轻飘飘的愉悦。良久吻罢,却猛地想起一事,脸颊上刚浮现的血色又褪得干干净净:"不成!你……你怎么敢进京?"
齐无伤一双眼眸似揉碎了无数的星子在里面:"皇上不让西魏王进京,可我只是一介平民齐无伤。"

穆子石嘴唇哆嗦着,却用力贴上他的唇,一句话在两人的唇齿交融中散开,从一个人的舌尖滚落,沁入另一个的血肉:"好……你陪我死。"
齐无伤嘿然一笑:"死什么死?是你陪着我活……我去叫人给你熬碗参汤。"

参汤本就一直备着,很快就端了过来,侍女刚想近身伺候,齐无伤接过碗来:"出去罢。"
那侍女呆住,花容失色道:"怎敢劳动王爷?"
穆子石脾气甚好,笑道:"他愿意劳动,你去罢!"

侍女见他精神大振,大异于这些时日的恹恹之态,不禁又是一呆,再看齐无伤已旁若无人的一把将他拽进怀里抱住了,姿态亲密暧昧至极,小侍女脸蛋登时通红,再立足不得,忙转身逃了。
穆子石笑不可遏,齐无伤却若无其事,略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舀起一勺汤,吹得温了,才凑到嘴边,道:"张嘴。"

他一举一动细致入微,穆子石心中得意,咽下一口浓郁苦香的参汤,也不觉得有多难喝。
喝了几口,齐无伤却不再喂了,侧耳听了听,轻轻从怀里取出一只蜡封药丸,噗的捏开,将里面淡黄色的粉末尽数倒入汤中,搅了搅,又舀一勺:"喝罢。"

穆子石一怔,转眼看去,齐无伤神色不动,微微点了点头。穆子石明白这些药粉必有缘故,却一字不问,慢慢喝完这碗汤。
齐无伤剑眉轻扬,星眸含笑,似放下了一块大石。穆子石看他笑容明朗,心里却是一阵苦涩,暗道太医院都说生机已绝,难道这药还会有用么?

齐无伤随手把碗丢开,回身将他牢牢裹在被子里,目光灼灼的盯着。
穆子石被看得毛骨悚然:"干什么?"
齐无伤笑道:"等你发汗……参汤喝完,再一发汗病就容易好。"

"发汗?"穆子石心念一动,像是被一簇小火苗顽皮而挑|逗的舔了一舔:"我倒有个好主意……"
齐无伤随口道:"什么主意?"

穆子石从被窝里伸出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你看……你身上热得堪比火炉,进来抱着我睡,岂不是好?"
这主意听着确实不坏,而且操作起来也不麻烦,齐无伤不禁颔首,但常年征战拥有的极其敏锐的战场嗅觉,告诉他有一种危险已迫在眉睫,当下怀疑的看着穆子石,略有犹豫。

穆子石却是个狠角色:"要不你去叫碧落来……她身子又软又香,抱起来比你好许多。"
齐无伤惊讶且愤怒了!如此肤浅而无聊的激将小伎俩,居然敢在我堂堂西魏王骠骑大将军面前使?
但一边惊讶愤怒着,一边已迅速脱得只剩里衣钻进了被子。

穆子石得偿所愿,搂着齐无伤的腰,窝在他热乎乎的怀里,脸色雪白眼眸莹莹透绿,活像一只娇贵而漂亮的猫。
可这只猫的爪子却动得十分邪恶,灵活得匪夷所思,几乎只是短短一瞬,齐无伤的衣带已被解开。

几根手指试探着在裸露的小腹若有若无的轻点了几点,齐无伤的小腹结实紧绷,肌肉之间有清晰的凹痕分界,手指便沿着那些凹痕,蹑足潜行,渐次往下,所过之处,仿佛在肌肤上划过一溜儿的细小火花。
齐无伤嘶的一声,已硬得近乎疼痛。

那几根要命的手指,堪堪就要触摸到烙铁般的炽热,却突然狡猾的停住,似乎有些迟疑,更有些引诱,慢慢的只在附近打着转,偶尔不经意的碰上去,摩挲着揉一揉,又立即浅尝辄止的撤回。
随后突发奇想的要用拇指与中指圈住根部,不料那物矫矫雄伟,指尖不能相合,这只猫显然有些着恼,爪子就失了轻重,指掌展开,握着已经湿润的顶端狠狠一攥。

齐无伤倒抽一口凉气,一翻身半悬空的压制住他:"你要干什么?"
穆子石无辜的挑着眉眼,声音有浓密的诱惑之意:"干你……"

齐无伤一哆嗦,浑身毛孔受了绝大刺激也似乍然张开。
所谓天生媚骨,不外如是,仅这大胆的一句话,就让自己彻彻底底的被情|欲俘虏,若非舍不得伤他,几乎就要不管不顾不留分寸的去要他,侵入他,占有他,甚至……弄坏他。

穆子石一手抬起,扯下他松散的衣襟,微微张开唇瓣,鲜红细巧的舌尖若隐若现,舔上他坚实的蜜色肌肤。
齐无伤有着极其完美的肌肉线条,柔软濡湿的舌尖造成他轻微的颤动,那种如同捕猎中的雪豹一样的弹性和力度便从唇齿传递到全身,令人沉醉而痴迷。

穆子石半睁着眼睛,眼尾有一抹情|欲的绯红,沿着他左肩,唇舌慢慢滑过一条湿漉漉的痕迹,直到他心脏跳动的地方,正要衔住那挺|立的突起,头发却被齐无伤扯住,他眼眸如子夜的星辰,竟还有一丝难得的清醒:"子石,别这样,你还病着……"

穆子石分开双|腿缠在他的劲瘦的腰上,抬起臀,若即若离的摩擦着:"对啊,所以我盛意拳拳,邀你云雨一度共赴巫山……你就盛情难却帮我发汗罢。"
齐无伤哭笑不得,对他的渴求如酝酿多年的烈酒,不开坛已是氤氲蒸腾,眼看失控在即,却用最后一点理智,道:"你……你不是害怕么?"

"嘘……不许再说……"穆子石睫毛浓密的翘着,眸中漾出一层水雾:"无伤,你就要了我罢,我不想白活这一世……要了我,我哪怕即刻死了,也会了无遗憾……我知道,你不会伤到我。"
齐无伤用嘴唇压住了他的眼泪:"好,这次就算你临阵脱逃,我也把你捆起来就地正法!"

湿热的吻从眼角蔓延到面颊耳垂,含住吮吸抵弄,穆子石意乱情迷的喘息,却突然挣扎着别过头去:"等等……"
齐无伤大感不满,威胁的在他臀缝之间顶了顶,穆子石呻吟一声,却半恼半笑的拉开床里一个抽屉,取出一只小巧的扁圆玉盒。

打开一瞧,满满的乳白色脂油,散出幽幽的杏仁清香。
齐无伤两指沾得满了,触感滑润细腻,不觉既惊且喜:"我该夸你蓄谋已久还是算无遗策?"

穆子石有些羞怒,抬手遮着脸,闷声道:"这是碧落怕我久睡嘴唇干裂……唔……啊,你,你慢点儿!"
齐无伤紧紧按下他陡然挺起的腰,手指碾开敏感的褶皱深入进去,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一下变得沙哑而危险:"你忍着……"

手指猛地抽出,穆子石一声惊喘尚且压在喉咙里,齐无伤的分身已滚烫的顶到紧致的入口处。
穆子石阖上眼睛,睫毛簌簌颤抖着,在脸上留下两弧柔和的阴影。

硕大的前端挤入的时候他承受得十分吃力,齐无伤俯下身,凑到他耳边:"疼的话,就叫出来……乖……"

齐无伤下巴上粗糙的胡茬蹭在颈侧,呼吸灼热得仿佛能将自己的血液沸尽,这个男人的魅力几乎可以让人立即去死。
穆子石急促的吐着气,后面已被撑开到了极限,嘴唇却如珊瑚含露,有一种迫不及待的艳丽姿态:"疼……不过进来,全……全进来……"

酸胀的疼痛使得整个甬道都微微痉挛,但因为心甘情愿,这疼痛里,便掺杂着毒药般的快乐,甘美如饴。
放浪形骸的纵情投入,苏醒的情欲自然而然的如潮水翻涌。

齐无伤每个动作都温柔无比却也强势无匹,慢慢的一分一寸的推入,却绝不容忍一丁点儿的退缩避让,待完全进去,他稍稍停了停,竭力忍住即刻就想撞击抽送的欲望,吻住穆子石微张的唇,捕获住他甜美的舌尖,低声道:"舒服么,子石?"

