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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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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断》作者:寻常巷陌(1/2至VIP完结)

  胤禛

  孤身立在四人合抱的桦树下,恍惚听着背后远远传来的嬉笑追逐之声,抬起头来看着枚红色的云彩染了半片天,顺着宫殿吊脚缓缓滑落,仍然有些恍惚,自己重新回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
  半晌,失神的一笑,收起这些无谓的喟叹,满足的回头看看连声唤着阿玛的几个豆丁,弯腰捡起几枚不知哪里落下的榛子,藏在手心,悠然转身去了。
  他仍记得,上一世的惊涛骇浪,几十年间,父子相疑、手足相残尽数上演,四十年的太子两遭废立,受尽荣宠的祥弟一朝为皇父厌弃。生而不甘暴戾非常的遭了圈禁,大张旗鼓有问鼎之心的饱受折辱,豪爽利落有将心无帅才的空欢喜一场,自己这不争是争的却终于在忍耐中挺到了最后一刻。
  身登大宝,半生凌云志终得一开,看了多年想了多年在胸中沃成珠玉的政策手段雷厉风行,一扫熙朝末年繁荣下的虚靡。只可惜了祥弟,被皇父生生压下的志气,被志气生生损耗的身体,本在壮年却已若不成形的"伏虎少年",终于被他生生拖累垮了……
  十三一走,真是彻彻底底的高处不胜寒了。
  倒也不妨……十三年来,昼夜不曾停息的朱笔毕竟要停下了,他也曾向往金戈铁马拓土开疆,他也曾欣羡江南水乡吴侬软语,可终究被这位置束缚着,被自己束缚着,半点逃离不开,被阿玛誉为铁画银钩的字落下了最后一笔,墨迹长长地拖着,心中却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毕竟储位已定,一切妨碍弘历登基的人事都已扫除,即便是……他的亲生儿子。虽然并非完美的继承人,可嫡子早去,这几个剩下的之间,也就是他了……聊胜于无……或许这也是阿玛当年心事呢。
  就这样飘飘荡荡地离了老朽的身体,淡漠地看着自己的丧葬,入殓、举哀、国丧、改元,乾隆朝的富庶繁华,和弘历改不了的好大喜功,看着也气,可又能怎么样呢,毕竟,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看着朝廷一天天败落下去,死气沉沉不算,竟被西洋鬼子轰开了国门。游魂扎刹着手,在高处俯瞰国土沦丧、子民流离,确实急怒攻心,可时间久了,看的多了,气也就慢慢淡了,虽也不甘,却不是自己能管的事了,况且,百代兴亡本是千古常事,盛世本就注定了没落,只是败落的方式各有不同罢了。
  看了几百年,终究放下了,累了,闭上眼,放任自己在空中飘飘荡荡,似散似聚。徜徉于苍穹之下,却温暖如斯,仿佛在母亲腹中一般……
  "哇——"
  被人狠狠一拍,雍正条件反射的叫了出来,不过干嚎了两声之后就停下了,眼珠子咕噜噜转着打量四周,倒把接生宫妇吓得不轻。
  看来是投胎了,可怎么没有孟婆汤,这地方倒是看着眼顺。
  襁褓轻动,雍正直愣愣地盯着面前这个龙行虎步而来的青年男子,怔怔的张着小嘴,阿玛……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母子平安。"周围一片起起落落的跪拜颂贺之声。
  "好,赏!"
  大笑着打赏后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小的襁褓,这才有功夫打量这个新添的儿子。一低头,正对上一双黑亮却深邃的眼睛,小小的人儿不哭也不闹,就这样盯着他瞅,微微一愣,又不由失笑。看看并不像前头几个刚生下时皱巴巴的小脸让人不忍卒睹,反而白白嫩嫩长的端正,心里更是喜欢的紧,不由伸手在小人儿饱满的天庭上打了个蹦,看周围都是大惊失色,才发觉自己居然也犯了孩子气。
  "皇上……"
  康熙摆摆手,没让她们抱走孩子,看他额头被自己敲红了也没哭,不由有些担心,但看那双眼睛也知道不是个傻的,便放下了心思,就这样低着头跟儿子眼瞪眼,伸手戳戳小脸蛋,笑着逗弄"小东西居然敢瞪着阿玛,胆子不小嘛……好好好,咱们不是小东西,咱们是四阿哥,四阿哥叫声阿玛听听……"
  ……
  后面的事,雍正便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确实被这个人这句话震到了,汗阿玛,四阿哥……自己重生了……
  投胎转世朕可以接受,一段新的人生的确让人憧憬,可为何老天非要作弄于朕,看了那么多年分分合合终于放下一切准备重新开始时,却让自己回到了旧皮囊,一想到前生几十年明争暗斗,再抬眼看看这些闭着眼都能画出来的吊脚楼台,雍正便有些颓丧,只觉地府判官偷懒、白领了俸禄,若在自己手下,定当罚了不可,如此熟悉的日子再过一遍又有个什么意思,真真无趣得紧。

  母子

  2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还在不甘,可一睁眼,心神剧动,却已是两行细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额娘。
  "皇上快看,阿哥醒了!"佟贵妃看着那双小小的眼睛不禁心中一喜,却又是一悲,有些迟疑地慢慢缩回了玉手,"怎么哭了……是不是不喜欢臣妾……"
  怎么可能。康熙正要安抚,却看见自家儿子已经很有觉悟地一把紧紧抓住母妃指头,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小阿哥乖,小阿哥乖,不哭不哭啊,怎么了这是,饿了还是病了?"佟贵妃手上一软,心里一热,听他哭焦急地趁手将孩子软软的身子抱了起来,听着小阿哥哭的伤心,小脸涨的通红,小胸脯起起伏伏的喘着粗气,更觉心疼,搂着怀里的孩子,小小的气息一吸一合的喷在自己胸膛上,心都要暖的化了。
  康熙一旁看着,只觉得这素来寒凉的皇宫之中,一下子烧了起来。这母子二人,都是脸上红扑扑的,紧紧贴在一起,竟真的是血脉相连的母子了。
  着人查看了,并无病痛,佟佳氏只得抱在身前哄着,才慢慢安静下来。小阿哥却一反刚生时镇静自若的天人神态,只是紧紧抓住母妃,半点撕掳不开,惹得康熙眼热。
  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这却是真真的冤枉了。雍正前生五十八年,最心疼的莫过于十三,而最遗憾的却是养育自己十多年的母后佟氏不得永年,看不到儿子成人封王、登顶驭极。当年母妃早逝,胤禛悲恸至极,直入癫狂,总算被康熙骂醒,却再不复往日神态,对人对事永远不见喜怒了,往后与生母情分也一直淡淡,只记得佟妃一言一行,确是念了母妃一辈子。
  昨日重生只顾着胡思乱想,今天居然能跨越阴阳再次见到母亲,却是一下子难以自已了。几十年失恃的思念之情,十几年主宰天下的孤独寒凉,几百年冷眼看世事沧桑的忧患无奈虽说看开,终究卡在心里,吐不出道不明,只觉得委屈疲惫,在心底沉沉的酿成一潭苦酒,没个去处。如今看到母亲,又惊又急又悲又喜,各种心思全然涌上心头,堤坝崩塌,再也把持不住,索性如婴儿般放声大哭起来。
  佟贵妃温柔的看着怀中婴孩儿,将脸贴上小阿哥小脸,看他又咯咯笑了起来,真是直搅得心里一阵软和。原来皇上要自己抱养四阿哥还有些顾虑,不想看着这孩子竟像冥冥之中就是注定的母子一般,再也放不了手了。
  "这小子,真是好不客气的。"康熙靠在软踏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儿子的脸蛋,他膝下加上这个共有四个阿哥,老大老三都照规矩养在宫外,老二落地就是太子,便比照着储君的样子教养,虽疼到了极处,却也严有余而亲不足了,眼下又有了这个,模子倒好,又很有些机灵劲儿,难免多欢喜几分。
  "皇上~"佟贵妃看小阿哥眉头微微蹙着,盯着他汗阿玛看,好笑的拨开康熙的手,"小阿哥有名儿了吗?"
  康熙看着儿子嘴角带起笑来,又乐了,瞅瞅壮实的小胳膊小腿,开口道: "早就起好了,胤禛。"
  "怎么这次又捡着'胤'字来了,"佟氏笑着瞥了一眼这位天下之主,倒也不多说什么,只默念着"胤禛,胤禛",眉眼弯弯地低头对小阿哥念叨:"禛儿,你阿玛要让你以真受福呢,啊?"
  "无妨,看着这个天庭饱满,倒是个福相,若是能养住,以后就顺着胤字辈叫吧……"
  胤禛此刻哪里管的上名字的事儿,只是心心念念感激上天让他母子团圆,全不记得昨日还恨恨地要削了地府判官呢。那一双眼睛只是黏在母妃身上,发愿今生宁不要尊位,也定要让母亲延寿,得享尊荣。
  "你看,他又盯着你。"康熙稀奇地看着胤禛眼中复杂而纯粹的神态,满是孺慕之情,并没什么怀疑,只自豪地念着"果然是朕的儿子",胳膊肘撑在塌上,满心欢喜地细细打量儿子:"长的不错,朕最爱这双眼睛。"
  "扑哧~"佟贵妃听皇帝说得认真,倒是真被逗笑了,"您真没发现禛儿跟您长的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尤其是这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又深又亮。还最爱,也不嫌臊得慌……"
  康熙一愣,当真俯身去看,胤禛小小的眼睛果然如一片海,深不可测,正映出自己的容貌,眉眼额角也分明浮现出自己的样子来。父子相类本就是为人父者最大的自豪了,圣君亦不可免,康熙小心地将儿子高高举起,爽朗地大笑起来,回音激荡在暖阁的每一个边边角角,久久不散。

  太子

  3
  胤禛正吃饱喝足地拍着圆滚滚的肚子发呆,就听见一阵喧哗。情愿不情愿地眯着眼睛去看,果然打头就是五岁的小太子端端正正迈着方步进来,虽硬踏着规矩,却分明能看出着急来,脚步也快飞起来了,吓得身后嬷嬷一阵心惊肉跳。
  "太子爷您可小心着点,万一磕着碰着,可叫奴才们怎么活啊——"
  已经很有些储君模样的太子哪里顾得上理她们聒噪,直愣愣裹挟着一身寒气朝殿内扑去,还像模像样地朝照看小阿哥的嬷嬷打问:"弟弟呢?今儿吃的好吗?睡了吗?"
  但到底是孩子,及看见床上的小人儿,便也忘了自己的问话,连连嚷着"弟弟弟弟"的飞了过去。倒是胤禛被他身上的寒气刹着,皱着浅浅的眉毛缩了缩,但看他一脸天真,心里微微一愣,心里如同打翻五味瓶,一时难以辨清。
  "弟弟,弟弟,你今天过的怎么样?"倒是真真的父子俩,小太子见了四阿哥白嫩嫩的小脸,竟跟他阿玛一样伸手就要去戳,看胤禛一缩,才发现自己手上冰凉透了,又连忙放在嘴边哈着,待暖热了才去动他,"我跟你说,今天阿玛教我认字了,我记得好多个,阿玛赏了我桂花糕呢……哥哥教你好不好,嗯,不行,你还太小,待你大些,跟我一样大了,咱俩就能一起玩儿了……"
  太子自顾自的一边戳弟弟一边念叨,只等着弟弟长大陪他,根本不想弟弟长他也长的事儿,念叨半天,才想起来这趟来最大的目的,连忙把一路藏在背后的左手献宝似的伸出来,想起刚刚入口即化的甜腻,和亮晶晶的糖沫,眼神里分明还有些舍不得,却还是坚定地张开手给弟弟看,奶声奶声的:"阿玛给了两块,我只吃了一块儿,这个可是特意给你留的,来,给你桂花糕,……怎么碎了,哇……"
  看他突然哭了起来,胤禛哪里还顾得上想上辈子那些有的没得,只是实在有些郁闷,没招没惹的,怎么就自己哭了,但看着这么一张如玉般干净的小脸哭的梨花带雨……好吧,这个词的确不太恭敬……还是有些莫名的心疼。胤禛一边满心不甘地想着是不是福慧去了太久,自己又父性大发了,一边还是笑着伸出小小的手想去摸摸他的头,却没算到自己如今大小,最终变成朝太子戳了戳罢了。
  可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被小手这么一戳,又看见弟弟笑了,太子哪还顾得上为什么哭,便用还沾满桂花糕渣滓的手去捏胤禛,兄弟俩就这么四目相对一大一小咯咯地乐呵。
  "主子,您看着这哥俩,可不是一般浑的,"今儿康熙驾临,正与佟贵妃闲话,就听见这边哭声震天,连忙出来看,又是莫名其妙的笑声。倒是一打眼就瞅见握在一起的两只小手上还满满的糖渣向下掉,不由扑哧一乐,跟他们阿玛打趣,又拉着脸训了周围一圈,"你们这么多人怎么伺候的,快拿热毛巾来。"
  康熙倒是没说话,只看着这对儿小小的兄友弟恭心里热和,踱着步子走到窗前,看太子收了颜色,规规矩矩朝自己行了礼,佯怒道:"跟这儿胡闹什么呢?胤禛才多大,桂花糕是敢给他乱吃的?!"
  太子看他并不追求私藏了糕点的"罪名",便放下心来,只低着头听训,倒是咬着唇偷偷瞥着胤禛直乐。
  康熙哪里看不出来,心里摇了摇头,倒也只是笑。拿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另一只手也去捏捏小儿子的嫩手,满足的眉开眼笑,就此揭过了。
  倒是佟贵妃亲自拿了毛巾,给太子和四阿哥擦了手脸,又嗔笑着拉过康熙的大手,细细的擦了,那种少妇娇媚之态,倒是惹得康熙一阵心乱。
  贵妃却并没有理帝王之心,只是看着小太子乖巧的站在地下,想起已故的仁孝皇后,心里难免泛上些怜爱,抽出帕子替他擦了额上细细一层薄汗,虚点了点他的额头,"保成,以后想看弟弟,叫嬷嬷待你过来就好,别这么着急,这大冷天的,出了汗再冻着可不好。"
  太子骤然听的叫他乳名,抬眼看见佟贵妃温柔的颜色,就像母亲一样,禁不住心里一酸,只觉得似乎满腹的委屈要往出倒,想倚着母妃大哭一场,但心里又隐隐知道,不能这么做,小脑袋并不真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只是眼圈一红,胡乱点头应了。
  一旁被胤禛被嬷嬷抱在怀里,倒是看得清楚,一时也是万千想法无从道起。
  看着虚岁也不过五岁的太子二哥,上辈子的种种忽然全部涌上心头。老三养在宫外,所以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自己是二哥唯一的弟弟,因养在佟母妃这里,兄弟俩便又格外亲近些,一直同进同出的,哥哥弟弟亲亲热热,兄弟俩的情分也不比跟十三差了。可后来怎么就一步步走成这样了?想起登基后带着胤祯去看废太子,那个战战兢兢的老人,怯懦的不敢受礼,早年顾盼飞扬的眼神黯淡了,卓然独立的傲气消弭了,那哪里还是他的太子二哥,分明只是一具老朽的躯壳,看恭恭敬敬地将他手抄的佛经献给自己,那场景,当真是尴尬至极,酸楚至极,无奈至极。
  虽说二哥后来越来越偏离阿玛的期望,可兄弟们都清楚,或许那并不是他的错。一出生便是整个江山坠在头顶,每日如履薄冰,上有圣明皇父的切磋琢磨,中有最大的外亲索额图擎天柱倒,下面更是众兄弟谁也不比谁差的虎视眈眈,日日提心吊胆地等了四十年,可就是不见它掉下来,任谁都得被逼疯了,逼傻了……二哥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再看见汗阿玛朝着自己笑,笑的纯粹的不含半点深意,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啊,胤禛更是酸楚的难过起来。阿玛一世英名,到晚年却被儿子们的心折磨的日日难安。想起阿玛最后几年苍老衰败的模样,再想起穹庐里他殷殷拉着自己的手将山河托付的模样,当年的胤禛顾不上想,这一世的胤禛才哀悯不能自已起来,做过皇帝,才知道那个位置的苦,才知道那个天下的重。亿兆生民托诸一身,背后无人可以依靠,眼前无人可以支持,只剩下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天地之间,淌着荆棘,一路走下去,错了是千夫所指、遗臭万年,对了,对了也未必就能流芳百世,指不定反倒要被戳着脊梁骨咒骂。自己如此,阿玛又何尝不是如此?子孙众多却无人可以放心承欢膝下,日日跟儿子们谋算设计,注定不能如寻常父祖一般享受天伦之乐,龙驭归天最后一刻还要心心念念惦记着千秋传承,如何不累?
  康熙笑吟吟的看着儿子,却觉得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竟是复杂,这双似悲似喜的眸子里似乎有满腔孺慕,又似乎有说不清的悲悯同情,竟让他那一刹那觉得这个小儿子竟像能理解自己的所有苦闷辛酸一般……
  果然是这两天太累了,康熙心里自嘲的笑了笑,再看胤禛分明是单纯一个小孩子,哪里有那么复杂神色,只怪自己眼花。还是笑着哄逗儿子:
  "禛儿想帮阿玛,便要快快长大……"
  胤禛此刻,才想着这皇室之中,竟是人人可恨,又人人可怜了,他素来信佛,前世以佛心看黎民苍生,今世才以佛眼看自己血脉亲人,转世几个月,到今日,才真正想开了,放下了。可怜生在帝王家,可既已至此,便是缘分,又何必强求。
  看开了,便觉以往纠缠自己的念头竟都是无谓。自己不敢说到时候真能放下那个位子,却也没了那么大的念想。这一世二哥若能扶,自己与十三做个贤王,也算全了阿玛心愿,若终究像上辈子那样日渐毁了,便且行且看吧,失之我命,得之我幸而已。
  便好好做自己的四阿哥吧,只当前世,是一场梦罢了。

  称呼

  4
  自此以后,胤禛索性彻底放下心结,浑做这个小儿罢了。只是对母妃眷恋之深,也引动佟贵妃一腔母爱,竟破了晨昏的定例,当真亲自抚育在身边了。康熙也颇喜小儿娇憨,常常带了太子来看,倒也是一场天伦,其乐融融。
  "胤禛给额娘请安。"
  佟氏瞧着四儿小小个人儿干脆利落的行下礼去,清楚的问安,真有皇子阿哥的架势,更是满心欢喜,可刚叫了起,便见胤禛撞进了自己怀里,哪里还有半分适才的规矩,不由失笑,但更是乐得一把将粉雕玉琢的小小子拢进了怀里,身子温温软软的,直贴人心呢。
  "都三岁多了,还这般莽莽撞撞,磕了碰了可怎么办?"
  "扑哧~娘娘,阿哥才三岁,还小着呢……"佟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宁儿笑着把热□递给胤禛。
  "话说三岁看老,你看你这样,将来是个干什么的?"佟贵妃故意拉下的脸也绷不住了,喜笑颜开的点着胤禛的额头打趣。
  儿子将来是个做皇帝的……胤禛瞥着嘴在心里嘀咕,手脚不停,扯着母妃的胳膊摇晃,已经纯然是个小孩子了,"额娘……"
  "娘娘这话倒是不错,咱们四阿哥屋里看着淘气,可在外面,真端的起来呢,"宁儿咬着下唇看着她母子俩笑,"您可不知道,阿哥平素还好,真个生了气,底下的奴才哪个不怕他的,他若板起脸了,就连奴婢,都一身冷汗的。"
  "是吗……"佟氏惊奇地转头看小家伙,却是想起来小时候进宫陪玄烨哥哥时候,倒是跟宁儿说的一模一样,真真是父子俩。
  "这是哪来的荷包?早上还没有呢,现在倒挂在腰上了。"佟贵妃将胤禛揽在怀里,一眼就看见腰上东西换了,知道他素来讨喜,这个不知道又是你哪位赏下的。
  "哥哥要跟我换的。"胤禛眼咕噜一转,笑眯眯地跟母妃回话。
  "还'要'?小鬼怕是你硬抢去的吧?"
  "这次真不是……"胤禛悄悄抬眼看了看母妃脸色,赶忙实话实说,"不过也是看着我喜欢这花色的紧,便跟我换了。"
  "禛儿,"佟氏哪里不知道这儿子的脾性,想了想,却还是端着面孔细细叮嘱了一遍,"额娘知道你哥俩感情好,但现在你俩都慢慢大了,你定要牢牢记住,太子不是平常哥哥,将来他是君,你是臣,别胡乱要太子的东西,还有,要称太子……"
  听母妃叮嘱,胤禛心里一颤,额娘确实细心谨慎,这么早已为他想到这些。不过想起后事,却难免有些心酸,抬头望着母妃,抿了抿嘴,带着些撒娇的语气,但也算第一次一板一眼地跟她说话:"谢谢母妃,儿子晓得。只是儿子看哥哥们现在读书辛苦,想着将来大了也必定不能像现在这样玩耍,以后太子哥哥听不到人叫他二哥岂不是很寂寞,倒是趁现在能让他多听几次也好。"
  佟贵妃诧异地盯着胤禛看,胤禛也不低头,只是咬着唇看她。他前世便是最求坦诚之人,每每与臣子掏心掏肺,现在也不愿在至亲面前多加掩藏。
  "母妃向来知道你聪明,想不到你竟能想到这些……这么小个人儿,哪来这么多想头……"佟贵妃听他说话,心情复杂,一时想着民间这么大点儿的娃子怕还万事不想的玩泥巴呢,生在皇家便生生被逼成了小大人,一时又怕惠极必伤,自己吓得自己心惊肉跳。
  "额娘……儿子本来就聪明……"胤禛看她脸色不对,又连连撒娇打诨扯开心思。
  "小子好厚脸皮!"
  "阿玛!"
  康熙大步走了进来,免了礼一掀衣襟在炕上坐下,胤禛顺便蹭了过去。上一世兄弟们总是牢牢记着皇父皇父,先皇后父,自小不敢轻忽,如今才觉着不管谁先谁后,总是父子,能作小儿态引他开怀总是好的,心里一松,行动上便难免更随意放松些,反倒补上了前世不敢表露的濡慕之情。
  康熙顺手将儿子揽在怀里,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才随意与贵妃话些家常。
  其实他早就来了,只不过听里面贵妃训子便没有通报,听爱妃如是说也觉合乎规矩,但心里总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直到禛儿说出那番话才震惊之余酸楚起来。自八岁起……便没有人叫过三哥了吧……又想着胤禛总不好好叫皇父和汗阿玛,每每一口一个阿玛的,再说也不改,只当他人小口拙,如今看,只怕也是这点儿孩子气的心思。
  "禛儿极聪明,却是福相,有大智慧的,你不要担心,"他表兄妹一起长大,一眼就看出佟氏所忧,笑着在儿子额头打了个蹦儿,弹得他龇牙咧嘴的,说着把腕上的佛珠退下来,递给胤禛,正待他接又收了回来,扯了他腕子,亲自一层一层将细细的珠子绕了上去。
  胤禛盯着腕上散发着幽香的珠串,一时心砰砰直跳起来。他自然认得,当年就是因为看着阿玛将这串佛珠赏了太子才开始潜心修佛的,如今这是……
  "皇上这……"
  佟贵妃也一眼认出这是何物,连忙伸手去拦,却被康熙阻了,"胤禛是个好孩子,皇考定然也是喜欢的。"
  "谢阿玛赏,谢额娘,也谢汗玛法。"胤禛这次最最认真的行了礼,倒引得两人失笑。
  "谢阿玛还好,另两位你倒是为什么谢啊?"
  "儿子自然是谢阿玛赏赐,谢额娘教养,谢汗玛法喜欢。"
  "人小鬼大!"

  八弟

  5
  "对了,差点忘了正事。本也是要请主子来的。"说着佟佳氏亲奉了一盏茶,似笑非笑地瞅了康熙一眼。
  "怎么,有事?谁冲撞了你不成?"康熙不解,倒是看出这表妹眼底的不乐。
  "哪里……看来太医院怕还没来的及打扰您,妾身这里倒是先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了。"佟贵妃看他还是不解,忍着心里的怨气,撑出掌家大妇的体面,"您今儿添了个小阿哥。"
  "是吗?!是哪一宫的?"康熙又惊又喜,拢着儿子的手都紧了紧,虽说膝下已有众多儿女,但多子多福总是好的。
  "……辛者库,卫氏。"
  佟贵妃说完就那样静静看着他,若是别宫妃嫔,她自然不至于吃醋,可这又不是戏说,诺大的皇宫中陛下临幸了一个辛者库贱妇,这这这,太过荒唐,还要不要皇家体面。
  "……卫氏?是她?!"康熙脸色一变,"不是赐药了吗?!"
  "到底是记着……您还真是演了一出游龙戏凤……"
  康熙紧紧皱着眉头,也不好看她,心里尴尬无趣的紧。他从来最终规矩名分,天家体面大过天去,这卫氏不过是碰到了一时冲动,事后也派人赐了避孕的药物,不想竟还是弄出这等事来,这种荒唐如何处置,若是不认总是自己骨肉,可若是就这么认下却是好不甘心,况且以后让他如何自处,后宫妃嫔还有皇祖母那又不知道有多少话等着他,这后宫里子凭母贵的,以后众位皇子们又如何相处,都是麻烦事。
  想着这些有的没得,满心烦闷,拿手蘸了凉茶在眉心揉着。
  旁边顺便听听的胤禛这才意识到跟自己斗了半辈子的老八出生了,一时倒也难有什么想头,只是看皇阿玛脸色也不太好看,很有些恼羞成怒,想起后世阿玛一怒之下给胤禩下的考语"辛者库贱妇所生""柔奸性成,妄蓄大志",怕是自这儿就有了伏笔。
  说来那时胤禩只怕心里也是委屈冤枉,不过那种情景下,兄弟间你死我活,哪还有什么同情之心。祥儿多年被阿玛厌弃,只怕他们心里也是幸灾乐祸的。他胤禛又不是圣人,想起他这个八弟那些手段,现在心气还不平,没那么多菩萨心肠疼这个怜那个的。只不过……雍正四年自己最后去见的那个人也太过凄惨了些……
  收回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实在不想他俩跟这儿对坐太过尴尬,胤禛连忙扯了皇阿玛袖子笑问,"阿玛,小弟弟叫什么?"
  "还没起,回头让他们拟一个。"康熙顺着岔开话题,叮嘱佟贵妃。
  佟佳氏自然知道适可而止,也不再给皇帝脸子看,将怒气暗暗忍了,仍是贤良大度的模样,"妾身省得,已经派下去了。"
  "可是仍是胤字辈儿?"
  "自然。"康熙看着儿子娇憨可爱的样子,阴云渐散,因胤禛倒是难得的一落地就健康聪慧的,紧跟着的老五也站住了,一众皇子几番更变的行字才定了下来,连前头起了名的保清保成和还没名儿的三阿哥都按着胤字重新定了胤褆、胤礽、胤祉的名号。
  "额娘,儿子能不能去看看八弟?"胤禛不知怎的随口说出这么一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咦?你倒聪明,还知道序齿第八?"佟贵妃瞪他一眼,驳了回去,"那是什么地方,是你们皇子阿哥能去的?待过些日子安顿好了你若还能记得今儿这话,想去再说。"
  康熙闻声嗤笑,这小子的性子还当真如此。转念又想起这烦心事,摆摆手不愿再理会,"你看着安顿一下,怎么着好知会我一声就成。"
  "知道了,您放心。"佟贵妃一笑,"我想着慧姐姐性子爽落,把孩子交由她抚养应该不差,再相顾着给卫氏抬了旗,好歹有个名分不是。"
  "成,按你说的办,只是你得好好整治后宫才是。莫让这些人将体统败坏了去。"
  这话说出来,康熙哪里还有不准的,连连点了头,倒是知道自己这次事儿做的荒唐,隐晦的叮嘱她敲打敲打这个,这种儿子再来一个他可受不起了。

  背书

  6
  四阿哥最近很郁闷。
  四阿哥最近很焦躁。
  其实也怪不上他,任哪个饱读诗书著作等身还是佛法典籍的人在听人念了三百遍《三字经》后都会是这个反应的。
  "来,我们现在来玩上书房的游戏,我是哥哥,所以我演先生,你就演小学生吧……"
  胤禛无语都瞅了他二哥一眼,默默转个身去,捏了一小块黄豆酥填进嘴里。
  "我们今天继续读三字经,来,四弟跟我念,人之初,性本善……"
  四阿哥,自顾自的抬头看着吊顶纹饰,仿佛细致钻研,伸手去拿第二块。
  "弟弟你最近怎么怪怪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听着自家兄长还带着童音的关心,胤禛心中内牛满面,这几年他虽当惯了孩子,可心里到底难免有些郁郁,再让他日日听这些东西,而且不仅太子,连带着额娘嬷嬷都好在他跟前念叨几句黄香温席孔融让梨的,任谁都得焦躁。
  他一直以最可敬的耐心保持着沉默,可是后世一句话说得好,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这次,当还鼓着包子脸的小太子终于注意到弟弟的异状时,他,选择了爆发。
  "说啊,怎么了,真的病了吗?"太子看他还愣愣的模样,也不答话,是真的急了。
  "……哥……"胤禛哀哀地唤了一声,慢慢将视线挪到他脸上,看的胤礽一下子压力倍增,等了半天,终于见他皱着脸"恶狠狠"嚎出一句:"能不能不要再念《三字经》了——"
  (话说我明明是在写正剧来着……)
  "为什么?"胤禛连绵的悲号被突然切断。
  "还有为什么啊?你每天在我耳边念,我都会背了……"继续去拿。
  "别吃了,吃坏了肚子小心皇额娘说你。"胤礽看不下去了,立刻忘了读书。
  "就好比这吃吧,虽说我爱吃黄豆酥,可吃的多了也容易腻,"胤禛继续定定瞅着哥哥,一肚子委屈酝酿着,还得耐心劝,听他这么说,立刻从善如流转向艾窝窝,"还是得换个口味来。"
  "……"
  胤礽还小,一时被他绕了进去,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也不知道是该不该交他《三字经》,可还是有人抓住了要点。
  "胤禛说已经背会了,可是当真?"康熙突然出声,倒是吓了两小一跳。
  "回阿玛,儿子从不说谎。"见过礼,四阿哥昂首挺胸一带考察,康熙听着,倒是横瞅了他一眼,瞥着那碟不知从哪混来的点心,心中哂笑,你不说谎才有鬼了的,这句话本身就是谎。也不多说,掩了心里的惊异,故意板着脸考校他:"背来听听。若是不会,朕要治你欺君之罪,若是当真背得好,有重赏。"
  胤禛这两世,哪里是羞怯瑟缩的人,心里倒对那份赏有了点好奇,站直了张口就来:"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性相远……人遗子,金满籯,我教子,惟一经。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好好好!"这下康熙是真真惊喜了,抚掌大赞。他适才听着,也是半信半疑,毕竟只是个四岁孩子,如今见老四这小鬼当真一字不错,这为父的欣喜得意就上来了,连忙把孩子拉到身前细细打量,满心欢喜。"禛儿怎么会背的啊?"
  "……我哥每天下学都来跟我絮叨,额娘也是,儿子听多了就会了。"他刚不是听见说了嘛,胤禛听这问题,忍着没翻白眼瞅他阿玛。
  康熙听他一声声"我哥我哥"叫的清脆,再看看眼前立着精精致致两个小人,手牵着手,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贵气,觉得心都要化了,一身疲惫更是一扫而空。
  "阿玛!"胤禛背完也不禁有些自得,可立刻又有些抽搐,想这有什么好高兴的,自己怎么还真跟个孩子似的得瑟上了。不过倒是对那份儿赏有些好奇,看他正当年的父亲只顾着高兴,便喊了一声,挑眉对视,也不怕犯了规矩。
  父子到底是父子,康熙立刻明白这小儿子心中所想,心中高兴,扬着声打赏:"就给你份儿大的。刚才不是说遗金满籯不如一经吗,阿玛就准你提前入书房读书!"
  "啊?!"
  "太好了!"
  康熙说完,也不看一喜一惊的二小,施施然去了,留的胤礽在那欢天喜地,胤禛愁眉惨淡,气压骤降,看着还捏在手上的驴打滚,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未来的悲惨生活。
  胤礽看他心思不定,便提前放了他,自己一路高高兴兴地走了,他最爱见这个弟弟,第一次做哥哥的人总难免如此,有什么好的都巴不得给了弟弟,一天恨不得粘在身边盯着他,如今弟弟被阿玛"扔"到书房来日日与自己作伴,可不正和了他心意,眼下连眉毛都带着欢喜呢。
  剩下胤禛一个也顾不上礼仪,盘腿就坐在地上,撑着脑袋自怨自艾。怎么就想起来去讨赏了呢?
  虽说他往日无聊时也偶尔盼着进学好有事做,可人总是这样,得不着想,得着了又愁,更何况是上书房这些个辛苦日子,不到天明即起,背书百二十遍,戒尺罚跪伺候,兄弟攀比争先,想这帮皇子阿哥的性子多半是在书房里打熬出来的,如今要他再去学那些子曰诗云,还真有些遭罪的意思了。眼下入了学,夹在大哥二哥之间,可让他有些不耐烦,更何况他还很是怀念当年的顾八代老师,也不知道这一提前,还是不是他亲带着自己,这么想着,便更加郁郁了。

  好武

  7
  殿里康熙高居座上,顾八代恭恭敬敬跪在下手,将提前进学的皇四子的窗课本子呈了上去,康熙叫了起,一边想着老四那副跳脱的小模样,一边漫不经心地一页页翻起来,脸上却逐渐认真起来,现出几分惊喜颜色,不过也很快敛去了,"就初学而言,字还尚可。"
  "奴才以为,并非尚可,四阿哥于此极有天赋,字虽还欠几分力道,结构风骨却俱在了的,可不知为何,阿哥自己倒像是很不满意。"顾八代并非胆大,而是当真爱才心切,竟将皇上的话直接顶了回去。
  "哦?怎么说?"康熙看着手中稚嫩字迹,心中深以为然,也被他说的好奇起来。
  "……阿哥每每写完字总是口中念叨着还用手捂着脸,嗯……奴才也不甚清楚,似是有羞惭意。"
  康熙听他此言闪过几分暗芒,有了些想法,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索性揭过这一页去,"那你好生督促就是。胤禛读书如何?"
  "回皇上,阿哥读书上……臣实言之,有如神授,举一反三,几乎过目成诵……"
  康熙闻言不可抑制的心里一跳,又泛上怒气来,他久居高危惯于疑心的,听如此褒奖之言便难免疑他是替学生撞木钟,给将来求个有的没得,正要发火,却瞥见顾八代脸上还有些游移之色,似有难言,便接着问下去,语气难免硬了些:"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天子一怒,哪个承受得了,听座上语气不善,顾八代哪还撑得住,连忙撩袍子跪了,斟酌着词句回话:"四阿哥天赋极高,却似乎……不太上心……"
  皇帝明白了,而且很恼火,他自然知道这些臣下十分话说三分的毛病,说不太上心意思就是太不上心了!按着他想,多大的天才都少不了用功二字,天家子弟更当如此,胤禛这般,分明是仗着些微天分敷衍了事,哪能饶过!
  "皇上息怒,容奴才一言!"大着胆子抬头看他脸色一沉起身就要走,顾八代就知道不好,心中怨望自己多事,四阿哥要真是这么着挨了发作,以后自己还怎么自处啊,忙忙磕头求的天子住了脚步,"讲,不准给他求情买好。"
  "回主子话,阿哥于学问上十分功夫确是只用了一分,可并不是荒唐玩闹,只是好武而已,"顾八代看康熙似乎听了进去,才算放下一颗心来,他也是任过武职文武双全的,到没有文人轻武的通病,"四阿哥极好武,每日完成了奴才的布置,便专注于射箭库布、研读兵书上了,终日不辍。"
  "四弟,你消停一会儿可好……"太子疲惫地拖着音跟在他身后,眼看着弟弟立在大日头底下一刻不停的把箭洒出去,汗水像小溪一样汇下来还乐此不疲。
  "哥你要不去那边坐会儿,不用陪着我,你前儿中暑才好呢。"胤禛摩挲扳指,放下小号的弓箭,关切地看着脸上还有些苍白的兄长。
  "哦,那你稍练一会儿也去歇着吧",胤礽也不虚客气,顺从的去树下坐着,笑吟吟地看弟弟站的像杆标枪一样投出影子来。(作者乱入:貌似听说宫里不准种树?)不知怎的,胤禛虽小,话也平和,可每每有种不容反驳的肯定,只不过,说的人听的人都不曾发现而已。
  胤禛并非偏武废文,那些四书五经他虽早烂熟于心,不过有了百年经历这辈子重读仍是有不少收获,可终归用不了多少工夫,索性哪来练练弓马。若说上辈子皇子阿哥们都号称文武双全的,他也是如此,可到底不好武,心思多用在人事上。但是人一旦经历过衰老枯朽、有心无力,便对精力旺盛的年轻力气格外珍视,所以这一世,他便难免好动了些,况且前世种种虽若浮云,到底有些意难平,他不能不承认,于有些事上的遗憾,自己心里还是有些想头的。
  收了闲想,近乎麻木的将手中箭射出去,感觉到汗水被炭火般的太阳从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中蒸出来,却分明能感到一种生机勃发的爽快。再回头瞥一眼在树下悠然歇息的二哥,想起他们这些兄弟似乎都年寿不高,也不知是思虑过甚还是运动不足。想到这又有些恨恨地看着自己的小身板,好想纵马疾驰三千里呦。
  康熙站在远处看着小小的胤禛一板一眼毫不走样地练箭,任什么气也消了,只剩下忍俊不禁和为人父的自豪,再看见他射完一轮带着满头汗扎进胤礽怀里,在哥哥锦绣衣衫上乱蹭一气,胤礽也毫不介意的细细给他擦汗,摇头撇嘴瞪眼地走开,却难免想起自己少年时与福全他们玩闹的场景。
  "你慢点喝,"胤礽把温好的水递给他,看着他胡乱灌了进去,连忙拉他坐下歇着,亲手给他解开盘扣,"你也真是不怕热,裹得严严实实。"
  "呵呵,"胤禛上辈子就练下的规矩,素来严谨惯了的,却也不多说什么,只笑着蹭了过去,他这几年看着二哥待他这份儿细致体贴,又想起当年他带着老十三时情境,少少的那点心结也去了,索性正赖着他享享福。
  "你呀在书房里少跟大哥杠两句不成啊?"初时时胤礽给弟弟打着扇,后来胤禛看他有些困倦,就接过他手里扇子,有一下每一下的给他扇起风来,胤礽有些迷糊地倚在弟弟身上,还念念不忘叮咛,"怎么说也是兄长,被阿玛知道了可不好……"
  "就是看他不大顺眼,"胤禛撇撇嘴,他和胤褆还真没什么大的过节,就想着上辈子他干那事儿,心里有些膈应,现在仗着年纪小,又没有真正小孩子的畏惧之心,正好与他捣捣乱,反正用十三的话说他是"毒舌"惯了的,一两句就能撩拨的大哥暴跳如雷。不过看太子明明困得不行还强撑着的样子,也只得无奈的应着:"知道了,知道了,不会了,你放心吧,困了就快歇会儿。"
  胤礽终于撑不住的靠着胤禛睡了过去,这个才四岁的小弟弟拿着大大的扇子无奈地给他扇风,瞪着宫人不准打扰,此刻情境诡异而和谐。

  撒娇

  8
  康熙皇帝一口一口喝着爱妃亲自奉来的燕窝,感受着稳稳热热的触感滑过咽喉,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舒展开冰冷的手脚,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跟佟贵妃拉着家常,他这一舒服,佟佳氏可不好过,一边应付着他说话,一边强忍着笑意,还得一边惦记着可别把地上的小人儿冻坏了。
  地上交脚坐着的人是谁?
  自然是四阿哥胤禛。
  打皇父进来,他就鼓着脸大刀金马往圣驾前一坐,不起来了。
  康熙开始时愣了一下,不过佟贵妃一个眼神他就明白所为何来了,心下想笑又故意板着脸,绕过他上塌座了,扯些闲事,权当没看见。
  终于还是当额娘的绷不住了,笑着作势轻推了皇帝一下,朝地上努努嘴,意思是儿子脸嫩,你这当人阿玛的还跟他较真?
  你就知道向着儿子,康熙瞥她。
  那可不是,我还向着儿子他爹,佟氏回看他,满目笑意。
  罢了,我且让他一回,康熙得意的挑挑眉,全不管胤禛看着他俩眉来眼去鼓得越来越胀的小脸,倒是装出一副刚看见的样子低头探问:"老四这是怎么了,有事?"
  你是故意的!胤禛毫不畏惧地瞪了他汗阿玛半天,突然泄了气,赖赖地低头服输:"阿玛……听说您要去五台山……"
  "不错。"康熙每每看见儿子这幅模样便忍不住发笑,生生憋着,故作不知,"朕不在期间尔等要勤奋读书,不可嬉戏荒废学业。"
  "阿玛……"胤禛一惊,一脸惨淡扯着嘴角看他,故作小儿态一步三扭地蹭过去坐在皇父脚边大胆撕掳这他袍角哀号。
  "怎么着?谁欺负我们四阿哥了?"康熙孩子气的挑挑眉,笑着打趣儿子。
  胤禛心里头嘀咕这么大年纪难得撒个娇还被人揶揄,心里置气,索性"滚"到佟贵妃脚下装可怜,"额娘,汗阿玛欺负儿子。"
  佟佳氏却是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挑眉毛瞪眼睛的,越看越可乐,终于忍不住"吞儿"的笑出声来,伏在小几上娇笑难止。
  她一笑康熙也朗笑起来,这下胤禛是真的又羞又窘了,有您这么笑话儿子的吗,只得苦着脸眉毛鼻子皱成一团抻着妃母袖子低声呻吟,"额娘……"
  康熙总算收拢住了笑意,看着儿子一脸怨念瞅着他二人,终于有了些做人长辈的自觉,招招手把胤禛拢到身边来:"给你一次机会,说吧,想干什么?"
  "能把儿子带上吗?"胤禛哪还管刚才尴尬不尴尬的,飞快吐出关键句。
  "原因?"
  "先生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儿子还没出去过呢。"
  "朕去参佛,又不是去勘探山河,凭什么带你呀?"
  "一个人去,多无趣啊,带着儿子,好歹能做个伴解解闷子吧。"胤禛嘟噜着。他自然知道他这老阿玛一辈子五次西巡,自己也曾伴过驾,今年还得奉太皇太后走一遭,也难怪民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猜测了。
  "那么多皇子随便带哪个不是作伴啊,偏就是你?"
  "您想啊,太子哥哥是储君,自然要坐镇国中,大哥好武,对礼佛没什么兴趣,几个弟弟还小……"胤禛觍着脸挨个拨拉指头数着,"也就儿子与佛有缘吧。"
  "小子好厚脸皮。"康熙嗤笑,作嫌弃状,"你当佛祖稀罕你吗?"
  "儿子常陪额娘敬佛,与佛自然熟稔些,"胤禛信佛,却从不执着于相,偶尔也不忌讳开开佛祖的玩笑,顺便一抹袖子,露出细腕子上缠着的檀香木佛珠来,"您看,这缘法可是汗玛法赐下的呢。"
  康熙一怔,却也觉得这儿子有些佛性,心下便已默许了,只还调侃道:"朕去礼佛是求天下安泰,你去能干什么呀?"
  "您是天下共主,自然护着天下,儿子是凡夫俗子,却只能偏着亲人多些了,"胤禛自是知道他皇父的多疑敏感的,骄纵是骄纵,却牢牢守着分寸,自不会去说那些平白惹人猜疑的话,"儿子想去求菩萨保佑阿玛额娘额涅康健喜乐、长命百岁,保佑二哥平平安安,早点做完功课陪我射猎……"
  "哈哈哈哈,一句话就露馅了吧……"
  康熙二人闻言大笑,胤禛摸着脑袋低头也笑,却没人知道他心里另一桩念想,他巴巴求了香火,也不过只是想看看这辈子他能做到多少,能否保着祥弟快活安康。

  五台(上)

  9
  胤禛坐在暖轿中有些昏昏欲睡,瞅了一眼窗格外越来越清冷的浮云,虽然自身并不介意这点细微的变化,但还是拉好了轿帘,重新靠回太皇太后身边。
  即便他撒泼打滚,最终前次汗阿玛也没有带上他一起,不过却答应他这次侍奉曾祖母进香,也还算厚道。况且阿玛索性带上了额娘,做出一副天家礼佛、其乐融融的样子给天下人看,自己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康熙殷勤下山接了祖母,怕她年事已高,不经鞍马劳顿,赶忙安顿歇乏,第二日一行人才正式入了庙。
  五台山上庙宇香殿众多,大小不一,老太后也就只捡着几个大的恭恭敬敬上了香,显通寺殊相寺挨个地走下来,众人拜佛,康熙便仿着前头赵宋"现在佛不拜过去佛"的旧事,不曾跪拜,却让四阿哥代他在佛前执香礼敬了。
  胤禛虔诚地三礼叩首,心中默念了一遍烂熟的《心经》,正抬头之时却听到周围一片压着的惊呼之声,竟是正佛旁的大势至菩萨头上隐隐散发出一圈明黄色的光晕,一层层扩散出来,未待大家说什么,就见一个年轻沙弥从侧门闪进来,急遑遑朝侯在一旁的方丈走去。殿中本正寂静,他袍角轻扬的些微摩擦声便仿佛喧嚣一般了,却反倒衬得空气更显缄默。
  他面上本带着惶恐,被住持默默一眼,才急忙收了颜色,回复宁静安详的面容来。这情境再私密的事也容不得他私谈,尽管他压低了声音,可满殿中人仍是听的清清楚楚……
  "全山各寺大势至菩萨尊像同现灵光!"
  闻言和尚低首垂目,久经风霜的太皇太后似有深思之色,康熙面上却不见喜怒,胤禛此刻哪里还顾得上看众生相,伏在地上,心中惶恐,简直战栗难以自已了,若不是两世练下的沉稳功夫,现在早已失了色。虽说自己信佛,可此刻哪里是印证自己诚心的时候,菩萨这简直是陷害!胤禛一边心中惶悚不安,一边飞快转动心思。
  金光慢慢暗淡下去,溢满神圣光辉的尊像恢复成土坯泥塑,胤禛起身又重新伏在康熙脚边:"儿臣恭喜汗阿玛得证圣明,过去佛显灵,向您这尊现在佛稽首呢。"话音一落,静了一刹,满殿响起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太皇太后也向着孙儿颔首而笑,目光却紧紧锁着这个重孙,似有万千意味。康熙立在中央,接受众人叩拜,却沉默不语,看着干冷时节胤禛头上的一层薄汗和僵伏于地的小小身躯,心里很生出些天家不易的怜惜和感慨。他知道大势至乃马属相守护,可他更清楚,这大殿之中,属马的可不止自己一人。瞥了一眼儿子额上久久不散的一点灵光,不动声色地受了这一拜,笑吟吟扶起胤禛,牵着他的手带到方丈面前:"贵寺果然灵验,朕生肖确是属马,不过朕虽有心礼佛,却忙于俗物,"说着将胤禛推到身前,"倒是朕这个儿子素来也与佛有几分缘法,不知可否让他代朕修行,为我佛洒扫除尘。"
  这一席话说的却是让太皇太后变了脸色,她心下一紧,一是担忧素来对佛法没多大兴趣的皇帝被引歪了心思,二来舍不得这个素来承欢膝下紧喜欢的曾孙,紧紧盯着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像是生怕他拐带了自个儿家的孩子。
  "小檀越法相庄严,确有佛缘,而且得自轮回之中,"方丈凝视胤禛,多年修心练下的端肃也有些变色,目中却是似喜非喜、似惊非惊,抬手轻轻在他额上一按,那点隐约可见的光泽仿佛慢慢敛入内里,最终隐匿不见了,对着胤禛那双由惶恐沉寂下来的眼睛轻轻摇头,"不过,罗汉、菩萨、佛三道,小禅越仍未证大道,只是菩萨而已,还需尘世修行才是。"此言一出,老太后放下了心,康熙却是一怔,胤禛不禁也认真多看了大和尚几眼,他扪心自问,若说前世修行便是今日之果,那自己这几遭轮回,即便日日言佛,却执念太深,无论家国天下,都难以'放下',看来终究是不得顿悟了。
  "呵呵,大师谬赞了,不过也好,那胤禛往后就在宫中带发修行吧,也算不枉了大师寄语。"康熙轻笑着在儿子脑袋上拍了一下,顺势退了一步,他本也没打算真让这天家阿哥给他佛门添光去。
  胤禛合手行了礼,退回太皇太后身边服侍,这才感到衣服已经湿透,重重贴在身上,大有劫后余生之感。他做了几十年皇子,十几年皇帝,万分清楚今日之事,落入有心人口中便是万劫不复的祸端,此刻的自己还是风中柳絮水上浮萍,全部仰仗着身份贵重长辈宠爱,半点风浪都是危险,这种风口浪尖贪恋不得。也不禁觉得此次多事跟来是给自己找了个天大的麻烦。情急推到阿玛身上,他是天下之主,倒也是正主儿,还好皇父顺势应了,于民情舆论大大有利是不假,可帮自己免了灾祸更是真的,心下更是感激。

  五台(中)

  10
  满天露气之中,胤禛有些"不满"地踱着步子,安静跟在康熙佟氏身后,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清静。
  看着远处苍山负雪,云敛晴空,山下却是叠翠倚绿,远水澄清,再深吸一口沁人肺腑的寒凉,心思慢慢宁静下来。这几日的事突然而至,对自身命途的猜测、对老和尚的亲近与忌惮、汗阿玛洞悉一切的笑意、太皇太后隐约转变的态度,都汇在一起,搅成一团纷繁思绪与烦躁不安,如今也只剩下灵台一片清爽沉静。
  随手把玩着饰物,看见腰上崭新的荷包,想起那个带惯的龙马交颈的明黄荷包已经被得到消息后心有余悸的额娘亲手换下,才惦记起清晨夜阴未去的凉意恐怕额娘承受不住,打发了随人去带绒里的披风,重又继续闲闲地坠了上去。
  此时百花未放,千芳尚息,能入眼的也不过这漫山绿绿葱葱和寺院清静,不过这两位人间尊客,稀罕的正是这片刻无人滋扰的冷清罢了。康熙与爱妃一路说笑,却偷眼瞧着自家儿子跟在后头无聊的踢石子,心里直乐,心下虽念叨着这臭小子哪有半点菩萨模样,想起那孩子生来敏慧,自家却是信了八九分。
  "阿玛!你看那座山!"四阿哥平心静气四下观景,突然心有所感,抬头望远处青山如黛,竟宛如一座卧佛,而且鼻目身形分明,简直神迹。
  康熙闻声抬头,确被大自然造化之力震撼,这以连绵不绝的久峻之山凿成的巨大佛体横亘面前,衬着浮出薄雾的橘红日头,青白掩映,晨光交辉,散着一股迫人的庄严气息,直如神迹一般,纵使九五至尊也为之心动神摇了。
  康熙怔了片刻,很快收回心神,带着妻子二人虔诚的合什行礼,顺他手臂山脊隐约所向看过去,才发现道旁便是一座药王阁,适才竟一直不曾注意。胤禛心中模糊感到些什么,抬眼窥去,正对上康熙一双熠熠闪光的眸子,父子目光一错立即转开,便会意的跟着皇父入了阁楼。
  阁中昏暗,难以视物,草药气息充溢五官,听着不绝于耳的木鱼声,心下警惕的胤禛已经条件反射性地闪了出去,挡在父亲身前。康熙看着还是小肉团般的儿子这么站着身前,一时愣怔,百感交集地在稚嫩肩膀上拍了两下,轻轻拨开儿子,他康熙大帝还不至于此。
  适应了昏暗后循着声音找过去,才看见一楼角落里盘膝坐着一个白须老僧。(作者乱入:差点惯性打出皓首白发了==老和尚我我我对不起你……)见有人进来连眼都未抬,直到三人走到他面前颇有意趣地打量他才停下木鱼诵经,合十颔首,"施主寻医问药?"
  胤禛皱了皱眉,毕竟御驾礼佛,为安排护卫早已清山,不会再有闲杂人等入山,这和尚竟似完全不知他几人身份,不知是何来路。正歪着脑袋向上瞅他,便听见康熙淡淡言语:"因缘而至,和尚既尊药王,想来医术高明,为我等随意看看吧。"
  老僧终于抬头,雪白的眉毛长长的垂下来,宛如实质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依次滑过,又跳回佟氏身上,复又垂下头,只说了一句:"红颜薄命。"
  康熙一愣,浮上一层怒意,知道结局的胤禛却是心里大惊,连声问道:"这是何意?!"
  "咦……"老僧再次抬头,带着些惊奇的扫了一眼胤禛,复又仔细看了佟氏,浑厚声音如同钟磬,"女施主身边人命格刚硬,非汝身所能承载,命盘仅剩六年寿数,不可强求,不过……上天似乎将另一条真龙送到施主身边,二龙相驾,或许倒能平衡。但是六年后仍是一坎……"
  "怎么说?"
  "渡则命盘改,寿极终养,不渡则命盘依旧,早脱红尘。"
  "如何能解?"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二龙真血为引,可保五分命数……"
  "其余?"
  "人力而已,人心而已。"
  康熙父子还待再问,老和尚已经垂首,木鱼之声箜箜而起,在淡淡的药香间辗转流淌。
  "果然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康熙出门抬头看着山中卧佛,自发喟叹,虽打算回去好好查下老僧来路,对这些神神叨叨的虚言妄语他也不会全信,但怕爱妃自哀损伤,还是轻轻握了下佟氏的手,眉眼难得全是温柔:"无妨,还好胤礽一直养在你那,回宫就让他正式认你为母好了,有他这国储傍身,朕看哪个鬼神敢来。"
  胤禛看着皇父与妃母忧虑缱绻,知道眼下阿玛对二哥的殷殷期待,想着未来不知如何的境况,心中一时涌起万千波涛。

  五台(下)

  11
  "爷诶,差不多了吧,您这大清早的跑出来,万一冻着累着,奴才可怎么交代啊……要不您歇着,奴才替您拜了,心意到了菩萨主子不会怪罪的……"看着小阿哥跪在冰冷的台阶上,几个随身伺候的太监急的直跳脚,又不得不跟着跪下殷殷地劝,抬头看一眼那不知道弯弯绕到天哪边的石阶,我的妈哎,可怎么了得呀。
  "嗯?"四阿哥回头看了一眼,分明孩子模样那寒意倒如同实质一般,吓得几人立即闭了嘴,伏在地上打颤,"佛祖之地怎可如此造次?!滚下去等着。"他倒也没有怎么发作,只皱着嫩嫩的眉把人赶了下去,又加了一句,"不准跟着。"
  从黛螺顶下一次次长拜而起,胤禛感到双腿已有些打颤,却并没有理会。虽说他信佛,平日却并不在乎这些泥塑木偶的形式,可昨日听了老和尚那番言论,心里却一下子乱了。本已做好了前世的准备,想着尽量承欢膝下,突然听到转机,直如天籁,但也是又惊又喜,况且成功与否还是未知之数,更是七上八下的心神不安了。早上终于按捺不住,早早出来朝拜文殊,其实却也不全是祈愿,给自己定定心才是真的。
  胤禛再一次跪下,刚才还如同针扎般的膝盖现在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他这半晌恭恭敬敬伏在阶上,心却全不在这儿。盯着洒扫干净的石阶上被自己呼吸吹起的细微颗粒,只觉心神空蒙蒙一片,恍恍惚惚不知所谓,不知想了什么,抑或什么都没想,纯靠本能的完成动作,抬头瞥见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和尚同样五体投地着向上,收回目光,再次撑起身子走了。
  后面的路程,越发艰难了,让胤禛不禁有些怨念这个幼小的身体,但他向来心志如铁的,便也只是几次站起来歇了歇,调整吃力的呼吸,又重新出发。一路上,那个和尚都越着他几个身子走在前头,与他同速向前,不过却明显平稳轻松的多。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再互相看一眼,就这样默默攀爬,听着山间风声摇曳沙棘枯草的瑟瑟之声。
  总算登顶,眼界骤然开阔,旭日方升,晨辉遍洒,一点点逼开积淀一夜的寒气,胤禛动了动身子,试着站起来,脚下却自己打了个趔趄,连忙稳了稳,深深吸了一口气,任由干涩酸冷的空气沁入脾肺,瞬间抖擞了精神。这才回头去看身后密密匝匝串联起来的同心锁,空谷下山原莽莽苍苍,黄绿连绵,让人胸怀一阔,任什么前尘琐事也都忘了。
  抚着腕上的佛珠,一步步走到寺前,静静站了一刻,仰望苍穹,浓厚的蔚蓝如染,胤禛突然发现自己在笑。笑意逐渐加深,最终乐出声来,扶着膝浑身颤抖难以自抑,童稚的声响带着通脱的落拓在空谷之中碰撞,突兀之极。终于平静下来的胤禛又在文殊界外站了良久,撩袍,转身离去。
  "阿弥陀佛,恭喜小檀越,修身而得心。"
  刚一抬脚,却听见耳边佛号嗡然。回头看,果然是适才灰袍僧人,心下了然,合十回礼,"多谢大师一路相伴,适才是弟子有所'住'了。"
  "阿弥陀佛,檀越非时'住',而是'执'",僧人微笑着把手中一丛沙棘送到胤禛面前,"敢问小檀越欲问何事?"
  胤禛也笑,倒也不拘什么,随手接了,暗红色的浆果塞进嘴里,满口温软的酸涩,"弟子俗人,所求无非家严恩养缘分,手足相依缘分,一众兄弟今生缘分罢了。"
  顺口说出来,才觉得一路缠绕心头的前世今生突然间竟烟消云散了,兄弟勾心斗角许多年,放开也罢,继续隔阂也罢,总是兄弟,祥弟一生大起大落,满身病痛,半世辛劳,圆了手足情分,这一世,苦也罢,乐也罢,当哥子的陪着走下去就是了,额娘……额娘……儿子虽信天命,却对尽人事,抱有最大的执拗,您放心就是……
  "看来檀越已经彻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和尚颔首而笑,却又摇了摇头,"生亦苦,去亦苦,人生本如此沙棘,苦涩甘甜,俱在口中,虽酸涩,却有包治百病之效,总归需得自品才是。檀越所思前两事不该小僧多言,兄弟之上,只怕您今世要受些累了。"
  大和尚言罢便去,胤禛抬头看了一眼,本以为会如传言一般"倏然不见",却仍是飘飘荡荡两扇大袖沿着山后羊肠小路而去,拍了拍额头,自嘲了一番,才想着他最后那句话,莫不是上一世被迫待兄弟太苛,今世要怎么怎么地还债吧。
  也罢也罢,随他去吧。
  看着日头冉冉,才想着山下那帮奴才只怕正眼巴巴盼着他,弯腰随手拍了拍一身浮尘,才施施然踢着小腿下山去了,身后溢着霞光五彩,如同漫天神佛,冥冥辉映。

  打架

  12
  回宫之后,又是一番安顿,太子身为国储,因嫡而立,事关江山社稷,自然不可能当真认在佟氏门下,不过赏赐了一通补品,又安排胤礽多过妃母宫中而已,兄弟俩更是同进同出起来。胤禛也老老实实读书习武,上次朝拜自然瞒不过康熙,不过倒也没说什么,反而当真布置了些佛经抄写的窗课让他"练字"。回来之后很快又是一年,书房里添了个伴儿,三阿哥胤祉,对胤禛来说最值得纪念的,倒是打了两辈子以来第一架。
  对象自然不会是胤祉。
  虽说他上辈子就跟老三不对盘,是打小儿从心底里看不上,而这位登基后仗着兄长身份给他频频添乱,更别说在祥弟和褔惠的葬礼上放浪,不过他胤禛从来不是恃强凌弱的主儿,自不会去招惹现在的胤祉。
  之前汗阿玛特意要带他去见个人,他便知道是三哥回宫了,不过按他的记忆中……他随侍在阿玛身后低着头偷着乐,他自然不会明说他四阿哥居然也会存了看人笑话的心思,不过,看得对象是谁,就很难说了。
  康熙升了座,众人依次行礼站好。皇帝很有些期待的看着这个儿子,虽说瘦弱木讷了些,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便很有些殷切地看着面前很是陌生的儿子。
  胤祉被人从身后轻轻推了一把,回过神来,愣愣看着皇父,张了张嘴,又闭上,终于在一圈火辣辣的目光中把提前背好的憋出几个字:"儿、儿子……汗、汗……"康熙强耐着心等了半天,却见胤祉仰着脸,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鼻涕眼泪四溅,止也止不住。
  素来好净的胤禛一边瞅着阿玛的脸色偷乐,一边不着痕迹的朝外挪了一步,却抬眼就看见皇父"恶狠狠"朝他瞪了过来,只得哀叹着又挪回去半步。
  康熙铁青着脸,看着这个被自己"吓得"嚎啕的孩子,适才的兴致是彻底没了,心里像被燎着一样一股股往上冒火,再被旁边锦帽貂褂爽脆利落的胤禛一衬,更觉郁闷,好歹打发人走了,想着其他几个俊秀儿郎才勉强平了心气儿。又把个老四叫到跟前一顿好训,叮嘱了些兄友弟恭相互扶持的话,要他们在书房里相互帮衬云云。胤禛自然知道他皇帝老子拿他泻火呢,而且总是父子,好歹得照料着,也就艾艾答应下,并不较真儿。
  现在这样怯懦的还是个孩子的胤祉,怎么可能打得起来,太子与他亲密,更不可能,那么,此刻与他一并罚跪挨圈的自然只能是暴烈勇武的大阿哥胤褆了。
  事情起因倒是很简单,无外乎少年人攀比艳羡的心思罢了。
  今日一入书房,太子案上一水儿的润泽嫩白的象牙雕花笔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阿哥眉头一紧,斜瞥了一眼才坐到自己位子上,连胤禛都心里唉叹了一声,自己这汗阿玛宠太子还是那么没边儿没沿儿啊。想来日后有那场手足祸事也少不了皇父为给太子立威过度骄纵的原因,有求必应、事事偏宠、还生怕内务府不够周到竟把胤礽奶公派了过去,太子落地便是天之骄子,又喜爱漂亮物事,自然也不会想到韬光隐晦云云,也难怪最后弄得太子寡恩,兄弟多怨,只不过当年自己打小儿也在偏爱之列,与二哥亲密,才没有太大感受,如今再重新审视,确觉阿玛有些过分了。
  课间太子兴冲冲拉弟弟去看他新得的赏,胤禛一边言笑,一边偷眼去看大哥脸色,正纳闷这爆竹篓子怎么今儿个还耐得住一言不发,就听见一声冷哼,"只怕又是皇父'单独授课'时赐的吧,太子殿下还真是独得圣眷啊。"胤褆头也不回,却将"单独授课""圣眷"几个字咬得格外重。胤礽一下子涨红了脸,他向来自视甚高,读书习武都是处处掐尖儿的,最不乐意听人说这些,眼下大阿哥这话似乎没什么,可分明里里外外挑明了说他一无是处,全凭皇父偏爱,只是个狐假虎威的"纨绔"。
  胤禛看他怒气冲冲瞪了胤褆半天,最终咬着牙忍了,知道他还不肯还嘴平白落了身份,心笑他二哥这别扭性子。太子不理,他可不能不理,毕竟□里还连带着他呢,汗阿玛给太子单独授课倒是真的,连带他也被抓着一起蹭课,其实上辈子他还确实跟着二哥在毓秀宫认真听讲呢,可这同样的课再听一遍也就没多大意思了,还平白让自己在兄弟间立个靶子,便想辞了,习武练字,什么不能打发时间。偏生二哥不肯,嫌一个人对着汗阿玛上课太过无聊,死活拖着他一起,他也只得"舍命陪君子"了。眼下怎么能让人平白说了去。
  "大哥此言差矣,据胤禛所知,此乃汗阿玛考校太子功课所赐,认为太子年方十岁,已能熟诵四书,解其经义,辨别方家,骑射更乃众皇子之首,有百步穿杨之力,殊为不易,才讲这座象牙笔架赐予太子,小弟倒很是佩服。"兄弟间斗嘴惯了,这种夹枪带棒的张嘴就来,还不忘再故意损他两句,"哦,对了,大哥乃长兄,弟弟素知您本事的,这些自然不在您眼中了。"
  胤褆一听这话,腾地就站起来了,手按在桌子上狠狠地盯着小弟弟,眼里简直冒着绿光。这些个皇子阿哥,哪个不是好胜要强的主儿,更何况是他这居长的,不过他素来读书平平,唯好武而已,武艺骑射也确实出类拔萃,可偏偏一条,射箭力气满够,就是准头不足,连老四都比不上,为此没少被汗阿玛单独教训过。眼下被老四拉扯着一说,简直句句戳在他心口上,心里的火是压也压不住。转头一看,连刚进书房的胤祉都瞅着他偷笑,是真怒了。其实他兄弟撕扯多了,要在往日,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他总劝着自己不能跟小弟弟较真儿,也就忍了,可眼下多了一个老三,说不来什么,可总觉着像在外人面前丢脸一样难堪的紧,也就口不择言喷了出来,"四弟养在佟妃母处,自然与太子交好,可我倒不知能有多长久呢,过上几年的事儿谁也说不准,不怕一万还怕万一,四弟啊,哥哥我好心劝你一句,趁早另找个妃母倚傍着,才是完全之法。"
  胤禛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只觉得脑子里那根弦嘣的一声,断了。他重活一世,已经很难认真跟这些十几岁的孩子计较什么了,平日哪怕针尖麦芒的,也不过玩笑而已,今日终于有人撞上了他的底线,而且,这消息指不定还是他那好阿玛透漏出去的。
  胤禛眼睛一下子冷了下来,心里已经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了。待到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挣开二哥紧紧拉着他的手,整个人朝胤褆扑了上去。胤褆一愣,根本没料到会发生这个状况,骤然间被弟弟拖倒在地上,还有些手足无措,待到连着挨了好几拳,脾气也上来了,哪还管谁大谁小的事儿,上手就来。
  胤褆被冲昏了脑子使得是狠劲,拳拳带风,胤禛倒恢复了理智,可面对着状况也只剩下连连苦笑,身体相差太大,这不找死吗?只得使着巧劲儿,一边躲闪,一边拉扯着他翻滚,在屋子里撞来撞去,桌子凳子踢里哐啷砸成一片。
  师父进来时,就见两个年岁差了一半的小子在地上滚成一团,太子在旁边气急败坏地指挥一群哈哈珠子拉人,还半晌撕掳不开,三阿哥坐在地上,一个人捂着额头哇哇大哭,一屋子乱象,鸡飞狗跳!
  这么一场报给康熙帝时简直气得他头晕眼花。踱着步子看跪在下头的几个儿子,老三只知道哭,吓得有些呆傻,太子当然是心疼的看着胤禛,那两个主犯衣服撕得一缕一缕的,满身尘土,满面青乌,表情……低着头,看不见表情,指不定还怎么着呢!皇帝觉得一口气全憋在胸口,肺都要气炸了,自己这么多年选名师,教礼义,一心盼着他们成才,今儿个倒先自己打起来了!越想越气,越看越气,步子也跟着越踱越快,终于忍不住一甩手把案上的茶杯一把扫了下去。
  听见声响,几位阿哥都不由抬头去看,便惊见那杯煎开的茶水朝这边泼了过来,跪在第三的胤祉首当其冲,这傻小子还心神不定没反应过来呢!胤褆胤禛正在他左右两边,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抻,合力将胤祉拖后了几步,免过了一劫,刚放松心神,便感到额上痛楚,伸手去捂,便见殷虹的鲜血从指缝间慢慢渗了出来。
  同样又惊又悔的康熙看着两人还知道护着兄弟,心中稍感慰藉,再加上碎瓷片这么一飞,心里有是一紧,怒意渐消,这才觉出心疼来,连忙传太医给几人治伤。之后一问因果,倒是一阵喟叹,也说不出来什么,倒是把几位师父严厉申饬了一同,又直接下旨,大阿哥胤褆,四阿哥胤禛荒悖礼义,有失兄弟敦睦之道,一同圈禁三日,躬身自省,重修孝悌之教。

  胤禩

  13
  茅草一围,便是所谓"圈"。
  二位阿哥被"请"了进去之后,便各据一边,小小的空间俨然有一条楚河汉界。
  气氛闷闷,两人各自冷着脸,其实心里都很有些尴尬,想着还要这么相看两相厌地枯坐三天,简直如坐针毡。
  胤禛右边坐着,满身酸痛倒没什么,关键是心里很不得劲儿,他向来自诩冷静自持的,况且在他心中总以成年人自居,今日竟然也能像小十三十四一样跟兄弟大打出手,简直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以后哪怎么见人,怎么"为兄弟表""为万世表"啊……难道真的随着身体退化连心理年龄也退化了?
  他在这边自怨自艾,却不知道大阿哥那边也不好过。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还是个很骄傲的孩子,再怎么成熟,也不可能有后来九龙夺嫡时那般你死我活的狠劲儿。在他心里,胤禛也不过是个跟自己看不对眼的孩子,而且佟妃母平素跟额娘关系挺好,对自己也很不错,今儿怎么就那么没定性拿这个来说事儿,还真能跟个六岁多小弟弟打起来,真是……真是……胤褆越想越觉得脸上烧得慌,若不是背向坐着,简直能看见脸上羞恼的红色了,若不是旁边还有人,还是个正主儿在,他真想抬手给自己一巴掌才解气。
  不一会儿皇父赏下的饭菜便送来了,两人跪好谢了恩,才发现早已饥肠辘辘,不得不凑到一起埋头大吃起来,虽然都是清淡的素菜,但早上干的事"力气活",现在哪还顾得上挑剔。吃到七分饱,两人便停了箸,相对而坐,保持缄默。
  正在胤禛纠结着毕竟兄弟,还是去道个歉的时候,却听见有人竟然抢先开口了,还有些窘迫:"四弟,那个,今天……我……不是有意的……你,你……"
  "额……大哥,弟弟正要道歉呢,倒被你抢了,"胤禛大为吃惊,在他印象中这个哥哥可从来不是主动赔不是的主儿,可不知为什么心里也突然一松,又变回了通脱圆融的四阿哥,仿佛刚才的尴尬全然不存在一样,"今儿怎么说都是我不对,先动的手,您别放在心上。"
  "不会不会,还是我失礼,刚才口不择言,冒犯了佟额娘,并不是有意的,你回去可千万别跟她说啊……"看他搭理,胤褆面色也是一缓,想起刚才的事,连忙叮嘱,说完又怕人误解了,赶紧想解释清楚,"不是,我倒不是怕受责备,主要是为这几句话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我真的是一时情急,没带嚼子,满口胡勒勒……"
  "大哥,放心,我晓得,多谢你这番心意了。"这位自小不曾亲近过的兄长今日表现确实很让胤禛惊异,这番话说出来也很令他动容,这一天的事儿也算就此揭过了。
  胤禛眯着眼瞅了瞅前头的胤褆,这几日浑身酸痛是真,可周身舒坦也不是假的,这才有些明白上辈子胤祥胤禵整日打架的缘由,确实是疏松筋骨、缓解疲劳的好办法呀。终于迈步跨出这道门,才算脱离这几日狭窄无趣的圈禁生涯。
  "给大哥请安,给四哥请安。"
  正低着头踱步子,突然有软嫩嫩的声音入耳,抬头就见一个皇子打扮的小孩子在面前打千儿,后头跟着嬷嬷太监。仔细端详了那孩子的面目,再算算年纪,心里隐约有些想头,只是还不敢十分肯定。
  "八弟?额娘让你来的?"胤褆倒是认得,开口便印证了胤禛的猜想。
  "是。惠额娘说两位哥哥这几日辛苦,让我来接。"胤禩一字一句的把话复述了,神态柔柔的,声音也柔柔的。
  大阿哥听了也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过来邀请胤禛一同回去,胤禛自然知道惠妃娘娘心疼儿子,赶着叫回去看看,自己这罪魁祸首哪里还赶着往前送的,况且几日没有回宫,额娘定然也担心的紧,便连忙推辞了赶回去给额娘请安。
  "傻小子发什么呆呢?"
  回宫自然免不了一顿数落一淌眼泪,脸上的伤被轻颤的手描画了半天,看着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胤禛也是鼻子一酸,连认错带保证再加上撒娇笑闹,才算劝住了额娘。半晌吃了饭,消食时便有些习惯性的心不在焉了。
  "噢,没什么,刚才见着八弟了。"醒过神来赶忙替佟贵妃换了茶。
  "八阿哥?那孩子我见过几次,模样倒是不错,跟了卫氏的,"佟氏接了茶随口说,又上下打量了一眼儿子,笑道:"不过还是没我家禛儿俊朗。"
  "呵,知道您呀全天下就瞧着您儿子好。"胤禛听他额娘如此明显的偏心,不由失笑。
  随意搭着话,却难免想到刚才那个让他心情复杂的小孩子。他不断提醒自己那是胤禩,却无法阻止那份新奇感。他见过各种各样的胤禩,孩提时怯懦孤独的,少年时温润如玉的,青年时柔和风雅的,对付自己时心狠手辣的,功败垂成后骄躁狂傲的,失去母亲时形销骨立的,一沉到底时潦倒悲凉的……却不曾见过这样的,或许见过,却不曾注意,这样小小的,软软的,有些害羞低着头说话的八弟,听这个像糯米团一样白嫩漂亮的小人儿奶声奶气叫着四哥,看他被大哥甩在后头时还有些垂头丧气……一时间,胤禛竟觉得有些恍惚,仿佛这个胤禩与那个三番四次要取十三性命的胤禩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般,白刺刺的太阳光下,却分不清哪个是虚,哪个又是实。
  "说来日子过的也真是快,记得他才出生呢,一晃眼竟也这么大了。"看着这些不经意间长大的孩子,佟氏难免有些感慨。
  "是啊,儿子还记得他出生那天阿玛来过呢。"
  "切……你还信誓旦旦要去看小弟弟呢,哪回见你去过?"
  "额娘……不带这么揭人短的,那时儿子才几岁……"
  "装什么嫩,你倒自己说说,什么时候不是小大人模样的。"
  "……"

  校书

  14
  胤禛头晕眼花的从书房飘出来,捏着酸麻的手腕动弹手指,确确实实开始认真反思一时冲动的严重后果。前日解了禁出来,认命的去见汗阿玛,倒是没再怎么疾言厉色,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既然好武,那就去校注兵书吧。对了,画几幅扇面来留着朕用。"
  饶是胤禛再怎么临变不惊,身子还是不由自主的晃了一晃。
  校注兵书!!!
  那可是校注!!!!!!还是兵书!!!!!!!
  阿玛你以为我年纪小就好骗吗?!!!!!!
  这可不是随便抄抄背背《礼运大同篇》!!!!这是校注!!!!!!
  您到底记不记得儿子才不到七岁!!!!!!!(好吧,无良的作者穿越到还珠去了……可四爷你真当自己七岁啊?)
  胤禛瞋目结舌地跪在地上心中cos咆哮马。
  他可不是真的小娃娃不知道深浅,想他前世也算注过佛经、著作等身的人,校注一事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抄写,那是要广搜异本、相互对照、用心钻研、再加上深入理解能择优而用有所创见的!他已经能够想见未来的惨状了……
  ……
  有这一座大山在前,那什么扇面的他都懒得去哭了。他上辈子就从十几岁起奉命每年进上百扇面供皇父御用或赏人,用后世的话说,被"剥削"了几十年,看来这辈子不仅没有躲过反而提前了……
  自他开始忙活康熙钦选的几部书,几个兄弟还自告奋勇来帮过几天忙,不过很快就知难而退了,连太子都充满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就袖手旁观了,不对,那个笑容怎么看怎么像幸灾乐祸!不就是上次又抢了你一个砚台嘛至于如此!(作者乱入:又?四爷你抢了多少次了?)
  看他每天忙得昏天黑地面色无光,佟贵妃和两宫太后很是心疼,补品流水一样赏下来,可这做额娘却一次都没有去求过情,她倒是很有些见识,知道一来是胤禛该罚,二来这种罚,于他有益无害,便硬下了心肠,绝不做败儿的慈母。
  行尸走肉一般半睁着眼从九曲回廊上飘过去,什么时候背后没人了也没注意到。
  "啪!"突然肩膀被一只大手拍住,本能的耸肩抬手去抻身后之人。
  我抻!咦,怎么不动?
  我再抻!怎么还不动?
  茫然地使了半天劲儿,那手都稳如磐石,直到听见背后呵呵的嗤笑声,胤禛才恍然醒过神儿来,连忙转身去看,一下子没脾气了。
  五叔常宁指着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福全也立在一旁挑着眉毛忍俊不禁。
  "呦,这就是咱们家那位敢跟大哥哥打架的老四?"
  胤禛这辈子虽没见过几次,可上辈子跟他俩很是熟稔,知道二人脾性,倒不生分,只听这话腕子更酸了,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也不顾礼节了,没好气的鼓着脸瞪了他五叔一眼,才俯身行了礼,切齿道:"'老四'给二伯父请安,给五叔请安。"
  "快起来吧,难为你年纪小小,记性倒好。"福全看他面色不善,也强忍了笑,扶他起来,却忍不住又黠促了一回,"还很有些我们满洲男儿的胆魄嘛。"
  "……|||"
  康熙刚让人送走了两个兄弟,听他们讲适才偶遇,也是一乐,忖度着胤禛正在给妃母请安,带着看笑话的心态没让人通报便自己踱了进去。
  果然在门口就看见佟贵妃抿着嘴偷笑,胤禛盘着腿却直愣愣倒在踏上,脑袋旁还堆着几本《孙子》和《杜武库》,表情纠结。
  康熙失笑。不知怎的,他特别喜欢逗这小子,胤禛虽说该闹的闹,该皮的皮,可骨子里就像带着天生的沉稳端肃一样,平日也很难见到他真正的变色。儿子太闹让人烦心,可儿子太稳其实也挺让人无聊,康熙觉得,没事儿欺负欺负这几个儿子也挺好的,看着平时小大人一样的豆丁欲哭无泪的表情也挺舒心。
  "怎么,老四,兵书整理的如何了?"
  "回阿玛话,千头万绪,稍有境进。"胤禛哪里听不出那话里话外的打趣,简直一肚子郁闷,又为他"老"父这点子难得的童心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平平板板应了一句。
  "枣核分板,三两锯(句),"佟氏瞪了他一眼,"好好回话!"
  胤禛一下子垮了脸,正待开口却被康熙一把揪了起来,康熙坐好,把他拉到身前,似笑非笑问道:"少装模作样,说心里话,这活儿做着如何?"
  胤禛闻言一愣,旋即难得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笑,敛了一脸惫懒模样,一本正经拱手弯腰:"儿臣受益匪浅,谢汗阿玛栽培。"
  "哈哈哈,能说出这句话来,也不枉尔父一片苦心了……"
  佟佳氏看着父子俩对视而笑,心里宽慰,却又泛起些微妙的酸意,她今日竟莫名觉得,在某些时候,康熙与四阿哥父子似乎更加知心些,不是衣食住行的熟悉顺手,而是那种心灵深处的相知相印。
  "对了,朕打算下半年启程巡幸江南,四阿哥有何想法?"
  "……儿臣没什么想法。"胤禛又恢复了刚才疲态,干干瘪瘪地应着。
  "咦?不想去?"看着儿子被他额娘纤纤玉手戳在脑门上,康熙倒是大为惊奇,平素都是吵着闹着要出门,今儿还当真转性子了,"这可不像咱们四阿哥说出来的话啊?"
  "是,不想去。"胤禛一看他皇父神态便知道只是调侃他而已,并没真心带他去的意思,况且他也清楚记得这次南巡自己不在扈从之列,又没什么事儿,何必自找没趣,再弄得像上次五台山一样,可不是给自己添乱嘛。
  "哦?"偏偏康熙皇帝也不是什么遵循常理的主儿,本来确实打算留下四阿哥陪太子坐纛,看他这副小模样,还偏偏不愿按着他来了,"四阿哥听旨。"
  "子臣恭聆圣谕。"胤禛连忙打袖跪倒。
  "特命皇四子胤禛扈从南巡,以观世事。"康熙悠悠念完,便看着儿子表情变换。
  "子臣领旨谢恩。"
  "对了,把兵书带上,路上继续。"
  "……"
  整个晚上,佟贵妃都憋着笑看六岁的儿子面色不改,三十一岁的丈夫气的吹胡子瞪眼。
  真是十分的……有趣。
  (作者乱入,觉得自己真可以去写父子文了……==)

  南巡

  15
  一路南行,尚未见江南暖色,便先浸了水乡湿寒。
  待圣驾起銮,北地已入了冬,南方却并未如传说中一般温暖如春,反而潮湿阴冷的入骨,不过准备充足,倒也不至于冻着这些"贵人"。
  胤禛闹腾过了,还是踏踏实实做自个儿的功课——研读兵书,闲时看看山河风光,虽多萧条,但他也并非为览景而来,风土民情各有不同,这才是他心中牵挂,而时常陪在汗阿玛身边,不时考校,顺带谈谈民政河务,康熙也不嫌他小,总觉着这孩子能听懂这些,倒是父子相谈甚欢。可他心里最惦记的还是太子,胤禛再一次目睹皇父与二哥父子情深,皇父思念这个坐纛太子的不行,几乎一日一信,衣食住行无不关切,当真情意拳拳。深知太子口味的胤禛虽开始难免不厚道的想歪了一下,但很快克制住了,而同样看着自己手中或抱怨或叮嘱或关心的墨迹,说不感动才是假的,可看看上面新露出来的"哥哥我发现小八很漂亮很好玩回来一起玩儿"的意思,也很难不对胤禩同学报以廉价的同情。
  他一路奉驾南行,目光所及也算海晏河清,哼,可这些手段哪里瞒得过他一双火眼,他可不是汗阿玛,冲龄践阼,帝王心术绝对够,但到底于民事不熟,他胤禛可是办差四十年的雍亲王,观世三百年的雍正帝。再看着沿途官商"自愿"筹款接待,流水般的开销,处处精致至极,收买"天心",更是气不打一出来,若依着他的性子,早就斥退了。眼下,也不过冷眼看着吧。康熙倒似乎看出来他态度,却也没说什么。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皇父南巡并非像他那个不争气的混账儿子一样贪慕江南温软春光和那些水乡姿色,而是有正经目的。大清基业初定,江左平定也不过短短几十年,还远远说不上固若金汤,要巩固,还要下大力气,阿玛一生多次南巡,最大的目的也就是要巡视山川,稳定江南。
  "四哥。"正算计着行程快到黄河险地的胤禛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唤自己,还用的是满洲话,回头去看,果然是额娘怕他太惹眼,硬塞给阿玛带上的小五。
  他跟这小子倒颇熟,或者说,不能不熟。胤祺养在皇太后处,自己每次去问安都被发派跟他"玩儿",实际上是"哄他玩儿",而胤祺被太后教养,只会蒙语满语,跟别人也说不到一块去,碰上这么个满洲话说的犹如天生的四哥,还不死扒着。不过十三几个小的都没出生,眼下跟胤禛熟的也就一个太子,正好胤祺天性敦厚,小孩子嘛又不讨人厌,也就任由他缀着。
  "四哥……"突然身上一重,这小子已经挂上来了。
  "站好。"一个指镚儿上去,胤祺已经撅着嘴站直了。胤禛自觉这哥哥当得实在不怎么称职,又很难跟小孩儿玩闹到一起去,出来这么多天几乎都忘了还有一个,除了"共同语言"之外,跟他也没什么共同语言,想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就乐意跟着,"小五又怎么了?"
  "四哥,好无聊啊,什么好玩的都没有,而且汗阿玛怎么老是祭天祭神的啊……阿嚏!"孩子正委委屈屈抱怨着,一个响亮的喷嚏就下来了,"而且好冷……"
  "来人!怎么照顾五阿哥的!病着了你们担当得起?!快拿衣服,再熬些姜汤来,"这下到把胤禛吓了一跳,小孩子可不禁冻,不像他自转世以来筋骨强健没病没灾的,小五万一被他连累着跟出来再出点事儿可怎么办。
  "等等,吩咐下去,多熬些姜汤,所有人至少人手一碗,去吧。"接过小斗篷亲手给他围上,想起来他刚才的话,皱着眉教训,也不管人家多大,"汗阿玛南巡本就是体察民生、巡查疆土,又不是出来游玩,要什么好玩的,咱们皇子阿哥坐享尊荣,就该想着将来做国之辅弼,别整天贪玩。"
  "哦……"
  "还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就是说对国家来说,祭祀和战争是最重要的,这是孔老夫子说的,咱们过些时候怕是还得去拜他,汗阿玛乃天子,承天抚民,自然要重视祭祀,这样的话以后在外头不可再说。"
  "胤祺知道了……"胤禛看着弟弟皱着小脸一副要哭的样子,也觉得自己说重了,连忙摸摸他的头,安抚道:"好了好了,四哥不是说你,你以后记着就行。"
  "是!对了四哥,为什么汗阿玛和玛嬷他们都叫你老四,叫我小五啊?"小孩子果然喜怒来得快去得快,这思维跳跃的让胤禛都是一怔,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因为你小啊。"
  "那还有刚出生的十弟呢?!"
  "好吧,因为我老行了吧……"胤禛扶额哀吟,完全没注意身后康熙失笑。
  (四爷你真相了|||)
  "叫胤禛来。"康熙捏着手中的折子,沉思了一会儿,轻轻搁下。
  "儿臣给汗阿玛请安。"
  康熙看着儿子进来,香色褂子罩着天青色巴图鲁背心,漂漂亮亮行了个跪安礼,年岁尚幼,倒是一股英气,又想起刚才两小对话,心里宽慰。虽说那番话让他吃惊不少,可诸皇子自六岁听政,胤禛又自小聪敏得很,也像是他能说出来的。
  "可知道台湾之事?"
  "阿玛曾召儿子们听政,专议此事。"
  "那你看看这个。"康熙知道他所说乃是施琅克台之后群臣各执己见,李光地力主弃台,弹丸之地不足守,施琅、王熙坚决保台,特让众位皇子御前听辨,当时胤禛没说话,但对李光地所言明显也是不以为然。今儿他于此也有些犹疑,一时发热竟把个孩子找来,难得还想求心理安慰吗?
  "阿玛要开海禁?"
  "且不说朕,你年纪小,听政也不少,说说你的想法。"康熙摆手。
  "儿臣以为可。"胤禛前世这般年纪上也常常被考问,但多要打够了铺垫才犹犹豫豫说出自己的想头,现在乾坤独断惯了,想学也学不来那种藏着掖着的劲儿了。而且他自明了身份时便已想通,皇父圣明烛照,更何况几十年相处,掩饰才是欲盖弥彰。在他老人家面前,不要刻意掩盖才能,也不要刻意掩盖缺点,一切由皇父评判考量。前世兄弟多怨帝王手段,却不知道唯有"真"能换来"实"。
  康熙一愣,这小子比他还干脆,"继续说。"
  "儿臣以为,海禁与否,在于时机。而时机选取,则在民不在官。"胤禛朗声道:"眼下台湾初定,阿玛圣明,设府置县,归于王化。百姓正待定心,而重开海禁,一来沟通商贸,方便民生;二来岛内民众多由闽浙裹挟而去,亲友族人仍在,便于重序宗亲,平章百姓;三来让台海两岸生活归于常态,庶民黔首才能真正安定,以断乱根。"
  "好好好好!吾家有子初长成矣!"康熙大悦,他有心开海,今日召见数人,均不赞成,不能想透这个道理,竟被他这小儿子一口道了出来,简直要引为知音了,为人父者,哪有比父子心意相通时更骄傲的呢?
  他却不知道,他这个"好"儿子,上辈子登基没几年,就破了他的海禁,开了粤、闽、江、浙四个通商口岸,交通东西洋呢。

  泉饮

  16
  一路走走停停,驻跸济南府,康熙皇帝便被请去赏泉。
  "胤禛,你干嘛呢?!"
  康熙看着眼前一汪清泉,果然是雪涛数尺,声如隐雷,冬夏如一,顿时神清气爽,拉着胤祺亲手喂了一口从人递上来的泉水,这小子最近有点风寒,但看着还算精神,还是带来了。回头正要叫胤禛尝尝,就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来。
  "啊?啊!"正伏在泉眼上往一个小罐里舀水的四阿哥被他阿玛一惊脚下直打滑,眼看就要在这三九天里露天浴了,万幸身边侍卫眼疾手快抄住他衣摆边缘,才险险拉了回来。看他平安落了地康熙提到嗓子眼的心还没完全落下去已经腾腾升起一肚子火来。
  "你干什么呢?!"他这一吼,胤禛还没怎么,后头官员都已经腿肚子发软了。
  "回汗阿玛,儿臣没干什么,"胤禛看他怒,自己还委屈着呢,被他那一吼,差点丢死个人,"二哥之前来信叮嘱,到哪看了什么尝了什么一定要与他分享……"
  康熙怒极反笑:"所以你就给他灌水去了?!"
  看着胤禛老老实实点头,康熙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被气得头晕眼花,更多的是后怕,万一刚才没拉住……又想起前几天他古古怪怪的行为,才慢慢想开了,"你前几天找人买沿途特产,也是给胤礽的?"
  胤禛听他用的是问句却完全是肯定的语气,后退了半步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承认了。心里不知是该同情他宫里圈着的二哥还是此刻站在汗阿玛面前的自己。
  "你下回看见月亮也给他掰一块去!"
  "四阿哥你代朕写两个字。"康熙看着眼前笔墨,不耐烦地指了指胤禛。四阿哥本人也不过腹诽两句汗阿玛公报私仇就老老实实捉刀去了,可把个济南知府徐旭龄看得苦笑连连,他这几日壮着胆子反复求请,想让陛下留下墨宝给他们地方增光添彩,皇上眼看答应的好好的怎么就派给四阿哥了。倒也不是有胆子小觑皇子,可毕竟是个六七岁的童子,能不能拿稳了笔还两说呢,怎么就……哎哎哎……
  这厢胤禛倒不太当回事儿,一边碎碎念着皇父当他是弘历吗,那样的破字还爱到处显摆,一边援笔挥毫,"激湍!"
  他写完字笔一搁就端着步子踱回去了,留下背后一圈眼珠子都要掉下来的王公大臣见了鬼一样目光在人和字之间游移。(——四爷你本来就是鬼好吧?)
  "众位可还看得过眼?"康熙挑着眉满意地看着群臣,胤禛看见自家阿玛这幅几乎摇起尾巴的劲儿,无力抚额,他对自家的字是有自信,可您这么问倒是谁还敢说不好啊?
  "启禀皇上,四阿哥这两字一气呵成、意断神连,确是天章辉耀,有龙跳凤舞之势。"明珠立刻笑着躬身,"奴才佩服。"
  这话似乎十分耳熟……听着这至高的赞誉,胤禛微微觉得有些……囧。想起圣祖起居注和自家收到的无数颂圣折子,很难不感慨一下到底是因为人类词汇太过贫瘠还是臣子们太缺乏创新意识?
  "唔,尚可。这话说的过了。胤禛切忌戒骄戒躁、不可起自满之心。"康熙面上不显,只是淡淡的笑,还板着脸又加了几句训诫。可任谁都看得出他那股为人父者的骄傲自豪,满的快要溢出来了,整个人简直神采飞扬。
  "趵突泉乃历下名胜,尔等从官可各书二字留之泉亭,以傅来许。"康熙看着徐旭龄让人恭恭敬敬收了胤禛墨宝,才开口让众人留书,私心里其实有些恶意地准备看个笑话,胤禛这孩子确有书法天赋,他也算自诩良书了,胤禛才六岁,却已稍胜他一筹,看来以后扇子要继续写。
  最终只有马齐几个重臣听命写了。其他人尽皆辞让,笑话,若是皇上的字在上,他们差得多远都无妨,毕竟天子,可要被一个六岁孩子比了下去,一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此后行程,胤禛便不断被他阿玛抓来做工,心下叫苦却也不曾藏拙。毕竟字如其人,书法一道最难掩饰。而且胤禛知道,一个有野心的皇子犯忌讳,可一个艺术造诣高的皇子就不过是上人眼中开解的玩意儿,小道而已,若自己先吓得战战兢兢,可不就显得小气了?
  又在沿途几个猎场跟着打了几次猎,才算得了这辈子首个猎物。小小的人骑在大大的马上,倒是十分自在。本该一路就这么平平稳稳往泰山去,可小五的风寒却有加重之嫌,虽然一早知道汗阿玛在对待子嗣上确实十分上心,可看他这么每日亲问汤药的关切,想起上辈子自己痢疾害的阿玛刚刚出巡就连夜赶回,待他彻底好了才再次启程的旧事,鼻子竟是一酸。想着两世父子缘分,心潮涌动。
  (拍打,不准误解纯洁的父子情!)

  临危

  17
  一路朝泰山而去,迎来送往不说,下头官员也忙忙碌碌准备好了一切祭祀适宜,自古祭岱就是盛事,天子斋戒、史官秉笔、升土告坛,自然不可有丝毫懈怠,此次一地的乡党三老也早都安排妥当,准备一瞻天颜。
  可这世间事总是出乎意料的多。
  眼看胤祺一天天见好,已能起坐玩耍,胤禛刚松了一口气,皇上却病倒了。
  一样的病症,只是普通伤寒,却来势汹汹。
  胤禛接到消息确实大惊,昨日请安还没见着什么征兆,只说觉着不太清爽,伺候着用了点清淡粥菜,还谈了点学问呢,怎么一个晚上就烧成这样?!
  他性子的确急躁且喜怒不定,可天生有一条,越是大事,越能沉得住气、稳得住心,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者。此时站在康熙榻前,看着面色通红陷入昏迷的皇父,死死压住一切感情,近乎本能的用皇子阿哥的派头压住满室的宫人,最大程度上封锁消息,对外只说圣上微恙,只捡了大事呈报。
  "启禀四阿哥,事关体大,臣等不敢妄言,不过……"
  "废话少说,皇父究竟如何?!"这等关头听着太医啰嗦胤禛眉毛立时立了起来。
  "臣等诊断,皇上应是一路颠簸劳顿,用心过度,本就损耗了体气,再加上前日在五阿哥处过了病气,"太医赶忙又磕了个头,"乃燥气上升,寒邪外束,阳不得越,郁而为热。"
  "可有把握?"
  胤禛自是知医之人,听到这儿已是稍稍松了口气。知道这病看着虽猛,倒不是疑难杂症,好生调养着就问题不大。
  "请阿哥放心,若无意外,应该……"
  "不准有任何意外!"
  被四阿哥一瞪,几个太医又是一阵哆嗦,正要在说,明珠、高士奇便前后递了牌子。
  恩威并施地叮嘱了几句,没让太医退下,让李德全去辞了明珠,只说要高士奇闲谈解闷,传了进来,便整整襟袍,端肃立了等他。
  高士奇进来正要行跪安礼,就看见四阿哥站在面前,不见皇上,吃了一惊,虽觉出不对,旋即想着圣躬不安皇子进来侍奉也是常理,"给四阿哥请安。"
  "大人免礼,皇父宣你入内,请吧。"
  胤禛一让,将高士奇带了进去,却让他又是一惊。
  天子高卧,太医肃立,李德全藏着满目忧虑手足无措地来回瞅着,"四阿哥,这是?!"
  "李谙达,你来说。"
  李德全低声将康熙发病前后详说了一遍,听得高士奇面色大变,才道:"主子昏迷前只说传四阿哥全权负责,有太医可为证。"
  "段太医,你说。"胤禛盯着空处,平静开口。
  那战战兢兢的随行太医先证实了李德全所言,又将刚才的诊断对高士奇讲了一遍,才躬着身退了回去。
  "臣遵旨。"高士奇听罢,看了面前沉静肃立的四阿哥一眼,脑中不知转过多少,只是迅速的大礼朝榻上皇帝拜了下去。"那如今四阿哥有何打算?"
  "胤禛少不经事,临事惶恐,请先生教我。"四阿哥改了称呼,口称惶恐面上却不见半点惶恐神色,甚至连假装的都没有,倒让高士奇颇为意外,却又莫名踏实下来。
  "那恕下官僭越,首先请阿哥决定,回銮与否。"高士奇问的平和,仿佛宵夜吃春卷还是奶饽饽一般,全然随军参议模样。
  胤禛转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才敛了目中意味,轻轻开口,却俨有金石之声,"否!"
  "一切照旧,继续东巡!"
  "是……"
  胤禛话至此,高士奇才算暂时放下心来,他刚才看着无所谓,却已是一身冷汗,就怕小阿哥一害怕叫嚷着要回京,那可就耽误了大事,还好还好。
  两人又商议了些事务,鉴于他如今的年纪,也不好表现的太过惊世骇俗,便主要是听高澹人排布,倒是确实考虑周全。待他辞了出去,胤禛盯着他背影看了半晌,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才一下子跪倒在康熙塌旁。
  "四爷!"李德全一声惊呼,竟忘了规矩。
  "胡叫什么?!"胤禛摆摆手,轻斥道。自己却撑着又往跟前爬了几步,伸出手去,又突然停在半空,在自己身上来回擦了擦手心湿气,才重新去握住了他阿玛的大手。
  就那么靠在塌边,找不着半点气力站起来,只愣愣仰着头,心里一片空白。
  从早上见到皇父起,出于帝王的本能,他一直考虑的便是"国器"二字。前世汗阿玛并无此劫,那此时历史便已脱轨,一旦山陵崩……太子年方十岁,索额图权重一时,大阿哥身居长位,明珠随驾扈从,这便是主少国疑、内弱外强的乱国气象!再加上台海初定,南明遗老遗少尚在,沙俄窥伺,一旦内乱,后果不堪设想!
  太医虽那般说法,可谁又能保证明珠知道后不会生了心思,是故挡了他见驾。而这几日外事必须有人出面处理,明珠王熙等人俱有所向,不可轻用,算过去,便只有这个高澹人一生谨慎,唯忠心于上,不涉夺嫡之争,看他刚才那副滑不溜秋置身事外的样子……不过也正是如此,才得个"文恪"的谥,倒是可以一用。
  这次若有万一,无论如何,都要保了二哥顺利继位,绝不能有任何岔子!至于他将来时是顺治爷还是康熙爷,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直到此时……
  布置好一切,握着皇父滚烫的手,他才觉得突然害怕起来。
  倒不是朝廷社稷,那些东西,他何时怕过?只是父亲,只是父亲而已。
  汗阿玛因他答话改了主意带上了他,才捎上了小五,小五体弱禁不起风寒病倒,才将病气过给了阿玛,说到底还是他的原因。
  倒不是自怨自艾,胤禛近乎虔诚地跪着,牢牢抓住阿玛的手,只是害怕,怕这么轻易就改变了命数,好不容易重新修来的父子缘分,就这么轻轻断掉了。上辈子老父驾崩,他悲痛欲绝,病倒多日不能视事,更素服三年,这辈子若真的如此,至亲之人为吾而损,那重生一遭又有何意义?
  阿玛,阿玛……儿子愿舍此灵慧,只求您长寿安康。

  受命

  18
  康熙这一烧就是三天。
  这短短三日,于不省人事者而言不过须臾,对胤禛来说,却漫长的很。
  一面亲自侍奉皇父不敢轻忽,一面哄着闹腾的胤祺,一面与高士奇斡旋商议,一面还要诓住老辣高深的明珠。既要安抚坐镇京师的太子,隐约透些情况,又要防着他们先起了什么不臣的心思,不敢全盘托出。这事其实本非急到十分,可这些个个都是人精,各方面力量交错,平衡需得掌握的十分微妙,否则一个不好,阿玛没什么事,他们倒要闹腾起来。
  本来皇上重病这种事最难保密,可胤禛太清楚"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的道理,一上来就先下了死命令,又让李德全端起大总管的架子收拾了几个人,对外报了圣躬微恙,明珠虽心生怀疑,但有高士奇虚虚实实的说法,再加上两个小皇子每日也学习嬉戏如常,才微微放下心来,但仍是日日递牌子请见。
  康熙卧于内,胤禛立于外,书声琅琅,帐外听来若隐若现。声音听起来与往日别无二致,实际心里却轻松许多,自今早起,汗阿玛的烧渐渐退了下去。
  "皇上!"听着帐内一阵轻微的躁动,一石落地,胤禛纹丝不动地继续背了下去。
  李德全小八字步擦擦地退了出来,满脸喜意,嘴角额角都带着笑,"四阿哥,皇上请您进去。"
  此刻胤禛知道自己该惊呼一声"汗阿玛醒了"匆匆冲进去,最好再加上匍匐而行眼角带泪,可他实在喊不出来了。高兴、欣慰、解脱、让他整个人都彻底放松下来的疲惫在心里堵着,却唯独没有"惊喜"。虽然他一直做着最坏的打算,可内心深处,他始终相信,汗阿玛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禛儿,过来。"
  "……"阿玛……胤禛稳稳得迈进暖阁,利落的行了跪安礼,心中一丝波澜也没有,可这份平静,立刻被戳破。就那么四个字,简简单单四个字,带着前世今生父子种种都在脑中飞速闪过,上辈子见阿玛最后一面时,正是这四个字托起整个江山放到他手中,此刻当往日的威严再一次化作虚弱的温存,即便他这个自诩"铁汉皇帝"的人也顿时情绪失控,扑簌簌落下泪来。
  "傻小子,哭什么。"康熙虚弱地笑着,抹去了儿子脸上的清泪。"平时看着还挺有胆气的……怎么这点儿小病……也值得你吓成这样……"
  "是,儿子不怕,没哭。"对胤禛来说,失控永远只是一刻,下一个刹那,他已经擦干了泪,笑着抬起了头,看着康熙颊上尚未褪尽的绯红,"阿玛乃上天之子,自然无碍的。"
  "你呀……"握着他的手,分明觉得那热泪砸在心里,滚烫烫的一片,看着这个骤然担起大任的小儿子似乎与往日隐约又有不同,才觉得自己临时行事有些鲁莽了,"如今行到哪儿了?"
  "明日将至泰安,最晚可拖到后日。"
  "嗯……怎么没有回銮?"康熙略松了松心。
  "儿子相信阿玛龙体必能康健的。"
  "嗯?"康熙挑眉笑。
  "这事儿儿臣请罪,日前请高大人共同商议,高大人问过儿臣回銮与否,是儿臣擅作主张,让继续前行的,与高大人无关,"胤禛也抬头看着他笑,又重新跪好磕头,顺便给这滑不溜秋的高士奇下了把药,虽说知道没用,皇父不定还更欣赏他,可嘴上泄泄愤总还可以吧,"儿臣想着汗阿玛首次南巡,祭岱之事已经明令昭告天下,程仪都排好了,若此刻回转,似有不妥。"
  胤禛自然是知道康熙心思的,还有一层他没有说出来,可彼此都心知肚明,满人立国本非正统,已遭天下非议,阿玛才刻意安排了祭岱祭孔,若是在泰山附近传出皇上病重返京的事儿,那可是有碍国本了。
  "小小年纪,有这般见识,也算不易,回去赏顾八代。"
  又仔细交代了这几日内外情形,捡着重点事务说了,胤禛看康熙已经疲惫的紧,准备跪安,却突然被叫住,"刚才你在外头念得什么?"
  "回阿玛,八佾舞于庭。"
  "嗯,念得不错。"
  "阿玛,儿子是背的。"
  "呵呵,好~背得不错。"康熙闻言开怀,轻轻闭上眼,"你可知为何派给你?"
  胤禛知道康熙问的是什么,实际上这个问题也是他三天来一直在想的,毕竟一个六岁的孩子临机决断太不靠谱,到底是信任还是试探,他也拿捏不准,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多,他却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儿臣不知,许是儿臣无私心吧。"
  "……"康熙睁眼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挥一挥手放他出去,"去吧。"
  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原因,这孩子总让他从心底里觉得沉稳可靠,说不来为什么,这次一时烧糊涂了,竟就这样凭着直觉把千斤的重担派给了他,自己也觉着不可思议。但听完他刚才的安顿,又隐隐觉着这样误打误撞的结果许是最好的安排,按说临危受命,该是能托孤之臣,可正如胤禛刚才所说,明珠王熙高士奇,若只一个,谁都可以,但同殿为臣,各有心思,各有帮派,可以相互制衡,但以谁为主,都难以服众,而胤禛这个阿哥虽小,但身份尊贵,佟氏养子,又与太子相亲,大事起码也辨别的清,最最得他心意的便是"无私心",有这一条便什么都好说,而有他这正儿八经的皇子阿哥压在上头,名分上倒是没有他们几个擅专妄为的份儿。
  只不过,他现在也搞不清了,这到底是他一时冲动,还是本能中将这种种因素考虑的太快,一时直接跳出了最佳答案?

  祭岱

  19
  康熙醒后,就挨个宣了一众大臣,不知他如何说法,胤禛也没有去猜,跑去看了看小五,给二哥回了封信交代一下情况,便重新回复了往日生活,只不过,他发现自此明珠看他的眼神总隐隐有些复杂,不过……胤禛苦笑……这实在是自己自找的啊。
  若说担心,他倒是为明日汗阿玛祭祀泰山担心的多些。就阿玛现在的身体状况,人虽然醒了,烧到底还未能褪尽,根本使不上半分力气,也就勉强靠在塌上……哎,到时候銮舆上去,只好吩咐人好生照料了,总不能……
  看着手里好不搭调的玩意儿,胤禛的小脸皱成一团。
  "四哥,阿玛病好了没有?"胤祺一见他就用满洲话黏黏糊糊秃噜出一长串,带着小孩子特有的腔调,"什么时候能上路啊,这儿什么玩的都没有。"
  "……!"胤禛脑仁儿一疼,但因为刚放松下来,也就难得没有拿着腔教训他,"阿玛已经好了,再走一天就能到了,忍着点。别胡说。"
  "真的?!太好了!"胤祺一听,立刻蹦了起来,拽着胤禛袖口又蹦又跳,半点看不出来刚刚病好的样子,"四哥我要去看阿玛,把这些花送给他,我亲手摘下来的!"
  胤禛怕他过去,刚好的又把病气染回来了,父子俩互相折腾,用尽全力又抱又拉地拦下像个小马驹儿一样蹦跶的弟弟,觉得脑袋要炸了,这哄孩子真不是人干的事儿,当年怎么把十三带大的呀?
  "那好吧,我明天再去,但四哥帮我把礼物送给汗阿玛!"
  "好好好,我送我送。"
  "给四爷请安,可巧儿,皇上正找您呢。"
  "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就说让您进去,有事儿。"
  "知道了,去吧。"
  胤禛迎面就遇上来找他的小太监,看样子也不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整理袖口衣襟,把这几日的事又迅速回顾了一遍,才进去,请了安叫了起打眼儿就看就看见阿玛满面潮红强撑着几案靠着,李德全手上垫着帕子在旁边扶着。
  见招手叫他,连忙过去替了李德全扶着自家阿玛,仗着自己小,按住拿奏折的手劝,"阿玛,龙体要紧,您这才刚康健点儿,又连着见了几拨人,先歇歇吧。"
  "胡说!顾八代没教过你'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胤禛无语,他早就颇有怨念他皇父顶着仁君稳重的名头,实际上倒跟他儿子差不多的喜怒无常,就好翻脸教训人,还好他早就习惯了,倒也不如何畏惧,更何况现在阿玛只是说说,并没有真的生气,他也就不搭茬,陪着笑脸抚胸顺气的讨个好。
  皇上果然哼了一声算吧,不再追究,却没让他扶着躺下,看他坐的费劲的不行,胤禛只得随手再给他塞个垫子。
  "刚才手里拿的什么?"
  "啊?哦……"胤禛满眼无可奈何,"小五非让儿臣带进来的,说是亲手扎的花,要给阿玛当礼物。"
  康熙看着那团揉的乱七八糟的勉强辨别出模样的"花儿",心里好笑,又暖化了。
  "朕有多久没教你练过字了?"就这样笑着,康熙忽然莫名其妙问了句,声音还是虚得很。
  胤禛简直莫名其妙,您本身就没教过我几次呀,心想不会是字写太好让阿玛吃味儿了?还是装着孩子气委委屈屈接话:"您都两年没带过儿子了……"
  "是吗,那阿玛今儿再给你当一回先生,"康熙依在他身上笑,招呼着人,"笔墨。"
  胤禛不明其意地抓着笔杆,康熙连他的小手和笔杆一起轻轻握着牵引,看着是康熙龙飞凤舞,实际却是胤禛出力在写,挥笔而就,"普照乾坤。"
  待用了印,胤禛无力的想着后世看见的那什么粥里人和人挤着互相参观的景象,这副由父子二人共同执笔的字往泰山上一刻还不得吸多少银子啊……一边吐槽,又一边略微生出些模糊的想法,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汗阿玛不会是要……
  "胤禛明日代朕祭天去吧……"康熙已经实在支撑不住,躺了下去,闭了半天眼,只扭头看了一眼儿子,轻轻说出这石破天惊的话来。
  "阿玛……"
  胤禛真的是怔住了,他虽已猜到,但这话说出来还是有些惊人。虽说皇父抱恙,而此事又确实不便由大臣代行,可要知道,这不比十三那次,江南已稳,泰山也享了他大清众多祭品,十三是小阿哥,再受宠幸也不太招忌讳。如今这情景,风和日丽,诸事顺遂还好说,一旦有个差池,可就……
  "怎么,不敢?"
  康熙就那样看着他,像要直接看进他心里去,薄唇轻启,让他一个激灵,这轻轻一问,再看着皇父那张憔悴的脸,竟让他涌起江山由我的万千豪气来,郑重回望,用力握了握康熙的手,目光炯炯,落地成声:
  "请,阿玛,放心。"
  康熙二十三年十月初十,壬寅。
  上至泰安州,命皇四子代祭泰山。日方午,皇四子乘马进红门,行里许,步行蹑蹬而上,皇子少,左右欲劝,目而阻之。行四十里,汗流浃背,步不易距,躯不动摇,而神色雍然。
  哺,登岭,于昭真宫天仙殿行礼。又东北上数百步,至东岳庙,行礼。又西北上百余步,至玉皇宫,行礼,是为泰山极顶。又东至秦观峰及孔子小天下处。东南至日观峰,代上赐御书《普照乾坤》,命建亭悬额。薄暮,回至行宫。
  伏惟《汉书》所载,武帝登泰山,无风无灾,史策记之以为盛世。今我皇子承上命所及,名山望幸,登降上下,天色晴霁,和气四塞,百灵孝顺,神人胥悦。父老乡党,观之皇子,岁在冲龄,眉目清朗,代父行事,神态怡然端肃,日照衣帛,有如神明起降,皆所歆慕,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过于三朝者远矣!

  亲疏

  20
  康熙二十四年,春意还懵懂,宫里便出了几件事,搅扰的胤禛一头乱。
  庶妃万琉哈氏怀上了龙种,令苏麻拉姑教养的十二弟胤裪将生,这胤禛原是知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只一件……
  "禛儿,你平日除了太子,也没见与兄弟常来常往,"那日去给额娘请安,也不知说到哪,佟贵妃突然停了一下,岔道另一条路上,"可会寂寞?"
  "……?"胤禛看她神色,觉出有事,一时又辨不明究竟何事,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才笑道:"自然不会,有额娘陪伴,阿玛关怀,兄弟依仗,再加上课业繁忙,怎会寂寞?"
  "……总是孤单了些……"佟氏垂目,不自觉绞着帕子,脸颊染上抹红晕,踌躇了几次才试着开口,"额娘给你添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可好?"
  为这一句,胤禛好几日都恍恍惚惚的。在他前世记忆中,这个孩子并不该在此刻出生。本该生于康熙二十二年的小八妹并不曾按时降世,那如今这个,还是不是她呢?
  且不说这个孩子能不能摆脱踵月即卒的命运平安落地,万一如胤礽一般……万一如胤礽一般……那可怎么得了!即便平安,损了元气,就是个大问题,但额娘定能开怀不少却也是真,到底是个保命的菩萨还是催命的小鬼儿还真说不定。
  再说究竟弄璋弄瓦?若是如前世一般是个女孩儿还好说,好生教养,还能给娘娘宽心,可历史依然偏离轨迹,若成了男孩儿……佟氏待他宛若亲生,很大程度上因为自己膝下凄凉,他再怎么大方也难免潜意识里有丝独占欲,以及对能否保留这份儿母子真情的忧惧……这些有的没得且不说,便是这排行也是问题,若当真是小阿哥,按月份算,便占了十三的行辈,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一个是他一手带大给他雍朝保驾护航的怡贤亲王,一个是额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弟弟(四爷你真是记养不记生~)以后到底当哪个是他的十三弟啊,叫着可真别扭,而且难道要祥弟再去抢十四的位子?况且那孩子身份地位摆在那,若是真瞅上了那个位子,自己又如何自处,是帮还是抢?
  无论胤禛如何烦恼,佟氏还是一天天显怀了。
  整个紫禁城看似平静如水,实际上已经潜流暗涌。毕竟是执掌后宫的女人有孕,况且人人都知道,康熙认为自己克妻,才一直不敢将已为副后的表妹正位,眼下虽有太子,可此子一出,只怕牌局又是一变。如此这般猜想着,连带着外朝也被牵动着掀起了些波澜。
  胤禛虽也想过,可暂时却管不上那些了,毕竟皇额娘的身体是重中之重,她本就底子弱,可万万不敢有所损耗。他前世本就精通医道的,眼下心里紧张,跑太医院跑的最是勤快,连康熙都知道了打趣说要将来派他个太医正呢。
  就在这时,皇六子胤祚,去了。
  这个六弟去得早,在胤禛前世的记忆中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今生依旧如此。
  除了德妃在胤祚入学前第一次找他,请他留心照看些许,而这,还是特意避开自己,通过皇额娘转达的。
  于此,虽心里微有些郁郁,但还是难得注意了一下胤祚。挺活一孩子,有点像十四弟小时候的性子,整天喜笑颜开蹦蹦跳跳的,就是身子单薄了点。刚来几天还闹腾着要找额娘,可本朝教养皇子严格,入学后一年只歇得三天,过年一日,妃母生日一日,自己生日一日,年才刚过,胤祚便日日盼着德妃生日。看他模样,胤禛心里也有些复杂。他这一日的假,却是在皇额娘寿诞。
  总算熬到那一日,看他满脸欢心的飞了出去,身影将要消失时,隐约还回头向他们挥手,不知喊了什么,却再没能回来。
  本朝最大的威胁,天花。
  听说永和宫里六弟的所有衣食用具都付之一炬。
  听说德妃日日念经终究难留爱子性命。
  听说皇父令人将胤祚用单被裹出,火化后无棺无敛无埋……
  那一刻,他从来坚如铁石的心里突然对那位让他爱恨交织的母亲生出些悲悯来。
  写完最后一个竖勾,搁下笔,松开衣袖,桌面上是细细金沙磨成的磨,和工工整整手抄的《大悲咒》。
  "苏培盛。"胤禛封了纸,传来跟着自己的小太监,"去把这个送到永和宫。"
  "等等,若是让人知道了……"
  "嗻!"小苏面上一肃,行了个礼,"您放心就是。"
  胤禛松了口气,知道这行为不合适,可他没法不做点什么,只当解脱罢了。好像这么抄了几遍经文,就又卸去了一层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枷锁。
  他却不知,那整整一夜,乌雅氏抱着这薄薄几页纸,泪透佛龛。
  佟贵妃的肚子吹气一样大了起来,胤禛虽说心里五味杂陈,却丝毫不敢怠慢,捡着天气晴好的日子也亲自扶她出来走动走动。
  天朗气清、柳绿莺红的处处叠红倚翠,引逗的人也心情大好。迎面遇上一行人,倒是双方都愣在当场。
  "四阿哥,还不给德妃母请安。"三人各自念头倒是说不清楚,德妃毫无凝滞地给皇贵妃请了安,佟佳氏一手抚着肚子,一手牵着胤禛,倒多少有些不自然,或许因自己身怀六甲,便对另一个母亲多了一份同情,看胤禛还怔着,心里虽说有些什么,还是主动推了一把,让他给自己生母行下礼去。
  "胤禛给妃母请安。"按说皇子六岁上书,内宫不该再有皇子和嫔妃冲撞的事,可为着佟氏将胤禛养在宫中,乃是特例,也算是康熙爷亲自抚养。这才有了今儿这不尴不尬的一幕。这句话胤禛前世不知说过多少遍,顺口脱出,才觉得有些不妥。偷眼看她,德妃看上去萧索清减,带着股丧子母亲的凄凉之感,眼睛里却分明有惊喜的光彩。
  临别时,一生、一死擦肩而过,胤禛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上辈子母子相疑相仇种种滚过,难免黯然。却觉得额娘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眉目却有些苦涩,瞬间惊醒。
  他太贪心了。
  胤禛啊胤禛,有了一个皇额娘全心相待还不知足吗?如何还能苛求命运人情。
  既然心心念念的是额娘音容,又怎能嫌怨妃母偏疼小儿,不以他为子?
  更不能再因妃母而伤额娘之心了……
  所以这豆浆虽好,还是暂时不要惦记着了吧。
  "禛儿,你一直看它,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佟氏早已回复平日笑容。
  "……妹妹。"
  "不喜欢弟弟吗?"
  "听说儿女双全的母亲比较有福气……" 胤禛也笑,答案是真的,理由却是假的。
  佟贵妃听得心里熨帖,喜笑颜开,随口打趣他:"那万一是弟弟呢?"
  胤禛突然眉毛耷拉下去,蹭在佟氏怀里不开口。
  "怎么了?"
  "……"胤禛埋住脸,微微带出哭腔,"若是弟弟,额娘会不会不要儿子了,把儿子送给……送给德妃母……"(四爷你真是影帝!)
  "胡说什么呢!"佟氏突然一惊,慌忙一把把儿子从怀里揪出来,满脸怒气,"哪个小崽子敢在你面前嚼舌头根子?!你平时不是厉害得很吗,怎么不处置了?!"
  胤禛不语,只是流着泪摇头。
  他这难得露出的小儿态伤心难过,看得佟氏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不知怎的心里又有点松坦快慰,连忙叫人送了热毛巾,给他擦了脸,才哭笑不得地教训:
  "每日介胡思乱想的什么?!往日看你还挺灵性的,怎么这关头上谁说点什么话都肯信?!管你是哪个肠子爬出来的,咱大清国的规矩,养在谁名下算谁的!你说你是谁的儿子?!"
  "额娘的……"
  "小子还算明白!"佟氏笑着点了点他额头,想起最近他的异常,才探听,"你这些日子时常神色不好,就是惦记这个?"
  "……"胤禛只低着头不说话。
  "傻小子!"

  落水

  21
  天气已入了冬,忙碌命的人仍是日日奔波。
  正去承乾宫请安的胤禛突然站住,凝神听了听,那边似乎确实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绕了个弯儿便豁然开朗,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的湖边一大一小拉拉扯扯,那个老远也能看见眉目飞扬的不是他那好二哥是谁?
  "给太子殿下请安,八弟这是怎么得罪您了?"胤禛在外人面前是断不肯有一丁点不恭敬的,胤礽自然知道他明里"问罪",暗里打趣,也不在意,仍是一副兴致盎然扯着下八嫩嫩的腕子,"四弟你来了,你看我说的对吧,八弟长的多好玩,我正要带他去湖边耍耍呢,你要不要一起来……"
  "胤禩给四哥请安。"小八还是一副怯怯的样子,眉目上多了些苦楚,一副要哭不敢哭的样子。
  胤禛倒没什么感觉,只是看着他二哥犯老毛病有点好笑,也晓得他不是故意欺负,不过大孩子跟小孩子闹着玩常见的,不知自己个儿手劲儿大小。便不再多管,由着他闹腾去,不过叮嘱了两句,道了个恼,自己走了。
  他虽也隐约记得胤禩上辈子有些畏水的毛病,可如今还小,还指不定有没有,再说自己又不是当真的佛祖菩萨的,也没多事儿到这个地步。
  后半晌康熙忙完了事,随意出来走走,冬季轻薄寒凉,总容易让人多出几分萧瑟的哀寂,康熙虽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却也莫名觉得有些"曰归曰归无处归"的感觉,这偌大后宫,按说具是他的,合该雨露均沾,可正由于此,倒叫他这个主子觉出无"家"可归的悲凉来。转身,脚下仍是向了承乾宫去。
  他有些说不清心思的没让甩鞭子,许是不想宫内受惊,自个儿走了进来。佟佳氏产期就在这几日,此时鼓着个圆圆的肚子靠在榻上,胤禛仰着脸坐在脚下矮墩子上亲手给她捏着腿,两人言笑晏晏,甚至眉目笑的有些模糊,身边还有些未竟的针线。冬日午后的阳光被乌木窗棂隔了进来,细碎地跌落两人肩上,绽开一室华彩,又凝成淡淡的光晕。康熙看着,竟是痴了,满心冰冷的山河阻滞竟都暖融融的化作了一泉春暖。
  平和安适总是短暂,这边康熙正与妻儿其乐融融,那边就来人急报八阿哥落水。
  康熙一惊,急传太医,一路匆忙赶了过去,胤禛跟着,心中却是更惊百千,知道肯定是刚才的祸患,但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儿,只得一面担心二哥吃了汗阿玛挂落,一面懊丧刚才没拦住两人,惹下乱子。(四爷你说实话到底是懊丧二哥挨骂还是小八落水呀?)
  进了延熹宫,惨白着脸的太子爷一见皇父就跪下了,康熙却没看他,兄弟俩交换了个眼神,又一同去看面色更为青白的小八。胤禩牙关无意识地紧咬,全身打着颤,似乎还有些抽搐,让人看了便生恻隐之心。
  连胤禛都泛上怒意来,这寒冬天里,带冰碴子的湖水,这么小个孩子,怎么受得了这个,狠狠朝他哥瞪了过去。
  我又不是故意的……胤礽看他眼神,脑袋更低了低,又梗起来,还挺委屈。
  你还挺委屈?!……胤禛继续瞪。
  本来就是!……胤礽回瞪。
  ……
  康熙亲自守了半天,胤禛不敢走,胤礽不敢起,直到胤禩停下了打颤。
  却是发起了高烧。
  "胤礽!说,怎么回事!"斥退了一宫婢子,康熙的火才爆发出来,吓得太子一个哆嗦。胤禛在边上瞧着,虽说同情,可多少也有几分活该的意思。
  "汗阿玛息怒,儿子看着八弟喜欢,跟八弟在湖边闹着玩,没成想,一失手不知怎的小八就掉下去了……"太子也有几分懊丧晦气,跪在下头讷讷,又赶忙补了一句,"儿子立马派人去救上来了……"
  "闹着玩?!没成想?!不小心?!立马救上来?!"康熙此时还年轻得很,拍着外间桌子简直暴跳如雷,"说的好轻松啊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天气?!那湖水又多冷?!把你也扔进去试试?!"
  话说到这份上就严重了,胤禛赶忙一溜儿跪下听训,总不能真看着阿玛把二哥怎么地吧,"回阿玛,其实那时儿子经过也看见了的……看二哥确实是逗着小八玩儿,只是没觉着会出事儿,也并未劝阻,导致八弟受难,求阿玛处置……"
  太子感激的瞥了他一眼,轻轻伸手握了他一下,转而就听见康熙仍是怒气未平,"你还敢说!你平日看着还妥当,怎么到这份儿上就没个思量?脑子长到狗身上了?!"
  听着话是越骂越不堪,胤礽当哥哥的哪能让弟弟平白受这份儿挂落,头一抬就要反驳,被胤禛使劲拽了回来,他自然知道他家阿玛骂起儿子来三五不着调的脾气,也只得暗暗苦笑,八弟十三弟的考语都听过,这几句算什么啊。
  康熙骂归骂,火归火,可对太子的骄纵真是没天理了,最终结果也不过是让胤礽闭门思过,抄几遍书,而胤禛可以肯定,这活儿有一半还是落在自己头上的。
  果然是国无一日闲,康熙才在这呆了一会儿,外间又有事报了进来,康熙皱了皱眉,他原是爱子的人,却万万不肯误了国事。
  "阿玛,儿子请命在这照看八弟,以解内疚之情。"胤禛这话倒不是假的,他确实觉得这个遭了无妄之灾的小老弟很是可怜无辜。
  太子听他这么说,自然也顺势请了,不过他还是一时小孩心思,对小八也是一阵儿的好奇,惹出这事来反觉得十分晦气,因此听太医说没有大碍后遍有些心不在焉,陪胤禛守了一会儿便先借口回去"思过"了。
  胤禛在小床边上趴着,借着丫头的手亲自给他拧了个冰帕子换了,看他脸上身上滚烫滚烫的,简直放块冰都能化了,心里越发觉得二哥胡闹,自己也多了几分内疚。不知怎的,看着胤禩通红通红的脸蛋,竟还想起上辈子弘晖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高烧抽搐,心里一痛,这芥蒂又去了三分。
  小八这烧,直到第二日才褪,胤禛前晚迷迷糊糊抓着他小手趴了一夜,早上又惯性请假逃了课,依旧守着。盯着那张清俊白嫩的小脸发呆。
  等等,清俊白嫩?白嫩?!
  "四哥……"
  耳边软软的童音响起,胤禛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盯着他,"……小八……"
  "四哥……?"
  "唔?唔,你别动,乖乖躺着。"
  胤禛这时才赶紧按住他,叫了太医,心里却不由又胡乱飘荡开了,这父子兄弟怎么都这么爱发烧呢?
  正让人去通知皇父,就见小苏直愣愣撞了进来,撕开嗓子叫了一句:
  "四爷,主子娘娘要生了——"
  小剧场:
  康:朕以国事为重,从不因私情耽误。
  礽:阿玛儿子感冒了,阿玛,我要阿玛……
  康:还不快回去,打什么葛尔丹!朕的宝贝儿子都病了!!
  ……
  康:朕以国事为重,从不因私情耽误,当然,太子乃国储,非私也。
  禛:阿玛儿子拉肚子……
  康:还不快回去,巡什么狩!朕的宝贝儿子都病了!!
  ……
  禩:阿玛,乃偏心……呜呜呜……
  禛:乖,阿玛不陪你,四哥陪你……
  禩:四哥……

  生灭

  22
  那一夜,整个皇宫,未得安眠,无数双耳朵竖在承乾宫上。
  大小两个男人,在外头焦躁地在外头听了一夜嘶喊,踱了半天步子,不知捏碎多少个玉扇骨,才等到这么一个母女平安的消息。
  汗阿玛冲了进去安抚妻女,胤禛却带着一身分不清冷热的汗,慢慢退了出来。初冬北京的风已呼啸而过,似乎要把人及世间万物一同吹的灰飞烟灭,被风一激浑身骤然通透,打了个哆嗦,身后的小苏赶忙给他披上厚厚的斗篷,才一步一步向小佛堂走去。
  婴儿啼哭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孤独,浸透身心的孤独。未知如何的小格格懵然不知世事,雄才大略的汗阿玛温柔的看着枕边女子,雅懿温柔的皇额娘得享齐人之福。不知为何,那个温馨而明朗的气息他不愿去打破,由自己打破,即便除了自己,谁也觉察不出这份不谐。可他知道,他确实知道,他的心里藏了太多的东西,复杂而浑浊,正如阿玛问他泰山之巅何所感,他答曰万里河山,他知道,自己心中真意,却是满目疮痍。
  他不愿这些浑浊平白扰了人的清净幻梦,他也不愿那些清净幻梦平白扰了自己的浑浊。
  他选择离开,去佛堂为这个不知前路如何的小妹妹祈祷诵经,而在这独语喃喃的静默之中,烟气缭绕中,生命似乎苏醒,时空正在交错,眼前出现朦胧的景象,想起刚过世的胤祚,想起刚落地的霁儿,一切生与死不过转瞬,交替浮衍,心中升起对未来的期待和向往,萌生出决心和意愿,甚至还产生了对不知何日所犯罪孽的悔恨,不过须弥。此间,他突然无比强烈的想念十三弟,那个陪自己撑着平治之梦的小弟弟。即便他同样不会懂得,同样不会看见,可他还是希望,这个自己爱怜照护了一生,却没能与自己葬在一处的兄弟,能陪在自己身边。仿佛他在那里,好好活着,自己就仍是那个胤禛,时光荏苒,不曾变迁。
  从此开始,掐着指头过日子,过了头三,过了满月,过了两个月……
  早就起好名字的小霁儿在胤禛的提心吊胆中平平安安,胤禛又开始掐着指头等康熙二十五年十月初一,十三弟的出生。
  终于,孟冬至,致祭毕,汗阿玛去了玉泉山,本要捎上他,却被他找借口辞掉了。一心扒着窗口,心里怦怦直跳。
  总算听到来报,佟贵妃还没说什么,胤禛已经箭一样射出去了。如她所料,不一会,又悻悻的回来了,你一个阿哥爷往人家刚生产的嫔妃宫里闯什么,也不怕冲撞了血光。
  佟贵妃有点气,也就没管,故意凉着他,终于看他挠心抓肺的猴儿急样子,还是捞过来抚慰了两句,答应洗三时奏请皇上带他去看小弟弟。
  "枣儿立子,十三阿哥谢承乾宫娘娘赏——"
  "连中三元,十三阿哥谢长春宫娘娘赏——"
  "连生贵子,十三阿哥谢永和宫娘娘赏——"
  "聪明伶俐,十三阿哥谢翊坤宫娘娘赏——"
  流水般的吉祥话一叠叠地打发出来,整个宫里喜气洋洋,都知道今上好汉俗,投其所好,各宫里的娘娘也都特意爱凑这个热闹,眼下碧霞元君、送子娘娘十三位神像已经供起来了,蒲艾水早就熬好,桂圆栗子花生也用胭脂染得喜兴,娘娘们正围着添盆呢。
  她们倒是不在乎钱财的,一连串的金银裸子小串子玉锁子丢进去还不够,偏都要图个吉利添一勺水,撒一把桂子儿,好不热闹。老四两眼发红的看着被嬷嬷抱在怀里的小蜡烛卷儿,一心想扑过去,偏被皇额娘拉着,不让他过去捣乱,怕被康熙盯上,急的他挠心抓肺的。(作者乱入:小四你在你娘心里就留下这么个光辉形象啊?)
  看着大家可劲儿的撒,胤禛终于等不下去了,手上一扭,挣脱出来,就蹿到十三跟前儿去了,看着这么个小小软软的眼睛还没太睁开的弟弟,胤禛心里隐约有那么点失落,但早就知道这是一个新生的祥儿,那一点也被这一股奶香化的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满满当当,似乎这个半睡半醒的小牙子一下子补齐了这几年的无着无落。
  他一个正当宠的小阿哥要看弟弟,谁还敢拦着,嬷嬷赶紧半蹲了把十三凑到他跟前儿去,没想到这位四爷捏着弟弟的小手是怎么看怎么爱,怎么看怎么看不够,不妨竟一口咬了上去,低着头死不松口,疼的小孩子两股眼泪嚎啕大哭。
  "胤禛,你干什么呢?!还不松口,想吃了弟弟不是?!"康熙连带诸位妃子这下可惊动了,一个个失色踉跄着就往这赶,康熙简直气得噎住,他本是镇定从容的模子,也不知有了胤禛以后把这句话喊了多少遍。
  没成想胤禛抬头,松了口,竟还是抬头乐呵呵的,伸手去抹弟弟仿佛流不完的眼泪,拿捏着那只已经略略渗了血的小手,冲阿玛仰起脸,"阿玛,十三弟是儿子的。"(小四你真不觉得你这话有歧义?!)
  佟佳氏悄悄放下了提在嗓子眼儿的心,康熙倒真是一愣,这孩子面色难得的坚毅不可阻挠,竟仿佛明誓一样,不对,像是宣布所有权,他心里纳闷,也只做糊涂算了,意味不明地点点头,也不知到底是说什么,"唔,唔,你的,都是你的。"
  胤禛心里乐开了花,总忍不住想做点什么,想了又想,扯下自己腰上的明黄荷包,就往小孩子手里塞。小阿哥本没什么声响,看得众位贵人也是一乐,康熙却有些不喜,这下被他哥捯饬哭了,却正好应了洗三去灾的原意,长辈们才真正开怀起来,佟佳氏想着胤禛素日,反猜他是否故意为之。小子也是聪明,泪干了就紧紧抓着荷包系子不放手,一边乌拉叫着,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去蹂躏那个换了主儿的精致小荷包,结果晒干的桂花倒洒了自己一身,弥漫的满屋香气,又愣愣地看着胤禛,明显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下康熙倒是大乐,"哈哈哈哈,可见这小子是个机巧的,怎么不搭理我们偏偏认胤禛呢?可见也知道一觉两搅,是要哥哥领着弟弟跑的……"
  胤禛这会儿哪还顾得上理会康熙,不错眼地盯着他弟弟看,突然听叫他名字,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诶?"
  "诶什么诶,个傻小子,"康熙心情好,不计较,"你也念了这么多书了,给弟弟想个名字,朕看看你起得好还是内务府起得好。"
  "回阿玛,胤祥!"
  "诶?!"康熙明显一愣,目视佟贵妃,"你们透给他了?"
  "主子可是冤枉咱们了,这不是才刚到您手里吗,我们倒是想透呢~"佟氏一笑,假假翻了眼康熙,宜妃倒是腰肢一扭,指点着康熙带进来的折子,娇嗔喊冤,"莫不是起得一样,这可是奇了……"
  康熙笑而不语,默认了,"胤禛,你说为何叫这么个名字啊?"
  这不一不留神胤禛又跑去给胤祥往天上吹花瓣让他抓着玩儿了,一团和气,他倒是难得忘了礼节,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句:"国有祯祥啊。"
  这本是康熙后来矫情着给十四改名字时的话,他记得清楚,自己还愤懑了良久,这要凑对儿也不是这么个凑法呀,按顺序该改了老十二才是,再说了,就算是,哪轮的上那个,合着也该是我这个禛祥啊。
  "国有禛祥,国有禛祥……"康熙默然,小儿随口所起名字,竟与内府所拟一般无二,这话一出,他竟是直接会错了意,默念了即便,面上露出些复杂的笑容,"指不定,真是国之禛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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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剧场:
  康:摸下巴,国有禛祥……
  四十三:相视而笑
  十四跳脚:那明明是我的cp……四哥你不厚道……

  随善

  23
  "去,把这些拿去给四阿哥,让他当哥哥的多关照弟弟。"
  康熙翻着一打小儿子们的窗课,按了按额头,突然一笑,交代给李德全。
  胤禛接了差事,真是一头雾水,可越看越明白,前面几分还好,勉强看得入眼,他还为了鼓励假假圈了几个红,可最后一份……
  把额头上蹦蹦直跳的青筋强按下去,咬牙切齿,"小八……"
  "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儿!"
  佟佳氏这边刚送走了胤禛,照看过女儿,笑脸儿还没落下去呢,就迎着一个怒气冲冲的皇帝陛下,一听这话,就知道胤禛不知又犯了什么皮,刚才居然还坦然淡定的丝毫不现,真真儿是……
  "又跟胤褆闹腾什么,还有完没完了?!"康熙掀袍子坐下,把个桌子捶得咚咚响,面色不善,"他俩犯冲啊是怎么滴?!在学里牙尖嘴利戳的胤褆有气没处撒,惠妃倒在朕这儿告状,现在可好了,比起武来,赛马跑的马吐沫,拉弓能拉伤了手!"
  "皇上息怒,容臣妾说一句,不过是兄弟闹着玩,孩子气性大些罢了……"
  "你甭在这儿给你儿子撞木钟,他俩朕还不知道了,就老大那么个直愣愣的熊性子,胤禛鬼机灵的要真想安抚还不简单,朕看就是他闹!"
  佟佳氏知道他,看他发火,也不害怕,亲自奉了一杯茶,备着他骂渴了喝。
  "你看看……"看着枕边人似笑非笑的样子,康熙的火气倒是一下子泄了,觉得好没意思的,端起茶一饮而尽。
  "哎呦,小心烫!"
  "……你笑什么……?"康熙瞪了她一眼,仍是气呼呼地模样,在他这表妹面前,似乎隐约还多了几分孩子样的委屈。
  这下佟佳氏真的是"吞儿"的笑出来了,拿过丈夫拍红了的手轻轻揉捏着,"妾身笑啊,这四阿哥跟兄弟打了架、骗了您的宋版书、逃课被抓了现行儿就是妾身的儿子,沉稳端庄兄友弟恭、讨了喜得了赏就是您儿子了……"
  "你,……哈……"
  这边哄好了夫,那边又想着安抚儿,悄悄让宁儿派人追上四阿哥,赏了些祛火化瘀的克食,知道他也不吃,全当个念想,顺便警告看他下次再敢欺瞒……
  胤禛慢悠悠在宫里晃着,身后跟着一串儿人,还捧着吃食,往阿哥所去。他本是特例养在额娘宫里,今年年头,额娘主动向阿玛请旨,说当初如此,是恩旨抚慰,如今有幼女承欢,请随规矩,以近兄弟之情,康熙自然知道这是怕恩宠过甚,木秀于林呢,顺势允了,所以如今他年纪虽长,倒跟今年才入学的胤禩隔壁住着。
  回头一瞥这些,他就又有些头痛,不知道明天怎么跟额娘交代,手上火辣辣地疼,现在胳膊还不大提得起来,真是自己作的……
  其实这事儿说是他自找也是,说不是也是,自打南巡回来,也不知明珠那老狐狸在胤褆那吹了什么风,本来就跟他不太对付的大哥这下简直像吃错了药,有事儿没事儿的找茬。现在倒好,俩人都觉得在小兄弟面前太失风范,索性演武场见真章了。
  "主子,您看……"转到钟粹宫跟前,苏培盛突然提醒他。
  "……胤禩?"胤禛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却没留神把心里想的念了出来。
  "四、四哥……"正呆立门口使劲儿揪着自己衣服的八阿哥显然没想到会碰到人,一下子僵在那,面色青白,像个木偶一样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半晌才咬着下唇讷出一句,"给四哥请安……"
  "在这干什么?"这个明显该在书房背书的点儿……这地方这人物胤禛再不知道他来干嘛就真是傻子了,上辈子自己还帮他打过掩护,不过故意问一句罢了。
  "回、回四哥,没……"五岁的胤禩还不是那个亲和直爽的贝勒爷,第一次逃课跑出来就被抓个正着早已经吓得三魂不着俩儿,哪还说的出话。
  "既然没事,那这样,陪四哥干个差事,"胤禛看着这个小八忍不住笑,这辈子他一直刻意叫小八,实是为了在心里将这个孩子和那个胤禩区分开,别把自己的情绪撒在无辜小娃儿身上,瞥了一眼身后物什,决定顺势帮他一把,全当还上次落水的内疚了,"承乾宫新做了几样点心,皇额娘交代我送来给荣妃母尝尝,一起去吧。"
  不由分说拽进了宫,恭恭敬敬请了安,胤禛在帘外与荣妃寒暄,找个借口把胤禩打发出去玩,若是这样还见不到面,他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刻意多坐了一会儿,他哪管明日后宫牌局上又有什么"据说"出来,反正相信额娘的手腕足以抹平,待走时,胤禩已经老老实实站在门外等他了,只不过……看上去略有些消沉……
  "怎么了?"并肩走着,胤禛淡淡地问,并没有低头看他。
  胤禩只低着头摇了摇,一言不发。
  "嗯?"
  "回四哥话,没什么。"半晌才开了口,却带着哭腔。
  胤禛停了步,半弯了腰去摸摸他的脸,竟是满手的泪,心里低声叹一口气,回头望了望钟粹宫,他虽不在现场,却可以想见这对母子相见场景,必是与"她"当年一般,欲说还休,欲近还远,这样身份的母亲,哪里敢再亲近自己的儿子……
  伸手朝后头要了巾子,给他擦了擦,一句话没说,继续往前走了,"恨她?"
  "……"胤禩还是不住拿手去抹不断涌出的泪,他本还强忍着,被四哥这一问却觉得打小儿莫名的委屈仿佛就在这儿冲破栅栏一般,实际上,他或许根本没有听清拉着自己的人在问什么,只紧紧攥着手上那点热不敢松开,怕一放就没了,口中只是嘟噜着一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小八,记着,你是皇子,凭借的是天家血脉,另一半,谁都一样,"胤禛顿了顿,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你自己争气,自然能母凭子贵。"
  现在想来其实今年小八入学前额娘还专门嘱咐了他,不要因身份欺侮八阿哥,皇上喜不喜是天心,他却是最恨兄弟相凌的。那一刻,他才恍然为何胤禩在学中不好过,他是阿哥,吃穿用度自然不会短了他,可这伙子兄弟多半也得了宫里的教训,小孩子本不会想那么多,这下反而由此觉着胤禩身份与他们不同,本就该是受欺负的,行事倒没个顾忌。反倒与这叮嘱的原意背道而驰了。
  "现在,先给我回去练字去!"
  胤禩闻言茫然地点头,胤禛心情复杂,着人送了他回去,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仿佛未来的"八贤王"离他又近了一步。

