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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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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镇01云龙劫》作者蛾非(12.1至出书版完结)

绿叶森林系列682
作者:蛾非
书名:青花镇01云龙劫
绘者:valleyhu
出版日期:2011/09/23
出版社:鲜欢文化

封面文案:

被下放到土匪窝的衰尾小王爷,
凶恶又爱欺压人的山寨三当家,
两个吵吵闹闹的欢喜冤家,即将带来毁天灭地的命运!?
因为和太子打赌,
秦灿不得不来到这个山贼肆虐的破地方当县令,
谁知还没上任,就悲剧地被掳了去!?
云龙山的颜三当家可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这个外表俊美轩昂、行为霸道粗鲁的可恶家伙,
不仅处处看秦灿不顺眼,
閒来没事就找他麻烦当作消遣,
更总是讲没几句话就祭出拳头逼他闭嘴。
没出息又没胆量的小王爷只能眼泪肚里吞……
呜,本王是造了什麽孽啊!

封底文字:

「新来的县太爷,你希望我们用哪种方式招待你?要不今儿个咱换个新鲜的耍耍?」
耍……耍你个大头鬼!秦灿挺了挺不怎麽厚实的胸板,「你们简直太目无王法了!按照本朝律例,羞辱朝廷命官,应当……应当……」
「应当怎麽样?」颜三好整以暇地问。
秦灿一哼,大声道,「应当重打五十大板!」
话音刚落,就见颜三身形一晃,突然靠到他跟前,「五十大板是吗?县太爷不觉得罚太轻了?」「轻?那、那就一百……啊啊啊!」秦灿话没说完,便像张烙饼那样「啪」地摔在地上,接著被颜三一脚踏在背上,秦灿被踩得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吐了出来。

第一章

冀州境内多山,山头连绵,逶迤起伏,被覆青葱,云海缥缈,似游蛟出世,又似蟠龙卧眠,故以云龙命名,又有山涧溪水傍山而过,一山一水呈游龙戏水之势。
然,云龙山终年为山寇所占,设寨山头,截断山下要道,要挟来往客旅,以劫夺财物为生,寇匪凶狠,令人闻风丧胆。
「还有多久啊……?」
「刚才指路的人说,过了这座山,再走半日就到了。」
「什么?还要走这么久?刚才他说走一个时辰就能翻过这座山,现在我们都走了两个多时辰了还没看到头!」
一身粗布青衣、年约双十出头的书生大声嚷嚷着他的不满,拖着步子走到路旁一块大石头旁,往那一坐,「我不行了,让我歇会儿……」
「再不赶紧,我们今晚恐怕又要露宿山野了。」
说话的青年同样也是一身粗布长衫、头戴儒巾的打扮,和青衣书生差不多的年纪,但生了一双眼角微挑、眉尾稍扬的凤眸,又面如冠玉,五官精致,整个人看来形容端秀、清隽淡雅,让人忍不住要心生赞叹。
「谁叫你这棵傻菜非要和太子打这个赌?现在回去也还来得及。」
坐在石头上的青年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回去!现在回去不是等于局还没开我就输了?我才不要入朝为官,亏得那帮子老骨头整天斗来斗去,居然还能吃得下、睡得着。」
俊秀青年叹了口气,「但我觉得不论结果如何,太子都是赢了。你没坚持住,就要回京入朝为官辅佐他;如果熬过了这三年,朝廷更没有理由不让你入朝,而那样恐怕就不是太子一人的意思了……」
那人垮下脸来,「到那个时候再说吧,况且我来这里当官是隐姓埋名的,如果让人知道我的身分也算我输,但是岑熙,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菜菜』或者『傻菜』?」
「可以啊,『芹菜』、『白菜』、『豆芽菜』,我觉得都挺好听的。」
坐在大石上的青衫青年真名叫濮垣,乃当今瑞王之子,天资聪慧,自小就有过目不忘、出口成章之能,只是不喜管束,生性放浪,大好资质却都浪费在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上。然瑞王就他这么个老来子,搁手心里疼还来不及,对其更是纵容和宠溺。
眨眼间濮垣已过弱冠好几年,年纪不小,既不成家也不立业,全然没有收心的意思。
当今皇上年老体衰,太子代为执政,忌于其它皇子对于皇位的野心,太子希望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濮垣和大理寺卿之子岑熙能入朝为官辅佐自己,实则众人皆心知肚明,太子这是要在朝中培养心腹,扶植自己的势力。
过惯了自由日子的濮垣自然不肯答应这种事,太子仗着彼此关系非一般,威逼利诱方法想尽再三规劝,最后僵持难下,双方却都依然不肯让步。
就在这个时候,太子看到一本折子──
地处冀州的隆台县,因为偏僻贫瘠山贼肆虐,几任知县都不足任期就弃官而逃,而属隆台县的云龙山上又有重要的驿道,放任不管只怕事态严重,此事让冀州知府颇为头大。
太子看完折子后,提起朱笔在冀州知府的奏折上大笔一挥:今派乙丑年三甲进士第十三名秦灿,赴青花镇任隆台县知县一职,择日上任。
乙丑年三甲进士第十三名秦灿是谁?
当然这是太子瞎编出来的人,因着冀州知府这本折子,太子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从现在起,你就是隆台县知县秦灿,你若能在不泄露身分、不借助你爹的权力在青花镇待满三年任期,并将隆台县整肃一新,本宫便不再强迫你入朝为官,若是不能坚持,或者泄露身分,又或者三年之后毫无建树,那么还是乖乖回来给本宫当牛作马吧……」
太子说完还「呵呵呵」地三声冷笑,脸上明摆着「你、输、定、了!等着看吧!」的表情。
激将法一出,自然有鱼乖乖上钩,就见濮垣红着眼睛、杀气腾腾地像只被激怒的牛一样,从太子手里一把夺下奏折,「去就去!我濮垣要是吭一声,就是乌龟王八羔子!」
但是抢下奏折的当天晚上,濮垣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那个后悔啊。
冀州是什么地方?
穷乡僻壤不说,三年一大旱,五年一大涝,年年都要朝廷开仓放粮接济灾民,再加上当地民风剽悍,贼匪横行……这一去待个三年,岂不是连皮都要掉几层?
濮垣想,不能自己一个人去!怎么说也得拖一个,有事有个好商量的,没事也多一个能说话的,于是软硬兼施把自己儿时的玩伴岑熙给说服了陪自己到这里来,但上路之后,才发现太子随便想的这个名字实在有够容易让人笑话的。
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在听到他的名之后,半张着嘴疑惑「啊?芹菜?怎么叫这种名字?」,或者索性就开起了玩笑「不知秦兄是否有一弟兄名叫白菜?」,最后甚至连岑熙也开始「菜菜、菜菜」地叫个不停。
无奈人都出了京城,走不得回头路,奏折和赴任的公函上写的也都是「秦灿」,便想一定是太子故意的,所以这笔帐先记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哎……别人攀了贵人是享天福地,我碰上你这么个青梅竹马,怎么从来都是好处没捞到,倒霉事一箩筐呢?」岑熙抱怨了一下自己的遇人不淑,然后催促他,「你也歇够了,快点上路,我可不想今晚在这山林里头露宿。」
「哦……」秦灿哀哀地应了一声,缓缓起身,一副不情不愿还不想走的样子,就在他刚转过身来的时候……
咚!
一枝箭倏忽飞来扎在秦灿身前的地上,把秦灿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秦灿定了定神,顺着箭射来的方向看过去,便见山路旁一侧的山崖上,背着光站了好几个人,看不清楚模样,但手里擎着的刀反射出的道道寒芒,还是让人不由得寒毛倒竖。
还不待两人出声,就见山崖上那些人在山石间几个纵跃,便落到了两人面前。
秦灿一扫先前懒散的模样,身旁的岑熙将手按上腰带,他自小有习武,虽扮成书生的模样,腰带却是防身的软剑。秦灿察觉到岑熙的动作,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亮剑,岑熙会意,将手放了下来。
落在他们面前的约有十来个人,个个膀圆腰粗、身材彪壮,满脸横肉与胡渣,眼神凶狠地看着秦灿这边,没有任何善意。
「听说云龙山上有个山贼窝叫黑云九龙寨,不会这么巧就叫我们碰上了吧?」岑熙压低了声音对着秦灿说道。
秦灿微微回头,「来得正好,本县太爷这就杀杀他们的威风!」便往前走了一步,双手扠腰,摆开架式,「什么人胆敢拦路?知道我是谁吗?」
「是谁?」
那帮子彪壮山匪间,走出个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不似那帮山匪长得那般凶神恶煞,此人剑眉朗目,面似刀刻,很是俊朗,穿了一件背心短褂,长刀扛在肩头,右手臂上从手腕到肩头有刺青,像是一条蛇,但看不真切。
青年嘴角一勾,露出不屑的笑,「就算皇帝老子打这过,我颜三也照拦不误。」
说话间,视线往秦灿这里一扫,犀利的眸光在眼底一闪,不禁让人凛然一震。
秦灿心里哆嗦了一下,嘴角肌肉抽搐,「大胆!我乃隆台县新任知县!就是特地来收拾你们这些贼匪乱寇的!」
颜三扬了下下巴,了然的表情,「哦!原来是新来的县太爷。」
秦灿同样一扬下巴,「怕了吧?」
却引得颜三身后那群彪形大汉一阵狂笑。
秦灿怒了,「笑、笑什么?等下叫你们哭都来不及!」
颜三将扛在肩上的长刀取下来往身前地上一插,手支在刀柄上,饶有兴趣地看着秦灿,「这位新来的县太爷,你知道你之前的几任知县为什么连官都不做就逃了?」
秦灿回头看看岑熙,又回过头来看颜三,摇头。
颜三抬手作了个手势,身后有人开口,「先剁手指,后剁脚趾,再不听话就……割耳!剜目!挖舌!」
这人一边说一边配以动作,说完另一个人接着开口,「上上任县太爷就不一样了,他呢最爱玩滚地龙,就是把人装猪笼里,从山顶上往下一推,那个猪笼就和车毂辘一样一个劲地往下滚,县太爷在里面嚷嚷的可兴奋了……」
「对对对对,上上上任县老爷就更厉害了……」
秦灿越听脸上的表情越惊悚,背上的冷汗那是蹭蹭蹭地往外冒,欲哭无泪,在心里暗骂:混蛋太子,我濮垣要死在这里,做鬼也不放过你!
注意到秦灿的表情,颜三笑得有些得意,还有几分轻蔑,「新来的县太爷,你希望我们用哪种方式招待你?要不今儿个咱换个新鲜的耍耍?」
耍……耍你个大头鬼!
秦灿面色不动心里这样回道,但身体却在往后缩,被岑熙在后头用肘拐子戳了一下。
「出息一点!好歹你是官他们是匪!」
秦灿心里想,我要有出息能来这儿吗?但还是挺了挺不怎么厚实的胸板,「你们简直太目无王法了!按照本朝律例,羞辱朝廷命官,应当……应当……」
「应当怎么样?」颜三好整以暇地问。
秦灿一哼,伸出五指,大声道,「应当重打五十大板!」
话音刚落,就见颜三身形一晃,突然靠到他跟前,两人几乎脸贴到脸,秦灿被他这么一吓,直觉要往后闪,谁知被颜三一把抓住后领脖子。
「五十大板是吗?县太爷不觉得罚太轻了?」
「轻?那、那就一百……啊啊啊!」
秦灿话没说完,就觉得后颈那里一股力道将自己提了起来,双脚离地,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
天啊地啊、绿荫葱葱的山林就在眼前搅成了一团糊,眼前交错划过颜三勾着微笑的脸、岑熙抽出软剑但被好几把刀子同时架住的画面、以及那帮子看好戏一般的山匪脸上各种嘲笑的表情,最后停了下来。
秦灿晕乎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一低头,看见就是自己两只脚悬空,众人都在自己脚下仰着脑袋看自己的画面,山风在耳边呼呼地刮过,秦灿一颗心立马提到了喉咙口,努力着回头去看自己身后,那颗提到喉咙口的心又「咯噔」一下跌了下来。
此刻是个什么情况?
那颜三看着身材不及身后那些人剽悍,但臂力惊人,就这么一掷,将他抛到了半空,正好挂在一根从山崖壁上横生出来的松枝上。
但这松枝似乎承受不住秦灿的分量,秦灿就觉得身后「嘎吱嘎吱」的声响是在告诉自己:这戳着自己后脖子的衣服、将自己挂在半空中的玩意坚持不了多久,而只要这玩意一「啪嚓」,自己也就玩完了。
「放我下去!你们胆敢这样对待本官,日后本官定要叫你们吃尽苦头!」
秦灿刚一吼完,就有什么擦过他的脸颊,「啪」地打在身后松枝上,接着松枝「嘎吱」一声,自己整个人往下沉了几分。
秦灿心里不由紧张起来,一看,发现那颜三手里正拿着什么一上一下地抛玩着,见到自己在看他,他手指一弹,「啪」又是一颗东西打在松枝上,这次的「嘎吱」不仅清楚,还拖长了音,彷佛临死之前最后的哀嚎。
「新县太爷,这个好不好玩?」颜三将手搁在嘴边大声问道。
秦灿看看底下被刀架着动弹不得的岑熙,知道是没人救自己了,便豁了出去,「匪寇!乱贼!你们知道本官是谁吗?本官要是少一根毫毛,你们就……」
颜三不耐烦地又打出一粒核桃,正中松枝,就听「啪嚓」声响,秦灿还没亮出身分,就被那种从高空落下的窒息感给噎得发不出声。
但在落下的时候,颜三跃身往山岩上一踩,手一捞,再次拎住秦灿的后领,将他接住,两人一起落到地上。颜三手一松,秦灿便腿软得往地上一坐,脸都吓白了。
颜三拔出插在地上的长刀,往肩上一扛,转身对着弟兄们道,「既然是新来的县太爷,当然要好好接风洗尘了,来,弟兄们,把他们带回山寨好好招呼一顿,然后再给新来的县太爷做做规矩,让他知道一下……」
颜三微微侧过头来,眸眼半瞇地睨向正坐在地上大喘气的秦灿,嘴角一勾,「哼!」地冷笑出声,「让他记着在咱们黑云九龙寨的地盘上……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
「好啊!」
就这样,还没有从刚才的惊险里回过神来的秦灿秦大老爷,就这么被山贼给架去了他们的老巢。
来隆台县前这一路上,秦灿他们就从路人那里听过不少关于云龙山上黑云九龙寨的传闻,据说从山头到山下的青花镇都是黑云九龙寨的人,寨内等级森严,纪律严明,不似一般的山匪强盗。
只要商户镖队每年主动奉上买路钱,黑云九龙寨便承诺确保他们在云龙山境内的安全,不受其它匪类威胁,连官府的人也要卖他们三分面子。
黑云九龙寨内有三个当家,分管不同的事宜,大当家姓虞,老二姓万,老三则姓颜。
没想到刚到云龙山就碰上了颜三当家,还被他这样羞辱了一顿,要是碰上山寨的大当家和二当家,也不知道会是怎样血腥残忍的人……秦灿脑中冒出各种自己被分尸、被凌迟、被吊在山寨门口曝尸的画面。
眼见已经到了山上,山寨的房子也错落可见,秦灿开始在心里默念往生咒,希望自己死得别太痛苦,早登极乐,或者来世依然投在好人家。
被人架着穿过山寨的大门,入眼的是几间木头搭起来的房子,三两个人聚在一块玩骰子,也有人在对练刀法,不是长得彪壮凶悍,就是一脸奸相。
有几个不怀好意地望向长相俊秀漂亮的岑熙,形容猥琐地舔着嘴唇咂巴嘴,像是饿了很久的野兽看到诱人的猎物那样。
看过山寨里形形色色的人,穿过挂着「忠义」匾额的大堂,到了山寨后头,就听见一个粗犷响亮的声音落在耳边。
「老三你回来了?今儿有什么收获?」
同时还夹杂着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
「让我也上去!」
「三当家,三当家,我们一块儿玩。」
「二当家,他抢我的馒头!」
秦灿抬头,愣了一愣,这山寨后院里站着两个虎背熊腰、身材高壮的粗莽汉子,皆都一脸的络腮胡。
其中一个平举着双臂,两侧手臂上各坐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娃娃,肩上还坐了一个,看起来没费什么劲,就像托着没什么分量的稻草,低头对一个年纪更小的、扒着他的腿要往上爬的娃娃笑得中气十足,「来!都来!再来几个你们,大当家也举得动!」
还有很多其它年纪的小孩子跑来跑去,打打闹闹,和外面全然两幅景象。
颜三将手里的刀丢给下属,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有油水的没遇到,有意思的倒有一个……」
说着,颜三手里的杯子指向被人架着的秦灿,「隆台县新来的县太爷,刚还和我说要上山剿匪呢。」
一听颜三这话,虞老大和万老二先是惊讶地重复了「剿匪」这个词,静了静,接着同时「哈哈哈哈」地大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好笑的事情,发自胸腔的笑声震得人耳朵发疼。
于是秦灿脑袋里就有一个掐着喉咙的声音,重复地嚷嚷着「剁手剁脚滚地龙!」、「剁手剁脚滚地龙!」。
那些扒拉在虞老大身上的小孩子被他放了下来,脚一沾地就「哗」地都涌到秦灿跟前,好几双乌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秦灿忽眨忽眨的。
「知县是什么?」
「可以吃吗?」
「看他这个样子就长得不太好吃啦!」
「错了错了!你们这群笨蛋,知县才不是吃的,知县是……知县是……」
「是什么啊你快说?」
「是专门吃小孩子的大妖怪!」
「啊──!好可怕!」
小孩子「啊啊」叫着,又一窝蜂地散开去,年纪最小的那个哭着往虞老大那里跑,没想到脚下一绊,扑倒在了地上。
原以为小孩子天性好动,摔一下很快就爬起来,但他摔在地上滚来滚去就是没有站起来。
秦灿看似乎有些不对,虞老大低下腰正要将他抱起,面色一变,「老二、老三,小酒酿好像不太对。」
秦灿也注意到地上打滚孩子的异样,就见他的脸憋得通红,手卡着自己的喉咙,表情扭曲着似乎痛苦得要哭,又发不出声,不住地翻白眼。
颜三放下茶杯立刻走了过去,视线扫到孩子身旁有半个掉在地上的馒头,道,「大概是不小心噎到了。」便将小酒酿抱起来,伸手要去掰开他的嘴,准备把噎到他的东西挖出来。
「那样子不行!」
颜三动作一顿,几人一同看向出声阻止的人。秦灿挣了两下,从架着他的人手里挣脱开,连忙跑到颜三这里。
「你这样会伤了孩子的……」秦灿说着将小酒酿从颜三怀里抱过来,将他脑袋朝下倒拎着,并同时轻拍他的背部,没拍两下,那块噎住小酒酿的馒头就落了出来。
受到惊吓的小酒酿被秦灿抱正回来之后,就扑到颜三怀里,将脸埋在颜三肩头「哇」地大声哭出来。
颜三抱着小酒酿拍着他的背安抚他,起身看着秦灿,嘴唇动了动,大概想谢谢秦灿出手相救,但又拉不下脸来。
切!惺惺作态!
将颜三脸上的表情都收在眼里,秦灿暗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自己走回到先前架着他的那两个人那里,自己把胳膊一伸,示意他们继续架着。
那两个手下彼此看看,都不知道这演的是哪一出,幸而万老二出来打了圆场,笑着将秦灿胳膊一拽。
「既然是新来的知县,那就在这住几日,咱山寨的兄弟给大老爷接个风洗个尘,往后大家的生计还要仰仗大老爷,您说是不是?」
秦灿被他这一拽,只觉自己胳膊差点被他扯了下来,疼得他一个劲地龇牙咧嘴,缓过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虞老大和万老二在那儿和他们东拉西扯攀亲带故。
「大当家说你是从京城来的,那你知不知道这天上的月亮能不能吃?」
「你就知道吃!」
「为什么不能就知道吃?你说是不是金灿大人?」
「错了,知县大人是叫芹菜。」
「芹菜不喜欢,白菜好吃一点。」
「瞎说,芹菜也很好吃的!」
吃过晚饭,坐在那里想着要怎么离开山寨的秦灿,被山寨里的小孩子团团围着。
小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喳喳喳的说话声,让秦灿的脑袋阵阵发胀,但是因为听说大当家和二当家很宠这些小孩子,所以此刻在秦灿眼里,他们个个都是小祖宗,谁也得罪不起。
至于一个山贼窝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孩子?秦灿一开始以为是他们这群人丧心病狂,不仅拦路劫财,还贩卖幼童,结果并非他想的这样。
原来这些孩子都是山寨收留的,是在旱灾水涝里没了家人的孤儿,不仅如此,山寨也收留了不少流离失所的人,黑云九龙寨虽然是个山贼窝,但靠着劫掠抢夺,却养活了不少人。
小孩子的争执声让秦灿回过神来,他最不擅长应付小鬼头了,但还是要硬着头皮哄他们,「好了好了,都很好吃。天上的月亮呢是不能吃的,但是如果你们再不乖乖回去睡觉的话,月亮就会变成大妖怪来吃你们!」
说着还配以张牙舞爪的动作和表情,小孩子们被他这么一吓,哄地散开往自己睡的地方跑去,边跑还边有嫩嫩的声音传过来。
「糯米你胆子最小了,小心晚上又尿裤子。」
「我、我、我才不怕呢!」
秦灿看着小孩子跑开的方向,伸手摸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
哎,什么名字不好取,偏偏就叫「糯米」、「团子」、「酒酿」、「桂圆」这种听起来就感觉飘香四溢、勾人口水的名儿,还个个粉嫩水灵,可爱圆圆的,看着就像糯米团子、水晶桂花糕……
自己果然是饿坏了……
倒也不是山寨虐囚,虞老大和万老二是山野草莽,性情粗放,随意不羁,说要给他们接风洗尘,倒还真是摆了一桌子菜来招待他和岑熙,席间又是夹菜又是敬酒的,豪迈爽利,让人叹服。
但是另一位当家颜三,和虞老大、万老二完全不同,秦灿每每要伸筷子去夹菜,就感觉有眼刀射过来,锐利利的、寒碜碜的,生生把他伸出去的手给扎回来。
于是秦灿秦大老爷只能瞪着一桌子的大鱼大肉干咽口水,而那边颜三则一声不响、慢条斯理地解决掉了一只红烧猪蹄、一条桂花鱼、半只鸡和一坛子酒,胃口好到让人咋舌。