121、第一百一十九章

穆子石腰肢绷得紧紧的,浑身布满了晶莹的汗珠,一双手在他背后挠出无数道抓痕,目光朦朦的胡乱道:"嗯……怎么办……"
无辜的问着怎么办,股间却湿热一片,腰更是美妙而妖媚的摆动起来。

齐无伤懂得他,含糊着笑道:"真要命……"
嘴唇移下去,牙齿轻轻咬住他扬起的脖子,牢牢握住他的腰,猛烈的抽动着,毫不留情拔出大半,再撞进最深处。

穆子石啊的一声,小腿在空中踢着,旋又绷得笔直:"不……无伤!别这么用力……"
回应他的,是齐无伤更热情更强烈的律动,一下下如同出柙猛兽:"不好么?疼不疼?子石……"
穆子石拼命摇头,哽咽着抬起下颌,雏鸟求食一般去寻找他的嘴唇。

齐无伤身材颀长高大,穆子石却是修美纤瘦,两人交叠在一起分外赏心悦目,狂野浓密的入侵与占有,竭力纵情的迎合与交融,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魂梦化真。
粗粝的分身突地撞到一处,穆子石被抽去了脊骨一般,浑身都软了,低哑的呻吟却骤然变调,一线游丝般拔高,身体深处一阵抽搐,战栗着已喷溅出来,弄湿了自己的小腹。

齐无伤眸光一动,啃了啃他的耳垂,喃喃道:"是这里了?嘶……别这么绞着我,想我死在里面么……"
穆子石意识迷离,无助的抬起手,去摸齐无伤的脸,却被衔住手指含住吮吸。而体内那敏感到了极点的地方,被抵住花样百出的撞击研磨。

结合处传出的黏腻激烈的水声益发荡人心魄,穆子石的腰悬着,以蛇为骨也似惊人的细软柔韧,随着齐无伤的动作,不住呻吟低叫,声音仿佛浸透了媚药般散发出艳丽的香气,沙哑的低下去,再突然一声惊呼抛得高昂。

没想到第一次的交合就如此水乳交融如鱼得水,无论是身体亦或魂魄,都被梦寐以求的充满,不留一丝罅隙,快感仿佛火焰轻微的灼伤着体肤,难以餍足不死不休。
在齐无伤持续强烈的冲击中,穆子石觉得血肉化尽,整个人都在轻飘飘的飞翔,感觉过于甜美,竟有些失控的惶惑,睁开眼确认出是他,又放下了心,夕阳金黄的斜晖在空气里缓缓伸长,像是蜂蜜拉开的糖丝,明丽的光线仿佛一朵朵盛开的花托住了自己,抵达时光的尽头。

齐无伤粗重的喘息着,射到他深处的时候,穆子石浅浅的昏迷了片刻,再勉强半醒过来已神志不清了,随后发生的事情就仿佛笼着一层薄纱,恍恍惚惚记不真切,自己似乎被翻转了过来,湿漉漉的腹下塞了一只松软的枕头,然后再度被火热而霸道的充满,似乎语不成调的哭过,欲拒还迎的反抗过,实在吃不消的求饶过,但最后却完全沦陷于这场风暴中,灵魂出窍,愈坠落愈疯狂,放荡淫乱得似妖多过人。

再醒来时,一时不知此身处于何年何夕,却无意识的开口唤道:"无伤……"
齐无伤嗯的一声答应着,声音里含着笑:"可总算醒了。"随即轻轻一个吻落在微肿的嘴角。

穆子石眨了眨眼,仰起头,入目一双神采飞扬的漆黑星眸,可他满脸的笑容怎么看怎么透着无耻的吃饱喝足,不由得微微一挣动,却发现自己正赤裸着被拥在他怀里,而这一动,股间一道热液就汩汩流了出来,穆子石脸色登时就变了,墨绿眼珠漾出一丝红来,沉吟半晌,伸手摸向枕下。

齐无伤一把按住那纤细雪白的手腕:"干什么?"
穆子石嗓子哑得厉害,有种沙沙的柔软感:"拿刀!"
"就知道你要谋杀亲夫……"齐无伤不正经的笑,翻身压住他,一只手摸到那火热湿润的后庭:"昨晚不是要发汗么?我好生卖力让你出透了汗,哪敢给你擦身洗沐的,回头再着凉,岂不前功尽弃?"
说着用力抱住他,低声问道:"你觉得怎样?身子有没有轻快些?"

穆子石见他神色认真得近乎紧张,不敢玩笑胡闹,道:"我也觉得古怪……"
其实一醒来便感觉到了,有一股暖洋洋的热意,灌注了四肢百骸,腰以下的部分虽酸软得不似自己的,但抬起手指,却没有病重以来的虚弱无力,似乎已然枯竭的生命里,突有妙笔生花,来了个柳暗花明,有另辟蹊径的生机,断而又续,焕然新生。
"怎么回事?"

齐无伤只是微笑,穆子石却能感觉到他内心翻腾的狂喜。
齐无伤贴到他耳边,声音低沉,温柔刻骨:"子石,齐无伤是个粗人,你要陪我一辈子,很多很多年,会不会厌倦?"
穆子石手掌抵在他的胸膛上,眼眸清昼绿阴,凝影情深:"等一辈子过完了,奈何桥上再告诉你。"

齐无伤不说话,却突然在他嫣红的唇上狠狠啃了一口。
穆子石唔的一声,一记耳光不痛不痒的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恨恨道:"你不光是个粗人,而且还是个欲求不满的淫贼……"

少傅府上的侍女们神情扭曲的搬来浴桶热水等物,又好像屁股后面有狼追着一般,一个比一个快的窜了出去,穆子石看着,心中奇怪,道:"她们很怕你?"
齐无伤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她们只是不想看活春宫。"
说着试了试水温,把人从被子里抱了出来,长腿一跨,一起进了浴桶。

热水浸没肩头,穆子石只觉浑身舒畅,却无力站定,忙双手攀住齐无伤的颈子,一脸不肯置信:"你……你是说……"
齐无伤却没半分不自在,一手托着他的臀:"是啊,昨夜你叫得沸反盈天的,恐怕连朱雀街做馅饼的聋子老刘都听到了……就快活成那样?也不知道斯文些!"
穆子石被这等贼喊捉贼倒打一耙的无耻言语气得发昏,反唇相讥道:"你若是被一百头野猪从身上踏过去,或许叫得比我还惨……"

齐无伤才不在乎他的刻薄,只笑道:"是叫得惨么?我还以为你喜欢得不行,原来竟是我错了,一会儿好好给少傅大人赔个罪。"
说着沾了些澡豆香膏,帮他洗发擦身。
穆子石爱洁,又颇有些讲究,碧落给他备着的澡豆便极尽精细,不光有常用的大豆沉香,更添了苏合香、青木香、旋覆花、迦提婆罗草等,热气蒸腾之下,屋里便弥漫出幽雅沉郁的香气,愈发令人神思懒散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只觉齐无伤一手箍住了自己的腰,手指却伸入到有些肿胀的后穴深处。
粗糙的指腹摩擦过敏感细嫩的粘膜,纵然那里还留着欢爱后的痕迹,但感觉还是有些异样,颇难承受。
穆子石不适的微微挣动了一下,脖子无力的后仰,靠在齐无伤的胸口,抱怨着呢喃道:"别碰那里……"

齐无伤眼眸深邃,却低下头堵上他的嘴唇,随后就是一个绵密悠长的吻,呼吸交叠,热度陡升。
上面是令人晕眩沉迷的吻,而雪丘之间的幽谷,已被齐无伤借助水的润滑,火热而鲜明的一举攻陷。
穆子石眼睛猛地睁开,一瞬间盈满水雾,眼角都红了,而喉咙里一声不堪刺激的呜咽却在两人的唇齿间湮灭。

齐无伤轻轻将他压在浴桶边缘,一手扣着腰,穆子石便像一只被捏住了翅膀的蝴蝶,只能颤抖着任由炮制。
粗大火热的分身长驱直入,内壁甚至能感觉到分身上青筋的跳动,没有一处能躲开那种灭顶而来的痛与极乐,穆子石打了个哆嗦:"不要……慢点……慢点啊,受不得了……"