  矛盾

  24
  四阿哥盘腿坐在炕上,两岁多的小霁儿面对面被抱着坐在他怀里,被哥哥掀着一跳一跳的,含着自己指头咯咯咯直乐,"的的""的的"喊个不停,小脸儿笑的粉扑扑的,佟佳氏看着俩孩子四个黑溜溜的眼睛凑在一起,觉得心里已经十二分的满足,再无他求。
  拨拉掉女儿含在嘴里的手,交给嬷嬷抱了去,这才拉过儿子的手,抹开袖子查看胳膊上各种伤痕。
  "嘶……"玉手一按,胤禛忍不住龇牙咧嘴,看额娘神情,赶忙强抹开话题,"一转眼霁儿张这么大了,记得她抓周时我还指望她抓个宝贝呢,居然见东西就往嘴里塞,倒是把人吓坏了……"
  佟佳氏哪吃这一套,看他那副嬉皮笑脸模样就想狠狠给点教训,临下手还是舍不得,只得凉凉放下他袖口,揶揄道:"……四阿哥向来聪明伶俐的,什么时候话题转的这么生硬了……可莫被十三阿哥学了去,给人家带蠢笨了……"
  "额娘……"
  "你说你们俩,真是记吃不记打,天生的不对付啊?"
  "额娘……"
  说来也是,大阿哥胤褆如今已近十六,成了亲,开始给皇上办差了,胤禛也将十岁,虽说在阿哥里挨骂最多,可也最得圣心,偏这俩人打小不对头,现在虽都忙,碰上了还是斗嘴抬杠,兵法武艺一定是要较个高下,偏偏这名正言顺的争胜,皇上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由着他们去,时不时敲打一下作罢。
  "额娘知道你跟太子关系好,可都是兄弟,别那么生分介。太皇太后最近身体不好,你们别再给你阿玛添火。"佟贵妃自然知道这几年大阿哥和太子之间表面看上去你好我好,实际上已经波澜暗生,儿子喜怒分明,既偏帮着太子,跟大阿哥杠上也是必然,可当额娘的总盼着自己儿子和顺,自然不愿他如此得罪了这个年纪居长又有明珠在背后帮衬的大哥。
  "孩儿知道了,您放心就是。"胤禛转着手上扳指,笑着应了。
  他这几年给康熙派了不少差事,添了不少课业,在外人看着是越发沉稳,在双亲跟前倒还是孩子模样。眼下看着兄弟们日渐长大,自己私里也思忖日后路子,那个位子,若二哥无缘,他是断然不会让人的,既起了上辈子没有的争储之心,那便要小心谋划,切不可错行一步。要入皇父法眼,以己度人,只怕还要落在"忠诚能"三个字上。皇父虽一直给他们兄弟灌输君臣先于骨肉的观念,可小事儿上多挨挨骂,倒是有利无弊,像是寻常人家父兄教训子弟,别处听不着的,顺便亲近亲近父子感情也好。
  但像老八那样广结善缘必然不行,对于帝王来说,再没有什么比结党更可恨,可眼下他与太子亲密,与小五熟稔,时常私下"关照"小七小八,即便是三哥也年岁相近能谈上几句,这样的儿子……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可将来一旦争上了,那在皇上眼中是什么样子?
  他清楚的很。
  所以,若再有一个不打不相识的大哥,无论是皇父,还是太子,就都容不下了。
  这个架,只能继续打下去。
  这个骂,也只能继续挨下去。
  "行了,去吧。"佟贵妃再说,也是嘴上说说,为人父母的,永远看着自家孩子最好,她眼里,四阿哥容止风度,可不也是没人比的上嘛,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的。
  "额娘可有什么物事要儿子捎给敏妃母?"胤禛跪了安,还是笑嘻嘻地仰脸看着额娘。
  "呸!"佟贵妃又气又乐,戳着他脑门,"好不知足的,你小子每天跑那边比来承乾宫都多啦,还不快滚……"
  "嗻!您别气,儿子这就滚了。"
  胤禛"滚"出去后,还是先混去看了看还是个小白团子样的胤祥,才继续往毓庆宫去,这几天没怎么见着他,天知道干什么去了。
  胤禛背着手走到门口,没来得及通报,就听见一阵踢里哐啷哭喊求饶的声音,听得他之皱着眉头。按说前几年他都是直来直往,现在大了,每次来都让人通秉一声,倒不是太子骂他生分的缘故,实在是怕撞上什么不该看见的事儿平白卷进麻烦里。太子还小,可索额图那老头子可不是什么省心的东西。
  "四爷!四爷您救救奴才!您救救奴才!奴才不是有意烫了太子爷的!奴才知错了!"掀帘子进去,太子还一个劲儿的踢打,小太监已经看见了胤禛,这可是能救他命的大神,连忙死命爬着想去够四阿哥的靴子。
  "四弟?!"
  太子这才醒过神来,回头一看弟弟正立在门口挑眉看他,神色一变,踢了小太监两脚示意他滚下去,这才赶紧收了怒气,整好袍袖,拉他进去坐,自己也知道举止不合身份,略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你怎么才来,这新茶可是给你备了好几天了。"
  "是吗?"十三岁的太子殿下已经显出少年修长的身形,真是龙章凤姿,风流天成,胤禛也不跟他客套,拿过他递来的茶包闻了两下,故意戏谑,"那前两天兴尽而反,莫不是小弟记错了?又或者底下人有意欺瞒?"
  胤礽被一语戳破着实尴尬,但弟弟面前倒也不加掩饰,只是悄悄吐了吐舌头,便开始不学好的带坏小孩子,"四弟你还小,过两年就知道此间滋味了,要不,二哥提前带你开开荤?"
  这阿玛对二哥真是没话说,衣食住行亲自关照也就罢了,还怕他少年寂寞,又不解床笫之私,特特挑了两个人来放到他跟前儿教导,真是大方的紧。可二哥也是,最近北边儿不稳,阿玛日日招他听政,太皇太后身体欠佳,按说也该晨昏请安,他倒好,还有这个闲情逸致,真是骨子里带出来的风流,改不了了,也不知像谁。
  "您啊,还是自己享用吧,可别伤了身子,辜负了阿玛一片苦心。"胤禛心里吐槽,开着父兄的玩笑,嘴上只是赶紧推辞了,拎了茶,顺手带走桌上新进的徽墨,反正二哥也用不完,施施然踱着步子走了。
  (我怎么觉着老四是个同人男……)

  山崩

  25
  辅佐三朝的太皇太后依旧没有熬过康熙二十六年的冬天。
  这个女人七十五岁的一生,从前台到幕后,从青春韶华到沧桑垂暮,走过铁马金河,走过滚滚波涛,在无声的硝烟中一步步成为国器上的定心石,矗立在大清朝巨大江山帷幕的背后,作为一个家族最后的依仗。
  这是胤禛记忆中阿玛第一次真正失态。
  "皇帝……别哭……你……长大了……"老态毕现的太皇太后含笑抹去皇帝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不知是祖孙的告别,还是如同一种力量的传递。
  康熙用力的颔首,想要制止不争气的酸涩,却无可奈何,这是他三十年来唯一的依靠,他们祖孙二人在这偌大的宫廷中举步维艰相依为命,共同面对着环伺周遭的明暗力量,只有对方,才能放心的依赖,是最后一个休憩之地。在他无知时予以教诲,在他软弱时予以鼓励,在他忘形时予以鞭笞,在他恐惧时予以守护,可如今,这个港湾,就要离他而去了。他冲龄继位,做了二十多年皇帝,经历了不知多少危机磨难,却从未如此刻一般感到恐怖凄凉,这些年来,他自信早已成长为一个睿智清醒的皇帝,祖母便也回复了一个普通老人的身份,再未对朝政加以干涉,他以为他已是一座山,屹立不倒,风雨不惧,可此刻,他才知道,他错了,皇玛嬷的存在本身就是他背后的一座高墙,是他力量的来源,是他无所畏惧的根本,此刻山陵将崩,他,自诩甚高的康熙皇帝,才蓦然感到天塌之感,心里空落落的,竟生出一丝怯懦的惶惑,仿佛茫茫穹宇,当真茕茕孑立了。
  以后,无处可以一哭了……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啊……
  太皇太后顺次叫过太子,温和叮嘱两句,目光在小字辈中扫过,却停在了胤禛身上。
  "四阿哥,来……"轻轻颤了颤手,把重孙儿招到身边。
  胤禛膝行而前,看着这个对自己颇为照顾的老人,轻轻唤了一声,"乌库妈嬷……"
  孝庄疲惫地看着他,不自觉露出莫名的笑意来,看不清,看不透。她对重孙本是一般,胤禛不过是地位高些赏赐便略厚些,不过自从上次五台之行,她才真正开始注意这个孩子来。骤然一看并不特别出挑,可细细观察,稳健、刚毅、还有一份得失由心的洒脱恣肆,竟不像个孩子了。储君已立,而且各方面皆有长才,否则……自古瑜亮难两全,得出结论的第一时间,她竟然动了杀机……可毕竟是老了,人老了,心也软了,她很喜欢这个孩子的通脱可爱,况且兄弟父子情深,国祚终究未定,谁知道会有何变数,未来,该是他们的。
  "禛儿,你与佛有缘,这个,给你。"太皇太后颤抖着拉着他的小手,看着他一日日挺拔起来,略微示意,自有嬷嬷将早已备好的小锦盒递了过来,"带上。"
  胤禛看着苍老的面容,依稀嫩透过枯骨看到往昔的红粉模样,有些惋惜,和莫名的喟叹,却并不感到太多伤心难过,生命无常,六道轮回,百年阳寿不过弹指一挥,那冥河之水,不知倒映着几多年华。默默点头,将这个血脉之祖带了一生的玉佛挂在颈上,凉意丝丝入骨,穿越灵台,往去那莫须有之苍冥。
  "胤禛,记住,你只是菩萨,不是佛。"老人虚弱的手突然爆发出莫大的力量,紧紧抓住他,声音沙哑而狠烈,用尽毕生力气,强调着老和尚那一句箴言,"不是佛!"
  "……"胤禛突然被这样一种执拗所震撼,又突然被这样一种执拗所牵引,"是,您放心,胤禛知道,只是菩萨,不是佛。"
  在今生十岁的年纪里,他再一次明白,即便他看过了三百年云起云灭,却终究放不下,放不下亲人爱人,放不下祖宗基业,放不下天下苍生。
  他永远,成不了佛,悟不了空。
  老人枯槁的面庞自内而外散发着红润的光泽,七十年灵长塑就的肉身迸发着最后积攒的生命迹象,目光逡巡,看着这个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成为英惠仁孝的帝王,看着同样过早成熟了的另外两个孙子,看着跪在底下呱呱而泣的一排重孙,却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目光所及,仿佛是另一片辽源的天空,天空上的苍鹰天空下的奔马,又仿佛穿透了岁月与时空,洞悉着大清国未来的衰荣,一切波澜壮阔生死离别都渐渐平复,绽出的光彩敛回浑浊的瞳孔,只剩下平静与安详,让一个女人为宫廷耗尽的一生重化作元婴般的天真,笼罩于一身之上。
  "皇玛嬷——"
  紫禁落日,云板声声,丧钟齐鸣。

  起陵

  26
  再次醒来时,康熙觉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眼睛肿胀,嗓子也火辣辣的疼,不由苦笑,竟是哭晕过去了。手指一动,才觉着暖,抬眼,一双清亮深邃的眸子。
  康熙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音来,胤禛忙扶他起来,靠在垫子上,顺手接过李德全手中清水喂他喝了一口。康熙半倚在幼子臂上,紧紧握住那只小手,仿佛这样就能骗过自己他尚不是孤家寡人一般,抿着水润了润嗓子,才觉得攒回了几分力气。
  期间,两人竟都是一言未发。
  "一时失状,外间现下如何?"康熙抚了抚额头,哑着声问道。
  "阿玛至孝,无人不为之动容,"胤禛放下杯子,皱了皱眉,给父亲披上罩衣才回答,"阿玛放心,二哥暂代举哀,各宫妃母有品命妇皆在。"
  "……"康熙听这话却不知为何有些焦躁,仿佛叫这个儿子误解了一般,"朕并不是为示孝于天下!"
  胤禛闻言一愣,却突然笑了,又觉得不妥,敛去了容色,"儿子晓得。"
  "阿玛与乌库妈嬷,嗯,孝庄文皇后半生相扶,悲恸欲绝自乃常情,何苦自疑。"
  "禛儿……"谢谢你。
  谢谢你不劝阿玛节哀顺变,不劝朕为国保重,康熙闭目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心里有些松动,儿子声不大,却有种令人不可辩驳的肯定,仿佛一锹一锹碾碎了他心中的冻土。
  看着食盒传了上来,胤禛才想着阿玛一日未用馔食,示意放在几案上,转头询问,"阿玛,饭否?"
  "哼,否~"康熙听他拖长了音卖小,不禁好笑,一个字打发了,又惦记着儿子身体补了一句,"阿玛不饿,你就在这儿用些罢。"
  胤禛心里一紧,面上丝毫不露出来,由着太监按着规矩给他盛了摆好,自顾自地用了些素斋,守惯了礼,安安静静吃着,不再看他阿玛。
  "对了,你额娘不是让你照看保泰吗?"康熙想起这儿子身上本身的职事。
  说起那个未来的小裕王,胤禛就是哭笑不得,他自来与王伯相熟,这个看孩子的任务便落在了他身上,还好稚子贪睡,"他睡着了,口水流了儿子一身,这不是让额娘打发进来更衣嘛,顺便看看阿玛如何了。"
  "你们倒是个心宽的……"康熙就这样靠坐着看他吃饭,心里也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羡慕还是恼怒,说话有些幽幽不辨态度。
  "儿子自然心宽,儿曾听太皇太后说过,草原上的雄鹰,生而击落窠臼,搏于苍穹,长而俯瞰茫茫,长空称王,暮而自寻荒椁,由天而葬,羽散肉尽,方为落幕。"胤禛吃完最后一口,漱口擦拭毕,才指了指天空,随口答话,竟全没了与君父奏对的规矩,"老祖宗一生已臻完美,指不定此刻正在这堂皇哭声中嗤笑儿孙哭灵,仿佛闹剧。"
  "……是么……"
  "阿玛闹脾气不肯用膳,乌库妈嬷自然心疼孙子,怕是正在天上拽着云撒气。"
  "哼……"康熙听他说得形象,撇了撇嘴,心里惨淡却着实又去了几分。
  胤禛看他神态松动,连忙示意李德全重新布饭,嘴里却又提起毫无干系的旁事,"对了,听额娘说永和宫诞下麟儿,等着'皇父'赐名呢。"
  康熙一愣,目视他良久,突然执箸。
  不错,生死交替,本自然之道,正如日月排布、寒来暑往,不可执著,平添往生者挂念,况且皇父皇子,于他而言,担着黎民万姓,终究国先家后,先是众人的皇帝,才是祖母的孙儿,国器为重,国器为重呵……
  如何?胤禛一身孝服出来堂上,就看见太子以目光询问。
  放心。不动声色的眨了下眼,让他安心。
  那就好……太子略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松了一口气,其实自从四弟进去,他就已经放心了。
  你还撑得住吧。胤禛看他模样,倒是有些担心,毕竟这活儿可不算轻,太子如今也才十三岁的身子罢了。
  无妨。他倒是挑眉一笑,那点儿哀容也被挤的差不多了。
  哼。胤禛瞪一眼甩手回自己位子去了,这家伙,就不该操他的心……
  可是,康熙仍旧是辍朝了。
  佟贵妃愁眉紧锁,守着瞬间憔悴的皇帝和大行梓宫,只有一声声的叹息。
  "胤禛给皇父请安。"
  看着这个儿子打袖行礼,一身孝服反倒衬得他眉目英挺,康熙叫了起,却不禁一阵阵苦笑,轻拍着自己额头,"这阵儿就算再叫皇父,朕都没法出去见官了。"
  "阿玛保重,有难处也急不得,万不可自损。"胤禛看着父亲几日下来,清减失了形状,满嘴烧起的泡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哎……"康熙低声叹息,示意他近前,轻抚着他乌黑的发辫,"你不懂……"
  他不懂?他自然懂得。这件难事困扰了皇父一生,孝庄文皇后停灵三十七年,一直无法入土为安,直到他登基,才建了昭西陵,移了梓宫,告慰先祖。
  "恕儿臣僭越,阿玛可是为乌库妈嬷陵寝忧虑?"
  "……"康熙忽然熠熠看着他,半晌,终于还是叹息一声。
  "你也大了,该知道论理夫妻合葬,自然要迎奉回龙兴之地与太宗相合,然而……"
  "孩儿记得乌库妈嬷临终前嘱托……"
  康熙眼神一黯,按着他肩膀,"不错,太皇太后叮嘱再三,不愿……远离儿孙。"
  胤禛自然知道,自己这一时代坟茔的重要性,可不象后世那般一把火烧了骸骨,随便埋哪儿就是,且不论儿孙兴衰关系,单是这前世今生不得团圆的罪孽,再不孝的儿孙都承担不起,何况是阿玛这个孝子贤孙。可孝顺孝顺,祖母遗言,又那是可以违背的?
  犹豫一下,想着还是趁这几年库存还丰盈把事儿办了吧,(作者乱入:喂,你根本就是怕花雍朝的钱吧?)祖母也能安枕,轻轻从康熙掌下挣脱出来,撩起下摆端端正正跪了。
  "儿臣请阿玛以暂安奉殿为昭西陵,以定万年之兆。"
  "……哦,如今不就准备在孝陵之南起殿吗?"康熙倒是一怔,撑着身子坐直了,似是而非地反问儿子。
  "近日天和气朗,祥瑞毕现,兆人康阜,可见先灵安稳,儿臣请起陵,正式安葬,以慰孝庄文皇后之慈心。"他当然知道他这阿玛说是暂停梓宫,再思良策,实际上后半辈子一直未曾决断,索性直接挑明了说。
  "……可……"康熙并未让他起来,就这么一坐一跪,皱眉讯问一般。
  "儿子这几日夙夜思量,想来古合葬知礼原无定制,神灵所通,不间远近,因时制宜,才是义之所在,想必翁库玛法和乌库妈嬷早已在天上团聚了。"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胃疼,神灵所通倒是真的,他这几百年哪个地儿没飘去看看了,可重逢就不怎么靠谱了,要不那么多年他都没见上十三一面……
  "呵呵,你呀……"

  议行

  27
  "祥儿,来,来,这边,好,继续,继续,来,哈哈——"
  这光景胤祥还是个万事不知的奶娃娃,胤禛正带着他练走路,赶走了两边小心翼翼的嬷嬷,随手拿着块儿怀表在他面前晃了晃,小家伙就颤颤巍巍冲这边来了。
  胤禛单膝跪在炕上,怕他摔着,也不敢离得远,就一臂左右,上下左右的逗弄弟弟。小孩子看见亮闪闪的东西,好像都有点眼睛放光的意思,也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的。他一边蹒跚着往哥哥怀里扑,胤禛一边慢慢往后退,引着他多走几步,到了炕沿儿,才算功德圆满,高兴地一把把弟弟软嫩嫩的身子抱了起来,在空中转圈圈。
  "来,叫哥哥,叫哥哥,哥、哥……"
  "锅……锅……"
  "十三?!再叫一次,来,再叫一次!"
  "郭……郭……"
  完全出乎意料,到现在还没开过口的胤祥被他一忽悠,居然真给面子!胤禛喜形于色,转头去瞅教养嬷嬷,直乐的合不上嘴,"听,听!"
  "四爷没听差,是叫您呢!真是谁见的多跟谁亲,奴才们教了多少遍阿玛额娘小阿哥都没开过金口呢,还是您的面子大……"
  那嬷嬷跟他也熟,喜莱莱地应和着他,满面堆笑。
  "是吗?祥儿,来,再叫一声?"
  "蝈……蝈……"
  "不是蝈蝈,是哥哥,来,哥哥……"
  "蝈蝈……"
  "哥哥……!"
  "蝈蝈!"
  "哥哥!"
  "蝈蝈!"
  "蝈蝈!"
  "蝈蝈!"
  "得,我也被你叫乱了……"
  胤禛无奈地看着手上这个团子,想起承乾宫里那个,一个是"的的",一个是"蝈蝈",哎,他怎么摊上这么个虫麟鸟兽的命哦!
  "四爷您怎么还在这儿啊,皇上他老人家找您呢~"
  "知道了,你先去,这就来了。"看着小苏拉快哭出来的脸,胤禛终于撇了撇嘴,又"吧唧吧唧"在弟弟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上亲了几口,才依依不舍地把小人儿还给李嬷嬷,一边心里念叨,他倒是不哭,不像当初二哥拉着亲爷时被一脚踹在脸上,好大一个印子。
  "知道知道,爷都不急你急什么。"被小太监一路催促,胤禛好不耐烦的,急什么急,既然是在承乾宫招他,就不能是什么大事儿,肯定也不是训斥责罚,说不定去早了撞见个什么景色,起针眼怎么办?
  临了,整衣服进殿,看他也一副可怜相,随手抽出个小票子赏了,倒又换的一串感激涕零千恩万谢。
  "胤禛给阿玛请安,给额娘请安。"心里吐槽,面上也得恭恭敬敬的。
  康熙正与佟佳氏坐着闲话,一手拈着干果,一见他,倒是似笑非笑,伸手虚点着他,"呦喝,这不是咱们家四爷吗?见你一面得多难啊,还千呼万唤始出来的。"
  "儿子哪儿敢啊,这不是听见您传就紧巴巴的来了,正饿的紧,等着您赏几粒花生填肚子呢。"见他这副连挖苦带讽刺的样子,胤禛算是彻底放下了心,这不果然没什么事儿嘛,巴巴的叫他来。说着就势接了他阿玛手里握的那几粒果仁塞进了嘴里。
  "想吃自己剥去!"康熙一乐,指指桌上盒子,"就你会捡便宜。"
  "这小子只怕又在十三阿哥那赖着不走呢。"贵妃娘娘真相了。
  听母亲这么说,胤禛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急着分辨,想起那软嫩嫩一声又激动了,"哪有……额娘跟您说,刚才小十三开口叫哥哥了,真的!"
  "那太好了,不过禛儿你确定他叫的是'哥哥'?"佟佳氏抿嘴一笑,瞅了皇上一眼,又葱指点着旁边被嬷嬷抱来的霁格儿,打趣儿子。
  "的的!"这小丫头片子看娘亲指她,居然也应景儿似的喊了一声,张开双手往胤禛身上扑了过去。
  的的……
  听到这称呼,胤禛只觉得头上青筋直跳,心中神兽奔腾,小脸儿一下子垮了。
  "对了,胤禛,前几天来的蒙古王公你见了没?"康熙问了问功课,也没怎么说他逃学的事儿,就闲扯开了。
  "见了啊,您不是让儿子随二哥赐宴的嘛。"胤禛看似漫不经心逗着妹妹,随口而复,实际上心里倒开始揣测阿玛究竟何意起来,他才不信这话真是聊天而已。
  "喜欢吗?"
  "儿臣自然喜欢。"胤禛并未抬头,心里却警铃大作。
  "他们也很喜欢你啊,一直在朕跟前夸你们兄弟英才天纵,有宝珠之明,有雄鹰之资呢,"康熙却笑眯眯看着他,宝珠之贵气自然说的是太子殿下,那雄鹰之资是夸他喽?
  "蒙古汗王谬赞,儿臣……实在担当不起。"根据他的经验,当一个从来以训斥儿子为乐的人开始大加表扬时,一定有一个大坑在后面等着。
  "记得你去年日日喊着憋闷,想去草原跑马呢……现在还想去吗?"康熙笑咪咪看他。
  胤禛幽幽抬头,仔细打量了他阿玛一会儿,"您是想让儿子出京,抚绥蒙古诸部?"
  "孺子可教也……如何?"
  康熙抹了抹短须,眼里笑意更深,蒙古乃是大清立国重要基石,一定不能轻易动摇,前年库抡伯勒齐尔之盟未能达成协议,今年喀尔喀内讧,沙俄扰边,竟让葛尔丹趁虚而入,牧民多逃往内蒙古,蒙古各部之心大乱,急需朝廷遣使安抚,而这抚绥,乃续亲结好,还不能失了大清体面,必得得力的王子皇孙一行。可眼下除太子外,骑射拿得出手又能妥善行事的只有两人,论长,乃大阿哥胤褆,数贵,则是四儿胤禛。年岁上老大合适些,可要说处事稳妥成熟,只怕还不及弟弟,况且……
  年初明珠刚倒,他实在是不合适了。
  那就只有……
  胤禛眼睛转了一圈,稍微退了一步,整好衣冠,微笑着行了个大礼,语气平静,就像回答吃不吃果子一般,"启禀阿玛,儿臣……不愿意。"
  "咦,"佟佳氏骤闻此事,死死绞着帕子,不出一声,康熙故作惊异,仍旧伸手去捏花生,然后扔到空中,旁边的霁儿条件反射性张嘴扑过去接,一把被胤禛搂回来,"朕有说过可以拒绝吗?"
  "您有说过不可以吗?"胤禛幽怨地望着他。
  "好像没有吧,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那……阿玛嘱咐儿子勤学苦读,儿不敢耽搁,况且夫子说,父母在,不远游……"胤禛说的完全不忌讳,招来额娘一通瞪眼。
  康熙似乎早就料到跟这个儿子今日必得讨价还价一番,话倒说得自然得很,"哎,本还打算胤祥上学时交给你带带的,看来你那么忙于功课,那还是算了,朕另派别人吧……"
  "……==|||儿臣遵旨就是……"
  儿子现在带着胤祺的汉学、胤禩的书法、将来还有老十三的算学、没准老十四也得添进来,阿玛,您其实当儿子是免费保姆的吧?
  看着皇父怡然而去,额娘煞白着脸一屁股坐在炕上,花生碎了一地,胤禛一时也有些……不甘。
  虽然装腔作势了半晌,但自从皇父说出那句话,他就知道,这事再无商量余地,而他惦记的自然不是功课,而是额娘的身体,眼下还好,可离那六年之约,已是越来越近,况且……苦寒之地局势不稳,如同流放的远行别人说不来是赏是罚,他却是有这个自信顺利解决的。虽现在人人知道皇上是要给太子培养个靠得住的辅弼柱国,那么若将来有心人再看,皇四子胤禛做的事还是太多了,五台、祭岱、抚远,在这宫墙之中,多的,让人不安……

  三别

  28
  三别
  康熙其实事前隐约暗示过佟氏,可她仍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这万姓至尊的皇帝陛下特意缓了两天才再次幸临承乾宫,就是心里也多少有些怕立刻面对表妹,让这消息缓缓,想必以她的明慧自然能谅解他的。
  果然佟贵妃再见他时虽带着几分憔悴,但还是端庄大方的,除举止目光些许冷淡外,竟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样的佟佳到让康熙有些不安,他自然知道这个妹妹从不是什么小家碧玉,没有那份哀婉自苦忍气吞声的调调,没想到本打算迎着辩驳的愤怒控诉,居然酿成了相对无言的幽潭,便如同一个全身绷足了劲儿准备接少林长拳的人挨到了太极推手,好不难受的。
  "你……"稍坐了坐,两人具是沉默,康熙终于忍不住,主动挑开了话题,轻轻握住表妹正在斟茶的柔胰,包在自己掌心,拉她到自己身前,低声道:"……你可是怨我?"
  佟氏任他拉着,朽木偶人一般,轻轻闭上眼,并不答话。
  "我知道你怨我,你本该怨我的……"
  这几日来,吃惊、忧虑、害怕、委屈、愤怒、怨恨的种种情绪在佟佳氏心中积攒酝酿如漩涡般越卷越深的一点点沃成了黑土,烂在了心里,再也不敢翻开,甚至容不得自己去触碰,生怕一不小心,戳穿了小心翼翼掩盖的寒凉,把天家无情全部揭开晒在阳光下。心思太多,一团乱麻,却不敢说,不敢想,外人面前还要强撑着体面,此刻听这一句问,那么多的不甘都压成了两行细细的泪,顺着眼角一路淌下,伏在几上,抽噎半晌,也只剩下一句,从咬紧了的牙关轻轻泻出:"您可怎么舍得呀……"
  "我舍不得,我怎么可能舍得,这么好的儿子,又那么小……"康熙看着青梅竹马的表妹爱人,心中大恸,一时也成了一个平常父亲一般,可那点情绪不过在心中打个滚,又被死死的压了下去,回到一个帝王的冷静选择,"可国家国家,没有国哪有家,他是皇子,就得懂得公器为重,这点你要明白。"
  "是,臣妾明白……臣妾明白……"
  胤禛盘腿坐在炕上装模作样看着蒙古各部资料,一页一页翻过去,沙沙作响伴着一灯如豆,映射出些黑黢黢不辨形状的影子,不时偷眼看母亲,眼角微红,还凑在灯下专心致志飞针走线,柔软的棉线轻巧抽了出来,润润针,又再次钻了进去,看的出来,那是自己的一件贴身小衣,竟然劳动额娘亲自动手了。
  "额娘,别做了,伤了眼睛。" 此刻胤禛却难得觉得,劝阻也失了力量。
  佟贵妃抬头看他一眼,又埋头去走线,"没事儿,就好了,看你的书去。"
  "额娘……"
  "扑哧,这软相儿可不像我家四阿哥了,"佟贵妃看他眼巴巴的样子,反倒笑了,那笑容却让人有些不忍卒睹,"你小时候常在我跟前背书,有一首诗,倒跟眼前相仿,还记得波?"
  "儿……记得……"
  胤禛一愣,尚未觉察时,千年前的诗句和情景已悄然流淌。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
  "胤禛给皇额娘请安。"
  胤禛规规矩矩分毫不错的磕头行礼,谁也没拦着,母子都知道,离别在即,已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禛儿快过来,额娘看看,咱们英姿飒爽的四阿哥可能把那些草原上的世子小爷们比下去了?"
  "呵,您说话倒是比阿玛还健气呢,儿子定然不给您丢人。"
  母子俩随口谈笑,胤禛到时看着旁边宁儿眼角带红,满脸忿忿不平之气,心里一转,已隐约有些猜想,抬头打趣,"怎么儿子还没走呢,宁儿姐姐就红了眼,是叫人欺负了还是羡慕我草原驰骋啊?"
  "呸,阿哥净拿咱们开玩笑,谁羡慕你了!"宁儿素来爽朗稳重的,这时被一激竟不愿再忍气吞声,"还不是那些人!她们……"
  "宁儿!"佟贵妃轻喝一声,皱眉瞥了她一眼,立刻忿然消声了。
  佟贵妃又瞪儿子一眼,"不过内阃一些子闲话,你一个爷们打听这个做什么!"
  "儿子省得,额娘别气,宁儿不过忠直而已,那些碎嘴婆子,儿子也见识过,您犯不着跟她们一般见识,倒伤了自己身体。"
  少年皇子,没个亲近属臣,去那苦寒之地宣抚蒙古王公,这话听着都叫内宫妇人胆颤心惊,虽也难免有觉着皇上偏宠的嫉妒不忿,可这么一想,又觉着形同流放了,一点星火就能烧起来的后宫这几日自然把"四阿哥失宠"之类的流言传了又传,难免让额娘不痛快。可他知道额娘是内明之人,必不会为这些闲话钻牛角尖子,当然,他也不会傻到去主动招认这些流言甚至有他推波助澜的功劳。
  佟贵妃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些日子各宫主位没少来给她道喜,但话里话外都是装腔作势的同情怜悯,说什么"帝王家",就好像她儿子真的要去受什么酷刑似的。她虽不十分清楚,可多少能猜出怎么回事儿。这木秀于林的防备也像是这个混小子能干出来得事儿。
  她说到底不是小家子气的人,虽也心疼儿子孤身在外辛苦,但有些话定要说明了的。因此拉过胤禛端立在自己身前,难得正色教训他:
  "现在有些话时越说越不能听了,什么'可怜生在帝王家',四阿哥我告诉你,这不过是外头说部里的唱词儿!你们天家阿哥,生来便是泼天的富贵,出门谁见着不是脑袋点地,连赵太后还知道立功方能立身,合着你们就该坐享了尊荣,出不得力气?!"佟佳氏生在大家,连于皇族,虽说也有怨恨不满,可那是对亲近之人,却最最听不得这样没骨气的话来,借题发挥,倒把个无辜的胤禛说的一愣一愣的,"这天底下从没有无辜之人,各人种因各人得果,以后谁要再在你面前叨叨这些有的没的,没有这点儿担当,就叫他趁早请命逐出宗室,黜为庶民,咱爱新觉罗也不稀罕他!"
  胤禛听得简直两眼放光,从没想着额娘竟有如此通脱爽利的一面,大为惊喜,干干脆脆应声点地,"嗻!"
  一切点当齐整,明日将行。
  承乾宫内,母子终别。
  一叩首,"额娘千万保重身体。"
  二叩首,"皇父国事繁冗,难免有不顺心时,额娘莫与阿玛置气。"
  三叩首,"弟妹幼小,额娘辛苦,康健为要,儿归来再尽孝膝下。"
  "禛儿……"佟贵妃一遍一遍摩挲着儿子还残存着些稚嫩的脸庞,这才骤然发现这个当年抱在怀里的孩子早已眉目刚硬,棱角分明。
  "雏鹰就要离开母亲的巢穴了,你明日就要上路,有几句话额娘在心里埋了多年了,今儿与你说一说,"目光流连在那熟悉的眉眼上,手指轻轻拨拢着他脑门上的青涩,佟佳氏看着儿子,眼中一点点绽出光彩,那光彩里却还明显带着挣扎的神色。
  "额娘养了你十年,看了你十年,你在我跟前儿总是个孩子模样,可额娘看得清清楚楚,你心大着呢,而且你一旦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份儿刚毅不可夺的心志便是寻常孩子没有的。这本是好的,可你生在皇家,生在本朝,储位早定,这便是祸患。你当太皇太后没动过这个心吗?!因此额娘从来小心翼翼,不敢撩拨了你的心思,只盼着你平平安安才好,笨拙无能一点到是福气,真是'我愿生儿愚且鲁'了,你最惦记着亲人,最顾及着人言,可真要到正事儿,你又是最能不顾及这些的,性子上就算一力压着,可还显得有几分急刻,遇人又巴不得个个都是圣贤,水过清则无鱼的道理你又不是不懂,眼里揉不得沙子,将来伤的总是你自己,额娘不忍啊……"
  "额娘,儿子只是……"
  看胤禛要开口,佟氏却制止了他,接着说了另一番话,"额娘不忍心你受着磋磨,盼着你谨守中庸之道,平平稳稳做个太平王爷,可额娘又不甘心你真的中庸了隐晦了,你额娘打小儿虽是女儿身,却事事不输人的,如今看着你,就像看着另一个我,你的才华当娘的看得见,你的志气当娘的也看得见,或许人人都做着八面玲珑的菩萨,只有你一个敢做怒目而视的金刚,这份儿钢筋铁骨谁有?!额娘实在是不忍看你光芒湮灭,泯然众人啊,就如明珠蒙尘真金铸铁……"
  "额娘!"
  胤禛听她一番话,简直说到了自己心底里去,能让他引为知己了,他这两世一来,面上儿或许软活了些,可骨子里那份倨傲刚硬终究是改不了了,他从来在母亲面前只做小儿伏低企图引逗慈颜一乐而已,从未想过母亲也可解得心意。眼下第一次母子交心,这么几句话竟让他觉得前世刻薄狠厉、靠一身筋骨挺着的辛酸艰难,今生辗转反侧、挣扎犹豫的复杂心思被一口道破,简直戳得他一阵阵痛,直入灵魂一般打着哆嗦。而额娘那份怕他蒙尘又怕他玉碎的慈母心思真真是千回百转,激的他两股眼泪又生生忍住,噗通跪下,口唤额娘,只在地上闷声磕头,紧紧咬着牙关,不愿泄了声气。
  "去吧,也去永和宫那边看看。"
  母子二人抱头哭了一遭,又放开儿子,第一次主动提前那位来。她虽是有大度雍容之名的后宫主理,可作为母亲的私心却总是不大愿意在儿子面前提起他生母,虽知道这么做不厚道,可仿佛暗地里总有那么一星自己都看不见的忧虑,怕生母分了他心意,隔阂了他们母子二人,便少了几分光明正大。今日母子交心,俱感更亲密了十分,况且儿远行在即,无缘一见总是不忍,便终于放下了心结。
  "额娘保重,孩儿,拜别。"

  草原

  29
  一块嫩绿色绒毯上突然滴进了一点墨汁,又慢慢扩散拉长成细细一条,随着一阵风吹过,墨色参差,辐射成小小的扇形,阳光一照,模糊显示出骏马状的阴影,在那些草叶、清风、蓝天、白云、骏马之中,隐约还有一张脸,如同与他们融在了一起,在这张脸下面,连着稚嫩却劲健的四肢,以及一个被称作四阿哥的名字。
  胤禛纵着马疾驰了半晌,才慢慢松了缰绳,还未停稳,已鹄子一般从马背上翻滚下来,仰面躺在小丘厚厚的草垫子上,双手交叉垫在脑袋下,直直看着头顶的云。
  "四爷弓马着实不错啊!"
  一身劲装的年轻人安顿好一步不拉跟着的扈从才翻身下马,笑着说道。
  "过奖,胤禛没给舅舅丢人就行。"少年仍盯着头顶的云,并没有看他,声音却是爽落。
  "哎~国礼在前,隆科多不过奴才,可万万不敢当这一声……"
  胤禛见了这位"好舅舅"一辈子的大大咧咧傲慢放肆,如今难得看见他年轻时还带着恭谨的模样,竟觉得十分想笑,看他行完礼站着推辞,可这推辞明显带着股儿滋味儿,想必很是受用,没转眼地挥挥手让他一并坐下,眼下这位刚刚升了一等侍卫的佟家少爷身上一派贵气,当然,还有永远与贵气密不可分的傲气,但看着很是干练精神,并不讨人厌。
  "行了,矫情什么,国礼行完自然还有家礼,我不叫这一声舅舅,您试试看回头额娘是能饶了你还是能饶了我?"轻轻踢了他一脚,满不在乎的躺着松了松筋骨说道。
  隆科多立刻像抽了筋的鱼虾一样散在草丛里,双手撑在背后半倚着,笑嘻嘻的不说话了。他本就年纪不大,这次得了圣命亲命出塞照看四阿哥,这位本还有些小瞧了的"甥儿"却叫他吃了一惊,竟是一路迢迢马不落鞍,楞叫空车跟了一路,腿都磨破了混着血污与裤子黏在一起,也没听他吱过一声,真是个好样儿的。本就有甥舅之亲,又同吃同住地混了个把月,再加上胤禛本身性子爽直磊落,也混得十分熟了。
  刺目的夕阳暖融融的洒在这块儿看不见尽头的绿毯上,胤禛闭着眼,感到骨骼血肉每一道纹理都渐渐松散下来,一切喧嚣归于寂灭,只剩下景泰蓝的天空和风掀起草浪
  哔哔啵啵的声音,在青草的香气从每一个毛孔渗透进来,连他的梦也渐渐染上从初秋白云里漏出来的柔和光彩。
  辽阔的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天地无限放大,人却无限缩小,渺然不知所谓,直如蝼蚁蜉蝣一般,但在这样的渺然中,又仿佛为自然的旷远所慑服,不禁徒劳的幻想不可企及的空明,短暂忘记尘世烦扰。
  胤禛懒懒地躺着,一星儿俗事都入不了心,连隆科多在旁边嘀嘀咕咕说什么都听不真切,只觉着这趟买卖做得真是值啊……
  说是宣抚,实际上哪里需要他一个十岁的孩子真的去做什么,来前皇父反复叮嘱,无非两条而已,一要拿出气势,端得起朝廷的威严,二要真诚相待,然蒙古王公感到爱新觉罗诚意,正好,这两样他实在是擅长啊……
  离了那个风大烟大人气大的京城,进了这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界儿,简直让人浑身通透爽利,再说每日听下官奏报料民情况、陪豪爽不羁的蒙古王公宴饮骑射,可不比在那小小的檐牙高啄的红墙绿瓦里背书带孩子轻快嘛。
  "四爷,大概是京里邸报来了。"
  远处一骑打马而来,隆科多远远看见,揣摩着探身对胤禛念叨。话音未落,就觉着眼前一花,一阵风起,他这位小主子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一只手背在身后,一手搭着帐篷踮起脚尖张望。
  "京里有什么好消息啊四爷乐成这样?"
  隆科多每次看着迎来送往时那一打打厚的不能再厚的信都忍不住吐槽,这皇家的人真费纸啊,再看四阿哥哗啦啦玩儿一样翻着信时脸上忍俊不禁的笑容,更是纳闷,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喜事儿啊。
  "没事儿,爷高兴不成吗。"胤禛看他脑袋凑过来满脸好奇,随手一合信纸朝他敲了过去,看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又乐了,收了信函颠颠地蹦过去,打马回营,"对了,额娘问舅舅好,特特让我叮嘱'舅舅',蒙古姑娘能歌善舞,可别看花了眼!哈哈——"
  待到回了自己帐里,他才重新掏出袖筒里随邸报一同寄来的"家书"。
  怕亲人牵挂,他每每写信回去,都是长篇大论事无巨细滔滔不绝不厌其烦,(四爷你又鸡血啰嗦帝附身了XD)结果老爷子第二次竟直接派人给他送来了一套文房四宝,还说什么怕阿喇尼等人为难,胤禛收了东西领旨谢恩,心里却咬牙切齿,他虽在千里之外都能想见自己老爹嘲笑打趣他的模样。
  而他临走前一遍一遍问额娘霁儿和胤祥不会忘了他吧,小孩子长的快,回来他要是认不出来了可怎么办呀,佟贵妃无可奈何的应了儿子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答应时常派人画像寄给他,解他"相思"之苦。
  于是每次他收到的就成了"一套"信件,朝廷邸报一份,皇父训斥教训一份,二哥私信一份,额娘衣食关怀一份,外加一沓人物画儿。
  这不,眼下他手里翻着的就是一个淘气小男孩儿的日常生活百态图了。
  抢人东西的有之,撒娇嬉笑的有之,嚎啕大哭的有之,发呆贪睡的有之……
  简直就是那个玲珑剔透的小弟弟立在眼前了,看得他不时会心而笑,不过,唯一一点,就是本朝画风,实在是写意的让人胃疼啊……
  看着这些信,刚刚被草原冲淡的思绪又被重新牵引回那个小小的四方城,为他送行时皇父的殷殷期许,大哥的愤怒不甘,二哥的担心羡慕外加三分漫不经心……
  无论如何,那些都是他的亲人。
  不得不承认,他有些想家了……

  放粮

  30
  "四爷,阿喇尼大人候着您多时了。"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胤禛刚下了众汗王宴席,就见隆科多急急迎了上来,看他一脸浮躁急惶,训了一句,才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有事?"
  "这……不清楚,像是跟放粮有关。"当头接了这么一句,再看看人家年纪小的面色不改,隆科多也是老脸一红,讷讷回话。
  "尚书大人可算想起胤禛了,不就是欠了两坛酒吗,至于这么些天不露面嘛?"
  被派到归化管着漠南蒙古内迁的阿喇尼宽阔的身子塞在圈椅里填的满满当当,却是直挺挺正襟危坐,半点软不下去,茶水刚续上,也不管烫不烫就灌进了他的将军肚,瞬间又化作汗从脑门上冒出来。正急的咚咚跺脚,就见门帘一撩,熟悉的少年音色先飘了进来。
  早已从座儿上弹起来俯身下去的阿喇尼立时心里一松,又瞬间紧张起来。这位四爷虽说只是坐纛,他每次也就是象征性把事务安排进程报给他,但就他这些日子所见,这位小爷可是半点不好糊弄,提的问题一针见血,一团乱麻的事儿他听一遍就能理清了,还经常冷眼看着指出漏洞来,几回下来,这伙儿官场老油条才收起了小觑之心,真正敬畏起来。眼下出了事儿,虽说是要借重皇子名头,但也确实有找他商议的意思,可这位少主子若真的发火,他也当不起啊。
  叫了起,阿喇尼五大三粗铁塔一般,胤禛又还是清秀少年模样,与他站在一处简直像棵小苗儿,反被铁塔低头哈腰地跟着。
  "奴才给四爷请安。您这可折煞奴才了,躲谁也不敢躲着您呀……"可怜他堂堂尚书大人,眼下一边擦汗一边还得应和着玩笑。
  "行了,少跟爷在这儿打马虎眼!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胤禛眉毛一立,阿喇尼跍嗵一声就跪下去了,哑着声扯出一句吓死人的话来:
  "四爷,额尔济根反了!"
  "哎呦!"
  话音未落已被胤禛一脚踹倒在地上,迅速扫了一周,抻抻险些震麻了的腿,才厉声呵道:"叫嚷什么?!多大点事儿值得你叫成这样,就他还能反了天去?!"
  听他一句话把"反了"变成"反了天去",阿喇尼才恍然大悟捣蒜一样磕头,一身冷汗的口中称是。
  "行了,起来吧,朝廷重臣还有没有点儿威仪了。"看他乖觉胤禛才消了点火气,脸上紧绷着详细探问,完全没有正是自己毁了人家威仪的自觉,"究竟怎么回事儿?!"
  话说唱戏唱全套,等把这全套戏听完,胤禛简直想找块儿砚台把自己拍死,啊不,不阿喇尼拍死!这算什么?!不就是额尔济根部觉着朝廷派粮不公,抢了派给土谢图汗的粮草,还弄出死伤吗?严重是够严重,可……
  "这就叫额尔济根部反了?嗯?!"眼睛一瞪,吓得对面阿喇尼打了个寒颤。
  "可、可这不服朝廷分派,擅自抢粮,杀害箭丁……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听着这话,胤禛又是狠狠一瞪,却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捶了半天桌子,就蹦出一个字,"蠢!"
  阿喇尼被一个小阿哥捏扁了揉圆了,好不尴尬的,扎煞着手不敢开口说话。
  胤禛看人最是刻薄挑剔,素来知道他非是上上之才,但往日处理事务还算靠谱,怎的一遇事竟这么犯浑,一碰上政务他上辈子的身份就不自觉端了出来,一边念叨还好你遇上的是朕,这要是你们王子看他不剥了你的皮,一边忍着性子发问,"你怎么处理的?"
  "奴才……奴才派兵去看着了人,还没动作,……这不来请示四爷了……"
  这话一出,胤禛心里的火简直一股股往上蹿,捏着杯子的手一下子绷紧。
  "这下……麻烦大了……"
  "主子——不好了——"
  "嚷嚷什么?!你主子我好着呢!"胤禛本就在气头上,门外一呼喝,一下子把他火气都招惹了出来,转身就手把案上青白瓷的茶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奴才没说主子不好,奴才说外头不好了,外头真的不好了主子,打起来了!"
  "什么?!"
  无论刚清醒过来的阿喇尼念叨了多少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架不住人家不听劝啊,隆科多心里嗤笑,以他对这位小爷的了解,根本就没起这个劝阻的念头。
  带着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归化衙门,便看见大门口已经被围住了,几路人马打成一团,带头的还是两部首领。胤禛心里一紧,冷汗涔涔,立刻被熊熊冒上来的怒火冲没了。
  "去把二位给我请过来。"
  胤禛说的简直咬牙切齿,这种时候隆科多哪敢离开他一步,先指挥手下护好了四阿哥,才赶紧派了两个戈什哈绕过战团去寻两位汗王。
  "四阿哥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请朝廷还额尔济根部一个公道!"
  这二位倒是好,全套披挂上阵,见了他尚未开口已是一叠的"冤枉""做主"喷了出来。
  "呵!两位好大的派头,穿成这样,心里竟还有个朝廷,朝廷还真得谢谢你们了!"胤禛怒极而笑,看着阴惨惨的好不慎人,再加上这么一顶不敬朝廷的大帽子扣下来,哪个还敢说话。
  "怎么着?还要胤禛亲自请你们不成?!还不去把人给我收回来!"
  "四阿哥明见,开战容易收兵难,不是小王不想停,是真的止不住了呀。"
  "就是!反正我叫停不了,谁有本事谁来!"这土谢图汗仗着他素日与胤禛熟稔,竟是一扭头撒手闹起脾气来。
  "你们既管不了,那胤禛越俎代庖,二位可别后悔了。"眼看着打得越来越惨烈,咬眼睛撕耳朵的手段都出来了,哪还有半点同气连枝模样,等不得了。胤禛自然知道他们不过是欺自己年幼,想着看笑话,可这笑话还偏不让你们看了。
  "阿喇尼!"
  "奴才在!"
  "把你衙门里所有的鼓给我搬出来,你亲自带人给爷击鼓开道!"
  "嗻!"
  "隆科多!"
  "奴才在!"
  "摆开全副仪仗,咱们走!"
  "嗻!"
  "咚咚咚咚!"
  金鼓齐鸣,声震天地,擂的人五脏六腑都在打颤,金戈翁然而动,每一粒灰尘都被迫弹跳起来,所有人都被骤然出现的巨响惊愕了,一时静默。
  "铛——"
  "皇四子驾到,闲人避退——"
  锣鼓脆响,两边呆立的人马被披开,就见一群参领佐领箭丁随丁个个骑了高头大马,团团簇拥着一个金黄蟒袍的少年高居马背,目不斜视而来,后头还缀着两个垂头丧气的高大老汉,一见这个,正打得热闹的几拨人立马丧了气,看着这对人马径直开进了县衙。
  一时间,只听见马蹄哒哒,清晰入耳。

  争执

  31
  胤禛一甩披风主位上自顾自坐了,下手给阿喇尼留着,自喝茶不看二人。
  两个胡子一大把的蒙古王爷立在堂下,站的老远,身后的零星从人彼此怒目而视。被人晾了一会儿,才觉着不对了,讪讪地搓了搓手,试着叫了声,"阿哥爷?"
  "哟!胤禛招待不周,倒把您二位忘了,敢问日后是打算自立山头啊还是投了葛尔丹一起打天下哪?"
  "哎呦喂,您这说的什么话!可不是要咱们的命吗?!"土谢图汗听他声音越和善,心里反倒怕的越紧,哪还敢装傻充愣,指指身后几个年轻人,"咱们满蒙从来一家,蒙八旗也有从龙之功,他们这些孩子也是在汗王荫蔽下长大,如今葛尔丹害得我们家破人亡,还不是靠大皇帝收留,才有个容身之地么,咱们蒙古汉子,可不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您这话是要羞死我们吗!"
  "噹!"茶碗重重一摞,老王爷洪亮浑厚的声音戛然而止,"满蒙一家?!从龙之功?!您还知道啊!就您今天这派兵把县衙一围,我只当您要带兵反出我大清呢!正好,我这皇子还在这儿坐着,能给您祭旗出一份力!"
  "不敢不敢不敢,这这这……四爷,这……我……哎!不是……"
  几句话把个老王爷已经吓得跪在胤禛脚下,他们自然知道他只是个朝廷象征,便也一直只把这小孩子当个菩萨一样供着哄着,可现在谁还记得这位皇阿哥还是个孩子了。看着边上直愣愣戳着的额尔多,土谢图汗心里不忿,觉着胤禛怎么单骂他一个,但心底哪里又隐约感到些得意,似乎模模糊糊地明白正因为他与四阿哥素来亲近才得了这顿骂的。
  看见阿喇尼从后头饶了进来,示意局势已经控制住了,胤禛才吐了一口气,虚指了下头椅子,让几人都坐了,咬着牙问:"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是他!"
  "是他!"
  一句话下去两个人又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恨恨地指着对方。
  这时胤禛才认真观察起这位额尔济根部的首领来,皮肤黧黑,眼眶深而大,额上深深的褶子能夹死苍蝇,头发已经发麻,说完这句控诉就又紧紧抿上了嘴,一张脸绷得冷硬。看样子,是个多气厚烈之人,可以一用。
  "嗯?"
  "他们抢了我的东西,杀了我的人,难道我就做个缩头乌龟不成,那我以后还要不要这张老脸了,四阿哥不为我主持公道,还不如今天就直接拿了我这颗头去罢了!"
  "一样的漠南蒙古,一样的开仓放粮,凭什么你们就人人吃得饱穿得暖载歌载舞,我们就得老老小小饿肚子?!不公平!"
  "不公平?!当初你们被札萨克图和鄂木布额尔德尼攻破,若不是我好心收留你们,现在早就不知道在哪里喂苍鹰了,还敢跟我讲什么,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是,你收留我们!可你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再说我们一路上替你打仗干活任劳任怨,这恩也该有个了断了!而且大皇帝陛下明旨按部落划分区域安置人口发放粮草,凭什么你们就该比我多!"
  "就凭我是世世代代的土谢图汗王,你算个什么东西!"
  "什么土谢图汗王,如今谁不是大皇帝治下之臣,谁也不高谁一等,你傲什么傲!"
  "你还寄我篱下呢,有什么资格说口!"
  ……
  越吵越凶,背后亲贵侍从们吵吵嚷嚷,两个蒙古汉子亲自上阵指着鼻子对骂,就差当面儿扑上去厮打了,骂着骂着,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这里似乎……安静的过分了些……
  扭过头去,就是一个激灵,赶紧放下手两边站好,只见阿喇尼满头大汗一脸焦急,胤禛却在堂上端着一杯茶,也不喝,就那样幽幽地眯着眼看着他们,这样子,竟比刚才咬牙切齿时更恐怖了十倍百倍。
  "吵呀,继续吵,怎么不吵了?让你们背后的世子王孙都看看,学着点,他们王爷好大的气派。"
  两人头垂的又低了些,胤禛冷冷瞥了阿喇尼一眼,转回头来正运着气要好好发作一通,就听见噗通一声,额尔多这个八尺大汉已经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去,单膝跪在地上,身子挺得僵硬笔直,抱肩行礼,"我不吵,只求一个公道!"
  "好,好,好,"胤禛微惊,一脸冷硬也转了和颜悦色,同样用蒙古话应道,"胤禛可以在此保证,阿喇尼大人和朝廷定会主持公道,你放心就是。"
  "四阿哥!"
  "你想说什么?你要的不是公道处置?"胤禛寒目一睁,定定瞅着土谢图汗,他注意到他背后有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年少,贵介子弟,都愤懑不平地怒视着他。可再看又能如何,大清国的草原上,已经不能继续由着几家独大了。
  "当然是的!我要他血债血偿!"
  "那就是了,现在把你们的人都给我带回去,明日午时,来衙门里听信儿,在这期间,谁再敢动一个手指头,就别怪朝廷不给你脸面!"
  "四爷……这事儿……"
  小苗儿瞅了铁塔一眼,心里早就明白了今儿这事儿纯粹是他惹出来的,那还有半点好气色,"你是朝廷派来专管的尚书大人,你说该怎么办?"
  "这还能怎么办啊……"阿喇尼听出来他话里带刺,可也没法子,"只好两边劝劝,各退一步吧,闹大了总是麻烦的。"
  一听这话,胤禛心里的火苗腾地一声又有上窜趋势,赶紧压了下去,"那那些粮食怎么办?死伤的人怎么办?你抬回家去?!今天这事儿怎么交代?!嗯?!"
  "这……再劝劝,再劝劝……"
  "再劝劝?!你劝我劝?!请吃送礼的劝还是点头哈腰的劝?!我告诉你,给朝廷卖命永远别软面情想着不得罪人,两面讨好!这成不了大气候!那是朝廷命官,把你的腰杆给我挺起来!"
  "是是……"阿喇尼被一小孩子训的发蒙,一边大棉袍袖子擦汗,一边心里念叨,主子爷怎么给他派下来这么一位能吃了人的小爷哦。
  "先跟我说清楚,皇上让你开仓放粮,你就这么个派法?"
  "这不是……"
  "不是什么?额尔济根没有土谢图势力大?不敢得罪说话儿声最大的土谢图汗王?"
  "这……"
  阿喇尼好大的人被他一句一问逼得一直往后缩,抖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硕大的脸憋得通红,窘迫尴尬地只想在地上找个洞缩进去。
  "地上没洞让你钻!"胤禛立着眉毛哼了一声,咬牙道:"把闹事儿的首徒查出来,回去给我认认真真的重新核查厘清派粮,该多的一斗都不能少,该少的一升都不能多!"
  "四爷……这不大好吧……都发下去入了库了……"
  "入库又怎么样?!吃了都给我吐出来!你怕得罪人爷不怕,谁有意见让他们来跟四爷我说!"
  "是、是……"
  "你给我牢牢记住,这是我大清国的土地,谁大也大不过天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四爷一直火很大,其实不是他在生气,而是我昨天因为其他事儿很火大,所以殃及无辜了
咳,大家会不会觉得写得太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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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周一万五的任务完成了,周四停一天,周五入v,当日更三章
深深怀疑……入v……还会有人看么?

32

32、赛马

32

"四爷,下午有马会,土谢图汗请您一起去。"

"知道了,对了,额娘夸舅舅越发精神了。"胤禛接了帖子,笑吟吟的朝隆科多举了举手里的信件,唬了他一跳。

"啊?娘娘怎么知道那些事儿……又是您干的?"

"那是自然,嘿嘿……"

隆科多再一次被自己外甥事无巨细的风范窘到,一直默念在这母子俩面前要注意,对,一定要注意,一定要注意……

"汗王!"一路打马过去,胤禛老远就喊了一声。

"四爷!"马颈交错,拥抱行了个礼,胤禛发现土谢图汗刻意改了称呼。

"今日有赛马,四爷若有兴致不妨也下场试试。"土谢图汗呵呵笑着,"这次奖品可是好东西,活佛加持过的镂金转经筒呢。"

得到的自然是爽快的回应,"那感情好,胤禛就放浪一次了。"

闻此言隆科多身子微动,已被胤禛用眼神制止,一同溜马回了自己的位子。

"四爷,上次那事儿才刚过,小心他们暗地里使绊子,谨慎些好。"隆科多紧紧跟着他身边劝道,上次那起争执的处置,出了所有人的意料,虽说额尔济根部交出了抢粮杀人的带头人,算是抵了命,可重新厘清粮食分派,也让土谢图汗王少了好大一块儿收成,竟是两面不讨好的做派,如今额尔济根视伏法者为英雄,土谢图汗觉得嘴边的肉被人生生叼走了,都不大愉快,四爷这儿的关系竟一下子冷了下来。直到最近,像是各自想通了,才慢慢转缓过来。这样情景下场,身边没个人,那一群畜生跑着,没轻没重的,万一有个什么,可让他如何交代啊。

"行了,无妨,汗王是外鲁内明之人,看得清形势,不会干这种自寻死路的事儿的。"胤禛挥挥手,止住了他的话,"胤祥那小子倒挺喜欢这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天天小老虎一样往上扑,看看这回能不能给他弄一个好的回去。"

"耶?这不是威风赫赫的四阿哥吗?怎么也屈尊降贵与我们耍起来了?"辞了汗王,哒哒转到赛场,手上缰绳一紧,枣红色的骏马已经稳稳钉在地上,耳边就响起挑衅和哄笑,少年正在变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善。

回头去瞧,好生眼熟的少年,头戴百纳尖顶立檐帽儿,穿着一身儿蓝色马蹄袖袍,加了密密压着暗花儿的对襟短坎儿,翘头皮靴踩在马蹬子上,用马鞭转着圈儿铃铛,抬着下巴,威风且傲慢,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可不就是上次在归化衙门里瞪着自己的那个。

"哥,别这样,"身后稍小些的半大孩子扯扯他衣襟,又转过头来给胤禛见礼,"四阿哥好,我哥就这脾气,没有别的意思,您别跟他计较。"

"西桡儿少啰嗦,塔布黎,别忘了大哥哥的话,你不是还要拿奖品去跟你的好妹妹献殷勤?可别丢了咱们的脸面。"身后另一个男孩儿很是不耐烦,瞪了小孩子一眼,就嚷嚷着鼓动起那少年了,听见"妹妹"两个字,周围一片哄笑,胤禛也跟着笑,心里叨咕你有妹妹,爷还有弟弟呢,却听出不对劲儿来,暗自留了一个心眼。

塔布黎听这话却脸色一冷,一扯缰绳自顾自朝前走了两步,很不耐烦。胤禛注意到他不断朝两边座席上观望,手里的鞭子上缀的穗子勾连在小指上,已经微微濡湿了。

"行了,走吧。"听见前面锣鼓翁然,少年转过脸,朝身后说了一句,看不出喜怒。

"噹——"

一声炸开,一阵风呼啸而过,扬起了漫天黄沙,待沙尘退去,少年们的身形才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来,果然仍是两骑当先,黑马雄壮、红马劲健,越了众人一个马头。

胤禛双腿紧紧夹着马腹,低低伏在马背上,奋力抽打,风声呼啸朝两耳灌来,压的脑袋有些发懵,像是蒙上了一层什么,将整个世界隔开一样。

瞥眼去看身侧,模糊中捕捉到的形象竟如此清晰,一人一马同样粗犷有力,黑色的骏马有着湖蓝色的眼睛,仿佛泛着水光,骨架高大,脚裸细直,宽阔的前胸凸隆着块块筋腱,少年眼神刚毅,未成熟的身体里潜藏着无限的气力,像是与他的马长在了一起。看着那张由于用力变得有些狰狞扭曲的脸……

猛然一提缰绳,连人带马越过了栅栏,胤禛接着转弯的机会稍微与他强有力的对手错开了几步,他并不习惯将自己的安危置于他人力量覆盖之下。

一人一马还是紧紧黏在身侧,可以看到,塔布黎深深吸了一口气,伏的更低了些,只剩下毡帽上的飘带随风飞舞。下一个转弯,马蹄一溜,竟又超了过去。

胤禛看着面儿上松快,可骨子里哪里是肯让人的人,这种场面,更不肯丢了脸面,发狠一打马,咬着牙再次贴了上去。正要再次发力,没想到不知这家伙出了什么问题,竟然没有再提速,就这样让他轻轻松松抄到了前头。

后头一群少年渐渐被甩下了,看着前面两骑你争我逐互不相让,心思各有不同。剩下最后半圈时,胤禛已经领先了半个马身的距离。

"塔布黎,加油!"

突然场边本来乱糟糟一片的坐席中蹿出了一个粗涩的声音,一下子划开赛场弥漫的沙尘。胤禛虽稍微一惊,但完全不曾理会,只是心无旁骛朝着远处的红色冲了过去,塔布黎竟然怔了一瞬,才回过神来,重新去追赶再次被拉大的距离。

"驾!驾!"

胤禛感到自己已经到了极限,马蹄张合,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一般,可身后的少年却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赶了上来。

塔布黎死死咬着腮帮子,眼中迸出慑人的精光来,两条腿铁打一般夹着马腹,整个身子已经全部贴在了马背上,重新向枣红色的骏马黏了过去。

三米……

两米……

一米……

红马笼头的皮带顺从的贴在颊上,近在咫尺!

上面坐着的是刚刚夺走了我们口中粮食,在汗王脸上扇了好大一巴掌的骄横皇子!

一米……

半米……

少年的手稳稳地伸了出去……

"四阿哥!巴图鲁!四阿哥!巴图鲁!……"

又一声锣响,四周密密匝匝的人群突然如水入油般沸腾起来,站起来的挑起来的拍着手的跺着脚的,场中最尊贵主人的名字与草原最勇敢称号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连在了一起,山呼海啸的热浪一波波涌来,像要把胤禛掀翻在地。

胤禛如同铁石般在马背上立了起来,绕场转了一周,向王公贵族牧民百姓致谢后,才回到了终点。

"尊敬的大皇帝陛下之子,您是真正的勇士,这只得到了活佛加持的转经筒是您的了,它将见证您的一切英勇与荣耀。"

胤禛回了礼,接过长老呈上来的托盘,高举过头,将金光灿灿的宝物展示给所有人,包括身后心情复杂的少年们。

"谢过汗王大方的礼物了,胤禛却之不恭,汗王可不要舍不得哦~~"土谢图汗朗笑着迎了上来,俯身抱了抱胤禛的肩,"哪里哪里,自古英雄出少年嘛!"

说着也拍了拍自己孙子的肩,眼神欣慰,胤禛却觉得那目光有些复杂的堵心。

他虽安享着此刻风光,心里却并不感到骄傲自豪。他不可能自欺欺人的假装忘掉刚才那一幕,塔布黎已经与他并肩而行,那只手已经伸向了自己的皮索,却在最后一刻收了回去,并在终点前的最后一米,连人带马落在了后面。

他分明,并不甘心……

"西桡儿,你哥哥呢?"

"四阿哥……"散了场,各自出来,大的一闪就没人了,那孩子看见他打马过来,却是一愣,指了指后头草场,"可是……喂!"

"对不起……"

"我不管,你赔我的金转轮!"

女孩儿站在地上,翻着大大的灰眼睛,嘟着嘴皱眉瞪着他,少年骑在马上,并没有下来的打算,只是低着头不说话,露出从未见过的温顺驯良,看得胤禛一愣,又心里暗自好笑,这就是他那个"妹妹"吗?真是到了郎骑竹马,妾弄青梅的年纪。

"塔布黎!"扬声喊了一句。

少年一愣,回头来看,立刻板起了脸,怒气冲冲,"是你?!你来干什么!"

"接着!"

一件硬物破风飞来,塔布黎呆住,条件反射性接住,竟然膈得手心生疼,张开一看,金灿灿一片,旁边的女孩儿一下子露出惊喜的神色,"金转轮!"

"你这是什么意思?!"塔布黎捏的死死的,想丢回去又扔不出手,硬声硬气开口。

"你的!这么得来的东西,爷不稀罕!"

胤禛说完,调转马头就走,留□后神色惊愕不知所措的少年少女,伴着夕阳西下。

33

33、来使

33

胤禛对着帐内炉火帐外毡,百无聊赖的揪着手里的大狼毫,看着细黑的软毛粘了自己一身,一个劲儿的碎碎念,"老爷子都不疼儿子了""额娘儿子想死你了""祥弟啊你可别忘了哥哥""小霁儿别吃手指头啦"……

"四爷,您再念叨也没用,快打点打点吧,圣使就要来了。"隆科多掀开帘子进来,一扫满地的细毛,只觉得头上一阵晕。

胤禛不清不愿的起身,由着他扫了衣服披了罩衫,"哟,舅舅说得好听,我才不信你不想你年前纳的那个美娇娘……"

"呵呵呵呵,四爷说笑了,说笑了,"隆科多一阵儿嘿嘿直乐,也大大咧咧跟着抱怨,"说的也是,这大过年的不让人回京,现在又得张罗着迎接使者,可不闹心嘛。"

"行了行了,舅舅这话到外头可不敢胡乱咧咧,蒙古未稳,各部纠纷频繁,噶尔丹虎视眈眈,皇父让胤禛守着虽不大合情却也合理,咱们为国尽忠了嘛,传出去倒叫人瞧不起的。"胤禛自己心里怨念归怨念,却跟他额娘一般的性子,见不得别人说这些泄气儿的话,正劝了他就听见人报"来人了",想着也该是朝廷来人,便整整领子迈了出去。

待出大门,见阿喇尼并几个主官也来了,外头倒没听见什么呼喝喧闹,就是一辆暖车跟着侍从竟然直接停着,半晌也不见有人动静,边上护卫看得出来外松内紧,好几个宫里眼熟的侍卫正朝着他苦笑,接着敲了敲窗户。尚书大人朝他使了个眼色,胤禛虽纳闷到底是谁这么古里古怪,也没随便探问,就团了手耐着性子安心候着。

好半晌,才听见里面悉悉索索的声音,帘子撩开,一个粉团儿晃了出来。

"小八?!"

"四哥……"小人儿粉雕玉琢一般,似乎才刚从睡梦中醒来,见着人用糯糯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叫了一声,还伸着手在揉眼睛。

"……"胤禩站在比他人还高的马车沿儿上,还恍恍惚惚的伸脚就要往外走,根本不看底下是实是空,可把个胤禛吓得一惊,连忙一步抢上去搂住(搂请按一声读)小孩子软嫩的身子,亲自一把抱了下来。他虽只大了三岁,但如今正是长个子的年纪,因着弓马,比寻常孩子蹿了一截儿,八阿哥又还是小孩子家的团子模样,倒也并不费力。

"你怎么来了?"把人放在地上,才想着他竟是那所谓的使者,险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里嘀咕阿玛怎么越发不靠谱了,把自己塞过来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么大点儿的孩子都派了出去,真是缺人缺疯了不成?

"回四哥话,汗阿玛要派人来犒劳您和诸位大人,正好弟弟想四哥的紧,就主动请缨了……"这位也总算清醒过来,从哥哥怀里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拉着胤禛的手解释道,脸上挂着笑意。

"也真是难为你了,一路鞍马劳顿的……"胤禛看着他小脸心情很复杂,这个笑容,很熟悉,也很陌生了,可这份儿情总得领,又想起另外几个,气便不打一处来,"小五呢?他不是见天儿的在额娘跟前儿念叨想我吗?真碰上事儿就没影子了……"

听这话,胤禩赶紧解释,"嘻嘻,这四哥可就错怪五哥了,他还真是抢着要来呢,结果就为这闹腾着打了汗阿玛的鱼缸,眼下正罚抄书呢,特特叫我带了礼物给你……"说着还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儿。

"这小子……"

阿喇尼一干人自打看见车里下来的人便瞠目结舌地呆在那儿,眼下才刚刚回过神儿来,看着这对儿兄友弟恭,就觉得嘴里发苦,心里摊手,这派了一个十岁多的象征国家威仪已经够数了,再弄个七八岁的毛孩子来可怎么伺候的起啊。踌躇纠结了半晌,才被周围人推搡着上去打断人小哥儿俩叙旧,苦哈哈的笑着,"给八阿哥请安,不知皇上有什么……"

"大人免礼,胤禩年幼,当不起,"小孩子笑吟吟还了礼,胤禛在旁边冷眼看着,觉得人真是奇妙,这小八半年不见又是一个样子,前两年的拘束羞涩几乎褪尽了,心里叹一口气,不过七八岁而已啊。

"胤禩可不是什么正经的朝廷使臣,不过是个家里信使,皇父让我来探望兄长而已,大人们还不清楚嘛……"

胤禛听这话才觉得松了一口气,想来老爷子也不至于真的如此儿戏,看着一群正儿八经的官员也松了劲儿,一边牵了他进去,一边低头问,"那阿玛可有什么旨意么?"

"有倒是有,可不让我看,说是来了当面宣读,也不用设案请香。"胤禩也有点纳闷,脆脆的答道,顺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帛文来,胤禛和身后阿喇尼一众见了,连忙跪好。

"……"胤禩顺一边展开捧好,扫了一眼就愣住了,不停的偷眼看地下伏着的哥哥。

胤禛等了半晌还没听见声儿,迅速抬头去瞧,就正对上胤禩手足无措的表情,一见他,又连忙不自然的错开眼神。

"四哥,汗阿玛既是给你一个人的,要不一会儿单独念给你听……"

听着胤禩苦不拉几的声音,胤禛心里隐隐猜到那至尊皇上大概没写什么好话,但既然没叮嘱,相必是特意要让所有人都听着的,"无妨,念吧。"

小孩子无奈的吞了下口水,才读了出来,前头还算顺,后面就……

"……皇四子胤禛年少轻狂,自以为是,不知礼敬,处事刻薄轻浮,有损亲和。素日师长劝学,贪恋弓马,荒废时日,妄称文武,今日遇事,尔多年所念之书安在?圣人教诲付诸犬彘乎?……在彼之时,行事当谨,多听诸王大臣之言,平日仍当读书不辍,特赐四书一部,回京之日当核尔言行是否进益,切不可贪图游戏玩乐,曾记尔之《杜武库》否?……"

胤禛面不改色地听小八磕磕绊绊的把满篇狠厉斥责念完,声音都像快哭出来了,心里直乐的撑不住。他知道,胤禩一来大了点,请命办个差事,二来想必觉着阿玛肯定要嘉奖鼓励,能顺便卖他个好,没想到被老爷子狠狠坑了一把。虽说知道不大厚道,但看着小孩子被人整的吃瘪,胤禛还是忍不住闷声乐了。

旁边跪着的阿喇尼等人都听得满头大汗,偷眼去瞥这位小爷,又是郁闷又是佩服。这种诛心之语可是出自圣天子,里头随便哪一句落到他们头上都得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上书谢罪请罚,若是连带着所有人也就罢了,可这样好大一篇文章是单独指名道姓说他一个,简直是把人骂的狗血喷头,能吓死个人的,四阿哥竟能这么平淡的听着,而且怎么看着竟还有点快撑不住喜笑颜开的意思???莫不是前两天跑马伤了脑袋???

"四、四哥……完了……"

"啊?啊……儿臣领旨谢恩——"胤禛总算回过了神儿,磕了头就去讨他的书,轻装简行而来,没带多少书,早就耐不住了,想必这"四书"里会有夹带。

"四哥你……弟弟我……"

"嗨,没什么,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嘛,为兄确实行事有欠妥之处,阿玛教训的事,感念圣心眷顾,以后定当深以为戒。"

胤禩和一干人等都快听傻了念傻了,现在只有佩服惊奇的看着他,胤禩更是觉悟难怪一直听说皇父偏宠四哥,虽然今天看来似乎并非如此,但自己果然还差得远,并暗下决心,以后要多学着点儿呀。

待送走了阿喇尼,又安顿小八歇乏,胤禛才背着手晃了回去,到帐子门口就看见隆科多忐忑不安的来回转悠,"舅舅有事?"

"四爷!哎呦呦,您还真挺得住啊……主子那话奴才听着都心惊胆战的,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您怎么就半点不当回事儿啊?"

"嘿!这话说的,我哪敢不当回事儿,这不是回话了吗,以后定当深以为戒,改过革新啊……"胤禛又想起他老爷子故意不让小八提前知道的把戏,嘿嘿笑着,带了隆科多进去,"再说,还是那句话,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哪……"

"哎,您、您要这么说,那奴才还有什么可说的……"

看隆科多真急了,胤禛才笑着亲自递了一杯茶给他,摇头晃脑口中轻唱,"劝舅舅宽坐听甥言,思虑皇恩在胸间。鹰有狠心逐雏鸟,亲恩拳拳不敢言。今慈父施恩如雷霆,却实在是,天家无情却有情!"

隆科多似有所思,胤禛也不再管他,今日这一遭,众人只当他挨了骂,却只有他听着那霹雳惊雷反倒心中熨帖,想着这情景、这朝局、这兄弟,才真真感念皇恩浩荡,慈父保全。这事儿揭过,又想起前日的事,回头问他,"查得如何?"

"这……还没什么头绪,这几日您定要多加小心了。"隆科多知道他所言何事,最近两人都感觉到周围不太干净,又不知是谁的人,图谋什么,便没有惊动,只派人暗暗的查,竟又没了踪迹。若只他一个也就罢了,可想起胤禩还在隔壁睡着,才当真怨起阿玛忒荒唐。

"对了,去查一查前次赛马时那个站起来给塔布黎鼓气的人,是谁。"

34

34、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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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既然来了,便总得露面儿,藏着是护不住的。

带着弟弟在几家老王爷处走了一圈,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很得人爱见,收了不少好东西,倒是不少人瞅着他眼神闪烁,想是昨个儿挨了训的事儿已经广为流传了。但也不至于有人没眼力价儿到在他跟前多嘴。

跟着训斥儿子的旨意一起来的还有土谢图汗的赏赐,他之前庇护了额尔济根部等被攻破的部落,不管是出于什么,总有一份"德"在,这次又被自己儿子掳了面子,当皇帝的自然要示恩安抚。

"都是为陛下效力,这点子犬马之劳何足挂齿,竟值得皇上特意加赏,真让人惭愧。"老王爷看着大喇喇的,应对到很是知礼,虽然这汉话确实听的人耳朵疼。这些日子胤禛也看出来了,这土谢图汗确实不妄他赞一声"内明",想必早已明白如今蒙古大势已去,既然彻底归附大清就要摆得正身份,难怪上次刻意压着自家孙子,一定要给朝廷颜面让自己得了头筹,果然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

"老王爷过谦了,汗阿玛特意赞您有情有义,让我们这些阿哥都学着点。"胤禩还小,但说话已经不急不慢、有条有理了,跟着又加了一句,"可您不知道,我听说这还是四哥特意上折子给您请的呢。"

"好了,少传这些有的没得了,这几日怎么没见西桡儿那几个孩子,我还说他们能陪胤禩转转呢。"胤禛正笑着听他一老一小费劲的聊天,突然提到他自家,眉头一皱,随口岔开了话题。

胤禩看他神色不爽,想着是自家说错了什么话,讷讷的不敢再多言语,又忍不住不停抬眼偷偷看他,被瞪了一眼才端端坐好。胤禛本有些不快,看他这一下似乎又回到几年前那个带着怯懦的孩子模样,心下略过些不忍,不动声色的在他手上拍了拍,以示安抚。

"四哥,我刚刚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一直到回去路上,胤禩才小心开口。

"不,没什么,"胤禛抬眼看了看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只是刚才那些话何必说出来。"

胤禩不解,还有些愤懑不平,"可确实是四哥请汗阿玛加赏的啊,他本就该领你的请,做了事为何不能让人知道。"

"八弟,"胤禛有些无奈,又突然意识到,这竟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了,"你要知道'恩出于上'四个字,为阿玛排忧解难安定边方,乃是咱们为人臣为人子的责任,一切荣宠,皆是天恩浩荡,又哪里要他对我感什么恩,领什么情了。"

"可我看见他们看四哥的眼神,奇奇怪怪的,看得人心里咯得慌,明明汗阿玛私下都说你做的是对的,我就忍不住想……"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四哥心领了,可这世上的事不是'对错'二字就能简单说清楚的,既然做事,就要不畏人言。"

胤禛停下步子,转过身来,仍旧牵着他手,给他拈了拈毡帽,挡住寒风,定睛说道。他当然知道八面玲珑过于优柔这是上辈子胤禩最大的长处,也是最大的败笔,如今他这么说了,自然是不怕多一个对手,实际上,他很乐意这辈子的胤禩强一点,硬一点,别那么多弯弯绕,尽想着人情手段,那这条路,会更有意思。况且,他若是真能成为国家干城,如他前世一样,有敢做孤臣的气魄,为江山社稷出力,他雍正,自然也是敢用的。

"四爷,查出来了。"隆科多一身儿短打进来,带了一室的寒意,"那个年轻人是土谢图汗王的外孙,叫哈丹昭日格,在小辈儿里居长,内附时一起带进来的,对了,上次闹事儿时还跟咱们一起进过衙门呢。"

"是他?!"胤禛皱眉凝神一想,"难怪声音有些熟悉,他是不是塔布黎他们口中的'大哥哥'?还挺有威信的嘛……"

"是。"

"哈!哈丹昭日格,哈丹昭日格,'志坚'。"胤禛听了怒极而笑,"看来塔布黎也不容易啊,一边儿是汗王逼着他让了我赢,一边儿哥哥又逼着他下手害我,竟没有一家当这是个小孩子游戏,倒真难为他选对了。"

"那这几日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他的,接下来咱们怎么办?"隆科多咬着牙问,这事儿听得他简直一身冷汗了。还好四阿哥福大命大,若真出了事儿,他多少个脑袋都担不起啊。

"一边按兵不动,一边给我仔细的查,把他祖宗八代都翻出来。"

"这样太危险了,放着这么个狼崽子在外头,奴才可睡不安生……"

"现在动手打草惊蛇,咱们没有确切证据,不能肯定是不是他,老王爷又牵扯进去多少,平白得罪了蒙古各部,给朝廷惹麻烦。"

"那奴才再去调些人手,好歹多护卫着些。"

胤禛点头,又叮嘱了一句,"不要被发觉了,顺便派人盯着土谢图和额尔济根那边,尽最大可能得到消息,交给舅舅了。"

"这您就放心嘞。"

隆科多行了礼出门,胤禛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来人,晚上叫八阿哥挪到我帐子里来睡,我要好好叙叙'兄弟情谊'。"

"八弟,你先睡,四哥看会儿书,你把帘子拉上,别让灯照着。"胤禛看着下人给胤禩打点好送上床(这话说着怎么这么有歧义汗|||),关照他躺下,自己才重新坐在案边翻看底下源源不断送来的资料。

——听说四阿哥吃了皇上的挂落,真是活该啊。

——看这下他还硬气的起来吗?

——哎,那可没准,看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手段,恐怕是骨子里的刻薄。

——行了,别啰嗦了,有你们什么事儿。

——他把我们碗里的粮夺走了,能没我们事儿吗?连他老子都看不过去了……

——闭嘴!愚蠢!你们懂什么?皇帝陛下骂骂儿子怎么了,可你看他有没有说让他回去,有没有说让他不许干涉政事,看着阿喇尼处理就好?!没有!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大皇帝肯定了四阿哥的做法,做个表面功夫安抚众人罢了,你们倒是得意起来了!

——这……

——人家父子的事儿你们少掺和!哪天把自己埋进去了都不知道!

——……

"呵呵,想不到啊,汗王竟有如此见识,果然是个人物。"胤禛一边感慨这些大内侍卫还是很有些本事的,一边感慨土谢图汗王的眼光毒辣,很是啧啧称赞了一番。

"四哥……"

嗯?一愣抬眼,小八怎么又站在眼前了,一扫还是一身单衣,还光着脚踩在毯子上,皱着眉从背后拎起自己的罩衫将他裹了,才皱着眉冷声问,"怎么没睡?"

"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啊?"胤禛看着他有些头疼,才觉着再怎么聪明也不过七八岁个孩子,便一边哗啦啦翻书一边拖长了音哄孩子一样应付着。

"路上睡太多了。"

"去躺着。"

"可四哥不是说要跟我叙兄弟情谊?"胤禩仰着脸看他。

==|||胤禛把脑门儿上嘣嘣直跳的青筋按回去,瞥了他一眼,还是一脸纯良……天知道他不过是怕最近乱局中小孩子照顾不周了出事儿才随口找的理由啊……

"四哥……"

"好吧……"胤禛扶额,果断决定来跟他叙叙旧,顺便问问家里情况。

"皇父身体还好?"

"回四哥话,皇父很好,说若四哥问起来,便说他吃的好睡的香,第二次南巡去了,可惜某人这回没福气……"

这样的福气儿子也不稀罕,真是,有这么做老子的吗,故意寒碜人,想起最关心的问题,"皇额娘还好?"

"回四哥话,佟妃母很好,说四哥若问起来,就说她诸事顺遂,无牵无挂,霁儿妹妹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只要您把自己保重了她就没有更好的了……"

"……哥哥们可好?"

"回四哥话,太子殿下很好,太子殿下说若你问起来就说他又发现了好玩儿的,等你回去,若你没问起来就让你等着好看……大哥很好,大嫂也很好……"

胤禛根本没听见后头那句,全在他二哥那句"好玩儿"的上了,看着小八高高兴兴的复述原话,心里嘀咕你根本不知道他上一次说的"好玩儿"的是神马东西!

"那弟弟们可好?"

这宫里宫外谁不知道十三阿哥是四阿哥弟弟"眼睛珠子",宝贝的什么似的,更何况胤禩打小儿知情解意的,听他问弟弟们就知道实际上问的是哪个,"回四哥话,十三弟很好,十三弟……"

"打住打住!别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你跟我说实话,到底好不好?!"

"……十三弟快把承乾宫拆了……"

"那阿玛额娘就由着他拆?!"

胤禩直着眼睛点头,竭力掩饰,但还是能看出点酸意来,胤禛也无奈,他也很嫉妒啊!深深吸了一口气,多问了一句,"还有呢?"

"听说十四弟会走路了……"

"……胤禵……"

"好了,叙旧完了,你是不是该睡了?"胤禛挨个问了一圈,又低着头瞅他。

没想到小孩子到垂了头,"……四哥是不是不高兴我来?"

"……没有,"他很想说是,可看着孩子这样子,兄长的良心战胜了胸中的苦恼烦躁,摸摸了他的脑门,"只是这里路途遥远,乃苦寒之地,你素来身子又不好,可不得辛苦?"

"真的?"胤禩眼睛一下子重新亮了,看着胤禛点头才咬着下唇郁闷,"可四哥问了那么多,也不曾问过胤禩好不好?"

"噗嗤,这还用问啊,你不是正好端端的站在我眼前吗?"胤禛饶是这会儿再烦闷,也被这孩子气的问题逗笑了,又肃了脸,"我倒是得问问你的字好不好?!"

说着一把抱起他扔回床上,"明日写几个字来我看!"


35

35、宴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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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茧子的两指轻轻的捏着一页烫金的请帖,看着倒好似一座泰山化作了鸿毛,远远的伸出手臂,听着风打纸页的声音,冷冷地哼了一声,目光闪了闪,才"啪"的用拇指指腹将帖子钉在桌上,"很好。"

"这几日动静越发大了,奴才眼皮子直跳,恐怕宴无好宴啊……"今年春天草原上的风竟然格外大,吹得厚实的门帘哐哐直响,隆科多径自过去重新掩好帐子,才压低了声音。

胤禛蹙着眉抬了抬手,"哈丹昭日格查的怎么样了?"

"听信儿是马上就有消息了,您放心吧。"

"去叫八弟,咱们走吧。"

"汗王千秋,胤禛无以为贺,这尊玉佛倒是我年前亲自求的,给您上寿,聊表我兄弟心意,您可不要嫌弃。"

"哪里哪里,两位皇子能来就是给老汉我最大的面子了,还用带什么礼啊,白活一大把年纪哪里当得起这个啊!"

胤禛拉着胤禩顶着狂风而来,就见土谢图汗王远远地迎了出来,眼神坦挚,声音爽朗,又稍稍放下点儿心。胤禩见了礼就老老实实呆在他身边,也不枉他走前特特叮嘱了今日不得离他一刻。

各部王爷台吉都已到了,再加上世子小爷的,人倒不少,吵吵嚷嚷,把风声都压了下去。

群仙贺寿屏风前头的斧子今日特意去了,以示亲穆祥和,座次早已排了,土谢图汗王是今日正主儿,面东而坐,胤禛胤禩身份尊贵,南向而坐,早有人呈了奶茶酒馔。本朝封王联姻、因俗而治,难怪胤禛放眼去看,竟大多数沾亲带故的,看着各部汗王依次落座,额尔多这几个月在胤禛提点下学了些韬光隐晦的意思,进来竟主动陪了末座。

许是因有胤禛几个在这儿,土谢图汗居然也学起汉人那套一酬一酢来,可到底不伦不类,两杯下来就又开始大碗儿喝酒劝酒灌酒了。挨个儿敬了过去,一轮儿过去,胤禩因不大听得懂蒙古话,简直昏昏欲睡,胤禛多灌了两杯,略有些微醺之意,而老汗王简直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了。

"汗王,你的儿孙都如雄鹰一般矫健,塔布黎我很喜欢,可那边那个英挺的年轻人又是谁?"既开了场,就已无所谓忌惮不忌惮了,胤禛便借着半真半假的酒意扯住土谢图汗王指着远处一身宝蓝色的青年人打听起来。

老王爷一愣,又扫了那边一眼,两人口中谈论的对象似乎也觉察到这边在说到他,暗沉沉的眸子盯了过来,不过一瞬又闪走了,"他?您说的是哈丹昭日格吧,那是我的外孙,是我最看重的孩子。"

"难怪,果然是少年英雄呢……"胤禛沉了沉眸,一点都没有自觉以自己的年纪说起"少年"二字来使多么的可笑,只仍是笑着对答,"倒不知哪个部落有幸娶到您的女儿,生下如此漂亮的孩子?"

"啊……"土谢图汗王竟停了一刹,才不自然的接上话头,"嗨,他老子忒不成材,老夫已经后悔莫及了,这才把他带到自己身边养着,可您看看,还是燥进无知的紧,以后四爷若是有时间,倒不妨替咱们调教调教。"

"汗王说笑了,说笑了。"胤禛听他越说越不着调,赶紧止住,心里倒是多转了几转。

"好好!不说这些,歌舞!今天都好好玩儿,不醉谁都不许走!"

"哈哈哈哈,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Joroogiinjorooulaanch.

Joloogoobitgiitemuuleerei.

Zorisongonminiigazarholch.

zorgoobitgiimohooroi.

Tsombontuuraitaihurenni.

tsolgilsonharalhaatai.

tsovooligzantaiYanjima

tsochoodsereheernigantsaaraa.

宽衣广袖一舞,胡笳马头琴一起,清幽嘹亮的歌声一响,所有人都醉了。

胤禛闭着眼跟着音乐节拍有一些没一下的扣着桌子,似乎陶醉了十分,心里却一片清明,尽是旁的事,一丝乐舞都没有入耳。

"着火啦——着火啦——"

"什么!"

"王爷,快去看看吧!仓垛着火了——"

"嚷嚷什么,还不快去灭火!"

"王爷,火势越来越大了,止不住——"

"滚!要你们有什么用!"

风呼啸而过,一声喊叫穿透了层层毡帐撞了进来,也像一星火种撒进冬天干裂的草垛,瞬间整个蒙古包滚沸起来。那可是整个部落半年的粮草,远在北京的大皇帝特意派人发下的草种口粮,这一烧可了不得……寿星火急火燎的派人灭火,各部落也急急忙忙的一边派人帮忙一边打发小奴回去吩咐火警,全场只有胤禛一人稳稳的坐着。不是他早有预见,而是因为以他个人的经验来看,没有任何事情会太过顺遂的进行,诸事顺心宾主尽欢时一定会出点儿幺蛾子扫尽人的兴致,甚至你得意的越早,最后伤心的越甚,就好像如果顺利登基就一定会有谣言四起,若是诸礼成仪就一定会有至亲来扯后腿,想要铁腕改革就一定会有暴君之名,一旦朝乾夕惕江山图治海晏河清……就会有,骨肉分、栋梁坼、棠棣不再,鹡鸰声远。

"四爷,八爷,实在对不住了,扫了兴致,这不火势大了,半晌压不下去,真他娘的不让人省心!哎呀呀,一时口快,粗了。恐怕老夫得亲自去看看了……"

"无妨无妨,粮食要紧,胤禛省得,您自便就是。"

"好,那多谢四爷体谅,老夫自罚一杯,失陪了。"土谢图汗王行了个礼道歉,自己端起手上的碗一饮而尽,撂在几上。

这一阵喧嚣才让昏沉沉的胤禩清醒过来,听老王爷这么一说,竟自顾自的插了一句,"四哥我们不是还带了些人来,既然王爷那着急,不如也派去帮忙吧,反正你我在这儿坐着一时也没什么用处。"

胤禛心里咯噔一下,被胤禩气的直想跳起来骂人,可他既已开了口要立人情,自己也不好再拒绝,只得硬挤出笑来,转头吩咐,连牙帮子都要得紧了,"隆科多,你去点一半人手帮忙,让他们千万仔细着,出一点岔子,小心他们的皮。"

隆科多低头应诺也是一脸苦笑,会意地转身离席出帐去了。

"欧沃(爷爷),我也去!"

本来远远坐在另一边塔布黎突然蹦了起来,提了自己的弯刀,绕到这边来追汗王,一阵风一样从胤禛身边冲了出去,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阵风中,胤禛隐约听见两个字,小心。

36、遇袭
36、遇袭

36

"四阿哥,我敬你一杯。"

屋外的风越发可怕了,尖啸着在帐篷外边打转儿,妄想撕破一个口子冲进来,屋里一片乱糟糟的,胤禛面不改色的自斟自饮,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心中却警铃大作,他已经明白,今日局势。可眼下贸然离开才是给人可趁之机,再说还带着个孩子,看来只有等着隆科多将人和消息一起带回来了。漫不经心地满堂扫着,直到听见这句话,才发现一时没留神竟有人站在了几案前,手里擎着一杯酒,定睛一看,好嘛,不是哈丹昭日格是谁?

胤禛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看了他一眼,一手捏着细径青瓷杯,一手抻了袖子,一托,一送,一转,亮出杯底,果然涓滴不剩。

"好好好!既然喝了酒,就值得我问一句,您可知道我是谁?"

"你?自然知道,老王爷的外孙,哈丹昭日格。"胤禛抬眼定睛瞅着眼前这个浓眉大眼一身戾气的年轻汉子,目光聚敛,压着劲儿沉沉地问道,"否则,你,还能是谁?"

"我是哈丹昭日格,如今人人只知道土谢图可汗,可是,您知道我父系哪里?"被他目光压的有些难受,哈丹昭日格眼神一闪,瞥向了旁边一头雾水的胤禩,暗沉沉的说道。

"……在下并不清楚,也不怎么想知道。"

胤禛看他模样,再联想到刚才塔布黎所言,心里大叫不妙,缓缓应着话,眼角扫着大厅一众,浑身每一条肌肉都绷紧了。

"告诉你,我乃察哈尔汗的后裔,阿布奈的子孙!"突然酒杯一碎,伴着一声大喝,来人竟抽出闪着寒芒的弯刀,朝胤禩狠狠砍去——

"爱新觉罗的皇阿哥,赔我祖父的命来!"

"胤禩!"听见这一声儿哪还不知道性命之危近在眼前,可这孩子竟然吓傻了呆在那,也不知动弹。混账!肉眼可见那刀面上的银光以及可怕的刀刃,胤禛根本来不及想,转身抱起胤禩往旁边一滚,堪堪躲过刀口,就听见轰的一声,实木的几案在长刀所向下碎成一摊渣滓,才觉着后怕起来。

"来人!"他还没不自量力到真以为自己是钢筋铁骨能对抗这样一个凶悍的成年人,再加上随着这一声响动彻底大乱的帐子,以及另外几处骚动,急的他一边呼喝叫人,一边本能的把胤禩牢牢护住,根本没觉着腕上痛楚。

没来得及喘一口气,那把张着血盆大口的弯刀又逼了上来,连着在地上滚了几滚,那死物的利芒却戛然而止。

呼,倒是好刀……

胤禛摊在地上,歇了一口气,第一反应竟然是看了一眼这个第一次将他逼到如此狼狈境地的玩意儿,这才顺着刀口向下看到了熟悉的制刀,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爷,您没事儿吧,"一双手从背后撑着他起来,又扶起胤禩,眼睛喷着火恨恨道,"查出来了,这小子是当年叛乱被杀的阿布奈、布尔尼的直系子孙,难怪呢!"

"爷已经知道了!"胤禛恼羞成怒的瞅着不远处打成一团的年轻人,心里一把火烧的慌,"没事儿,还好你们来的及时,不然你四爷今儿个就交代在这儿了。"

又低头上下检查一番胤禩,小家伙儿哪见过这个,脸色惨白惨白的,但估摸着没怎么受伤,胤禛才咬着一口银牙笑的渗人,"舅舅可别让人跑了!"

"您放心嘞!"

其实本来突然临场出事儿,还一件儿接着一件儿,整个大帐里都彻底乱了,正是趁乱逃走的好时机,可谁能想到额尔多正坐在门口,看着这个当初带人来寻事儿的正主哪还有一丝心慈手软,他也不是这些年纪轻轻的贵胄,多少真枪实战历练出来的,哪把他看在眼里,铁掌一双两下就把人撂倒了。

"畜生你干了什么?!!!你要害死大家吗?!!!我当初怎么没有直接掐死你!!!"

哈丹昭日格一伙儿几个人五花大绑被摁在帐子外头,没多久,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带着大喘气儿的浑浊老音,朝他们扑了过去,拳打脚踢,那才是拳拳到肉,能听见怦怦的响声儿。

"王爷行了,再打就打死了。"

隆科多撩起帘子请胤禛出来,就见着这么个场景。土谢图汗王面色如土,见着他噗通一声就委在地上了,咚咚咚磕青了脑袋。连带着后面一众人等都跪在了下头,不敢抬头。

"四爷!您相信奴才,这是他一个人做出来的啊,跟咱们土谢图的孩子们没关系啊!我日日教导他们要知恩图报,要遵循皇帝陛下仪德教诲,咱们满蒙一家,不敢不敬啊!"老汗王彻底放下了架子,匍匐在地,俯仰难以自抑,说的简直老泪纵横了,"四爷您要为老奴做主啊,这小畜生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老奴恨不得食其肉嚼其骨啊,臣请一刀,亲手宰了他给您出气,您千万莫罪我土谢图部啊,老奴愿以全家性命相保,我蒙古诸部对大皇帝感恩戴德,绝无二心啊——"

身后跟出来看热闹的听他一句话把各部都扯了进来,各自吹胡子瞪眼半天,最终不得不互相对视一眼,齐刷刷单膝跪下,粗声粗气道,"臣等愿以身作保,土谢图汗绝无叛心。"

"诸王请起,胤禛,信你们。"胤禛感到一道目光,顺手把颈上因为刚才事故落在外面的玉佛重新塞了进去,才在背后死死的捏着腕子,立得稳如磐石,他心中怒火之盛无以言表,可他更是明白,今日之事,只能了在他一人身上,无论如何不能牵扯到各部忠心问题,整治疆土不易,何况蒙古还是大清立国支柱,决不可乱!

"胤禛绝对相信,朝廷也绝对相信,诸位王公忠心耿耿,绝不会有犯上作乱之心!各位放心就是。只是,此事此人,恐怕得交给胤禛来审了……"

"你审啊——老子还怕你审——告诉你,我哈丹昭日格是真汉子,不像他们那些奴才种子一样卑躬屈漆装可怜虫!我要说一个字,就不配称'志坚'二字!"

"畜生你给我闭嘴!"土谢图汗急了,一个大巴掌抡上去,嘴角就见了血。哈丹昭日格被他煽得一愣,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自己亲亲的外祖父半晌,才呸的一声,吐出两颗和着血的牙来,却并没有因此而闭嘴,沉下了音,让凛冽的寒风将自己的声音传得更广更远,"你凭什么打我,你这条满洲人座下的走狗!你、你、还有你,你们,早已忘记了祖宗的根本,可我是苍狼的儿子,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孙,高贵的察哈尔汗的后裔,你们可以匍匐在他人宝座下摇尾乞怜,我却不能再忍受野狗的蔑视和欺压,我们曾是是草原上的王者,天生的主宰——博硕克图汗说的对,你们早已忘记了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早已忘记了兄弟之邦父死子继的无畏之心,贪恋于高踞北京的满族皇帝赋予的荣华富贵,在熏香与女人的温软怀抱里酥软了骨头,献媚取宠,你,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好!好!好!"胤禛看到土谢图汗已经被他说得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就要再扑上去,可汗王背后那些年轻子弟目光中却有戚戚不甘之色,他不能放任这些话在蒙古少年们心中扎根发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说得如此辛酸委屈!说得如此顶天立地!"

"多谢赐教,察哈尔汗的后裔,胤禛倒是无知了。我倒是不知道是谁在战胜之后释放了本该赴死的奴隶,出力有赏、作战有封,优待厚酬,待之有如一家;不知道是谁在两族联姻之后旋即被叛,却没有加罪,反而继续封其子为汗,统治部落,不加干涉,结果又遭背叛,你,阿布奈的子孙,可知道我说得是谁?我更不知道是谁在你们内乱之时遣使调停,辛苦奔波,不知道是谁蒙古族最落魄之时收留了你们,封以王位,供给衣食,加赐药物……"

"如今翅膀硬了,力气大了,长本事了!"胤禛说完不给他辩驳时间,冷冷一笑,怒斥道:"这几个月来你多少次妄想说服汗王朝我动手,你当我不知道,派自己兄弟想暗害我你当我不知道?!你怎么就不想若真出了事儿你便将土谢图汗一族至于万劫不复之地!好嘛,汗王深明大义,不答应,塔布黎脑袋清醒,没听你的,你就用这种方式想逞英雄?!你以为你这么死了后世史实就能千古传唱?!我告诉你,大势所趋,人心向背,你再过多少年都只能是个妄图破坏的背恩小人!"

"隆科多!把人带走,给我好好审!"

"四哥,你的手……"

待人散尽,胤禩才红着眼睛看见胤禛背在身后的手腕上,正滴滴答答的悬下粘稠的液体,在地上刚露出新芽的草叶上,留下小小一滩暗红。


37、疑虑
37、疑虑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写的真痛苦啊拍桌……

37

"你别以为你们了不起,博硕克图汗乃是灵童转世,受两位活佛之命下世拯救我们的,他会替我报仇的——"

胤禛一惊坐直了身子,摇摇脑袋,将那句话甩出去,重新伏在案上写他的奏章,"博硕克图"这五个字,啊不对,四个字,真是惊到他了,若这事儿当真跟噶尔丹扯上关系,麻烦可就大了。而显然,听见这句话的不止他一人,近日来,蒙古各个部落表面看着都甚是祥和,实际上都显出不安定来。

若说起噶尔丹这人他也头疼的不得了,厄鲁特蒙古准噶尔部首领巴图尔珲台吉第六子,落地便是带着天命的温萨活佛转世,十三岁作为□和班禅共同的弟子入藏修行,九年时,其兄僧格在内讧中为兄弟所杀。次年,噶尔丹被□喇嘛特意从西藏派回,命他接掌政权,而他也确实不负所望,击败政敌,二十七岁的年纪夺得准噶尔部统治大权。十五年,噶尔丹俘获其叔父楚琥布乌巴什,次年击败和硕特部首领鄂齐尔图汗。十八年,□喇嘛赠以博硕克图汗称号。连阿玛都亲征三次方才在很大程度上靠着天命击败他,果然是个棘手的人物啊……

胤禛故作镇定了几天但终于没耐住性子加派人手将胤禩连夜打包扔了回去,以解后顾之忧,一同回去的还有详尽的奏章,其中从头到尾尽量客观的讲了遇刺经过,处置情况,后续建议,以及请命对有功人员嘉奖、对蒙古诸部安抚,再加上对噶尔丹情况的判断,半年来收集的情况等等。

康熙回信确实耳提面命一般,仔细跟他分析部落之间纠葛情况,怎样处置、打谁拉谁,应该如何平衡,若是噶尔丹有关,又如何如何。关键叮嘱一点,既有大事,要稳住心,才能办好差事,现在各部混乱,务必用皇子身份传达天威,不可轻忽,正如尔幼年所说,男儿当志在千里,为国之辅弼,万不可感情用事。又絮絮叨叨讲了他南巡一路经历,再加一句宫中一切安好,不必挂念。结果最后却是大发雷霆说他欺瞒君父、意欲何为什么的,看得人一头雾水,直到见着随信寄来的太医才恍然大悟,倒把小八咬牙切齿的怨念上了。

拉开袖子瞥了一眼早就结了痂的细口子,再瞥一眼面前打着躬的太医,这么来回的扫了几次,那老先生额上已经往外冒汗了。

"哎,太医这活儿也不好干啊……"

"塔布黎。"

"四阿哥?有何贵干?"两兄弟正带着一帮小兄弟在阳春三月长的正旺盛的草地上瞎转悠,就听见胤禛的声音,转过脸来。

胤禛在三步外看着他,温暖的阳光照下来,竟愈发显得面前少年棱角分明、刚毅木讷,没了当初的傲慢豪横,可也没了当初的幼稚天真。

"四阿哥好,你俩先聊,我们先去遛马。"西桡儿是个有眼色的,见状知道胤禛跟塔布黎有话说,打了个招呼,跟哥哥碰了下拳头就带着少年们远远走开了。

"塔布黎……对不住。"胤禛沉吟了一下,才将这几个字说出口,他并不是圣人,对那个欲取他性命之人恨的咬牙切齿,但在两难之境久了,难免对于情与礼中纠结的塔布黎心有戚戚,再加上感他前次恩情,特来说一句罢了。

"……不,"塔布黎有些惊愕,沉沉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与他兄长如出一辙,垂下头,舔舔干裂的嘴角,重复着祖父口中的答案,"那是他自寻死路。"

"是,作为皇四子我不觉得有任何地方做错,但作为朋友,我敬重你这个对手,这个歉意,是胤禛对塔布黎的,失去兄弟的痛楚我明白,抱歉。"

胤禛说完,主动上前三步,抱了抱他肩膀,打马离去,这一次,只剩下他一人,看着残阳如血,落日熔金。

世界上最需要细心和耐心的事就是备战,当然,有之一。

噶尔丹集结于乌札河北,沿途劫掠,虎视眈眈,意图渡江,锋芒已经明确指向归附于清廷的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

既然噶尔丹的手已经伸过了线,那么,朝廷自然不能不管。

局势早已绷紧,硝烟味儿弥漫,只差那最后一触而已。

显然大战已不可避免,那么,皇父除了加派得力人手过来之外,很大一部分责任便落在了他这个本来只是个装点的坐纛皇子头上。毕竟,他是目前唯一一个亲临要地的天家阿哥。于是父子间的信件往来骤然剧增起来。

调和蒙古各部关系。

打探噶尔丹消息。

勘察地形。

总结雨水。

预防时疫。

总而言之,天时地利人和,能做的都尽量做起来。

五月的晴天,想必京中已然槐花香飘。

手上事务有条不紊进行,可他心里,却有一件事压的死死的,喘息不能。

七月将至。

但他每一封问安信,得到的回答都是"俱安"二字,他不知道,甚至不敢去猜想,这是否代表额娘终于逃过一劫,还是……

如今的蒙古,正是那把张到十分的弓,一点儿劲也卸不得。不能换人,也不敢换人,不能回京,更不敢回京。这种大战一触即发之时,他们这些场上的黄带子就是定盘的星,哪怕什么都不做的站在哪儿,都让人心中有个底儿,觉得局势还没有坏到十分,就算真的上阵赴死,有个身份尊贵的垫底儿也不亏吧。而胤禛在蒙古呆了大半年,且不提他于当地最为熟悉清楚,后来者难以骤然之间接手,便是爱新觉罗中最为蒙古牧民王公熟稔这一条,在这个安抚为重之重的时候,也不好换回来了。

这些,胤禛太清楚了,他甚至怨恨自己的清楚。

他没有耍赖撒娇的上书乞怜,因为他知道,就算真要到了这种难时候,他那父慈子孝的老阿玛,也绝对是分得清取舍的。他甚至没有半点说服自己怨恨的理由,因为他更知道,若换成自己,也只有同样的选择。

尽管每日掐着指头期盼日子会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可那光阴永远如指间沙,抓的越紧,流逝的越快,于是只好一边心焦的打探宫中情形,一边反复骗着自己,企图让自己相信,今生命轮已然偏转,额娘逃过此厄。

阿玛"圣躬安"的折子还摆在手边,二哥着人送来的《笑林》却已经翻开,薄薄一张素帛飘落,有如惊雷滚过。


38、回京
38、回京

38

七月初十,夜。

"驾!""驾!""驾!"

"四爷——过了前面山口就能看见京城地界儿了——"

一群红鬃烈马雷霆般飞过草原,如一把尖锥划开山河尘壤,直直的刺向南边。所有的骑手一律低低的贴在马背上,几乎无法辨出身形。一路快马加鞭,却只有明月如练,缄默如斯,没有人还有力气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黑黢黢一片,长风直入,只剩下些枯藤老树的影子飒飒战栗,发出奇异的呼啸,有如万鬼齐鸣,夜枭嚎哭。

惊马终于踏破了天色,浓云中射出的闪电从极辽远的高空俯冲而下,在胤禛眼中绽开。

望着远处那座阻隔着自己的大山,再想起临行前额娘的一言一行,只觉五脏六腑疼的好似要搅在一起,不能呼吸。

他知道,那一行字,也许永远无法从他记忆中抹去了。

"皇额娘抱恙,速归。"

熟悉的笺纸,熟悉的墨色,熟悉的蝇头小楷,不熟悉的……字句。

二哥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像夹带一样偷偷摸摸送来?胤禛怎么读不懂?每一个字都认得,可放在一起怎么就那么眼生,眼生到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真意?

胤禛就这样盯着那一行简简单单的汉字,愣了半晌,才僵硬着脸抽出一丝"笑"来,缓缓地提起手,按在桌角摊开的奏折上,顺着鲜亮的墨迹轻轻抚摸下去,在"诸事顺遂,众人俱安"八个字上顿了一下,反复摸索,脸上的僵色已经化开,勾起的嘴角上,只剩下嘲弄的笑意。

如堕冰窟。

皇父……皇父……

他以为就算被欺瞒自己也会选择理解、体谅、容忍,毕竟兹事体大,不容差错。

可他错了。

伏在案上,死死按住心口,不明白那里空空洞洞的一片寒凉是什么,胸口一丝丝的抽疼,分不清是为娘亲之病躯还是为皇父之哄骗。

皇父怕他一时为儿女私情冲昏了头脑,坏了大事,况且他此时回去也无济于事,这诸多考量,他能理解,却无法原谅。

让他觉得口中发苦的或许并不是皇父意图让他滞留蒙古,若是当真言明,难道他还能不顾局势不懂事地耍小孩子脾气闹归么?可是这种类似"背叛"的"不信"……他以为今生父子相知很深,虽然并无多少言语,但彼此心性总是透亮的,可大事面前,皇父还是选择了最谨慎的方法,欺瞒。

他又能如何?长歌当哭也不过平添他人笑料。那天家的寒凉也仅仅在心间一闪而过,谁又不是如此,亲情的砝码在与政局的对弈中永远属于飘渺无所捕捉的空间,没有人不去怀念,但同样没有人不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否则,便也当不起"天家"这两个字了,谁又比谁高尚一分,谁又比谁凉薄一分,谁又有资格责怪谁?他的理性也同样告诉他,此刻走不得,走不得,即便是他,恐怕也会如此,只不过,那些许隐约可见的裂痕无法填补,重生一遭迷于亲恩天伦之心过重,而此刻往日藏在心底的幻梦被骤然打碎,一去不复返。

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一切心思,舔笔磨墨。

"……噶尔丹暂无异动,一切情况,已附折寄来,儿近日心绪不宁、昼夜难安,非为噶尔丹之故,乃忧家严家慈金躯也,皇父身体贵重,儿无所虑,然妃母夜夜入梦,唤儿速归,儿告知以边患危急、恐难尽孝,母则止言,惟啼泣不辍。儿惶恐之至,心悸难当,无所措手足。日夜行事,恍如梦中,赖于事务熟稔,以及诸公倚赖,方不至于过错频出。皇父圣明昭于日月,儿乞垂怜,伏惟再拜。"

见了此折,康熙并没有对佟佳氏身体状况作任何回应,只是让他"放心就是""不可胡思乱想",至此便了。其后便是对于他所提蒙古问题的教诲指示,着他"用心去做",还好还好,最后天老爷总算开了回恩,言到不久之后,索额图将赴蒙洽谈相关事宜,全权负责,届时可将事务移交于彼,回转京城。

胤禛至此方才吐出半口气,可另外一半仍是紧紧卡在喉咙里。如今已是五月下旬,总不能对上明言他心中清楚额娘年寿几何,七月乃劫数之时,可待索额图来又不知多久,况且那老匹夫向来奸猾的紧,如今佟家有半朝之名,他哪里能容得下,只怕不暗地里使绊子就够好的了,哪能真的指望上他。

胤禛终究是于此上耐不住性子,想法子递了信给太子爷,请他旁敲侧击的催催,又一日三封的去信敦请皇父命索相早日动身,没成想反倒挨了一鼻子骂。

"这主子也太较真儿了些!"隆科多一听他这梦,也挂念着自家亲生的姐姐,本身天不怕地不怕的贵胄性子又撒了出来,当这胤禛面嚷嚷,"人家儿子出门一年担心亲娘想回去看看怎么地了?!噢,这就成了'因私废公'、'因小失大'、'燥进没耐性'、'有失天家尊重'了?!"

"有完没完!"胤禛本就窝着一肚子火,心里烦躁的不行,见个人都想抽两鞭子,哪耐得住他这般骂骂咧咧,更何况他本就护短儿,心里君臣父子的意思也还重的很,自个儿家里父子的事儿再怎么地,哪轮的上你说道,更是不耐的很,满心肺堵得慌,一抡胳膊就把案上的茶盏笔洗掳了下去,噼里啪啦碎成一片,倒把隆科多吓得够呛,整个人愣在那,"有完没完!你我如今身居九重之外,不思量为君父分忧安定边方,反在这儿啰嗦,明堂如何,是你能说的?!"

"呦,四爷这倒冲我发起火来了,"隆科多才回过神来,想起刚才的说出口的有些懊丧,但被自家外甥这么径直落了面子也没脸的很,倒有些恼羞成怒,一口就冲了出来,"敢情前日里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不是您!"

"你!"

胤禛被他一口堵在那,以他刻薄好辩的性子,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拃着指头发颤地点着他,眼睁睁看着人挑眉瞪眼掀开帘子扬长而去,看着一地碎片,一口气泄,只剩下满心的颓唐。

皇父终于把人派了出来,可饶是他再怎么催,索额图还是没有从速的意思,反而听说在路上病了一场,停了几日修养,真是把胤禛气的浑身哆嗦,还无可奈何,他又从来不是因私废公的人,满肚子的焦虑忧心,还得连轴转的督促地方军备政务,一项一项落实康熙爷的指示,不敢轻忽,结果大好的天气里愣是烧的满嘴泡,碰也碰不得,吃也吃不下,连带着人也瘦了一圈。

这索额图的思量他自然能猜得**分,他满心觉着自己合族荣辱俱系在他好侄孙太子爷身上,见不得任何可能造成威胁的,恐怕恨不得把老爷子剩下儿子都一个个掐死最好,更何况是他胤禛。虽说他与太子关系不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可自身圣眷且不提,他养母佟额娘身为副后,乃是眼下皇上枕边最尊贵之人,又是打小儿的表亲,感情比别人都好些,况且这天子脚下的老百姓都知道,皇上迟迟不册后是怕自己命硬再克了自家表妹,情分上绝对不比前头的差了。当朝太子本是赖以母荫,这样的女人单是活着都让索额图不舒服吧,更何况还养了一个儿子。眼下额娘病重,只怕正好合了他心意,巴不得母子俩天人永隔呢,又怎么会尽力赶来,更何况月前才颁行了《孝经衍义》,这临终不能奉养,虽说有皇上的缘故,可到了时候,舆论重过天的,谁又知道会不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眼看着时间转轮一般流走,胤禛心中愤愤,急的脑门上快要冒出火来,却半点不敢在外人面前露出半分,反而得刻意装着平淡不以为意的模样,煞是辛苦。

望眼欲穿,索额图的大驾总算入了这苦寒之地。

"哎呀呀,老臣惶恐,竟劳动四阿哥亲自相迎,实在惭愧啊,不敢当不敢当。"

"索相一路辛苦,您是钦差大臣,我等皆是臣子,自然该迎的,"头上顶着大太阳天,身后跟着一众官员,胤禛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可口中还得说着这些他自己听了都犯恶心的话,"再说您年高德望,还亲自千里奔波,为国为民,正是我辈表率啊,我等该当见贤思齐才是。"

索额图心里明镜一般,看胤禛这副憋屈模样,更是笑得开怀,别有深意应道:"好说,好说,四阿哥小小年纪,能舍了小恩小情来这等苦寒之地抚绥各部,老夫又哪里这么金贵了。"

"来来来,正好,"索额图笑着伸手一让,竟又说出一番令胤禛着急上火的事情来,"四阿哥于边地熟稔,索额图初来乍到,恐怕这几日得劳烦您为我引介各位大臣,介绍当地情况了。"

"……好说,好说。"

待得他拖拖拉拉将一切手续办清,已是七月元日。

胤禛一句话都再顾不得说,点了人马竟没有告辞没有送行没有宴饮,就一溜烟打马闯关去了。

上一世……七月初九皇父封后,七月初十妃母宾天。自此,天潢贵胄的皇四子,成了孤儿。

眼看着最后的时间正在逼近,胤禛只觉得自己浑身要跟那骏马一般烧起来了,几日来,换人不换马,吃的是干肉,喝的是马奶酒,所有人简直都已经跟座骑长在了一起。

可人,终究是算不过天。

七月初十夜,这一座山,还牢固地阻在他们与京城之间。

电闪雷鸣,漆黑的苍穹下胤禛墨一般的瞳孔里,隐隐竟有赤色,如燃烧着的烈火,炽烈悲怆,欲将天地尽毁。

"额娘——你等着我——"

雷声轰鸣里,胤禛仰天长啸,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积郁的雨水终于倾盆而下,天地无情,俱缄默不发一言。

39、将行
39、将行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继续渣……

下一章出来估计你们会想抽我的……

39

十一日清晨顶着薄雾入城时,胤禛竟是微怔。

城未披素,宫未着白,简单粗劣但足以裹腹的点心摊子弥漫着一阵阵诱人的香气,一众黎庶仍如过去的每一天一样过着家长里短的日子,该剃头剃头,该早点早点,该骂街骂街,该揍孩子揍孩子,最多只不过隐约多了些喧嚣的躁动,他一行人风一般刮过去,都不如一粒石子入海,不曾激起半点浪花。平淡的让人恍然如梦,平淡的让人肉跳心惊。

胤禛一路提心吊胆简直恍惚不能自已,心焦如火,可待到远远看见宫门,又立马踟蹰,半晌不敢向前。

可真是近乡情愈怯了。

逼着自己一步步往前蹭去,礼法上按说回京该先行陛见,他如今又去哪里寻半分心思仰慕天颜?

"四爷,您可回来了!"

才将将恍惚到了门口,拐着两条腿蹒跚而行,就被一声熟悉到十分的公鸭嗓子惊醒,没待回应,肘腕就被人扶住,一路碎步子引着往里走,只怕没飞起来,"谢天谢地,您老人家可算赶回来了,皇上那边急的跟什么似的,见天儿的上火,您要再不回来啊,我们这些奴才就没活路啦——就是皇后娘娘也……哎呦,您看我这张嘴,就该撕了的……"

"李谙达你刚才说我额娘如何?!"胤禛木着的脑袋突然一个激灵,一个反手紧紧握住李德全的胳膊,嗔目喝问:"快说!"

李德全被他瞪着,浑身哆嗦了一下,险些软在地上,只怕心里正感慨这四爷出去一年竟历练的愈发吓人了,提起这事儿还真不好说,一边揣摩着他脸色,一边小心翼翼的开口,"佟娘娘前几日封了后了……不过身子不大好……正等着您呢……"

"额娘,额娘……"胤禛一路鞍马劳顿,猛然一下子听了这个,是又惊又喜,一口气再次提了起来,在心口里挂着,着急之下血冲上头,竟有些晕,幸好李德全反应快一把扶住,声音哆嗦的都快哭出来了,"四爷呀,您可别吓我,奴才经不起呀——"

"……皇父呢?"停了一瞬,胤禛挣脱他扶持,摇摇脑袋找回一丝理智。

"陛下和太子殿下现在都守在承乾宫里呢,说让您一回来直接过去,暂免国礼……"

"知道了,还不快走!"胤禛得了命,撒开步子就往前冲,他知道,恐怕虽过了前世那日子,可额娘也是危在旦夕了……李德全紧紧跟着,看得心惊肉跳,心里不恭敬的偷偷想想,只觉得四爷那眼神,竟不像个"人"了,倒像是山林里失了娘的野兽崽子,惨厉疯狂的,若不是那几道门开着,只怕能被四爷撞出个窟窿来。

"现在情况如何?"

"主子娘娘打几个月前就凤体微恙,没觉着厉害,万岁爷也就没叫告诉您,后来是越发重了,连霁格格都被送走了,怕染了病气,……其实……太医说……熬不过昨儿个的,只怕娘娘是撑着想……"

"我知道,我知道,别说了,别说了!"胤禛低吼了一声,才发现自己早已满面泪痕,伸手一把抹了,和着一路的风沙,脸上更是乌糟糟看不出颜色来。

野兽崽子一路横冲直撞的扑了进去,刚见着脚下一抹明黄就噗通跪下了,仰脸看着他,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儿就被一把扯了起来,"快跟朕来!你额娘候着你多时了!"

胤禛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那日,那个他永远不敢回忆的场景,模糊的画面里恍惚竟是一片素白白的装点,有人跪着欲哭泪涸,有人跪着暗自欣喜,有人跪着冷眼旁观。眼下被一股大力扯的发疼,踉踉跄跄的撞进殿内,素颜锦被,满室药香,一如当年。

"额娘——"

被人一把推倒在榻前,膝行匍匐过去,多日来压在心底的焦虑担忧害怕不自觉的扯出一声嘶喊。

那淡雅锦绣覆盖下的女子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一双黑瞳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憔悴,看着眼前的少年,眼底却轻轻爬上了笑意,微微动了动手,"禛儿……来……"

胤禛又加紧往前膝行两步,跪在塌边,抓住她手,目不转睛的看着娘亲,再也觉不出泪来。

"看你,"佟佳氏吃力的抬手去摸儿子的脸,胤禛赶忙抓住她手搁在自己脸上,玉手轻轻抹过泪珠,打量着少年一身裹满了你的衣服,黑一道白一道的大花脸,干裂发白的嘴唇,乱糟糟柴草一般的头发,努力笑了笑,带着惨意,"堂堂阿哥爷,竟跟个泥猴儿一般……"

胤禛听这话强笑了笑,"看您说的,这样难看的猴儿,哪个猴爹猴妈肯要……"

"这倒也是……"

佟佳氏紧紧抓住儿子的手,缓缓仰头看了一眼面前一大一小一站一立两个男人,脸上渐渐放出柔和的光芒,那柔美的微笑似乎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多满足一分了。

"禛儿,额娘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上次额娘跟你说的话,以后,好好的,啊……"

胤禛心里明明知道眼下却到了最后的日子,可就是不愿意听这样的话,"额娘,儿子还小着呢,您可不能就这么撇下儿,儿子要是再惹了阿玛生气谁给儿子讲情啊,阿玛的板子下来,您也舍得?"

"……呵呵,自然舍得,该打就打,"佟皇后扯了扯嘴角,勉力笑着,握着儿子的手紧了紧,"答应额娘……"

"是,是,"胤禛一张泥脸死死埋在吐着芳蕊的被面上,"儿子应了,儿子应了……"

"照看好霁儿,可怜见的,她还那么小……"

"是,额娘放心,霁儿最亲儿子了,儿子保证一辈子让她妥妥帖帖、无病无灾的,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公主!"胤禛知道,娇儿幼女,额娘不定心里多苦呢,连连点着头,语气坚定,似乎能叫石头开花。

"傻小子……你怎么那么大本事啊……"佟佳氏闭了闭眼,平了平气,才定定瞧着他,一口气说出好长一句话,"还有一件,是你自己跟我说的,你阿玛国事繁冗,难免心气不顺的时候,你是儿子,别跟他蹭着……他一生,不容易……"

"是……是……额娘放心,儿子定会照顾好阿玛……"

康熙一直强忍着看这一场母子终局,此刻终于听不下去了,擦着眼踱了出去,在门口倚着,胤禛没觉察,佟皇后却看见了,再次捏了捏儿子冰凉的手心,切切叮嘱,"禛儿莫怨你阿玛……是额娘不让告诉你……怕分了你的心……"

"是……是……"胤禛僵硬的一句句硬着,心里却清楚明白这怕他心存芥蒂惹下祸患的慈母之心拳拳,何以为报。君臣父子,儿子哪还不懂,您又何必如此。

"以后之记得一句话……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额娘——"

40、闯门

40

胤禛木然飘荡出来,眼中却是精光暗敛,缓缓闭上,想着刚才场景,又缓缓睁开。

那一声凄厉的嘶喊,使佟佳氏正在闭上的双眸再次缓缓睁开,淡淡看着他。

"额娘!额娘!您见过儿子了!可霁儿还在外头,只怕午后才能送到承乾宫来,您再等等!您再等等!"

"额娘累了……"

"是,儿子知道您累了,您说了这么多话,自然累了,您先歇会儿,啊,"胤禛声音颤着低声劝道,一手死死的揪着自己一角,只觉得稍一松动整个人就要战栗起来了,"霁儿午后就到,您得等着……"

"四弟……你还好吧……"

刚在皇父一句"先去换洗干净"里被打发出来的胤禛一飘出暖阁,就被叫住。

讷然抬头,只见一身常服的太子就立在面前,一脸担忧的看着他。

"算了,当我没问,怎么可能好……"胤礽一手搭在弟弟肩上,细细打量,本看着他脸有些想笑,可一股悲戚从胸间冲上,又将那一零星哀容里的喜色化了个干干净净,皱着眉朝身后挥了挥手,"怎么半点眼色都没有,还不给你四爷拧条帕子来!"

"……多谢二哥了。"他多日来不眠不休,如今还是紧张的最后一根弦绷着,一身风尘,满面疲惫,揭过热帕子往脸上一捂,热气顺着毛孔一丝丝渗了进去,勾引着他体内每一缕昏昏欲睡的血肉,身体不由自主的陷进塌里,可他知道,现在不能歇,还有最重要的事等着他,指甲狠狠的掐紧手心里,指尖尝到些黏腻的甜意,伴着疼痛,人才终于清醒过来。

"别捂着呀——"胤礽看弟弟这样,心里满不是滋味,他兄弟俩打小儿长在一块儿,这小子那天不是干干净净利利落落,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本还有索额图那些话在脑子里浅浅打了个滚,可一见着人哪还顾得上那些有的没得,很是心疼了一番,看他一捂就不动弹了,自己倒急得不行,直接按着他亲自动手胡乱掳了两把,才一脸嫌弃的把乌黑的脏帕子塞回他手里,"累了赶紧去歇会儿啊,额娘这儿只怕离不得你,得照看好了自己才是。"

"二哥……"胤禛心里紧绷着,身子却半虚半实地委在塌里,仰脸看着哥哥略显苍白的脸色,真心感动,他在里头就闻见药味里的腥气了,听宁儿说,阿玛果然病急乱投医地令太医给他和二哥放了小半碗血,顿顿入进药里,吃了三天了,也没见什么效果,今儿却还剩最后一顿,刚才太急也不好问眼下搁在哪儿,恐怕这事儿还得落在二哥身上,这次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倒是深刻觉出兄待弟以诚,弟欺兄以伪了,"这次真是辛苦二哥了,你也快多歇歇吧。"

"嗨,皇额娘打小儿照看我,如今又是万姓之母,合着我这为人子的就不能尽点儿力啊,而且那个可没帮上什么忙,真不知道汗阿玛哪听来那么个奇奇怪怪的方子……"一提起这个胤礽爽快的甩甩手表示没什么,又挑着眉压低声儿掰扯,顺带着提了一句:"这不,最后一副药还在那边小间儿里备着呢,只怕晌午就要煎了。"

"行了行了,你快去换洗换洗,怎么脏成这样……"胤礽说着把他提溜起来,捂着鼻子就往外推,"不洗干净不准进来。"

"对了二哥我带回来的人……"

"放心吧,汗阿玛早就安排了,还用得着你操心——"

心似归箭,步如行散,胤禛如平常一般往不远处的小药房踱了过去,春风正和,他却冷汗盈袖。

"给四爷请安——"

好家伙,那平日里连个雀子都看不见的药房里外太监侍卫竟守着四五个,皇帝对于他父子这点血果然重视的紧。门口侍卫一溜烟儿打下躬去,胤禛一颗心都叫他们喊冷了。

"起吧,你们倒是尽忠职守的。"

"……四爷,您可不能进去。"侍卫看他径直往里走,连忙拦下了,满脸尴尬的低头阻住。

"嗯?为何?"果然如此,胤禛手心有些发凉。

"皇上交代过,此地甚重,一切无关人等,不得轻入。"侍卫恭恭敬敬的应了,他本就是极小心谨慎的人,因此才被派来当班,哪敢轻忽皇命,可这四阿哥又是好得罪的么?真是人难做,难做人。

"无关人等?爷算无关人等?爷轻入了么?爷是踩着重重的步子进来的!"胤禛听他这话,哪能不着急,只觉着这额娘最后一丝希望就要被人踩灭了,再狠狠跺上一脚,暴躁的脾气一下子使出来,都开始胡搅蛮缠了。

"爷……"侍卫无奈的苦笑着哈腰,就是磐石一样挡在门口,"您别让奴才为难吧,这违抗圣旨的罪过奴才当不起啊……奴才知道您心思,一定给您把药材照料的好好的,您放心就是……"

你知道个屁!

"哼!"

胤禛甩袖而去后,总是不甘心,绕着这片儿转了两圈,等到换班又摸过去了。

他始终心底里觉着那老和尚说的是他,那指不定就还有一线希望。他虽信天命,可更信人事,再难的关也炼了骨头打算闯一闯。

这边又在和侍卫掰扯,只怕还是没有太大希望,这两个侍卫看着软些,倒被他逼的满脸冷汗进退不得。

可不是吗,这佟贵妃刚刚封了皇后,四阿哥的身份跟着水涨船高,虽说皇后娘娘眼下病的重,可这命数之事又哪里是说得来的,而且四爷也颇受今上重视,这没见才刚从蒙古回来么,再说人家儿子心忧母疾,想亲自看看药,这凭什么不让人家进啊?

"哎呀,药引子怎么不见了!"

几个人正在门口犹豫纠结,就听见里面尖着嗓子一声喊叫,一下子都惊住了。这来前专门受了叮嘱,药引子是最最要紧的,万不可有失,要是不见了那还了得!

"怎么当差的!"胤禛一脸焦急地骂了一声,带头冲了进去,两人赶紧跟上喽。

"四爷别急,找着了,找着了——"看见小太监搁在案子上的青瓷碗,几人才算松了一口气,胤禛一肚子火憋着把这有些面熟的看炉子小太监一脚踹翻了,冲着几个人吼了一句,"都给我精心着点儿!出半点岔子你们有多少脑袋都不够陪的!"

"是、是、是……"

"你俩还不滚出去看好了,爷要亲自在这儿盯着!"

小太监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不吭声,俩侍卫吭吭哧哧被立威风的胤禛骂的不敢留,又不敢走,满脸说不出的憋屈无措。

"回头皇上问起来爷自个儿担着——"

"是、是,奴才告退。"

"起吧,"待人走了,胤禛才瞥了一眼地上的小太监,"你倒是个有眼色的……"

没承想他非但没起来,还咚咚咚磕起头来了,"回四爷,您想必不记得奴才了,奴才奉旨请过您,当时您赏了张票子,托人捎出了宫,可救了奴才母亲一命,您就是奴才的大恩人,活菩萨!"

听他说得真挚,不像作假,胤禛倒是一愣,给他穿过旨的人多了,他赏过的人也多了,好半天才想起这么件事儿来,心下才觉着世事奇妙不可言,当日随手而为,今日竟能解他大围,救了人母,指不定也救了额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助了。

"你母亲病了?什么病?"

"也不是什么大病,起初是伤寒,可家里一个大子儿都没了,没钱谁给你看病啊,就等死呢,多亏了您的赏……"

"行了行了,"胤禛已信了九分,叹一声世事凉薄,叫了起,"不管怎么地,爷今儿个承你的情!"

"去,靠门口给爷看着点儿。"

小太监看胤禛一手挽袖子一手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来,蹲在药锅前,吓得面色入土,"四爷,您这是要……"

"噢,没什么,"瞥了他一眼,口不对心的掰扯,"打小儿读书就听说割肉救母的,多日子没在膝前侍奉,愧疚得紧,便来试试,看看能不能让皇额娘好得快些。"

"啊——?!"

正讶异间,泛着银光的利器已经狠狠插入了结实的小臂,胤禛额上冒着冷汗,死死咬着泥泞的衣摆,不吭一声,狠狠往下一划拉——

一小块儿模糊看不清形迹的嫩肉已经落入了汤锅,暗红色的鲜血顺着指尖沥沥淅淅在渐沸的水中湮开。


41、父子
41、父子

41

胤禛盘腿坐在蒲团上,脑袋里一片空白,一手轻轻拍着。霁儿在他怀里睡得香甜,小手死死抓着他衣襟,口水流了他一身。

这丫头早上刚见着他时还怯生生不敢认,瞪着一双大眼睛抿着嘴敲了半天,直到嬷嬷教了半天,才突然开窍般喊着哥哥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倒着实把他吓了一跳。看小人儿哭得凄惨,不知道是在哪受了天大的委屈,可看着嬷嬷委屈惶恐的神色,也不像敢欺了主子的样子。想起上辈子他就偏爱女孩儿,把十三弟的两个闺女养在身边,也是这般撒娇软嫩的,可真抖起来,倒有演个小将军的气魄,好不疼人的,再看看怀里的,果然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儿,眼下都有四岁了,简直嫩苞儿一样,心里本来十分的爱怜竟化作了十二分,拍着哄了半天,才明白额娘这一病,把未曾离过身的丫头送给别人养着,小孩儿家家骤离了亲人,周围又一片恐慌,说是说不出口,可心里还不觉着凄惶孤零的,眼下一见就别的亲人,管他是谁,多日的委屈哭一场再说。

就这么哄着妹妹睡了,才一手拈着佛珠,口中默念佛号,真心感激漫天神佛,缓他慈母命来。

当年那位白须老僧,果然是来渡他的佛吧?

昨日勉强着额娘喝下最后一碗药后,又夫妻母子相对垂泪,太医言之凿凿,大限不过今日,果然守到后半晌,佟氏脸上泛出润泽的红光来,人也稍微精神些,竟能扶着坐起了,众人都以为是回光返照,连宁儿都背着人照皇后吩咐去关照老衣了,承乾宫里哭倒一片。没成想,不管是真心的假意的,他们都想错了,皇后娘娘不仅没走,还打这儿起一天天好起来了……宫里宫外都暗暗的传,只怕这位佟娘娘才是真正的"天下之母",配得起这位命硬的天子,否则怎么走到奈何桥边,连阎王都不敢收呢……

守着额娘果然日渐好转了,胤禛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觉得上天果然待自己不薄,人生若有十分的得意,他今生起码已圆了五分。

这股劲儿绷了多日,又是昼夜驰骋,心力交瘁,再加强熬着侍奉汤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这不猛然一松下来,竟是说倒就倒了。

高烧不退,整个人昏昏沉沉,全身无力。

把本来说好三阿哥做东请众兄弟为他洗尘的私宴也搅黄了。

躺着床上,低低发着热的胤禛迷迷糊糊间听苏培盛念叨,原来儿子有丁大点儿毛病就火急火燎赶回来的皇上这回烧的人事不省竟是根本没来瞧过几回,却三五日的考校皇子们功课,主子的心思奴才们真是半点也不懂。

胤禛昏昏沉沉的躺着,这话入了耳,也像一阵风一样飘走了。

虽说心里有些不大好受,可他千万分的明白,自正了位的额娘回天那日起,自己的恩眷生涯,就一去不复返了。

待胤禛真正退了烧清醒过来,又过了好几日,虚软的在床上靠着,才觉出眼下自己的凄惨模样来。

夏日火龙还未退去,紫禁城里又更热上三分,闷得胤禛昏昏欲睡,又不愿真睡过去了。

"四阿哥如何了?"

还没听见鞭子响,那朗朗的男声竟已经进了屋子,胤禛正折腾着要起来迎驾,就被拦了。

"行了行了,别动弹了,本就没好,躺着躺着。"

"……给汗阿玛请安……"

康熙十多年来就没听眼前这儿子全须全尾叫过几次汗阿玛,今儿个猛然一入耳竟是一怔,低头看了他一眼,可到底没有开口多说什么。

"……你身子怎么样了,可大好了?"

康熙打量了他半晌,看见儿子整个人瘦的不成样子,下巴尖的硌人,心里一抽一抽的疼,就如一个寻常的父亲一般,来前备好想说的多少话都埋在了肠子里,一句也吐不出来了,怔了半晌,只剩下这干巴巴的两句。

"劳汗阿玛忧心,儿子不孝之至,儿子已经好了,太医说修养两天就又能跨马弯弓了。"胤禛看老父这副模样,也是辛酸,也回了温和的调子,到有几分像是幼时引父亲开心那般。

"那就好,那就好……"康熙被他逗得一笑,握了握他臂膀,看着他不自觉皱了皱眉又平复下去,"怎么了!"

"儿臣没事,阿玛放心,前几日路上不留神在树上挂了一下。"

康熙心里留了个神,嘴上到是不饶人,"多大了都不知道小心着点自己,这是挂到手上,要是挂到眼睛上,看你找谁哭去!"

"那儿子自然是找阿玛哭……"

"好利的一张嘴,朕才懒得管你!"

一番谈笑之后,空气突然沉静下来,父子一时都没有言语,只是相对坐着。

待了片刻,康熙才看了胤禛一眼,"这次你额娘病了却瞒着你……"

"汗阿玛用心良苦,怕儿子在外担忧,儿子明白。"

"起初也只是微恙,并不曾想到……"

"是,边地紧要,身为皇子不可临阵脱逃,儿子懂得。"

"虽说朕"金口"封了你的太医正,可你到底并不真的国医圣手,即便你回来了……"

"儿子就算奔了回来,也是眼睁睁看着干着急,只能添乱,反倒不美,汗阿玛想的周全,儿子理会得。"

……

这一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此刻一句句联对子般背诵着理所当然的说辞,心中各自复杂。

康熙又坐了一会儿,竟第一次在这个从来开心果的儿子面前觉出些微的疲倦来,伸手给儿子拈了拈薄被,"行了,你歇着吧,好好养病,朕走了,既回来了,以后就好好念书习武,做好你分内的事吧……"

分内的事……

胤禛谢了恩,送康熙出了门,又听见一句,"对了,那几个孩子,养在宫里学学规矩,以后你就带着吧,还有,把帘子换了,用竹子的,大热天的,养病也不能再闷出病来。"

胤禛伸手蘸着已经温凉的茶水,在眉心轻轻揉着,这一番谈话,二人具是半真半假,他父子本是习惯了亲洽怡融的,这骤然作起来,都不舒坦。他心里烦闷,脑子倒是清爽不少。汗阿玛态度,本也没什么好说的,若他还不能自觉"分"之一字,简直是榆木脑袋了。烈火烹油,从来是自取灭亡,水涨船高时,若舵手再不留神,只怕转身就是滔天巨浪。这话说开了,虽显得天家情分寡淡,可有时疏远,却是真正的保全之道。

自后,无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几个字罢了。

42

胤禛带着人往三阿哥那边去,他早说好了要约好兄弟摆酒给他接风,只不过被他这一病拖着,到今日才能成行。

这几年胤祉因为一心向学,于汉学上分外用心,每日诗词歌赋的,很得了皇父青眼,早没有当年那副木讷惶恐样子。

于这宴席,胤禛很是兴致缺缺,他入学早,心性淡得紧,又是年长阿哥,跟一群小兄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况且以他眼界儿,真正能看上的人少之又少,更不必说这一路不理民情的天潢贵胄,大半没什么交情不说,恐怕因着他骨子里带出来的性子,小兄弟们对他倒是敬畏之心重,而亲近之情远。

再说就他相熟的几个,太子碍于身份不来,大阿哥的性子想必也不会来,老三就好掉书袋,老五还是个憨实娃娃,老八小小年纪已经八面玲珑的没意思,这酒有什么可喝的。

真真无趣的紧。

正走着,九曲回廊上就见一群太监嬷嬷抱着个白胖胖圆滚滚的孩子过来。

两三岁的样子,一双黑眼珠子圆溜溜地瞪着他瞧,扑闪扑闪的,满是好奇的想扑过来。

奴才们请了安,他也没叫走,看着那小男孩儿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也笑笑的站住,歪着头瞧他。

好嘛,你不认得我,我可是认得你。

胤禛一打眼就认出来这眉眼轮廓,可不就是那跟他闹了一辈子的十四弟嘛。

亲亲的兄弟俩,父精母血一般孕育的兄弟俩,脾气一样执拗的兄弟俩,最后竟闹到那般田地。

上辈子他确实看不上这个弟弟的轻狂浮躁,又因为老父亲那些弯弯绕的手段心思最后弄出那么些流言蜚语,竟不知传了几百年,心里膈应的很,相看两相厌,后来一辈子终究是没有言和。

可做归做,厌归厌,到底是亲亲的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何况这个打小也假假算是在他眼前儿长大的,虽比不得十三亲厚,可闹成这样,哪个心里又能好受得了。

到现在,想起来这桩事儿还满不是滋味。

俩人性子不一,这辈子能不能缓和了也是未知数,可眼前这个……

"十四阿哥,叫人啊,快叫……"

"叫哥哥。"抱着他的嬷嬷倒是眼熟,胤禛认得是永和宫德妃跟前儿的老人了,正颠着他教着叫人,却被胤禛截了过去。

"胤……"正要一口叫出来,才想起来生生止住,转头问教养嬷嬷,"小阿哥有名儿了么?"

"回四爷,还没呢……主子忙……"嬷嬷多少也有些不甘的意思。

"内务府如今效率忒慢了,"胤禛自然知道这个弟弟生的不是时候,正赶上太皇太后宾天,之后又是漠南蒙古和噶尔丹,近几个月皇额娘也不好,顾不上他呢,可哪能真让她把这怨念说出来,皱着眉打断了,"爷回去禀了母后给催催。"

想想上辈子为老十四这名字惹出来几百年的争议,心里还真是直对他老父无语。

说完又低头去瞅小阿哥。

小小的孩子竟是蛮聪明伶俐,听见刚才那话,一张嘴还挺有意思,"哥哥?你是,哪个哥哥?"

"呵!多大点啊就分得清了?"胤禛一愣,被他惹得直笑,伸指头戳了戳他胖乎乎的脸,险些戳出一包口水来。

"我有五哥,七哥,八哥,……"不过两岁的十四阿哥掰着手指头挨个数着见过的,说话一顿一顿的,高高的提着音,他倒是不犯那"的的""蝈蝈"的毛病。

"行啦,甭数了,"胤禛笑着捏了捏他竹笋一样胖乎乎的指节,余光瞥了嬷嬷一眼,"我不是哪个哥哥,就是你哥!"

"啊?"十四阿哥鼓着脸看他,小小的淡淡的眉毛皱成一座小山,满脸疑惑的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含着。

胤禛摇着头把手从嘴里拽出来,满脸嫌弃的看着黏糊糊的口水在空中拉出透明的银线,旁边识相嬷的嬷赶紧的拿帕子给小阿哥擦干净了,胤禛才脸色恢复,"记住了么?"

十四阿哥还是一脸迷糊,"哦………………"

"小笨蛋,刚还夸你聪明呢,"胤禛又伸手戳了戳他嫩脸,皱了皱鼻子,"那以后见我叫什么?"

"……"小阿哥歪着脑袋瞪大眼睛想了想,正要把手再次塞进嘴里,已被人一把抓住,突然开了窍,"哥!"

到了东翁地界儿,三哥早带着带着几个弟弟,摇着扇子迎了出来。

"勇士驾长风归来兮,吾等手之足之,舞之蹈之……"

"哎呦呦,三哥大学问的,皇父亲言'尔等榜样'呢,可别再寒碜弟弟我啦,这还当着一伙儿小兄弟呢。"

胤禛打小儿跟着太子一道长大,受宠的紧,这次出蒙,听说被皇父骂的狗血喷头,竟每一句好话,大家多多少少都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结果没想到佟贵妃不仅撑住了还封了后,这下本来都是平头阿哥,倒得眼睁睁看着人家鱼龙变,心里难免泛酸。三阿哥本以为他这□份大变,必是更将原来的不羁性子翻了一番,可眼下看来,竟比年前更谦逊沉稳了三分,对他那叫一个有礼,心中舒畅起来,收起折扇单手一让,"哈哈哈哈,我们四爷念佛的,还怕这些嘛……快请快请……"

九阿哥胤禟早就耐不住他们寒暄,立刻巴巴的跟着走了,胤禩倒是安安静静走在胤禛侧后,温和笑了半天,还是略低了头,搔着脑袋,小声问胤禛:"四哥手上可好了?"

嗯?胤禛听他一说,才转头看他,小孩子低着头沉闷闷的,不由喉咙里滚过些笑声,也压低了音,"一丁点儿皮肉伤,早就好了,八弟不必记挂在心。"

"四哥——"满洲话好大一声,比他低些的男孩儿已经撞在了他怀里,被硬脑袋顶的肋骨生疼的胤禛龇牙咧嘴,心里直嘀咕这么个傻孩子将来可怎么长成恒温亲王的?

后头一连串的嬷嬷苏拉苦着脸赶上他,给诸位小主子见礼,还没交起呢胤祺已经急惶惶地从小太监手里抢过青瓷的圆形广口器皿,费力的举着凑到胤禛眼前儿,"四哥你可回来了!给你看汗阿玛赏给我的金鱼!"

"扑哧——"胤禛还没反应过来,胤祉先笑了,"老五啊,你怎么这么宝贝这两条鱼啊,见人都要展示一番。"

"就是,知道的说是给四哥接风洗尘,不知道还以为是你开展览会呢!"

一群兄弟日日在书房斗嘴惯了的,一说起来哪还能饶了人,偏胤祺汉文学的晚,又是个口拙的,被他们挤兑的直跺脚,急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行了行了,"胤禛看他可怜见儿的,心里乐得什么似的,眼神示意小苏啦接走了鱼缸,才就近拽着小五的小辫子往下抻了抻,故意磨着牙问,"日日说想我,你到底是想我啊,还是想来跟我显摆啊?"

胤祺明明已经十岁了,心性竟还跟当年那个孩子一般,被他说得心里委屈,泪都快下来了,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这爱逗着弟弟玩儿的最后把人惹哭了还不是他自己心疼,这又见不得这个了,赶紧放开手揉了揉他脑袋,笑嘻嘻道:"别哭呀,四哥还不知道你嘛,说着逗你玩儿呢,快把泪收了,多大人了,臊不臊啊。"

"四哥大坏蛋!"胤祺果然孩子心性,哄两句立刻眉开眼笑,拿眼睛瞪他半天,竟还是小时候受了欺负时嚷嚷的那句说辞,虽说得是一脸嫌弃,可手还是紧紧挂在胤禛袖子上,掳都掳不下来。

"以后跑着慢点,磕着碰着怎么办,老急惶惶做什么?"

"呼,我不是走在路上又跑回去取鱼了嘛……"

"你啊,那么爱鱼,将来有了孩子也起个名儿叫'小鱼'算了——"

"什么啊……四哥又胡说,而且我也不是最晚的啊,十三弟也还没有来……"

"三哥,什么状况啊?您还请了十三?"待众人落了座,胤禛才一脸莫名的拨着茶叶末子向胤祉打听。

"那是,我敢不把'你的'小十三请来嘛……"胤祉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刻意加重了那两个字调侃他,"打你回来还没见过他吧?"

"是呀……只怕都不记得我了……"

"来了来了!快看!"

"胤祥给三哥请安,给五哥请安,给七哥请安,给八哥请安,给九哥请安……"\

胤禛急忙转头去瞧,就见一个锦绣包裹着的小人儿被从人小心护着进来,还没等看清出,人家就一连串礼行了下去,奶声奶气的问安,让胤禛最郁闷的是,所有人挨个被数了一遍,偏偏没有他这个亲亲的四哥!\

"哎呀,十三弟可算来了!快来见过你四哥哥,你不是天天念叨着问吗?"