第二章

秦灿摸着肚子起身,想去找点什么来垫垫肚子,但山寨里面七拐八拐的,走了一会儿,秦灿发现了一件可悲的事……他找不到自己和岑熙住的那间房了,不仅找不到,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
四下空旷宁寂,隐隐似乎有什么声响从前面传过来,秦灿循着声音走过去,发现是有人在井边冲凉。
那人裸着上半身,披散着头发,从井里吊起水桶,就这么将水兜头浇下来。
月华皎洁如银辉,落在他的右手臂上,照出一圈沿着手臂缠绕而上的深青色花纹。
秦灿一见这刺青就认了出来那是谁,此刻颜三偏转身来,正好让秦灿将那个刺青看了个清楚。
原来颜三手臂上刺的,是一条生着九个头的蛇,蛇尾始于手腕,蛇身绕着手臂盘踞而上,九只蛇头遍布在他肩头,昂首吐信,看着有几分恐怖。
秦灿身体哆嗦了一下,小声自言自语,「人这么凶,连身上的刺青也这么恐怖……啧啧啧,少惹为妙、少惹为妙。」
转身要走,却听到身后有冷厉的声音传来,「谁?」
秦灿决定当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接着身后响起脚步声。
「你给我站住!」
秦灿停下来,手掌搁在耳边,作出费力去听的样子。
「咦?好像有什么声音?」然后突然领悟过来那样,他食指指着天上,「啊啊,一定是风。」
想继续走,但是后领被人「啪」一下抓住,接着又被提了起来,两只脚离了地。
秦灿心想,果然吃那么多不是白吃的,力气倒是不小,就是动不动就把人提起来这样不太好。
「叫你站住你没听见?!装聋子?!」
颜三的声音听来有明显的不悦在里面。
秦灿仍旧装傻,两只脚虽然离了地,却还是继续着往前走的动作,一边「走」还一边疑惑,「哎?怎么走了半天还在这里,莫不是遇到了鬼打墙?」就是不去看颜三,好像根本没看到这个人一样。
秦灿感觉到颜三那里的怒气一阵阵的,挡也挡不住,表面上还表情认真地在努力往前走,不过他心里却是噗哧笑出来,嘿嘿,我看你拿我怎么办?
但颜三显然不给秦灿再多乐呵一会儿的机会,手一甩,秦灿便像张烙饼那样「啪」地摔在地上,胸口撞在地上,疼得他一口气憋闷在胸腹,着实自作自受。
秦灿刚「哎哟」、「哎哟」叫唤了两声,就被颜三一脚踏在背上。
「装呀,怎么不装了?」
秦灿被踩得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吐了出来,想虞老大和万老二虽然样貌粗犷,比颜三看来更像山贼,但为人性爽,哪里像他又凶又残暴的,仗着功夫好力气大,逮着人就欺负。
自己一定要快点离开这里,然后给他安个罪名押回县衙,打他个几十大棍!不,几十大棍便宜他了,少说得几百!
「看你求不求饶……」
一不留神把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那踩在背上的脚用力蹍了蹍。
「你在嘀咕什么?」
秦灿连忙紧紧闭上嘴,摇头。
颜三眉头一皱将脚挪开,接着蹲下身来,秦灿以为他踩得不过瘾,改要动拳头了,忙将脸藏进手臂间,谁知等了半天没动静,偷偷抬眼,看见颜三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块玉佩,正凝眸打量。
哎?这块玉怎么这么眼熟?
秦灿表情一怔,一骨碌坐了起来,手在自己胸口一阵摸,难怪这么眼熟,原来就是自己的,大概刚才摔地上的时候落了出来被他看到。
虽然也不是值钱的东西,但秦灿又不甘心东西落在颜三手里,便伸爪子过去抢,「还给我!」
颜三手一勾,让秦灿扑了个空,挑眉,「谁说是你的?」
秦灿撇撇嘴,哼,给你就给你,老子有的是好东西,只怕你这生在山里的土鳖看到了也不识货!
秦灿从地上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迈步要走,脚刚跨出去就被绊倒,脸朝下地跌了个狗啃泥。
「你干嘛?」秦灿捂着嘴和鼻子坐起来,感觉有热热的、黏乎乎的液体从鼻子里流出来,「玉佩不是给你了,你还要怎样?这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但颜三显然不相信,冲着他的脸摊开一只手心,「其它的?」
秦灿撇头,「没有了!」
「咯啦啦」捏拳头的声音。
不待颜三问第二遍,秦灿立马迅速把身上值钱的都掏出来摆在身前地上,连藏在鞋底的银票都倒了出来。
其实,这次和岑熙出来,本就没带多少值钱的东西,因为秦灿是藏着自己小王爷的身分到这里来的,故而一路上都打扮成普通的书生,盘缠两人身上分别藏了些,主要是防着路上遇到劫匪什么的,结果到头来还是孝敬了混蛋山贼。
除了那张从鞋底里掏出来的银票,其它东西都被颜三给拿走了。
有了这些,颜三脸上的怒意似乎去了不少,嘴角微微勾起,也没管秦灿,掉头走了。
秦灿将银票重新塞回靴子里面,穿上,对着颜三的背影道,「谅你也不敢拿,拿了也熏死你。」刚说完,肚子「咕噜噜」一阵响。
结果折腾了半天,吃的东西没找到,反而身上值钱的全去了。秦灿想,明天一早就去虞老大和万老二面前说些好话,让他们放自己下山,然后再带着县衙里的人来杀一个回马枪,头一个就拿颜三开刀!
次日清早,在用早膳的时候,秦灿使出浑身解数,一边往自己嘴里塞包子塞馒头,一边滔滔不绝地游说虞老大、万老二带着全体山寨手下接受招安,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旦到了青花镇正式上任,就给黑云九龙寨的兄弟安排正正经经的营生。
「两位老大,你们觉得本官说的方法是否可行?既能填饱肚子,又不用出生入死被人记恨,说不定几年之后,这方圆百里又有钱又被人称颂的大善人员外老爷就是您两位呢……」
秦灿说着倒了两杯茶水,将其中一杯递到虞老大跟前,「要不我们就以茶代酒,就此说定……」
手里的杯子被人抢了走,颜三将手一甩,把那杯子里的茶水给泼地上了。
「定什么定……笨猴子!」颜三在虞老大身旁坐了下来,「大哥别听他乱诌。」
秦灿睁大了眼睛愣了一愣,接着扭开头,吐掉塞了一嘴还没来得及吞下去的馒头,指着颜三道,「你说谁猴子?」
颜三看了秦灿一眼,满脸的不屑,给自己重新满上一杯茶水,掂了个馒头在手里,「我说的是谁,那个人自己心里有数……」
秦灿就觉得一股怒气在胸腔里撞来撞去,要不是因为太子那个赌,自己堂堂的小王爷众人讨好都来不及,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受他这股鸟气?
现在招安你们是给你们后路,不然一旦上报朝廷,到时候派兵镇压,看你们谁还有好果子吃。
颜三咬着馒头,微微皱眉,大概是秦灿脸上变来变去的表情看起来很可疑,便解下悬在腰上的刀,往桌上一放,「匡」的一声,把秦灿给震回了神,眼睛看着他,眨啊眨的。
但颜三没说什么,继续吃着他的馒头。
秦灿瞅瞅虞老大和万老二,又瞅瞅桌上那把明晃晃的长刀,退回到岑熙旁边,「你怎么都不帮我?」
岑熙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我又打不过他们,你又这么没出息,这种情况下,智者都会选择自保。」
秦灿听了,整张脸都气皱了,「岑熙,我们兄弟这么多年,直到今日我才发现原来你是这么没有义气的人!」
岑熙放下茶杯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这都是和你学的,秦大人。」
「哎哎?你这话怎么说?岑熙!别走啊!」
秦灿跟在岑熙后头,和他喋喋不休地理论,直到进了两人暂住的那间房间。
进了房间之后,岑熙捞过桌上一个包裹往秦灿怀里一抛。
「虞老大和万老二没有不放我们走,这是昨晚你出去找东西吃后,虞老大派人送到我这里的东西。」
那个包袱沉甸甸的,秦灿双手抱住时竟往下一沉,带着狐疑打开来,发现包袱里面都是银两,不禁惊讶地嚷嚷起来。
「他们居然贿赂朝廷命官!」
秦灿将包袱往桌上一放,「我不要,我这么清正廉明,怎会贪图好处,和山贼勾结在一起?」
岑熙歪头,嘴角一抹狡黠,「那你那只手在干什么?」
秦灿停下将银两往怀里装的动作,「昨晚去找东西吃,结果东西没找到,我身上值钱的还都被那个混蛋颜三给抢走了,我不过是拿一些,填补我自己的损失。」
岑熙抓了一个银锭捏在手里玩,「要不要留下,我是管不着,虞老大说了,这些呢,都是之前几任县太爷孝敬他们的,他们落草为寇是逼不得已,官府不为难他们的话,他们自然也不想和官府作对。
「但是前几任县太爷不仅不顾民生,还贪赃枉法,他们知道这些都是县太爷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他们是不会拿的。还说看我们一身寒酸,和前几任县太爷不太一样,希望你是个好官,所以把这些给了我们,说如果你也像前几个县太爷一样的话,那么就……」
秦灿脸上的表情严肃了一些,看向这一包袱的金银财物,「明明就是山贼,还讲什么江湖道义?」
「既然虞老大他们不为难我们,我们就趁早离开这里吧。」岑熙道。
秦灿点点头,他是巴不得早早离开,一天也不愿在这里多待,他要去青花镇上任,越快越好,然后回来教训颜三,狠狠地教训!
两人打包好物品,正要开门离开,外头传来那群小孩子吵吵闹闹的声音。
「乌西山的人又来了。」
「我们要去给大当家、二当家和三当家助威!」
「好!我、我也去。」
秦灿开门出来,看见那群小鬼头拿着锅碗瓢盆往外跑,最小的那个小酒酿也举着锅铲摇摇晃晃地跟在他们后面。
秦灿手一抓,拎住小酒酿提了起来,「你们去哪里?」
小酒酿「呜呜嗯嗯」圆滚滚的身子在他手下左扭右扭,「呜,放我下来。」
那群小鬼头听到声音都停了下来。
叫糯米的男孩子回答道,「是乌西山的人又来咱们山寨找麻烦了。」
「乌西山?」
小酒酿被提着和秦灿面对面,肉鼓鼓的小脸,眼睛大大的,像只小猫一样可爱,他点点头。
「其实也是咱云龙山的地,那是他们占了那个小山头后自己取的名字,他们最近老是来找我们山寨的麻烦,打了山寨里好多人,我们要去给大当家助威。」
秦灿把小酒酿放了下来,他脚刚一沾地就又要跑,被秦灿再次拎住,「小孩子凑什么热闹?」
「不是凑热闹,我们是要去帮大当家……」
秦灿摆出厉色,「都给我乖乖回去,不然……」
秦灿扫了一眼他们,突然做出张牙舞爪狰狞恐怖的样子,「我就让今晚的月亮变成大妖怪钻进你们的被窝里!」
小鬼头们「哇」的四散逃开。
秦灿起身拍拍手,岑熙在他旁边笑言,「你对付小孩子还挺有一套嘛。」
「那是!」秦灿很是得意。
这时从前面忠义堂那里传来刀剑铿锵的声音,秦灿朝那个方向看看,露出满脸兴趣的样子,「我们待会儿走,先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秦灿偷偷摸摸蹭到忠义堂门口,就见山寨门口那里打成了一片。
虞老大一身的怪力,单手将山寨门口的寨旗旗杆从地里拔了起来,横过来挡下十来个人,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根根突起,接着一声如狮咆一样的低吼,将那十几个人统统推了出去。
万老二耍着一对手柄柄头是鲲兽吞口、锤头八棱、每个棱上镶有青龙的雷公锤,几十公斤的东西抡起来呼呼生风。
最叫人注目的是颜三,他本就样貌俊朗、身形矫健,此刻一把长刀在他手里舞得利索,那柄三尺多长的刀,刀身上有凸起的纹样,银光飒飒,刀风里似浸了极北的寒,所过之处鲜红如洒,让人寒意凛然。
据岑熙讲,这把长刀叫「青犊刀」,是前朝的骁勇大将军使过的兵器。
此刀所用的精铁来自一块从天而落的石头,锻造时的炉火火种,来源于昆仑山某个道观内保存了千年不灭的天火,几十个工匠花费了数年才打造成这柄长刀,刀锋锐利,削铁如泥,吹发即断,是世间难得的神兵利器,只是后来不知所踪。
没想到曾经为一介忠良效国的刀器,如今却落在一个山贼手里。
秦灿到这个时候才认清楚,之前颜三对自己不过是小打小闹、猫逗老鼠一样,而现在才是他们的本性,嗜血、残忍,且根本不把人命当一回事。
对方带的人虽多,却远远敌不过黑云九龙寨这里三个当家的功夫。
虞老大将手里的寨旗旗杆往原处一插,「砰」的一声,震起不少尘土。
虞老大拍拍手,对着面前几个被打伤在地、站都站不起来的人道:「留着你们的性命,回去给我告诉你们当家的,我老虞不找他麻烦,是因为我看不上他那块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等到我灭到他头上了才知道后悔!」
那几个人里有个模样看起来还挺老实的,怒红着双眼,举着刀又冲出来,「你们快把我二哥交出来!」
但是还没近身就被颜三拿核桃打中他的膝弯,那人脚一屈便摔在了地上。
他不甘心,爬了起来,这次被颜三打中另一条腿,于是他将手里的刀往颜三那里一掷,颜三旋身飞起一脚踢在刀柄上,那刀换了方向,直直插在秦灿躲在后头的那条门框上,刀尖就离他的鼻尖半寸……
见颜三收起嘴角那抹逗弄的笑意回过头去,秦灿暗地磨牙,你祖宗十八代的,聚众闹事,回去再加一百大板!
那人俯在地上哭了起来,他的同伴过来劝他,「阿义,算了,别这样……」
哪知此人情绪更加激动,冲着同伴吼道,「怎么能算了?!他们平时就欺人太甚,现在我二哥下落不明,肯定是他们干的!」
但是这边的三个当家显然已经是看多了不想再看的样子,甚至还有些受不了想要赶紧避开,三人不约而同地掉头往里走,行过秦灿这里,颜三将那把插在门框上的刀拔了下来,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脚踩在门坎上,低下身。
「哎,知县大人,你在这里正好。」
听到他这么说,虞老大和万老二都停下来看向秦灿,秦灿看着颜三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浅笑,心里发怵,手臂上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估计没好事!秦灿这样想着转身就逃。
「一点也不正好,我和岑熙要下山去青花镇……哎呀!」秦灿和刚才那人一样被颜三用核桃打中膝弯,脚一软扑倒在了地上。
秦灿「呸呸呸」地吐出吃进嘴里的尘土,那颗打中他的核桃骨碌碌地滚到他面前,接着被一只穿着皂靴的脚踩中,「喀嚓」一声,让秦灿有种自己的心脏也跟这颗粉碎的核桃一起四分五裂的错觉。
秦灿微微抬头,看见颜三抱着他的青犊刀,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
视线僵持了片刻,下一刻想用爬的从颜三「魔爪」里逃脱的秦灿,便被颜三拽住一只脚往外拖,秦灿挥动两条胳膊想抓住什么,但地上光溜溜的,只能被拖着走。
「放开我!救命!岑熙!救我!」
颜三将他拖出忠义堂,往乌西山那些人的面前一扔,朝着地上被摔得七荤八素还没回过气来的秦灿扬了下下巴,「这是隆台县新来的知县。」
秦灿躺在地上,浑身骨头发疼,瞪着天上飘着的一朵朵白云发愣,回想起在京城里的舒坦日子,美人巧笑兮,美酒醉人兮,哪知偏偏要和太子打这个赌,硬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就在他惆怅的时候,面前一个脑袋探过来挡住了光亮,这张脸就是刚才那个纠缠不休、说黑云九龙寨害他二哥失踪的阿义。他看着秦灿看了半晌,然后挪开,声音落在他耳边。
「颜三!你这算什么意思?让一个狗官来处理,是根本不把乌西山的人放在眼里吗?」
秦灿一听,这下是真的炸毛了,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从脖子红到耳根,「你说谁狗官?!」
阿义被他这一吼给吼怔住了,将秦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之后,撇开头去笑,「呵,谁不知道你们这群狗官心里想的?好不容易捐了个官位,说什么也要将自己荷包塞满才肯罢休,你说吧,黑云九龙寨给了你多少好处?」
秦灿指着他「你、你、你」地,脑袋上面简直要冒出烟来,「你祖宗十八代才是狗官!」说着便抬脚就要去踢他,被岑熙从后面给抱住,但仍然是不肯罢休的伸着脚要继续去踹他。
「秦灿,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们先去青花镇再说。」岑熙劝慰道。
没想到秦灿一下挣脱开他,怒气冲冲地指着乌西山的那个人,「好,你们就睁大眼睛瞧瞧,谁才是狗官?!」
于是秦灿秦大人去青花镇上任,然后带人杀回马枪教训颜三的计划,因为这出意外而搁浅,不得不留在黑云九龙寨里,解决黑云九龙寨和乌西山上那帮山贼间的矛盾。
明明应该让他们鹬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结果就为了争这一口气,又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了几分。
「好吧,谁来和本官说一说,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黑云九龙寨的三个当家和几个重要的手下,以及乌西山那一帮子被打得伤痕累累的人,破天荒地齐聚一块,都坐在忠义堂里,但是秦灿话问完,却没人应声。
秦灿也有点不耐烦,「你们都不说,本官又不是神仙,没个来龙去脉,要本官怎么解决?」
「你不是自称是来收拾我们的吗?怎么让个人开口的本事都没有?」一旁的颜三擦着自己的青犊刀,话中带讽。
秦灿将拳头捏得「咯吱吱」作响,但不似刚才那般跳起来,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将胸口隐隐要烧起来的火焰压下去。
他现在多少明白,昨日在山路上自己那番剿匪的宣言,估计是不偏不倚正好戳到了颜三祖宗不爽的地方,故而才处处和自己作对。
切!自己又没说错,山贼就是山贼,哪怕你劫富济贫、收养孤儿、收留无家可归的乞丐,说到底还是一群山贼。
乌西山的阿义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打破了沉默,「这件事说来话长,还要追溯到四年之前……」
那个时候,云龙山旁的小山头还没名字,乌西山的当家乌巍原来就是黑云九龙寨的人。
那一年冀州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偏又逢上太皇太后六十大寿,朝廷要求各州进献贺礼,百姓本就在生不如死的境地里挣扎,这一道苛税犹如火上浇油。
于是黑云九龙寨的人就打起了冀州进献的这批「生辰纲」(注)的主意,当时受命在山上伏击押运队伍的人就是乌巍。
据说那次劫纲,东西是抢下来了,但是黑云九龙寨也损失了不少兄弟,且朝廷的援兵很快就赶了过来,万不得已,乌巍带着剩余的兄弟和生辰纲躲进了云龙山的深处。
云龙山的山林很深,不知道到底有多远,因为没有人进去过,据传闻,那里的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落叶,厚得能把人埋进去,有些地方落叶盖住池沼,人一旦踏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
深处还有个名叫玄螭谷的地方,据说就是云龙山下这条山溪的源头,没有人敢进去,因为进去过那里的人不是再也没有出来,就是勉强走出来后,也变得神智不清。
而这些人没过多久,身上的皮肤就开始溃烂,一块块地往下掉,无药可医,整个人都痛苦不堪,身上的皮都烂光了之后就开始吐黑水,吐出来的黑水腥臭难闻,夹杂着腐烂的内脏,不小心碰到秽物的人,也会出现同样的症状。
村民们无奈,只能把这些人都丢回云龙山里让他们自生自灭,很长一段时间的夜里都能听到凄厉的惨叫,和手指在树上用力抠撕树皮的「沙沙」声在山里回荡,那声音听起来痛苦异常,宛如噩梦一般。
从那个时候起,云龙山在村民的谈论间总是笼罩着一股恐怖的气氛,而深处的玄螭谷,更是成了谈之色变的地方。
注:生辰纲,「纲」为唐、宋时成批运输的货物的组织。「生辰纲」指成批运送的生日礼物。