齐无伤轻轻抽出,又沉重的顶入:"不许口是心非!"
一下下由缓而急忽浅忽深,越来越勇猛激烈,快感一节一节的攀至高峰,身子如入云端。
水花四溅中穆子石被插弄得说不出话来,抖得不能自制,整个人突然一阵痉挛,前面已有稀薄的体液射到了水里。
一时仿佛小死了一回,在齐无伤怀里瘫软成了一滩水,不由自主的哽咽道:"无伤……啊,你饶了我吧,会死的……真的会死……"

齐无伤舔着他细腻犹如丝绸的后颈肌肤,只觉他甬道急剧收缩绞得死紧,力道销魂蚀骨,忍不住狂风暴雨般冲撞挺动:"不会的……不许娇气!"
穆子石恨得要命,却只能激烈的扭动着腰,语无伦次的哭道:"我……我阉了你!"
话音未落,齐无伤呼吸粗重,一记狠顶直撞到最深处,背肌绷紧,形成优美而极具爆发力的弧线,咬住了猎物脖颈似的猛兽般停住不动。

穆子石屏住气,眼前一片金星乱舞,崩溃得一塌糊涂,全身只剩下与他牢牢咬在一处的内壁尚存知觉,感到他粗壮的分身微微的跳动着,随后一股股热流皮鞭也似,直打进了血肉深处。
半晌齐无伤吁了一口气,轻轻啃噬着穆子石的颈侧,笑道:"以后别说这样的傻话……阉了我,你怎么办?"
等了一等,却不闻回答,定睛一瞧,见怀里的人早晕了过去。

穿好一身素白衣衫,以银冠束发,齐无伤整束停当,走到床边,凝视着穆子石沉睡的面容,低声一笑,弯下腰在他微微上翘的嘴角印下一吻。
推门而出时,碧落果然已候在廊下。
见他出来,碧落眼神中闪过几分犹豫,上前一步,道:"王爷……"
齐无伤并无讶色:"走罢,去见皇上。"

122、第一百二十章

  碧落咬了咬牙,道:"王爷一身武功,为何不干脆带着穆大人走?"
  齐无伤扬了扬眉,目光如鹰,锐利的打量着她。

  碧落鼓足勇气,道:"王爷不信我并没有什么,奴婢只是不忍心穆大人……。"
  齐无伤神色稍霁:"不瞒姑娘,原本我也想过带子石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但今时不同往日……走罢!"

  碧落愕然不解,但见他神色坚定,只得行了一礼,转身引路。
  车马粼粼声中,已进了大靖宫的高墙,齐无伤星眸微阖,面容沉静。

  人生就是一场鏖战,战局瞬息万变,而战机亦会随之而来。
  势有强弱,力有消长,并无必胜之人,亦无必败之仗,自己此生最擅便是用兵寻机,最不怕的便是行险破虚。
  叔父、皇上,请试无伤之锋!

  穆子石额头沁出汗珠,呼吸陡然急促而紧张,显然是被梦魇住了,碧落忙凑近前去,轻轻推着他的肩,柔声唤道:"大人……"
  穆子石嗯的一声,挣扎着醒来,心口跳得厉害,还有些迷糊,却道:"怎么是你……无伤呢?"

  碧落扶着他半坐起身来,道:"大人睡了很久,肯定饿得厉害,先用些粥汤好不好?"
  说着吩咐一旁侍女去端粥过来,穆子石揉了揉额头,感觉到浑身酸疼,却干净清爽,还穿着件柔软雪白的寝衣,一时又问道:"无伤怎么不在?"

  碧落低着头,帮他掖好被子:"王爷……他去烽静王府了。"
  穆子石看了看天色,平静的问道:"我睡了多久?"
  碧落小心翼翼的看他一眼,道:"一天一夜。"

  "无伤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大人睡下之后。"
  穆子石眸光如冰雪,道:"备轿!"

  碧落大惊,忙劝道:"大人……你病体未愈,外面又冷得厉害,等天气暖和一些罢,再说王爷想必在烽静王府小住个几日也就回来了……"
  穆子石冷冷道:"你撒谎!我要进宫,觐见皇上。"
  说着掀开被子便要下床。

  碧落不假思索一把拦住,穆子石盯着她,眸中阴狠之色令人心惊胆寒:"放手!"
  碧落手一哆嗦,却怎么也不敢放,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门开处,一个小侍女端着热腾腾的粳米大枣粥进来:"大人……"

  穆子石暴怒:"滚!"
  一个熟悉的声音接口道:"子石要我也滚么?"
  穆子石一震,抬眼看去,那人已大步走近,一身石青色貂袖锦袍,俊朗贵气,正是齐少冲。
  身体僵硬了一瞬,穆子石随即咬牙微笑:"见过殿下……殿下神采熠熠,不知有何卧榻之侧的喜事啊?"

  齐少冲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毛刺,开门见山,道:"子石要见西魏王,是么?"
  穆子石明知自己不该乱不该慌,更不该图一时的口舌之快,却无法自控,完全做不到虚与委蛇的应付试探:"我是想见,可殿下许么?殿下许了,皇上许么?"

  齐少冲不答,神色间有一种陌生的温柔与澹然,目光不离穆子石,道:"想见他的话,就先吃了这碗粥。"
  穆子石一言不发的吃完,却忍不住问道:"无伤到底在哪里?他已不再掌兵,皇上不该猜忌他……"
  尾音有些一触即溃的嘶哑颤抖。

  齐少冲心中一动,突然有一道雪亮的闪电当头掠过。

  生平第一次,感觉到穆子石不再是坚不可摧的依靠,也是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终于不再依赖他。
  从此在他面前,自己不再是那个年幼稚嫩的需要保护的孩子,真正的可以顶天立地,可以并肩而行,甚至可以越过他,生长得更高大更卓然。

  穆子石是四哥用他的生命恩泽为契约,留给自己遮风挡雨的护身符,可同时也是筑起的一道藩篱,多年来不知不觉已成为自己的心魔。
  若自己永远沉湎不能自拔,就永远成不了一个强大的人,更不必说一个子民仰望的帝王,但如今不经意间,这道藩篱碎了,心中有些怅惘,更多的却是轻松与骄傲。

  想开了,冲破了,其实只是那么短短一瞬,自己却花了十多年的光阴,齐少冲一身冷汗,犹有余悸,一时竟不知齐予沛到底是人是魔,到底算计了谁又成全了多少。
  幸好这仅仅只是破茧的开始,齐少冲,必将不负天下,泽被苍生。霏1凡l論i壇

  他神色变幻,良久不说话,穆子石见此情状,心中更增忧急,只咬得唇上一道深深的血痕。
  齐少冲回过神来,温言道:"多穿些,跟我走罢。"
  穆子石敏锐的感觉到,他话语姿态都透着种从未有过的端严威重,略一思忖,当即依言而行。

  出得少傅府,进了一架轻便而舒适的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齐少冲看穆子石脸色有些苍白,问道:"此行路途甚远,你可撑得住?"
  穆子石若有所思,不答反问道:"你带我去哪儿?"
  齐少冲道:"先出城。"

  穆子石眼眸一亮,整个人能发光一般明朗了起来:"无伤在城外等我,是不是?皇上并非气量狭小之君,绝不会降罪于他,还放我跟他一起回雍凉……是不是?"
  纵然是意料之中的反应,齐少冲还是不禁为之击节而叹:"子石,你的聪明真是世间无双,这份儿不见而知,更是可惊可怖。"

  说着微微一笑,眉宇间自有一种从容有余:"只不过……无伤三哥和你这番结果,却是我苦苦跪求,父皇半推半就而成,所以你们只该感激涕零的谢我。"
  穆子石忧心一去,已复玲珑剔透,当即笑道:"我明白,皇上这是仿唐太宗黜李世绩的旧事罢了。"

  齐少冲亦哈哈大笑:"你再说下去,我可就要后悔逐你出京了!"
  穆子石欢喜之极,只觉马车比蜗牛都慢,好容易出了城门,又驶了小半个时辰,方停住不前,齐少冲声音里似释然又似慨然:"到啦!"