三岁大的小人儿立在地上,被周围桌桌椅椅一比,更显得小了,被胤祉推搡到胤禛跟前,却难为情的咬着粉粉的下唇不说话了。

胤禛这才好好看看他,果然是他钟灵毓秀的十三弟,浑身都透着机灵,一双眼睛偷偷咕噜咕噜转着也正偷偷打量这个哥哥。

"快叫四哥呀!天天问四哥什么样啊,这不是真人站在你面前了?"胤禩温和的开口,倒是很有些当哥哥的样子。

"……我才没问!"

"噗——难不成是我们问的?"

大家都被他惹笑了,当年胤禛那一咬的故事早就在后宫传的什么似的,浣衣房的低等宫女只怕都能讲出三五个版本来,十三阿哥本就得康熙喜欢,各宫娘娘便更得喜欢了,可每回见着,都要拿洗三时的事儿打趣他一把,又要再讲一通四阿哥,胤祥还小,听得多了,就上了心,虽没见过,可不影响他把这个众人口中"四哥"与一般兄长区分开,划进特殊关系里。更是见人就想问问这个"圈了"自己的四哥到底什么样啊?

可小孩子脸面情薄,真人站在这儿了,又被他们揭出糗事,又不乐意说话了。

而且,四哥也不像他想象中像故事里的盘古刑天那样的巨人怪奇……

"小十三,还记得哥哥吗?"胤禛半弯了腰,努力装出和善的大哥哥样子。

"……"孩子的反应果然是最真实的,虽然他不知道这样干脆的摇头会狠狠伤了某弟控的玻璃心。

"哎呀,真啰嗦!四哥给'你的'小十三!"胤祺耐不住俩人在这打哑谜了,一把抱起肉团团样的小弟弟径直塞进了自家哥哥怀里。

"小心着点你!"胤禛一把抱的牢了,请斥胤祺,其实心里到不能说不高兴,拿一只手去捏捏他鼻子。"叫四哥!"

"不叫!"胤祥在他怀里被搂的紧紧的难受,使劲挣扎起来,"我不认得你!我不认得你!"

"哟,这可不能不认识,"胤祉摇着扇子也凑过去瞧他,故意说,"你可是汗阿玛金口玉言给了四弟的,是咱们四爷的人啦!"

"我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不是你的!"胤祥又听见这个,小脸儿皱成一团,急的拳打脚踢起来,小靴子在胤禛身上蹬的满是黑印子,"放开我!我要下去!我要下去!你放开我!我不是你的!"

"怎么不是我的啊?"胤禛看他这样,越发抱的进了,起了恶趣味,故意逗他玩儿,捏起他小手搁在他脸跟前儿,"你看看,这不是我的戳嘛,戳子都盖了,怎么还能不是我的?嗯?"

"哇哇哇……"十三听了看了,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还一个劲儿的在他怀里蹬着,"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呜呜呜呜……你咬一口就是你的,那我咬一口还是我的呢…………"

"哎哎哎,好了好了,不哭不哭啊,"一群人都被他哭傻了眼儿,胤禛心里好不郁闷的,上辈子他没说什么那小子就巴巴粘上来牛皮糖一样扯不开了,这回他是赶着赶着往上贴,嘿,人家倒是不认了!可看弟弟哭,哪还有不心疼的,又惦记着祥弟幼年似有喘症,可不敢犯了,赶紧的手忙脚乱的哄孩子,可又哪干过这个活儿,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啊,是你的,是你的,别哭别哭啊……"

可你不撒手,这再哄有什么用啊,十三是照哭不误,还自个儿想办法动脑筋,看见泪眼前一只大手,哪管三七二十一就狠狠咬了上去,疼的胤禛一个激灵,手一松他竟自个儿蹦下来了,甫一自由,就小老虎一样冲了出去。

"嘿!"胤禛愣在原地,傻傻的看着自己手上的大印子,才想起来在后头喊,"你慢点跑!"


43、事发 ...


  43
  胤禛这两日好容易摆脱了大阿哥横眉冷对和三阿哥满口酸词儿,有功夫安安稳稳坐在榻上,带着霁儿,在额娘膝下承欢,扯些絮絮叨叨的闲话,果然四五岁的孩子"狗都嫌",这不才两句,竟把不知从哪个嬷嬷那听来他前两日的糗事全抖搂给额娘了,看着母女俩咯咯咯笑的厉害,胤禛一边倒了茶一边自怨自艾,罢罢罢,权当拿自己的脸面博慈母一笑了……
  也不知这世上事怎么尽赶着来,刚坐了一盏茶功夫,就听见外面鞭子响,母子三人连忙起身出门去迎,一身石青色常服的康熙皇帝身后竟还缀着个让胤禛眼睛蹭的一亮又咬牙切齿的小家伙。
  "皇额娘——"
  这种仗着自己年纪小就不顾礼仪胡乱扑到自己额娘身上的行为又让胤禛心里狠狠念叨了一番,似乎完全不记得这些以娱亲为名倚小卖小的行为自己当年不知干了多少。
  "我们十三阿哥也来啦……"
  可禁不住人家正主眉开眼笑啊,而且,额娘,什么叫"我们十三阿哥"?那明明是阿玛许给我一个人的好不好?
  当年一双铁腕吓得贪官污吏战战兢兢的雍正皇帝如何完全幼稚的吐槽我们先不去管他,这边两个小豆丁在"霁儿"还是"霁儿姐姐"上起争执时另一双手如何偷偷伸了过来又被人躲开也暂且放下不提,当朝至尊的一双父母相携进了承乾宫,好似完全把几个低龄儿童忘在了脑后……
  "带过了年头,叫人把坤宁宫拾掇一下,你若是愿意,便搬过去吧,"康熙温和地看着从阎王爷手里硬生生夺回来的表妹,心中大慰,又垂了垂目,"其实朕原是不大原意你搬过去的,原因你也明白,可想着你总是后宫正主,只怕……"
  佟后却摇了摇头,"皇上,臣妾正要跟您陈情来着,臣妾觉着还是留在这儿的好,倒不是怕什么煞气的,只是一来想着前头皇后也是为主子操劳一生的,留着坤宁宫也算留个念想,二来这地方也住惯了,搬来搬去总是麻烦……"
  "可到底是个位份……"
  "嗨,名分在这儿,哪一宫敢轻视了去,"佟后笑的大方,说的也大方,"就是主子说的那句,母仪天下在人心,哪就单靠着这几件宫厦撑面子了?"
  佟佳氏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可这里头还有一层私密的连她自己也说不太清的念想在,坤宁宫的确是体现懿德之地,乾坤相合,龙凤呈祥,可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生来骨子里那份不弱男儿的阳刚正气,或许是因为别的,她很爱"承乾"这二字,总觉得这个地方,更入她的心。

  众人安顿好了,胤禛亲自奉茶后便垂手恭恭敬敬立在下头,表面上很是乖觉,当然,如果忽视他一直朝身后乱飘的眼神的话。
  "你进来身子如何?"
  佟后瞧了他父子一眼,"劳主子挂怀,臣妾已好多了,太医说再吃几剂药,便彻底拔了根子了。"
  "那就好,也不枉有些人三五日的逃课往太医院跑了。"康熙多日不曾见过胤禛,今儿特意过来这边瞧瞧,这些日子他父子俩俱是有意相互疏远,虽说这样于各方都好,可眼下见儿子稳稳立在下首,再无往日在自己跟前的跳脱朗直,倒是心里有些郁郁。于此瞥了他一眼,话一出口竟满是刻薄嘲讽的味道。
  没成想这罪魁祸首竟是没事儿人一般站着听着,好像说的事儿与他全无关系一般。
  "怎么着?四阿哥就是这样为弟妹表率的?"
  "四哥逃课,羞也不羞!"这小丫头今天竟是与他作对来了,胤禛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便抢着喊了出来。
  "羞、羞、羞!"胤祥也学着她模样小手指在自己脸上一刮一刮的。
  胤禛心里气不打一出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瞪他做什么,"康熙目光闪烁盯着他,"自己做下的事不敢认么?"
  "回汗阿玛,儿臣知错了……"
  "哟!咱们四阿哥也有认错的时候啊,晚了——"康熙挑了挑眉毛,转头问佟佳氏,"你可知你儿子干了什么好事?"
  又是我儿子……
  佟佳氏还没来得及说话,康熙已经又转了头回去,"敢不敢把袖子掳起来给你额娘看看啊?"
  (⊙_⊙)!
  "你只道为朕与太子那点子血,日日心怀感激,指不定救你命的药引还另有他物呢。"
  佟后听见这话莫名其妙的很,猜着十有八九跟眼前这不省心的儿子有关系,可心里再怎么七上八下到底也得笑着接话,"皇上您今个儿到底打的什么哑谜呀,怎么还神神叨叨的。"
  "哼!割肉救母?好嘛,朕倒是生了个孝比先贤的好儿子……"
  听见前言胤禛脑袋就嗡的一声,眼下直接噗通一声跪在康熙脚下,匍匐在地,心里攥出一把汗来。
  事到如今自己人事已尽,能不能取信于皇父全凭天心所向了。
  "皇上,这又是怎么了?"
  这么几句听得佟后心惊肉跳,若不是礼数拘着简直就要拉过儿子来细细检查一番了。
  "你莫怕,他早就好好的了,眼下不是正在你面前站着嘛!"皇帝瞪了儿子一眼,在妻子手上拍了拍,恼怒的咬着牙帮子解释道,"这小子看着稳重,竟是个没脑子的,看你病成那样一时着急,也不知是喝了鸡血怎么地,自己连日奔波体力透支都不管不顾,竟跑去剜肉给你下药了!还谁也不说,愣在你床前侍奉了那么多天……"
  佟佳氏听到这儿早已红了眼睛,直愣愣的盯着胤禛,眼睛里三分心疼、三分惊诧、三分感动,和在一起竟是百味杂陈,全酿在一双似泪非泪的凤目里,让胤禛不能直视。
  康熙不说话,佟氏说不出话来,胤禛伏在地上,两小敏感的觉得气氛不对也不吱声,乖乖的贴在父母腿边,一时间本来吵吵杂杂的屋里突然沉寂下来。
  "怎么不吭声?吓唬人倒是威风八面,现在就不打算说两句?"
  胤禛凭直觉略微松了松心,仍是低头闷着,"儿子不敢……"
  "喝!现在不敢说,那当时怎么就敢做?!"康熙压在心里多日的火终于被戳破了,一拍几案怒斥,"你到底记不记得什么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阿玛额娘都在,还轮不上你拿自己身体儿戏?!你知道为父母焦急忧虑怎么就不知道这事儿干的会叫爹妈操心后怕?!啊?!"
  胤禛一听这话才觉着羞愧无以复加,阿玛一心想着他身体损伤,忧心操劳,竟是压根不曾起过疑心,自己却日日谋算夜夜思虑,甚至算计到自己父兄头上,真是……伏在地上浑身颤着,连连以头抢地,"儿子不孝,让阿玛操心了,一时焦急无措,未及多想,做下冲动事,阿玛此言,儿子……儿子无言以对啊!"
  佟佳氏眼睛通红的看着儿子,手下轻轻推了一下靠在自己腿上的胤祥,小家伙激灵的跟着在胤禛身侧跪下了,霁儿也跪在了另一侧,抿着嘴懵懵懂懂的抬头偷看汗阿玛。
  康熙看着膝下三个孩子模样,再大的火气也泄了,他嘴上骂的厉害,心里却很是动容,他素来信佛道仙法少,信儒家孝义多,这一回灵药起死,在他眼里,只怕信儿子孝心感天倒是多些,又哪里会联想到其他莫名其妙的事上去。况且这件事让他心里暗自很有些得意,毕竟这世上自诩孝子贤孙的何其多也,可真到紧要关头又有几个有这样的孝心,为着养母的病,十几岁的孩子,生生咬着牙从自己身上剜下一块儿肉来,又有谁还敢说他天家无情呢?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连上网了……


44

44、闲日 ...


  44
  自那日以来,不知为何,胤禛可真算过起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
  读书习武逃不了课也就罢了,偏偏自己还特别遭皇父"不待见",特意炮制了一样水平的诗文交上去,哥哥弟弟便得了好好的点评,许还有奖赏,自己就定要挨上一顿臭骂外加责罚不可,没毛病都能挑出来,他在诸兄弟中本就以挨训出名的,眼下更是翻了番。
  一众皇子倒算看足了热闹。
  再加上小十三与他分外不对付,他本就正在看着圆捏着软的年纪,胤禛又是个心急手欠的,成天"欺负"弟弟玩儿,胤祥便每日被他逗得吱哇乱叫,上蹿下跳的捣蛋,而且四哥说东他便一定要往西,四哥说吃菜好他便一定非肉不食,四哥说吃饭好他就能饿着!
  可要说真不喜欢这个哥哥怕也算不上,要不然胤禛不去招惹他他还老自己跑过来往人跟前凑呢,只怕小孩子敏感的很,不管欺负不欺负,谁真心待他好总能感觉的出,便难免像碰上阳光一样被吸过去,要不然,就只好说是缘分吧。
  "爷,十三爷又不肯吃饭了……"
  "芙蓉……"好吧,胤禛承认,这个名字是在天上飘了多年养成的恶趣味后遗症。
  "爷……"
  胤禛眯着眼龇着牙从牙缝里挤出阴森森的声音,"爷……看起来……很像保姆吗?"

  胤禛笑眯眯,"十三,四哥院子外头的花儿开了,四哥觉着不大好看,你觉着呢?"
  胤祥使劲摇头,"很好看!十三最爱看了!"
  胤禛笑眯眯,"十三,四哥书房那个笔洗碎了,不过也不是好东西,没什么……"
  胤祥使劲摇头,"不行!十三最爱那个笔洗了!"
  胤禛笑眯眯,"十三,四哥不喜欢你这件衣服,咱们去换一件如何?"
  胤祥使劲摇头,"不要!十三最爱这件衣服了!"
  胤禛笑眯眯,"十三,这饭做得不好,咱不吃了啊?"
  胤祥使劲摇头,"不要!十三最爱吃芙蓉姐姐做得饭了!"
  ……
  十三阿哥大口大口刨饭中……

  转眼就是庚午年大礼。
  银装素裹、锦绣为毡,皇太后和后宫各主亲自做了素饽饽,裹了小如意小八宝,一溜儿的喜庆果子花色将整个紫禁城装点得喜气洋洋。祭了堂子拜了先祖,便是大朝贺,康熙亲至太和殿,殿前设黄案,亲王、贝勒、贝子、群臣及朝鲜、蒙古、安南等诸外藩王子、贡使咸列班次。王、贝勒立丹墀下;群臣自午门之右的西掖门入宫,外藩自午门之左的东掖门入宫。班次既定,奏中和韶乐,群臣及外藩依品级高低先后向皇帝行三跪九叩礼。
  大朝贺结束,康熙又在乾清宫受了家礼,自往东暖阁去了,这一伙从昨夜子时就开始忙活的宗亲皇子才稍稍松了半口气,联袂往太和门给太子二跪六叩去。
  开头一群半大孩子还规规矩矩按行辈走着,两三步下去,已三三两两相互熟稔的抱了团,胤褆不耐烦他们,自己前头甩着袖子走了,老三硬拉了小五也不知道能扯出什么之乎者也来,胤禩胤禟几个小的混在一处嬉笑打闹,胤禛仍是一个人,看着他们但笑不语。
  "七哥,累吗?"突然脆生生一声打断了他出神,回眼看,胤禩正凑在胤祐身边和善的笑着伸手,"我扶着吧。"
  原来胤祐生来脚上有些微残疾,照胤禛看,也真不算什么大毛病,远没有那次出征受伤后来的重,平日走路慢些几乎看不出来的,可这诸位兄弟甚至他自己倒觉着他真的废疾无用一般,让胤禛很是看不惯。
  他因着足疾缘故,不大肯走动,身体更是单薄些,这过年守岁折腾了一宿没歇过,又到处跟着奔波劳顿,眼下已有些不大撑得住了,速度便稍稍落后了些。胤禩于兄弟里最是上心的,早就觉察了,话又说的温和,叫人推拒不了。
  胤禛偏是个最不会与人为善的,不过是兄弟帮扶一把,人家正主指不定还感激涕零呢他倒是不乐意了,眉头一皱冷着声摆起了兄长的架子,"八弟你莫管,让他自己走!"
  "……这?"
  胤禩伸出的手缩了缩,停在空中,不解的看着胤禛,胤祐倒是飞快抬头看了严厉的兄长一眼又底下头去,避开胤禩,自己吃着劲儿走开了。周围那一伙儿小兄弟平日里本就对这位四哥有些发憷,尤其胤禟,很不待见他,见状连推带搡的裹挟着胤禩往前去了。一伙儿孩子吵吵闹闹渐渐跑远。
  渐渐人声远了,后头雪地扫出的长道上竟只剩一长一短两个影子。
  胤祐吃劲的拖着脚把自己往前挪着,一声不吭,胤禛是好个清静,他早就被吵得恼人疼,趁机吹吹风松松脑子,也懒得说话,看弟弟这样也不帮不扶,就闲闲的缒在旁边。胤祐整个人都累得有些喘了,全凭一股劲儿撑着,他看着一众兄弟轻快的跑跳到前头去了,心里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只因这对他严厉的不近人情四哥就在身后跟着,才咬着牙不肯在他面前示了弱,一步一个印子往前挪了过去。
  好长一条路下来,胤禛只是在他险些滑到时顺手扶了一把,竟再没支过声,直到将将到了太和门,一身松快的胤禛才淡然转头对头顶都冒着热气的胤祐凉凉说了一句,"这不是可以么?你整日低着头,到底又比人差了什么了……"
  话说完,自己整顿襟袍入了行列,留下胤祐一人等着一双圆眼睛发呆。

  一切国礼家礼行完,塞了不少饽饽又被老爷子抓来不知写了多少福字以后,胤禛总算活动着筋骨把这"年"差不多过完了,真是怕了各处的喧嚣吵嚷,顺便抬脚溜进了毓庆宫。
  一路被人直引了进去。
  进了正殿,就见当朝太子一身杏黄也没换,领口半解一身疲懒的歪在椅子上,见他进来不动弹也不说话,只笑吟吟挑眉瞧着他。
  "……"行了礼,张了张嘴,因没外人在这儿,"太子殿下"这几个字在胤禛口边滚了好几滚最终没憋出来,闷到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巴掌的时候,终于还是直起身苦笑着叫了声"二哥。"
  "哈哈哈哈--"胤礽却是得意的敲着扶手直乐,笑得不行,跳起来站在地上抱着臂瞅着他笑的打跌,"老四啊老四,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胤禛扶额。
  "这几个月还跟我这儿装兄友弟恭,你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了,就你这爱则欲之生,恨则欲之死的臭毛病,还跟我装澹泊恭敬?真是笑死个人!"
  "……"胤禛再一次觉得自己额头上青筋直跳,看着"太子殿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板着脸撇了撇嘴,挫败感一波波涌来。
  "得了吧!你以为把自己埋起来就没人看得见你了?汗阿玛就忘得了你?后宫各主就忘得了你?朝臣就忘得了你?跟你说,你自己清净守直,什么魑魅魍魉都沾不上你!"
  "……"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自己老大一把年纪因为身在局中险些走了歪路,而"年轻人"的话反而是对的,就好像现在,此时此刻。
  不错,人心,才永远是最危险的利器。
  "对了,皇额娘好像正在给你挑福晋呢--"
  "……!"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芙蓉……其实我打算叫秋瑾的,觉得太亵渎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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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报告一下,明天应该会把这周的任务完成,以后大概就不会有日更了……
偶实在太忙了,扳指头算,论文、课题、考试……忙里偷闲写小说好有罪恶感的……
锅盖顶好再来说,隔日更大概会是最好的情况TT
当然,再忙都不会坑了的,偶一般很有坑品……
45、鬼神

虽说上辈子妻妾成群娶了不知多少,可胤禛想了想,还是趁着节庆,去承乾宫请安了.
 刚进了门,就见佟皇后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可惜了,这半大的小子面对人生四大乐事之一脸上半分羞怯之色都没有,竟是装都不屑于装的,叫她白白期待一场。
  胤禛看见她案沿儿上已摞了不少帖子,可正中只剩下两份,一明,一素。
  "四阿哥于瓷釉雕花上好清雅素净的,倒不知于人事上如何?"佟佳氏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兰指轻轻在两张帖子上各点了一下,又抿起嘴笑着看儿子。
  佟皇后自年前就为儿子忙上了,虽说眼看着胤禛一天天大了,她原本却并不太着急,总想着精挑细选非把世上最顶尖儿的姑娘搁到儿子身边不可,可去年这一场大病,一下子让她觉着人生在世,明灭如灯,指不定那天就这么走了,胤禛还小诸事未定,又有谁能像她一样为他操持,这么走着又如何能安心?这次真正急了起来,想给儿子安顿了,这样哪怕她真的走了,他身边还有个可心儿的人能陪着,也能放心了。
 她这一开口子,各家各户的王公大族哪还不赶着把自家适龄女儿的帖子往上送,这承乾宫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帖子收了许多,人也见了不少,最后筛子一样筛出几家合适的日日看着,佟佳氏心中的思量却越来越深。
  她地位尊贵,眼下更是到了女人中顶尖儿了,胤禛身为皇后养子,论贵便仅次于太子了,论情论理这嫡福晋的身家怎么都低不了,选个亲贵的任谁也说不出二话来,她心里也是不愿委屈了自家孩子,可是……
  眼下的局势在这儿,胤禛的性子在这儿,皇帝和四阿哥的光景也在这儿,她自然明白,当隐则隐。 .
  但这亲事,也是一辈子的事,一门贵亲,是助力,也是烦恼。
 还是当年的挣扎矛盾,是劳心劳力,还是明珠蒙尘?是为苍松翠柏托梁架柱,还是曳尾泥中懒卧樗下?
  又或者,是一时朗照,还是永保太平?
  母亲的理智指给她一条明路,可为儿子的雄心壮志,她终有些不甘心Y
  索性叫他自己选吧。
  虽然她知道,以他的聪明,必然比她看得破。

  "夫子云:吾道一以贯之。"
  果然。

  这回胤禛想的却与她不同,佟后为显赫能臣和太平闲王堪不破,胤禛却压根儿没想过要妻家助力。
  别的皇子娶亲挑高门大户为的是有个帮衬,他却怕极了这"帮衬"带来的"烦恼"。且不说眼下这局势平衡如何,就是他也本能的不愿意外戚掣肘,他是要做大事,准备着继续得罪人的人,眼下虽不是卫霍之时,可若是那些相互瓜葛勾连的亲戚亘在那,惹得人公私难两全,就是"麻烦"。
况且他进来前就听见宁儿说起什么乌喇那拉,就算不提孝敬皇后与他少年结发的情分,单是个男人,都不愿让本来属于自己的女人嫁了别人吧。
 轻轻一弹,素色暗花的帖子捏在玉手里,母子相视而笑。

  "娘娘……"胤禛身子还没转过回廊,宁儿已经立在了皇后身侧,脸色郁郁,支支吾吾地开口,"您就忍心看四爷这么韬光养晦?眼看着跟圣眷远了……"
  "韬光养晦?"佟佳氏听见这词儿倒是一愣,端着茶吹开浮沫,笑的少见的傲气逼人,"这词儿用得好,可那是咱们韬得起,养的起,不怕没进沙子里,你倒是让七阿哥八阿哥韬一个看看?",

  年一过,胤禛的圈养范围就又扩大了。
  胤禵已经三岁,要由兆祥所搬到阿哥所住,胤禛是年长的阿哥,又是同母胞弟,合该他照应,便自去了派给胤禵的院子,看着人整顿收拾了,又恩威相济整饬了奴才,才接着又一次被千叮咛万嘱咐的弟弟。
  自长子被抱走,德妃虽舍不得,可也得死了心。后宫关防森严,又为防止母子勾连,亲生的骨肉一年也见不上几面,更何况这抱给了别人养的。尊卑内外在这儿,谁也越不过去的,她本以为四阿哥此生与她便再无瓜葛了,没想到这孩子竟还知道她,念着她。那年他手抄的佛经她到底没舍得化给祚儿,层层包着私下藏了,年前听嬷嬷说碰上四阿哥,哄着胤禵叫哥哥,这颗死了的心又突然热了热,身为皇后养子,可他到底还是念着这份母子缘分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胤禵才三岁,虽聪明伶俐的,可那阿哥所里诸位爷哪个是好相与的,还好有他亲哥哥在,看样子,多少能照拂些,便细细叮嘱了幺儿,多听、多看、少说、少做,好好跟着四哥,让干什么干什么,莫被别人撺掇着胡闹。
  小孩子恋旧,听说要到别的地方去住,整个身子在嬷嬷怀里扭得麻花一样,很是不安。
 "哥——"直到看见熟人才脆生生喊着整个上身在嬷嬷怀里都倾了出去。
 "哎,小心着点儿,"胤禛连忙张开手去接他,心里怨念自己脾气可真是越来越好了啊,这混小子都能往他怀里钻了,"真难为你,才见过一面儿竟还记得……"
  "奶母说禵儿的名字还是哥哥起的!"
 "是、是、是!"什么啊,就是几个名儿里头挑一个嘛,难不成真让他再叫个胤祯给我找不痛快去?胤禛被他搂着脖子晃得眼晕,连声应着,心里只觉得小孩子可怕,哪还顾得上再想什么。
"哥……"
  寒冬腊月的胤禵连棉袄带斗篷的滚在胤禛怀里,好大一坨,早就抱不住了,趁他一蹬脚就顺势把人搁地上了,没成想刚还闹腾的不行的小家伙立在空空的院子了到不出声了,紧紧揪着他袍脚,直往后蹭,"我不住这儿……"
"怎么了?"
  "我要回去……这儿什么都没有,冷冰冰的……"胤禵声儿里已带了哭腔,咧开嘴就要哭,嬷嬷连忙来哄着。
 "小阿哥,这咱不能挑,不冷,住两天就好了,这儿好东西可多着呢,还有好多阿哥爷陪你玩儿—
  爷也是'好东西'之一?哪个爷有那么大工夫陪他玩儿啊?……胤禛默默腹诽,抬头环视了一圈,确实觉得炕冷灶冰的屋子还带着阴凉气儿,也难怪孩子不乐意住呢,实在受不了耳边"群鸦"聒噪,想了想,还是蹲□子看着十四阿哥。
  胤禵被他瞅的奇怪,也渐渐止了声。 "
  得,爷还有止小儿夜啼的功效了……==
  "禵儿,那今天先去四哥那睡如何?"
  "四哥?"
  "……今天先去哥那睡如何?"
  ↖(^ω^)↗

 这边安顿好胤禵没几天,就到了十五,三四居长,四阿哥爱清净,三阿哥这个好风雅的便难得也凑一回热闹。
 烫了酒、煮了元宵、设下灯谜招拢了众兄弟同乐。
 胤禛陪几个大的饮了几杯酒,众小压根就拘着没敢让他们碰酒。胤禟这般闹得不行的也就是筷子蘸着让他们尝尝味儿,便又撒开内内外外的闹腾了,没一会儿就抱着扯着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分不清谁是谁了。
  有些"前贤"说得简直太真理了,让小孩子在酒场上扎堆的人是疯子!
  "三哥我先去外头隔间儿躲会儿清净,一会儿回来,你看着点他们。"胤禛看胤祉无奈的打算开始讲故事哄孩子,撇了撇嘴角,一把夺过胤祥胤禵两个手上不知从哪摸来的杯子,看着两人红彤彤的小脸儿朝自己笑的花儿一样,心里叹了口气,叮嘱三哥和他们各自嬷嬷看牢了,才施施然出去吹风去了。
 胤禛看见浮着一层热浪的暖阁里一盏一盏的熄了灯,吵杂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三哥这儿还真是到处皆字纸……
 胤禛无声的勾了勾嘴角,将灯挑亮,不济什么,随手摸了一本书从中间念了下去。
 他想,安静的夜晚总是会被有些人打乱的。
 "哇哇——四哥——!"
 这句话还没想完,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就从那头一路急匆匆的扑腾进来,一头扎进了他怀里,还伴随着吱哇乱叫。
 胤禛伸手摸了摸撞得他生疼的圆脑袋,装出狼外婆般温和的声音,"祥儿怎么了?"
  "呜呜,四哥……好可怕……三哥好可怕……"
 "三哥可怕?"
  "呜呜,不是,三哥说的好可怕……""
  "这样啊……"胤禛伸手拍着他,生声音充满了诱惑,"要四哥帮忙吗?"
  紧紧抱着哥哥大腿的十三阿哥使劲点头,那根黑色的小辫子随着他嫩白的颈子一跳一跳的。
 "那你以后乖乖的听话,四哥就不让三哥吓你好不好?"
  "……"那一星黑色继续跳动,十三阿哥就这样轻易的放弃了自己所有的反抗权利……
  胤禛放下书,轻轻揉着弟弟的脑袋,看不见的灯光背后闪出狡猾的笑意。

  在这得意背后,或许曾经闪过一丝"内疚",可是谁知道呢?
  康熙朝尊贵的皇四子只记得,他这个宇宙全人的弟弟不怕老虎不惧生死,独独怕一样,鬼。
 而作为一个在天上当了几百年飘飘的人,看遍阴阳,生前事忘了不少,而记的最多的,只怕就是鬼故事了。那么当他碰到一个把博闻强识既当做目标又当做手段的人时,他无疑会成为最好的听众。尤其是,知道他准备在元宵节上给弟弟们讲故事时……
 而这些人里,必然会有那么一两个怕鬼的……

46、算学

胤禛眉头促成了一个"山"字,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两眼无神的盯着天花板。
  对面的小人儿鼓着脸咬着唇紧张的盯着他手里一打笺子,垂头丧气地不停往门外瞄。
 这里是皇四子少儿数学特别辅导课。
 小班教学,学生总共三只。
  有两个小脑袋早早地探在门口,眼巴巴望着同伴。
  "保泰你先带胤禵外头玩儿去,爷今天要给十三阿哥开、小、灶。"
  这么一句从牙缝里恶狠狠挤出来的话,吓得门口两只嗖的一下消失了,对面坐的那个更是眼睛都带了水色。
 胤禛拿着这一摞窗课只觉得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这段兄弟教习的日子是他多年来最为怀念,可现在真的让他再来一遭却只想求佛祖跳过的时光。再瞄一眼手里三加五等于九,十四减四等于八的答案,胤禛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眼睛的健康程度,然后对门外的柱子产生了用额头亲切拥抱的妄想。内心神兽奔腾而过,当先生的某人只想把眼前梨花木的大案拍成儕粉,胸中咆哮,小十三你抓周时到底是怎么抓上钱串子的啊!!!你将来到底要怎么给四哥管户部啊啊!!!!这样的数学你连抄家都抄不对吧!!!!!
  这段日子的连续摧残下,胤禛终于顺利想起来了上辈子汗阿玛到底为什么会让他带胤祥的数学,眼看着连只是被抓来陪读的胤禵都每天早早过关,胤祥愈发坐不住了,眼睛直往门口瞄,都快看直了。
 "胤祥!"
 "哎?!"正发呆的可怜孩子突然被哥哥一声怒吼叫醒,一个激灵,"四、四哥……"
 胤禛笑的狰狞,挑着眉毛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身边来,"来,学累了,四哥给你讲个故事吧……"
  "……"胤祥偷偷抬眼看他,欢喜中带着胆怯和不可思议。
  "从前有一个孩子,大概六岁吧,一天晚上,很黑很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独自经过一片野地……"

  胤祥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补图,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突然!他看见一些光!"
  胤祥站在地上,吐了半口气……
"绿惨惨的一点一点,飘在空中,闪闪烁烁,就像……不知是谁的眼睛……"'

  "这时候……他看见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人的轮廓,黑呼呼一片,被绿光一照,似乎能隐约看穿……正朝着他飘来……"
  胤祥小脸发白,想跑,被他紧紧抓着。
  "那孩子壮着胆子,数啊数啊数啊……"胤禛故意直愣愣盯着他,语气渗人,"一个,两个,三个……"
 "他又数后头,一个,两个,……五个……"
胤禛猛然望胤祥眼前一扑,低喝,"总共有几个!"
  "啊——八个!!!"
 胤祥闭着眼尖叫出来,抱着头连滚带爬地向门外阳光下扑去。
  只留下胤禛一个在屋子里不厚道的呵呵直乐。酷乐猫的世界购买

 "塔布黎,即将启程,东西收拾好了么?"
  "谢四爷关心,奴才准备好了。"
  十三岁的胤禛坐在圈椅上,眉目愈显刚毅,去年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的他,身上不自然的带着一股凛然之气。看着对面身材高大的少年语态恭敬,恍然想起几年前那场赛马,竟仿佛两世了,少了棱角,多了恭顺,只不过少言英武的脾性还能看出几分当年的影子,胤禛只能感慨宫廷果然是个洗练人地方。
 他兄弟俩被土谢图汗主动送到自己身边,带回京来,养在宫中,如世家少年一样做了执干戈卫丹墀的侍卫,同样跟随御驾出征噶尔丹,只自己带着西桡儿管的是庶务,他倒是亲身浴血了,不过总算一起上过战场,内里倒是熟络不少。回来后,便又被皇上重新发派给自己。这回多伦会盟,自己熟悉蒙古诸部,塔布黎更是土谢图汗直系,老爷子也不曾避讳了,点了名要他俩随驾。这不,送走了三小,胤禛就找来塔布黎问问。
 "老爷子看你如今出息,只怕高兴的很。"看见他升了等的装束,不知道他家老爷子怎样,胤禛倒是先挺感慨,又扫了一眼,便有些想笑,"回去见人,你要不要弄些药把脸上疤遮一遮?"
  "不用。"塔布黎却突然一扬脸,露出一星锋芒来,又迅速低了头,"蒙古好汉以伤疤为荣耀。"
 "成,那就这样吧……以后在外头规矩些,咱们院子里就别藏着掖着了,是还不知道谁,这样看着倒不像你了。"
 "……唔……回四爷,这是规矩……"
 胤禛愣了愣,想起些旧事来,默认点了点头,"……你说的对,先下去吧。"
 有些事,放开了,再收不回来,只剩下两败俱伤。

  "给二哥请安……"_
  胤禛去毓庆宫辞行,却是打听好了太子爷不在才过去,没成想门口就撞见正主儿了。
  "老四来了?来来来,进去坐,说是你来了好几回我都不在,今儿可算见着了……"

  胤禛苦笑着被太子一路拖了进去,心里直叹背运。
 "哎快来说说,我上次送你的那两个怎么样???"
  看着这位储副满眼放光的盯着自己,果然怕什么来什么,胤禛觉着还不如去教小十三算算数呢。

  开头二哥不时送几个小宫女给他,说要给他开开荤,可他又不是童子鸡,院子里连格格都有了,还开什么荤啊。

  没成想如今他倒是不送宫女了,改送容貌姣好的哈哈珠子,直让胤禛心里犯抽抽。
  开始想着总不能都冷着脸扔出去,得给太子个面子,他还真留了男女各一,结果这下太子逮着了,见天儿的往他跟前送,还见面要探听探听个中滋味,胤禛忍无可忍才统统打发到外头去了,直让胤礽感慨这个弟弟不解风情。
 胤禛更是额头冒火,二哥啊二哥,上完宫女上太监,上完厨子上车夫,您还真是不挑嘴啊!!  "臣弟打发出去了……"
  "你你你……暴敛天物、暴敛天物!下次孤送给老三去!"
"那好,那好,三哥风雅,必然欣赏的……二哥,我是来辞行的,过两天就要跟阿玛出塞会盟了。"胤禛连忙岔开他话头。
  "哦哦,你院子里我会嘱咐他们多照看的……"
  "这些琐事倒不敢劳动'您'操心……"只求求你别再干出上次那种父亲重病面无哀戚的事儿就成。
"切,臭小子……"
 "四哥你早点回来啊……"
  "四哥你带点好吃的回来啊……"
  "四哥你别忘了我们啊……"
"四哥你给我的弓还没做好呢……"
  "知道了知道了,这次不过几天的事儿,别搞得好像要天涯漂泊去一样。"
  胤禛被胤禵几个小的吵得头大,转眼看十三一个老老实实低头在一边站着,一声不吭,有些奇怪。
  "小十三,你怎么了?"把他拽到身侧,蹲下拢到自己跟前儿,笑着拉了拉他的小手,"就没话跟四哥说?"
  "……"胤祥抬头看着他笑脸,突然仰头大哭起来,"哇——" , Z" j: Q
  "哎呦,怎么了这是,哭成这样,谁欺负了?"胤禛这下手忙脚乱起来,他平时自己把弟弟欺负的吱哇乱叫,可又见不得别人碰了惹了,一边胡乱抹着他脸上滚滚而下的泪,一边酝酿着怒气打听。
  "没、没有谁……哇哇……"
"不对,肯定有,说,是保泰,还是胤禟?"看着弟弟哭,胤禛心里那叫一个郁闷,直接开始胡乱扣帽子,眼睛一扫,吓得旁边保泰连连摇头表示自己是被殃及的池鱼。
  "四哥——"
 "耶?怎么是我?四哥何时欺负过你?"(作者乱入,四哥你真好意思说?)
  "四哥,以后小十三好好学算学,你别生气,别走……呜呜……"
  原来是这个……果然是个傻小子……胤禛挥挥手,抹开脑门上的黑色线条,看着被胤祥小手扯住的衣摆,心里暗暗决定以后要好好治治他这说话大喘气儿的毛病。
  "好好,"可还是得赶紧哄着,"那这几天十三好好复习前头讲的题,你什么时候全自己做对了,四哥就回来了,好不好?"
  "四哥不许骗人!"小十三抹着泪,圆滚滚的眼睛盯着他。
  胤禛心里笑的翻滚,脸上还是一本正经,"四哥从不骗人!这样,你每做会五道题,就让保泰写封信告诉四哥,等你都对了,四哥就回来了。"
  "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算是……第二部了?感觉哪都断不开呀……

哎,四哥十岁就十万字了,那我得写多少字才能完结啊……哭死……


47、会盟

康熙皇帝大驾浩浩荡荡而出,胤禛骑在马上心不在焉的扭头看那只"望君出"的"吼",心里念叨不知道现在又是谁在"盼君归"。

  与塔布黎一路骑马随着銮驾,远远同行的还有……四头装饰华丽的大象。
  虽然知道老爷子好显摆,非要把这肥墩墩的玩意儿拉出来溜溜以显示祥和,胤禛看着旁边半大小伙子莫名其妙的表情,还是忍不住觉着有些囧。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谁在"盼君归"。
  十四这没良心小子光顾着跟他讨要新鲜玩意儿的话可以不计,那么手中书信上一堆乱七八糟被人誊抄上来的数字还是让人忍俊不禁。待停歇时再把那封信抽出来看一遍,在那堆数字符号底下又发现一个被人抹了墨按下的肉嘟嘟的猫爪印子,胤禛默默的同情了一下整日跟在十三祥身后转悠的那只肥猫崽,终于捂着肚子把脸埋在马鬃里笑的直打颤,旁边塔布黎茫然地瞪大眼睛用看狂犬病的眼神打量着旁边这位喉头呼噜呼噜也不知道是哭是笑的爷,终于悄悄把自己的马拉远了两步,以防"不测"。
  "四阿哥笑什么呢?!"
  (⊙o⊙)?这么远汗阿玛怎么听见的?
  听见这一声,胤禛正笑的发颤的身子突然顿住,呆呆地抬头望了一眼伴当,那位还是一脸茫然。
  老老实实被传过去,胤禛还是忍不住闷笑的肚子抽筋。
  "胤禛你怎么越来越没定性了?这路上有什么可乐的?怎么笑成这样?"
  康熙爷板着脸"审问",这个儿子早就脱离了这么活泼跳脱的年纪,平时里装着一副沉稳模样,今儿这样可太反常了。
  反常即为妖,得好好审审。
  胤禛看出老爷子又要拿他取乐,心中大为悲愤,都是这几个活宝害的,看来以后得好好收拾收拾。
  "手里拿的什么啊?还宝贝一样不让人看了?"
  不让您看,谁敢啊……
  胤禛心里撇了撇嘴,恭恭敬敬把信呈了上去。得,也算咱拿弟弟们博老父一乐吧。
  "哈哈哈哈——"康熙才扫了一眼就卸了脸上端肃表情,开怀大笑,"想不到这几个小的都长这么大了——"
  阿玛那是您亲生的儿子……
  "这信写的很有几分易趣,十三阿哥果然正在有意思的年纪啊……"
  !!!!!!
  胤禛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回汗阿玛,有意思倒是有意思,就是正淘气,阿哥所里每日被他们折腾的鸡飞狗跳,连三哥都没法看书了。"
  康熙笑吟吟瞥了他一眼,目光灼灼,直把他剥得通透。
  "无妨无妨,你先带着吧,看来以后出门倒是可以带上他,全当解个闷了。"
  阿玛呀阿玛,您五至五台,六次南巡,视察了多少河工,照您这么耽误着,小十三的算学还要不要学啊……
  儿子还得写多少首"桂花香好不同看"啊……

  "怎么了?"塔布黎看这位天塌不惊的大爷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回来,很有些出于恶趣味的好奇……
  "没怎么……爷圈养的小动物即将被人免费收割……"

  到了地方,自有人看着安顿好了,大阿哥带人随侍在御驾左侧,神采飞扬,胤禛和塔布黎也整肃了戎装按着节奏哒哒向前,见着前来迎驾的几位老汗王,土谢图汗呈上杀死札萨克图汗的认罪书,承认"扰害生灵,实臣等之罪"。并下诏将此状公开颁给与会各部汗王,塔布黎眼睛一闪,身子不自觉一倾,人带着马几乎乱了节奏,胤禛横目瞪了他一眼,才紧紧收敛心神,控好缰绳,目不斜视的跟上卫戍。
  二日会盟。御营外起黄色御帐。御帐南向两侧,为与会大臣、蒙古王公设紫红色长帐,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弟策妄扎布、车臣汗四人居其首,其他官员按序列座。喀尔喀总计近千人,八旗禁军佩带武器肃立。
  清晨,康熙帝着朝服御营升座,鼓乐齐鸣,喀尔喀王公贵族行三跪九叩礼。康熙帝先行赦免,宣布赦土谢图汗之罪,将册文和汗印授予土谢图汗。再令被土谢图汗杀害的札萨克图汗亲弟策妄扎布承袭其兄为札萨克图汗。再令编旗,大皇帝应允喀尔喀贵族请求,宣布"将尔等与朕四十九旗一例编设,其名号亦与四十九旗同"。分喀尔喀为三十四旗,下设参领、佐领,从行政建制上与内蒙古各旗划一。
  最后赐宴,康熙帝主持约200桌的盛大宴会,亲手把酒递给哲布尊丹巴,然后是三位喀尔喀亲王,再次给二十位主要台吉。各汗王都跪接酒,一手持杯,同时叩首,以示对他们特殊恩宠的感激。皇子依次敬酒,皇四子行至土谢图汗处,亲奉酒,汗王行谢礼,目视皇四子,态度谦敬。宴上起杂技、木偶助兴,庄严隆重、声势浩大、气氛热烈、情感融洽,喀尔喀人惊服,拜觞起舞,欢欣雀跃,以彰满蒙亲善。
  塔布黎嗔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繁杂花哨的表演,眼睛都圆了,无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就突然被一只硬塞进自己嘴里的水果惊醒了。
  "发什么呆呢?"
  塔布黎瞅一眼他,摸了摸被咯的疼的牙龈,指了指眼前一片花团锦簇。
  "怎么样,有意思吗?"
  无意识的点点头,蒙古少年彻底晕了,"可会盟应该歃血,带着些干什么,摆排场吗?"
  "额……"胤禛听见着孩子一针见血的话呆了呆,才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把人拉走了,"还好啦,还没有弄一千个人穿的花花绿绿来给你敲鼓放烟花呢……""
  "啊?什么?"
  "好啦好啦,别管有用没用了,你可是到现在滴水未进,去与民同乐吧……"
  "……"
  初三日上封号。大封蒙古贵族,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台吉之衔皆在所列,皆执臣礼,彻底纳入大清等级框架之中。
  初四日大阅。康熙帝身着戎装,头盔铠甲,佩胯刀弓箭,骑马绕场一周,回来下马,亲自弯弓射箭,十矢九中。
  万名骑兵、步兵、炮兵按八旗序列,列队约10里。皇长子胤褆亲统步兵,皇四子胤禛亲统炮兵在行列中间,骑兵分列两翼。大皇帝乘马由中间通过检阅,随军传教士叹父子风神俊秀乃天人也。
  康熙帝命喀尔喀王公来到帐前站列于右,八旗大臣、都统站列于左,共观演习。角声起,步兵列队前进,角鸣声停,行进停,如此反复,三进三停。突然号角声大作,一众骑兵高呼前进,万马奔腾,声动山谷。随之,汉军火器营,枪炮齐射,演示射击,声震大地。三军奔驰到康熙帝所在附近,戛然而止,整队行礼而退。演习毕,土谢图汗等悚惧失态,几欲躲避。多伦草原之上,喀尔喀人无不慑服。
  胤禛哥儿几个陪着老爷子显摆了好几天,可算空闲下来,临走临走,带着塔布黎去了一趟土谢图汗王帐子,传那安抚的恩旨。
  这边人还没回来,消息已经先回来了。
  "汗王说'赖于天神的保佑,你能从战场平安返回'……
  "汗王说'你没有辜负土谢图部勇士的威名','将来必能承继我部族兴盛的希望'……"
  "汗王说……"
  "说重点!"胤禛不耐烦的打断面前蒙古箭丁打扮的小个子。
  "汗王说,叫塔布黎王子忠心事主,好好跟着四爷。"
  "跟着爷?"胤禛眼睛缩了缩,他这几年来对土谢图汗王的行为一直很是不解,送孙子入京很正常,蒙古贵族子弟多半如此,可为何明里暗里这两个孩子倒像是直接派给他的,平时对他也破为恭顺,吩咐下去的事办得利利落落,这便很有问题了,他现在还不至于自恋的以为自己霸气外露到是个人就该心悦诚服忠心耿耿的份儿上。
  "是,"小个子头埋得更低了些,"还叮嘱在外头要好好保护四爷,才……才不负与太皇太后相识一场……"
  "后头呢?"胤禛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挥了挥手,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后来奴才就被派去做别的了,离内帐远,没听到了。"
  看他一辆惶恐,胤禛无所谓的点了点头,"行了,今儿这些话就烂在肚子里头吧。"
  "奴才明白。"小个子磕了个头,没立刻消失,"那奴才还是回去?"
  "不用了,留下吧,你出的来,就回不去了。"
  "……奴才被发现了?"小个子很是惶恐,冷汗都一个劲儿顺着脖颈儿往下滑。
  "怕是晚不了。"
  "那……"
  "无妨,汗王是聪明人,何况这次这些话大半是说给我听得,再放你回去不是太不知好歹?"
  "是、是,啊,不是,不是……"
  "行了,去吧。"
  发付了人出去,胤禛才背靠着窗口立着,让最后一点微光射进来,从脖子上缕出褐色的线绳,圆润的玉佛安稳地躺在掌心,发出淡淡的光晕,手心里凉沁沁一片,心里骤然平静下来,有如一道月光沁入。以土谢图汗王的年纪,确实有机会跟在太皇太后身后晃荡几年,以太皇太后的魅力也确实能让一个小男孩儿终身难忘,以那个小男孩儿的身份,更确实有机会也确实有机会见到这些小玩意儿……
  那么是真的?假的?
  世上哪来那么多真假,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乌库玛嬷在天上看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实在太忙了,忙到开机都有罪恶感,所以以后大概会这样一周两更,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周一和周四……根据我的经验,这样追文会急死人……建议大家可以先忘了它吧,养肥再看……==|||太抱歉了

48、回宫
这边了结了会盟,康熙帝耍够了威风,也不贪恋北地风光,带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和白马白象什么的就往回赶。

胤禛叫人备好了给二哥捎的东西,怀里揣着一打儿乱七八糟的信纸,想着窝里一堆萝卜头,百爪挠心似的,恨不得现在就飞到跟前儿,挨个拎起来"教训"一顿。

可一抬脚,自然还是得先往承乾宫去。

"胤禛给皇额娘请安。"

"行了,把那劳什子去了吧,"听见他来,佟皇后声儿里都带着欢喜,早就命人备下了精致的克食,"再什么玉盘金珠能当得住这猢狲上房揭瓦?"

胤禛苦笑着看宫人开了帘子,径直进去,"儿子在外头人还假假称一声'四阿哥',在您这儿,只怕这辈子都是个'猢狲'了。"

"喝,人大了也要起脸面了,"佟妃看他坐在身边,笑着亲手将点心塞进他嘴里,不让儿子说话,"还教训十三阿哥呢,当初惹得宫里鸡飞狗跳的时候怎么没见这么乖觉,闺女你说是不?"

"可不是吗,"霁儿正也在,因着她小,也不曾避过大防,这丫头眼下不过六七岁年纪,可在他额娘哥子面前向来没大没小的,这不学着人拿眼撇他,一副顽皮模样,声音还糯糯软软的,"霁儿听说四哥要大婚了,自然要端出稳重样子来,额娘每日介还嫌我闹腾,我们分明是看四哥的榜样。"

胤禛眼睛一瞪,伸手就往她奔娄儿上来,吓得小丫头往额娘背后一缩,一边假哭一边朝他做鬼脸。

"额娘您看四哥要打霁儿~~~额娘~~~~"

胤禛看着她撒娇告状,额娘还一个劲儿顺着她哄,真是哭笑不得,倚在扶手里跟她眼对眼,"我说你这丫头片子怎么就知道窝里横啊,在阿玛玛嬷面前装的那叫一个乖巧灵秀……"

霁格儿哪里肯认,立在背后拽着佟皇后袖子一跳一跳的,嘟着嘴叨咕,"哪里是装的,哪里是装的?"

胤禛看着好笑,故意上上下下扫了她一边,握着一把瓜子指指点点,"哪里是?你看看你,从头到脚哪里不是?"

霁儿论嘴上功夫,哪里比得上他这好哥哥,张着嘴憋不出一句话来,只管拿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抽她额娘,想讨个帮手,可佟氏哪管这茬,她正看戏般笑吟吟看着儿女闹腾,心里熨帖的很哪。

"额娘您看四哥……"

"小丫头就会告状,四哥怎么了四哥?"胤禛隔着人朝她扬了扬下巴,简直欺负人欺负的神采飞扬。

"额娘您都不管管他,还说霁儿装乖,明明就他装的最好!"

佟妃倒真是个火上浇油毫不避讳的,搂着闺女诱导,"呦喝,小格格眼力价儿还不错,来说说,四阿哥怎么了?"

小丫头得了鼓励,也得了靠山,顿时得意洋洋起来,脑袋一点一点,头上的簪花跟着一跳一跳的,哪还理她哥哥饱含威胁的眼睛,"汗阿玛怹还整日夸四哥稳重端方,有兄长风范,可不知道四哥把十三阿哥都欺负成什么样了……"

"……禛儿?"

"额娘您甭听她胡说,儿子最懂孝悌之道了……"

"你?"佟皇后听这话笑着瞥了他一眼,心里抽了抽,"只怕本宫近日精神不济听差了吧,来,丫头,给额娘敲敲背。"

"好咧,"霁儿顺杆儿蹭上了炕,小拳头笑盈盈敲着,嘴里还不忘编排自家哥哥,"可不是吗,四哥最坏了,就算人走了魂儿都不带散的,霁儿听说,胤祥这些日子一心扑在算数上,闹得几个哥哥人人不得消停,连猫儿狗儿都被抓来掰着爪子算算数了!"

胤禛看着眼前儿这娘俩团团两张笑脸,心里只是无语,觉着这内宫真该好好拾掇拾掇,芝麻大的事儿能传到天南海北的,也不知道小小个人儿哪学的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得,既然咱们小公主这么不待见当哥子的,那咱还巴巴的带什么礼物回来呀,唉,那么多好玩意儿真可惜了……"胤禛看他小妹子一眼,装模作样的叹气。霁儿年岁小,尚未正式册封,但身份在这儿,总是定了的,亲近人在屋里也不怎么在意称呼。

小丫头片子被吓了那么多次还是不记教训,心里知道哥哥只是故意可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她倒是乖觉的紧,也不看始作俑者,只紧紧攥着额娘的袖子摇晃,真真是个"媚上欺下"的,"额娘~~额娘~~~~"

"喊额娘有什么用啊,自己得罪了人自己找去啊……"

霁儿嘟着嘴立了一会儿,眼睛咕噜咕噜转了半晌,还是一步三扭地蹭到胤禛身边,娇着音,"四哥,好四哥……"

"四哥再好也没用,你既不要,我叫人扔了就是。"

"四哥,四哥最好了,给我,给我啊……"

"不给,不给……"

"给我!给我!"

"不给!不给!"

佟皇后看着这一双儿女闹腾,胤禛这么个马上要接亲的大小伙子还有闲工夫在这儿逗小孩子,真是心里笑得不行,笑骂道:"行了,'四爷'快放过我们小丫头吧,尽你的孝悌之道去!"

胤禛连忙笑着行礼脚下抹油地溜了,把咬牙跺脚的霁格儿留给他额娘对付好了。

没到阿哥所,就远远瞅见一个小影子拔着脖子跂望这边儿,心下一喜,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过来。

"咦?禵儿?怎么是你?"走到跟前才发现看错了人,竟是十四阿哥眼巴巴跳着朝自己扑过来。

胤禵刚被搂起来抱在怀里,欢欢喜喜揽着哥哥脖子,听见这话儿脸色一臭就身子拧得麻花一样蹭了下来。

胤禛说完也觉着有些不好,可想着小孩子心思少该没什么。没成想他还真闹上了。

"四哥就惦记着胤祥一人!"胤禵还是小时候胖乎乎的模样,他跟十三阿哥差的小,自来混在一处,私下里都是胤祥胤祥的喊,连十三哥也不叫一声。

"今儿这什么日子啊,一个两个的不对付……"胤禛心里哀叹一声,可看着眼前儿小人圆脸像包子一样皱在一起,可怜兮兮的,也觉着自己有些过分,"哪有,你们几个四哥都惦记着呢,你在这儿迎哥哥,哥高兴地很。"

"骗人!"没成想也不知为什么,胤禵这次还真像是伤心了,抬头怒视他,眼里还含着泪,"哥就喜欢十三一个!"

胤禛一下子愣在那,他却不知道小孩子心思最是敏感,哪怕看着俱是一般,可心里谁与谁亲,谁与谁远,通透的很。

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没有的事儿,四哥也喜欢你的。"

"才没有!"

胤禛只觉着辩白有些无力,哪怕他嘴上再怎么说"俱是一般"自己心里都无法否认他于十三确实比十四亲近的多,可对这个同胞弟弟他自觉这辈子也算上心,真心不愿亲亲的兄弟俩重蹈覆辙。

想了想,半蹲□子与他平视,"那四哥来问你,你为什么愿意跟着四哥?"

这问题胤禵从未想过,他打小儿跟在胤禛身边,天生觉着如此,从没想过难道可以跟着别人?

怔怔地看着兄长,神游一样答道:"额娘叫我跟着哥哥……"

"只是因为这个?"

"……"胤禵垂着头想了想,又觉着不对,犹犹豫豫地摇了摇头,"也不是……"

"那为什么?"

"你是我哥!哥待我好!"被他追问,这次倒是脱口而出。

"算你还记着,"胤禛心里笑了笑,"哥怎么就待你好了?"

"哥哄我睡觉……教我认字……送我礼物……陪我玩儿……从树上摔下来给我抹药……"

到现在胤禛听见他提这事儿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好个小阿哥竟能甩脱了嬷嬷谙达自己一个人爬上树去,还弄得摔下来一副惨相的吓死个人,真是猴子托生的!但听他一件件数过来,又真有些动容,他不过是随手的照拂,也是当哥子的责任,不曾真正操过什么辛劳,这孩子竟能这般记在心里,倒让他有些内疚。

"除了你和十三,哥还有没有这么对过别人?"

胤禛这话其实问的实在是有些不厚道,上头哥哥不说,几个弟弟也都大了,就这几个小的皮的与他关系近,他受命照看着,别人还有谁能让他干这些事儿去。

可这些他能想到,十四阿哥未必能想到,现在只是头埋得更深了,也不敢看他,只顾着摇头。

"这就是了,"胤禛一把抱起胤禵搁在高台子上,揪着他小辫子,看到他眼睛最里头去,"禵儿,你要牢牢记着,哥跟你十三哥是上辈子修来的缘法,这世上谁都比不了,你不必处处跟他比。可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精血骨肉俱是一般,世上再没人比咱俩血脉更亲近的了,这也是谁都比不了,谁都变不了的。"

"是!"胤禵听了这话,又突然回复了那个爽朗的劲儿,大声应着,"哥,禵儿记住了。"

"小毛孩子心思到多,晌午哥哥我要考校功课,还不给我背书去~!"

"早就背熟了~您还是多惦记着胤祥的算学吧~\(≧▽≦)/~~~~~"

胤禛一进十三阿哥屋子心里就是一紧。

屋子里开着窗,还是显得暗沉沉的,胤祥独自一个缩在炕角里,背对着人,脖子一缩一缩的,还隐约有点哭声,不知是怎么了。

"祥弟?"胤禛叫他也不动弹,心里吓得不知这个出了什么事,赶紧冲过去,甩了靴子上炕,倒他跟前去扳他身子。

"别捣乱!"胤祥却纹丝不动,甩过来一句话,又低头嘟嘟囔囔去了。

胤禛探着头过去瞅了一眼,一下子泄了气,好嘛,人家正堆了一小堆银裸子,专心致志一个一个排数儿呢。

那哭什么?

嗨,哪是他十三爷在哭,明明是被他硬摁在怀里伸爪子的那只猫在嚎,听着到如怨如诉了。

看他一头细汗一个一个数着面前的银裸子,数一次,记一个数,再抹了重排,小模样还真挺有意思的……

"啪!"

胤祥正辛辛苦苦算到最后一道题,一个湿帕子从天而降,蒙在他脸上,下了他一大跳,连数都忘了。

心里一急,扭过头就要发火,又突然愣住了。

"四哥——"

一声亢奋的嚎叫,就往哥哥身上扑腾,没想到坐麻了腿脚,半路就往下趔趄,亏得胤禛一把搂进怀里。

"当心点当心点——"胤禛抱着他软嫩嫩的身子心里高兴,眉毛还皱着,"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冒冒失失,说了不听的。"

"四哥……"

"哎,怎么了?"

"四哥——"

"嗯?"

"四哥!"

"……这什么毛病啊。"胤禛笑骂,却见胤祥已经红了眼睛。

"就想叫一声……"小家伙讷讷的把下巴搁在他肩窝里,闷声道,"有几道题我老是算不对,我以为四哥不回来了……"

"呵呵,怎么会,我要不回来,那猫还不定被你折磨的什么样呢……"

"那就算我做不出来题,四哥也不会不要我?!"

"不会!"

"就算我背不出来书四哥也不会不要我?!"

"不会!"

"就算我偷吃了糕点四哥也不会不要我?!"

"不会!"

"……就算我溜进你书房玩儿不小心撕了你的宋版书还摔了那方你最爱的笔洗四哥也不会不要我?!"

"……"

"胤祥——!"

"啊啊啊——四哥你说了不会——"

"爷说不会不要你,爷没说不会揍你——!"

作者有话要说:打滚,最近被带的好想写生子番外啊……

49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远处不知哪里的丝竹声断续伴着吴侬软语若有若无飘荡在混了莲叶清香的温软的空气里,温暖的阳光铺在水面上,胤禛懒洋洋的翘着腿躺在舟中,一手提着白瓷酒壶,一手无意识的伴着节奏轻叩在船舷上。

春风拂面,突然心中微动,推开正枕在他身上的某人,从袖口摸出一只早已磨得圆润光华的绿玉埙来,气流灌入,清扬的调子如水波般推开……

"不是吧~~四哥你居然连这个都会吹……"

身边的孩子听到,翻身一滚便又扑了上来,胳膊肘压在他胸口,手拽着他腕上的佛珠,咋咋呼呼的叫嚷,伸手就去夺那埙。

胤祥毛茸茸的脑袋顶在胤禛下巴上,几丝溜出来的发丝拂在他脖颈间,酥酥麻麻的,有点扎,有点痒。

"小鬼,别捣乱……"把那颗脑袋揉搡下去,却并不真生气,捻起两粒花生丢到空中正要去接,胤祥已经再次凑上来张嘴抢了一颗去。怎么一个个的都爱干这事儿,什么毛病啊……

"前几年随阿玛南巡,听过嘛,"胤禛拿着埙掂了掂,不甚在意,"再说了,不过雕虫小技,这些王子皇孙的哪个不会弄个两下子,我不过偏好小玩意儿罢了……"

听了他解释,胤祥突然有些悻悻倒回他身上,枕着胳膊看天,不说话了。

胤禛见惯他小孩子脾气,脸色说变就变的,并不以为意,却仍是推推他,"又怎么了?"

"四哥去过好多地方,见过好多风景,江南、塞外、围猎……"胤祥仍是不动,嘟着嘴掰着指头数数,语气带着孩子特有的别扭委屈,却突然又恣意亢奋起来,拖着长长的音,很是不甘,"就我自打落地还没出过这紫禁城呢……"

"噗——"听他嘟嘟囔囔的抱怨,胤禛一口淡酒险些喷了出来,他总想着上辈子自己总被留下了陪太子处理国事,而这小弟弟最受宠幸跟着老爷子走南巡北,羡煞自己,到没想到原来他也有羡慕的时候,不禁笑揽着小人儿往自己身边紧了紧,"你才多大点儿,放心,将来有的你逛呢——"

"真的?"

"四哥何时哄过你了……"(作者乱入:四爷你好意思么好意思么!)

听了他话,胤祥一下子来了精神,拿下巴小鸡般(老天哪,原谅我吧,第二遍时自己都看错了,捂脸,我有这么不cj么?!)在他四哥肩窝一叨一叨的,叽叽喳喳。"那好,胤祥也不爱那些胡胡唢呐的,四哥你先教我这个!"

胤禛听他意气满满,心中失笑,正要应又想起弟弟前世命途坎坷,父子亲昵受宠而极又却一日间落入悬崖万丈,君臣决绝,永世不得翻身,心志销磨,身体破败……突然胸口一滞,有些久不曾有过、不该属于他今生这年纪的苍凉蓦然涌入,勉强笑道,"果真孩子气……呵呵,我家祥儿要学,八仙都得赶着来教的……"

"谁是孩子!小爷都六岁了!"胤祥看着常闹腾,其实素来机敏得很,听的四哥语气不同寻常,仿佛竟是说不清的悲怆,心里不由有些惶恐,故作了脾气去捶哥哥,"四哥不准叫我祥儿!"

"哈!六岁的十三爷吗?"胤禛翻身一躲,小舟轻轻摇晃,天气正好,风和日朗的,他看着心喜,胤祥闹着耍舟他便难得打发了从人远远跟着,单兄弟两人分享这点儿好时光。这会儿倒是小鬼这一打差彻底搅和了刚刚所思所想,那一星的伤怀也全然烟消云散。

"四哥,"胤祥突然爬过来扒拉扒拉他腰上穗子,骨碌碌转着眼睛,跟他在外那副开朗跳脱模样判若两人:"你每日忙的脚不沾地,今儿个怎么闲的有空陪祥儿耍?"

"耶?"胤禛听他自己又叫了回去,看弟弟那副可爱模样竟是愈发爱到心里去了。哼哼,他哪里是闲的,用后世的话说,不过是趁机享受享受最后的美好单身时光。哼,几百年后那些二十不学好三十不婚娶的老爷们哪里知道他们这早早就要养家糊口的重担。大婚就在眼前,虽说人是旧人,事是旧事,可以后到底换了身份,多了一层桎梏,哪有如今的自由自在,论情论理也无人包容惯纵了。

莫负春日好韶光啊——

"四哥,你笑什么?"胤祥嚼完手里香喷喷的莲子,转头瞥见哥哥闭着眼嘴角勾出笑容,偏生捣乱,重新蹭过去拽他的衣襟上精致的细纽盘扣。

"唉唉~~我笑了吗?"胤禛并不睁眼,随口应付着,由他翻腾,心里却对这小鬼万分无奈,胤祥在人前都是精灵乖巧讨喜的很,只在自己这儿才露出本相,调皮捣蛋的很,可偏生他对这小冤家就是气不起来,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快交代!想什么呢?!"胤祥见他不理,佯作恼怒,伸手要偷袭去咯吱他。

"哈!想我是否该帮师傅们催催你那可怜的课业!"胤禛睁眼看他,突然朗声一笑,一把把胸口毛茸茸的脑袋暗进自己肩窝里,使劲揉了揉。

"啊!这么大了还咬人啊……"

"四哥——四哥——"

云浪翻滚,天如冻玉,正值春和日暖,胤禛胤祥便难得由着舟泊在湖心,多消磨些时候,便听见长长短短的呼喊已由远而近随风送进了耳朵里,胤祥听见人声就一个翻身攀着船舷朝远处张望,吓得胤禛一把揽了回来。

"三哥你们看,胤祥果然在四哥这儿!"

"哈哈哈哈,妖童媛女,荡舟心许,你俩焦孟不离还真不辜负这好时光……"胤祉摇头晃脑,回头挤眉弄眼瞅瞅身后的弟弟们,"四弟马上就要大婚,这般潇洒,莫不是是怕取妇成家再没个自由浪荡?啊?"

"哈哈哈哈,就是就是,小心将来四嫂子剽悍哟……"

胤祺一掀鼻子"嫌弃"地哼了一声,"只记着小十三,也不叫我们,四哥好偏心!"

众人皆笑,胤禛偏着脑袋想了想,故作深沉点头说:"嗯,我就是偏心。"

才笑着,胤禵已经在往这边爬了,果然是个没心没肺的,胤禛赶紧叫人去接。

胤禵胤祺手脚并作就往那边去,裹挟着胤禩也一道过去了,胤祉见两边人差不多了,也就带着其他几个在这条船上安坐,摇晃扇子吟诗品茶了,胤禟倒是鼓着个脸气呼呼地直往那边瞄。

胤禛一问才知道,今儿难得书房课业少,他们几个商量着要趁天好去耍,想找十三弟一起,却四下不见人,胤禵满口赌肯定混在四哥院子里,兄弟们便去看看,听下头人说来游湖,便也顺着路一窝蜂涌来了。

胤祥胤禵一碰面就粘到一块儿去了,胤祺一靠到他四哥这边来就是叽里咕噜一大串子,还偷偷瞥一眼那船上老三,才苦不堪言跟抱怨日日听胤祉诗词歌赋,每日里耳中尽是东门、黄鸟,如一团黑线绕在头上,不见天日的。

坐在这晃晃荡荡地船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了半天,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他哥看戏一般捧着茶盏抓着坚果,满面忍俊不禁地瞧着他,一副似笑非笑故作哀悯模样,这才讪讪地住了口,又气鼓鼓地瞪着他,像是想要把他戳穿了。

对面十三十四两个叽叽喳喳蹦蹦跳跳追来打去毫不顾忌,叫都叫不住,不一会儿就弄得本来平静舒适的小船颠簸摇晃的,再没半点安宁。这好半天耳中尽是聒噪,胤禛看够了小五的笑话,瞧他闷闷地抱着盏黄山毛峰灌得牛饮一般,觉得十分……有趣,这才突然觉着有些不对劲儿来,抬头去瞧,心里不禁低低叹了一声。

胤禩坐在胤禵胤祥边上,被他俩绕着当柱子使,你追我逐,脸色却白惨惨的,强抿着嘴一声不吭。一手按着坐处,一手扶着身旁没用过的桅杆,时紧时松,在光滑的油木上留下了浅浅的水色指纹。

"小八。"胤禛皱了皱眉,还是喊了一声,看着胤禩惊愕表情,才想起自己这些年竟是再不曾这么叫过。

胤禩又抿了抿嘴,强忍了一阵,才勉强应声,虚虚地答了一句,"四哥,有事?"

未说完,便看见一只手伸到了面前。

胤禛把故作郁闷闹脾气的小五推了过去看着两只小的,拽着那只粘腻腻的手一把把胤禩拉了过来,坐在自己身边。

胤禩年纪大了,不便像十三那么亲密,胤禛只是揽着他,一手按在肩上,轻轻拍着。

胤禩第一次这样偎在兄长怀里,感到热力从背后源源不断地传来,奇异而特别,就好像,被照拂、被保护。

身体在这种奇特的按拍中不能自主的松懈下来,水面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意识难得的疲软懈怠,竟好似世事安稳一般。

胤禛久不与胤禩这般坐在一处,这才突然发现,这个弟弟竟已这般大了,果然仍是风神隽朗的小"八王"。说起来确实难得,胤禩在学里文才武艺都不算拔尖,可人缘却是一等一的好。他小小年纪,却爽朗的很,善体人心意,又愿意为人分忧,一众兄弟遇上难事便多愿意寻他帮忙,倒是混得风生水起。

他今生一路顺其自然,并没有太过强求改变什么,可如今看来,只怕各人仍是往自己老路上去了,那又能如何呢,也不过剩下一声叹息罢了。

远处丝竹之声再次隐约飘来,胤禩突然一个激灵,轻轻咬了咬舌尖,强赶走这一瞬间没出息的懈怠安稳,小心的从兄长怀中脱了出来,自己坐的笔直,惨淡至极的脸上渐渐有了一点儿笑模样,"四哥,你听,太子殿下这回从江南弄回来的这几个,音色倒好……"

胤禛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觉得水面沁来一阵阵凉意,轻轻"嗯"了一声,重又捧起了茶盏,对着亭台楼阁,粼粼湖光。

50、问道

春水融融,杨柳吐了新翠,毓庆宫内亮黄色的连翘花开成了片,未及进门,丝竹暖响便要将人融化。

胤禛被人一路迎了进去,并未觉察自己何时蹙起了眉头。

码的整齐的案牍文书散乱于侧,正殿内扬州瘦马、苏杭清酒伴着箜篌琵琶,珠玉相击照出一片辉色,那个熟悉的年轻人有力而修长的身躯慵懒地依靠在盘龙绞金的座上,半闭着眼,疏离而傲慢。

胤禛立在门口,环视一屋子江南美色和漂亮的小太监,不出一声。他想要上前两步,去斥退、去质问、去劝说,想要将这位国之储君从一乡软红中揪出来,可他竟半点动弹不得。这毓庆宫明烛明镜里一切的一切,太过温暖而明艳,暖意从明珠、翡翠、琅轩、银钿之中蜿蜒而上,绞成股地缠绕在清雅的兄长身边,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充满着少年风流倜傥恣肆。胤禛觉得自己如同一个闯入者,与这一切太平盛景格格不入。只能远远的看着他沉醉。

四阿哥在宫里素来极有威慑力的,他不吭声,左右竟不敢通禀,可那些轻软如翼的纤细美人也似乎为他一张黑脸所摄,音乐渐渐断续凝滞,歌舞亦不自觉停息,所有人都一边小心的勉强腾挪一边怯懦惶恐地去看闭目享受的太子殿下皱起的眉头。

"怎么了?没吃饱饭吗?!"金杯玉液骤然碎在地上,溅起一室的破碎光华。

莺莺燕燕们伏了一地,给他捏肩捶腿的小太监也顺势抹着椅子腿滑了下去,不敢动弹。

"二哥好享受啊……"

太子听见音儿才终于舍得把眼睛睁开,挑眉笑了笑,"老四啊……今儿怎么有空来哥哥这儿了?"

"小弟这不是不好打扰太子殿下雅兴么。"胤禛故意环视了一圈,装模作样的解释道。

胤礽听这话倒是笑了,这个四弟,什么都好,就是在享乐上太没情趣,总是瓷器工笔有个什么意思,这些美人美酒才是真正醉心之物,"起来起来,都站起来,给你四爷瞧瞧,这回这几个装点宴席如何啊?"

"金章紫绶,歌衫舞袖,太子殿下于此道向来精通的,臣弟安可班门弄斧。"

"哈哈哈哈,算你还有自知之明——"太子懒洋洋地从椅上立了起来,挥退了乐舞,由着人给他整了袍袖衣衫,拍了拍胤禛的肩膀,招呼他坐了,"你啊,平日里就是无趣了些,这差事是干的完的吗,书本是看得完的吗,连老三那书呆子都时常来陪孤听曲品酒呢,这人就是得学会及时行乐……"

胤禛瞅了他半天,苦笑着摇了摇头,"皇额娘早说过,胤禛木头一块,二哥就别劳神给我开窍了。"

"嘿,木头?这倒是再真切不过了!"这太子竟仿佛不曾觉出气氛有异一般,一屁股坐在胤禛上手椅子上,大大伸了个懒腰,"不过指不定是没有看入眼的,刚才这几个瞧着如何,是底下人刚从江南给孤精挑细选送来的……你若喜欢,回头我打发两个送你院里去……"

"臣弟敬谢不敏,您自己个儿留着吧,"胤禛敛了目,只差冷冷一笑,"于这一室春暖,倒不知索相如何说?"

"他?"胤礽举目,眼中流光一闪,"哼,他自然是要劝我'身为国储,当敛华存朴,劳心国事'云云,……当真无趣老才!"

胤禛听了,心中一顿,还未张口心里已带了三分颓唐,不知是为他气还是为他叹,"索相朝之肱骨,殿下宗亲,臣弟倒觉着他的话常有几分道理,二哥不妨听听……"

"你今日怎么了这是?满口怪里怪气的,"太子已有些不耐,皱了眉头,漫不经心把玩着手里一双琉璃盏,大袖一拂,"莫不也是被他请来做谁客的?扫兴!"

"胤禛又扫二哥兴头了?自罚一杯好了,"胤禛倒也不再纠缠,按定了他的手,亲自提壶,斟了满满两杯琼浆,自己端起来一饮而尽,也觉着自己今日有些燥了,遂开口笑着解释道:"话倒不是这么说,毕竟是副君,将来天下还不是您的,还不该多忧心些嘛?"

"哼,你呀,如今说话,老气横秋,跟老爷子竟是一个调子,也不嫌闷得慌,"太子撇撇嘴,也抻了袖子端起自己那杯喝了,"可储副储副,毕竟带个副字,还不是为人奴子,由人呵斥,做起事来束手束脚,只怕还比不得你们利索,呵呵,毕竟卧榻之侧不容酣睡,再亲的父子兄弟都不行!"

"二哥噤声!"胤禛没成想竟引出他这么一通话来,心中一悚,直起身就隔着案子去捂他的嘴,急切道:"此言不该出自您口,不该入之我耳,君父承天景命,非可妄言。"

"罢了罢了,"胤礽被他这么一揽,什么话都堵在嘴里,看他这战战兢兢的小意模样,顿时也有些意兴阑珊,仰头靠在椅背上,随口说些生活琐事,随手指指上头,"他天天说我年岁既长,该知人晓事,念叨着该找个人约束着我的性子,可又迟迟不给我册妃,索额图数请,皇额娘也亲自挑了好几家,可都被他驳了,也不知想干什么。"

(作者乱入:矮油老爷子我也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不原因你儿子娶媳妇啊~~)

胤禛一时沉默,对皇父这份千挑万选百倍甚重倒真有些无奈,也挺理解二哥心情,毕竟娶妻方能"成家",才能去小情立大情,像他们这些皇子大婚后不久便要开府,代表已经独立成人,才正式由父子而为君臣,开始办差。而太子不婚娶,便永远不能独立,始终以童子身份处事,终究不美……

"不谈这个,不谈这个,所以还是底下人知道疼人,你倒是有福,江南早早就去过,可是也如这一般温香软玉?"

胤禛听到了话头,也不正经回答,"二哥派人下江南了?"

"你听谁说的?"胤礽敏锐的蹙了蹙眉,继而坦然的勾了勾嘴角,冷笑道:"哪用得着我派人,底下那么多官员吃闲饭的吗?几个女人几瓶酒还用得着咱们亲口说出来不成?"

胤禛看着他,不知为何,心情莫名的低沉下去,又斟了酒,劝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这些不思为政为民,只是一心巴结上头的奴才,他予你一分,便要索取十分,哼,二哥还是离得远些好……"

"你呀,真是个操心的命!怎么比孤还上心……"太子殿下好气又好笑地伸手拍拍兄弟硬的硌人的肩膀,立起半个身子,居高临下,虚点着他鼻尖,一副谆谆教导模样,"这你就不懂了吧,水至清则无鱼,清官贪官都是官,要互相制衡着来,而且有时候,贪官可比清官好用,他要什么,给他就是了,不过芝麻绿豆大的乌纱帽,他反倒替你劳心劳力,不像有些人,冷面冷心,只记得升斗小民,好像他倒是至圣先师一般,全忘了上下尊卑,这种人才真正要不得!"

"太子殿下教诲,胤禛谨记。"听着这话,胤禛心里一点点凉下去,似乎竟无法在这熏香暖意中多停留一刻,恭恭敬敬捧起酒樽,直视兄长,慢慢说完这句话,一饮而尽。

胤礽愣愣地立在原地,就这样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去,推开朱门,站在阴影交界处,太阳金光一照,刚硬挺立的轮廓斑驳而模糊,想要追上去,叫回他,可周身那股懒洋洋温暖醇厚的气息禁锢住了他的腿,他的腰,让他近乎窒息一般动弹不得。于是他停步,目视弟弟离开,心中不明所以地升起一股哀凉之感。

胤禛胸中憋闷,一口气卡在肺里,吐不出,咽不下。挥走了从人,独自强撑着走远,在阴影背人的小花坛心劲儿一松,终于忍不住坐倒在地,倚着石阶,抬手挡住光影。

悲怆难以自已,胤禛觉出前所未有的颓丧。

他并不是真的木头、石头,他知道情分,也珍惜情分,可情分,有时候并不能代表一切。

重生一遭,最纠结处,不在于家国天下,却是这份兄弟之情。

这么多年来,他并没有尽全力妄想去改变什么,当然,他的身份地位早已注定他无能为力,可扪心自问,是否心底看不见处当真有些放任自流之意,是否权力的欲望当真战胜了手足相惜。他顺其自然,看着兄长一步步往原路上走了下去,这位储君,才华他有,能力他有,心思他有,如今应对皇父,结交老三,与自己半真半假,自己便一路自欺欺人的装作懵然无知。也偶尔幻想着今生是否能跳出兄弟阋墙的惨烈……

可就在刚才举觞那一刻,恍然清醒,现实的尖锥终于撕破妄想的幻梦。

都是天家之子,为王为君者,这水清无鱼的道理谁不懂得,做鱼的官员倒是保住了,可身为虾米的百姓又该如何是好?要做个盛名之主多么容易,有时候手轻轻一抬,施恩、宽怀、仁慈,便赢得明君之称。

可他的理想、他们的理想不止如此啊。

家国天下,他要的可不仅仅是皇权执掌,不仅仅是这份权力,更是江山图治、国泰民安,是中华永昌,万国来朝。

帝王手段?还是冷面冷心?呵,终归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啊……

51、训弟
51、训弟

51

"四哥,这儿可疼?那这儿呢?这儿呢?"

胤禛斜倚在榻上,两臂摊开,任由胤祥在他身上攀上爬下的来回折腾。

他昨儿个打毓庆宫下来,一心的气无处撒,跑到武场去拉弓放箭一整天,结果果然还是自作自受,今儿起来从膀子到腕子,都酸疼的几乎举不起来,险些连笔都提不住。十三说是巴巴的来"伺候"他,其实根本就是小孩子看个新奇,往素都是这个四哥耍横,难得有这般颓唐时候。

十三阿哥努力从他肚子上翻过去,去捏右肱上酸软的肌肉,一边捏一边探着圆滚滚的脑袋问哥哥还疼不疼,他不知纹理路数下手又没个轻重,胤禛本来三分的痛倒被他捏出了十分,可看着弟弟这么滚来滚去的折腾,孩子气的呼吸暖暖的熏在脖颈间,胤禛心里那十分的郁闷悲怆也化去了七分,便由着他玩耍了。

"四哥,嫂子呢?嫂子呢?上次她可是说给我备下桂花糕呢……"

"噢,亏得还真当你惦记着人呢,竟还是为了那点子吃的,好没出息的。"胤禛秋上大婚,自然仍是陪了他一辈子的那拉氏,现在想着最后那几年,为着十三弟心绪不佳,害得她连个生日都没过成,确实有些内疚,可眼下这个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虽说也算教养的大气疏阔,毕竟年纪在这儿,还是让他觉着不对劲了好久。

不知怎的,许是她自家也有弟弟,见着十三阿哥这个可心机灵的小弟弟,也是疼爱的不得了,但凡有什么好东西,倒是先给他和十四两位小阿哥备上一份,胤禛自然也是只有高兴的份儿。见弟弟问起,胤禛才想起来,府邸已经建成,上头亲自挑的地方,他亲手执笔修改的,额娘早让人拾掇好了,再跟这儿过最后一个年,开春儿就搬过去。这两日他自己偷了懒,那拉氏可是忙得打转,一天到晚脚不点地,也亏得她一身理家好本事了。

"你四嫂忙着打点家当呢,哪顾得上理你~"

"哦……"胤祥瘪了瘪嘴,一屁股在他身侧坐下,垂着眼,"四哥你真的要走了……?"

"唔。"胤禛看不见他神态,但明显感到弟弟伤心沮丧,伸手在他稚嫩的肩上按了按,"你以后大了也是要开府出去的,可有一条说在前头,四哥不在,你的功课可不许荒废了……对了,你不是日日惦记着出宫去耍吗,四哥开府以后,就奏请了阿玛接你出来住几天……"

"真的?"胤祥面色还是不好,勉强高兴起来,笑了笑,扯着兄长袖子,"……地方够吗?真能有我住的地儿?"

"呵,没谁也不能没您十三爷的地儿啊!放心吧,你的房间一早收拾好了,回头自己看去。"胤禛笑了笑,这事儿还真不是他的功劳,他也就那么随口提了一句,那拉氏就派人去给十三十四专门弄了个小院子,收拾的利利落落的,很像那么一回事儿,而且虽说用不上,还专门在偏院给霁儿捯饬了间闺房,真真算她上心了。

逗乐了十三,放下心,听他絮絮叨叨说起课业啊师父夸奖啊皇父赏赐啊才想起件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打了几个转,拍拍他,"好几日不曾给你们讲过书,今儿胤禵回永和宫去了,就给你单开吧。"

看着胤祥垮了脸,心里想笑,又被沉沉压着,乐不起来,把人赶下塌,"去,自己去书房案上挑本书来,今儿爷给你开课!"

十三阿哥被他在屁股上一拍,一溜烟儿去了,胤禛独自靠坐着,目光闪烁。

前几日承乾宫派人传了个信儿给他,"闻诸皇子争览《通鉴》,阿哥慎重。"这事他隐约也是知道的,却并不曾放在心上,分明都是一伙小孩子胡作,可突然想到自己这边几个,十四是不必操心的,但胤祥也在学里,莫要被这股歪风刮跑了。

"四哥!我挑好了~~~"

人未至,声先闻,胤祥高高举着一本书朝他飞了过来,一打眼就把他气得不轻。

果然是应了他猜想,那藏蓝压花面儿的可不就是本《通鉴》。

十三弟上辈子就是七窍玲珑心样人物,最好猜皇父的心思,且一猜一个准儿,再加上不知干了什么事儿,终于惹了老父忌讳,直冷藏了他一十四年,伏虎少年缠绵病榻,竟落得个未竟全功局面,今生又待怎地?还要这般揣摩心思玩弄手段再让自己惹祸遭罪让他四哥日日忧心不成?!

"四哥四哥!给我讲这个吧……读不懂……"

胤禛看他天真小脸,目光闪烁,这两日本就不佳的心绪再次沉了下去,深不见底的黑瞳中火苗闪了闪,回复了神色看着弟弟:"十三弟为何突然想看《通鉴》?"

"大家都看的……"胤祥凭直觉觉出四哥在生气,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也不觉着自己有错,立在他跟前睁大眼睛朗声答道:"他们说这是汗阿玛打小儿最爱读的书……八哥也看呢……"

胤禛听着就觉着闹心,一个两个的不让人安生,之前攒的怒气全都冒了上来,声音冷峻,:"他们?他们多大?你才多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就跟着人闹腾,之前教你的全当点心吃了?!这书也分个三六九,汗阿玛能看得,你们一伙儿小孩子就能看得?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辈子第一次对十三发火,真把胤祥吓得不轻,可怜他一个懵懂小孩子,倒是知道什么,平白撞在了兄长枪口上,受着他雷霆之怒,狠厉话语在耳旁炸响,砸的他晕头转向,愣愣瞅着哥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肯落下来,小手还无意识的捏着那本藏蓝苏刻,傻站在原地。

"啪!"胤禛是当真气的狠了,想起前世今生想起这长兄幼弟真是几辈子的火杂在一处,突然点燃炸开,也不知怎么的,看见那书心烦,一时头脑发热,上手狠狠一拍,精致的书册落在地上,激起些微灰尘,"小小个毛孩子少学着人钻研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当真闲的发慌,去找本《尚书》给我背熟了!"

胤禛凭着一股火气骂完人,低头看见弟弟满眼的泪花,自己先心疼的直抽抽,立刻觉着话说重了,缓和了神色,想好言安抚几句,刚伸了手要去摸他头,倒被人闪开了,扔下书不管,自己抹着泪冲了出去。

"祥弟!祥儿!"

看着面前空空如也,胤禛不可思议的独自伸着手立着,满脸怅惘颓丧。

"十三弟!"

那拉氏刚处理完家事,听说十三阿哥来了,亲自带人端了刚出炉的桂花糕,往后头来,就见一个孩子低着头不看路的冲了出来。正撞在身后宫女身上,糕点撒了一地。正眼一瞧,可不是四爷的心尖尖十三弟嘛,连忙叫人揽住,拉到自己身前,福了身细看,竟是涕泪横流哭花了小脸。

好嘛,这四爷院子里谁敢欺负了这位小祖宗去?

"十三弟,怎么回事儿啊这是?"路上说话不便,牵着人到屋里,招呼了面水毛巾,看见那只红彤彤的小手,赶紧又取了药膏来。自己坐着,叫胤祥站在地上,笼在身前,亲自摆了毛巾给他擦脸。

胤祥小脸又重新白生生了,还止不住抽噎,小胸脯一起一伏的,好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四哥骂我,还打我。"

看着他伸出的手,连那拉氏都心疼,就像平日小弟五格挨了打一样,也真不知道四爷是怎么下得了手,托起小手,抠出一小块清凉消肿的药膏,葱指在他手背上细细涂抹,一圈一圈化开,"你四哥为什么骂你啊?"

"……他说我不该读《通鉴》,该读《尚书》……"胤祥感到火辣辣的手被一丝丝凉意覆盖上来,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很舒服,才慢慢止了泪,嘟噜着几句话。

"……"那拉氏自小养在宫里,受皇上皇后喜爱,也粗读过几年书的,听着这理由觉着莫名其妙的很,《通鉴》《尚书》都是好的,还有该读不该读一说的?况且就算是弟弟读了不该读的书,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吧?或许男人的心思她真搞不懂,也不能懂吧……

可劝解总是要劝的,"十三弟,你四哥这两日像是心情不大好?"

"他好好的!"胤祥歪着脑袋不接话。

"噗,好好,就算他好好的,"那拉氏倒是看他一副不服气样子觉着可爱极了,"你四哥的心思你还不知道?他从来一心只为你好……"

"他冲我发火……"

"冲你发火那是亲近你,看重你,因为跟你亲,才有什么就说了,因为看重你,才要求高管的严,怒其不争的……四嫂在家也有个小弟弟,别的孩子爬树打鸟的我不管,可要是他也跟着胡闹,我就要教训他,你四哥也是,要不你看别人再怎么荒唐玩耍,可见他管过?"

"……"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好像……是吧……"

"那咱们十三爷就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了好不好?"

"不好。"

"嗯?"

"……好。"

"爷……"

安抚了这头,还有那头,那拉氏年纪还轻,这事儿还真是看不过眼了。敲门进来,就看见丈夫惊喜的眼神暗了下去,皱了皱眉,重新立在案旁,手边压着本书,"有事?"

"这是刚做出来的糕点,爷尝尝?"那拉氏将亲手端来的桂花糕摆了,看他心不在焉地瞅着盘子发呆,咬着下唇道:"刚才来时,妾身见着十三弟了……"

"哦?!"胤禛刚勉强捏起来的点心又扔了回去,"他……"

"哭的小花猫一样,手背上红彤彤的,"看他蛮不好受的眉毛揪在一起,那拉氏撇了撇嘴,"不是妾身多嘴,这读书课业上的事儿咱们妇道人家插不上嘴,可也不能这么着不是?"

胤禛不耐烦的挥挥手,"你不懂……"

"我是不懂,可十三弟才多大,他就懂了?"那拉氏扬了扬眉毛,一幅满洲姑奶奶气派,"别家孩子这么大时还滚得泥猴一样,十三弟读书写字不说,乖巧的菩萨跟前儿金童一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就几本书分不明白就要挨骂,您也忒苛刻了些?!"

"哎,你还真是个长嫂如母的,尽向着他,这不是一时上火嘛……"

"上火您喝茶拜拜火气,就知道冲孩子撒气,您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胤禛无奈地靠进椅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手上书页,耷拉着眉毛发愁,"成,知道啦,这下可好,他可是又多了一尊菩萨护着,以后谁还敢说他一句半句的?"

"嘿,那可别,谁敢误了您'四哥教弟'啊……"

"……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还这么牙尖齿利的……"胤禛看惯了嫡福晋贤妻良母模样,处事圆滑,上头安抚德妃,下头照顾庶子,还要在一群妯娌间还转,帮着他这个苛刻狠戾的雍王缓和天家情分,直到登基后身份分际又忙于国事,宠眷渐衰,都快忘了她也有过这般豆蔻年华脾性爽直敢跟自己对这干的时候。

哎,只叹得岁月磋磨……

"你这奶奶既有这般本事,以后就给爷整好内院,爷要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可别迸出什么幺蛾子来。"

"放心吧,皇额娘早就嘱咐我,您是干大事儿的人,家里头就交给咱们吧……"

替他换了茶,就要退下,正推门出去,有人果然还是忘不了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人,"祥弟当真走了?"

"那是自然……"那拉氏无奈转头,"我是劝过了,可只怕您以后啊还是得多费些心思哄哄……"

"唔,自然,不是说这个,"胤禛含混应了,指点着案上,"他刚才还念着这糕点呢,怎么……"

那拉氏抿嘴笑了笑,胤禛看着倒像揶揄似的,"知道,哪能忘了十三弟的,可不就是他点的嘛,您今儿尝这两口算沾光,早给他打包带走了,您呀就爱白操心……"

作者有话要说:咳,今天我真的提前写完了,但无线网悲剧的罢工了……于是……——

好吧,今天这章本来设想中只是四哥说一下弟弟就好了,毕竟只是一本书么,结果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四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孝敬被我写的太早熟了貌似……==

52、梦魇
52、梦魇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章写死我了都,一个小时一百字,呼,总算可以去吃饭了……——

来讲个段子好了

这两天在图书馆写到413互动,不自觉代入,像小十三一样鼓着脸嘟着嘴喃喃抱怨四哥……

过了好一会,突然抬头,看见对面那人盯着我,眼神那叫一个惊悚啊那叫一个囧啊那叫一个莫名啊!

当即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52

浮云白日,时间被迅速抽离。

明珠白玉团龙褂,衬着胤礽一张白生生的俊脸,胤禛看着"自己"满脸欣羡去扯那明晃晃的东珠,直往哥哥身上爬,十岁的太子一把将他抱了个满怀,笑吟吟看着他一手紧紧攀着自己一身鲜亮的太子礼服。半蹲□,拿额头去顶弟弟饱满的天庭,"胤禛也想要?那可不行,这是哥出阁讲学汗阿玛赏的,现在可不能给你……"

然后呢,他说什么?

胤禛似乎看见自己咕噜噜转着眼睛,也不说话,就那样含着嘴看他。

"嘿!不高兴了?"胤礽瞥他,偷偷伸手想去戳一戳那鼓起的小脸,被一把抓住,有些讪讪,又很快高兴起来,"阿玛日日说要你我兄弟同心,让你做哥的辅弼栋梁呢……这样!你将来好好读书,也让汗阿玛赏你一个!"

自己说着,先乐了起来,也不管胤禛能不能听懂,仿着前儿陪太皇太后看戏时听来的段子胡乱比比划划,"将来哥哥坐江山,弟弟你保龙庭,拓土开疆、站班立衙,你我二人同把盏,看江山锦绣有如那棠棣之花——"

"别惦记着这点儿小玩意儿,用心课业弓马,到时候哥升位封你个一字并肩王!"

时间接续,弟弟们如"雨后春笋"般成打的冒了出来。

书房里功课虽严,但胜在热闹。老大虽鲁,也知道照顾弟弟,太子骄傲,却尚不曾傲慢,胤祺憨厚,胤祐腼腆,胤禩温和爽朗,胤禟急躁坦荡,胤莪颟顸无知,胤禌跳脱,胤裪贪玩,胤祥激灵,胤禵活泼……每日里闹成一团撕掳不开,无论是读书还是游戏,哪怕放个纸鸢,也是一哄而上,不怎么分得出你我的。

当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天伦和乐。

后来呢?后来不记得了……宫闱偌大,身份天差,谁又能与谁信如一人。

"你当你是谁?!凭你也想来管着孤!太不自量力!"一身皂色的皇太子长靴箭袖,坎肩上压着万世升平的花色,一张脸却被怒火冲的扭曲了,"君臣先,兄弟后,少来兄弟情深这一套!莫要仗着身法忘了上下尊卑!"

"二哥……"

"别叫我二哥!你心中早就没有我这个二哥了!"胤礽早已失去了当年风流俊逸的仪容姿态,冲着这个冷面冷心的弟弟阴沉沉的笑,"老大老八日日想着拉我下来,他们好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只怕你,四弟,四阿哥,四贝勒,四爷,恐怕也惦记良久了吧?"

"索额图说的对啊,满洲立国凭本事,尔等俱是天家之子,又怎么能甘心屈居人下,俯首叩头?"

"呵呵呵呵,老四啊老四,只怕竟是你最狡猾!那些小王八羔子天天瞅着,你倒是不声不哈藏在孤身边,叫孤猪油蒙了心,当你是个好的!还说什么劝忠良、退佞臣,只怕恨不得我苍头素服,万箭穿心呢!"

"二……太子殿下!您怕是气糊涂了吧?!"

"哼!还说什么站班立衙,丹墀陛守,俱是一般的狼子野心——!"

胤禛远远的看着,被这么一通话当头砸下的自己立在那里,惊、怒、悲各种说不出摸不着的情绪拧在一起,憋得脸色发青却说不出一句话,他想扑下去,说出来,去把那位贪嗔痴的兄长摇醒,让他好好看看眼前情景,可他动不了,只能远远地,远远地看着,隔着一层戳不破的纱,看着兄弟离心,君臣分野。

绿油油一片,这又是哪里?

对了,木兰围场。

他躺在那里,身边是谁?

不用看不用想也知道,自然是打小儿黏在他身上的十三弟了。

两人一般动作,俱是曲肱而枕之,头并着头,肩碰着肩,并无言语,半眯着眼在藏蓝色夜空下漫不经心地看着闪烁的群星,听着风中秋草荜拨,更鼓显出些迟滞的萎靡,巡夜的兵戈不经意间撞击,发出昏昏欲睡的节奏。

刚刚单骑伏虎的少年英雄却一个翻身,滚进自己怀里,脑袋抵进自己肩窝,伸手紧紧搂住兄长,像是要让二人血肉粘连,少年虔诚地近乎战栗,宛如童稚年纪受了惊吓时,小猫一般蜷在他怀里,"四哥,你说会……"

"不会。"他看着"他"反手揽住弟弟,轻轻拍打着脊背,一如当年。妃母去后的胤祥,闷在他怀里,低声问,四哥会不会也离他而去,那时,耳边想必也是这两个字,也是同样的坚定如铁、毫不犹疑。

"可是父子兄弟,已然这般……"

"不会,信我。"

"不忠不孝!"

什么?!怎么回事?!这评语怎如此耳熟?

"胤祥绝非勤学忠孝之人,如不严加约束,必当生事!"

这……似乎是他老父的声音,是他老父的语态。

天意终究弄人,才说过"信我",便护不住这唯一的念想了吗?

这是哪里?怎么看不清,认不出,却又如此熟悉。

胤祥之府?不、不、不,他的怡亲王该是高门广户、红墙绿瓦、铜狮吻兽,这种地方如何住的?

是吗,果然是吗……

狭小、破败、门可罗雀的十三阿哥府邸,沉闷不敢言语的王子皇孙,伶仃稀少的洒扫仆妇,妇人孩子身上半旧的褂子,萦绕着整个庭院的哀愁惨淡……还有,他文章锦绣弓马娴熟的贤弟,怎生成了这般模样?!

面色无光、两眼深陷,二十多年笑盈盈的脸上如何只剩下愁云惨?瘦骨伶仃,一袭素帛套在身上,竟像是能压垮了他,当年的伏虎少年疏懒于病榻,竟是连马都上不去了,打小儿比自己壮实的身子,如今,拢在怀里抱回屋子,竟是不费力气……

这被腿病折磨的冷汗淋漓牙关紧咬唇角带血说不出一句话的是谁?

这二十多年父子情分一朝斩断推入谷底,被天颜骇的不敢称一声皇父的是谁?

这失了恩眷时时敲打只剩下诚惶诚恐噩梦连连,连兄王都不敢久伴的是谁?

他想扑下去抱住他,揽住他,叫醒他,告诉他这颓丧失了志气的兄弟,日后还有兄登大宝弟开襟抱之日,莫要踌躇自废,可他被一股力量束缚着,动不了,挣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只能陪在骨肉弟兄冷汗混杂着梦魇的床边,两手相握,试图如儿时一般,传递去最后一点安稳的热力。

胤禛突然明白了,他是在做梦,梦中那些,只是当年过往。

可这梦,他不愿做下去了,不是已经重生了吗?为何非要再将他扯入前世纠葛?

他想醒来,不愿再看,可他无力醒来。

那么,就只好看下去了。

"四阿哥登基,实非梦之所期也。"呵呵,做母亲的狠心起来,实在非常人能及。

不愿受尊位的太后,不愿叩新皇的御弟,不愿保社稷的王亲,不愿开新河的臣僚……可是,那又如何?!

隆科多至亲而仇雠相对,年羹尧心腹而不得善终,褔惠稚龄而夭,弘时盛年而折,兄弟中道捐弃,新法草创而改。

这场面,何其熟也……

胤禵半生陪了坟茔,胤禩终究不安其室。

兄弟相厌久矣,同情不曾有过,怜惜不曾有过,悔恨亦不曾有过。可此刻,看着榻上这骨瘦如柴吞咽不能的残躯,俯仰于污秽孤独之中,念起他一生争得惨烈,败得惨烈,举族离散,兄弟同死,再回头,依稀还能看见角落里破碎有如侪粉的纸鸢,那天空下童稚喧嚣的争执笑闹早已消散不见云烟,心中那些微的情绪,或许,是怅惘吧……

"皇上,奴才给您请安了,奴才日日祈祷圣体安泰……"

这是谁,他每日里称孤道寡早已习惯,可为何看眼前这人卑躬屈漆唯唯诺诺竟难过的紧?

"二哥免礼……"

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剥夺自由更可怕吗?世上还有什么事比时间变迁更刻骨吗?

乌黑油亮的头发花白了,精光闪闪的眼睛浑浊了,笔挺刚健的筋骨弯折了,风流潇洒的仪态萎靡了,金线盘龙不染纤尘的靴子换了宽松布鞋,永远笙歌曼妙的笼罩消散了,只剩下青灯古佛,一支秃笔。

这人颓然伏在脚下,对着当年许以王侯之位的兄弟,一跪、一立,只剩尴尬。

还有,这是……躲不过去的,雍正八年。

正如他之前所念,一旦江山图治海晏河清,就会有,骨肉分,栋梁坼,棠棣不再,鹡鸰声远。

要中兴,要新政,便要人力,人心。火耗归公,摊丁入亩,整肃吏治,改土归流,清积弊,理赋税,整河道,用军事,平外患,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是别人做的,不是!而是他兄弟二人,背心相抵,一路扶持。所以他不怕后世评论,无论如何,他知道,就像太史公之后,卫霍仍在一样,他的功业永远无法自青史上抹去。可是,只一样……

弟耗八年心血而朕得养八年心血矣。

被压制震慑了十四年,在兄长面前不时诚惶诚恐,胤禛懂得,也心疼到骨子里,恨不得用泼天的富贵砌一座安稳堡垒给他。

不顾身体,视事堪陵,久病讳医,他也体谅了,大丈夫自有胸怀,国事为上,只死命太医定诊。

在大臣面前颐指气使威风赫赫,那就更不必多提了,他真心愿见他如此。

可中道捐弃,终不相见,祥弟啊祥弟,你倒叫人,情何以堪哪。

漫天素白,一城冷寂。

他只道贤弟往西山养病,大有起色,兴冲冲起驾往探,却不想……

眼前跪了乌压压一片,素服麻布,是做什么?遮了灯笼,又是做什么?

还是如往常一样的整齐体面,崭新的袍服罩在身上,莲花底的靴子也套上了,颈子上的朝珠是自己亲自捡的赐的,手上的念珠是康熙四十八年的桂花树下,刚刚晋升的雍亲王亲手绕上去的,另一串鹡鸰珠不也是好端端套在自己腕子上……

"这,又是何物?"恍惚中天地万物失了真色,威风凛凛的大皇帝刹那间作了行尸走肉,一言一行皆是定法,全无心智,木木然盯着这一室素色。胤禛同样看着,心痛难忍,他想拽住这个人,拽住这身龙袍,不要问,不要问出口。不问,一切还能回转,待到那懵懂不知世事的小儿郎当面锣对面鼓的答了出来,就再无可挽回。

"启禀皇父,王父临终前吞土明志,愿附涞水,以宿卫帝基。"

昭陵文皇帝绕着大大小小胡汉官员,茂陵武帝左右能伴着庐山阴山,自己呢?呵呵,呵呵。

只道是高山流水葬知音,却终是死不同棺,葬难同椁,说到底,兄弟殊途。

收敛了情绪,时光走到这里,他已然麻木。五年孤寂如何?端午罢觞又如何?既是梦,便只当它是梦罢了。

其实,单留下自己一人清清静静也好,起码这忠敬诚直的兄弟不必陪着他一同受那千古骂名。

可是,又何必要让他醒着,去看那二百年风云际会,山河破碎。

走在前头是福。怡亲王陵他亲手操持,不容反驳。三华里神道,神道碑亭、火焰牌楼、五孔石拱桥、四柱三门石牌坊、平桥、华表、元宝山、偻佝桥、三孔桥、神道碑亭、神厨库、井亭、值班房、月台、宰牲亭、朝房、宫门、南北焚帛炉、隆恩殿、宝顶等。神道两侧松柏参天,园寝四周环以绿瓦红墙。为守陵,又特派了千总把总,设下护卫军,东西营房,东营房驻马步军兵,西营房驻护陵旗族员。护卫森严。

可有些事,非人力能企及。

他只道高卢广殿为势,可或许,正是这赫赫威势,害了他。

精通儒道的雍正皇帝自然能想到百年之后,酒榭楼台做了歌舞场,也能想到,历朝历代不过数世,大清永年也只是空词,可万万不曾想到,万万不曾想到……

竟要他亲眼目睹,祥弟他,坟茔洞开,棺椁破碎……骨殖零落。

不!这只是梦!放开我!让我醒来!

胤禛心口痛的厉害,突然再次奋力挣扎,他实在不愿再看!他生生世世都不愿再看到这个场景!

可是挣不脱,拔不出,如同陷入沼泽,被牢牢束缚在炼狱之中,不能超度,无法升天。

"四哥!四哥!醒醒!醒醒!"

"祥弟!"

耳边熟悉的呼唤声渐渐将他从时空的洪流中带回,终于吃力的睁开眼,已然满头冷汗。

时间渐渐回溯,主人竟茫然不知身在何时何地了。

又是几声,撑着坐了一会儿,才渐渐清醒,眼前分明还是自己的书香、墨香、伴着檀木香气,对了,似乎还有,身旁孩子身上若有若无的"奶香"……

一切安然美妙的有如幻梦。

"四哥,你做恶梦了?"

"午间小憩而已。"望着辽远不可知处淡淡的应声,收回目光看着小小的胤祥两道细眉揪在一起,关切的学着给他抚背,胤禛突然觉得别样的后怕与满足,情不自禁一把将弟弟拢进怀里,自己的脸埋在他散发着清香的眉发间,叫着极少唤出口的名字,"胤祥,答应哥,你要好好的……"

胤祥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动弹不得。他今日本是为"寻仇"而来,早已决定若四哥不好好道歉不答应带他出去玩就绝不原谅他,可此刻,莫名的觉察到从噩梦中醒来的哥哥身上散发着一股难过甚至绝望的气息,他说不来是什么,只是自己也被抱的难过起来了,全然忘了初衷,只是忙不迭的点头,好像答应晚了就会错过什么似的,想了想,又伸手像模像样地够着抚了抚兄长坚硬的脊背,回音一般叮嘱,"哥哥也要好好的!咱们都好好的!"

53、问志
53、问志

53

胤禛心中隐隐感到此事并未了结,却未能想到竟隔了这许久又重新拉扯出来。

他自开府领差已少入书房,近日无事又隔三岔五去看着点那一伙儿顽劣,正会逢皇父齐集诸子考察策问攻书。

可话一开口,胤禛已经直觉觉得与年前旧事脱不了干系。

"尔等读书参差不齐,喜好各异,都说说爱读什么啊?"皇帝目光灼灼中正而坐,随手划了一条弧线,直响爱子,"太子,你先说。"

胤礽近来不时有萎靡之色,倒让胤禛不自觉悬了一把心,可算他知趣,在康熙面前还是绷紧了心弦,精神满满出列一躬:"启禀皇父,子臣幼承庭训,究天人之术,素爱温公《通鉴》二百九十四卷。"

康熙颔首,胤禛也心里点头,身为太子,肩承国之重担,得皇上亲自教养,习帝王之术,正解。

可一群平头阿哥都说喜欢……似乎就有些不对味了。

康熙随手点了几个,大大小小答案竟是一模一样,便很难不多想什么,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沉着声扫了一眼群子,"看来《通鉴》果然是一部好书,竟戳到这么多人心里了,来说说,还有喜欢的吗,都站出来?"

哥儿几个陆陆续续站到了前头,刚入学的胤禵茫茫然直着眼,偷偷瞧了一眼哥哥,老老实实垂手立了,胤祥撇着嘴有些委屈,故意探了头瞪他四哥一眼,终于没敢出去,胤禩似乎有些踌躇,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可看着前排众人,还是不愿逆了群意,终于咬着牙跨了一步,胤祺看大家都上了,也有意跟着,被胤禛一把拉了回来,只好陪他兄长一同站着。

康熙不言语,一时间书房气氛有些沉寂,没人敢抬头看他表情,但胤禛局外瞧着,心里也佩服老爷子这份儿忍性,换做自己,只怕早就发作出来,一溜踢去罚了。

"哦?这么好的书,你们倒是嫌弃了?"康熙看着剩下几个儿子孤零零的站着,眉头挑了挑,嘴里却不客气,反倒像是冷峻了不少,"你们几个倒是本事大,那说说吧,又喜欢什么劳什子?"

因着胤祉也在列,打头便是他,他少年时骑射文采均佳,这两年到渐渐偏了文,让康熙略有些不满,但也真是涉猎广博,这等出彩的时候,自然不屑于跟一堆小弟弟搅和在一起,此刻一身儒气,潇洒行礼,哪还有半点当年嚎啕的影子:"启禀皇父,子臣皆有所爱,难以取舍,然最好《通义》。"

"喝,《白虎通》!好书。你小小年纪,喜欢这个,倒是难得。"康熙眼中聚了些笑意,玩笑般继续打问,"喜欢哪一节啊?'辟雍'职属?"

胤禛本老老实实站着,听见这话险些笑喷出来,被康熙一眼扫过来,才险险忍住了。这'辟雍'是古代学宫,贵族子弟习文武艺之所,《通义》还专门点出学宫中教授'阴阳夫妻变化'之道,想必阿玛仗着群小听不懂开儿子的玩笑呢。

果然胤祉一下子红了脸,低着头脖子都热了,手足无措。

幸好康熙挥挥手,放过来他,又朝后看去,按顺序轮到胤禛,故而几个小的都看着他,胤祺更是提心吊胆开始苦思冥想自己的答案,他虽上学多年,可还真是不好汉学,于今囫囵读透的也就那么几本童蒙读物,倒是哪里好意思说呢。

"他脸上开了花吗?都看着他做什么?"康熙挑眉,倒把胤禛说的尴尬不已,看了看剩下这几个儿子,有意先跳过了他,老五是边都不沾,十四才刚刚开蒙,没什么意思,便指了指底下的十三儿,"胤祥,通鉴那么好的书,你怎么不喜欢啊?"

直到现在,这话一问起来,十三阿哥便有些委屈,讷声嘟囔出来,又瑟缩着不敢回头看兄长,"回汗阿玛,四哥不让,说那书虽好,不是我现在该看的书……"

康熙眉目间精光一闪,看不出喜怒,温和地笑了笑,"那你喜欢什么啊?"

胤祥乖乖回了话,还是有些垂头丧气,"回汗阿玛,儿子喜欢《尚书》……"

"哦?"这下做父亲的是真有些惊奇,招招手把他拢到身边,按着肩膀,"能念吗?"

"能!"

"哦,吾儿且念一段来听听。"

胤禛看父子言笑,总觉着程序有些耳熟,看着打头的太子,一时有些走神。

"……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日宾,八曰师……"

"好!好!好!"康熙朗声笑着,"还能背哪段啊?"

"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强弗友,刚克;燮友,柔克。沈潜,刚克;高明,柔克。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等等、等等,"康熙听小儿子叽里呱啦落玉一样往出道,连忙打断了,好笑的问,"背的倒是挺好,可什么叫'沈潜',什么叫'燮友',小子懂吗?"

这小子还是这么直接干脆!

摇的拨浪鼓一样的脑袋看得胤禛满头黑线康熙满脸得色。

"哈哈哈哈——以后再让你四哥好好教教你吧……"康熙大笑着,再次发现这孩子真是个宝贝,心里郁积暂时放下了些,敛了敛眉目才像是终于想起四儿子一样,转过头来,"那胤禛呢?总不能也是《尚书》吧?"

儿子至于么……胤禛再如何腹诽也不敢不正色回声,斟酌着选了个好说的,"回汗阿玛,子臣平素读佛经多谢,若论学,偏好《史记》。"

"何为?"

"古人云,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儿子思量,观之上古,验之当世,才能通古今之变。"

"唔。"康熙听完,深深看了这个儿子一眼,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反而借着由头探问,"这话不错,《太史公书》你们大多念了,读过的出列。"

一眼扫过去,将将到胤莪,这小子还是犹犹豫豫跟着老九来的,再想着刚才那刷刷一片子弟,不由有些怒气暗浮。

"好,那都说说你们喜欢哪一篇吧。"话一落地,胤莪已经苦了脸,直了眼睛。

"太子?"

"回汗阿玛,汉景帝平七国之乱,布义行刚,儿臣深慕之。"胤礽也是一时被问住,茫然无头,以君论之,武帝这般威风赫赫,不合时宜,惠帝这样倒是有个好父亲,可本人太懦弱,皇父必然看不上的,临机生变,挑了景帝这么个中上之君,以康熙比文帝,又有承前启后作用,自己说完也很有些得意。

康熙看着这个亲自教养的孩子,脸上带了点笑意,点了点头,叫了刚刚交差回来的胤褆,"大阿哥呢?"

"回汗阿玛,"胤褆多在刀马场上,往那一立便是钢筋铁骨模样,说话带风,"儿臣爱读《项羽本纪》,霸王神勇,千古无二,重瞳子生学万人敌,破釜沉舟,死则虞姬骓马,立千古之地,令人心向往之。"

话音一落,康熙没什么表示,胤礽已拧了眉,项籍与汉王争天下,司马迁敢写,你胤褆也真敢说啊。

"……儿臣于古今人物了了,但偏好《律书》。"

"嗯?这倒稀奇……"康熙点了点头,看他一副小心翼翼开口模样,便不再追问下去,"胤禛呢?这话头可是由你始。"

胤禛一时有些走神,看着眼前天家父子兄弟,很有些感慨,突然被叫到才一个激灵,"儿臣……"

"喜欢的太多,挑花了眼?"康熙玩笑般打趣,眼睛里却一点笑意没有。

"回汗阿玛,儿子最爱《商君列传》。"

康熙轻轻捻起茶盖,拨了拨浮沫,敛目看不清神色,"唔……封地千里,权称一时?"

这话一出,便吓人了,胤禛当即拢袍跪倒在地,却并未惶恐觳觫,抬头朗然道:"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

噹。青花瓷杯突然轻轻磕在案上,发出脆响。

"尔,甘为孤臣?"

"为社稷谋,愿辅明主,儿,生亡不计。"

康熙面色大动,却只是缓缓松开了手,瓷杯上留下薄薄一层濡湿的指印,长吐一口气,声音却淡到了极致,"知道了,起来吧。"

"老五?"

"儿子……喜欢……《廉颇蔺相如列传》……"胤祺吭吭哧哧,总算想起来一篇熟悉的故事。

"七阿哥?"

胤祐已然一反早年卑懦,坦然俯首,"启禀皇父,儿臣爱《樗里子甘茂列传》。"

"唔,好,你俩一个将相佐臣,一个王公子弟,也算合乎身份。"康熙颔首,眼神温和许多,"胤禩?"

"回汗阿玛,儿臣举《平津侯主父列传》,平津侯公孙弘独具贤才,能力出众,儿臣与之。"

康熙一愣,没说什么,胤禛正立在他侧首,倒是看见他眉头微蹙,想想也是,公孙弘此人外表宽宏仁厚,内在却城府颇深,可谓"矫情违意"、"沽名钓誉",倒与他这八弟后来做派相类,倒不知老九会选什么。

"《货值列传》!"不待康熙问,目光所及,胤禟已经瓮声瓮气喊了出来。

这次康熙直接皱起了眉头,冷脸盯了他半天,直接鼻子哼了一声。

胤禩听见这样,也有些不乐,伸手想把他扯回来,被胤禟梗着脖子甩脱了,也瞪着眼气呼呼不理他了。胤禟得宠惯了,脾气倒是犟,冷眼一扫后头幸灾乐祸的兄弟们,翻着眼道:"儿子有什么不对?儿臣士农工商商乃末业,可南北往来、东西贯通,咱们天家还用着蛮夷的东西,凭什么就不能喜欢经商来着?"

"九弟!"胤禩本懒得理他,可看着皇父脸色越来越黑,周边人声逐渐嘈杂,不敢再放任他随性下去,再次一把抓住他手。

胤禟这次没有挣脱,只憋着气瞅他一眼,受了哥哥眼神责备,一时有些泄气,可仍是闷闷道:"儿子就是喜欢。"

54、商道

作者有话要说:上次被四哥祥瑞的后遗症,又烧起来了,睡了一下午,才起来码字,于是又晚了……

康熙甩袖子走了,直到午间歇息书房里气氛还没回过来。

因着下午要考校骑射,诸皇子都匆匆离开准备,可一个个离开时都会往后头扫一眼,十几双怨愤鄙夷的眼睛简直要把胤禟钉在案子上,但九阿哥自来嚣张惯了,并不是好欺负的主,都狠狠瞪了回去。他气闷不想动弹,胤禩胤莪看他这样本欲留着陪他,却被他强行赶走准备功课了,但独自趴在桌子上咬着下唇发呆,下颔还垫着那页皱皱巴巴的《货殖列传》。

胤禛落下最后一点,端详看看,色泽饱满,铁画银钩,便撂了笔,立起来整整襟袖,便要出门,目不斜视的。

"四哥!"胤禟被人人嗤笑嘲讽,此刻看着这位一向端严的兄长,竟然是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更觉受了轻蔑,便鼓着眼睛喊住他,"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

"九弟?"胤禛听他呼喊,有些吃惊,他俩向来的不对付,可今日这农商之辨,他还真不能昧着心站在父亲一边。毕竟,在他飘荡于天的那许多年,眼睁睁看着工商科技织就的刀枪火炮饕餮一般撕裂吞噬了我们这些后稷的子孙,那种耻辱与震惊,不足为外人道。略一犹豫,还是走过去随手拽了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用下巴点点被撕下来的那一页,"你真喜欢这个?"

胤禟看他没有想象中的不假辞色,反而随和起来,也十分震惊,茫然的点了点头。

"你究竟是好财还是好商?"

"这有区别?"胤禟看他问的一本正经,更是一脑子浆糊了。

胤禛难得笑了笑,"你喜欢货值,到底是喜欢挣钱,还是喜欢做生意的过程?"

胤禟彻底愣住,他自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实际上这年纪的皇子只怕连钱是干嘛的都不知道。胤禛看他蹙眉沉思起来,便起身要走,突然袖口被人拽住,"我喜欢做生意!"

"哦?"

"我、我说不清,"胤禟有些支吾,但牢牢盯着他,眼神飘散开来,还带着童蒙的憧憬,"我觉得那种货殖买卖很神奇,太神奇了,里面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能够化无为有,化弱为强……"

胤禛认真看了他一眼,重新落座,"那四哥再问你一句,你是喜欢陶朱公一般的货殖,还是管仲的商政?"看他仍不太明白,又耐心解释了一遍,"这么说吧,你是喜欢经商而富一家,还是希望像管子那样通渔盐之利而富一国?"

胤禟虽莽,却不傻,直觉上觉得这种问题总有些不妥,四下看了看,确实空无一人,胤禛看他谨慎模样,心里好笑,对他保证说:"四哥随便问问,你随便说说,法不传六耳。"

胤禟抿了抿嘴,好半天才冒出来一句,"自然是管仲!"

"唔,我听说大海的那边,就是南怀仁他们这些传教士来的地方,就是靠商业致富立国的,"胤禛再次站起来,拍了拍小兄弟的肩膀,"你将来若有机会,不妨去看看。"

"我一定会去的!"十一岁的胤禟傲气地仰着下巴仰望兄长,信誓旦旦。

胤禛不必参加下午的骑射,却被康熙派人叫了过去。

他本就高挑,再加上从来腰背笔直铁打一般,一身石青常服也穿出十分的精神劲儿,康熙看着儿子稳稳过来,脚下生风,心里便喜欢的紧。他父子近几年因着身份变动少有亲密,可这个孩子,仍是未曾变化,单是站在那,便让人安心将一切事情交付,是骨子里带出来的可靠。他太明白,独木难支,这天下太重,太重,胤礽一人托不起来,而眼前这个,就是他为太子准备的臂膀,待为他持节云中、托梁架栋的。

"听说你把胤祥教训了一顿?"

胤禛跪在地上,被康熙打量了半晌,也不叫起,突然问了一句,心里一跳,老爷子消息也忒灵通了。

哎,今日这所谓的问书,果然不是天上平白掉下来的。老老实实的俯首:"儿臣之罪,儿臣鲁莽了。"

"哼,行了吧,你要知罪,六月天里能下冰雹!"

康熙嗤笑,却并不带什么责备意味,反而如幼年与他逗乐是一般,一时胤禛有些发怔。

"起吧,"康熙语气突然温和下来,"陪阿玛出去走走。"

近日北京的风是越发的大了,接过李德全手中的披风,胤禛亲自给父亲披上,伺候着出去了。

"《通鉴》怎么就那么不着你待见啊,便非要学《书》,又何至于动了手去?"

沿着鹅卵石小路慢慢溜达,顺便看看两边水波涟涟姹紫嫣红,到时有十分的意蕴,偏他老子突然扔下这么一句来。

胤禛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说,怎么说,便有些迟疑,"《通鉴》乃治国之大略,繁复深沉……"

"少拿那些花花套套来对付朕!"听见这个,康熙便先冷了脸,"照实里说!"

胤禛无奈苦笑了下,心里却解脱了三分,这上面,他有些想头,憋在心里很久了,近日一吐为快罢了。当下撩袍跪在了鹅卵石上,"儿臣胡言乱语,扰乱圣听,若有不妥,求汗阿玛恕了儿臣的罪过。"

"但说无妨,朕不追究就是。"

"儿臣以为,自前朝而国朝,文风大为不妥。"

"哦?"

"古之国士,为百姓计,今之士人,为膏粱谋。"胤禛说着说着,真有些喷薄而出的意思,声音也高亢起来,"自宋明以降,人心大坏,不思为国为民,谋划民生多艰,只顾着钻研人心,争权夺利。士人二分,一类人国破家亡仍笙歌艳舞、纸醉金迷……"

"另一类人,"说到这儿便当真咬牙切齿起来,"另一类人临危势却起石渠纷争之论,兴党同伐异之说,如宋之温荆,明之东林。更可恶者只顾着钻研帝王心术,揣摩上意,全无真心,不思以堂堂正正之手段治民安国,全无汉唐气象!"

"呵呵,"康熙看儿子这副义愤填膺模样,反而笑了,又渐渐端下脸来,"无知书橱!竟比老三还天真!你道我朝开国,是能与汉唐相较的么?"

"回阿玛,儿臣不敢相与。"胤禛倒全无畏缩之态,"我族入关,非汉家正统,然夫子之道,知礼仪者中原,废礼仪者蛮夷。若我族先以偏狭自缚,则失之者众。"

实际上这番话倒是真戳到康熙心坎里了,他为帝为皇,高居九重,最恨揣摩上意,就是要让臣子又敬又怕又畏,更深知统治之术,一心汉化,反倒饱受满家王亲非议,倒也时常郁郁,今日不想这孩子竟能与他想到一出去,难免多开怀几分。

"那也不必先背《尚书》啊,于胤祥忒艰涩了……"

胤禛听他说起这个,知道此事揭过,又想到前几日看着读书时鸡飞狗跳场景,不由微笑,"儿子想着,他虽小,多背几段堂皇理事之道,虽不解其意,但耳濡目染总能定定心性的……"

"就你操心多……"

这边胤禛才得了圣命,艰难的起身,膝盖已经被鹅卵石压的酸麻,仍是强撑着陪老子散步,结果又说到他自己个儿身上。

"对了,你都十六了,怎么屋子里还全无动静?"

胤禛正慷慨激昂叙天下存亡之道,突然被父亲绕到房内术上,好不尴尬的,在他背后龇牙咧嘴苦笑半天。他上辈子子嗣福薄,在弘晖身上下了最大功夫,但这孩子体弱早夭,没得父子缘分,他便打定主意待的几年再生育,以免儿女身体底子薄弱。

斟酌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这不是儿子看几位哥哥早育的儿女都……便想着过两年待屋里人养养身体,再……"

"你怜惜福晋是好的,可这年纪了膝下无人也不大好,你那么些子格格呢?"康熙回头瞥一眼他,笑的慈爱。

"这……还是长子嫡出好些,免得将来麻烦……"

康熙突然沉默了一下,许是想起自己身边这些日日剑拔弩张的不肖子们,很有些感慨地拍了拍他肩,"也好。"

"四哥!"

胤禛才满腹心思的出了园子,便被吓了老大一跳,两个小东西一边一个挂在了身上。

"哎呀,原来是两位小爷……"胤禛一下子笑出来,调侃两个弟弟,"你俩怎的在这儿?"

"切,四哥一点都不领情,我们眼巴巴等了你这许久~~"胤禵使劲抻着他袖子就想往他身上爬。

打了个趔趄,将弟弟甩下去,捏着后领提溜着,还是胤祥大些有眼色,照面就看出哥哥腿上不利落,脸上绷得紧紧的,指着他膝盖,审问一样,"四哥腿怎么了?汗阿玛罚你了?"

"无妨,刚才不留神跪在了石头上。"胤禛伸手呼噜呼噜他脑袋,安慰道。

"自己的身体,四哥也不小心些,还成日里教训我们,"胤祥小大人一般念叨,到底不放心,"真的没事?"

"真的真的,哪个敢哄骗我们十三爷,"胤禛心里受用,手里拎着胤禵,牵着胤祥慢慢回去,"还没说你们怎么在这儿?"

"阿玛晌午时派人传了旨意,准我俩出宫去你府上耍耍!"胤禵抢答,笑的得意洋洋。

"只怕又是你们缠来的恩典吧?"

"四哥,恩典可不止这个,早上考校的赏派下来了,单单咱俩是双份!"胤祥还小,但这样露脸的事,也是神采飞扬的很。

胤禛心里并不当真多么欢喜,但也不忍拂了弟弟的劲头,"是么?现在可信了我吗?"

"嘻嘻,我从来都是信的!"胤祥做了个鬼脸,跳着狡辩。

"好个油嘴滑舌的小子!"

"四哥!早上汗阿玛问的《史记》,我也知道!"

"就你?"胤禛失笑,"你才多大?能知道这个?"

"里面故事四嫂讲过的!"胤禵并不服气,"我喜欢飞将军李广!"

不愧是费扬古家的闺女,讲个故事都是打打杀杀的,不过这孩子,还真是个领兵打仗的命……

胤禛心里念叨念叨,又转头去问胤祥,"十三,你呢?"

"我?我喜欢大将军卫青。"

"为什么?"

"四哥你看他七出匈奴,扫平边患,主掌内朝,但又懂得韬光养晦,处事又好手段,啧啧……"

柔和媚上、心思圆滑、权势赫赫、善则归君……

胤禛心里一下子迸出一连串的形容词,仔细一想,还真有些他家兄弟的影子。"还'韬光养晦',你知道什么韬光养晦,小小年纪天天想着打仗,都是你们四嫂给惯出来的毛病……"

"四哥!"

55、生辰

胤禛最近有些烦躁。

当然不是因为新建圣庙落成自己与三哥得奉命拜祭,也不是因为安排古北口大阅头绪万端,更不是因为为新任衍圣公召开的宴会太过无聊,就算喀尔喀亲王一年又一年的九白之贡也早有熟练到以之为生的官员们为其礼仪进退忙忙碌碌。

这些政务太过寻常,完全不需要曾经日批数万字的皇子忧心。

可每次跟着皇父出去巡视京畿,阅查河堤,底下官员说辞明明一堆的漏洞,就单哄他垂拱而治的天子,偏老爷子还真吃这一套,听那些人半真半假的套路,是耐着心思耐着脾气年复一年的拨款修堤,年复一年的决口洪灾,年复一年的流离失所,胤禛看不下去扶膝造陈,反被冷着脸训了一顿,这次倒好,许是嫌他絮叨激进,这次也没带着他,倒是眼不见为净!

但陪着太子留守,便得受另一遭烦躁,这世上最最难解的君臣父子。

或许当真天下最受折磨的职务就是"太子"了。看看史上那些个千古明君,倒是有几个能全了父子情的?

扶苏算一个,刘据算一个,李建成,李承乾,还有唐高宗那么多倒霉儿子,当然,比起"前贤",他这哥哥都算不上太冤枉了。可要算起父子纠结难解的,皇父与二哥还当真是独领风骚。

皇父与仁孝皇后少年结发,初开便谢,自然万分心痛,二哥于襁褓中便是太子,亲自抚养,百般恩宠,怎么怎么都不够,把内府喂到他嘴里,只怕这儿子活得有半点不痛快,那股子受尽了兄弟们妒恨的恩宠劲儿,只怕自己对十三弟也比不得。

可眼下执掌天下的皇帝到了中年,即将往衰朽的脉络上走去,而少年储君却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骄傲的昂着脑袋,肆无忌惮的伸出爪牙,如同金凤凰一般等着接那随时都肯能落下来的万里江山,做父亲的爱着这样的成长,却忌惮着这样的骄傲,那纯粹浓烈如醇酒的父子亲情间便悄然掺进了些许半君半臣的微妙距离,更何况这唯一喜人的成长却已经在温暖放纵的宠溺中泡软了英挺有力的翅膀,再难复归当年婴孩初啼时的柔软细密。

可儿子呢,享受惯了独一无二的放纵宠爱,且在这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位子上滋养了野心,向往一人睥睨天下俯首的独特地位,却又骤然发现那宠爱蜜酒不知何时已变了调,掺了水……

怎么办呢?用更加的放肆来报复。

恶性循环,无解。

就好像这次,简单的祭祀,奉先殿仪注将皇太子拜褥移进了殿内,与皇帝同一待遇,却被曾亲自为儿子修订太子服饰的康熙爷严厉处置,尚书沙穆哈交革职,应刑部问罪,数位侍郎均被革职,朝廷里好一场风波,竟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更何况顺风顺水惯了的太子爷!

这几个月,不知是不是为这事儿,这位主儿往日三分的恣肆行为竟演成了七分,只掩着不叫皇帝知道,底下兄弟们倒是倒是开心的很,一个两个的攒劲儿等着看笑话。

只苦了胤禛,一个月的酒喝得比一年都多,整天大半夜的喝酽茶。

好在还有个胤祉在,他这几年跟太子走的倒是近,又诗书花酒茶的,很能做些谈资。再加上这几个月太子情绪淡了,漫放了他,才解了这遭罪,也顺便把惦记着的事儿办了顺便解解自己的心。

"……"

"此地如何?"

"四哥……"

胤祥愣愣看着眼前,舌头打结半天,终于吐出字来,可还是那最熟的两个。

胤禛看着弟弟神态,很有些得意,这多日子被酒意熏香积郁的心思也瞬即开花一般,携了他手,走进林里。

四阿哥府,整体看气派讲究,低调却是处处大气,可内里又精妙入微了,花木扶疏,水声叮咚,角落一束竹,墙上一从叶,乍看不在意的,细细琢磨却又当真是一花一世界,因此连康熙也偶尔来他这经营还短的府邸转转。可这后院背后的僻静处,今日之前,却是谁也没有来过的。

小小一片林子,石桌一扇,石凳几方,石山一座,清泉自上而下冲刷,寒气凛冽,又激起更加清幽的淡香。

月色如水,那一片银白正巧流淌在错落花木围成的空地上,石质桌椅反射出淡淡的银光,一切都如同梦幻,清亮圆润的果子竟让胤祥舍不得去碰,连平日里最最平常的白瓷酒壶都泛上了迷离的色泽。

金菊、月季、火红的石榴花,一切高低有致的安稳落在自己的角落,团团围着兄弟二人,仿佛这一方天地自成婆娑世界.

还有这香气……熟悉的香气……仿佛从落地起便萦绕在自己身边的香气……永远不会飘散……

胤祥立在馥郁清香之中,心动神摇,看着周围围拢的丹桂银桂,挂着一簇簇小小的花……

在看看身边的人,缁衣银色,宛如神祇……四哥是把月宫搬下来了吗?亦或者,他本就是伐树的吴刚?

胤禛仍牵着他手,取了垫子铺在凳上才拉他坐了,"今日……"

本要说今日是十月初一,可转头对上他笑盈盈亮晶晶两只小眼睛,撇嘴,不必再说下去了。

"当日你生下才这么大点儿,"伸手比划,自己纳闷,"怎么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胤祥仍是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看。

自个把月前自己就在四哥面前上蹿下跳每日提醒他十月初一,本想捞个什么好玩儿的,在十四面前显摆显摆,今天四哥催自己去拜了母妃,晚上接过府里,便知道肯定有好东西,可还是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份仙境。

胤禛拍拍他嫩肩,亲自动手从盘中取出两只细杯,提壶注酒,胤祥贪馋的盯着晶莹液体,直到一杯送到了他眼前,"你的。"

而白瓷壶和另一只杯子整个归到自己范围,"我的。"

"哦!谢谢四哥!"胤祥万分知足的端着杯子,深深的吸了一口四周弥漫的桂花香气,直入肺腑,才小心的嘬了一口杯中物,"果酒?!"

"四哥你欺负人!我都八岁啦!"

看着胤祥不满的跳脚,伴着鸦发上淡淡的银光跳动,胤禛勾起嘴角,"九岁也是这个。"

胤祥鼓着腮帮子不满的瞅了他半天,还是无奈而珍惜的去小口品他的果酒,慢慢的,又眯着眼抿着嘴伏在案上,去嗅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将圆润的下巴压在交叠的双手上。歪着脑袋看自家兄长与挂在兄长头上的银盘。

胤禛一边捏着酒杯咂软酒,一边伸出手,习惯性把玩幼弟绵软的脖颈,胤祥舒服的在他温热掌心蹭蹭,发出猫仔般呼噜呼噜的声响,不一会儿又用牙齿去够酒樽,被背后的大手一把捏着拎了回来。

"今天去敏妃母那如何?"胤禛无奈的清楚胤祥必将再次面临少年失母的惨痛,便常常催他及时尽孝,奈何小子不懂。

"就那样吧……妃母还是送了荷包给我。"胤祥蹭着兄长的手,扭过来看他,满是孺慕与依赖,半杯酒下去,眼睛愈发亮了。

"没事儿常去请个安,别见天儿的到处惹祸。"

"知道了,四哥就知道唠叨我,"胤祥连忙笑着打跌应了,却并不上心,他于这位一年只能见到三次的生母虽有一腔爱慕之心,毕竟感情不算深厚,眼下还是惦记着自己的怯事多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我最近可没怎么闯祸……"

"哦?"

"哥……"清脆的喉腔发出黏黏糊糊的音色。

胤禛眯了眯眼,决定暂时放过他,转头打量四周特意命人布置了一年的微型园子,"这礼物可还满意吧?"

"唔唔唔!"一杯果酒已经半醉的猫仔不住的在自己手背上磕下巴,"谄媚"至极,却主动惹起话来,"可你还答应吹埙的……"

"没有了……"

"啊?!"猫仔腮帮子再次鼓起来了。

"有人昨天弄坏了老三的……"

"啊——!"醉猫清醒,惨叫响起,"他告状了?!"

胤禛淡然的点头,"我赔了他一套素色四君子细颈瓶。"

"啊——!!!!"更甚一筹的惨叫,那是四哥的最爱,死定啦——"不是我一个人打碎的!"

胤禛心里好笑,仍是不动声色点头称是,"我自然知道……"

哎,叫的太破坏气氛了……

无奈的叹了一声,从袖口中滚出绿玉埙,凑在嘴边,悠扬的曲调响起。

胤祥突然安静下来,沉醉在香气与乐声中,淡泊宁静的月光下,听着曲调奇异而和谐的渐趋昂扬,心神莫名激荡起来。

胤禛脚腕一动,挑起他近来时刻不离的短剑,未待听到哐啷落案声,便被跳起的男孩一把抓在手里,一言不发划破风声。

那一天,天正清,风正柔,香正浓。

虬曲的丹桂下,八岁的孩子一袭锦衣,一柄短剑,衣袂翻飞舞动,短剑冷光融融,在月光下熠熠闪着白亮的光。剑法尚稚嫩,身形未长开,可兄长眼中,这纵横跃动,在不远的未来,却会有伏虎少年的剑气扫倒草叶芽尖,气势如万马奔腾,江河涌动,如虹如霓,清澈明快,刺的人眼睛发疼。特别是,会有一双激昂壮阔的沉稳眼眸。

"四哥,以后每年我们都来这里好不好?"

"好。"

"那,击掌!"

"啪!"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月下舞剑吹箫的梗是食人花即晓眠筒子的……——

咳咳,我知道我是在博取同情啦,可是坐了十五个小时火车又上了一晚上课的人有点点权力申请延迟啦对不?

56、冬泳
56、冬泳

56

这世上有些人真的是永远能气的人暴跳如雷火冒三丈。

比如胤禵。

第二日胤禛送十三回宫,打眼儿就瞅见这小子从对面溜过来,光头光脚身边也没跟着人,还一路贼眉鼠眼左顾右盼,定是又做下了什么好事!

"胤禵!"

乍一听这声儿,十四阿哥简直见了鬼一样,瞪大眼睛瞅见果然是他严厉兄长,当真是姜子牙被拜了魂,三魂六魄就差化作一股青烟了,浑身僵着立了一刹,立刻拔腿就要跑。

"站住!"胤禛平素威严惯了,这些小的哪里不闻风丧胆,他当真说出话落了地,谁敢违拗,饶是胤禵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此刻心里想跑身体也先惯性定住了,只原地站着哆嗦。

"十四爷好本事,再跑一个试试?"胤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数九寒天里更显得阴测测的,十三后头跟着倒是吟吟笑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不过两人近前细看,却都眉头大皱。

这小子就一件单衣,从头到角的,在脚下积了小一滩水,整个人脸色发青的发颤,"你这是怎么弄的?!"

胤禵嘴唇发青哆嗦着还没说话,胤禛已经急得一把揪起人来也不管不顾浑身湿漉漉的大步流星挟走了,边急忙忙往阿哥所去,边朝身后吼了一声,"请太医!"

看着弟弟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浑身打颤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胤禛心里便是一阵噗通通的跳,具体情况不知道,可大体哪还能猜不出来,又是后怕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他真要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得了!那口火憋在胸口惹得人眼冒金星,恨不得胳膊肘加力直接把人夹死还省点心!

可现在还根本顾不上这个。

"熬姜汤!拿你家阿哥的衣服!"一阵风一样冲进十四的院子里,顾不得夹在胳肢窝下头的孩子吱哇乱叫,一连串的命令已经连珠火炮一样冲出去了。冲进他房里把人往床上一扔,瞪了一眼被他们一行吓得愣在门口不知所措的嬷嬷丫头,"还愣着干什么,给他换衣服!"

"太医来了没有?!"

才这么会儿,能来才有鬼了,十三腹诽,可也知道他四哥火爆脾气,自己看着弟弟青白的脸色也心惊胆战的,可还是耐着性子安慰,"四哥别急,应该马上就到了。"

胤禛在房子里不停地转圈圈,眼睛一直瞅着那边动作,看那嬷嬷一边哄着一边问着,才动作轻柔的要给他脱衣服,这小子浑身哆嗦着还到处打滚撒泼打赖,便是又一阵火,当下"腾"的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榻前,逼开可怜见儿的老嬷嬷,一把按住胤禵,亲自上手三两下就剥了个干干净净,看得胤祥都龇牙咧嘴的。

这剥了皮还不得换上新的,胤禛拿过备好的衣物就手忙脚乱望他身上套,看胤禵还是蹭着要挣脱,直接一巴掌抡在光屁股上,"给我安分点!"

当着这么多人面,那小子倒是脸一红真安静下来了,可四爷哪是给人穿过衣服的人呀,就胤祥小时候也没劳他真亲自动过几次手,这繁复的小衣外衣棉衣,他还真是折腾不到一处去,一着急,也不管衣服了,先拽过旁边棉被把人给从头到脚卷上,包的严严实实动弹不了,拍着手看看,才满意的退后一步。

"好了,说说吧,怎么回事儿!跟着你的人呢?!怎么湿成这样,掉水里去了?!衣服呢?!"

还真让他说着了。

"今儿、今儿你们都不在,我想出去玩……"

"嬷嬷谙达、你的哈哈珠子的呢?!人呢?!"胤禛最烦他们这没规没矩,净给人添乱的德行,眼珠子一瞪吓得周围丫头嬷嬷已经跪了一地。

"哥你别……别吓唬他们,是我把人骗开自己溜走的……"

"哎呦十四爷您还挺讲义气,知道护着人啦!那又怎么玩成这样的?"

胤禵包着被子打哆嗦,一碗姜汤灌下去脸色才稍微好点,说话也渐渐利落起来了,他不怕他哥发火,但最怕这种不阴不阳笑的阴森森的模样,这说明生气程度已经不是一般了。

"没、没……哥我说了你先别气……"小孩儿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偷偷翻着眼皮打量兄长脸色,小心翼翼道:"我和十三哥老想爬树来着,您一直不让,今儿我就自个儿去了……那树靠着墙,就你们都说对面景色好的那个……我就、我就……"

胤禵本能的把十三哥扯进来避祸,可抬眼就看见胤祥在那瞪眼抹脖子的表情,偷偷使眼色卖好求他担着点儿。

这下子不等十三打掩护胤禛就已经明白怎么回事儿了,这小子淘气甩脱了人自己出去玩儿,也不知道底下人是怎么看着的,就能真让他爬上树去,还想借着树头翻到墙那边去,没想到隔壁居然是荷花池,就直接栽了进去!那多少年老泥的池子里,他还穿着棉袄,可不得一个劲儿往下坠吗?!亏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了游泳,自己挣脱了棉衣爬出来了!要不他小命还不知道在哪!

胤禛听得一阵阵火从胸口往上冒,觉得肺都要气炸了!

这都一个个什么毛病?!都喜欢大冬天的往那冰水里钻?!胤禩那次还能说是被二哥玩下去的!可你呢,没人捯饬你就自己折腾自己吗?!入了九的天自己个儿往莲花池里跳,想当白嫩嫩的莲藕怎么着?!

"四哥……哥……"十三十四两位阿哥看他黑亮眼睛里简直已经闪着红光了,心惊胆战,还好这时太医进了门。

那老太医听见皇子出了事儿,还不小心仔细的给看看,可四爷这尊神往旁边杵着,眼珠子错都不错盯着他把脉,这阵势谁还找的着脉啊,是个滑脉都得给把平了……好不容易尽完了本分,一边擦汗一边感慨这年头太医越来越不好做了。

"十四阿哥如何?"

"回四爷,阿哥素来体格强健,并无大碍,下官开些驱寒的汤药,多喝几日,注意保暖,不可再着寒就好。"

"这样啊……那有劳太医了……"

胤禛松了一口气,恢复了平常悠然稳重的仪度,可胤禵突然打了个寒颤,胤祥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让胤祥下去亲自盯着熬药,胤禛就这样坐在桌边,抿着茶,似看非看地打量着胤禵。

胤禵小小一个孩子,哪受得住这个,抱着被子直往床脚缩,本就不大,越缩越小。

盯着他喝了药,眼见着额上立刻冒出了一层热汗。

胤禛放下茶,过去摸了摸他脑门,潮乎乎的,这才放下心。

"还冷吗?"

"……"胤禵摇头。

"没事了?"

"……"点头。

"那把衣服穿上?"

"……"使劲模仿小鸡啄米。

胤禵缩在角落里也不等嬷嬷连忙自己动手套好了衣服,还难得多穿了几层,小心翼翼坐在床上讨好的看着他哥。

胤祥无力的捂住脸。

"十三弟你先出去一下,"胤禛突然回头看了眼欲说还休的弟弟,又扫了一圈,"你们也都出去。"

胤祥心有戚戚的溜了出去,比谁都快,他早就眼尖的瞅见床边收着的鸡毛掸子了。

一脚跨出门外,还没等门关好,就听见里面嗖嗖的破空声和凭空而起的嘶喊。

"你能啊!胆子见长啊是不是!"

"哥——哎呦——不是——我没——"磕磕绊绊的撞击声,这小子想必是不会老老实实挨打的。

"不是什么不是!不安分在家读书,跑出去玩,还不带人!"破空声又起。

"啊——哥饶了我吧——"四哥的准头和力度他还是很相信的,"我不是故意的,就想着出去一会儿——"

"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能把自己扔水里?!这什么天气?!那冰水是好玩儿的?!!!"