第三章

乌巍明知道山林深处的凶险,但却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将官兵引进山寨,那山寨里的伤亡会更大,于是他们便带着生辰纲一头钻进了云龙山深处……
十多日之后,只有乌巍一个人身形憔悴、衣衫褴褛地从山林里面走了出来,跟着一起进去的兄弟全没了踪影,连生辰纲也不见了。
问乌巍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神情恍惚自己也说不上来,像是失忆了一般,但一听见众人要进山去找人和生辰纲,他就情绪激动地跳起来,死活不让人进山。
乌巍的言行过于可疑,虞老大他们便开始怀疑是不是乌巍侵吞了那批生辰纲,在山林里杀害了自己弟兄后再装作发生了意外……
乌巍怎么也说不出生辰纲的下落,看样子确实像是失去了进山之后的记忆,但虞老大他们怀疑的态度也越来越明显,最后两人撕破了脸,乌巍打伤很多人逃了出去,并占了旁边的小山头自立为王,两帮人为了地盘和买卖时常发生摩擦。
纵然乌巍以及他的手下再如何被黑云九龙寨挤兑,乌巍都没有放弃离开,于是虞老大他们更加相信了──生辰纲就在云龙山深处的某个地方藏着,乌巍不走,就是为了以后有机会去拿回那批财物。
「然后呢?这批东西又是怎么让你二哥失踪的?」
听到秦灿提起他二哥,阿义脸上便又浮起了怒气,手掌拍在椅子的扶手,硬是拍掉了半边的木头。
「我二哥的失踪并非因为丢失的生辰纲,而是……」
乌巍另立山头之后四年,不仅黑云九龙寨的势力越来越大,乌西山也有了不容小觑的规模。
两边山寨平时互不来往,但偏偏阿义的二哥阿良,和黑云九龙寨的一名叫云娘的姑娘在青花镇上相识,继而生了感情互许了终身。
双方自然是受到了各自山寨的反对,尤其是黑云九龙寨这边,见没办法让他们分开,便将云娘软禁在屋里不让他们见面。
这样过了一个月,那日早晨,给云娘送饭的人发现云娘好端端地突然断了气。
云娘的死对于阿良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不久之后,阿良就突然不见了,什么话都没留下,就失去了踪影。
秦灿想了想,皱眉打断了阿义,「你这样讲,也不能说明你二哥的失踪和黑云九龙寨有关系,也许是你二哥太过伤心,不想留在这个地方,所以趁着你们不注意的时候远走他乡了呢?」
「不可能!」阿义勃然大怒,「我最了解我二哥了,他不会无端端的一句话都不留就出走的。」
然后阿义抬手指向在座的黑云九龙寨的人。
「一定是你们干的!一定是你们为了报复,所以将我二哥杀了之后藏匿起来!今天你们说什么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铿!
黑云九龙寨这边的人在阿义的叫嚷声还没落下的时候,就几乎同时腾地抄起手边的家伙站了起来。
不知谁嚷了一句,「要说交代,还得要问你们,你们还没说到底是哪个人把云娘的尸体盗出来又加以羞辱,让死者不得安生!」
这一说,整个忠义堂里登时安静了下来……原来还很激动的阿义一下蔫了气,眼神避了开来。
秦灿问道,「谁来给本官说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黑云九龙寨这边刚才出声的人站了出来。
「云娘落葬后的第二天,乌西山的人把浑身上下都是刀伤的云娘尸体送了回来,声称云娘诈尸。」
旁边另有一人接下说道,「云娘好端端地入了土,咱们山上的兄弟都是亲眼看见的,你们说说,一个死了的人怎么跑到你们乌西山去的?
「而且你们抬回来的尸身上都是刀伤,这一句『诈尸』就能解释得过去吗?我看分明是你们的人掘了云娘的墓,对其尸身加以羞辱,然后又用『诈尸』这种拙劣的借口试图蒙混过去!」
乌西山的人大声道:「我们做什么要羞辱云娘的尸体?我们在山寨里发现的时候她就是浑身刀伤,我们出于好心才她送回来,不然早往山沟沟里一扔,否则哪会像现在这样凭空冒出这么多事来?」
「那你们又凭什么说你们阿良的失踪是我们对他下的杀手?」
下面两帮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了起来,秦灿坐着那里,一只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脑袋,听他们吵得头痛,觉得这两帮子人的话存有不少的疑问。
云娘死后入土,怎么会出现在乌西山,尸身上的刀伤又是哪里来的?
阿良又是去了哪里?
两边山寨只是反对两人在一起,云娘自尽,乌西山的人没有理由去侮辱她的尸体,让她死后也不得安生。但倘若黑云九龙寨的人认定了乌西山的人羞辱云娘尸体,那么以牙还牙在阿良身上倒是很有可能……
「一个是死后有异状,另一个下落不明……我看还是先验一下云娘的尸体比较好。」岑熙低下腰,在秦灿耳边小声提议道。
岑熙的父亲是大理寺卿,他从小就耳濡目染了不少疑狱重案,验尸房这种地方也时常进去,对于审案,自然要比秦灿更有经验。
但是秦灿一听要验尸,脸色先变了一变,不过碍于面子,还是硬撑着不让自己失态。
「本官要先看一下云娘的尸体,同时还要再讯问相关人等,之后再另作定断,期间双方不得再以此事起争执,且都要配合本官调查,否则一律以扰乱本官办案为由,予以重罚!」
秦灿说着还真的入了戏,顺手就将自己手里的茶杯当成惊堂木一拍,结果里面的茶水全都震了出来,洒了他一袖子。
乌西山那些人离开之后,黑云九龙寨的人也都散了,其实这件事距今已经有大半年了,期间两个山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以这个为导火线起个摩擦什么的,总有人因此受伤。
大家习以为常的同时,渐渐忘记了去寻找这件事背后的蹊跷之处,而是一听到乌西山这三个字便认定了对方是来找碴,如果不是秦灿突然被颜三丢出去,并要他来处理这件事,估计今天也是打完之后便不了了之。
秦灿和岑熙两人一边往自己住的房间走,一边商量着两座山寨间发生的这件事。
秦灿被颜三拽着一条腿从忠义堂里拖着丢出去时磕了筋骨,此刻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不时用手揉着腰,抱怨道,「我怎么这么倒霉?自从到了云龙山,就没遇到好事!」
岑熙瞥了他一眼,冷笑,「谁要你去看热闹的,如果听我的话,我们两个早就离开这里了,现在就算想走都走不了。」
秦灿露出一脸无奈,「谁知道那个混蛋颜三会用这一招?」
「我看倒像是你自己乖乖往人家挖好的陷阱里跳。」
秦灿不满了,「岑熙你到底帮谁说话?」
察觉到秦灿的愠怒,岑熙不再打趣他,而是正经下来,「秦灿,你对云娘和阿良这两人的事怎么看?」
说到这个,秦灿一个激灵,想起了刚才岑熙说的要去验尸体的事情,不由背脊一寒。
「岑熙,你说要去验尸,不会是真的要去吧?」
「当然要去!」岑熙的态度很坚定,「死人也是会『说话』的,你忘记我爹怎么说的吗?」
「记得记得……」秦灿一脸吃坏了东西正闹肚子的痛苦表情,「这个世上,只有死人不会说谎骗人……」
想到要去看尸体,秦灿胃里就翻腾,他可不像岑熙可以一边啃着鸭脖子,一边和仵作对着被剖开肚子的尸体讨论他死前吃了些什么……
想想就恶心。
「岑熙,验尸的时候我可不可以……」
喀啪!一个清脆碎裂的声音落在耳旁。
秦灿抬起头来,看到颜三坐在廊下,将剥出来的核桃往嘴里丢,一派悠然自得的惬意,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好整以暇,似乎在问他:可不可以什么?继续说啊。同时手伸进挂在腰上的袋子,又摸出一颗核桃来,手指一捏,又是「喀啪」一声响。
秦灿一边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微微瞇眼。
颜三吃完手里那颗核桃站起身来,拍掉手上的碎屑,走到他们跟前,「你们什么时候去验尸?云娘的坟在后山,山路难走,我带你们过去。」说着转向秦灿,「县太爷也要一起去?」
面对他的挑衅,秦灿怒瞪了他一眼,挺了挺没什么底气的胸膛,「当然!验尸这种事自然要本官在场才行!」嘴上这么说,心里骂着,你祖宗十八代的,最好云娘尸变拖你进棺材!
但是骂归骂,看颜三将手里的核桃一抛一抛走远的背影,秦灿已经手脚冰冷,心里开始发毛了。
「呕呕──」
黑云九龙寨后山的坟坡,颜三带人将云娘的棺材重新起了出来。
瞥了眼在一旁吐得稀里哗啦的人,颜三转头问岑熙,「他要吐到什么时候?不就看了一眼,而且才露了半张脸而已。」
岑熙摇摇头,「大约再一个时辰吧。」
颜三挑了下眉,大约是被一个时辰的时间给惊到了。
那边两人说着风凉话,这边秦灿吐得脚底发凉,即使已经做了一夜的心理准备,但甫一看到棺材板缝隙里露出的云娘那半张腐烂的脸,秦灿就觉得胸口被人重重一击,紧接着胃里翻江倒海,跑到一旁抱着树吐开了。
至于会不会被颜三笑话,此刻的秦灿已经无暇去想。
冀州这里少雨干燥,故而云娘的尸体败坏得并不很严重。岑熙让人将云娘的尸体从棺木里搬出来,放在较为平整的地上。
秦灿感觉肚里的东西都吐完再没有东西可吐了,便回过头来,却冷不防和云娘的尸体对了个正着……败坏的皮肉,有些地方已经烂到露出了骨头,还有阵阵难以形容的恶臭。
「呕──!」回头开始吐酸水。
岑熙实在看不下去,过去拍拍他的背。
「她这样已经算是保存得很好的了,之前我爹经手的那案子,那人被五花大绑在压弯的四根毛竹上,然后凶手松开毛竹……
「你也知道竹子的韧劲,那人大概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就被回复原状的竹子给撕开,当时肠子啊内脏啊血的流了一地,给弄回来的时候,是堆成了一堆像是搁在砧板上的猪肉一样。」
秦灿恨啊,你这哪是在安慰人?一想到那个画面……秦灿觉得自己半年内可以不用吃猪肉了。
「还有……」
「别!」
见岑熙还要说,秦灿连忙抬手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用袖子抹抹嘴,然后逼着自己回过身去面对云娘的尸体。
岑熙便也不再管他,撩起衣袖开始验尸体,才揭开云娘身上的衣裳,看到那些伤就发出疑惑的声音,「嗯?」
「怎么了?」秦灿用手挡在脸前,透过指缝看向那边。
岑熙只是疑惑了一下,却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严肃着表情将云娘全身都检查了一遍。
「怎么样?」
岑熙依然没有回答,只是回过头去和颜三说,「云娘的尸身上有疑点,麻烦把她先搬回山寨,我要再细查一遍。」
颜三点头,做了个手势,他带来的人便把云娘的尸体搬到棺材板上,盖上白布抬走了。
秦灿和岑熙回到山寨,用醋熏过全身祛了尸臭,待周围没人了,岑熙关上门对秦灿道,「云娘的死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秦灿一直低头在闻自己身上,大约还是觉得有味道,故而没有注意到岑熙的神情,「不会是云娘死不瞑目,于是走尸到乌西山,硬是将阿良带走,死后当一对鬼夫妻?」
「云娘身上的伤是生前所致,而非死后被人辱尸再弄上去的。」
秦灿闻着自己身上的动作一停,抬头,「你肯定?」
岑熙认真地点了下头,「生前留下的刀伤,切口不平且皮肉卷凸,有血荫四畔,而死后留下的则皮肉如旧,切口的皮不会紧缩,血不灌荫……我觉得云娘的死是因为全身刀伤流血过多所致……」
秦灿凝眸忖了一忖,「按照你这说法,那就是黑云九龙寨的人说谎了?他们说云娘好端端地下葬,刀伤是从乌西山抬回来时才有的,但其实云娘就是被砍死的。」
「所以方才在颜三面前,我没有把这个说出来……」
岑熙说完这个后就没再出声,秦灿也沉默地在心里琢磨岑熙发现的真相,房里安静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门板被「咚咚」拍响,把两人吓了一跳。
「菜菜、熙熙,陪我们玩!」
又甜又软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放下提吊起来的心。
秦灿开下门来,就见小酒酿抱着个大藤球,仰着脑袋看自己,大大眼睛水光光的,里面盈满了期待。
秦灿再不耐烦小孩子也禁不住他的可爱,弯腰从他怀里接过藤球,往空中一抛,小孩子们纷纷跑去接。
「云娘不过是和阿良相恋,就算再反对,也不至于对她下杀手,还是用这样残忍的方法……」
岑熙也从房里走了出来,两人靠着门边轻声说话,藤球飞过来,秦灿就给他们踢回去。
「你的意思是,其实云娘没有死,下葬什么也都是假的,主要是为了骗阿良,让他死心?」
「我觉得有这个可能,不过……」
「菜菜,球过去了!」
「不过什么?」秦灿头也不侧地抬手,将藤球打了回去。
「如果我们猜测的是真的,云娘没死,是黑云九龙寨放出假消息骗人,现在颜三要你出面解决两个山寨间为此造成的矛盾,他难道没有想过云娘死讯这个谎言会因此被我们给戳穿?这样他们没有什么好处……」
「菜菜,球又过去了!」
秦灿再次将球打回去,「那样就是要我们死,如果我们不想死,就只能乖乖听命于他们……」
「果然,虞万二人是空有一身蛮力的粗人,而颜三才是……」
「菜菜!」
秦灿抬手正要去挡,谁知这次的球飞得很快,直接打在他脑袋上,「砰」的一声响,落在地上后还滚了好长一段距离。
待到眼前的金星都散光,秦灿还觉得自己脑袋里嗡嗡作响,被藤球打到的地方更是火辣辣地疼。
他回头看去,就见那个惹他肝火心火一并上来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后院和小孩子们一起玩球,而自己和岑熙讨论事情过于投入,以致都没有发觉。
「他祖宗十八代的……」
秦灿跑过去捡起那颗藤球,回来的时候被岑熙一把拉住胳膊。
「忍住,没查到真相前先别撕破脸,你是官他们是匪,他要不忌惮你,也不会搞出这些事。」
秦灿点头示意岑熙放心,「我知道,本小王爷还准备回京城继续享乐,才不要把命丢在这种地方。」说罢将藤球抛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拼力一踢。
藤球直直飞向颜三,颜三退了一步用胸口硬接下来,藤球打在他胸口,接着朝后院外头弹飞。
小孩子们一见球要飞走了都失声叫了起来。
颜三淡淡道了句「没事」,便脚下一踮起身跃起,来了个水中捞月,长臂一伸将藤球勾了回来,抱着藤球稳稳落地。
小酒酿他们欢呼着蹦跳起来要抢那颗球。
秦灿看到颜三看向自己这边,「哼」了一声,拉着岑熙退回房里。
之后几日,岑熙将云娘的尸体重验,想看看能不能发现更有用的线索,秦灿怕看到之后又吐得天昏地暗的,死活不肯去。
「菜菜,为什么会有白天和晚上?」
「因为太阳其实是王母娘娘养的一只三足金乌,王母娘娘把牠放出来了就是白天,过段时间又要让牠回笼子里休息了,那就是晚上了。」
「这个什么三足金乌可以吃吗?」
「可以啊,只要你抓得住牠。」
「那菜菜帮我们去抓!」
「我飞不起来哦。」
「切!三当家功夫好,也许他会飞。」
秦灿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那帮小鬼头撅着屁股蹲在地上打珠子玩。
小鬼头们的好奇心出奇地重,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秦灿就应付着回答,不知道的就现编。
听到他们提起颜三,秦灿便问他们,「你们觉得三当家是好人吗?」
小酒酿第一个抬头嚷嚷,「当然是好人,咱们全山寨的人都是好人!」
秦灿啧了一声,又问,「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吃的、用的、身上穿的,都是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如果我现在把你吃的用的身上穿的抢走,你们会觉得我是好人吗?」
小酒酿看着秦灿,扑闪扑闪的眨眼睛。
对于这么小的孩子,也许这个问题过于复杂,他们这个年纪是连是非都还没分清的时候,又怎么知道什么是「行恶」?
小酒酿眨了会儿眼睛,然后噘着嘴低下头去,嘟嘟囔囔的小声道,「如果他们不去抢,那我们不就没有吃的用的……也没有衣服穿了……」
秦灿就又问他,「那别人没有吃的用的和穿的就可以了吗?」
「笨猴子你在和他们说什么?」
颜三的声音落在耳边,秦灿回头就见一个人影逆光站着,下一刻背上挨了一脚,整个人从台阶上飞下来摔在地上。
「三当家,三当家,菜菜说我们抢别人的东西是坏人……」
颜三对着小孩子们还是很温柔的,像个处处疼爱他们的大哥哥一样,他蹲下来,用手摸摸小酒酿的脑袋。
「在这个世上呢有些人更坏,他们有好多好多的银子,有着吃不完的山珍和海味,衣服穿坏了就扔掉,从来不需要补,他们这些也是从别人那里抢来的,但是他们从来不关心身边人的死活……
「我们不过是从他们那里拿一点,送到更需要的人手里,这样很多人就会有吃的,也有衣服穿了,比起那些人,我们算是做了不少好事了。」
孩子们听完,眼里水光闪闪的,纷纷发出「哇!」、「哦!」的讃叹声音。
「所以你们不要听那只笨猴子胡说八道,他就是我说的那种更坏更坏的人。」
小鬼头们一听忙都躲到颜三身后。
颜三站了起来,摆出一副有点凶的面孔,「你们今天都练字了没有?待会儿我要来检查,没有练的要受罚!」
小孩子们一听他这样说,像是被赶回窝的小鸡那样一溜烟地往房里跑去。
秦灿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你怎么能这么和小孩子说?」
颜三变脸如变天,那些小鬼头的身影一消失就一扫刚才温柔大哥哥的表情,转眼换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看人的那眼神活生生就像个能喝人血嚼人骨的修罗。
秦灿心里哆嗦了一下,但嘴上仍是不服输,「就、就算是劫富济贫的侠盗,那也是触犯了朝廷律法,要被朝廷通缉的!你对这么小的孩子说那样的话,让他们早早就形成了抢夺的想法,你这根本是害了他们!」
颜三的脸色很难看,难看到秦灿有种下一刻自己就会脑袋分家的错觉。
但幸好颜三没有动手,只是看着他,然后道,「那你准备告诉他们什么?告诉他们,他们的父母被大水冲走是因为修缮堤坝的钱款被官员给克扣了下来,堤坝连年失修,才会在洪水之后决堤?
「还是要告诉他们,他们的玩伴相继死在饥荒里,是因为沿路的官员把救命的灾粮给扣了下来?再或者,应该告诉他们,为什么你是青花镇上新来的知县?因为前几任不是贪赃枉法被我手刃,就是过于心虚弃官而逃了……你想让他们知道这些?」
秦灿被这些话给堵得一时半会儿不知该从何辩驳,闷了闷才反驳他,「固然有什么贪官污吏,但是你别忘记了,朝中还是有很多宋遥这样的好官!」
颜三的嘴角微微弧了起来,勾起的那抹笑意冰寒碜人,「但可惜你不是宋遥,况且,宋遥身上背负的人命债,并不比那些贪官污吏少……」
颜三口中的宋遥,是当今皇上的祖父少文帝时的工部尚书。
宋遥一生清廉明正,在担任工部尚书期间,凭着他对防洪抗涝的经验,治理了不少水患,被百姓广为称颂。
但宋遥年轻的时候曾为一位叛王效力,在担任江州知府时侵吞了修缮堤坝的款项,造成江堤决裂,水淹江州,江州城内死伤过万,此成为了宋遥一生中唯一的污点。
在被刺配云州后,宋遥又因不惜性命为云州百姓请命,而被召回朝廷,是一个有点传奇的人。
宋遥一生毁誉参半,但他后半生致力于为朝廷为百姓谋福,故而百姓更多的还是称颂,却没想到在颜三眼里,却只看到了宋遥过失的那一面。
「你简直是……」
见颜三转身要走,秦灿追了上去还想继续和他理论,但颜三显然不想多跟他罗嗦,手腕一转,将那柄刀身银亮、散着寒芒的青犊刀往两人之间一横,刀刃对着秦灿的颈脖,没说话,但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你要再上来一步就让你吃刀子!
秦灿在原地站着不动,看着颜三走远了,才不爽地「哼」了一声。正准备回房,谁知一脚踩在什么骨碌圆滚的东西上,他脚下一滑,四仰八叉地朝天摔了一跤。
这一跤摔得不轻,秦灿躺在那里哼唧了半天才回过气来,一侧头,就看见那些害他摔跤的罪魁祸首散在四周,是刚才小鬼头们在玩的珠子。
午后的日光落在碧绿的珠子上,让它们看起来晶莹通透、鲜绿欲滴,彷佛有水在里面流转。
秦灿看着看着愣了,只觉得这些珠子这么看真漂亮,色泽鲜丽、娇润满绿……
他表情一怔,也不顾浑身关节的痛疼,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抓了一颗绿色的珠子凑近了细看,然后将散落在地上的珠子都集中起来,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第四章