  穆子石卷起车帘,看到不远处齐无伤策马驰来,风吹得他衣衫猎猎,雄姿英发犹胜少年时。登时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出了腔子,而笑容已如阳光破晓。
  正要跳下车去,手腕一紧,已被齐少冲用力握住。

  齐少冲目不转睛的凝望着他,道:"子石,答应我,和无伤三哥一起,助我守好大宁北陲,使得蛮族永不敢犯我射虏关,使得任一个大宁子民横穿草原……都不必担心蛮族的马刀!"
  他用力之大,甚至将穆子石的手腕攥出一圈淤青,穆子石却平静得似感觉不到疼痛,只沉声道:"我发誓。"

  齐少冲展颜一笑,轻轻拥了拥他:"子石,你要保重啊!"
  想了想,又叮嘱道:"以后无伤三哥若是对你不好,你就写折子参他……我替你出气!"
  说罢转身出了马车,齐无伤已立在车外,手中牵着马缰绳,两人相视一笑,齐少冲跨上他的马,扬鞭而去。

  穆子石探出头来,得意洋洋:"听到少冲的话了么?往后我尽可以写折子参你!"
  齐无伤苦笑道:"你也不问问我这一日一夜干了什么……"
  他不提也就罢了,一提穆子石便是一脑袋的怒火:"滚进来!"

  待齐无伤滚进车里,就被狠狠一脚踹中:"你都干了什么?进宫找皇上,生怕他不治你的罪?还瞒着我?"
  齐无伤一边揉着膝盖吩咐那雍凉军扮作的车夫快些赶路,一边笑嘻嘻的说道:"该知道的,你应给都猜到了,难道还担心?"

  穆子石道:"皇上虽非昏庸狭隘,但毕竟有过赤乌台之劫,行事异于往日,一时猜忌心起,鸩杀了你也不稀罕!"
  齐无伤眉目分明清朗,道:"可他还是皇上,知道孰轻孰重。"
  搂住穆子石,在他耳边轻声道:"关心则乱啊子石……难道你不知道,雍凉那群骄兵悍将,朝廷兵部派去的根本就镇不住,调遣指挥也无法得心应手?"

  "虽然我不愿拥兵自重,但眼下雍凉一系,除了我齐无伤,的的确确换任何人执掌都只会落个治军无能之罪。"
  穆子石手伸到他袖子里暖着,沉吟道:"我知道射虏关离不开大将坐镇,蛮族虽被你击溃,毕竟还有青穹部乞和尚存,而乌德部亦有小股兵力苟延残喘,他们在草原上逐水草而居,一时难以剿得干净。边陲军营若是长久兵将不和的话,蛮族必定又会蠢蠢欲动……"

  说着蹙眉道:"不过仅仅就靠这个,你敢大大咧咧的跟皇上和谈去?"
  看齐无伤唇角略略勾起一抹成竹在胸的笑,登时省悟:"你早就料定,皇上不会当真夺你的兵权宰你的脑袋,是不是?你齐无伤岂是束手就擒之人?皇上有黄雀儿所,你雍凉却也人才济济……"

  齐无伤笑着用胡茬去蹭他的颈子,穆子石怕痒,抬手就挠了一爪子,却被他牢牢制在怀里不容躲闪,道:"穆大人神机妙算,可这一卦算得错了,两年前皇上遣人进驻雍凉军营时,是真想撤我兵权,只不过慢慢发现此事非一日之功,只能作罢。"

  穆子石斜斜瞥他一眼:"可皇上也没现败笔俗手……他知自己时日无多,生怕少冲继位后,镇不住你这个领兵王爷,干脆就用李世绩故事,先贬你冷落你,再让少冲重新启用你,你可不就得死心塌地侍奉新皇了?否则天下悠悠,民心众口也饶不得你。"

  齐无伤啧啧道:"看来你倒是皇上的知音,那你知不知道……其实皇上真正想要的是你的命?"
  穆子石缩在他怀里,沉默半晌,方低声道:"……我猜得到,我和太子殿下还有少冲,都知根知底纠缠太深,皇上不放心我活着也是应该。"

  齐无伤微微一笑,道:"不光如此,皇上最怕的是你在我身边,咱们兵谋合流狼狈为奸,一个不小心就夺了江山,说也奇怪,你对他们父子一片冰心可鉴天地,皇上却把你当作最大的权奸隐患。"
  穆子石叹了口气,道:"随他罢……我也不在乎皇上怎么看我。"

  齐无伤笑道:"幸好皇上到底拗不过少冲,少冲不单信你,更想成全咱们,皇上又瞧着你就比死人只多一口气,这才让我得偿所愿,顺顺利利的拐带你回家。"

  穆子石听他笑得别有乾坤,脑中灵光一闪,已恍然大悟:"我这次的病……是你的手笔?"

123、第一百二十一章

齐无伤却突地沉下脸,勃然怒道:"你还敢说!"
穆子石知他发怒的原因,登时心虚,也不敢追问,只埋头装死,作无辜状。

齐无伤不会轻易被蒙过去,当即喝问:"你回京是不是就抱着一死了之的糊涂念头?"
"没有!"穆子石抵赖着绝不承认。

齐无伤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冷笑道:"你只想着要对得起予沛,对得起少冲,甚至怕我对不起虞氏王妃,不忘成全她与我最后的时日……是么?"
穆子石无言以对,又挣不开他的手,气道:"你捏疼我了!"

齐无伤到底不忍心真弄疼他,松开手叹道:"疼?你是铁石心肠,子石,你若是真那么自私任性的一死……怎么不想想我?你对得起我么?"
这句话说得无比的柔软而隐忍,更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央求之意。
穆子石不禁愣住。

从未想过齐无伤,单人独骑都足以惊动天下的齐无伤,仅仅一个名字就能使得草原顽敌远遁的齐无伤,竟会有如此黯然神伤却无可奈何,患得患失到近乎软弱的时候。
像是丛林之王收起利爪低下头颅,心甘情愿的迁就屈服。

车厢内光线不甚明亮,齐无伤的面容英越如雕刻,比初见时更显成熟的深邃魅力,但神采飞扬的眉宇间,却有一抹沉沉的郁色。
平素越是强悍,此刻越是得令人心痛。

穆子石在他面前,一向是毫无遮掩,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时却忍住了眼泪,只想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
想到方才齐无伤萧萧疏朗的立于一片旷野中,高大挺拔,却形单影只,突然一阵连骨髓里都凉了的惊惶后怕,完全不敢深想下去,忙迫不及待的胡乱道:"无伤,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怎么会舍得……我只是知道无论怎样待你,你都不会怪我,你都还要我……是么?"

齐无伤不言语,只是若有所思的凝视着穆子石,目光专注,他一双星目天生有些锋芒凛冽的意味,一旦生情含笑则银河倾覆般足堪醉人。
而此刻他的眼眸只是一片沉静无波的深海,穆子石小心翼翼的窥探良久,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心中已然彻底慌了。

脸颊在他手掌上蹭了蹭,利索的跪坐起来,双手搭上齐无伤的肩膀,慢慢用额头抵着他的额,低声软语道:"我以后不敢了……无伤,其实我不聪明,你总该让着我一些,最多从此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啦!"

看他还是一张油盐不进,让人恨不得脱了靴子砸过去的冷脸,穆子石眸光不知所措的闪了闪,咬了咬唇,笨拙的威胁道:"我真的害怕了,无伤,你再不理我的话,我……"
齐无伤剑眉一挑:"你待如何?"