"啊!啊!啊——哥轻点——我不知道那后头是荷花池子啊——"踢里哐啷,凳子翻了,想来瓷片也碎了一地,偷空想起昨天晚上月光下的白瓷酒壶,胤祥有些心疼银子了。

"你不知道?!合着这世上事儿都该叫你十四爷知道!你是神仙吗?!!"四哥在咆哮,想必人已经按死了,哎,待宰羔羊,人如尖刀我如鱼肉啊,十四弟,你自己保重……

"哇……哥我不敢了……疼……"好嘛,你也有哭的一天,看这多好,明知道四哥吃软不吃硬的,死顶着干什么。

"疼?!你还知道疼!你怎么不知道那一池子的泥?!你怎么不知道你这棉袄吸了水有多重?!你怎么不知道可能下去了就再也上不来了?!你知不知道今天万一出个事儿叫阿玛怎么办?!叫你额娘怎么办?!"我错了,四哥从来是软硬不吃的……

"哇……哇……哇……"

呼,好戏结束,散场散场啊。

"干什么呢?!"康熙爷永远后知后觉。

听到儿子落水请太医的消息匆匆赶来的皇帝老远就听见惨叫连连,掀开想拦在外面的胤祥推门进去,就看见老四坐在桌子旁喝茶休息,还拿着帕子擦汗,胤禵哭的泪如雨落站在旁边给人家倒茶,浑身裹得倒跟棉球一样。

"胤禛/胤禵给汗阿玛请安。"

"怎么回事儿这是?"其实说实话,听人原原本本把这事儿讲完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也是要过来狠狠收拾这个小混蛋一顿,可到这儿已经有人先下了手,总不能都扮白脸儿,只好压着火气仍做个和颜的阿玛好生安抚,"胤禛你虽说教训弟弟,可下手也太狠了些,有失宽仁。"

"回阿玛,儿子知错了,刚才一时着急,下手没个轻重。"胤禛立刻从善如流,认错的话说得极其顺口,胤祥仔细看看,倒是为自己哥哥冤枉,这小子一身棉衣就算打能打成什么样?

"胤禵你也太胡闹了些!这么大宫里,怎么敢甩开人!今儿这事儿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老爷子冷着脸训了几句,可看着儿子哭得可怜,便软了心肠,"行了,别哭了,多打点事儿啊,你四哥打你也是为你好。胤禛你下次也别太任着性子来,万一没冻坏倒打坏了怎么办?"

胤祥瞪了瞪眼睛,汗阿玛竟完全没按着他想的来,心里转了转,已然明白四哥这一顿怕有一半生气一半是为了给十四免祸吧。哎,阿玛您不能这么纵容啊……

可事实证明,对待小孩子时,康熙爷本质上还是慈父的。

"看你四哥已经给你教训了,想必是记下了,朕便不罚了,这几日在你屋里养着,可别落下了寒症,顺便给朕好好反省反省!"

"啊?!"胤禵愁苦的抬头。

"怎么,还想着出去,看来还是得多抄写字磨磨性子才好……"

胤禛一脚踢了过来。

"没,儿臣领旨谢恩。"

作者有话要说:以此纪念我天真勇敢的童年!

咬手绢,这是我的亲身经历哟……先换衣服吃药再挨打的日子……

57、敦厚
57

"哥哥哥哥!听说你前几天把十四阿哥揍了一顿?"

百灵鸟一样脆嫩声音夹着一股风扑棱棱飞到身边,已经攀上了他臂膀,胤禛觉得脑仁儿有点疼。他现在都有些怕回承乾宫来,额娘那样通达的女人也会羡慕旁人有孙子孙女傍膝,每每见了他便要敦促一番,好像他已经七老八十无人奉养一样,连那拉氏也连带着挨了不少数落,只不过皇后总算还知道自家儿子执拗的性子,非后宅女人能左右,也不曾苛责了她。平常不进来请安时都时时派人递话给他,更何况如今人在眼前,还不得好好耳提面命一番,再加上旁边宁儿几个大姑娘帮腔,可把他给烦死了。好不容易逃出来,竟有碰上这个小祖宗。

"又是胤祥给你传的消息吧?"眼睛一挑,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家妹子,"你们俩呀……"

"我俩怎么了?"

"好事儿不见,但凡这种看热闹笑话人的事儿啊,准少不了!"

"咯咯咯咯……"霁格儿看哥哥满脸无奈笑意,眯着眼直乐,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皇额娘答应四嫂接我过去住两天,哥你到时候可得把十四带来!"

"怎么着?让你嘲笑啊?"胤禛看着袖子上挂着的小人儿,伸手在白嫩嫩的额头上打了个镚儿,听见吱哇乱叫,才得意的笑,"想得美,四爷忙着呢,哪有功夫给你找那皮猴儿去~~"

"忙什么啊忙,汗阿玛常在这儿夸奖你办差游刃有余来着,有什么可忙得……"

"你五哥约了我下午去遛马,哎呀,我还没挑好马呢~"小丫头嘟囔,胤禛肚子里笑的抽筋,还故意在妹妹跟前得瑟。

"骑马算什么正紧事?!"霁格儿眼睛睁得铜铃一样,又赶紧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眨巴着眼瞅着兄长。

"哎,怎么不算啊,"胤禛这么多年下来早习惯了这撒娇耍赖的德行,丝毫不为所动,"过阵儿汗阿玛要带我们这些年长阿哥出塞呢,可不得好好练练,要不手都生了,哎呀,这次怎么这么多人,大哥三哥老五老七老八,啧啧,这阵儿草原风景正好,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放松放松也好……"

"怎么着?霁儿也想去?哎呀,你还太小,不用着急,那些哈哈珠子还看不出来好坏呢……"

霁儿听着他说,小嘴弧线直向下耷拉,突然放开他袖子,垂头站了一刻,又抬起头来,眸中泛着一层水色。

胤禛哀叫一声捂上眼,偏过头不去瞧她,每次都知道小丫头是装出来的,可还是被她可怜见儿的模样打动了,这次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带上她,可决不能重蹈覆辙,给自己找麻烦,扭着头按了按她脑袋,把珠圆玉润的小丫头推开,撒腿就撤,远远的才留下一句,"女红什么的练练就行,回去好好把我布置的功课读熟了,下次来我要查的——"

"哎哟!"胤禛刚施施然回了阿哥所,便被一个急速飞来的东西撞了个趔趄,看清是谁,当下脸色一冷,"整天冒冒失失,干什么呢?!"

"四、四哥……"胤禟也是一愣,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额上冒着汗,胡乱打了个千儿就要绕过胤禛继续跑,被一把拽住了,"怎么回事儿?!"

看着前头气喘吁吁跑来一群太监嬷嬷,再打量胤禟这急急遑遑的模样,胤禛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

"皇子阿哥,当仪容端庄,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胤禟听着他训,哪有半句能入了心,直巴巴看着前头,早已半点影子都不见,才看着兄长气的咬牙跺脚,扥开他就要走。

胤禛其实也觉出不对来,哪能再放他这么乱跑,"出什么事儿了说话!"

"刚我跟十弟在外头,两个嬷嬷以为主子都不在,便、便说起妃母的病……不大好……胤莪便一个人跑了……"提起弟弟,胤禟一脸的关心焦虑,此刻失了踪迹,自己被拦在这儿,也是无法,恨恨的解说起来。

胤禛一怔,他几乎不记得今年温僖皇贵妃过世的事,看着眼前弟弟,才发现这后来与他捣乱恨得人咬牙切齿的弟弟如今也不过这般年纪,便也要受失母之痛。寻常人家子弟没了母亲也是身如浮萍,没个依托,更何况在这人情冷漠的宫里,生母虽不常见,好歹是个念想,一身血脉有个根基,皇父是天下人的皇父,若一旦没了额娘,便也可以算是孤苦无依了,虽或许能挣个富贵,可到底心里没了着落。胤禛有些沉默,近年他自己过得舒心,严父慈母、兄友弟恭,倒是对兄弟们多了几分慈爱之心,又或者他与祥弟都曾受过这失恃的艰难,再看到老九老十亲密无间的样子,更生出片刻的恻隐来。

"哪有你这样追的?"胤禛按住他问,"往哪边去了?"

胤禟伸手指给他看。

"你们去东边,"胤禛把自己的人发派出去,又打发胤禟的随人,"你们往西,记住了,不管找着没找着,半个时辰去我老院子里回报一次。"

不耐烦胤禟满脸焦急的打转转的样子,又点了人,"九弟若等不住,便带两个人也去找找,你俩熟络,许能想到,切记了,一定带好了人,别一个没找着又丢了一个!"

"十弟!"过了大半个时辰,接到胤禛的人来报,说人找到了,胤禟便一路飞奔了回去,刚冲进房间便被一个湿毛巾盖在脸上。及时刹住车,拽下毛巾一边胡乱擦两下一脸汗泥,才觉着跑的喘不上气来。

"九哥……"

闻声抬头,胤莪颓唐立在地上,半垂着头,带着哭音。

胤禟三两步跨了过去,挨近立在弟弟面前,横眉立目。他本就年长,又长的比一般人魁梧些,现在一副凶神恶煞要揍人的表情,到把胤莪吓住了,紧紧闭了眼,不敢看他。

却落入了一个不够宽大却足够温暖的怀抱。

被紧紧箍在怀里,……呼吸艰难……"九哥我喘不上气了……"

双臂恶意的又收紧了些。

"九哥我错了我不该跑的,你放开我……"

"……"

"放开我……"

"不放……"

"放开……"

"不!"

"行了行了,人找着了就好,你又闹腾什么。"一直坐在一边看他们兄弟温存的胤禛终于坐不住了,上去把两人撕掳开,又扔了个毛巾过去,"快好好擦擦,野猫一样……十弟,听四哥一句,你额娘最挂着的也就是你,只有你好好的,你额娘才能好,才能放心……看你九哥这样儿,你该长大了,别叫你额娘和兄长们操心。"

"……嗯,四哥你放心,我知道了。"胤莪捏紧了毛巾,低着头小声应了。

"哎呀九哥你干嘛!"

胤禟突然伸手捏着弟弟下巴迫抬起头来,"野猫?哈,还真是的……"

"哼!你不是也是!"

"你是!"

"你才是!"

"哈哈……哈哈……"

还真是小孩子啊……胤禛看着两个毛头小子突然从凄凄惨惨转向了莫名其妙的欢乐,抱着扯着乐在一起,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悄然离开,看见担忧的站在门口欲进不进的胤禩,点点头,把他让进去。

自己抽身离开,将空间让给这"生死与共"的哥三儿。

挑好了马,刚牵着出来,胤祺就凑过来挤眉弄眼,"四哥,上次去你府上,有个丫头,水灵灵的……"

无语过后,胤禛眉毛都拧在一起了,"老五,你才多大,连福晋都没有呢,就一个又一个的通房,宜妃母也不说说你……"

"嘿!四哥舍不得就说舍不得,别扯旁的事儿啊,"胤祺满不在乎撇嘴,"我额娘?她哪能管得着我……福晋娶贤,到时候汗阿玛随便派一个下来就成了,这丫头才能好好挑自己可心的啊!"

"我舍不得有用吗?凭你这缠人的劲儿,想要的东西哪次落空过?"胤禛无奈笑笑,也不多管,毕竟他自己于女色上头不上心也不能逼着弟弟们都清心寡欲,"家里的事儿我不管,回头自个儿找你四嫂说去,我倒是觉得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可怜……"

"四哥可别光说五哥,"正说话那边保泰也打马过来了,笑嘻嘻的,"前儿我才听海善哥哥说,叔王又纳了一房呢,还是婶婶主持的,可不是好福气的……"

胤禛真是哭笑不得,想想前后这几辈人,突然觉得"五"或许还真是个吉利数儿,看看前头的常宁,这胤祺,后头的天申,可不都是只有丝竹乱耳,却无案牍劳形,得享齐人之福,真是羡煞人也。也就笑骂了一句,"省省心吧你们,还跟叔王学,有这本事再说,话我可说到前头,皇父忧劳国事,你们都收敛着点,别再让人"操心"啊。"

"嗨,四哥又吓唬人,"他本也就是白叮嘱一句,保泰接嘴却快,"皇父哪顾得上我们……"

"就是,汗阿玛怕是巴不得我这样呢,老爷子现在那才叫季孙之忧。"

胤禛心里一跳,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转头目光灼灼叮嘱胤祺,"五弟有长进啊……"

"四哥别这么看我,"胤祺抿嘴笑笑,"我又不是傻子,小时候汉学不好,可好歹学了这么多年,总还能背几句的。"

"哼,狡诈小子,哪学了这些花花道道。"胤禛心下了然,面上不以为意。

"嘿嘿,四哥这么哼一声,弟弟便该承认作伪吗?"胤祺朗笑,还是儿时的憨厚面容,只多了几分清明,"那汉学好的多了去了,也不差我一个,书背的再好又怎样,还不是见天儿的挨训,人人都知道五阿哥汉学不好,可若不是只通满蒙,没学到这些汉人的弯弯绕,又哪能得皇父一个"敦厚"的考语……"

"五哥这还敢说自己"敦厚"?!"旁边保泰怪叫一声,招来一顿揉搡。

"你呀……"胤禛打马悠然往前去了,听着身后打闹,再次觉得"五"确实是个好数。

美好的下午时间即将开始,……如果没有眼前两个的话。

胤禛几人勒住马,互相对视,俱是哀叹。

胤祥胤禵双双抱着肩并齐站着,拦在马前,鼓着腮帮子看着他们。

胤禛不知道今天第几次叹气,终于认命的在马背上俯身去抱立刻神采飞扬的胤祥。

"哥!"听见叫唤,停住动作,瞥一眼腮帮更鼓了些的胤禵,胤禛收回手,换个方向,去抱胤禵,看也不看胤祥立刻变得泪汪汪的小眼睛。一把把人举起来,塞进了旁边看热闹的胤祺怀里,看着老五咧嘴哭笑不得,想想,其实有个行"五"的弟弟也不错。

重新弯腰抱起胤祥,稳稳安顿在自己身前,扬鞭而去。

马后烟尘滚滚,"淹没"了兄弟手足什么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58、品评

58

最近胤禛忙得脚不沾地。

三十四年年底大阅之后,老爷子就定下了二次征西之策,因着早已知道,便事前多加准备了些。私下商讨的时候,除了几位文武重臣,汗阿玛把他和胤褆也叫了去,虽说这次会把所有能用的阿哥都带上,将来好某个出身,但毕竟君不密则失臣,总不好提前透漏了,最方便来回指使的也就他难兄难弟两个。这次天子是下定了决心要毕其功于一役的,因此多方探讨,对行军的推演,将领的拣选,气候地理查勘,军马粮草一应物事的准备情况都是百般考虑的,上下事多,又事关体大,谁都不敢马虎了,胤禛更忙的三过家门而不入,陀螺一般四处周旋。好在胤褆于行伍确实上心,更拼着一口气要博个彩头,这担子还能分去一半。

"爷,看着阵势,是西边……?"

胤禛早上问完一通粮草,下晌还要进宫面圣,偷着中间的空儿回了趟府,眼下正瘫了一样靠在正房圈椅里,把腿搭在小墩子上,那拉氏亲自拧干的热毛巾捂着脸,热气一丝丝从毛孔渗进四肢百骸,长长出了一口气,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盯着层层叠叠的屋檐,让脑子里一片空白。待服侍的丫头退下去后,这从小得康熙爷青眼的嫡福晋才大着胆子小心问了一句,却惹得丈夫猛然睁开眼,一把攥住她腕子,扯到自己跟前,目中光一闪之间透着少见的阴郁狠辣,连带着声音也阴沉沉的,"你从哪听来的这门子胡话?!"

那拉氏一颤,被吓得有些发懵,片刻又回过神来,挣开他手,将人重新按回椅子上躺着,没好气的应声,"哪听得哪听得?妾身像是这种钻人堆儿传闲话的人吗?四爷也忒小看了咱们妇道人家,好歹父祖辈儿上也是引弓列阵的人,哪能没见识过男人出门打仗的样儿,那整个人精神气儿都跟平常不是一个样儿……"

转过身去斟了一杯热茶,塞到胤禛手里,"不过平白猜一句,哪还能在外头说去,可见是猜对了的。"

胤禛端着茶闻了闻,他忙时累时,就爱这一股茶香,便是不喝也端一杯在手里,轻轻嘬了一口,闭上眼靠了回去,冷哼一声,"知道就好,全是你妄自忖度,我不曾说过一句,这话儿就此烂在肚子里吧。"

"知道了,"那拉氏爽落的笑笑,"对了,最近怎么连十三弟都来得少了?"

这话问的好,胤禛心里暗自念叨,这两年胤禵渐大了,有了自己的玩伴儿,又嫌自己这儿冷清,闷得慌,倒是常常与老九老十混在一起玩耍,十天半月才跟着胤祥来一趟,顺些好吃的去,倒是胤祥,因着老爷子偏爱,反倒兄弟们往来的少,愈发粘上了自己,他俩那小院子几乎被他一人霸占了。

"前阵儿汗阿玛在书房考校他们功课,很发了一通火,近来便抓的严了,他们都逮不到空出来。行了,我得走了,"胤禛笑答,喝了茶坐起来套上靴子,又叮嘱一句,"不过你得多备些克食了,想必过些日子少不了人来。"

披着一身雪入宫,进了东暖阁,便瞅见康熙独自在案边向窗立着,桌上摊着一张蒙古地形图,居然还有粗略的分形设色,跪下磕头,叫了起不待他"奉承",老爷子抬眼看这个最近忙的瘦了一圈反而精神不少的儿子,先带了暖意,竟亲手弹了弹他肩上几星白色,"怎么还一身的雪,底下人怎么伺候的?!别想着年轻不在意身体,老了看不折腾你。"

胤禛被父亲绝少对成年儿子做出的亲近举动惹得愣住,使劲眨了眨眼,才笑盈盈谢了恩,"是,儿子记下了,您也得注意身体才是,又不是急在一时的事儿。"

"唔唔,"康熙反而混不在意,转头又去瞧那地图,"对了,让你手下那个塔布黎去左路如何?"

"阿玛怎么忘了,"胤禛失笑,"您已经派了他领大军先锋,这……"

"哦哦,忙得都记乱了。"康熙淡然的笑了笑,不在意的随手拍了拍额头。

父子俩安置妥当,胤禛回了差事,被留着说话,做父亲的却突然问起其他问题来,"胤禛,你觉着胤禩如何?"

胤禛大惑不解,向一个儿子问另一个儿子,还是势头正好的儿子,实在有些奇怪,也不知是随口问问还是有心考校,若是考校,又考的是谁,心里纳闷,暗里渐渐重视起来,面上也不故意装模作样,"阿玛这么问,儿子实在不解……"

"并没有什么意思,"康熙用手去掀地图,垂着眼睑,"他近来也开始办些零碎差事了,想必你们兄弟接触多些,这样,你就说说与你比如何吧。"

胤禛隐约有些明白,"若论起办差,知情解意,抟和上下,儿不如八弟;立法除弊,持正顺时,八弟不如儿臣。"

"抟和上下?立法除弊?你倒是好厚的脸皮。"

听康熙笑骂,胤禛也不故作姿态,同样笑着打躬,"儿子可是阿玛金口玉言封下的太医令,从不敢妄自菲薄。"

"好——那就好好研究你的脉案吧,随军倒是能做个医生,"康熙被他一说才想起来当年打趣的话,真是哭笑不得的,接口又问,"那老七如何?"

胤禛微皱了皱眉,胤禩跟他斗了一辈子,喜好习性清楚的很,这胤祐还真没多少接触,看来这个当年还被他骂过"废疾无用"的弟弟如今又一次在无人关注的时候长大了,"和顺亲善,儿臣不如,刚毅有志,不如儿臣。"

"勉勉强强,"康熙自然听出来这是场面上的话,没多少实际意义,冷笑一声,"那老五呢,胤祺可是打小儿跟着你的。"

"胤祺,"一听见"老五"胤禛忍不住就先笑了,他还记得那年下江南胤祺非缠着问为什么他被叫"小五",这不前两天又在那对镜感慨什么时候都行"老"了,"敦厚忠直,燕处超然,远过于儿臣。"

"怎么不说什么不如你了,你魏晋那套学的倒好。"康熙捻须而笑。

"呵,"明白了汗阿玛心思,不过是上阵前走马观花挨个品评儿子而已,便放松下来,权当闲谈了,半开玩笑半作真的答道:"五弟有大智慧,儿臣俗人,比不得他有福气。"

"那你这位俗人到来说说胤祉比你如何啊?"康熙站起身随意走了两步,掀开窗,看着外头雪花烂漫。

胤禛眉头一紧,这位三哥倒没什么,可他生怕这句之后迁出更厉害的,想也不想的赶紧回了,"回汗阿玛,长幼有序,儿臣不敢妄议兄长。"

康熙却像看透了他心思一般,虽看着窗外,那目光却仿佛凝在他身上,"无妨,随意闲谈而已,今日殿内无大小,不敢以弟论兄,君父有命,倒敢推辞吗?"

"这……"四阿哥一滞,只好开口,"博闻强识,三哥为吾辈先,但明悟通透,儿臣私以为不能与学问齐。"

"喝!你还真是知道自谦了,不提自己。不与学问齐?想说胤祉学问虽高日子却过得懵懂糊涂便直接说,哪用得着这些弯弯绕。"康熙回头瞥了他一眼,将手里接着的雪花按在地图一点上,化作了一小滩看不见的水渍,嘲讽道。

"大阿哥呢?"

父亲的声音伴着窗外风声低沉的灌入耳内,话题正在向他最不想要的方向滑去,胤禛也一时沉默,暖阁内的气氛骤然低落下来。

"嗯?"

"大哥勇冠三军,刚果不可多志,为丹墀辅弼,乃不可多得之良材。"

也就是说,刚勇无畏,为了目标在所不惜,这样一个人,若安心做个臣子,是天下之福……可若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便或许于大业有碍。

这话说得大胆至极,也婉转至极,可康熙听见了,也听进去了,心中冷笑,午后难得的一点轻松光景便被自己消弭殆尽了,"朕素知你与太子亲近的,也很喜欢你们亲近,倒不知道你能为他说这些话……"、

至高无上的天子骤然转过身来,被大雪压的阴沉的天空起伏不定,连带着室内早早点亮的一星烛火明明灭灭,灰色天幕和呼啸风声衬得康熙面容竟至狰狞起来了,"那太子呢?你的好二哥呢?!"

胤禛已经撩袍跪在地上了。

"皇父!"父亲如此问,那无论是对被问的还是问及的,都不是好事,"兄乃储副,非儿臣所能言。"

"让你说就说!"做天子的父亲手劲大的能把檀木几案拍碎了。

为人臣的儿子却不得不保持沉默。

儒教五伦,君臣父子,今日这话,无论从何而起,都不该出自他口,一旦忘形,无论褒贬,日后都是他一桩大祸。

"储副储副!你们都记得储,却忘了副!"儿子的执拗彻底惹怒了父亲,皇者不行于色的气度屡屡因这些他疼爱至深的儿子破开,地图尽皆洒在地上,雪花的水迹早已干透,帝王一怒,如同六月天的火,能烧尽了一切。康熙怒色凝在眉头,目光渗着冷冽,却不知对的是谁,"告诉你们!朕还活着!活的好好的!少动那些有的没的心思!有朕一天,他总是人臣人子!就得给我守着规矩守着朝廷!想撺掇,日后等他成了你们头上的天!到时候将这祖宗基业毁了朕也看不见管不着!"

胤禛紧紧帖服在地上,听着诛心之语,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听出来了,这次老爷子气的不是他,其实也不是胤礽,是索额图。

59、更衣

59

年初上谕一下,京里便炸开了锅。

二次征西,皇帝下了狠心,八旗铁骑倾巢而出,除太子外所有年长皇子随行,康熙爷考虑半天,还是把胤禩带上了。他年纪虽小,不过才十五岁,可架不住得老爷子喜欢,想打磨打磨,虽不是像哥哥们一样独领一旗,可跟在中军晨昏随侍、焦劳情事,也是小兄弟里面独一份的。这几日连往常看着还稳当的胤禩都有些端不住了,走路格外带了两股风,更别提向来喜兄所喜的胤禟了,每天面带红光,声高气壮,比他自己得了赏还高兴。

或许男人骨子里对战场都有一种血腥的向往,即便天潢贵胄也不例外。近来呼朋唤友的临别送行的拾掇兵器的闹得整个北京城沸反盈天,皇子们开府的没开府的都全家人上上下下折腾。

胤禛府里倒还好,因着他本身反应不大,福晋又很镇定,底下人受了主子的影响,加上四爷府里御下严格的出了名,也不过就是私下念叨念叨,外头看着简直安静平淡的出了奇。

里面呢,那拉氏心里嘀咕一声,比往日还闹腾。

胤祥打知道了消息便坐不住了,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担心,恨不得插翅膀飞到四爷府里来,奈何这几日学里管得严,胤禛又忙的打转转,没工夫来瞧他,一肚子话也只有生生忍着,坐在书本面前却猴子一样扭来扭曲,一个字都入不了眼。今日总算得了空,更胤禵一起请旨出宫,可不到半路,十四阿哥便满怀郁闷的被他远远甩在后头了。

"四哥——"

一路小老虎一样从大门口冲到书房,满院子的下人被一股风逼的闪到两边,待人过去了才重新收拾活计。

胤禛手一抖,盯着雪白宣纸上的墨迹肝火直升,扔下笔,气急败坏的拿起书往身侧一拍。

他的准头多年间早就练出来了,全身上心像长了眼睛一样,教训起十三阿哥来竟是看也不用看的。

"哎呦!"胤祥急刹车钉在地上捂着脑袋嗷嗷叫唤,"四哥!"

胤禛理也不理他,只盯着那图墨迹像是能看出花儿来。

"四哥~~~"胤祥自知理亏,笑嘻嘻攀上他膀子使劲摇晃,拽起他手按在自己脑门上,"你摸你摸,都起包了~~~"

胤禛几辈子都见不得他这样子,被人嬉笑一通再大的火都立时灭了,当下也只横了弟弟一眼,顺势给他揉了两下,才把人从身上撕掳下来,"站好了,像什么样子!"

"嘿,"胤祥偷笑,装模作样挺了一□子立马又缠了上去,爬上椅子越过哥哥肩膀看案上字迹,这下更乐了,里头的幸灾乐祸简直是懒得掩饰,"四哥又给汗阿玛写扇面啊?"

"知道还问,"胤禛听他语气就觉得牙根痒痒,拿起纸看看,实在是污的严重没法补救了,只得推远了眼不见心不烦。

这么多年,老爷子每年都会"送"白面扇子给儿子们,说是欣赏书法,实际上留着用,也赏人,一点不见心疼的。可别的兄弟也就偶尔得那么两三把,他可是每年定时定量上百幅,写完还叮嘱不让落名儿,明摆了是白用儿子孝心,这份额就算是专业画手写手也忒高产了些,这几年差事一多,这事儿便常常拖欠了下来。

"今年的还差三十多呢,小爷你就捣乱吧你……"

"嘿嘿嘿嘿,难怪兄弟里就四哥不拿扇子呢,怕是写伤了吧,"胤祥看着自家哥哥有气无力的靠在椅子背上,便从背后爬过来跪在他怀里,黑葡萄一眼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笑,"年前你不待见三哥冬天拿扇子扇,我们还当你是笑话他附庸风雅,原来是根本不待见这扇子……"

"倒不是为这个,"胤禛一说到这事儿气儿又有上涨的趋势,"他拿着汗阿玛赏他的扇子抖搂!可那是爷画的最好的一把!"

胤祥赶紧装模作样给他抚胸顺气,又扭来扭曲伸着脑袋够着去看案上那副,半晌才惊诧的回过头,"四哥,这时节你还有心思写什么'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胤禛横了他一眼,抱起人搁在地上,才跺了跺自己压麻了的腿脚,"天天跟你说淡泊宁静,自在人心,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一肚子书读到哪去了?"

"……弟弟还在学儒家治国平天下呢,达不到您这境界,"胤祥脸皱的像个包子,龇牙咧嘴道,"只不知道过几天上了战场谁谁谁还能不能这么燕处超然……"

胤禛看着小豆丁一个的站在面前挤眉弄眼,一下子憋不住也笑了。

他这一笑,胤祥才想起来飞奔过来的主要原因。

"四哥,打起仗来刀枪无眼的,你可得万万保重了!还有,那地方穷山恶水的,一定要注意身体,多喝水,别胡乱吃东西,还有还有……"

"哎呦,十三爷呀,"胤禛听他一本正经的念叨,险些笑岔了气,"行了行了,哪听来这么多注意事项啊……"

"我、我、我,"胤祥被他笑的涨红了脸,"我额娘说的……"

"妃母?真的?"他一年能见着几次额娘,这话说出来怕是他自己都不信。

被人戳破的十三阿哥红着脸抓了抓头,讷讷说道:"不是……那天正好听见五嫂子念叨五哥……"

"……"胤禛看着他,"哈哈哈哈哈哈——"

"四哥……你一定要好好的……"不理他笑,胤祥声音突然低下去,认真的说。在他身上胡乱摸来摸去,"好好回来,哪都不准带伤!"

"你管的到宽,"胤禛声音柔和的揉了揉他脑袋毛茸茸的黑发,"前次走时不是还趴在地上嗅阿玛的足迹,不拿哥哥们当回事儿,这回怎么就光盯着我了?"

"四哥~~~"胤祥跳脚,蛮不好意思的去捂他嘴,不让他说这桩小时候的糗事,脸颊染了些绯红,"那不是当时不知道危险么,阿玛坐镇当中,又不会有危险,这回出去,听师傅们说,你们是要实打实带兵干仗的……"

"喝,那谢十三爷关心啦!"胤禛心里发热,又一把把弟弟抱回怀里揉搓。

"四哥~"胤祥搂着他脖子,一会儿又松开手在他身上胡乱摸来摸去,"好好回来,哪都不准带伤!"

"成,尊十三爷的令!"

笑了半天,终于听见有犹犹豫豫的敲门上。

"怎么?"

"回四爷,盔甲改好了,您……"

"拿进来吧,我现在试。"

捧进来的不仅是盔甲,还有内里的牛皮细甲,看胤禛站起来,戴铎就要过来为他更衣,却见十三爷干净利落的蹦过来挡在他俩中间,眼睛亮晶晶的瞅着甲服,手舞足蹈的嚷嚷,"我来我来,我来给四哥更衣!"

说完不待主人点头便把哭笑不得的戴铎连推带搡的推了出去。

"等等,西桡儿来了么?"

"已经来了,说在东厢处理完文书再过来逞给四爷。"

"成,知道了,你去吧。"

胤禛知道小男孩好奇心重,索性陪着他玩儿,站直了展开手臂,冲他点点下巴,"那还不来伺候着?"

胤祥站在他跟前眉头皱了半天,终于蹬蹬蹬跑开,拖了把椅子过来,三两下爬上去,才够得着去解了颈上的盘扣,去了夔龙绣金的腰带,替他去了常服,又去拿细牛皮的精良软甲,东西一到手,就什么都忘了,心痒痒的抱着东摸摸西摸摸,眼睛看不够的黏在上面,直到胤禛开始抱怨,"十三爷,你再看下去你四哥可就要被你冻死了……"

"哦哦哦!四哥我把你给忘了!"胤祥这次手忙脚乱给他往身上套衣服,半天才找对方向,后头的带子又系不上,大冬天里闹出一头热汗来。

"行了行了,再让你闹腾下去这牛皮都能散架了……戴铎!"

胤禛自己反手干净利落的绑好带子整好衣服,正拿起铠甲,戴铎就进来接了过去,一边服侍主子装束,一边憋着一肚子笑看十三爷红着脸鼓着腮帮子仍高高立在椅子上生气。

胤禛穿戴好了,一身硬帮帮的转过身来竟把十三看直了眼,一把把人抱起来转了个圈,"如何?"

胤祥眼中放光愣愣看着他,他打小儿见到的都是长袍马褂的四哥,不是教他读书,就是谈佛论道,就算演武场上也是常服,又不曾跟着去过猎场,是以从未见过兄长这副披挂齐全模样,很是惊奇。

"好看吗?"

"好看。"胤祥圆溜溜睁着眼,眨巴两下,重重点头,"四哥最好看!"

冬日午后的阳光伴着风从窗口漫撒进来,碎在胤禛身上,照的玄甲生光,凛凛如岩,盔缨临风,烈烈如火——

"凯旋!凯旋!"

突然的嘲哳打破了一刻的沉寂,两人回头去看,才发现戴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倒是另一个更小的——胤禵,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只不必他人小多少的鸟架子。

"……你怎么才来?"倒是胤祥先回过神来,看着跟他一道出门的弟弟。

"哥。"胤禵先叫了胤禛一声,才皱眉应声,"你自己先跑了,结果半路遇上五哥,说他临时有事,硬把这个塞给我带来。"

胤禛好奇的过去接了他拎的难受的玩意儿,搁在桌上,仔细打量,竟是一只肥嘟嘟的绿毛鹦鹉。

"四爷凯旋!五爷凯旋!"

"哟,还挺机灵的。"

"五哥说他训了好久竟怎么都叫不出五爷来,倒先喊出个'四爷凯旋',五爷那句还是后来逼着学的,索性送过来给你应应景,"胤禵说这话,眼睛却错也不错的直盯着哥哥身上甲胄,漫不经心搭话,"哦,对了,他还特特叮嘱了一句,这肥鹦鹉只是送过来养着,主儿还算是他的,四哥可不能随便占了去……"

"凯旋!凯旋!四爷凯旋!"

"这个老五,谁倒是像他一样,竟想着占这些小玩意儿。你们可莫学他。"胤禛笑着摇头,跟胤禵叮嘱,便没留神那边。

"哎哟!"十三大叫一声,迅速缩回了手。

胤禛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怎么了?!伤着没有?!"

胤祥有些发懵的蜷着手,远远指着鹦鹉,告状一样,"四哥他想啄我……"

胤禛仔细拿着他小手看了半天,没见碰着,才放了心,看了看,原来他十三爷竟直接抓了一把牛肉干去喂鸟,那鹦鹉也是傻得,张口便来叼,进了嘴半天又尖叫着一口吐出来,反来啄这罪魁祸首。

"活该!"笑骂了一句,"这东西是能喂给它的吗?!"

"扣扣!扣扣!凯旋!凯旋!四爷凯旋!"那笨鸟咳了半天,又重新扯着嗓子喊开了。

"笨虽笨,到还挺应时的。老五没说它有名了吗?"转头去找胤禵,才发现这小子早爬上桌子坐着,搭着两条腿一晃一晃的,"怎么一点样儿没有?"

胤禵全当没听见,踢得凳子哐啷乱想,怪怪的叫了一声,"喵呜。"

诡异的是,那胖嘟嘟的呆鸟一下子气焰掉了下去,垂头丧气扒拉在架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眼皮瞅他们。

十三觉得好玩,又眨着眼凑过去,却被鸟眼瞪了回来,"这是怎么了?十四弟你学猫叫做什么?"

"什么我学猫叫!"胤禵丢了个白眼给他,没好气道,"它名字就叫'喵呜',不过它自己好像不太喜欢……"

"……"

"……五哥说他肥的像宫里那只猫一样……"

"……哈哈哈哈——"

"坏人!坏人!"

"哟,学新词啦~~~"

胤禛这厢逗鸟,却注意到胤禵眼神渐趋热烈,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只低着头甩他那两只脚。

"你又闹什么毛病?还是犯事儿了?这次怎么没人来找我告状……"

"哥!"胤禵突然跳下来,使劲咬着唇,"我也要去打仗!"

"不行!"胤禛想也不想。

"我就要去!"胤禵跺脚嚷嚷起来,吵得人耳朵疼。

"不行!"胤禛眉头皱了起来,胤祥悄悄去拉胤禵,被甩开了。

"我一定要去!凭什么我不能去!"

"好好把你的书念好再说!"不可思议的看着弟弟胡搅蛮缠,胤禛当真有些生气。

"大哥都说男子汉大丈夫生当浴血疆场死当马革裹尸,我不读书,我要打仗!"

"你才多大!嚷嚷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马革裹尸!"怒色敛容,胤禛脸色真正冷了下来,倒一时吓得弟弟们不敢言语,一打袖子摔门走了。

他当年不明白英明一世的老父亲为何喜欢浮躁跳脱的老十四,这辈子真正做了兄长,才渐渐意识到,高明的父,总是暗暗钟悦逆子的,困于世事的兄,总是偏袒桀骜不驯的乃弟。可他欣赏他的桀骜,却绝不能容忍他的恣肆放纵。

"哥——"

未待走出几步,腰腿便被反应过来的胤禵缠了上来,也不知他今天吃了什么药,咬住一件事儿便不放了。

一把揪住撕开,胤禛脸色更难看了些,"胡闹什么?"

"我要去打仗!"

"你去?你能干什么呀?你能打过谁?你能长途奔驰几日几夜?你能三天不吃不喝?"胤禛脸色突然淡下来,眼睛微微眯着,去看那稚嫩放肆的幼弟,却更显得恐怖了几分。

胤禛每说一句,胤禵神色便低落几分,最后直接垂着头,可人仍是不动,钉子一样钉在兄长脚前,死死咬着牙,昂然仰头看着哥哥,眸子里如同熔岩化火,"我能!"

"哼!"胤禛眼睛缩了缩,放出更冷的光,"来人,叫西桡儿来。"

眼睛一扫,请过安的蒙古王子似乎已经如同京都子弟一般文雅知礼,只容貌里还能看出莽莽草原的气息,他安静的站在一边,心里暗自忖度今日场景。

"看见没有,你们都知道西桡儿在军中做的文职,上去试试?弄倒了他爷亲自请旨带你杀敌去!"胤禛指着他对胤禵说,又转身对正皱眉的叮咛,话说的咬牙切齿,"你站着不要动,只用一只手,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丢下两个人,胤禛带着一步三回头的胤祥径直走了。

"四哥……"

"怎么?"胤禛扔了两颗花生米给"喵呜",一手负在背后,悠闲的让人发愁。

"十四弟就是一时好热闹……不必如此吧……"胤祥犹犹豫豫,扒在窗口不时倒抽一口冷气。

"我知道,他性子浮躁粗疏,现在是一时好热闹,指不定将来哪天就惹出大事来,提前教训,以防将来悔之莫及。"胤禛拍拍手,满意的又听了两声"凯旋",戳了戳鹦鹉圆滚滚的肚子,回头把弟弟从窗口揪了过来。

"那你不怕万一他真的赢了……"胤祥还是不太放心,有点担忧,又有点遥远的羡慕。

"哼,怎么可能,一个八岁的孩子?你当西桡儿真是吃干饭的吗?"做兄长的冷笑一声,"让是一定会让的,可对于一个皇子的尊重还超不过一个骑士的自尊去,更何况是我的人。"

"希望如此……"对于兄长没来由的自信,胤祥只得小声嘟囔。

事实立刻验证了兄长的信心。

当胤禵灰头土脸重新出现在兄弟面前的时候,胤祥也露出惨兮兮的表情,却难说不夹杂这一丝半丝的幸灾乐祸,胤禛则很是赞扬了一番西桡儿的手段,脸上手上竟是半点伤没有,估计全跌在屁股上了。

"认输了?"

"……"小孩子上唇磕着下唇露出一个尖尖的小角,身上发灰,脸上发灰,耷拉着眼睛点头。

"行了,别这样,"胤禛伸手揉了揉他脑袋,又猫哭耗子试图安慰,"再过十年,不,二十年,让你亲自挂帅出征。"

"当真?"认真考虑了一下,撇撇嘴,黑豆样的小眼睛再次发亮。

"当真。"——

出征在即,皇太子亲自宴请诸弟。

太子明府,长身玉立,竟亲自执壶,团团斟了一杯酒,众人辞谢不得,只得惶恐躬身接了,敛袖举杯,"诸位兄弟不日西征,以皇子之尊行守土之责,堪为天下表征,愚兄借此薄酒,以介长胜。"

一饮而尽,再端一杯,眼光扫过胤褆胤禛,"慨当以慷,再敬兄弟,戮力同心,众志成城。"

诸皇子举杯同饮。

两只手指捻起最后一杯,笑如春风,"三敬兄弟,尔战于外,孤守丹陛,为尔等后援,一应内事,不必挂心,只待凯旋!"

61

响镝摧舞,刀戟征血,乌木弓枪青铜剑。注目远望,漫天杀气,一川铁马兵戈,片片征云,五色蟠红缨闪。皇帝亲征,太子执卮相送,愿君父早日凯旋,康熙帝托起琉璃盏一饮而尽,明黄旌旗引着天下兵马,俱是精钢铁甲,声势浩大出了京城。

这次西征,不比上次,实是策划周密了要一举破敌的,设计好了派人假意联络噶尔丹,诱敌深入,带着兵马在大清的地界儿迎敌总是方便些,况且那贼寇的老巢更是被他侄儿策妄阿拉布坦抄了底,进退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对上清军了,正落入康熙埋下的套里,这回形势大好,连营的军马火炮拉上了场子,又有各色人等混杂其中,不获大胜无论如何都交代不过去了。因此由上到下都股足了劲儿,拼着老命要换个前程的,连顾八代这样早转了文职的官员都请命随军出征了,哪能不好好厮杀一场。

可长途奔波,几日之后,满面风尘便替了荣耀。

上到康熙,下到军士,更不必提那些个养尊处优的皇阿哥。

这回年长皇子带的齐全,皇三子胤祉掌镶红旗,皇四子胤禛掌正红旗,皇五子胤祺掌正黄旗,皇七子胤祐掌镶黄旗。

几个皇子随军出征,说是分领八旗,实际上内外大多知道不过是坐纛的主子,混个军功罢了。军中本有经验老道的大将坐镇,除了老大老四是当真带兵理事外,剩下几个在军中也是里外三层的护着,上头有皇父早就安排好的程式,下头有具体掌管的将军,若真想偷懒,也大事可以混日子过去的。

胤禩在康熙跟前服侍,没什么实事,但也轻易开脱不了,老五老七还算好,出征前一个月已经混在军营里熟络兵将事务,眼下也忙忙碌碌,只老三骑射虽也不错,可文人做久了,难免染上写慵懒怕事的毛病,军中事务多繁琐细致,又没多大意味,再说他身娇肉贵的养着经不得颠簸,几日行军下来,便窝在自己车里不怎么出来了,一应事情都是底下都统报给他知道便是。

他这做派胤禛很有些看不过眼,可也没法说,既没耽误事情,也只得眼不见心不烦。

"四爷,太子殿下的手札。"

胤禛刚处理完庶务,发作了几个惫懒的军官,正跟顾八代先生坐着一遍遍推演行军路线,就见傅鼐拿了一封信笺过来,放下手中地图,有些纳闷的挑挑眉。

"是中军大营转过来的。"傅鼐从哈哈珠子起就跟着四爷,主子一动作就心领神会。

"哦?"眉毛从中心起扬了扬,又渐渐滑向末梢,看了眼顾八代,接过信拆看,心里嘀咕一声,"他可难得这般光明正大的……"

顾八代倒是端坐喝茶,一副正儿八经模样。

"四阿哥,太子殿下……?"

胤禛放下信,一时没有言语,只是靠在椅背上轻轻转着手上的扳指,表情有些莫测。

"没什么大事,只说看了皇父送给他的行军境况,叮嘱我西路艰难云云,别的倒是什么也没说。"

傅鼐立在门口守着,里面说话便不大顾忌了,顾八代打小儿教这个学生,关系亲密的很,话也宽了几分,"按太子殿下性子,此时不趁机行乐便算好的,居然认真研究行军,还来信告知……更是直接从皇上那转过来,这……"

"我这位好二哥呀,时而靠谱时而不靠谱的,不管他了,"胤禛心里隐隐觉得不大对劲,但并没有表现出来,重新拿起地图颔首,"不过这回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西路确实有些为难啊。"

"咚!咚!咚!!!"

"四爷,中军大帐击鼓聚将!"

明黄大纛下,王子皇孙、文臣武将,分列两班,一水儿的金盔犀甲,迎着帝王壮志。

"分兵在即,此次聚将,便是最后敲定各路兵马。"康熙爷声如洪钟,在帐子里嗡然回响,"都议一议吧。"

"启禀皇父,末将请为先锋!"

瓮声第一个炸响,康熙凝神,正是长子胤褆。

胤褆自来了西边就一路跃跃欲试,觉得浑身血在煎滚,眼见几个弟弟都各自领着执事,可他这白担着副将名声的老大哥竟也被拘在中军营房里,就快要憋不住了!这次见有机会,赶忙应声,还特意避开"子臣",用的是"末将",提醒他老爷子以将官身份待他。

"先锋?先锋必是不行的……"康熙见儿子勇武,也很高兴,但仍是淡淡回绝了他,但看看案下,又朝索额图指了指,"你在前君倒是事忙,让大阿哥跟你一同领着,也学着点。"

"臣遵旨。"

"汗阿玛……"

这话一出,索额图和胤褆俱是一惊,两个全天下都知道有仇无恩的人被生生栓在一起,也不只是用谁监视谁,或许,又是互相监视……

"子臣……"

"怎么地?!办差事还由得你挑三拣四不成?!"

"是,子臣遵旨。"

胤褆悻悻退了回去,诸位将军又围着沙盘说了一阵儿,康熙细细听了,总没见着胤禛吭声,有些纳闷,这小子从不是个怕事闷得住的性子呀。

而且看他之前上疏,思虑周详,尤其对粮草后勤、用兵派将的认识远非同辈所能企及,怎么今个儿……

瞥眼看他,正皱眉盯着沙盘一点思量,不知能思量出什么来。

"胤禛,你也说说!"!!

胤禛适才凝神沉思,思路却越跑越远,他自然知道,今次一战必然得胜,但也只是打胜,却没有斩草除根,中西两路未能成功合围,噶尔丹虽死,准噶尔未灭,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可眼下作为他们助力的策妄阿拉布坦将来却休养生息,带着准噶尔部重新崛起,跟大清争夺西藏,不知损了多少兵将,才将他收拾了,真是贻害无穷。

可是……有些犹豫,以他之前的经验,似乎每次有什么事情改变,都会带来一遭大麻烦,这次是真正的大事,若再进言又会如何,更不得而知,到有些怕弄巧成拙……

"启禀皇父,儿臣有些思量……"听到问话,胤禛已经条件反射的站了出来,国事上藏着掖着从来不是他的习惯,无论结果如何,哎,看来这毛病改不了了,"儿臣以为,从现有资料来看,西线路途艰难,且常阴雨,深入塞外截击噶尔丹,恐怕十分不易,应加强人手与供给。"

"还有两路大军在此,又不是只凭着西线打仗,倒未必由费扬古去截击敌部……"

"儿臣附议四哥!"听康熙略带不以为然的应对,胤禛正要再争,便听见背后一声微涩的少年声音,回头一看,胤祺竟是难得的一本正经,站得笔直,目光灼灼,"兵分三路是为了合围,既然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西路难行,若是倒时西路未至,难不成要中路大军等着吗?岂不是坐失良机!"

康熙皱了皱眉,两臂按在案上,食指在桌脚轻轻敲打。

五阿哥最近在一群蒙古汉子里混得如鱼得水,有些地方细节恐怕比胤禛知道的还清楚,兄长这么一说,再看看他一直在地图上虚划着的那一片,胤祺悚然而惊,若是西边当真打开一个缺口,让噶尔丹部逃向策妄阿拉布坦,那就麻烦大了!

"况且西线阻隔准噶尔所分两部,若西线有阙,让两部相勾连,恐怕日后不能全功。"

胤禛惊奇的回头再看了一眼弟弟,胤祺正色对着皇父,一脸凛然,他一直把他当个孩子看,却突然发现当年拽着他袖子不放嘴里嘀哩咕噜的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成长到能够想到这些他从未想到会有人想到的事。

康熙不做声,也没有人敢说话,只有半闭着眼,指尖轻点之音一下一下,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胤禛紧紧的绷着身体,与他而言,准噶尔一部之患远甚于噶尔丹一人,皇父再一次睁眼时的决定或许将改变大清未来七十年边患,又或许,能改变很多事。

胤祺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响在耳边,与他的沉默相应和,与胤禛不同,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参与大事意见,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挺身而出撑兄长一把而已,此刻看从来乾纲独断的老爷子认真考虑自己的话,又是新鲜又是激动,早已紧张的不能自已了。

"胤禛,你手上现有几部?"

康熙声音落地,满帐的文臣武将才觉得呼吸重新通畅起来,胤禛赶忙上前一步,躬身禀告:"回皇父,除正红旗外,八旗汉军火器营列为四营,儿掌其二。"

"唔……"上位者突然睁眼,直射胤禛,往日和煦目光此刻却锐利如刀,仿佛能割得人遍体鳞伤,"敢否征西?"

胤禛一身暗甲站着,愈发显得英武硬朗,单膝落地,"儿臣义不容辞。"

"好——"康熙点头,带着股狠厉味道,"后日拔营,正红旗正黄旗合作一营,由你统领,七日后分兵,你带八旗护军及骁骑十六营之四前往费扬古处报到。"转过头朝下面叮嘱了一句,"另外将京里送来的冲天炮三门,神威炮十门,景山制造子母炮二十四门,江南炮五十五门,发往大同,以备西路军用。新造炮四十八门内,派每旗炮手一名,解增大将军费扬古军中。"

胤禛立时答应了,又见父亲转过脸来肃容叮嘱,"费扬古久经沙场,跟他比起来,尔等不过雏鹰。你们坐镇西路,若让朕听见畏难畏事、政出多门的风声,便不要怪朕法不徇私!"
62、冲撞

作者有话要说:不小心买了60章的口年孩纸们在底下留个言,够一行,就可以把分退给你们了~——

ps:越来越有心理障碍了,很难把413两只送到情情爱爱上去,恐怕正文得一直粮食下去了……

不过明天六一节的荔枝番外肿么办呢,会被jj灭掉的吧……我还是发群邮好了……未成年人就算收到也不要打开哦……

pps:大家也不一定非要为水产加群了,过一阵大概会想个办法挂在外面吧……

ppps:最新号外:明天先试着屏蔽掉所有关键字,看看能不能发到番外,谁敢去举报,嘿嘿,让四爷祥瑞你……

62

"哎呦!何人如此放肆!"

这边刚散了场子,各自带着人打马就要走,回自己营房安排事务去,便听见一个少年怒气冲冲的声音,一个个回头去看,影影绰绰两个人形,细看倒是能辨别出装束来,像是全身披挂还略显单薄的七阿哥被个骑马的莽汉子冲撞了,正置气,可他身边那比主子高出一大截儿的将官不知说了什么,七阿哥一下子涨红了脸,干瞪着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众人都是瞥了一眼立刻做了鸟兽散,毕竟皇子的事儿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招惹的,更没有必要为了个七阿哥掺和进什么事了。

"七弟,怎么了?"

他们不该管自然有该管的人,听见声儿同走的几位皇子便都拢了过来。

"三哥,五哥,"胤祐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冒着火,看见几个兄长声音却高了一些,像是有了些许依仗,"这狗奴才从我面前打马就过,若不是我闪的快些,只怕就被他踩成肉泥了!"

"什么?!"

"末将已经道过谦了,再说七阿哥也并没有真的伤到!"

胤祺听得一惊,他们这些天家的阿哥,含着金汤匙出生,一落地便是镶金裹玉,普天之下,谁见着不恭恭敬敬的,竟能让人冲撞了!先打量打量弟弟,虽有些狼狈但看着也没受伤,便放下心来,正要细究倒有人先满不在乎的为自己辩白起来。

"这叫什么话,没有伤到?!"这话连素来打马虎眼的老三都带了气,"若阿哥真的蹭破点皮,你一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奴才穆森给三爷、五爷请安,"那老罴一样身材的军士干瞪着眼,正待回嘴,七阿哥后头便转出个人来,铠甲明晃晃的闪人,有些眼熟,约莫是镶黄旗的,"几位爷息怒,奴才看也不过是个意外,何必如此伤了和气。"

"你又是谁?这里何尝有你说话的份儿?"胤祉刚呵斥了人,他便来劝解,倒让三阿哥觉得他顶着自己来的似的,好不痛快,立时皱着眉呵斥,胤祺旁边看着却想起来这似乎便是上次七弟向自己提起过的那个,跟着他管镶黄旗的副都统穆森。

"奴才镶黄旗副都统兼长史,管着本旗一应细物,给三爷见礼了。"这穆森倒是不惧他们这一伙儿小阿哥,行了礼便站起来,看着恭敬,实际一身的倨傲,高鼻大眼,也有点英雄模样,偏似笑非笑打量几位小主子,明摆着的不放在眼里,张狂的不像样。

"奴才打了这么多年仗,军中哪管得着这些零碎事,依奴才说,这笃布也是个英雄,从来最是剽悍勇武的,"穆森老气横秋指了指那犯了错的蒙古汉子,那人立刻神采飞扬傲然立着,"不如饶了他算了,既能将功补过,又显得咱们殿下宽仁。"

他说最后一句时,特意看着胤祐。

胤祐气的脸都白了,只觉得胸中憋了多日的闷气都要绷不住了,手攥的生疼,看了一眼兄长们,咬牙切齿地喝道,"闭嘴!主子们都在这儿,由得你做主?!平日里营里猖狂也就罢了,那是爷没出息好欺负,眼下竟要爬到三哥五哥头上了嘛?!"

胤祉听得一惊,拧着眉看了看两人,却萌生出些退意,他本能的不想被老七裹挟进去管这起子闲事,胤祺反应倒是大相径庭,坐纛的皇子倒被底下将官欺负,这还了得?!

"怎么回事,他竟欺到你头上了?"他为人向来敦厚,上上下下都当个老好人,眼下骤然肃了面孔,倒让人很不习惯了。

"五爷说笑了,奴才哪敢呢?"穆森陪着笑,却并不惶恐,"这以奴欺主的事儿,借奴才个胆子也不敢啊。"

"你不敢,有什么是你不敢的!"胤祐跟他龃龉已久,骤然揭出来本有些犹疑,可又不甘心就这么吞了,还是咬了牙,"三哥五哥你们倒是评评理,往日我使的东西他都敢克扣,更别说底下兵将了!"

"你……"胤祉挑眉。

胤祺听完真是憋了一肚子火,手里攥着的鞭子已经扬了起来,"你个好奴才!"

胤祐出身低,又是个不受皇上爱见的残废阿哥,注定了将来没个出头之日,底下人也向来不拿他当回事儿,往日处事便多少有些怯懦,常隐忍着几分,遇上这事儿倒也忍得住。胤祺却是宜妃长子,皇太后亲自抚养大的,又整日跟着胤禛厮混,虽说学问不好,人又敦厚,往日不大惹人注意,但倒不是个怕事憋屈的主儿。

"五哥!"

怒气却被话音截了下来,熟悉的温和笑意。

"小弟给三哥、五哥、七哥请安了。"

"八弟啊,免礼免礼,"胤祉一见是他,便连忙扶着起来,将话头岔开,笑道,"多日不见你了,你代兄弟们在皇父跟前儿尽孝,辛苦了。"

"嗨,这有什么,侍奉膝下本就是为人子的责任,况且哥哥们亲自领兵,为皇父左膀右臂,不是更辛苦。"

他俩寒暄,胤祐扎煞手立着,胤祺回了礼便不再理他,只转着鞭子盯着穆森看。

"扑哧,五哥今儿是怎么了?刚就听说主动请缨呢,眼下又发作谁呢这是……"胤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是笑的一脸轻松。

"想说你五哥吃了炸药就直说啊,"胤祺瞪他一眼,撇了撇嘴,悻悻回了一句,斜着眼扫了身边,努努嘴,"倒不是我发作,是老七的事儿,两桩事儿,这叫笃布的骑马冲撞了主子,还挺不以为然,这位啊……你七哥的副都统穆森,"他特意重重咬着你七哥的几个字,眯着眼,"倒是雁过拔毛,连皇子用度都敢克扣了。"

"你来得正好,也来评评理,看看怎么着合适吧。"

胤禩脸上还笑得和善,转眼扫了一圈,心里便留了神,这闯祸的是蒙古军官装束,也不知道是哪个部的,总不好直接得罪了,穆森这人他倒是知道,能欺主的奴才自然也不是没有背景的,飞快的想了想,二人要的也不过是逃脱责难,兄长们尤其三哥拦在这儿怕也就是脸上下不来台,那递个台阶不就成了。只这稍微一停便有了主意。

"五哥要小弟说,那胤禩便说说自己浅见,至于究竟怎么办,还是三哥五哥拿主意的,"他说得诚恳,几人听着都很舒服,胤禩转过头问穆森,"穆森将军,可有这回事儿?"

"奴才向萨满大神保证,绝对没有!"穆森适才觉着这事儿闹大了,还有些惶恐,毕竟罪名不是轻的,眼下一见八爷的笑模样,便觉着是给自己派下来的佛爷,赶忙咬定了绝无此事。

"嘿,将军这么说,我可不信,我七哥是最实诚的人。"胤禩笑着摇头,语气转了向,"就算将军不知道,不定底下人也是知道的……"

"是是是,定是七爷派人取东西时奴才不在,叫底下那般混账东西混水摸了鱼去,还把赃栽在奴才头上!"得了提点,穆森忙不迭点头,尽数将事推到了下头人身上,还恶狠狠怒斥,"看奴才回去不宰了他们!"

"哎,这倒不必,依军法惩罚了就行,七哥大度,想来也不会再怪罪你……"他一唱一和着说完,又转了头跟胤祉请示,"几位哥哥看这么着如何?"

胤祉自己是个不管事儿的,也不太明白营里责任分工,只想着先把事儿了了再说,眼见老八这么说,便点头应了,胤祐却仍憋着一肚子气,但他"大度"的名儿既已落在这儿了,又如何能再纠缠,便打算咬着牙认了,偏胤祺是个直肠子的,看着明明的"黑白"楞被人说成了"白黑",怎么忍得了这口气,又自觉辩不过人家,正不甘心呢便看见不远处一个影子从大帐那边踱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匹自动自觉到不用缰绳牵引的枣红色高头大马,心下一喜。

"四哥!"跳着扬扬手,"这边!"

"打眼就瞧见你们在这儿开小会呢,"胤禛过来几个人给他让出了块儿地方,一抬眼挨个扫过众人,在蒙古汉子身上停了一下,才若无其事的滑开了。

"你怎么才出来?"

"哦,汗阿玛留我和大哥说分兵的事儿,"胤禛与转怒为喜的胤祺交换了下眼神,主动开口,"怎么了这是?"

待老五顺着他问话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以后,众人目光便凝在他身上了。

胤禛倒没有太多想穆森的事儿,照他看这本就是个最清楚不过的案子了,没半点需要多考虑的,虽然这位正主儿自打他出现已经面色土黄了。只是踱着步子走到那蒙古汉子面前,背着手绕他转了两圈,"你叫什么?"

"笃布。"

"不知礼数,"胤禛淡淡说话,脸上倒看不出怒容,更是好奇,"看着有些眼熟啊,哪个营的?"

那刚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汉看着他,又被他盯着看,脸色已经大变,更是浑身僵硬,不敢动弹,这天气里竟出了一头的汗,胤禛耐心候了半晌,才听他用蒙语说了一句,"奴才跟着塔布黎将军。"

"哦……我说呢……"胤禛点头,心里却留了个神,朝胤祐道:"塔布黎是我的人,那他也概算做我的,今儿这事儿四哥给你赔不是了,笃布就让我带回去惩处如何?"

胤祐赶紧应了,"自然,自然,四哥说笑了。"

胤禛这才转过来看穆森,"你就是……穆森?"

"回四爷话,奴才正是。"穆森跪在地上,脑袋伏了下去,只盼老天开眼,能把自己从这位老辣著称的爷面前变没了。

"克扣士兵薪俸的……就是你?"

"四爷……"

"倨傲做势,奏请已给兵丁的米粮,让自己的执事人员支取的……也是你?"

"……"

顺手接过胤祺手里鞭子,弯腰在他亮闪闪头盔上敲了两下,声音森冷,"你看是你自己去请罪呢,还是爷……"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穆森伏在地上,觳觫不能自已,磕头虫一样一头捣地。

"哼,"扬手把鞭子扔了回去,"熊样~"

辞了兄弟,胤禛胤祺并辔而行。

"四哥!真解气!你不知道他之前多傲!"胤祺坐在马上不安分的一个劲儿扭来扭去,终于那马不耐烦的打了个响鼻,作势要扬蹄把他甩下去,才赶紧坐好了拍拍马头,"就这老八还帮着他!"

"你快安分点,一会儿真摔下来就是大笑话啦~"胤禛好笑的看着一人一马像孩子一样闹腾,马鞭上去轻抽了一下。

"哎,四哥,"胤祺脑袋突然凑了过来,压低声音,"我听人说这回带咱们出来回去就是要封爵的,是不是真的啊~~"

胤禛漫不经心揉着手里的鞭子,随便应着,"我哪知道。"

"这么大事儿你怎么一点儿都不上心啊,"胤祺不满的嚷嚷,看没人搭理又贴了过去嘀咕,"对了,四哥你以后想要个什么爵位?"

"嗯?"胤禛满脑子都是西线,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我说,爵位!"胤祺无语,"将来想做个什么?"

"哦……郡王吧……"瞅瞅天气,神思又游开了。

"郡王?为什么啊?!"胤祺素觉着他心怀大志的,"上次我问小十三,他才多大,都说将来要做铁帽子亲王的!也不想想,除了开国时,咱们大清朝何曾有过铁帽子王了?"

"是吗……"

"四哥你怎么反倒想着要个郡王……"

因为你四哥从贝子贝勒到亲王双俸亲王再到一国之主的薪水都领过了,就差这一份儿。

"快说快说,为什么呀?"

转头看他,眼里带了笑意,"唔,好听呗……"
63、分道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六一节的礼物在番外里,水产要少吃,当心身体哦……

63

"四爷请。"

"大将军请。"

老将军豪迈,皇四子英武,一路风尘仆仆入了营帐,宾主尽欢。

"四爷天潢贵胄,代君坐阵,自当上座。"费扬古自然深谙君臣之礼,两位阿哥带着后援兵马火炮前来,他只有高兴的份,但独有一条隐忧,行军打仗最忌讳令出不一,眼下四阿哥身份尊贵,又早知道是个最有主意最敢决断的主儿,坐了这营房,若当真掣肘,他这大将军可是难办了。

"大将军统帅全军,如今胤禛不过您帐下卒子,皇父来前还特意叮嘱了的,叫我兄弟听您吩咐,何敢僭越了,您请。"胤禛有了上一世的惨败教训,对于御将之术思量颇深,更深知将帅的重要性,他再有多少见解,也不会这时节指手画脚一通让带兵的人难办,自然赶紧谢了,两人仍分宾主坐下。

一番深谈,费扬古大为吃惊,他向来知道皇上此次上阵父子兵,不过是为了用皇子们分割八旗权力,将来立功立身罢了,虽然理解,但打心眼儿里并没有把这些个坐纛的皇子看在眼里,之前本听说两位阿哥认为西线薄弱,主动请缨前来,已经颇为惊奇,毕竟这种风吹雨打颠簸艰难的路段少有人乐意来走的,五阿哥不知如何,但今日四阿哥对于此次征战的见识实在令他震惊,对待准噶尔的态度竟与他不谋而合,一些地方所虑恐怕比他还要深远,皇上派四爷来,真堪浮一大白!

胤禛看出他惊喜神色,却没有太多动容,毕竟上辈子一大国事便是西北用兵,从胤禵、年羹尧,到岳鈡琪等人,他君臣兄弟无不费劲了心思,把西北西南尤其交接处的情况一点点掰碎了讨论,闭着眼都能画出路来,能说得出来也不足为道。

"四爷明日升帐聚将,可有何吩咐?"兵马备齐,便要继续前行,费扬古日日思虑,这里听他点评将官行伍,颇有方略,便提前问他一问,两人合计好了,免得明日再出波折。

胤禛还真有惦记着的,自打上了西路,便在一个人身上转心思,"别的倒是没有什么,但只听说宁夏总兵殷化行正在军中?"

"哈哈哈哈,四爷也看上他了?就只怕……"

掀帐出来,已经看着安顿完兵马粮草的胤祺已等着外头,他初来,虽艰苦,还觉着新鲜,脸上仍挂着笑。

兄弟说着话回自己帐子安顿,胤禛忽然回头,跟着后头的笃布倏地退了几步,恭恭敬敬行了礼等他吩咐,胤禛不明所以的笑了笑,一副关怀模样,"跟着我来这边还成吧?"

"谢四爷赏识,"笃布顿了顿,每每见他倒像是受了惊,头埋得更低了些,"奴才很好。"

"四哥这人怎么每回见你都那么紧张,当你是什么妖魔鬼怪么?"胤祺皱着眉看远处被打发走了的莽汉,觉着莫名其妙的很,"总之怪怪的……"

胤禛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刚才在里头费扬古还跟他说起呢,此人眼神不善,当多加防备,不宜近身使用。

自然是不善的。

那日见过之后便找了塔布黎来,一问才知道,这笃布当年竟是跟着哈丹昭日格的,那日他那号志坚的"主子"被压在地上时,他便在远处看着,后来整合后被塔布黎带了出来,能"善"才怪。

每次说话出那么多汗,胤禛莫名的抬手摸摸脸,当真是被爷吓得?爷有那么恐怖?

哎,就算是心怀不轨,恐怕也不是个胆子大的。

"总是不大对劲,四哥你还是换个人使吧,咱又不缺这一个……四哥?四哥!"

"哎?"胤禛有些亢奋的搓着手,红光满面,眼睛细细的眯着,并没有理会弟弟。换人?他眼睛毒的很,这笃布是个野性难驯的虎豹,调教调教一定是个猛将,但放在身边便是个不定时炸弹,说不来哪天便把自己赔了进去……

可承平日久,这样一个有趣的炸弹竟让他感到一种挑战的刺激,带着危险气息的快感,杀身仇敌环俟身周,得时刻提着警戒之心,仿佛训兽人面对凶悍的野兽,一不留神便是赔本的买卖,胤禛素不是好走险路的人,可这次对上这个极为悍勇的潜在威胁,却感到一股激流从百会穴蹿向四肢百骸,他默默对自己说,

"我想收服他。"

大纛招展,中军升帐聚将。

"四阿哥请。"

"大将军请。"

"既如此,你我并肩而入。"

"好,依将军所言便是。"

一改前日主宾相对格局,这次众将面前,费扬古第一次与皇四子比肩而入,他仍坐了正座,一侧却是胤禛的位子,让底下熟知他作风的将领各自一惊,暗中盘算。

朝天一拱手,费扬古朗声道:"想必大家都知道了,蒙陛下看重,四阿哥五阿哥引兵马粮草来援我部,天恩浩荡,四阿哥以副将军身份代陛下坐镇左路,诸位该当竭忠尽智,奋勇杀敌,以效忠御庭。"

"谢陛下隆恩!末将效死以报!"两排大将齐刷刷躬身山呼,又唰的向右转了微笑的角度,"给四阿哥请安。"

"诸位将军免礼,"看着里头各部主将,外面刀枪剑戟,立时有天下风云尽在我手之感,难怪大阿哥老念叨着统兵,便是胤禛自己坐在这儿看着底下精神抖擞的部将,就算他们各自心里都有些小算盘,看得人心里头也高兴的很,虚空一扶,"胤禛初来乍到,还有赖各位将军帮衬,以往位有尊卑,然今日之后,皆是袍泽。噶尔丹犯我西陲,戮我手足,毁我家园,于国于家,匹夫有责,胤禛虽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亦知男儿执干戈以卫社稷之职,不敢轻毁,今后浴血沙场,俱是腹心,还望各位将军毋以皇子待我,而已手足待我,莫以胤禛年少,而废我一片报国之心。"

"末将不敢!"

"上酒!"胤禛手指轻动,背后已有人端来早已备好的琼浆,大营之中,每人面前皆有一碗。

"慨当以慷,"胤禛端着碗,立得笔直,像一杆枪,费扬古和所有将领也共同举酒,"胤禛代父誓师,借以此酒,愿诸位戮力同心,不畏艰险,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一饮而尽,话音落地,杯盏炸响。
64、缺粮

64

费扬古心里常赞胤禛聪明气派,一番话说得众人血脉喷张,更对这个从天而降的皇子增加不少好感。

但皇四子碰上这位与他岳家名字一样的将军第一件事便是将确有大才的殷化行提溜了出来,总辖庶务,也给那一伙儿天上地下老子最大的将军们树了个靶子。

其实开始胤禛还有些期待有人跳出来找茬,好将自己早就备好的说辞喷薄一番,可惜了,这毕竟是个很难有桀骜声音的时代,无论其他将领是怎么想的,起码,暂时看起来,他们都只是接受了这一决定,看着平辈儿的同僚毫无缘由的高了自己一头。

有人去找过费扬古,都按之前商量的被他推给了胤禛,基本上有异议者便都退却了,没有人肯随意去挑衅一位坐纛皇子的威严,可风暴毕竟仍在酝酿中。

急行军多日,殷化行再一次将筹备防雨防寒物品,收集药物的任务摊派下去,与之前躁动相反,大营内外却是一片沉默。

"怎么地,罢工示威?"费扬古坐在帐内,说完底下全无动静,看着胤禛再一次眯起眼睛,带出一丝"狞笑",果断的决定默默低头喝茶,瞧着外面阴云密布……哈,今天天气真好啊……

"来人,给大将军添茶,搂着个空杯子喝什么,"胤禛扫了一眼这位狐狸与狮子的合体,不动声色的吩咐,看着费扬古"哐叽"一声掉了下巴,似笑非笑,"算着也该闹这一出了,就按咱们之前说的,此事将军不要干涉了,胤禛处理吧。"

请了殷化行外所有总兵来他帐子,都只相对闷坐着,无人开口,胤禛也不着急,慢慢看自己的文书。

"四爷,您今儿个找咱们来,是……?"

行军日久,又每日商讨行军布阵,胤禛与一众将领便渐渐混熟了,能说上话来,他们有事也敢来寻这位皇子。

"前儿个说让各营里备油布棉衣,怎么没动静啊?"胤禛像是忽然发现他们还在一样抬起头,随口问,眼睛却还留在文书上。

"哦,……这不是……"

他们正待想个话头糊弄过去,就见胤禛变了脸色,从来与他们随意玩笑的人突然端着面容,攒着眉峰冷冷盯着他们,压的所有人喘不过起来,心中一阵阵发紧,这才再次意识到眼前是天家的主子,说得再好,身份也不曾变过。

"抗拒军令是个什么罪名,你们都是领兵多年的老人儿了,想必比胤禛清楚的,"看似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冷意却愈发森严了些,"故意拖延诿卸,不知是对胤禛不满还是对殷化行将军不满啊?胤禛有哪里不周全处,尽可以说出来。"

这话一出,各自惶恐,代天抚军的皇子爷,能有什么不周全,谁敢担得起这个话,连连辞了,"末将不敢,末将惶恐。"

"哦,那看来胤禛做得还行,"胤禛看着他们自笑了笑,笑意未退,肃容已蔓延到眼睛,"既然不是对胤禛不满,想必……就是对殷化行不满喽?"

"这……"众人干瞪着眼,挠心抓肺的,他们本就是冲着姓殷的,况且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不应也得应,所索性咬咬牙认了,"四爷说的正是,殷化行,我们不服!俱是一省总兵,他凭什么莫名其妙高了我们一头!"

"唔……"

"平日看着不吭不响的,一上来就让我们备这个备那个,尽想着折腾人,谁有那个闲工夫陪他玩耍!"

"哦……"

"四爷一来,他就得了势,莫不是四爷的娘家兄弟?"

"哦……?"

这话说得便有些过分,不过胤禛反倒放下了心思,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实在是好对付太多了,真是浪费他的智力啊……

积怨不浅,一下子爆发出来,半天吵嚷,胤禛一直没有吭声,只是听着,场面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才放下书,悠然开口。

"先不说他,我问你们,都知道咱们西路难走,可到底是为什么难走啊?"

"这……路途艰险,气候不好呗!"一股子闷火忽然被打断,听着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将军们愣了一下才草草应了。

"为何不好啊?"案上的书又重新拾了起来。

"变化无常啊!"

"那未来两个月气候如何啊?"

"都说了变化无常末将怎么知道,"甘肃总兵不耐烦了,"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来了……"

胤禛摇了摇手打断他,向下按了按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给诸位将军看座,请殷将军来,就说我有事商议。"

"诸位不是想知道为何殷化行得升迁吗,等他来了听听他怎么说。"

殷化行被让了进来,才见着人竟来齐了,"四爷,诸位大人。"

"熙如来了,我们正在说行军的事儿呢,就差你一个了,"胤禛对着他点了点头,随意问道,"大家都议过了,你也说一说吧,咱们西路行军究竟为什么艰难啊?"

众人目光齐刷刷的盯着他。

殷化行确实一下子亢奋起来,他遭埋怨已久,早就想掰扯一番为自己辩解辩解,可总被大将军拦着,说有他开口的时候,眼下正好趁机解说个分明吧,躬身一礼,"末将斗胆,借四爷地图一用。"

布幔拉开,大幅行军地图挂在壁上,殷化行抬手画出一条线,"诸位请看,我西线行军临近青藏,一来地形险要,路途崎岖,非寻常能比,二来地势较高,进军越深,天气越冷,若不提前备好保暖用品,恐怕届时生存都是难事,更不必说作战,三来气候异常多变,阴湿多雨。"

殷化行在地图上画了一圈,注视胤禛和诸将解释道,"会兵前末将已经仔细研究考察过此地气候,每年这个月份,都有大量阴雨天气,我部所带火器辎重甚多,一旦受潮,则是废铁,况且届时人马疲惫,天气寒冷,阴雨连绵,行军将更加艰难,即便能够及时与中路合兵,恐怕也难以发挥作用。"

"好!好!好!"胤禛得意的扫一眼闷住的诸将,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明显的临机表现,十分自然,想来其他人也不至于怀疑是他特意提前安排的。抿着嘴笑,"诸位这下可是服了?"

送走了诸位将军,胤禛特意将殷化行留了下来,"熙如哪里人?"

"回四爷的话,末将祖籍陕西咸阳。"

"呵!咸阳……千年帝都啊!"胤禛眼睛亮了亮,"胤禛少年读书,最爱孝公商君,今儿倒见着个活的秦人秦将。"

殷化行今日洗白本就高兴,听四阿哥说起这个愈发亢奋,"以前倒不知四爷喜欢这个,化行长于渭水之滨八百里秦川,家就在北坂秦公墓葬底下,打小儿便听他和商君的故事,其公其忠,末将一直以之为榜样的。"

"是吗,熙如心思细密,正该出力才是……"胤禛正说着,见着傅鼐在帐外示意有事回禀,胤禛便端了茶,"将军先忙去吧,我这边还有些杂事要处理,改日细聊好了。"

待殷化行赶忙辞了出去,傅鼐才进来把一封笺子递到胤禛手中。

"中军缺粮!"

悚然一惊。

按说这事儿他亲自经历过的,当年他正带兵跟在中路军里,眼见着从上到下忍饥挨饿,还亲自为汗阿玛起草过"朕日食一餐"的上谕,可眼下重要的事太多,自己受过的苦便不经意间就漏算了。

发粮不及时,压粮不及时,送粮不及时,前后断续。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胤禛脸色发白地猛然从袖口中抽出前一封太子来信。

将两封信笺并排摆在一起,胤禛只觉得背后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慢慢蹿上来。

二哥啊,我的好二哥。

特意来信告诉自己西线艰难,知道以弟弟的性子只有迎难而上的份,没有临阵脱逃的走法,必定要掺和进去的,将自己调到西路,却以筹粮艰难补给不足为借口拖延中军粮草,二哥啊,我的太子殿下,你想干什么?!

你为权力蒙昏了头,竟敢如此不管不顾了,阿玛如何能容你。

胤禛苦笑,我是该为你不顾父子兄弟情分而寒心,还是该为你有心庇护弟弟而感激?

又或者,匍匐脚下山呼万岁封你为主?!你想怎样?!

突然想起临行前那三杯酒,当时还笑他冠冕堂皇,如今再看,可不是当真成了天大的笑话!说什么一为奔赴战场保家卫国,二为兄弟同心众志成城,三为一应内事,不必挂心,只待凯旋。这一桩桩,一件件,漂亮无匹,可有一样成了真?掌营的主子窝在车里不管事务,带兵的少爷争权夺利相互制衡,后援的监国……

"好!好!好!"

今日胤禛第二次喊出这三个字来,却带着难以挽回的苍凉与悲怆。

65、刺杀

作者有话要说:原来真的有很多人不知道本文有一个单开的番外集合……错了,伪番外,独立的413……

有水产,有天雷,有生子,慎入慎入

以后说道什么什么在番外里的就在那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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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外有费扬古掌总,内有殷化行排布,仿佛给一架干涩的机械上了油,行军一下子顺遂起来。

商议定了,便勒令全军加速疾驰,毕竟以皇上这次下了狠心铲除外患,即便真的饿着肚子,也是有进无退的,在这点上,不得不说,太子确实把住了老爷子的脉门,但他却没有想到,入关不到百年的清军铁骑,还有如此战力。

翻山越岭,谷浅沟深,昼夜驱驰,换马不换人。

这上万人马如一阵狂风飚过一个个山谷山峰,由上到下从泥里滚过来,煤球一样,人马体力严重透支。

"娘的!"平日还装着的军官都有些撑不住了,"叫咱们及时合围!这怎么及时!他爷老子们随手拿尺子在地图上一划拉,就叫我们赶路!有本事他们自己来西边走一遭看看!"

"闭嘴!什么叫军令还用爷教你?!"脸上脏的看不出模样的胤祺接过戈什哈递来的帕子,装模作样呵斥了一句,又凑过去跟一堆低级将官打闹着混在了一处,不知夺个什么东西。

"四哥!"胤祺看见胤禛过来,急忙迎上去,瞧见他眼神一扫,急忙把手里玩意儿藏在背后,朝边上龇牙咧嘴的。

"成了吧,别瞅人家了,早就看见了你,"胤禛无奈地看着弟弟耍宝,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腿都合不到一块儿,很有些心疼,从小娇生惯养的少年哪受得了这个,"你还成吧?"

"嗨!这有什么!"胤祺仍是大大咧咧的挠着脑袋笑,"咱满洲男儿还怕骑马行军不成?"

胤禛心里一热,上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好样的!"

胤祺扬着笑脸得瑟了半天,又突然鬼叫着连蹦带跳跑开了。"哎呀呀,四哥打人!"

终于在二百里外赶上中军进度。据说康熙得到军报简直大为惊喜,毕竟西路地势不比其余两路,他本以为要中路暂停进军以待合围,恐怕还得派人散步消息吓唬吓唬噶尔丹,但如今看来此次完全可以毕全功于一役。

于是统一下令,中军继续前进,两军暂作休整。来传令的竟是西桡儿。

"前路可顺?"

"摧枯拉朽。"

那就好,重兵排布层层推进的打法,合该如此。

奔波多日后人困马乏,一说暂停,立刻尽数趴倒。

看着各部汇报了情况,打发已经闭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老五飘回自己帐子,跟费扬古打个招呼,胤禛才站起来凭着身体记忆回帐,也顾不上叙旧,打发了侍卫们去休息,将自己砸进了行军床上,一动也不动了。

夜色渐起,谷中薄雾升腾,轻轻遮蔽了难得明朗的圆月。连绵的营帐同时陷入了寂静,只有远处零零星星的火把飘荡空中,过一时又疏忽湮灭。

天色越发浓黑了。

胤禛怕是这些日子累过了头,微微地打着鼾。

骤紧骤松的,难免心思散了,帐外的守卫像是聚在一起喝了两口酒暖身子,现在也睡的死沉。

一个比夜色更浓的影子与营帐贴在了一起,一丝干冷的山风潜了进来。

高大的墨色影子犹豫了一瞬,飘了进去,不知踩到了什么,发出一点轻微的动静,听着影子耳中却格外响亮,近乎轰鸣了,险些惹得他自己叫喊出来。战战兢兢贴在帐子内壁上,等了片刻,看床上人只不过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才眨了眨眼,让酸涩的汗珠顺着高耸的眉骨滑落下去。

影子待双眼适应了黑暗,才小心翼翼的摸索过去。

单膝跪在床边,依稀能看清榻上矫健的躯体和清浅的呼吸,月光顺着帐子的缝隙滑入,正好落在年轻人颈上,浅白的亮光照出致命的诱惑,以及杀戮的血腥。

这个人形的恶魔在那一天面目狰狞地杀害了他跟随的主人——却又马上成为了他主人的主人,成为他必须效忠的对象。

叛主之罪,永不得恕。

屏住呼吸,伸出粗糙的大手,虚空中按在一起一伏的胸膛上,茫然地看着那道青蓝色的脉络,有如脆生生轻轻一碰就要断掉的苇管,若在少年脖颈骨肉相连处按下去,像是能立时反弹起来。

尖刀已握在掌中,只要将这小巧的凉的发烫的利刃从左边插入,向右一拉,似乎就能听见喉管的破碎,血喷溅出来的声音像风吹过芦苇荡,轻柔而清澈。笃布虔诚的跪在地上,闭着眼,试探着伸出手去,仿佛已经感觉到属于魔鬼的暖意喷涌在手心里,顺筋脉流遍全身,最后回到心脏,整个人都暖融融的了。

就这样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他不敢向保佑了祖祖辈辈蒙古人的神祇祈祷,草原最不能容忍的背叛与弑主永远不会被原谅,即便真主真的降临面前,背叛者也只能愧疚的错开目光,不再享有一切平静。他只好向他的狼群乞求,向他曾经的主人乞求,尽管他的灵魂已永世不得超生,但愿此刻让他手刃这个神灵一般的魔鬼,让自己从恐惧中解脱。

睁开眼。

每日用牛油擦拭的刀身仿佛在暗中熠熠反光,尖刀举起,……去剜下魔鬼的心脏。

刀至鼻尖。

突然被硬物格住。

笃布一愣,才看见刀下睁着一双比夜色更黑的眼睛。

隐藏的铁护腕一档,腰上借力弹起,影子回过神来,刹那间去了一切犹疑畏葸,大喊一声再次向下砍去。

胤禛眼神清明,所有精神都集中于那一星银色锋芒上,随着刀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光。抬手飞快地在塌沿上一按,整个人以向后倒翻了出去,一眨眼间,已站在三尺开外。

"唰!"

笃布忘了呼吸很久,脑袋一阵阵发懵,只盯着胤禛一人。代要追击,却听见巨大的摩擦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被无数铁枪困在当中,那些他以为已经早已沉睡于醇酒中的铁枪。

有如解脱般扔下刀,野兽般粗重的喘息着,全凭肉身在枪阵中左突右撞,戳出一个个血窟窿,仍无人退让一步。

"畜生!够了没有!"

一声怒喝,让他突然熄了火,不是从刚才开始一直安静看着的四阿哥,而是他的少主,西桡儿。

木然的抬头看了少年一眼,噗通一声挺尸般跪倒地上。

"来人!绑了!"

"行了,松开吧,压下去关着,别亏待了他。"

胤禛突然有些疲惫,兴趣缺缺,把人都打发走了,一个人立在营帐外抬头看着圆月。

月团圆,人团圆。

刚才那一刻,虽在掌控之中,却仍然前所未有的接近死神,皮肤已能感到刀锋上的寒气,死亡的气息近在咫尺,当生与死无比贴合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反应完全依靠本能,头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影子,一个小小的影子认真的留在那。

小十三不依不饶的来信跟他絮叨,敦促安全,唯一的区别只不过原来每一封下案上的猫爪印子现在多了一只鹦鹉爪子而已。

抬头望月,圆满的如同那只肥猫的爪痕,小孩子嫩嫩的脸庞似乎近在咫尺。

伸手在虚空中捏了一下,习惯性的往一边扯了扯,回头对上西桡儿诡异的眼神,干笑了两声,"哈,哈,今天天气真好哈。"——

笃布单独一人拘在偏僻的营帐里,周围密密匝匝看着,内里却一个人也没有,任凭他自处。

端正笔挺的坐在椅子上等了很久,等待恶魔的屠刀,抑或天主的惩罚。

一日一夜,并不觉得饥渴疲惫,脑子里一团纷攘,一会儿是哈丹昭日格,一会儿是塔布黎西桡儿,一会儿又是那个永远让自己胆寒的魔鬼。

他矢志报仇,以忠诚为第一准则,却在忠于旧主之时背弃心主,又如何算得上忠?

想了半晌,似乎觉得自己清楚了些。

突然又站起来,火急火燎绕着桌子转圈,一圈两圈三圈,外头就听见还给他的腰刀在桌沿上磕绊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痛苦的呻吟,那声音突然又戛然而止了,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仿佛屋里人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哐啷!"

高大的蒙古族汉子面南而立,高塔一般,钢刀出鞘,带着寒光飞快的滑向自己深铜色的脖子,满是狠烈的决绝。

精钢与血肉交接的那一刻,薄如蝉翼的刀刃再一次被一股力量阻止。

"你要干什么?!"睁开眼,看着两次失败的罪魁祸首,什么情绪都没了,一股脑冲上来的只有恼怒,"我连死都不可以吗?!"

"不、不、不,"胤禛满不在乎地摇了摇,"爷不是来你阻止你自杀的。"

说着放开了夹着刀刃的两指,自己掀袍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单手朝他扬了扬,"你再试一次,这回我绝不拦着。"

笃布奇怪而不安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当真又重新站好,执起他的刀,可这一次,从来稳定如铁的手臂却开始颤抖了,钢刃在连一丝风也没有的空中震动,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却抖动着拉不下去那一刀。

"怎么?下不了手了?"魔鬼的声音在耳边淡淡的响动。

是,他下不了手了。经历过一次有生到死,再由死到生,挣扎中对死亡的信念被瞬间摧毁,对呼吸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他从不畏死,却突然舍不得死。

"你,帮我。"

笨拙的转过身,以近乎求助的口气笨拙的说道。

"我为何帮你?"胤禛捏着杯盖轻轻拨着浮沫,却并没有喝的意思,淡淡的讪笑,"一个连自己都杀不死自己的人,还能干什么?"

蒙古汉子却不服气了,红脸膛涨的发紫,跳脚怒吼,"笃布在战场上,未曾一败!"

"那为何败给我了?"胤禛语气仍不高,却欺人太甚,他压着好辩的性子,反倒更让人咬牙切齿三分。

"你、你,那是因为我下不了手!"笃布憋着火,声音却隐约带着颤,"你是我的主人。"

"那哈丹昭日格呢?他也是你的主人。"胤禛放下茶盖,认真的看着面前的汉子,那眼神逼得人跟着他去看、去想,"你不能为哈丹昭日格报仇,又背叛新的主人,双重的背主之罪,你以为即便自我了断,便能一笔勾销吗?"

笃布僵硬地站在那里,脸色青白,突然间摇摇欲坠,仿佛双腿已不能支撑肉身的重量,猛然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倒在地,砸起一小片尘土来,他垂着头,从来笔挺的肩膀也垮了下去,整个人萎成一团。

胤禛心里叹了一口气,又松了一口气,绕过桌子,走到他身前,弯腰拍了拍他肩膀,"笃布,哈丹昭日格死了,死在我手上,你为他报仇,此事便了了,便是你没能杀了我,可毕竟完成了你该完成的事,不算背主。"

"若你当真彻底放下他,安心跟着我,我还不敢用你,"胤禛接着站直了,负了手,"我早就知道你是他当年的人,他能有你这样的人,是他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很多人跟我说不要把你放在身边,我没听,因为我看出来你记着他呢,一个记着旧主子的人想必也记得住新主子的,所以我愿意用,也想用。"

"你今天来杀我,很好,我很高兴,"胤禛语气里确实带着欣慰与预期的满足,"说明你是真正的忠义之人。"

"这回的刺杀,权当做你我的了结,也是我与他的了结。"胤禛说完最后一句,顿了顿,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桩背主之罪,我宽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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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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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双手撑在案上,死盯着地图西北角。

"四爷。"

西桡儿过来,递了一杯茶给他。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跟着殷将军么?"胤禛接过茶盏,叹了一口气,离开桌案。

西桡儿反而绕到了他刚才的位置,看着图上圈圈点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了一刻,才试着探问,"四爷……在担心策妄阿拉布坦吧?"

"哦?"胤禛蘸着残茶,在眉心揉了揉。

"皇上现在心心念念盯着噶尔丹,三军即将合围,咱们大胜在即,可策妄阿拉布坦巢居身侧,恐怕将来也是腹心之患。"

胤禛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这个蒙古王子已经完全融入大清朝的角色,忧国之所忧,很好。

这些话正中脉门。

休整几天后合兵在即,他却越来越焦躁,经历了一边西陲不安,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坐视,还是眼睁睁清军与策妄阿拉布坦擦肩而过,和平的共同对敌,再放任他坐大,开疆拓土,占据西疆,虎视藏边,成为本朝最大的威胁,祸害百年!

他以为自己早就释然了,放下了,看开了,没想到重来一回战场,那些东西,边疆的骚乱,百姓的流离失所,入藏清兵的全军覆没,全都压在他心里,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他不能想象,自己重来一次,还得看着这些发生,那简直是不堪职守了!

"四爷,容西桡儿僭越,我部……"

"不可能,中军等着合围呢,如此装备支援,若仍不能及时赶到,恐怕天威难测。"

"那分兵如何?"

"……"胤禛推开茶盏,"来人,请大将军来!"——

"四爷,不瞒您说,其实末将老早就有这个念头了,"费扬古在地图上划拉了一下,眼睛亮了亮,最终又低落下去,"只不过苦无主将而已,没人压得住阵仗……"

"……将军看胤禛如何?"这么些日子下来,胤禛身上的精致之气越发薄了,坐在旁边完全一副将军派头。

"什么?!"费扬古这最镇定的人一下子跳了起来,"不行!"

"如何不行?!"胤禛在地图上点了点,"我在这里吸引住策妄阿拉布坦的兵力,不让他有与噶尔丹合力的机会,你们全力进军,待全歼噶尔丹后回军助我,正可一网打尽!"

"不行!战场无情,阿哥天潢贵胄,万一有所损伤,谁能担待的起!"费扬古仍然站着,毫不动摇,临了又补充了一句,"再说若让他围点打援,我们不能两厢勾连,岂不弄巧为拙?!"

"哼,我们远袭,他若还能围了我,胤禛的名字倒过来写!"胤禛也站起来,毫不退让的跟费扬古对视,"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吾等坐食君禄民脂,岂不就为这一天?!"

"只有胤禛在这才能最大程度上吸引策妄阿拉布坦,老百姓不都说吗,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胤禛不过一身而已,换我千万将士安危边陲永固,如何划不来?!"

"只要我活着等到你们援兵,无论如何,都是咱们赢了。"

"若有差池,胤禛一人担待。"——

"四哥——!"

隔日正与满心不安的费扬古坐着说话,胤祺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潦草行了礼,"你要分兵去会策妄阿拉布坦?!"

"你消息还挺灵通。"胤禛笑着应了,指了把椅子让他坐了,"我和大将军正议这事儿,你也听听,回头汗阿玛问起来有的说。"

"这、这……"胤祺扎煞着手不知所措,脸都有些白了,"四哥我跟你一起去!"

费扬古本就心烦,这下更烦了,最终还只是苦笑着,"好五爷呀您就别再闹了……"

"老五坐下!"胤禛吐了一口气,皱眉喝了一句,"胡闹什么!"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道来的我一个回去算怎么回事儿!你让我怎么跟汗阿玛交代!"胤祺憨厚耿直,此刻竟难得倔了起来,"况且四哥还想哄我吗,若要分兵,必然以噶尔丹为主的,那么少的兵,不知深浅的敌人,这么危险的事把你一个撂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儿啊!"

"那依你怎么着?!就这么俩皇子来了西边,你还想全撂进去不成?!你倒是让大将军怎么自处?!他怎么跟汗阿玛交代?!"胤禛瞪着他,"你就算留下了又能干什么?!莫忘了,你侧福晋肚子里还怀着你的投胎呢,你要出个什么事儿,你叫你儿子怎么办?!"

"那你连儿子都没有呢!"

胤禛哼了一声,皱着眉嗤笑道:"那你四哥万一有个好歹,把你儿子过继给我如何?对了,还有,好好帮我照看十三弟。老十四到用不着你,自有人看着。"

"呸呸呸!!!晦气!!!我才不管呢!"

"再晦气还不是你先挑的话头?!"

"……"胤祺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眼眶都红了,半晌又想到些什么,撂下一句话来,"汗阿玛不会同意的!他那么疼你,还有皇额娘在,不可能由着你干这种犯险的事!"

费扬古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保持了沉默。

只胤禛静静坐着,执起手边一纸书文,"皇父已经同意了。"

康熙皇帝自然也能看出此事轻重缓急,好处长远。

胤祺脸上突然褪的没了一丝血色,噗通一声跌进椅子里。

胤禛走过来拍了拍兄弟的肩头,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看着他,又仿佛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人,什么事,眼神显出空惘复杂的怅然来,"五弟,你该长大了……"

你该知道,什么是天家,什么是公器了——

熬着灯油,跟费扬古一部一人的讨论分兵,经常需要掰扯半天。

其他人还好说,被他俩费力拔擢上来的殷化行却成了个皮球,在两路间踢来踢去。

"四爷,还是让殷化行跟着你的好,他毕竟于军中熟门熟路的,也有想法,有主意,有他在就多一层保障,这边也能放心啊。"费扬古是真头疼,他认可分兵这办法,但对于这位四爷的胆大包天还是提心吊胆。

"不行,你们那边为主,毕竟咱们是来打噶尔丹的,若本末倒置,则失了重心了。"

胤禛坚决辞了,他还记着正是由于殷化行的存在,对上噶尔丹时居高临下以炮轰击,又在双方激战难解难分时,建议费扬古川中兵应当从柳林中冲出进攻敌人侧翼,敌人阵势必乱,派遣一支军马往南,出其不意进攻敌人后卫部队,敌人必定回护,乘势给敌人以有力打击。这才有了永载史册的昭莫多大捷。

他若连这员关键大将都带走,万一西线败了,可就真的罪责难辞了。

"将军放心吧,我这还带着这么多将领呢,西桡儿最近也一直跟着殷将军,耳提面命的,想来长进不少。"其实真正上了战场两军交战,胤禛自己也有些摸不住底儿,毕竟他以前都是坐镇中军,就是带兵也犯不着亲自厮杀去,但这种时候,再大的困难都得克服,更何况这点儿问题,他这回算是把自己扔在这儿了,全看中军能否速战速决。

"对了,四爷,西桡儿……"

"这个我再问问他吧,若他不愿留下,你便带走好了。"——

"即将分道分兵,胤祺是我弟弟,他必须得回去,你嘛,我就不强迫了,你自己选吧。"

"四爷说奴才么?奴才自然是跟着您的。"

西桡儿听见,只不过笑一笑,仍是安静立在下手,温文有礼的。

胤禛也不过点点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实际上他们彼此都知道,他必须在这里,他的战场在这里。

与西桡儿而言,留守自然不仅是为了与四阿哥共进退,还是要向康熙父子证明,他们土谢图的忠诚,不仅仅是为了想噶尔丹报仇,而是真心实意的归顺大清,归顺皇上,指到哪里打到哪里,毫无二心。

而对胤禛来说,土谢图部的幼子,不仅仅是他的手下或袍泽,或许也是在关键时刻的一点砝码,他这个皇阿哥奋勇杀敌舍身取义会使许多人伤心,但若从大面儿上考虑,对于朝廷来说,或许反而更好,树为标杆,扬我正气,以激励朝野将士。而有一个蒙古王子在这儿,还是首先归顺的土谢图汗亲孙,送到北京形同"质子",塔布黎更身为中军前锋,清军便一定会尽力驰援,毕竟这在某一层面上关系着满蒙两族的友善亲穆。

搭台,击鼓,聚将,分兵。

西路军一分为二,大将军费扬古领三分之二兵马,合围噶尔丹。

副将军皇四子胤禛引三分之一将士,奇袭策妄阿拉布坦,吸引准噶尔余部,以待援兵。


67

67、训诫

67

送大队人马走了,胤禛才带人拔营,两路兵将渐行渐远。

穿过草原,一路直向蒙疆边界开进。

总领两红旗的都统彭春留在中路,这边正红旗都统齐世、副都统法喀,正黄旗副都统阿卡纳,还有几位总兵,火炮营都统,加上原尚书顾八代等统大兵进军,竟什么阻碍都没有,旗开得胜。

想来原是因之前与清廷秘密往来,内外夹击噶尔丹,策妄阿拉布坦并没有料想到清军竟突然转向朝他扑了过来,防备疏松,人马疲软,对上操练已久,久经战阵的八旗,故让清军挥师直进,大有一马平川之气。

"哈哈哈,这准噶尔竟都是一群软蛋,连攻连克的,别到时候回去了,让人说咱们捏软柿子,这人可丢不起哈哈哈哈——"

"就是,爷还想着好好打一场呢~~~~~~~~~"

"那是那些娃娃兵不给你机会,赶紧打完回去洗洗睡吧……"

"鸟的!爷要提携玉龙为君死呢,你想睡先睡,功劳全让给我得了!"

"……"

随着接连的胜利,休整会上的气氛越来越轻松,这些一省总兵们高兴的不得了,倒经常像个大老粗一样嬉笑打闹骂娘,连胤禛心情也轻快多了,大概胜利比他想象的更简单。

别的由着他们,可唯有一条,整肃军纪。

凡过城池村舍,有擅动民财,劫掠牧户者,就地正法。

有纵酒杀人、斗殴伤人者,就地正法。

有盗米粮马匹临阵脱逃者,就地正法。

有军士及厮役盗蒙古马匹贸易者,就地正法。

笃布守在外面烤自己射下来的小鸟吃,胤禛在他帐子里,仔仔细细看着地图,喜形于色,眉毛都要跳了起来,连着转了好几圈,还是觉着胸中蓬勃之气无法疏解,索性摘下上赐的宝剑,一把抽出,剑光闪烁有如秋水长虹,随手挽了两个剑花,剑指一抹又将剑锋送了回去。

"阿哥好剑。"

"咦?"胤禛闻声回头,看着居然是少来帐子的顾八代,两忙收了利器,整顿袍衫行下礼去,"先生大安,您可算是我这儿稀客。自打分了兵竟是没来过了。"

"四阿哥少年英雄,想不到于行军打仗竟也很有一套,老朽自然不会觍颜来添事。"顾八代笑眯眯。

"……"胤禛看了眼师傅,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苦笑道,"学生哪里做错了,您就直说吧……"

顾八代教了他两世,两人间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再清楚不过了,打小儿每每他犯了错,犯了混,先生也不说,反而先把他夸一通,开始是夸到他飘飘然再刻薄严厉的一桩桩数落,后来他学乖了,每次一被夸,条件反射的先检讨,从前到后一件一件的认错,直到说到点儿上才能过关,眼下分明便是那跟着批评斥责的"夸奖"眼神。

"四阿哥哪里会有错,分兵直进,攻城夺路,天下升平,怎么会错……"

胤禛听得直作揖打躬,"先生诶……您就饶了我吧……"

"阿哥爷牙尖齿利的,说什么饶不饶的话。"

"胤禛再如何牙尖齿利那也是您交出来的不是,这关头,您就别损学生了,有什么吩咐学生听着呢。"

"……"顾八代这才缓了脸色,"阿哥这一路天兵天将般连克数镇,幸甚至哉,正该歌以咏志啊。"

胤禛皱了皱眉,小心翼翼试着开口,"打了胜仗不该高兴?"

"四阿哥也算打小儿读兵书的人,有没有想过咱们为何如此顺遂?"

"我军锋锐,敌军疲软,最关键是策妄阿拉布坦疏于防备,没有料到我们会反扑到他身上。"

看胤禛答的毫不含糊,顾八代暗自点了点头,但想到他既知道,火气便更上来了,他自己不坐,胤禛也只陪着站着,这位当年的将军抬抬眼皮看如今的学生,"高兴自然是应该的,谁都该高兴。可四爷有没有想过他这疏于防备,能疏多久?咱们的顺利,能顺多久?策妄阿拉布坦,便是那任人长驱直入的人吗?"

"恕老朽多嘴一句,这关头,正紧要,谁都能高兴忘形,惟您不行。"

"……"

说完没听到回响,转头去看胤禛脸色大变,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险些跌进椅子里,却终于撑住了。

"来人,传令前营将官,再宣军令,务必谨慎,不可贪功冒进!"

怔了片刻又突然冲到门口,朝传令官喊了一句,才慢慢回转回来,脸色也回来了,只出了一身冷汗。

顾八代先生这话当真是令他悚然而惊。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进兵的顺利让他有些忘形,而战场上,"忘形"是最可怕的事,不能知己知彼,如何百战不殆,明知敌军强大,还为了一点点胜利乐成这样,定力太差!心性太差!

那策妄阿拉布坦是什么人?!噶尔丹的侄儿,却能亲自坑这个最凶狠的狼一把,连狼穴一起端了,让他无家可归,不得不跟清军死拼,又收罗了准噶尔一半人马,虎视西藏,坐拥西亚,称雄一时。

这样的人,哪里是这么几场突如其来的仗就服了软?

再说了,这些日子的胜利,究竟是真胜假胜,会不会根本就是人家一个陷阱?谁也不知道。

若这场战争真这么所向披靡、望风而降的结束了,怎么可能还让大清朝耗光了三代人的心血力气。

胤禛啊胤禛,竟忘形至此,实乃自取灭亡啊。

顾八代骂完了徒弟,看他清醒过来,这副模样,又有些心疼,转了脸色劝慰:"四爷不必担忧至此,这话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就怕您掉以轻心,见惯了胜利以后受不得,但眼下各营主将还算沉稳,进兵也没出什么岔子,想来策妄阿拉布坦确实还没来得及准备,咱们以后放稳了心思,准备打苦仗就是。"

"还有,记得你上书房写的第一行字么?毋因他言而阻独见,毋因己意而废人言,再送给阿哥一次吧,万望切记。"

胤禛回过神来看他,站直了深深一躬,什么话也没说,"谢先生教诲,胤禛知错了。"

顾八代好生受了,没有辞,没有让。

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击鼓!"

中军大帐里敲打带叮嘱的说了一通,这些将官其实比他还看得清些,到底是经验码出来的,听这么一说,反倒一项项给他掰扯战果战况,和未来可能遭遇情境。看着诸将敛了颜色,重新讨论起以后的路线和注意事项,胤禛才放心心来。

深切觉得自己空读了一肚子书,上了场才知道,没有经验,再多兵法都是绣花枕头,还差得远呢。

胤禛退了下来自我反省,他知道他有遇事摁不住自己的毛病,做事便常过头,弄巧成拙的事儿也不少,像当年那个《大义觉迷录》什么的,现在想想,真是哭笑不得。可那时是皇帝,如何就如何了,除了自己落下个急刻的名声,干系倒并不大,但现在战场上瞬息万变,全不由人掌控,一旦有差池,便立刻把几千将士亲手亲手葬送了,于他而言,却是天大的罪过。

"四爷消消火……"西桡儿跟着他在大营里,看他这幅表情,内疚自惭,把自己刚刚泡好的毛尖递了过去。

胤禛并不接,反倒翻起眼瞥了他一瞥,径自过去了。

扔下他一个不尴不尬的站在那,还保持着递茶的姿势。

手下无意义的翻了半天文书,胤禛才抬起头,凉凉地来了一句,"下次想说什么直接说,爷自认还是听得进去话的,犯不着专门把顾八代师傅抬出来压我。"

"咳咳,咳咳……"西桡儿使劲低头揉着鼻子,想在地上找个缝把自己埋了——

又进百里,仍是胜利,这次却捞到一条大鱼。

骗取叶密立城,活捉策妄阿拉布坦大兄,整土安民。

夺了粮草,整军休整,正在犹豫杀还是不杀的时候,清军的美梦咦被土地的震动打碎。

密密麻麻的蒙古骑兵出现在地平线尽头,潮水一样朝孤城涌来,隆隆的蹄声、马的嘶鸣、人的沸涌,和在一起,比北京的风声更大,比挥师时八旗的呐喊更响。骇人的不仅仅是声音,更是杀气,弥漫着的杀气随着微微抖动的地面一波一波的朝小城涌来。

这是胤禛从未见过的场景,即便是当年作为帝王的大阅,带来的也仅仅是欢心鼓舞,而不是震慑。

于战场,他果然还嫩得很。若不是他在后世见过更多,只怕已被吓得软在这里。幸好,幸好,如今的胤禛,已不是前世那个对战场无比陌生的胤禛了,见过几百年后倭奴扣边时的场景,炮火组成的绞肉机成了一片汪洋,那一朝的国军几十万几十万的投进去,却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眼下就算是钢铁雄狮,又如何会吓倒他?

侧头去看,笃布铁铸一般立在简单的城头,眼中没有一丝怯懦,除了亢奋,亢奋,还是亢奋。

"四爷,我能打赢他们!"

高大铁塔嗡嗡的呐喊竟一下子让不少士兵挺起了胸膛,胤禛却被他逗笑了,撇撇嘴,"距城三十里下马!"

"(⊙o⊙)啊?"

"咳,四爷意思说,你脸皮太厚,人还在城外三十里,脸已经抵到墙上了吧……"

"哈哈哈哈——"

哄堂大笑中,胤禛再次抬眼,无数刀枪剑戟,烈烈生光。

68

68、七日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让四爷不要一直消磨在外面,早日跟他家的小十三团聚

我生生把十章的内容压缩到两章了!555……哭……

困守孤城。

还好粮食足够,弹药足够,火炮连成片覆盖轰击,准噶尔的骑兵像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倒下去。

城墙上的耳朵们被震得嗡嗡直响,头晕脑胀。

"……"

"什么——??"

"……"

"什么——?!我听不见,大声点儿!!!"

"……"

"怎么办?!凉拌!朝廷养兵千日,不就看你们本事吗?!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

胤禛甩手走了,继续绕城视察,留下欲哭无泪的将官,他发誓他只是想劝四爷先撤到安全处避一避而已,怎么一片忠心就换来一顿骂呢?

三日之后,城里安静下来,城外的蒙古骑兵再一次逼进。

箭雨密密匝匝的泼了下去,同样的威力也由下而上反击回来。在连续轻松克敌之后,清军终于发现准噶尔的骑兵并不如他们嘲笑的那样,是妇孺炕上的脓包。

"满洲狗贼!!!"骑兵潮水一样分开,一骑越众而出,老远的距离,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竟毫不减弱,"尔等背信弃义,不怕遭天谴吗?!!!枉我大汗误信传言,以为大清皇帝最重信义!定下内外夹击之计,要一举铲除噶尔丹,为草原除患!!!不想今日你们这些狗贼竟趁我不备,越境侵略!!夺我土地,戮我百姓!!听说你们那个什么狗屁的皇子也在,告诉他,今日之战,老子要以他的狗头祭奠祖先!!!"

"哈哈哈哈——"

"狗贼!!狗贼!!斩下狗头,祭祀狼王!!!"

"狗贼!!狗贼!!斩下狗头,祭祀狼王!!!"

底下蒙古汉子的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摇着旗子以刀击盾,轰天雷鸣,像能把城池震塌了。

城头上的军将也一阵喧嚣,俱是紧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又不时小心翼翼抬头看一眼胤禛,一时有些沉闷。

"主辱臣死,还用爷交你们怎么做吗?!"胤禛咬着牙关,脸上紧绷着,从牙缝里挤出点声来,笑得渗人。

"我来!"诸人正欲动作,已被人抢了先,铁塔一步越过同僚,抢过青筋铁胎的大弓来,弯弓如满月,众人只听怦的一声,耳边突然被抽空,半边脑袋发木,弦惊之声犹然在耳,城下老远出那嚣张的蒙古将军已经骤然栽倒了,通过西洋的望远镜去看,粗壮的桐木长箭一丝不差的穿过他咽喉,更将人钉在地上。

"好!!!"

"威武!!!"

"巴图鲁!!!"

"笃布!!笃布!!笃布!!笃布!!"

铁塔一改跟着胤禛时的畏葸模样,志得意满,昂首立在欢呼沸涌的城墙上,须发如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做得好!"胤禛看他这般气派,也很为自己的伯乐眼光得意,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本就是你高我低之事,这一箭骤然打掉了准噶尔部的傲气,对面立刻消停下来,只顾着去抢主将尸身。

有些话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对面准噶尔兄弟听着!"胤禛也是早年在草原上练出来的嗓子,城头一喝,破空而去,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乃大可汗四子胤禛,今日带兵前来,并不是为了抢劫屠戮!而是要寻一个公道!"

"正如刚才那将官所说,噶尔丹肆虐草原,连他的侄子,你们的可汗都受不了了!!主动与我大清朝接洽,要前后夹击,端了噶尔丹!谁料到草原竟也有背信弃义之人!!!如今两军开战,策妄阿拉布坦竟然又接受噶尔丹的贿赂,四十个最美的姑娘!!要两家联合,反扑我们!!这等事,如何忍得!!"

"我大清乃仁义之师,你们可以去打听,来路上可犯了一家牧民?!夺了一匹牧马?!"

"你们都是大好的英雄,不该被他欺骗,白白前来送命!!我们的火炮弓箭你们也是看见的!我不怕你们打,但是我薪俸佛祖,想救你们一命!!放心屠刀,立地成佛!!!"

无耻!太无耻了,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无耻的人……

城下的官兵蠢蠢欲动了一阵儿,又被压制住了,城头上清军听得却意气昂扬,不时伴以欢呼,只有西桡儿和几个知根知底的将领心中恶寒,对于四爷能睁着眼睛说出这样的话深感敬佩。

"四爷……您晚上睡觉不怕做噩梦吗?"

"……西桡儿,你可知道爷的名字现在该唤作'禛胤'的?"

"……"

胤禛从来都知道,拓土开疆与保家卫国只是一体两面,单看你怎么说,眼下立场有差,于噶尔丹而言确是大清背信弃义,但对他来说却是扫出后患、边疆永固,执国者若当真去纠结于道德法则,便没有资格进入这场游戏。

对了,这还是当年二哥亲口教给他的。

守城第五日。夜。

熊熊火把,倏忽而起,烈烈照亮半边天空,模糊的暗云都显出红色来。

这几日准噶尔的骑兵越来越多的汇聚在城下,已有个别战士攻了上来,被城头清军一刀劈了下去,那血正溅在胤禛脸上,滚烫滚烫的,却又像麻木的失去了知觉。

东西两杆大旗互成犄角之势,虎视小城,据说,这两杆旗后,跟着的不仅仅是粮车,更会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大纛,听说他要来亲自斩下大清国皇子的首级祭旗。

胤禛看了一会儿,要来了棉布,蘸油裹在了箭尖上。

"想比箭吗?"拍拍笃布的肩,手腕翻转,亮出乌木大弓。

"跟您吗?!"笃布眼睛唰的亮了。他就像一台战争机器,为战场而活,永不止疲倦的砍下敌人的脑袋,放出手中的弓箭,毫不心慈手软。眼下,估计是这里最受欢迎的铁塔之一。

胤禛点点头,自己也拿出乌木铁胎硬弓,将箭尖指向远方,"看见那两杆大旗没有,你左我右,点上火,谁先烧起来算谁赢。"

"笃布一定赢!"这果然是个不懂礼节与谦逊的莽汉,可是毕竟聪明了一点,"赢了有什么奖励?!"

"今日我许你多放一轮箭……"

"好!"

两人敞脚扎稳,各自引弓,周围士兵平素论将最敬胤禛,论武却最服笃布,听见他二人比赛,呼啦围过来一片。

铁弦一点点被拉到饱满,两人臂膀却仍稳如山石,周围人渐渐住声,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扰了心神,只瞪大眼睛看着,看二人轻轻移动锋芒所向,同时大喝一声,"去!"

破空之声有如鸣镝!

两星亮光从一点渐渐偏斜,分开左右,从空中飞速闪过,只留下两道光影。

两道旗杆应声而倒,胤禛浑身一颤。

这么远的距离,还是晚上,他对笃布的箭法有信心,却对自己没有,原想着能射到大幅的旗面上,甚至只要射进背后的草料就足够了,但怎么也没想到,两只箭竟一起扎进了杆顶,强大力量带着旗杆整个栽倒下去,已经引燃的大旗埋入散乱成对的粮草中,"轰"的一声冒出火苗来。

一股激流穿过他的全身,听着城墙上士兵的欢呼,隐约感到或许当真存在于冥冥之中的庇护力量。

守城第七日。

攻城突然猛烈起来。援兵尚无消息。

将士们大半靠在矮墙上闭目养神,胤禛疲惫的站在城头,拄着长剑。

他身上已经染满了血,有自己人的血,也有敌人的血。

突然一个身影从墙外如鹰羽般一跃而入,挥起长刀朝胤禛砍来,厚实的刀背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华,胤禛却一时有些发怔,没有反应,只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一片夺目白光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拿命来!"。

"啊——"

人尚凌空,却被突兀出现的另一杆长刀横空拦截,冷锋在空中划出一个硕大的半圆,直将来人劈成两半,天灵盖掀翻,人也惨叫着堕下城去,只留下几小片红白之物。

胤禛这次反应过来,扭头看了看身边老将,嘴唇颤了颤,并没有说话。

四下环顾这座被血浸透了的城池,斑斑驳驳,带着血腥的气息,萦绕着一群犯下杀戮罪孽之人。

好吧,他发誓,回去以后,再也不吃番茄炒鸡蛋了。

"四爷紧张吗?"来人与他并肩盘腿坐在地下,一片干涸的"血泊"里。

点点头,喘了口气,又拿过望远镜。

"现在还害怕吗?"

放心单筒镜,认真想了想,摇头。

"为何?"

"或许是,麻木了吧。"胤禛看了看周遭的血,又抬头看看周围仍旧守着岗位的将士,带出得意与骄傲,与当年高居御马大阅之时,似乎相同,又似乎不同了,"再说,有他们在,我怕什么。"

将军沉默了,看看他一身的疲惫,劝道:"四爷还是回去歇歇吧,您这么多天没好好休息过……"

胤禛伸手推开他,重新站起来,整整盔甲,继续刚才巡城的路线,"我的岗位在这里。"


69、城破

69

第十日

"我记得,我们似乎还有一个俘虏……"

"四爷说的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兄弟,大策凌敦罗卜。您是要……?"

第二日,叶密立城曾经的主人被捆的像个粽子似的,悬挂在城头荡秋千。

城上哗啦啦的笑声,城下一阵阵的骚动,一时竟没几个人敢再放箭了。

俘虏倒算硬气,也不张嘴求饶,竟是直直抻着像是想一头撞死,清军吓了一跳,赶忙又拉上来,重新把腿脚手臂都捆死了,让他动弹不得,才重新扔了下去。

上下正僵持着,没成想城外领头的将军,突然冒出来喊了句什么,瞬间竟是万箭齐发,这逍遥了半辈子的蒙古王孙生生被自己人钉成了一只刺猬,目眦皮裂,让人为之心慑——

第十三日

各营都统一起聚在胤禛营帐里,放眼一看,已经少了好几个。

城内本来有住处,因为箭枝不够,胤禛下令拆了所有木石结构的房子,全拿去当滚石砸人,因此这些大员们也只好委屈委屈继续住帐子了。

气氛低迷,因为这两日准噶尔进攻突然变得异常猛烈,整座城似乎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而本该早到的援军,迟迟不见踪影。

焦躁,不安,怀疑,沮丧,种种气氛充斥着营房。

"诸位稍安勿躁,四爷也先别跳脚骂娘,"生死与共这么多日子,这些将军偶尔也敢开开胤禛的玩笑,胤禛顶多也就瞪他们一眼发作不得,正红旗都统齐世边想边说,"末将觉着有点奇怪,策妄阿拉布坦怎么会突然这么着急,不惜耗费人马抢攻?"

"哦?"胤禛与座下西桡儿对视一眼,看他也若有所思起来。

"敢问诸位,本来按部就班打着的两方人,一边突然发起疯来,会是因为什么?"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不错,赏赉乃励战之锐器。但他们很显然不像是冲着赏头去的,前日竟能如此决绝射杀大汗亲弟,若只为赏,不该如此,"齐世点点头,"……还有呢?"

"……为求速战速决?"顾八代拈了拈胡子,眼睛钉在桌案一点上,声音犹疑而惊诧,有些发飘,"莫非……"

"对!"齐世突然狠狠在自己手心砸了一下,"末将怀疑会不会是我们的援军已经到了!"

"将军意思是……就像噶尔丹被策妄阿拉布坦逼向我们一样,如今他自己又被逼到咱们这儿?!"

胤禛忽的立起来,底下便都静了,他背过身盯着地图,幽幽开口,"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实际上现在里外都是我军,策妄阿拉布坦倒是那包在饺子皮里的馅儿,只要我们撑住了,这饺子就破不了,跑不了……"

"四爷说的正是,我们现在困守孤城,不能内外交通,才是最大的麻烦。"

胤禛在地图上画了一个细线,食指在案上点了点,骤然抬起头来,目中精光压着众人,"诸将听令,带兵突围,何人愿往?记尔头功!"

"末将愿往!"

"末将愿往!"

"末将但凭差遣!"

"末将愿为先锋!"

最近的仗把底下将领血性打了出来,眼下听见这等冒险的差事,竟没有不愿意的,个个争先。他们还没闹出个结果,就见铁塔冲到主座面前噗通抱肩跪下,"这活计是笃布的!谁敢抢!"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悍勇大家都见识过了,见他来争,便都放了手,果真还落在他头上。

胤禛和诸位将军一言一语的给他交代了从哪里出城,从哪里突围,敌军哪里最薄弱,哪里最强不要碰,突围后又去哪里,找谁,怎么说,听着他挨个复述了一边,才放了心,叫他去点兵。

夜色降临,连一丝星光都没有,上天将一切痕迹都悄无声息地掩盖在夜幕之下。

看着一行人装备齐整了,连弩、硬弓、上药、地图,都带好了,静静等着帐外,胤禛又叮嘱了一遍,叫他稍等,却去后头带了自己的马出来。那枣红色大马沮丧地跟在后头,垂着脑袋,一身膘子肉一抖一抖的,过来了还半天蹭着胤禛不愿挪步,被他拍了拍又提着耳朵训了一通才一步一挪的转到笃布那边,仍是垂头丧气的拿前蹄在地上画杠杠。

笃布看他这样,也有些发闷,"爷,要不算了吧,万一我再见不到您了,还连累它也……"

"闭嘴!你不是战无不胜的嘛!少跟它学这些没出息的,我这马可够结实,你再怎么'铁塔'也压不垮的,就用它吧!"胤禛自己整日里跟某人诗书往还,搁其他人身上却最见不得这副小儿女离愁的样子,无奈,扬鞭敲了敲马头,又敲了敲笃布的大脑袋,没好气的说,"记着回来是要还的!"

"是!"

血色暗成了夜色,角门迅速开合,一阵风穿堂而过——

第十五日

城墙已经失了形状,各处的坍圮碎块混杂着血肉挂在城上,准噶尔人像是没完没了似的。

攻势越来越猛,城内城外俱是破釜沉舟的气势。

整个城,已经没有一丝干净的地方,处处带血,巡城也不时会踩到断臂残肢。粮食未尽,箭支却即将见底。

西桡儿已经带人留下两日口粮,给所有剩余的粮草上浇了油料火药。

"四爷,若城破,为之奈何?"

"城破?"胤禛扔下笔,回头看他,"那就留给他们一片焦土吧。"

案上是他这两月来第一次发了闲情逸致的留念,古老的诗篇静静流淌,"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第十六日

"四爷!快看!!!"

胤禛与大多数将士一样浑身血污的立在城头,看着脚下越来越剧烈的撞击,墙缝上无数的裂痕,以及不断扑簌簌下落的土块泥沙。身边的西桡儿却突然惊叫起来,手臂指着辽远天空中一处黑点。

"嘘——"

捏起指头打了个口哨,一只猛禽朝这边扑了过来。

看似文弱的西桡儿竟直接伸出手去,让锋利如刀的利爪扣在就小臂上。

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

——海东青!

胤禛认得它,塔布黎的最爱,比所有女人所有金银珠宝更令他心动神秘的挚爱,桑多。

心里绷得最紧的弦骤然松弛下来,险些倒了下去,又立刻撑住自己,它来了,那他也来了,那他们也都来了,既如此,无论最后城破与否,这一场战争,都算赢了。

大清将再无北疆之患!

"四爷要桑多捎信吗?"

胤禛听见,诡异的瞟了一眼,看见那猛禽也耷拉着脑袋满心不高兴,"把海东青当信鸽使唤?"

"恩啊!"

"好吧。我不在乎。"抬头看看在乎的那个,它没什么反抗的权力。

城墙上的裂缝又大了些,胤禛只低头看了一眼,抖掉自己身上的土,不动声色的将纸条与之前随手写的那两句诗塞了进去。

"弹尽,援绝,人无,城将破。末将率各都统扼守冲要,作最后抵抗,誓死为止,并祝胜利。大清永年!"——

第十七日

城内只剩下沉默。

从胤禛到最末的兵士都在默默擦拭自己的刀剑。

城下的尸骨已经将将堆到城头,便冲着这些,他们也算值得了。

胤禛与西桡儿并肩立在城墙上,将领们簇拥在他们身边,一起看着暮云合璧、落日熔金。

远处,关山万里似归途。

"四爷,后悔吗?"

"怎么,你后悔了?"胤禛听着耳边人声,却恍然渺远,仿佛只剩下眼前云日血色,分不出是真是幻。

"当然不,汉人有一句话,大丈夫马革裹尸,得其所哉!况且我蒙古男儿。"

"那不就得了。"

"呵呵,四爷啊,就您这刚毅不可夺志的性子,还好生在当世,万一落在个末世,倒不知如何了?"

"……"

末世?这问题胤禛当真想过,当年他看着大清国一天天败忘了,子孙软弱无能,想着若是自己下去如何如何,最后却不得不承认,一人之力无法挽救那个衰朽的帝国,最后的终局,无非也是龙泉一饮罢了。

"如何?"他并没有回头,只抽出剑,看了看,又插回去,"不过,如此。"

他们在等待准噶尔骑兵的最后一波冲击。


70

70、坑爹伪·结局

昨天突然想到如果四哥死了会咋样……于是有了这个坑爹伪结局……——

伪完结

今生十八年,胤禛还想做很多很多事,他从未真正预想到自己会死在这里。

他总以为,上天既让他还阳,那必有其理由,弥补一些什么,改变一些什么。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顿悟,天地之无常,非人力所能擅自揣度,天道无私。

而康熙帝直到真正抚上爱子冰冷的躯体时,才终于勉强自己承认这个事实。

无力的挥手,放过了报信的卒子。

人却像突然老了十岁。

他亲自抚育、看着长大的孩子,文武双全、真挚诚孝,诸皇子中最可托者,最能体君父之心的四儿(非轻声),他一直期待着他成长,长成国之柱石,做皇父之肱骨,将来再为兄皇之栋梁。

却这样夭折了。

他虽同意分兵西进,也知道儿子面对的危险,却未曾想过,会真的有这样一天。

开国后第一个真正战死沙场的皇子,直到呼吸终止,仍立的笔挺。

康熙颤抖着伸出手去,摸一摸儿子的脸,试图擦掉上面的血污,却怎么也抹不掉。

他总以为这张英武锐气的面孔,该是温热的,是跳动的,是杀伐决断或笑意盈盈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平和淡漠,仿佛不在三界五行之中,冷冰冰的铁青色,离阿玛好远,好远。

"四阿哥……胤禛……禛儿……别睡了,阿玛来了,醒醒,醒醒……"

"这儿冷,别睡在这儿,快起来,进去睡,你皇额娘等着你去请安呢……"

"听见没有!起来啊!朕命令你起来!"

"……禛儿,你睁开眼看看阿玛呀……你怎忍心让阿玛老年丧子啊……"

抚摸着儿子的脸,康熙或喜或怒,或平或急,声音却总是他一个人,赌气的儿子并不搭理他这个至尊无上的父亲,终于颓然倒下,肘撑在搁置胤禛身躯的榻上,双手按住脸,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只有两道水痕,被皱纹拘束着,流淌不下,在眼角汇成水涡。

有如血色——

康熙三十六年,皇四子胤禛以皇子之尊,定土开疆,以身报国,堪为万世表,追封雍亲王,百官成服。

以皇五子胤祺子弘曈出继,袭爵。

康熙四十七年,宣示皇太子胤礽罪状,命拘执之,送京幽禁。还京。废皇太子胤礽,颁示天下。

十月议政大臣会议,议皇八子胤禩谋求储位罪,削其贝勒爵。

十一月皇三子胤祉告皇长子胤禔咒魇皇太子,削其直郡王爵,幽之。

康熙四十八年,上言胤禩乃缧绁罪人,其母又系贱族,今尔诸臣乃扶同偏徇,保奏胤禩为皇太子,不知何意?岂以胤禩庸劣无有知识,倘得立彼,则在尔等掌握之中,可以多方簸弄乎?

康熙四十九年,以胤祥并非勤学忠孝之人,厌弃之——

康熙五十七年,策妄阿拉布坦余部再次异动,皇十四子胤禵上书请战。

"一人临塞北,万里息边烽。

朽木含生意,闲花逞冶容。

夔魈潜隐迹,虎豹尽藏踪。

群动无纷扰,帷闻响梵钟。……"康熙拿着请战折上仅有的四行字,脸上突然现出悲怆与伤怀之色,刻意压制了许久,久到他以为自己都要忘记的时候,沉痛的记忆再次被翻了上来,"这是你四哥少年时的诗作……难为你了,竟还记得……"

"子臣知道,阿玛也还记得。"胤禵深深叩首,"兄长曾对儿子说,希望儿子二十年后可率军出征,他做到了,儿子希望自己也能做到,求汗阿玛成全。"

三日后,胤禵以大将军王衔代君出征。

其兄余威仍在西疆,尚能止小儿夜啼,大军一路顺遂——

康熙六十一年,油尽灯枯的帝王直到最后一刻都纠结于帝业传承。

看着塌下仅余的儿子,一张张脸扫过去,心里的惶恐焦虑却越来越重,生命即将终结,江山竟无人可托。

夺嫡之争的惨烈过后,剩下几个,老三文弱,老五敦厚,老七残疾,十二无定心。

偌大江山,竟没有一人担的起来。

列祖列宗啊,玄烨不孝,臣有诸子皆不如臣,何颜面对祖宗社稷啊。

不、并非全部,若是那个孩子还在……那个孩子……

他才十八岁啊,就离朕而去,玄烨却空长余年,又有何用,是上天的惩罚吗?为何不降临在朕身上,却要以子之寿延臣之寿!

眼神渐渐涣散,口水无法控制的顺着嘴角流淌下来,康熙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两根指头。

山陵崩。

"皇父要立二哥!"胤祉惊喜的喊了出来。

众臣都知道,这位圣君对废太子的爱宠,几个月前特意将废太子移除圈禁之所,以民王奉养,恐怕先帝觉得相比这里众子,胤礽再不济,也得听教诲多年,于治国上,还算入门,弘皙也是可塑之才。

况且无论以嫡以长,都该是他,再加上诚亲王乃眼下最长、爵位最高,他振臂一呼,咬了牙坚持说老爷子临终前指的是二哥,谁也拗不过他。

是以除了胤禩等人不满外,废太子胤礽竟真的被老三扶上了帝位。

两日之后,胤禵帅军回京,围城。

以废太子勾结诚王,暗害先帝,篡夺皇位为名,起义兵。

内外交困,手足相逼,先帝不能举哀,竟复齐桓之事。

月余,胤禵内联兄舅隆科多,大军入城。

诛杀废太子胤礽、故诚王胤祉,弘皙等孙一并株连,大将军王先皇十四子自立为帝,年号武昌(囧)。

封先皇五子为恒亲王,先皇八子允禩为廉亲王,先皇十三子允祥为怡亲王。

怡亲王一时荣宠,而有一奇,宫中府中,不过重阳之节。

三年后,怡亲王病逝,依礼安葬。

自是,上亲廉王并九贝勒。开恩恕之道,甚于先帝,一时海内交称。

武昌十年,国库空虚、官员腐败、民不聊生,黄河泛滥,西北大馑,百姓易子而食。

天地会联合白莲教等帮口,以反清复明、驱逐达拉为号,揭竿而起,一时云集影从,天下响应。

武昌十二年,清帝自戕于紫禁城,小儿童言,此乃复大明故事。

新朝立,改元——

一个人形混在白云中撕扯手里的棉花团,愤愤然,"穿越重生神马的,老子再也不干了!!!"
71、梦醒

70

胤禛从一片火光中惊醒,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一骨碌翻身坐起,就要往外冲。

猛然停住。慢慢回头环顾四周,被梦境冲淡的记忆重新一点点清晰起来。

这里不是孤城,而是中军大营。

在梦里,他似乎仍与仅剩的袍泽守着那逐渐坍塌的城墙,如血残阳下,蒙古铁骑踏处,天地颤动。

那一刻,他感到天地的崩毁,自己仿佛再次立在苍穹的最高处,俯瞰大地,而倏忽间,意识似乎抽离自己而去,另一个"我"遥遥望着这一具肉身,只那一瞬,仿佛突然分不清"我是谁","我又为何是我",被鼓声惊醒后,妄图寻找那种迷惘与虚幻,却无处可寻。只剩下装模作样的唱一句,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两世为人,只有这一刻,才突然开始想到"死",他并不惧死,却对此有了些更加微妙的感受,似乎在那一刻,是"死亡"使"情的隐私"朗净以成人生的暖意润感,而"理的诤讼",却正因生死之隔,只好适可而止。

天将崩,地将裂,却正在他意图执剑的瞬间,远处的天边,大片浓云裹挟红日而来。

在最后一刻赶到的"天兵天将"们使准噶尔最后的战斗力量迅速崩溃。

胤褆、塔布黎。

两位兄长一路风尘驰援两个弟弟。

胤禛跪倒在尸山血海之中,在他背后,是瞬间失色的残垣断壁。

策妄阿拉布坦余部大多投降了,一来这一战太过惨烈,惨烈的让许多刀头舔血的蒙古汉子不愿回想,二来清军确实安民,从不劫掠民财,从不凌虐牧民,做得比他们自己的可汗都要好,生活总是第一位的,有什么理由不归顺呢。

听说大阿哥本不愿来,最后却不知为何仍是来了,大概看着塔布黎手足情深,又突然记起那里面一个好歹也算自家兄弟。

休整队伍、收拢残部、安抚百姓、宣示教化、重整秩序、勒石为记,接下来的日子里,所有人埋首忙碌于这些冗杂而琐碎的民物,胤禛很清楚,后续工作一着不慎,或许满盘皆输的后果,也不敢偷懒。直到等来康熙派来专职接管民政的官员们,办好交接,才拔营与中路大军会合。

回了营,得了安抚的皇命,便被老爷子体贴的打发回去睡觉,昏天黑地,也不知究竟睡了多久。

当真是一觉醒来,不知今夕何夕,不知南柯黄粱,连他究竟是否去过西边都不知道了——

才站在营帐外大大伸了个懒腰,觉着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就看见笃布老老实实的立在外头,旁边还是那匹冲着他傻乐的笨马。

"四哥!""四弟。"

正要过去说两句,便见几个人簇在一团来了。

"给大哥请安,给三哥请安,五弟、八弟。"胤禛连忙迎上来行了礼,重新冲着胤褆打了个躬,笑盈盈道:"这次可真是多谢大哥救命之恩了。"

"四弟说哪里话,你们这么点儿人固守城池如此之久,倒真是令愚兄佩服。"胤褆眼睛里到很是真诚,闪着来自战场的火光,倒真是天生的猛将,几个弟弟有些莫名瑟缩的离他远着两步,怕就是被这一身煞气逼的。

"这哪里是弟弟功劳,都是底下将领用心任事罢了,大哥谬赞了。"

"四哥!"

胤祺总算见着他,才把提心吊胆多日的心放下,急的跟猴儿一样,只不好抢了大哥说话,看他俩话音刚落,便扑了上去,狠狠抱住胤禛,大声叫着,使劲捶在他背上,旁边几个不明所以的兀自感慨果然兄弟情深。

只有胤禛知道自己的苦,这小子下手没轻没重的,不对,他根本就是故意报复,不就是没让你跟着嘛,至于谋杀亲兄吗?

好容易打发了这个小心眼儿的,再回头看看另几个兄弟,果真都是瘦了好大一圈。

这日子中军缺粮,老爷子都日食一顿的,底下皇子更没有不陪着忍饥挨饿的道理,不过按说老八年纪小,吃食该会照顾着他,他反倒瘦的最厉害,眼见着人都快脱了形,老三竟也瘦了,倒是奇事。

"兄弟们都辛苦了,八弟怎瘦的如此厉害,回去赶紧好好补补,年纪轻轻别伤了本基。"

"谢四哥,我们这算什么,四哥才是真辛苦,我不过是……"

"八弟不过是体上心为几心,凡事比人多进着三分孝道。"

"三哥说笑了,三哥饱读诗书,自然知道圣人教诲,忠孝之道嘛,胤禩不敢轻忽。"

看老三这个没事儿非要刺上几句占占嘴上便宜的在老八那栽了个跟头,脸都涨红了,胤禛看着其实挺解气,不过这当口这点小事也没必要闹腾起来,看他还要还嘴,赶忙拦在了前头,"好了好了,八弟说的对,咱们大清国立国不也就凭借忠孝二字嘛,咱做皇子的该当为天下表率,看三哥也瘦了不少,京里弟弟收了些药茶,回了京您拿去补补,还是那句话,身子要紧……"

胤祉这才挑着眼应了,胤禩笑的越发大了些,他本就看不惯老三的做派,他心思活络人缘也好,但最烦读书练字,偏三哥就好在人前显摆,没来的招人厌,况且眼下他跟着大哥,老三与太子常厮混在一处,便更是车路马路不沾边了,哪会给他留什么面子。

兄弟们寒暄一通,便辞了他,各自休息,还特意让老五提前叮嘱了一句,但看着胤祐腿上还是有些不好,怕终是在战场上受了伤,走路越发不大便利了,胤禛在门口送他们,看着胤褆走得远了,突然莫名喊了一句,"大哥!"

"怎么,四弟还有事?"

胤褆回头,胤禛才突然醒来,自己真是邪性了,赶紧虚应了一句,又送人走了,"不,没什么,您好好歇着。"

胤禛感到经历这样一场战争,有很多很多东西充斥心间,他盼望把这一切讲给谁听,或把它记录下来。但是,骨鲠在喉的悲痛阻止了他,甚至是他无法理解的悲痛,自己所意识到的哀伤与苍凉抑制了他。他意识到他的兄弟并非真正的倾听者,而同样经历过真实战争的长兄或许根本没有理解他胸中的东西,在他与他们之间,隔着一层膜,再多的感情也永远穿透不了的膜,将他一人隔绝于外。但他记得那已经有些模糊的上一世,也是如此的孤独决绝,但那时,有人跨过了这层膜,与他站在一起,思想与情感紧密相融,彼此的一言一行,一眉一目,都能在瞬息了然于心,精神的融合与共鸣甚至让他们觉得这两具区分彼此的躯体都成为令人厌恶的阻碍。

而袖筒中攥着的,刚刚收到的,幼稚字体手抄《心经》,或许又是这一世唯一的一星火,陪着他去走这条孤寂至极的路。

"四爷,主子让奴才来看看,说您要是没睡下,又还不困,便请您过去一趟。"

胤禛才站着出了会儿神,就见李德全带的小太监来请他,那自然是辞不得的,况且他离开这么些日子,也有些挂念父亲身体。

"胤禛给汗阿玛请安。"

"胤禛啊,来进来。"康熙的声音隔着幔子,有些模糊,但还是能听出喜兴来,不过却带着两声咳嗽。

胤禛进去又行了大礼,便见老爷子只穿着贴身的衣服歪靠在榻上,面上泛着潮红,似是看着他,眼中却空洞洞的。

"这节气了,阿玛可不敢贪凉,伤了身体受罪的可不是旁人,"看得胤禛大皱眉头,他这爷老子,看着康健,实际上底子也弱,时常痢疾咳喘的折腾,眼下又耍的什么性子?随手捡了扔在榻上的外衣,拿来扶着父亲披好了,又伸手拈了拈衣襟,"怎么听着又有点咳嗽,阿玛传太医看了不曾?"

康熙由着他侍候,脸色当真好了些,也不动弹,只伸了手出去,眼望着顶棚,幽幽说了一句:"你素来知医的,未来的太医令便给朕把把脉,究竟是心疾还是别的毛病?"

这话听得胤禛心里一颤,也不敢深想,一时只不愿搅进去,便胡乱应了,"望闻问切,儿子都不用切,一听就知道是受了寒咳嗽,快叫他们熬些药来吃吧。路上颠簸,可别拖着。"

"哦,"康熙撑着身子坐起来,接过儿子送来的热茶抿了一口,点点对面,"没什么事儿,就是睡不着,叫你来陪阿玛下盘棋,跟老三下棋忒没意思,坐。"

"阿玛,这么晚了,你要不先歇着,儿子明天再陪您下?"

"……禛儿,"康熙身上难得的一丝活气又沉寂下去,声音有些落寞,连带着整个人都显出苍老的神色,"连你也不愿应付阿玛了?"

"……"胤禛苦笑了一下,他约莫知道,是什么让皇父伤心至此,他也值得,自己心里都还乱成一团麻,又如何能安慰爱儿入骨的皇父,他更知道,按礼节他该立刻跪下请罪,诚惶诚恐,上辈子连十三有时也是那样,可正是因为他如此明白那种孤家寡人的感觉,以至于本能的想要缓解另一位君父的孤寂。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坐下执起了棋子。

他俩的下棋都是大开大阖一路,只不过他偏于进取,汗阿玛稳重的多,他又是不大会让棋的人,更不用说那种借着棋子动心思摆图案的无聊行为,因此厮杀对上彼此倒是十分带劲。

"上了战场,感觉如何?"

"彼此生者都妄想以生之名自我煊赫,凌驾于众生之上。"这便是他一直想说,却没有人会听的话,此刻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不止战争,一切都是如此,待以后你就会知道。"让胤禛感激的是,康熙并没有觉得奇怪,反而抬头看一眼儿子,眼神清明,"阿玛当年平定三番后问你乌库玛嬷的跟你差不多,她便是如此回答的。"

"可我们伤亡惨重,他们失去一切,究竟又有谁赢了……"胤禛落下一子。

"你们都赢了,"康熙捻起一枚黑子,垂敛眉目,如老僧入定,周身萦绕的却不是超然,而是感伤,或者失落与悲凉,"只有朕输了……"

"汗阿玛您说什么?"

"没什么,随口念叨两句。"话锋已迅速转了回来,但那股气息,仍旧无法驱散,"阿玛真的没有想到,你这次能立下如此大功,阿玛很高兴。"

"阿玛夸奖的过甚了,许是给大军添了一份麻烦,平白跑一趟西边……"

"你不必如此小意,这是大功,或许旁人不知道有多大,但朕知道,朕知道也就够了。"康熙笑了笑,看着儿子已经长得颀长高大的身体,神色温和了许多,"阿玛跟你说过,一味冲谦自牧,容易变成晦暗枯涸,终身狂放不羁,又往往流于轻薄可笑,还叮嘱让你记住。那时候你才那么小一点儿,还偎在朕怀里,问将来要干什么,别的孩子都说要做巴图鲁,要做贤王,就你不答,阿玛还以为你想什么呢,拉过来一看,竟是在发呆,真是个傻子……"

康熙淡笑着讲儿子幼年时的糗事,眼中的慈爱就如同一位最寻常不过的父亲,手上还比划这高矮胖瘦,像是单纯的沉溺于温暖回忆中,胤禛也笑了,笑着听父亲讲故事,笑着替父亲续了茶,"儿子记得,那时您还老跟额娘说,这小子,平时还算机灵,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傻乎乎的啊……然后又拿这事儿来逗额娘笑……"

"是啊,一晃这么多年了,可再傻的孩子,那两句话,你到底也记住了。"

"但有些人,却总记不住……"


72

72、受罚

71

费扬古献俘至,噶尔丹仰药死,皇长子皇四子献准噶尔舆图,至此,蒙疆尽归王化,西征大捷。康熙率师回銮。

康熙一路咳着回去的,本留下胤褆收尾,但胤禛不放心皇父,皇父不放心西疆,不肯安心养病,胤禛又是个闲不住的,便主动再留一段时间,与胤褆一同料理庶务、清点战况。

待他二人回京,康熙以朔漠平定,告祭郊庙、陵寝、先师。

胤禛回来,兄弟们来迎,一通寒暄后,正要进宫请安,老五便私下拉住他,说了件事儿,倒让他一惊。

"咱不在的时候,小十三被皇额娘罚着跪了一夜,四哥你快去看看。"

"什么?!为什么?!"胤禛突然停步,风一样旋过身来,盯的胤祺直往后缩。

"我打听了下,不很清楚到底为了个什么事,那俩也不肯说,好像是出宫玩跟人一起闹了什么事……"

"……"胤禛双眸黝深盯了他半刻,又骤然转身走了,"我进宫去!"

"哎!四哥!"胤祺这才暗叫不好,急忙一把拉住,"皇额娘做事必有道理,你别跟她犯冲!"

"知道!"

听见音儿时,胤禛早已甩开他手走远了——

"给额娘请安。"

"胤禛快进来,让额娘好好看看。"佟皇后让挑了帘子,急急把儿子喊了进来,她稳坐中宫,听着底下人把西边的战事说的跟故事一样,尤其为了哄她,把四阿哥更说的英勇无匹,可那些个故事听得她都心惊胆战,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每天得强忍着才能做出安泰样子,这时候到巴不得自家儿子跟老三一样惫懒安分呢。结果皇上回銮胤禛没跟着又让她一通埋怨,好容易盼回了儿子,竟跟做梦一样。急着上下左右舍不开眼的的打量,像是也没什么大伤,才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瘦了,黑了,"佟皇后一直拉着胤禛的手,摸着那些粗糙的痕迹,眼眶都红了,"快拿茶点来。"

"儿子不饿,哪能饿着……"胤禛笑着解释,但知道当娘的心思,仍是粘了一块送进嘴里,亲取了帕子递给母亲,"额娘安心,您儿子这是精壮了。"

"四爷,娘娘听见您回来,一早叫我们准备克食,准备了又嫌不新鲜,又打听了时间重做,这可是做了多少次的,热乎着呢。"

"就你多嘴!自己惫懒还找四爷告状呢?!"

"奴婢哪敢啊……"

胤禛看宁儿跟母亲笑闹,心里也是一热,"儿子不孝,叫额娘担心了。"

"……哪有什么孝不孝的,为国尽忠,自然是大孝了,"皇后咬了咬唇,说完这些必须得说的话,还是没忍住口气,"只是……儿呀……以后可不敢再干这犯险的事……你若真有个……"

"主子,四爷这不是都好好的回来了嘛……"

"是、是,咱不说了,不说了,一会儿你妹子也过来,你这一走,霁儿他们不知多念着你,额娘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

"额娘……"听着话题转到弟妹身上,胤禛才把一路憋着的话试着问了一句,"听说您把胤祥……"

"……"佟皇后撇着眼看他,胤禛有些说不下去了,"你今儿来怕不是就为了问这个吧?看你在这儿坐立不安的。"

"额娘……"

"若不是规矩在这儿放着,只怕你就立马奔阿哥所去了吧!"

"……不是、额娘,"胤禛一惊,立马起来撩袍跪在了底下,抬眼看着母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起来!"

"额娘,儿子跪这么一下您还心疼呢……"

"那你的宝贝弟弟跪了一宿你简直疼的肝肠寸断了?!"皇后难得发火,且正中要害,胤禛摸了摸鼻子到说不出什么来。实际上正是如此,上辈子的后遗症,他那忠敬诚直勤慎廉明的"宇宙全人"弟弟,每次对付他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自我罚跪,拿他的腿威胁自己,这叫个什么人呀!害得他多年来一听见"跪"、"腿"几个字跟王子联系在一起就心急上火。

不理儿子尴尬的笑,佟佳氏正了脸色,"你都不问问他干了什么?"