「秦灿!」
岑熙一路小跑着回来,推开房门,秦灿正趴在桌边研究那些绿色珠子。
没等岑熙走到桌边,秦灿就皱着眉头回头,「岑熙,你能不能进来之前先用醋熏一下下,一身的味道……」
岑熙将手里一截枯草叶子一样的东西,往秦灿面前的桌上一拍,「我累死累活帮你找线索,你就这种态度?」
秦灿一见自己说话得罪了岑熙,连忙给好脸色谄媚逢迎,「岑熙——是我错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生气了啊,来来来,这里坐,我给你端茶倒水捶肩揉脚……」
岑熙根本不吃他这一套,让秦灿看桌上那个东西。
秦灿将桌上那片枯草叶子捏起来看看,刚凑近一点就拧着眉头转开头去,「这什么东西?」
岑熙正大口喝茶,放下茶杯,用手背擦去嘴边的水渍,「我在云娘胃里发现的。」
「云娘……胃里?」秦灿脸色骤变,把那草叶子一扔,「你怎么……你怎么……?」说着又一副要吐了的表情。
岑熙笑道,「如果我不说那个是哪里来的,你不照样拿在手里拿得好好的?」
秦灿看看那截东西再不敢去碰,「这东西有什么特别?」
岑熙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你刚才……」秦灿指指门,又指指桌上,大概是疑惑他不知道还那么兴奋的样子。
「就是因为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才兴奋,说不定是什么有用的线索……」
岑熙说着,注意到桌上被秦灿搁在食盘里的那些绿色珠子,「这又是什么?」手指夹了一粒起来,对着光打量了一阵,接着发出一声赞叹。
「哇……这么好水头的翡翠,你在哪弄到的?我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的翡翠了,之前以为太皇太后戒指上的那粒已经是世中极品,没想到还有不逊于那粒的。」
对于岑熙的反应,秦灿很平静,也许早猜到了,「小鬼头们拿着在玩,我去问过他们,他们说是在山后的小河里摸鱼玩时摸到的。」
岑熙又看了看食盘里的其它几粒,大多是和念珠差不多的大小,也有几粒和葡萄那样大的。
「这明显是人为打磨过的,你看这里还有穿孔呢。」岑熙将珠子上那个笔直的孔洞对着秦灿给他看,「我觉得这原来应该是串翡翠圆珠链子……但怎么会在河里?」
秦灿道:「我向虞老大打听过了,这条小河其实只是一条很浅的溪涧,从云龙山深处流出来的,河水急一点的时候,是会冲些值钱的东西下来,甚至是带着官印的银两,虞老大觉得这应该是那批丢失的生辰纲里的。
「他也曾带着人沿着溪涧往上游寻找过,但走了很久也没到头,再里面鉴于云龙山山神的传说,他们不敢贸贸然进去。」
两人静了一静,就见秦灿表情痛苦的捏着鼻子扭开头去,「岑熙,你先去洗洗吧……」
岑熙显出些无奈,「秦灿,要是没我帮你,你真撑得过这三年?」
秦灿一愣,想嘴硬反驳两句的,但岑熙已经起身出门去洗身上的尸臭了。
秦灿回头,便看见桌上那截从云娘胃里找到的枯草叶子。
虽说来这当知县的是自己,颜三也是让自己来调查这件事,但忙前忙后做事最多的却是岑熙,而他会在这里也是自己硬拖着的关系……现在把事情都丢给岑熙,自己是不是太有点烂泥扶不上墙?
但愧疚感和心虚还没起来,秦灿转念又给自己寻了台阶下来,岑熙他爹是大理寺卿嘛,岑熙也从小就喜欢研究草药、验尸的方法,以及各州各府递交上来的案卷,破案这种事当然是他比较有经验……
不过,刚才岑熙真的生气了的样子……
秦灿叹了口气,从椅子上挪起身,看看外头天色还早,想不如自己也去转转,说不定误打误撞又能发现什么。
黑云九龙寨的房子是依山势错落而建的,几个当家和小孩子们都住在后院,其它人则都住在山寨大门一进来的那几排矮房里。山下青花镇上也有不少黑云九龙寨的人,不过这些人并不以劫掠为生,只是依附黑云九龙寨的势力谋个太平。
云娘是在厨房里烧饭的黄哑巴的女儿,平时在厨房里帮忙做些活,偶尔会拿着自己纺的布,到青花镇上换些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大约就是这样和阿良相识的。
秦灿晃到云娘生前住的那间房间门口,门虚掩着并没有锁上,他就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摆设很简朴,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若不是窗下那张显得有些破旧的梳妆台,和房间另一边放着的织机,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秦灿走到梳妆台那里,将柜子的小抽屉一一打开,抽屉里放着几件样式很素雅的发簪,让秦灿想起京城里那些姑娘小姐戴的精致华丽的珠花和步摇,估计这样的发簪根本入不了她们的眼。
还有用剩下的胭脂香粉,秦灿有些好奇地拿起一盒胭脂打开看看,凑到鼻子前面闻了闻,淡淡的桃花香清雅沁人、恰到好处,没有过于腻人,看起来像是自己收集了花瓣自己做的。
没想到云娘还挺手巧的……
秦灿心里叹了一下,将胭脂盒放回原处,转身,接着「哇」地一声大叫出来,后退一步直接撞上云娘的梳妆台。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秦灿转过身来的时候,正对上一张干枯老朽、满脸皱纹褶子的脸,把他吓得心肝一颤。
站在那里的是个年纪挺大的老头子,头髪花白有点乱糟糟的,眼袋垂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秦灿。
秦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看到那老头身后的地上有影子,提起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然后他又看到老汉手里还拿着锅铲,脑中灵光一闪,想这人应该是云娘的爹,便连说带比划道:
「我是隆台县新来的知县,被你们那个三当家给扣在这里,解决你们和乌西山的矛盾,我到你女儿的房间来,是想看一下还有没有什么可解释她死后发生的那些离奇事情……」
也不知道这老汉听懂没听懂,但秦灿发现老汉在听到自己这么说之后,眼神明显黯了下来,接着「呃呃呃」的发出声音,看他的手势,似乎是让秦灿把动过的东西放回原位,不然他女儿会生气的。
秦灿连连点头,黄哑巴见他答应就没再理他,径直出了房间。
秦灿看着老人有点颤巍巍的脚,觉得他挺可怜的,女儿没了,每天看着这些东西,想想都难过……
秦灿收回视线,看到一旁还有个柜子,便走过去打了开来,里面堆了些还没有拿去卖掉的布匹,和一些日常的衣物。
秦灿伸手进去翻了翻,突然有什么落在地上、弹跳了两下骨碌碌地滚远,秦灿连忙去追那掉在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粒绿色的圆珠子,滚到床脚那里时,被床脚挡住停了下来,于是秦灿捡了起来,捏在指间打量。
盈盈绿色,水润饱满,中间还有个穿孔……
「怎么好像就是小鬼头们拿来玩的那些翡翠珠子?」
秦灿蹲到地上,视线一瞥,在床榻底下看到一个纸团。
他捡起来打开,发现这像是从什么书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上面写的应该是一个药方子。
不过他看不懂,于是小心收进怀里,准备拿回去给岑熙研究一下,连那粒绿翡翠珠子也一并收了起来,想带回去看看和小鬼头们在后山小溪里捡到的那些珠子是不是同一串翡翠链子上的。
正要起身,秦灿的动作僵停在那里,然后伸出手去在前面探了探,接着腾地站起来,四下张望找寻着什么,最后视线落在搁在桌上的油灯上。
秦灿几步过去将油灯点燃了,端着底座回到刚才他蹲着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用手护着火苗,靠近刚才手探过的地方。
果然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豆大的火苗摇曳跳动,从云娘的床榻那里,有一丝丝的风吹过来,将那点火苗往着门边的方向吹。
秦灿趴在地上,举着油灯去试那风从哪里来的,最后整个人都钻到了床榻下面。他放下油灯,用手指叩击地上的石砖,发现其中一块发出「叩叩」的声音,试着去挪那块砖,没想到真被他给搬了开来。
秦灿拿过油灯照了照,底下是一个仅能容一人的洞,黑不隆咚的,有风透出来。犹豫了一下,秦灿还是决定先下去看看,虽然这个洞对于他来说稍微有点窄小。
手肘撑在地上,只能用胳膊和膝盖一点点挪动,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背脊就会蹭到洞壁。
虽然有风,但这个通道里面还是闷得很,秦灿一只手还要端着油灯,爬了没多久就出了一身汗,呼吸也急促起来,但是又不方便退回去,只能硬着头皮往前爬,通道不远的前方有点光亮,一点点地接近。
秦灿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因为气息不畅,导致脑袋都晕乎乎的,秦灿看那点光亮已经近在咫尺,拼了最后一点力气爬出去,紧接着整个人趴倒在洞口,大口大口地喘气。如果慢一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憋死在里面。
秦灿趴了很久才缓过气来,此时日头挪到了西边,他将缠在自己脑袋和身上的藤蔓七手八脚地扯下来,转身四下望了一圈,发现身处在一片树林里,耳边传来一阵马蹄和车毂辘的声音,同时头顶上面传来了很熟悉的声音。
「三当家,猎物似乎来了……」
「好!大家准备动手。」
秦灿心里一惊,连忙贴着爬出来的那个洞旁的山壁站着,然后抬头,就见上面的山崖上影影绰绰有几道人影,站在山崖边,踩得脚下的碎石窸窸窣窣地滚落下来,他们手里的长刀晃来晃去,反射出来的日光很是刺目。
秦灿回头看另一边,这才认出了自己是在哪里。
原来这条通道从云龙山上一直通到山路这里,此刻他脚下面的就是之前自己和岑熙走过,然后碰到颜三、被押上山的那条道。远处正有人驾着马,拉着放满货物的板车缓缓行过来。
好啊,颜三,敢在本县太爷眼皮底下拦路抢劫!我今天偏就不让你们得逞!
秦灿心里这样想着,身子紧贴着山壁,慢慢挪出颜三他们可能看见的地方,然后悄悄跑到山崖旁抱着棵树,冲着不远处行来的马车出声。
「喂!喂!」一边发声音让对方注意,一边还不停地挥手,见对方注意到自己,秦灿将手搁在嘴边小声喊道,「快停下,前面有山贼!别过来……」
但对方似乎听不见他说什么,秦灿「啧」了一下,手抱着树又将身子探了一点出去。
「停下!停下!快点停……啊啊啊!」秦灿脚下一滑,整个人从高坡上滚了下去,脸直接着地。
马儿嘶鸣了一声,在秦灿被踩到前给勒停了,马车上传来说话声。
「怎么了?」
「有个人突然从路边山坡上滚出来,挡在我们的路前……」
「是、是黑云九龙寨的人吧?」
「啊啊?黑云九龙寨?!不要杀我们,我们把东西留下,不要杀我们!」
马车上的人丢下东西就跑了。
秦灿忍着疼痛,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挥着双臂叫他们回来。
「哎!站住!我不是山贼!你们看清楚了,我不是山贼!快给我回来!」
但是那些人早跑没了踪影。
秦灿有点丧气地放下手臂,这时才觉得自己刚才从山坡上栽下来摔的这一下,把他的腰都要整断了。
「哟,这不是县太爷吗?我还在想是谁胆子这么大,敢抢我颜三看上的货。」
秦灿转过身,就见颜三带着人也下到山路上。
颜三穿着天青色对襟无袖短褂,那柄刻着花纹的青犊刀扛在肩上,右手臂上的刺青蛇头,在衣袖和敞开的领口间若隐若现,显得有些神秘,又让人看着不禁心里发毛,长裤、薄底靴子,带着霞色的金色阳光落在他身上,将那份俊朗轩昂勾勒得更为深刻和张扬。
颜三的手下越过秦灿,走到那马车边,有人跳上车,用刀撬开车上的木箱子。
「三当家,这是一车绸缎。」
这是一车江宁来的织锦,颜色富丽职工精细,那几个人拿着布匹在身上比了比,华丽的布料和他们粗莽的外型形成鲜明的反差,看起来很好笑,他们自己也都互相取笑起来。
颜三对这车布料没什么兴趣,道,「拉回去分给有姐妹婆娘的兄弟们,让她们也高兴高兴。」说完转身就走在了前头。
秦灿在原地站了站,然后追了上去。
「颜三,这样的人你都劫?你没看到那两人衣着简朴,不像是什么富商,说不定家当都在这批货上了,你这样不是把人逼到绝路?」
颜三转过来,眼神轻蔑,冷冷一哼,「你见我动手了吗?谁让你连滚带爬冲到别人面前把他们吓走的?看不出来县太爷挺有当山贼的天赋。」说完,嘴角一翘,笑起来眉目俊秀,潇洒而俊朗。
「你……?!」秦灿气得瞪大了眼睛。
颜三的手下们赶着马车从秦灿旁边走过去,有人笑道,「县太爷要不就投到三当家下面算了,当县太爷一年才多少俸禄,跟着咱三当家要啥没有?你们说是不是?」
「哈哈哈!」
秦灿的脸憋得通红,手捏成拳头,肩膀不停地抖,看着那帮子嘻嘻哈哈走在前面的人的背影,似乎就要冲上去和他们搏个你死我活。半晌,还是一口气泄了下来,肩膀一塌,秦灿迈开步子,有气无力地跟在他们后面回山上去。
秦灿秦大老爷就这点出息,再多一点也不过就是在心里安慰自己什么当年越王勾践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最后破吴而归,只是他秦大老爷什么时候能破这个烂山寨,就不得而知了。
秦灿回到山上时,岑熙正在找他,见到他灰头土脸像是泥坑里爬出来一样,跟在颜三他们后面回来,露出一脸惊讶。
「秦灿,你怎么跟他们在一起……还有你什么时候下山的?门口的守卫说没有看到你。」
秦灿摆摆手,回到房里往桌边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我去云娘房里,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结果在她的床下面发现一个地洞,我顺着地洞爬到了外面,正好碰到颜三他们……」
「他们没奇怪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岑熙问。
秦灿摇头,用茶杯挡着自己脸上的心虚,一口气灌了一大杯茶水,他才不要把在山路上发生的糗事说出来。
「那除了地道还有什么发现?」
秦灿眼睛一亮,将茶杯放下,然后把在云娘房里发现的纸团和翡翠珠子都掏了出来。
岑熙看看桌上这两样东西,伸手将那张纸拿起来,看了一眼便立时蹙眉,「奇怪了,这是什么方子?上面有几味草药我都没有听说过……」
秦灿凑了过去,「你不是在云娘胃里找到了半截草叶子吗,说不定是云娘生了什么病,然后这个是能治病的偏方,更何况你也不是大夫,不知道一些民间偏方什么的很正常。」
但岑熙否定了他这个说法,「刚才找你的时候,我顺便问过山寨里最后和云娘接触过的人,并没有人提起云娘有痼疾,或者死前正生病服药的事情……」
「会不会是打胎药?云娘和阿良暗结珠胎,但山寨里的人又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又不想孩子生下来,就让云娘吃了能把孩子打下来的药,但又顾及名声,所以不敢对外宣扬。」
岑熙抿了下嘴角,「你想的我也想到了,但发现云娘还是完璧。」
秦灿有些丧气地垂下肩膀,岑熙又把目光落在那个翡翠珠子上。
「哎?这粒东西不是和那些小孩子们在玩的珠子是一样的吗?」岑熙说着起身去把那个放了翡翠珠子的食盘给端了过来,拿着手里那粒,和盘子里的那些比对了一下,然后嘀咕,「云娘怎么也会有这个的?」
「估计也是在后山河里捡的。」
岑熙点点头。
虽然现在查是查到了一些有疑点的地方,但依然没办法让云娘死亡后面深藏的东西明朗起来。
岑熙提议既然云娘这边再查不出什么,就应该到阿良那边去看一下,只不过鉴于黑云九龙寨和乌西山间的恩怨,他们两人贸贸然去乌西山,说不定就被当成是黑云九龙寨的人,然后直接被剁碎了扔山里喂野兽。
但是这件事情不解决,颜三也不会放他们下山……
「既然在云娘房里有地道,我们两个不如钻地道出去。」
岑熙听秦灿这么说,睨眼看他,「现在他们也没限制你从山寨大门进出,但是要是逃了,你觉得颜三会放过我们吗?」
「说的没错,至少我肯定会把那只笨猴子抓回来。」
房里两人一听声音,双双回头看过去,就见颜三抱着青犊刀靠在门边,手里拿着一颗梨子在啃。
秦灿一拍桌子跳了起来,「你怎么偷听人说话?」
「你们自己开着门说话,再说了,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不能让我听到?」颜三如箭羽一样斜插入鬓的俊眉,微微一挑,「还是……在打黑云九龙寨的什么鬼主意?」
秦灿噎了一下,然后心里暗道,是啊是啊,我就在打怎么破你们山寨的主意!只是这口气只能憋着,于是就像只搁浅的鱼那样鼓着腮帮子睁着眼睛瞪颜三,颜三则好整以暇地勾着嘴角,「喀嚓、喀嚓」大口咬着汁水很足的梨子。
「三当家!」
小鬼头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纸,一窝蜂地涌过来,围在颜三身旁,争先恐后地要让颜三看。
「三当家,你看我写的。」
「不,看我的!」
秦灿伸长了脖子去看,发现那纸上都跟鬼画符似的。发现秦灿在看,小酒酿拿着他的纸跑了过来,「菜菜,你看我写的。」
秦灿蹲下身来,接过他的那张纸,很认真地横看竖看之后,问,「这上面写的什么?不是在画画吗?」
小酒酿用力摇摇头,「是三当家叫我们照着写的……这个是叫……是叫……」小酒酿抓抓脑袋,圆圆的小脸皱了起来。
「是三字经。」颜三替他答了。
「哦,是吗?那小酒酿来背一句。」秦灿摸摸他的脑袋道。
但是小酒酿撅着嘴摇了摇头,秦灿奇怪了,「不是三当家叫你们练的吗?怎么不会念呢?」
小酒酿转身从别人那里拿来一本破破烂烂的册子,交到秦灿手里,「三当家就叫我们照着这上面写,但是没有人教过怎么念。」
秦灿一看这册子,愣了愣,这不是古兰经吗?怎么成了三字经?虽然都是「经」,但也差太远了吧?
「这……」
抬头正要开口,就见颜三微微瞇起眼,恶狠狠的视线扫向这里,于是秦灿马上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颜三不识字!
秦灿在心里乐呵起来,不识字啊……难怪上次抢自己身上的东西时没拿那张银票,原来是京城钱庄开的银票放到他这里就看不懂了。
哈哈哈,本小王爷可是三岁就识字,五岁就能背论语了,山野莽夫就是山野莽夫,武功好了不起,有本事咱们比吟诗作赋。
秦灿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根这里了,小酒酿看看他,有些怕怕地从他手中挣脱开来,跑回颜三那里,抱着颜三的腿躲在他身后,「三当家,菜菜笑得好恐怖。」
秦灿回神见小酒酿跑了,就走了过去,「三字经嘛,『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你们三当家不会念,不如我教你们……唔!」
颜三手一扬,用咬剩的半颗梨把秦灿的嘴塞得严严实实,然后赶着小孩子们往外走,「别理这只笨猴子,糯米去拿藤球来,三当家陪你们玩。」
「好!」
「呜呜!」
秦灿嘴张得老大,被那颗梨子卡得眼泪都快要流下来,吞又吞不下去,取又取不出来,幸而岑熙找来把小刀,帮他把嘴里那半颗梨子切掉了一点,才得以取出来。
秦灿用手托着下巴动了动下颚,刚才感觉自己下巴好像要掉下来一样,「不识字就不识字嘛,用得着这样吗?」
岑熙却没站在他那边帮他说话,「你活该,明知道颜三是只虎,你还总喜欢踩他尾巴。」
秦灿切了一声,但看到颜三就在外面和孩子们玩藤球,再不敢乱说什么。

第五章

次日,秦灿把自己和岑熙需要去乌西山那里调查的事情和虞老大万老二说了之后,两人同意带他们上乌西山,同行的还有颜三和几个手下。
乌西山的人一看黑云九龙寨来了这么一大帮人,都抄上家伙堵在门口,个个严阵以待。
不过在听了他们的来意之后,乌西山的人倒也没有太多为难,不过不肯放黑云九龙寨的其它人进来,说乌巍只让秦灿和岑熙两个人进山寨。
对此大当家倒也爽气,让人都在山寨门口等他们,但是颜三就不太讲理了,非要跟进去。
眼看两边为此又要打了起来,秦灿自认倒霉,挡在两边亮晃晃的刀子面前,让大家都让了一步,最后乌西山这边才同意颜三跟着他们一起来。
「这里就是我二哥的房间。」
阿义将秦灿、岑熙和颜三带到阿良失踪前住的地方。
「当日云娘的尸体就倒在房门这里,我们发现的时候她身上就全是伤,但我二哥并不在房里,我们都以为二哥是去青花镇上了,但是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我二哥。」
秦灿点点头,「你二哥失踪之后,他房里的东西都没有被人动过吗?」
「没有。」
秦灿和岑熙先后走进阿良的房里,然后示意阿义不要留在这里,阿义犹豫了下,退到了门外,颜三也没有进来,抱着刀靠在门口看着他们。
阿良房里的摆设也极为简单,一张土炕、几个柜子,乍一看就一览无遗了,不过两人还是觉得应该仔细找找,是否有什么和云娘的死以及他的失踪有关系的东西。
「岑熙,你来看。」秦灿从土炕下面掏出一包东西来。
那是一个包袱,混杂在一起被掏出来的煤炭木柴的灰烬之间,还有一本烧了一半的书籍。
岑熙注意到这本书籍,拿起来翻看,翻到某一页的时候,眉头一皱,把书放在炕上,然后从袖袋里掏出那张秦灿在云娘房里找到的、写了奇怪药方的纸,将有撕扯痕迹的那一边,对着书籍里某一张残页拼了上去。
虽然书烧了一点,但是里面留下的撕口和那张纸上的撕口却恰恰好可以重合。
「这本书上写了什么?」秦灿问道。
岑熙没有回答他,细细地看着没有烧到的剩下的地方,然后指着其中一页画的一株草给秦灿看,「你看,这草的叶子像不像我在云娘胃里发现的那半截叶子。」
秦灿摸着下巴看了看,不是非常确定。
「这本书应该是民间流传的什么手抄本,这上面写了很多没有听说过的方子,这其中一个,说是可以让人在一段时间内呈现血液停止、心脏也不跳动的死亡状态,但是药效过了之后,人会自己醒过来……」岑熙向他解释了被撕下这一页的前后几页上的内容。
「假死?」
秦灿的视线落在那个包袱,包袱没有被烧过的痕迹,想来应该是故意藏在那里的,秦灿七手八脚将包袱解开,甫一打开,就愣了一下。
靠在门口的颜三和阿义,看到他们打开的包袱里面露出来的东西之后也都是一惊。
那包袱里面全是金锭和银锭,每个足有十两,亮澄澄的非常晃眼。
「是官银!」岑熙拿过一个翻倒过来,底下有官家的烙印。
他们于是想起虞老大说起的事情,那批生辰纲里就有不少的官银,他们在后山那条小溪里也曾经捡到过顺着溪水冲下来的银锭,但大多时候捡到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对象。
「岑熙,你怎么看?」
「我?」岑熙抿了抿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看向手里那本残本。
「我知道这个草!」
阿义有点激动地冲进来,一把抓住岑熙拿着残本的手,另一只手点着残本上画的那株草。
「我、我有见过,当时我二哥拿在手里,我问过他,他说是在云龙山里采的,要给云娘的。我不懂这东西,就以为是云娘生了什么病,我二哥担心她,于是帮她采草药去了。」
听阿义这么说,岑熙和秦灿彼此看着,然后岑熙问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阿义想了想,回答道,「大概就是我哥失踪前不久的时候。」
岑熙听闻,起身,一手捏着那本残本,一手背在身后,一边思忖一边缓缓在房里转圈,众人都看着他,不敢出声。
半晌,岑熙突然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回身。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岑熙让阿义把乌巍和虞老大等人都叫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片刻,两帮人都聚在山寨的议事堂里,就和那天在黑云九龙寨里一样,两帮人分两边而坐,面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四周围一片杀气腾腾。
待到人都到齐了,岑熙便开口道,「云娘走尸一事,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下面黑云九龙寨有人大声道,「是不是乌西山这帮狗崽子干的?」
「你放屁!」
乌西山的人就要跳将起来,乌巍和虞老大同时一拍身旁的茶几,「砰」、「啪」两声,两个茶几变成两堆废木头。
虞老大抬手向乌巍一拱,「我当这是黑云九龙寨了,回头我让人送一个还你。」
乌巍朗声大笑,「哈哈哈!虞老大的脾气更胜当年。」然后将手一摆,「不碍事!不就个茶几嘛!都给我安静了,听县太爷怎么说。」
岑熙见他们都太平下来,秦灿向他点了下头,便继续往下说道,「黑云九龙寨不少人都看着云娘下葬,但是隔日云娘又出现在乌西山,这是为何?难道真的是云娘死后牵挂着阿良,故身死而尸不僵,并走尸到这来?」
下面那些人彼此看看,皆不敢肯定。
岑熙淡然一笑,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布袋,从中取出一截像是枯草的叶子,出示给在座的众人看,「关键是这个。」
他又拿过在阿良房里的那本残本,扬了扬,「我们一开始也都毫无头绪,但在阿良房内的土抗里发现这半本烧剩下的书后,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岑熙翻到那页,将手里这截草叶和书上画的放在一起比对,草叶边缘的锯齿纹样和书上画的一模一样。
「这本手抄本上写了一个方子,服用后可以让人假死。我想应该是阿良在哪里发现了这本书,看到书上写的这个药方,和云娘一起想出了用假死瞒过众人,然后一起远走他乡的方法。」
下面一片哗然。
「我们在云娘的房里发现一条地道,一直通到云龙山下的山路那里,又在阿良房里发现这个装满金银的包袱,显然他们已经计划好了的,但是……中间发生了变故。」
「那到底是什么变故?」
岑熙将包袱里一个银锭取出来,将底部对着下面众人,在看到银锭底部的印戳之后,下面又是一片哗然,乌巍轻喃了三个字……
「生辰……纲?」
声音很低,淹没在其它人吵吵嚷嚷的讨论声下几不可闻,但落在了离他较近的颜三耳里,颜三侧首朝乌巍这里瞥了一眼。
岑熙等到众人再次安静下来之后,才继续把自己根据这些线索而推想出来的结论说下去。
「残本上记载,云娘胃里发现的这种草是假死药的关键,它名叫『沉忧』,性喜阴暗、潮湿之地,大多生长在山涧溪流旁。
「阿良无意中看到这本手抄本,觉得可以让云娘试一试这个药方,待到众人都以为云娘死后并下葬了,阿良再把云娘挖出来,两个人远走高飞。
「云龙山里物藏丰富,两人沿着山涧寻找,没想到真的被他们找到这种草,之后就是大家所知的,云娘被软禁起来,但是她在房里挖了一条地道,之后某日清早突然断气,黑云九龙寨的人以为她是伤心过度故而心神耗尽而亡,便将她落了葬。
「之后阿良通过那条地道来到黑云九龙寨,去了后山,把云娘从坟里挖出来。本该两人一起离开的,但是最后为什么是云娘浑身刀伤的出现在乌西山,而阿良却失去下落?」
岑熙将手一抖,那些金锭银锭纷纷滚落地上,他把包着这些东西的布匹抽了出来。
「云娘平时会纺一些布,做一些刺绣拿去青花镇上卖,而这块布其实是云娘平时用的绢帕。」
抖开,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纹样,左下角有个「云」字。
「虽然有人时常在云龙山下那条小溪里捡到珠子、碎玉之类的东西,但是这些银锭和金锭,绝非潺潺溪流就能推动。我想,应该是云娘在找寻『沉忧』的时候,无意中找到了当年丢失的那批生辰纲。」
「云娘并不贪,或许她也知道这东西会惹祸上身,她一心只想离开这里,故而就只拿了一点,是为了和阿良出走之后在外过日子所用。但是阿良知道后,起了贪欲,要云娘说出生辰纲的所在,两人起了争执,然后阿良就……」
「胡言乱语!」阿义暴跳起来,手指颤抖的指着岑熙,脸色怒红,「你、你……你就凭这些东西怎么能断论我二哥贪财杀人?」激动的样子似乎就要冲上去和岑熙拼命,幸而一旁几人把他给拖住。
「我现在是不能断论,只是推测,然而事情是否如此,还须找到你二哥和他当面对质。」
岑熙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神情淡然、语气镇定地道,「也许你二哥的失踪只是个幌子,你其实知道你二哥杀了云娘,害怕黑云九龙寨的人知道之后报复于他,因而落荒而逃。你则留在这里混淆众人的耳目,让人以为云娘情深之至,死后不肯瞑目,走尸带走了你二哥。」
「我没有!我二哥是真的失踪了!」阿义大声辩解道。
岑熙不容他辩驳,「你们把他看管起来,下一步就是要把阿良给找出来!」
「放开我!」
阿义一声大吼,忽生一股蛮力将押着他的那几人甩开,然后夺下旁边一人手里的刀,趁着岑熙还没反应过来,将他拉到自己身前,手里那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岑熙!」
一见秦灿要上前,阿义将手里的刀往岑熙脖子上紧了几分,他情绪激动,耳根脖子涨得通红,额角青筋也凸起来了。
「不要过来,不然我就取了他的人头!」
然后他侧首向岑熙,咬牙切齿,「我早就知道你们两个和黑云九龙寨同流合污,根本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你们到底收了他们多少好处,这样陷害我二哥、陷害乌西山?」
阿义架着岑熙,一边往后退,退出了议事的大堂,被众人团团围住。
「阿义,把刀放下!」乌巍将挡在他前面的那人往旁边一拨,皱着眉,微有怒气道,「就算不服他的推论,你也不该这样!」
「大当家,这分明是黑云九龙寨的人想出来的诡计,置我们于不义,然后趁机瓦解了我们乌西山。」
秦灿自然紧张岑熙的安危,奈何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在一旁干著急,抓耳挠腮想着怎么救岑熙。突然他看见颜三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将手按在刀柄上,手腕一震,那柄长刀发出「喀哒」轻响。
秦灿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呼吸,紧接着就见眼前白光一晃,颜三已经一个纵跃出去,青犊刀挥向阿义。阿义侧身避开,但没有松开岑熙,反将岑熙推到身前,用他来挡颜三的刀。
颜三被他一刀给逼退了回来,秦灿忙上去抓住他胳膊,「不要伤到岑熙。」
颜三冷眼瞥瞥他,「闭嘴,笨猴子!」
他挣开秦灿抓着他的手,又和阿义打了起来。
而其它人也都乱成一团,两边人都不知道是应该动手还是帮忙擒人,阿义眼看打不过,拉着岑熙就往后山跑。
颜三追过去,在一片幽暗看不到底的树林前面,停了一停,然后还是追了进去。
秦灿一见其它人都杵在那里不动,一股急火冒上来,「你们都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点去救人?听到没有?!我叫你们去救人!」
「那条路是往云龙山深处去的……」人群里不知谁这么说了一句。
秦灿愣了一下,接着冲虞老大他们吼道,「为什么一动不动的?还不快去救人?!我叫你们去救人,听到没有?!」讲到最后声嘶力竭,红着眼睛几乎发狂了一样。
虞老大叹了口气,在秦灿肩上拍了一下。
「至少有老三跟着……秦兄弟,你放心,人我们不会不救的,但是这山里头邪乎得很,不能这么贸贸然地进去。」
秦灿听到他说人是一定要救的时候,蓦地两眼生光像是见到了希望,但一听后面的话,眼神又马上黯然了下来。
虞老大转身对着身后的人道,「回去准备一下,我们进山寻人。」
「我们这边也要去。」乌巍在旁说道。
虞老大看向他的表情带着惊讶,乌巍却很爽气的回笑,「这几年,一直心心念念着那时候的事,当年在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也许真的要回到那里,才能找回来。」
虞老大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别在这耽搁了,快点回去拿上家伙进山找人。」
「是!」
黑云九龙寨的人跟着虞老大和万老二往回走,乌西山的其它人也去准备绳索、火把等东西。
秦灿正要跟着虞老大他们走,但又不放心似地回头看向那片山林,见乌巍也呆站在那里,便问他,「乌老大,当年的事情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乌巍回头笑笑,粗犷的脸上写满了落寞,「你也不相信吧,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怎么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说完低头看向自己抬起的右手,像是无意识地将手抓握了两下。
秦灿没再多言,看到虞老大他们已走远,连忙追上去。
「三当家!」
「岑公子!」
秦灿站在山寨后头通往云龙山深处的地方,焦急地看着山林的方向。
天很快黑了下来,树林间陆续升起一个个光点,缓缓移动着,远处几乎和天上的星辰连了起来,让人一时无法分辨哪里是无垠的苍穹、哪里是无底的深渊。
喊着两人名字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夹杂着山风的呼啸,听来有些凄厉。
「菜菜,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熙熙和三当家?」小酒酿拽了拽秦灿的袖子,仰起小脸问他。
秦灿弯腰将他抱了起来,「很快就能找到的。」
「三当家和熙熙要早点回来才行,云龙山里面会吃人,去年的时候,杏仁和糯米比谁胆子大,杏仁一个人跑进山里……再也没出来……」小酒酿瘪了瘪嘴,豆大的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掉。
秦灿摸摸他的脑袋安慰他,但此刻他心里却非常不安,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萦绕着,挥也挥不去,只能暗暗祈祷,希望岑熙和颜三不要有事……
虞老大让秦灿回山寨里面等着,小酒酿他们都跟着他,在队伍里反而添乱。
秦灿虽然不甘愿,但还是带着小酒酿他们回到山寨里,只不过一晚上都在房里走来走去,丝毫没有睡意,及至清晨才因为担忧焦急了一夜,坐在桌边手撑着脑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濮垣……」
秦灿睡得很浅,听到声音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看见岑熙就坐在对面桌边。
见他安然无恙,秦灿激动地跳了起来。
「岑熙,你可回来了,吓死我了……」
秦灿伸出手去要给他个拥抱,却没想到直接穿过岑熙的身体,脚步踉跄了两下,才勉强没有摔倒在地上。
秦灿不敢置信地回头,就见岑熙依然还是那个姿势坐在那里,也没有回过头来看自己。
「岑熙,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秦灿再次走过去,伸出手想碰他的肩膀,但下一刻,方才那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再度发生——
他的手穿了过去,只看得到岑熙,却没有办法碰触到他。
「濮垣,我一直在想,其实我不应该陪你到这里来。」
「岑熙,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岑熙只是自顾自往下说,「希望我不在了之后,你能多少收敛一下自己的吊儿郎当……就算不为了迎合太子殿下的赌,也为了隆台县的百姓。」
秦灿摇了摇头,「岑熙,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岑熙?」
坐在那里的岑熙在说完那几句话之后,就蓦地凭空消失不见了,秦灿揉揉自己的眼睛,方才岑熙坐过的地方,确实没有人在……
「岑熙?……岑熙!」
秦灿猛地惊醒,从窗格透进来的日光很是耀眼,他伸手挡在眼前,片刻才适应下来,然后腾地站了起来。
秦灿看向桌子对面,但是那里空空如也,而房门也关得好好的,根本不像有人进来过的样子。
「岑熙……」
秦灿只觉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重,这个梦太不吉利了,说不定他已经出事了……
不!不会的!岑熙不能出事!
秦灿突然清醒过来,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山寨里不像平时那么吵闹,秦灿抓住迎面而来的人的肩膀,问道:「岑熙回来了没有?」
那人摇头,「岑公子还没找到,连三当家也没有音讯。」
秦灿松开他,向后山飞奔而去。
「哎,秦大人!你不能去那里!」
「让我去!我要去找岑熙!」
不顾人阻拦,秦灿一头钻进了后山的林子。
「岑熙!」
「岑熙!你在那里?」
地上铺了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喀嚓喀嚓作响,一脚高一脚低,非常难走。
山里的树木都长了几十甚至几百年,高大茂密、枝干纵横,开阔的树冠枝叶茂盛,
像是一张鸟蓬一般,将上面照下来的阳光都给遮了去,只有点点光屑穿过枝叶的空隙落下来,莹莹闪闪的,像是萤火一样。
纵然外面阳光明亮,树林里却是幽暗阴凉、冷风森森。
秦灿一边跑着一边叫着岑熙的名字,还未散去的晨露落了他一身,地上生着的矮荆勾破了衣衫,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累得再走不动了才停了下来。
秦灿背靠上一棵大树大口喘着粗气,缓了过来之后,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回头,一路走来的路被灌木丛复又挡上,四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木,彷佛从来都没有人来过一样,不知名的鸟在头顶树上发出凄厉的叫声,偶尔还有一两声拖长了尾音的、像是野兽的叫唤,而树木深处的幽暗下,像是藏了什么,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这里。
秦灿这才有些害怕起来,大白天就这么黑漆漆的,周围的树也都长得差不多的样子,连路也找不到,难怪毫无准备之下进来,就容易迷失在里面,再也走不出来。
但是他记得山下那条小溪是从云龙山里面出来的,自己只要找到水源,然后顺着水流的方向走,这样总能出去,现在关键就是要找到岑熙。
秦灿四下看了一圈,刚才一个劲地跑没有注意到,现在也不知该往哪里走,这时他身旁不远处的矮树丛摇了摇。
「岑熙?」
秦灿走过去,拨开枝叶,发现下面是一只野兔子,有点泄气地正要转身,他突然一怔,再次看过去,发现那只兔子的一只前腿上缠着一条像是从衣衫上撕下来的布条。但还没看清楚,那只兔子就一蹦一蹦地跑了。
「哎!回来!嘘!到这里来!」
但是兔子怎么听得懂人话,自顾自地往前跳,于是秦灿就跟在牠后头追,但毕竟不如牠在底下不受矮树丛的阻挡,追了半天,那只野兔子蹲在那里啃起了草根。
眼看手一勾就能抓到,但没想到这里下面是个斜坡,那些经年累月铺在那里的树叶遮挡了秦灿的视线,但却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秦灿一脚下去,地上猛地一陷,那只兔子被声响惊动,耳朵抖抖咻地一下窜走,但是秦灿就没这么灵活了,他脚下踏空,直接滚了下去。