看他光润粉嫩的唇瓣上咬出一道清晰的齿痕,不禁蹙眉,哼的一声:"做错了事,胆子还挺大,敢威胁我?"
穆子石何等敏锐,一听他语气里已有松动之意,登时心中狂喜,却委屈的垂下睫毛,道:"我哪敢威胁,我……我这是恃爱行凶,仗的就是你的势……"

齐无伤眸中隐约现出一丝了然而纵容的笑意,轻轻摩挲着他柔嫩的嘴唇和下巴:"罢了,都过去了,你心结已解,往后也不会再犯糊涂……若是再犯,我也制得住你!"
说着不知道想哪儿去了,笑得邪气而诱惑,笔直的长腿交叠起来晃荡着,已恢复平时那种漫不经心却又自信满满的模样。

穆子石被他笑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忍不住一手慢慢摸上他的腿,感觉那种无与伦比的力量与弹性,声音沙沙的缠绵旖旎:"你怎么制啊?"
齐无伤却冰清玉洁的看他一眼,正色道:"你又想歪了……难怪那一夜一日,你毫无节制索求无度,洗个澡都还不忘勾引我。"

他无耻得浑然天成,反而一片坦荡无懈可击,穆子石瞠目结舌,嘴唇抖啊抖啊,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齐无伤似回味又似意犹未尽的叹了口气:"好在我苦苦强忍,不过等你身子大好了,可得好生补偿我……"
咚的一声,穆子石气得一头撞上了车壁。

这一番回雍凉,齐无伤顾及穆子石的身体,并不着急赶路,两人且行且玩且歇息,谈谈说说,穆子石方知原来这一场几乎要了自己性命的重病,竟是三分真七分假。

齐谨在雍凉有黄雀儿眼,齐无伤在宸京却也有些得用之人,知齐谨将穆子石视为枪匕器物,使其心神尽耗于朝政诸事,心力交瘁身体自是每况愈下。
忧急之下当机立断,与陆旷兮议定计策,随后陆旷兮进京,为穆子石开出一剂看着只是补气益体的方子。

这一剂药方实为陆旷兮无意间的天才之作,寻常人吃了有益而无害,但病症一起,心血元气亏损难继,药性即成虎狼之效,使得病症加重咳血不止,却是强迫病患不得不卧床休息,以类似龟息茧藏之法,护其根基,保一线生机。

而后自己赶到宸京,给他融在参汤里的药粉,则化解原本的药性,更有扶正祛邪复脉培元之效。
只不过这一番苦心,却是连穆子石也一起瞒过了。

穆子石听了,不禁又赞又叹:"想不到陆先生神技妙手,一至于斯!连太医院都瞧不出那剂药的玄机。"
齐无伤笑道:"也未必没有疑心,只不过太医院都以稳妥为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穆子石突地想起一事,忙问道:"我们用木鱼杀了舒破虏,陆先生……有没有伤心难过?"
齐无伤莫名其妙:"木鱼虽有些痴傻,却愿意为家人报仇,跟陆先生有什么关系?再说陆先生已离开雍凉,别处行医去了。"

穆子石鄙夷不屑的瞪他一眼,却兴致盎然的把陆旷兮和舒破虏那点儿若有若无,给添油加醋的讲了一遍,最后不忘刻薄道:"难道你没瞧出来么?也是,你本来就像和尚投的胎,又冷又木。"
这可真是从天而降的鱼池之殃,齐无伤满腹冤屈无处诉说,也懒得说,一把将他按在怀里,吻了个昏天黑地。

行程再怎么不急,路途中多少还是有些辛苦,再加上穆子石并未痊愈,两人也就不曾剑及履及的做到底,却对彼此越来越渴求,越来越珍惜,像是齐心合力的在酿一坛酒,浑身每个毛孔都绵密的牵扯缠绵,弥漫出浓稠醇厚的香气。

此刻穆子石坐到齐无伤腿上,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他跃跃欲试的器官,在自己臀间挑逗的摩擦顶弄着,那雄伟硕大的形状和极具危险性的跳动,纵然不曾进入,也足以联想到当真销魂时,那种掠夺一切的激烈,汹涌无边的温柔,是何等的让人爱恨纠结欲仙欲死。
穆子石眸光如春水流动,一只手悄然探下去,握住了他。

齐无伤呼吸略显粗重,含住他的耳垂,低声命令道:"好好摸……真想这就要了你。"
灼热的气息一入耳蜗,穆子石手指一颤,猛的箍在顶端一用力,齐无伤嘶的一声,牙齿咬上他的颈侧。
穆子石一哆嗦,似乎怕痒的缩了缩,皮肤已起了一层甘美的战栗,小声笑着,眉目妖气宛然,手指如弹琴鼓瑟,从底端忽轻忽重的套弄往上,灵活得像是数条无微不至的小蛇。

齐无伤眼眸半阖嘴唇微张,腰腹紧绷着,那物越发硬挺胀大,正如火如荼拆解不开之际,穆子石却陡然停了手,道:"这儿是不是河润府?你别顶我啦……我有事!"
齐无伤一半爽得魂飞一半气得魄散,一把捉住他的手不让撤离,火气上涌却勉强忍怒道:"什么事!"

穆子石挣扎着笑道:"干什么?你还动……我要去宝树寺。"
齐无伤勃然大怒,指着自己的一柱擎天:"你把我撩拨成这样,然后说要去和尚庙?"
穆子石眨了眨眼,极是无辜的反问:"不行么?"

见他真急了,玩心越发大起,凑到他耳边,蹭了蹭,轻轻吹一口热气,柔声曼气的道:"无伤,自从那夜过后,我睡里梦里都在想你……"
"想……要你。"
"你穿着衣服好看,脱了更好看,一摸到你,我心都热化了……我要是当了皇帝,一辈子只宠你一个!"

这么胡说八道的越玩越起劲,甚至媚气十足的呻吟起来了:"你……再用力啊,我好喜欢,好胀好热……呜……轻点……唔,舒服死了,还要……好无伤,我还要……"
看着齐无伤瞬间屏住呼吸,分身却更涨大了一圈,穆子石忍不住笑得在车座上直打滚:"我就是故意的,不行么?"

齐无伤沉默了一瞬,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笑:"行。"
行的结果是一个时辰后,穆子石哑声求饶:"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说是气若游丝的求饶,却又媚入骨髓春色无边。

齐无伤一手在他腰后抚摸着,下身缓缓抽出,复又凶猛的撞将进去,再一次直插到底,却极其无辜的反问:"不行么?"
最敏感脆弱的地方屡遭肆虐,细狭的甬道被撑到极限,穆子石跪坐在他怀里,小腹股间湿得一塌糊涂,哽咽着拗起颈子腰背,竭尽全力的欲往后仰,却被箍着腰不容逃离的按了回去。

过度的激情使得后面已经肿了,却更火热,嫩肉收缩得厉害,一碰就有快感,火花般炸遍全身,连蜷缩起来的脚趾都愉悦到了极点。
"不行么?"齐无伤小声在他耳边笑着,吹进一口热气,越插越深,越动越快,不打招呼的一记猛入,爆炸般的冲击力后,抵住最要命的那一处厮磨辗转。

穆子石被干得不行,颊若流霞眸光迷离,忍不住呜咽一声,又不敢放声呻吟,只能咬着齐无伤的肩,浑身骨头都似乎被抽尽了,像是波浪起伏中一根柔软的水草,只随着他的动作载沉载浮。

齐无伤停了一停,让他缓过一口气,摸着他不停打颤的双腿,命令道:"不许娇气,自己动!"

124、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二天齐无伤携穆子石进得宝树寺时,穆子石唇瓣如春樱,目光却是秋寒如霜,一眼眼的剜着齐无伤。
  齐无伤停住脚步,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真的没有发烧,倒让我白担心了一宿。"
  穆子石打掉他的手,冷笑:"你还从少傅府里带了什么腌臜玩意儿出来?"

  昨天在车里之所以敢肆无忌惮的挑|逗惹火,那是猜准了两人身边都没有任何润滑脂膏,也吃定了齐无伤哪怕憋死当场,也不会强要使得自己受伤。
  正心里痒痒的得意洋洋,不料齐无伤居然微微一笑,干脆利落的就褪下了自己的裤子!
  在自己脸色苍白的躲闪着低声讲道理曰"进不来"的时候,他又微微一笑,如有神助的取出一只玉盒,里面正是杏仁脂油,而且还是当初少傅府中用过的那一盒!

  看着穆子石此刻的臭脸,再想到他当时的神情,齐无伤不禁大笑出声,不顾路人侧目,低头在他耳边调笑道:"哪里腌臜?你见着欢喜得一下子就哭了。"
  穆子石磨着牙,一知客僧见他们人品不俗,已过来行礼笑道:"二位施主,且饮香茶一杯,再进香拜佛可好?"

  宝树寺是北地三大寺之一,知客僧也养得白白胖胖,语言便给十分观之可亲。
  齐无伤笑道:"谢过师傅。"
  说着在功德簿上写了一百两纹银的布施,注的却是穆子石的名字。

  穆子石略一沉吟,问道:"贵寺的住持可还是紫云大师?"
  知客僧看到那墨迹未干的一百两,越发笑眯眯的答道:"施主是要见方丈大师么?小僧这就通报去!"