"哦,对了,额娘,十三弟做了什么惹您这么大气?"胤禛这才想起来问正事儿,其实要按他上辈子的心态,竟是从来就不觉得他弟弟会犯错,他弟弟犯了错那也是别人的错,直到这辈子再受一次某人调皮捣蛋之苦才好些了,可就算这样,也是自己管得别人管不得。

"……"佟贵妃翻了他一眼,觉得他这种护犊子习惯实在要不得。

"他带着胤禵出宫去玩,见着店家欺客,竟系着黄带子就跟外头胡混的人一遭砸了人家的店面,还带累了路边几个小摊贩,"佟贵妃眉毛又横了起来,"若不是裕王家的帮忙平了事端,万一当真闹出皇阿哥砸店的信儿来成什么样子!"

"不就是……"

"不就是什么?!"佟佳氏带着怒色盯着儿子,"四阿哥你真敢说一句这是小事?!"

胤禛沉默了,他的理智非常明白,这不是小事,完全不是,而且是绝不该出现在一个皇子身上的错误。可对弟弟的庇护包容之心,又容不得人碰了他一丁点儿,更何况是罚了一夜的跪。

"按说这事儿本不该我管,太子还在呢,长兄为父的,合着是他的事儿,但他那几天看着也忙乱的很,不知瞎忙活什么,没空理,着人去问他,反推给了本宫,倒是不能放着不管。"

"可额娘罚的也忒重了些……他那么小一孩子……"

"你当我是为什么罚他?"佟皇后一拍桌子,"不是因为他是皇上最疼爱的小儿子,而是因为他是你四阿哥最疼爱的兄弟!"

"……孩儿不懂。"

"今日这事儿,说小不小,可说大也不大,可惩小恶为除大疾,将来你就能保证他不犯混?!皇上的宠儿,犯错没什么,最多是失了皇父青眼,可他是你疼到骨子里的兄弟,他要出了事你定是不管不顾扑上去的……你要说额娘偏心也罢,公平也罢,额娘可不希望有朝一日他犯下大错累及你。"

"……既是一起,您怎么单罚他一个?"胤禛脑袋里乱成一团,想着些有的没得,嘴里胡乱顶着。

"怎么着,四爷还怕不公道了?"佟皇后没好气,"本是罚十四阿哥一起的,胤祥替弟弟顶了一份,不过胤禵这孩子倒是讲义气,自己不做声也去陪了一夜。"

"外头勾搭他的人是谁?!"胤禛的火气没来由的往上冒,觉着自家那么乖巧的弟弟定是在外头被人带坏了的。

"一个儇佻恶少,查出来说是哪家巡抚在京备考的儿子,"佟皇后瞥了他一眼,"像是姓……年。"

"……"

胤禛眨眨眼,还是有些楞,再使劲甩甩脑袋,才清醒过来。

年……年羹尧?!

他没想到,这个上辈子荣宠至极,又惨烈至极的能臣,竟这样突然闯入他的世界。前一世,开始他是极感激的他的,平定一方之功,无论如何都少不了,而且治理极有法度,是个文武双全的绝世人物,他原本指望做个千古君臣,却不想落得个君臣相杀之局。他知道年羹尧不会反,可也知道年羹尧必须除掉,最终臣得家破人亡之果,君得鸟尽弓藏之名。

至此方知,不忍复上凌烟阁之痛。

……

"胤禛!"

"额娘还有吩咐?"

"今日这就回府看看你媳妇去吧,别往西边跑了。"佟皇后深深的看着儿子,一双眼睛里蕴含着千言万语,"额娘希望你回去能好好想想,你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兄弟?"

出了承乾宫,胤禛习惯性的往小路上走去,走了十来步,又生生停下。

他想见到祥弟,像一把火烧在心里。一年鞍马在外的奔波和思念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要看到他,要知道他好不好,疼不疼,长高了没有,长大了没有,想自己了没有。

可现在不能,还不能,得等一等,得想一想,得好好想一想。

使劲咬着牙,忍得牙根都酸软了,木偶一样用外力扯着自己走向宫门,不敢回头去看那条走过千百遍的熟悉小径。

怕一不小心,就放不下——

你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兄弟?

睁着眼躺在榻上,那拉氏已经倚着自己睡的熟了,他还没有半点睡意,只这一句话在脑子里滚动。

上一世,共同的志向把他们兄弟二人拴在了一起,一起革新、一起用兵、一起整治营田水利,共看江山平治、棠棣花开,然而十三弟过劳而忘,成了他一辈子的痛,这辈子得了机会,便想要弥补、想要补偿、疼爱他,宠着他,甚至像寻常人家的父母亲长一样,不求宦达显贵,只盼平安喜乐,简直惟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可如今想想,若当真是这样的胤祥,膏粱纨袴,架鸡走狗,那确是自己所愿吗?那还是自己的十三弟吗?还是真正与他志向相投灵魂契合的那个祥弟吗?

还是他忠诚敬直的怡亲王吗?

重逢

73

第二日胤禛赶到胤祥院子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竟是胤禵,那小子难得这么消沉,一脸复杂的垂着脑袋。

胤禛觉着有些好笑,伸手揉了揉他脑袋,"你又怎么了?"

胤禵难得没有反抗,反而自己抓了抓头发,闷着声儿问,"哥你昨天怎么没来看十三哥?"

"十三哥?!"背后跟来的胤祺正听见怪叫了一声,扑过去揉捏胤禵的小脸,"臭小子你居然会叫十三哥?!你俩不是见面就打吗?"

"去去去!"小毛孩子最爱装大人,胤禵脸上一红,拨拉开五哥的手,"别捣乱!"

"我捣乱?我……"

"行了,你俩要闹出门左转回自己屋里闹腾去!吵死了!"胤禛瞥嘴不理他俩就往里走。

"喂!哥!五哥欺负我!你怎么能不管!"

"嘿嘿嘿,最近胖了啊,手感真不错,来,让哥哥再捏两把~~~"

胤禵在后头揉着被捏红了的脸眼泪汪汪的跺脚,却被得意洋洋的胤祺一把夹住怪叫着拖到外面去了,边听着斗嘴争执的喧嚣渐渐顺着门径淡去。

"喂,干什么呢?"胤禛放轻脚步推门进去,四下看了没人,才注意到床上一团棉球裹着,笑着坐到床边戳了戳,"这可是昼寝啊,也不怕夫子说你?"

巨大的棉球动弹了一下,朝内侧蠕动了一下,决定保持沉默。

胤禛又戳了两下,棉球又往里缩了缩,还是闷着不吭声。

无奈,怕人自己闷坏了,胤禛一把抓起被子,使劲抖喽几下,立刻有一个小人儿滚了出来,吱哇乱叫着。

"四哥你干嘛!"

"我干嘛?我还说你干嘛你?"胤禛一边笑,一边用手去哈弟弟的胳肢窝,惹得肉球在手掌下弹来跳去。

"四哥……"

"嗯?"

"四哥……"

"嗯。"

"四哥!"

"……什么毛病这是?"

闹腾了一阵儿,胤祥突然眨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直喊四哥,最后终于笑着扑到他怀里来。胤禛被胤祥箍得紧紧的,皱眉纳闷,却没注意自己脸上的笑意也是藏也藏不住的。

"没什么,就想叫一声。"

"那就叫吧。"

"四哥!"

"哎!"

"四哥!"

"哎!"

"四哥四哥四哥四哥四哥四哥——"

"哎哎哎哎哎哎——"

"四哥……"

胤禛正紧紧搂着弟弟,却突然没了声息,肩上的衣料被滚烫的液体打湿,怀里的身躯也有些微微的颤抖,想把人拉开看看,却被死箍着不松手,只好轻轻拍着弟弟的肩背,聊作抚慰。

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四哥……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傻子,怎么会呢……"

胤祥又搂的紧了些,"可前几个月,有好几个晚上,我都连着做噩梦,什么也没有,只有你拿着一杆枪站在熊熊烈火里……我怎么喊你,你也不肯走……只是笑着对我摇头……"

胤禛突然沉默下来,感到一阵心悸,身犯险境,当时不觉得什么,事后再见到父母昆弟、亲人至交,才骤然觉出后怕来,此时此刻,方觉得滔天情绪朝自己扑来,能再次抱着弟弟说笑,竟如此美好。

那个梦,他隐约觉得正是他身陷围城的那几天,却不愿再问下去了,这样的梦,总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所以你才抄了佛经给我?"

"唔……"

"呵呵,我说呢,咱们十三爷什么时候也做起这样修生养性的事儿了……"——

"哥,你昨天没过来是不是因为我闯祸了你不高兴……"

胤禛正坐着剥福橘,然后一瓣一瓣隔着案子丢过去,投喂给那边张大嘴巴等着接的小动物。

听到这句话,手停了一下,又接着动作,"什么祸啊?打碎了砚台?还是养肥了鹦鹉?"

小动物合了嘴巴摇头。

"那是什么?"

"……"

胤祥咬了半天下唇还是讷讷跟兄长坦白了自己犯下的浑事儿,并领的责罚。

胤禛继续剥桔子,一时没有开口。这件事他昨天想了一夜,理智与情感天人交战,一面期待精明干练的怡贤亲王长成,另一方面又很清楚这样的精明干练要用多少惨淡经历去换取,他这才真正理解当年母亲说出的话,或许,但凡爱一个人,总是如此。

最终他想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的问题,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胤祥是他弟弟,是他的知己,是他最亲密的人,但这并不等于他可以替他决定人生该如何走下去,该走怎样的路。不可否认他有着更多的人生阅历,但无论他胤禛愿望如何,是意气方遒还是平安喜乐,最终只有两个人有选择权,一个是上苍,一个是胤祥自己。而他,只是弟弟生活的扶手,不时矫正方向,却不能毫无理由的任意剥夺他体味生活的权力。

"你居然能主动认错?"

十三耷拉着小脑袋不去看他。

"听皇额娘说你们小哥俩倒是挺讲义气,还互相抢着挨罚?"

脑袋继续耷拉着,到是很像老五那只呆鸟。

"过来。"

十三蹬蹬蹬蹬跑过去,被胤禛一把抱起来放在腿上,顺手把他裤子掳上去,仔细查看膝盖,"还疼不疼?"

"四哥还说我傻,这么久,早就不疼了。"

虽然看起来什么事也没有,可胤禛到底放心不下,还是把大手合在他膝上,手心的热力慢慢渗透下去,小心翼翼的揉着,"你也说了,这次受罚是你活该,那知不知道到底哪里错了?"

"自然知道,系着黄带子就在外面闹事呗,我就知道你得说我……"胤祥笑嘻嘻的攀上他肩头。

"怎么着?意思是下次换了腰带出去就成了?"胤禛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看胤祥咕噜咕噜直转的眼珠子,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掀开人搁在地上站好,"到底是谁惹的祸?"

"我!"

"嗯?"

"四哥,这回真不是胤禵……"尴尬地摸着鼻子笑了笑,"我俩出去玩,那奸商实在太过分!而且就说了他几句!他居然还敢狡辩……"

这孩子,你见过干了坏事不狡辩的吗?就算在君父面前不也人人想开脱自己么。

"然后旁边一个,不知道谁家的,特仗义,就帮着我们一起教训那老东西!"

我知道,那是年家的……

仗义?老天哪,你来救救我吧,什么时候这皇家的孩子都得用仗义两个字来评价了,有胤禵一个"侠士"还不够啊?

"然后呢?"

"然后不知怎么的动起手来,……我们就把店里东西稀里哗啦砸了个粉碎……"

"老板呢?就干看着?"得,爷今儿就是个捧哏的。

"老板追出来了……"

"我们就跑了……"

胤禛觉得头顶上一拍乌鸦飞过,皇额娘还是罚的轻了点,就冲着丢人劲儿也不能这么轻易饶了他们啊。

"你们沿路还打翻了几个摊子?"

点头。

"什么摊子啊?"

摇头,没注意。那么小的烂摊子能值几个钱……

"别的先不说什么了,"胤禛眼角抽了抽,"你。"

看见门口探进了另一只脑袋,勾勾手,把人叫进来,"还有你。"

"明儿让戴铎带着你们俩,去那几个摆小摊儿的人家里看看,该赔钱的赔钱,该道歉的道歉。"

"不是赔过了吗?"胤禵纳闷瞅他。

一巴掌往脑门上拍了下去,"那是旁人替你们平了的,自己做的事该不该自己负责?!"

胤祥看出来四哥这次看着没什么,实际上气得不轻,赶紧拉住了胤禵。

"去不去?!"

"去就去,谁怕了不成……"胤祥胤禵一起应了,胤禛像是天生带着一股令人怖惧的煞气,真的放下话来,就算这几个亲近的弟弟,也没人敢真正违拗他的意志。

胤祺见过宜妃又回来了,"四哥,你何必这么严厉,他俩还小,几个摊子,咱们也派人赔过了的,人霍去病随意践踏民田那汉武帝也不管呢,咱家孩子还比不上他们不成?"

"什么好的不学,怎么偏学这个!他做得,你们就也做得?!"胤禛最不待见他这什么都难得糊涂的劲儿。

胤祺算怕了他了,说两句话都能教训起人来,赶紧告饶,"成成成……小弟说错了,惹四哥生气,您大人有大量,甭跟兄弟计较……"

胤禛这才哼了一声,"他们都是太平阿哥,叫他们去,倒不是真的要学什么民事,只是人一天天也大了,该看看老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我其实倒是想让你也跟着去的,不过是在小兄弟给你面前留面子而已,甭以为自己就多么出息了!"

我的老祖宗呀,快饶了我吧,胤祺苦着一张脸听他滔滔不绝的教训,好没意思的,想起来件事便赶紧跟着转话题,"对了四哥,我听我额娘说,十三他额娘最近身上不大爽落?"

"怎么着?"胤禛心里一跳,他隐约听了几句,因惦记着"她儿子",并没有放在心上。

"好像说是……说是骨头有些疼,倒也不严重……"章佳氏位分太低,所以上头娘娘实在关心的有限,若不是因着十三阿哥受宠,再加上四阿哥的关系,皇后专门问了问,恐怕连这点儿消息都没有了。

骨头疼……胤禛觉得一片阴云笼罩头顶上,排解不开。

当年祥弟走时,也是这般……难道是……骨子里带来的病?

胤祺看着胤禛脸色不对暗自跳脚,觉着自己竟连话都不会说了,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又嬉皮笑脸道:"想来不是什么大病,您也不必太操心……说起来看不出来四哥还挺有治家之趣的,听我福晋说,走前专门吩咐嫂子,让她们在家爱干什么干点什么,女红书画都可以捡起来学学练练,别觉着男人就是头上的天,男人不在就不过日子了……"

"这话竟都漏到你那去了?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胤禛自个儿早就忘了,他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想着后世各种女人英姿,竟是丝毫不比男人差的,便不大想见眼前一群木头人,"不过是看她们整天呆在府里无聊,找些事让打发日子罢了,值得什么。"

"嘻嘻……闺房之乐莫过于画眉者,四哥赶紧回去挨个画眉吧……"

"油嘴滑舌!"


74、饮酒

作者有话要说:正式开始做二休五,老规矩,周一周四,这是这礼拜一的份。

74

胤禛并没有特意去过问胤祥和胤禵见到了什么,不过从这几日两个弟弟的神情还是可以看出来,收获不少。只不过胤禵性子里天生的不拘粗犷,很快便不为此而烦恼,但经过这次,心思细密的十三弟显然长大不少。

回宫这么多天,竟直到今天胤禛才第一次专程去毓庆宫觐见太子,胤礽也一直没有找过他,全然不像以往他远行归来的样子,两人似乎都隐约躲避着什么。

"二哥。"

"四弟?"直到他站在门口,胤礽愣了半天,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眯着眼呐了一句,却又突然跳起来,朗声笑着几步跨过来行了一个抱肩礼,"你可算回来了——"

"塞外天寒,连汗阿玛都犯了咳症,你吃了那么多日冷饭,肠肚还好?"

"好。"胤禛笑了笑。

"军旅孤单,连个暖塌的女人都没有,四弟受苦啦……"胤礽问了衣食起居,又眨着眼调侃弟弟,指尖沿着杯盏划过。

胤禛没大没小的瞪了他一眼,强笑道,"你当我是你吗?一日也离不得女人。"

"喝,几月不见,四阿哥气性越发大了,连自己哥哥都敢编排,亏得我一直照看你。"

"臣弟哪敢……"

"要不要喝点酒?"太子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不用了,多谢二哥,臣弟酒足饭饱才过来的。"

"你?"太子无谓的笑笑,"你打小儿哪回不是来我这儿蹭吃蹭喝,现下又装什么乖?"

"……我真的……"

"可是孤想喝,"胤礽掀起眼皮扫到他,又飞快移开,"陪二哥喝几杯如何?"

"既如此,臣弟不敢辞。"胤禛伸手把酒温上。

太子眼神从酒壶移向他,又移向顶上雕花、椅上扶栏,轻飘飘的浮动,"是不敢辞,还是不想辞"

"不想辞。"

"这才对……"

看太子亲自给两人斟酒,笑意盈盈,可惜眼里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惶惑无奈,酒入愁肠,越发不是滋味,想起他刚才说的"照看",胤禛心里又黯了两分,却仍是笑,"确实,这些日子,宫中府中,多谢二哥照看了。"

"哼,下回别想!"胤礽气恼地盯着他,"听说你居然在战场上冒险,险些被人射成粽子,好大的胆子!"

"哪里就有粽子的说法了,若当真成了粽子,只怕汗阿玛得命人把我扛回来煮了给你们分食解恨……"

看胤禛敲着桌子笑,胤礽的火倒有些发不出来,只瞪了兄弟一眼,"知道就好!以后不准做这种混事!"

"是是是,臣弟遵命就是……汗阿玛和皇额娘已经骂过了,您就省省口舌吧……"

胤礽没有再提这件事,空气突然安静了片刻。

半晌胤礽才无意识的拨弄着手边的箸架,"汗阿玛……"

"哦,汗阿玛挺好的,臣弟今儿请见,看着气色大好了……"胤禛知道太子要问什么,还没有想过怎样答,却已经开口抢了话。

胤礽一时语塞,只有低声重复,"……那就好……那就好……"

身上又带出这几年常有的萎靡散漫之气来。

两人勉力维持的笑意都有些坚持不下去,静默仿佛被实体化了,一层层沙一般积淀下来,连空气都越来越沉重。

"……汗阿玛也像是老了……"染惯了香气的手,衬着琉璃盏,仿佛融为一体,言语也不甚听得清了。

胤禛心思渐渐漫开,有些敷衍,"汗阿玛只是精神有些不济……过几日想来就该好了……"

"是,是……"

"二哥……"胤禛今日第一次认真注视这位兄长,"阿玛一路都很挂念你……说一句僭越的话,怹老人家疼你爱你,打小儿我们便都亲见的,怕是史上前所未有……你……"

"孤知道,孤知道……"胤礽饮尽杯中酒,觉得不耐,索性提起壶来直接灌了下去,又呛着了自己,将脸埋在流云盘龙的长袖中使劲咳嗽起来,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胤禛伸手替他拍着背,敛了眉目,再无一言。

"汗阿玛疼我,我自然知道……何必再要人人拿来说一遍……"闷闷的声音从繁复的绣花中传来,"他亲自给我选衣服,选东珠,选师傅,选谙达,他自己都笑自己简直像个当额娘的,一日不见就想的慌,非得有个东西惦记着才行……"

"他自己八岁没了阿玛,汗玛法临了才起的名字,便要把我捆在身边,叫孤做天生的太子……"太子不愿抬头,他并没有喝几杯酒,声音却如醉了一般,在天上飘着,"可我呢?谁问过我?一落地便要顶着天,从小就有守不完的规矩,这个不合身份,那个不合体统,能做什么?!只能如个提线木偶一样给他把玩,放着当摆设,让大臣们参观,看他选的太子如何文武双全、龙章凤姿?!"

"不让我做,我偏要做,他要捆住我,我偏要挣脱开,看看谁赢得了谁?!"

胤禛这片刻,已听了不少绝不该听的东西,上一世,他便已经逃开了,可此时,只是难过,满心的难过,为父亲、为兄长难过,也为那些说不出来是什么的情绪难过,不过是最平常的父子,到了这个"家"里,却无法再平常下去了。

四十年的太子不好做,可有些事,不是不好做,便不该做的。

或许每个人都没有错,又或许,每个人都错了。

"二哥……你说的我都明白,"胤禛轻轻拿过了他手中的壶,沉着声慢慢道:"可这世上有许多事逼着我们,做与不做、做什么不做什么的权力,终究只在自己手里……佛祖说,人从世上走一遭,本就是历劫来的,各人有各人的苦,谁也不能把自己犯得错,全都推给别人。"

"是,你是对的,你总是对的……"

过了好半天,胤礽放出苦笑着抬起头来,半闭着眼,漫不经心,一肘按在台上,一手已随着隔壁的琵琶声轻轻扣动。

此时此刻,胤礽是苦,胤禛是涩,胤礽是惶惑,胤禛是苍凉,但谁也没有勇气再说点什么。

毕竟,那些事,做出来,再后悔,也收不回去了。

从毓庆宫出来,胤禛很快敛了情绪,想去演武场看看胤祥胤禵,便一路背着手溜达过去。

"胤禛?"没成想康熙正考察几个阿哥功课,见他来便叫了过来,"正好你来,这几个小的,正射箭呢,老规矩,中的多者胜,你当兄长的也来品评品评!说说这头奖该给谁。"

汗阿玛回来这许多日子,竟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该养病养病,该游乐游乐,该说笑说笑,当真是好稳的心性,这点上胤禛便十分佩服,恐怕自己是几辈子都拍马赶不上了。

胤禛抬头挨个看过去,便有些想笑,胤禩潜心人事,功课上不大肯用心,文不行,偏身子又弱,便连武也不肯好好练了,眼下这落在靶子上的,也只那么可怜巴巴的几枝箭,不过好在他心性气度倒是上佳,仍是闲闲站在那,也不显得窘迫,还好有个老十,不至于叫他一个垫了底儿,挨个看下来,有些得意,果然还是自己那两个箭法最好。

报完了靶,胤祥胤禵竟是一模一样,两小来皇上跟前见了礼,便都眼巴巴的瞅着胤禛。

"胤禛啊,朕可是听说你当面许下一套盔甲给他俩,索性今儿就拿出来当赏头吧。可别舍不得了。"

二小眼睛瞬间亮了亮,当下一眨不眨盯着他。

"自然没问题,一套盔甲而已,给自己弟弟哪有舍不得的?"

康熙满心欢喜的看着两个小儿,大为赞赏,胤禵跳脱不拘一格,胤祥灵秀聪明敏达,都是好孩子,尤其胤祥,看着更是懂事知礼的,难怪老四喜欢的紧。又兴致勃勃把今日"考生"都召集了过来,才拈着须对"那好,既然是你出的赏,那你来评评,这奖品该是谁的?"

胤禛看看靶子,回头看看胤禵,胤禵小胸脯往上挺了挺。

胤禛再回头看看靶子,又转脸看看胤祥,十三阿哥笑的眼睛弯弯月牙一样。

看看靶子,看看小胸膛。

看看靶子,再看看小月牙。

胤禛笑着转身回复康熙,"儿臣以为,这赏该十弟得。"

"啊?!"

"四哥!"胤祥胤禵对视一眼都大大瞪着眼睛不满的抗议,其他人包括胤莪在内都是一脸莫名其妙,觉得胤禛脑子是不是烧坏了。

康熙也大惑不解的瞅着儿子,"为何?"

"阿玛刚才说胜者得奖?"

"然也。"

"那十弟胜了。"

"怎么说?"

"您说中'地'多者为胜,"胤禛忍着笑看两个鼓起腮帮子的孩子,和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胤莪,指指地面,"那十弟可不是中地最多吗?"

"啊——?哈哈哈……"康熙大笑,"好你个老四,打机锋打到朕这儿来了,行了行了,朕不管了,反正是你的东西,你爱给谁就给谁。"

胤禛被四道火辣辣的不满目光盯着闪人了,留下两小自己生闷气。

"啊?那我赢了?!"胤禟看着胤莪倒是一脸欢欣雀跃,臭着脸一把把人揪了回来,"你还觉得挺得意?!"

"为什么不?居然是我胜了……"

胤禟无力捂住脸,不去看这个笨蛋弟弟。

75、借债

75

兄弟们大了,难免各有各的想法。

跟关注朝政朝臣的胤禩不同,胤禟最近上街总是忍不住用眼睛去扫路边的店面,听说胤祥砸店时居然忍不住心疼。

他想拥有一家自己的店铺,哪怕很小,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只不过他注定得不到支持。

胤禩虽然不喜他醉心末业,但也只是皱皱眉,没有说什么。

而宜妃不通,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来,眼神一动就知道他想干什么,立马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并传出话去命令外面的亲族决不许挪钱给这个小祖宗。胤禟的脸皱起来了。

"不如找兄长们问问?"胤禩看他整日闷闷不乐,不自觉的帮他想主意,他还没开府,自己也没什么钱,只好惦记大的。

"他们,"胤禟脸黑了,像个包公,"他们不笑死我算好。"

"五哥呢?"

"想都别想,他像是会攒钱的人?"胤禟对老实憨厚的亲兄长嗤之以鼻。

"大哥倒是与我相熟,但我觉得……"

"他不会拿咱们当真的。"胤禟脸色越发黑了,自以为是却被大人忽视的少年或许都是这副模样。

"太子不用考虑……三哥,哼,我才不要让他嘲笑……四哥……"

"如何?"胤禩无奈的陪他发呆搭话。

"或许……可以下手试试。"——

"胤禟给四哥请安。"

对于老九的到来,胤禛本能的打了预防针,这个鲁莽难驯的兄弟与他性情格格不入,从小见他没有好脸,今天居然主动来找他,反常必有妖。

"九弟啊,你可是四哥府上稀客,快请快请。"

"四哥这话可是嫌弃弟弟来的少了,往日看您忙,没敢来打扰,倒叫四哥见怪了。"胤禟也是会说客套话的,尤其是需要的时候。

胤禛眯了眯眼睛,携他入内,按在座上,"知道就好,都是自己兄弟,况且你跟胤禵相熟,我与你五哥也不生分,以后正该常来走动走动才是。"

胤禟正要应,便听后头梁上有奇怪的声音抢着应了,"就是就是!就是就是!"

"四哥,这是?"

看他纳闷,胤禛索性引他去看,"还不是你那好五哥养的鹦鹉,自己懒得伺候,倒塞到我府上来,现在被十三调教的越发不像话了……"

"这是……鹦鹉?"

"哈、哈……"胤禛干笑两声,"是有些胖……"

"……"

"牛肉干!牛肉干!"

听见他聒噪,再看看胤禛当真抓了些牛肉干在手里准备喂他,胤禟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

"也不知这几个月他们怎么养的,怕是小十三非要喂牛肉干,现在竟惹得这笨鸟真的开始吃这玩意儿,天天叫喊,烦死个人,也不怕自己消化不了……"

"哈、哈、哈……挺有意思的……"

"意思倒是真有意思,就是难伺候,"胤禛皱着眉抱怨,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对了,光说他了,九弟今儿个来是……"

原本胤禟准备了一肚子话排演好了要来说服胤禛,现下被这鹦鹉打个岔,竟全忘了,只好继续干笑着,"非得为了什么才能来啊?就不兴弟弟专门来瞧瞧哥哥……"

"这话怎么说的,你们肯来,四哥当然高兴。"

胤禛看他一眼,应了一声,便有转头撩拨鹦鹉,胤禟看他不再问了,自己也没法开口说话,只好跟着他身后打转转,一边暗恨刚才怎么不直说,绕什么圈子,真想扇自己一巴掌。

胤禛见他一步不错的给自己当尾巴,有些好笑,等着他自己开口。

过了半晌,胤禟看他总是不问了,终于憋不住了,小心翼翼搭话,"四哥……其实小弟今天来吧……确实有点儿……"

"有点什么?"

"……有点事儿……"

"早说不就完了,难为你跟他较劲这么久。"胤禛把一直跟胤禟斗眼的鹦鹉提走放在一旁,自己坐下,点点椅子,让胤禟也坐,他坚持站着,"说吧。"

"四哥我想开个店试试手艺差点成本我额娘觉得我辱没身份不肯答应还让族人都不准帮我兄弟们都以商为末业不可能出手相助我想着你前年还跟我说农商本无差别关键在经营于国有益现在只有您能帮我了我便想来看看您能不能借我点银子您放心出了事我一人担着决不把您招出来。"

胤禟对上胤禛眼睛,一紧张一口气句不加点的把所有话没有修饰没有拐弯抹角地说完了,听得胤禛都是一愣。

看胤禟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认命地看着他。

胤禛饶有趣味地上下左右打量他,直把人看的浑身鸡皮疙瘩,才摸着下巴问:"想开店?"

点。

"想借钱?"

点。

"若四哥借钱给你……"

眼睛噌地亮了。

"……那我可是东家,你只是掌柜的,万事我做主。"

嗔目结舌。

"还借不借?"

眼睛飞速转动。

"嗯?"

狠狠一跺脚,咬牙,"借!"

胤禛轻轻抿了一口茶,藏住笑意,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双臂交叠向后靠在椅背上。

"其实别的要求也没什么,只一点,牢牢记住你的身份,"胤禛神色严厉下来,胤禟不自觉站的笔直,"你是皇子阿哥,便要自重身份!不许威逼官府,不许恃强凌弱,不许欺诈百姓!"

"若是让我知道了……哼哼……"

"四哥你当胤禟是什么人!"胤禟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被他一弹压,反而倔脾气上来了,梗着脖子瓮声瓮气道:"你放心吧!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胤禛斜瞥了他一眼,他还记着上辈子胤禟东北挖人参那德行呢,"不会就好。"

招了招手,胤禟走到他跟前来,胤禛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按在他肩上,"记着你曾说过的话。若你当真喜欢商道,四哥希望你将来能做个为国谋福、为民谋利的良商。"

"做生意也是有规矩、有底线的。"

胤禟被他说得怔怔的,一时没有反应,半天才使劲点了一下头。

胤禛并不习惯与这个弟弟太过亲近,心中泛上些奇怪的感觉,急忙转过话题,想将有些凝重的气氛化开,笑了笑:"虽说我是东家,但具体事务我可不管,都是你的差事,而且不许耽误了功课……不过若你经营的好,三年之后,四哥便将这店正式赠于你,如何?"

长的粗犷黑面的少年惊喜的咧开嘴,一口白牙闪了闪。

76、郡王

76

胤禛坐在已经升级为雍郡王府的府邸书房内,手腕轻提,看着墨块一圈圈化开,墨香弥漫。

门外两串脚步微微急促地近了,又停在门口。

"门外何人?"

胤禵心急的扣了扣门,听见这话,当即便应了一句,"哥,是我们!"

"哎?"胤祥抬手拦住他,潇湘扇绕着手指骨节打了个转,眼里带着亮光,朗声道:"自然是门外之人。"

胤禛的声音再次传来,还是稳稳当当的,"何不入门来?"

胤禵就要伸手推门,又被人拉住,不满地嘀咕了一声,你们俩又搞什么鬼。

胤祥扬着眉执扇在扉上轻叩三下,得意接声:"我不见一法在门外,何以教我入门?"

"入门自见法。"兄长的声音这才忍不住溢出笑意来。

门扇轻推,微风穿堂而过,带着纸页荜拨。

"哥!"胤禵当先跳了进来,被胤禛一扇敲在脑门上,得了一声冷哼,"磨墨。"

"哦~"悄悄吐了吐舌头,冲着正笑话他的胤祥挤眉弄眼,老老实实去转手上的玩意儿。

胤禛正要继续落笔,把手上奏折写完,没抬眼就看见胤祥凑过来的一张笑脸,得意洋洋,眼巴巴看着他,眼睛鼻子'尾巴',就没有不放着光的。

这才落了落笔,认真打量他一番,勾着唇笑了笑,"想不到我们十三阿哥也看起佛典来了,竟还看的懂?"

"自然看的懂!"胤祥立刻眉飞色舞使劲点头,攀着哥哥臂膀,"四哥能看懂,我也能看懂!"

"那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去看兵书呢……"

胤祥刚得了夸奖,正笑的眉眼弯弯,并不搭理他,胤禛倒是无奈地笑看了他一眼,"你呀……佛道之学,是炼心性的,光顾着打打杀杀,浮躁的没边了,仗也不一定打得赢。"

"哦……知道了……"胤禵略有些不耐地拖长了调子应着,胤禛跟胤祥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四哥你这回被封了郡王,什么时候请我们大吃一顿?"胤禵扔下墨,又笑嘻嘻地凑过来。

胤祥脸色一下子有些不好看,瞥了一眼兄长,又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又怎么了?"

胤禛仍在奋笔疾书,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敏锐察觉到胤祥情绪不对,随口提了提。

"汗阿玛不公平,四哥浴血沙场,得个郡王,三哥窝在车里读书,也是个郡王……"

胤禛失笑,真心觉得啼笑皆非,记得上辈子自己得个贝勒祥弟就这么抱怨来着,这回生了一格,仍是如此,看来果然无论是谁到了亲人身上都跑不了个"贪心"的罪过。

"不过长幼有序,汗阿玛也不可能越过了他去……"

胤祥总还算没冲昏了头,没待的胤禛劝慰,便自己想开了,面上像是只有些郁郁,又很快扔到了脑后。

"傻小子,知道就好,行了,不提这个了。"胤禛写完最后一笔,又扫了一遍,把奏折推到一边,移开椅子站起身来左右揽住两个弟弟,往后厅推搡,"你四嫂早就备下了你俩的吃食,快过去吧。"

一顿饭那拉氏殷勤布菜,她嫁过来的早,这两个倒是她看着长大的,确是长嫂如母,现在倒还不避讳什么。时常看不过眼了甚至还说说,两个算作小叔子的也只敢老老实实听着。

"哥,人五哥的儿子都要抓周了,你怎么还没动静啊!"

胤禵这熊孩子在四爷府里像是从来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张口就来,胤祥都窘了窘,胤禛直接被呛的直咳嗽,那拉氏今儿倒难得反常的没说什么,只绞着帕子瞥了瞥胤禛,腮上微红。

"胡说什么呢!这也是你该问的?"

"我就问问而已,等着抱侄子等了多年,我都快老了……"胤禵人小鬼大的瞅着哥哥,还故意在自己半根毛没有的下巴上摩挲了两下,当然后果是后脑勺上直接挨了一巴掌。

"哎呀!你踩我干什么!"胤禵不满地瞪了胤祥一眼,"四嫂又不是八哥那个泼辣娘子,有什么说不得的……"

胤禛皱了皱眉。

"四嫂,您也知道十四弟就这么个口无遮拦的性子,您别往心里去……"胤祥看着尴尬场面,心里直怨恼胤禵多事,又赶紧跟那拉氏道歉。

这雍郡王福晋倒是一下子被两个小的逗笑了,"想不到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记得刚见十三弟时还是个肉球呢,眼下竟都会安慰人了,可了不得,以后还不知哄了多少闺女去。"

"四嫂!"

看胤祥一下子红了脸,胤禛面色又不大好,那拉氏索性找个借口离了席,让胤禛自己教训兄弟去。

"你眼下也这么大了,怎么说话全没个遮拦,那么多年书读到哪去了?!"胤禛这才皱着眉朝胤禵喝道,前头的话自己家里说说倒没什么,后头的是非便不该扯出来,"老八的福晋如何,是人家府内的事,哪有你个小毛孩子多嘴的份!"

"他那么个泼辣性子谁不知道了,偏四哥你拘束着……"

"你还有理了?!一个阿哥爷们眼睛盯着人家内阃事算什么的?!整天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到处胡混!前儿是不是还偷溜出宫跟保泰到不太平地方去了?!这么大人了,见天闹腾,你就不能安分几天,让你师傅省省心?!在宫里跟兄弟争执,在外头跟宗室比斗,你净学了些什么,那孔孟程朱都读到狗肚子了去了?!"

"四哥你消消气……"

胤祥连忙来劝,胤禵倒仍是执拗至极的性子,越说越别扭,梗着脖子不理。

"你别管!真当我不说就不知道了?上回逃课打着我的名头,这回瞒哄先生又拿太子作幌子,太子都派人来知会我了,让我把人看紧点,别再劳烦他'有事找'!"

"你俩不是关系好吗?!我就借用一下他名头有什么呀!"

"屁话!你知道什么!"局面越来越乱,他可以陷下去,却不愿让兄弟们离太子太近,一不留神卷进了漩涡里,偏胤禵这小子不领情,话又不能放在明面上说,一急连粗口都出来了。

"有完没完!我什么都不知道行了吧!我吃饱了!"胤禵别着眉满脸戾气把碗一推,跳了下来,"我还有事,先走了!胤祥替我向嫂子陪个不是!"

说完头也不回一溜烟走了,只留下头顶冒烟的胤禛跟无奈围观的胤祥面面相觑。

"怎么?又被四哥骂了?哎,四哥啊就这样的人,不通人情的,十四弟你别挂在心上,大不了以后多来这边走动走动,少往那边去,眼不见心不烦的……"

九阿哥屋里,胤禵听这话皱了皱眉,随意将交叉的双腿搁在案上,旁边就是茶盏瓜果,胤禟也毫不在意。他正坐在另一边看胤禩摆棋子,眼珠子在黑白之间跳来跳去,心思却显然不在这儿。

"还为那事儿郁闷啊?"胤禩胳膊肘撞了撞他,仍是笑眯眯的。

他才十七岁,风华正茂,又得皇父青眼,这次一同封了贝勒,正是得意之时,觉得天都是蓝的。

"哼,一起的领兵出塞,一起的坐镇杀敌,凭什么啊!"胤禟一提起来还是有些忿忿不平,正要开口,想到什么,又瞥了边上胤禵一眼,改了话头,"四哥也就罢了,敢领兵单走,先不说莽撞不莽撞的事儿,单这胆子,我服他,可三哥这样的都封了王,我五哥也领兵千里了,凭什么就低他们一等啊!"

胤禵貌似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们一眼,继续晃着腿斜靠在椅上。心里却略过一丝不可深究的烦闷。

看着他俩,才突然想到,今天下午他说的话,四哥到底骂他什么。他自己整日与胤禟胤莪厮混在一处,若说的那样话在外头漏出去一点半点,可是坐实了个搬弄是非、两面三刀的名。何况戳的还是胤禩痛处,他以后还要不要在兄弟中混了。

想想以往满口胡勒的话,一下子一头冷汗,倒像是醍醐灌顶了。

胤禩显然已听得多了,并不在意,递了一杯茶给他,仍注意着自己的棋子,"贝勒怎了了,五哥都没见着急呢你急什么?"

胤禟敏锐觉得胤禩有些不大高兴,连忙饮了茶附凑上去,斜从他肩上露出脸来笑,"贝勒没什么不好,我都羡慕死了。这不是整天听额娘嬷嬷念叨吗,八哥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五哥那闷性子,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他比四哥就小一岁,这次也是一道去了西边的,怎么着就不知道争一争,还见天跟在四哥屁股后头,真没出息!再说了,凭什么在汗阿玛心里他们前头四个算大阿哥,咱们后面就是小阿哥啊……"

"那是五哥厚道,你也别整天念叨着了。"

"是、是、是……听八哥的……"

"胤禟!"脆生生一声怒喝,叫胤禟吃了一惊,连忙回头去看,胤禵已经翻身从椅子上跃了下来,横眉立目瞪着他。

胤禟一下子愣住,竟不知如何反应。

"说话注意点!你编排别人我不管,可少把我哥带进去,否则别怪我不讲交情!"

胤禵威胁完人,便摔门而去,全然不顾后头被个小孩子吼了的胤禟胖脸涨的通红,胤禩也别有深意地瞅着他。

他本要回去找四哥,不过,现在他应该是顾不上了,因为刚刚听到消息,章佳氏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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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丧母

77

康熙三十八年的月亮分外明亮,照的庭院生辉,竹影斑驳。

满撒的银辉下,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素的是衣,黑的是发,胤祥安静的站在角落里,周身散着淡薄的生气。胤禛看得心惊肉跳,只想扑过去将人揉在怀里,却只是生生压了脚步,一步步跨过去。

"我没事。"胤祥抬头,看着他,静静地说。

"嗯。"胤禛在他面前站定,黑色的影子倾轧过来,沉沉打量半晌,点头默认,拿过他轻轻握着的手攥在自己手里,并未多发一言。

胤祥很好,非常好,好的令人担忧。

黑发,黑眼,辫子服帖的背在身后,盘扣稳妥地锁在领口,袍脚微扬,干净整齐。眼睛泛着恰到好处的微红,却已经收敛了所有情绪,披着孝服,带了三分哀凉,却蓦然显得天地灵秀。他谨守着礼仪躬行对答,抬头安静地看着四哥,只是安静。

看着这样的十三弟,胤禛觉得心跳都停了半拍,整个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握住,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上一世妃母去世,胤祥也难过,可毕竟内外森严,母子俩一年见得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伤心也不过是血脉斩断之痛,人消沉了一阵儿罢了,却不曾像今天这样……胤禛突然有些后悔,不,很后悔,这辈子他总记挂着祥弟少年失母之痛,便常找机会催胤祥去给妃母请安,章佳氏为人本就聪敏柔顺,母子常在一处感情便越发的好了,现在对胤祥来说,失去的可不仅仅是当年那样一个作为身份标记的额娘。

胤祥的手被胤禛攥在掌心里,慢慢裹出一层黏腻的汗来,胤祥试图抽出手来,可刚轻轻动了一动,便被更大的力气制止了。

胤禛带着他跨了火盆,入了素幕,守在屋里,一切的一切,仿佛与昨日,昨日的昨日没有什么不同。

却在稀薄的空气中显出三分凉薄来。

只胤祥仍是淡淡地立着,久了身子不自觉朝胤禛歪了歪,又立刻站好了。

"四哥,我没事……"

"嗯,"听祥弟低声沉吟,胤禛也只是点了点头,却仍攥着他的手,抚了抚他发鬓的素色,此刻他乖顺的有如一只幼兽,"我知道。"

兄弟们无论真假陆陆续续都来过了,胤禩自然是最熨帖的那一个,向来颟顸不解人事的老十却反常的多呆了一刻。

兄弟们来时,胤禛拉着胤祥去迎,相互见礼,紧紧交握的手脱开去。

却骤然被人紧紧抓住。

胤禛心里一紧,才要回头,握住大手的小手已受惊一样瑟缩了回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胤禛单臂一展,将兄弟们让进屋里,顺手又将那只泛着凉意的小手拢了回去,更紧紧捏了捏,再不松开。

檀香袅袅,在书房中染出一线白雾,几乎模糊了墨香宣素。

四角镂着精妙薄花的硬木阔案前,胤禛仍坐得稳如泰山,笔尖不见一丝颤动。怀中揽着素服的少年,两手交叠,笔墨流沙,缓缓的在笺纸上印下依稀"慈颜永济"的字样,一行行光鲜的墨汁衬得少年衣色越发素净,却又凝重的喘不过起来。写完后转手投入火盆,四目注视着一层层纸被火苗毫不留情的迅速舔蚀,仿佛也带走了一些再多用力也无法维持的东西,岁月芳华,像是指间的沙,用力的握住,却更加肆意蔓延。

最后一页纸被彻底卷入火种的那一瞬,胤祥轻轻颤了一下,将兄长温暖干燥的手心紧紧地握了一握。胤禛心有所感,伸手将整个人从背后拥进怀里,严丝合缝的贴着自己的肺腑,下巴抵在他肩上,一起目送微红的火光渐渐熄灭。

"四哥,我没事……"

"嗯,我知道。"

这一句"没事"维持了七日光景。

刚刚失母的孩子被实在看不过眼的皇父打发到雍王府来,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关碍,别人自然也不敢"觉得"怎样,唯有胤祥愣愣地听兄长说话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我是戴孝之人,弘晖才落地没几日,是不是……不太好……"

"……嗯?"

看了一眼兄长拧着的眉毛,胤祥老老实实低眉顺眼应了一声,"……哦。"

胤禛果然毫不顾忌地随手就把在后宫里千万人当宝贝一样捧着的肉团团塞到了胤祥怀里,正发呆的胤祥一阵手忙脚乱旁边丫头嬷嬷个个胆战心惊才总算抱稳了,把个软绵绵肉呼呼的小东西像火炮一样端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拢到怀里。

低头盯了他半天,小家伙呼呼大睡安稳的很,又仰着脸去看哥哥,胤禛伸手揉了揉他脑袋,转头去看四嫂,那拉氏也只是安抚的笑了笑,胤祥这才又低了头,用额头轻轻去蹭吹弹可破的脸颊,看肉团子动了动,又惊得迅速离开了,还好弘晖只是嘟着嘴缩了缩脖子,用手背蹭了蹭鼓起的脸,又吹着泡泡睡过去了。

胤祥仍是眼珠子转都不转地盯着他,见小东西没了动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几日来第一次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坚定如铁的两臂上像有千钧重,仿佛举着世上最神奇的宝贝。

"弘晖真小……"

"傻子,"不知什么时候,那拉氏已经带人退开了,只剩下胤禛一人轻轻抚着胤祥头顶,凑过去与他一起看自己这一世的嫡长子,另一个珍宝,想起些旧事,勾起唇角,"你当年也不过小猫崽一般大……"

"那我怎么长这么大的?"

胤禛对着他笑了笑,环过他手臂,一起搂着儿子,从背后贴上他掌,心里渐渐弥漫上一份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奇妙触感,仿佛带着一股暖意将周身萦绕起来,在大小三个男人间拢出一屉与世隔绝的恬静安宁,如同现世安稳。

只剩下一声低低的喟叹消散在带着奶香的空气中,"怎么长大的,养着养着,就大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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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相拥

78

牵了兄弟的手送到铺上,胤祥已困顿地睁不开眼。

整个人缩进绵软的被子里,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半睁着眼,睫毛轻轻扫在眼睑上,整个人处于半梦半醒之中。

"哥,我真的……"

"我知道,你真的没事了。"胤禛无奈地接了一句,又默默的念叨,"第四遍了。"

不待他再叮嘱一句,胤祥已经睡了过去,看来当真是累了。

俯身替他拈好被子,压了灯光,正要抽身离去,却觉得袖子上沉沉的,低头去看,一只小爪子还仅仅攥着那点点单薄的衣料,就像寒夜里的人笼着一星火。

就这样,还"没事"呢,胤禛低低叹了一声,顺势再次握住低低微凉的手,坐在床沿上,俯□子在少年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吻,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声音说道,"四哥不走,四哥在这儿陪着你……"

床上半大的孩子却已经舒展了眉目,温热的呼吸摩挲在他耳鬓,带着独特的柔软。

胤禛一手握着他,小心地转身够了凳子,就这样坐在床边,守着弟弟,这个两世的骨血。

待到半夜,他被凉意惊醒,习惯性转头关照胤祥,才发现他满面通红地在榻上蹭来蹭去,显然不舒服极了。急急按上他额头,果然发热了,又弯腰用唇碰了碰他额头,火热粗重的呼吸吹到他颈上,才发觉烧的竟如此严重,连声呼喝热水冰帕,赶紧派人去请太医,就想给幽寂的夜色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整个府邸都瞬间转入忙乱。

"王爷……"

"说!"

胤禛可以算是太医院最不受欢迎之人了,太医们每每碰上他,不是因为天下至尊的那两位,就是与他亲厚的手足兄弟,这位爷冷着一张脸却能喷出火来,加上天生的霸道,足够把这群可怜的老头子吓得战战兢兢。眼下这位太医就只看见四爷紧紧攒着的眉心,焦虑上火难看至极的脸色,一张嘴竟是一句话都想不起来。

"回四爷的话,十三爷怕是伤心过度,悲哀之气挽结于心,不能纾解……才至于内燥上升……"

胤禛仍坐在床边,一手勾连着胤祥,一肘倚在扶手上,轻揉着眉心,听见这话,脸色隐约松动了些许,一室的人这才突然想起呼吸来,太医也终于敢小心翼翼地抹去头上的冷汗。

接过药方飞快扫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作势就要起身,才发现手上仍粘着另一只手,便又坐了回去,将方子递了回去,转脸吩咐,"戴铎,替我送送太医。"不待人答一声,已经转了回去,一意盯着弟弟眉眼。

"祥弟,醒醒,祥弟,醒醒,该喝药了。"

胤祥昏昏沉沉中只觉得耳边蚊虫聒噪,不耐烦地伸手挥了挥,险些抡在胤禛脸上,做兄长的哭笑不得地一把抓住他手,再去喊人,胤祥已经朝他翻了个身,胡乱伸手摸了摸,整个将他小臂抱在怀里,用热乎乎地大脑门蹭了蹭,嘟囔着什么,又昏睡过去,跟弘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戴铎端着药无所措手足,胤禛无奈地瞥了一眼床上的祖宗,将人拢在怀里半抱着坐起来,接过药碗挥了挥手把人赶了出去。又把胤祥摇了摇,见他满脸烧的通红,总是不醒,心里便一阵阵揪的疼,眼看药快要温了,眼看无法,只得抱稳了人,自己抿了一口药,皱着眉靠上胤祥唇齿,撬开贝齿,将药渡了过去。

许是小孩子怕苦,药一入口胤祥就开始挣扎,胤禛气极,火也冒了上来,放下碗就上手直接将人嘴捏到了一起,又把他扭来扭曲的身子在怀里箍紧了,折腾了半天才消停下来。

再看药,已经失了温度……

就这么反反复复闹腾了半天,才算把一碗药都灌了进去,这位小爷安稳睡了过去,上上下下的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胤禛就这么拢着他,一手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哄着,像是冰山化了温柔意,直把下面人看傻了眼。

"四哥……"

后半夜胤祥才再次醒了过来,这一句四哥听在胤禛耳中,直如天籁。

将弟弟紧紧拥在怀中,像是失而复得仍完好无损的珍宝,要揉进骨血里,与身化一。

"四哥……"

"嗯?"

"热……"

胤禛正酝酿了一腔情绪,想把满满的担心忧虑滔滔不绝的倾泻而下,便被这么一个软糯的字眼全部打散了,只好又使劲抱了抱,然后轻轻松开,在他鸦色的软发上按了按,又屈指伸手在十分饱满的脑门上使劲打了个甭,看着人疼的吱哇乱叫,才带着笑意松手,让他躺好。

"还难受吗?"

"嗯……"

胤禛心里又抽抽起来,压低了声音,"没事儿,四哥在这儿,想吃点儿什么吗?"

胤祥轻轻摇头。

"有你最喜欢的点心?"

摇头。

"那你要什么……"

"四哥讲故事吧……"

胤禛低头认真地看着弟弟,对视半天,没办法的放过了他,看着那张仍是淡漠到一片空白的小脸,苦笑着摇了摇头。

"四哥小时候很淘气,凡所过处,鸡飞狗跳……"

听着胤禛悠然开口,胤祥似乎有些惊异,他眼中的兄长永远稳妥、可靠、实心任事,就像是天家的法度标杆一样,从不逾越……只是惊异,却并没有开口的打算。

"你没听错,那就是我,……当时大哥三哥都在宫外,汗阿玛膝下只有二哥和我两个儿子,亲自教养,皇额娘又最是温柔慈和,有时候,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家庭一样……那样的天家,你们都不曾见过……"

"我从小养在承乾宫,但一直知道德妃母才是我亲生额娘,但那又有什么关系,这宫廷里什么都靠不住,就连最亲近的血缘未必靠得住,还记得小时候教你唱的《蓼莪》吗,抚我畜我的是皇额娘,长我育我的也是皇额娘,顾我复我的还是皇额娘……是额娘诫我以立身处世之道,训我以忠孝仁义之道,萱堂之恩,永生难忘,那时候四哥总想着有一天建功立业能给额娘添一份光彩,但是有那么一天,突然一切都不一样了……"

皇额娘苍白如纸的面容永远刻在他心里,他生生世世忘不了最后一刻母亲看着汗阿玛和他的眼神,千丝万缕的牵挂从那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里漫射出来,如同盈盈之水织成了一张网,想用最后的依恋不舍将父子二人包裹起来,记在心里……

看着兄长眼神迷离地谈起另一段半真半假的往事,胤祥觉得心里有一个角落在崩塌,他知道这故事是假的,但还是敏感的觉察出哥哥心境的惨淡凄凉,凭借着本能打了个滚蠕动到胤禛身边,整个人缩进他怀里,两只小手紧紧地抱住兄长的腰,将头埋进他肩窝里。

"生活像是突然变了一个样子,以前天家的温情突然裂了一道缝,整个世界都崩塌了……骤然成了半个嫡子,却又立刻成了孤儿,宫廷的眼色,兄弟的揶揄,你知道的,四哥本就脾气不好,这这么一来更性子更差了,连汗阿玛都迫于无奈让我归于永和……但十年未曾接触的母子,跟陌生人有什么区别呢……"

"那时候,就像是突然被斩断根茎的浮萍,没了依托,生活天翻地覆,皇父是天下人的皇父,没了额娘的孩子便像失了自主之力,觉得身边没有任何稳定的东西做浮木,惶惑不安,不知下一刻要漂到哪里去……"

胤禛紧了紧手臂,用力将弟弟揽进怀里,用面颊去摩擦少年柔软的发丝,轻轻在单薄的肩膀上拍打着,"当时,也是有这么个孩子,自顾自的滚进了我怀里,赶他也赶不走,含着手指头赖在身边,说四哥别哭,小十三陪你……"

胤禛的手永远是干燥而温暖的,热力源源不断地穿透绵软地衣料浸在皮肤上,又灼烧一样一路烫到心里,烫的人心里酸酸软软,没来由的觉得难过。

胤祥的手无意识地抓着胤禛的衣服,小小的身体轻轻颤抖,胤禛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继续一下一下拍着弟弟肩背,只觉得自己肩窝滚烫,暖湿的液体透过一层层衣物沾染在他胸口,不知道是泪,是血。

心中只剩一片空蒙的胤禛感到一种陈惘的哀痛,盘旋低吟,愈合已久的伤口被揭开,如同当年两只有着共同创伤的幼兽相互舔舐,团在一起取暖,却都想将自己微薄的温度分出更多给对方。如今感受到掌心下微弱的颤动,和胸口的热议,才再次带着哀痛怜惜放下心来,涓涓流淌的泪水冲去曾经的不堪,往日的艰难,生活才能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胤祥才再次动了动,只是手上搂的更紧了。

笑着轻轻拍了拍他,"听故事都能听哭了啊……"

"四哥骗我!皇额娘明明没事!"回过神来的胤祥才觉出不对来。

胤禛下巴抵在他头顶上,喉咙滚过笑声,"不过是个梦……那年皇额娘病重,我从外面赶回来,提心吊胆,就怕天人两隔,骑在马背上迷糊了一会儿,做了个梦,把自己吓醒了……"

说着声音渐渐模糊起来,穿透了时空之界,"只是个梦……还好只是个梦……"

描写自己的"梦",悼念别人的"死",最易暴露庶士的浅薄,今日这两宗罪,他是一起犯了。

"梦里也有我?"胤祥声音仍旧囔着。

"有你,自然有你。四哥的梦里怎么能没有你?"

"四哥今天说话怎么怪怪的?"

"因为舌头被不好好吃药的人咬破了……"

胤祥嘿嘿乐了,满意地四肢缠在他身上,把自己埋起来,过了很久,又突然闷着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胤禛听见了,也听懂了,将小小的身子拢在自己怀里,热力滚滚传递过去,明誓一般,"是,以后四哥是你最亲的人了,四哥就是你的根,你的大树……四哥在哪,你就在哪,四哥永远不离开你,永远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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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南下

79

过万点青山,近五丈红关,映一座城栏,树几手旗杆。

木船悠悠飘荡在水面上,角旗毫不显眼的悬着,带着潮湿古旧的颜色。

温雅清俊的少年听着耳边丝竹之声,实际上却不断用眼角打量他端肃的兄长,黑眼睛滴流转了好半天,直到被看得人终于耐不住瞪了回来,才轻笑出声,从自己的椅子上跳起来,弹到几案对面,扬手把手里刚咬了一口的果子塞进哥哥嘴里,伸手去亲自摆弄对方。领子整好,立着的眉毛揉搓平了,眼角微微拉下来,唇线用指头勾着挑上去,再把自己腰上的潇湘竹扇塞进骨节分明的大手里,退开两步,从上扫到下,还是不满意,眉头皱成一团,愤愤地把扇子抽了回来。

"四哥你哪里像个文人骚客!"

看着少年忿然坐了回去,泄愤似的转过身盯着水面,吓得几条围着船的游鱼又赶紧缩了回去。青年倒是"好脾气",也不说话,只是了然地挑眉看着他笑,捻起酒杯细颈,侧头看少年修长的身形在阳光下淡淡镀着一层金边,矫健如同杨柳嫩枝,带着比江南烟雨略微清淡的青春张扬气息,十分惬意。

"我何时要做文士了?"

一句话引得少年扭过头来鼓着腮帮子盯住他,做兄长的便又笑了。

上一世闲暇时许还能装一装风雅,扮一扮文人,那些卓溪垂钓、老庄问鱼的行乐图便可做一二证明,这辈子嘛……嘴角抽动两下,办差多年沙场战场,再怎么装,也掩不去这一股萧索气了吧……

于是选择了一个在后世常常见到的神奇动作来表达此刻微妙不可言语的心情……抬头四十五度望天。

而十三的反应,则十分令人失望,他只是抽搐着眼角僵硬的转过头去,像是试图在清澈无波的水面上找到一筐金倮子。

在胤禛挥手打散脑门后的黑线重新坐稳吃酒的时候,胤祥也终于再次将眼神转回兄长身上,看了半天,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果然是居养气,移养体,自家兄长跟哪一坐,便是一幅坐镇局中天塌不惊模样,身上自有一股常年居高临下管事的味道,所有人都开始小心回话,平日再怎么跟自己诗歌酬和、品鉴花木,也缺了点读书人文弱的意思。

胤禛看着少年线条流畅的手臂散漫的穿过膝盖关节处合拢在一起,整个人靠在圈椅内侧,眼皮一翻一翻地扫着,赏心悦目的同时更有一种奇妙的感知,这个俊秀的神态雍容富贵的孩子不久之前还在辽阔的草原上创出了伏虎少年的名头——

猛虎从长草中一跃而起,震天动地的虎吼声让满地长草簌簌倒伏,隔着中间那一段距离,仍能见到锐爪和利齿的森寒冷光,鼻端也依稀嗅得那血盆大口中喷吐出的血腥气。

他还离得远,虽然张口疾呼,那呼声也淹没在虎啸之下,只得发了疯似地拼命鞭打着座下骏马,他座下马是上等的良驹,却依然被猛虎的咆哮声震得呆了一呆。

那近处的马自然是更站不住脚的,腿一软,马背上的人就也自然而然地跌下去,人和马都狼狈不堪,竟是个任猛虎鱼肉的局面。

唯一立住的一匹马上,玄色猎装的少年稳稳端坐,抽箭,上弓,弯弧,镇定得仿佛久临战阵是以闻变不惊的将军。

他看见那支黑羽长箭从描金铁胎弓上射出,流星般没入猛虎的血盆大口,皮毛斑斓的猛兽半空中直坠下去,血和尘土四下飞溅——

终是赶到了跟前,尘埃落定,血污狼藉的长草上,胤祥正从猛虎心口抽出长刀,刀上血落在虎腹白色毛皮上,珊瑚珠儿也似的一串,甩去刀上血珠回鞘的少年又转了身仰头望他,秋日塞上的阳光毫不吝啬地从头顶上方照下来,于是他只能看见那双因为见到他而露出欣喜神色的黑眼睛。

"好!好!好!吾家有子初长成!"康熙皇帝对于钟爱的孩子从来不吝褒奖,尤其看到还在弱冠的小儿子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如此硕大可怕的猎物,做父亲的总是能体味到难以掩饰的骄傲,使得他浑身都散发出光彩来。拍着幼子的肩膀,爽朗的大笑起来,心情愉悦地走向蒙古王公连绵送出的称颂钦佩之中。

向来崇敬膜拜皇父的胤祥得了夸奖,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他临场冷静,现在,面对自己的猎物,才觉得满心的亢奋高兴快蹦出来了,整个人顾盼神飞嘴里说着谦逊之词少年意气之态却是压不住的。

只胤禛站在他身边久不言语,刚才那一幕算是吓得他够呛,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现在只想狠狠地抱住弟弟上下检查一番或者敲着某人的脑袋训诫多少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四哥?!"

一只手在他眼前晃动,还有个颀长的影子在跳来跳去。

握定那只手,歪了头看他,少年脸上还撒着亮晶晶的汗水,眼睛却比汗水更亮。

"四哥你刚才看见了吗?"

还好意思说,没找你问罪就不错了……点了点头。

"怎么样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胤禛看着绕他转动的弟弟,和那双黑葡萄一样发光的眼睛,跟小时候背出了诗句等他表扬一模一样的神情,偷偷藏了笑意,故意沉吟了一下,恍然道,"对了,倒是可惜了那张虎皮……"

"四哥!"胤祥气恼的差点甩了弓,耷拉着脸在胤禛身周嗅了嗅,一脸嫌弃道,"四哥你真是老了……老了……"

胤禛也不说话,自顾自的往前踱去,才悄悄勾起嘴角来。

"四哥!四哥!"胤祥到底不甘心,又卫星一样追了过来绕着转,满脸想等他说什么又不愿意开口的憋闷表情,"刚才汗阿玛还夸我来着……"

"哦……"

"汗阿玛夸我呢……!"

胤禛终于绷不住了,看着这小子满脸等他开口又别扭的非要绕着圈说的表情,这是有趣极了,笑意终究是没忍住,舒展眉头勾起嘴角,拍了拍他的日益结实的肩膀,"原以为只是谢家宝树,想不到竟是伏虎孙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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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染指

80

帐台之内,总是温暖而欢乐的。

就好像听不见幕外大纛在风里鼓荡的回响,听不见厉风飒飒铁骑萧萧。

自古以来塞外围猎为的就不是那几头蠢笨的野鹿獐子,而是抟和族群、不忘祖先功业,即便如今执弓的子孙不孝到无以复加,猎场后的欢宴也是难以逃脱的胜景,王子皇孙锦帽貂裘齐集一堂,煊煊赫赫。你再怎么当自己是戳破大人谎言的童稚,眼角带着奚落不懈,也无法逃脱。

太子代上赐宴,抚劳蒙古王公。

络腮胡子却已经消磨了草原蛮荒野性的老王爷在歌舞升平中醇醉了往日的尖锐悍勇,如今只能安静驯服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敢大声喧哗、不敢猜拳闹事、甚至不敢向前移一个位置。

宴会其实并不怎么令人感到欢愉,尤其是当今最尊贵的龙子漫不经心地坐在上手,似笑非笑看着所有人,好似这些被他父亲期许能成为他新朝柱石的皇弟老臣俱是芸芸众生,被人毫不在意的玩弄于鼓掌之中。

他并未追随在父亲身后下场捕猎,反而仍是一身耀眼的黄色,来来去去,许是要把这份煊赫招摇到极点,刺得每个人心里生疼。此刻的太子殿下正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尊贵与不知何时蔓延进每一寸骨骼的慵懒,倚在柔软舒适的虎皮座椅上,同样的虎皮,他兄弟帐中也安放着一副,唯一的区别只在新旧,无比轻巧的拈着酒樽,这多年来,酒色二物,像是已经与他长在了一起,大概比对他的太子妃更加熟稔。早年指腹上厚厚的茧子早已在不知不觉的时光流逝中消失,如今这双手,白而细腻,连书卷墨香也淡了。修长的双腿随意地搭在一起,从座下露了出来,密密压着暗花的魑龙金凤,似乎也带着放纵的笑意。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不耐应对这样无趣的宴饮,但所有人亦无法不为他的贵气所慑服。

若非八阿哥胤禩,这样一场宴会,将毫无乐趣可言。

这位贝勒爷,拥有皇子中最善解人意的眼睛。一袭半新的天青色袍子,虽没怎么下场但也打了箭袖,又罩着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显得精神利落。面貌并不出众,可胜在端庄平和,偏又带着股光鲜得意的锐气,让人见之心喜。他身子向前倾着,愉快而认真的听老王公们带着醉意的喋喋不休。他们所讲述的、所怀念的他并不十分清楚,也不十分感兴趣,但胜在耐心,能笑着听完任何一个人毫无意义的醉话,再恰到好处的接上一两句,对于人事他更有着一种近乎天生的敏感,能从对方的眉宇言辞中迅速捕捉到他人的想法一件,哪怕只是随意应和两句,已经足够取悦于人,更何况他一点也不介意动用自己的手段满足对方心愿,无论是什么,让别人感激总是好的。

老王爷和少年王子们举盏更酌,由太子所象征的最高权力带来的冷漠和生疏被迅速溶解,胤禩就像润滑油,他性子直爽显出一份皇族少有的真诚,又会在谈话中引开尴尬的话题,转入对方熟悉的领域,在所有人的利益之中寻找平衡点,投其所好,让每个人都由理由站在他对面。

或许很少有人真正与他交心,但也很少有人会真正讨厌他,无法容忍地振袖而去。

丝竹暖响,酒意蒸腾,气氛逐渐融洽起来。

"给太子殿下请安,胤祥来迟了。"一身素色巴图鲁背心陪着蒙古刀牛皮靴的胤祥掀帐进来,裹挟着一阵年轻人的意气风发,许是跑的太急,头顶上还冒着热气,利索的行了礼,抬头仍是笑吟吟的,开朗的少年任何人都不舍得怪罪。

"十三弟你可来了,正该罚酒!诸位王子刚还问起你呢,都想看看伏虎英雄到底怎么长了三头六臂,偏你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快来坐!"太子叫了起,又朝帐外扫了一眼,便没有再理会他,倒是胤禩看见他挺高兴,从自己位上起来,大笑着攀住他肩膀,把手里的酒杯塞给他,揽住少年肩膀朝边上来依次给他介绍蒙古王公。

"好好!兄弟自罚三杯如何!"

胤祥眼角也总带着笑,若说胤禩的笑是友好的、善意的,那胤祥的笑便是发自内心的开怀。近些年,皇子中得了圣宠的他算头一份,圣驾出巡总带着,内里又有皇后和雍郡王照拂教养,他长得体面,更兼早慧,读书练武都十分看得,便常常被上皇叫出去展示炫耀,简直是个蜜罐子里泡大的太平阿哥,又正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级上,便总是心志昂扬,让人看着他便觉得天下没什么事好烦恼的了。

此刻立在一排几案前,也不推辞,满满斟了三杯酒,一仰脖子尽数灌了下去,赚的一片好声。

胤禩便要拉他在身边坐下,胤祥却拎着酒壶脱了他手,"还是八哥招待王爷们吧,弟弟刚才喝的急了点,现在有点上头,去那边略坐坐……"

胤禩看他往对面那排末座去了,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追着问了一句,"怎不见四哥?"

一直自己出神的胤礽居然听见了,却只翻了翻眼皮,并没有搭理弟弟们的暗涌。他自然晓得胤禛在哪,他知道若是以为自己一定会随口替他答一句,可现在,他不想理会了,只是琐事而已,世上有太多的琐事需要被屏蔽,他已经懒得费心思了。

他的想法不过是一刹,旁人眼中他也只是吃酒而已。胤祥倒仍是立刻爽爽落落地应声,"八哥怎么忘了,四哥负着防务上的事儿,总得挨个巡一遍才能过来,已经跟太子殿下告过罪了,让我们先喝着,他一时就来。"

说完便笑吟吟瞅着胤禩。

胤禩失笑,"怎么,你这样看着我我就该承认抱怨四哥逃酒不成?"

"我可什么都没说……"胤祥挑眉,笑意更扩大了,也有些分神,转头去看帐子,只不知为了什么。

胤禩才要继续答话,便听见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这才恍然胤祥笑容的来源。

"酒都堵不住你的嘴吗?"

胤禛瞪了胤祥一眼方才行礼,太子便淡淡的应了,胤禩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却说不出来怪在哪里。

及至胤禛重新站起来,看似不经意地扫视一周,包括胤禩在内,不知为何,突然静默下来。在这个不算幽暗的空间里,收获的季节,原本浮动在空中的尘埃都倏然落地,这个人只站在那里,便对所有人产生了微妙的影响,原本隐藏在温软空气下的角逐与平衡被打破,雍郡王似乎一身玄衣,或者又是朱色,竟没有人注意到,但蒙古王公包括八阿哥在内,都隐约觉得自己刚刚敲定的"帮衬""交好"添了怯懦,原本以为坦荡的胸怀受了损害。

除了胤祥,众人都不着痕迹的侧了侧身子,避开他的眼睛,那双有如漆墨,黑到隐隐发亮的眼睛,沉沉地扫荡着全局,像是能把一切都吸附进这片深不见底的"黑海"里,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畏慑的正是胤祥所习惯所亲近的。他两下蹦过去,攀着兄长的臂膀把人拽到座上,自己顺势粘了过去,明明一炷香前才分手,现在却像久别重逢一样撕掳不开。

拉着他没大没小的灌了两杯酒,却郁闷地发现始终无法把胶着在太子身上的目光牵引回来,而胤礽,故意扭着头听曲叫好,显然是不打算回应他的不满或者压力——

"四哥,你又发什么呆?"胤祥无奈地再次叫醒走神的兄长,其实,他心里知道问题的答案。

"……你说呢?"

胤禛回头看一眼弟弟,放缓了动作去端桌上的茶,眼神像是能把白瓷戳个洞,心思却不曾分了半毫。又抬头见弟弟一副"还用猜?肯定又是这个这个、那个那个"的表情,不由笑了,笑完仍是偷偷叹了一口气,不想还是被发现了。

"我真不知道四哥到底担心他什么!"

"你不懂……"胤禛抿了口茶,摇摇头,想起上辈子就是这一次二哥与索额图试图做下最可怕的错事,却没激起半点水花,不禁有些莫名的紧张,想劝,可太子这些日子来显然在躲着他,碰上了也是立刻抽身而走,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看着便像是有亏心事的样子,"我不仅担心他,还担心你。"

"四哥你就爱瞎操心,不就是祭个泰山嘛,你小时候不也祭过?"胤祥心里咯噔一下,但他也并不是怕天怕地的人,因此面上更加露不出痕迹来,只先安慰兄长。

"不一样的。"想起当时的念头,觉得果然是不在眼前的事都要减分量。但更重要的一点,他与太子亲厚,在太子那顶多是心里不舒服,十三弟却素来看不惯太子那副德性,太子又不喜他最受宠皇子的名声,两人私下见了都总要"刺"上一两句,背后送个白眼的,碰上这种严重的事情,又在这个时候,两人还不结下怨来。

"你以后收敛着点,他毕竟是太子,背后少说话,万一被有心人听到,你就毁了!"

"哼,四哥是怕我毁了,还是怕他毁了?"胤祥眼睛一瞥,自顾自坐下背朝着人,"四哥就是偏心。"

"……哪有?"

胤祥知道自己船上的安全,在胤禛面前也不遮着掩着,"四哥你处处为他想着,怕他怠慢了皇父、怕他过度盘剥内府、怕他骄奢淫逸,可你看他呢,哪像个样子,哪像个太子,将来这大清国就要交给他吗?!"

"噤声!"胤禛瞪了他一眼,果断压制,声音却有些闷闷不乐,好半天才舒展出一句话来,"他也是个可怜人……"

胤祥本正伸手去拿茶盏,听这话却顿住了,起身走到他面前,肃容扳着他两肩,眼中的光竟有些看不清色泽,只声音冷冷的,像铁铸的寒锋,"四哥,你跟我说过,一切理由都是借口,没有人能将自己的错误推得一干二净。眼下自己却忘了吗?"

胤禛看着十六岁的少年站在咫尺之间,正经的有些陌生,一时恍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伸手覆住肩上那只手,紧紧的握住,从肺中努力挤出一口气来,穿过所有块垒虚障,像要把一切的挂碍琐碎一起涤荡出去,整个人都轻快不少,甚至轻快明晰地有些眩晕。

"四哥知道,是我执著了。"

胤祥一下子眉开眼笑,松开他又去够案上的清酒,另一只手却翻手被兄长拽住,紧的有些生疼。

"那你又意欲何为?"胤禛寒目订在他身上,言语仿佛戏谑,声音却一点笑意也无,"觊觎珪鎏?"

胤祥身子紧了一下,被胤禛握着的手有些僵硬,但立刻回暖了,"四哥玩笑话,祥弟像是这等糊涂人吗?汗阿玛纵是再宠爱我,承平之事,也绝不会真的考虑我们这些小阿哥的……"

"那……"胤禛看着胤祥手里的酒杯在空中缓缓划过一道弧。

胤祥却不答话,牵着胤禛的手指,蘸进了清醇的琼浆玉液。

胤禛挑了挑眉。

看着骨骼清瘦的少年人用纤细的手握住自己的,慢慢张口,露出粉红的舌尖,面容整肃的从自己指尖上轻轻滑过,顺着粗糙的指掌纹理,将缓缓流淌的醇浆含进口中。

胤禛觉得从指尖的酥麻到手臂,再带动着全身发出轻微的颤抖,或许说着有些矫情,但他发自真心的想让这个孩子平安喜乐,而不是再一次卷入这一场惨烈的斗争,可他自己,却似乎已经做出了抉择。

"……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少年清亮的声音打破一瞬间的困顿肃杀,"所谓染指。"

81、焚诗

81焚诗

皇帝南巡,太子染疾,索府"不安",御驾回銮,皇十三子胤祥代父祭岱后,随皇四子雍郡王胤禛继续南下,勘察水道,采集民风,于今,不到半月。

胤禛一整天都未出房门,只伏在案上,凝神看着一汪清亮的墨色,轻舔毫锋,下笔如注。

可每一个字却都像带着千钧力。

轻盈活泼脚步拍的船舱都有些微微的震动,原本粘稠平缓的墨汁也掀起了几道褶皱。

"四哥,写什么呢?"

他本已伸了爪子就要去攀胤禛的肩膀,可看他一副端正肃然的样子,也挺好看的,便又老老实实收了回来,蹭到桌案一侧,笑嘻嘻地替他磨墨,探头去瞅底下熟悉的字,却是一愣。

"四哥你在写诗?"愣着迸出一句,才觉得好笑,"这风雅之事原该往来唱和,骊山晚照曲江留饮,自己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沉着张脸写个什么劲?"

胤禛竟难得没有理他,连一声应也欠奉,只埋着头稳稳落笔,一行行字淌了下去。

胤祥好没意思的,只好讪讪摸了摸鼻子,龇牙咧嘴对着空中做了个鬼脸,才住嘴安静立在桌案旁。

时间缓慢流淌,胤祥在难得的墨香清净中有些昏昏欲睡,好半晌突然被惊醒。

"火盆。"

"啊?啊!哦!"

这节气,这地方,要火盆?莫不是他听错了吧。可看着兄长的脸色,该是没有。胤祥回过神赶忙颠颠地跑出去吩咐人捯饬火盆过来,才有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回来去握胤禛的手,"四哥可是觉得冷?"

胤禛用看白痴的眼神瞅了他一眼,胤祥一滞,立刻松了手自顾自去抓头发,仍是讪笑。

"……那这天气,要火盆做甚?"

胤禛已经回头继续写字,一篇收了尾,看火势已经拨弄好了,便一页一页地将案上的笺子叠在一起,动作缓慢,及至拿在手里又端详了半天,才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地情绪递给胤祥,"烧了。"

"……"胤祥看他脸色,乖觉地不再混搅,自己也不自觉端正了深色,去翻那些字纸。

"翻飞庭院叶初干,怅怏难禁独倚栏。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胤祥看着纸上已经变得暗沉沉的墨迹,心里一颤,轻轻念了出来,少年的嗓音也被水上的风声压的有些沙哑,"四哥,这……这不是你年前写给我的……"

"烧了。"

"……"胤祥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面上聚着不解、生气、不舍、对峙种种情绪,手紧紧抓着文稿,虎着脸皱眉盯着自家哥哥,只牙齿咬着下唇,偏又显出少年模样。胤禛也不解释,只平静地回视他,最终胤祥还是忿忿地轻轻将稿纸投入了火中,看着墨色被火苗尽数舔舐殆尽,面上显出颓唐来。

"继续。"

胤禛的声音仍是平静无波的,可正是这平静无波逼的弟弟重新拿起下一章,还好,是陌生的,"秋宵噭噭云间鹤,古调泠泠松下琴。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好诗。"

胤祥小孩子脾气,心里还为刚才那张不快,现下夸这个也是情绪淡淡的。

"如何?"

"皓月清风,高山流水,想来彼时身边亦有一二知音知己相伴的吧……"

胤禛笑了笑,从心底里带出来的笑,却偏生带着些莫测的感觉,看了他半晌,最终只是淡淡一句,"烧了。"

胤祥没有再说什么,反而带着报复的心里利索的下手。又自觉去翻下一首。

"天上根盘若木枝,朝阳辉映日纷披。葵心北拱输丹禁,棣萼春荣护赤墀。干济有才频入告,职司无缺亦书思。忠勤佐就升平业,长保勋名奕世垂……"随手投了进去,"无趣。"

"开遍芙渠水为香,疏槐鸦影乱昏黄。停舟待月寻佳句,卷幔吟风纳晚凉。渔笛数声飘远岸,茶烟一缕扬修篁。畅舒心志逢清夏,寂寂花阴漏正长……"顿了一顿,神秘笑看胤禛,"这首倒好,停舟待月寻佳句,卷幔吟风纳晚凉,很有些意思,只不知道身边陪着何等佳人呢……"

胤禛不语,只盯着火。呼吸轻动,像里头烧的是他心神脉络。

"彩云冉冉鸾鹤翩,鸾鹤背驭双神仙。南极西池环珮联,双双同庆帝胄贤。手执如意来当前,篆刻蝌蚪黄金填。晶荧上下星文缠,瑶台此日喜气偏。琅琅更听仙语传,唱随偕老如和弦。既指山海为岁年,复言日月同团圆。煌煌带砺眷便便,子孙永保福且绵。予因仙语嘉喜骈,为尔歌双如意篇。"胤祥嘴角有些抽,脸上显出恶寒的神色,不可思议地盯着兄长,玩味而惊诧地从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到头,"四哥,这不会是你写的吧?太不像你了吧?给谁啊?又是双双,又是神仙,还偕老如和弦,山海为岁年,日月同团员,子孙福且绵……"不禁打了个哆嗦,"真……那啥……"

"你别管,烧了就是。"

胤祥手哆嗦着,赶紧一把扔进了火里。咧着嘴角看了看手里剩下的,正要顺手全扔了,却被拦住了。

"别啊,接着念,让我听听,你也顺便听听。"

"碧天皓魄印长空,嘹呖初闻度塞鸿。榴子结成崖石畔,桂香飘入渚烟中。溪环松老重添翠,岩映枫疏半缀红。追忆昔年秋夜宴,不禁此际感西风……你偷懒,这跟我那首很像啊……"

"宗室屏藩重,朝端柱石崇。持身惟正直,应物本虚公。青史经天略,丹心贯日忠。衔哀为作诔,难与述丰功……悼亡诗?谁呀评价这么高……"胤祥本喃喃念叨,继续翻看下去,心里却莫名难过起来,那些字样,看得多了,主人的悲怆凄惶便挡都挡不住了,一个个黑团,也像墨块,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的抑郁辛酸,"……献替犹如昨,仪容俨在斯。可怜风雨急,花萼损连枝……"

"韶光荏苒暗中迁,开到榴花又一年。节届香蒲陈似旧,贡来细葛赐谁先?……"

"诘朝端午节,再命罢称觞。岁月如流迈,容仪何日忘……"

"西风瑟瑟草离离,惨对灵筵奠酒卮。荆树凋残惊日晚,雁群零落入云悲……"

"傻子,焚诗而已,你哭什么?"胤禛不知何时已起身站在胤祥身后,听着那些早已镂刻在自己脑海中的词句用少年的声音还转而出,一时有些恍惚的喟叹,像是细细品尝着隔世的孤独与悲凉,此刻,再看着年轻饱含活力的眼睛里清泉一样淌下汩汩细流,打湿了手稿,又在火焰中砸出细微的荜拨声,心都绞的痛了。

就这样站着,伸手将弟弟刚刚抽条还显得纤细的少年身形揽进怀里,靠着自己胸膛,也不记得取帕子,只伸手去胡噜那张稚嫩的脸,想抹去所有莫名的悲伤。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胤祥讷讷,着了冷一般朝四哥缩了缩,恍惚地盯着红光,"这都是写一个人的?"

"……大概是吧。"胤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前世的昆仑比肩,今生的棠棣怡情,那些字句里,有太多太多东西,甚至沉重到连他自己也负载不起,所谓兄弟、所谓君臣、所谓知己,已经揉碎在一起,看不见的岁月翩迁,聊作证供,"怎么?"

"……没什么,"胤祥怅然摇了摇头,停了半刻,才低低开口,"只是觉得,剩下的那个,有些可怜。"

是么……你果然也这样觉得吧……

胤禛重新坐了回去,两人一起注视着贪婪的火苗将那些遗留的情感与诗文一并吞食,像是漫天的业火,在为人间的孽缘做个终结,试图让天地间重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心里像被狠狠割了一刀似的留着血与脓,疼的他指尖都有些颤抖了,可胤禛仍强迫自己去看,认真的看着,看着前世种种,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倏忽不见。

昨日闻君一席话,胤禛忽然再次觉出自己的"执"与"住"来,恍然发现一直当做小孩子的祥弟突然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他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追求、想抓住的东西。又同时顿悟,他是胤祥,却不是雍正帝的怡亲王,他不该将他当做前世胤祥的替身幻化,无论他们有多像,他都是全新的,独立的个体,没有人能替他做出决定,自己也不能。要成为谁或不成为谁,只有他自己有权选择,耗八年心血的怡亲王会永远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但贡来细葛赐谁先的胤祥却不该成为眼前少年人的未来,这一世的胤祥,该做他自己想的事,无论喜乐病痛,自己都会在他身边,自然,最好,能同看盛世邦国、山河永固……谁也不先行一步。

胤祥看着手里消失殆尽的纸张,竟觉出惫倦来,看着表情复杂的兄长,"哥,完了吧?"

"唔?"胤禛挑眉,重新坐在案边,"稍待,最后一首。"

"这是……?"递过来的却已折在了一起,胤祥正要拆开看,被胤禛连手带纸一起按住了,"烧了就是。"

有些狐疑地盯着手里的字纸,又淡淡应了一声,投进了火中,虽他兄弟无话不谈,但兄长不想让他知道的,他便不会去探问,反之亦然。

胤禛偏过头去,越过弟弟的肩膀看着红光一跳一跳,虽然很小,却能焚毁一切。

那首诗,不是他的,可他不敢忘。

帝业何来千载传,虚名盛世康雍乾。漪园旧日江南梦,误我中华二百年。[注]

"四哥,四哥……"

"祥弟,今日之后,四哥再不写这些蜜里调油的诗了。"胤禛笑着捏了捏他丰满圆润的脸颊,不看人吱哇怪叫的模样和眼里的惊诧之色,只随口提起下一句话,"送你个表字吧。"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叫历史不给同人活!!!这就是!!!

82、并舟

82

两人自过了淮水,便走走停停。虽说访查,实际上任务并不怎么重,这趟行程并非遇事,而是一来康熙思虑江南人心,二来也有让胤祥成亲前再冶游一番的心思,还有一个想头,胤禛确是不敢多考虑的,他立在太子旗下,胤祥跟着他,老爷子这回自己回京"探疾"却巴巴把他二人打发出来,天知道有没有别的意思。只这一层委实有些郁卒,不想减损了胤祥游玩乐趣,便不曾跟他提起过。

每日往下面州县走走,天气晴好便乘船涤荡于清波之中,简直神仙生活。

这日兄弟二人本自安坐舟中,听管弦之乐,丝竹之声,再加上一秤棋盘,黑白划界,自有攻守,不时俯身耳语低笑,仿佛紫禁九重之中的王子皇孙,也能有这一晌安闲,当然,对胤祥来说,若四哥每日准他多吃两块糕点,那便再好不过了。

戴铎却来打扰,说有人扣船。

胤禛皱了皱眉,心里觉得好不晓事的,胤祥却睁大了眼,连手边的蜂蜜糕也忘了吃,"为什么?拦车告状?"

"书读傻了吧你……"胤禛抬眼翻了翻他,其实并不恼,仍笑着伸手替他抹了嘴角的点心渣滓。

看戴铎手里还捏着张帖子,不待他说,便伸手要了过来,打开细看,两人又是一阵莫名。

"隔江闻君琵琶曲,铿锵之声大异南风,耳热而情动,心慕而神交,聊备酒馔,觍颜相邀,务必并舟一叙。"没头,没尾,单一行字并素淡雅致的花笺,两人四目相视,都是惊奇。

"这是什么意思?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听了人家的曲子,就下帖子相邀?"

胤祥完全莫名其妙,看胤禛,胤禛也是皱眉。

戴铎之前跟文士交往多,这次跟两位出来,又特意留心了下当地风气,当下便笑着解释:"十三爷天潢贵胄,长居宫府,往来贤达自然都是依照礼而行,礼尚往来也是约时间,下帖子,自然没遇上过这等事,可江南文士风流,不拘一格,最好弄这些事,但凡能看上的,勿论身份,高门寒户,俱是一般,若是看不上的,管你什么府道公子,那也一样是被扔下水里的命……"

"怎么说,爷们这次遇上的也算一次面批了?"

"呵,十三爷笑话,那到算不上,不过……"

戴铎笑着住了嘴,胤禛接了过去,"不过你若真被丢下去,可就丢人了……"

"谁怕谁啊!"胤祥得了一激,挽袖子就走,刚迈到门边,又想起来,"四哥,咱这样会不会太莽撞了,别让汗阿玛扣个结交士子意图不轨的名儿?"

"无妨的,既是微服,便算不上,何况也只这一次去看看热闹,还能天天跟他们饮酒听曲不成?"

"那就成!"

话传到耳朵里时,人已经蹦蹦跳跳在舱外了,胤禛笑骂一句,自然跟上。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真是人未到,声先闻,才并了船,对面站在船头的人还看不清楚,拖得长长的声音便先灌入耳内,激的胤祥一个哆嗦。

"自来听说以文会友,今日倒是以乐会友,久闻南士风流,幸得一见,果真传言不虚,得兄台盛情相邀,却之不恭,我兄弟二人倒是叨扰了,不要打扰了先生雅兴才好……"

胤祥看了正在寒暄的兄长,默默扶额,哥你内心里就是个文艺风骚男吧……

船头男子不过寻常一袭长衫,腰间挽着素色绦子,须发花白,靴子半旧,干干净净,但总显出三分潦倒落拓相来,可这落拓里偏又透着骨子旁人学不来的洒脱,从未见过这等人,竟让胤祥一下子也有些出神,没注意到兄长眼神里一瞬间的诧异。

"老夫孔季重,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孔季重?!你就是写……"胤祥正惊呼便被胤禛从背后推了一把,撞到了前面,只好告了谢,"小子姓袁满,字寿棠,这是家兄,无字。"

看孔老先生奇怪的眼神,胤祥只得干笑,实际上他也很纳闷,哥哥专门给他起了个表字,还装模作样的跟他要礼节,自己却不愿意取,倒好生奇怪。

安置了主人所求的乐者,这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先生便引了他们进去,路上已大概知道了这气度不凡的兄弟二人来历。竟是世代的皇商,也自以为解了心中疑窦。那兄长一言一行皆有做派,一看便是管惯了事做惯了主的,想来是跟着家里做生意,走的是商场不是文场,没有字号也是正常,那少年活泼文雅,彬彬有礼,估计是家中幺子,从小入学的,如是这般也很贴合。不过兄弟俩人感情倒好,便这几步路,眼神也常有交错。

"小老弟这表字倒是很圆满,看来起字的师长对你用心很深啊……"

孔季重想通了便放下了,只跟少年人打趣。

胤祥笑着瞄了一眼哥哥,看他微微扬了扬手,作势要打,又偷偷缩了缩脖子,才又睁着亮晶晶的眼盯着主家,声音虚掩着透着些神秘,"季重是孔先生的表字?"

"善也。"

"那恕满不恭敬了,不知是否方便透漏您名号是……"

"哈哈——小小孩子也学人家拐弯抹角,不用猜了,老夫正是因戏被除官的孔尚任——"

胤禛在旁边偷笑,他原来本就见过这老儿画像,一打眼就认出来了,没点明而已,现在胤祥也只能摸着鼻子讪笑,可完全没注意到重点上,"我才不是小孩子……"

"先生高才,《桃花扇》虽不得今上喜欢,可私下还是大受欢迎的,连京城王府里也排演过……"胤祥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样子,他们这些王子皇孙,最大的本事便是只要愿意,无论什么话都能让人觉着受用。不过今儿这话倒是真的,康熙面上没对这出戏说什么,私下却发了好大一通火,可禁不住人爱看呀,别的不敢,可心眼最用不到地方的三哥诚郡王便连着找班子排了好几场,他们小兄弟都跟着去看了,四哥居然也没拦着。

"笑谈笑谈……儿戏而已,岂可当真……"孔尚任摸着胡子连连摇头,那神情像是自豪,又夹着颓丧无奈……

这神态即便胤禛也并不熟悉,能站在他们面前的要么是落魄到底的官员,要么是襟抱得开的良骥,却不知道天下多少命途数奇的大才一生怀璧,不遇伯乐,都带着这样得意且苦涩的笑意。

不过,孔老儿笑的格外洒脱些罢了。

即便他是孔子后裔,御前讲经。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胤禛举起一樽酒,隔案相敬,"孔先生果然是个妙人。"

"哎,没叫先生先生的,把我都叫老了,萍水相逢不论长幼尊卑,两位公子我高攀不上,本不该招惹,可我偏偏喜欢,尤其这位小公子,我最喜欢,你们若也看得起老夫,便也唤一声季重吧……"

"倒是缘法。"

胤禛微微颔首,熟悉的丝竹之声已经再次回荡在耳边。

83文会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整日说江南好,江南好,可跟着四哥也就是看看无聊透顶的风景,最多是下下棋听他讲讲民情官情,要不然就是想着画两幅弘晖仰着头带着弘曈他们一串小鸭子的模样,时日一久,谁也受不住。

可今天,此时,此地,他才终于感受到江南之曼妙动人了。

江南的清歌曼舞,胤禛在胤礽处已见过太多,看见便觉得烦躁腻味,可胤祥还是个被严加管束着不曾知晓人事偏偏又到了年纪的血气少年,感觉自是不同。温软如鸭羽清脆如黄鹂的歌声轻轻摩挲过舞女纱般轻薄的丝带,隐约可透过光线的沉淀看到如雪的体色,还带着混杂了香醇美酒的体香。

胤禛看弟弟面上桃色便觉得火往上蹿,过去勾住了少年脖子,牙齿凑到他嫩玉般的耳垂处,使劲磨了两下,阴测测地轻声问:"好看?喜欢?"

宫中连歌舞都是堂皇气派的,要显出天下之主的"浩大端肃"来,他们这些成天被拘在一处的小阿哥哪有这等眼福,此刻正托着腮眼神迷醉的欣赏美景,像小时候一样用舌头去勾杯中薄酒,扎听见耳边问话并没有反应过来,只本能点了点头,但立刻脑袋一凉,浑身嗖的一下一身冷汗,嘎嘎转过脖子去看近在咫尺的脸,僵硬地舔了舔嘴角,"没、没有……"

这边两人还在对峙,那边主家已经摇着扇子走了过来。

"在座都是词章之士,彼此相熟,惟二位是季重新客,按规矩,该叫新友猜一猜的名姓的,"孔季重也不说话,只看着船上主人走到胤祥跟前,他竟是没理会胤禛,直接用扇面托了一杯酒,待少年执在手中,方才自顾自的打起扇子来,"小友可看戏文?知道些曲词之家?"

"略知一二。"

按照中国人传统,"略知一二"从来直接等于"十分精通待君考察",因此那青年文士一合扇骨,敲在手心里,"好!既如此,今日游戏便换个新的吧,小友年少,便只猜姓氏,"说着薄纱扇随着转身顺势铺开又横扫了满席,"这样,诸位一人评价一位曲家才人,要与自己同姓的,让小寿棠猜上一猜!"

"切记,猜错了寿棠罚酒,猜对了两人共饮,可自己漏了底细的……要罚酒三杯!"

众人轰然应诺,纷纷笑着想考题去了。

惟胤祥有些头疼,求救似的仰脸看哥哥。胤禛好笑地埋头喝茶,并不理他。今日便是孔尚任带他二人来瞧的热闹,大概也就是几个熟悉朋友间的文会吧,胤祥好奇,便拉着他来了。想不到竟是自己被为难。

成,来就来吧,爷怕了不成?

"那鄙人先来吧,"最上手的青山文士歪在隔座身上,端着酒,鞭子后头还拴着一只小玉坠叮叮当当,"峨冠博帶太常卿,嬌馬輕衫館閣情。拈花摘葉風詩性,得青樓、薄倖名。洗襟懷、剪雪裁冰。"

胤祥眼角一挑,一手抻着袖子端起酒杯来,向前送了一送,朗声道:"白先生有礼。"

"好!寿棠有礼。"青衣看他听出自己说的是兰谷先生白仁甫,眼睛亮了一亮,打起了些精神,从旁边人身上翻了个个儿,就着他手,满饮了一杯。

"该我,小寿棠听仔细了。南華莊老嘆骷髏,舩子秋蓮夢裡遊,月明三度臨岐柳。播閻浮、四百州,姓名香、贏得青樓。黄沙漫,塞草秋,白骨荒丘。"

胤祥摩挲着杯子眼睛转了两转,瞥向兄长,看胤禛笑着轻点了点头,才开口,语气却是笃定的,"想必原说的是太原李寿卿,李兄有礼。"

再下一个却是一袭石青色夹袍,并没有描金绣花,面相也憔悴些,周身雅气却不改,声音也淡淡的,"庭前盛茂種三槐,紙上芳名播九垓。畫中詩詩中畫傳宗派。蘆花場司令該。有玄微妙趣吴才。通街市,知稼穡,躲不了深土培埋。"

可话音刚落,还不待胤祥细想,与座便先起哄起来。

"哈哈!漏了漏了!王兄罚酒!"说着呼啦一群硬按住石青色士子灌了三杯酒,他倒也不挣扎,仍是那副平淡样子。

好容易消停下来,便见下手一百寿团花香色锦袍端起一杯酒自己饮了半盏又拉着舞女灌了半盏的文士接了下去,"丹墀未叩玉樓宣,黄土應埋白骨冤。羊腸曲折雲千變,料人生、亦惘然,嘆孤墳落日寒煙。竹下泉聲細,梅邊月影圓,因思君歌舞十全。"

胤祥自己皱了皱眉,看兄长眉目也不喜,但仍是执杯回了礼,"想必这位是周兄了。"

恰轮到孔尚任,可人是他引介来的,自然不必再猜,只走过场的跟了一句,也不避讳了,"先生准擬聖門孫,析住平陽一葉分。好學不恥高人問,以子稱、得謚文,論綱常、有道弘仁。捻《東窗事犯》,是西湖舊本,明善惡勸化濁民。"

大家笑了一通后便听末座那位直接提壶灌了,恰是"錢塘人物盡飄零,幸有斯人尚老成。爲朝元恐負虚皇命。鳳簫閒、鶴夢驚,駕天風直上蓬瀛。芝堂静,蕙帳清,照虚梁落月空明。"

胤祥平素不常饮酒,今日酒好,又得四哥默许,多喝了两杯,现下脑袋已有些混胀,使劲摇了摇,还是一团木,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细颈酒杯一杯熟悉的手拿了过去,听他清清冷冷地替自己应了一句,"已是漏了。"

"嗯?"在座都是自诩的梨園領袖,編修師首,看胤禛气派举动都不像读书人,甚至连把扇子都没有,而他弟弟反而文雅清秀的多,便把目光一直投在胤祥身上,现在才突然发现这么个人,"怎么说?"

答话的人心思却并不在这里,只忙着照料有些昏沉的弟弟,随口应了,"陈以仁不是有《锦堂风月》一出吗?"

一室了然。

实际上他们读的书都是千挑万选出最正的,四书五经,为了端正性子,乱七八糟的杂书并不让看,只不过命令这东西永远都是个样子货,大家还不是谁喜欢什么就藏着什么,真要老老实实读孔孟去的倒是少数。这曲录集子他们大多看过,倒没想到今儿竟然用上了。

完了这一场,胤禛胤祥便找了个借口在旁边坐着听他们聊耍,反正少年醉酒这种事常见的很,可扭头看看孔季重竟也像格格不入似的,一个人坐在人群之外,安静凝视那边笑闹一团,眼里透出空明的悲色来。

"听闻周兄昨日收了个丽人,还是劳王兄牵线开的脸?是也不是?"

"白兄好灵的耳朵,不错不错,是个十三岁的雏儿,她妈妈便与我好过,如今女儿给了我,高兴的很哪,"姓周的又拉着身侧退了场的女子的对饮,表情微妙,似乎还在品其中滋味呢,"那小脚缠的,啧啧……当真是半掌之内,瘦、小、尖、弯、香、软、正占齐了,夜里以绣鞋为杯,芙蓉帐暖,真是齿颊留香呢……"

"周兄好不厚道,这等美事,该请诸友共尝,击鼓传杯最好,如何能独自贪了,罚酒罚酒!"

"哎,说到这上头,区区可倒说周兄还是外道了,这女儿金莲啊,要平正圆直,曲窄纤锐,稳称轻薄,安闲妍媚,韵艳弱瘦,腴润隽整,柔劲文武,爽雅超逸,洁静朴巧才是,"这位说着,还在空中做了个握的动作,"要盈盈一握,挠人心绪,可捉、可承、可控、可挟、可挑……"

"妙哉,妙哉!还是李兄钻研精妙,吾等甘拜下风!"

"嗨,要我说啊,女人这东西,风月相合,进行就是,事后多给些缠头之资也就罢了,何必特意接回来给自己找个麻烦,到时候摆脱不净,又是一桩烦恼……"

"哈哈哈哈,白兄啊,你与周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说接女儿麻烦,可自己弄几个契弟放到外宅子里,倒是干什么呢?"一人哂笑立刻引起一串笑声,"就是就是,昨儿个还寻几个扳指带回去呢,想必又进新人了,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啊……"

"哈哈哈哈——"

胤祥听得脑袋更晕了,只一张俊脸涨的通红,有点坐不住的扭来扭曲,竟惹得席上的书生来逗弄他,只不过要去扳他下巴的手一碰到胤禛的眼神就被吓得缩回去了,连酒都吓醒了,讪讪退了。

看船上越来越不像话,狠得胤禛咬牙切齿,嫌他们腌臜了弟弟耳朵,拖了胤祥便请辞,孔尚任见这样也跟着一道下了船。路程近,为了醒酒,三人便一路安步当车,孔尚任眼中郁卒,胤禛眼里冒着火,惟醒过来脸上退了"烧"的胤祥面色惊异不定,与往日大不相同,显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这般,就不怕……"

"南风如此,不过是私下集会,打点熟络了,总不会有人来自找没趣破坏风情。"

"哥,这就是江南文士风流……?"

"哥,就要靠这样的进士举人平治天下……?"

"你莫问我,季重该有答案。"

胤祥回头,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月色已上枝头,三人在一片星辉中,缄默不发一眼。

84春梦

胤祥是个好孩子。从来都是。

怎么说呢?他打架但不闹事,调皮但不捣蛋,想尽办法逃避功课但考校时从不会落下,宫里府里追的鸡飞狗跳耗子叫但到底没有破坏它们的友谊,备受父兄宠爱却不骄矜傲慢,连老三这次孝期剃头他也没有"亲自"去告状,好歹算是兄友弟恭。从来自诩自己是个好人,有求必应是他善良的品质,小十四跟他要打人的弹弓他没有拒绝,那只肥鸟儿要吃牛肉巧克力汤他也没有拒绝。

所以,他根本就是个好孩子嘛。没拉过宫女姐姐的手,或许连奇怪的梦都没做过。

可昨日喝酒上了头,被胤禛安顿睡下后撒了好一通酒疯,外间天气已凉,但他迷迷糊糊的梦里,仍是一室春光。

熏风殿,芙蓉斋,琼林酒,桃花笺。朱霞残照,红泪春潮。

胤祥闭一闭眼,竟不知身在何处了,只见满目的桃花飘零,淡色的粉瓣落到他肩上,眉上,鼻尖上,轻轻拈起一片放进嘴里,饱满的青涩厚如堆脂,在口中绵绵密密的化开,耳边似有丝竹暖响,整个人都酥了,乐声引着他左右彳亍,而昨夜那些桃花酒酿着士人轻薄语,流转着佳人鸦鬓、娈童明眸,更毋论那酒盏、缠头、笙璜、金莲、良辰美景,绝世姻缘,却一起在心底搅成一团,让他唇齿干燥,醉的更深了。

被箫声牵引,顺着这似曾相识的九曲回廊茫然寻去,慢慢的,桂树淡香反冲了桃花浓烈,轻轻盈盈在身边绕了一层,远远亭台楼阁处,隐约像是一桌酒馔,一袭青衫,伴着天青色的玉带,执着云海纹的月光,面目模糊,看不清是谁,只那乐响,越发的淡了,反阻着他近前不得。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心里却毛躁起来,有些恼恨眼前隔着自己山水两望的垂杨柳,伸手拨开了,却又是一层,层层叠叠,绵绵密密,总是繁复遮着眼帘。箫声渐渐停了,月色如水流淌下来,桂花的香气越发清晰,那高挑的人转过身来,朝他伸出手,想要来拉他一起,且歌且行……可面目,还是看不清。像是承乾宫新进的小宫女,明眸闪闪,又有些……像是四哥,长身而立笑盈盈看着他……

心中一喜,正要凑过去撒娇嬉笑,那面目一转,又化作了额娘!许久没有梦到过的额娘……去不是往常慈和温厚颜色,反而……温柔中多了几分少女的娇媚……是年轻时的额娘吗,抑或,是汗阿玛面前的额娘?

胤祥自己也没有发现,他正在笑,纯粹的笑,为这不记得名字的小宫女,或是熟悉入骨的四哥,又或者是青春年少的额娘而笑……正待探个究竟,额娘明媚的面庞也消失了,仍旧是适才一团雾色,看不清辨不明却无比亲切熟悉的人影,高挑,康健,持箫而立,隔着柳絮,看不清面容,只他自己,心里烧起一团火来……

"阿哥起身了吗?"

胤禛在门外问了一句,才见着门口守着的小厮莫名其妙的表情,便听见里头一阵踢哐乱响,随着的有些低哑的叫声,"四哥!等一下!等等等等!马上就好!"

胤禛挑挑眉,嘴角挂着笑意推门而入,外头的自然无人敢拦他,刚一进去便又是一通响动,胤祥甫一看见他就急惶惶的围着个被子冲过来,拉住人转身手忙脚乱往外推,一不留神被子滑下去又赶紧拽上来,脸上一片胭色。

"哎呀四哥你怎么进来了!别——我马上就好!不许进来!不许进来!不许进来!我真的马上……你别管,出去啦,快点快点……真的真的,马上就好……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这小子,又不是第一次,羞什么。胤禛哭笑不得的被人推出来站在门口,瞪了一眼两个看热闹低头闷笑的,再次感慨弟弟真是长大了,按说不是他该操心的,可还是认真盘算起给他房里放人的事来,虽然有些许怅然。

让额娘派一个呢还是找福晋商量?还是找额娘要给老实规矩的吧。

待胤祥收拾好了出来,见胤禛盯着他看又有些报赧的低头吐了吐舌头。胤禛上前揽了他肩头,低头去看,又顺手摸来他腰间挂着的潇湘扇,作纨绔状去挑他下巴,邪笑着啧啧道:"果然是昨日桃花酒喝多了,要不今日怎的面若桃花,目似流波啊……"

胤祥脸上果不其然烧的通红……

胤禛去还不知收敛,仍在调笑,"哎呀呀,说来你也到时候了,妃母的孝期也过了,横竖该大婚了,可得好好学学这阴阳之道,放心,回头四哥找你嫂子说说,替你要两个标志的……不行?不行的话皇额娘可早几回就跟我说过这事了儿,不过被我拦了,看来倒是四哥的不是……"

"……四哥……"

胤祥红着脸哀哀唤道,胤禛却仍旧一脸黠促的来惹他,做兄弟的像是真有些恼羞成怒,突然胳膊肘一曲,直向兄长胸口撞去,胤禛素来急变,眼下神色也不曾动,只挑了挑眉毛,空着的一只手去档,顺手向上一翻,另一只手仍紧紧攀在胤祥肩上,他二人自小演练,一招一式都熟的不能再熟,胤祥被制住后立刻身子下压,腾出空间来翻出手腕,一手扣在肩上那只手上,转身跳出胤禛怀里,胤禛又一反手,仍握住他臂膀,两人你来我往,在小小庭院里上下翻飞,好半天才安静下来。

胤祥已在胤禛手中动弹不得。

胤祥没什么沮丧神色,胤禛倒很是满意。

"不错不错,这次比上次又多走了三招,大有长进啊。"

"那是四哥调/教的好……"

"谬赞谬赞。"

"过谦过谦。"

门口两人看着两个尊贵的天家阿哥动完手又斗嘴,面色十分"平静"。
85家信

待胤祥洗漱过到正厅用饭,见胤禛手里正拿着一沓书信,眉头时聚时散。"京里的?怎么了?"

胤禛看他一身海棠红绣着荷叶莲花衬得少年人十分体面,不自觉带了笑,举了举手里物事道:"弘晖见天找他十三叔呢……"

"嘿,这小子!不枉十三叔疼他一场!"胤祥想起软绵绵的小侄子,心里一热,想得不行,险些嗷嗷叫出来,"还别说,弘晖真是聪明,才这么大点儿,教他背诗写字,一遍就能记住!"

无奈地瞥了一眼弟弟,想起自家那个虚算满有四岁的宝贝儿子,哼了一声,"还说呢,你上次教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下他小爷倒是真听话不剩饭了,可听说抱着个小碗把剩饭全拨汗阿玛碗里了!"

胤祥扭着脸木了半天,才捶着桌子狂笑起来,"哈哈哈哈——这小祖宗真是大造化!大胆子!汗阿玛……哈哈哈哈……汗阿玛怕这辈子都没想到能也有这一天……"

"笑什么笑,"胤禛翻了个白眼,数落弟弟,"惹出这么失礼犯上的事,你还笑得出来?"

胤祥拉着胤禛的袖子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看四哥表情也知道没什么,再说了,弘晖可是皇额娘的心肝儿,能怎么着啊。

"说来他还真是被你们惯得越来越不像话了,回去得好好教教规矩,也该入学读书了。"

"嘿!四哥可别栽赃陷害,您自己个儿还不是把弘晖疼的什么似的,还说抱孙不抱子呢,看看您……再说了,现在读书还太小,连个伴也没有啊……"

胤禛想起儿子软软嫩嫩地喊阿玛,伸着手要他抱的样子,便觉得十分富足,上辈子他父子缘浅,这一世便难免多疼上几分,也毫不在乎的讲儿子抱在怀里,倒把等着看热闹的一众兄弟妇人吓了一跳。

"你五哥不是把弘曈儿搁在咱们府里玩儿吗?他俩搭伴。"

"哥哥诶,曈儿可比弘晖还小呢!你不心疼五哥还心疼呢~"

"他心疼什么,天天泡在女人堆热闹堆鱼虫堆里,连给儿子起名子都不下功夫……"

胤祥想起当初胤祺给儿子起名字叫"小鱼"的事,自己也觉得脸抽了抽,使劲揉着脸不好接话,他可不知道,上辈子这继承了胤祺爵位的二子却唤作弘蛭,让胤禛心里要多膈应有多膈应,这辈子才抢着给改了名,直接把内务府最后给胤祺幼子起的名字拉了过来,到时候那个叫什么他也懒得管,可好歹这个常常见到的得合自己心意。

聊了几句儿子,胤祥才想起正事来,骨扇在手里上下翻飞,转眼去瞅胤禛,"四哥,恐怕家事不止这一件吧?"

"哦,你四嫂说给你物色的媳妇是……"

"四哥!说正事呢!"胤祥脸上又是一红,不知怎的,想起昨夜的梦,赶紧打岔绕开。

胤禛看了看他,正要接一句"没什么",想着他那天言语,便没有再当他小孩子的瞒着,"没什么,索额图怕是日子不长了。"

"哦?!"胤祥之前便猜到索家老头子怕是要吃汗阿玛挂落,却没想到这么彻底,毕竟是多年忠心事主的老臣,老爷子真是有壮士断腕之气劲呢,又想起跟索家同气连枝的某贵人,"那……那位呢?"

胤禛看着他,缓慢的摇了摇头,带着沉重,却不再有过多的惋惜痛楚。

"哼!这下可有热闹看了……到不知大哥和老八老九又要出什么新花样?"

胤祥笑嘻嘻地歪到椅子上,蹭到胤禛跟前去,就着他手饮了一口茶,满脸小儿颟顸,心思确实通透无比。

胤禛一把抢了回来,把人掀开,"空心喝茶伤胃,跟你说了多少次,就是没记性。"

"老八不是跟着老大干吗,你如何倒分开了说?"

"嘿嘿,四哥跟我装什么糊涂,他跟着大哥?快别说笑了,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成,怕是连老大都不信。"

胤禛翻着眼皮瞅了瞅他,笑了笑没说话,仍去吹杯中的浮沫。

"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文不成武不就的,光带着老九四处蹦跶,钻那些破落王公世族的门脸,不知道皇父最不耐这个吗?还打着大哥的旗号,又处处给自己谋利谋名,漫不说太子现下仍在,便是倒了,让大哥又如何待见他?"

"没大没小的,那是你兄长,假假也得叫一声八哥九哥,小心在这儿说惯了,出去搂不住……哎,说来这天时地利人和,人家能和人也是本事,不像你四哥永远干的是得罪人的事,人嫌狗不理的,你这么着倒显得咱们小家子气了……"

胤祥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想起另外的事来,"对了,十四弟倒是成天跟着胤禟胤莪他们耍闹,这次也不跟咱们出来,四哥你回头还是说说的他的好,免得……"

"无妨,倒不是因为这些,你看他那粗疏性子,是能在江南呆的住的吗,你若是让他去塞外指不定还高高兴兴地收拾行李去了,混就混着吧,又不是当真做什么事,这点上他还拎得清。"

"……四哥是想把这水搅得越浑越好吧?"胤祥皱了半天眉,突然眼睛里精光一闪,随即笑道,"可我怕他被那些人当枪使,他们生了不该有的想头,倒扯上咱们的兄弟。"

"说到这想头,人人有自己的想法,人人有自己的苦处,生为皇子,便难免惦记着,看不开罢了。"

"惦记着什么?"

"明知故问,自然你惦记着什么,大哥惦记着什么,他便惦记着什么。"

"哼,我怎么觉着每回说起来,四哥你都为'八哥'说话啊,可也没见你多喜欢他?"

胤祥绕着他打转转,摩挲着刚起了须的下巴打量他,胤禛才苦笑了一声,"只是立场差别太大,又打小性格不合,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带了偏见狭心,看不清人,看不清事,便时时提醒自己不可妄自尊大,就难免有些矫枉过正了……"、

胤祥才要说话,却听见下一句,"只如今,更怕你自设桎梏,拘了视野,不能明心见性。"

"四哥可还指望你做大事业呢,万万不可落了下成。"

"那我们如今做什么?"

"壁上观。"


86、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此后一个月巨忙无比,所以勤劳的银提前把一个月的文赶出来放在存稿箱了,就是留言会看但是不一定能及时回复啦,各位抱歉啦~~~——

ps:关于夺嫡,大家表太期待,在我心里这是真没什么写的,只要老大老八不被穿越,老爷子政治智商不下降,基本上老四只要旁观看戏好好干活等着接位子就行了……遍观群子,就算上辈子的老四,我都给他找不出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来……汗orz……

86桃花

两兄弟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中谈完正事,便听到通报孔尚任来访。

这老头年纪虽大,却着实是个妙人。

眼下的孔季重正晃荡着脚坐在外院的石凳上,肩上搭着一根弯弯曲曲的竹竿,底下缀着一只大大的酒葫芦,已经磨得发白的油皮葫芦上雕了一只大大的桃花,葫芦嘴而上却绑着一只草蚱蜢。沉甸甸的酒葫芦也跟着他的身子一荡一荡的,衬得那花白的脑勺倒是鲜亮了许多。

"两位袁兄安好——?"

"孔先生好。"

"哈,孔季重,我们不是昨晚才分别吗,你还不知道我好不好?"

孔尚任晃动着酒壶与袁寿棠把臂言笑,实际上,他已隐约觉察出两人身份有些特别,但并未多想,这大小二袁见识眼光都很合他胃口,况且反正他已到如此年纪,想做的该做的都已做完,若再忌讳三四,人生还有何意趣?至于儿孙?儿孙自有儿孙福了。

"季重今日来,想必是有趣事了?"胤禛眯了眯眼,笑问。

胤祥不知想起什么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只盼别像昨日夜宴一般。"

"哈哈哈哈,看来小友还是念念不忘他们呢——"孔尚任正开胤祥玩笑,看见他戳来的目光,再感觉到背后袁明处阴风阵阵,赶紧摸着鼻子见好就收,"前几日提起拙作,小寿棠不是说想看全本么,今日梨园开脸儿,不知两位有没有兴趣赏脸?"

这还有什么话说,自然是要去的。

一路跟着孔尚任,胤祥想起他酒后曾向这老儿探问,当今戏剧创作第一人是谁,那落魄小老儿嘴里只蹦出两个字,"区区。"为这两字的气魄,也该浮一大白了。

"哥,"胤祥向左靠了靠,贴着胤禛的耳朵用绝不会被前头人听见的声调说,"你曾说过,当朝文人,你最推崇两人,一个是孔季重,另一个是谁?"

"猜。"

"南洪北孔,总不能是洪升吧?"

"嗤,虽说《长生殿》与《桃花扇》并称,但意旨不及,再说了,你四哥还没这么沉迷花雅之词吧?"

"那是谁?"

"你见过。"

"谁?"

"猜。"

"算了,当我没问。"他见过的读书人海了去了,天知道是哪个,不过四哥这种好啰嗦耐不住话的人,总会告诉他的。

明明看着正门就在眼前却偏要弯腰弓背从侧门溜进去的行为让胤禛胤祥这种堂皇惯了的公子十分不适应,而且无法理解。对此孔尚任的解释是,看戏嘛,就要看个热闹,看个乐子,走正门被人吹着捧着有什么意思,还是你喜欢跟那些江南名士觥筹交错?

不大在乎这些游乐之事的胤禛不说话,受不了昨天桃花酒后劲儿的胤祥望天半刻后,默默跟上。

在角落找位子坐下,给自己面前搂好了吃的喝的,胤祥便渐渐入了神。与他以往知道的那些卿卿我我书生小姐后花园不同,《桃花扇》故事线索复杂,但很显然,这位季重先生想讲的,并不仅仅是儿女情长,更多的是兴亡之感,很合他胃口。

情节到不乱,南明小朝廷偏安江左,复社文人侯方域与青楼雏妓李香君结发成了良缘,却为奸臣所害,为朝局所迫,渐行渐远,最终清军南下,侯李二人人虽团圆,家国已破,两厢看破,各脱红尘。"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于是,便真的断了啊。

胤祥边看戏,听着拖得长长的昆腔,边品尝南方的糕点,看到依附魏忠贤一党的阮大铖为了洗刷污名赚取保人,暗地里出了三百金为侯方域作迎娶李香君的梳妆之资,不由回头对着胤禛笑了一笑。胤禛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比熟悉的精光,和其中夹杂的戏谑笑意,便心下了然,回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孔尚任抱着葫芦随着嘴喝酒,在旁边看两人眉目交错,像是能说话一样。

——看来古今要讨买文人心思都不便宜。

——相比给买歌伎送陪嫁,你八哥买书的钱也算不那么冤枉吧?好歹书是自己的。

——嘿嘿嘿嘿,强撑面子罢了,又有多少实效。

——那是老九……

这一阵子老八又像上辈子那样掏钱各处高价搜罗书籍,表现自己的勤学好问,虽还没有四十五年特意托何焯在江南三倍价钱购书买名声时的疯魔,但也够闹腾了一阵儿,可惜的是,他若当真像胤祉那样好弄笔墨文章也就罢了,可胤禩那么多上学罚抄写练字都央人代笔的事儿哪个不知道,平白买这种名声,真是让老三他们明里暗里笑话了一通。

胤禩开府晚,又少母妃帮衬,家底儿不足,指不定有没有动了家里那位的陪嫁,竟还没翻了天去,也是难得。老九如今到是小富,当年开的那间铺子确实效益足够,胤禛也已信诺送了他,他又四处捣腾,加上宜妃补贴,大概还真有些底儿,按说这么多年胤禟对胤禩确实上心,凡是胤禩想要的只有他提前弄来讨好人的份,断没有叫八哥自己开口的,但这回他倒自己一直踌躇着没有主动应承,胤禩倒是明确向他暗示想多要些银两补贴。胤禟许是思来想去左右为难,竟然想起他这个很少对上眼的四哥,反正兄弟们关系还算缓和,便巴巴的派了人来问,胤禛什么话也没回,只折了一张白纸封了送回去。

后来怎么样,胤禛并没有派人打听,但只听说胤禟把除了经商所得之外的钱补贴给了他心心念念的八哥。

大概,总还记得,他当年应承过,以商道致富立国,不谋私利。

胤祥本是嬉笑着看戏,神色却渐渐端庄起来,看南明偏安,朝廷不立,迎来的皇帝面对山河沦丧只顾念"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不理朝政,却先搜罗歌伎好女;朝中着青戴紫的文物重臣卖官鬻爵、排斥异己、对中正之士斩草除根,不仅文争于内,更武争于外,国势衰微之时同室操戈,史可法再怎么骂"国仇尤可恕,私怨最难消"也挡不住自己孤掌难鸣无力回天,终落得沉降殉国的下场;而即便是那些最最轻名利富贵的复社文人也没有几个记挂着国仇家恨,反而挂起了拒避俗人的浪荡旗,"花信春光访平康",诗酒弹唱,为妓女开苞,为风流鼓掌,谁还念着家国道!

四周的笑谈竟像是逐渐低了下去,胤祥缓缓扫过自己身边,孔尚任素来的潦倒洒脱中带着三分疏狂的隐忍,胤禛一向深沉的眼眸里亦是愈发浓黑的墨色,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喟叹,目光与胤禛交错,又避了开来,他不知自己此刻神色,也不愿去看,只觉得到如此地步,竟是天要明亡了,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心里隐隐浮现出的是什么。

"好——"

怔忪间,突然被四周轰然而起的叫好声唤醒,连忙跟着去看,原来那旦角正唱到《却奁》,连侯方域都拿人手短的时候,李香君这不过十四五的小姑娘竟能痛声喝骂。

"官人是何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处也?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那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

看她说"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连胤祥都忍不住想为她击节称赞了。但他终究知道,这一个两个的孝子贤孙忠臣烈女抵不了什么,救不了什么,那个王朝,已是注定的灭亡。

正感慨万千,胤禛突然按上他的手,使劲握了一握,胤祥骤然清醒过来,才记得自己身份立场,竟只能剩下苦笑了。

越往后看,便越发惨淡起来,旁人看着热闹,前明的遗老遗少有的却呜呜抹起了泪,他兄弟二人也只能看着罢了。

说什么"要与西南撑半壁,不需东看海门潮",此情此景,又有几个记挂着天下?朱氏虽倒,门户未灭,如何能轻易佐立福王?一来崇祯生亡还是传闻,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如何新立,二来即便皇帝殉国太子仍在,如何能舍正立偏,三来太子不在,这中兴之主就该推举贤达,如何能再拘于辈次,四来强藩入继保立,五来只怕奸臣挟拥立之功,行不法之事。

再往后,便是纯然的昏君乱相了。

清军南下,史可法临危局,手下却为了位次争执不下,被迫移防,连胤祥这般爱新觉罗的子弟都觉得看不下去,心里揪得疼了,而即便是祭祀天子,也只剩几个庙祝罢了,玉鎏紫绶一众,只顾着娇娘伴,都做了烟花散。

这明朝,还还有何指望!

戏尽了,场散了,胤祥回过神,才重新叼起嘴边金灿灿香喷喷的小烧饼,狠狠咬了一大口,偏着头看了看胤禛和孔尚任,有些纳闷地打听:"最后怎么这么结尾?"

好不容易男女团圆,怎么说散就散,说入道就入道了呢?

"那依寿棠意思,该如何呢?"

孔尚任仍提溜着酒葫芦,不过已经空空如也了,似笑非笑打量他一眼。

也是。胤祥自己念叨着最后一章曲子,竟觉着一切烟消云散,合该了无牵挂了。

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错了,"正在他以为自己解开这个疙瘩的时候,胤禛才立在旁边,淡淡的接了一句,像是看破他心思一般,猛然抬头,才发现孔尚任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只兄长深渊般的眼睛注视着他,"你可知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胤祥点点头,想了想,又讷然摇摇头,少年青涩的模糊的绮丽幻梦刚刚开始,却已经隐约感到一种对残酷现实微妙的恐惧。

"顺治八年,侯方域参加本朝科试,中举,李香君,依卞玉京而终。"——

"……四哥我刚才是摇头的。"

"我看见了,你不想知道但我想告诉你。"——

"明代究竟为何而亡呢?"胤祥又咬了一口烧饼,咕嘟着。

胤禛再次习惯性地顺手抹掉他嘴角边的渣滓,目光闪了闪,"自己想。"

"想到有奖励吗?"胤祥吞下最后一口。

"再给你买个烧饼。慢慢想,不着急。"

"自小读书,四哥便说过,自古王朝覆灭,无外乎二者,内忧,外患。"

"明亡于内。"

"党派之争,损士族正气,宦官专政,损朝堂正气,上位者……不提也罢。"胤祥沉吟半晌,终是在兄长面前吐出最后半句,"损天下正气。"

"你还漏了一句,最最紧要。"

"嗯?"胤祥不解。

"百姓。"胤禛轻描淡写地露出这么两个字来,朝他轻轻颔首,率先走了,之一句断语随风而来,"你多次随父亲出门,该留意的……也罢,回程时走旱路,好好看看吧。"

胤祥连忙追上,"……话说这故事根本讲的就不是爱情,是明朝灭亡史吧?"

"不,是幻灭。"胤禛想起明,想起清,想起民国,想起无数个古书中的时代,微微的摇了摇头,带着端肃的恍惚,轻轻叹了一声,"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罢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87

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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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看了一场戏,胤祥说是长大了些,可终究是淘气翻天的性子,不断拉着孔尚任几人踅摸有趣的玩意儿,还偷偷摸摸不让胤禛看,也不知在倒腾什么。

  因脾性投缘,这些日子孔尚任便常带着他的酒葫芦和草蚱蜢来寻袁氏兄弟游玩,因他们本就打着长见识的心思,各色的戏种、宴席、文会、比斗便都没落下,今日那草蚱蜢又眨着黑豆眼睛拽人去看新编拍的《牡丹亭》。

  虽本朝不好这个,但江南之地,倒避忌不多,胤禛在京里听惯了弋阳腔,到这儿来换换耳朵,倒也不差,况且那旦角生角面容迤逦多姿,提袖结眉都别有一番风韵,唱的又真是好,真真婉转多情绕梁三日。

  "满弟你觉着……"

  转头随口闲谈,才惊觉一直坐在自己身边的胤祥位子上早已空空如也!心里突的一跳,面上却不敢动颜色,唯用力按在几上的之间微微沁出汗来,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立着的戴铎,见他神色平和的点头,才放下心,知道无事,只暗骂胤祥,就会让人操心,这不过演了小半场就坐不下去不知道蹿到哪玩去了。

  到了中间歇场,胤禛连忙把暗地里的人撒出去找他们小主子,转眼瞥见孔季重老神在在的模样,猜他俩可能又捣鼓神马玩意儿,便一股火气,脑子里老是一只小狐狸一只老狐狸勾肩搭背的图样,自己想了半天却又笑了出来。

  下半场开始,生旦已经换了人。

  之前的旦角柔婉多情,现下这个……别有一番风味。

  "幽谷寒涯,你为俺催花连夜发。俺全然未嫁,你个中知察,拘惜的好人家。牡丹亭,娇恰恰;湖山畔,羞答答;读书窗,淅喇喇。良夜省陪茶,清风明月知无价——"

  身材纤长高挑,唱功比前头差得远,但举手投足别有一股英气勃勃,樱桃口开,流云袖甩,连情话都说的这般飒爽。

  台上之人,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本就血脉相依,两世之中,他更是他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化做了灰,他也认得的。

  可此刻……看着粉面、红唇、娥眉、凤眼、云鬓的"杜丽娘",胤禛却觉得,心脏突然,跳了一跳。

  只此一瞬,不可深究。

  一曲终了,大团圆后演员尽皆返了后台卸妆,惟生旦下场谢客。

  一团锦绣的生角自被熟人拉住团团作揖,也有几个来拽小旦,却被笑着推开了。

  往角落里瞧一瞧,四王爷正大刀金马靠在椅背上,一手扣在茶杯盖上,不启不饮,面无表情,只双目沉沉瞪着他。

  "杜丽娘"站了一下,又故意掩嘴轻笑,一甩流云袖,众目睽睽之下小碎步飘了过来,立在胤禛身畔,兰花手抻住他袖口,娇嗔着摇了一摇……胤禛脸色更黑了些,扥手将他甩开了,旁边一片对他不解风情的惋惜之声。

  小旦抿了抿嘴,粉面上的酒窝晃得四周书生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故意做出娇羞状,腰肢一扭,反身坐在胤禛腿上,素手轻抚过桌案,将茶盏收在掌心里,艳唇请启吹了吹浮沫,凑到他嘴边,"大爷,请用茶……"

  胤禛听着那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的调子,一股脂粉气扑鼻而来,浓眉大眼偏着眼线彩妆,不自觉地狠狠抖了抖,觉得一身鸡皮疙瘩都在皮肤上跳来跳去,扭曲的脸色直如锅底一般,浑身僵硬的身上揽在他腰上,在旁人调笑的眼神中一把把人拽了下来,凑在耳朵上格外平静的说了句什么,那"杜家姑娘"立刻生硬了下来,收了媚色娇肢,飞快奔后台而去。

  ……

  胤禛与孔尚任在前头侃侃而谈,胤祥扇坠子一样荡在后面。

  垂着脑袋没精打采,不时抬眼瞅瞅前头人,像被主人训斥了的小狗儿一样,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路边的石头。

  完蛋,四哥真的生气了。

  与孔尚任分了道,胤禛却没有回住处,反而在城里散起步来,逛逛街,看看摊,给小孩子们买几件不常见的玩意儿,跟小贩们聊几句家常,有几个孩子啊,日子过得怎么样啊,就是不看胤祥。

  小狗儿脑袋耷拉的更低了些。

  一直逛到太阳西斜,胤禛才停了步子,扭头看看后头的"扇坠子",轻轻招招手,有气无力快贴到地上的小狗儿立刻吐着舌头蹿过来往他肩上拱。

  伸手打掉那爪子。转头阴测测道:"十三爷好本事啊……"

  "四哥……"胤祥可怜兮兮地看着哥哥,心里却稍微松了松,他熟悉胤禛脾气,刚才那样平静至极的说明真是气到了极点,眼下只要肯理他,语气多狠那都是不要紧的。

  "我可没福气领教这个,看不出来啊,小爷你还能当个戏子伶人啊!"

  "说话呀,刚才不是演挺好吗?那小模样身段招惹了多少人啊?现在这副样子做给谁看?!"

  "……能耐啊!"胤禛就那么看着他,却像能把人烧出两个洞来,半晌,才咬着牙根斥了一句,转头又走。

  "四哥!"胤祥在后面跺跺脚,咬着唇又赶紧跟上去,"我知道错了,这不是好玩么……"

  胤禛转过来看他一眼,没理会,继续往前走。

  "四哥……我真的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四哥你信我一次……"

  这一路上便听胤祥皱着脸可怜巴巴的悔过认错,走了老长一路胤禛脸色才渐渐和换下来。

  他在天上见的多了,对这一行当的鄙弃之心比当世之人已是大大的不如,但到底总有那么些轻视,弟弟真是好奇那么玩玩他也就当笑话看了,指不定还跟他调笑两句,但他下场那做派便是大大不该,自低身份装神弄鬼,好好个男儿汉作那么一副娘们样子,油头粉面,实在不该。况且再见周围那些破落户瞅着自家宝贝弟弟的眼色,真当他是侍人伶童不行?!想到那些□裸的眼神他心里就没来由一阵一阵的蹿火!

  "……四哥,我饿了……"

  渐渐消了气,再听少年仍小心翼翼的声音,看看天色,才发现过了时辰,想他今天折腾了一天,可别饿得狠了,这就又心疼起来,看前头饭馆样子不差,连忙带人进去了。

  一打眼,看见里头坐着的人,不由相视一笑。


88 醉酒

  "孔先生咱们还真是巧……"

  谁知孔尚任看了他们两眼,并不接话,又转过头去喝酒,墙上有新鲜的字画,笔墨彩绘像是刚用过的摆在一边,显是他的手笔,而他面前,已经整整齐齐地码了一摞酒瓶了,也不知喝了多久。

  胤禛皱了皱眉,不待他说什么,胤祥这刚好了伤疤的就已经窜了过去,指挥小二收了半尽的残羹,擦抹桌子重新布菜,拉着胤禛与孔季重成犄角之势坐了。

  "孔先生饱读之人,还不知道借酒浇愁愁更愁吗?"胤祥话是这么说,手里却主动帮人斟上酒,笑盈盈地眨着眼,用一副引诱的口气劝:"或者是有什么烦心事?"

  孔尚任不开口,只一杯一杯喝下去。

  "素当先生洒脱出尘,不想还是为情爱所累。"

  听他这么说,胤祥抬头看了他一眼,胤禛没有解释,他便自己细细去想,许正是今日《牡丹亭》惹出的犯愁。

  "莫不是京里哪家妈妈的女儿还是班台老板舍不得的名伶?"

  这年头大家闺秀也不可能当真跟他私定终身后花园去。

  "啪!"

  却不想话音未落细瓷杯子已炸碎在他脚下,孔尚任两眼通红死盯着他,"莫要辱没旁人。"

  胤祥被他这素来的老好人一吓还正愣着,旁边胤禛已经刷的站起来,面色冷然攒着眉毛与他对视。

  胤祥看这样子,自觉失口,同时为四哥对自己的维护好笑又心热,连忙赔礼,两厢按下,亲自布了酒菜。

  还想再问,被胤禛扯了扯,又住了口,任由孔尚任自斟自饮。

  两人陪他喝了一会儿,便想告辞,找他家人来接就是,那醉酒的却突然开了口。

  "怠慢了两位,是老儿的不是,原不过是自己做下的孽,又在装什么自苦……"

  胤禛二人这几日与他厮混一处,颇为相得,现下看他苦闷难纾,便又坐好,"老兄若愿一吐为快,我兄弟倒能做个听众,保证法不传六耳就是了。"

  "我原有个朋友,自年轻时便意气相投,那时我四下游学,人看我衍圣公后裔,便敬上三分,他也是世代显宦,连得府道之首,我俩当时都年轻气盛,从不服人,对上了便见天拼文斗笔,后来反倒感情日厚、互相钦慕,便引为知己,觉得天地间再没有更亲的人了,结了……结了契兄弟。"

  胤祥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胤禛脸色倒是如常,"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虽然特别,倒也寻常。"

  "是呢……那是少年,自不觉得有什么,后来相交日久,他入职京师,我也辗转官场,十分契合……"

  "大善。"胤祥拊掌,"兄弟俩倒都是人杰,莫不是他叛了你?"

  "……他自然不会。"

  "……"胤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袁兄许是已猜到了,"孔尚任看他一眼,偏了偏头,"自然是我放手了。"

  "为什么?!"

  "莫问了……"胤禛音色沉了下去,自己动手斟了一杯酒,轻轻端着。

  "我作《桃花扇》,看似今上并没说什么,但既然传布天下,结果如何我自然是清楚的,由清贵到罪臣,当日棣棠之花,今日却注定天上地下,我如何能再连累他……"

  胤禛自听见"天上地下"四字,面色便有些戾气,胤祥丝毫不查。

  "那他呢?狗眼看人低吗?"胤祥的少年音色即便沙哑了仍显是清清朗朗,干干净净。

  "怎么会?若他如此,我怎会与他相交一生?"孔尚任苦笑了一下,无比难看,扔去抓酒壶,"自然是我与他疏远、隔离,淡了交情,不告而别……"

  胤禛看看胤祥半张着的嘴,转头按住孔尚任覆在壶盖上的手,容色淡的几乎化在酒里,"让袁某猜一猜,恐怕不止是说的这么简单,是否一下抛了你们几十年知己旧情,不开玩笑、不和诗歌,自己在外面潇洒狂傲,对上人家却见面官称、行礼,恭恭敬敬,有礼有节,送个东西也不敢收受,恨不得原来那半辈子都是做梦一样……"

  孔尚任愣愣地看着他,胤禛不再理他,单自喝酒,胤祥拿扇子推了推孔季重,想安慰两句,却被他一把夺过扇子,指节一抹,掀开翠竹露出白面,捏过笔来舔舔墨,信笔挥毫,竟是一簇桃花,娇艳欲滴,落叶似血。

  画完最后一笔,满头花白的老文士竟扑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粗犷干涩,却是断肠。

  "……你只顾自己伤心,却道那人便好过了吗?"

  "他现在是能稳居高位,不受牵绊,可你有没有问过他,这是他想要的吗?你凭什么便替他做了主。"

  "若他不愿高官显宦,宁与你归隐田园,甚至陪你同患难呢?"

  "你能与他相交一生,可见是忠直之辈,你眼下这般动作,却将他推到了何等田地?心中凄苦无人可塑,偏偏又知你本意,连恨也恨不得,更不能不顾你的牺牲委屈一意孤行,便只能生生忍着,又叫人情何以堪哪?"

  "……若你二人易地而处,你……心中又是如何?"

  "说什么高下之分,天差地别,哼,你倒当你们的交情是什么了!"

  "……"

  待他哭了半晌,胤禛才开了口,一句一句说出来的话却直往人心窝子里戳,尽是诛心之语。孔尚任怔怔地仰头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话中之意一样,眼中的墨色确实越来越重,神色惨淡地恐怖起来。继而,再次痛哭失声,悲恸渐次转向啜泣哽咽,但其中伤心意味却愈发浓重起来。

  胤禛只负手背向他们立着,看不清面容。

  这故事听得胤祥心里悲悲戚戚,想着自己"家"中支支房房上上下下沉沉浮浮,更觉得难过起来。伸手握住胤禛垂在他身侧的手,用力的握住,平静而万分笃定地注视兄长:"四哥,将来我们,不要这样。"

  "无论尊卑上下,生死离合,我们,不要这样。"

  "好。"胤禛转过头来,看着弟弟漆黑的发亮的眸子,抿了抿嘴,反手握紧他,"不离,不弃,不移,不易。"


89

蛮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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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日,孔尚任隔了好几天才再来找他们,仍是一个小干老头,一袭在风中飘飘荡荡的长袍,一个磨得发白的酒葫芦,一只鲜活鲜亮的草蚱蜢,人却少了几分郁积之色。

走到跟前,先扯着酒葫芦向胤禛做了长长一个揖,不待胤禛说话已经直起身来,仍旧像以往一般嬉笑怒骂。

"今日老孔带我们去哪?"胤祥正日跟孔尚任没大没小的,也难为老头子不见怪,仍是笑嘻嘻的。

"文昌楼的咸水鸭,是这城中一绝,再晚可就没座了……"——

进了楼,胤禛本嫌吵闹,欲上包间,偏这两个,老的生平就好观察世情百态,小的少出门好热闹,非拉扯着在一楼挑位子坐了,挨个名吃点了,要继续做饕餮。胤禛不满地捏了捏胤祥肉呼呼的脸颊,看人吱哇叫着还伸手去抓吃的,又没好气的扔下了,由着他吃去,能吃总比不能吃的好,大不了回去接着往下练就是了。

听了听当中的小曲儿,发了赏钱,这南方的饭食跟北方大不相同,胤禛胤祥这典型的北人,偶尔吃吃还行,时间久了便受不住了,这些日子正嘴里腻味,这楼里的饭菜果然可口,并没有寻常南菜的甜腻,两人都觉得胃口大开。

"四哥,你看那只猫,像不像袖箭?"

胤禛瞥了一眼,果然是一只软软嫩嫩身上带着虎皮斑的幼猫,还真与胤祥养的那只有五分相似。说到那只猫,本是胤禛当年养过的,因他自己怕热,便起了名儿叫西瓜,后来他出门不在,便转给了胤祥,这人最好面子,愣是嫌弃'西瓜'这名字丢了他的份,改作了袖箭,后来胤禛养了老五那只唤作"喵呜"的肥鹦鹉,又本着看热闹的心思将猫送了过去,天天拉着十四看猫鸟大战。真是跟他的猫一样不安分。

"哼,有什么像的,就你那没出息的猫,秋天晒太阳都能晒中暑了,软趴趴烂泥一样……"

==|||四哥你还真不留情面,那好歹是你养过的……

正说着那只被胤祥龇牙咧嘴从上到下挑剔着瞪了一遍的猫箭一样窜了出去,又在门口撞上一个人裤脚,被旁边人飞速按住,好不顾惜地抓住小猫背上皮毛丢了出去。

立马,店里的管事就四散看去,挨桌走动。

"三位,实在是对不住,三爷要包场子,今儿这顿啊饭钱咱们不收了,再奉送五两银子,请您换个儿地用饭,"许是看这边几个人气度与人不大一样,掌柜的亲自过来了,低眉顺眼的,"您看……"

胤祥没听完就啪得拍了桌子,孔尚任本已退了椅子准备起身,看这样子又笑了笑坐下了,胤祥拍完就立马收敛了火气,反而打开扇子靠上椅背翘起二郎腿,也混做出一副纨绔模样,摇头晃脑拿那把桃花扇子对着掌柜的指指点点,"爷若说不让,又怎么地?"

掌柜的立马心里发苦面上发涩,挨个扫过去,最后哀求的目光定在胤禛身上,胤禛扫了几眼还在"摆谱"的弟弟,朝那独自悬在空中的椅子腿踹了一脚,胤祥立马就要向后翻个跟头,还好被戴铎一把撑住椅子,胤祥瞬间跳起来鼓着脸看他哥哥。

"走了。"

看孔尚任掩着笑跟着胤禛一前一后出了门,胤祥没好气的跟上,仍是鼓着脸。

"哥!咱就这么、这么窝囊的走了?!"

孔季重见到了文友,过去招呼两句,胤禛还未回头便被魔音灌耳,"那你想如何?"

"难道不是应该挑了场子狠狠教训一顿那叫什么三爷的吗?"胤祥年少,还正气得狠,"咱兄弟什么身份,还能叫人赶了出来,便是三哥见了我也未必敢这么说话!"

那是自然,谁不知道你如今是老爷子第一宠爱的皇子。

胤禛腹诽完,还是过来狠狠在他脖子上拍了两把,"场子?你出来一趟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倒学了不少!什么场子?谁的场子?你开的店我开的点?还场子……说书听多了吧?!"

"可不是都这么……"

话音未落脖子上又着了一下,被拖到没人的角落,"果然是说书听多了!微服微服,你以为什么叫微服?要是吃顿饭就按不下闲气,非要亮出身份大闹一场,那你微什么服?!"

"店是人家老板的,你又没包了楼,又没端出牌子,人家这么客客气气的赔礼道歉外加赔钱补偿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要是老百姓都照你这么过日子,还活不活了?"

"那那那……"

"什么?"

"那那些故事里怎么都……"

"不过是给主角加些威风罢了,你这带子颜色还要跟他们比上一番吗?!"又是一巴掌。

"哦……"胤祥摸着脖子耸了耸眉毛,安分下来,又突然大叫一声,"银子!"

"……?"

"既然让了桌子,怎么忘了跟他拿那五两银子!"

"……"胤禛无语地摸摸额头,"十三爷可真没白瞎了抓周时的钱串子。"

那边孔尚任已经使劲跳的老高招手叫他们过去,完全……没有……初见时的风度仪态。

跟他文友一起进了隔壁酒楼,才上二楼便被一把拉了进去,放眼望去,大半倒是那天船里见过的。

团团"周兄""李兄"拜会过一遭,才落了座,几个人话不多,主要听他们说。

今日仍旧是会文,吃顿饭的"代价"可是结束时要交一篇诗文的。需于宴上有感而发,不得提前作伪。

既是他们熟稔盘踞之地,说话自然少了几分顾忌,文人之间总是谈齐家的少,谈平治天下的多,时政那是断断绕不开的,可这时节,说着说着就难免滑到禁忌上去。

"周兄此次科试如何?"

"哼,这样的考题,不答也罢……"

"哎,别强求太过,蛮子出题,他们懂什么孔孟程朱,"听出前头人意思,素服的年轻人赶紧端了酒来开解,音气里也带了鄙夷,"你看看东府王兄,人家是书照读,打定了主义不入科场的,这才是气节!"

四周一片交口称赞,那衣衫寥落的文士才慢悠悠地回敬了一杯酒,低叹道:"也不过是强撑罢了,倒是上头真下了死命令绑去考试,学生还有家小,也没有那个胆子敢冒'十族'的风险?"

"嗨!王兄别长他人志气啊!又不是方孝孺,就是他,也不过是传说而已!"

"哼哼,那可没准,"另一个书生冷笑着提壶过来,斟了一杯酒送到姓王的手里,"谁不记得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宏文,噤声!这是什么地方,敢说这样的话!"

"说了又如何,宏斌你就是太小心了些,"话还没落地劝解的已被人拉了下去,"说是'崖山之后无中国',我看该是煤山之后无中国'吧……眼下国之不国,家之不家,我等衣冠之族,如何连这点骨气都软了。"

"就是!前天还骂贪官污吏呢,我看呀,倒是不该骂,该扬的!总是……之国,我就不信能立稳了,官吏不通治理,你们看看元朝,自然能让老百姓知道何去何从!"虽悄然隐去了蛮夷二字,但在座也都明白了,立刻引起反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倒不知到时候谁能揭竿……唔……"

"对!在京里便看见那些满洲权贵就恶心,无知膏粱就知道架鹰遛狗……"

"哎,年兄这就错了,那倒不是他们想玩这个,而是因其不通文墨,能联诗吗?能写对子吗?能手谈吗?都不能,自然只能玩儿了,敞开了玩,反正有人养着!"

"哈哈哈哈——"

"行了!"哄堂大笑中,适才被人按住的青年书生终于还是站了出来,在桌子上敲了敲,"诸位仁兄,今日可有些过了,这又不是船上,虽是熟地方,总是闹市之中,这么口无遮拦的犯忌讳,是当真不想要脑袋了吧!"

"……宏文总是谨慎……诸位也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到时候还不是该科考科考,该及第及第嘛,倒是少说两句吧……便是早年的金钱鼠尾也比成了刑天好……"

胤祥自小便是在一片颂圣之声中长大的,也学的是为国为民那一套,今日听他们肆无忌惮的诽谤,划出华夏蛮夷的道儿来,觉着简直吞了刀子一般,又像是吞了炭,冰里火里滚着,憋得自己不行,又强忍着不敢张嘴,生怕上下唇一磕那些刀枪剑戟就从嘴里迸出来收拾不住。狠狠在自己腿上掐了两把,才红着眼去看兄长。这一看,又是一惊。

胤禛手中酒杯快被他攥得碎了,手背上青筋一条一条的绷了起来,双目紧紧敛着,里面闪着清晰可见的阴鹜狠厉的冷光,但整个人确是分外平静的,甚至是静谧,浑身散发着默然的气息。

胤祥一把按上他手,关切地看着他,此刻生怕他一时冲动倒是忘了自己的愤怒气恼。过了许久,胤禛才转头看他,低声道:"没事,他们也不算说错。"

"哥!"