第六章

「啊——呀呀呀呀!」
压着杂草树枝滚到最底下,飞起的树叶哗啦哗啦像下雨一样的落下来,全盖在秦灿身上,几乎要把他埋在底下。
秦灿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在疼,脸上手上也都被树枝蹭了好几下,七手八脚将盖在自己身上的树叶都扫开,手往旁边一摸,正好有根树枝可以借力。
秦灿拽着那根树枝就要站起来,也不知是自己拽的力气太大还是那树枝没生牢,一拽竟给拽了下来,秦灿人还没站起来就又给摔回去了。
本来就浑身都痛,还来这么一下,秦灿懊恼地将那根树枝往身旁地上一扔,瞬间看
清楚那根本不是一根树枝,而是人的一截已经化为白骨连着手掌的手臂。
秦灿「哇哇」地叫出声来,吓得不由自主滴往后一退,站定了之后看向地上那截白骨,秦灿背脊上一阵发凉。
之前听说的关于云龙山深处的那些事情,都浮上脑海。
——深处那个名叫「玄螭谷」的地方,去过的人都生了奇怪的病……
——进去过那里的人不是再也没有出来,就是勉强走出来后,也变得神智不清,没过多久,身上的皮肤就开始溃烂,一块块地往下掉,无药可医,整个人都痛苦不堪,身上的皮都烂光了之后就开始吐黑水,吐出来的黑水腥臭难闻,夹杂着腐烂的内脏……
——村里的人为了不让这种怪病蔓延,而将染病的人丢在山里任其自生自灭,很长一段时间夜里,都能听到凄厉的惨叫,和手指在树上用力抠撕树皮的「沙沙」声在山里回荡……
秦灿越想越毛骨悚然,总感觉自己身后就有视线盯着自己,彷佛那些怪物就躲在树丛的阴暗里,瞪着一双眼睛瞧着自己……
秦灿手抓着斜坡上的矮树丛想要爬上去,但是泥地松软,又有很多落叶,没爬两下就又滑了下来,而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越来越厉害。
正要再一次尝试的时候,有什么在他的肩膀上轻点了一下,秦灿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整个人都僵住了,但是身后再没有动静传来。
秦灿心想也许是错觉……伸手换了一根树枝去抓,结果那个感觉又来了。
「岑熙……是你吗岑熙?」
秦灿不敢动,身后依然没有动静。
「岑熙,你不要和我开玩笑。」
没有人回答他,周围就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
秦灿不敢回身去看,一旦自己没有动作,周围就静得彷佛连气息都停止了流动,但这种安静里又似沉蕴着什么,一动不动地蛰伏着,就待自己转身的那一刹那……
秦灿维持着那个姿势,站在那里很长的时间,从脚底传来麻痹的感觉,秦灿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一捏,接着猛地转过身去!
一瞬间各种恐怖的猜想跃至脑海中……然,眼前什么都没有。
秦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但同时,头顶上有什么沙沙地晃了两下之后,「哗啦」一下带着碎草残叶从上面掉下来,挂在秦灿眼前,一上一下地晃荡。
秦灿这一次僵在原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从上面掉下来、又被什么缠住没有完全掉落而挂在半空中的,竟然是一具人的尸骨,姿势扭曲地悬在秦灿前面。
皮肉几乎已经尽数腐烂的头部就是一个骷髅,黑洞洞的眼窝、半张着的嘴,像是正对着人「咯咯咯」地发笑一般。大约在这里的年岁已久,尸骨身上的衣服都化为了布条。
秦灿对着尸骨怔愣了片刻,接着用手一把将它撇开,捂着嘴站起来就跑,但是没走两步就被什么绊住,秦灿一低头,发现又是一具尸骨,面朝上的躺在地上,一条胳膊横在胸前,另一条胳膊伸着,指骨正好勾着秦灿的衣襬。
秦灿嫌恶又有些恐惧地将尸骨踢开,但是定下神来发现,这里四周围,竟然还有十多具骨骸,像是同一个时间死在这里的,腐烂的程度也都差不多,姿态各异,散落在周围,就像是个乱葬岗一样。
秦灿往旁边挪了一步,脚踢到什么发出「喀哒」一声响,秦灿低头看去,原来是一把已经生了锈的长刀,弯腰捡了起来,然后用着手里这把刀,拨开覆在地上的枝叶,或是缠着那些尸骨的藤蔓。
秦灿发现这些人似乎都带着刀,约莫十来个人的样子。
「乌巍明知道山林深处的凶险,但却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将官兵引进山寨,那样山寨里的伤亡会更大,于是他们便带着生辰纲一头钻进了云龙山深处……」
「十多日之后,只有乌巍一个人身形憔悴,衣衫褴褛地从山林里面走出来,跟着一起进去的兄弟全没了踪影,连生辰纲也不见了……」
「该不会……」秦灿侧首看向那些尸骨。
这些人难道就是当年和乌巍一起带着生辰纲,为躲避官兵追捕而躲进云龙山深处来的人?
虽然知道这些已经化为尸骨的人,也许就是当年进了山之后再没出来过的那些黑云九龙寨的人……但是为什么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看有些骸骨残缺不全,也不知道是死后被山里的野兽咬烂了,还是死前有过一番搏斗……
对了!
秦灿脑中灵光一现。
既然云龙山下那条小溪时不时冲下一些生辰纲里的金银玉器,而这些人真是当年那些人的话,那么丢失的生辰纲应该就在附近了,还应该有条山溪一直流到外面。
秦灿闭上眼静下心来去听,周围沙沙的是风吹过树梢的声音,然后几不可闻的,有哗哗的水流声夹杂其间。
秦灿睁开眼,凭感觉向着有水声的地方拨开矮树丛走过去。
就在他的身形逐渐被灌木所掩没之时,他原来站着的地方,出现了一双穿着鞋子的人脚,踩在其中一具尸骸的指骨上,碎裂的骨头发出一声细小的「喀嚓」声响,同时有一片形状奇怪的树叶飘落下来,静躺在地上的落叶之中,不可思议地竟然发出淡淡的白光。
秦灿走了没多远,水声渐渐清晰起来,而前方的树林显得很亮,金色的阳光斑斑驳驳在树身间跳跃。
秦灿加快脚步往那里走去,就觉得眼前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好像那天从云娘房里的地道里爬出来时一样,彷佛周围都浸在幽暗中,只有前方的光亮才是出路。
就在走出树林、完全到达那片光亮的时候,那光闪耀到了刺目的程度,几乎是一瞬间的,秦灿感觉这白光好像侵入自己脑中,将脑海中所有的画面都抹消,他连忙闭上了眼睛……
再度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很冷,周围也很暗,身下硬邦邦的凹凸不平,有些硌人,手往旁边一摸,摸到了杂草。
秦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地上,点点萤火在周围飞舞,透过重重黑幕,看到许多星星像是宝石一样镶在上面。
「怎么会?」秦灿猛地坐了起来。
明明自己进山的时候还是清晨,怎么一会儿就天黑了?
而且这里也不是之前自己待的地方。
「呜……」
秦灿有些痛苦地扶住头,他只记得自己走到了一个很亮很亮的地方,但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怎么自己一点都回想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秦灿声音落下,人愣在那里,接着脚步不稳几乎是用爬的,爬到那个躺在离他不远的地上的那个人身边。
「岑熙……岑熙!」他认得那人身上的衣服,一下扑到他身上,「岑熙,你怎么了?岑熙?」
叫他没有反应,摸到的手也冰冷僵硬,秦灿怔了怔,颤抖着手指伸向岑熙的鼻端,接着像是被火灼了一样,猛地将手指收了回来。
「岑熙!」
凄厉的声音划破夜空,惊飞了好几只宿在树上的鸟。
秦灿将岑熙抱了起来,嘴角抽动着,「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我马上带你回去看大夫。」
刚把岑熙抱起来走了两步,就被什么绊倒,整个人摔了下来,秦灿颤颤地侧首看清楚绊倒自己的东西,眼睛不由睁大,半张着嘴,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恐惧,几乎就要崩溃了一样。
绊倒秦灿的是颜三,他浑身都是血,胸口至腹部有三道像是被什么凶狠的野兽一爪子撕开的口子,伤口的皮肉外翻,肠子从最大那道伤口里露出来,整个腹部都一片血肉模糊。
秦灿怔愣在那,胸口里面也不知是因为惊慌焦急,还是震惊恐惧地「咚咚」跳着,像是被鼓捶一下下用力擂着,又像是脱开胸腔的束缚,彷佛下一刻就要突破胸口跳了出来。
直到颜三那里传来一声带着痛楚的轻哼,秦灿一片空白的脑海这才恢复了一线意识。
他还活着?
手脚并用地爬到颜三身旁,探到他还有微弱的鼻息,但是这么重的伤,若不及时施行医救,估计马上就不行了。
怎么办?怎么办?
秦灿手足无措地慌乱了一下,然后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撇开头忍着手下滑腻黏稠的触感带来的恶心,将颜三露出来的肠子塞回去。感觉到颜三身体抽搐了一下,大约是疼得厉害,秦灿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用自己的衣服将颜三的腹部捆扎起来。
做完这些,秦灿呆坐在那里。
接下来要怎么办?现在是在哪里?要怎么才能带这两人出去?
还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怎么会这样?阿义?对了,阿义又在哪里?
一大堆的疑惑填塞脑中,让秦灿头痛。
「有人吗?」秦灿仰首,用力喊道,但回应他的只有凄厉的鸟叫声和远处传来的狼嚎。
「有没有人?虞老大!万老二!谁来救救我们?」最后一句的声音几乎是撕心裂肺的。
绝望以及生命逐渐流逝的死气笼罩了下来,秦灿颓然地垂下肩膀,视线愣愣地落在身前地上,半晌才缓缓转头,僵硬得似乎好像都能听到颈骨「喀喀」作响。
他爬到岑熙身旁,握住他的手,「岑熙,对不起,我不该让你陪我到这里来的……对不起……」
身边的树丛「沙啦」一阵抖动,秦灿警觉地看向那里,另一手摸到颜三的青犊刀,于是握在手里。
树丛又是一阵抖动,有个黑影在后面若隐若现,秦灿紧张起来,松开岑熙的手,缓缓站起来。
颜三那把刀很沉,他不得不用两只手一起才举得起来,就在面前的树丛被拨开的时候,秦灿大睁了一下眼睛,双手举刀向着树丛里出来的东西砍过去。
「秦兄弟?!」
周围一下亮起来,火把跃动的光芒晃得人眼花。
「是岑公子!」
「这里还有三当家!三当家你怎么了?」
彪壮的虞老大单手手指捏住秦灿砍过去的长刀,脸上不无惊讶。
秦灿看清楚来人,脸上的紧张与恐惧转为惊讶与不敢相信,接着又有几分激动,嘴唇颤抖,然后手也抖了起来。
「秦兄弟你怎么了?」
秦灿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刀,脸上的五官怪异地扭曲着,在听到虞老大这么问之后,手抖得更加厉害,长刀「喀喀」作响,然后秦灿突然把刀往地上一扔,控制不住自己情绪似的双手抱头「啊啊啊」地大叫起来,像是要把之前经历的、已经超出他所能承受的种种都宣泄出来……
一干人都愣住停下手里的动作朝他看着,那被逼至绝境的凄厉咆啸,似将寂静的墨夜生生撕了一道裂口……
「秦兄弟,人死不能复生,虞老大答应你,一定会去找乌西山的人,替你讨个说法的。」
「谁告诉你岑熙死了?!」秦灿猛地跳了起来,「你看他好好的,身上也没有伤,他不过是睡着了!睡着了!」
岑熙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躺在那里面容祥和,真的就好像秦灿说的那样只是睡着了一般,但是细看却会发现他根本没有呼吸,胸膛也没有起伏。
秦灿自回来之后就坐在床边守着岑熙,不吃也不喝,坐了一天一夜,下巴上都冒出了胡渣,更显憔悴至极。
但是无论谁说,他都不相信岑熙已经死了,只是固执地坚持着「他只是睡着了,马上就会醒过来」的念头,甚至到后来都不肯让人靠近床上的岑熙。
而颜三的情况也不是太好,虽然山寨里有不少珍贵的药材,但他的伤势太重,那些药材只能吊着他那口气,恐怕也撑不了几日。
谁也不知道在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尤其是连颜三这种武功高强的人都被伤成这样,一时间大家都在传言,他们一定是遇到了云龙山山神的守门兽了。
秦灿不相信有那种东西存在,也没有办法接受岑熙的死,他们两个从小一起玩到大,就和亲兄弟一样,他被自己硬拖着来青花镇陪自己上任,结果还没到青花镇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都怪我……要不是我坚持要他到这里来,他也不会这样一直醒不过来……都怪我……」
秦灿自责地不断用头去撞床栏,「咚咚」的声音,很是用力。
虞老大有点看不下去,将他拉开,秦灿也没有挣扎,被拉开后就恢复成先前茫然失措的表情,呆呆地坐在那里。
虞老大是粗人,干的又是那种不讲人情的买卖,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自然是折腾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就在这个时候,有手下在门外回报。
「大当家,章殊先生已经请来了。」
虞老大一听,立马一副肃然起敬的模样,转身正要走,又回头对秦灿道,「秦兄弟,你要不也一起来看看,这章殊先生可是咱云龙山上出了名的神人,神仙一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说不定他有法子救岑兄弟。」
秦灿抬起头来,但并不是很相信的样子,他怎么说也是个小王爷,什么稀奇古怪的没见过?国师整天神神叨叨整的那些东西,也没见着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秦兄弟,你别不信,这章殊先生的本事真的要亲眼见识了才会相信的,你不想……救岑兄弟吗?」
这一说,秦灿蓦地两眼放光,猛地伸出手去抓住虞老大的手臂,「你的意思是他可以救岑熙?」
虞老大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秦灿手抓得更牢了,整个人窜了起来,「他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虞老大便吩咐手下把岑熙的尸身一起搬到颜三的房间去。
秦灿捏着双手看起来很激动,一个人脚步飞快地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来,等不及似地催促身后的虞老大和搬着岑熙的人,和刚才在房里颓然沮丧的样子相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但走到颜三房间门口的时候,他却是脚步一下止住,然后看着房间里的人,略微皱眉,脸上露出了怀疑。
听到虞老大说那番话的时候,秦灿真以为对方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但是一看房里站着的人,他觉得有种自己被骗的感觉。
房里那个人与其说是半仙,不如说是个乞丐更确切。
也不知道这个人年纪有多大,总之看起来脸上的皮肤都皱在一起,缺了一只眼睛,嘴巴也歪在一边,乱糟糟的灰白色头发,加上身上那件看起来像是好几块布料拼在一起,但是油腻乌黑已经辨不出颜色的毛毡大氅,整一个都脏兮兮的,看起来就像是寄居在那种破庙里的乞丐。
骗人也该地道一点吧?至少像国师那样,祭祀、祈福,还有问神之前都要斋戒沐浴,把骗人的把戏都做全,做得像是真的一样,才能把人唬住。
秦灿第一眼,就把这个人认定成了骗子。
这里地处偏僻,又连年灾害,百姓寻求不到朝廷的庇佑,便只好把精神寄托转嫁在神神鬼鬼上,故而这种地方,半仙惑人的事时有发生,不过是拿些平时见不到的新奇玩意来骗骗愚昧无知的人罢了。
在这种生死关头还出来招摇撞骗……
秦灿紧了紧拳头。
他一心想着要救岑熙,本来还以为真的来了个妙手回春的神医之类的人,但在看到眼前这个人后,心跌到了谷底,继而胸口升起一股怒气,然后侧首向虞老大他们,用着质问的语气问他,「这人就是你说的那个神仙?」
虞老大和万老二点点头。
秦灿刚要开口骂人告诉他们给人骗了,没想到两人径直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给那人行了个礼,其它人更是垂着头,连脸都不敢抬,好像对方真的是来头很大很厉害的人物一样。
秦灿正要上前拆穿这个神棍,没想到对方却是朝着自己行了一礼,「大人莫急,待老朽先看过两位的情况。」
秦灿愣住,就算有人和他说过自己在黑云九龙寨里,但这个人还没有见过自己,如何一眼就能知道自己的身分?
章殊先生让人拆了门板来,然后把颜三和岑熙搬上去,头向南方,脚向北方,一切安妥,章殊先生接过让人去拿来的两根蜡烛,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在两人的双脚间立了一根蜡烛,在脑袋上方也立了一根。
一众人都被驱赶到门口这里,看着章殊先生在里面摆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说来也是奇了,这章殊先生把蜡烛放下,没有拿火折子来点,这蜡烛就自己燃了起来,更奇怪的是,颜三脚下的蜡烛燃起来之后,火苗猛地窜起来跳了两跳,就「啵」的一声熄了,只余一缕青烟袅袅而起,而他头顶上的那根蜡烛燃起之后火苗缩成豆大,弱弱地一点,随时都要熄灭一样。
岑熙脚下和头顶的蜡烛则都燃得好好的,不过那火苗竟然是青绿色的。
「此乃人之心火,心火一灭,其命则衰……」章殊先生用着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三当家命不久矣。」然后转向岑熙,「阳火为身死,阴火为魂灭,此人肉身未亡,然元魂已失……回天乏术。」
秦灿一听,耳边似有雷声轰鸣,连带身体也不稳地晃了一下,靠上门扉。
本还抱着一线希望的,但是现在连这最后一丝的希望也都破灭了。
岑熙真的已经死了……
再也回不来了……
不!
秦灿摇摇头,岑熙还没有死……
「快点救岑熙……」
秦灿轻喃道,虞老大起先都没注意到他这句话,直到他又重复了一遍才看向他。
「岑熙没死!快点救他!」
秦灿突然有些失控,情绪激动地抓着章殊先生,冲着他大声道,「快点救他,我知道你有办法的!是不是……是不是?!」
在看到章殊先生表示无奈地摇了摇头之后,秦灿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然后一把将章殊拖到岑熙身旁,「你看看他,他根本没有死!他身上也没有伤!他只是睡着了,为什么你们都不肯救他?!为什么?!」
章殊先生低声道,「大人,这位小兄弟确实已经……人死不能复生……」
「你不是说他的肉身未亡吗?」
「但是魂已灭……」
秦灿一下怔住,整个人僵直地站在那里。
魂已灭……
脑中重复着章殊先生的这句话,然后低下头愣愣地盯着他看,秦灿胸口一起一伏的,从咽喉那里发出抽动风箱似的声音,像是难以呼吸一样。
其它人说话的声音彷佛被隔绝在世外般变得很遥远,旁边虞老大和万老二正焦切地向章殊先生询问如何救治颜三的方法。
章殊先生告诉他们,颜三受的伤太重,五脏六腑已失去了功能,救是救不回来的,就算用方法强行将他魂魄挽留住,那也不过是无端增加他的痛苦。
虞老大急急地问:「那我去找个活人来,把他的心肝脾肺都挖出来给老三换上,这样行不行?」
章殊先生「嘿嘿嘿」地笑起来,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恐怖,「虞老大救弟心切可以理解,但是你又怎知你找来的人,他的心肝脾肺和你三当家的肉身是相生而不是相克?而且三当家的命魂也就剩这一线,禁不起那种折腾。」
虞老大急了,彪壮爽性、似乎没有什么能将之撼动的汉子,脸上竟然露出了恳求的表情,「章殊先生,那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只要能救老三,你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万老二在一旁也焦急地附和道,「是啊,只要能救老三,你要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你!」
章殊先生略微收起脸上那种让人心里发毛的笑,转身向岑熙这边,「方法也不是没有,但也只能算作一试,成功与否老朽也不敢肯定。」
「什么方法?」虞老大和万老二同时问出了声。
「这个人,是因为没了魂魄而死,可他的肉身却还可以再用,而三当家和他相反,是因为肉身将死而亡……若是将三当家的魂魄移至此人的身躯内,说不定能有一线生机。」
秦灿一愣,眼睛蓦地大睁,「不行!」
他第一个出声反对,将岑熙的尸身护在自己身后。
「谁也别想动岑熙!」一天一夜没睡,秦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恶狠狠地瞪着面前几人。
虞老大见他这般强硬地拒绝,却也没有现出蛮横的一面,「岑兄弟是为了帮黑云九龙寨查案,才遭不测的……这样吧,我们现在立刻去找一个刚刚断气的人来。」
「大当家,就拿我的身体,我体格健硕身体也好,就给三当家吧!」
「还是让我来吧!」
「就你们这种熊样配给三当家吗?这种时候还是应该我来!」
站在一旁的手下中有人这样道。
这一群人全仰仗着黑云九龙寨,才能在饥荒水涝等天灾人祸下存活下来,而男儿血性,当知恩图报,投之以桃,定然报之以琼瑶,于是几乎个个都是奉上性命来忠诚于他们,故而此刻一听说颜三要具鲜活的肉身以移魂,也不管后果如何,那些人纷纷表示愿意献出自己的肉身。
但章殊先生却是摇头,「不可,此法非要魂灭之人才行,否则同一个躯体之内无法共存两个魂魄,而命火正旺之时,亦无法将魂魄移出,予以交换……」
虞老大和万老二相互看看,然后一同望向秦灿。
秦灿神色紧张、全身戒备着,不待虞老大他们开口,就先摇了摇头,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也不容分说。
「你们是不是联合起来串通好的?!凭什么他伤得这么重还能救,岑熙就没办法?」秦灿一下子扑到章殊先生跟前,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几乎将章殊从地上提起来,「为什么你不救岑熙?」
「秦兄弟,不要这样。」
虞老大伸手去拉他,被秦灿一掌挥开,然后瞪着眼睛看他,咬牙切齿,「是不是从一开始,你们就已经打算这么做了?对我说什么他可以救岑熙,不过都是骗人的,你们其实是想要岑熙的身体对不对?」
见他这般,颜三他们的那些手下「唰、唰」擎起刀来,「姓秦的,把岑熙的身体交出来!」
「不可能!」秦灿通红着眼睛望着面前的这些人,「今天你们谁要动岑熙,就从我身上过!」
铿!长刀齐刷刷地反射出一排刺人眼睛的寒芒。
「统统给我住手!」
虞老大中气十足的一声狮咆,将几乎要失控的场面完全震住,「你们都退下,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到这里来。」
「是!」那些手下领命,收起了长刀纷纷离开。
然后虞老大对章殊先生道,「麻烦先生在山寨里暂住一下,老三是必定要救的,但是……」看了一眼秦灿。
章殊先生似乎会意,点点头,「你们黑云九龙寨平时对我这副老骨头也颇为照顾,看在这一层情面上,人我能救是一定会救的。」
虞老大很是感激,眼神示意万老二先带章殊先生离开这里。
于是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虞老大想说什么,但是秦灿先一步抢过一旁桌上的烛台,将尖锐的那一头对着岑熙。
「别想打岑熙的主意,我就算毁了他的尸身,也不会交给你们去用那种方法的。」
虞老大张了张嘴,然后叹了一口气,「那你留在这里好了,若老三有个什么情况,就赶紧叫人。」说完就走了出去。
秦灿拿着烛台的手无力垂落下来,烛台掉在地上发出「喀哒」一声响。秦灿转向岑熙,望着他头顶那燃着的青绿色火焰出神,片刻才恢复过来,脸色虽有疲惫,但语气坚定,「岑熙,你放心,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他们动你一分一毫。」