  穆子石点了点头:"你就说……十二年前抄了三日地藏经的故人求见大师。"
  待那知客僧离去,齐无伤奇道:"你见老和尚干什么?想抄经书回雍凉慢慢抄罢。"
  穆子石略有些沉郁之色,道:"抄一卷供奉佛前而已,最多不过一两个时辰,你就在寺中逛逛等我,好不好?"

  齐无伤道:"好,只不过神佛之事,敬则罢了,不必认真去信,我就怕你太聪明,反而容易钻了牛角尖。"
  穆子石展颜一笑:"不会的,有你呢。"

  一时知客僧引着进得禅房,蒲团上端坐着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和尚,眼眸一清如水而神光内敛,含笑道:"小施主长大了,坐罢!"
  穆子石合掌道:"大师一向可好?"
  紫云大师呵呵笑道:"施主似有否极泰来之相……却不知此来为何?"

  穆子石道:"请大师佛法护持,容子石在此抄一卷地藏经。"
  紫云大师缓缓起身,亲自备好笔墨经文,又续上一柱香:"施主请。"

  穆子石抄得不快,偶尔甚至停下笔来,若有所思神色变幻,而笔墨铺陈流动开,恍惚就是这十余年的悲喜离合红尘滔滔。
  紫云大师翻着一页页墨香新绽的纸张,眸子里慈和之意一如当年:"施主是为何人而书?"

  穆子石垂眸道:"上次三日经书,只为一人,此番一卷经书,却是为了两个人。"
  "一还是为了那个人,他将我从泥淖里拉出来,养我教我倾尽心血,原本这份恩情,粉身碎骨亦是难报万一……可我现在放下了。大师,子石是个自私之人。"

  紫云大师却颔首道:"嗯,舍下执着,方为自在。"
  穆子石静静道:"还有一个是女子,她憎我恨我,我也厌她恶她,我身为男子,却有违伦常,一心喜欢无伤……如今她死了,我也只能以一卷经文,愿她转世再不为情所苦。"
  "大师,子石罪孽深重,却是不愿悔改。"

  紫云大师端详他良久,微微一叹:"施主无常历劫十二载,难道还不懂诸相虚妄,还不能大彻大悟么?"
  伸手摘下穆子石腰带上镶的一粒明珠,用木鱼一击砸落,明珠立碎,晶晶粉末四散,紫云阖目诵道:"凤毛麟角,灰土尘埃,象鼎牺樽,瓦砾缶臼,少年灵慧,知抱夙根,执炬逆风,割舍冥顽。"

  穆子石眼睫低垂,静默半晌,道:"佛门能容我,我却……"
  话音未落,禅房的门砰的一声被一脚踹开,原本房中缭绕沉淀的清净平和,登时烟消云散,齐无伤浑身凛冽的杀气满室纵横:"穆子石,你敢!"

  穆子石吓了一跳:"我……我敢什么?"
  齐无伤将他一把拎起,道:"哪个佛门敢容你,我就烧了哪个寺!"

  这下连紫云大师的脸色都变了,齐无伤紧紧握着穆子石一只手,转向老和尚,冷冷道:"大师,子石尘缘未尽,当不了和尚,他人又娇气脾气也坏,做事不厚道还不修口德……总之,别让他祸害宝树寺才是。"
  穆子石原本还觉得好笑,此刻却是越听越怒:"那你喜欢我什么!"

  齐无伤不耐烦道:"闭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穆子石气道:"我本来就没想出家!你听半截话就冲出来,恶形恶状,活像个强盗!"
  紫云大师淡定的端详着他们,唤来知客僧道:"送客。"

  齐无伤却不肯走了,问道:"大师,你曾说子石似明珠出海,矜华耀耀,却盈不可久,却不知可有解劫之法?"
  紫云大师连看都不想看这等恶客,道:"这位施主放心罢,你福泽深厚出身贵重,又是天生的杀性大煞气重,便是阎罗王,也轻易不敢跟你抢人。"

  齐无伤当即放心,搂着穆子石的肩就往外走,大大咧咧道:"这不就好了?连住持大师都说你跟我一起能长命百岁,还怕什么?"
  穆子石脸色发青,深恨自己怎么带这么个煞星跑到净土大寺里来,万一把紫云大师气得圆寂了,岂不又是一桩罪过。

  知客僧紧闭着嘴,绷着一张白胖脸蛋,引他二人出寺,行至一处偏殿,齐无伤突然停住脚步,低声道:"子石,陆先生在里面……我方才看见了,这才急着去寻你,并非故意去听你和老和尚打机锋说胡话。"

  穆子石心念一动,忙凑近前去隔窗而看,只见幽静的殿中,陆旷兮一身粗布青衣,果然在低头抄经。
  穆子石静静看着,心中明镜一般,叹道:"陆先生心里还是放不下他……这是在为舒破虏消弭罪业。"

  说着问一旁知客僧道:"他……他不会想着出家吧?"
  知客僧摇了摇头,神色间有钦佩敬重之意:"师父说这位施主不必剃度已是真佛。"

  穆子石并未打扰陆旷兮,跟齐无伤默默走出宝树寺时,天空悠悠的飘下了雪花。
  齐无伤将他搂得更紧:"冷么?"
  穆子石低声道:"不冷……"

  朔风猎猎,两人的衣衫也被吹得蹁跹如蝶,雪花纷繁中,穆子石突然抬头凝视着他,眼神中的深情眷念,纯净而浓烈:"人的际遇很要命,若舒破虏一直遇到的都是陆先生那样的人,或许又是另一番局面……"
  "无伤,幸好我能跟你重逢,幸好你爱我要我……否则,或许我就是另一个舒破虏,只不过他作乱南柯山折磨凌|辱我,我却会为恶朝堂贻害天下。"

  齐无伤道:"你不会。子石,其实你有一股难得的韧劲儿,比谁都强悍,哪怕是草原荒漠,你都能熬过去,舒破虏却是个怯懦之辈,一折就断。"
  笑容中有些骄傲有些心疼:"你只是太聪明,太洞透人心,让人觉得你防不胜防的可怕,其实你从未主动害过人,是不是?"

  穆子石想了想,不置可否,眼睛却弯弯的笑了:"我喜欢你这样说。"
  齐无伤拉着他的手暖着,快步走向马车,道:"好比左拾飞,南柯山的贼匪,你却成全了他……其实若不是回到宸京重又遇到,连舒破虏你都不打算杀的,不是么?"
  穆子石狡黠的眨了眨眼,道:"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放过他。"

  齐无伤也是忍俊不禁:"穆家被皇上降罪贬为庶民,穆夫人害死你母亲,穆勉对你生而不养,你为何没有赶尽杀绝?"
  穆子石答得很快:"我觉得他们担惊受怕的活着更遭罪。"
  齐无伤佯叹了口气:"看来你真不是个好东西。"

  穆子石似乎也有些替他发愁:"是啊,怎么办?"
  齐无伤满不在乎道:"罢了,我入地狱。"

  北地大雪,一开始下就绵绵不绝,天地一片苍茫洁白。
  穆子石身体既已好得七七八八,齐无伤便不在路上过多停留,晓行夜宿,终于在过年前几日,抵达射虏关的骠骑将军府。

  穆子石下了马车,微微仰起头,冰凉却清新的雪花落在脸上,天色已黑,府门口悬着一对明亮的灯笼。
  风雪夜归人,心头掠过这样一句旧诗。

  最美不过风雪之夜,有一个归处,身归处,心归处,情归处。
  齐无伤携起他的手,道:"子石,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就结束在这里了……
接近五个月,谢谢大家的陪伴和支持。
过多的话不说啦,只说一句,我写文最大的动力,最大的骄傲,最大的快乐,都来自你们,谢谢!