"……"

胤禛不再答话了,那些话在他耳中不堪的过分,但他心中却是十分清楚,他自己从小也被教导的"我非中国之人",对满族而言,汉人便是征服抢夺来的奴仆,该任意驱使的,眼下的政策甚至都让他们不满了,也难怪后世那个一手推动加速大清灭亡的老虔婆能说出"宁赠友邦,不予家奴"的话来。所以,此刻汉族士子们的……也算……情有可原。

却终究……不甘心。

一杯一杯的醇酒倒进去,二百年积郁之气酿着,渐渐连头脑中都烧成了一团火。

将要结束的时候,果然按规则一人一篇的交了文来,一念,大多便是刚才的话题,从正中华道统到匹夫之责,一个个委婉无比,与会者都知道意思,可拿出去便是有人揭出来怕也落个诬陷的罪名。终于到了胤禛胤祥,胤祥随手写了一首诗塞进去,胤禛仍是坐着不动,在座有些人早已不喜这个袁明,不像袁满的活泼明朗,而惯于沉默不言,不时看你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若不是季重的朋友,早就被赶了出去。他才要起身,前日见过的那姓周的士子已冷笑着开了口,"袁兄乃京中大商,年轻有为,自然见多识广,不把咱们小小的文会放在心上,不过在座皆是讲座俊杰,也不算亏了你,看袁兄这气派模样,指不定还是个满人呢,倒不知除了猫猫狗狗,拿不拿的动笔啊?"

他语气冷厉尖酸的狠,一时在座都静了下来。

胤禛抬头,看了他一眼,周秀才像突然受了惊一般退了两步,倒叫众人莫名其妙。

直到胤禛起身一步一步走过来,围观的生员秀才们纷纷避开,才自觉到压力和惧怕之心。

胤禛缓步走到笔墨跟前,手里还提着酒壶,狠狠地仰头灌了一口,剩下的几滴倒进了磨里,然后将瓶子一把丢了出去,却正叫"袁满"一把接住。

带着酒意,纵笔挥毫。

这问题他早有切肤之痛,想了二百年,积了二百年,淀了二百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通没有,想明没有,想透没有,一切有的没得思绪在胸中搅成一团,看似笔下端凝,实际上便是他自己,此刻也只是头脑发懵的一片空白。只是酒气如剑气,惯纵着他铁画银钩,凭借本能,让胸中积的淀的喷薄而出,剖开山河。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古有升平之辨,今有盛衰之明,然四海之大,本出一家。颛顼平章百姓,帝喾定鼎华夏,尧舜承天景命,夏后之世,商贤王奔狄,周先王奔戎,是有九州。后冕旒多传,而骨肉异分,以为之外,实则一也。且中国夷狄之分,非以山河为之也,而以礼乐为之也,能正礼乐,则夷狄亦中国,不能正礼乐,则中国亦夷狄。士者,执干戈而卫社稷也,垂于天下,济于道统,叔末浇讹,是有先忧后忧之论,王道陵缺,复有家国天下之说。世有亡国亡天下之理,举凡书生意气,当以立道安民为业,不可拘于一姓之存亡。……有明以来,道统复立,然明末之世,石渠纷争之论起,党同伐异之说兴,贤达者自荣华丘壑甘足枯槁,然内外之臣乱蜂酿蜜,攘蝇争血,天下不安,黔首斩木。……国朝以来,内定乱局,外连蒙古,西征边塞,北平沙俄,开博学宏词之科,取衣冠书礼之士,黎庶咸安。虽外族入主,然奉孔孟之学,守程朱之礼,尊忠孝之义,教帝胄以敬悌,范天下以勇直,不可言礼乐耶?不可为中国耶?不可守四海耶?……"

"四哥!壮哉,斯文!"

弃舟就陆,跨马加鞭,归心似箭。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真得抱歉捂脸而奔,最后那段文是我胡乱诹的,不能代表四哥水平,完全不能,请大家忽略,自行想象四哥大气磅礴吞吐山河吧……自动圆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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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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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场3折,淘宝女装大促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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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绿树掩映。

在世人眼中已经足够顶门立户的少年容貌虽不俊美,眼睛却极有神,身材远较同龄人高大,勃勃英气展露无疑,此刻,却难得安静地守在可堪"荒郊野外"之称的林径外。若是近看,才能看到他终有些焦躁地用脚尖在身周画着圆,一手去抚黑骏马的鬃毛,那马也算乖巧地一路听他絮叨抱怨,直到不耐烦了才扬一扬蹄子以示威胁。

就在少年快要画地为牢之时,黑马终于看见一队人马远远而来,这次甩着脑袋拽出自己的鬃毛,长长出了一口气。

一队骑士看似散漫实则周密地围拢着两匹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年轻人也同样看到了他。

不待到跟前,前队早已减了速度,唯这两驹毫不顾忌直重到三步之外才被主人扬手一勒稳稳钉在地上,底下的少年与马也都是面不改色,嘿嘿看着马上人,直到两人跳下马背,才上前去挨个献上一个狠狠的拥抱。

三匹马似也耳鬓交缠互道离伤。

"你小子还算有良心,知道来接哥哥们。"

来者正是胤禛胤祥兄弟二人,胤禛见着这年方十五的少年,也是大大的开怀,执着马鞭的手精致往对方脑袋上敲了敲,胤禵偏身闪开,握住他手,才瞪大眼睛抱怨:

"嘿!相比我的有良心,做哥哥的可就大大的没良心了,自顾自的在江南缠绵游乐,单留下弟弟在这受苦。"

他只是开玩笑,却不想胤祥听见"缠绵"两个字脸色都变了,惨着脸偷窥兄长,直踹这个口没遮拦的老十四。胤禛看着到没什么,只在背后深深看了胤祥一眼,才接口道:"是么,当初是谁说腻歪水乡温软,非要往黄沙阵里走一遭的?既然这么遗憾,看来下回是该找你去应付那些文弱书生的……"

胤禵咧了咧嘴便知道不该惹火烧身得了便宜还卖乖,看见马队后头跟的车辆,赶紧岔开话题,"这漫漫长路,莫不是就这么跑回来的吧?干嘛放着车不坐。"

另两人却只是嘿然一笑,并不答话,他见故也自笑了。

这一朝皇室至今都是马背上摔打出来的,三兄弟基本都算是爽直的性子,胤祥胤禵少年好动耐不住坐车,而胤禛上辈子少年起便陪着二哥镇守京城,中年做了皇帝却一心守着朝野内外再加上政事上不肯歇一天的犟直,几乎都没出过京,晚年更是连失至亲,自己也病势缠绵,更缺了精力。受够了为外物所拘的日子,这辈子虽能忍,但可以动弹时,便尽量不憋着自己,何谈坐上几十天的车?

三兄弟多日不见,诉了衷肠,才细细问起来,"我们比报的日子回来早了,你怎的正在这里?"

"哦,没什么,我估摸着四哥的性子定是只有早没有晚的,许就在这一两日,今日九哥招呼人出城游玩,散了场我便让他们先回了,自己个儿在这等等看……"

听这话胤祥眉毛拧了拧,胤禛倒是面不改色,仍旧笑着,作势骂道:"你呀,少跟我耍这些个小聪明!既知道今日,怎不就叫兄弟们一道候一候,免了日后重新见礼?还不是自己小心眼非要争这个先!"

胤禵自小在他跟前儿挨着骂长大,自然知道这只是拿他逗乐,也不如何惶恐,捏着鼻子故作出一副认错模样连连打躬,"四爷小的错了,不该占这个天大的便宜,原该叫两位爷被八个九个十个围着和乐和乐的……"

话还没完,胤祥已经没好气地一脚踹了过来,"平时玩也就罢了,人家几个正事你可别瞎搅和!"

"哟,什么时候轮上您老摆谱了,这点事儿爷还拎不清吗?"

"几天不收拾皮痒啊——"

"谁怕谁,来啊,还是四哥做评判——"

胤禛看着这几百年不换汤料的争斗只觉得脸都要抽了,默默走到一边捂着眼睛,跟十四那匹无奈瞅着主人幼稚模样的马大眼瞪小眼,一起哀叹一声——

"四哥,广济寺就在附近,前几年新修缮后你还没去过吧?要不要顺道走走?"

胤禛想想,此次南下,怕是最后一点清净日子,今日回京,九龙夺嫡帷幕亦将拉开,其中惨烈不足为外人道,上山看看也好,全当为之前时日做个终了罢了……

三人安排护卫在外,只带了几个贴身长随伺候,入了寺庙,别殿倒也罢了,览胜一般依次走了一遭,竟最后才来这大雄宝殿站定。二人素知胤禛信佛,颇为礼敬,多年也被连累沾了不少香火气,今日进殿,却不见他跪拜叩首,只是拈了三炷香,恭恭敬敬打了躬献在释迦穆尼前。

此时天日已晚,游客散尽了,只檀香袅袅萦绕,钟磬之声盘旋不绝,殿内显得分外庄严静肃,震慑人心。

连胤禵这般最好战阵的"侠士"都难得静下心来,闭着眼体味其中真意。

半晌才嬉笑睁眼,道:"佛祖菩萨虽也遭俗人打扰众多,可到底还是清净的,总比你们见得那些士子,成日里搅和不清,为了一份功名,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多无趣……"

"一样的。"

撇嘴的动作还未做全,便被他亲亲兄长一句话生生噎了回去,卡在那莫名其妙瞪着眼睛。

胤祥看胤禛没有解释的意思,才挑着眉毛指了指楣大匾,"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

说完看他翻着白眼龇牙咧嘴,信步过来揽住他肩膀,边往外走边笑道,"不知十四弟心里空了没有啊?"

胤禛站在门内,听着门外响动,大概是十四正在争辩,十三再次笑了,还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放不下小蝶还是小蛾之类的吧",微微笑了笑,声音渐渐远了,才走到签筒前,随手抽出一直,递给一直像是不存在一般的老僧。

"不知檀越问什么?"

"兄弟。"

"施主不该问。"

"既已是施主了,那便入了俗,既入了俗,便解了吧。"

"……寻春子弟过江山,进退不得半道难;峰高海阔崎岖阻,山河望断未得还。"

"四句谶言,何解?"

"檀越自明……"

"……"


91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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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孩子"一道,康熙实际上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胤禛的折子也按时往回寄,这时重逢了便没有多问,只查了查胤祥的学问,倒是觉得见识上大有长进,看了胤禛一眼,胤禛一照面就觉着父亲又有了几分老相,许是索额图和太子不安生的缘故,只捡着有意思的事和胤祥的糗事来说,逗康熙一乐,倒惹得胤祥连连瞪他。

康熙看二子拌了一会儿嘴,觉得心事轻了不少,尤其胤祥爽朗笑声这幽深宫廷久不听到,很能开人心怀,这才打发人出来,两个又联袂往承乾宫给佟佳氏请安去,皇后必定是想得紧了,霁儿那丫头也少不得早早候在那儿了,想起这个胤祥打了个哆嗦,胤禛倒觉得没什么,他自小被妹妹缠惯了,也无非是几个套路,先挂着泪珠子哭诉哥哥们有好玩的都不带他,被额娘算是"安慰"的开解一番,然后得到自己从外头带来的礼物做补偿,接着就十分没规矩的喜笑颜开追逐打闹一番。他素来喜欢女孩儿,自小把这妹妹当眼睛珠子一般,觉得自家漂亮小女孩儿撒娇都是好看的,自也不觉得什么,反倒常来惹逗她。

按着规矩四下走了一圈,又跟兄弟们约了聚餐的时日,这才分道。其实胤祥本没有回自己院子的打算,想像以前一样直接跟着去雍王府,反正这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谁让他那清汤寡水的好没意思,可这回居然被四哥按下了,胤禛神色不明地对他笑了笑,让他明日再过去,今儿先让他在府里"清静清静",把一些杂事想清楚,也真不知他能"清净"出个什么意思来。

胤禛早知道"气候"要变了,但没料到刚回京没几日,才打发了弘晖念书,看了看后院里养的一群洋狗,绕过去瞅了一眼那只秋冬季节还能中暑的猫和在旁边扇着翅膀嘲笑他的鹦鹉,凳子还没坐热,胤禩便投贴来拜,胤禛瞪着那帖子看了半天,最终叨咕了一声果然已经康熙四十年了,便让人请他进去,自己也自内院迎了出去。

想起前两天才跟胤祥一起调侃过,当下见着满面春风的本人,胤禛也多少有点见着正主的窘迫感,毕竟还算"兄友弟恭"多年,也没撕开脸,便连忙拉着人请进去奉茶。

"四哥这一路辛苦了,虽说是江南水乡,羡煞了兄弟们,可到底出门在外,比不得家里方便舒坦,取用也简单,这路途简慢,身体还好吧?"

胤禩坐下便关切地问候他二人身体,又诉说了兄弟们长久分离的想念,十分真诚,不似作伪。胤禛也笑着应了,谢过这些日子他们对王府的关照和对皇后娘娘的孝顺,同样十分真诚。他们兄弟自小这般惯了,都很清楚最可信的真诚就是你真的很真诚,他们现在就真的很真诚,无非是这真诚背后,兑了几分水的问题而已。

"皇额娘慈和,承欢膝下本是兄弟们的本分,四哥这么说就是生分了……"

"大哥其实也常挂念你们呢,经常问问江南的情况,就是太忙没时间过来……"

哎,无趣的寒暄……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胤禩一路打着胤褆的旗号,在外面慢慢的绕圈子,但若胤禛真的以为他是为老大拉拢人,那他就真的白活了。

"四哥自开了府,小弟倒走动的少了,听说十三弟倒是常来蹭饭……"

提到那个饕餮,胤禛果然应声笑了笑。

胤禩顿了一下,也笑了笑,"其实小时候我倒觍颜能说一声跟四哥一道长大的,多承四哥关照,现在一想起来四哥罚我写字的时候,小弟这手腕子还隐隐泛酸呢。"

"呔!好意思说,当年汗阿玛罚的你求我替你写,我罚的又找老九老十写,看看你现在那一笔臭字,出了门可别说是四爷教出来的学生。"胤禛听了,指点着他脑门笑骂道,又生了感慨,"那时也是年纪小,好为人师,这毛病按汗阿玛的说法,现在都没改得了,你看老十三老十四见天儿被我训的……"

"哎?四哥可别这么说,现在才知道,得了严师是我们的福分呢,常暗恨自己当年不懂事,将来我有了儿子,指不定也塞到四哥府上来调/教调/教,况且,我回去定是要大肆宣传的,让人看着徒弟就离您远远儿的,饿死师父呢。"

胤禛听胤禩说的直笑,连连敲着桌子,"可见呀又是个小白眼狼,回头就找良妃母哭诉去,他儿子竟是要砸我的饭碗……"

"哪里就敢忘恩呢,"胤禩说着说着,语气却逐渐正经起来,面上也真正显出感怀的神色,"小时候我怎么样四哥你也是知道的,下头人定是不敢欺负,可兄弟们和我自己,谁不知道谁是怎么个身份,那次落水后四哥守了我一夜,后来又费心提点弟弟,当初您教训我那些话现在还在耳边呢,这辈子都不敢忘的……"

这话说的胤禛也是微怔,那些事于他只是随手而为,倒当真并不为着什么,他还不屑与提前在一个小娃娃身上下功夫。要说那些劝人上进、母以子贵的话,听来总有些把人往原来相争的道上引的意思,可这身份这地位,这话并不是他不说他就不会想的,况且那种情势下,对这个哀哀哭的小娃儿,难不成跟人说,命就这样,认了吧?

倒难为他还记着。

"眼下你也算是出息了,妃母果然是母以子贵,你四哥也不算哄你了,将来许还能出去摆个算命的摊呢。"看他又要道谢的模样,胤禛连忙摆摆手拦了,"你能得皇父看重升了你母妃的位分那是你的本事,你自己下的功夫,原跟旁人没关系……"

"四哥如何能算旁人呢?"

胤禛看胤禩眯着眼笑,确实是真心高兴的,但他并不知道,母以子贵,还有母以子亡呢,后世人总说八阿哥因母亲身份被皇父所厌,实在是看不透,其实分明是良妃受了儿子的牵累。一个女人的高低,于康熙皇帝,实在是没什么要紧的。

"四哥素来好佛法,听说前儿还带着两个弟弟拜佛去了?这几年小弟也结交了些人,当真有演习精深佛理的,改日倒可以介绍给四哥认识认识……"胤禩瞥了一眼壁龛里的玉佛,话头已经找着了。

"这倒不必了,我也并不如何研究,只不过平素为皇额娘抄抄经,养心静气罢了,没得漏了底儿。"

他那摊子人,张明德之流都能混迹其中,胤禛可是不大敢搅和的。

……

"这回索相也是,犯了皇父的忌讳不说,还平白累了二哥……"

二哥?你俩倒像是挺亲热?

胤禛无所谓的笑笑,"这倒牵累不上,二哥又不是靠着他立身的,兴许倒了还好,以后拖后腿的少一些。"

胤禩听他一两句话把两人关系拨开,心里有些气恼,听出他意思指太子乃元后嫡子,皇父爱子,无论立嫡立爱,都是合该的,跟他索额图没什么关系,顶多是个绊脚石的……想不到这四哥平日不言不语,嘴皮子当真厉害。

他原不知道,这人本就好辩,就算做了皇帝,也是个非要辩赢了逆党的皇帝。

再往下说,胤禛却不接口了,只露出这不是皇子本分的意思,又殷殷叮嘱他一番,"这次汗阿玛怹老人家将案子交给你审,虽有三哥领着,但毕竟是天大的恩典,是信得过你,八弟可要明体圣心,做踏实了,切不可虚浮贪功,这是你初接差事,万事开头难,做好了第一步,以后尽忠尽孝,都好做。"

非常诚挚,非常贴心,俨然关怀小兄弟的兄长了。

胤禩心里不知如何想,许也听得懂,那善体圣心,不可贪功的意思,是提点他止于此事,不要牵累储君吧。

"是,四哥说的是,近来兄弟也认识了些师长,言谈时也是这么个意思,四哥办差经验胤禩拍马都赶不上,以后正要好好请教,把差事办好了,让皇父放心,将来若是再能侥天之幸提了爵位,也给我额娘添些脸面。"

"不敢不敢,愚兄也不过摸索着来的,日后正该商议切磋的……"

两人又说了好一阵子话,胤禩一直绕着弯想牵了胤禛过去他那边,胤禛又哪里是好相与的,他绕弯便跟着他绕弯,那套子是坚决不跳的,一时胤禩已有些躁,他骨子里原是耐不住的性子。

"四哥……"

他再要劝,胤禛按了按手便将他后半句堵了回去,正要摸上杯子,抬头看了他半晌,又收了手,只长长叹了一口气,沉吟良久才重新抬头注视着他,"八弟,有一句话,四哥原不当说,可想了想,你说的对,终究二十年一道长大的,觉着还是得说。"

"四哥但讲无妨。"

"别把自己往火坑里逼。"

胤禩愣了一愣,倏地站起来,费力挤出些笑容来,"四哥这话,我听不懂。"

胤禛却并不看他,"懂不懂的,在你心里,我不知道,只是该说的话,我还是得说,有时候得了九分都是好的,可若总惦记着那第十分,便常有覆巢之痛。"

"或许你如今走的,并不是对你最好的路,只不过是旁人架着你往火上烤,但你在火里受煎滚之苦,旁人也不过是分一杯羹罢了……现在或许不明白,将来总有明白的时候。"

"谢四哥金玉良言,胤禩经事少,不知道那么多大道理,是不是旁人架着也看不出来,我只知道,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与旁人没有关碍。"胤禩沉默了一刻,才用尽力气说出这一句来,只觉得牙帮子都酸软了,"那东西,有德者居之,他哪里比我强,凭什么叫我们看着……况四哥也说过,我们这身份,根骨上没什么区别,原是有份的。"

听这话,胤禛也沉默下来。今日这些话,无论是他,还是自己,都不该说出口,原是最私密的事,是他冲动了。既已说到这儿,他也没什么立场再劝,合该是各人的命数,劫数。

"既如此,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吧。八弟,保重。"

胤禩说完,人已坐下了,紧紧攥着的拳头也渐渐松开了,听见胤禛话里的艰涩,又握的紧了,一阵阵的生疼。

胤禛起身,缓步走到他身前,胤禩正要站起来,又被按了下去,胤禛一只手用力按在他肩膀上,骨节分明,用几乎不加掩饰地锋利目光盯着胤禩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以后,你做什么,我都不管。只一条,若什么时候我当真阻了你的道,不许动十三弟,还有十四弟,有什么手段,尽朝我来。生死在天,无论结果如何,我保你一命。否则,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胤禩在他目光下几乎撑持不住地瘫在椅子上,心里却涌上莫名的愤怒和不甘来,以及不可深究一闪而过的挫败感,凭着本能,他甚至就要强站起身摔门而去,但转头避过胤禛眼睛的一瞬间,却看到他手腕上一抹清晰可见的伤疤,似乎还跟当年一样鲜艳刺目。使劲闭了闭眼,靠在椅背上,再次睁眼,狠狠咬着牙,目中却露出熠熠精光,带着决然之色,"好,我答应你。"

端茶,送客。

胤禩迈出府门的那一刹那,回首相望,只觉自此之后,便要走上一条不归路,而这里,这人,再也不能,不、从来不曾,成为他遮风避雨的港湾。

他要的太多,他给不起。

却不知道,胤禛正在三道门之内遥望着他,摩挲着自己的手腕,目光内敛。

但愿,他不要再犯当年的错误,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92
雕琢
"四哥,老八要干什么?"

送走胤禩,胤祥就从后头书房里窜了出来,他自然没胆子钻在后头"旁听",他很清楚,四哥的骄纵不代表他能肆无忌惮的逾越某些底线,或者说,四哥对他的纵容,正是因为他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胤禛却没理他,反而转头问跟着胤祥身后穿绛色袍子的年轻人,"亮工以为呢?"

人还年轻,但胜在沉稳,与胤祥这般天潢贵胄站在一出竟毫不逊色,贵气或不及,但书卷滋润出的儒雅气和眉宇间的英气混在一处,别有一种朗阔豪爽风范。

正是好些年前胤祥闯祸时偶遇的"儇佻恶少"了,年羹尧,年亮工。

胤禛上辈子心结说少也不少,母子兄弟君臣其实负了一大半,年羹尧便是之一。当初二人确实意气相投,名为君臣却平辈论交,都想着能做千古典范,却没想到天下变得最快的莫过人心,做臣子的一旦骄横忘形,便容不得了,何况"年选"这样的事,罪人太多,往日是雍正帝全力护着,一旦他开了口子,那万千箭簇都齐齐攒了上去,竟是逼得他不杀不行了,还连带着褔惠小小年纪失了外亲。总是一桩心事。上辈子但凡提到这个人,胤禛便是一阵儿欣赏赞叹一阵儿愤恨切齿,最终却俱是烟消云散只剩下半缕听不见的叹息,只是,可惜。

这回再次碰上,竟又跟他们纠缠在一起,仔细想了想,胤禛还是招揽了人来。

其实本可以就当此人不存在,今生陌路萍水也就罢了,但胤禛不舍得,不舍其才。况且他向来是最严苛之人,待别人严,待自己更严,剔骨刀一般下得了手,便不愿明明知道有此心结,却躲着绕开,逃避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又或者,男人的征服欲与控制欲作祟吧,说不清。

"此时干系重大,奴才不好平白多言。"稳重,沉默,还萦绕着一股郁郁之气的年羹尧,少见,新奇。

胤禛眼中闪过笑意,"无妨,你也不是外人,说吧,觉着八爷如何?"

"……才不配其心。"

胤祥皱了皱眉,胤禛却将笑意明朗了,亮工此人,自己文武双全,便少有能看上的人,说倨傲也不为过,上辈子他甚至看不上胤祥品味才能,只言其佞臣、逢迎帝心,指望他夸人,倒是真不可能。而就胤禩志愿而言,他于人际颇有钻研,但对自身修行,却放纵了些,莫以为,仅凭借几个人脉吃吃喝喝就能当皇帝,怕是连当差都理不清,在这方面,确与二哥没法比的,连他自己,都不敢说学问道理能及得上胤礽的。

胤禛看着安静侍立的年羹尧点了点头,"只怕还有一句,时不衬其事。"

胤祥走到桌子边上捏了块吃食又晃过来一屁股坐在胤禛椅子的扶手上,靠在兄长身上,一口咬掉半个,看胤禛上手就要拍他,急忙一闪将剩下一半塞进了胤禛嘴里,胤禛被塞了满满一嘴,只得嚼了,没好气地瞪他。年羹尧恭敬站着,心里却并没有不喜,只觉得四爷十三爷能在他面前如此,显然确实不当他外人了。

胤祥吃完,才凑过去笑问:"亮工那句我明白,四哥这句弟弟可不太明白。"

胤禛歪了歪头,嘴角含笑看了他一会儿,才迅速抽走他手中折扇敲了上去,明晃晃的脑袋嗡的一声,显然动作无比熟稔。

胤祥吐了吐舌头,仍是笑:"这天时地利人和,人和是顶重要的,八哥得了人,还有什么时不时的?"

"虽说如此,可那也得拿人和去配天时才是,"胤禛看他半真半假的狡诈笑容,并不揭破,依旧解释道:"若是放在两代以前,谁支持的人多谁就赢的时候,那他揽了那么多人,博了那么大名说不定还真能成事。可现在……"

"可现在汗阿玛君权独揽,正是一言而定的时候,况且最恨党派连结,人多名高未必是好事。"胤祥接口道,又伸手去去抓糕点,年羹尧得了胤禛眼色,一把挪开了,胤祥扑了个空,恨恨瞪了他一眼。

这话不错,上辈子老八好不容易动摇了年羹尧和隆科多,但皇上随手一拨,两人就不得不死心塌地为他驱驰了。只怕他这里侧福晋过府喜气洋洋,那一边却心里吐血。

胤禛想着前世,不禁为胤禩的政治头脑觉得遗憾,圣祖这样驭极六十载的天子,怎能容一个为宗室扶持试图以名声裹挟皇父废立的儿子?这样的事,连胤祥都看得明白,他如何就看不清呢?

还是利令智昏,用心太躁啊。

看着年羹尧退了出去,胤祥眨了眨眼,"亮工变化倒是大。"

原来自初识年羹尧时,他便是恣意惯了的少爷形象,再加上确有一身才气,更是骄纵跋扈,少有他放在眼里的人。有时连他也是敢冲撞的,叫他不喜。这两年来明显沉稳了,少了轻浮躁进之气,进退举止更得体,为人也低调了不少。

"前几年他那性子,我怕的带坏了你,既然变了,你平日倒可与他多往来,他胸中沟壑,不输于人。"

"诶?四哥对他评价这么高?"

胤禛拍拍他的肩,顺手拿走手里的驴打滚,推到远处,"记得我跟你说过本朝我最看中两个人吗?"

"记得,"胤祥越过他肩膀不甘心的于点心对视,"一个是孔季重。"

"另一个就是年亮工。"

"?!"

"莫这副表情,眼下他还只是雏鹰,我待他搏击长空的一天。"

看胤禛笃定神色,胤祥抓了抓头,"既有长才,如何上次科举名落孙山,想来考官还不至于糊涂至此。"

胤禛却老神在在的坐了回去,掀起茶盖拨了拨浮沫,"科举虽不至于大弊,但各家其实多少都有些插手,保证自己府里几个举子不被排挤……"

"莫非因为四哥不曾为亮工递话?"胤祥也在他身侧坐了,拿着扇子一晃一晃地猜测,他兄弟俩这几年就好玩这个,胤禛出前情结果,胤祥猜过程。

看着胤禛诡异地笑了笑,胤祥突然脸色大变跳了起来,扇子啪的一声拍在手心里,看着兄长嗔目结舌,"四哥你!"

"不错,我疏通外府,唯一的要求是让年羹尧落榜。"

看着弟弟神色,胤禛声音仍是冷清,甚至还带着一丝得意。

"为、为什么?"

"贤弟不见文忠公之旧事耶?"

胤禛抬了抬眼皮,甚至带出些不耐,胤祥立刻沉静下来。

胤禛说的正是明代首府张居正张文忠公,公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十三岁参加乡试,本可少年出名,但顾璘怜其才,未免他得意而骄,故意罢黜,让他承担挫折,砥砺心性。后张公官至卿相,不敢忘恩。这故事也成了一时佳话。

"……难怪亮工收敛心性,沉稳谦和了呢……"

胤祥恍然大悟,心里对兄长佩服更深了一层。年羹尧自诩人杰,素来不将一辈众人放在眼里,桀骜不驯,这次不及他的人都个个高中,偏他灰头土脸,徒增笑耳,很是沉闷寥落了一阵。但自三十九年他落榜,四哥就严厉约束负重人,不准以此相轻,更拨出个小院子,让他潜心读书,看中更甚以往,年羹尧至此对雍王府更是死心塌地、感恩戴德。

想了想,还是不大放心,"可若是他将来知道了这事是咱们在背后动的手脚怎么办?"

听弟弟话里不自觉的把这事儿揽到"咱们"身上,胤禛心里笑了笑,上手揉了揉他圆脸,"知道便知道了,这事原本也没打算瞒着他,以他心智,你当他想不透吗?就算他想不透,那又如何,爷只是不忍良材折了,又不干他事,没想着让他感念。"

这事确实没有问过他意愿,况且,这种事胤禛要做,做便做了,也不可能垂询他本人,人家本是志气凌云只待东海钓鳌九天揽月的,被你打着"切磋琢磨"的想法拽了下来,必然是不舒服的。那十三岁的张居正,也未必能理解顾璘,只怕心里还堵着一口气呢,但于读书人,这口气本就是顶要紧的,万万不可泄了。

金榜题名,便丢了敲门砖,这种事旁人无妨,以他才学,还是可惜。

胤祥点了点头,胤禛又接了下去,不知是说给谁,许是年羹尧,许是胤祥,又许是他自己,"心性这东西,可怕得很,一朝走错了,就是万劫不复境地,四哥只是爱才而已,他本是托梁架栋的能吏,踏踏实实干下去也能青史留名,若为这点子骄横身败名裂,便不值得了。走的稳一点,哪怕慢,总比一脚踩空的好。"


93磨刀
93磨刀

近日,一篇文章在江南江北悄然流传。

雍郡王府书房里,一个年轻人近乎暴躁地一圈圈打转。

胤禛仍稳稳坐在圆椅上,但脸色也是黝黑,显然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怎么会这样?!你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带的都是可靠之人,谁知道我们在江南做了什么?怎地能传出这样的流言来?!"胤祥疾走中突然停下步子,咬牙低声咆哮,说完原地打了几个圈,仍是继续走动。

"怎么能跟那篇文章扯上关系来?!又是谁透露了四哥的身份!查!这事儿得好好查!彻底的查!"胤祥现在看什么烦什么,走到桌案上,拿起耀州窑的笔洗就要往地上砸,突然又想起这是四哥心爱之物,又极不甘心的放好了,挨个看去竟没个能泄愤之物,心里火气更大了。

"什么'童子新词换旧语,四王解做《天下篇》'!这竟是给咱们端了一盆火来烤!"

胤祥不是胤禩,他很清楚木秀于林的害处,他自己作为小阿哥跟着皇父出巡几次,都让大阿哥太子他们狠得牙痒痒,文章之道,更是如此,怎能在这山雨欲来之时传出这种事!

若是哪家出的手,那边真得好好提防了,看来以前还是小看了他们。

胤禛本紧闭着双眼,听他吼完,脸色越发青了,突然狠狠砸在扶手上。

"叔末浇讹,是有先忧后忧之论,王道陵缺,是有家国天下之说。……"

不错,最近流传的新文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冠上了胤禛的名头,其实文章本非绝世,但言论便有些惊人,满清外族入主,汉族饱学之士自然无人为其辩解,就算心中当真如是想,为了自己的清名,也不敢说出口,八旗子弟无才者自不会管,有才者亦以经世致用为本要,少有人想着去做这种文章,尤其文会上传出那句"吾本满人"更让人惊诧,于是这篇文章越传越广,也越传越邪乎。现在终于跟胤禛扯上关系,甚至传出了各种各样的流言,什么"王子微服访平康,以文抵债"啊,什么"文会上挥毫,士子臣服,皆愿拜在门下"啊,什么"宝马貂裘美人如玉雍亲王迎风作赋"啊,什么"汉学主张受朝廷排挤挂冠而去"啊……总之,世人的眼光似乎一旦黏在皇家有关的小道留言上,就总会被好奇心传的扭曲到没边儿……

胤祥转着转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脸色古怪的带出些笑意。

"四哥,你看这个,你去怡红院,咳咳,咳咳,之后没钱付账险些被扒下衣服扔出去,然后突然霸王一怒,拍案而起,喊道笔墨纸砚,挥毫而就,以一篇奇文顶债……"挑了挑嘴角,"还是挺有意思的。"

看见胤禛的脸色,吐了吐舌头乖乖把后头调侃的话压了下去。

"汗阿玛……你好狠哪。"

好半晌,口中呐出这么一句之后的胤禛靠在了椅背上,仍是身躯笔挺,毫不放松,却带着萎靡伤怀之色。

"汗阿玛?"胤祥霎时愣住,"四哥你说这事是汗阿玛做得?!"

"……"胤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愣愣盯着手边流云磁纹的茶盏,当年跟皇父讨来的呢。

胤祥本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物,得这一句,已慢慢解开了扣,"……难怪,难怪……"

"明明无人可知的事,却传了出去,还穿的这么迅速,这么复杂……"

"皇父日日想着天下归心,而这样一篇出自当朝皇子郡王笔下的文章的作用,恐怕比多少次扬州嘉定都管用……"

"四海之大,本出一家,国朝不可言礼乐耶?不可为中国耶?不可守四海耶?四哥,你这篇文恐怕还真是对上了汗阿玛的心思了……"想通了这一层,除了苦笑还能有什么。

胤禛看了他一眼,四海之大,天下一家,……这确是我想了百年的东西,相信皇父与我并无二致。

想到这个称呼,心里又狠狠扎了一下。

"四哥!我去找人,也叫他们传去!就说是我写的!"胤祥像是想透了一样直冲过来,揪住他的袖子,面上带着明朗的光,"是我写的!本就是我写的!皇十三子一时冲动所作,跟四哥你半点关系没有!"

"没用的。"

胤禛感激地看着他少年面庞,漆黑深沉的眼底带出暖色来。

"怎么?"

"这件事就是冲着我来的,你顶不了缸。"

"……"

胤禛又温和的看了他一眼,胤祥却觉着那眼神里分明带着浓重的悲色,"知道什么是磨刀石吗……"

胤祥看着他,觉得自己也被那股分不出绝望失望还是悲愤的墨色压的喘不过起来,心里泛上难得的酸楚和惊慌失措来,他手足无措地按着胤禛的肩膀,自己也不知道嘴里说着什么,只是忙乱地想开解明显不好过的兄长,"哥,你别、别这样,有什么事想开点,皇父、也不一定是皇父,你别多想,没事的,不要紧,你还有我呢,我陪着你,哥、四哥、你你你想开点,你这样我害怕,无论如何,你还得顾着四嫂和弘晖呢,我们这些弟弟也倚仗你,你别、钻牛角尖……"

胤禛浑浑噩噩听他这么糊里糊涂慌里慌张念叨了半天,突然看着他扑哧笑了出来。

胤祥听见他笑有些放心,但看着一切情绪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波澜不惊的黑色瞳仁,深切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好像四哥永远也回不到昨日,昨日的昨日,那些少年意气的时候。自己心里也突然涌上莫名的悲伤惨淡来。

"磨刀石,与刀相互砥砺,打磨掉刀刃上的锈迹和迟钝,让他越来越亮,刀成之日,便是石毁之时。"

胤禛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平静地笑着。

"汗阿玛要让四哥做磨刀石,来打磨太子吗?"胤祥的手还紧紧扣在胤禛肩头,被他轻轻拍了拍,才触电般缩了回去。

"孺子可教也。"

"为什么是四哥?四哥与太子明明……"

胤祥不解相问,实际上心里早有答案,皇后养子,郡王之爵,西北军功,天下"文名",兄弟之表,此时若与太子离心,便卸了这已犯君王忌讳的储君一臂,若与兄弟离心,孤家寡人,后世帝王自然能够轻易掌控,而且这名声连推都推不开……简直是磨刀石不二之选,多妙的计划……

"四哥有没有去见过太子?或许可以解释清楚?"不喜欢太子不代表愿意见到二四反目。

胤禛闭了闭眼,心中不可抑制地泛上冷意来,"去过很多次了,对我,闭门谢客。"

"这可如何是好,可这样的名声不要都不行,大街小巷的传诵,想压都压不住的,"胤祥知他兄弟情分,急忙引开话题,皱着眉头发愁,"这样天下流传的名声,旁人几世都求不来的,竟让咱们这般苦恼……"

"人之蜜糖,我之砒霜罢了,世上事本就如此。"

胤禛定神看了看他,这个永远毫不犹豫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兄弟,反手揽住他肩头,使劲抱了一抱,又放开。

祥弟啊祥弟,胤禛何其幸也,得老天如此厚爱,以汝相赠。

"哼,磨刀石?那也得问问石头的意见。还记得你我之前所言吗?"胤禛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壁上观。"

"可、可眼下……"

胤禛朝隔着重重壁垒的内宫放心看了一眼,沉声道:"你记住了,一切套/子,都有解法,只看你看不看得清,舍不舍得解。"说完补充了一句,"马前失足,大半不是因为陷阱隐藏太深,而是,贪心。"

壮士断腕之痛,总好过粉身碎骨。

"明日起,雍邸也闭门谢客。不解释,不辟谣,只谁来都不见。倒要叫皇父知道,孤臣,胤禛是做定了!"

胤祥被他带着,目光中也隐隐闪动着凛然之意,肃立堂前应诺,想了想,又道:"就这样?"

"当然不,我既然选择'退',那汗阿玛就还需要另一块儿磨刀石。"

兄弟们就那么多,能挑出来的更没几个,老大已然如此,推无所推,三哥那性子,能成事恐怕汗阿玛都不信,老五老七不说……老八嘛……想起昨日的客人,和他目中熠熠的光彩,坚如顽石的决心,胤禛挑了挑嘴角。

"八弟,你自己选的路,莫怨四哥。"

被人架在火上烤,终归是他自己愿意,实在怨不得旁人。烈火烹油,自己也不过是让如锦繁花更绚烂一些。

胤禛自桌上提起酒壶,慢慢地浇注在地上,不知祭奠什么,也不知开启什么,父子,还是兄弟,还是心中一掠而过的不忍与恻隐。这些事上,他从来不是心软之人,亦从不觉自己是良善之辈。朝堂政局宫廷,本是一池淤泥,在这方平衡的棋秤上,从来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谁也不比谁干净。

只有胤祥,单纯的高兴着。因为他听到,四哥说"另一块儿磨刀石",那么,四哥这一块,仍会在暗中打磨刀锋。石与刀的碰撞,让刀更锋利、更闪亮,也更薄、更脆,介时,断的未必是石。

94
玦绝
胤禛再一次站在毓庆宫外的时候,只觉得眼前阳光映着白剌剌一大片,心里也渐渐惨淡起来。

紧紧握住手中寒玉,凉意上行,四肢百骸都冻得僵住了。

胤禛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中的,在看见胤祥关切的神色时,能做的也仅仅是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他常以已知笑未知,看着各种魑魅魍魉上下翻飞,看着各个手足兄弟重蹈覆辙,自以为聊作观者,却不知入戏深了,台下人终难免被卷入台上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就像是他,明知道结局,又何必将自己早早的陷了进去?

最后一次叩门东宫,只是不想平白断了这份兄弟情分,可这次等着他的,不是"有事谢客",而是艳红托盘上一只明晃晃的玉玦。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吗?

呵呵,早该想到,他与二哥,本就是一样的人,他要的是纯臣,心有旁骛,便是跟了他多年的戴铎,也轻易舍了……二哥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他要的更纯粹,更霸道,他爱的是世上一切的"美",妖童、媛女、清歌、醇酒、孔雀杯、琉璃盏,但有瑕疵,便入不得眼了,记得少年时看他碎了平日最爱的镇纸,问起来,那人眉也不动只是神色冷清的说了一句"玉色损了"。

于人,更甚。

胤礽有时候霸道的像个孩子,觉得天生所有人都该跟自己亲密到天长地久的,但凡有点不顺,便暴躁执拗,汗阿玛宠了他几十年,生了提防忌惮之心,他便敢破罐子破摔的去赌自己在皇父心中的分量,既然不好,便不要了,果然是他的风格……那自己呢,这么说来,对于额娘封后便有心疏远的自己来说,这十几年的情深绵延,恐怕都算是格外宽容了吧?

可是……终究是,心不甘呀。

神思恍惚,手心却突然一热,紧紧握着胤祥塞来的茶杯,竟仍有些微微的颤抖,又连着杯子一起,被弟弟牢牢握住。

"四哥……"胤祥想问一问,兄长为何如此,可连他自己也不曾发觉,他面上的惶恐无措竟不比胤禛少上几分。

胤禛垂目,只静静伸出手,将紧紧攥在袖中的玉玦摊在胤祥面前,看不他那张瞬间变色的脸。

胤祥一时间忘了呼吸,只听着耳鼓内嗵嗵的心跳声,有些天旋地转的眩晕。实际上,他打出生起,就看着二哥与四哥同出同入,平日相互帮扶照应,高堂琼宴并立一处,直如玉树临风、琼英参蕊,便是有心挑拨拆台的兄弟父皇,怕是心里深处也不曾真的想过此景不复。而他,纵使少年时也嫉妒过两人兄弟相长,也看不惯太子所作所为,也打定了主意替四哥争上一争,可如今,真看着他二人分道扬镳,看着四哥神思不属,仍是止不住的难过凄凉,便好像,从这一刻起,才真正觉出这一场"戏"的惨烈来。

胤禛因重蹈覆辙感到无力回天,胤祥却因初历波涛觉出艰难,兄弟二人具皆痛楚苦涩,却各有不同,只能紧紧依偎着,相互撑持。

胤祥左手本与胤禛紧握在一处,此刻神思恍惚,却突然被兄长反手握住带到身前,整个人被紧紧揽住。

脸上一红,又瞬间褪了下去。

胤禛双臂牢牢环住他,将头脸贴在他腰上,隔着单薄的衣料,可以描摹出紧致有力的肌体,甚至覆盖其上的纹理脉络。

使劲呼吸,嗅着弟弟身上健康青春的蓬勃气息,胤禛第一次觉出自己心境的苍老来。他害怕了,害怕失去,因为留恋不舍,因为深陷其中,因为执迷不悟,因为看不透。乌库玛嬷说得对,他最多只是菩萨,不是佛,他终究放不下。胤禛不想失去父亲,不想失去兄长,不想失去爱弟,可重来一遭,他改变了不少事情,可就在他带着莫大的希望以为自己拥有回天之力时,才发现这一世仍然父子相隔,兄弟相离,他真的害怕了,不仅仅因为已经失去的兄长,更因为尚能留守的一切,若是一切已然注定,那么,祥弟会如何?弘晖会如何?新政会如何?大清国的命脉又会如何?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之一切究竟有何意义,也不敢去想。

只好任由一切,停在此刻,他尚能拥有把握的此刻。

胤祥紧紧贴着他,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虚按在兄长肩上的手渐渐发力,越来越近,少年铁钳一般的手掌像要捏碎他的肩胛骨,胤禛却一动没动,直到听到那一句恍若来自虚空的问话:四哥可是悔了?

悔?

悔什么?

胤禛呼吸骤然一停,前世今生无数重影扑面而来,带着铁锈般的腥风,刮得人耳面生疼。

他该后悔什么?上一世励精图治朝乾夕惕?除贪抚民背负骂名?还是这一世替皇额娘延寿祈福,替台湾开海永定治河进言?亦或者他不该力图平定西疆该继续让版图不定黎庶不安……

若是,那他便不该唤作胤禛了。

禛者,以真得福。他既生做此身,便注定了他逃不开。若他真有一天得证大道立地成佛,那或许,他也能做个弘昼般的荒唐王爷游戏人生,可现在,他既放不下,那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所受福祉所享民禄,都注定了他必然要走上这条路,荆棘坎坷,鲜血淋漓,得失难量,但在家国天下的秤杆上,荣禄情缘,从来都不是必需品。

无论是雍亲王还是雍正帝,取舍无数,可遗憾,从不等于后悔。

胤禛缓缓抬起头来,注视着胤祥已显露出棱角的面容和不可撼动的眼神,深不见底的黑眸闪过极晦暗深沉的光。

重新敛了眉目。

"祥弟,有些事,你我从来心领神会,可今日,四哥觉得,还是说说的好……"

"四哥,你说就是。"

"你需知道,你四哥,可从来不是'好人'。"

胤禛说的很慢,一字一句,仔细斟酌,胤祥听完,却扑哧笑了,拿起他手看了看,摩挲着指间老茧,温言道:"雍郡王自然是心狠手辣、眼不容情的厉害角色,坊间传闻能止小儿夜啼,胤祥尚未眼花到真拿您当尊佛爷供着,"自己说着,又笑了笑,却带了丝苦意,"再说了,咱们'家'里,咱们祖宗儿孙亲朋裙带,又哪里还能剩下个好人?便是那最纯良无争的老七最得人缘儿的老八,哪个手里没有打小儿落下的累累人命?"

"这条路不好走,而本王想要的,也不仅仅是那份尊荣风光……"胤禛抬眼看了看他,眼中竟是难得的淡漠平静。

胤祥声音也静了下去,却无比的了然而熨帖,眼里复又是强烈的光芒与傲气,"兄长雄心,弟度其万一,不敢曳尾。"

"……纵然众叛亲离、千夫所指?"胤禛浓冽的寒眸中,笑意一点点泛上来。

此刻,康熙帝最爱的皇十三子,正以其明艳无匹的笑容与之交相辉映。

"纵然众叛亲离、千夫所指。"男儿字字如铁,"与君背心相抵,祥甘之如饴。"

胤禛抬头看他良久,目色如水,突然举起手,将手中寒玉狠狠向红木桌脚磕去,胤祥一惊,低呼一声,急忙伸手去拦,却已经挡之不及,但因胤禛怕伤了他手力气到底收住了些,玉玦不曾粉身碎骨,只是断成了三截,可那断口却擦着胤祥指腹飞过,初只是一道浅浅的痕迹,过了一刹,鲜红色才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

胤禛见状倒吸一口冷气,心疼得抓住他手直唤伤药,胤祥反而咧着嘴笑。

"四哥总是这般的急脾气,你又何必跟这个置气,不过是个物事,却总是那位留的个念想,摔碎了到时候后悔的还不是你自己……"

胤禛帮他裹着伤口,狠狠瞪了他一眼,其实这伤口实在是小,胤禛也是血雨里过来的人,一惊一乍也不过因为这道口子划拉在他弟弟手上罢了,天下间疼怜弟子的父兄,恐怕莫不如是。

将带着药的棉纱裹了基层,看了看,又多缠了几圈,仍是觉得单薄,但还是叹着气罢了手,只瞥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不过是个物事,又何必拿自己去挡,我使了多大力你不知道么?你倒觉得我心疼你不如它么?"

胤祥也不答话,只是笑,纯粹的笑意,敛了全部的豪迈壮阔,亦或七窍玲珑。

胤禛看着那笑容,心里不知滚过多少酸甜苦辣,不为人知的今夕昨夕,最终却只是化作了一声轻叹,百转柔肠中实化着于人于己都再无退路的狠绝凌厉,"今日之后,你便想退,我也是不许的了。"

"我总在这里,又还能走到哪里去?"胤祥弯了弯眉毛,握住他手,"四哥莫忘了那一句。"

"不离、不弃、不移、不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了,抱歉……

关于好人啊,那时最近被一些在别处看到的评论整出来的……

95
浮光


里头胤禛胤祥互诉衷肠不提,胤禵也正一路穿庭饶廊行到后院,便看见几个短小的人影蠕动着凑在一起。

  仔细瞧了瞧,才认出是弘晖这小东西带着一圈孩子不知找到了什么好东西围在一处。四哥家这几年子嗣倒是不错,弘晖出生后便连带着有了弘昐、弘昀,喜得宫里那母仪天下的"老太太"乐的什么似的,盼了多年,催了多年,一下子抱上好几个大胖小子,不知道多待见弘晖,直夸他是福星。眼下加上被五哥扔在这儿的弘曈,每日里真是鸡飞狗跳,四嫂的眉毛都多绕了几圈。

  像是扫到他来,弘晖闪着大眼睛迅速把手上东西捂住了,那一圈圆滚滚才刚能站稳的臭小子也立刻应声把圈子缩的更小了些。

  这是……找到什么好东西了?

  胤禵眼睛咕噜噜转了两圈,嘴角勾起笑意,心里有些跃跃欲试,论起玩儿,他可从来不输于人,你们几个,哼哼,还太嫩。

  装作没看见的绕过了影壁,往另一侧走去,耳内还能听见稍稍放大的送气声,胤禵得意洋洋地转着腰上的玉佩,饶了好大个圈子从他们背后的小道猫了出来,弓着身子蹑手蹑脚的凑了过去。

  不行,还是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四哥的玉貔貅被偷出来了?还是四嫂绣的八福荷包?

  胤禵跟在后头把能想到的好东西上天入地挨个过了一遍,心里越发百爪挠心起来。

  孩儿们,谁让你们碰上你十四叔呢……

  速战速决。

  "呔!"胤禵突然大喝一声,惊得弘晖一众"魂飞魄散",立刻作鸟兽散,胤禵借机俯冲下去,看也没看地一把将他们围在中间的物事攥在了手里,还没来得及觉出手感,先得意洋洋地挑了眉毛,等着看弘晖愤怒跳脚。

  他失望了。

  "咯咯咯咯,十四叔你可算过来了,蹲的我脚都麻了!"

  "哥哥真厉害,十四叔真的来抢了……"

  "我大哥最厉害了!"

  "那也是我大哥!"

  "我的!我的!就是我的!"

  "十四叔最好玩了……"

  "……"

  一群三四岁的孩子哄笑着闹成一团,忽远忽近的围着胤禵笑,各自还没有自己腿高的小弘晖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姿势,居然插着双手朝自己吐舌头……胤禵脸上不自然的动了动,觉得手里一片湿腻,心里翻上不详的预感……

  薄薄的绢纸抱着,被自己生生捏死的大青虫……

  在手心里糊成一片,都分辨不出到底有几条。

  恶……

  胤禵眼睛眉毛都纠结在一起,凶神恶煞地看着众小,正要扑过去狠狠教训一顿,就发现他们站的地方一直在自己攻击范围之外,眼下早就欢呼着跟在弘晖屁股后头蹦蹦跳跳跑远了。

  只有那只没良心的老猫,懒洋洋地抬着眼皮露出嘲笑一样的表情,可恶!

  小兔崽子们,看爷不狠狠地……告诉你们阿玛!

  踢踢嗵嗵连门也没敲的闯进了书房,胤禛胤祥已松开了交握的手。

  敏锐觉出气氛不大对劲的胤禵再次转着眼睛,从他胤禛脸上滑到胤祥脸上,又从胤祥脸上飘回胤禛脸上,来来回回好几趟,面色古怪,直到被兄长挑眉哼了一声,"看什么呢!"

  胤禵恍然回过神,赶紧收回目光,讪讪去端给他送上的茶盏,可刚抿了一口,便又跳将起来,"竹叶青?!"

  "是啊,怎么了?"两人莫名其妙看着他,"你不是最好这个吗?"

  "我已经不喜欢了!"胤禵连连甩着手在地上气急败坏地跺脚,"以后都别跟我提青字,谁提我跟谁急!"

  "青字怎么了?为什么不能提'青'?"胤祥一下子乐了,立刻开口,句句赶着,"你向来喜欢竹叶青,其次就是陕青,还穿着天青色的袍子,今天天青云淡,山青水清,清清朗朗,为什么不能提青?"

  "你还提!你还提!你再提一句试试看!"

  "我说青天白日满地红,不成吗?"

  "你……!!!"

  胤禛看着这两个冤家又蹭了起来,只觉得脑仁儿疼,什么要紧事都想不起来了,急忙掐断,"行了行了,到底怎么了?"

  胤禵立刻哭丧着脸凑到四哥跟前去,把他儿子的顽劣事迹从头到尾添油加醋讲了一遍,还惨兮兮的把刚洗过的手伸过去,被胤祥一扇子打了下来,"哥诶,你看看他们——"

  听完故事,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强忍着笑意,憋得脸都扭曲了。

  "就知道你们无情无义!想笑就笑!爷不在乎!"

  "这可是你说的,"胤祥强撑着说出一句,立刻绷不住了,"哈哈哈哈——"

  胤禛看胤禵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活像个颜料盘,勉强提了些恻隐之心,伸手去像逗小狗一样拍了拍他脑袋,"谁让你非要闹腾着绕那么大个圈子去抢他们东西……"

  "哥……"

  "好好好,我不笑了,本府回头就好好收拾他们,给咱们十四爷报仇雪耻如何?哈哈……"

  "十四弟,你也太丢我们兄弟的脸了,"胤祥过去搭着他肩膀,被人狠狠扔开,"居然败给了弘晖,他才多大呀,啧啧,真厉害,不愧是我侄子。"

  "不过也确实太皮了点,这两年府里就没消停过,哪天没有几个来告状的,在宫里是那几个小弟弟,在外头就是各家府里的侄子们遭殃,太没规矩了些!"说着胤禛也想起这事儿来,"他也大了,上回还说给他找先生呢,眼下也是时候好好立立规矩了,不能再这么放养着,没得把几个小的都带坏了。"

  "这也太小了些……"

  胤祥皱了皱眉,还要再说,已被胤禛挥手打断了,他转头问胤禵,"你今天怎么得空过来?"

  "嗨,这不是听说您这王府闭门谢客,连五哥来都没能进去,那天还在外头跳着要你还他的鹦鹉呢,"十四扬了扬下巴,满不在乎地歪在椅子上,"小弟就过来打探打探呗。"

  "你倒是有功夫,不跟着老九胡混了?"胤祥隔着椅子戳了戳他。

  "人家最近忙的脚不点地,天天车水马龙,哪有功夫搭理我,"胤禵撇着嘴角去扯桌上的水果,又突然放开手嫌弃地甩了两下,换手去拿,"春风得意马蹄疾呀……不过怎么见几个……也在他府里?"

  "这些你都别管,我自有分寸。"胤禛是真不大敢让这个弟弟卷进去,就他那没前没后的性子,啧啧,还是跟弘晖玩去吧。

  "知道了——"胤禵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不让他管,他才懒得管,天塌了有大个子的顶着,别帮忙不成反添了乱,老老实实看戏就是了了,四哥十三哥总不会害他。胤禵这回凑热闹少了,脑子倒是清醒不少,想了半天,又弹起身子攒着眉问,"那我以后跟九哥十哥玩没关系吗?"

  "怎么?你觉得不妥?"胤禛眼睛带了点笑意。

  胤禵又想了想,使劲摇了摇头,"也不是……就是觉得不太好,现在太子还在,大哥八哥那边,声势也太盛了些……看着人,觉得心里晃晃悠悠的不太,安生……"

  "你小子,有长进啊。"听他说出过犹不及的话,胤禛大为欣慰,抓了个果子塞进他嘴里。

  "哼哼,那是,小爷是谁呀……"

  才得瑟,当哥子的已一巴掌扇了过去,"皮样儿!"

  "没事儿,十四弟,"胤祥凑过来,神秘的笑着挤了挤眼睛,"你该玩就玩,该逛就逛,但只记住一条,只吃喝玩乐,别往人家的正事儿里头掺和,真泥了腿子,就谁也救不了你了……"

  "真泥了,不等人救,怕四哥还不得抽死我……"胤禵听了,小声咕咚着。

  "算你明白,到时候你四哥绝不假手于人。"

  "看看,看看,哪有点儿当哥哥的样子,"胤禵翻了一眼,又挑了挑眉,"可当真不用我过来给你壮声势?"

  胤禛被他气得笑,"你个糊涂小子,亏得刚夸你长进呢,这年头,老爷子眼皮子底下,你哥还没这么想不开,要'声势'干嘛?!嫌死的太快?!"

  "也是……"

  胤禛早已想透,要在本朝有所谋,能走的路,也只有那一条,就是沿着上辈子的足迹,勤恳办事、心无旁骛尔。走老大老八的老路,拉帮结派,倚势凌人,永远是死路一条。遑论兄弟各有心思,即便自己再有滔天的能耐,能收服所谓的八党,自己也是绝对不敢要的,烈火烹油之后,就是烈焰噬人啊,所以,就是老五老十四这样真正能用的兄弟,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要裹挟进来的好。

  总之一条,夺嫡之势,看着轰轰烈烈,实际上,俱是浮光,真正能用的,惟圣心尔。


96

96、关税

96

  雍邸行为自然瞒不过明堂耳目,康熙听了胤禛闭门谢客辣手办差的回音很有些吃惊,意想不到,惊异退去,千古帝王眼中的欣赏之色便浓重起来,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在这般声明威望和刻意扶植下,拥有如此清醒的眼光和决断,十分不易。能看出盛名下的危机不难,但能心甘情愿的因危机放弃这盛名前景,很难。

  不是每个人都经得起如此诱惑的。

  能经得起的,不是心思绝对忠诚醇厚,便是深沉狡诈至极。

  对这个四儿子……

  他并不知道,有人会在融汇百年风云后,融忠诚醇厚与深沉狡诈于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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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奴才给四爷、十三爷请安。"

  看着在面前行礼的英武侍卫,胤禛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虚扶了人起来,眼睛却是看着胤祥的,"陛下居然舍得把你派出来送札子,阿弥陀佛,我这雍王府真是好大一张脸。"

  那青年人一身侍卫打扮,却罩着天青色的巴图鲁背心,眉眼能看出与塔布黎同出一源的血脉痕迹,但进退举止却是蒙古贵介里少有的沉稳知礼,眼下正慌忙打下躬去,微红着面色道:"四爷折煞奴才了。"

  "哎,罢了罢了,快起来吧,省的一会儿又有人说本府欺负年轻人。"

  胤禛嗤笑,满是笑意的眼神仍是对着胤祥,一直不曾言语的十三阿哥却端沉地挑了挑眉毛,亮闪闪地眼睛如能言语。

  可不是欺负人家吗,虽说你年纪并不当真大上多少。

  又谈了几句,胤禛便放了"年轻人"回去,转头朝弟弟扬扬下巴,"如何?"

  "汗阿玛能看上的,自然是不差的,"胤祥抿了一口茶,看兄长神色里对皇父品味懒得掩饰的不赞同,心下好笑,"这回怹老人家还真是慎重,还专门派来叫你审度仔细了,也当真难得。"

  "废话,我是她哥哥,霁丫头的终身大事我不操心谁操心,当真让他随着性子指吗?"胤禛翻了个白眼,"再说了,兄弟姊妹本就互为帮衬,这亲事若我不看过,皇额娘也不放心啊。"

  "不过,这策凌看着还成,谈吐也很有一番见地……"

  原来这青年人叫做策凌。

  胤禛点了点头,以他的眼界之高,两朝文武多恬嬉之辈,少有入了他眼的,策凌却正是其中之一。不过他本是十妹纯悫公主的额驸,屡立战功,在雍朝得封亲王,统兵作战很有一套。这回大概却要尚了霁儿,对不住纯悫了,也是没法子的事。

  回头看胤祥,才发现他已经皱着眉在看送来的文书了。

  "怎么了?"

  胤祥没答话,只把手上札子递给他看,眉头仍紧紧锁着。胤禛却不急着翻看,反而直盯着他笑,直到人气恼了,才连忙收回视线,十三眼下还在少年,笑起来明朗如月,但端着脸子认真视事的时候,也别有风味,因此胤禛倒喜欢逗弄他。转念又想到刚才的事儿,眼看胤祥大婚在即,心里也泛上些不清不楚的不适感,许是因为小十三还太小了吧,那么大点儿的孩子竟然都要成亲了?胤禛暗自摇着头,有一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却压根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几岁成的亲,只顾着埋怨康熙光喜欢留着女儿却要让儿子这么早成家立业……

  胤祥看着兄长脸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地转了好大一圈,眨了眨眼,张了张嘴,却没说话,等胤禛细细看完文书又迅速从头翻了一遍,两人才对上目光。

  自古关税就是一国财政的重头戏,而大清朝,哎……

  胤祥看着那打儿邸报加报表整个脸抽在一起,像是不堪目睹一样,胤禛倒是面无表情,反而侧眼注意他的神情动态,若说他只是贪恋弟弟神色倒真是冤枉了,不过是上辈子怡亲王主持关税改革,替他找补回了大笔税金,也为清朝关税制度的形成垫下了基础,那阵子他们君臣和乐时开玩笑给"怡王爷"起了"钱串子"的别号,后来还当真在私下叫开了去。

  这时的胤祥还嫩的多,不过,胤禛想看看,他那于国事的精明敏锐还有几分?

  好在,胤祥从来不曾令他失望过。(作者乱入:四爷你就算偏心也不要当真忘了那么多年你手里的鸡毛掸子呀?)

  "四哥怎么看?"

  胤禛不答,抬眼瞅了眼他,闲闲地靠在椅背上,用杯盖拨了拨茶沫。

  可惜,那旁人眼里再怎么高深莫测的笑容,于胤祥而言,都与小时考验他的算学题一般无二。现在,只是弯了弯眉,露出狡黠的笑意,"总觉得皇父的办法,不大对头……"

  胤禛眼睛一亮,身子向前倾了倾,"怎么说?"

  "四哥这你还要考我,你想啊,固定下税额,剩下的能收多少都归官员,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儿!"胤祥总算显出少年心性,愤愤地将常年佩戴的荷包穗子揉来揉去,那道金光就在他指缝间跳动,"民脂民膏、国家正税,怎能如此中饱私囊!"

  "那依着你,该当如何?"

  "这还用说,不管多少,全部缴上来就是了!"胤祥得意洋洋,不一时,又有些沮丧,那也是少年人独有的失望,久不曾在雍朝宠辱不惊重权在握的怡王身上见到,"但汗阿玛为何仍一次次定额收纳……"

  胤禛隔着几案探手过去在他脑袋上使劲揉了几下,才抿着嘴笑,伸出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第一,汗阿玛是定疆拓土的雄主,但长于武备、长于人心,而短于政事,尤其是工商经济之道;第二才是关键,顺康两朝的关税俱是如此,又经历几次大战,收不上来什么钱,各地定额都连年亏欠呢,还有什么余银让你收缴去。"

  "第三,这政策早就基本确定下来了,顺康这么多年下来,不定也定了……"胤禛敛了敛神色,眉目间的深沉一闪而过,想起后世一个著名的比方,想笑一笑,面色却又淡了下来,只指着侧面的方桌向弟弟示意,"就好比这桌子,自这府邸建成它就在这儿了,你想给它挪个地方,那地方再怎么通风向阳,你再怎么争得头破血流,人也是不愿意轻易挪动它的……"

  胤祥盯了桌子,沉默半天,又突然扬起大大的笑脸来,"那四哥呢?!"

  胤禛与他四目相对,错也不错,面上也渐渐化开春风来,"……为兄自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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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半晌胤禛携胤祥往承乾宫请安,那边皇后正拉着霁丫头说着什么,女孩儿两腮绯红,见他们来竟问了个安后就跺着脚跑进去了,这边母子三个嗔目结舌好半天才轰然笑了起来,里面又是一阵儿跳脚声。

  佟皇后拿帕子擦了笑出来的泪,才连忙安顿他俩坐了,问了问弘晖几个,话题就转到这两个孩子身上,胤祥与霁儿本是同年,现在机缘巧合,大概亲事也相距不远,不过说到这上,便立刻显出差别来,胤祥一下子露出不知跟"谁"学的没皮没脸劲儿来,对他这门婚事和日后的枕边人,毫不在乎、毫不期待,大概他心思并不在这个上,亦或者这般年纪的皇十三子,早已明白对天子之子而言婚姻二字真正的含义。

  因为胤祥与胤禛走得近,他的事儿佟皇后便揽了过来,其实当时还有几个候选,但胤禛私下干涉,捡了兆佳氏,一来知道她确实聪明贤惠,而且多子多福,二来就他私心而言,难免总希望生活不要有太大的变数,尤其与弟弟的幸福相关,毕竟谁也不知道一些意料之外的变故究竟是好是坏,胤祥身上,他没有太多冒险的勇气。

  下午无事,便坐了许久,但大多也是跟额娘汇报他所了解的策凌情况,父祖子侄、连襟妯娌,边边角角细致入微,再三保证此人年轻有为,人品端庄,绝对是同龄人中数一数二的,又拉了胤祥作保,才让母亲放下心来。

  待出了宫,两人又笑了一场,才细说起来。

  "不过,四哥,如果真嫁了那个策凌,按皇父的意思怕就改回部了,你还真舍得霁儿远嫁蒙古啊?"

  胤禛拍了拍他肩,沉了声,露出独属于兄长的不舍与决断,"为兄倒不觉得留着京里有什么好的,你也知道那丫头的性子,相较窝在京里成日计算往来,塞外草原,辽阔壮丽,只怕还更合她意些,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将来上下高低,有咱们兄弟在,总不至于叫她夫妇吃了亏去。"

  胤祥听了正待言语,却听见一道鞭声破空,进伴着马蹄暴风骤雨而来。

  正朝着胤禛当面。

  胤禛正自沉思,骤然遇袭,眼睛只来得及缩上一缩,眼见鞭声呼啸而至,躲闪不及,才要后退,身侧已伸出一只手将半空的鞭影死死挽住,怒目而视:"大哥这是何意!"

  那马背上人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一把拽起了马,在空中转了个圈子,又重新钉在地上,不顾马鞭在胤祥手中扯着,两手抱拳,大咧咧地行了礼,"哟!原来是四弟十三弟!愚兄有礼了……两位贤弟果真悠闲,竟还有功夫安步当车,马没训好,惊了驾,对不住啊,改日大哥我陪酒谢罪,啊!告辞了!"

  无甚所谓地说完,带着毫不掩饰得得意笑容,就要拽鞭子走人,却没有扯动。

  低头皱眉,那头竟还在胤祥手中挽着。

  眉毛立刻横了起来,"十三弟这是何意?!你素来圣贤书读的好,无心之失还要锱铢必较不成?"

  寸语诛心。

  "十三弟,松手。"胤禛波澜不惊地目视胤褆,亦被他张扬狠厉地盯着,四目相撞,死海下波澜骤起。

  "还是四弟明理些,早知你心性坚毅,乃国之柱石,可惜呀,不懂择木而息,巴巴赶着的人家还不待见……"话方出口,刚才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便骤然如利剑一样射来,冷的,能击碎人心,一时心悸,讪讪住口。

  胤禛双手在背后死死掐着,用尽力气让自己不露出半丝喜怒来,胤祥听着这生生往日伤口上搅和的话,却怒火攻心,手里又挽的紧了几分,双方对峙,四周从人发现有事,已渐渐围拢上来。

  胤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行将爆发的岩浆压制下去,只冷淡重复,"松,手。"

  胤祥闻言,恼怒不甘从眉间一气闪过,终于恨恨地甩开手,看胤褆带着志得意满地冷笑打马而去。

  胤禛立在原地,目送胤褆离开,直到马后的尘土都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才回神抓过胤祥的手查看,果然红彤彤一圈血痕,拉他进了自己轿子,找出伤药包扎,胤祥吃痛,才从气愤中清醒过来,看着手心火辣辣一片,忿然拍在轿椅扶手上,"他分明是故意的!"

  "他便是故意的又如何?"胤禛心疼地给他抹药,摇头道:"走到哪,只要他咬定是甩鞭子时不小心的冲撞,谁也拿他没奈何,况且人家还主动赔礼,咱们再抓着不放,说破天去,都是不悌不和。"

  看胤祥还鼓着腮帮子生闷气,胤禛揽过他肩头拍了拍,"没事,他大概是听老八说我不愿归顺,行事又处处碍着他的眼,一时冲昏了头,想给我点教训而已……"

  "哼!看他这模样,还真当自己怎么怎么地啊,趾高气扬?小心爬的越高摔得越狠!"胤祥觉得他现在简直丧心病狂到可笑境地,想着刚才危险一幕,又是火上心头,狠狠啐了一句,"早晚有一天……"

  峰高海阔崎岖组,山河望断未得还。

  默念着不知为何突然从心底跳了出来的句子,胤禛面沉如水,轻声打断他话。

  "行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管他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日更,求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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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行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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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祥大婚在即,终于开始不那么镇定,有些三不着两了。

  虽然成亲代表成人,以后很多事都有份参与,但脱离没有拘束的单身生活估计总会不那么……痛快。

  这两天已经明显到连弘晖都知道在他面前背"人之娶妻,容德威仪。傥或生子,不臯则夔。"。以手扶额的胤禛实在不知道现在该为弟弟操心多些还是该头疼这熊孩子进学怎么学了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好啦,没办法,心情不爽总是得开解,虽然胤禛自己心里也不大爽快,即便他正在尽心尽力着手筹办爱弟婚事。

  ……

  可现在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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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着嘶嘶传来的烤肉香味,胤禛头疼的挨个扫了过去。

  一群皇子没大没小没上没下衣衫不整头面土灰的在面前滚做一团,他们到底怎么好意思指责弘晖弘曈的啊!(omg,我想歪了)

  想起这次被胤禵撺掇起来的行猎胤禛就觉得头大,自这次事后,汗阿玛就把他晾在旁边不理不睬的,又有意无意的欣赏提拔老八,分明是故意做给他看,他自然无所谓,不过本想着眼下时局紧张,准备带胤祥到别院住几天,看看风景散散心,没想到被胤禵知道了,就生生扭成了猎场,老五又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竟然还拽了老七过来……

  可本王不是在闭门谢客吗?你们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四哥莫要唬我,你那门禁,挡得住五爷吗?大不了叫我家鹦鹉来开门就是了,"原来不自觉脑子里想的已说了出来,胤祺这厮好歹是当爹的人了,便敢当着面嘴上跑马,立时又巴巴缠了上来,"听说四哥要出门,依小弟看,这季节野物肥美,离你城外的别苑又近,何不带着弟弟去散散心?"

  胤禛翻了个白眼给他,旋即又看向胤禵,"这是你五哥自家提的,还是你俩商量好了来撺掇我?"

  "……好造化了,哥你居然还没问,'是不是你想出这话,倒叫你五哥出头来缠我'……"[1]

  嘴上倒是伶俐,却不知道谁被弘晖欺负的没有还手之力,只知道在这儿卖弄那一肚子黑水儿。

  ……

  打猎倒是无妨,也还好老五老七素来以不管事著称的,一二往来也不会怎么犯忌讳吧。

  "四哥,你再不吃,可就没有了——"看他在那纠结,胤祥反笑的朗然,透着火光脸上红彤彤一片,太阳一样,胤禛一停立时跳了起来,走到胤祥身边,挤在他身边坐下,连着他手一把抓过金黄流油的烤羊腿,狠狠地咬了下去。

  虽然爷是吃素的,可也不能便宜了你们几个小兔崽子!

  转脸去看,胤祐老老实实坐在一旁,斯斯文文吃着东西,速度倒是丝毫不慢,胤禛心里觉得有趣,又想到自征西时腿上受了伤,瘸的厉害了些之后,便少见他在人前露脸,皇父那儿素来对他平平,现在竟还有请求进宫请安被骂了回去的,也不免替他觉得委屈,不过,顶多三两分罢了,人活一世,总须知道这"世事无常"四字,不是那么好摆弄的。他自己都像是已经看开了,又何须旁人替他叫屈,好扫他人瓦上霜的,却不知道,他人或许想留着那霜雪做一点景致的。

  他旁边便坐着胤祺,这小子这两年是愈发……没谱了。要说他聪明,却分明是日日的胡闹,可若要说他当真是糊涂,却也未免太假了些。不过倒也奇怪,平日看着不显,却还真不愧是跟老九一母所出,一样的花心好色敛财成性,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收拾了他?正纳闷就看见胤祺扬着一张大大的笑脸对着自己笑的得意洋洋,胤禛再一次哀叹着抚额,就这混样,本王刚才怎么会瞎了眼认为他是大智若愚?!

  沾了沾"临时大厨"年羹尧递来的调料,再看看对面用眼神和胤祥刀光剑影的胤禵,胤禛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感慨喟叹悲鸣了,罢了罢了,随他们去吧,民以食为天,吃饱肚子要紧,一会儿打猎,总不能输了叫他们看笑话。

  说到弓马,胤禛又忍不住想想,世上果然是有天分这东西的,这辈子他虽然从小演武,弓马也不遑让人,可兴趣也不过分,比起这两只小的,那股子血脉里带出的向往亢奋,真是比不了了。

  "四哥,你再不回神,我们就先走了!"

  ……胤禛拍拍脑袋,这随地走神的毛病真是要不得!

  一声长嘶,骏马腾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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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马分了三路,本来四十三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但因为胤祺大喊不公平,便生生拆了组,胤祺胤祥一路,胤禵胤祐一路,年亮工自然跟着他主子,三拨人马围着那么个不大的林子,瞬间四散,林里一时间龙腾马跃杀声四溢。

  胤禛却觉的眼皮直跳,眼看着胤祥一阵风一样从身边挂了过去,伸出手去,却只拽到一缕风。

  再看时周围只有一片起起伏伏,海浪一样在林中翻滚,以及野兽鹰犬带起的滚滚烟尘。话说几年前康熙带诸子狩猎时曾笑着对胤禛说,各人心性不同,连打猎也是差别甚大,胤礽胤禛胤祥胤禵勉强算是一脉,而太子射猎势在必得,箭若流星,胤禛却很少出手,但无论大小,箭出必中,胤祥胤禵师承相同,但风格也差异甚大,胤禵打猎好撒马出去,见了就射,最后能得多少得多少,胤祥倒是风度最好,准头也最好,身形仪态却不是言语轻易说得的。

  一圈下来,各自带着从人猎物回来,除了胤祐。

  "你七哥与你一道?现在怎么你一个回来?!"他身上不便利,林子虽说提前肃了一边,可若有个万一……

  胤禵也有些慌了,左顾右盼,"我、我不知道啊!本来一道走的,半路上他突然停下,说想在林子里自己静静,我就跟他约了直接在这儿碰面,自己先走了……要不,我找找去?"

  胤禛看着他两个鼻孔喷气,胤祺也是龇牙咧嘴,指望他找人?"算了,还是我去吧,十四弟在这儿稍歇一会儿。"

  胤祺很快就长长吐了一口气。

  胤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半蹲半跪在一棵三五人方能合抱的柏木下,发梢染着几丝草叶,半闭着眼,唇角还带着笑,竟然意态端凝,神思尽敛。

  "呼,一人向隅举座不乐,老七你窝在这儿是诚心折腾我们啊?!"

  胤祺才开口郁郁抱怨,就见胤祐"嘘"了一声,伸出食指在朝他点了点,被迫噤声。

  "五哥。"傻站了好半天,才见那呆弟弟眉眼弯弯的朝他笑了笑,仍是往日的温润醇厚,却夹杂着几分清风朗月之泽。胤祐蹲的久了,一屁股坐在树根下,对胤祺招手,"你怎么来了?"

  "你还敢问?!数来数去就差你一个人,不带随从不带烟火的进了林子你想吓死谁?!"

  不得不说,胤祺摆起谱来,还是很有几分兄长味道的……可惜做弟弟的皮厚得多。

  "五哥来坐。"

  "……呼,"胤祺翻了他一眼,甩甩袖子,席地坐下,"行了,说吧,在这儿干嘛?"

  指指远处,"花开了。"

  "什么?!"正所谓对牛弹琴。

  又指了指,原来树根下一朵淡黄色野花悠然展颜,胤祐就安静的伏在这里,听花骨朵悄然绽放的声音。

  胤祺惊奇地闪了闪眼睛,"你能听见?"

  "以前,是听不见的。"

  胤祺一愣,这种极微妙的心境,现在的他能触摸一二却无法体其中三味。少年时的胤祐虽身有残疾,但心思执拗顽强,尊严傲骨都很要的,遇事面上不显,心里却也想争一争先后的。而自从战场上手上,才略能力又不为父亲所重,便渐渐熄了心思。生活平淡下来,终于又有了静品天地的机缘。

  "五哥,你知道吗?我这几年卧床,身体渐废,刚才一路纵马,竟有些喘不上气的感觉,不能说话,也听不到人声,耳内只有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而这孤独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自负……因为我终于真正的意识到,自己是存在的,与周围一切融为一体的存在。"

  "存在,那原来呢?今天之前,你又觉得自己是什么?"

  胤祐坐在那里,随手在身侧抓起一把微湿的泥土,又在手里揉搓着一点点洒下,"荒谬。"

  "思维是荒谬,生命也是荒谬。"

  胤祺笑着拍了拍弟弟削瘦的肩膀,虚指着空中并不存在的桥,"你说的对,就像一座桥,你以为它只是风景,实际上,它的存在已经改变了周遭的一切环境,一山一石再不复一山一石,何必庸人自扰。"

  霜前白雁樽前泪,醉里青山梦里人。

作者有话要说:注1:这句对话出自封神同人《昔年兵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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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啦啦,我真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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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上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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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是在京畿之外,小规模的打猎冶游自然也不敢吹牛角号、擂牛皮鼓,但几十只铜号,也照样能震得林木潇潇,尘烟滚滚。他们满洲素来有围场哨鹿的习惯,还因此有了木兰之名,这几位皇子更是多年跟随皇父出猎的,这般小场面自然不在话下。

  此时以介傍晚,东隅已逝,桑榆仍存,火红色的阳光漫洒下来,苍然木叶也尽皆笼罩了一层金辉,明星般熠熠闪光,盔甲生寒,人马一色,搅动的林中骤然添了几分寒意,竟衬得金光也冷了大半。

  这回跟来的都是一个个拣选出来的护卫禁军,忠心没有二话,本事更是不容置疑,这时将几位主子团团围在中央,人马看似散漫不着边际,实际上边边角角互为依托,将那几个护的密不透风。号角声响,一挥手,骑兵撒了出去,林子四周呼喝驱赶,口中发出喝声哨声,网围三面,等闲之物竟是逃逸不得。那么些黄羊白鹿本是野性,这么一驱赶,也尽皆发起很来,在林中奔跑纵越,小些的老实的多,獐子奔窜,山鸡扑倏,一时间人吼马嘶,看得胤禵几个也心痒起来。侍卫本是周密护着,眼下也稍稍放开了个口子,放几只野物进来,让主子们热手,又一瞬间伏尸于野,往日看着或许心生恻隐,但眼下无论人兽都被血腥味激的野性四张,只跃跃欲试,哪还顾得上考量仁义礼智。

  胤禛这主家自然一马当先,手上搭扣轻解,描金铁胎长弓立刻应声滑落,正好跌进久待的左手掌心,啪的一声反手握紧,右手跟上,行云流水般抹开弓弦,搭上桐木长箭,铁胎硬弓在手中不解意的人看着倒竟如同玩具丝线一般,一声轻喝,远处麋子应声而倒,兄弟们彩声之后,便也各自开弓。

  "胤祥,今日头筹属我!"胤禵长弓一展,剑眉入鬓,笑的张扬至极,打马先行。

  胤祥看着沉稳,实际上哪里有是好相与,也不答话,自傲一笑,弓如满月,箭似流星,一头黄羊已堪堪倒在胤禵马前,长箭穿透左眼,将猎物钉在地上,反惊了胤禵的座驾,提缰转了一圈,才重新落在地上,怒视十丈开外。

  那罪魁这才悠然松了弓弦,挑眉讽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两位贤弟假假有些好生之德,那兔子山鸡之类,也好歹给哥哥们留上几只!"胤禵听胤祺长笑,嘴上说的客气,人马却已先入了林,急忙又瞪胤祥一眼,打马追了过去。

  胤祐也嘿然一笑,轻轻摩挲着手上扳指,对着玫红色天空笑了笑,也取下弓箭,入林去了。

  "你整天跟他斗这个气,又有什么意思?"胤禛的马头习惯性地转了过来,笑着看了看弟弟,伸手探了探他坎肩上的土,"还是多打几只猛兽,让你四哥填肚子的实惠。"

  "我才懒得跟他闹呢,可四哥你看他那个嚣张模样,不教训教训他都对不起我这弓,"胤祥脖子一梗,翻着眼看那边烟尘,他自然知道胤禵是胤禛亲弟,这状也告不出什么来,可他俩自小习惯了,在四哥面前,非得村对方两句才舒服,说着眼睛一转,又半眯了假笑着盯紧兄长,"我们倒是老想跟你闹,可每回比到最后几轮四哥你老有各种理由开溜,从不认真出手,莫不是看不起我们几个?"

  "哎呀呀十三也快快开了恩吧,这罪名可不敢乱按,说出去了你哥哥还有安生日子过?!"胤禛连忙捂了他嘴,下巴点点那几个不省心的方向,笑道:"不过是弓马游戏,又不是当真战场厮杀,这么认真做什么?"

  真要到战场厮杀,那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活命杀人第一,哪里来这许多无聊规矩。

  "四哥莫不是笑我们年轻没上过战场?"胤祥又抬手射死一只,仍是左眼,"可惜了,上次西征斩草除根,怕是没机会再见汗阿玛亲征盛况了……"

  "这话让人听了去还当你十三爷盼着上回战败呢,可不敢再说了,"胤禛信马由缰踱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才抽箭搭弓,银光一闪,林深处一只灰狼仰面砸在地上。"况且便是那次,我们几个也不过是坐纛的主子,混个军功罢了,跟着那些将军几天,才知道从统兵到用兵,就算是临危不乱,也是远远不及的。"

  "好!"胤祥大喝一声,自己也射落一只,"哎,每每听四哥讲起,便觉得心动神摇,日后若有机会……"

  "行了行了,再别提这个,我当年许了胤禵二十年后上战场,已让人天天催问着,可不敢再把你勾引上去,汗阿玛疼你入骨,小心剥了我的皮!"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胤祥用力弹一下弦,耳边嗡然作响久久不落,听着这诗,听着这声,胤禛一下子想起康熙三十五年叶密立城头上的笃布,卸甲若罴,覆甲如塔,仿佛又回到那金戈铁马岁月,男儿热血瞬间奔涌。

  老远处又一只壮年麋鹿的影子从林间一闪而过,胤禛正血气上涌,也不理胤祥,直接狠狠抽了一鞭子,有着湖泊般双眼的黑骏马立刻射了出去,好似一道箭光。

  这一冲直接越过了麋鹿,马嘶声惊得它转身回逃,几个起落就到了数十丈外,却不想正好撞上赶来的胤祥和身后的大队人马,急忙刹住,立起身来徘徊一瞬,向前冲了两步,又试图从侧面滑出去,便在他抬起身子观望的那一瞬,胤禛控马、执弓、搭箭,冷冷一笑,寒芒闪过,一支刷了桐油的粗长箭杆已在眼前。

  麋鹿试图哀嚎,却当场毙命,冷箭由左胸贯入,刺穿心脏。

  "上杀——"胤祥见兄长露了这一手,眼前大亮,他看得清楚,又围着猎物仔细转了两圈,果然是上杀,都能作祭祀只用了。眼睛亮闪闪地盯着那猎物主人,那人也只是得意的笑了笑,拨马便走。

  胤祥自然赶忙跟上去,心道今日也得得个好的才是。

  又打了几只,说了会儿话,两兄弟便分道扬镳,各自斩杀去了。

  却不想,昨日的不祥之兆还是应验了。

  一个时辰后,胤祥就叫人背了回来。说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伤在膝盖上,受伤的还笑的没心没肺,胤禛却瞬间三魂六魄飞了一半,听见膝盖的那一刹那就面色如土,身子一晃,险些站不稳,还好年羹尧在背后托了一托,才没大乱了阵脚。

  "你们那么多人是干什么吃的!都是废物吗?!围着护着能把主子摔成这样?!"胤禛气极,夺过旁边侍从手里的鞭子,就狠狠地甩在胤祥随身护卫脸上,那人本就跪在地上抖的筛子一样,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也不敢躲,也不敢求饶,就任由粗粝的鞭子在自己脸上拉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来。

  忍痛挨了一下,仍是不敢吭声,胤禛看见他伤倒是一愣,稍稍平复了些,但心里仍是怒火滔天,而这怒火的间隙,思绪也不知滚过多少,果真是意外,还是有人下手,若是陷害,会是谁?老大,老八,老爷子?!

  "说!怎么回事!从头到尾,敢有半句隐瞒,就试试你四爷的手段!"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原来十三猎饱了獐子麋鹿后,便四下转悠,想寻觅些稀罕物。

  好巧不巧的,不大的林子,居然叫他们碰上一只小白狐狸,胤祥自然势在必得。其实本来要射也不难,但十三阿哥想活捉一只与四哥上寿,也不让他们插手,只叫团团围了,不许放走,自己亲自上阵抓它。

  可那狐狸身形小巧,在林间闪转,胤祥的马高大,在密林间不如它腾挪灵便。时间一久,便有些心急,又绕了两遭,小白狐狸嵌在两棵树中,接着树干遮蔽蹭到背后去了,角度倒是正好能逮到,本打算在纵马越过的时候借势一捞,但偏巧马蹄被树下藤蔓绊住了,十三整个人竟摔了出去,也亏得方向差不多,他竟然还记得将那狐狸搂在怀里,在地上翻了几个滚都没松手,知不知道憋死没有。

  "……亮工,叫人拿点药给他,"想着自己刚才怒火中下的手,胤禛敛了敛眉目,低声吩咐年羹尧,又很快抬眼,"他们看护不不利,本就该罚,不算冤枉了他,不过怕他这模样出去给他四爷十三爷丢人罢了。"

  说完立刻甩手找人去了,刚掀开帘子,胤祥看见他脸色便立刻哀哀叫了起来。

  胤禛本是来教训人的,但听他叫的甚惨,脸上手上又都有擦伤,更别提膝上大片的青紫了,一下子又心疼起来,不忍再骂,只坐在他床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十三爷好本事啊。"

  "四哥,这回真不是故意的,都是这小东西太狡猾!"胤祥看他口风稍软,连忙拉住他袖口,把怀里蠕动的一小团白色给他看,那畜生竟像是刚睡醒似的,两只黑豆样的小眼睛懵懵懂懂盯着胤禛,不一时又偏了偏脑袋缩回胤祥怀里蹭着了。连带着本恨得想把它抽筋剥皮的胤禛都不好下手,"我保证,下次……"

  "还有下次?!"激出来的真是十分老套的怒容。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胤祥着急的又发誓又作保,却不留神动了下腿,一下子疼的扎煞在那手不出话来。

  胤禛心疼的紧紧搂住他,又不敢轻易碰他伤口,再联想到上辈子他腿伤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一次次恶化,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这么眼巴巴的看着、搂着,纵然是一国之君,想要解一人苦痛、留一人性命,也是不得。

  "四哥放心,我没事……"半晌,一头冷汗的胤祥才笨拙地咧着嘴安慰兄长。

  "你若有事,"胤禛很少有的无力感,在这人身上体味了个够,却只有几十年怜惜几百年积郁压在一处的辛酸苦涩,求不得,"你若有事……四哥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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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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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裕亲王福全病重。

  胤禛看着门庭暄暄车水马龙,和硕王府金光耀目,目光轻闪。

  这位康熙朝声名地位极为特殊的亲王在坊间都算是家喻户晓,而出名大抵不是他的征西功劳,也不是他办了什么差事,而是那句"愿为贤王",这么一句令他与帝位擦肩而过又带个他一世荣宠的话私下里传播时大概争议良多,为他扼腕叹息者有之,笑他愚蠢无知者有之,自然也有佩服他魄力能力,赞赏他兄弟情长的。

  似乎,在民间故事里,若说到皇家兄弟情长,总像是件稀罕事。胤禛自侧门入了府,看着沿途草色,边走边胡思乱想,实际上哪里是天家无情,只不过诱惑的力量实在太大,那么一点点微薄的情分,早晚磨平了的。玄武门前的李家兄弟,七步诗前的曹家棠棣,也未必不曾真心相依,不过是,取舍而已。人言今上与裕王手足情深,可他们这些熟知内事之人,又有哪一个看不到王伯的小心谨慎,这多年来,无论是皇父的斥责或褒奖,大抵都不曾过度,也都离不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几个字,就算再画什么桐叶图,他二人都努力维系着的这点子东西,怕是早已经变了质,只不过自己都当做不知罢了。

  不过,既然当日说了这句话,那便该知道代价,既然享了高官厚禄,趋奉天子便是理所当然,连做皇帝的都未必能事事随心所欲,又何况臣子。

  不过,见到王伯的样子……还是心酸的很。

  自幼福全便与他们相熟的,况且自己还奉命管着保泰,便时常多聊几句,那时的裕亲王正在弓马劲健的时候,对他们这些皇子又和善可亲的很,众人心里都亲近于他,后来兄弟们都大了,一些相争的苗头也渐渐显了出来,便是他们想刻意笼络王伯,福全也自觉地疏远了,君子不立危墙,总是自保之道。

  可现在,这个头颅花白,脸颊深凹,只剩下高高的颧骨的枯瘦老人……真的是他叱咤西陲的王伯吗?

  "伯父……"久远的称呼脱口而出,他才想起来,福全并不太喜欢他们称呼他王伯,更热衷于伯父这个叫法。

  "……是……老四啊……"精神倒是比胤禛想象的好得多,只是见老的厉害,言语还很清楚,"你来了……坐……"

  "听说伯父身子骨不大爽利,侄儿来瞧瞧您,看,还有侄儿藏了多年的好酒,"胤禛把手里罐子递给旁边眼圈红红守着的保泰,自己遵命侧身坐了,当年在西边儿打仗,裕王没什么别的嗜好,就喜欢好酒,可他又天性的谨慎,怕喝酒误事,也不敢喝,每每叫他们倒了,自己坐那闻一闻解馋,这坛酒,大抵还是送来让他鼻子享福的。胤禛从怀里抽出一串风铃什么的,给福泉看,"弘晖他们几个也惦记着他们'裕王爷爷'呢,颤着侄儿给您捎来,赶明儿您好了可得瞧瞧他们去。"

  "瞧你说的,弘晖这小皮猴……大概又惦记上……我这儿什么好东西了……"提起弘晖,长辈眼里大多都是哭笑不得的疼爱,福全亦然,想起昔年旧事,也觉得神奇的很,"早些年还叫你……小四呢,什么时候……都成老四了……你竟然……儿子都……这么大了……妙哉……妙哉……"

  胤禛看他说话费力,看着也觉得难受,喂了半口水,又扶他躺好,"伯父,您呀,多歇着,省省力气,有什么话病好了再说不迟,啊?"

  福全却轻轻摆了几下头,"行了……这些瞎话,你们回去了自个儿慢慢说……咳咳……今日我与你说几句正经的……"

  看他神色端肃,胤禛也认了真,立了墩子,半跪在他脚踏上,握住他满是褐色斑点的手,"是,您说。"

  "听说你最近跟毓庆宫远了,在家读佛经呢?"福全声音低了低。

  胤禛一愣,全不知是为这等事,木了一下,才点了点头,"被小儿闹得慌,想清静清静。"

  "没别的意思,……觉得有些可惜。"福全像是没听见他的推托之词,只看着他慢慢说道,"你的性子……伯父知道……全心待你的,自然能一力看顾……你俩生分,总有不能不生分的理由……"

  "咳咳!咳咳!咳咳!"

  "伯父!"胤禛连忙帮他拍背抚兄,福全却摆摆手按下他。

  "但总是……可惜。"福全神色怅惘,不知说的是他们,还是他们,"太子殿下原不该我说什么……可他待你,也并不是没有情分……不定有什么误会……凡事……咳咳……多想想。"

  胤禛嘴唇颤了两下,却仍是什么都没说,只轻轻点头应下。

  "你也知道,天家兄弟不易,"福全在他手上拍了拍,"陛下向来看重你们几个,你和太子都是皇上亲自抚养,报以厚望,十三阿哥也是他调/教了,指望着……咳咳……给太子托梁架栋的……"

  "莫要辜负了……他心意。"

  "局势……要看清楚,咳咳……莫要自陷险地。"

  胤禛抬头看了看他,浑浊的瞳孔里依旧是无比的清醒与明知,郑重的拱拱手,"是,侄儿记下了。"

  "去吧……别再来了……"

  福全的目光以一种近乎冷漠的温和包裹着胤禛,看着他应诺、行礼、退出,又平静地收回目光,转过头去,闭上眼,不再去看,面容枯槁,却隐隐透出安然镇静的气度仪态。

  胤禛回了趟府再入宫时,正碰见胤祥,见他正转着扇子与人聊什么,便停下等他,才刚立住,那边胤祥就蹦过来了。

  "你慢着些!仔细腿上的伤!"胤禛十分顺手的抽过他扇子敲他,这就扇子怎么又拿出来了,敲起来不够疼啊。

  "行了行了,长兄如父这句话,可真是真真儿的!"胤祥不耐地捂住耳朵,"汗阿玛怹老人家刚刚把我叫进宫去训了一顿,还叫太医后晌再来瞧我。"

  "……你这几日,见着皇父,多劝着些。"

  "哎,"胤祥也叹了口气,答应了,"我晓得。"

  胤禛入见时康熙正在看折子,见他在底下跪着也没抬眼,看完了一份才抬起头,像是刚看见他一样,掀了掀眼皮,"哦,老四来了,起吧。"

  "谢皇父。"

  胤禛立在案边像小时候一样帮他磨墨,眼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心里却在忖度皇父的意思。

  要责难与他?可不愿做磨刀石的人"自救"也算不上什么大错。

  "你三哥学问功底还是扎实,又呈进来几篇好文章,你们多学着些,常去听听课,别以为出了宫立了府就真成了。"老爷子训示,胤禛自然老老实实听着,诚心应诺,"下半年出巡山陕,事儿多着呢,他倒是可用。"

  "是,三哥学问练达,办差条理分明,儿臣们向来钦仰的。"阿玛要教训人直说就是了,何必拿三哥举例子。

  "这两年老八长进愈发大了,这回索额图的差事也办得不错,好几个部员都跟朕夸他,说能和人,也不枉朕对他栽培一场,"皇帝又写了几个折子,脸色便有些不大好,他近些年身子也弱了,今年五十整寿过了,人心情好了,身体才好了几分。稍稍停了笔,若有所思的持笔去舔朱墨,"你当年说知情解意,抟和上下,你不及他,倒也不冤枉。"

  "儿臣无知,胡言乱语,不敢扰乱圣听。"笑话,就算跟太子撕掳开,也不能跟八党搅和到一块儿去,以康熙后期老八给自己找事儿的本事,谁沾上谁倒霉。

  "无妨,无妨,这是好话,就传出去也只有说你雍王慧眼识人的份,"康熙摆摆手,又去拿折子,话是好话,可怎么听怎么透着冷淡嘲讽的意思,"这么看,胤禩倒是能历练历练,叫他多办些差事,多经些事,有什么不懂得,你也指点指点他。"

  今儿竟是特意排揎他来的?老爷子可真是闲得紧。

  "儿臣不敢,儿臣愚鲁,眼下也正读读佛经修身养性,怕是误了他,三哥经验丰富,正是吾等榜样。"

  胤禛油盐不进。

  "研读佛经?"康熙案上的折子已少了大半,停了笔,笔锋的朱红竟抖落在折上,留下磨团,看着胤禛连忙收拾痕迹,咬牙冷笑,"胤祥腿上的伤难不成是念佛念出来的?"

  胤禛手顿了一下,"不敢欺瞒汗阿玛,前几日五弟七弟说要散心,儿子便把外头的庄子收拾了收拾,顺便带十三十四去了,十三弟骑马绊了一下。"这事他分明知道的。

  "当真闲情逸致啊?!出城打猎!"康熙不知为何骤然发火,将案上的折子也摔了下去,"你王伯病成这样,不知探问关照,竟还有心游猎!当真是孔孟的好学生!"

  阿玛你骂人就骂人,何必时时将伦理纲常挂在嘴上。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阿玛!"听见他突然呛咳起来,弯腰伏在案上,止都止不住,胤禛哪还顾得上再七想八想,急忙扑了上去,他刚刚见识过福全模样,一时受不得自己父亲这样子,"太医!太医!"

  "不用!老毛病!"康熙拦住了人,被儿子扶着坐好,靠在垫子上,喝了点水,稍稍平复了下,却仍喘着粗气,胤禛细看,不禁皱眉,康熙的右手竟微微颤着,无力持物。虽早知他进来身体欠安,但未曾想到已到如此境地,心里一惊,连忙将他冰凉右手握住暖着。

  康熙心里一暖,气也平了不少,其实原本也不怨他们,打猎时福全病情尚未报来,不过是迁怒罢了。

  "……你去看过了么?"闭了会儿眼,康熙突然开口,没头没尾的,胤禛自然懂了。

  "儿子刚从裕王府出来,"胤禛觉得自己最近叹气特别多,明知事已不及,但人总会捡好的说,"儿子看他精神还好,说话也利落,听说今日饭还多用了两口,想来过几日便能有所好转……阿玛放心。"

  难怪近日连连召见他们兄弟,原来仍是因为伯父的事,人在孤独中总是不自觉将亲情当做依靠,皇帝也不例外。

  康熙依在榻上,左臂盖在脸上,却是说不出的悲怆凄凉。


100

100、寒门

100

  胤禛出了行宫,立刻有人捧了披风来给他披上,摸了摸绛红色的绒边,不由一笑。

  这披风本是一式两件,他与胤祥一人一领,这老十三成了亲,但还是成日赖在雍邸,他那小院子到像个打尖儿的客栈一样。按说塞外出巡这档子事,一切行李物件该是胤祥福晋操办的,但毕竟新媳妇,那拉氏体贴妯娌,就仍是自己亲自操办看顾,只叫兆佳氏过来搭把手学着,也顺便说些小叔子的性格习惯,好叫她听听。

  没走出两步,就听见里面又闹了起来,不禁头疼。

  这回出行,老爷子不知想什么,把弘晖也带上了,说是怕大人都走了祸害宫里的小孩子,便由得他一路上上蹿下跳,看管的侍卫几乎人人瘦了两圈,简直把同样跟着皇父身边的弘晰衬得沉稳踏实不知多少。汗阿玛莫不是专门为了给自己丢脸来了?

  哎,怹老人家也是个死要面子的活受罪的,明明病的厉害,右手颤抖都不能写字了,还强撑着出来巡幸塞外,可别人不知道,还不知道么,任何人都能偷懒,都能放下人、放下事、放下国,只有做皇帝的不行,办事不顺,上官可以推诿下级,下级可以依赖上峰,可皇帝又能推给谁呢?别人偷了懒,是为了自己的富贵安闲,可这家这国本就是你的,你不管又有谁会替你操劳呢?

  胤禛垂了目,这实在是……没有法子的事。

  既掌了至尊无匹的天下大权,那么荒唐勤谨便是自家的事,任何人评说不得,又何必非要做出一脸苦相博取同情,为君难,为君难,就算像他上辈子那样,母亲出身包衣,自己不是嫡子,生母疏而偏宠,养母亲而早逝,兄弟多而乱政,继位之初,土地大量集中,国库空虚,政治腐败,好不容易国家有了转机,亲爱的人又相继离去[1]……这样的皇帝大抵许多人都不乐意做的,但既然这本是自己争来的,便该做好了,无非是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罢了,总管终归政通人和,无官不清,便已求仁得仁,又有何怨,何须怨?

  自然,他说的只是自己,与父祖子孙无尤。

  刚到自己帐子门口,便见苏培盛巴巴等着外头,"有事?"

  "回主子的话,五爷刚才来,听说您不在,便留下吩咐请您回来了过去一趟。"苏培盛上来要替他卸披风,被他拦住了。

  得,反正没什么事,索性先过去一趟,也省得来回折腾。

  "给四哥请安。"几日不见,老五这家伙竟然下巴圆了一圈,真真是个吃货。

  "爷好着呢!"胤禛摸着自己泛青的胡子茬,气不打一处来,"五爷是又得了什么好蛐蛐要找为兄品鉴啊?"

  "哈、哈、哈,今天天气真好啊……"五贝勒爷抬眼望天,只看见黑压压的帐篷顶子,默默扭过头,"啊,五格也来啦,你眼下跟着四哥当差?好好好,有出息。"

  跟着胤禛身后的侍卫嘴角抽了抽,立刻请安站定,不再跟进去。

  胤禛:……

  他本是雍王福晋的嫡亲弟弟,打小儿就常来常往,因年岁差不多,胤禛有事专门派人将他接来陪胤祥玩耍读书,管教起来一样毫不留情的,现在大了,正逢局势乱,怕他跟着人胡混给家里惹了麻烦,雍王夫妇便商量着把人安排在府里,给他做个侍从,也好就近看顾。

  "……四哥,这次真是正事儿。"五阿哥巴巴看着他。

  "唔,唔,正事。"胤禛深以为然地点头,但表情分明在说,你上次说的正事儿是马、上上次说的正事儿铺子、上上上次说的正事儿是打猎、上上上上次……没办法,胤禛自认为自己最大的好处之一就是记性好,尤其是这种斑斑劣迹,他最喜欢干的事儿也就是把人家从小到大的糗事儿挨个拎出来念叨一遍了。

  "……哥……"胤祺宽面条泪。

  "行了行了,快说吧,晚上约了十三下棋呢。"胤禛拍拍他的头。

  当哥子的偏心用不用这么挑明了说啊?!

  "哦……"胤祺认命了,拽了拽辫子前的刘海儿(orz!),"前儿跟老九出去看铺子,碰上些士子,去年考完没回去,留京复习的,那日子过的……啧啧……一床被子都成破棉絮了,到处烂的洞,又冷又硬,吃的也是……"

  胤禛一听还真是正事儿,便坐直了认真听他说,"唔,穷文富武倒是常见,但不想京畿之内读书人竟过成这样……"

  "是啊,当时我们也吓了一跳,老九当时就掏银票了,"胤祺面色也不大好,端着杯茶半天不喝又放下了,"我是想着……能不能帮他们一帮?"

  "你想怎么帮?总不能真跑去撒钱吧?"胤禛抬眼看了看他,语气凉凉的。

  "那到不至于,我是想着能不能私下回禀了汗阿玛,让朝廷出面拨一笔款子,照拂一下留京的贫寒士子,想必他们会对朝廷和皇父感恩戴德的,也显得咱们仁厚有德啊……"

  "有理,"胤禛抿了一口茶水,点了点头,"可行。"

  胤祺瞬间喜气洋洋起来。

  "难得你还知道恩出于上的道理,只当你小子傻呢,"胤禛拿着茶杯盖在他头上虚点了点,"不过这么点儿事儿有什么值得讨论的,还巴巴把我叫来,就这么一盏破茶叶水,你也忒无聊了些……"

  "嘿嘿,嘿嘿……"

  胤祺傻乐了半天,才俯身趴过去,隔着案子低声对兄长交代,"听说老九劝老八广博民心,正出大钱补贴京里的读书人呢,一人二十两银子,拖家带口的更多,嘿,真有钱……"

  胤禛再次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为他身边人的德行头疼,老九好歹是你嫡亲弟弟,敢不敢不要用这么幸灾乐祸的口气说啊?!


101

101、酒论


101

  胤禛晚上的棋居没摆成。

  因为胤祥遣人来说心里不净,没心思下棋,自己出去转转,胤禛点了头,回去念了一回佛经,又用了点吃食,看他还没回来,才亲自踏马去找。

  "四爷,十三爷跟您还真是无话不谈,怎么连心里静不静都跟您汇报……"五格仍随他去,适才听得有趣,没忍住问,他身份亲近些,有些话也并不犯忌讳,因此笑嘻嘻说了也无妨。

  实际上五格到并不是非要被他看顾不可,人家做个浪荡公子便很是潇洒,不必跟着他受这风吹日晒的苦,不过胤禛经了一遭事,深深体会到荣宠未必长久,坎坷或出俊才的道理,虽与五格无甚情分,但好歹算是那拉氏娘家,与自己两世结发,又何必非等将来出了事让她面上不好看,还不如提前打磨打磨,指不定将来还能用得上。毕竟,民间都知道,见舅如见娘,有时候外家如何干系巨大,就他雍邸而言,德妃那边自然指望不上,眼下能用的,也就是佟氏的隆科多,将来弘晖能指望的,抑或扯他后退的,也不过是五格了,就算为了儿子,也得好好调/教调/教。

  "哼,那是,我有何事不可与你十三爷说,十三阿哥又有何事不可与吾言。"胤禛一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与胤祥之互信互明,乃是多年无隙的岁月中打熬出来的,他深深地相信,胤祥对他不会有任何隐瞒,而他对胤祥,亦可托之腹心。

  五格欣羡钦佩地听着,不再多嘴。

  找到胤祥时,他正半躺在一个满布绿荫地小丘上喝酒,两肘撑在背后,抬头仰望晕黄的月光。

  胤禛下马,打发走从人,闻着空气中混着酒酿的青草香味,再看着地上嘿嘿傻乐着冲他伸手的小子,不由也笑了,伸出手去,想拉他起来。两只温热地手掌相触,胤祥却骤然发力,胤禛一时不备,被他拽的朝前扑去,自己本能变换动作,再加上胤祥展臂一拦,却成了滚在地上。

  正怒气冲冲要去收拾他,胤祥又指着他笑,胤禛只得无奈地摇着头学他样子倚在草丘上。

  草上露重,背心发凉,月光清冷,愈发带的草叶飒飒起来,这时节,竟是难得的舒爽,也难怪胤祥流连。

  "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跟这儿赖着?"

  氛围太好,两人竟有些舍不得开口,半晌躺的昏昏欲睡地雍王爷才想起为何而来。

  "不过是想试试四哥会不会继续说'身虽相隔数千里之外,神则如同一丈室之中',每逢分别都得来这么几句,真是都会背了,上次你来信我还跟十四他们打赌呢,结果打开果然是'如在眼前',当真被我赢了不少东西。"

  胤祥撤了胳膊肘,双手交叉枕在头下,十足地漫不经心。

  "——你可不就是时时如在眼前么……"

  "……四哥,这儿就咱二人,法不传六耳,你说说,当下是个什么世道?"胤祥许是醉了,面上看不出的醉罢了。

  胤禛拨开他胡乱在自己身上拨弄的爪子,"还能是什么世道,承平之世呗。"

  "哼哼,四哥又不实诚了……"刚被他说醉了的人声音却清冷无匹,只衬得那明月也更凉了些。

  我如何不实诚?这可不得是天底下最实诚的不实诚么。

  "嘿!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真好听啊,真好听……"

  胤祥将酒瓶高高举起,倾注下来,晶莹琼浆宛若一道虹霓泄入他口中,四溅飞出的液体滴在胤禛手背上,竟冷的像冰。就算是寻常店铺的酒酿,也正该有这般浓郁的醇香,香味,总是好的。

  "四哥闻着这酒如何?"瓶子轻晃。

  胤禛竟然真的认真耸着鼻子嗅了嗅,才点头道,"自然是好的。"

  "……其实还不是照样兑了水……"胤祥换了换胳膊,仍是抬头看着月亮,"可是老板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可那就终归掺了水,即便千人万人说他是好的,也成不了真。"

  "真的?"

  "假的。"

  胤祥哐当一声倒下去,砸在自己胳膊上,转过头,那双眼睛,寒星一般,像是亮的能流出水来。

  半晌,又扭过头去,低低的叹息隔着夜色飘进胤禛的耳膜。

  "我白天请了旨意,离开大队到外头走走,没按着规矩停在镇子里,却偏了几里路,进农家讨口水喝。"胤祥闭了眼,胤禛才恍然发觉一直以来记忆中的圆脸少年早已眉目如刻,"老婶子并几个儿女坐在炕上,指挥着最小的男孩儿给我盛了一碗水,我一看,竟是黄土之色,里头还上上下下飘着什么,勉强沾了沾唇,就打算泼了,那孩子却露出十分惋惜地神色,我便收手直接把碗递给他,他一下子十分欢喜地抱着喝了一大口又小心翼翼地倒回盆里。我问了他他们自己平日喝的是不是这样,他摇头,指给我看,我才知道刚才那碗水算是最能拿出手待客的……"

  "那孩子一身的黑泥,只两个黑漆漆的眼珠子和笑起来的一口黄牙看得清楚,肚子涨得圆滚滚的,四肢却瘦的柳枝一样。我以为他有六七岁,一问,竟然已经十一了……"胤祥说着,声音竟哽住了,又迅速平复下来,"不过也不奇怪,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还是掘来的野菜……"

  胤禛转过身来,曲臂枕在脑下,凝眉倾听。

  "对了,他们全家七口人只有一条裤子,现在男人穿着出去了,其他人便只能坐在炕上了……"

  "……"

  胤禛无言以对,这样的国民,和这样的弟弟,他都只能选择缄默。

  实际上,即便是雍正朝,乾隆朝,乃至后世的新朝,这样的生民境况都未曾断绝过。

  毕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无论是所谓"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的大明,还是所谓"两个皓首君主前后承接"的"康乾盛世",荣耀风光都是君主的,是权臣的,是朱衣紫绶、高冠博带的,是文采风流黄金屋颜如玉的,是那薄薄一沓苏印史书上斑斑墨迹的,是后世戏说歌舞争论演义里的,而不是百姓的,唯独不是百姓的。

  ……不过,熙朝大半百姓还是过得去的,偏巧叫胤祥遇上这些,也不知是好是坏?

  胤祥将自己挪到兄长臂上,腾出两条手。他将左臂举在空中,借着月光指点那些云水斑斓,"好看吗?"

  胤禛自解其意,不答。

  "真好看啊……可我们平日里谁会觉得它好看?"胤祥痴迷一样盯着那流云般的经纬线条,"只不过是无数衣裳里的一种,一种里的一件……家里多到不会多看它一眼……"

  "可还有人一家七口只有一条麻布裤子……"

  胤祥狠狠地揪了一把地上的草茎,攥在手里使劲揉搓,"人家背朝黄土面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又做了什么?凭什么得一国之恩养,举世之尊荣?!"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胤禛扭过头来深深看进他眼睛里,带着浓烈的化不开的悲色,"现在,你可信了我吧?"

  "其实我早就信了……那年被你勒令亲自去探望被我们砸了的摊子老板,有一个大爷卖煎果子的,被我们踹翻的油锅烫伤了,在家动弹不了,那房子根本进不去,漏风漏雨又漏雪的,还不停的有老鼠窜来窜去……那几天他不能出去做生意,家里就没钱吃饭……若不是我们去看,只怕就得饿上好久……"

  胤祥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自己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手里的碎草从指缝间漏了下去,人却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握住胤禛臂膀,寒星般的眸子燃起两簇熊熊烈火,"四哥,我,不要他们这样。"

  "他们磕头顿首,那么驯服敬畏,又合该过这样的日子?我去,他们谁都不认识,没见过,却把家里最好的水最好的饭食端到我面前,这么好,这么好的百姓,不该这么过!那么好的孩子,却吃不饱,长不高,不该呀!"

  "四哥……我想让他们过该过的日子!"

  "……可这酒已经掺了水……"

  "放在太阳底下,埋在大树底下,什么时候水分蒸干了,酒意醇透了,再打开,让你、让我、让所有人,全天下人都好好尝一尝,什么是真正的好酒,厚烈纯浓、馥郁凌芳!"

  胤禛不知何时也坐了起来,定定看着他,听这一番陈词,未置一言。

  他盯着胤祥看了许久,久到胤祥感到些微窘迫的不安,面颊被酒色染得绯红,才扑哧一声笑了,"……你倒是狂。"

  胤祥也就呵呵呵地乐了,仿佛一肚子的愤懑不平都被这么四个字化的干干净净。

  那有什么办法,狂就狂罢,自小儿如此,也不是才狂了一天两天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停了一天电,刚刚赶着写完。


102

102、禁教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声明,这一章在讲述四大爷对于教会和宗教的态度思路,并无冒犯之意,有宗教信仰的朋友,请相信我并非有意冲撞,抱歉。

102

就这样清风明月并肩坐着不知多久,看见自己的马在远处厌恶地嚼着草根愤愤看他,才觉出时间流逝来,胤禛摇摇晃晃地坐直伸了个懒腰,"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

胤祥手里的酒坛早就空空如也,被他冰冷的手一推,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睁着茫然的双眼盯着兄长看了半天,才使劲摇摇头反应过来,又停了半天,才回应道:"额……四哥你先回吧,我还想再坐会儿,清醒清醒。"

胤禛已经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了,那匹马颠颠儿的蹦过来,直喷着热气往他脖子里拱,被主人一个巴掌拍了回去。胤禛含糊地应了两声,走过去顺了顺马毛,在胤祥看着他上马的时候又停下动作。

转身,侧目,唇角微挑,右手执着马鞭在左手心里有节奏的敲击,看得胤祥浑身发冷地往回缩。

胤禛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气,绕着他慢慢踱了一圈。

"怎、怎么了?"胤祥咽了口唾沫。

在他面前站定,伸手把酒坛拿了过来随手拍了拍。

胤祥终于无奈的抬头,拖长了音,"干什么啊四哥?"

胤禛安静的看着他,眼睛黑漆漆的,映不出什么。

胤祥突然有些怯,转头去看月亮。

大概是耳鸣了,居然听见旁边十分乖觉的低头啃草的骏马似乎呵呵笑了两声。

"怎么了四哥?你先回去吧,坐了这么久,苏培盛他们肯定等急了,我再坐一小会儿就回,真的!"

胤禛不说话,歪了歪脑袋,继续看,还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头,示意他继续。

胤祥不自觉地伸手按了按膝盖,低头看看,又抬头看兄长。

"没事儿,坐的时间长了腿有点麻,"小心翼翼坦白,还强调,"真没事。"

胤禛还是看着他,看得他不自在的动了动脖子。

"其实吧,也有点事,刚才压着膝盖了,有点疼,一阵一阵的。"

胤禛居高临下地看他,半晌,无奈的撇嘴,"逞能吧你。"

将活动一阵儿后暖热的手掌捂在他膝上,慢慢煨热,刺骨的酸疼轻了些。

胤禛用力一扯,把他架起来,让他靠着自己站稳。

还好,只是上次旧伤弥留的一点后遗症罢了,受冷时间一长便酸麻疼痛,再好好调养一阵儿,就会好的。

……总比他恐惧的,要强上万分。

扶着他坐在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贴在他背后,挽住缰绳。

胤祥又惫懒地窝进他怀里,胤禛抬手惯性地想给他一个爆栗,落在那鸦色发丝上时,却再次化成了轻轻的揉抚。

青冥浩荡、长风如怀,信马由缰,似乎一切的烦恼忧愁都在茫茫草原上消弭一空,浩瀚苍穹之下,世间只此二人,清风明月为伴,同披一身星辉——

"四哥,我素来看你翻捡西洋书籍,整理文牍,虽知道你不喜洋教,却没想到态度比老爷子还坚定。"胤祥这等怕麻烦的惫懒人物自然直接窝回了胤禛帐子,靠在榻上,由着胤禛帮他化开药物揉搓膝盖,没有半点罪魁祸首的良好认罪态度,自顾自地啃完一个苹果随手一个抛物线丢进篮子里。

"哼,他们要来交流算学、画技、天文的知识技术也就罢了,通商都可以商量,只这个不行。"胤禛自然知道后世对他此举大肆批判,但还是没办法不露出一脸的嫌弃厌恶来。实际上他对西洋教并不十分反感,甚至还专门读过他们的教义,但是有些事是底线,谁都碰不得,最好懂得适可而止。

胤祥看着自己哥哥这般恨不得再上去辩个三天三夜的表情,扶在床沿上,笑的直大跌。

因最近内廷漏出风来,皇上似乎动了禁限天主教的心思,一众传教士和信了教会的徒子徒孙们一下子着忙起来,上蹿下跳的找门路找关系,自然有人找到多年荣宠不衰的雍王府里,却没想到正撞上了枪眼儿,被人抓住就宗教本源和天主教、天主的本质大大辩论了一天,最后连皇帝都惊动了想看热闹,让四阿哥将过程题本呈上,看完后只反了"牙尖嘴利"四个字回来。

那传教士大约是姓冯,一入府就开始宣传,"基督教在中国传播已近二百年,其教理始终是公开的,它教导为臣者忠于其君,孩子应尊敬服从父母,所有成年男子均应积德行善、远离罪恶、服从政府法令、维护安定团结与和谐。只需看看论述基督教的书籍便可相信它不是伪教。正因为此,长期来它才在帝国得到认可并获准自由传教。它历经多次审查,人们从未发现有违良善政府法度之处,也从未发现不合情理之事。"

没想到一句话雍王爷就鸡血了,"从未发现不合情理之事?我泱泱中华几千年,礼乐教化,你们为什么不允许敬奉天地?为什么不允许尊崇孔孟?为什么不允许礼拜祖先?为什么不允许祭祀故去的父母?敬天、祀祖、祭孔都是我国传统礼仪,与你们信仰何干,凭什么干涉?!"

传教士显然被他吓到了,赶忙解释,"这些确实多年来存在争议,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定论,王爷这么说未免绝对。"

"哼!你们远在罗马的教皇不是已经要下达命令禁止中国教民遵循中国礼仪吗,听说还要派'钦差'来处理事务!还想哄瞒本王,真当我大清好欺不成?!"

"这、这、这……"传教士满头冷汗涔涔而下,他并未想到养尊处优的王爷竟会对他们教内事务如此清楚,而且还一句话将这挑到了国家尊严范畴,"这是教皇下令,不得不为,实际上有不少教友都是同意祭祖的……"

"教皇?你们说国中君主有二。一称治世皇帝,一称教化皇帝。治世者摄一国之政,教化者统万国之权。举凡教士教民,都尊奉教皇之令,那百姓究竟是教皇之百姓,还是我大清之百姓?!有朝一日,教皇下令,是不是我大清的子民都不用遵守法令了?!"对教皇这个称号有一种本能排斥的雍王爷将茶盏往案上一磕,愤声道:"四海之内,唯天与共,一国之中,宁有二主?!"

那传教士竟然没有被吓住,虽然打了几个寒颤,但对宗教的忠诚战胜了恐惧,居然又挺着辩驳,"王爷这话不对。陛下和王爷们管理的百姓生活事务,而教皇大人约束的人们的思想,教导人们向善,走上通往天堂之路!"

"荒谬!一人之身,岂可二分!没有了自己的思想,中国人还能称之为中国人吗?!"雍王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后,目光便不再看他,飘移在渺远不可知的远处,"你们想让所有中国人都成为基督徒,此乃传教之本来目的,本王深知其意。但如此,我们将变成什么呢?变成你们国王的臣民,教皇的臣民。你们培养的基督徒只承认你们,若遇风吹草动,他们可能惟你们之命是从。就像你们以宗教为旗号试图控制日本;也已经确实夺取了马尼拉……本王自然知道眼下不必顾虑及此,然百年之后,苟千万艘战舰来我海岸,则祸患大矣。近有沙俄,远有欧洲诸国,若内不能一心,则国如何可安?"[1]

"但既然都是宗教,为何单单要禁止我们的?佛教道教却不受影响?听说王爷信佛,怎么能标准不一?"

"宗教之众,自然利国者存,误国者废!"胤禛收回目光凝眉看着传教士,"目前域中有三大教,曰儒、曰释、曰道。儒教本乎圣人为生民立命,乃治世之大经大法。而释氏之明心见性,道家之炼气凝神,亦于吾儒存心养气之旨不悖,且其教皆主与劝人为善,戒人为恶,亦有补于治化。佛道二教早已融入我中华文化,没有像尔等一般动辄诋毁礼仪。"

"况且,你们人数不多,却要攻击其他一切教义,"胤禛眉头皱成了个疙瘩,"向来僧、道家极口诋毁西洋教,西洋人又极诋佛、道之非,互相讪谤,指为异端,此皆以同乎己者为正道,异乎己者为异端,党同伐异,有何真意!"

"天地化生万物,故曰万物本乎天,此即主宰也。你们所谓天主者,天也。世人无不敬天者。国家立祭祀之坛,即所以敬天也。我满洲之民,亦有'跳神'。年年岁首,焚香化纸,皆敬天之礼仪也。回回也有他们的神,亦犹蒙古、汉、俄罗斯、欧罗巴之民各有祭天之礼仪也。不过都是天在各民族不同的形象罢了,你们现在却要让你们自己的神成为统治全世界的神……"

"还有什么永恒的苦和永恒的乐,这是神话,是再荒唐不过的了。……大多数欧洲人大谈什么天主呀,大谈天主无时不在、无所不在呀,但凡顺利,则是天主保佑,不顺利就是心意不诚,那如果卖伞的求雨,晒盐的求太阳,天主怎么办?!你们的天主怎么如此清闲吗?忙得过来照顾每个教徒的五谷轮回?!大谈什么天堂、地狱呀等等,其实他们也不明白他们所讲的究竟是什么。有谁见过这些?又有谁看不出来这一套只不过是为了欺骗小民的!"

传教士脸色涨的发紫,却被他呛得憋不出一句话来。

"本王不允许任何人在此践踏我国的法律与风俗。"胤禛看他脸色,顿觉解气,辩赢了心情大好,口气也就松了下来,"你我易地而处,要是我们的人到欧洲去要改变你们祖先圣人制定的法规和风俗习惯,让你们五世同堂而居,一切由尊长做主,必须祭祀孔孟,你们会怎么说呢?……其实人同此心,事同此理罢了。"——

胤祥说起这事,又笑了一场,才带着泪说,"其实西洋的有些玩意儿还是挺有意思的。"

"那是,他们的文化技术,与我们有很大不同,若能取长补短,互相借鉴,自然是好事,"胤禛抹完了药,狠狠在他腿上拍了一下,听人吱哇乱叫,"就我来说,他们经商可以,传教也未尝不可,只是得入乡随俗,跟他们那什么教皇的断了上下级关系,听我们的法令行事,一切都好说,否则,免谈。"

"四哥,别说这些没意思的人了,说点……有意趣的!"胤祥打断他,"听说皇父前几天赐了一房……给你?"

胤禛脸色莫名黑了下来。

钮钴禄氏。

想到她这个长命太后,再想到她给他生的儿子。

胤禛真诚的囧了囧。(请原谅我用这个字orz)

其实……说起他家老四啊……也不是那么差劲,起码帝王手段执政能力就算比上不足,比下也是绰绰有余的……

这么多年了,他倒是真不怎么介意弘历登基后不先按规矩给自己上尊号什么的,吹嘘十全老人圣祖最爱也无妨,他那么多女人爱跟谁跟谁老爷子也管不着不是?

可是……任谁看见自己辛苦一辈子的改革成果被儿子废掉也不会甘心的吧?

况且胤禛自诩品位高雅,书画古玩品鉴能力也从来不输于谁,但……这个儿子……实在是……

想起无数被那天杀的番天印糟蹋了的名贵字画,从来自诩艺术家的雍王爷就觉得脑门上青筋直跳,再联想到身边还有一只,立刻带着一头青色的烈焰转身狰狞地对着胤祥咆哮:"鉴赏印章都给爷往秀气里做!!!"

胤祥:(⊙﹏⊙b)………………

[1]《清世宗实发》卷59,雍正五年七月癸酉
103、弘晖

103

很久以后,有些事实终于被承认,实际上这些金发碧眼的洋人们让包括胤祥、胤褆在内的大清皇子们最崩溃的绝不是他们的宗教和天主。

"四哥,我怎么觉得他们说的洋话实在是……"

十三阿哥这句话在皇长子口中就是"无休止的啁啾呜叫声,颇像福建省那种莫名其妙的方言"……即便福建省的官吏百姓发出怎样的抗议,他似乎也没有收回去的打算。

于是虽然这种无聊的评价激发起了几个对本国语言颇为信任的传教士的自尊自爱之心,胤褆也并不打算放弃天朝上国对鸟语的鄙夷,毕竟方块字如此流畅高雅而华美,汉语则足够雄健庄重,相较之下,那些莫名其妙的西洋字则难以辨认,活像一连串扭来绞去的圈环一一或者更确切地说,像苍蝇在布满灰尘的油漆桌面上留下的痕迹。怎么能用它们表达如此丰富的思想、千差万别的行为以及那么多无生命的和有生命的事物呢

当然,这未必是他的原话,但当被他百般愚弄戏耍的洋人忿然向人描述的说辞传入他耳朵里时,这位尊贵且风头正盛的皇子似乎也没有表示什么不妥,依旧翘着腿喝茶听戏。这点事儿也不过是他无数个人行为里毫不起眼的一件,虽然足以成为左右王府的谈资。

但四王爷似乎总是有本事曲解别人话中本意,例如现在。

"唔,这样啊……"雍王用食指拈了拈短短的龇须,"看来真的应该大力推广官话才是。"

"……"

"南北不同言,东西不共语,一国之内,商贸往来,官员任免,不便非常。"胤禛一本正经地敲敲桌子,他上辈子大力推广官话,成效并不十分显著,看来仍需努力才是,"若是能言语相通,则教化润泽,往复交流,都大有裨益。"

胤祥抚额,"四哥,现在说这些是不是远了点儿……"

说完,顺手从旁边椅子底下揪出一个肉团来,"说说他为什么在这儿恐怕比较应景。"

"阿玛——"

肉团在地上弹了两弹砸进胤禛怀里,扒拉开他及时堵住耳朵的手。

胤禛使劲抖搂抖搂胳膊,将人重新甩回地上,冷哼一声,"说吧,又怎么了?"

弘晖嘟着嘴,闪着大大的眼睛看了看他,又极可怜地瞅着十三叔,最后重新将目光敛回地下,"……阿玛一见面就冤枉人,弘晖几日不曾见到阿玛,不能叨陪鲤对,朝夕侍奉,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胤祥刚刚喝进去的一口水毫不留情的喷了出来……浇了弘晖一脸。

弘晖使劲抹了一把脸,甩甩手,极为委屈地看着他十三叔。

罪魁祸首毫无内疚之情,"四哥,你还是给弘晖换个先生吧……典故也不能这么用啊……"

向来以端方正直出名的雍王爷看着眼前二人,抬眼望天,最后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掏出帕子扯过弘晖来给他擦脸。

弘晖在他身前扭来扭曲蹭上蹭下想表达自己"很乖"的意思。

被胤禛双腿使劲夹住,龇牙咧嘴动弹不得。

胤禛这几年深刻体会到一句民间俗语,"儿女都是债!"

并深深认识到他皇父这辈子的不容易。

再次冷哼一声,对他家这个活宝的本性他可是太清楚了,人家的孩子是平时叫爹爹有事儿唤父亲,他大阿哥可是打小儿叫惯了父王的,一旦换成"阿玛"模式,那……哼哼……

水还没擦干净,四爷十三爷立刻清楚了这次的受害者是谁。

"爷,东府二爷求见。"

"弘皙给四叔、十三叔请安。"毓庆宫长子夭折,弘皙现在被老爷子带在身边教养,他比弘晖大五岁,现下也不过是十岁的哈哈珠子,但因相貌姣好,又注重仪容,所以也很算得上翩翩少年,不过眼下……却分明是来告状的。

难怪胤祥忍笑忍得辛苦,胤禛自己也险些……

那一张白嫩圆脸,现在涂满了横一道竖一道的墨汁,更被小手抹得整张脸都花了,但隐约还能看出额头上的王字和两颊的六道磨痕,那水汪汪的眼神……才当真叫做委屈。

"弘皙久不来了,莫不是怕四叔吃了你?"怕也只有胤禛才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寒暄下去。

"弘皙不敢,却是常常挂念着四叔的,只汗玛法功课紧张,并不常得空,故不能来,是小侄的不是,请叔王责罚。"弘皙越发的委屈了,但因胤禛多年与毓庆宫熟稔,弘皙也有好一阵子由他教养,颇为敬畏,并不敢如何。

"哦……既然如此,也就罢了,你四婶儿还常念叨你们,若得闲,也来看看,莫要平白生分了……"

这话说的,倒像他与东宫,仍是一般一样,也太过……违心了些。

胤禛瞪了一个劲儿闷笑的胤祥一眼,又与弘皙东拉西扯了好些,终于开口,"今日你来,是为了……?"

"汗玛法叫我带着弟弟读书,莫要荒废了功课,今日歇午前布置了篇字,不知他写完没有,"弘皙竭力想做出端正的姿态来,却难免露出几分咬牙切齿来,脸上越发的黑了,这表情,自弘晖能下地走路始,胤禛简直就不曾忘过,"下头人说见弟弟往这边来了,不知叔王见着没有?"

胤禛使劲往椅子下头踹了一脚,"一直与你十三叔说话,实在并不曾见,不定往马房那边去了,他这两日时常喊着要骑马的……"

弘皙眉毛眼睛苦巴巴地皱成了一团,仰着小黑脸悲愤看他,胤禛岿然不动,大概是当真没有替他伸冤的意思的。

"弘皙啊,听十三叔的,快回去把脸好好洗洗,咱们笔墨虽多,也不是这么糟蹋的,找着弘晖,好好带回去,莫惹得你们汗玛法教训,"胤祥挑着眉毛说与弘皙听,眼神却止不住的往下瞥,可惜对面却是个在四叔面前不敢乱动心思的实诚孩子,只得叹了气,"以后睡觉时要谨慎些,毕竟身边有……"

被人狠狠地瞪了一眼。

"……手足兄弟。"

弘皙一退出去,胤禛的凳子立刻哐啷乱响,胤禛却做得更稳了些,双腿看似随意却死死卡在门户上。

"哎,一转眼,弘皙都这么大了……"做叔叔的某人假惺惺地感喟道。

"是啊,当初四哥你还带回来跟我玩儿过,还是那么大个小团子,现在他都要教导弟弟功课了。"

"可不是,做兄长总是受罪,看看看看,又一个遭罪的……"胤禛意有所指的斜眼瞅胤祥。

被瞅的那个却同情地看看仍然在微微晃动的椅子,"这话未免绝对了些,我们当初可是万万不敢得罪四爷的。"

"咦?当真?"

"自然当真。"

"这样啊……那本王可得好好想想……"胤禛摩挲着下巴,"那当年大哥送的砚台……二哥送的笔洗……三哥送的宋版书……五弟送的弹弓……七弟送的盆栽……莫不是都被袖箭吃了不成?"

胤祥诚恳地看了兄长许久,终于还是再次抬头望天,"……大抵如是。"

"……哦?"

"……小弟只知道,若哥哥再不松松腿,有人大概是要拆椅子了……"

胤禛抬腿,肉球立刻冲出虎皮垫子磕磕撞撞地滚了出来,扶着胤祥的腿大声喘气,"父王孩儿知错了……"

刚喘匀了气儿,还不待父亲教训,又没心没肺地滚了过去,"父王,怎么一股墨臭?"

胤禛使足了劲儿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团子一下子眼泪汪汪的,"你说呢?"

"……哦,弘皙哥哥身上的……"他居然还知道讪讪。

胤禛的腿又开始摇,"父王……臭……臭……臭……"

"臭?"胤禛俯身看他,"阿玛教你个办法?"

"好!父王请说。"

胤禛以手掩鼻。

弘晖:……

"好了,问题解决了,你既然那么喜欢'舞文弄墨'……"胤禛捏着儿子的下巴凑到跟前,轻轻拍了拍那张使劲笑着的小脸,"那就去把三吏三别默写三十三遍吧。"

弘晖:…………

"对了,明早交来为父检查。"

弘晖:………………——

看着可怜的侄儿欲哭无泪的行礼出去,胤祥生出一点点怜悯之心,"四哥,你何必对弘晖如此严格?"

他自然清楚,虽然兄长会在弘晰面前替儿子打掩护,但真撞到他面前的错还是很要吃一番苦头的。

而且对弘晖学文演武的要求,相比其他府邸的子侄,实在是……令人发指。

"你还没养过孩子,不懂……"胤禛拿过他的扇子扇了扇,微妙地笑了笑,"这小孩子乃天地所生,都是璞玉,全靠'匠人'雕琢之功,你看咱们当初入学,可不是日日怨声载道,觉得汗阿玛严苛不近人情,现在呢?只怕但凡不偷懒不耍滑,装下真才实学的,还是感念的多……"

"至于弘晖他们……我可不想他就当自己是个王子皇孙斗鸡走马耽搁了自己,无论前程如何,凭纸笔凭弓马凭办差,总是能立身立功,能自己挣下前程,能护住自己当护的人,别真养成了不知世事的纨绔!"胤禛脸色肃了肃,"我还打算,过两年带他出去办差呢……"

"该让他提早看看,这天下,有多大!"

104

104、西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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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五年,御驾西巡,太子及众皇子随驾。

其实老爷子四十二年就闹着要走这一趟,但那阵儿他身子实在不好,加上福全的事,就被胤禛胤祥拉了几个兄弟联手劝住了,接着又是各种杂事儿,竟然直拖了三年,这下康熙再怎么样都要走一遭了,谁的脸面都不卖,胤禛还被扯着当靶子的骂了一顿。当然,他这种年长儿子,还是有康熙这样一个父亲和二十多个弟弟的年长儿子,早就被磨练的皮糙肉厚身心坚韧了,就算是不忠不孝跟喜怒不定听在耳里也没什么区别。

胤禛骑在马上,一面听着风中隐约送来的书声朗朗,那里面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的儿子,车外迎风跨马聊作守卫的他,胸中的饱满与温暖,无人知悉,另一面看着后车同样耀眼的黄色流苏,却带着不知何时无法纾解的沉闷与醉意,那里面是他的兄长,是他的手足,也是他要登临绝顶必须跨过的藩篱,更是他宁肯放弃一切成全,却终究无法抵挡的命运儿戏。

他身后跟着的是塔布黎,他兄弟俩入京已久,塔布黎外刚内明,西桡儿文武双全,不过看皇父的意思,更欣赏塔布黎些。其实这也正常,若是他自己,……恐怕也更愿意少言不泄又忠心耿耿的塔布黎继承汗位。

"四哥!"突然一匹马挤进来,胤祥从左侧翻到右侧从他腿边擦过,又迅速跳上马来看着得他得意的笑。

骄阳一样的笑意,无论多少艰难险阻都能一跃而过的笑意,竟要重来一遭才知道多么珍贵。

銮驾突然停下,侍卫请他过去。

"胤禛啊,你家顽劣小子看见他十三叔秀马术坐都坐不住了,骐骥一跃,若出其中都冒出来,快快带走!"康熙说是说,眼睛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精神十足,也不见太多路途颠簸的倦怠,"你也别老拘着,纵马跑跑,顺便若这小子见识见识他阿玛的本事,别整天不知天高地厚的。"

胤禛应了,弘晖也规规矩矩笑着行礼退了出去,胤禛看着也暗自颔首。毕竟,在皇宫里七岁就算大孩子了,骄宠可以,骄纵却不行,若当真仗着长辈宠爱,进退无礼,便算不得聪明了。

现实总是无情的。

弘晖甫一出车门,便本性毕露,待落下帘子,就立刻转过身来对他父亲笑着张开了手,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胤禛摇了摇头,没好气的俯身一把把小人架上马背,顺手拽过披风裹了。

念叨归念叨,实际上对于弘晖的亲近做父亲的还是很高兴,上一世他课子严苛,弘晖弘昀夭折再加上局势诡谲,并没有太多心思对他们和颜善目,导致几个儿子对他都是敬畏多而亲近少,弘时之事,虽说是他自作孽,但总是父子一场,难免伤心。若论起来,还是抱养二哥十三弟的几个女孩儿热络些。这辈子既然朝局能让他少操些心,便在儿子身上多下几分功夫也使得。毕竟,这天下事,投入产出总成正比,谁也莫想着平白得了什么去。

七岁,七岁,哎……阿玛也不盼你天纵英才,但求无病无灾,且过髫年——

山陕交界,乃是一道天堑,壶口瀑布。

康熙一意要临崖而观,可这五十多的年纪,那上面又寒又滑,谁家做儿子的也放心不下呀,胤禛几个连番劝解,弘晖自己虽想去,但竟然知道跟着相劝祖父,君子不立危墙,还说什么天子身系一国,乃万民依仗,请为民保重,很是让人惊奇。

可爱新觉罗家的倔强终归叫人没法子,胤禛自己又急又气,却一下子想起当年他执意要作《大义觉迷录》怡亲王带人连连上本都劝阻不得时的表情,大概也是一般。

太子告了病,不曾下车,胤禛右手与胤祥一起扶着父亲,左手拽紧儿子,共同看滚滚黄水,倒悬倾注,若奔马直入沟壑,波浪翻滚,惊涛怒吼,震声数里可闻。阳光直射,彩虹随波涛飞舞,立于崖上烟霞雾霭,细雨飞濛,衣衫微浸,却无心挂念,无论老少尊卑,皆为其千山飞崩,四海倾倒之势所震慑,慨天地造化之神妙,而人力微渺。

看了半晌,寒气侵体,才劝了康熙回銮,看着弘晖面上对水势留恋向往之色,胤禛突然想起康熙二十三年的济南府。

那时自己似乎刚刚收到二哥抱怨无聊的书信……对了,还提到很好玩的小八……自己为了给二哥灌一壶泉水尝尝险些栽了下去,当然没有少掉一顿骂……阿玛大概气的很厉害,又没什么办法……

看着弘晖跑去握住祖父的手,努力压着性子四平八稳的往前走,犹如另一个自己,胤禛一时在微凉的风声中不可自拔了。二十年的岁月一晃而过,少年光景依旧崭新如昨,但那许多记忆的碎片却已经成为不堪回首的往事,相较今日的踌躇惨淡,遥不可及,竟一时间分不出什么是虚,什么又是实。他素来以为长大后的一切支离破碎不堪入目,却从未想到,黯淡到令人心痛难当不忍目睹的竟是昨日浮光。

因其光鲜,故而黯淡。

毕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再不能复——

一路行到陕西关中地面。

这个地方,大半的中国人都有些许莫名微妙的感觉。

长安,咸阳。

念着这些瞬间穿越千古的地名,俯瞰群山巍峨,便压抑不住的心血喷张。

这八百里秦川黄土,左边,掩埋着周秦兵戈,右边,担当下汉唐风华。

连绵延伸的秦岭山脉下,数不清的千古君臣,不世出的将相宗族,一砖一瓦,都承载了数千年的风霜雨雪,而最奇妙的是,守土的百姓,严整而规矩,他们或富有、或贫穷、或显达、或卑贱,即便脸上再多的骄傲自豪,却是活生生的人,任何试图从他们身上找到历史气息的文人墨客,只能看到一张张酷似兵马俑的刚毅面容,和那上面憨厚和善的表情。他们似乎象征着历史,却又永远不能成为历史,他们只是人,只是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个父亲,和一个个的儿子,当差纳粮,生儿育女。

"四哥,你听……"

胤祥立在千沟万壑的黄土上,展开双臂,侧耳倾听自耳边刮过的风。

"……什么?"

"卫青。"胤祥闭着眼笑了笑,神态却宛然不在五行之中,"汉烈侯,大将军大司马卫青。"

"开强汉之始,洗一朝之屈,入龙城,夺朔漠,匈奴悲歌远逐,"庐山连绵之形如在眼前,"保国安民,出将入相,掌内朝二十年,君臣相补也。"

"我听见的却是商鞅。"胤禛负手而立,西北罡风直入胸怀,衣袂烈烈,"一身之力,更革千年旧习,强秦于一代,定鼎于一国,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与秦公生死相托,千古君臣。"

两人同时睁眼,双手交握,相视而笑。

并肩而立,黄帝之松柏,武王之斧钺,尽在脚下。极目远眺,秦孝、秦惠、白起、王翦之坟茔,始皇之兵马;汉高、文、景之陵寝,武帝、卫青、霍去病想挟而立;唐宗、武瞾、魏征、玄龄、如晦、无数突厥显贵环侍左右……

当真天下人杰,尽在这八百里黄土奔腾之上——

康熙帝诏令太子代祭祀文帝。

一时间无数官员都若有若无的赶来向胤禛打听缘由。

太子身份尊贵,大阿哥留守京城,胤祉早年因为剃发的事情被削了爵位,因此皇子之中,倒是以胤禛为尊的,所以平日来往打点也多是胤禛出面,底下官员常被他说得一颤一颤的,若再加上个近年越发油滑了的十三爷,他们的日子也不甚好过,不过官员们虽怕他严苛,但到底也稍微熟稔些。

他们素来以体察上意为己任,这周遭许多帝王坟茔,周王唐宗都在,皇上却偏偏先祭文帝,派的还是久不见人的太子爷,在他们想来,这期间必定是有什么缘由的了,不知道上头暗示什么,难不成皇上将转向黄老治国之道,休养生息?

揣测纷纭,康熙不动声色,胤禛也将人尽数打发走了,只告知,无关尔事。

胤禛送走闲客,才有空闲与弟弟相对坐下叹息一声。

胤祥虽小,却也记得,当年上书房皇父考核功课,问众子《史记》篇章,少年凤仪顾盼飞扬的太子胤礽,第一个选取了景帝本纪,意以文帝比况皇父,愿承父业,再创盛世。


105

105、紫日

105

西安府校场。

康熙率诸子巡阅西安驻防八旗满洲、汉军及绿营军容。火器前锋、马步兵丁、俱擐甲、各按队伍列阵。

万人列阵,却端的是鸦雀无声,西北罡风吹得旗子呼啦啦作响,遮天蔽日,刀剑成簇如片片寒芒逼的白亮天际都黯淡了。

胤祥面容整肃,呼吸声渐重,胤禛暗地叫一声好。并不是为他军容或者刀光明亮,而是煞气,熟悉的煞气,千军万马刹那生死中激出来的血性与野性,能令所有真汉子血脉喷张的煞气。

当真练得好兵呀。

胤禛想起二百年后,那一场不知怎么开始又怎样结束的起义,相比其他府道官员自己挑了几片瓦充作"革命""维新"的闹剧,西安府的营防大约能够算是整个大清国唯一的反抗了,浴血厮杀三天三夜?或许更多……直到革命党援军到来,八旗营最后一个人倒下,关中方能易主。

这大约……也算血性吧。

康熙侧目看了他一眼,正对上那份久不见的炽热与赞叹,不由也是一笑。

"请陛下阅兵。"

提督潘育龙甲胄见礼,康熙挽缰而行,诸皇子皇孙,青海和硕亲王扎什巴图尔等、鄂尔多斯多罗郡王董罗布等、厄鲁特多罗贝勒巴图尔额尔克济农等、喀尔喀台吉哈嘛尔戴青等皆随圣驾后。

绕场巡视一周,看似简单,实则也甚是考验骑术。□皆是战马,受煞气冲撞,筋绷肉张,大多有仰天长嘶奔腾上阵的欲望,全凭主人一双腿操控,高低一看就明。也亏得这回随驾的几个满家男儿尚不曾忘了弓马本分,蒙古王爷好歹也算是马背上长大的,一众战马竟能四平八稳按部就班。弘晖也在列中,这回出巡本就不该带他,还是雍王想让他多长见识,禀告皇帝,特开恩旨带上了他,眼下也骑着匹小马缒在父亲身后,雍王亲自挑出来的训好的马驹,面对千万刀枪虽有些不安,但小小年纪的弘晖竟然骑的稳稳当当,也叫康熙多看了两眼。

"请陛下试射。"

潘育龙双手捧弓,请康熙试箭。自然,是程序之一。

康熙提弓,搭弦,臂上发力,箭开七分,连发两矢,皆中。

"万岁!万岁!"

众将士呼喝声起,康熙意气风发,纵声长笑,"老夫聊发少年狂了!来,胤禛,你们也来试试!"