第七章

虞老大出去之后,也没有人再来这里,是夜,万老二给秦灿送来了晚饭。
这时的秦灿正坐在房间外的门坎上,背靠着门框,抬头望着天。
玉盘一样的银月悬在天际,落落银辉如细雪一样洒在房前阶上,几束落在人身上,添了怅惘与悲楚。
秦灿看着天,心生凄惶,耳边传来了脚步声,回头,看见万老二单手托着食盘走过来。
万老二也不问他行不行,径直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食盘递过去,见秦灿犹豫,不由皱眉,「吃,没下毒。」
秦灿接了过来,却食不知味,「你不要以为给我吃顿饭,我就会答应你们。」
万老二愣了愣,接着有些无奈地笑,一巴掌拍在秦灿背后,但秦灿哪里受得了他的力气,刚咬了一口馒头在嘴里,被这么一拍就全喷了出来。
万老二收回手来,自顾自说道,「你知道我和虞老大、还有老三是怎么认识的吗?」
秦灿又咬了一口馒头,嘴巴的动作停下来,侧首。
「那时候我和大哥得罪了乡里的恶霸,被他买通了官府,随意给安了个罪名发配到边疆。到了荆州,我们趁押解的官兵不注意时逃了。
「这一年连月不雨,种不出粮食,一路上都是处在饥荒中的难民,我们两个一路奔逃,也没什么吃的,后来也渐渐体力不支,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当时身处在一片荒芜里,到处都能看到瘦骨嶙峋的尸体,在那种氛围里,求生的意志变得非常非常弱。我们两个坐在那里,回忆过往的生活,虽说活得辛苦,但也是清清白白的做事,结果到头来落到这种下场,还成了逃犯。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我们遇到了老三……那时候的老三还是个孩子,他在我们对面看着我们看了一会儿,然后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包得一层又一层的,里面只是一个酥饼,但在那个时候,别说是个饼,就是想找点糠都难。
「他什么话都没说,将那个饼留在我们面前就跑了,我和大哥当时都是百感交集,朝廷不作为,官府也不顾民生,而救我们的只是这样一个孩子,也许马上他也会被饿死……」
秦灿不说话,就默默地咬着馒头。
「后来找到老三,他正在拼命挖着草根,小小的孩子对于生的欲望突然激醒了我们。
「大哥一把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往肩上一抱,说:当好人活不下去,那么从今天起我们就当坏人,烧杀抢掠,能不饿死的就做!我是你大哥,这是你二哥,你以后是我们的老三。
「他当时那样一个举动也许只是同情怜悯,但是他让我和大哥觉得活下去还有意义,至少要让这个三弟吃饱肚子……后来我们就来了这里当起山贼。
「说来这山寨的名字还是来源于老三身上的刺青……云龙山和九头蛇,便有黑云九龙寨……」
秦灿将嘴里的馒头咽了下去,「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呵。」万老二轻笑,「没什么,就突然想和你说说。要是没有老三,就没有了我和大哥,也就没了这黑云九龙寨,更没办法养活这么多人……所以,就算拿我或者大哥的命去换老三,我和大哥也不会吭一声。」
「问题是,就算你们想还轮不到你们。」秦灿轻声嘀咕。
那人说得很清楚,要移魂,最好用魂灭之人的躯体,普通人死是身先亡再魂逝,身体已经不能用了,而岑熙正好相反,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是魂先没了,虽然死了,但其实躯壳还是活着的,只是长久时间若没有魂魄来支配,最终还是走向消亡。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虞老大他们听了之后,竟然一点都不怀疑这个方法是否可行、章殊是否骗人,就完全接受了。
「那个章殊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神。」万老二想也不想地回答。
「为什么?」
万老二说道,「其实最早是谁这么称呼他,我们也不知道,他就一直住在山下的破庙里,平时的行为也很神袐,不怎么和人来往,但是他懂得很多异术,如果碰到大夫没有办法医治的疑难杂症,或者碰上奇怪的事情,就有人说,去找破庙的章殊先生。
「久而久之,就这么传开了。而且确实也如传言的一样,他治病救人的方法都很不同寻常,不过真的有几次把人从鬼门关给拎了回来。」
秦灿听后一声不响。
虽然这么说,那个人看起来也确实很诡异,但移魂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办到吗?如果他真能做到,那岂不真的是神仙?
秦灿蹙眉思考的时候,万老二站了起来,彪壮的身躯投下大片的阴影。
「秦兄弟,我们不能逼你,也不想这么做,但……你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想知道岑兄弟和颜三是被谁害成这样的?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就愿意这么看着岑兄弟死得不明不白?」
万老二说完,抬头,然后叹道,「多好的月亮,可惜岑兄弟和老三再也看不到了……」
秦灿回过头去,万老二已经走了,夜风拂过,带起几分凉意。
他虽然不想承认,但心里很明白。
岑熙被阿义劫走的时候,颜三什么话都没说就去救人……云龙山里的凶险他们都知道,其实他大可不必这么做的。
秦灿起身回到房里,颜三头顶上那根蜡烛的火苗已由原来的豆大变成了萤火一点,扑闪扑闪地随时都有灭了的可能。
秦灿在心里告诉自己,颜三是山贼,救醒他不过是留一祸害,但同时又犹豫着万老二最后说的话。
云娘死了,阿良失踪,阿义也下落不明,现在岑熙也不在了,自己在云龙山里一定遇到过什么事情,否则不会因而失去部分的记忆……
那片发着白光的地方,里面到底有什么?岑熙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阿义又去了哪?
唯一知道的人就是颜三了……
秦灿收回视线,又落在岑熙那里,蓦地发现原本燃得好好的青绿色火焰也黯淡了许多,变成了几乎透明的蓝色,也看似要熄灭了一样。
秦灿心里咯噔了一下,想那会不会是肉身也将亡的预兆?
他大约明白章殊的意思。
其实很多孩子在受到惊吓之后会昏迷不醒,这时候家人就要用竹竿挑着孩子常穿的衣物,一边挥动一边呼唤孩子的名字。因为人们相信,孩子的命火弱,魂魄容易离体,而这样可以将孩子的魂呼唤回来,魂魄回来了,孩子就能醒过来……
但是岑熙是醒不过来了的,所以他的肉身长时间没有被唤醒,便也马上要真正死去……
「岑熙,我要怎么做?」秦灿有些茫然无助的问道。
自己已经害死了岑熙,如果还将他的肉身给别人,以后自己死了,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岑熙?
但是,又怎能让你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矛盾的念头,像是势均力敌的两股力道,将他撕扯着,痛苦不堪。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岑熙头顶上的火苗猛烈跳了两下,就像是……在暗示着他什么……
颜三房间的门吱嘎一声被打开,章殊先生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进来吧。」
守在门口的虞老大、万老二、还有秦灿皆身体一颤,但谁也没有第一个踏出脚去,最后还是虞老大下定决心,跨过门坎走了进去。
房间的窗都被封了起来,点着许多蜡烛,章殊先生往旁边站了一点,让他们可以看清楚他身后的情状……
点在颜三头顶和脚底的蜡烛已经完全灭了,而一旁岑熙的命火由青绿色转成了灼灼的橘火,虽然也就一点点,但很倔强地燃烧着。
「岑熙……岑熙?」
看到岑熙的手指动了动,秦灿有些欣喜地扑过去,看见他胸膛微弱地起伏,于是又唤了他两声。
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岑熙微微皱起眉头,紧闭的眼皮也松了,接着缓缓睁开眼睛……
当他眸底初始的茫然逐渐转为清明,秦灿脸上的欣喜也一点一点被僵硬所取代。
这不是岑熙的眼神……
秦灿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试探性地又唤了一声,「岑……熙?」
「吵死了……」岑熙动了动嘴唇,艰难出声,「乱吼乱叫什么啊,笨猴子……」
秦灿一下站起来向后一退,正撞上身后的烛台,烛台倒下发出「匡当」一声响,同时还有一声震响是在秦灿脑海中。
他觉得心里那悬于一线的最后一点什么……
彻底塌了……
「三当家,衣服放在这里了。」
「嗯。」
颜三裸着上半身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到桌上搁着的匕首,伸手去拿,结果刚拿了起来,匕首就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叹口气,弯下腰去把匕首捡了起来。
他还没有很习惯这个人的身体,虽然发生的事情让他也非常惊讶,但是比起从鬼门前捡回一条命来、并且是用着这样神奇的方法,令颜三更多在意的,却是何时才能适应这具新的躯体。
他将头上的发髻拆开,墨亮的青丝泄了一肩头,用手将头发捋到一侧,攥在手里,将肩部以下的部分用匕首削断,然后找了根髪带将剩余的头发在脑后高高地束成一把,接着拿起手下送来的衣服穿上。
岑熙的身量较之他原先的身材要小上一圈,虽然会一点武功,但几乎没有什么内力。
颜三穿上重新剪裁过的对襟无袖短褂,束紧腰带,端秀清隽的青年,立时多了几分飒爽,颜三再看向铜镜里这个面貌斯文、感觉陌生的人,才露出一丝微笑。
还是要这样,才有一点颜三的感觉。
然后视线落在自己的右臂上,深青色的刺青从手腕一直盘踞到肩头。
这是最为奇怪的地方,只是移魂,却连自己原来的刺青也一起出现在岑熙的身体上。
说来奇怪的还不止这一点。
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手臂上就有了这个刺青,大哥二哥也说当年遇到自己的时候就有了,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刺青竟然跟着自己一起长大,而且图案也依然清晰,宛如昨日才刻上去的一般,现在就算换了一副身体,居然也还是有。
章殊先生告诉他们,也许这刺青是一种烙印,刻在魂魄上。
就像一些胎记、一些前世定下的约定,就算喝过孟婆汤,过了望乡台,经历几世的轮回,也抹消不去。
颜三倒也无所谓,有了这个刺青也挺好的,至少别人一看见就知道他是颜三。
「老三!刚想让人去叫你,快过来!」
颜三走到饭堂,虞老大和万老二正坐在那里,一见他出来就招呼着他快点坐下,颜三将青犊刀往桌上一搁,看着一桌子的菜露出些许惊讶。
「怎么这么多菜?」
万老二一边往他碗里夹一边道,「还不是你大哥,一大早就去厨房,说要多做点好的给你补补。」
颜三笑了起来,「大哥、二哥,不要这么浪费,这个身体很好,就是我现在还不太习惯。」
万老二将堆满了菜的碗递给他,「没事,就和新做好的鞋子一样,多穿穿就不磨脚了。」
「颜三!」
秦灿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说话,带着怒意出现在门口。
「秦兄弟正好,我刚让人去叫你呢。」
秦灿像是没听到般,「蹬蹬蹬」地走到颜三面前,将他的手腕一抓,「你的头发怎么了?还有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问话间,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表情在脸上凝滞了片刻,然后另只手猛地撕开颜三的衣襟,那九只蛇头赫然露出,在他皮肤白皙、光滑圆润的肩头上昂首吐信,个个表情凶恶而狰狞。
秦灿有些不敢相信地摇摇头,然后抓着他手腕的手用力一甩,冲着颜三吼道,「你到底做了什么?谁让你把头发割了?谁让你穿成这样的?还有这个刺青是怎么回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占着岑熙的身体,怎么可以这样擅自而为?」
「啪」的一声,秦灿一掌拍在桌上,然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虞老大和万老二本还想开口劝一下的,但见他这个模样,大约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劝起。
那一晚,万老二找秦灿说过话之后,秦灿确实同意了让章殊先生用移魂的方法来救颜三。
大家都是抱着一颗忐忑的心,毕竟这种玄乎其玄的事情,之前根本没有听说过,但是颜三确实活过来了,在岑熙的身体里。
但那一天看着颜三用着岑熙的身体醒过来的秦灿,却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现实。
和自己从小就一起玩到大的人,熟悉到什么袐密都能彼此分享,斯文隽秀、举止温文又满腹诗书的岑熙,突然间变成了另一个人,而这个人剪了岑熙的头发,穿得像个山野莽夫,甚至还在他的身上刺青……秦灿只觉一口血腥涌上喉口就要吐了出来。
颜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对于他同意自己能用岑熙的身体再活过来这一事,并没有任何感激甚至感谢的态度,也没有一点占用了别人的身体就该好好对待这具身体的自觉。
「原来的头发太长了,我觉得这样比较清爽干净,他的那些衣服我也穿不惯,至于这刺青……」颜三停了一停,才道,「并不是我刺上去的,而是我一醒来就有了,这个你要去问章殊先生。」
秦灿看着眼前的人,还是那熟悉的声音,但讲出来的话自己却一时无法理解。
秦灿站在那里,身体晃了一晃,他有些后悔了。
当时想着,颜三醒过来就能知道岑熙是怎么死的,但是没想到颜三醒来之后竟然和自己一样,怎么也想不起来受伤昏倒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的记忆就只停留在他追着阿义和岑熙穿过树林这一段,再多的就没有了。
这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结果,就算用这个方法救活了颜三,却也没办法为岑熙找到凶手。
于是秦灿将所有的过错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深深的陷在愧疚里无法自拔,他觉得是自己缠着岑熙让他陪自己到这里来,才会让岑熙遇到危险,而在岑熙遇害后,自己还没有办法保护好他的尸身,最后还落到贼人手里。
他都不知道以后见到了岑大人,要怎么向他交代,自己连累岑熙落到这么凄惨的下场。
秦灿杵在那里神思恍惚,但是颜三却不想管他心里在惆怅难过什么,侧首,瞥了他一眼,「你要吃饭就坐下好好吃,别杵在这里碍眼。」
「住口!」同时「啪」的一声响亮。
秦灿情绪激动失控之下,打了颜三一巴掌。
颜三捂着自己被打的那半边脸,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接着用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手掌一翻,接住被震起来的青犊刀,手一甩,刀鞘飞出去,而锋利的那一侧已经贴上秦灿的颈脖。
「笨猴子你活腻了是不是?!」语气里带着怒气,身上盈满了杀意。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不要吵了。」
虞老大和万老二两人,一人一个将他们拉了开来。
「好了,老三,你顾及一下秦兄弟的情绪。岑兄弟是他拜把子的兄弟,就和我们一样的,秦兄弟没了他,心里自然一时回不过来。你大哥和二哥我不也为着你的死活,快被吓走了半条命?」万老二说着还在颜三肩上拍了两下。
颜三皱眉,半晌才放下刀,然后独自走去捡被他甩飞出去的刀鞘,将刀归鞘的时候发出很响的声音。
秦灿则像只被惹怒的牛那样,满面通红,胸口大幅地起伏,虞老大也是说尽好话地安抚他。
「秦兄弟,岑兄弟留给老三的再生之恩,我和老二还有老三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以后岑兄弟的爹娘就是我们兄弟几个的爹娘,岑兄弟的心愿就是我们兄弟几个的心愿。」
秦灿冷静了一点,回过头,笑中带讽,「岑熙的心愿是要接替他父亲成为大理寺卿,扫尽天下冤屈,让所有的不法之徒都获得应有的惩罚,你们完成看看啊!」说罢,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虞老大和万老二看着门口,都不知道要怎么办。颜三虽然被安抚住,但看起来也是怒气正盛的样子,走过来将那柄长刀往桌上用力一放,震得桌上的碗都跳了一跳,然后视线一扫那些菜,胳膊捞过面前的鸡,撕了只鸡腿下来恶狠狠的啃了一口。
「岑熙……你说的没错,别人都是攀上贵人有福享,你认识了我,就没遇到过好事情。」
秦灿坐在自己那间房的门坎上,望着天上,轻声喃道。
不禁想起许多事情,小时候两人一起在御书房和太子他们读书,一起调皮捣蛋,然后受罚,而每次罚抄经书的时候,自己最后总会偷偷溜走,但是第二天交上去的却都有自己的那一份。
大了一点就没那么调皮了,但岑熙也总是跟在自己后头,帮着自己收拾烂摊子,而就在几日前,两人还说说笑笑着,只这眨眼的工夫……人就离开了。
更可恨的是那个颜三,占着岑熙的身体,不仅不知感恩,还对岑熙的身体做那样的事情。
说曹操,曹操到。
那个不知感恩的人,扛着他的刀出现在院子里,小酒酿他们看到他过来,一窝蜂地从房里出来,围着他叽叽喳喳。
「你现在是熙熙还是三当家?」
「当然是你们的三当家。」
「熙熙骗人,你明明是熙熙,怎么成了我们三当家?」
「那你们说说,怎样才是你们的三当家?」
「嗯……三当家胳膊上有刺青。」
颜三朝着秦灿这里看了一眼,然后向孩子们亮出胳膊上的刺青。
「真的有哎……」
「但是这样也不能证明你是三当家。」
「对了,三当家武功可好了,熙熙只会教我们背『人之初,性本善』……」
「武功是吗?」颜三笑着站起来,「你们都站远点。」
于是小鬼们哗地潮水一样的散开。
颜三将青犊刀往地上一杵,其实以岑熙的内力和资质,要想和自己以前一样实属不可能,刚刚醒过来那会儿,他连这柄刀都拿不起来,但现在这副身躯的主人叫颜三,他会让他们看清楚的,自己到底是谁。
颜三猛地贯力手上,将长刀抽了出来,剔透的月华给银亮的刀身镀了一层光辉,上面的花纹似行云流动,又似水光流转,寂静的夜里,彷佛能听到这柄饮血的兵器喑哑暗歌。
「喝!」
颜三一声大喝,旋身舞了开来,刀光撩乱,身形矫健,犹若惊鸿,又似游龙,锐利的刀风割裂空气,唰唰作响,不断有碎叶凌乱翩跹,飞转到他身边,在寒光刺目里共携盈舞。
秦灿撇开头去不想看,但是被小酒酿他们阵阵的喝彩吸引着,忍不住又回过头来。
岑熙斯文隽秀,就算用剑也是温文尔雅的君子模样,哪里像颜三,整一个粗俗不堪的匪类,还使这种大刀……切!
但是看着看着,秦灿自己也挪不开眼,岑熙俊秀的容貌,被颜三剪了头发、换了衣服之后更显飒爽,此刻这样一把大刀在他手里抡舞,腾空挪跃、身形如燕,以及他冷冽的眼神,晶莹飞散的汗水,浑身上下释放着无所拘束的张扬,竟让人有种惊艳的感觉。
铿!
颜三耍完一套刀法将青犊刀归鞘,然后用刀支在地上撑着自己的身体,若是从前,这一套刀法不过是暖身,现在却让他背上的衣服全湿了。
颜三喘着气,用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水,止不住的,鬓发早已经被汗水打湿,还有晶莹的汗珠子顺着发梢滴落下来,看向秦灿这里的眼神中带着挑衅,像是在向他证明着什么。
秦灿咬了咬牙,起身,一个人生着闷气走了。
「菜菜,别走啊,陪我们玩!」
「走开!」
秦灿将缠上来的小酒酿一推,没控制住力气,小酒酿一屁股坐在地上,愣了愣,然后「哇」的哭出声。
秦灿第一个念头是把他抱起来哄他别哭,但是此刻他心里乱得很,看了小酒酿一眼,硬生生地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转身走了。
颜三走过去将小酒酿抱了起来。
「菜、菜菜……是坏人……」小酒酿抽抽噎噎地说道。
颜三轻轻拍着他的背,对他道,「笨猴子不坏,他就是心里有点难过的事情。」
小酒酿抬头,一脸泪水弄成花花的脸,「是因为熙熙吗?」
颜三点点头,但没有再出声。
秦灿一个人在山寨里乱走,不知不觉走到地窖那里,颜三自己的身体还没有下葬,为防止身体败坏,而被放在了冰窖里,云娘的尸体也被放在了那里。
之前秦灿一听到尸体这个字,就开始浑身鸡皮疙瘩往外冒,但是今晚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
于是便进了冰窖。
下面很冷,秦灿甫一进来就被冻得哆嗦了一下。
冰窖很大,中间被腾出来,放着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秦灿走到颜三原来的身体那里,将白布撩了起来。
颜三英挺的五官如旧,只是铁青的面色以及已经出现的尸斑,昭显着「他」已经是个死人。
胸口至腹部的伤依旧狰狞,实在很难想象到底是什么能将人伤成这样。
秦灿看着颜三身上的伤,眨了眨眼睛,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看向一旁盖着白布的云娘尸体。
因为当时自己看到尸体就吐得乱七八糟的,所以云娘的尸体只有在起棺的那天才看过一眼,不过正好因着角度的关系,他留意到一点,但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想,现在看到颜三身上的伤,才想起来这一点。
秦灿走到云娘这里,在伸手撩开她身上盖着的白布前,做了下心理准备,然后「哗」的挑开布匹。
腐败的尸体出现在眼前,秦灿有些不适地撇开头去,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紧了紧,然后下定决心地回过头来,手碰上云娘的尸体,将她翻转过来。
云娘身上大大小小有很多刀伤,深的几道几可见骨,可见下手之人的凶狠,但是之前他和岑熙都没有注意到一点,在云娘的背后,从肩膀到腰部,有那么三道伤口却有些不太一样。
秦灿仔细地看着这三道伤。
「和我身上的伤看起来一样,无论是下手的角度还是力度。」
秦灿吓了一跳,回头,看到颜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
「你来干什么?」秦灿收起惊吓,冷眼以对。
颜三也没给他好脸色,「我以为你要来对我的身体做什么。」
秦灿「哼」了一声,「你别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颜三嘴角微微一勾,「那也是岑熙的心,不是我的心。」
秦灿被他这一堵给堵得没话了,转过身去对着云娘的身体,装作还在检查什么遗漏的,没想到颜三却开口要和他说话。
「云娘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刀伤?」
「当然是因为对方丧心病狂。」
「你真的这么认为?」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秦灿越说越没底气。
这么多刀伤看起来像是凶手不择手段、丧心病狂,但是仔细看看,就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就像是……
「就像是要引开人的注意力,掩饰她背部那三道伤口一样。」
颜三道出了秦灿心里所想的。
秦灿将云娘翻转过来,重新盖好白布,然后看向颜三。
颜三开口道,「我要再进云龙山一次,不仅是要找到阿义,我还要知道为什么我会想不起来进山之后的事情,到底又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能将我伤成这样。」语气坚定,不容任何的抗拒。