番外

  我这一生几乎没有任何缺憾,起码在史书的字里行间,在庙堂诸臣的眼中,在天下子民的心里。

  作为一个皇帝,我死后会有一个至美之谥,留给后世一个难得的富足太平。
  最挑剔的史官看着我的眼神,都诉说着娘希匹哟我终于可以不骂人了这样的感慨。
  连最是杀人不见血的后宫都很祥和,雨|露均沾,不旱不涝,我不会因为皇后知书达理,贵妃擅画梅花,淑妃艳若桃李……等原因独宠谁或是独不宠谁。

  政通人和勤于政务,与民生息开言纳谏,我没有敏思捷才,却胜在中正平和,一派人君的堂皇气象,推诚任能,治国若水。
  承天殿上的重臣贤相灿若星辰,先有尹知夏李淮,再有江耀泉范丰,后有严孝平郭攸,承接既往从无断绝。

  唯一令言官朝臣有些尴尬的,是我继位之前的一年,谏言父皇武定帝,逐太子少傅、内阁副相穆子石出京,并请旨永不叙用。
  于公于私,此举都极不合理,于公,穆相才智卓绝实为栋梁之才,于私,子石于我有患难相扶之功。

  他的离去,好像一只海东青正扶摇直上的翱翔展翅,却被我生生折了翅膀,断送了雄飞庙堂的名臣之路,为此雷霆手腕却有爱才之癖的尹知夏,冷着好端端一张貌若梨花的脸,给我看了长达数年的严霜寒雪。

  至于其余臣工,不敢效仿尹相甩脸子给我赏鉴,但暗地里也不消停,一直叽叽咕咕的流传着两种说法。
  其一,穆子石居功自傲手段阴狠,隐有权奸为祸之象,我慧眼如炬,防患于未然。
  其二,穆子石有倾覆江山国祚动摇之命,本应杀之,但我生性仁厚,又看他病得随时要断气,于是只逐走了事。

  猜测再怎么如火如荼匪夷所思,却无一人敢在我面前提起他,我也水到渠成竭尽全力的终于快要把他忘了。

  这天适逢入冬,铭儿在书房行罢隆师之礼,跑来治平宫的暖阁,问我要一幅"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用以数九。
  我对他一向是严而关爱,刚好批阅完一大堆折子,便笑道:"描这字没什么趣味……你可知素梅一瓣染成朱,画出九九消寒图?"

  铭儿六岁,行四,是皇后所出的嫡子,歪着大头鼓着腮,问道:"那是什么?"
  我看着他粉嫩嫩的小包子脸,神思微有恍惚,低声道:"是梅花消寒图……很多年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个人画给我看的。"

  说罢选了一支合用的羊毫,屏息凝神,画好一幅空心花瓣的梅花图,道:"瞧,就是这个了,数九八十一天,你数数可对不对?"
  铭儿伸出手指,认真的数了一遍,又数一遍,拧着小小的眉头:"父皇,少了一瓣啊!"

  我不知怎的竟有些得意,一指梅树下方:"这儿有一瓣落花……东风吹落玉胭脂,堂前飞燕子,等这一片填满,春天也就来啦。"
  铭儿找到那一片悠悠下坠的花瓣,拍掌大乐,复又疑道:"父皇你是不是故意逗我?"
  我哈哈一笑:"是啊……你和父皇小时候一样的不伶俐。"

  铭儿顿时很生气:"几位先生都赞我聪明通达,而且父皇是天下之主,是最英明睿智的人!"
  我叹了一口气:"你若真聪明通达,就不该说出这等井底之蛙的言语。"
  铭儿再天真,也是宫中出生的孩子,闻言已目露惶恐之色。
  我摸了摸他的头,安抚着笑道:"比父皇聪明的大有人在,嗯,慧纯太子,你早逝的四伯,便是一位百年一遇的奇才,还有一个……他……"

  嘴里陡然有些发苦,目光落在那树水墨梅花上,我画的梅,运笔精细而遒劲,却怎么也画不出那种香枝苍秀怡然风流的神采。
  怔了半晌,颇觉意兴阑珊,挥了挥手道:"父皇乏了,去你母后宫中,陪她说说话罢。"
  铭儿看了我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些纯稚的担心,却乖巧的行礼退下。

  再怎么天下壮观四海圣明,还是放不下那个轻轻一瞥的狡黠眼神,若有情,却无情。
  穆子石……子石,你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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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打出生,便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母后独宠,皇兄爱护,父皇也多有褒奖看重,生命丰盈得容不下一丝的阴晦和黯淡。
  整个皇宫乃至天下,恐怕没有别的孩子比我更加幸福,母亲常说,我最是个有福的,将来也必定贵不可言。

  这么说的时候,她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脸,眼睛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雾,美丽而神秘。
  母亲常说:"少冲,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
  这个我知道,她做的荷包帽子什么的确实都给了我,从来不给皇兄。
  我问她为什么,母亲笑得很温柔:"你皇兄年岁比你大,该让着你。"

  我想了想,还是悄悄送给皇兄一个竹报平安的荷包,皇兄眼睛一亮,如获至宝的贴身藏了。
  皇兄生得很美,真正的其人如玉,皮肤晶莹剔透,有掷果盈车之貌,可他身子不好,经常生病,我觉得他像是最薄最透的琉璃做成的莲花,精致无暇,但只能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着不慎就碎了。

  不知什么缘故,母亲对皇兄不很亲近,两个人见面说话都按足了规矩,就算是玩笑,也不会无拘无束。
  皇兄有一双秋水笼烟的眼眸,在母亲低头喝茶或是抚摸我头颈的时候,会掠过一丝压抑的悲伤之色。

  我不懂他为什么难过,其实母亲是很爱他的,他每次生病,母亲都会偷偷的哭,两仪宫里有个小佛堂,我曾亲耳听到母亲为皇兄彻夜祷祝祈求平安。

  那天烽静王世子在两仪宫用膳,我管他叫三哥,他个子高高的,十分挺拔英越,有一种宫中诸人没有的清爽和刚劲,锋芒闪闪的夺目。
  我心里很喜欢,也很羡慕,皇兄虽然美,但我长大了,还是想像无伤三哥一样。
  大人们说话总是很无聊,我只听得昏昏欲睡,然后皇兄的伴读进来了,他跪着抬起了头。

  母亲让我把一串金丝枷楠香木的福字手串赐给他,我是个有福的人,又亲手给他一条福字手串,那他也是有福的人了,这样真好。
  他的手有些凉,像是软软的梅花糕,声音像是两块玉佩轻轻的敲击,清脆悦耳。

  第二天,我抱着母亲的膝盖,悄声问道:"母亲,如果我问皇兄要一样东西,你说……他会不会给我?"
  母亲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你要什么?"
  我有些不好意思,蹬蹬蹬的跑到自己的屋里,把心爱的绒布老虎九连环玉雕雀儿等物件,统统收拾在一个大包里,抱着又蹬蹬蹬的跑回去:"这些我都给皇兄,我跟他换!"

  母亲正在写字,笑得停下了笔,染香姑姑也笑得用帕子直捂嘴,蹲□柔声问道:"殿下,您到底想要什么宝物啊?家底儿可都翻出来啦!"
  我从来不贪皇兄的东西,此刻却鼓足了勇气:"我要他那个墨绿眼睛的伴读!"

  "你想要……穆子石?"
  "想!"
  母亲眼眸一弯,微微笑了:"他本来就是你的,只不过他现在什么都不懂,没什么用处,放你皇兄那儿教好了再给你使唤,少冲耐心等等好不好?"

  原来他已经是我的人了!
  于是我安心的等着,皇兄病了的时候,子石还来两仪宫给我讲过一阵子的名贤集,他口齿伶俐,讲得很有趣。
  不过他真是爱哭啊,第一次讲书,我多问了几句,不让他吃汤团,他就哭了,虽然哭得很好看,可也太娇气了些,难怪需得皇兄好生调|教,不然总在我身边哭,好像我很会欺负人似的,于是我暂且疏远了他。

  转眼就到了我要进书房的时候,皇子本来都该在仁谨宫的书房读书,不知母亲跟父皇说了什么,我进了皇太子的东宫书房,太子讲官乌先生成了我的开蒙之师。
  穆子石看到我带着两个伴读进书房,眼珠子差点儿瞪得掉出来,活像一直雪白的小猫看到了一只很凶的大狗。

  我可不是狗!
  但我心里的欢喜,不啻于狗见了肉骨头。
  跟他一比,我的两个伴读活像两块榆木疙瘩,他才思敏捷言行优雅,看来我该跟皇兄要人了。

  皇兄很忙,父皇处理政务都得他在一旁,逢年过节的祭陵祭天祭社稷都少不得带着他,而且皇兄年岁渐长,处事手段竟越来越像母亲。
  年前母亲又杖毙了一个贵人,血流了一地,把一旁陪着母亲说话的贞婕妤吓得捂着肚子脸色煞白。