胤禛挑眉,缰绳在手背上挽了一圈,骏马立刻吃力向前踏出两步,马上抱拳,"儿臣遵命。"

"皇父放心,您的面子儿子拿里子作保!"胤祥纵马上前朗声一笑,端的云开雾散,英姿飒飒。

二人并辔,自有卫兵呈上两具一模一样的铁胎描金长弓。

扳指轻动,弓如满月。

胤祥侧头笑看兄长一眼。

"啪!"

弦断马惊。

眼看烈马将起,胤禛双腿骤然发力,铁铸一般夹住马腹,将废弓换手,挽住缰绳,亏得人马一贯相得,那马虽不甘受惊,仍是迅速平复下来,稳稳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四哥……?"胤祥忧心地小声唤他,康熙也注意着这边。

胤禛摇摇头,示意无妨,手上被铁弦抽出来的血痕倒是小事,刚奉命演射就断弦,就怕拖得久了小事扩大,给自己或当地主事引出一场官司来。

队列中跟着的齐世武西征时与他熟稔,眼下一急,就要出列,胤禛立刻用眼神压住,皇子不结外臣,这当口你一个方外驯服与内朝皇子同进同退却是何道?正这一刹,却见提督潘育龙快步走了过来,面上隐隐泛青,"下头伺候不周,上弦太紧,下臣定将严惩,眼下四阿哥若不嫌弃,不知臣私人日用之弓可能入眼暂代?"

紫日。

那是一把暗紫色描金乌木长弓,竟比寻常弓矢大了小一半,木色已老,弓体润泽,在阳光下隐隐流光。

神弓紫日,不事二主。八旗汉军,凡演武之地都流传这这样一句话。

说的不仅仅是弓,也是人,潘育龙手中的弓从不假人手,无论身份贵贱高低,天王老子想碰都没门。

胤禛双目如电照在潘育龙身上,潘提督双手奉弓,面色僵硬。

胤禛的手探向紫日,在一指之外顿住,"将军家传之宝,当真容外人染指?"

"英雄以武相交,何惜一物?!"潘育龙肩背笔挺如箭,昂首道:"素闻四阿哥英武果敢,莫要瞧低了潘某!"

"哈哈哈——好!那就暂借将军宝弓一用!"胤禛俯身握弓,提马回转,"且试胤禛身手!"

骏马嘶鸣,长弓开合,上手显然比往日所用硬了不止三分,可惜碰上胤禛这样一个从不认输的对手,手心里火辣的肿胀血痕与冰冷酷寒的弓体相互摩擦,激起胤禛胸中血腥和怒意,握住弓身,右手搭箭,长喝一声,"开!"

紫日应声而开,众人只闻破空之声,竟眼花未能看见流箭,再听声响,箭靶已在地上砸起尘土来,长箭将草垛猎物一样钉在地上。

接连三发,三靶红心贯穿。

胤祥自然准头不落下风。两人射完,紫日物归原主,潘育龙握弓抱拳行礼,未曾言语,目光却大不相同。

围观诸王将兵轰然叫好,康熙也拊掌而笑,"好,将军大度,禛儿也不负厚望,所谓英雄相惜者,正当如是,但凡我八旗将官个个如是,安愁兵堕将骄、威风不再?!"

众人正应诺,忽听脆生生一句,"汗玛法,孙儿也要射箭!"

胤禛回头去看,儿子虽说话,眼睛却正死死盯着他,大放异彩,那光芒不知怎的……让他忽然觉得头上虚汗直冒。

"哈哈,初生牛犊不怕虎!放心,本来就有你的!"康熙看儿孙如此,心情大好,鞭子指点着弘晖,"你也算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啦,不过你马小弓小……来人,给他把靶子推近些。"

弘晖鼓着小脸一本正经打马上前,却看得大人们纷纷想笑,他卸下背上背的弓箭,搭上箭。

按说他年纪虽小,但启蒙的早,为了健康,胤禛从不拘着他活动,因此四五岁就被十三十四抱在马背上射兔子了,也绝对算不上新手,现在手里这张弓还是他十三叔亲自给做的,爱惜的不得了。

但这么多人围着看,大概有些紧张,弘晖又转脸去找阿玛,看胤禛笑着对他点点头,才重新欢欢喜喜拉弓去了。

也是连着放了三箭,虽然没中靶心,但也在靶上,围观的又很是锦上添花了一番。

三军演习骑射后,看兵强马壮再加上儿孙争气,康熙兴致颇高,一时兴起,把练兵的将官从上到下赏赐了一番,大概是因为,"前见提督潘育龙标下。二百五十名兵丁、朕意谓特选前来、故皆善射、其余未必若是。今至西安、每日校射、满洲善射、不必言。绿旗兵、亦尽善射、无一不当朕意者。如此之兵、诚非易得。"

之后,才让诸位王公各自演射去。

蒙古诸公在京里住久了,醇酒美人前倨后恭渐渐消解了英雄气,大多没什么兴致,除了塔布黎。

他素来只过自己的日子,并不在乎合群与否。

相比女人,弓箭刀兵更像他的另一半,赖以存活投注无数情感的伴侣。喜新不厌旧也是他另一个特点,刚刚看着四阿哥手里的紫日就心动不已,也知道神兵无缘,只好去跑马射箭过过干瘾。

骏马如龙,来去从风。纵马从排靶前来回奔驰,凡过一轮,箭靶红心处遍各多一箭,矢无虚发。

当最后一支长箭将靶心轰穿时……

"报——土谢图汗王薨——"——

回到京城时已是个把月后,父子叔侄三人都在西北晒得通红,弘晖也瘦了一圈,不过精壮不少,那拉氏又是嬉笑又是蹙眉的挨个拉过来查验收拾了一番才放了出去。

三天之后,年羹尧父子就上门了。

年羹尧本在府中,并不必如此,但此次乃是其父湖广巡抚年遐龄回京述职,因四王爷对年希尧、年羹尧兄弟颇为照拂,特来致谢。

对年遐龄,胤禛还是深怀敬意的,虽然上辈子年家受年羹尧拖累险遭倾覆之险,但年老爷子的平淡冲和,宠辱不惊,还是给胤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且不提他与年羹尧的知遇之恩,即便为了他父亲和妹子,他都该给亮工一条明路的。

年遐龄来并没有多说什么,不过寻常的寒暄致谢而已,但他这一趟,却让胤禛想起另一个人来。

年羹尧少年得志,深受康熙赏识,升迁速度匪夷所思,前所未有,入仕数年坐到一方督抚,竟然以文起家凭军功立身,青史留名,实在卓异。

但其兄与之相比却平凡许多。

不过,这个当年被忽视的寻常外戚,在二百年后,自己才终于发现他的价值。

一个科学家,一个数学家,一个艺术家。

这个著述在欧洲印刷发行,算学研究被后世学者引为同侪,被将焦点透视学引入中国的读书人……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坚持研究终身不懈……或许确实值得更高的关注。


106

106、喜雨

106

康熙四十七年。

三贝勒胤祉书成宴客,众兄弟皆请来附庸风雅,府内文臣亦为座上宾。

正直夏夜喜雨,窗外沥沥,席内熏熏,觥筹交错,歌文相嘱,不论身份,只谈文辞,对不上连子的,便是天家皇子、王爷贝勒,也由得人提耳灌黄汤。

座中文客性情各异、年岁不同,少有弱冠之士,高有古稀之人。

胤禛瞅着文人上席那人,竟白须白发,大袖飘飘,倒颇有仙风道骨之感,看着有些眼熟,大概在哪见过,一时酒热想不起是谁来,便撞了撞隔壁正与胤禵划拳的十三,胤祥抬头看了看,像是也愣了愣,才慢慢开口,"看模样像是……阮亭先生?"

"十三弟看着万事不留心,竟连他也认得?"正说话,主人家胤祉就踱了过来,几人连忙站起来行礼,胤禛端着酒敬胤祉,"三哥果然风雅倜傥,我记得王老先生四十三年就解职还乡了,不想竟被你请了来……"

"嗨,四弟又笑话哥哥!阮亭先生清高雅正,哪是我这小小的贝勒府留得住的,就算要留,也该送到四弟王府去才是。"胤祉这话一说,几个兄弟便暗自发笑,这哥子被削了爵位这许多年,竟还酸溜溜的记挂着,听他续道:"老先生本已还乡,今年许是京中好有有约,不愿失约,又来故地重游,我倒蒙天之幸,能请过来指教几日……四弟若有空,也不妨带弘晖他们哥儿几个来沾沾文气……"

胤禛心中眉头大皱,直怪这兄长又犯糊涂,这王士禛王阮亭出身簪缨世家,虽是一代诗宗,以神韵说横扫诗坛,但毕竟刚刚坐罪夺官,你三爷向有好文之名,请来无妨,弘晖这样的小孩子往跟前凑什么?真是好没道理的。

"沾文气?……三哥这话倒叫兄弟惭愧,想是这几个不懂事的贪玩打碎您什么宝贝了吧……"

"哈,哈,说笑,说笑……"

胤禛打发走他,回头看胤祥正表情古怪地盯着王士禛,"怎么了?"

"啊?"

不待胤祥答话,胤禵先抢了上来,"他呀,准是看人家须发皆白,想着他自己日后老了是个什么怪样子呢!"

"是你自己这么想吧,少赖在爷头上!"

"切!装什么装,喝酒喝酒,刚才你输了……"

胤禛也就习惯性摇了摇头,放他俩去了。

看着满室珠玉煌煌,杯盏齐鸣,全然不见这两年来愈发紧张的时局气候,兄弟相亲的场景竞像真的一样。

胤禛突然心生所感,岁月不饶人啊。

想起临出门前碰上弘晖兄弟,一晃也这么大了。

今日宴席只老八不在,他今年可算松了一口气,他十二三岁初通人事,十多年来身边没离过女人,但一直没个一儿半女,急的各个庙头道观的黄表金箔都烧遍了,这回天上不知哪位神仙被烦的受不住了,竟然真的怀上了。

今年年头落了地,还是个儿子,老八老九可算高兴坏了,老九又不缺银子,漫天的撒,洗三满月都办得不小,皇亲国戚、内臣外宦流水席的请,想来收入也不少。若不是老爷子看不下去敲打了敲打,还不知要搞成什么样。

也不想想,这种事满天下宣扬……好吧,胤禛反省了一下自己的看笑话态度,转回弘晖身上。

人家孩子过周岁,老八居然给弘旺连半岁都庆祝。

当然,很有可能是老九的主意,按照胤禛的经验,老八对老九那许多离谱的倒霉点子从来言听计从。

这回倒收敛了,没大办,只请各个兄弟府上的小阿哥们,让过去给弟弟凑凑人气,指不定八宅就兴旺起来呢,弘晖哥儿几个也是刚收了帖子。

看样子弘昀本不想去,他天性活泼直率,素来不喜欢老八,正在闹腾,弘曈无所谓,和自己出去遛马比起来,怕是不去的心思更重些,只是不敢违逆弘晖,不吭声而已。

"胡闹!这是由得你性子的?!"弘晖板起脸来居然颇有长兄风范,围观的胤禵表情十分丰富,"伯叔交结,礼尚往来,这是规矩,与你喜不喜欢八叔有什么关系?"

"喂!大哥!咱们今年都往他府上跑了三趟了!不嫌烦啊!"弘曈吞声闷笑,看着弘昀怪叫心情大好,"看着他那张笑脸我就慎得慌,还不如回来看父王的冷脸呢……"

一声惨叫,想是弘晖下了"毒手"。

"父王为人,不避亲疏,全凭法理公道,讲的一个忠字而已,跟各位叔伯间并无亲疏,你不知道吗?"弘晖声音低了下去,"我们为人子的,岂能如此凭一时意气做事?你没听先生说吗,毫厘千里,你可莫要胡闹!"

眼看弘晖瞪了二人一眼,一手拽着弘曈,一手扯着弘昀,出门去了,胤禛才回转过来,深深感到一股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满足感和自豪感,话虽简单,但弘晖今年不过九岁,能有此番言论,也不枉他费心调/教一场了。

但一念落下,一念又起,想想自己兄弟,再看看他们兄弟,这紫禁之巅,红墙绿瓦,竟生生逼的无辜稚子们老于筹谋,风云不动,也甚是可怕,甚是悲凉啊……

在康熙四十七年的夏天,雍郡王胤禛回望檐下潇潇暮雨,心头转过万千沟壑,最后吐出的,也不过一句,"当真好雨啊……"

"王爷说的甚是,好雨知时节呢……"另一个低哑苍老的声音却续了下去。

与王士禛相互点头致敬后,便再无二话,席间呼喝劝酒声似乎也低了下去。

直到中人传旨。

原来皇上在宫内听闻三阿哥大宴文客,席间许多宿儒名士,大为欣赏,为表宏文励学之意,竟破例派大太监李德全亲自传来旨意,褒奖之词如山海一般简直要将人压住了,文房四宝如意貔貅也赐下不少,直衬的席间诸位兄弟大为失色,胤祉自然满面红光,连连叩首。

"呸!什么东西!得意个什么劲儿!"胤禵是有名的直爽,又素来不喜欢老三那副拽文的样儿,看着他趾高气扬,李德全举止也甚为恭谨,憋了一肚子的火,席间还使劲儿揣着,一散席回到雍邸就撑不住了,"李德全也哈巴狗儿一样!平日给他几分颜色还当真了?不就是一个没根儿的太监!"

胤禛听他说得难听,皱了皱眉,上手顺着后脑勺给了他一下才打住嘴,"哥你干嘛!"、

"刚还说你长大了呢!"胤禛比他多了许多见识,却也懒得说他,只冷笑道:"成了太监那是他爱当吗?……这自古有天就有地,有主子就有奴才,在奴才这一班里,他算是一等一的尽忠职守,不辱使命!你落地含珠,天生的主子,你就能做到皇子里头这头一个吗?!"

胤禵讪讪摸着鼻子不吭声。

胤禛又瞥了一眼窗外瓢泼大雨,瞅瞅胤禵,再想到冒雨跑到马棚去照看爱马的胤祥,终于含笑看了他一眼,别有深意的悠然道,"记得当年下大雨,你还缠着我们出去玩儿来着……哎,眼下倒像是改了这毛病了?"

……胤禵双眸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107

107、废储


  康熙四十七年,风雨大作。

  六月,上驻跸热河。原定随行皇十三子胤祥因受雨伤寒留京疗养。

  太子、皇长子随行伴驾。

  雍郡王胤禛,三贝勒胤祉暂理庶务。

  "阿嚏!"

  胤祥使劲抽着鼻子往厚被子里窝了窝,把自己卷成个蚕茧。

  "缩什么缩!还不来把药喝了!"

  蚕茧紧了紧,因为发烧的关系,胤祥脸蛋红彤彤的,睫上还染着一层水汽,整个人也软糯下去。

  只在不喝药这点上保留着固执脾性。

  胤禛拽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蚕茧使劲抖了抖,没抖开,看了他两眼,直接欺身扑了上去,把蚕茧死死压在身下,一手揪住他鼻子,待他张口呼吸便渣渣不剩地将满满一碗药灌了下去。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也不知是胤禛用力太大,还是那碗药见效奇速,总之胤祥才咳着就一头密密的细汗涌了上来,四王爷看的分外满意,拍了拍手把蚕茧重新裹好塞了回去。

  "四哥你太过分了!"被子卷里艰难的伸出一只手使劲揉着酸楚的鼻梁,被折磨的眼泪汪汪,"老十四也淋雨染了风寒,正在逃学,你怎么不去收拾他?!"

  胤禛八风不动,只挑了挑眉尖,阴测测地凑了过去,"……谁说爷没有收拾他啊?"

  他竟像完全不记得两个弟弟今日这一场大病大半都是自己一句话撺掇出来的一般。

  隔壁的胤禵再次狠狠打了个喷嚏。

  决定对兄长给人治病的手段永志不忘。

  可他不是应该处置庶务忙的脚不沾地才对嘛,怎么能闲成这样子天天往他们这跑?!

  偷懒!暴君!酷吏!

  胤祥看着窗外暖阳后悔不迭,这时节,正当鸢飞鱼跃,草长萍移;虫行兽奔,叶绿花开,本该随皇父游猎的日子,这么闷在京中有什么意思……不过想想若是当真去了,又得跟兄长分离数月,也蛮舍不得的,算了就算了吧……

  胤禛看他神色郁郁,连转连变,心里却大大松了一口气,简直觉得提心吊胆多日总算一颗心完完整整落到了肚子里。上辈子热河出巡,太子窥伺禁中,胤礽、胤褆、胤祥三人,皆由此事始,命途急转,天生富贵的太子两立两废,声势烜赫的皇长子围墙圈禁,祥弟因着莫须有的缘由得了不忠不孝的考评,天厌地弃,一十四年寥落抑郁,伏虎少年至此孱弱多病,再不能快意驱驰……

  这次,若他不在场,不曾见储副帐殿夜警,不曾牵涉进父子君臣的抉择,不曾搅进这一泼惨不忍睹的兄弟阋墙,是不是,他的弟弟,就能够摆脱一切藩篱,好好的活着,健康,睿智,敏达的活着,由时间的流逝浸润成熟,而不是十年白发一夜功成?

  他不知道,可他不能不希冀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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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

  京都的风越发大了,透着冰霜之寒。

  往日但凡冷暖都要骂骂咧咧一番的小摊小贩,推车卖炭的老翁,还是跨栏贩果的小僮都沉默地弓起了腰,街边每日嫌弃婆婆龌龊打骂男人惫懒的老嫂子们,也都敛了门户,静悄悄做些生意。

  天子脚下的百姓总是分外识趣些。

  这朝野大事本与他们无关,但真龙有怒蝼蚁小民们也该当心些不是,日后也好做见过大世面的谈资。

  天子设坛,告天地宗祧,黎庶万邦,以废太子。

  "……不知臣有何辜生子如胤礽者、秉性不孝不义、为人所不为、暴戾慆淫至于斯极。若非鬼物凭附、狂易成疾、有血气者、岂忍为之。凡若此者,想上天久已洞鉴之矣,今胤礽口不道忠信之言。身不履德义之行。咎戾多端难以承祀。用是昭告……"

  自是,占据君副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碾落尘泥。

  这大清国几十年来,有大半的人自知道有皇帝就知道有太子,而且皇帝太子之间感情之好广为传唱,连村野百姓都知道,天下哪对父子能这样蜜里调油似的,可这一下子,竟说废就废了!

  而且是因为不孝不义,暴戾慆淫……

  这又有哪个能想到呢?

  小民们也不过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闲暇叹口气,摇摇头,然后告诉自己,皇上那是天子,老天爷的儿子,那是神,是真龙,哪能用咱们家二小子的标准要求呢……

  那些九天之上的人群,自然只能出现在门口的唱词里,从来与他们无关。

  但对胤禛来说,最切身的事大概只能是出事后老八以前所有年长皇子俱被幽禁,无一例外。

  这回倒是自己深陷囹圄十三逃过一劫了,胤禛无奈且无聊地笑笑,继续翻看儿子们的窗课。他这多年被皇父指使着跑南跑北,一年一半时日在部里,一半时日在各条官道上,查粮验水,不得清闲,正好趁着这几日在家,好好查查他们的文武二业,也顺便翻出老爷子发下的白面扇子提笔挥毫,权当练字好了。

  弘晖写的东西也颇像个样子来,也不枉这两年不时扮作小僮随自己出门办差听事……

  连最小的弘时也有三岁了,弘昐仍是没留住,眼下府里还是弘晖带着另外三个读书玩耍。虽老五想起来时随口提了提让弘曈回府的意思,但鉴于他家一窝女人的糟乱样子,和教育情况,胤禛想了又想,还是留下侄儿仍在雍邸课读,只歇假时回府拜望父母就是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当年十三家儿女还不是常住王府。

  后面的事便是当真没意思了。

  飘在天上的二百年胤禛常常想起后世称为九龙夺嫡的这段日子来,当时人人捏着一把冷汗不晓得哪天圈进去的就成了自己,只觉得日日寒风在耳,言行举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数月之内境况百转,一时烈火烹油,一时水涨船高,一时如坠深渊众叛亲离,一时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连番的皇子栽倒在这个凶险不见边际的漩涡里,再无出头之日,又有多少人趁势而起,入了天子眼帘……谁也不知道今日垂死挣扎的兄弟会不会是明日的自己,从这时起直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来自己的未来究竟在哪里,对未知的恐惧才是谨慎与理智最大的敌人,而虚假的企盼便是亲手挖掘的坟茔。

  当时的自己也不过刀尖上行走,凭本能走出了一条最合适的路,可事后再看,又觉得局势简单清晰到一目了然。只不过当时的他们深陷局中罢了。而现在再看很多人的行为,便更觉得简直愚蠢到好笑了。

  那什么张明德真是莫名其妙,老八老九在宫禁中长了多年,在听了他"丰神清逸,仁谊敦厚,福寿绵长,有非常人之福"的说辞后竟然不是警觉,将人处置了,而是高兴地四处宣扬,甚至再与他商议,直到听他劝说"谋刺皇太子事"才把人赶出府邸。

  赶出府邸。

  听了这般大逆不道之言,居然只是赶出府邸,让他再去别处传扬。

  大哥更是离谱,或者说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大抵是被喜悦冲昏了头,竟在这废太子的当口跑去跟皇父说,胤礽所行卑污、大失人心。相面人张明德曾相胤禩、后必大贵。若皇父念及父子之情,不忍动手,要诛灭胤礽,可以交给他做。

  ……可不是得了失心疯么?

  不过现在明明该是他坐等馅饼砸在头上的时候,为什么要莫名把胤禩扯出来呢?

  二王伯临终前也向皇父举荐胤禩,他明明与胤禩不大看得对眼,这又是何道理,莫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那被他平白黑了一道的索额图也太冤了些……

  胤禩,胤禩,怎么你哪都要掺和一脚。

  "四爷,有信儿进来。"傅鼐在门外出声,递了薄薄一页纱纸进来。

  直郡王府里的传来的消息,道士入府。

  胤禛闭了闭眼,轻轻敲在桌沿上。

  用指头沾了茶水,在桌面上慢慢画着圈,不对,不对,有哪里不对,连不上,不应该啊。

  等等,有道士携强人入王府。

  这时候,带些高来高去,杀人不眨眼的强人去找胤褆做什么?

  或许,是先前的约定?暗下里早有报,张明德连拢皇子刺杀东宫,可能之前说好了,可那道士出京联络好友,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废了太子,仍然带了人来寻大阿哥,却给胤褆泼了一头冷水。

  本来此刻东宫已废,他序齿居长,论爵在先,势力又广,储君之位大半儿可能落入他手,只要抬头等着就是,可张明德这一来,却让他想起谋刺之事的严重来,这事明里暗里知道的人不少,瞒是必定瞒不住的……

  那么,由别人揭发出来……还不如自己说吧。

  先在皇父面前备个案底,将来就算有人提出来了,康熙那也有他这番话先入为主,许就当做挑拨离间之词不与取信呢。

  说到底,不过是想含混过关罢了……

  却没想到,老爷子比他所想精明的多。


108

108、监管


  康熙在胤禛心中有着极其特殊的位置,因其煌煌功业,也因其沉静敏锐。

  像这次闻所未闻的废太子事件,数不清的势力爪牙卷入其中,无数的暗涌激流潜伏水底,等着在哪个不经意的瞬间吞噬猎物,但就在这样的一时纷乱中,急火攻心已经骇的随行太医们险些开不出方子来的时候,稍稍清醒的老皇帝竟能以如此清晰地看到一团乱麻中的经纬脉络,更以惊人的魄力手段闪电般的将一切可能的不可能的变数牢牢控制。

  今次乃太子的之变,胤礽自然是风暴核心,当即锁拿。

  但历朝历代储位难稳,亦未尝不是旁人陷害,一众皇子皆有嫌疑,情急之间难以分辨索性将所有年长皇子一并圈禁,不得与外界交通,断了事态扩大的风险,也能迅速将全部权利握在手中,待日后清查后无碍者释即可。

  当事之时,太子犯事,大阿哥居长,与太子向来有间,又有军功在身,可护持圣驾无虞,但回京之后,大小权力回归驾前,大阿哥却是太子最大敌手,也是太子倒台的最大受益人,此案待查,焉能由他监管。四王胤禛素与太子交好,即便日后种种原因割袍断义,也能秉公持身,不群不党,由他看护,想来也能居中通联。

  出事到处理不过一时三刻,却能将局面看得如此清晰,下手如此快准很,不愧是四十七载的帝王啊。

  胤禛当时是极为佩服惊叹皇父以近耳顺之年,急怒之下的反应,却只是佩服,但是直到雍正五年,在重臣噤若寒蝉的眼神中平稳写下弘时结局的那一刹,才真正明白此时父亲刚毅眼神底下的凄怆惨淡。

  在接到共同监管胤礽的旨意后,胤禛决定去看看他。

  没有理由,只是想去看看。

  "四弟来啦!"胤褆趾高气扬地冲他点点头,脚下生风,仿佛直郡王的名头已经要压不住他了,那双厉若鹰隼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肆无忌惮,"你管着那么些事,成天忙的陀螺一样,还要照看十三弟十四弟,贵人事忙,行了,别操心了,这儿有大哥看着呢!"

  胤禛迎上去,边走边打招呼,听这话却骤然顿住,倏然转身盯着他。

  胤褆看着那双寒眸里略微掀起的波澜已经全部化作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溟,心里突然打了个寒颤,面上却格外狠厉了三分,"怎么?四弟这是……信不过大哥……?"

  胤禛目光闪了闪,四周空气却凭空凝固下来,压得从人喘息不得,他却突然笑了笑,退后一步,深深做了个揖,正声道:"胤禛身为皇子,按例并无固定职司,今遭大事,不堪任,奉诏命勉力而已,兄既劳苦,愚,不敢怠。"

  胤褆却不怕了。他生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何曾遭过如此拒绝,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凡有半分眼色都该看得出他顶上紫气赶来巴结的时候,胤禛如此的不给面子直接激怒了他,连带着赶走了刚刚那意思令自己厌恶的怯懦。

  侧步一转再次挡在胤禛身前,面上煞气泛着青色,"四弟可要想好了!内为罪臣,外为昆仲,四弟你品格端方,乃国之良辅,可不要……行、差、踏、错。"

  好嘛,这就以储君自居威胁兄弟了,还敢张口就是辅弼之职了?

  哼,太子那般龙凤之姿都做不了的事,就你?

  胤禛果然停步,冷冷一笑,弹了弾衣襟上仿佛存在的灰尘,偏了偏头直视他双眼,沉声道:"大哥若不愿奉旨,小弟可代为回复圣听。"

  胤褆猛然一滞,拳头捏的嘎嘣作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推门而入,怒火冲天,目眦尽裂。

  木门洞开,胤禛再无法前进一步。

  潮湿,黑暗,狭小,腐败绝望的气息弥漫期间。

  ……胤褆,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宝地的?

  适应了一下,抬头看看一团漆黑的天顶,周围被打翻的饭菜发出馊臭的气息,胤禛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心里疯狂地默念了无数遍"动心忍性"才逐渐按捺住直接动手的冲动,死死咬牙掐住手腕,让自己能够呼吸平稳的立在牢外,在昏暗中分辨角落里那个模糊的影子。

  叫什么呢,太子已叫不得,总不能像胤褆那样直呼其名,胤禛略微犹豫仍选了旧时称呼,即便在这个时候已有些太过亲近。

  "二哥,二哥……"

  "二哥,我是胤禛,你看看我……"

  "二哥,汗阿玛让我来看看你……"

  佝偻在角落里的金枝玉叶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昏暗的光线已经足以点燃胤禛的怒火。

  若这肮脏黑暗的房间让胤禛不满于胤褆的小人心态,那么兄长颈上腕上重重的铁链便使他完全出离愤怒。

  不,实际上,这些他都是知道的,全部知道,上辈子他亦曾为了博得皇父心中的印象分替废太子进言,解除铁链的折磨。可他……不记得了。只是小事而已。

  因为终归……不一样吧。前世与今生是不同的,君臣与兄弟也是不同的。

  就像上辈子的他永远不会忘记胤祥腿上的疮口都在哪。

  如今的他也会为这曾经的半君之分真正燃起怒焰。

  胤禛骨子里从来不是软弱好欺的脾性,就在他就要起身找人发泄怒火的时候,一种奇特的异样感觉阻止了他。

  那是两道目光,沉静的目光。

  胤禛一愣,抬头真正与胤礽四目相对,却不可抑制地将头抵上了围栏。

  沉静如水的目光,宛若消弭了一切惊涛骇浪暗流潜涌的湖,自二十岁以后他就再没有在太子的眼睛里看见过的沉静。

  不,应该说,从来没有过。

  因无尽宠爱而神采飞扬的少年时代没有过,挣扎委屈不甘嚣张的青年时代也没有过,自暴自弃酒色度日的壮年时代更没有过。

  只有当一切的骄傲与绝望,耀眼与黯淡,奋争与颓败都离他而去后,才能得到的沉静。

  胤礽缩在角落,闭上眼不再看他。

  "二哥,你要保重身体,我走了,你放心,他……没有多久的。"

  胤禛心境为这种目光所慑,渐渐也镇定下来,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心意所动,再回头看了一眼。

  胤礽突然睁开眼看着他,就那样看着他,目光里什么都没有,胤禛觉得心中有什么极晦暗的东西略过,却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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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抱恙,闭门不见,雍郡王叩宫。

  "怎么,心疼了?"药味弥漫的屋子里,厚厚被褥里的皇帝显得格外枯瘦,声音低弱,且抖得几乎听不清。

  尊贵的女人早已过了芳华靓丽的年纪,身上的典雅贵气却积淀的愈发浓厚了,几十年的夫妻看他颤抖的嘴唇便晓得意,也淡淡的笑,"大冷天的,儿子在外头跪着,哪个当娘的不心疼……"

  老皇帝身子已经弱得很,咳喘了好一会,"……你猜他要说什么……"

  声音更轻了,甚至分辨不出是对女人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这个儿子所看重的,很简单,也很少,但他知道,一旦谁碰了,都会惹来一场大麻烦……可现在,一切都好好的……他要说什么?莫不是……他当初选定的磨刀石,竟与刀……当真感情深厚?

  不会的。他了解胤禛,决裂并非几句流言所能左右,实在是太子的言行已经在挑战胤禛对国事的底线。

  离间离间,总要有间,方才能离。

  "叫他进来。"

  胤禛殿外磕头的时候,手脚已经冰凉麻木,进到内室,被热气一蒸,皮肤竟觉着针扎似的痛。

  他本是有话来禀,可看见父亲,却不忍说了。

  他健壮的永远精力旺盛的一天能打几百只猎物的皇父,一夜之间,像老了十岁。这话说着俗套的很,可但凡被子里瑟缩着的枯瘦老人能添上一份健康,他都不愿说出这句话的。头发花白,脸色焦黄,大大的眼袋垂下,四周缀着无数的鱼尾,浑浊眼睛里不时流出的液体在眼角聚成小小的漩涡……这,当真是他英明神武的父亲?

  不过是个伤心至极的老人罢了……

  胤禛跪下行礼的那一刻,突然犹豫了,他是来向皇父讲述他的前太子正在经受的折磨,而这折磨是由他们的另一位兄长给予的,可现在,他竟不忍出口了。

  一个父亲,要如何才能接受儿子们手足相残的事实呢?

  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

  李渊的琵琶曲简直都是一个自我欺骗的奇迹。

  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大概都不怎么会做父亲,他的曾祖父太宗皇帝,他的祖父世宗皇帝,他的父亲,他自己,乃至于他的儿子,在教育子女上都算不上多么合格的父亲,即便能勉为其难的做个合格的儿子。

  但起码他们兄弟谁都不能不承认,汗阿玛是很爱孩子的。

  从过问生活起居到请名师大儒任教,还有早年时常跟他们在往来奏折里开玩笑逗乐子,说不爱也太假了些。

  他要如何才能接受呢?

  可是,难道能让二哥继续受着如斯折辱?


109

109、锁拿

  "有事?"

  胤禛张了张嘴,又闭上,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子臣多日未曾一瞻圣颜,心下不安,夙夜难寐,特此求见。"

  还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正事时,佟佳氏转头看了他一眼,胤禛老老实实地低头叩首。

  这话他是该不该信呢?数九寒天,长跪宫门请见,只是为了……请安?

  或许,见过他后不愿或不敢再说了?

  皇帝老了,但是他并不糊涂,他很清楚,那些被儿子吞了下去的话,必定不会是什么,"喜事"。其实在胤禛开口的那一瞬间,思虑完这一切的老皇帝心中略过一丝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暖意,毕竟,还有儿子会顾及他的身体与情绪,但是这当口……他必须要掌握一切情况,包括那些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令人高兴的和不那么令人高兴的。

  康熙轻轻招了招手。

  胤禛膝行而前,跪在他脚踏上,握住父亲冰冷枯瘠的手。

  "世事无常,阿玛身系天下,还望保重啊……"

  康熙突然觉得有些心软和不忍,反手握了握儿子的手,没什么力气,却分明能感觉到力气,"……这是阿玛第三次见你掉眼泪……"

  胤禛一愣,才意识到正说着话大颗大颗的眼泪已经跌了下来。

  人间悲色,无非美人迟暮,英雄老。

  "……儿孙自有儿孙福,阿玛莫要为臣等伤身啊……"

  "何事?"

  "……"

  "何事。"语气沉静下来,却已是不容不说的淡漠。

  "……"胤禛沉吟了一下,错开父亲眼光,"儿子奉命监管,想请一道旨意。"

  "说。"

  "不受□,不缺衣食。"

  康熙骤然惊起,死死掐着他腕子,冷光乍射。

  "你说什么?!"声音冷的像冰。

  胤禛沉默,慢慢的不带任何情绪的重复,"不受□,不缺衣食。"

  做父亲的自然明白儿子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至亲手足啊……

  暖阁一时冷若冰窟,胤禛觉得自己手腕将断在父亲手中的时候,一早带人避开的皇后终于送药来了。

  一同来的还有另个一消息,"陛下,大阿哥求见。"

  "他还敢来?!!!"中期不足的嘶吼,却让整殿噤若寒蝉。

  胤禛眼看着父亲情绪迅速收敛,只剩下冷漠的嘲讽,不禁为皇父的身体忧虑,毕竟他虽做不到,却也知道大喜大怒非养生之道。

  "……传。"

  胤褆心中惴惴,面上也阴晴不定。

  刚才他并未想到老四竟然如此不懂择木而息的道理,竟敢违拗于他,老四推门而入又拂袖而去之后,胤褆心中便难免有些不安。听说胤禛进宫,竟惶恐起来,也不得不思忖应对之道。

  应对指责,一般而言选择否定或委婉解释。

  但是……或许还有另一种方式,当面锣对面鼓地确定自己所为的合理性,说不定反而让皇父觉得自己言行举止光明磊落,忠孝两全,不避亲疏,不惮恶名。

  再加上之前事……

  "子臣恭请皇父圣安。"

  康熙转头瞥了他一眼,胤褆脚下一软再次伏在地上。

  皇帝却不再看他,转而朝侍立一旁的胤禛点点头,"朕允了,就由你负责,去吧……照顾好他。"

  胤禛行礼而退后,胤褆伏在地上骤然向前几步,直起身子,"汗阿玛,此次事大,不可留后患哪!"

  "你什么意思?"真的听到这句话,康熙反而平静下来了。

  胤褆胆子大了些,提起张明德与胤禩之事。

  "……父皇若不忍父子之情,难以动手,要诛灭胤礽,儿臣可代君父分忧!"

  抱拳行礼,言辞恳切,神态刚毅……当真是忧劳国事的好皇子,为父操劳的好儿子啊……

  康熙就那样看着他,不言不动,像是要把他此刻义正词严之态印入三魂六魄。

  胤褆却被看得渐渐委顿下去,心里越来越冷,这才想到,今日此举……会否弄巧成拙?

  "胤褆……保清,记幼时诵诗否?"

  直郡王微楞,"诗书礼义,子臣一日不敢忘。"

  "病卧终日昏昏,"康熙看着他的长子,"试为寡人诵《棠棣》。"

  胤褆颊上冷汗滚滚而下。

  "不能诵?"

  有时候反问比质疑更可怕,至少,胤褆此刻,只觉身遭寒风阵阵。

  "儿臣不敢。"他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他不知道当大清国的天子失去他最爱的储君后,他们这些走错了路的庶子们会面临着怎样的结果,恐惧使他声音颤抖,却不敢停,凭着多年的本能继续下去。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求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宜尔家室,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不待念完,胤褆背上的衣服已能滴下水来。

  "……念得好,念得好呀,"康熙竟笑了起来,胤褆伏在地上不敢呼吸,"听着很是男儿气魄啊……"

  "儿臣……"直郡王试着想说点什么,却觉得自己嗓子干哑发不出声来。

  "好啊,真好啊!"康熙突然暴怒,面色狰狞,"刚刚朕的直郡王说要替他老子解忧,杀了弟弟!"

  手边的药碗砸了出去,在地上碎成粉末,杯盘倾倒,怒气盈门。

  "胤礽与你一起长大,这句话说出来竟一点儿都不磕巴!"

  刚刚还病弱不能动弹的老皇帝被体内私下乱窜的怒火支撑着,咚咚咚砸在床沿上,"你怎么说的出来,你怎么说的出来!!!"

  "当真是尽忠尽孝!当真是为国尽忠!!当真是为公义舍私情!!!"康熙怒吼,苍老的声音撕扯起来,听上去竟凄厉不能与闻,"今日你要为国杀弟,明日是否就要来为国弑父!"

  "老天哪,你怎么赐给臣这么一个好儿子啊——"

  胤褆觉得身在暴风骤雨之中,飘摇无定,仿佛被风雨裹挟下一刻就要撞得粉身碎骨。

  他的父亲是天子,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他的弟弟是太子,太子尊贵,举国无双。

  这是他最后一次如此清晰的体察到天子对太子的偏爱,含金匙而生的储君,注定了要成为天下珍宝。他生他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及,即便是他废他倒,这天下也注定有无数人为他陪葬,无数人裹进血海风波之中,以消帝王失子之怒。

  在这样的暴怒中,胤褆却渐渐平静下来。

  直起身来,正襟危坐。

  被药汤淋了一脸一头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想到汉武帝,想到卫太子,想到巫蛊之变,想到自那之后长安城再为干过的血色。那些帮助太子的和对抗太子的,那些被族灭的,被火刑的,被下蚕室的,那些因子而死和因母而死的,那些自以为瞒天过海逃过一劫却终于在未来的几十年遭遇天网恢恢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陪葬。为那位天之骄子陪葬。

  而他,大概也注定成为陪葬。

  "你算什么东西!胤禩又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落井下石,肖想尊位,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们是不配!"几案被捶得哐哐直跳,上面已经空无一物,尽皆碎在地上。

  "皇父心中,臣等自是不配。"胤褆直挺挺跪在地上,冷笑应道。

  像一把冷锋,将康熙的怒气骤然截断,却激起更大的愤怒。

  "你们难道配吗?!"康熙颊上尽是病态的嫣红,"自幼读诗诵经,三纲五常日日挂在嘴上,君臣之分已定,不思尽忠报国,反拉帮结派,四下游走,居然还找上这些神神道道!真当你们是什么东西了!"

  "儿臣不是东西。强加之罪,何患无辞,倒是何必把党派这样的东西往儿子们头上扣?"胤褆冷哼一声,他已经知道自己注定的命运,便大大的不在乎起来,挑着气人的词儿说,像是要把之前三十余年的怨气一气报复回去,"可说句八弟有福皇父都听不惯吗?好歹是您自己个儿的儿子,指不定日后……哼,一语成谶呢……"

  "有福?!告诉你,有福没福,永远不在他,在朕。"皇帝看着胤褆如此,也是一愣,慢慢平复下来,只按着几案的手被青筋曝露,他微微俯下了身,咬牙轻声道,语气里的狠意却挡也挡不住,连做作了赴死之态的胤褆都轻轻战栗起来,"素蓄大志,设党相倾!当朕不知道吗?!竟敢如此行事,问于朕躬!"

  "他有福?没有母族,没有文才,没有军功,没有头衔,没办过几件差事,不拉帮结派?他到底凭什么争这福分?"康熙狞笑着挑了挑唇,"连裕王临终都惦记着他,朕难道不该也'惦记惦记'?"

  "来人!锁拿胤褆,胤禩!"

110

110、义气

  直郡王,八贝勒事发,举朝哗然,但不知为何,莫名又有些理所当然之意。

  这当口觊觎储位,本就有莫大风险,况且对自己的势在必得不避不讳。只不过,想不到这只是个开始。

  胤禩被锁拿,胤禟协同胤莪直闯宫禁。

  实际上,胤禟却是先试图联络老十四,甚至老四,想要联手保下胤禩,但胤禛这几年虽持中而立,不偏不党,但也不可能一时脑热卷进这档子事儿去,连带着胤禵也被他严令禁止,闭门读书,不许与外通联。胤禵平素小事虽行为放肆无法度,但胤禛当真肃了脸子跟他说的事自然也不敢轻忽,时局如此,他自也知道,还是老实些的好。

  却平白累了胤莪,他本身与大阿哥八阿哥关系并不大,即便上辈子也不怎么能算进八党之中,但因胤禟一人势单力薄,他也算整日厮耍在一起的,又没有胤禵那般"长兄有命"的借口和无赖劲儿,终是没推拒成,便被满脸戾气的老九拖着横冲直撞的过来了。

  康熙深知养生之道,既然早知这些年诸子之争,自己也就尽量宽心,这两天难得身体见好,又一股气潜在腹中不甘不愿,便将几个大儿子都召来御前,从君臣大义、三伦五伦,直到仁义忠孝挨个数落过去,胤祉胤禛一群也只得老老实实俯首听着,腿都不敢动弹一下,一面小意儿忧心一下老爷子口干舌燥。

  正训着,便听见这么个混帐消息。

  康熙顿时面色铁青,气的指尖发颤,底下诸皇子惊得连头发茬都立起来了。

  看身着单衣的老皇帝一掀帐幕抢了刀就冲了出去,胤禛慌忙中扯了手边狍子长袄追了过去,后面一个个从震惊中反映过来的皇子们也匆匆忙忙一窝蜂涌出大殿。

  老九老十已并跪殿外。

  "皇上!八阿哥无辜,请您明鉴啊——"

  胤禟看见康熙出来,扯着嗓子嚎了起来,面上涕泪横流,胤禛稍稍扭了下头,他这两年愈发见不得老九了,倒不是为其他,说实话,宜妃娘娘他也不是没见过,能得圣心长的自然不会差,汗阿玛也算俊朗,同胞兄弟都还算体面,莫非胤禟挣钱太多,酒色财气暴饮暴食,才越长越回去了?

  却没想一扭头正看见老父脸色,本就气的铁青,再加上病重的灰败气象,让当儿子的看得好一阵心惊肉跳。

  "朝廷大事,自有君父做主!他无辜不无辜待宗人府审问!尔等直闯宫禁,视国法于无物耶?!"

  胤莪听得脖子一缩,战战兢兢跪在旁边,老九却脸色一白,伸手就去摸靴子,惊得四周侍卫个个按在刀把上。

  小白瓷瓶。

  胤禟手指一动掀了塞子,握紧了在身前,眼睛通红地盯着皇父,自己身子抖得也厉害,喘着粗气,但说话愈发蛮横了,许是掩盖怯懦的不安,"汗阿玛!儿早于八哥盟,同进同退,生死与共,今日汗阿玛若要诛八哥,大不了儿臣,儿臣舍命相陪就是了!"

  "舍命相陪?!好!朕成全你!"

  康熙也被气的浑身直打哆嗦,眼冒金星,虚火直冲紫府,不顾一切拔刀就砍。

  胤禟反被父亲吓得动弹不得,反应过来,利刃已在眼前,便昂着头梗了脖子往刀口上递。

  他本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有死而已,与八哥还能黄泉之下做个伴儿。

  寒光映雪,闭目。

  光影却和着血色烫在额上。

  胤祺,他车马不同路的嫡亲兄长,正不顾一切的跪在他父子之间,一手箍住皇父双腿,一手握住锐利刀锋。

  五阿哥嘴唇轻颤说不出话来,只惶恐地瞅着父亲,好半天才用满洲话呐出几句,"阿玛不能啊,阿玛不能啊……"

  胤禟这回却当真愣住了,直到被人一脚掀翻,"还不滚远点!"

  胤禛骂完胤禟赶紧借机给父亲披上外袄,看康熙仍目光晦暗不明地瞅着胤祺,看他满手的血,心疼弟弟又不敢言语,直到康熙沉声叫了起,才连忙抓着人先掏帕子草草裹了,再试着去劝老父。

  看天寒地冻,怕病势加重,胤祉小心翼翼开口要劝人回去,刚一张嘴就被冷眼冻住了口,君父直挺挺戳在外头,他们自然不敢轻动,只得站成一圈簇在他背后自顾自心焦。

  "梁山义气!"

  胤禟刚刚刀口脱生,近乎横躺的姿势软在地上,兄弟们也不敢动弹,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面色发黑的老皇帝声音炸响。

  众人轻轻松了口气,胤禛却心里紧了紧。

  要说老九对老八是真没的说,虽说有些主意出的太不像话,但贵在一片真心,不离不弃,哪怕胤禩再如何起伏坎坷,他都不曾有背弃之心,老十老十四受了打压还知道上书奉承上意,老九却当真算是为了他八哥挺着一副傲骨,最后也却是同生共死了。

  义气是真……可梁山水泊的义气……

  这形容看似隐晦莫测,甚至像是有些褒奖之意,但他们这些久立人上的都隐约了悟,胤禟日后,再不得用矣。

  《忠义水浒传》那是什么书?乱自上作,官逼民反。帝王之大忌。

  梁山义气……皇父还真够隐晦的……

  "目无君父!无法无天!"康熙扔了到,手指着胤禟怒斥,那手也不比刀锋看着好些,"尔等心怀不轨,妄信妖道,觊觎尊位,如今被揭穿,还敢狡辩威逼!!!"

  胤禛正垂目凝神肃立,突然胳膊肘被人碰了碰,抬眼看老五正跟他打眼色。

  顺着目光朝前瞥了一眼,胤禛眉头立刻拧了起来,皇帝立得笔挺,但隔着衣服,隐约仍能觉察出……微微的颤抖。

  怕是……撑不住了。

  胤祺皱眉目视,胤禛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在皇父身后轻轻挪动了半步。

  康熙被胤禟激的气冲丹田,但一怒之后,却觉得身上虚软脱力,只好强了一辈子,万万不肯在儿子面前丢脸,只凭一口气强自支撑立着。

  将将撑持不住时,腰间突然多了一只手,悄悄帮他稳住身子。

  康熙本已浑身虚弱,全凭心力支撑,眼下一有外力相助,全身力量竟不自觉地挪了过去,整个人有大半倒赖于胤禛臂力支撑。

  借机喘了两口气,康熙才愤愤道:"既然兄弟同心,将九阿哥一并锁拿审问。"

  胤禟胆敢以命相挟,实是看准了康熙死穴,父子不忍之心,一场豪赌罢了。

  而事实证明,他赌对了,他们的皇父再严厉,真到生死之时,却绝对下不来那个狠心的。

  今日刀无二落,其实已经说明,这回他不会将胤禩胤禟如何了。

  夺爵而已,可与谋逆的罪名相比,贝勒的爵位,便实在算不上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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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爷,塔布黎将军来了。"

  胤禛提马回府,便听门房来报,点了点头,"人呢?"

  "回主子,在偏厅候着您呢,奴才要上茶点,将军不让,说立马就走……"

  "将军?他来本府道开始报名号了?罢了,跟他不用客气,他真饿了自会去踅摸的……"胤禛把鞭子扔过去打断他絮叨,自笑道,"不过也是,人家立马身份就不同了……"

  "四爷!"

  塔布黎见他进来,立刻起身行礼,他全身披挂,面色肃然。

  这几个月事故频繁,胤禛久不见他,上来行了抱肩礼,又使劲捶了他几拳,"你还知道过来!"

  塔布黎不说话,抿嘴笑了笑,魁梧大汉竟显出几分羞赧。

  "……四爷……塔布黎兄弟十几岁来京,举目无亲,全亏四爷照顾,待我们手足兄弟一般,真不知如何报答……"

  "好端端的说这些,忒见外了吧!"胤禛凝眉,思绪却迅速被他带回少年时代,想想塞外的草原,豪爽的蒙古王公,以及交错复杂的局势,叹了口气,目光仿佛穿越渺远的时空,"真的一晃竟二十年了啊……"

  塔布黎倏然起身,单膝跪在胤禛面前,目光中的真诚与不舍实在令人动容,"塔布黎行将就国,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方能……"

  胤禛目光一缩,立时想起前事来,土谢图汗王薨,世子塔布黎继汗位,日后,这个当日的蒙古少年,就是新的土谢图汗了。

  伸手搭在他肩上,使劲握住,"好兄弟!二十年相佐之情,胤禛永志不忘。"

  "……日后独领汗国,万事谨慎。"

  "喏!"

  "你子弟留京,自有我照看,放心就是。"

  "是!多谢四爷。"

  胤禛说完,想起来什么,伸手自颈上解下一物,亲手奉到塔布黎面前,尚余温热。

  "此玉乃老汗王献于太皇太后,传至我手,二十年不离片刻,今相赠于汝,但愿满蒙世世代代亲如一家。"

  塔布黎接玉,双目含泪,再拜稽首,"满蒙情重,塔布黎不敢相负,土谢图不敢相负!"


111

111、黄粱


  夺嫡之事一起,朝野便乱成一团,各种跟风猜测蜂起,但庶务总得有人管,因此胤禛又忙了不少。

  好容易坐定喝杯茶水,便见胤祥笑嘻嘻蹭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着头的半大少年。

  "你怎么来了?"

  胤祥看他皱眉,越发笑的厉害,"四哥不让我们走动,莫不是想避嫌不是?"

  "嗯?"

  "吾兄差异。"胤祥折扇绕着拇指打了个转,"可别草木皆兵弄巧成拙了。"

  皇十三子撩袍坐下,自动自觉地接了茶盏,深深吸了两口气,又挑眉道,"按说这当口是该掩门闭户以绝嫌疑,不过你我打小儿亲近的不能再亲近,四阿哥十三阿哥手足一体,天下谁不知道,若是硬要避嫌,到显得刻意了。"

  "该干嘛干嘛,才显得正大光明心怀坦荡呢……"

  胤禛听完,立眉与他四目相对,才笑了笑,"也是,为兄想差了。"

  说完目光不避,只朝门边招了招手,少年方才垂目过来,一身锦衣倒衬的满目风尘。

  规规矩矩跪下行礼,嘴唇哆嗦着叫了声"叔王"就伏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胤禛目光沉沉压着他,胤祥也敛了笑,厅内空气骤然凝重起来,"弘皙……"

  胤祥两边转头看看,沉吟了一下打破僵局,"四哥我刚才进来时就见这小子在门口转悠,就给你顺过来了。瞧瞧这颓唐样儿!"

  "唔……"胤禛点了点头,却并没有接他的好意,仍一双暗眸压在侄儿身上,半晌才开口,"有事?"

  弘皙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埋下头去,闷了半天,含混着摇了摇头。

  "弘皙,有事儿说事儿,这么大人了……"胤祥看着他皱了皱眉,看见兄长的脸色,又停下话头。

  少年停在中央,像是被四周的空旷清冷挤压着缩在一起,愈发显得单薄瘦削,耷拉着头往后退了小半步,好半天,才又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些特有的茫然无措,"……侄儿没事。"

  少年酷似其父的容貌线条和少有的委屈惶恐让胤禛瞬间心软,声音也柔和下来,"弘皙,说吧,出什么事了?"

  弘皙又抬头看他一眼,急忙连连摇头,鼻音有些重,"叔王,真没事儿,就是,就是……"

  "就是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就走到您这儿了……"弘皙小心翼翼地开口,有些委屈,有些歉疚,"侄儿知道如今不该来,莫要平白,平白牵累了您……"

  胤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眼前少年本也是娇生惯养的天之骄子,未经世事的太平公子,一朝骤变,从万人之上到阶下之囚,多少人坦途被生生折断,沉吟半晌,竟只能叹息一声。

  "阿玛早年说过,一旦有事……叔王……叔王可托。"

  弘皙茫然无措地说完,胤禛一时肩头紧绷,无数情绪略过,却不知该用什么神色掩盖自己瞬间的窘迫。

  沙漏轻下,胤祥抿唇盯着兄长,不知钟点敲了多少,胤禛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起身上前,单膝而跪,略带颤抖地将单衣俯首长跪厅中的少年紧紧揽进怀中,一手按着他后脑乌黑的软发,将孩子整个拢进自己宽大而温暖的胸膛,连带一身风尘一袭凄楚。

  弘皙将脸埋在叔父肩上,热泪夺眶而出,这是巨变月余来第一个对他张开的温暖怀抱。

  与五年前,十年前,十四年前,一般无二。

  "求叔王救救我阿玛……"连日紧张忧虑后骤然解脱的孩子崩溃般在叔父怀里啜泣。

  并说出一句本不该说的话。

  "叔王救救我阿玛……"

  "叔王救救我阿玛……"

  胤祥眉头立紧,胤禛也僵硬了一下,才轻轻抚着侄儿迟疑道:"……这次……你阿玛不会有事的,放心。"

  "叔王……"

  "四叔何时哄瞒过你们,信不得四叔吗?"

  弘皙从不敢置信又慢慢看着胤禛点头,眼角尚带着红,深信不疑,"侄儿自然信四叔。"

  "二哥既遭罹患,尔等并未牵连,莫要慌乱,当比往日更加用心读书,侍奉亲恩,才不枉费你阿玛与汗玛法教诲。知道了?"

  "是,弘皙谨记。"

  送走了弘晰,胤祥立刻跟了上来,"四哥真要救他?!"

  "我能如何救?"胤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摩挲,低声叹息,"便是救了又能如何?"

  "那四哥与弘皙说……"

  "这次事怕没这么简单,眼下太子一废,乱局立现,连汗阿玛都受了惊,太子未必不能逃出生天。"胤禛低声对弟弟解释,心里却想着大清朝唯一一次两立两废的闹剧,这回二哥没事,也不算虚言。

  话虽淡定如常,面上的忧虑之情却是掩都掩不住的。

  胤祥顺着他后背贴了上去,握住兄长搁在案上的手,轻声道:"四哥还是不忍吧……"

  他目中挣扎,刚才质问时只担心四哥一时冲动将自己推入火坑,一心要兄长离废太子远远的,可胤禛否认之后,再看他的苦笑无奈,却又心生不忍,惴惴不安,想到废太子早年风度与对四哥的兄弟之情,不免踌躇不安。

  "不忍又能如何呢?"胤禛笑意更苦,"即便救他这次,下次又为之奈何……"

  "四哥……"胤祥眸子漆如点墨,光彩盈盈。

  胤禛反身拍了拍他手,"总之这事与你无关,你就别瞎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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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他疲惫一天,福晋让人点了淡雅的清香,在这香气中,胤禛沉入梦中。

  梦中的时间有时很长,有时又很短,有时真切如在眼前,有时又虚渺不知何方。

  梦中似有一僧,持钵而问,"檀越,何为五常?"

  胤禛冷然而答,"仁智礼义信。"

  一击,钵响,"何为五行?"

  "金、木、水、火、土。"

  再击,钵声嗡然,"何为五化?"

  胤禛双目如炬,僧人稽首,"生老病死苦,是为五化。"

  "敢问檀越,所忧者五常,五行,五化?"

  雍王正容而叹,余音相绕,久不可绝,"非也……"

  梦境再变,黄袍僧人渺然不见,无数似是而非的身形鬼魅般从眼前闪过,衣袂轻拂,却连风都留不住。

  中年帝王广袖高坐,弱冠储君横刀立马,少年皇子追逐嬉戏……

  草原的月色,济南的泉声……

  刚刚加服的母后脸色苍白,谆谆叮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病若枯槁的伯父殷殷拽着他手,你和太子俱是皇上亲自抚养,报以厚望……指望着日后替他托梁架栋……

  病弱不能行立的父亲颤抖着双手怒吼,你们是兄弟啊……

  无数声音缠绕在耳边,想听,听不清,想走开,却无法动弹。

  这是谁,是哪个弟弟滚进兄长的怀中,抹掉一头热汗,是哪个哥哥温柔的打扇,却又自顾自倚在弟弟身上睡去?

  是谁?是谁?是谁?

  一切身影一切声响倏然消失,眼前只剩白茫茫一片,孤鸿映雪,踽踽独行。

  唯有浩瀚苍穹满布繁星。

  那么多星星,却突然变成无数的眼睛。

  熟悉的,不熟悉的。

  父亲的,母亲的,伯父的,兄长的,弟弟的,儿子的,咒骂昏君的,歌功颂德的……还有,他自己的。

  浑浊苍老的眼睛,淡淡的看着他,看穿世事而带着嘲讽笑意的眼睛,胤禛逃离,却无法从这弥漫一切空间的视线中逃离。

  伯父……

  深邃不可见底的黑眸,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半刻不肯放松,胤禛挣扎,却无法从这眼神中挣脱。

  洞悉一切,却悲悯沉静的眼睛。

  那是胤礽,胤礽抬头,看了他一眼。

  哥哥!

  胤禛从黑暗中惊醒,挺身弹起,用力喘息。

  福晋因他动静醒来,起身要叫人点灯,被胤禛一把握住手腕,用力按了下去。

  被那股力量和静默的气息所惊,那拉氏心惊肉跳却不敢轻动,浑身僵硬地安静躺下,就好像自己仍在梦中。

  寂静的夜,周围静得出奇,孤单弥漫,胤禛却想独自对峙这份寂静与孤单。

  包裹着他的黑暗中,似乎仍然交替闪烁着那几双眼睛。

  在那一刻,胤禛突然醒悟。

  福全临终,只下了两步棋,一明一暗,却让两个人永世不得翻身。

  索额图尾大不掉,裕王请诛,正合皇帝心意。

  胤禩心怀大志,野心未露,裕王请重,却是捧杀的妙棋。

  对日后心存忌惮的父亲来说,此刻的看重,或许就是明日的刀斧。

  妙啊,妙啊……

  可是胤礽,你……

  雍王忽然煞气四溢,振衣起身,不要灯火,一路横冲直撞出去,踢倒无数矮几木墩香炉金盏。

  整个人如同充满的气球,快要被怒火撑破了,一进书房,立刻长臂一扫,一阵碎响,满室狼藉。

  玉碎,"胤礽,你好啊!你真好啊!你太能耐了!"

  金裂,"你真本事!!绝交?!绝交了谁还帮你看孩子?!爷就真是那以德报怨的人?!"

  木坼,"你当爷是山巨源还是元好问?!"

  水覆,"你知道什么是兄弟?!!!你知道什么是手足?!!!保全?爷不稀罕!!!"

  火熄,"你当你是什么!!孔圣人还是孟夫子!!!裂帛以救兄弟?!!!爷不承你的恩情!!!"

  天地尽毁,胤禛一阵眩晕,仰面躺倒在地上,茫然目视天顶,高声长笑,"你凭什么——你问过谁——你怎么能一个人决定两个人的事——爷不答应——你听见没有,爷不答应——"


112

112、 112

巫蛊。

历朝历代皇室眼中最可怕的事,没有之一。

人性对自我的操控如此强大,以至于他们总是尽最大的努力避免使自己的心智操纵于他人之手。站在血雨腥风最前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国政客们尤其如此。思维是最私密的东西,因此巫觋之类能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一个人心绪与身体健康的术数成为最大的禁忌,无论它究竟有多大实现的可能。

尤其是,实施者必须是亲近之属,而背叛则是另一种决不能被原谅的行为。

最亲近的人利用巫术的陷害,是绝不会被容忍和谅解。

所谓禁忌。

任何人,一旦打破,都会遭到雷霆之怒的惩罚。

即便是天之骄子。

负责主审的胤祉上了废太子案至今最为重要的一道奏折,蒙古喇嘛对太子行诅咒之事。

而偏偏,此人与大阿哥有染。

多么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句话,胤禛简直要怀疑动笔写下这封奏折的究竟是不是他那个怕事酸腐的三哥了。

妙哉,大妙。

胤禛拿着手上薄薄两页纸,简直要忍不住出声赞叹了。

他多年经营,人脉之广之深是外人想都想不到的。捏着这些,才不得不叹一声厉害啊。

三阿哥与太子交好多年,常有书画往来,也是毓庆宫宴饮的座上宾,可太子一倒,大阿哥也吃了挂落,胤禛绝对不信,他就没有动过什么心思?现在竟能走出这样一步棋来……

据说上奏前夜三贝勒府的文客曾秘晤书房。

太子刚废,现在去争那个椅子绝不明智,就算当真坐上了也是个烫手山芋,父子决绝的老皇帝绝不会愿意立刻接受这个事实,他亲自调教三十年的嫡子已经废黜,而另外的庶子却因此得利,或许还正在背后嘲笑着胤礽,嘲笑着他。人的心理太过微妙,即便胤祉凭借长子身份和文士头衔确实是储位有力竞争者,此刻主动冒头也只能成为一把深深剜入皇帝伤口的利刃,毫不留情的提醒父亲太子已被他亲手废黜的事实,以后注意到的也绝不会是三贝勒身上的优点。胤祉并不想成为那一对父子情深的牺牲品。

那么,他该怎么做?

他智慧的谋士反复叮嘱他,天意天意,自然是天子之意。

那么天子现在在想什么?

自然是惋惜他骄傲薄情的太子,仇恨那些嘴边挂着恶毒笑意的儿子们。

作为主审官,胤祉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帮父亲一把。

毕竟,现在的大阿哥还有可能卷土重来,而即便胤礽多了一丝希望,一个被废过一次的太子又能如何呢?

况且,他与二哥的感情,着实不错。

于是,他用一句话将他的兄长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老皇帝简直是如见到暗夜之火一般牢牢抓住了他给出的那一线希望。

甚至,他甚至遣人向羁囚之地递了一点小小的信号,之后太子的疯魔之症愈发严重。

胤祉冷笑,胤禛同样冷笑,这本就在意料之中,不是吗?

好高明的三阿哥,好高明的谋士,胤禛竟看错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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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识到太子的行为癫狂或许与巫觋有关之后,康熙皇帝心中的怜子之情一发不可收拾。

对赫舍里皇后的思念与将之转嫁到唯一嫡子身上的情感令皇帝开始强烈的想念三十年不曾轻离的太子。

他甚至忌讳身边人称之为"废太子"。

频繁的召见,看望,关切,问候,赐以衣食,叮嘱读书及修身养性都预示着另一场变故的到来。

狂悖的行事尽数被推到索额图和巫蛊身上之后,太子简直一清二白到无以复加。

而此时,还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狂热自大烧晕了脑袋的八阿哥,再四下串联谋求储位便有些不识时务了。

立嗣从来都是天子家事,何人能够大胆牵涉。

不见名满天下的岳飞岳鹏举也因此逃不过帝王猜忌之心么。

他们究竟凭什么认为英明神武的康熙皇帝会让臣僚干涉立嗣重事?

这已经不是关外的后金,这也不是只知道马上得天下的皇帝。

支持的人多就能当上太子?愚不可及。

天子尚在,太子久立,天下归心理所当然,可一个小小的不管事的贝勒,竟能令内大臣倾力支持……

自古同气连枝者,要么利益相合,要么俯身委就,要么志趣相投,胤禩,显然不会是后一种。

那么,便很难不令人联想到许以厚利了。

无非是权,与钱。

以皇子之尊讨好下臣,以国之利营私之利,不是柔奸性成、妄蓄大志……又是什么?

这样的儿子,哪个皇帝放心的下。

皇父一双火眼,简直能把每个儿子看进骨子里去,考语也都犀利的惊人。

康熙令臣下上书,许是有引蛇出洞,故设陷阱的意思。

可也未必就没有想通过重臣求情,给太子一个台阶的念头。

毕竟连太皇太后托梦都拿出来说了。

胤禛和他身后几个弟弟,自然驯顺地上书言与太子手足情深,不敢相弃,况东宫得上抚育三十载,国事熟稔,进退得当,今已知改过,行为狂乱根由已经查明,请求帝王看顾……

这大约可以叫做……体察上意?

而连同妻族,宗室,重臣,拉拢示意,拼命在父亲面前蹦跶要让皇父关注的胤禩……

胤禛就真的不能理解其心智了,或许大阿哥的巫蛊写错了人?

自然,这不是嘲笑。

于是从母亲的卑贱身份,直到福晋霸道,嫡妻无嗣挨个被老父拎出来毫不留情地摊开在文武百官面前,明旨申饬,大概也就不足道了。

后世斤斤计较于卫氏的身份令儿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实在是不分好歹了些……

这紫禁城中,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本是交互,对于天下帝王来说,连皇后都是臣妾,良家女、包衣,还是辛者库,差别便当真不大了,帝王喜怒才是后宫立身之本。

若不是胤禛,乌雅氏包衣出身能升至四主妃?

若不是胤禩少年时代颇得圣心,卫氏能连连提拔,而老七的母亲至死都不得升位?

今日被拿出来当话头,成为将胤禩打落深渊再无希望的利器,其实也是……他自找的。

这一对心高气傲的母子,实在不知该说谁决定了谁,一定要说的话,那也是胤禩的不知天高地厚拖累了母亲,而不是母亲拖累了他。

可这话,大抵胤禩也是不会愿意听的……

"……朕之诸子、多令人视养大阿哥、养于内务府总管噶禄处。三阿哥、养于内大臣绰尔济处。惟四阿哥、朕亲抚育。幼年时、微觉喜怒不定。至其能体朕意、爱朕之心、殷勤恳切、可谓诚孝。五阿哥、养于皇太后宫中。心性甚善、为人淳厚。七阿哥、心好举止蔼然可亲……"

以这样一段话作终结,太子复立,雍郡王胤禛以至诚至孝进雍亲王,三贝勒胤祉进诚亲王,五贝勒胤祺进恒亲王。

上以圆明园赐雍亲王。

胤禛松了一口气,此事暂时终止,无论谁的利益谁进囹圄,他们,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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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有旱荒、多方轸恤、民力稍苏,但仍不可轻忽。

雍亲王奉命查粮,长子弘晖随侍。

"王爷,您看,咱们仓库满满当当的,半点不差呢……"本来应该端坐明堂先勘察账目的胤禛竟然出其不意随便下到一处粮库,吓了小吏个半死,连忙驱前侍奉。

胤禛似笑非笑抬头看他一眼,众人打了个寒颤,不敢抬头。

"哦……这么说你们还真是尽忠职守啊……"

下吏立刻跪了一地,连连磕头,好半天,才有年纪大些的司库颤着声应,"奴才们的本分,本分,不敢当王爷赞……"

"若是当真满质满量,倒真该重赏了……"既然皇父称赞他性情稳重了,那索性更稳重些?

他们倒抖得更厉害了些……

胤禛瞥了一眼儿子,弘晖立刻冷笑着接过铁钎子,上前两步,挑了最里头的麻袋狠狠捅了下去。

然后满不在乎的蹲在地上,当着满满当当的吏员,拍了拍手上的浮土,"是你们自己拔,还是小爷亲手替你们拔……?"

"嗯?!"

弘晖声色俱厉怒视众人,又是一众磕头求饶泣涕横流。

胤禛看着尚在垂髫之年的儿子这般吓唬人,莫名有些欣慰,又莫名有些想笑……

"父王,京中事情尚未完全了结,您当真放心的下?"

一路上弘晖都面有忧色,但父王从来做事不许马虎,也不敢分神,终于还是忍不住凑上去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胤禛伸手拍了拍儿子小脸,擦了擦鬓角的灰尘,挑眉道,"为何放心不下?"

热闹看完,这次可真是没他们什么事儿了。

"唔,可是……嗯?"

胤禛怜爱地拍了拍儿子小脑袋,又俯□正色道,"弘晖你要记住,国嗣之争是大事,可百姓衣食也是大事,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但轻重缓急当心中谨记……万万不可轻废。"

弘晖郑重点头,胤禛也就笑了起来。

可他没有想到,这满面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马上要去赶火车出门,所以明天不一定能不能更,尽量更新,阿门。

113、萱堂【新】

  "四爷!里头传来消息,主子娘娘……"
  戴铎喘着粗气跳下马背直接跪在主子面前。
  "说!"
  "病倒了,听太医说……来势汹汹。"
  "照顾大阿哥!"胤禛瞬间色变,并不是多么震怒或焦急,但那难以形容的表情却令儿子从人俱是心惊肉跳,不敢呼吸。
  胤禛当即抢过戴铎手中缰绳,飞身上马,狠狠抽下一鞭,看着扬尘而去的骏马,戴铎才反应过来,想追又顾及着小主子不敢轻离,急忙招呼随从,"快!快!你们几个去跟上王爷!小心伺候!"
  一路打马回京,烈马嘶鸣,却解不得胸中焦虑如火。
  皇额娘病了,皇额娘病了……
  头脑一片空白。
  骤然冲破理智的焦虑担忧,以及,无可遏制的挫败感。

  胤禛心中抽过一丝苦涩的战栗,却全然无力追究其来源踪影,他的全部力气都用来抑制肉体真实的颤抖。
  他害怕再一次见识到命运的强大力量。
  莫非天意滚滚,人力当真脆弱如斯。
  康熙四十九年……
  这一世的胤禛,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凭借苍老的灵魂俯瞰众生,因有知之力微妙的操控或干涉着曾经的人生,他改变了不少人的行进方式,甚至命数。
  为慈母延寿是他最大的成功。

  还有热河前的那场夜雨。
  他相依为命的弟弟,他背心相依的战友,错过了热河围猎,错过了帐殿夜警……
  他未来托为腹心的怡贤亲王,终于从根本上远离了这一场血雨腥风。
  可额娘为何会在此时病倒?偏偏是此时?!
  来势汹汹?来势汹汹!

  太医从来报喜守中之人,额娘亦是少见的倔强,他竟不敢猜想如何程度的病症能让皇宫里那些木头一样的太医说出这样的话。
  病况具体如何其实尚未明了,可他真的害怕了。
  怕这是一场报应,他对抗天意强改命运的报应?

  刚刚在这一年免去了祥弟"不忠不孝"的一十四年病痛,就恰恰让额娘身染沉疴?
  可既让他重走人生九重,又为何不许他更易辰宿列纲?况且一切皆是胤禛一人所为,即便有报,也该降在他身上,在他这逆天而为的孽子身上,为何却是他慈颜替罪?
  命运何其不公!
  这一切,都从他脑海中迅速略过,连带着忧思的麻木,而他心中,尚来不及真正思考任何事。
  直入紫禁,便是长巷明堂,旁人俱是小心翼翼碎步急驱跟着,惟胤禛独自一人大步流星飓风一般,苦的身后太监宫人停又不敢停,追又不敢追,被他脸上气色吓得连全都不敢劝,只得竭力跟上。
  到了承乾宫,未及通报,已有宫人迎了出来。
  "皇额娘如何?"药香袅袅,四周静谧,胤禛觉得刚才路上无数思绪竟瞬间被这熟悉的安宁打散了,他压着声儿问道。
  "喝了药,正睡着,暂且压住了。"应他的并不是宫人,胤禛侧目,见早已嫁为人妇的妹妹蹙着眉头掀帘出来,使了个眼色退了仆妇,亲自替兄长去了斗篷,又将手炉塞给他,"……有些凶险。"

  胤禛细微的颤了一下,他入室被暖意一激,方才觉出浑身的冷来。
  掀开旁边几上的药碗,闻了闻,又看看药渣颜色,细细打量了霁格格神色,低叹了口气,待手指暖了,才替自家妹子理了理鬓发,"这几日倒叫你操劳,去歇着吧。"
  霁格格抿了抿唇,笑着摇了摇头,带着哥哥入了暖阁。

  胤禛对一众侍者摆了摆手,悄然免了礼,自己在脚踏上轻轻跪下,母亲沉静的躺在榻上,宛若沉睡,只有惨淡如纸的颜色和唇上的白霜才映出他们惶惑的不安,良久,他伸手将被子轻轻往上拉了拉,偎的更紧些。
  "额娘这回真是病的突然,之前并没有什么征兆,只上次进宫时有些咳,也不严重,不想竟突然倒了,眼下局势纷纭,我虽是女流,也能觉出凶险……可现下皇父病在那头,额娘病灾这头,可怎么……"
  原来女孩儿清亮的音色正暗哑战栗,带着低声的啜泣。

  "哥,听说早年额娘也大病过一场,"不知什么时候,霁儿已一同跪下,倚在他身边,"比这次……"
  妹妹有些颤抖的身子紧紧偎着他,让胤禛恍然想起十岁那年扑在他怀中嚎啕大哭的懵懂女孩儿,心中竟当真渐渐沉稳而坚定,为眼前两个女人,滋生出无限的勇气,仿佛刀山火海,亦能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轻轻拍了拍微凉的素手,"……比这次更凶险。"
  霁儿明白了,也慢慢止住瑟缩,伸手在被下握住母亲的手,"额娘会没事的。"

  隔着轻轻生疼的烟雾,胤禛看着在暖光中略显飘渺的慈颜,沉静勇毅,一如昨日,前日,过往三十年中的每一日。
  "对,额娘会没事的。"

  胤禛又去见了康熙,只得暂时把那些复杂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心里只剩下沉重。
  皇父龙体也当真不容乐观。
  消瘦,虚惫,心悸,恍惚,耳鸣,目眩,起卧需人扶掖。
  要来药方看了,竟似还有记忆减退,夜晚不寐的症状,难怪刚才看他半天才恍然认出人来,谈了一会儿便疲惫不堪,连他名字都叫错几次,正说一句话,却突然断了,自己怔在那里,再忽的说起其他事来。
  阿玛当真老了……
  神不守舍,心失怡养,目不辨远近,耳不分是非,食少事多,岂能久存。
  不过也难怪,多事之秋,儿子相继陷落,兄弟手足交戈,时事波谲云诡,身边相伴多年的皇太后、皇后也相继违和。
  那是他心里最后一根弦。
  这样的打击,大抵任谁都支撑不住吧。

  胤禛上辈子绷紧了心思在夺嫡的风浪中小心翼翼步步惊心,日日的筹谋算计,天天的势力起落,将天下人心作一局棋,黑白化界,时时推敲,这父子兄弟的情分也不外乎政局中最微妙的砝码,不敢轻与。今生活到而立之年,才突然体味出人到中年的个中三味,当真是膝下稚子盈怀抱,堂上椿萱雪满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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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禛刚去跟德妃请安,说了几句眼下局面,她于后宫,从来清醒的很。
  尚未走到宫门,又有小苏拉火急火燎地来寻他,倒不知是何事。
  且不说那些早就模糊地不像话的记忆,便是这段日子的心力交瘁,便叫他无力去揣测了,只跟着回转东暖阁便罢。
  "这是闹什么!还有完没完?!不是说已经控制住了,万无一失!!"刚刚还萎在榻上的老皇帝瞬间像被撩动了胡须的猛虎,暴怒的斥责在堂中翻滚,声嘶力竭,冷酷如斯,"好啊,好啊!盛世盛世,这就是你们要给朕看的盛世!都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了,还等着朕亲自替你们擦屁股!"
  易怒。
  胤禛进来时正赶上这阵子狂风骤雨,堂下跪了不少重臣,茶杯药碗摔了一地,折子散在四处,一片狼藉。在心里临时给太医的脉案又加了一条。
  "你来的正好!看看看看!看看这些好官员干的好事!"才皱眉,康熙已看见他,仍然气的胡子发颤,猛然转过身来,指头点着地上湮了水的奏折,声音嘶哑的很,"这就是朕养出来的父母官!这就是这偌大国库堆出来的太平盛世!这就是你们日日称颂的仁慈!!怎么拣出来这么些野狼崽子!!"
  胤禛行了礼,眉头锁的更深了,捡起折子一目十行扫了过去,心里也是咯噔一声。
  民乱。
  每一个王朝最可怕的事。

  陈胜吴广振臂一呼,绿林赤眉揭竿而起,都是最贫寒的黎庶百姓,却都以星星之火而成燎原之势。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天下至理。
  "皇父,息怒……还请保重身体。"胤禛沉吟半晌,还是膝行上前两步,凝眉进谏,立刻感到帝王烈烈目光能在他背上戳出两个洞来,瞬间意识到这句话虽是心中所想,但毫无建设性,赶忙肃容补充道:"福建百姓虽聚集数千,抢掠钱粮,潜入山中,对抗官府,但子臣以为并非完全不明王化,观其传贴,明言陛下将阖省老幼如同赤子恩养、屡次蠲免钱粮,不过地方官有负上恩,克扣钱粮,不曾施及百姓,为某生计,乃生为盗之心,并非真正大逆之举。"
  偷看康熙面色稍缓,放下心来,"只要朝廷及时妥当处置,必不会令祸患蔓延。"
  "如何算是妥当?"
  "雍王素来刚毅不阿,有罪必罚,不想料民竟有如此菩萨心肠。且行之。"

114

114、旧荷【新】

  胤祥原以为这次四哥会对他说点儿什么,可他竟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心里有些隐约的失落,却混杂着更为模糊的骄傲自豪。
  此刻这方寸朱阁之外,民怨沸腾,官民两立,而胤祥仍稳如泰山,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底下官员哆哆嗦嗦的声音,看着他们匍匐嗡动如蝉翼的肥硕身躯,茶盖叮咚一声落在桌上。

  "怎么着?这么说都是刁民放肆,大逆不道?!"一旁同行的十四阿哥早已不耐,反复摩挲佩剑暗花,此刻得了暗示,立刻发作。
  "十四爷息怒!十四爷息怒!奴才们不敢啊"底下又是呼声连连,当朝明令,皇子不得联络外臣,储位已定,这些小阿哥又没职没份,平日倒与地方官员没多大关碍,见着了佛一样敬着就是了,可眼下这两位成了奉旨办差的"钦差",又是专门来问罪的,自己生死荣辱拿捏在人家手里,怎能不胆战心惊小意奉承着,自然不吝啬几个头了。
  "奴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瞒报啊,确是乱民有意刁难一方父母,竟胆大包天抢夺府库粮仓,视国法如无误,合该严惩不贷——求十三爷十四爷明察啊——"
  "是么……"杀猪般惨厉的哀嚎因清雅声音的反问戛然而止,去年得封的十三贝子胤祥漫不经心地用杯盖拨着茶叶浮沫,"这么说来国库下拨的赈灾款项都如数下发了?圣上特旨蠲免钱粮的政策都落实了?前次所发凡乱民宥其从者的令旨都下行了?"

  "嗯?!"
  "……这、这,启禀……"座下一众顶戴花翎都抖了抖,一个个腮帮子鼓得发颤,面色灰白,为首之人正待辩解,又被头顶天潢贵胄打断,倒似意兴阑珊。
  "十四弟,你我自幼读史。不知我大清朝所承……?"竟突然好端端聊起天来。
  胤禵剑眉如锋,随口回答,眼睛却眨也不眨钉在地下补服身上,"自然是由明朝制度损益变化而来。"
  "前朝有些律令倒是颇为有趣。"
  皇十四子听出他弦外之音,心中暗笑,抱剑冷冷用眼角瞅着官员们,拖长了音哼道,"那是,土地祠内稻草仍热呢……"
  眼见着那些民脂民膏堆起来的地方"父母"一个个软在地上,头伏的恨不得埋进砖里,屁股像得了寒症一样疯狂打着摆子,只差把自己肚里膏粱晒出来了,二人心中冷晒,面上俱是寒霜初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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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禛在书房援笔而书,笔锋突然顿住,任由透窗而过的冷光折在蝇头小楷上。弘晖恭敬侍立一旁,提着袖子一圈一圈将浓墨打散,看着父亲威严面庞上隐约的若有所失,不敢出声。
  饱满的墨汁渐渐由笔尖渗出,在末梢汇成微小的珠玉,将落未落之间,雍王已再次运笔,写完最后一贴。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事出紧急,前日康熙召南书房议论后便下旨,派人了解处置,可乱子还是越闹越大,安抚政策未能彻底执行,总督蓝理反而强令官兵入山缴贼,官兵伤亡上百,乱民虽折损更多,但反而被激出煞气,怒焰滔天,开始广发檄文,四下劫掠,还有乱民流窜,周边数省都受到影响,民心不稳,局势堪忧。

  祸乱蔓延,快刀斩乱麻镇定局势是当前唯一选择,康熙决定亲选皇子南下坐镇。实际上他心里清楚此事最合适人选莫过于办差老辣无党无派的雍亲王,但佟佳氏重病在榻,胤禛侍奉萱堂,作为与他耳鬓厮磨三十载的枕边人,康熙无论如何不可能在此时将这个儿子强行派遣出京,况且再怎么尽公不顾私,胤禛自己也不会有这个心思。
  而剩下诸子,圈的圈贬的贬,当真无可用之人,既有胤禛举荐,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儿子自己也放心,便索性将胤祥胤禵一对兄弟打发出去使唤使唤,随驾十载,也算办过几年差,只要能镇住当地不走岔路,便该当无妨。
  何况不用他们,还能用谁?总不能叫老三去,他那么个书生脾气,心胸逼仄,整日里尽干了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儿,到时别火上浇油就不错了。
  可两人到底年轻,第一次真正主事就是这般关乎国运民心的大事,无论为君为父,康熙终究放心不下,下旨前后连日召见,不顾身体地一谈就是老半天,恨不得把政策命令官员处置三老四少所有人的排布都商议清楚,可到了最后,看他们疲惫不堪地神色,还是无奈地叹息一声,将地图笔墨推远,拍着儿子肩膀,只留下一句,"临机应变,放手去做!"
  奉旨来找他们四哥耳提面命的两位钦差并没有得到更多教诲,雍王将一杯茶从热握到凉,目光逡巡,把他二人来回打量,最后也只吐了一口气,靠回椅背上,手臂在空中划拉两下,漫不经心,又像夹杂着莫名的思绪,大概是把一切不放心尽数拨开,短暂的四目相对后,直接略过胤祥,不再看他一眼,而是冷然瞪着胤禵,被目光所指的人没好气地撇着嘴角举起手,做出不耐地认输状,"哥诶,你就放心吧,这次我不会乱来的!就算看见漂亮女孩儿也权当红粉骷髅,成了吧?!"

  雍王仍是虎着脸瞪着弟弟,直到旁边十三阿哥终于忍不住失笑,兄弟两个才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空气中沉重凝固的气息一点点被瓦解,碎裂融化,温风和煦重新弥漫在檀香袅袅之中,一如往常。
  临走时,胤祥又看了胤禛一眼,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却被兄长使劲摆动的手臂堵了回去,"自己的差事自己伤脑子去吧,这回由着你……你们折腾。"
  待几日后送走十三十四,胤禛独自坐着,总觉着手头一堆数不清的杂事忙不过来,压得人沉甸甸喘不过气,又一下子不知道要干什么,觉得空的慌,转了几圈,仍是没着没落的,心里毛躁躁一片,像长了草。把阿哥们叫来说要差书,可真来了大大小小参差不齐在他面前站了一排,却更不耐烦了,这真要问起来怕不得狠狠教训几个小崽子,索性挥了挥手又将人赶走。咽了一口茶,烫的连杯子都砸了,又是一通火。他是急性子,火气见长的时候,妻儿仆妇谁也不敢来触霉头,王府只得小意儿侍奉,心中念叨,若是十三爷在还能劝得两句,可他若在,四爷哪里有过这般脾性?

  胤禛自己倒像不觉得什么,自去书房读书。坐下援了援笔,才想起今天定下的练字份额早上已经写够了,又撂下毛笔,站起来翻拣一侧摞着的书,拿起几本哗啦啦翻一翻,那些墨块儿就像无数个蝌蚪,在眼前游来游去,入得了眼,却入不了心,没好气地翻到封面,才看清原是查勘孩子们的《毛诗》,本也不该在这儿,便自己抱着书,往书架上归类,依次摆好了,再看看,扫到翻烂了的程朱又觉得心里腻味,索性把全部朱子《四书》从最方便取阅的第三层整个挪到了下层,又把四下攒来的那些工商科技的杂书挪了上去,顺手把几本外国译注也插进去,为按切韵排列还是按笔画排列抑或按种类排列皱眉踌躇很久才一本本安置好,可拍拍手退后几步看,总觉得不满意,乱七八糟莫名其妙,又说不出来到底该是什么样的。胤禛几次试图平心静气做点事儿,可心里像有几十根丝网四下扯着,不时结在一起,令他黏在一起的脑子完全没有力气回归正道,去好好想想,真是该死透顶!
  "父王可在……?"
  "……王爷……阿哥……谨慎些……"
  胤禛正皱眉坐在大案前翻些记载闽南风物的书时,听见门口隐约有人声,像是弘晖和苏培盛,"弘晖吗?进来吧。"

  "有事?"胤禛看他端端正正捧着个盒子进来,以为他又闲的慌来闹前几年的小孩子把戏,不禁心头火气又涨了几分,便要开口训话,问问这时候不在书房读书四下胡闹什么!
  打小儿的宫府一霸雍王府大阿哥此时也不禁缩了缩脖子,他对自家父王的脾气可是深有体会,哪敢不老实,还用苏培盛提点?赶紧行了礼,奉了匣子上去,"回父王,并不是儿子荒废课业,实是十三叔……"
  偷偷掀开眼皮打量,果然听见这几个字父王连眼神都不一样啦,弘晖在心里吐了吐舌头,被父亲一眼瞪过来,不敢再拖,急忙续道:"今儿早上给十三叔十四叔送行的时候,儿子去祝酒,十三叔塞给儿子的,说是回来后再转交给父王……"
  "什么物事?"胤禛眼神跳了一跳。
  "十三叔没说,儿子不敢私启,"弘晖将匣子搁在案上,垂手,"不过看他当时的意思,大抵父王知道。"
  胤禛眼睛一直黏在匣子上简直舍不得放开,好半晌才挥了挥手打发儿子,"行了,你去吧。"

  又用眼神抚摸了镂花乌木匣子一会儿,胤禛才将手按了上去,粗糙的惯常与扳指弓箭相抵的指腹沿着润滑的棱角缓缓摩挲,匣板轻轻流下,里面熟悉的布帛颜色形状令他视线流连忘返,适才的焦躁倏忽而去,唇角不自觉勾出浅浅弧度。
  手指划过,祥弟腰间旧色的荷包,绦子早已更易,外面也重新覆上了布帛,可旧物带来的柔软触觉始终轻轻摩挲着他的五脏六腑,一如二十五年前的洗三里,粉嫩地弟弟在对着他笑。
  从底层抽出那张折叠平整的纸,雍王轻笑失声,他几乎能够想见,胤祥怎样站在宫墙之内,想着雍邸的方向徘徊辗转,雄心壮志与恋恋不舍交错纷纭,最后又怎样握了一下古旧的早已失去桂花幽香的淡黄荷包,取出随身携带的匣子,轻轻安放进去,带着薄茧的手指依旧与丝绦相交缠,仿佛徘徊流连不忍离去。
  "旧时丹桂曾记否,十月金香入梦来。"
  "随身旧物,伴兄共枕,朱门闲树,待弟同辰。"


115

115、论政【新】

  "一群混蛋!礼、义、廉、耻、孝、悌、忠、信,他们还认得哪个?!当我们是小牛犊子好哄不成?!那一笔烂账还敢自称民之父母?!"待只剩自己人时,胤禵立刻暴跳如雷,他忍了大半天了,终于能拍着桌子骂两声,狠狠地踹了几脚凳子,又抱着交嗷嗷直叫唤。
  "哼。"胤祥也收起来那些似笑非笑,脸阴沉沉的吓人,"可不就是这样么,他们只怕还指望着能蒙混过关,说不定更升官加爵呢!"
  "这般明显地谎,之前派下来的人都是瞎子?!"
  "嘿嘿!你没听过民间说吗,所谓官场就是贪腐官员提拔贪腐官员,贪腐官员反贪腐。"胤祥晒之,冷意更甚,"上下勾结,蛇鼠一窝,我大清江山就生生叫这些人糟蹋了去!"
  胤禵闻之一乐,又面色一紧,发了一通火,他才能好好坐下,"这一伙儿里,有几个人倒很眼熟,前几年他们中进士的时候,还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甚是刚直激越,当时我还与四哥说可堪琢磨,四哥只笑了笑,没说话,现在看他们腆着肚子混在这群蠹虫里,毫无二致,才约莫觉出四哥那一笑的意思来……"
  胤祥神色莫测,总之也不大好受,倒也是笑,苦涩意味重了些,他双手在空中比划着画了个圈,"自古莫不如是。这官僚体系就是座铁塔,看着有人进有人出,可这塔千年不倒。"
  "唔……四哥以前不是老念叨么,即便有立意刷新吏治推动改革的,也得先走进来、融进来,权柄在手才能行,可要走进来,就得先接受这一套,把自己染黑了,染黑了,与自己反对的人同形同色,谁又好意思再提当年雄心壮志呢?不过混到最后,穿红着紫,捻着胡子说一句年少轻狂罢了……"
  "然也,然也。"胤祥点头,双目看着远处,里面有与他年纪不符的沉重,"就算是咱们,还不是受着民脂民膏官员奉承,哪个又真的好意思拉下脸子来铁面无私?"
  "……哥就好意思……"胤禵听着听着,突然咕嘟了一句,胤祥追问,又急忙说没什么掩盖过去,混不见有人背后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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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玛嬷,您可算好些了,再过几日就大好了。"
  承乾宫里,弘晖伏在塌边,抱着祖母的臂膀,倚小卖小,这么些日子,皇后可算苏醒过来,死气沉沉的后宫也像活过来一样,呼吸大为畅快,胤禛几乎日日衣不解带侍奉在榻,神色憔悴,虽不很削瘦,但看得康熙佟佳都泛着心疼,连带着弘晖几个也流连宫内,佟皇后赶了几次,并不是为了男女大防,他们现在哪还忌讳这个,而是殷殷之心,怕过了病气,雍王这上面倒孝而不顺,他是知医之人,自然晓得轻重,况且在他看来,若为人子孙的,为了这个而疏离自保,即便身体康健,又能如何?

  "您没见前几日父王急的团团转,逮着我们就训,孙儿抄《药王篇》抄的手都要断了……"
  "怎么说话呢!"胤禛瞪着眼睛给了他后脑勺一下,一起伺候母亲进药。面上父子俩玩笑,胤禛看着佟佳氏惨白的脸色,心里念叨也难为弘晖能说出这样大好的话来,心思却一阵阵沉下去。
  "咳咳,你呀,就会哄皇玛嬷高兴……"佟佳氏拉着弘晖的手,一老一小紧握的手掌上又重着胤禛的手,雍王的大手握着下面同样的柔软,却是不同的温度,微凉与火热,老者与少者,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肩上担着沉甸甸的担子,一头是母亲,一头是儿子,像霁儿出生的那一晚一样,他再一次无比清晰的感受到生命的传承,枯朽衰亡与新生勃发,就握在他掌下。

  服侍佟皇后睡下,胤禛父子也退了出来,看着宫内飘落的枯叶,和透过褐杆被分解的支离破碎的天空,两人俱生萧索之感。
  胤禛看弘晖心情低落,伸手揽住他已经颇为结实的肩膀,正要出言安慰,却见弘晖仰着脸道:"父王,我想十三叔了。"
  那是很久不曾听到的语气,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而不是近年来愈发少年老成的恭谨腔调。胤禛心中涌过不可名状的酸涩怜惜,这么多天以来对那个青年人强烈的思念也终于被儿子稚嫩的直白戳破,毫无准备,汹涌而至,几乎没顶,挺拔如白杨一样的躯干仿佛立在眼前,仍旧笑吟吟看着他,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他们都能昂首走过,胤禛觉得眼睛发热,鼻子发酸,他低头看了弘晖许久,才轻轻启唇,绵延无法割舍,"……阿玛也想他。"

  "可是老百姓为什么会造反啊?"
  胤禛酝酿了半天的情绪突然被儿子转了话题,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怀里的桂花荷包,没好气地在弘晖头上弹了一指,"自己想。"
  弘晖郁郁,使劲揉着自己脑袋。
  "说你之前在读《水浒》?读的如何了?"
  看他有些惶恐,胤禛不耐地摆了摆手,"行了,那又不是禁书,百姓不读,你们却是着实该读一读的。"
  弘晖闻言,两个拇指交错按在一起,若有所思。
  "乱自上作,官逼民反。"胤禛按着他迅速拔高的脑袋,指望他把这句话烙进心里去, "这八个字你得好好记住了。谁都可以不忘,唯独你,不能忘。"
  "是,孩儿谨记父王教诲。"弘晖敏锐地体悟到父亲说出这句话时严肃坚定之心,收了游戏之心,不敢有丝毫轻慢。
  "儿子明白父王意思……可是对官员不满也不必……"弘晖咬了咬唇,"这般赔上自己身家性命。"
  这样的造反,这样的造反……只数千人,私下流窜,抢夺粮食,逃入山中,阻击官军进山,这哪里像是造反……弘晖的年纪与学识足以让他知道这些流寇造成的危害再大,也不可能成功,和这样的失败,会带来怎样的结局。
  "不必?那他们又能怎么办呢?"胤禛目光中流露出不忍与痛惜,是对百姓的痛惜,也是对儿子天真的痛惜,那种不可抑制的痛惜伴着坚定的火种在傍晚的夜空熠熠闪光,"你们整日念载舟覆舟,要记住,咱们的百姓,是最好的百姓,也是最可怕的百姓,无论施加何等痛苦于其身,他们总能默默忍耐,直到饿殍遍野,易子而食,揭竿斩木,哪里是他们愿意的?可若是真把他们逼到揭竿而起的时候,就是真正无可救药的灭亡之日了。"
  "……"弘晖沉默,跟着他父亲的脚步,一路向宫门走去,良久之后,才再次用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看着胤禛,他颤动着双唇,小心翼翼,"父王,我们,是不是,缺少些东西……"
  胤禛大手抚上他脖颈,不断摩挲少年稚嫩的肩膀,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说的对,可我们缺的……不止……一些……"
  雍王坐进轿中,再次感到那些沉重的东西向自己袭来。下情不能上达,肉食者缺乏监督,一言而治,这些是与孔孟共同缠绕滋蔓的东西,深入骨血,难以自拔,他甚至清楚地看到,直到二百年后,仍然未能解决,可他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力量去改变,他的力量又能改变多少。缓缓握紧了拳头,胤禛相信,天佑大清,既然命运让他重生,看遍百年风云之后重生,那就是赋予了他改变的权力,他不指望能改天换地天下一统,但他希望,这一点点的努力,能够如星星之火,即便在他身后,依旧冉冉不息。
  在那一瞬,他突然第一次宽宥了自己,这是新的一生。既然生命已经改变,他就该重新拥有自己的生活。无论他做了什么,无论是母亲的寿享,还是爱弟的遭遇,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没有再怨天尤人的立场。即便当真发生了什么,母亲不会怨他,胤祥自会与他共同承担。今生今世,这二十年,这样的康熙四十九年,他亦万分知足。

116

116、赌注【新】


  "当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胤祥有些好奇地打量胤禵,这小子怎么突然忧国忧民起来。
  "你那是什么眼神?爷心有所感不行吗?"胤禵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行,哪敢不行。"胤祥笑,却分明是戏谑。

  胤禵隔空踹了他一脚,胤祥做了个躲闪的动作,看他哐啷一声把剑拔出来,又恨恨扔回去,"你没见咱从小路进程时见到的老百姓么,看着他们,再听听这些人狗屁不通的废话,我真想一刀一个废了他们!"
  "行啊。"
  胤祥云淡风轻应了一声,倒吓得胤禵差点儿栽倒,"别开玩笑!爷正怒着,你少来惹我啊……"

  "你看看这个,"胤祥眼皮都不抬,从袖子里抽出一份折子来,递了过去。
  "……我刚还心里念叨你这会出来真是大变样,这么沉稳,害得我以为四哥上身了……"胤禵愣愣瞅着他脸,"你就来这么一出啊……"
  "四哥上身?你没听见他们背后议论你么,皇十四子刻薄气高至此,另一个竟说,'尔未见其兄'。"
  "啊?哈哈哈哈——"胤禵听明白了,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小心我回去告诉四哥去——"
  "行了,如何?"胤祥剑眉一挑,终于露出十三郎的惯有的锋芒来。
  "府道革职查办,押送京师,听凭上决,你说如何?!"胤禵话说得狠,可真要这么办了,又觉得扎手,"这福建提督蓝理这些年根脉颇深,拔出萝卜带出泥,可不好处置……"
  "况且……"
  "况且什么?"
  "他似乎与……有牵连。"
  胤祥嘴角越挑越高,露出自信却令人心生怖惧的笑意,"就是要他们,有牵连。"
  "咱们忠君为国,持孤臣心,劳天下事,一切……听凭上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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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建提督蓝理等罢官去职,就地锁拿,财产封存,押送进京,听候皇上处置。"
  "奉谕,开官仓,泉州地方所属,按户发放钱粮,前督抚私纳,尽数退还。"
  "此次民乱,非自黎庶起,此辈山寇、原系农民。今一旦为寇、田亩无人耕种、必至荒芜。如此、则米价益贵、无有生路矣。乱民虽党结成害,扰乱地方,然小民无知,为膏粱谋,其情可悯,惟一二元首,煽动地方,唆使百姓,组织劫掠,率领流窜,实不可恕。天恩浩荡,特奉上谕,仅诛乱首。一旦匪首入罟,爪牙余众即刻赦免,凡返乡还农者,人给谷种,一丁一粮,两户一牛。若有能幡然醒悟,献贼人而解群忧者,另行厚赏。"

  到府三日,一连串的旨意命令便以雷霆之势威压南府,大小官吏战战兢兢,黎民百姓左右观望。
  胤禵一边转着手里的扇子,一边扭头看十三阿哥,上上下下看了几圈,眨眨眼,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胤祥翻了个白眼给他。

  "别说,你虎起脸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胤禵抱着肩冲他扬扬下巴,起身绕着他转了两圈,"又跟四哥不太一样,那山大王黑脸的时候,让人心里害怕的打哆嗦,可你这么一笑,啧啧,怎么看着慎得慌……"

  "你老实点儿行不行,晃得我眼花。"胤祥无奈地蹦出一句老话来,手指惯性地去攀腰上荷包的绦子,触手才想起来已经将旧物送了人,只好返回去摩挲节次分明的扇骨,"多操心大事吧,天天跟着胡闹,真当四哥远在天边就奈何不了你了?"

  胤禵满肚子兴致被一句话戳中要害,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举起手靠在椅背上表示认输,"知道了知道了,您是大爷,惟您马首是瞻,我老实听着还不成吗,成天就知道拿哥子来压我……"
  "不过这能行吗?那些刁民能煽动百姓起来闹这杀头的勾当,自然有威有党,能这么容易就被你诛了?"静了片刻,胤禵手指在白瓷杯盏上画着圈,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不放心。
  胤祥抿嘴笑了笑,并不答话,放下扇子,又援笔在草拟的奏折上写了几个字。
  "喂——"
  "十四弟,你与人交,一身豪侠气,肝胆两相照,自然不懂。"胤祥说的平白,目中也并无特别的感触,只是如此而已,"但对于老百姓……忍无可忍了,出来个带头的,就能一呼百应,可日子又能过下去了,那出头的……"

  "以前跟汗阿玛出巡,我还见过敢拦御马的呢,看着那么呼呼啦啦百十来人,可真问起来,全都缩回了,就剩几个年轻人当出头鸟……你别说,咱大清朝人口再多,可基数就是个零!"

  胤禵敛了眉,低低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这样吧,要不要打个赌,几天之内,第一个匪首落网?"胤祥眉眼仍含着笑。
  "三路乱民都算?"
  "对,都算。"
  "唔……若你此计可行,我赌十日吧……"胤禵想了想,将腰侧宝剑拍在案上,"秋鸿之剑,可为注耶?"
  胤祥眼睛亮了亮,黑漆漆的点在眉下,若胤禛在此,定能看出那是骗他宝贝时的熟悉光彩,"那我就压五日之内。"
  "五日?你可当真自信的紧……"
  "赌注嘛……"

  "若你输了,我也不要别的,那把扇子归我就行。"胤禵摇头晃脑截断他言语。
  胤祥微怔,看了看手中的扇子,"不过一把普通折扇,离你秋鸿可差得远,忒不划算,换一个吧。"
  "我可不怕吃亏,就那个。"

  "别的都好说,这个……不成。换一个吧。"胤祥抚上扇骨,熟悉而温暖,仿佛扇叶内里旧色的桃花在他手心盛开,带着浅笑轻轻摇了摇头,却坚定不可更易,"上次得的战马如何?"
  他根本就是故意炫耀吧!胤禵瞥他一眼,心里默默吐槽,年岁日长,这俩人焦不离孟的脸皮愈发也厚了,他那哥哥现在简直都懒得掩饰偏心,明知道他最好弓马,还巴巴就把难得的千里驹直接牵到了十三面前。
  胤禵很打算显示一下骨气,可是……光滑油亮的毛色,两人合力拖曳岿然不动的力气,筋骨分明线条流畅的肌肉,驯服温顺的脾性,尤其是那双湖蓝色的眼睛……当初害得他咬着被子满床打滚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啊……

  "一言为定!"现实在前,泪流满面。
鲜花是更新的动力,谢谢打赏鲜花的诸位。

117

117、平乱【新】


  "启禀十三爷!衙外有一男子来投,自称福建匪首郑尽心,前来领罪。"不过两日,便有人来回事。
  "当真?!现下人在何处?"胤禵瞋目结舌,胤祥喜形于色。

  侍卫小意回话,生怕这样放肆要求惹怒了二位天潢贵胄,"已押在前衙,但那贼人扬言,请见二位皇子,得了保证,不追究其余百姓从人,才肯令民出山,并坦露所截粮食武器藏处。"
  胤祥轻轻皱了皱眉,又迅速恢复平稳神色。
  胤禵却眉毛挑起,显然对此人饶有兴趣,他侧过身,对胤祥笑道,"倒像个汉子,人家划下了道,我们便去见见?"
  胤祥并不看他,只率先起身,整整袖口,云淡风轻立刻暴露,显出睥睨桀骜神色来,"总不能叫人小瞧了去。"

  二人衣冠齐整,并坐堂上,两旁一喝,气象森严。
  向下望去,正有一汉子倒剪双手,被衙役按倒跪在地上,却挣扎着挺直了身子,仰头直视座上。那人并不像想象中虎背熊腰,不过常人身量,一头乱发如草,面相很老,但仔细分辨,也不过三十多的年纪,脸色黧黑,唇角干裂,只面上线条刚毅,瞪着一双虎目,奕奕有神。他本是阶下之囚,受制于人,但腰背笔直,毫不见馁弱气,周身竟有一股不屈于人的赫赫威风,让官差也心生三分敬意,在明镜高悬之下,天家皇子面前,居然堂正煌之,不输骨气,令二人不由叫一声好。

  "堂下所跪,可是闽西匪首郑尽心?"
  "堂上所坐,可是二位皇子殿下?!"那汉子竟不答话,反倒一声喝问。
  "刁民放肆!"胤祥胤禵尚未答话,旁边侍候的福建总督就先怒不可遏的斥责下去,他额上冒汗,眉目狰狞,"两位皇子屈尊降贵来我鄙邑,你竟敢如此无礼,可是皮痒肉痛?!"
  背上力气瞬间加重,汉子并不理会,仍旧直视座上客,目中有光,"当真是二位皇子?"
  总督范时崇更加冒火,还待发作,见胤祥轻轻摆手,立刻静音,"正是,本府乃今上十三贝子,此是十四贝子,你有何事,只管报来,是非公论,自有吾等做主。"
  "罪民郑尽心,叩见两位十三贝子爷,十四贝子爷!"刚刚还宁折不弯的黑汉子听见此说竟然立刻伏倒在地,连连叩首,小民不通规矩,嘴里叫着不伦不类的尊称。

  "行了,看你也是个汉子,别弄出这副软相,你请见,我们来见,有话说话。"胤禵挥了挥手,两旁官差放开束缚,仍是持刀立在一旁,不敢掉以轻心,以防万一。

  郑尽心挺直腰身跪在地上,激动地膝行上前两步,离得更近些,立刻被左右官差压住,动弹不得,"罪民既来投案,就没想着活着回去!不过早听说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聪慧英明,只想冒死求问一句,殿下所发布告,算的数不算!"
  "怎么如此问,朝廷公告,自然算数。"
  "咱们知道皇上他老人家想着咱们,可赈灾的粮食都叫那些狗官克扣了,明明免了的税仍然在收,非逼得咱们庄家人没有食吃,卖儿卖女都换不上债,只能往海上逃,可做海寇仍是个死!那些狗官满口喷粪,他们说的话咱们不信!傻子才信他们!"
  激动不已的郑尽心喷火的双目像能把两边官员戳穿了,胤禵一手撑在案上,"那如何才信?"

  "说书的都说皇上他老人家天子坐明堂,明察秋毫的,他最念着咱们老百姓了!二位阿哥爷代天子而来,想必说话作数,你们说的,我信!"胤祥胤禵从未想过这些攻击官府的造反寇匪对天家竟怀有如此的信任和敬意,这种信任甚至是毫无道理而盲目的,眼下,郑尽心正使劲在金砖上口头,发出咚咚咚的响声,"罪民前来投案,底下都不让,可我还是来了,我说这次公告是二位皇子发的,或许可信。我郑尽心一条贱命不要紧,只要二位亲口说一句,不追究我手底下那些苦哈哈的老庄稼户,他们都是被我喊起来的,对官府没坏心,也不敢为非作歹,闹了这么些日子,只要有吃的,日子能过下去,保证回去该耕地耕地,该放牛放牛,老老实实过日子!罪民愿以身家作保!"

  郑尽心骂的正气凛然,说的光明浩荡,黝黑的面膛发着微微的红光,无畏气魄从他举手投足,甚至每一根乱发散发出来,逼的堂上官员似乎都缩小馁弱了三分,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么一个汉子。
  胤禵愣了半晌,目中盈溢着无法掩饰的欣赏激越,不过听到最后一句仍是微笑起来,"现在你的身家已经在我们手里了,没得作保了。"
  郑尽心一愣,张了张嘴,一下子有些报赧,和不知所措。

  胤祥没理会弟弟的玩笑,反而更加严肃,他环视一周目光略过所有官员吏民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口气对堂下"匪首"道:"你自放心。吾二人代天子巡征,专理此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今日能来自首,便是有洗刷前恶之心,交代尔等所匿之地,百姓散去,官府绝不再议,并按户返还克扣银两,补发谷种耕牛,农且农,工且工,既往不咎。"
  "好!罪民信了!死得其所!"
  "谢两位殿下!谢两位殿下!谢两位殿下!"
  郑尽心再次以头抢地,浑身钢筋铁骨嘎嘣作响,被衙役压了下去,空余庭上淡薄的悲怆。

  二人相顾无言,回到后堂,面无表情地将宝剑留在案上,自己推门离去。
  胤祥看了看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修长的手指划过冰冷的剑鞘,不过几日,三路乱民一路已定,胤祥却感觉不到成功带来的喜悦,适才那细微的惆怅从心底不动声色的划过,此刻独处一室,他突然无比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兄长。强烈的被压抑着的念想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在浑身血脉中胡乱冲撞,想到四哥,他觉得胸口正在怦怦跳动的心脏像被人轻轻揉捏,酸楚而温暖,独自立在广厦华堂之中,灯火爆出的烛花将他照成一条长长的阴影,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一盏小灯,兄长的笑容蜷缩其下。在这气候迥异的闽南之地,胤祥却无可抑制地想象着北地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跳动在四哥襟袍之上,想象着阿兄冰冷的手指拂过熟悉的明黄色荷包,给寡淡无味的旧物重新染上丹桂的幽香,想象着他坐在炉火通红的书房里,转头对着南方,轻轻地笑……

  郑尽心是英雄,但英雄只有一个。
  七日之后,剩余两路的匪首仍然没有下落。官兵搜捕,只抓到些小喽啰,听说带头的已经逃到山里去了。
  胤祥命人加大了悬赏,东线乱民头目蔡元良等人的脑袋能让普通七口之家吃上快一年,而若是生擒,则三年无忧。毕竟匪首不归,民乱难息,即便有零星逃回来的,终究不成气候。

  当时胤禵神色动了动,却终究没说什么,这些日子,他也不再是往日没心没肺的十四阿哥了。
  几日之后,就有一伙儿老百姓簇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站在了衙门口,立刻被衙役"请"了进去。竟是与郑尽心并称的蔡元良,就这么简简单单在睡梦中被当年追随他的伙伴们卖了。

  自有山民陈词,又找来人辨认身份,果然不错。老庄稼户们大抵更想过上简单的安定的生活,不愿意再跟着头领风里来火里去的干着杀头的勾当,出卖了当初领他们造反的首领,却并不是完全的问心无愧,粗糙黑脸上还有些羞怯,也不太惦记着那些丰厚的赏金,毕竟谁也不愿意以后半辈子挂上卖主求荣的标签,最终还是几个人共同领了算是拿回去充公。

  而被绑得结结实实地蔡元良跪在地上,眉毛嘴角都耷拉着,衣衫破碎,神色很是萎靡,或许并没有想到自己当初振臂一呼云集响应的风光之后,竟会落到如此田地,出卖他的还是他心心念念为之谋生活的老街坊邻居,掉脑袋的必然结果眼下倒不再是最重要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自打他们来了,周边便呼啦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对着一群庄稼汉和地上的匪首指指点点说说笑笑,不时欢呼几声,吓得里面人一哆嗦。拿郑尽心和蔡元良比较简直是必然的事,对前日事都有所耳闻并演化无数版本的老百姓不断跟周围人讲解当初郑尽心的威风赫赫英雄气概,并毫不忌讳地取消眼前伏在地上毫无精神气的蔡元良,高低上下不看则明。

  这次胤祥胤禵并没有出去,自有地方官员依例处置了,他们这些天来看得明白,也不敢再将这二位凶神当小儿看待,处处俯首帖耳驯顺的很。只隔着影壁坐着听外间巨大的喧嚣和戏谑,顺便感慨两句,早知如此,还不如慨然赴死,尚落得个英豪名声,指不定百年之后,地方还能为彼立碑列传,眼下窝囊,也算的自找的吧。

  民心不可低估,自然也不可高估。


118

118、相知【新】


  胤祥兄弟俩出发后除了奏折再没有一封私信回来。
  雍王府寒风呼啸。
  胤禛虽然心中默念了无数次吾家有子初长成,可每每还是忍不住在后面跟上两句小王八蛋,小兔崽子以解心头只恨。

  后来捷报频传,雍亲王府连带着所辖各部都瞬间春风化雨寒霜解冻,唯一一点儿苦楚也不过是每日里听王爷念叨"十三阿哥自幼强健聪慧,人才优良,皇父优加恩宠,此事举国皆知"云云,不过王爷心情好,他们底下妇孺臣僚自然过得松快百倍,当然也需连带着感念感念外头两位阿哥,听几句褒奖更算不得什么。
  外头情况好,儿子心情好,加上近来雍邸的钮钴禄氏又大了肚子,据宫里老人说看着像个小子,佟皇后的病都像轻了三分。
  胤禛倒有些五味杂陈。
  弘历,他当年的继统者即将出现在这个世界。

  并不是说他有多么厌恶恼怒这个儿子。但两任皇帝之间总有那么些微妙的感情,更何况想起那些花花绿绿不知所谓的瓷器就让他一肚子火气,再加上无数被"番天印"毁了的书画珍藏,虽说着根源指不定打十三那来的。
  但不得不承认,再如何厌烦,弘历也不能说完全一无是处,更不至于像后世那几年被后人批的狗屁不如。
  起码在为君为帝的手段上,或许比他还强着几分。

  虽然他甫一登基,就赦免了他老子一辈子的政敌,又废除了不少他多年呕心沥血的新政改革,但胤禛拥有足够的理智承认,这样做皇帝,比他自己轻松的多,也容易的多。执着地骂了那么多年,不甘心了那么多年,却不知什么时候忽然理解了他,弘历是在圣祖的威名民心下出生的,是看着他的辛苦煎熬长大的,放弃父亲的艰难,追逐祖父的圣明,舍难求易简直是太正常的选择,就像胤祥当年说过的那样,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们兄弟俩这样,万千道路尽挑艰难的走,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用近乎残忍的手段对自己剔骨剜肉。他要做明镜铁汉,却不能苛求他的子孙都做明镜铁汉,否则,哪里还会有清平调,哪里还会有汉宫秋?

  更何况,他的儿子,他说得,并不代表别人也说得,更不是老八老九之流谁都可以笑上一通的。
  "……胤禛?"
  "嗯?"雍王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母亲。

  "脑袋里又跑马了吧?"佟皇后倚在榻上,并不见怪,眼睛笑的弯弯的,"本宫说,这若是个男孩儿,该是四阿哥啦。"

  "……是个格格才好……"胤禛嘟囔道,人人都爱弄璋之喜,他偏偏不重生男重生女,机灵乖巧的女儿多好,也不会整天惦记骑缝章,可惜啊……他命里就没有女儿的缘法……
  不过,怕什么,总有十三在,大不了故技重施罢了。
  "胡说什么呢,多子多福……"

  胤禛听见这个,嘴角僵硬的挑了挑,用眼神发出质疑,佟佳氏竟然瞬间明白了,也是翻了翻眼皮,在他额上戳了一下,看儿子直咧咧,才抿着嘴笑了笑,天家子孙是福是祸,谁也说不清,那些事,却并不是她可以议论的。
  不过有些事……
  "祖宗家法,外间的事咱们问不着,可事关着你,这儿也没有旁的人,且叫本宫僭越一次,"皇后收了笑,面色沉静下来,上下打量这儿子,"听说你最近又办了些官员?"

  胤禛却面上骤然一冷,"哪个多嘴的竟敢在您这儿撞木钟来了?!"
  "不是吩咐过娘娘安心养病,任谁都不准打扰么!"转头斜睨着身边服侍的,饶是承乾宫最最放心的大宫女,也被他吓得噗通跪在地上打摆子,摇着头又说不出话来。
  "行了,好端端地发什么邪火。"佟佳氏眉头微蹙,摆摆手示意宫女下去,"就你这燥性脾气,还说什么齐家治国呢,亏得你皇父时常夸你性情稳重端方呢,分明是个喜怒不定的祸害。"
  "额娘……"胤禛缩了缩肩膀,深觉母亲一针见血,连忙哈着脸又讨好地凑上去,反正是最最亲近的母子,他也没皮没脸惯了,并不在意什么和硕亲王的面子,"儿子这不是挂念您的身体嘛……在外头还是算得上稳重端方的……"
  "你呀……也不想想,底下那些子人,一个个被你吓唬的连娘老子都忘了,这么多年来,哪个还敢来这儿撞木钟,也不怕被你扒了皮。本宫有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聋子,就你那做派,还指望着不传进来?"

  胤禛面上诺诺,心里却不以为然,这做派怎么了,当年王子那么贤达明慧的人还不是跟他四哥一个做派。

  "少装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还不定怎么编排额娘呢……"佟佳氏又往他额上点了点,却被儿子握住手放回被子里,"您再戳儿子可就变成二郎神了……"
  "就你牙尖齿利的,还说弘晖呢,"皇后被他逗得一乐,"……并不是说你不好,可额娘舍不得你落下个苛刻的名声,额娘心疼你还不成嘛……"

  三十二岁的胤禛面上略微夸张的笑意渐渐消弭,仰脸看着母亲,满是温润的孺慕,与十二岁时一般无二,他轻轻握着额娘的手,低声道,"……儿子晓得。"
  佟佳氏被他情绪所感,心中也为这种萦绕于母子之间的情愫充斥,轻轻抚摸着儿子乌黑的发辫,却不经意看到里面夹杂着一根纯白,心情又莫名复杂酸楚起来,"你晓得,你总是晓得,你打小儿就什么都晓得……"

  "你从来懂事听话,担着皇子的使命,承着兄长的责任,受了什么委屈吃了多少苦楚,也不哼不哈的,你养在承乾宫里,皇上亲自抚养长大,背后有多少闲言碎语,你当额娘不知道么,这深宫之中,流言蜚语可以杀人,你却一句话都没说过,成日里就知道装乖弄巧逗额娘开心……有时候,额娘竟觉得你不像个孩子似的……"
  佟佳氏眼睛湿润,胤禛低着头,看不见表情,"那年岁你整天上蹿下跳上房揭瓦,可额娘看得出来,你皇父也看得出来,那不过是闹着玩儿,给我们松松心,你心里稳着呢,凡事都有见识,认定了想要的就不回头了。"
  胤禛抬了抬头,想说什么,却听佟皇后轻轻笑了出来,"就像自打洗三见了十三阿哥,这么多年一心爱见他,不曾变过,也不见你求得什么,或许这就是缘法……"
  胤禛不觉一愣。

  "这些年,额娘不说什么,可看着你,还是挂着心,许也就是当娘的矫情,凡是有了儿女,就得操一辈子心。穷人家里,惦记着孩子吃穿用度娶妻生子,富贵家里又担心骄奢淫逸子弟膏粱,心性温和了怕受了欺负不能立身,意志刚强又要操心过刚易折活的太累……"佟佳氏温热的手留在儿子头上,"你呀自小读书学问好,孔孟讲中庸之道,也有点儿道理,起码活的轻快些,你看古往今来那么些人,寿享绵长的还不是万物不挂心的,你呀,整天谈佛论道的,哪有一点半点放得开!"
  这一番话说的胤禛心中熨帖,可多年也听惯了,抬头一乐,竟很有些洒然的味道,"额娘呀,您呀就甭操这个心了,我看您儿子这辈子就是受罪的命!"

  佟佳氏也被他说的直乐。
  "……可这罪,或许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胤禛又低声隐约从喉咙里咕嘟出半句来,佟皇后微微一怔,又迅速恢复了笑容,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不过,近来这一病,额娘躺着想了好些事,又觉得放下了些心。"佟佳氏松了手,慢慢靠回榻上,清瘦的脸上淡淡闪着慈祥的暖意,"十三阿哥是个好孩子,也颇为能干,当年额娘问你想要个什么样的胤祥,可见你终于想清楚了。"
  胤禛眼神闪了闪,不知话题怎么忽然转到胤祥身上。

  "他从小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你屁股后头跑,又小小年纪失了额娘,本宫算是一路看着他长大,确不枉你疼他一场,真真算是个玲珑心肝儿人物,"佟佳氏笑了笑,许是想起胤祥小时候在承乾宫玩闹的旧事,"可这天下聪明人太多,并不缺他这一个,额娘最看重的,最最难得的,是他跟你是一条心,走的一条道,你别急着说话,额娘眼还没花,这还看不出来?"

  "儿子没辩,就是觉得您说得对,他确确实实……"
  "打住打住,十三阿哥的好,你念叨的本宫耳朵都起茧子了。没见过这样夸自家弟弟的,也不害臊……"佟皇后接了下去,"这世上什么最难得?两心相知最难得。难得你知道他,爱护他,他懂得你,守着你,一心一意,性子又比你圆润的多,现在看来,办事能力也实在不差,今后你兄弟俩若能比肩而立互相扶持,额娘也就放下心了……"

  胤禛心头一跳,"额娘今日这话倒是奇怪的紧……"
  "你也甭忌讳,并不是什么遗言托孤,"佟佳氏很知道自己儿子心里记挂着什么,"只是这卧床时间久了,便难免把前后事情都捋一捋清楚,想一想明白,也就跟你多念叨几句,安心办你的事吧。"


119

119、中伏【新】


  第三路乱匪到底没有及时归案,反而愈演愈烈。乱民甚至向山东流窜,与地方贼寇纠葛一处,烧杀抢掠。
  胤祥坐镇闽东,频频传檄。
  "有消息了!"

  正独坐后堂以手支额沉思的胤祥突然被惊醒,差点跳了起来。
  胤禵一身牛皮细甲单手按在剑上大步流星冲进堂来,带着一阵呼啦啦地风声。
  "怎么说?!"
  "山东路匪首张景龙有信儿了!"胤禵双目熠熠闪光,激动的脸色通红,胤祥也向前倾着身子盯着他,张景龙正是眼下翻云覆雨兴风作浪罪魁祸首,别的都为乱一方,偏他手段高强,引得流民如水银泻地出处生花,江左不安。这些日子这个名字已经快刻在他俩心头了,一日张某不入数罟,他两人一日不得心安。
  "跟那姓郑的一样,放出话来,投降可以,要咱二人亲自出面承诺,不再降罪从人,他就束手就缚。"
  "当真?!"
  "自然,光明正大传来的信笺,言辞倒是恳切得很,看来也是个明白人。"
  "那就好啊,只要他能引民来归,屈尊降贵算得什么?"
  "吾与汝也!"
  -------------------------------
  鸣金开道,旌旗猎猎,号角呜咽。
  皇子仪仗拉开,胤祥胤禵并辔观望,身下俱是一色的枣红大马,二人端坐其上,稳若泰山。
  本以为只是如同前次在衙内审理便罢,没想到这张景龙倒不是郑尽心那般实心眼儿汉子,竟知道求个保障,便得偏劳二位皇子移驾,来一场所谓"檀渊之盟",话倒好似戏词一般。
  令人不解的是,这两尊神还真无视府道上下阻拦,亲往赴约。
  其实本是完全没必要的,就算是奉命前来平乱,太平盛世比天还大,那也万万没有叫两位阿哥爷亲自出马接见几个泥腿子的事,并不是架子大不大的问题,而是身份地位天上地下,根本论不到一处去。
  可这两位偏偏不走寻常路。

  "十三爷十四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身上担着多少人的干系呢,这点子小事去个府道足足给了他面子,哪能当真劳动您二位啊,这不是折煞奴才们嘛,奴才也不怕二位怪罪了,装着胆子说句话,这可不是闲坐宫闱唱大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哪位掉根儿头发,咱们也赔不起啊……"两旁陪着来的地方官员大冬天的一把一把冒冷汗,终于有一个仗着跟着胤禛办过差事,略微熟些,被拱了出来一劝再劝,扎煞着两手立在地上眼巴巴看着马上青年,"就算雍王爷在这儿,也不能让您这么个做派啊……"
  "啰嗦!多大点儿事儿啊,这么多人护着,不就是见几个流民匪首嘛,能出什么事儿,爷还没这点儿胆子了!"胤禵听得耳边像一百只苍蝇嗡嗡叫唤,烦的不行,一句话呵了下去,"再嚷嚷,爷缝了你嘴巴!"

  那州府一惊,往后缩了缩,那位王爷的护短性子他可清楚的很,真惹毛了他这两位爱弟,可没处喊冤去。只苦着脸眼巴巴瞅着两匹直打响鼻的马。
  胤祥倒不骄不躁,却傲然一笑,从马背上俯□去,卷起马鞭在他大盖帽上敲了敲,"记住,爷跟四爷兄弟同心,这没错。不过办差事,四爷是四爷,十三爷是十三爷,认清楚了再说。"

  "嗻嗻!下官放肆,下官放肆……"
  胤祥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只目视前方,看着那一拨衣衫褴褛的所谓乱匪。
  慢慢想着今日之事。他自然清楚有些难为人,毕竟他们的身家不是这一众地方官担当的起的,不过他俩今次来平乱自然是首要目的,但皇父和四哥心里当然还有给他二人谋个功劳出身的意思,不然将来除非有天大的圣眷,否则泯然众人又凭什么高人一等。他又不是水米不进的泥菩萨,天家子弟高官显爵是正经路,总不能真像说书的说的那样身在朝堂心在江湖。幼时有次十四弟背书被混了,说男儿何不带吴钩,当年万里觅封侯,诗文虽不搭,但总还有些意趣的。
  既然是要求功绩谋声名,他们小阿哥又不怕功高震主云云,自然名声越响越好,这般亲对匪首,说出去就算功用不大,也能得个勇毅无畏的名头,以他多年来对老爷子的了解,这满洲汉子的血性,他想必喜欢的。

  至于官员?他们有鱼肉百姓的胆子,就没有这点儿担当?
  对面宛若蝼蚁一般色彩杂乱的人群里慢慢踱出一匹马来,来到中央才高声喊道:"张景龙孤身在此,请二位阿哥说话——"
  胤祥四下一扫,轻提缰绳,排众而出,胤禵紧跟其后。
  "吾乃今上皇十三子胤祥。"
  "皇十四子胤禵。"
  "尔等率众滋蔓、骚扰地方、肆行抢夺。虽事出有因,然上不告府道,下不聚乡老,且迟延日久、流窜四方,致使百姓废耕织、断农桑,不能乐业安居。今能幡然悔悟,以身抵罪,善莫大焉。"
  胤禵按刀带马向前两步,接着朗声道:"吾等上奉天谕,此行诛除首恶,宽宥百姓,尔能自行归案,则余人自然各归乡里,重务耕织,再不追究。"

  那人辫子盘在头上,听完这话,立刻在马背上弯腰拱手,气度倒也有几分,只不过比起前次郑尽心倒差了几分,总有些许怯样,不过胤祥胤禵也只轻微皱了皱眉,却并不觉得奇怪,毕竟他二人口含天宪而生,二十年见的大大小小官民,多是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样子,郑某那般实属稀有,也就不以为意了,"得二位阿哥爷这句话,草民九死不悔……不过……"
  胤祥见他又有转折,并不像所想干脆利落,便有些心生不喜,只不过面上仍是淡淡的,他跟着皇父兄王这些年,练得最好的大抵便算是养气的功夫了。一边听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抬头往四下扫了扫,突然觉得有些不对,那些百姓里似有几个装束不大一样,隐约看着竟像是倭人。胤祥刚刚一愣,突然看见太阳照耀下一道银光闪过,多年练就的本能立刻警铃大作,反手挽缰,一把拽住胤禵,"不对!走!"

  双马立刻扬蹄后撤,激起烟尘滚动,身后寂静中瞬间爆发出血脉喷张的喧嚣躁动,几只箭闪着银光紧追在后,擦着马鞍扎在地里,立时有更多银芒追上。
  身后官兵本就全神贯注待命,随时准备扑灭乱匪,眼见情形不对,官员们一愣之下竟不知所措,好在立刻回过神来赶紧洒兵接应,一时吓得连呼吸都忘了。
  胤禵拔出长剑,一手控马一手在背后舞起剑花,将后心紧紧护住,胤祥并未佩剑,好在前日刚刚赢来的秋鸿正挂在马上,来不及拔剑,直接整个连带剑鞘拽了下来,将身后射来的箭只拨开。
  短短几步路,待官兵赶到杀向乱匪将两人护住时,饶是胤祥胤禵素来算是皇子里胆大包天的,也未曾亲眼见过这般真刀真枪的险事,此刻立定也是浑身汗涔涔,满心的后怕。
  "十三哥!"胤禵突然惊叫一声,握住胤祥腕子,"你受伤了?!"
  胤祥一楞,低头去看,才注意到衣袖被利箭拉开个口子,一道细细的血痕慢慢蜿蜒流到虎口,终于令他缓慢地感到鲜有的痛楚。

  "没事。"素来举止规整的胤祥竟抬起手,毫不在意地舔掉那点血,咂摸着嘴里的血腥气,对胤禵笑了笑,径自迈过地上匍匐叩首一片的顶戴花翎。

  十三皇子素来文雅惯了,骤见他这有些狰狞的笑意,竟让胤禵不知觉打了个哆嗦,急忙快步追了上去。

  除了两三成及时逃走的,那些被当场绞杀的民匪下场很有些惨烈,将活捉了压在牢里的匪首审了半晌才发现竟是个混珠的鱼目,那张景龙的真身竟不知早溜到何方去了,细细审下去,问出这股乱民竟和海贼、倭寇纠葛往来,而且关系不浅,才请了特旨,利落一刀挂在门口旗杆上示众七天,以示官威不可亵/渎。
  没成想,两日之后,皇子受伤的消息竟莫名其妙传开,而且越传越不像样,什么卧床不起啊,断臂之痛啊,心口一刀啊,万箭穿心啊,苟延残喘啊,太医疾驰啊,御驾探视啊,坊间流言四起,当真让人哭笑不得。
  在他们地头办差,不仅出了事,更传出这样的话来,万一龙颜大怒,可不是几个人就能担当得起的,因此近日府道台上上下下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生怕里头两位爷,外头那么些爷,还有上面的天子发起火来,哪一个都不是他们惹得起的啊。

  战战兢兢跟两位阿哥报了此事,等着雷霆之怒消灾免祸,没想到十三阿哥竟然脸色都不曾变过,反而下了封口令,他真实的情况谁也不准传出去,谁敢多说一句,小心他御赐宝剑伺候。
  "不仅要封口,给京里的折子也暂时不要发了。"胤祥把咬了半口的点心扔回盘子里,拍拍手,拿过旁边备下的毛巾擦了。

  "这、这恐怕不成……十三爷您这可是犯……"
  "不用你废话,爷比你清楚,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半个月内就不要奏了,半个月后爷亲自上折子请罪。"胤祥转过身悠闲地赏着墙上壁画,混不在意。
  "这……"
  "嗯?!"
  "……嗻。"
  "等等,"一直安坐旁边看戏的胤禵突然开口叫住他,"不仅要封口,还要帮着他们闹腾……"
  "帮着……"知府头上越发湿了,这两位爷怎么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对,帮着。"胤禵围着他打了个转,"知道怎么做了?"
  "回十四爷,下官明白……"知府点头哈腰半天,又觉得实在一头雾水,更没那个胆子敢自己上阵编排天家祸事,那不是赶着掉脑袋嘛,赶紧摇摇头,"不不,下官不明白,请十四爷明示……"
  "蠢!蠢得像个球!吃那么一身膘半点脑子不长有什么用啊!"胤禵跺了跺脚骂道,骂了半天,终于还是招了招手,叫人把耳朵凑了过来,"没让你去跟着编谣言,有官员干这种事儿吗?没有。你要辟谣,辟谣!"
  "啊?可不是您说……"

  胤禵看见他表情简直恨不得狠狠踹在他屁股上,扫了一眼大冷天转着扇子装风雅的胤祥,心里觉得真该叫他哥来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孺子不可教,甭整天抓着他当反面典型,"嗨,真是个……榆木疙瘩!你们当那么多年官还不知道吗?百姓不信什么?百姓最不信的就是官府辟谣。你们当官的越是辟谣,越是大力辟谣,越是竭斯底里地辟谣,老百姓越不相信。"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呔!现在没叫你认罪,去给爷把差事办好了,赶快,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
  "嗻。可……为什么呀……"
  "这可不是你该管的事儿。"胤祥面上一冷。
  "嗻、嗻……"

  胤禵抽过胤祥的扇子,一把敲在知府头上,"还不快滚。"
  等人走完,胤禵才闲闲坐下,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胤祥袖子里包着的伤口,"当真没事?"
  "现在装什么兄友弟恭,早上比剑的时候怎么不问?"胤祥翻了个白眼。
  胤禵失笑,凑过去小声道,"你可真够狠的啊,引蛇出洞,看来这回他们是真惹到你了……"

  "哼,要一网打尽,不狠点怎么够看,免得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胤祥冷冷挑起嘴角,"我以诚相待,怎料为黔首所辱。天家颜面何在?就算我丢的脸,我师父可丢不起脸。"

  "师父?你说四哥?"胤禵一愣,想了想,"当真不跟京里说?你也不怕四哥急死。"
  胤祥突然笑了笑,像个使坏的孩子一样,"半个月嘛,他经得起。"
  "对了,此次情况,我派人查了查,竟能弄出弓箭来,像是有提前埋伏的痕迹,难不成……"
  "要不你以为为何要瞒着京都?我倒不介意让汗阿玛看看,他那宝贝儿子手下都是什么货色。"

120

120、祈愿

  钟磬声声,般若种种,数珠碾过,如度佛心。
  胤禛敬跪佛龛之前,以额触地,七尺身躯埋于尘埃,口中讷讷,入是缭绕香火,出则千年箴言,最卑微的姿态乞求骨血之安。
  派出的人还没有音信,模糊的消息已一波波传来,而每一个,都如汹涌白浪,要将他卷入无底深渊。
  胤祥,胤祥……
  你若敢出事,你若敢出事……
  佛祖在上,弟子愿以十年阳寿,换祥弟平安归来。
  因为,那个人,是不同的。
  ……
  他的人生,清晰而明了,清晰到让他自己都快忘了前世种种,恍若一场梦。可那不是梦,他活过雍正大帝的五十八年,看过世事沧桑的二百余年,重新回到自己的人生,这种独享的孤独,无法诉说。
  他目睹世事浮沉,为止喜怒哀乐,实际上,他知道,内心深处潜藏的,是不可抑制的淡漠。

  漫长的时间成为折磨人精神的刽子手,最可怕的不是悠悠老去,而是苍老的心灵重新回到年轻的躯体,时间在无尽岁月中累计,却失去累计重叠的意义,一切的苦难喜悦在经历最初的动容之后,全部沉淀为默然的回忆,所有他爱过的,恨过的,痛过的,都逐渐成为时间背后的剪影,无论是他崇拜敬仰的父兄亲人,还是他曾以为永世不会原谅的阿奇那赛斯黑,都逐渐模糊掉面容,从他苍老的记忆中淡去,二百年岁月带来的不仅仅是无人企及的复杂阅历和强大灵魂,更是逐渐宽阔而平静的生命之河,带走他全部的情绪激情,麻木不堪的疲惫心灵无法解脱,只有独自品味这淡漠哀鸣。
  他早已不再去数自己经历的年岁,那毫无意义,无数次期盼虚无的身形在太阳曝晒下化为乌有,体味气化三清与天地同在的美妙安然,时间却不肯放过他,一具"行尸走肉"。
  而他放开了一切,除了他的怡贤亲王。
  漫长的时间冲刷掉一切,剩下的只有那个人的名字在他生命的海滩岩石上闪闪发光。无尽的岁月不仅没有将他们共有的回忆洗涤一空,反而在褪色的灰白中愈发耀眼。他们的诗歌唱和,他们的觥筹交错,他们的枕藉而眠,他们的雄心壮志,他们的盛世伟业,他们的棠棣相倚,他们的昆仑比并,他们的背心相抵,他们的志同道合与灵魂上全然的相通相守……

  他们共同经历的四十五年风霜雨雪,胤祥没有走进他生命的八年,胤祥与他共负河山的八年……
  这一切,成为唯一拽着他无法解脱的梦。
  个体之所以成为个体所依仗的不过是记忆,记忆规划了你的生活,经历决定了你的选择,而他雍正之所以成为雍正所凭借的全部记忆正在逐渐褪色,终有一天他会忘记那些他曾心心记挂的至亲至爱,而正是胤祥,这段与他交缠入骨融入血脉的缘分,成了他与现实世界,与自我的个体紧密相连的纽带,是他,牵绊着他,不能消失,不能忘却,作为爱新觉罗·胤禛,牢牢记住这一切。华人论坛7
  而这华夏大地,锦绣山河,是他们共同的梦。
  他只是菩萨,不是佛。

  而重生一遭,现实于他恍如隔世,那些灰白的记忆和角色逐渐再次走进他的生命,栩栩如生。
  可他于他们,却只能以佛心相待,一如对茫茫众生的怜惜热爱。他再也做不到真正独立于他们的生命之中,因其喜而喜因其怒而怒,他依然敬慕皇父,却不再渴盼父亲的青眼,他依然亲近妃母,却不再苛求生母的关爱,他依然哀悯兄弟,却不再妄想手足情深……漫长的岁月麻木着他的灵魂,他失去了对生活的期许,但是不能放手的江山责任压着他,对生命尊重逼迫着他,去享受另一次人生,他近乎强迫的逼自己"活"起来。他精神振奋,他积极进取,他演武修文,他拓土开疆,他与父亲坐而论道,他与兄弟品茶谈禅,他欣赏西山虫唱、潭柘钟声,品味趵突泉水,阳澄闸蟹……
  他用尽一切力量敦促自己健康的活着,但是心底总有一个声音隐隐嗡鸣,疲惫的困倦诱惑着他,冷漠的麻木吸引着他,他的本心在不断叫嚣,想要休息,彻底的休息。偶尔午夜梦回,或是从佛龛前惊醒,他常常分不清是梦是醒,前世的五十八年究竟是否存在过,飘荡的二百年当真不是自己大梦一场?

  栩栩然蝶也,蘧蘧然周也,是耶?非耶?
  一切于他多为恍惚,仍然除了胤祥。
  胤祥是不同的,胤祥不仅是他与现实的纽带,更成为他梦与醒的图腾。
  他期待着弟弟的降生,抱着粉嫩嫩的婴儿,亲吻他的脸颊,让桂花香遍布他软嫩的身体,奶香涌入血脉,真实感油然而生。
  这就是他的真实。

  他毫不避忌的亲近他,看着他出牙,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将他裹在怀里,看他忽闪着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唤四哥,握着他的手教他写自己的名字,看着他挥舞小小的剑,看他弯弓射虎,看他奋笔疾书,看他运筹帷幄,看他长袖红妆……看他对着自己笑靥如花,声音朗朗,胤禛就觉得,自己仍然活着,健康的,旺盛的活着。
  他以腹心相待,祥以国士报之。
  他们兄弟手足,熟悉彼此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心底无暇,从未相欺。
  本王有何事不可与胤祥言,十三阿哥又有何事不可告本王。
  而如今,那个他相伴、相守、相倚、相持的骨肉兄弟,正在千里之外,被自己亲手推入一场官与民、情与法的漩涡,祸福难测,留给他的,唯有无数流言窃窃,蜚语嘈嘈,一同搅成三昧真火,烧的人五内俱焦。
  祥弟,祥弟,你若有事,让你四哥……
  不不不,胤祥乃天赐祥瑞于胤禛,于大清国祚,必能,平安无虞。

121

121、京观


  皇十三子皇十四子回京时已是康熙五十年春。
  往来臣僚眼神都有些微妙的不同。
  雏凤试啼,竟是流血漂橹。
  ……
  无论官府如何掩饰,皇子重伤的消息已经广为流传,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即便刚刚拿到种子耕牛的老农会略带惋惜地感慨几声"这可怎么得了",可当利剑怎样穿过胸口暗红色的血液如何喷薄而出的现场描述一遍遍灌入他耳中的时候,也真诚地相信事态危急了。
  福建、广东、山东残余各路所谓"起义军"迅速汇流,埋藏各个山头的匪盗绿林也如百川归海,会合一处。

  夹杂着些许反清复明的号子和白莲教的木偶神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农夫混着满身海水潮腥的渔民船家一边思念着自家一亩三分地和破瓦茅屋,一边战战兢兢扛着锄头扎了头巾振臂高呼,而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们究竟知不知道迎接他们的命运旅程。
  胤祥留出了充足的时间,让一切阻挠大清帝国内部稳定的散兵游勇有机会集结在一处,而与此同时,皇十四子调遣的汉军营已经在他们周围布下了看似疏散实则密不透风的猎网。
  期间远在京城的雍亲王府甚至儿戏般收到一只切断的右手,被他比霜天还冷的脸色直接丢了出去,笑话,他清楚胤祥手指上每一块粗糙的老茧每一个细小的伤口,以为是说书的唱本吗,这种东西也敢拿来扰乱视听?!

  半个月后,朝庭再一次收到南方的简报,一切乱匪已经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灭,江左从立国之初就在风平浪静山呼万岁之下掩埋的隐患,和内地乱民延边海盗一同被扫荡一清。文书里足够谦牧的语气让拈须而笑的康熙皇帝立刻想到他骄傲爽朗的十四子如何被年岁同样不大的兄长压制,一笔一划撑着额头在这些所谓"子臣不敢居功,全赖天恩浩荡,地方配合"的折子上署名,于是心情大悦的进行表彰并传阅百官,甚至雍亲王还因为举荐有功而得了些锦缎文房,当然,为了以儆效尤,对于这两个胆大妄为人士之前那么久不通音信蒙蔽中央的罪名也并没有轻易放过,仍是当今万岁的老手段,一面赞扬一面警告,大棒甜枣,如是而已。

  随着公文往还的还有一封私信,夹在为雍王淘换的宋版书里一同抵达王府。
  "兄王见字如面,弟二人皆安泰无虞,兄亦康泰否?前者阻隔讯息交通,乃为大局虑,劳兄长担忧操劳,实吾等之过也,吾罪大矣,回京必负荆请罪,任兄责罚,万勿因气伤身。在闽事务皆遂,惟一事不决,请教兄前,所擒海盗之中,并非皆是汉民,弟着人仔细排查,竟有泰半倭人,裹挟于乱民之中,且勾连山贼匪首,所涉颇深,似有所谋,因涉及彼国,目下虽得皇父全权相授,弟有所想,然忖度再三,终不敢轻决,竟劳兄王之神,不胜惶恐……"
  胤祥不过随意一问,确实有些为难而已,不想他这四哥本就是一腔热血的人,眼下读罢信立刻想到上辈子看到的种种山河破碎,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那八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岛国割他土地,躏他子民,无数的死亡、哭泣、耻辱,无数血与火被引向了千年后土,是他经历再多世纪都无法忘却无法平复的,眼下再见这个,管他是海盗还是良民,还不一股股血往上涌,当场面红耳赤捶桌子扥地,吓得外面苏培盛心肝儿乱颤。

  援笔,饱蘸浓墨,一章笺纸上只有汁水淋淋三个大字,起京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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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一头,又是另一头,这些人一个个就不能让他安安生生过几天日子。

  胤禛一脸说不清道不明的跟在看似神采奕奕的老爷子身后,心里对这些个父子兄弟咬牙切齿。
  这才二月天里,水边寒气重,怎么就非得要亲自挨个巡查河务?!还步行二里许?!陛下现在身子什么状况,站久了都打晃写字手都颤的皓首老人,内里虚的跟纸一样,有点儿刺激就能出大事儿的时候,这些太医怎么都不拦着?!他们平日里不是整日自诩武死战文死谏?!现在紧要关头都干什么去啦,看着皇上脸色就一个个萎了!
  看着老爷子像个孩子一样不听人劝的非要亲手设置仪器,定方向,鼎椿木,以记丈量之处,人前威风赫赫的雍王爷就觉得腮帮子疼,那是上火烧的!弘晖你还在旁边跟着学,有日子没吃戒尺了吧?!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一群老子儿子,对了,还有个更不让人省心的弟弟!