第八章

秦灿回到自己房间之后,脑中回忆起在云娘身上的疑点。
此前岑熙猜测是阿良见财起意,为了那批生辰纲而残忍的杀害了云娘,但现在显然对方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身分,才在云娘身上弄了这么多刀伤加以掩饰,并且这个人又伤了颜三……
但刚才问过颜三,从他那里得知,阿义和阿良都不是武功特别好的人,而两边山寨也都没有会用能留下这样三道爪印伤口的兵器的人。
这种兵器太特殊了,如果有人使用,他们一定会有印象的。
如果这么说,这个人也许并非是乌西山的人,也不是黑云九龙寨的人,又或者留下这样伤的并非是人,真的是什么野兽也说不定。但这样的说法,又无法解释是谁在云娘身上留下其它的刀伤……他要隐藏什么?
秦灿觉得自己脑中一团乱,自己不像岑熙读过各种宗卷疑案,对验尸还有草药更是一窍不通,若是岑熙在的话,他一定能想到什么的。
于是情绪越发低落,秦灿只觉得自己很没用,不仅连累岑熙丢了性命,让他死后身体还被人占用,甚至于想查找出凶手都这般无力。
次日清早,秦灿跟着颜三再度进山,这次他们多做了不少的准备,不仅在沿途树上都留下记号,还每隔一段距离就让一个人守在那里。
根据秦灿的回忆,他是在一个斜坡那里发现了那些尸骸的,但云龙山实则连绵起伏,高高低低的有好几个山头,乌西山也属云龙山的一个山头,不过被乌巍占去后改名成了乌西山。
但是那日秦灿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况,现在让他回想,他也只想得起来到处都是差不多的树林。
虞老大猜测秦灿当时可能是翻过了山寨所在的这个山头,到了深处的玄螭谷去了,因为忌惮山神的传说,当年他们试图去找过和生辰纲一起失踪的人,但没敢再往里去,后来除了乌巍之外,也没有活人走出来过,也就放弃再去寻找了。
于是,当秦灿告诉他们在那里看到过十几个身边带着刀的人的尸骸后,虞老大他们也觉得那就是当年失踪的人,而丢失的生辰纲应该就在附近。
加之秦灿还有颜三都相继失去了部分的记忆,这和当年乌巍的情况相似,所以更加可以肯定那里有什么东西在,但也许所有的危险便在那里。
秦灿和颜三一路都没说话,跟着进山的人其实有不少,但因为陆续被留下守着,走到最后就只剩他们两人。
「喂!别再走了。」
秦灿回头看看身后的树林,最后一个被留下守着路的人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前了,虽然颜三一边走一边在树上刻下记号,但秦灿不敢保证再这么走下去会不会又迷失了方向。
但是颜三像是没听见,继续往前走着。
「喂!别走了,听到没有?」
颜三总算停了下来,回过身,「怎么?你害怕了?」
秦灿将袖子甩得啪啪作响,走到他跟前,「我是叫你不要莽撞冒险,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颜三扑哧笑出声,有点嘲讽和嗤之以鼻,「说到鲁莽,我看你和岑熙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如果你们把事情都查清楚了再说出真相,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秦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什么意思?」
颜三头一扬,「不是吗?对方布了个迷局,你们就堪堪往里跳,要不是我身体上的伤,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注意到云娘尸体的异样?」
秦灿怒了,「颜三,要不是你当初强押我上山,会有这么多事情吗?」
「那我真要谢天谢地了,至少岑熙还留了具躯壳给我用……」
颜三话音刚落下,树丛就哗啦一阵响,原是秦灿被激恼了,猛地将他一推,推至一棵大树上,手攥着他胸前的衣襟,「你以为岑熙不想活下去吗?!你以为我不想救岑熙吗?!」
树上的叶子因为颜三这一撞纷纷落了下来,秦灿死死盯着颜三,攥着颜三衣襟的手发着抖,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
最后还是秦灿率先放下了情绪,将颜三的衣襟松了开来。
「既已得了岑熙的身子,那就好好替岑熙活着……」
秦灿说完,一直维持着那样的姿势站在那里不动了。
颜三以为他是过于激动导致一时失神,低头,却发现秦灿的眼神不对劲,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就见身侧不远处的低矮树丛间,伸出一只苍白发青带着血迹的手来,手指无力的指向前方,像是要抓攀什么……但是树丛后面却没有人的身影。
颜三愣了一下,那里分明就是刚才自己走过的地方,但之前根本没有看见过那手。
两人静静地看着那只手,正当颜三要走过去看个究竟的时候,那只手突然划过树丛快速向前方移动,秦灿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惊得不知所措,颜三却是抬起胳膊将秦灿往自己身后一捞。
于是秦灿一愣,是因为颜三这样的举动。
就算以前遇到危险都是稍微会点剑法的岑熙出面应对,但是被这样强势的拦在后面,多少有些不适应。
那个人占据了岑熙的身体,但行事作风却完全是颜三的风格。
那只手在他们两人前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离得近了些,可以看见手上起的尸斑……那是一只死人的手。
颜三从腰带里掏出一颗核桃,对着那只手的方向弹了过去,就听见「呜」的一声悲鸣,从树丛间露出一个灰毛的脑袋,原来是只野狼,此刻用着一对绿莹莹的眸子盯着他们两个。
颜三将刀出鞘,横在自己身前,再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和那只狼对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只野狼「呜咽」一声,跑了。
颜三收起刀,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知道周围有没有牠的同伴,牠们都喜欢一群群的行动。」
颜三这样说着,秦灿却越过他,向着刚才那只狼站着的地方走过去,颜三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跟在他后面。
就见他走到那里,低下腰,拨开杂草,然后轻声说道,「这是刚才那只狼叼着的东西……」
颜三的视线循着他说的扫了过去。
落在地上的,是人的一截前手臂……
「是阿义的……?」
颜三没出声,看那残臂上的布料,确实像阿义那天穿的衣服。
就在两人专注在这截手臂上的时候,突然从旁窜出一道黑影,颜三眼疾手快将秦灿推开,同时自己倒地一滚,那黑影从他身上擦扑过去,锐利的爪子当即撕破颜三背上的衣服。
秦灿被猛地推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刚站起来,一个黑影从正面扑过来,一下将他撞倒在地。
秦灿这才看清楚扑倒自己的是只体态巨大的野狼,灰白的毛色,面目凶恶,咧开的嘴里喷出腥臭的热气,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声音,龇着尖齿滴着口水,对着秦灿的颈脖咬下来。
秦灿头一偏,从这凶兽嘴下躲过了这一口,接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分别抵住牠的上下颚不让牠再凑下来。但野狼的力气何其大,那踩在他肩膀的利爪勾破了衣服,刺进肉里。
血腥的气息让野狼更加兴奋,眼看就要抵挡不住,秦灿有些认命地闭上眼睛,突然手上力气一松,同时一股温热的液体喷了自己满脸。
秦灿睁开眼睛,发现那狼的头不见了,有人擎着刀逆光而站,只看得见流畅的轮廓和飞扬的发丝。
秦灿恍惚了一下,回神,将手里野狼的尸体一扔,从地上爬起来,然后看见周围还有好几只体形硕大的狼围着他们,神情凶恶,露着利齿,蠢蠢欲动着想要扑上来,但似乎又惧于颜三的刀不敢逼近。
「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
「刚才看到的时候就该想到,牠们喜欢一起行动,周围肯定不止一只……小心!」
其中一只狼啸了一声,像是发号施令一样,其它几只一齐向着颜三扑过去。
颜三现在用的是岑熙的身子,武功大不如前,全凭他的气势撑着。
那几只狼一同扑上去,任谁也没办法招架,颜三挥刀扫开了面前扑来的两只,却冷不防被从后面扑上来的狼一口咬在肩头,趁他周旋之时,另一只咬上他的腿,尖齿锐利,顿时血流如注。
秦灿慌了神,想帮忙又不知道要怎么做,一眼瞥到旁边一根手臂粗的枯木,不管三七二十一,双手一握抄起来,嘴里大叫着朝那些狼挥过去,毫无章法的乱挥,倒也被他打中两只。
颜三甩开咬着他的狼,青犊刀一挥将其分成两半,见剩余的几只停下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似在犹豫,颜三一把拉过还操着木棍一边乱叫一边乱挥的秦灿,夺下他手里的木棍用力一甩,那木棍呼呼地打着圈飞向那些狼,同时拉起秦灿就跑。
也不知跑了多久,秦灿体力不支,脚下被树根绊倒,整个人向前摔倒,颜三这才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他,然后低下腰伸出手给他。
秦灿甩了甩头,树叶沾了他满头,蓦地看到一只手伸到自己面前,秦灿愣了一愣,没有接受颜三的好意,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颜三对于他这种反应,只是冷冷「哼」了一声,随即找了个地方,将青犊刀往地上一插,坐下来,撕开衣服,用布条去缠腿上和胳膊上的伤口。
秦灿看他绑胳膊的时候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帮忙,却见他用手拉着一头,用嘴咬住布条的另一头,三两下一个结就打好了,很是麻利。
也就几日的工夫,岑熙原本略显单薄的身子开始有了一些肌肉,看到他手指上留着练刀法时磨出来的水泡,秦灿心里就一阵难受。岑熙的手是舞文弄墨的手,怎么可以被他那样糟蹋?
而岑熙写的那一手清秀俊挺的楷书,再也看不见了。
看见颜三抬头看向自己这边,秦灿挪开视线,心里满满的都是对于岑熙的愧疚,同时他也始终没有办法接受眼前这个人已经是颜三的事实。
那明明是岑熙的身体、岑熙的脸和声音,但偏偏眸底包含着的,却是和岑熙的明净清澈完全不同的、带着血性的眼神,说话和动作间,也是和岑熙的温文有礼完全不同的粗鲁。
颜三拿过一旁的青犊刀,把刀出鞘,光亮的刀身闪着寒芒,照出他现在的面容,颜三看着刀身上照出的人看了半晌,然后手腕一翻,刀刃对着自己的脸,就要划下去。
「你做什么?!」
秦灿听到动静回头看过去,就看到一幕让他胆战心惊的画面,颜三拿着刀正往脸上割去。
秦灿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双手按着颜三握刀的手,「住手!你做什么?!」
颜三的表情很是平静,淡淡地不以为意道,「留道疤的话,就不太一样了,你也不用看到我的时候尴尬以对。」
「休想!」秦灿激动地从他手里将刀夺了下来。
其实颜三也没握得很紧,任他夺了,然后看他将那把刀扔在地上。
「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对待岑熙的身体?你已经削了发,穿得像个山野莽夫,还有这刺青,现在弄得到处都是伤,你还要怎么样?岑熙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么对待他?岑熙是文人,他的手是用来作画写诗的,以后是用来验查案件的,不是给你舞刀弄棍,做那些粗鲁不堪的事情的!」
秦灿冲着他大声吼道,将心里的不满全说了出来。
颜三挑着岑熙的凤眸,视线斜斜地睨向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冽且强势的气息,就这么看着秦灿,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的,但是一字一字格外清晰的,用着岑熙的嗓音开口。
「不管过去的岑熙是什么样子的人,你最好记住了,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是黑云九龙寨的三当家颜三……」然后又补了一句,「要是记不住,别怪我逼你记住!」
秦灿后退了一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的颓丧。
颜三瞥了他一眼,起身去把刀捡了回来,在将刀归鞘的时候,突然眼神一凛。
「别那种表情了,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一说有什么声音,秦灿第一个反应,就是那几只狼不甘心追过来了,但仔细听听又不像,「哗哗」的,秦灿脑中灵光一闪。
莫非是那天自己听到的水声?
「应该是云龙山下那条山溪的流水声,我那天就是听到这个声音找过去,然后发现一个发着白光的地方,后面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换了个地方,身边就是你和岑熙。」
「那就去看看吧。」
两人循着水声走过去,路上秦灿觉得肩膀那里一阵一阵的痛,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肩膀上被那些狼崽子抓开的伤口又流血了,估计是刚才和颜三争执抢刀的时候动作太大,把伤口又撕开了。
看着肩膀上那三道血印子,秦灿突然想到一点,「那个在你和云娘身上留下三道爪印伤口的,会不会是刚才那些狼?」
走在前面的颜三听到他这么问,略微回头,「确实很像,但是狼的爪印要小上许多,按照我那个伤口,你可以想象一下对方该有多大?」
确实,那一下直接让颜三的肚子开了个大口子,连肠子都流了出来,可见这一下不仅锋利,使出的力道也不小。
两人说话的时候,水声越来越近,最后穿过几棵大树,到了一片比较开阔的地方,一条水流干净清澈的小溪从他们面前潺潺流过,粼粼水波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大约谁也没想到这么容易找到这条山涧,故而都在那里愣了愣,然后颜三率先走过去,就着溪水冲洗胳膊和腿上的血迹,大约是怕血腥气再引来什么野兽。
秦灿觉得自己也有必要清理下肩上的伤口,刚走到溪边,弯下腰,视线便落在旁边的一株草上。
「这是……?」
秦灿仔细看了看那株草,脑中响起岑熙的话。
——它名叫「沉忧」,性喜阴暗、潮湿之地,大多生长在山涧溪流旁……
颜三注意到秦灿盯着一株草发愣,甩去脸上的水,「你在看什么?」
「啊?」秦灿抬头,然后指着这株草道,「这个好像就是『沉忧』……」
颜三正要走过去看这株草,眼角余光一扫,然后视线落在了别的地方,接着拿着刀小步跑了过去。
秦灿看不懂他到底要做什么,视线追着他,人站直了起来,看到颜三「哒哒哒」地涉过溪水,往对面的树林跑去,于是连忙跟过去。
秦灿刚在颜三身边站定,就见颜三抓着一把树藤往外一扯,「哗啦」一声,什么东西,带着树藤树叶和枝杈从树上掉了下来,「咚」的一声落在他们两人的身前,随之是一阵令人胸闷的恶臭。
秦灿忙着捂住鼻子和嘴,虽然他没有之前那样看到尸体就有很大的反应,但是这样一具腐烂得烂糟糟的皮肉骨头毫无预警地落在面前,两粒瞪圆的眼珠好像要掉出来一般,脸上皮肉残缺,露出底下的骨骸,表情恐怖扭曲着,还是让秦灿惊悚了那么一下。
秦灿捂着嘴「呜呜」了两声,总算没有吐出来,连忙撇开头深呼吸了几下,听到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回看过去,原来是颜三正用手里那柄长刀拨弄地上那具尸骨。
「这人好像是阿良。」
「嗯?」
秦灿伸长脖子又看了一眼,就连忙缩回脑袋。
他没见过阿良,自然是认不出来的,不过这具尸体腐败得很厉害,估计在这里起码有好几个月的样子了。
颜三用刀将尸骨翻过身,就见背上赫然三道伤口,从右侧肩膀一直到左侧腰际,伤口很深,皮肉外翻开来,几乎是皮肉完全给割开的。
颜三看过背面,将刀收了回来,然后抬头看向这棵树的上方,伸手扯了扯树藤,接着提气一跃,几下爬了上去。
秦灿仰着头看颜三爬到树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半晌还不见他下来,便将手搁在嘴边喊道,「喂!上面到底有什么?」
等了等,颜三才下来,「没,我只是在想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是怎么到树上去的?」
秦灿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奇怪的,也许是死之前自己爬上去的呢?」
「为什么?」颜三追问道。
秦灿被问住了,想了想,然后捶了下手掌,「肯定是因为狼,他为了逃过那些狼才爬到树上去的。」
颜三默默忖了一下,没有反驳,大概觉得秦灿说的有些道理。
对此秦灿倒是感觉有点小得意,虽然这个猜测谁都想得到,不过眼下还有个疑点,就是这个到底是不是阿良?
颜三将刀放在身旁,蹲下身去,在这具尸体上摸着,希望能找出点什么能证明他的身分,但很可惜,什么都没有。
「看样子,我们只有把他带回去让乌西山的人来认了。」
秦灿听闻,身体一震,「你说什么?带回去?」然后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的上下摆了两下。
「要怎么带?」
说完,明显看到颜三抿嘴沉肩,露出鄙视的眼神,秦灿暗暗磨牙,老子就是怕尸体,怎么样?!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又没说让你把他背回去。」
秦灿眨了眨眼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颜三说完也不再嘲笑,转身解下挂在腰里的一个口袋,然后掏出一个竹筒一样的东西,和一个火折子。
他用火折子点燃了竹筒上的引线,在那根引线快要燃尽的时候,竹筒发出一声尖锐的啸音,冲上天际,继而在半空中炸开,留下一串淡黄色的硝烟,在天际缓缓消散。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虞老大和万老二带着人赶了过来,虞老大是一脸的担心。
「老三、秦兄弟,你们没事吧?我们刚才走过来的时候看到几只狼的尸体,以为你们出事了。」
「还好,没事。大哥,我们在这里发现了这个人,你们看看是不是阿良。」
虞老大凑上去看了一眼,皱着眉摇摇头,倒是他旁边一个手下有点激动地指着地上的那具尸骸道,「是、是阿良,他是阿良,我在青花镇上见过,认得他手臂上的这个胎记。」
这时,另有几个人从树林里钻出来,「报告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我们刚才在赶来的路上发现了阿义的尸体,不过已经残缺不全。」
黑云九龙寨的冰窖里放着四具尸体。
秦灿撩开阿义那具的白布,看了一眼。
阿义的尸体缺了一条手臂一条腿,那只狼叼着的应该就是阿义的手臂,但是阿义却并非死于狼牙之下,同样是因为背上的那三道巨型兽爪爪印般的伤。
「为什么老三是伤在身前,而不是背后?」
虞老大看了几人的伤,提出疑惑。
颜三想了想,摇头,「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
万老二接着道,「也许这个人本想从背后下手、但老三武功高强发现背后有人,转身的时候被他袭击了。」
「也就是说,老三很有可能看到这个人的长相?」
众人一下子被点醒,然后又一起泄气,到底是什么原因,秦灿和颜三都会失去部分的记忆?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之前岑熙推测阿良是为了消失的生辰纲,见财起意杀了云娘逃走,应该是有人布下的迷局,故意伪造了云娘身上的伤,并在外面杀了阿良,让人故意往这方面想。
说不定在阿良炕下放了生辰纲里的官银的人也是这个人,但是为什么呢?
秦灿突然想到,「云娘和阿良为了找『沉忧』接近过那条山溪,既然阿义的尸体是在那条山溪旁发现的,我觉得颜三受伤的地方应该也是在那附近,所以那条溪水周围应该藏了什么秘密,那个人不想被人发现,所以痛下杀手?而且,我找到的可能是当年失踪的那些人尸骸的地方,似乎也离山溪非常近。」
「什么秘密?」
「那就只有生辰纲了。」
几人一齐沉默了下来。
找了这么多年没有找到的生辰网,难道早就已经被人发现了?然后这人为了独占所有的财物,将接近生辰纲的人统统杀死?因为云龙山有山神的传说在,所以人在云龙山里消失了,很多人也会想是因为云龙山山神的看门兽?
那么这个人是谁?
「你们是不是怀疑……是乌巍?」秦灿问道。
按照眼前这些线索,能想到的人就是乌巍了,他是当年接触过生辰纲的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况且云娘是在乌西山上被发现的,还有故意让人误以为是阿良设了云娘逃走的疑局。
「但是乌巍也和你还有我一样失去了记忆不是吗?」颜三反问,「还有一点……」
众人都看向颜三。
「岑熙是怎么死的?」