  听一个小太监说,那贵人是陶贵妃宫里出来的,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那小太监嚼舌头正嚼得欢快,刚巧被皇兄看到,当即令人送到内廷刑狱司,贴加官用浸水的牛皮纸闷死了。
  当夜我就做了噩梦,梦里母亲和皇兄笑眯眯的坐着说话,目光却冰冷而戒备,两人的手指都鲜红的,沾的全是血。

  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人,他们越来越狠,也越来越不开心,无人处母亲的笑容渐少,眼神里的哀伤痛苦日益浓重。
  而皇兄无意间看向穆子石的眼神,更是令人骇然而惊。

  我当时不懂,只知道他的情绪流露让我本能的畏惧且担心。
  但后来……我终于知道,那样的感情足以焚烧自己毁掉他人,比爱更毒辣更深邃,没有解药不能纾解。
  那是一种求而不得的近乎扭曲的独占欲。

  穆子石很明显的躲着我,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怕皇兄也用牛皮纸闷死他,后来才知道我错了。
  他只是要皇兄放心。
  他那双墨绿色、比所有宝石加起来都更漂亮璀璨的眼睛看着皇兄时,分明是敬爱若天神,不可动摇,浓烈得只能用灵魂作为献祭,死心塌地,百劫无悔。

  连皇兄写给他的一幅消寒双钩字,他都不肯让我涂上一笔,堂堂七皇子,皇后最宠爱的嫡子在他眼里,不如皇兄的一幅字。
  可我真的很喜欢他,我不想看着他继续呆在皇兄身边,那儿有未知的危险。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皇兄似是一枝堪堪将折的树,却要把子石的根苗挪到自己的断裂处,让子石按照他的脉络继续生长,然后子石的血肉里,或许就有他的灵魂。
  我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了。但我坚强的沉默着,我要快点长大,然后保护皇兄和母亲,让他们不折断不忧伤,皇兄是太子,将来就是皇帝,我是他的手足,要与他守望相助,为他辅政治国开疆拓土,然后他就会把子石还给我。

  我想得很美,可我就算一顿吃两碗饭,上了马背,腿还是短得踩不着镫,子石乐坏了,笑得透不过气,他眼珠子转了转,见骑射师傅不在近前,声音嘎嘣脆的损道:"无伤的腿圈啊圈的,活像葫芦,但他腿长啊,你这样又短又圈,可怎么办!"

  我悬在马背上揪着鞍鞯,不服气道:"我长大了腿自然就长了……而且无伤三哥是雍凉军的大将军,他腿不圈的。"
  穆子石哼了一声:"你没见过他的腿,衣服遮着呢!"
  我奇道:"那你怎么就见过?"

  他理直气壮的瞥了我一眼,嘴角薄薄的翘起来,粉嘟嘟的让人想咬一口:"他给我洗过澡,啊不对,他和我一起洗过澡,我当然知道啦!"
  我就大头冲下栽过去了。
  幸好骑射师傅及时赶到,一把捞住,否则我连脖子都要圈了,更得被他耻笑。

  所以烽静王世子入京选妃时,看到子石整天跟无伤三哥在一起,我心里只徘徊着两个疑问:无伤三哥的腿到底圈不圈了?他还跟子石一起洗澡不?

  世子妃很快就定了虞家的千金,其实早在无伤三哥进京前,父皇就和母亲商量好了,哪怕虞剑关是个男的,三哥也得把她娶回家供着去……不过据说虞小姐是个出色的娇俏美人。
  美人什么的于我如浮云,有母亲、皇兄再来一个子石时常在眼前晃悠,除非这美人长了四条腿而且都还是圈的,否则我都懒得去围观。

  要娶虞大小姐的无伤三哥好像也很懒得在意,他出城射了几只大雁,就假装这婚事与他无关了,一门心思逮着子石要教他骑射拳脚。
  但子石却好像很在意,好几天郁郁不乐,欲言又止。

  这天乌夫子打瞌睡,他坐在书桌前,一双又白又细的手撑着下巴颏儿,一声又一声的叹气,叹得好像正在遭受换牙之痛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咳嗽了一声,凑了过去,嘴唇微启,努力不露出齿缺的遗址,道:"你要是想溜出宫去跟无伤三哥玩,就带着我一起!"

  他横了我一眼,密密匝匝的眼睫毛透露出"你什么都不懂"的鄙夷:"我才不玩!"
  我悲愤了:"你们昨晚宫门锁了才回来的!三哥跳墙进的昭旭殿!"
  子石眼睛里有些挣扎迟疑的神色,半晌低声道:"殿下,我问你一件事。"
  我精神一振,还有他要请教我的时候,忙挺胸凸肚:"你说!"

  他又苦苦思索了半天,道:"如果你前几天吃了一碟子桂花糕,从今天起,你又开始吃枣泥糕……那你还会不会记得桂花糕?"
  我想了想:"我牙疼,不能吃甜的,所以我都不吃。"

  他好像有些生气,白玉般的脸颊腾的染上一抹绯红,呼吸吐纳了一会儿,道:"如果你前几天穿了一件蓝色袍子,从今天起,你又开始穿红色的……那你还会不会记得蓝袍子?"
  我小心翼翼的看着他:"会。"
  他眸光一闪,如画一般浓秀的眉毛登时舒展了:"真的?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不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啊!"
  他砰的一声把脑门撞到书桌上,我哎哟痛叫一声,忙把他拽起来,只见他额头上已经红了一块,我不禁气道:"你撞头干什么?疼啊!"

  他迅速的瞄了乌夫子一眼,拉着我的手就奔出书房,跑到园中的假山旁,严肃的说道:"你,几年前救过我一命!"
  我吓了一跳:"我没有!"

  "你不许说话!听我说!"子石是个废柴,跑了这一段路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气势却很凶狠,不容抗拒:"救了我之后,你带我去射箭去看杂耍,买很多我没见过没听过的东西给我吃……怕我走得累了,让我骑在肩头,知道我学写字,几乎把一个铺子的笔都给我买了来……"

  说着声音有些颤抖:"你去杀了欺负我的坏人,怕我心里难过,还让我咬你出气,千里迢迢给我送来我母亲的遗物,亲手给我做弓箭。"
  眼中水汽终于凝结成了泪珠,睫毛微微一动,眼睛一眨,泪珠便一粒粒的沿着面颊滚落,他哽咽着说道:"你做这些,却只是因为想对我好,而不是贪图我什么东西……"

  "可我自私得很……看到你要娶虞小姐,心里竟一点也不欢喜,我害怕你娶妻生子就忘了我……这世上像你这样待我的人……"
  他咬了咬嘴唇,又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你……会从此不理我么?"

  我恍然大悟,他口中的这个"你",是无伤三哥,他只是要我用无伤三哥的身份和境遇,回答他这个疑虑。
  我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怒气,要我扮成另一个人,来哄你开心?你当我齐少冲是什么东西?
  我恨恨道:"我……"

  他的眼睛瞬也不瞬的凝望着我,像是凝结着露珠的初引新桐,有着最柔嫩动人的颜色。

  我半晌没说话,心里很想说:"我自然不会忘了你,我就是娶一百个虞小姐朱小姐,你还是子石。"
  但看着他眼神里闪烁着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异样情愫,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鬼使神差,一字字道:"我娶妻了,自然要一心一意对世子妃好。"
  一瞬间,他眼神里的光芒消失了,连樱瓣也似的唇都有些发白,愣愣的看着我。

  我办砸了。
  如同十多年后,我又一次砸掉了子石与我仅有的情分。

  回想起子石和我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发现他似乎很容易生我的气,后来才知道,他从来没有真正生过我的气,不是因为太喜欢我,而是因为根本就不在乎。

  他是个最专情不过也最无情不过的人,他心里若是没有你,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他都不会真正在乎你,他心里有你,十年二十年不见,他还会为你的很小的一件事气得暴跳如雷。

  这一点和无伤三哥像得要命,两个人都是没心没肺的伤人于无形。
  这样一想,他俩凑作堆的搁一块儿,也挺好,省得祸害别人。

  我笑了笑,这世上的事,想得开总比想不开来得轻松。
  只不过大靖宫的日影,越发寂寞而已。
  我轻轻摩挲着梅花消寒图,吩咐一旁侍立的大太监,道:"赐给四殿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