  皇父你说你精通医理,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身体状况,在这儿人前逞强到底有什么意思,还不是我们做儿子的跟着担惊受怕?爱新觉罗的男人犟起来怎么都不讲理啊,从老祖宗辈儿开始,汗玛法,汗阿玛,到那个混蛋小子,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当然,他无论如何不会承认他们身上的毛病自己身上一个不少。
  胤禛一边收到随行医官冷风里满头热汗的焦急眼色,想方设法"花言巧语"劝老爷子停步返宫,一边又在心里一条条整理近日手头的差事,他本是忙的打滚的人,这几个月朝堂繁忙,加上胤祥胤禵不在,只好将全部精力放在宫里府里,皇父是最最能用人的,索性见为难差事就摊派给他,更是连呼吸都带着差事,日子过得跟比平日糙了几倍。!
  虽说编《康熙字典》的文雅活儿没有落在他身上,可年前皇父为登基驭顶五十载,天下承平,令自五十年始,普免天下钱粮,三年而遍。直隶、奉天、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九省地丁钱粮,察明全免,这统计筹划的差事事无巨细工程浩繁害得他连剃头的时间都快没了。
  更何况,朝中……
  前日再次有大臣因"为太子结党会饮"落罪,被皇父严加斥责。

  虽然他早知道几年后的结局,但眼下皇上对经历一次废立的储君明显的不加掩饰,甚至可以说是刻意的嫌恶厌弃,都足以让有心之人再次蠢蠢欲动,朝野之间风雨飘摇。
  老爷子的手段,真是永远高深莫测,出其不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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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禛回府,难得闲下来把自己收拾整齐,很有兴致地把儿子们挨个点评教训了一通才罢休,往小书房去。
  廊子里侧头看一看风景,不想才停了片刻,脚下竟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低头,竟是一只巴掌大小的虎皮猫。
  圆溜溜的黑眼睛,薄薄的细细的绒毛贴在身上,缎子一样油光发亮,再配上肉嘟嘟的小爪子,十分可爱。

  胤禛看着它立刻想起来当年跟他们厮混了多年的西瓜,不对,改了叫做袖箭的。那只贪凉、怕热、好吃、懒做,大冬天能中暑的笨猫,见了十三弟就往他身上蹭,扒都扒不下来,两个小东西傻笑着滚成一团,惹得他常常吃味,也不知是为了哪个,对了,它还记仇,自从老五家的那只抢了它名字的鹦鹉入住,它俩就像不共戴天似的,为了一块牛肉干一口牛奶咬得满嘴毛,真是鸡飞狗跳全府都不得安生,他雍王爷的威严就算镇得住宫里府里,可唯独这两个,不不不,加上胤祥胤禵这四个,永远不服管教到让人头疼。
  那是他养了多年的猫,他的西瓜,贪凉、怕热、好吃、懒做的西瓜,可现在,它不在了。
  哪里都不在了。
  他情不自禁地蹲下,伸出手,小猫立刻凑过来,在他掌心蹭了蹭。

  胤禛突然觉得那眯着眼在他身上蹭的神色有些眼熟,又揉了揉那身软毛,突然想起来久前的一场迷梦,梦里十三弟竟然变成了一只猫,还非要端着架势装威严,有趣得紧,眼下这猫崽子细细打量还真有几分那个意思。
  伸手挠挠它下巴,虎皮小猫舒服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竟然打了个哆嗦,彻底靠着他手掌躺倒在地上了。

  ……没他那么装正经就是了……

  胤禛手掌一滑,翻手把小猫托进了掌心,小虎皮动弹了两下,就不做无谓挣扎了,安安分分躺在胤禛手心里,还伸出两只肉爪子捧住他一只手指,使劲蹭了蹭。
  胤禛看得大喜,另一只手点了点它鼻尖,小东西不满地瞪他一眼,然后摇着脑袋打了个喷嚏。
  胤禛突然想起来儿时带着西瓜逗弄胤祥的日子来。
  心里软的都要化了。
  也不知是谁养的猫,怎么放出来乱跑,胤禛摇着头站起身,将猫袖了,想到自己养在后头那几只洋狗,万一被叼走可不好了,还是爷亲自收着吧……
  胤祥啊胤祥你要是再不滚回来四哥就给它起名叫十三郎了。


122、恶名


  胤祥拆开京中回信手就是一抖,迅速从头扫了一遍,又从第一页认真看了两遍。
  脸色渐渐凝重下来。
  自然不是为了里面啰啰嗦嗦的叮嘱身体、上下仔细、对之前瞒报事件怒不可遏的喷薄训斥,尖锐指责,自然不是。
  "傅鼐!"

  房门立刻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人影快步从侧面滑了进来。
  "长途跋涉辛苦了,不过一封信,王爷竟让你千里迢迢赶过来,也忒不心疼你们,回头再去我那领一份赏,算犒劳你舟马劳顿……"胤祥收了面上沉重颜色,仍摆出平日笑吟吟的样子打趣。

  "十三爷言中了,奴才本就是您二位爷帐下犬马,指哪走哪,况且您走了这么久,奴才们都想得紧,王爷那是心疼奴才,才交派了这么个好差事,能亲眼悄悄您,奴才高兴都来不及,哪还敢要您的赏?"傅鼐也笑着应的随意,他本是胤禛手下最得力的,脾性自然得投他主子心意,忠诚又识趣得紧,"王爷说一来事关重大,亲自写了回信亲手封了蜡叫奴才送来,二来嘛更重要,也不怕跟您招了,主子叮嘱了奴才要仔仔细细把您瞧上三圈,看看可少了一根头发?"
  听话听音,胤祥自然明白了傅鼐话中之意,此事四哥之意确凿无疑,且所持甚重,虽不知有何重要缘故,却一定不可耽搁更易的。明了的点点头,又跟着开了几句玩笑,"好你个傅鼐,叫你看就看吧,十三爷我筋骨可好,颜色可好,人还算体面?"
  "奴才亲眼所见,回京就回复王爷,十三爷身体康健,精神甚佳,面色红润,英武非凡……"
  "行了行了啊,真是什么主子什么奴才,竟跟着我家哥子学了些不着调的话,"胤祥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话一出口便知确实熟稔非常,转头像模像样叮嘱道,"好好歇着吧,解解乏,过几天事情完了,四下转转,好东西没有,土特产倒是可以带点回去给家里老小的,不用奔命一样赶着上路。"
  "别介,十三爷您快饶了我吧,我们王爷的性子您还不知道吗,我要是敢这么耽搁差事,他老人家还不拆了我熬汤喝!"
  "一把老骨头,熬汤有什么滋味……"
  傅鼐紧跟着打趣了几句,胤祥便让他辞了,重新一个人坐着。

  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眯起眼睛,似乎闪过与他兄王相似的刚毅和果决。
  第二天胤祥去看了看羁押的倭人,他们仍带着一身海腥味,有些惶恐,却并不非常惊慌,大概也知道中国的古话,法不责众,笃定这么许多人,总不能真全杀了的,况且他们听说了隔离关押的大多数流民经过简单的询问已经开释了。
  胤祥皱紧眉头用帕子捂着鼻子匆匆而去匆匆而回,他金枝玉叶饮食衣物无不精中求精,连书房用香都挑剔分辨的清楚,自然受不了地牢里混杂的说不出腌臜气味。

  可立在门口,回头望上一望,里面充斥着哭声、喊声、咆哮声、嬉笑声,用他听得懂的,听不懂的语言。
  那些都是,生动的,嘈杂的,活生生的喜怒哀乐。
  伫立良久,胤祥瞳孔颜色愈发深邃,再回头看了一眼,骤然甩开袖子,大步流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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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日,胤祥打发走了胤禵,让他出去巡查几日地方,招来了督抚巡抚司官主簿,话刚开口便是一片哗然。
  "回十三爷,您这主意也太……"立刻有官员面如土色,"咱们大清国以仁政治国,这么做……"
  "不错,容下官实言,区区等都是儒门弟子,圣人亚圣以仁和传承千年,吾不敢有违。"
  "况且……这实在是……有伤天和。"

  胤祥脸色变了又变,眉间蹙起细微的褶皱,又迅速散开,回复波澜不惊的神色,此间气氛却平空冷了不少。
  他本是从小千娇万宠长大的,喜文演武探讨国事就连皇父兄王都赞不绝口,极少斥责,但凡他提出的意见也从来不轻易驳斥,便是不认可都细细掰开研磨,今日被这么一群人直接呼啦啦冲撞上来,心中甚为不快,天家脾性就要上来,又生生忍住了的。他心里明白,在外处事并不是寻常在自家府邸,能事事顺遂的,在上位者尤其要动心忍性,天塌不惊才是。
  倚着桌案,抬了抬眼皮,挨个从他们脸上扫过去,目光生生逼的一个个住了口。

  "诸位说的有理,我也思量过,不过菩萨尚有金刚怒目之像,这弹丸小国犯到头上来了,总得给些警示,难不成还要摆出宽容仁慈的花架子充天朝上国泽被万方吗?空买名声,很划得来?!"
  "十三爷这么说自然是好,可警示也不必如此嘛,大可以……"

  底下一溜儿的补子一听以为有口子可松,又纷纷围了上来,满脸仁义忠厚端方正直聒噪不休。
  "够了。"胤祥茶杯"咔哒"一声撂在案上,敛眉垂目沉沉一声,堂中赫然肃静下来。
  胤祥慢慢站起来,整理袖口,目光再次从他们头顶掠过,"这不是与你们商议,而是命令,三天之内,封土造台。"

  衣袂飘飘,随声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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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鼐,你我相识多年了……"

  "我素以为你算老实的,想不到你竟还有这等本事。"

  "摇头?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还是你能……"
  "……给我解释解释这封信是怎么回事儿?!"

  傅鼐也算看着胤祥长大的了,素来看他都是开口带笑人见人爱的贵胄公子模样,虽然知道他才华政见俱是一流,得四爷一等一的爱重,也见过他使些手段,但因着太近的关系,总难改变心里那个英武少年样儿,眼下自己成了待宰羔羊,看着人家站在对面冷言冷语磨刀霍霍,才觉得巨大的压力当空坠了下来,十三爷面上竟似乎仍然带着笑,便更吓得人胆战心惊了,真真明白什么叫寸语诛心,言辞杀人了,一头冷汗的同时又恍然惊觉当年粉嫩可爱的皇十三阿哥竟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长大了,更拥有久居上位的天家气概。
  不禁苦笑。
  "嗯?!"

  "十三爷容禀,您也是素知奴才的,傅鼐如何人,敢做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扰乱地方公务,"傅鼐整个脸缩成了一团,皱皱巴巴笑得比哭还难看,"这确是王爷手札,您一看就知,又何必难为奴才……"
  不错,这的确是雍亲王亲笔,令他背着胤祥转交督抚,自出了这事儿,借着胤祥胤禵的关系,胤禛已经赶着跟康熙请了过问监责之权,眼下发文督抚名正言顺,言明"京观"一事出自雍邸,皇十三子不过力争之后不敢有违兄长之命,然心底宽和仍开释部分确系裹挟之良民商贾,不可妄自揣测,不避规避王府,当据实上报,不得有违。

  四爷不愿十三爷担这滥杀之名,试图隔空遥控,却没想到他爱弟钦差当得能耐超出想象,督抚不敢妄为,竟然转呈本尊,十三爷又因为四爷要替他承担恶名生气……好大的圈子,这兄弟俩啊……
  傅鼐莫名背了黑锅,哭笑不得。
  胤祥却面容整肃负手立在案前,凝眉望着这份信,"所以说这才是你来的真正目的?"

  "奴才不敢说。"
  得,这算是默认。
  胤祥突然怒火直冲紫府,"这算是什么意思?!"
  傅鼐沉默,并不答话。
  "说呀!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本是,不敢说话了?!"
  "十三爷,您明白的。"傅鼐微微低了头,略微沉吟,仍是沉了音慢慢道,"这回,您还是,听四爷的吧……"
  "若是不听呢?"
  "王爷怕是不会太高兴,您知道,但凡与您有损的,王爷都不会高兴,"傅鼐抬起头,直视这位他看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皇子,"您也不会不知道,这回您做的事儿,有多厉害……"

  胤祥轻轻盖上了眼,"这残暴好杀的恶名,我担不得?"
  "担不得。"

  "我担不得,我四哥就担得?"
  "这……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胤祥眉目冷冽,看得傅鼐一个哆嗦,又垂下了眼睛。
  "四爷不怕恶名。"
  "我十三爷怕?"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傅鼐心中叹息连连,他早就知道,搅进主子兄弟俩的事儿就没个好儿,"十三爷,您饶了我吧……"
  胤祥细微地勾了勾唇角,稳稳地回到位子坐下,将案上的玉如意握在手心把玩,果真温润的很,"我记得打小儿四哥就怕我太顺遂,见天儿找茬也要压一压我,不怕说与你听,你家王爷那时候整日跟个孩子说什么身份不足恃,君恩不足恃,父爱亦不足恃,什么有恩宠必有冷落,说不定今日宠眷优渥明日就冰霜雨雪了呢,要永远记得看清自己的路,认清自己的心,一切唯心而已,说什么响不乱人语,其清非管弦,什么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什么声名利禄,不过外物,不为外物所动,方能惊涛化碧波,坎坷变通途,娘娘还笑说他要教出个小和尚来……看来他有远见的很,指不定就是给今日打下的伏笔呢……"

  "我的十三爷呀,这么大的事儿您还说笑……"
  "我并不曾说笑,家兄日日忧虑我太平阿哥不经世事不受切磋琢磨不能成才成器,那今日之事岂不正是大好良机,之后就算有骂名滚滚残暴不仁之名也不过炼心而已,正好让我经历经历一朝从人见人爱幡然而下的味道,以后办差也能坚定心性百折不挠,"胤祥手指从如意上划过,落在腰间扇子上,睁开眼睛,笑的洒然,窗外光线跃然,正照的他面庞光泽动人,"不过炼心而已,声名乃身外之物,四哥日日说与我听,他精通佛法,自己竟然看不透吗?"
  "十三爷,奴才僭越,说句心里话,四爷这辈子做人做事,俱是为国为民,堂皇端正的,有何事不可与人言,哪里有一丝半点的顾惜自己名声?要不现在能那些官员能尽往那几个好说话的善人主子面前凑,不敢来触雍邸的霉头吗?四爷不在乎这个,奴才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不在乎,他连瞧都瞧不上这个……"傅鼐看着他,心中滚过千般思量,终于还是张口哀劝道,"可他在乎您,再小的事,他都在乎,在乎的紧,您成败得失、您心志高下、您衣食保暖、哪怕您不在乎的,他都在乎,您高兴不高兴,他最在乎,您受的罪,他巴不得亲身替您受了,现在这些污言秽语他不在乎,可他不愿意看您沾上一点半点儿……奴才求求您,就别让四爷操心着忙了吧……"

  "我知道,我知道……"胤祥握着扇子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声线低沉而嘶哑,他再次闭上眼睛,怕发红的眼圈太过明显,怕难以自制的泪水汩汩而下,他知道的,他真的知道,这些兄王于他的深情厚谊,这二十年来一点一滴,这言辞不能穷尽的倾心爱护,这理想志趣的共鸣契合,他都看在眼里,更牢牢记在心里。可他没有想到,这些他以为私密的、只存在于目光流转之间的情谊,已经明显到傅鼐都看的清清楚楚,他更没有想到,被一个外人一口道破的感情竟然他如此动容,那些分明是他知道的,他一点也不应该觉得惊讶和冲击,可是喉咙自己在发紧,声音自己在哽咽,鼻子自己在发酸。
  扇骨因时光而柔软光滑,扇面一点点推开,灿烂的桃花对他微笑如昨。
  胤祥重新控制好情绪,目光温柔地抚摸过桃花吐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脸对着傅鼐,却不看他,青年的声音回复优雅而绵长,似乎仍在怀念旧日的时光,"我知吾兄爱我之至,不舍得以此恶名加诸吾身,然而胤祥对兄王的依恋爱慕也是相同,将心比心异地而处,我又如何舍得为保全自己将这名声推到兄长头上?让他受世人诟病受朝野指责一分我就自责心疼十分,你也知他痛我所痛苦我所苦,不如替我免了心上这一遭大痛苦大业障吧……"

  傅鼐正待再劝,胤祥已摆了摆手止住他的话音。
  转目正色道:"就这样了,不必再说。烦劳就此回京,转告四哥,如他所言,胤祥此生,身份不足恃,君恩不足凭,所依仗者,为兄王是也。兄所往,祥饮马执鞭相从,声名利禄,不过浮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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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皇十三子胤祥封土造台以筑京观。
  尽斩倭人首级,以其尸为基,于近海处层层相累,聚土夯实,以其首为顶,封土而成塚,以壮军威,并示后人不忘武功。
  于其上勒石以记,正面曰:禁暴、戢兵、定功、安民。
  背面曰:不以礼乐废兵戈。
  至此,江南事毕,举国震惊。
  皇十三子恶名始扬。

123

123、对阵

  醇酒如注。
  年羹尧提前回京述职,八阿哥九阿哥招呼了一群同僚京官设宴款待。

  席上觥筹交错不表。
  他自从入仕便是步步高升,这回回京便有风声大抵是要入阁了,人场便难免愈发喧闹热烈起来,少年有成、才俊儒雅、砥柱栋梁的话一车一车地往外倒,又都是读圣贤书出来的人,便是推重吹捧也比别人说的好听些,气氛便更热闹了,直如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一般,两位主人家许是自重身份,倒没怎么絮叨,只偶尔在众人托拱时恰到好处地附和上一句两句,却偏偏有点睛之功效,再衬上天家玉带金盘,勾连交错,满目霞光,更是大好,一顿餐饭正叫一个宾主尽欢。

  年羹尧听着这许多赞美之词,也难免有些飘飘然,在人群中进退有度应对自如,也可知他蒙恩受赏也不是凭空而来。但转目一对上八爷九爷一团和气的笑脸,心里就不禁一冷,将警戒心提到了万分,一旦冷了心肠再转目看着锦绣场胃里便生出一股厌恶恶心气来,他看似一帆风顺,但经历了当初由士子班头沉沦六道轮回的三年,眼看着往昔身边把盏交欢的旧友一个个跃过龙门登科及第,立刻锦绣衣衫明月夜,春风得意马蹄疾,自此变相逢陌路,青眼不在白眼常留,他那些倨傲心性立时变作了他们琼林宴上的谈资,此刻一路青云,再回头看这些往来奉承,自觉心境大是不同,看透了人情世故,竟觉得自己恍若隔世宛若新生一般,当真是万千喟叹无可言表,苏秦当日所受前倨而后恭,如今也为他所享。独自立在这万千锦绣言辞琼浆玉液之中,面上带笑,左右逢迎,心中却冷静到了十分,也再一次生出对雍王的感激之情,他最艰难最沉落的三年,本已无颜入府,却意料之外地被四爷特意派人招了回去,亲自劝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云云。若非当日四爷十三爷不弃,恩遇如故,并愈发信任倚为左膀右臂,阖府上下,不曾慢待,以他傲骨折损后的颓废,也不知还有没有今日年羹尧了。
  待众人退散,只留下主客几人,适才被酒馔带的微醺的气氛蒸出些微的浓度。
  八爷这几年虽饱经波折,被君父亲自一贬再贬,只沉末僚,但在外人面前仍是温和可亲的笑模样,并不把日常颓废气带出来,眼见他轻轻拨着茶盏与年羹尧闲话,胤禟在旁敲边鼓,年羹尧应付了一盏茶功夫便有些不耐,今日这饭局本就是被几个同科同年好说歹说裹挟来的,打算应付了就算了结,他一会儿他还要去雍邸拜见王爷呢,在外置换了点精致的小玩意儿,王爷阿哥就喜欢这个,哪有这个闲时间在这儿磨嘴皮子,况且四爷可不是什么佯装大度的人,要惹火了他还不定被训叨到几时呢。

  正待要告辞,八爷又挑着眼笑吟吟看他。
  "亮工有大才,胤禩素来是知道的,虽说适才人人艳羡你步步高升,但胤禩看来,那只是燕雀之羡鸿鹄,亮工是合该九天展翅的人物,眼下这些还远远不足以施展你胸中块垒……"

  可算说到正题,年羹尧竟然听得一愣。
  胤禩上身微微前倾,一手按在扶手上,很见清减的面容上竟带着十二分的真诚惋惜,连年亮工自己都不由微微动容,旋即心惊,虽说有王公贵胄捧架,但也难怪八爷广结善缘呐。
  "谢八爷赏识,年某感激不尽,那些话都是同僚热络谦退,虚暂几声,四爷常常教诲要躬身自省,年某几斤几两,自己也还算清醒,眼下如此,乃是圣上洪恩,奴才当粉身碎骨以报,衣食保暖,为国为民得尽绵薄之力足以,年某并不敢奢望非分之福。"

  年羹尧也算历练几年,眼下说起话来也算是圆满,胤禩碰了个软钉子,却并不恼怒,只抬眼朝胤禟瞅了一眼,得了个不动声色的笑意,便又带上了笑纹,热络关切,"亮工书香世家,谦恭自牧,当为士子朝官表率了。不过话虽如此,胤禩自来最怕见易老难封之事,眼下正有几位王爷也极赏识亮工之才,不如……"

  "万万不敢当。万万不敢当。"年羹尧听这话面上感激涕零,心里却极难看,话虽好听,却分明是鱼钩上的香饵,眼下他得雍王看重、受陛下重用,平步青云,八爷居然能说出什么易老难封的话,言语是要为他某好处,却生生把他推到了不忠不义辜负圣恩的地步,也亏他说得出来,"庄生直言愿曳尾而行,羹尧虽不敢比美,却不存妄志。今日得享天恩,已是勉力,八爷赏识之情年某谨记在心,却万万不敢再妄蓄大志,贪天之恩。"
  胤禟一听这话便脸色大变,手握成拳浑身一绷就像要扑出去一般,但他坐在胤禩身边。
  八阿哥拍了拍弟弟的手。
  示意自己没事。

  胤禟一双眼睛刀子一样挂在年羹尧身上。胤禩本也不是沉稳的人,一头被人顶了回来,还像不知道似的用皇父斥责自己的话将他顶了回来,心里便郁结着一股凉气,只不过九弟这般上心上脸的反应,叫他心头一暖,更把他燥性压了下来。
  既然生意谈不妥,那变没什么好说的了。
  端茶送客。

  年羹尧谢了宴饮就走,将将到门边,又被人突然叫住。
  "年大人?"
  "八爷?"
  胤禩目光闪了闪,却并没有接上对方双眼,略一犹豫,才开口发问,倒像是真的很有些迷茫,"别人能给你的,我都能给,别人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可你,你们,信誓旦旦,到底,所图何来?"
  年羹尧皱了皱眉,听懂了他话中之意,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踌躇半天,终于缓缓转过头来,诚心诚意道:"年某虽位卑才低,却还想,做些事情,而现在也正能做些事情。"
  "可八爷……恕羹尧僭越,即便您,一逞夙愿,恐怕连自己,也……有心无力吧。"

  说罢,不顾胤禩错愕当场,立刻告辞而去。
  胤禩面色时青时白,额上青筋直跳,脸色又禁不住晦暗下来。
  突然肩上被人用力握住。
  回身去看,果然是身材壮硕的胤禟,多年来陪他历经风雨不离不弃的弟弟。

  反手握住他火热的手掌,使劲捏了捏,勾起一个艰难的笑容。
  他早就知道自己心志虽高心性却躁,性格里更有一种天生的怯懦和柔,因此虽能顺利游走王公大臣之间,得人人面上一句好,但真正行动起来,要去争些什么,又优柔寡断没有定心,一遇挫折便心生怨怼,还好有胤禟在。
  这个弟弟虽然人长的不甚体面,又因好利不受皇父待见,但自来却是他一伙人中真正中流砥柱,最让他艳羡的是,他身上自有一股熔铁锻钢之热力,心性果敢,坚韧不屈,百折不挠,遇上再大的困顿之境都有新点子,即便不是常常奏效,却让人不由心生依赖。

  眼下,不知他又有什么好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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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轿中,擦了面漱了口就敲敲轿壁转向雍亲王府去了。
  从轿下摸出个匣子,取出一盏整块玉雕刻的莲花灯,机关一碰,就慢慢转了起来,莲叶轻动,散发明辉,栩栩如生。
  最近十三爷未归,对上自家王爷,还是小意儿些好。
  匣子底下,倒是几本薄薄的册子,在那些督抚道台看来微贱不值分毫,连翻的兴趣都没有,不过工农杂书而已,却是他费尽心力私下收集,在南方为官这几年,按四爷要求,他们几个都关切于水利事务,将防洪防涝抗旱减灾之法一一誊录,连带着农利之事都暗自留心,又自己整理分类,才有了这么几套杂书,也算有脸面来见四爷了。

  一路被人应了进去,却见一只虎皮小猫在书房门外打转转,小爪子抓耳挠腮的私下乱撞,看着倒是好笑得很。
  只怕是府里新养的。四爷天大地大规矩最大,尤其是这书房,便是大阿哥不得传报也不许擅近的,更何况一只宠物。

进去一五一十交代了今日宴客及问答,不仅未见责,反倒被四爷说了几句应付过去便罢了,何必如此刻薄,小心给自己将来落埋怨,显是为他着想,听得年羹尧心热,又觉得奇怪,据他所知雍王爷刚毅肃厉,可不是如此软面的人,今日脾气也忒好了些。
  出来还不曾打听,府里快要溢不住的洋洋喜气便告诉他答案了,原是佟皇后身子渐复,十三爷又归期将近,近来四爷心情大好,满府满部都沾着喜意。
  也难怪。
  送走年羹尧胤禛冷哼一声便不再把那几个人放在心上。
  眼神从案上扫过,不自觉柔和下来。
  年亮工带来的农田水利之书册,随意翻翻便知他足够上心了,而那匣子旁边,确实一副画。
  早前离京返乡的阮婷先生王渔阳临走时托人转交的,说是老朽残躯,不堪执笔,生平最后点墨,以报十三爷桃花开解之恩。
  缓缓抹开,竟是满纸丹桂飘香。
  两道身影,一秤棋盘,黑白划界,自有攻守,言笑晏晏,眉秀目清。
  果然鹡鴒声婉,棠棣花稠。宫府相近,云物先秋……


124、怒火


  弘晖的脑袋在厅外闪出一个角。
  整个人趴在朱漆木门上趁他老子不注意朝里面勾了勾手指。
  胤禵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灌完最后一口冷茶立刻抱着肚子嗷嗷嚎了起来,朝两位兄长告了个罪就生生冲了出去。
  胤禛冷哼一声,胤祥苦着脸羡慕嫉妒恨地看着他绝尘而去的影子。

  胤祥咬牙记住了那个叛徒,再次满脸谄媚地贴了上去,"四哥……"
  胤禛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喝茶,倒好像杯中乃是什么蟠桃宴上的玉液一般,"十三爷真是好大的脸面,好大的本事啊,果然是皇父最最心仪看重的英明神武果决勇毅的十三阿哥啊,啊?"

  胤祥听这不紧不慢三分火气都不带的话腿都吓软了,他在千军万马冷锋如网的时候都未曾怕过,眼下孬成这样实怪不得他,按说他早就知道这回让四哥急大发了回来必定得不了好,也早就在脑子里设想过无数次无数种四哥摔桌子砸碗指着他鼻子暴怒的模样,日间跟胤禵闲聊的内容都是相互演习研模四哥发火的语气神态,提前商量应对之策,也算是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没料想这一进来还没说两句话老十四这不讲义气的就先行遁了,他孤家寡人跑都不敢跑,再碰上四哥这平静无波的样子,吓也吓个半死,毕竟他自小儿跟他到大,怎不知道这兄长心里有火发出来,哪怕打骂都算好的,可他面上越平静越和缓,气性越大,犯错的下场越惨……胤祥心中哀嚎,早知如此他该先回府跟兆嘉氏交代清楚,他的鼻烟壶搁柜子里,他的青骢马留给儿子,他偷偷养的哈巴狗愿意走就另投他主,不愿走就跟后宅养老谁也不许欺负了……

  "四哥您别这样啊,这回的事儿确实是我自作主张任性妄为,害的朝野忧虑,父兄挂心,弟弟愿任您处置,要打要罚随您便,只要能解了气怎么都成,气大伤身,您别为着我们的错折腾自己身子……"胤祥眼巴巴地瞅着自家哥哥。
  "处置?十三爷何出此言啊?"胤禛脸板的像一块儿砖,嘴角勾着,眉毛耷着,就像一块儿冰砖上生生雕了个慈眉善目的和蔼佛爷,说不出的别扭,眼下一下,竟显得阴测测的,好人也得吓出三分魂儿来,何况眼前这心里有鬼的,"胤禛何德何能竟敢自称兄长管教您呀?您十三爷天底下数一数二的能干本事,我这等平凡王爷如何处置得您?您还是回吧,我府邸狭小,别委屈了您!"

  "四哥!您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可别说这个寒碜弟弟,这不是剜我的心吗。"胤祥听这话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顺着胤禛袍脚一溜跪下抱住他腿,满脸的孺慕委屈,"胤祥自小得您教养,受您爱护,便不说有没有通天的本事,即便是有,那也是您一手引导栽培,我自幼失母,全亏四哥翼庇,若无四哥,又何谈今日的皇十三子?这天底下哪还能寻出比四哥更有资格管教弟弟的?!我犯了错,您该打打,该骂骂,又何必故意说这些子话?!"
  "站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这点儿事儿跪什么跪?!青砖跪着很凉快?!"胤禛根本没听他说什么,一声先吼了起来。
  胤祥一怔,乖乖站起来听训。
  "你还有理不成?!人人都办差!怎么你就那么胆大妄为?!"胤禛闷了多日的火半点没熄下去,反被他直接点着,当即喷薄而出,"身为皇子,奉命办差,居然敢切断与京城通讯半月之久!你想干什么?!你存的什么心?!"

  "我……我是为了……"
  "闭嘴!让你说话了吗?!知道的说你是为了保密,以免走漏消息,可不知道的呢?!还当你要割据一方成王称霸呢!你让朝野上下怎么想?!你让文武百官怎么想?!你让皇父又怎么想?!"
  胤祥听着兄长火焰滚滚而来,心里恐惧过后竟成了无奈,"四哥没那么严重吧……"

  ……怎么就能说到割据一方上去?

  "没这么严重?!你以为这是多小的事儿?!从小到大怎么办事儿就不长一点儿脑子!"

  ……四哥你上次见我还说有忠诚正直之心,沉毅坚刚之力,宽厚和平之量,精明豁达之才,足以为良辅……
  "就算朝野没事儿,你怎么就不想想家中父兄?!这样的消息,这样的事情,还死死隔着信儿,身受重伤,濒死昏迷,你是想吓死汗阿玛,急死你四哥吗?!"胤禛死死捏着他肩膀,自己越说越气,两眼通红,"你知不知道人家把'你'的手都送到我雍王府门口来了!"
  胤祥一愣,反握住自己肩上的手,微微低了头,毫无预兆,眼泪夺眶而出。
  胤禛看他这样,心里蓦然难过酸软起来,竟舍不得再骂他,反而缓手将弟弟揽进怀里,紧紧拥住。

  他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那种情况下要绝对迅速的完成合围,避免泄密,这是唯一的方法,大局当前,又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呢,他生气,只是因为害怕,只是害怕而已……
  而胤祥一意孤行下令筑造京观之事两人均默契地再未提起,此事已成定局,兄弟一般心思,无论是谁担了这个过错、这个名声,都不再重要了,毕竟二人一体一心,又何必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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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禵一路小跑直到花园附近才慢下步子,悄悄直起腰,四下张望。
  "十四叔!"
  一只手突然拍在肩膀上,吓了他一跳。
  "弘晖你干什么?!"胤禵放心地站起来,纳闷地看着自家侄子,"叫我出来干嘛?"
  弘晖抱着肩膀站的离他三步远,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小侄我是为了救您啊。"
  "两位叔叔在外头逍遥自在,父王在这边儿操心忧虑日日难眠,父王火大又害的京里多少人提心吊胆,十四叔这几个月最好闭门不出,避避怨念再说~"
  胤禵仔细想了想,脸色微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父王这儿酝酿了几个月的火等着发作你们呢,"弘晖抱肩袖手,腰系黄带,缀着佩环,长身玉立。他乃雍府嫡长,从小跟着父叔办差,小小年纪看着倒是精神干练,轻轻一笑,笃定的很,"您没看今儿全府的人都绕着这阁子走,能多远就多远,还不是怕殃及池鱼?"
  "……你能有这么好心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看你小子不把我往火坑里推就不错了!"胤禵被他们兄弟几个整的多了,早就不信这个,眼下双手一叉,绕着侄儿慢慢踱了几圈,没好气道,"就算救那也不是救我呀,你跟你那十三叔关系可比跟我这个十四叔强了不止百分,这我还不知道吗?"

  弘晖失笑,"这您还看不明白,这救人呀有能救不能救之分,十三叔那就是不能救的。他摆明了是这回主骂,罪魁祸首没跑的,现在可定在里头尝试滔天怒火呢,您最多也就是个协助之份儿,父王分的清着呢,要不您以为还真能溜出来?我这也算不上救,就提个醒让您别掺和进去给自己找骂去……"
  "好小子!"胤禵听完喜笑颜开,拍了拍弘晖肩膀,"说吧,这回要干嘛,十四叔一定倾尽全力包你满意!"
  "倒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弘曈他们这几日吵着要去打猎……您看看……"
  胤禵一愣,"上回出去打猎你十三叔才受了伤,你们父王肯定不会……"

  弘晖抿嘴纯良笑:"您刚刚说……"
  胤禵:/(ㄒo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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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五十年。

  闽广乱定,皇十三子皇十四子返京述职。
  初,上览奏大阅,令群臣传阅,及闻京观事,拂案震怒。

  斥曰:"国朝以仁义治天下,行孔孟之道,遵孝悌之义,自上而下,无不违和,泽被八方,万国来朝,所谓盛也。今皇十三子胤祥行事酷厉,残暴不仁,不知仁和宽恕之道,竟行屠戮之事。昔楚庄王以暴而不戢,不能保国安民而废京观,胤祥幼习礼乐,不能内明,实冥顽不灵之人也。"
  令削贝子爵位,闭门思过,熟诵五经,命宗正管束教训,雍亲王胤禛监察督责。
  胤禛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反应那么大,简直是立刻就接受了这个结果,或许倒多亏了上辈子皇父"不忠不孝"的判词太过严酷,听得多了竟不觉得这回严重,倒有些对不住胤祥。
  那受罚的本人实也不曾如何消沉难过,因他当初力排众议下令筑台之时早已做好了今日受罚的准备,甚至更严重的准备,灾难一旦在预料之中,便不足万一了。皇十三子自幼深得圣眷,于揣摩上意上甚有心得。他异常清楚皇父其人,他甚重圣名,即便知道他所行于国有益,也必会施以惩处,以示天下仁德的,故而……也罢。

125

125、二废


  康熙五十一年九月。
  皇太子胤礽复以罪废,禁锢于咸安宫。
  十一月,上以复废告庙,宣示天下。
  皇帝仿佛骤然老去,思绪不清,记忆迟缓,孱弱不堪,宛若寻常老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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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哥,我看弘晖几个近日怎么不时往郎世宁那边跑,上回还见他跟个传教士聊天来着,"胤禵嘬了一口茶,斜坐在圈椅里,一边伸手去抓果仁,一边跟兄长告状,"您可得敲打敲打,别耽误了功课。"
  "哟!这是我们十四爷吗?!怎么说话听着跟假的似的?"雍王一边翻看他前日装扮整齐画的画,一边漫不经心地打趣。
  胤禵噎住,咳的面红耳赤。
  上回满以为逃过一劫,把老十三推出去挨骂自己趁机溜走,想着就算落个不义的名头也不能陪着听两个时辰的骂呀,没想到转天就被单独拎出来从头到脚训了一顿,只差没说他怎么又长了二两腱子肉。

  摊上真么个哥哥……真真是……
  想不培养出耐心也不成啊。
  "您看您!"胤禵接过水一口气灌完就咚咚咚跺着脚冲着罪魁祸首嚷嚷,"我平时劝着您别管那么严,让孩子们耍耍,您说我放纵娇惯,致子侄安逸贪图享乐,现在我劝您行严父之职守,严加管教,敦促课业,您又笑话我!"
  "行了四哥你就别说他了……"

  坐那好半天一直没说话光顾着喝茶的胤祥终于被他闹得受不了,无奈地拖着音。
  "我说他?我才懒得说他!"胤禛却完全不下台阶,反而顺势吹胡子瞪眼开了,"你瞧瞧咱们十四爷干的事!那叫事儿吗?!那只有神仙能干出来的!好好一个皇子,身份尊贵,正当为朝廷万民表率,你看看他!他可倒好,为了逗一个小妾开心,大冬天叫人拿水把自家院子泼了一遍,说要溜冰!先不说应不应该,你就看看他有没有脑子吧!这北京城里多少湖泊池子,入了九都冻得严严实实,哪不能溜冰?非要把自己个儿府里整的多少天进不去人!可不是神仙做派!真真是个神奇阿哥!"
  神奇阿哥……==|||
  胤祥开始只是头晕脑胀的听着,被这哥俩儿吵得都麻木了,结果听四哥训起人来果然是才华横溢变化多端,新词层出不穷语态各异色彩不一,按自家经验要犯他手里头最好老老实实认错听着,千万别还嘴,要不然不骂死你也讽刺死你。
  就像眼下的胤禵。

  他眼看着这小子耷拉着脑袋一点点的往下缩,就像要缩回衣服领口里一样,巴不得立刻马上瞬间从兄长眼前消失掉。
  他本一心觉着倒霉,今个儿随口那么一说居然祸水东引惹到自家身上来了,真是千悔万悔,后来想想他哥子这分明是找个茬训他,不不不,四哥训人根本不需要找茬,随时都能搭上线,本就是必定会挨的,与他管不管侄子的闲事儿并没有关系,索性彻底昂首挺胸,回复一副英勇就义模样,听着就是了。

  胤祥抚额,看这边骂的也差不多了,才插嘴说到他刚才出神想了半天的正事儿上,"四哥你今日不是要……"
  胤禛一顿,眉目微敛点了点头。
  "原是坐一坐就要动身的。"
  "四哥那你忙我先走了四哥保重回头跟您请安!"
  胤禵一看音色,立马抓住空子扬尘而去,剩下两个哥哥四目相视。
  "四哥,呃……他们骤然之间跌入尘泥,遭遇大变,又都不是什么好性子,一旦见人,言辞大抵不会太好听,"胤祥小心翼翼地翻着眼皮瞅了兄长一眼,生怕他一会儿又要生气伤身,"您……好歹担待些,莫跟他们生气,平白气着自己。"
  胤禛看了他半晌,突然挑眉一笑,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知道了,就你操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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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储位再生波折,胤禛奉皇命查勘圈禁之中的大阿哥胤褆、二阿哥胤礽。
  确是该看一看,不过分明是宗人府宗正的差事,又巴巴派了自己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怕儿子受了底下人慢待过的不易?信任自己?亦或者是警告?
  若是警告,那是在警告谁?是为了让里面的看一看当年兄弟今日王爵蟒袍然后悔悟自己一着不慎,还是为了让他胤禛好好看一看尊贵兄长潦倒惨景更加小心谨慎不敢一步踏错?
  圣心难测。
  胤禛在差人的带领下一个院落一个院落的查验过去,包括废弃已久的马房和烟熏火燎的厨房,他素是秉性认真的人,甚至亲手摸了摸灶台上的灰,然后找着茬把管事儿的人训了几句,说道说道再如何也是天家皇子不容尔等轻慢,但也不算严苛,毕竟胤褆所犯太大,谁也不敢轻易沾染上,胤禛想着当年汗阿玛派他去看老八的病又为此训斥他包庇亲近胤禩的事,左右皇父是比他还要喜怒无常的性子,还是谨慎些好。
  最后在正堂见了胤褆。昔日飞扬跋扈的大阿哥一身颓然之色,但见有人奉旨来探也并没有多么癫狂的丑态,面上反而淡淡的,竟因此显出几分奇诡的肃穆凛然。

  "罪臣恭请圣安。"胤褆跪在地上,叩伏下去问安,语气萎靡,而漫不经心。
  胤禛眉头轻皱,略觉得天子的神圣受了些说不清的毁损,像是被人冷晒一般,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得压下不快,肃然应了一声"圣躬安",继而按规矩问了几句生活起居。
  "雍王这又是何必,方寸之间,谈何喜怒安逸,不劳费心。"
  听胤褆说的冷淡,胤禛并不觉得如何,若他自己在斯,还不定如何,"大哥言中了,兄弟之道,原是应当。"
  "兄弟?哼,罪臣当不起,怪不得早封亲王,登临高枝,自小儿的'明慧'吧,"胤褆冷晒,"不过,这回……反正多年无人说话,与你周旋倒也无妨,少不得是咱们那位英明神武的皇父派下来的差事吧?"
  胤禛嘴角拉成一条直线,沉默不语。
  "哈哈哈哈——这是又出了什么魑魅魍魉?竟闹得怹老人家不安生,专程派人来盯着——"胤褆盯着他看了一刻,突然扯着声大笑起来,嘶哑,夹杂着断续的气声,"当今陛下自诩文成武德千古一帝,还怕什么宵小不成,又何论一个废了的儿子?!当真是万忧万虑万无一失啊!孽障?孽障!早知如此,当年又何必要这些许孽障?!倒给自己平添烦恼。杀又杀不得,落个不慈的罪名,可不得污了他圣名?放又放不得,咱们在他老人家心里可一个个都是缩头藏着的乱臣贼子,指不定那天就杀上金銮殿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了?!饶你王爷又如何,还不是一般无二!甭想着落了谁!早晚有这一天,赶紧的选好了地儿,咱兄弟还能住个隔壁!你不是好念佛吗?正省得为凡俗所扰!"

  "休得妄言!"胤禛听得不对,面沉如水,一声断喝,厅内一静,他朝东方拱了拱手,"念着兄弟一场,胤禛仍唤你一声大哥,劝你莫要给自己平添罪业。你坐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事,若非皇父仁慈宽厚,心怀不忍,如何能安然至今?!今日皇父念及父子旧情,特派我来查勘用度,你不知感怀天恩,思前罪悔旧恶,竟敢出言不逊,辱及君父,挑唆父子,居心何在!"
  他不耐与他周旋,情分既没,何必再惺惺作态,本打算呵斥一番,立刻收尾走人,却被他一声冷哼打断。
  "仁慈宽厚?!感怀天恩?!真是个天大的笑话!"胤褆面容狰狞,突然暴怒,又瞬间平静下来,沉寂的像一尊佛,"他若仁慈宽厚,那我又如何会被困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捉蛐蛐……"
  "……昔日威风八面的直郡王连自己犯下的错都不敢承担吗?再说下去,胤禛不齿。"

  "不错不错!我承认,我是计划刺杀太子,我是趁机煽风点火想彻底了绝后患,我是故意在他面前推荐老八以求自保,是,我做过,都是我做得,我敢做,就敢当面说,谁问我都敢说!我满洲男儿,还没学过敢做不敢当!"
  胤禛听完,心里一沉,转身就走,"大哥保重,胤禛告辞。"

  "怎么?!你不敢听了?!我偏要说!"胤褆快步上前追了两步,大声吼了起来,带着掩不住的畅快,"你不敢听?!你也又不敢?!有人揭发就是我在背后行悖逆之事?!挖出小人就是我置下巫蛊?!哪家的道理?!可这就是我的弟弟,这就是我的阿玛?!"
  胤禛心中巨震,无数纷繁之事如决堤之水瞬间冲上百会,不知该说乱麻绕丝还是醍醐灌顶,想也不敢再想。

  他是别人的儿子、弟弟,也是另一些人的兄长、父亲,如今前途茫茫,万事繁复,这并不是他可以去想的事。
  "大哥说的,胤禛一句也不曾听到,一句也不曾听懂,您,好自为之。"
126、咸安 ...

  在咸安宫门前踌躇了片刻,胤禛方令启门。
  胤礽接旨问安,胤禛看他面容清减,两眼凹陷,颧骨突出,两颊染着病色嫣红,心中酸楚,但他气度倒是寻常,不似前几年的颓废疲软,反而因特有的镇定平静带出几分青年时飞扬之色彩,只不过是张狂内荏的飞扬,不复往日之龙章凤姿。胤禛细细查看,又想到刚才所见的大阿哥,突然觉得几十年来性格迥异的两位兄长在面对终身之苦厄时竟有些神似,或许康熙大帝历经风霜的长子们,早已晓悟天家因冷暖起伏带来的残酷,能够坦然面对九鼎之上一朝陨落的悲惨命运。
  "行完了国礼,是否该行家礼了?"
  在他发怔的时候,胤礽已经站起身子,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膝上的土,看着来替皇父探视的胤禛,眼中只有遥远的淡漠,仿佛身在咫尺,三魂六魄却在千里之外,让胤禛捕捉不到。
  胤禛闻声苦笑,随即上前行礼,一丝不苟,"胤禛给二哥请安。"
  "……四弟免礼。"
  胤礽神色一恍,不知想到什么,回了一声之后,直接转身入了厅堂。
  "呵呵,你倒还是这般认真的性子,"胤禛跟了上去,听见胤礽低声讷讷,他唇角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开口,又听见兄长太高了声音,简直像是故意说给周遭的探子听,"皇上又说我什么了?"
  皇上……一朝情断,竟连父子也做不成么?
  胤禛觉得今天这趟确确实实是个苦差事,尤其摊上这么两位破罐子破摔的哥哥,他自然保持沉默。
  胤礽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不外乎秉性凶残、行事乖戾、不从教诲、仁义尽失……"
  胤禛向前一步,靴子落地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格外清晰,"二哥慎言。"
  "嘿,现在该慎言的是老四你,为兄我如今合该放荡形骸,饮酒赋诗,最好裸行于堂上,让你们都来我裤裆里走一走,我知道这四面八方都是上皇耳目,你我一言一行都尽在他人案头,可那又如何,我怕什么?"胤礽悠悠然瞥他一眼,纵声长笑,提起几案上的酒壶,握着细细的瓶颈,触手生温。
  "不过是自己放纵荒唐,逼的老父哭庙,落得身陷囹圄,子孙涕泣,哪堪自比刘伶?"胤禛也在一旁坐下,放下几分顾忌,硬生生扯开嘴角,似嘲似讽地看着自家兄长。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你总是说的很对……"胤礽恍恍惚惚念道,竟似失神落魄,提壶灌了一大口酒,晶莹液体从嘴角溢出,顺着起伏的喉结滚落,沾湿了袍褂,"自作自受,不过是自作自受,人人都是自作自受……"
  胤禛挺着腰背听他胡言乱语,一字不发。
  "且不说我,我自知罪孽深重,落得如此下场还算是陛下仁慈,不会自比扶苏刘据,你们也不必假惺惺那般看我,爷还用不着你们同情!"胤礽冷哼,"可谁不是如此?!你以孝著称,受两宫爱重,自然看不下去老爷子瘦骨伶仃,觉着我枉费了人家一番心肠,哼哼,倒真是孝顺的很。"
  "本朝以孝治天下,胤禛何过之有?"雍王缓缓靠在椅背上,敛目不去看他。
  "天下从没有无辜之人!你当他真为我伤心?错了!他是不甘!不愿!他是为他自己伤心!我这东宫太子,从来不过是他实现自己方略的一个棋子,他要按他的心意把我捏成泥人!他要证明他是对的,他最英明!如今,我输了,就是他输了,你当他哭庙,哭的是我吗?!是这段父子情吗?!你错了,他哭的是他三十年心血一朝流水,他是扯下脸来向天下承认,他错了,错的是他!无能的是他!哈哈哈哈——"
  "我这大清国第一个太子的实验失败了,你说是也不是?"
  "他一心汉化,要吸引天下汉人归心,可又舍不得满洲基业,不敢让满洲传统被败坏一点半点。他为难自己,也要为难我,可还是失败了……"胤礽又灌下一口酒,不再看着胤禛,他的面容是坦荡的,甚至是愉悦的,报复的愉悦,"他立我为储君,真的都是为了我额娘?别人不清楚,你还能不清楚?不过是三藩之乱举步维艰,要争取汉民汉臣之心,仿汉家旧制立储,可一旦那些大臣按汉例上书请皇太子出阁读书,他就立马翻脸,三请四请毫无音讯,伤了汉臣之心,他怕什么?还不是怕太子出阁,就将储君交到了阁臣手中,就另成一党,分了他的权!说是亲自教养,还不是怕我有了二心,更怕我成不了他要的型儿,承不了满人的传统!从五岁拖到十来岁,才勉勉强强举行出阁读书之礼,向朝臣炫耀他的教导如何之优良,可实际上呢,折辱我的老师,让他们大热天跪在地上请我念书,指责负责的阁臣,嫌不尽心意,最后还是把堂皇的太子太傅弄成了私属臣僚,出阁读书徒有虚名,还不是在他牢牢掌控之中,一步不得自由,由着他的性子揉捏!他名头上立了太子,可还是认真打磨一众庶子,让他们成长,让他们成才成器,让他们成为储位的威胁,让他们来争、来抢,让他们也成为他手中的棋子,老四你不是也曾被当做过棋子么?只不过你聪明,你聪明的逃了而已……可现在呢,秉性凶残、行事乖戾、不从教诲……哈哈哈哈——可不是个天大的笑话!是谁教的我秉性凶残,是谁教的我行事乖戾,是谁教的我不从教诲?!眼下一废二废,生生把他的面子丢尽了,他输了,他要像被他折辱打压的儒臣承认,他输了,他教不出好学生,生不出好儿子,哈哈哈哈——"
  胤禛抬眼,看着他放荡狂笑,声音却越来越低,握着酒壶的手上青筋暴起,整个人伏在案上,有如呜咽。
  是的,皇父输了,可这次认输,是以他最心爱的儿子为代价。
  心中低叹一声,胤禛起身上前,握住他的苍白削瘦的手,取出瓷壶,另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二哥你醉了……"
  "哼,我没醉,怕是你醉了,我要好好地活着,等着看你们谁是下一个我,谁又是下一个他!"胤礽眼角带着放肆的笑意,鬓角飞扬,虽在低处,神态却睥睨众生,"我告诉你们!那个位置不好坐!不好坐得紧!"
  胤禛沉默了一刻,招手叫人来照看他,自己缓缓转身。
  从寂寥空旷的厅堂走进黄叶乱舞之中,任卷动的枯枝搭在自己身上。
  在呼啸的风声中,隐约听见最后一声呢喃,代我照顾好阿玛……
  胤禛恍若未觉,脚步未曾一顿,看着咸安宫地的大门缓缓合上,仿佛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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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差事着实为难,折腾的他一身冷汗。
  大哥是掩饰狡辩也好,是悲愤直言也好,他都不想知道。
  或许是他做的,或许是人夸张陷害,那又如何,一个能买凶刺杀储君、在老父面前直言弑弟的皇子,无论如何也不冤枉。
  天家父子,他这十几个手足,从来没有干净的,即便是他自己。
  至于太子,他与皇父的父子情分,生生灭灭,本不由人,旁人为之扼叹,身在其中者唯有甘苦自知了。
  那位子不好坐,是的,他知道,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那位子不好坐的紧,是天底下第一个煎熬之处,可他需要那个位子,需要那份权力,同样没有人比他更需要,煎熬又如何?
  他本是这样的汉子,他本是这样的皇帝。
  "大阿哥呢?"回到府里,收拾利落,胤褆胤礽的声音仍在耳边回荡,老父瘦削的手掌浑浊的目光亦剜之不去,想到父子缘法,想到自己的几个儿子,旁人只道小受大走,孝顺至上,惟他觉得天下没有不是的儿子,只有不是的父亲,倒不是指摘皇父,只是稚子天生淳朴,本无善恶,全赖父母师长教诲,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正如是也,便又念起早晨胤禵说的事。
  不一时,弘晖便进来请安,掐花的坎肩,压墨的袍子,正是少年英姿,抽条儿的时候,面上一派生机勃勃,光彩照人,与适才两府中的死气沉沉大不相同,让人看着便觉赏心悦目。
  "听说你最近和洋人往来密切?"
  弘晖一听父亲要审,也不惶恐,反而笑盈盈凑过来,"哪个跟父王面前多嘴告了儿子,可是十四叔说的?"
  "滚一边儿去!好好说话!"胤禛随手拿起案上书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收回来一看是胤祥给他淘换的宋版山水集子,双鱼尾苏刻,又是好一阵肉疼。
  他前世是极严苛的父亲,可重活两世,再见着兄弟都像小字辈,更别提儿子们,态度难免宽和许多,再加上为着弘晖上辈子夭折的事儿,小心翼翼养着,更难免有些宽纵,养的这小子现在竟滑头一样,除了他真正光火时候,竟不怎么怕他这个外头人人忌惮的铁面亲王,简直让人气闷。
  "回父王话,往来确是有的,可不怎么密切,"弘晖摸着额头站远了几步,老老实实回话,面上仍带着笑,"不过是听他们讲些海外的事,觉得有趣,便借了两本书看看,只当闲情逸趣,并不敢影响功课。"
  "知道就好,收敛着些,你汗玛法虽也学数理,可也不过是爱好,并不当真,你可明白?"言下之意莫要往来过甚让外人察觉了捅到皇上那就是大麻烦,看儿子深以为然地点头称是,胤禛才漫不经心地微微颔首,"不过中洋风俗迥异,学识不同,多看看书,涨涨见识也好,莫要妄自尊大见人就称蛮夷。"
  "是,孩儿明白。"弘晖神色不动,目光雀跃。
  "法不传六耳,这话莫让旁人知道。"
  "父王放心,儿子晓得。"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jj抽得厉害,所以有时候评论没法回复,大家见谅……TT
  谁说我周更的,谁说的!我明明是周双更!
  顺便把和阿福连的词儿发上来,我俩都非专业,大家看看就好别计较哈……
  阿福:
  捧谕旨扬威地官府,理度支肃整朝纲。
  兄皇也曾把旨降,免操劳少进朝房,
  忧心国事为皇上,厘清浊访贤良荐举圭璋。
  也是我主洪福广,数年来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康。
  息边锋定疆安民君威壮,感圣德从此三木离刑堂。
  将在外恃宠竟生骄,降天诛我兄皇易如反掌。
  今日里臣弟恭举寿觞,谢兄皇励精图治重整我家邦,圣恩天下彰。
  撩袍端带我把金殿上,擎天保驾伴兄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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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陌:填的是沙家浜·智斗
  白:登龙撵步玉阶眼前堂皇,那撩袍端带顶天立地可不是孤家贤王!
  曾降旨免操劳少进朝房,怎奈他忧心国事恭谨端方。
  唱:话当初太祖太宗眼界广,先皇他心忧社稷,九子选王
  携贤弟避筹谋,踉踉跄跄
  明月下,桂树旁,胤祥他聪慧贤明念黎苍
  孤只道王弟仁善,忠敬诚直,步履匆忙
  却不料心血损,带恙奔走抱病平章
  似这样天大功德谁人敢忘,桃花扇翠鼻烟,成对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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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巷陌姑娘,413见面了,填的是甘露寺·劝千岁
  劝万岁赏字休出口,
  臣弟与主说从头:
  臣自幼为皇子天下供养,金玉枝与国同休。
  总角年蒙兄皇算学教授,
  翰墨书香日夜不休。
  及年长皇考厌弃、多病故人疏,唯兄皇常勉励来日待从头。
  登大宝兄皇威风有,降殊恩臣弟占鳌头;
  东直门外起王府,圆明交辉同源水流;
  辅大政亲掌宫府事,含天宪宗藩头筹;
  领禁卫督皇子,尊妃母免我心忧。
  似这般圣恩哪个有,敢不鞠躬弼九州?
  为臣辅君分内事,逞大志助兄皇日夜思谋。
  谋得海内免争斗,兄皇垂拱盛世收。
  臣万事遂心无以奏,求兄皇免赐鸾俦。
  最后一句是为了和上巷陌姑娘的"成对成双",413嘛,四哥求婚被十三拒绝了!呃,我知道十三当面这么说很雷,接受不了的姑娘就当是说的四哥赏十三小老婆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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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陌:被拒了?四哥说再接再厉!不信他不答应。填的是《八大锤》
  唱:听他言来急心上,
  唤声怡王听端详:
  说什么万事遂心肠,
  鞠躬尽瘁为兄皇,
  说什么蒙圣恩无以偿,
  圆明交辉本棣棠。
  自古君臣难久长,
  孤却要你我并坐龙堂。
  白:查京畿分钱粮王弟操劳
  问脉案试汤药寡人心焦
  兄弟绵长本是两心相交
  岂因御座明堂分开河套
  丈夫伟业自难忘
  君不可自欺欺人绝孤王


  127、临终 ...

  康熙五十二年的秋天。
  雍亲王胤禛再没有露出过一个笑容。
  一入秋,在深宫安养的佟佳皇后骤然病重,缠绵病榻,起卧艰难,眼看福祚难绵。
  请了特旨,胤禛并雍邸大阿哥弘晖衣不解带在榻前侍奉,霁格格归宁,连康熙皇帝也面带悲痛惶然之色,常驻承乾宫,整个人形销骨立,疲羸有不胜衣冠之态,佟佳氏主掌后宫三十年,恩威并重,母仪天下,深受阖宫内外尊崇敬慕,是以她骤然病倒,宫内诸人日夜涕泣,佛堂磬声不断,香烟缭绕。
  昏昏沉沉了十多日,太医已透了底儿,胤禛五内俱痛,但这两日佟皇后却突然有了几分精神,面色红润,人也坐起来了,还能说几句话,却让胤禛心底更沉了沉,怕不是好兆头……
  "额娘,吃药了……"
  胤禛单膝跪在皇后脚踏上,宫人试了药后将小白瓷碗儿捧给他,弘晖从背后扶起祖母,轻轻在她背上顺抚,少年经了这许多事,瘦了一圈,面色惨淡,但双目精光灼灼,仍不见懈怠疲态。
  皇后抿了半勺药,秀眉紧紧蹙到了一起,身子朝后微微躲了躲。
  胤禛看得好气又好笑,当真是老小孩老小孩,阿玛额娘年纪大了,吃起药来却一个比一个难哄,嫌苦嫌烫嫌多,比弘昼还难说话,但怕解药性,喝了药又不能吃茶又不能进奶子,只好提前备些清水甜点润口。
  "额娘,凉了更苦,趁热吃了药,病就好了。"
  佟佳氏瞥了瞥眼睛,正待张嘴回他一句什么,又突然止住,看了一眼儿子,眼角带上了一丝辛酸,不再说什么,干脆利落的喝完了药,简直像是为了全谁的念想。胤禛心里也是一苦,他母子连心,因那一顿,便立刻猜出了额娘嘴边不曾说出的话,毕竟,任谁都知道,眼下,任什么药,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功夫了。
  进完了汤药,佟皇后半依在榻上,胤禛父子坐在她下手,殿里的空气一下子如流沙般沉淀下来。
  佟佳氏殷殷握住儿孙的手,爱新觉罗皇室课弟子甚严,眼下,连弘晖,也早都是一层厚厚的茧子了。
  她清明温润的目光流过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庞,如清泉汩汩,盘旋徜徉,最终定格在胤禛的脸上,双目如星,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看得胤禛精神凝聚起来……可她嘴唇嗡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握住胤禛的腕子,葱指拂过层层盘绕的佛珠,眼睛却缓缓扫过屋内天顶殿外吊脚,目视弘晖,眉眼弯弯,"玛嬷这殿子也住了有三十年了,真有些舍不得……"
  弘晖闻言双眸瞬间浮上一层雾气,却又突然一敛,余光扫了一眼父亲和祖母,下一刻,再看他神态又与适才一般无二了。
  身后的宫女袖口因微风轻动,胤禛扶了母亲躺下,准备辞退,却被佟皇后拉住了手。
  "额娘吩咐。"
  "这几日昏昏沉沉,总梦到你乌库玛嬷,她老人家就那么日日夜夜立在我面前,跟生前一模一样,说了好些话,还叮嘱额娘无论如何要亲自去一趟五台山,替她拜一拜……我现在忘性大,回头见了你阿玛,记得提醒额娘一句……"
  "额娘放心,儿子记下了。"
  胤禛替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却乍然一惊,赶紧行礼,倒是被人挥了挥手赶了出去。
  康熙撵走了儿孙从人,自己轻轻在塌边坐下,看着这个扛住自己硬命,还一扛二十年的表妹,眼眶发红,鼻子泛酸。
  佟佳氏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两人都目光闪烁,彼此瞳孔里,一张脸惨白,一张脸蜡黄,却是一样的清瘦,一样的孱弱,一样的苍老疲惫。
  简直令人惨不忍睹。
  "陛下……主子……表哥……玄烨……"佟佳氏的目光注视着他,又像透过面前的九五之尊注视着旁的什么人,抑或只是虚无,口中讷讷而呼的,是陪伴她一生的人,一个人,抑或不同的人,"表哥……玄烨……"
  "哎……哎……哎……哎……朕在这儿,玄烨在这儿……"康熙忍着泪一声声应着,榻上的女人,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是他一众儿女的额娘,是他在这偌大深宫中可供停泊的港湾。此时此刻,却给他带来人生中第二次如此的惶恐怖惧,这漫长的一生,这一个甲子的时光,他失去的已经太多太多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结发妻子,他的肱骨至交,他的祖母,他心爱的儿子们……只有她,一直陪着他,一直一直守在他身边,分享他的荣耀,安抚他的苦痛,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也会离他而去,将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世上,让他无家可归……而如今,在他已经枯发皓首孤寂凄凉的晚年,却要让他真正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你如何忍得啊……
  "……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佟佳氏苍白的手指抚上康熙的眉眼,多日的辛酸不舍终于化作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滚了下来,汇聚成小小的漩涡,又大颗大颗的浸入枕套,"臣妾无能,享了少年的富贵,却不能陪皇上走到底,对不起,对不起,玄烨,对不起……留下你一个人……"
  素来自诩千古一帝的康熙闻声终于忍耐不住,像任何一个平凡的老人,一边颤抖着手指抹去妻子眼角的泪水,一边却按住脸颊边的素手,放任自己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滚落下来,"没关系,没关系,老百姓还说呢,若谁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你可记得等着朕,莫要先走了,莫要再先走了……"
  "是,臣妾知道,不会再先走了,不会了。"佟佳氏含泪应着,又抬起泪眼,"臣妾这两天一直梦见……"
  "朕知道,朕知道,朕听见了,"康熙连连点头,心中却因这来自皇祖母的约定愈发沉痛,宛如刀割,终于使劲控制住自己颔首,"去,去,该去的,该去的,代皇祖母去看看,去看看也好……"
  "皇上……"
  一时间,承乾宫内,只闻涕泣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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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冬交替之际,雍王一路骑行,休整后,不曾按着往年的习惯在山下停车下马,而是护着捂得严严实实的凤驾直登五台。
  方丈住持一路小心翼翼伺候着一国主母,胤禛代皇后在几座熟悉的庙宇里拈了香拜了佛。
  沐浴斋戒三日,临下山前,皇后突然提出要去药王庙看一看。
  胤禛微怔。
  到了庙门,却不入庙,反而抬手停在阁外,胤禛大皱眉头,挥手让周围密密围了一圈,严严实实挡住风。
  "额娘……"
  "禛儿,可还记得那尊卧佛……"
  胤禛刚开口就被母亲拦住,抬眼远望,果然是当年让他们惊异万分的由山川云晖组成的巨大卧佛,那时候,皇父还年轻挺拔,额娘还不曾母仪天下,大哥勇武过人,太子聪慧秀敏,而自己,也不过颟顸顽童一个,刚刚骗来了汗玛法的佛珠手串,得意洋洋……一眨眼二十多年人事更迭,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每个人都经历繁杂心事成渊,再念往昔,当真恍如隔世,而唯一历经风雨不曾变化的,大抵也唯有这一尊天生地成的卧佛了。
  "再来一趟,额娘赖之多享福泽二十年,如今虽然没有福气看到你们走下去,却也知足了……"
  "额娘,额娘别这么说,儿子听着难过……"胤禛低下头,强抑痛楚,思绪混乱一团,来不及想额娘说的话,只不愿让母亲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睛,。
  "……真想……看看禛儿将来的样子呀……"佟皇后却像是不曾觉察,微笑着,微笑着,"当初抱来时才那么大一点点……"
  胤禛心中惨痛,更漫上无可抑制的遗憾难过,他本以为,上天宽仁,能让皇额娘看见他身披龙袍登顶驭极的模样,他本以为,母子缘深,母亲能等到他跪在承乾宫请太后移宫的那一天,他本以为,老天能再给他一次机会,让养他育他的母亲,能够看着这个儿子端方正直,成才成器,能够看着这个儿子乾坤独运,重整河山,能够看着这个儿子,令海晏河清九州同庆……能够看着这个儿子,为万世开太平……
  他想让他的母亲为他骄傲,为他自豪,为他的成就欢愉荣耀。
  老天爷,你连这点儿愿望都不肯成全吗?
  "额娘,儿子将来,儿子将来……"您儿子将来是做皇帝的,这句话,从小漫不经心地滚在心里,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难以自抑地想要脱口而出,想要让母亲知道,就算看不到,知道也是好的。
  佟皇后眺望着卧佛的双目突然转过来,使劲看着他的脸,使劲捏着他的手,用前所未有的力气,像要把这个儿子揉碎了在眼睛里,那双眸子流波轻转,却是一如三十年前那般,道不尽的清澈洞明,"额娘晓得,额娘晓得……"
  "……"胤禛惊怔,心中宛若雷惊。
  "……早年额娘还怕王侯将相是苛求了你,眼下看来,"佟佳氏侧着脸看他,眼中的笑意和着漫天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情绪将他笼的严严实实,"只怕瞧低了你。"
  "记住,你是本宫的儿子!"佟皇后最后看他一眼,刹那间整个脸膛上绽出慑人的自信光彩,卧佛余辉为之失色,她在驾中微微敛了目,用任何人都听不见的声音讷讷,"不然还能有谁呢,还能有谁呢……"
  銮驾回宫。
  康熙第三任皇后佟佳氏,留给皇四子胤禛的最后两句话:
  "佟佳一生不输于人。"
  "……待自己好一些。"


  128、嗣子 ...

  胤禛愣愣地握着佟佳皇后无力下垂的手,看着她脸颊上最后的红晕一点点褪去,皮肤的温度一点点流失。
  面如淡金,唇角含笑,依然端庄而慈和,宛如昨日,昨日之昨日。
  可胤禛知道,母亲睡着了,他的母亲,永远的睡着了。
  胤禛只觉得浑浑噩噩间心魂不属,外界一切声音逐渐抽离,越来越远,此刻,他想不到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天下,眼前只有额娘明朗的笑容,他脑中一片空白,又似乎被塞得满满当当,无数的碎片,烛光中的笑声,全都山呼海啸向他扑来,像要将他整个淹没……那是额娘抱着他轻轻摇晃,说"以真受福",额娘戳着他的额角,轻嗔"人小鬼大",额娘挑眉教训"立功方能立身,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岂能只顾着坐享尊荣",额娘含泪嘱咐"或许人人都做着八面玲珑的菩萨,只有你一个敢做怒目而视的金刚",额娘轻轻笑着,笑着听他默诵"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
  室内的寂静延续了一刻,又突然被爆发出的啜泣呜咽痛哭所替代。
  唯父子二人无知无觉。
  "皇上节哀,皇后娘娘已经去了。"
  "胡说八道!你在咒皇……"
  生老病死苦,非帝王所能免,被从旧日春景的缅怀中点醒拽回悲惨现实的康熙皇帝甩手将李德全远远掀开,暴怒的面孔上是从未有过的狰狞之色,一腔怒火喷薄而出,想要将眼前所有人焚烧殆尽。李德全带着宫女太监战战兢兢跪在地下,不敢发出半点响动,生怕怒火中烧的皇上拿他们陪葬。但康熙回头看一眼妻子逐渐发青的脸色,滔天的愤怒如被戳破的气球一样迅速敛下,悲伤无处可诉,全部化作无力回天的哀痛与不甘,王者至高无上的权力为阴阳所阻隔,即便是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的流逝。他是康熙皇帝,他是大清国的执掌者,而不是一个为爱癫狂的寻常男人,无论有多么不想承认死神的到来,他强大的理智和清明也使他无法放纵自己沉湎于自欺欺人之中,迫使他直面惨淡的现实。
  眼角颤动,重新萎靡地坐到塌沿上,愣愣地看着这个陪他走过半生的女人,沉静的安眠。
  泪水倏然间夺眶而出。
  李德全早已卸了红缨,眼下看着这情景暗自心焦,只得不停地目视雍王求助。
  胤禛终于在喧嚣之中找回了神智,虽心如刀割,但心底却不像自己之前想的那般痛不欲生,或许是母亲病的这段时日所有人都做好了国丧的准备,或许是年岁渐长,不若幼时思慕不可割舍?眼下只是空,整个人都空荡荡的,有些茫然的无所依凭,像是心里漏了一个洞,天外的冷风直扑进来呼啸肆虐,无数的钝痛遍体,想阻止,却无处下手。他今生活过三十五载,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茕茕孑立,什么叫做伶仃浮萍。
  看见李德全对他使眼色,慢慢抬眼,才想起他椿堂尚在,还是为人子的。
  竭尽全力拖着僵硬的身体向旁边蹭了一小步,仍不舍得放开母亲的手,唇角嗡动几次,才低声道,"阿玛……节哀。"
  李德全跪在旁边听得心里着急,这四王爷平日说起话里就没个能跟他争得,怎么眼下这么要紧时候倒木讷成这样,节哀节哀,这哀是说节就能节的嘛?
  胤禛也是无奈,他倒是很想父子情深地跟皇父絮叨絮叨,说几句"就算额娘也不希望您哀损过重","让额娘放心去","往者已矣"之类的词句,可榻上的,是他的母亲,是抚育他三十年的母亲,是终究没有等到他的奉养尊荣的母亲,他自己尚且无法自持,又谈何安慰别人?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再多,便力不从心了。
  康熙缓缓将目光投到他身上,伸出枯枝一样的手,从儿子眼下划过。
  "……节哀,那你又哭什么?"
  哭?什么哭?他哭了吗?
  胤禛愕然,急忙忙去抹自己的脸,这才发现面上早已是湿漉漉一片,眼泪还在无知无觉地向外涌着。
  胤禛跪在脚踏上扶着父亲的膝盖,半晌才讷讷道:"阿玛,叫宗人府和礼部的人进来吧……"
  康熙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乍然刺向他。
  "阿玛,是时候了……兄弟们要进来了……"胤禛含泪依依不舍地望向母亲最后的容颜,他知道父亲舍不得,他也舍不得,他们拿生死没有法子,也同样拿规矩没有法子,他要让母亲顺利走完人世最后一程,不愿给世人留下一丝半点的议论谈资,只得忍痛劝道。
  "……不!"康熙皇帝闷雷般咆哮着,如一只受伤的雄狮,终于割断最后一丝理智。
  "皇父!"
  "滚!朕不想听!你个不孝子给我滚!"康熙突然发起怒来,他站起身在室内疾步徘徊,冲着胤禛咆哮起来,疾风骤雨一般,"朕行事还轮不着你教导!朕倒要看看,谁敢把她从朕眼前带走!"
  "皇父息怒!您当儿子就舍得额娘吗,可这是规矩,拖得久了,要受人非议的,儿子求您了,就让额娘清清静静的走了吧!"胤禛承受着莫名的怒火,伏下身去,以额抢地,一个字一个字从肺里挤出来。
  "谁说也轮不着你说!"怒中的康熙大袖一甩将案上的茶碗药碗都冲他咋了下来,胤禛也是泛起了脾气,不闪不避,直起身子直直看着他,任由浑身被茶汤淋得湿透,康熙却怒气更甚,咬牙道:"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额娘待你如何你自己清楚!她一手把你拉扯大,若非得她养育,你能有今日尊荣?!如今怎么着这么着急要把她送进地宫?!要让她与朕天人永隔?!亏得她事事处处想着你,临了临了还要想法设法提醒朕五台山老和尚说的续命真龙是谁!大清国的真命天子是谁!"
  胤禛惊闻,急怒攻心,一时间听着皇父对母亲的揣测只觉齿冷,但莫名的又感到之前几日一直朦胧笼罩着自己来不及细细思量的迷雾被人骤然扯开,宛若醍醐灌顶,这也许……大概……确是皇额娘的本意?一时间脑中有如乱麻,直愣愣看着父亲不知作何反应,但幸好余怒未消,全凭着情绪而来的直接反应正好避免了斟酌与思考带来的复杂后果,他猛然抬头不驯之词冲口而出:"皇额娘与您结发数十年,一心一意佐助皇父齐家治国,如今尸骨未寒,您如此恶意揣测让她在地下情何以堪?!"
  语毕,不顾礼节尊卑地直接站了起来,带着一独自愤怒、焦躁、恍悟、感激甩袖而出,招了宗正进店,自己换了装束与兄弟们一起跪了,连胤祥焦虑看他的眼神都没有理睬。
  康熙被他顶地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他冲了出去,眼神却在不为人知处松懈下来。那确实是一个纯然的儿子对父亲的愤怒,真挚的出自纯孝的,与君臣社稷无关。他看得很清楚,甚至为此感到欣慰的安然。
  独自面对榻上冰冷的妻子,他双手捂住脸,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自嘲。
  ……
  礼官进去商议了片刻,老爷子身体就受不住了,又换了一拨太医进去,折腾了好半天才大概把事情定下来。
  原本看皇父身体不支,已经缓过神儿来的胤禛便打算请旨协办,却没想到又出变故。
  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的变故。
  康熙恢复了些后,便下旨命雍王主持奉安棺椁、奉移梓宫并祭祀事宜。
  这句话引起了些许不大不小的波澜。诸人并没有太过吃惊,因为这本也是应有之义,佟皇后无子,雍亲王为其所养,爵位居长年纪居长,以孝子身份完成丧葬礼仪自然再合适不过。不过……按理这是正宫嫡子的执事,如今皇上派了雍王,他玉牒虽未改,但身份却是正正经经又升了半步。前几年皇子之间血雨腥风闹了几场,把事情都撕开摆在了明面上,眼下皇上这样的旨意,众人难免多揣测几分,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礼部、宗人府、銮仪卫和内务司忙忙碌碌开来。选了良辰吉日入殓、移宫、举行法事、吊唁,还要祭天、地、太庙后殿、奉先殿、社稷并在德胜门演杠十天。
  胤禛以孝子身份领头在殿内哭了七天,倒是并未失态,外臣看着也很觉得端庄肃穆,举止更恭敬了几分。
  惟几个兄弟,尤其胤祥,面上蹙眉心中忧惧。
  再加上大赦等事,一阵忙乱起来,也顾不上好好说话,只能在难得的静处握一握手,聊作抚慰,或者该算是相互慰藉。胤祥自幼失母,佟皇后主张后宫,再加上胤禛的关系,待他十分亲厚,给了他这深宫之中难得一点母爱,他心中对嫡母确实敬重爱戴,眼下若不是有四哥在前,连他都恨不得好好纵情痛苦一场,只挂念着兄长,才强敛了悲情。
  直到这场凶礼落幕,各人回宫回府,胤祥才连自家门都没进就直奔了雍邸。
  熟门熟路饶了进去,在四哥书房小榭外站了一刻,又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客房找人换洗穿戴整齐,褪了一身老泥,清清爽爽再次推门进了书房。
  胤禛正在自斟自饮。
  胤祥一惊。国丧期间不准饮酒,何况四哥刚刚以孝子身份完成了丧礼,捅出去就是足够万劫不复的祸事。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隔着案子坐在了兄长身侧,果然看到了给自己预留的杯子。
  罢了,若在箍的铁桶一般的雍府还被人走漏了消息,那他们兄弟还是引颈就戮的好。
  胤祥一句话也没说的给自己提壶斟酒,抿唇一尝,竟是果酒,四哥对皇额娘的孝心果然是认真到了十分,一饮而尽。
  那个晚上,兄弟俩竟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胤禛喝一杯,胤祥陪一杯,杯杯不落。
  直到胤禛醉了,被果酒灌醉了,被他自己灌醉了。
  胤禛伏在案上,胤祥取下搭在椅背上的披风盖在他身上。
  自己捧起最后一杯酒,对着明澈的月光,微微俯首,拈袖将酒水洒在地上。
  皇额娘您放心,剩下的路,胤祥会陪着四哥的。

  129、下毒 ...

  "八哥,你别这样,唉声叹气顶什么用,天未绝我呢!"
  胤禟看胤禩郁郁不乐,浑然心灰意冷模样,心中又急又痛,咬着牙劝慰道。
  胤禩老僧入定一般盘腿坐在椅上,目中却焦躁颓唐,不复以往云淡风轻,听见弟弟这话,很是感激,但也知道不过安慰之言,大势已去,不过如此,忍不住长长哀叹一声。
  胤禟一听,胸内更躁,重重一拳捶在桌上,"八哥莫要灰心,哪怕老爷子亲自册的太子都不过这般下场,咱们还怕一个四哥不成,有弟弟在,你放心就是!"
  "有事说事儿,折腾自己身子做什么,伤着没有?"胤禩被声响一惊,急急拿着他手去看,看只是红了,才松了口气,"你又想做什么,别又把咱们牵扯进去,眼下皇父可还怪罪着我呢?"
  "九弟办事,你、放、心。"胤禟扳着他肩膀,目光灼灼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说道,高大的身子将胤禩整个人拢进阴影下。
  胤禩被他说的不自觉笑了笑,又小声嘀咕,"就是你办事儿我才不放心呢……"
  两人离得甚近,胤禟自然听得清楚,翻着白眼佯作发怒就要走,被胤禩一把拽住,连声问,"这回你要如何行事,我跟你说,上次大哥那般明晃晃找人刺杀太子的事儿可再不能干了。"
  胤禟自信满满地挑眉冲他笑了笑,满脸横肉的脸庞竟也比往常显出几分柔和英武来,"知道了,这回你看我先卸他一只臂膀,让他也知道知道什么叫锥心之痛,让老十三再跟着他张狂!"
  胤禩本想陪着弟弟笑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惊肉跳,心中咯噔一声,竟觉得背上一阵阵发寒,蓦然想起多年前一双冷眼,好像直勾勾挂在他身上,当年那个冰冷锐利如刀锋的声音又隐约在耳边划过,刺的他鼓膜生疼心底发冷,"……以后,你做什么,我都不管。只一条,若什么时候我当真阻了你的道,不许动十三弟,还有十四弟,有什么手段,尽朝我来。生死在天,无论结果如何,我保你一命。否则,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整个人浑浑噩噩如在一团浆糊中坐着,一只眼瞄见胤禟已经震袖而起兴冲冲正要出门,来不及多想,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地冲了上去,苍白的手一把将弟弟手腕死死攥住,"胤禟!"
  "怎么?八哥你这是……哎,成大事者万不可妇人之仁!"胤禟看见胤禩面色惨淡额上冷汗淋漓的样子,当真是又气又怜,他最最受不了兄长这优柔寡断的样儿,做事情你慢一步别人就要快一步,你不对别人狠就要看着人家对你狠,总是犹犹豫豫成什么事!他真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当下板着脸气冲冲回了一句。
  胤禩张了张嘴又说不出来什么来,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来到底是怕什么,他早已非吴下阿蒙,事到如今也不可能真被多年前一句威胁吓住了,只不过一时冲动喊住了人而已,却也不知道是要说什么,许是对四哥刚硬性格印象太深,又或者当时说那话时眼中寒意太真,叫人有些莫名的不寒而栗。
  一手拉着弟弟,胤禩皱眉思忖片刻,终于咬了咬牙,眼中泛上滔天的戾气,"不,去其一臂不若心脉寸断,要永绝后患,管老十三干什么,直接对那位下手!"
  胤禟用异样的目光看了他半天,舔了舔嘴角,不知想到些什么,最终还是重重的点了点头,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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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允恭的确勤勉。"胤禛在孝期中,基本闭门谢客,只在偏厅见些熟人。眼下一袭藏蓝袍子,腰系玄带,端坐堂上,抚了抚案上刊刻精良还散发着墨香的新书,笑道。
  年希尧拘谨地斜签着坐在下手,战战兢兢地应对着,他与兄弟本是截然不同的人,一个沉稳安分,一个壮志凌云,更兼虽承照顾,但与王府并不熟络,面对身份地位宛若云泥的雍亲王,自然十分紧张。直到说道新书,才放松了些,面上松动多了笑意,"王爷谬赞,不过是译了一本法兰西语的算学书,哪里当得起勤勉二字。"
  他口中心中对雍王的感恩确实再真实不过,他政务上才干平平,却偏偏一心热衷这些"邪门歪道",加重父老同辈亲朋都不以为然,很是瞧他不上,很有些尴尬,再加上手头拮据,自己所想也难以实现。不想四爷竟开了天恩,不知是沾了兄弟的光还是怎地,竟对他留了心,调到清贵衙门不说,还出资助他刊印算学著作,对他年希尧来说,可不是恩同再造。
  "呵呵,允恭不必过谦,不过本王看中外风俗论理甚是不同,算学之外,倒也不妨再译介些旁的,也让本王开开眼界,付梓之资不必忧心,胤禛俸禄虽薄,但几本书还是印的起的……"
  年希尧自然欢欣鼓舞,连连应诺,待胤禛端了茶,变躬着身退了下去。
  胤禛闲闲饮完茶,才朝门边上的苏培盛投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苏培盛小步疾驱而入,面带戚容,欲言又止。
  "说。"
  "回主子,原先在承乾宫服侍的小安子过来送霜柿饼,说是……娘娘走前几天吩咐小厨房给您备下的……没成想……就还是送来让您全个念想……"苏培盛小心翼翼开口,一面看着胤禛脸色,自己也难免心有戚戚。
  胤禛果然瞬间微微变了色,眉梢轻轻颤了两下,象一条柳枝点上冰雪初融的水面,激起细微的涟漪又迅速消失不见。他轻轻闭了闭眼,想起自己贪嘴爱吃上了霜的柿饼,额娘每每叫人给他备了,却又因为难消化伤胃气不肯让他多吃,母子俩便时常你藏我找的逗乐子,想不到到了那个时候,额娘竟还惦记着他这点口腹之欲……
  以后,怕是再也吃不到了。
  "叫进来吧。"声音难免前所未有的低沉萧索。
  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们留在厅外,刚才提到的小安子接了食盒捧进来,跟胤禛行礼问安。
  "起吧,你倒是忠心耿耿,皇上特许你们自择出路,你倒是留下守宫了?"皇后一去,承乾宫里大半宫人都被收了回去重新安置,胤禛自己跟康熙要了几个用的顺手的,剩下还留了些守着一座空殿到老。这小安子也算是承乾宫里有几分脸面的太监,竟不曾给自己某个出路,倒让他有些惊异。再看他,目光便又温和几分。他也算跟胤禛有缘,当初不过一张银票,意想不到买了个顶要紧的人情,被自己想法子调进了承乾宫,一方面是还他这个情,另一方面也有监视的意思,不想一晃这么多年过去,这安太监确实算个能干忠诚的了。
  "王爷过奖,奴才不过尽忠职守而已。"小安子被他一夸,很有些紧张,连忙又谢恩,手忙脚乱弄得食盒险些翻到,亏得苏培盛手快一把扶住,皇后娘娘宫里的人,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怒瞪了几眼。
  胤禛看了他一眼,许是念着母亲的关系,倒是难得的宽宏,摆摆手满不在乎的放了过去,"行了行了,谁没个出岔子时候,没事就好。"
  苏培盛放下食盒,看主子眼色,冲小安子努了努嘴,安公公急忙开了盒子,捧出一碟柿饼来,顿时芬芳四溢,看那一个个饼子形似圆月,肉红透明,外面结了厚厚一层霜,煞是诱人。
  胤禛看了一眼吃食,眼底有一丝湿气,好半天才幽幽叹了一口气,又转头去看小安子,想起那些旧事,"你母亲还好?"
  听了这话苏培盛吃惊不说,安公公也像是极为惊讶的身子一震,冒冒失失抬头看了胤禛一眼,正对上他双目,又急忙低下头去,低声嗫嚅:"谢王爷记挂,奴才母亲……一切安好。得王爷这一问,实是她天大的福分……"
  "嗯。"胤禛没在理会,要了双银筷子当场就要夹一块儿柿饼来尝。
  "王爷……"
  "王爷……"
  两声不约而同而起,胤禛看了眼苏培盛,满不在意的摇了摇头,看自家主子缅怀的样子,又是佟皇后小厨房里送来的,皇后娘娘最后的遗泽,苏培盛虽记挂着职使,也不好坚持要试吃,便看着胤禛再去夹。
  "恕奴才僭越,王爷少进些吧,娘娘在日,常说这霜柿饼性燥,容易积食。"
  不想小安子倒是殷殷看着他。胤禛目光闪了闪,胡混的应了声,便将柿饼送到了唇边,轻轻咬住。
  "四爷!不能吃啊!"
  突然一声惊呼,安公公脸色惨白的重重跪在地上,惊得苏培盛低呼着去看胤禛,而他主子正将银筷子连同柿饼抛进托盘里,接过苏培盛手里温热的茶,漱了漱口吐进盂里,才冷哼着道,"说吧。"
  苏培盛仔细看他确实无恙,又得了示意,才快走两步到厅外打发了闻声而动的侍卫中人,又急忙回到胤禛身边,一脸愤恨警惕地盯着小安子。
  小安子自喊出那一句就面无人色,木木地跪在地上,将脑袋伏进地里。
  "这里面有什么?"胤禛语调一丝也不曾太高,只不过目光冷厉的有如冰刀。
  "一味药材,不是毒药,银器试不出来,但和着冬天皇子们喝的滋补的药物,能使人怨气亏损,身体羸弱……"小安子梦游一样回答,声音越来越低,苏培盛皱眉有些不信,这种东西他连听都不曾听过。胤禛却想都没想就信了,因为上辈子,他见过。在那瞬间带起的怒气让周围两人都不由瑟缩了一下,使劲呼吸了几次,才回复了平静。
  那自然就不必问是谁主使的了。
  不过……
  心思转了几圈,为什么是小安子,这自不必问,他所处有入厨的权力,又得皇后和胤禛的信任,职位不高不低,不太显眼,正好合适。那他又为什么来,这更不必问,心甘情愿做这种事,不是为利益所诱,就是有把柄落在人手。不过看他今日从头到尾,也不算太心狠手辣忘恩负义,胤禛拨弄了两下茶杯盖,还是开了口,"那你?"
  小安子是个聪明人,刚才既然喊了出来,那后面就再没有隐瞒的必要了,索性全盘托出。
  "九爷派人抓了奴才的老母……"
  不错,正中七寸,做这些事胤禟还是足够能干的。小安子是纯孝之人,能选择在承乾宫枯守可见不是可以利诱之人,在宫中也算小心谨慎,不曾犯下什么大错,自然就没有把柄,这条路倒是正好。
  一句话足够交代一切,小安子再不曾开口,胤禛的怒气在一霎间已经过去,眼下还有闲情在心中冷晒胤禟下作手段。一时间厅中陷入可怕的沉默,苏培盛沉着脸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余光却注意着地上的凶手。他听着漏声断续,觉得时间被无限延长,听着这等秘闻,四爷态度不明,在等待中不禁冷汗涔涔。
  "你就这么说九爷,本王又怎知不是诬陷?本王凭什么信你?况且你这么提醒了我,岂不是陷自己母亲于危难之中?"好半天,胤禛终于结束了沉默,沉声问道,带着不尽的讥诮。
  "奴才罪大恶极,本不求王爷相信,王爷也不必相信奴才,至于娘亲……"一直无动于衷木头人一般的小安子脸上终于出现裂痕,显出极大的痛苦折磨,伏在地上以头抢地,毫不在乎的撞出咚咚的响声,"娘虽是卑微女流,但从小告诉奴才恩义不可负,邻家借个线头给她都要一直记着,一直记着四爷的再造之恩,自从有了余钱,就每日一炷香供着,若是知道奴才为了救她害了恩人,她定是身不如死的!娘亲啊——"
  说着说着,终于情难自已的唤了出来,悲痛欲绝,胤禛自己本在孝中,听这一声顿时心有戚戚焉,险些落下泪来,低低呼出一口气,终于松动了话音,"……此事到此为止……"
  "主子!这等事一旦姑息,若是再来第二次……"苏培盛顾不上规矩的急忙阻止,他在宫中混迹多年,深知有时候仁慈就是天大的祸患,一旦开了口子,可就麻烦大了。
  "行了!"
  胤禛皱眉喝住他,就见小安子重重磕了几个头,"谢四爷天恩!"
  "唔……"
  "但是今日奴才做下这等悖逆之事,不忠不义至极,如今反正,奴才母亲定然不保,害了娘亲性命,更是不孝,再无脸面活下去了!"胤禛还待说点什么,小安子就生生打断他,跪坐起来,直视着他,目中再无一份平日的小意谄媚,反而熠熠闪着精光,竟宛若慷慨赴义的勇士一般。
  胤禛一惊,不待反应,就见小安子在地上一蹬,向前飞扑过来,苏培盛急忙去拦,却被他一股巨力向前惯去,听见"跍嗵"一声,眼睁睁看着他撞上了坚硬的桌角,一道暗红蜿蜒而下。
  苏培盛惊呼着捂住了嘴,胤禛瞋目欲裂,一时竟为这个最平凡的太监勇气所慑,言语不得。
  小安子身子歪歪扭扭倒在地上,面向胤禛,满脸满嘴都是血,面上却带着笑意,用最后的力气,低声解释,"若今日奴才死在这里,娘亲,或许,还能……"
  戛然而止。


  130、嫡兄 ...

  胤禛从来不以宽宏仁善著称。
  他是刚愎刻薄的雍正帝,不是劝人向善的佛祖菩萨。
  厅内虽没旁人,但总是宫里宫外和一条人命的事儿,胤禛不曾有意宣扬,但也没有特意掩盖,这时节一个消息可能就是一家老小的身家,上得了台面的各家各户都灵通的很。
  晌午的事儿,不到傍晚就不登门的胤祺就冲了进来。
  他虽朝政上一味韬隐,如今好歹也是钦赐和硕亲王,平日里起坐八方,端重沉稳的很,再不复儿时跳脱嬉戏姿态,已经多年不曾见过他这般风风火火模样了,看着倒有些好笑。
  "四哥!你怎么样?!你没事吧?!老九当真做出这种事来?!"
  胤祺一进抱厦厅,看见兄长,就扑过来一把握住了胤禛手臂,眼睛过了火一样上上下下将他扫了一遍,深重浓黑的眼珠子竟隐隐透着些血色,一边上下打量,嘴里一边飞速秃噜出一脸串的话来,语速快的胤禛险些都没听清,显是老毛病犯了,一着急就转到满语上。胤禛被他拽住摇来晃去折腾了半天,苦着脸插不上话来,终于腾出一只手来将人按住定在地上,使劲喘了一口气才半点不松手的推到椅子上坐下,"恒亲王您可算舍得上门了?"
  "四哥我这不是忙嘛……"胤祺一听这话立刻龇牙咧嘴像是逃了三天课的学生终于被师父抓住了一样,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又有些总算来了的如释重负。四哥这人他太了解了,他要骂人,就得让他骂,骂了还好,那是他还肯骂你,哪一天他真的不管不问你了,见面三分笑,那才是真的要倒霉了。
  "忙?!你忙什么忙!忙着种花遛鸟还是忙着生孩子?!"
  "这……生孩子……"
  "……不是让你选择!"胤禛好端端一口气被干脆利落截断,被这实诚的答案气的险些一口血喷出来。他这弟弟,什么都好,也不争什么也不抢什么,就是在美色上心思太重,自从十几岁添了这上头的教养嬷嬷,身边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就没断过,光是雍邸,就被他要了不少人去。
  "哦……"胤祺老大了个人被兄长一顿训,耷拉着脸应着,半天才想起来被岔开的话题,面上又显出急色来,"四哥你真没事儿吧,请太医了没有?!究竟怎么回事儿啊,说是毒药,这草木一道可最是凶险,别埋下什么后患!"
  胤禛看他下身马裤上身褂子,显示听到消息换衣服换到一般就跑过来了,心中一热,难免露出笑意,"放心吧放心吧,你哥子惜命的很,那东西并没有入口就发现了,半点事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胤祺又看了他一周,觉着不假,终于松了一口气,才觉出腿上筋肉绷得紧张,松顿下来就是一阵腿软,便倚着椅子坐好,胳膊撑在扶手上,端茶往嘴里灌,"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消息也不清不楚的,怎么说是宫里来的人?"
  胤禛便把今天的事粗粗讲了一遍,自然略去了他跟小安子之前的恩怨种种,只说他放不下皇额娘恩德,最后一刻心生恻隐,又为了生母性命自我了断了,听得胤祺一阵唏嘘。他们生在天家,但自小母子分离,又兄弟不睦,很难体会到常人之间的母子亲情,看这不过一个小太监,竟有如此纯孝,确实让人很难不心生慨叹。
  "老九也忒下作了些!毒蝎心肠毒蝎心肠莫过如是!之前看他做生意还算规矩,不曾太过分欺压百姓,以为虽行为差池,但总算不至于太坏,没想到一而再,再而三,竟对亲生手足使出这等手段来!简直欺人太甚!读了一肚子忠孝悌义都叫狗吃了!"事情简单明了,但胤祺越想越气愤,他本是最最厚道醇直之人,眼见嫡亲的兄弟做出这种事真是一肚子火越烧越旺,破口大骂,桌子捶得茶杯跟着上下晃荡,叮叮当当,看着简直恨不得亲手上去掐死了才好。
  "嘿!"胤禛本也是满心的愤慨,尤其是亲眼见到小安子横死之后,对胤禟胤禩的怒气达到顶峰,不过现在看胤祺气成这样,自己倒是不那么急怒了,反而生出些戏谑嘲弄之心,"这倒是秉承他们一贯之风,从大阿哥到他,买凶刺杀、巫蛊、道士流言、陷害、拉帮结派,总是那么一回事儿,这回手段都算是高明的了。"
  "总不能如此善罢甘休,得叫他也知道知道厉害才是!"胤祺还在气头上,想着就是自家妃母对老九宠溺太过,才造成眼下这无法无天的气派,"非得让他们栽个跟头,才知道老实安分的好。"
  胤禛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胤祺看着突然神色一紧,正要张口说点什么,被胤禛打断,只好再去找水喝,"别的先不说,你装模作样在家享乐安逸了这么久,今天这一遭可算是前功尽弃啊……"
  "啊!咳咳!咳咳!"端庄的恒亲王突然一口水呛住,咳得满面通红抬头看他家四哥。
  胤禛嘴角抽了抽,一手加额。
  "算了算了,老爷子嫌弃就嫌弃吧,反正他也知道两府亲厚,连我儿子都在雍邸养着,远又能远到哪去?"叫人进来收拾了,给他重新换茶落座,胤祺摇摇头,可见家居生活确实养出了三分洒脱。
  胤禛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你这甩手王爷消息倒是快,我这儿才出事儿还没处理清楚你就来了。"
  "哎,你府里可没有我的探子,不瞒四哥说,我是从'源头'知道这事儿的,"对上胤禛目光胤祺全无所觉,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拇指指了指隔壁,苦笑道,"老九为了老八,简直疯魔了,这几年就没干过几件让人放心的事儿,一个接一个的馊主意,偏偏老八也是个没主意的,还就对他言听计从,老九敢说,他就敢干,能把人气死!妃母四次三番叮嘱我,看着他点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府里简直是个筛子,什么人都有,也不差我再安几个人进去。"
  又吐了口气窝回椅子里,"这几天说他神神叨叨忙活呢,又隐约听见跟四哥有关的,就多留了个心,今天一听说您这儿出事儿了脑子里啪就连上了,要不我能急成这样……"
  胤禛了然地点了点头,发现以往还是有些小瞧了他啊,看来潜力以后可以挖掘挖掘。
  胤祺终于找着机会探问,可看着他肃杀面容,不禁打个哆嗦,心里又是一紧,咽了口唾沫,说话也不利索了,"四、四哥,您准备把老九怎么处置……"
  胤禛挑眉。
  "他犯下这么大的事儿,确实不可轻饶,不过不知道四哥的章程……"胤祺有些支吾。
  "你说呢?"
  胤祺面露为难之色,他刚知道时,全然挂心四哥安危,气的恨不得将老九生吞活剥了,可看见兄长安然,又不由自主惦记起弟弟,他可是知道四哥的手段的,他是爱则欲知生,恨则欲之死的人,眼下惹怒了四哥,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虽说他确实罪有应得,但到底是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嫡亲弟弟,说全部挂心也是假的。哎,兄弟难为啊。
  "问你话呢?想什么呢?"
  "啊?"
  "你说该怎么处置他?"胤禛又问了一遍,脸上似笑非笑。
  "这、这……四哥,按说他做下这等事,四哥怎么处置都不为过,原不是小弟能说得上话的,但……但……"胤祺咬咬牙,"到底妃母还在,我也不好眼睁睁看着他……四哥……"
  胤祺突然起身撩袍单膝跪在了胤禛面前,扶着他膝头,仰脸哀求,"四哥,你要打要骂随意下手,我不拦着,胤祺只求,只求,能不能看在兄弟份上……饶他一条性命。"
  "……为兄也不过一个王爷,又能拿他如何?五弟多虑了。"
  胤祺听这话更怕了,抱着他腿不放,"四哥!四哥!咱兄弟这么多年,您的手段我还不知道吗……您固然是行事光明磊落的人,可您光明磊落地也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就当弟弟求您了。"
  胤禛低头默然看了他片刻,在他肩上拍了拍,抬起头来,又伸手扶他起来,"你放心吧,不让你难做就是。"
  "多谢四哥,多谢四哥。"这就又变了满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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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哥,您还真打算放过他们啊?"
  送走胤祺,胤禛施施然迈入内堂,胤祥赫然在座。
  "我就不能是哄哄他吗?"胤禛抬眼笑着看他,笑的心满意足的让人看着慎得慌。
  胤祥翻了个白眼不打算回答这么幼稚的问题,他说真话假话做弟弟还能看不出来么?
  "实际上,我很高兴,"胤禛笑着说了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我答应过人,只要……我保他一命。"
  说着眯了眯眼,酷厉的精光一闪而过。
  "只是保命而已。"

  131、出征 ...

  康熙五十五年。
  胤禛服侍着皇上又用了一碗药,浓黑苦涩,看着父亲脸上的表情连他都有些不忍,毕竟刚才试药时他可是亲身体会了这一方里头黄连的分量的。
  康熙咽下最后一口药,推开了蜜饯,吃得多了,再甜的东西也是苦的。抓着胤禛的手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翻身将一肚子药吐了出来,趴在塌边呛咳连连。
  胤禛单膝跪在榻上,抱住皇父,让他倚在自己腿上,一手去帮他拍背,一手端了茶杯让他漱口,看着吐出来的药心中叹气,差不多了才服侍苍白瘦削的父亲躺会榻上,顺手替他揉捏浮肿的双腿。
  这几年皇父过的太苦了些,连胤禛看着也是心中酸楚。
  先是皇额娘过世,再是本在病中又与皇后感情甚笃的皇祖母一时受不了噩耗跟着去了,让汗阿玛再遭失母之痛。他本是幼年丧父,生母很快过世,便与嫡母、祖母相依为命,孝章皇太后待他有若亲生,他也对她甚是敬重爱戴,一心依恋,感情丝毫不比胤禛与佟佳皇后来的浅,如今太后突然撒手人寰,与太皇太后和皇后作伴,因去的急,对皇上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说上,只留下他一个在这世上,就像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一下子压垮了百折不摧的康熙皇帝。
  再加上老八老九暗害胤禛的事,儿子之间手足相残,虽经历过了,但再次面对,恐怕其间伤痛更甚于慈颜永诀。
  虽未曾向朝野挑明此事,但康熙仍是毫不留情地将当年的八党彻底踩入泥里,在上谕中狠狠批了一番,又老话重提,不过更狠了十分,"其心险恶,天生阴毒,不能见容于朝。生母卑贱,其子亦然,依仗妻族,不敢声息,至今无子,后嗣无人,所存于世不过将息,诛戮有余,不堪为人"云云。
  胤禩大病不起,至今蜗居府中不再见客,不过时有消息传来,仍是"无人扶掖不能行走"之言,胤禟被幽禁家中,与世隔绝,禁止与外尤其八府会通消息,据说明面上还算老实,康熙拿到这些汇报,也不过冷晒一声。
  但身体到底被这接二连三的事压垮了。
  如今缠绵榻上,百病缠身,眼花耳聋,常流口涎,头脑昏沉,心疾加重,心慌气短,稍一见风就咳嗽,右手颤抖僵硬不能动弹,左手也出现乏力之症,双腿浮肿不能下地,已是多日不能上朝了,只每天药作饭用罢了,但吃得多了,又每天恶心吐药,吐过之后还得强迫自己再吃一回,真是苦不堪言。
  不过好在只是绵延病状,并没有一时的性命之忧。
  胤禛服侍他睡下,又在心里低低叹了一口气。
  刚转出暖阁门,便转上急急遑遑又强压着步子的南书房大臣。
  "衡臣,怎么了?"胤禛皱眉看了一眼,立刻让人心里一紧。他如今愈发为上所倚重,管事多而杂,颇有些当年怡王在雍朝的架势,难免也就威势愈重,寻常大臣对上他不免小意谨慎,便是张廷玉这等与之交好的也对他颇为敬畏。
  "王爷,皇上身体……"张廷玉压低了声小心翼翼问道,又迅速意识到窥探君主起居的罪名并非他可以承受,立刻吞了声,递了折子过去,"八百里加急。"
  胤禛自然不会计较这些,他与张廷玉熟稔,素知他的秉性,若非真有大事,他断不会如此焦急慌张,心中难免咯噔一下。
  眼下皇上病重,他在旁佐理事务,便有些特权,先自开了折子,一眼扫过去立刻刷的一声扣在一起,快步朝内室走去。
  康熙虚虚靠在榻上,闭目沉思,四下人均是屏息敛神,任由沉重的空气压迫下来。
  "策妄阿拉布坦的余孽作乱,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主力都被咱们'四爷'收拾了,还怕他什么,用得着你们一个个王子皇孙、国之重臣如丧考妣?"好半天,苍老的声音才幽幽传来。
  胤禛心中再一次对父亲生出无限敬佩,不得不承认,康熙皇帝即便身体孱弱、精力萎靡,但遇到重大政事,理智清醒沉稳淡定一点不缺。而这种坦然的睥睨天下的姿态与气势正是一个国家、一众臣民所需要的,也是无论多么脆弱的身体都无法替代的。
  可眼下,被皇父以笑谈称许的方式提到的"四爷"却半点也轻松不起来,他阿玛的赞扬,可不是轻易可以得到的。
  往往需要你付出更多的东西去换取。
  "回皇父,此次只是策妄阿拉布坦并噶尔丹残部,打着他们的旗号作乱而已,蚍蜉撼树,诸位将军戮力同心,必不会有损圣德。"胤禛想归想,仍是带头出来表态。
  康熙闭了闭眼没有回应。
  "朕本意想要再次御驾亲征,让他们目睹我天朝威严……"
  众臣大惊,"皇上……"
  康熙只看了他们一眼,便止住了躁动,"但不过是些余孽,想来不必朕以身御之,择一皇子为帅也就罢了。"
  诸人目光一时都有些异样,不少人往他方向扫动,胤禛心中也是一动,但又有些踌躇,此次或许是大清皇帝身体欠安的传闻,或许是之前那一仗不同结果的原因,战争比上辈子提前了几年。若照上回的样儿,该是十四的差事,当真他去,虽有些不放心,但皇子统帅只是坐纛而已,只要他规矩安分,便没什么大问题,但在当时那显然是皇父的掩人耳目之计,这次就没什么效果了,胤禵与自己亲厚,他也不太好说话举荐。这时节,自己是不会离京的,那这次又会落在谁头上。
  "胤禛,你以为谁合适啊?"
  因是阁内小议,此时只有他一个皇子在场,众说纷纭,因避险胤禛就不曾开口,这是康熙突然转向他。
  胤禛目光闪了闪,虽说不好举荐,但此时诸兄弟之间模样,也并没有几个可以一用的,即便十三弟相较之下也还是偏文雅一些,这答案总不能刻意的太假,"回皇父,若不避亲疏,子臣以为十四弟素爱武事,骑射超群,较为合适,但他初历战场,还需干将佐助。"
  康熙看了他一眼,突然开口,"胤禵?你自己不愿去吗?"
  厅内突然一静,落针可闻。
  胤禛呼吸一滞,觉得肺叶里像要燃烧起来一样的干燥。这是一个不能不回答的问题,也是一个没有其他选择的问题。
  他确实不想去。皇帝身体欠安,皇子远离中枢,眼下并不是边将可以拥兵自重的年代,粮草关卡兵卒亲眷,一举一动受人牵制,即便统兵在外,也是无能为力的。这也正是当年皇父让胤禵领大将军王时他们父子俩并不担心的原因,而今,难道宿命回转,要落在他头上?
  可问题不能不答。若是不想去,年长的有军功在外的皇子,不思忠君报国,一意滞留京城,是何用意,举荐自己嫡亲弟弟领兵在外,自己把持朝政在内,这是想干什么?内外呼应篡权夺位?!恐怕任何一个皇帝都会觉得不妥,更何况最擅平衡之道的康熙爷了。
  "回汗阿玛,若是您不问,子臣怕是还不敢说,儿子实在是,念得紧。"念头千回百转也不过是一瞬之间,下一刻肃静立刻被爽朗的声音打破,往常庄重沉稳的雍亲王腰杆挺直,竟显出三分慷慨激昂的"英雄气"来,他们绝大多数都不曾见过战场上的胤禛,这多年下来,他们几个皇子当年领兵的事儿也被忘得差不都了,因此几个大臣一时间竟都有些不可思议的惊奇。
  "子臣当年一心彻底歼灭策妄阿拉布坦,为我大清永定边陲,没成想还是留下后患搅扰汗阿玛圣听,恨不得立刻上阵厮杀一场替皇父解忧才好,只不过怕您嫌弃儿子抢小兄弟们的差事,没好意思开口自荐罢了。若是阿玛允许,子臣请求领兵一战,不成的话,哪怕是替哪位兄弟做个佐领也好!"
  "好!好!好!勇武能战,这才像我满洲的皇子!"康熙似乎龙颜大悦,胤禛只得一边忧虑自家一边悄悄放下一颗心。
  他确实猜的不错,但他还是猜错了。
  "命皇四子雍亲王胤禛为帅,皇十四子贝子胤禵为副,出征策妄阿拉布坦余孽,已固边陲。"
  皇十三子胤祥入主户部,四川总督年羹尧监管巡抚事,全权负责西线粮草调运。
  宿命轮回,这一遭该是他征伐在外心忧于内了,但皇父的仁慈再一次证明了有时候,父子相处之中,多疑的是他,不信任的也是他。
  皇父说,不要忧心朝政部务,胤祥他们这些小的,也该历练历练了。
  皇父说,你好好带一带胤禵,他性子虽跳脱不羁,但还是可造之材。
  皇父说,派你去,就是要斩草除根,让大清再无边陲之患。
  皇父说,你放心,朕还撑得住。
  胤禛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脸上一时火辣辣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没有得个"大将军王"这类不伦不类的称号了。

  132、世子 ...

  胤祥终于明白了他四哥的冷脸是从哪来的。
  任谁被这么多折子这么多事务这么多相互扯皮的官员这么多四处救急的请求淹没的时候,都不会有好脾气的。四哥没有每天上火发脾气实在算是性子好的了。
  胤祥一边大步流星往里走,后头一边缀着几个不惑之年的补子。
  他走的快,话也落得快,像一连串翠玉珠子叮咚作响,若不是说出的话不那么好听,倒真是种享受。
  "既然是未曾报陛的银子,何以征收在官,既有缺额,为何之前未曾上报,若有溢额银米名色,从前何以缺额无征,能否互相填补,还需上奏待皇上定夺,尔等先写个条陈来仔细说明前因后果,不管什么缘由,实话实说就是,一旦被我查处不实来……"
  "是是是,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后头微胖的官员擦了擦汗,犹豫了半天,又紧紧追了上去,"不过十三爷,能否先以余银填了所缺,再细细补奏,毕竟补账要紧。误了大军粮饷吃罪不起啊。"
  "嗯?"
  "不是,不是,下官的意思是……"几人初春的天气里又急又怕弄得汗流浃背,又不敢再擦,好不狼狈,只得追着眼下这位户部的当家阿哥不敢松,但说一句话就有三句话把你顶回去,偏偏道理还在人家那,谁也奈何不得。皇子身份贵重,也没法胡搅蛮缠的分辨,若说疾声厉色那是远不如前头四爷了,但这位说话倒是和气,不急不躁的,就让人更没办法了。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胤祥拉下了脸子,他虽是四哥不在身边时第一次真正主事,但每日雍邸谈到深夜的不是国家大计就是这些部务琐事,他熟稔的很,谁要当他是什么也不懂的愣头阿哥,那便是真真打错了主意,"查各项地亩钱粮无征者,自应据实开除,隐漏者自应据实陛报,今闽县等州县,显然不是居官不谨,就是有意欺瞒朝庭,还敢拿到户部堂上来说,好不晓事!曾否请豁,应令新任巡抚新任布政使详细确查,应陛科者入于正税,应豁免者予以开除,则奸胥滑吏不得隐吞,而无产小民各沾实惠。至花户零星尾积,虽未分晰若干大约,为数无多,各省州县皆有此项累积盘余。一目了然,何必多说。"
  说完振袖而去,又被另一波官员团团围住。
  一天忙完,擦一把脸,顾不得回府,先往雍邸走一遭。按说眼下四哥不在,府里只有孤儿寡母,叔嫂之间,论理应该避嫌,但两家实在太过亲厚,胤祥自己都可以说是福晋看着长大的,自然不必讲究这些。况且他也只是去查看一遭侄儿们的课业,四哥在时,每日不放松的,眼下也不好让他们太清闲。不过看弘晖带着弟弟们读书的样子,不仅不曾放纵了,甚至还自我要求更严苛了几分,很像个样子,果然是长大了,四哥也可以放心了。
  这日才要走,没注意弘曈悄悄跟了出来,临到跟前才被一把按住。
  "小鬼头偷偷摸摸干嘛呢?"
  "哎呦,十三叔疼!疼疼疼疼!"弘曈龇牙咧嘴被捏的只叫。
  胤祥得意的挑眉,松开手拍了拍,"知道疼还乱踅摸。"
  弘曈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凑了过去,看着他进了轿子,趴在轿沿儿上探了个脑袋进来,压低了声儿,"十三叔,问您个事儿,上旬我回府的时候听说汗玛法有意提前封世子,您消息灵,是不是真的?"
  "哟,你小子惦记着领俸禄了?跟哪家斗蛐蛐缺钱了吧?直说啊,叔叔借你。"胤祥歪了歪头,看着他直笑话。
  弘曈俊脸微热,跺了跺脚,"跟您说正事儿呢,是不是真的啊。"
  胤祥看他急了,也肃了脸,"是你要问的,还是你大哥派你来问的?"
  "自然是我问的,大哥听了信儿,脸色半点都没变,就跟没听见一样,就我白着急,怎么听说没有……"弘曈声音更低了几分,弘晖居长,他们就近的几个府里的阿哥都以大哥称呼,并不为奇。
  胤祥抬手止住了他话音,隐隐晦晦回了两句,"这事儿并不是我操办,知道的不多,只听说皇上打算今年寿诞的时候一块儿宣布,自然有你的份儿……"
  弘曈急不可耐地接了,"我不是说我,是说……"
  话音未毕,就见他叔叔不慌不忙的接了下去,"……也算定个名分。"
  又极富深意地笑了笑,"你大哥都不急,你急什么。"
  说完拍了两下轿子,起轿回府。
  朝政、地方钱税、大军粮草都压在身上,最要紧的是那前方作战的是他血脉相连的兄长,虽远不如当年危险,但他也不再是当年无知无觉的孩童,总难免日夜忧心,便很有些心力交瘁。
  不由对远在西陲的胤禵涌起些欣羡之情,他可不用处理这些琐事。
  不过一闪而过,更多的是自信与骄傲,四哥留下的是他,这一点就足够他内心深处欣喜欢然良久了。汗阿玛与四哥放他独当一面,作为他和大军的背后靠山,便是对他的信赖与认可,又何必在这儿惺惺作态。
  话虽如此说,但是想到送行当日两位兄弟的威风凛凛,代天子出征,烈烈旗动,悠悠马嘶,处理起眼前扯皮官员来便格外凶狠了几分。
  因当年大胜后有意造势,皇四子雍亲王在西陲可谓声名赫赫,或者"声名狼藉",准噶尔部落和策妄阿拉布坦余孽中说是"能止小儿夜啼"也不为过,故而皇父才一力命四哥出征,其实倒并不用他们在思虑攻伐之事,不过借着皇子的名头和雍王的名声罢了,果然是一路旗开得胜捷报频传,皇父欣悦之下连宿疾也好了不少,这两日简直红光满面的,因此才想到大办一场寿宴的。


  133、毙鹰 ...

  康熙五十五年,虽然并非整寿,但西征大捷,皇上身体康泰,皇子皇孙又都出了孝期,略微办得大些,谁也不会来败兴说有什么不妥。
  紫禁城中一洗素色,四下张灯结彩,太监宫女造办处川流不息,各家府邸也忙着准备寿礼,你有古书我就有新画,你有奇花我就有异草,你做衣服表孝心我就献如意上祥瑞,你画山河一统我就绘男耕女织,比着赛着要出奇出新,看谁心思巧妙,看谁能讨了圣上欢心,自然四下出重金寻新鲜宠物的也不在少数。
  诸皇子站成一列为皇父贺寿,连抱病已久的老八都来了,独却胤禛胤禵两个。胤祥看着自己位置往前挪了一个,心里难免涌上些思念之情,他二人这几十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少有分离的时候,这乍一分开,就觉着各种空落落的,坐立不安哪哪都不自在,又是记挂兄长衣食起居,冷锅冷灶吃的还好,西边冷寒受凉没有,将官士卒服是不服,战场刀剑无眼可别伤着,老十四那个私下蹦跶不安分的给四哥添乱子没有,可一定平平安安别出岔子……有的没得挨个想一遍,见了西边派回来的人就按住仔仔细细问清楚,完了又怕忘了什么把人叫回来,总之就没有一夜睡得安生。这才体会到当日自己兄弟两个南下镇压流民起义时四哥的心境,才明白那消息断绝的一十五天四哥是如何熬过来的,才觉得自己当初挨得骂实在是轻了些。
  前线情势大好,暂时缓战,胤禛本要带着胤禵及时赶回来,不想途中遇见变天,延误了几日,就生生错过了好日子,不过置办的礼物倒是提前送回来了,胤祥得以先饱眼福,竟是一幅新制的大清地形图,其变更扩展处,一目了然,皇父看见了必定龙颜大悦。
  皇子们统一贺过之后,便按着顺序一个个携嫡长子上前捧觞祝酒。
  眼见诚亲王当仁不让带着弘晟走到大殿中央,诸皇子大臣才像是突然意识到这些年夺嫡之争竟让天家子弟坠落了这许多,如今竟是三阿哥居长了。
  "子臣携子弘晟,聊以薄酒,贺皇父千秋,愿大清永昌,四海升平,祝皇父青松不老,子民得享绵福。"
  "好,诚王近年学问日进,子弟教养的也好,赏。"
  下来本该是雍王,但他正出征在外,诸人也不知是否会跳过,又觉得这样似乎有些让人寒心,毕竟四爷是为江山社稷栉风沐雨,正思量却见一个少年把酒出列,正是雍王嫡长子弘晖。
  弘晖年华正好,身材高挑,长身玉立,腰间系着黄绦,神态庄重又显得亲和,三分书卷气,有三分英武锐气,别有一番翩翩风采,叫人看着便觉赏心悦目,难免赞一声不愧是天家子弟。
  "父王人在千里,心系九阙,特意嘱咐孙儿代他祝酒,不可在汗玛法面前失礼。"弘晖一手捧着一杯清凌凌的酒,一手托着酒樽,笑吟吟道,"孙儿祝汗玛法寿比南山,福泽千载,国朝尊于四海,为天下昌。"
  "哈哈哈哈,当年敢往朕脸上画胡须的小弘晖都会说漂亮话了,汗玛法可不求什么寿比南山,只要你们这些小儿孙争气,不输了朕的面子就心满意足了!跟你阿玛说,他的心意真收到了,让他快滚回来见朕!"康熙看着他,心中快意,喜笑颜开,一副有孙万事足的模样,"赏赏赏赏!"
  "谢汗玛法,孙儿必不负教诲,为大清柱石!"
  康熙闻言,带着笑深深看了他一眼。
  等到胤祺也带着弘曈祝完寿,康熙突然借着机会说了另一件事,"你们几个封王已久,还没个正式的承继,本打算几个孩子过了二十再封,不过今天看着他们,一个个都长大了,长成大人了,该晓事,替你们分担些责任了,再说,朕老了,还不定能不能等到呢,就借着这个机会,再给你们一个恩典吧,他们有了俸禄,也不用嚼用你们家的了,哈哈!"
  诸子听这话就要好言劝解,被他直接摇着手打断,当即下了旨,册封弘晟为诚亲王世子,弘曈为恒亲王世子。至于刚刚分明得他爱见的弘晖,竟生生跳了过去,众人或醒悟或不解时,又听皇上像是解释一样说道,"至于老四家的,等他回来再说吧,又不记在一时,弘晖你说是不是?"
  这一会儿底下都很是躁动,时有窃窃之声,但正主儿倒是不慌不忙,脸色都没改一下,仍是笑盈盈的样子,像是应和老祖父的一句笑话一样回话,"汗玛法说的是,正当如此。"
  康熙皇帝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露出赞许的笑意。
  这道旨意像是一个扔进湖心的石子,激起一圈圈不断扩大的涟漪,周围渐渐有些异样的目光朝这里投来,胤祉胤祺对视一眼,胤祉目光中有几丝不甘,胤祺眼中却是亢奋的狂喜。
  毕竟是皇帝座下,谁也不敢放肆,因此细微的骚动只持续了片刻便安静下来,只等着皇子皇孙们继续敬酒。
  诸人都是携子上前,唯八阿哥膝下空虚,瘦削伶仃的人便愈发有些憔悴落寞,神色更添了几分厉色。
  十一岁的弘明也有样学样像弘晖一样替十四阿哥祝了酒,得了份赏立刻咧着嘴朝弘晖笑的开心,眉宇间竟还是一派天真。
  祝完了酒,便是上礼。
  各府花样百出的寿礼自然花团锦簇,喜上添喜,康熙越发高兴了,带出满面红光,胤禛的舆图自然得了青眼,被皇帝火热的眼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快要射穿的时候才依依不舍的交给李德全让他亲自收了,显然还待下去细细研磨的,对其他儿孙媳妇的礼也是欢欢喜喜的,不少稀罕的东西都亲自赏玩,给足了大家面子。
  "去过了?"
  "回皇父,去过了。"
  康熙问的影影绰绰,胤禩也答得含含糊糊,几年前康熙对老八一力打压,良妃本是刚硬倔强的性子,总觉着是自己连累了儿子,便一病不起了。如今已有好几年,前几日圣寿前胤禩请旨拜祭,虽也没个名头,但康熙看他最近还算安分,又是出于孝心,便允了,这才问起来,因寿诞喜事上不宜问起白事,因此两人都未明说。
  "海东青?这可是好东西,朕年轻时还驯过两只,八阿哥有心了,想来是这几年修养之功。"康熙听见胤禩的寿礼里有一对儿驯好的海东青,挑起眉头露出感兴趣的意思来,但神色还是淡淡的,显然余怒未消,不过寿宴之上,不好再多说什么,看看他一身病容,毕竟是自己儿子,也多少宽宥了几分,想给他留些面子,便叫人呈了上来,"朕看看是什么稀罕鸟儿……"
  康熙下了御座,一步一步踱到巨大的鸟笼子跟前,亲自掀开幕帐。
  霎时一声惊喝,脸色煞白,僵硬立在当前,气的手指发颤,指着胤禩直打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胤禩跍嗵跪倒,胤祉胤祺急忙呼喝太医,胤祥喝住乱糟糟的人群,召来御前侍卫把住门户,康熙浑身战栗,多得弘晖极有颜色的上前扶住,几个儿孙生怕出事,要扶他下去休息,康熙却僵硬着不肯挪动一步,自顾自的使劲呼吸几口,只说出一句话来。
  "立即圈禁这个孽障……急招四阿哥回京。"
  强撑着说完便一头栽倒下去。
  众人立刻乱作一团,急惶惶间撞到了笼子,这才看清内里乾坤。
  竟是两只枯瘦的毙鹰,一只已经死透了,另一只还剩最后一丝气息,蔫翻着眼皮瞅向外头芸芸众生,好似一切与己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来解释下,毙鹰这次老爷子骂他"辛者库贱妇所生",其实是有关系的。
  这次实际上不是寿宴,而是之前老康不待见老八,卫氏病了莫名其妙不愿意吃药,然后挂了,过了两年老爷子去度假,正逢卫氏忌日,老八去拜祭,回头送了一对鹰给老爹,结果奄奄一息的,老爷子气大发了,跟老八断绝关系……


  134、禅位 ...

  驭极五十五载的康熙皇帝再次在床榻间醒来的时候,不仅旧病复发,而且整个右半身彻底不能动弹。
  唯眼神清明。
  胤祥侍疾,他端着篦好的药汁,倒出一点自己尝了,等到稍热不温的时候,才端到父亲榻前。
  "皇父,喝药了。"
  康熙睁开眼,无喜无怒地看他一眼。
  胤祥用银勺舀出半勺,递到他口边,眼下康熙半边脸也没了知觉,喂药艰难,因此每次得一点点递进去。
  康熙并未张嘴,而是突然用无力的左手攥住了胤祥手腕,很轻,却很紧,他唇角抽动,"是不是你们做的?"
  那句话极难分辨,胤祥却如同晴天突遇电闪雷鸣一般,心中惊悚的战栗起来,但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因为关系到的是"你们",而不是"你",他甚至很奇怪他的手竟没有抖,仍然就着那个姿势握着勺子,他的语气平静的像是听见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问话,"不是。"
  "朕凭什么信你?"
  康熙的声音含糊不清,透着狠厉,却又像是一句平常的父子交谈,他咽下了唇边的药。
  胤祥抽出帕子替他擦了留下来的黑色汁液,又舀了半勺,"……我们没有必要做这件事,不是吗?"
  "四哥远在西北,五哥从不管事,胤祥还年轻,根基尚浅……"
  "八哥已经被您踩进泥里,陷害他,没有任何必要,反而白沾一身骚……"
  "四哥不是二哥,他耐心很好……"
  "您知道的,四哥待您,是何等的情分,您待我,又是何等的情分……"
  康熙费力的咽下最后一口药,闭上了眼,胤祥驯顺的告退,最后替他掖了掖被角。
  在即将出门前,再次听到那个含糊的陌生的声音,生硬、冷酷、不带有半分情感,却令人觉得斩钉截铁的不可违逆。
  "既然如此……那就记住……这件事永远跟你们无关,永远。"
  胤祥最后躬了躬身子,转身离去。
  胤禛三天的路程用一天时间快马加鞭就赶了回来,唯一能与之相比的大概也就是十岁那年从蒙古回京时的狼狈了。
  滚鞍下马一身泥汗顾不上洗,就像泥人一样冲进了紫禁城。
  他知道,他的父亲,一生镇定,若非己力不能维持之大事,断然不会叫外头的人火速回京。
  可见,出事了。
  当胤禛风尘仆仆跪在暖阁里时,眼里只有安静躺在榻上的父亲了。
  安静的,沉默的,死气沉沉,简直像是了无声息。
  惊恐划过心脏,带起尖锐的疼痛。
  这许多年来,他有很多报复、很多理想,但睿智而顽固的父亲都挡在前头,他珍惜这段父子情缘,但不得不承认,偶尔潜意识中也会期盼前头的那个人倒下,让出那个地方,毕竟,时间如此紧迫,他不知道再一次四十五岁登基,还能不能做完他想做的事。是的,极偶尔的,真实的,盼望过,他的离开。
  但现在,此时此刻,那个人,那个他称作父亲的男人,一动不动的无助的躺在那,孤独瘦弱的像是被压垮,仿佛整个天地间一切沉重的事物全部朝他压迫下来,将他完全地笼罩住,笼罩在阴影下,喘息不得,只能承受。
  胤禛突然生出山崩之感。
  他无比真切的感受到,那是一座山。
  或许因为自己的成长与强大,面对父亲,不再有无措的惶恐和扭曲的疏离,反而更真实地看到一代帝王的喜怒哀乐。他似乎有能力在一切困难面前坚毅不屈,在一切混乱面前镇定从容,他带给所有人心安的力量,让一切难题迎刃而解,是臣民心中最坚定的存在,能够带领他们走下去。
  即便他不是羸弱婴孩,他是铁血强势的雍正帝,对他来说,皇父也是一座山,一座起码在政事上能够让人放心依赖的山。
  如今,这座山倒下了。
  胤禛安静地走进去,安静地在他榻前跪下,安静地握住他的手,风尘仆仆,满脸泥污。
  "阿玛,儿子回来了。"
  康熙翻开眼皮,看他一眼,用半边脸挤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反手握住他的手。
  一动不动。
  但胤禛明显感觉到,父亲的精神在那一瞬间松弛下来,不复之前紧绷如弦的样子。
  父子俩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难以言喻的默契在静谧中流淌。
  胤禛跪了足足一个时辰。
  他伏在塌边,整顿疲惫混乱的神智。双腿发麻,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他。
  康熙一直没有再看过他一眼。
  突然掌中虚弱的手指动了动,胤禛看向苍老的父亲。
  "你,去吧,洗洗干净。"
  "是。阿玛保重。"
  康熙再次握了握他的手,在那一瞬,胤禛真切的感到一种使命的传承与延续。
  仿佛通过这样,父亲就将一些东西交给了自己。
  彻底的放下了。
  胤禛一出宫门,就见到候在外头的弘晖和胤祥,三个人对视一眼,同样什么也没说。
  弘晖急忙上前扶住走路都有些不稳的父亲,胤祥亲自打起轿帘,胤禛弯腰,突然又转过身来,在弘晖肩上按了按,半闭着眼点了点头,似是夸张似是认可,然后方才钻了进去。
  那拉氏将府里打理的很好,根本用不着他操心,回府沐浴更衣,便直直倒在榻上,后来福晋替他脱靴盖被,都毫无知觉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正午。
  第三天上午,圣旨传诸皇子、诸王大臣、六部主官入宫。
  康熙倚于榻上,招手着胤禛出列。
  言语虽艰难,却十分清晰,史官在旁记注,关键只此一句,"朕病体不能视事,决议退位,择日传位于雍亲王皇四子胤禛。尔等日后需谨遵教诲,忠君劳事。"
  胤禛当即跪下,身后呼啦啦跪倒一片,胤禛还要请辞,康熙却用力摇了摇头,"自家父子,不必搞那些,三请三辞,的幌子,国不可一日无君,朕决心已定,不必再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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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日,大朝于太和殿。
  上乘龙辇入。左右侍从扶掖就皇帝位。
  宝座前设拜垫,宝座东侧案上陈放传位诏书和皇帝玉玺,雍亲王西侧立,侍卫近臣分立太和殿内外,大殿前广场文武百官按文东武西原则,分班肃立。朝鲜、安南、暹罗、缅甸等属国也派使臣前来朝贺,场面极为庄严、壮观。
  康熙命礼部尚书取诏书,文渊阁大学时李光地宣诏,诏曰:"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今朕年已六旬,在位五十五年年,实赖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凉德之所至也。历观史册,自黄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余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朕临御至二十年时,不敢逆料至三十年,三十年时不敢逆料至四十年,今已五十五年矣……凡帝王自有天命,应享寿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寿考,应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朕自幼读书于古今,道理粗能通晓,又年力盛时,能弯十五力弓,发十三握箭,用兵临戎之事,皆所优为。然平生未尝妄杀一人,平定三藩,扫清汉北,皆出一心运筹。户部帑金,非用师、赈饥未敢妄费,谓皆小民膏脂故也,所有巡狩行宫不施采缋,每处所费不过一二万金,较之河工岁费三百余万尚及百分之一……今身体羸弱,疲病缠身,不能理政,君者,一国之定心也,国不可一日无君,政不可一日无主,朕决议效仿三代,行禅让事。昔梁武帝亦创业英雄,后至耄年,为侯景所逼,遂有台城之祸;隋文帝亦开创之主,不能预知其子炀帝之恶,卒致不克令终,皆由辨之不早也。朕之子孙百有余人,朕年已六十,诸王大臣官员军民与蒙古人等无不爱惜。朕年迈之人,能远离案牍,得享天伦,令国有所掌,朕亦愉悦至矣。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康熙五十五年五月九日卯。"
  雍亲王率众臣接诏,受玺,三跪九叩,雍王起,面诸臣,文武百官行礼如仪,山呼万岁,礼成。
  诏次年正月,改元雍正,称雍正元年。
  雍正帝告庙,祭天地祖先。
  礼部鸿胪寺官员诣□城楼,恭宣雍正帝帝钦奉太上皇帝传位诏书,金凤颁诏,宣示天下。

  135、改元 ...

  新帝即位,尊康熙帝为太上皇,破例尊佟佳皇后为母后皇太后,尊德妃为圣母皇太后。
  太上皇自称朕,下诏约敕。
  雍正元年。
  皇十四子胤禵率大军扫除最后一股叛乱势力,彻底平定西北、西南蒙藏地区,凯旋而归,六部主官以下奉命迎接,以西征功封太上皇十三子贝子胤祥、太上皇十四子贝子胤禵为郡王,主理户部、兵部事。
  命诚亲王主理校勘康熙字典。
  命恒亲王主理徙八旗非军户子弟填东北,发放粮种、农具、耕牛,使自给自足。
  命怡郡王主理治理永定河等直隶水患,大阿哥胁从。
  雍正二年。
  命催缴国库欠款,非特殊情况,一律不予宽容。
  扩大密折直奏范围。
  豁除乐户、细民、佃仆、贱民、海上疍户贱籍,销册为良,与齐民共同编户,工商子弟允许参加科考。
  雍正三年。
  册封大阿哥弘晖为贝勒。
  设立军机处,事无巨细,决断于上,大臣有参议之权,无处置之权。
  调原陕西提督潘育龙入军机,总揽汉军八旗整顿事务。
  推行摊丁入亩、耗羡归公、高薪养廉,怡王全权掌总。
  雍正四年。
  命大贝勒弘晖在京畿附近试行农田水利改革。
  整顿监察院,设立司法部,主管大清律制定、修改、监督执行。将以上两部官员自吏部剥离,自成体系,直接对皇帝负责。
  徇郡王胤禵主掌监察院,川陕总督年羹尧调任兵部尚书。
  命鄂尔泰自川贵地区始推行改土归流。
  雍正五年。
  设立译书局,译介西洋书刊,年希尧入职。
  命淳郡王胤祐负责研制火器,加大投入,注意存放与监守。
  设立驻藏大臣,推行金瓶掣签制度。
  命怡郡王查看盐税、海关情况。
  国库充盈,为贺太上皇诞辰,免江南三省赋税。
  雍正六年。
  改革初见成效,监察院运作有效,庶民家给人足,称"雍正一朝无贪官"。
  皇权达到顶峰,全国各级官员令行禁止,如臂使指,莫敢不遵。
  推行慈善之业,在北京彰义门外设普济堂,收养孤寡老人、无业病人,每月派大臣视察。扩充广渠门内育婴堂,由顺天府尹负责,除官府拨款外,号召京中贵族、官僚、士人、商贾加以资助,收养弃婴。
  上执宰六年,每日赴太上皇处问安,风雨不辍,亲奉汤药,恭敬更甚以往,上皇每见帝与大阿哥辄笑,世人以为纯孝。
  年末,太上皇薨。
  胤禛在奉安殿内磕下最后一个头,久久不起,目送七十二抬的棺木远去,带着那个瘦小干枯、弱不禁风的躯体,带着整个帝国的灵魂和梦魇渐行渐远,听着大殿阖门的嘲哳之声,他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而属于他的时代真正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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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七年。
  晋淳郡王、怡郡王、徇郡王为和硕亲王。
  怡亲王任议政大臣,总理朝政,赐交辉园,与上比邻而居,一衣带水。
  挪先皇大阿哥、二阿哥出宫,以民王奉养。
  以孔尚任女孙,大贝勒府孔氏有子,恩旨册侧福晋。
  在京畿建园林,品貌精致,罗列珍宝,应有尽有,徙满洲王大臣入住其中。
  接见英吉利并法兰西大使,许诺通商事宜,开放通商口岸,禁止鸦片入境,大贝勒弘晖全权负责此间事宜。
  雍正八年。
  设外务部,统揽外事,翻译局列入其下。
  命遭海船,装配火药,以备不虞。
  强力推行官绅一体纳粮之策。
  雍正十年。
  设工商总局,监察工匠商贾,并保护其权益不收官府侵害,久,天下工商皆倚之如一家。
  上与先皇九阿哥胤禟密谈三刻钟,胤禟出。
  月后,胤禟并年希尧携传教士及水军率船队出海。
  上以满汉皆为华夏,天下一家,非有高下贵贱之分,废左右官制,除个别官职外,一岗一官,满汉之事不再分设。
  庶民称颂,而满洲旧族皆有怨,而不能作为。
  因此海内盛传,早年间喧嚷一时的《天下篇》确实为当今圣上在潜邸所作,方家大儒以为今上满汉一家之心可为世之表。
  雍正十二年。
  西学渐浸。
  官府出资扶植各地书院、官学。
  重新修订官学四书五经,改革科举,以八股、策论、诗文为大科,另设算学、工学诸学科。天下沸腾。
  农业大兴,特选各省勤勉老农授八品官称,上亲授衔。
  晋大贝勒弘晖为端郡王。
  上幸西郊火器营,与怡王亲试之,盛赞,传勋遍赏。
  赐怡亲王带核樱桃形状珐琅一盘。
  雍正十五年。
  以果郡王允礼主外务部,胤禟佐之。
  胤禩胤禟上表称颂圣德,上先皇八子胤禩虽行为不堪,然终为手足,不忍也,命移出宫,以民王奉养。
  法兰西等国遣使臣来访,朝野就其礼仪进行讨论,终以其非属国,而行外邦使臣之礼。
  西学研究成风,多在其器,偶有研其政者,不过闲暇玩意,译书局译家辈出,中华经典播诸海外。
  新舰成,再派商队出海。
  因内斗惨烈,天灾人祸,朝鲜皇族一时殆尽,国之耆老联名上书请归宗主国治下,解民倒悬,雍正帝以嗣不可绝辞之,然万民上表以请,终不能辞,故设朝鲜都督府,以流官协同地方治之。
  黄河大治。
  上驭极十五载,天下承平,海晏河清,家给人足,四海之内归于王化,礼部大臣上书请登泰山封禅,诸王大臣和之。
  上谢之,然以天子承天景命,合该平章百姓、治国安邦,当战战兢兢敬始善终,不可自矜攻伐。
  雍正十六年。
  年初,命钦天监制定新元,历朝历代一以贯之,就自何始,掀起儒林大讨论,主流为炎黄论、尧舜论、三代论三派。呈于御案,上钦定自黄帝始,请名教方家推算得黄帝四四二九年。令自明年起,两历并行。
  晋端郡王弘晖为和硕亲王,协理政务。
  封皇三子弘时、皇四子弘历、皇五子弘昼为贝勒。
  再次修订完善官制并官僚体系。
  新政天下服膺,渐趋驯顺,商贾渐起,旧王没落。
  国子监设立新学部,教授西学,数年后通过考核者可赴西洋留学。
  雍正十七年。黄帝4430年。
  重设内阁,佐理事务,票签行政。
  解禁部分图书,开放言论,除邸报外领办官报,允许士人投以策论。
  雍正十八年。黄帝4431年。
  以怡亲王胤祥理政近二十年间忠敬诚直勤慎廉明,令和硕亲王衔世袭罔替,命建生祠,以昭崇报。
  雍正一朝,重臣高才辈出,命建忠臣祠,绘怡亲王、鄂尔泰、张廷玉、年羹尧、策凌、蒋廷锡、尹继善等十二人像于其中。
  以彰后世。
  命端亲王弘晖掌西山健锐营。
  雍正二十年。黄帝4432年。
  上以圣祖禅让,开千年之先例,朕虽不肖,愿仿之以成制。
  端亲王弘晖年居嫡长,深肖朕躬,久有贤明,可为继。
  命钦天监择吉日,行禅位礼。明年起,改元景初,称为景初元年。
  景初三年。黄帝4435年。
  怡亲王请辞,上苦留无果,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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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寿棠今日喝了酒吗?"
  "啊?什么?"
  一身富绅打扮的中年人仰在躺椅上,被暖洋洋的太阳一晒,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舒适的呻吟,突然被一个微凉的声音打断,抬眼看看倚在船舷边钓鱼的年长着,很有些莫名其妙。
  年纪稍长的仔细辨认倒也像是上了年纪,但整个人仍显出一股蓬勃生气,看上去也不过中年人的模样,倒不像个绅士,更有种常年大权在握形成的威势,如今回头看着睡眼惺忪的弟弟一笑,却让人觉得这种沉重的端凝气派一点点裂开,被逐渐融化瓦解,露出里面的松快愉悦来。
  胤禛看着自家弟弟面上被阳光晒出的红晕,心中微笑,摇了摇头,"没什么,睡你的吧。"
  抬头轻笑。
  蓝天有如冻玉,银杏业已阑珊。
  景初五年的初秋,已经五十五岁的祥弟仍然陪在六十三岁的自己身边。
  有灾无难,天下承平。
  胤禛夫复何求。
  回想这漫漫一世,已经退位五年的雍正帝,为万民称道的雍正帝,在士大夫之间褒贬不一的雍正帝,感到一种莫名的复杂心绪,感慨,怀念,满足,期待,一言难尽。
  这辈子他做了许多事,许多他想做的,甚至是他未曾想到要做的,也有许多不能做、做不了的事,但他确信弘晖和他的子孙会继续做下去。官绅一体纳粮、通商口岸、平等外交、改革科举、重视工商、打击勋贵、废除八旗供养,都是引起一时朝野议论、激起学潮动乱、甚至为千夫所指的事,祥弟他们虽然日日对他说万姓感恩、黎民称庆,但他知道,他在士林和老臣之中的名声,糟糕的很,围绕在他身上的争议比上辈子只多不少,甚至同样有各种流言蜚语传播。可那又有什么呢,天下权力归于他手,他们只能抱怨,只能诉诸口头和纸端,不过那又如何,他做了他该做的,他做了他想做的,身前身后,任由人说去吧。
  再次回头看看胤祥,他眯着眼睛睡得正香,午后的阳光在他睫毛处镀上了一层金光。这是是他的骨血手足,他的左膀右臂,在这饱受非议的二十年,这顶着整个朝野、世族、士人、贵戚、王公、老臣骂名的二十年,胤祥一直与他站在一起,替他奔波劳碌,替他抟和左右,替他沟通朝野上下,替他出面做那些不能做的事,好在几个兄弟还能分担些,但仍是整个雍朝大半的压力汇集在他身上,夙夜难眠,祥弟前几年因为操劳,身体有些虚弱,养了几年,便好多了,简直回到了当年弯弓伏虎的时候。
  这辈子,没有宇宙全人,没有血泪巾帕,没有虎形祥云,没有金碧辉煌的涞水阴宫,却让他从心底里感到踏实、满足。
  上一回,他兄弟俩清风霁月棠棣情深,他毫不在意的展示着他们之间的情分,展示着他对于王子的宠信,无数逾矩之物流水般往来,胤祥虽接了他给的权,却辞了他的封赏,他们甚至整天都在为此置气。但这一世,许是他更成熟了,许是他的表达更慎重了,许是他心中真的存了更微妙的心思,行事反而谨慎起来,他甚至让胤祥从贝子到郡王再到亲王,一步步跟在哥哥们后面晋封上来,他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关于他的一切赏赐,他不愿在为了一己之情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他不愿为了让他一时煊赫而将他的子孙置于尴尬危险之中,他是两世的帝王,他明白帝王的忌惮,他确实要让他一伸襟抱,光彩照人,但他更要让他的祥弟平安喜乐,世代安然。
  景初五年的秋天,风正轻,天正蓝,只余两人,比肩同看,盛世江山。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136、终章 ...

  景初帝弘晖在位二十三年,布义行刚,置舰队,下南洋、东洋。
  遣使探索。
  为防军士疲糜,遣将出征印度南越等地,以为属国,北境自尼布楚外延数百里。
  自日本、印度,至于南洋皆奉中华正朔。
  景初帝无嫡子,以孔氏子最贤,欲立之,满洲勋贵以其生母汉女,有异议。而清议许之。
  孔氏女为衍圣公嫡系,故天下多附之。
  其后世旧俗渐改,多以孔氏嫡女为皇子嫡福晋。
  皇权多赋内阁,阁首可议,皇帝不可立。
  商道渐立,试参与政事。
  海军强盛,多得海外异宝而回。与诸国瓜分澳洲、非洲、南美、东欧等地,掠夺人口财富,为后世所非议。
  百年后民主思想盛行,清帝被迫试行君主立宪制,设内阁全权负责政务,清帝为国体象征。
  清帝以满人治汉,然皇后必出孔氏,天下咸与。
  后世治清史及近代史者,皆以雍正帝为分界。
  当是之时,中华帝国雍正帝与法国路易十四,并称"天空中两个太阳",又称"双日时代"。
  因雍正帝一生极为神秘多彩,或褒或贬皆沸沸扬扬,是以百年后雍正帝研究成风,称之为"雍学",与同时代"红学"研究并为文化研究中两大奇葩,时人多有雍蠹、红蠹之讥评,谓其吸食古人也。
  一众清代小说、清穿电视亦多以康雍年间为主,雍正一代帝王,常为儿女情缘所借,人常戏之。
  今薄文以记之,后之览者,或哂或笑,或有感于斯文,非笔者之力也。
  至此缀笔,顺颂祺安。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缓了一口气来写后记。
  一日之间,挑战极限,一万八千字,成就感和满足感还来不及浮现,就被疲惫和麻木压了下去。
  现在才逐渐松动,一点点喟叹和感慨破土而出。
  这篇文章拖了将近一年,耗了我不少精力,耽误了不少事情,也费了大家不少时间,感谢大家。
  我拖拖拉拉,时断时续,自己也知道很糟糕,但是感谢一直支持和鼓励我的亲友,感谢一直追文认真给评的读者,感谢每一个弃了或坚持下来的,每一个认同或不认同的人,谢谢你们。
  这只是一篇小说,写的不仅是雍正帝,更是康熙、是怡亲王、是各型各色的皇子和芸芸众生。
  我试图还原他们的风采,给每个人更好的结局,即便是我不赞同不欣赏的。
  他们生在那个时代,生在那个家族,是其幸,亦是其不幸,并非我所能够置喙,但我仍是写了,只是源于个人的一点点私心和遗憾,历史最大的悲剧在于其不可逆转,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有价值的东西被撕毁,而无能为力,只得在历史的背后用一点点文字聊作精神的鸦片,抚慰自己,愉悦他人。
  一切的动力只在于"历史本可以更好",这一点在我写到"改元"一章时感觉尤为深刻,那些我一条条一年年罗列出的事项,实际上绝大多数并不是我的幻想,而是四哥、十三和无数臣工一项项提出来、一项项做下去的,即使是开通商口岸、重视工商、推行慈善事业也是雍正朝真真切切发生的事,而因为他们超前的卓越的眼光和坚定不移的意志,使得其后新政的折损更令人遗憾和心痛。
  我只是一个历史的旁观者,他们才是真正的大手,他们用自己一日日的操劳,日更万字的朱批真正改造着这个国家,正如付松岩所写"当曹雪芹披着衣服在小说里感慨命运的无常时,他会听到,社会上开始流传"雍正一朝无官不清"的说法。此时,雍正朝进入了清代十三帝中最富足的时期。"
  这是历史,也是我之所以敬仰敬重他们的理由。
  并不是因为那些cosplay,那些冷笑话,那些冰山下的"火种",而是因为他们披肝沥胆真正完成了政治家的使命和责任。
  常常忍不住想,如果历史改变一点点,如果雍正皇帝有一个更好的继承人,如果他的为政理念被延续下去,这个国家可能就完全不是现在的模样。
  于是有了这篇文。但我明确的知道这些花哨的文字只是YY,衬托的自己更加无力的YY,我甚至原本打算在最后一章让四爷在雍正十三年醒来,打破这一场幻梦。但笔记他们说的对,这篇小说,本就是虚构,本就是幻想,又何必非要画蛇添足,于是放弃,在新年的第一天,送一场好梦给大家。
  但想来,四爷是不会在乎的。
  毕竟,无论是美好的,惨淡的,相濡以沫的,纵情山河的。
  无论是高潮还是低谷,他们一同走过。
  而现在,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
  新年快乐。
  愿世事安好,天下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