第九章

被颜三这么一问,众人这才想起来,都只顾着这四个人的尸体上,但却忘记了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岑熙。
只有他是完全不同的死因,他身上没有那样的伤,而是魂魄没了。
众人再没有了其它的结论,万老二提议道,「累了一天了,还是早些去休息,秦兄弟和老三还都受了伤,现在至少事情快要有眉目了,但是在这里干想也不是什么办法。」
秦灿回到了自己房里,有人送了热饭菜来,但是提起筷子,脑海中便浮出阿义、阿良那腐败了的残缺不堪的尸体,顿时胃口全无,扒了几口白饭就往榻上一倒。
睡意朦胧的时候,秦灿发现自己面前有一片很亮很亮的白光,然后他看见了岑熙,缓缓地往那片白光的地方走去。
他唤了他的名字,但任凭自己怎么呼唤,岑熙就像是没有听到,行尸走肉一样,走到白光最深处,白光里面伸出无数的藤蔓,缠着他,将他整个人吞了进去……
秦灿猛然惊醒,发现外面天已经大亮,坐在床上回忆这个梦,却不知道代表了什么。
听到外面有「唰唰唰」的声音,秦灿起身开门,适应了一下直照下来的光线,发现那声音是颜三在练刀法的声音。
经过几日的磨合,颜三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岑熙的身体,功力也在渐渐增加,那柄青犊刀在他手里就像有了生命一样。
他白皙的肌肤上镀了一层水光,日光下熠熠闪闪的,手臂上的那个刺青被汗水一浸,墨色鲜亮,栩栩如生,上面的每一片蛇鳞都似乎能辨清。
秦灿看了两眼,退回房里,昨天累得直接倒在床上睡死,都忘了自己去过树林受了伤,还摸过尸体。
现在闻闻,感觉自己身上有一股腐烂掉了的味道,于是赶紧叫人打来水洗了澡,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这才感觉身上清爽了些。
秦灿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到屋里坐着的人,脚下一滑,差点摔在地上。
「岑、岑、岑……」
坐在桌边的青年,一身素衣淡如清漪,面貌俊秀而清冷,门口照进来的光勾勒出他细致的轮廓,纤长的眼睫在微风里轻轻颤动,头发用根木簪子绾在脑后,过长的几缕自额角垂落下来,顺过脸颊,末梢正好落在他微微上扬的唇角上……
秦灿稳住身子,正了正神色,走到桌边,「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乍一眼,秦灿确实以为坐在那里的是岑熙,但是再仔细一看就认了出来,也不知颜三这又唱的哪出戏。
颜三露出几分惊讶,「你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难道一点都不像?」
秦灿在心里道,终于知道什么叫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当然他没有说的这么直接,而是委婉了一点。
「你是用惯了刀剑的人,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一身的戾气;岑熙饱读诗书,谙熟儒家经典,他有满腹文采和一身的书卷气,两者能一样吗?就像卖花的和卖猪肉的……」
秦灿后面的话被迫吞回了肚子里,因为颜三搁在桌上的手蜷了起来,「咯啦啦啦」地在捏拳头。
「那要像到什么程度才能骗过乌巍?」
「哎?」秦灿露出疑惑的表情。
「大哥已经让人去通知乌巍来领回阿义和阿良的尸体,我想如果乌巍也来的话,就正好试一试他。」
难怪他打扮成这样。秦灿明白了。
当时阿义擒着岑熙走的,现在阿义被杀,之后跟去的颜三也受了伤,但是岑熙身上却没有伤。
也许是那个人找到阿义他们的时候,岑熙不知道什么原因已经没气了,所以他就没有对岑熙再下杀手。黑云九龙寨的人都知道,现在这个人是移魂过去的颜三而不是岑熙,但是乌西山那边的人不知道。
如果那个人混在乌西山里,对于岑熙还活着,不会没有反应。
「如果是乌西山那边的人的话,你不说话的话大概能瞒得住。」
「怎么可能不开口?」
「那就尽量少开口。」
「这样能像几成?」
秦灿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比了个三,然后被颜三满屋子追着打。
就在秦灿躲在床底下,死死抓着床脚不让颜三把他拖出去的时候,颜三的手下在门口道,「三当家,乌巍带着人来领阿义和阿良的尸体,大当家和二当家让我跟你还有秦大人说一声。」
感觉颜三抓着他脚踝的手的力气松了松,秦灿以为自己总算得救了,但是下一刻,那只手猛地一用力,秦灿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被从床底下给拖了出去,被颜三骑在身下压得死死的。
眼见颜三的拳头就要落下来,秦灿连忙将手交叉挡在自己面前。
「停——停停停停!」
颜三的拳头在他面门前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你还有什么遗言想说?」
秦灿从手的缝隙间瞄了瞄,然后将挡在脸上的手拿了下来,顺便用手指将颜三的拳头撇开,「我说假话你要打,说实话你还要打,你是打我打上瘾了吗?你的眼神、走路的姿势,还有身上的气势,没有一点和岑熙一样。」
「是吗?」
「当然!」
秦灿心里怒道,老子和岑熙穿一条裤子长大,他什么样子我不比你清楚?
「这样子……」颜三收起拳头,手摸着下巴开始认真思考。
静了片刻,秦灿对着还岔开脚坐在自己身上的颜三道,「你准备坐到什么时候?」
颜三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把秦灿当垫子坐在身下,于是起身。
压在身上的重物挪开,秦灿这才得以将胸腔里那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心里腹诽,又不是小孩子打打闹闹,这么大个的人坐在自己身上,还不把自己给压死?
从地上起来,看到颜三站在那里,便道,「算了算了,这样子还过得去,你不要开口就行了。」说完就朝门外走去。
颜三看向他,一脸的不甘愿,见秦灿抬脚要跨过门坎,走过去长脚一伸,秦灿「哎哟」一声面朝下直接摔出去。
这一下,颜三脸上的表情才看起来舒爽了一些,从秦灿身上踩过,大步流星、虎虎生风地走了出去。
秦灿趴在地上,看着颜三走远的背影,磨着牙捏起拳头,恨恨地捶了一下地面。
乌巍原来就是黑云九龙寨的人,这次和人来领尸,进来山寨之后,脸色看起来就有些复杂,似包含了好几种的情绪,其间竟然还有几分留恋,见到虞老大和万老二的时候态度也很谦和,好像还当自己是他们的手下一样。
秦灿看在眼里,觉得乌巍脸上流露的这些情绪看起来并不像是在演戏,不过也难说,也许乌巍是个表面工夫很好,而本质隐藏得很深的人。
虞老大和万老二还有秦灿,带着乌巍下到冰窖中。
在给乌巍看那两人的尸体前,秦灿对他道,「阿义、阿良、云娘,还有颜三当家身上都有奇怪的伤口,我猜测这四人身上的伤都是同一人所为。而云娘身上其它的刀伤其实是为了掩饰这个伤口,同时用以嫁祸给阿良。不知乌老大对于这个伤口,有什么看法。」
说着一一将几具尸体上的白布撩了起来。
乌巍看向这四具尸体,眼神很平静,表情有点认真地研究了起来。
就在秦灿观察乌巍的反应的时候,视线扫到门口,一片素色的衣角在门口晃了一下之后,颜三别别扭扭地走了进来。
秦灿看着他那走路的样子很想笑,看起来就好像吃坏了肚子一样。
颜三还没走几步,因为不习惯穿这样的衣服,就被长衫的衣襬绊了一下。于是秦灿「噗哧」一下没忍住,然后装作喉咙不适,立刻撇开脸去轻咳了两声,幸而乌巍全神贯注在这几具尸体上,才没有被他发现。
「这个伤口很特别,若是有人用这样的利器伤人,应该很容易辨认出来的,但我并不知道这里周围有什么人是用这样的利器。」乌巍抬起头说道。
这时颜三恰好已经走到了他的旁边,乌巍抬头时正巧看到他,秦灿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乌巍的脸,就见乌巍脸上有一划而过的惊讶,然后抬头向颜三拱手作了一礼,「乌某教导手下无方,那日让这位兄弟受惊了。」
这下倒是轮到颜三惊愣了,他呆了一呆,正要开口,不想秦灿一脚踏在他脚背上,硬把要脱出口的话给憋成了几截,气势也蔫了几分。
「不碍……事,是我自己……不小心……」然后颜三皱着眉头狠狠瞪秦灿,同时朝着他的脚背上毫不客气地踩了下去,还用力蹍了蹍。
乌巍脸上略做几分担心,「刀剑无眼,不知这位兄弟身上可有损伤?」
颜三一边用力踩秦灿,一边面上淡然以对,「多谢乌老大关心,在下毫发无损,只是昏了过去,只可惜了颜三当家还有其它人……」
乌巍叹了口气,「不知是谁这么残忍,又为的什么目的……?」
秦灿倒抽几口冷气,忍下脚上的痛,沉下面色,「本官身为隆台县的知县,会将这件事彻查下去的,还请乌老大放心。」
接着乌老大的手下就将阿义和阿良的尸体抬了出去,秦灿和颜三站在那里最后走,等到人全都出去了,秦灿才猛地抱住自己被踩的那只脚原地跳了两下。
「你踩我做什么?」
颜三反问,「这话该我问你吧,你干什么踩我?」
秦灿放下自己的脚,但五官还是因为脚上疼痛而扭曲着,「我不踩你一脚,你能注意说话的语气吗?」说着就看到颜三脸色不对,连忙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听到后面的脚步声突然上来,秦灿也不管脚痛,撒开脚丫子就跑了起来。
乌巍和他的手下们已经从前面的路走了,颜三再没所顾忌,从地窖里出来,衣襬往腰带上一塞,没东西绊倒他,要追个秦灿还不是小事?
秦灿一路奔逃,小酒酿他们突然从前面跑过来,和他撞在一起,小酒酿身上有什么「哗啦啦」的落了一地,秦灿脚踩在上面,圆不溜丢的,又滑了个四脚朝天,回神的时候,顶着岑熙那张清秀漂亮的脸的颜三挡住了眼前的天空。
秦灿眨眨眼睛,心里疑惑,明明是岑熙的脸,为什么能在他脸上看到独属于颜三的那种好整以暇的表情?
知道求饶是没有用的,但好歹能被少打两下也是好的,「小酒酿他们都在,你不要这么暴力行不行?」
「可以……先记着!」
没想到颜三欣然同意,脸挪了开来,然后听见小酒酿他们和颜三的对话。
「三当家现在是熙熙了?」
「才不是呢,三当家就是三当家!」
「你们跑来跑去在玩什么?」
「没有玩什么,原来我们是在外面玩的,看到乌西山的老大走出去,大当家说马上会有死人抬出去,让我们都回到后面来。」
秦灿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让自己滑倒的就是之前那些翡翠珠子,他留着也没用,就还给小酒酿他们玩去了,早知道就没收不还了。
见颜三陪着小孩子们玩,秦灿趁机逃回自己房间,坐定了之后,开始回忆刚才和乌巍对话间他的神情变化,但并看不出什么可疑的地方……
难道,自己这边果然是猜错了吗?
乌巍和自己还有颜三,一样是真的失去了记忆……
那么,杀害云娘他们的人到底是谁?
难道真的是云龙山的山神?
是夜,秦灿看书看得累了,正要睡,听到外面传来「啊啊」的哭声。
开门一看,就见小酒酿一边哭着一边正朝这里走过来,一见自己开门,小跑着过来扑住自己的腿,哭得更凶。
秦灿蹲下来,给他抹抹脸,「怎么啦?」
「呜……我要上茅房,糯米他们都不肯陪我去……」
一听这理由,秦灿笑了起来,「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连茅房也不敢去?」
小酒酿眼里还噙着泪花,嘟着嘴巴道,「我不当大丈夫,我只想上茅房。」
秦灿摸摸他的脑袋,「好,上茅房,我带你去。」
带着小酒酿去了茅房,他自己在外面等着,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发愣,过了一会儿,回头对着身后问道,「好了没?」
「还没有……」
又等了一会儿,秦灿听到身后有点动静,就又回头,「这下好了没?」
没有等到小酒酿的回答,秦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起一丝不安,忙推开茅厕的门,就见月华之下,一道寒芒闪过。
「小心!」
秦灿想也没想就扑在小酒酿身上,利刃割破皮肉激起一阵刺痛,也不待搞清楚什么情况,秦灿一把将小酒酿抱了起来向外跑去。
茅房的位置比较偏僻,路上又暗,秦灿抱着小酒酿拼了命地往主屋那里跑,但是身后的杀气却越来越近。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孩子下毒手?
「呜……呜……」小酒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害怕的一个劲地哭。
秦灿不停哄他,「别哭,不要怕,有菜菜在,不怕!」
什么「咻」的一声破开空气,接着秦灿膝盖一弯,抱着小酒酿直接摔在地上,回身,借着月光看清楚了袭击他们的人。
对方身材壮硕,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右手手背上有三根带弯的钢刺,像是勾起的鹰爪一样,秦灿一见那钢刺就想到了那几人身上的伤。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那些人?为什么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
那三根钢刺上划过一道寒芒,对方低沉着声音道,「这些……你可以去问阎王!」抬手就要划下来。
秦灿侧身将小酒酿护在身下,紧紧闭上眼睛,但却听见「铿!」的一声,睁开眼睛,侧首,就见一柄雕着花纹、泛着银光的长刀挡下对方挥来的钢刺。
对方见到来人愣了一愣,颜三抓着秦灿的胳膊把他拎起来,青犊刀一横将他们挡在自己身后,回头嘱咐他,「快走!」
小酒酿吓坏了,哭得抽抽噎噎,「三当家……呜……他要杀菜菜……」
秦灿抚着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不怕,不怕,三当家帮我们教训他。」
主屋那里亮起很多火把,秦灿赶忙走过去将小酒酿交给那些手下,「多带几个人去守着孩子们!」
「是!」
那边的黑衣人一看情势不利自己,转身要逃,却见万老二扛着雷公锤挡了去路,回身,颜三手里的青犊刀散着冷冽的杀气。
「二哥,你别插手,这个人的帐我自己和他算!」
「好!」虞老大出现在另一边,说话声里底气十足,「不愧是老三,你自己小心。」然后示意手下们都退开,把地方空出来给他们两人。
颜三手腕一抡,青犊刀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
对方眼中本就含着惊异,这一下更是怔愣,沉着嗓子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他们叫你三当家和老三?」
颜三冷冷一笑,「自然是颜三!」嘴角笑意尽敛,执刀跃起砍向黑衣人,一道炫目的银光如惊虹掣电一般。
当当!
长刀和钢刺互击蹦出一串火星,没想到对方力气也不小,左手支在右手下,硬生生接下颜三这一击,脚在沙石上滑了一段距离后停住,而后一声低吼脚一蹬地,将挡住的长刀推了回去。
颜三后仰空翻,刚落下又紧接一个反身,长刀挥过去,还是被对方挡下,腾空一跃躲过对方扫来的钢刺,兵刃相击,铿锵不绝,火星四溅,照出各自眼底的杀意。
「这人是乌巍……」虞老大轻声喃道。
站在一旁的秦灿听见,不无疑惑,「大当家为什么这么肯定?」
「老三的武功是我还有老二,以及乌巍三人轮番教的,你看此人对老三的招式了如指掌。」
那边颜三因为岑熙体力的不济渐落下风,眼看黑衣人寻得空隙,钢刺勾破颜三胸前的衣服,接着转身,没想到「哗」的一声,颜三另只手不知从哪里抖开一根飞星索,镖头缠上黑衣人的手臂。
颜三紧紧拉着锁炼不让他脱缠,两人一同腾挪、翻转,结果还是被对方得逞,颜三将飞星索收回来之前手一抖,锁炼如水波一样,镖头转了方向,将黑衣人蒙脸的黑布扯了下来。
「乌巍……果然是你!」
乌巍站在那里倒也镇定,「你们不是早就怀疑我了?不然白日里为何要试探于我?」
万老二将手里的铜锤一扬,「你明知我们是试探,你还自投罗网?」
乌巍笑道,「跟在县太爷身边的那个人,当日我是确定他已经断了气的,我看到冰窖里只有四具尸体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要耍手段……不过这易容术还真不赖,真把我给骗了,看来那天我对颜老三你下手还太轻。」
火把跳跃的光亮落在颜三的眼底,就像是他眸眼中有什么在灼灼燃烧一样,他紧握着手里的长刀,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青筋乍现,火光下,右臂上的刺青宛如就要化龙而去。
颜三看着面前的乌巍,声音冷如寒冰。
「不,颜三是死了,岑熙也死了,可惜阎王不肯收颜三,所以颜三又借着岑熙的身子活过来和你算这笔帐!」
刀光雪亮如电,颜三身轻似燕,携刀而跃,凌空一挥,其势可劈山!
乌巍倒退一步,左手背到身后,然后一扬。
颜三就见三道亮光朝自己飞来,半空之中横刀一挡,就听「叮、叮」两声,两枚暗镖落在地上,同时他凌空翻转,轻盈落地,头上束发的绳子松了开来,一头青丝张扬飞舞,他侧过脸来,还有一枚暗镖正叼在嘴中。
但是乌巍趁着颜三接暗器的时候,跃身上了房顶,然后跳了下去。颜三正要追过去,被秦灿拉住。
「那里是后山的方向,不要追,他对那里比我们熟,跟着进去说不定就着了他的道。」
听到他这么说,颜三才算放弃。
虞老大将手一挥,「留几个人守着通往后山的出口,其它人都先回去。」
「他为什么要对小酒酿下手?」颜三问道。
幸好他留了一个心思,想着万一那个人知道岑熙没死,会准备趁着夜色动手,结果看到秦灿房间的房门大开,但是里面没有人,以为已经出事了,听到茅房那边有声响,急忙跑过来,总算是赶得及。
「我也不知道,对一个孩子下手,太残忍了……」
秦灿这样回他,伸手按着自己的手臂,低头看到地上有什么绿莹莹、亮晶晶的,低下腰去捡起来对着光线看去,发现就是小酒酿他们拿的那种翡翠珠子。
「你们跑来跑去在玩什么?」
「没有玩什么,原来我们是在外面玩的,看到乌西山的老大走出去,大当家说马上会有死人抬出去,让我们都回到后面来。」
「……」秦灿将那粒珠子一捏,「我知道了。」
果然乌巍是怕人知道了生辰纲的下落,才对那些人下杀手的,但是乌巍不是失忆了吗?这样他自己也不知道生辰纲在哪里,又为什么这么肯定那些人一定找到了呢?这其中的矛盾要怎么解释呢?
秦灿沉了口气,看来只有抓住了乌巍严刑逼供,才能知道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了。
沙啦沙啦!
低矮的树丛被劈开,一道人影在树林里慌不择路地跑着。
周围很暗,形态各异扭曲着的树干,像是一个个沉默伫立着的人,无声地注视着闯进这里打破平静的人。莹莹光点在树丛间飞舞,人一靠近就慢悠悠地四散分开。
乌巍停下来,靠着一棵大树大口喘着气,耳边掠过阵阵淅沥淅沥的声响,他靠着树歇了一会儿,循着那个声音走过去。
月色下的山溪,溪水晶莹、波光粼粼,彷若泄自天庭,遥遥地映着星汉与苍穹。
乌巍走到溪水中间,捧起溪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冰冷的水让混沌的头脑总算得以冷静下来,但是闭上眼,眼前还有人擎着手中的火把,闪耀着点点火光在那里晃动。
心里想着,既然已经暴露了,那乌西山是铁定不能回的,而接下来,自己要到哪里去?
正要往岸边走去,脚下突然踢到什么,他探身下去在水里一阵摸索,摸到一个像是石雕一样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才发现是一尊用白玉雕成的观音像。
上好的和阗白玉玉质莹润,观音慈眉善目,面容丰满,跣足而立,衣着宽松,双手持莲,整个雕像发丝、衣纹、佩饰皆纤入毫厘,丝丝入扣,尤以自然翻飞的绶带最为精致,栩栩如生。
乌巍看着手里这个观音玉像,蓦然觉得熟悉非常,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一闪、呼之欲出的感觉。
他抬起头来,看向山溪的上游,冥冥之中似有种力量,驱使着他朝那里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沉在山溪里的宝物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当遮蔽圆月的云层挪开,豁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幅令人为之心憾的画面。
清澈的溪水中,沉了好几个乌木箱子,其中几个箱子已经破损,里面的金锭银锭玉器珍珠都散落在水中,粼粼微波之下,折射出柔和迷人的光华。
乌巍看得傻眼,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观音像,又看向那些被沉在水里的金银玉器,只觉得脑中有很多画面浮现起来,似曾相识,但又完全没有印象,像是一直被埋葬在了哪里,然后因为眼前这些东西又得以重见天日。

第十章

「乌大哥,官兵追过来了。」
「往山里走!」
「可是云龙山里面……」
「里面怎么了?」
没人再有异议,就算云龙山的传说再神乎其神,也总比被官兵抓到要好,于是十几个人推着载满金银玉器、稀世奇珍的板车一路向深山里面逃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待到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已经不知身处何处。
饥饿和疲惫让众人精疲力竭,好在官兵没有追过来。
起初他们还以为按照原来的路总能走出去的,但是几天之后,却发现这座山远比他们一开始想的要大得多,他们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放眼望去就是树木。在树上做下记号,好几次却又绕回了原来的地方。
那一车价值连城的宝物,成了沉重的拖累,众人的士气也降到了谷底,有人背地里开始小声怀疑他的决定。
「如果当初没有听他的话走进来就好了,我们现在一定是触怒了云龙山的山神,所以把我们困在了这里。」
「是啊,和那些官兵搏一下说不定还有活着的机会。」
「没想到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他装作没有听见,继续寻找可以出去的路,但依然无果,他记得只要找到那条山溪,沿着它就能一直走到云龙山外。
众人涣散,昔日的兄弟开始当他是个罪人疏离他,几日来的疲惫、茫然和焦虑都累积到了无法再克制的地步,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能出去的,一定要带着这批生辰纲出去!
这日众人找了地方休息,他照例是去周围看看,希冀能找到那条山溪,结果苍天有眼,让他真的找到了这条预示出路的溪流。
他连忙回去将消息告诉众兄弟,明天一早就出发,很快就能回去山寨。
也不知是否因为找到了可以回去的路而过于激动和兴奋,他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假装已经睡着了,待到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平静下来,他起身,发现那些人都聚在火堆旁不知道在说什么,他悄悄走了过去。
「兄弟们这么辛苦抢来的东西,差点连命都丢了,为什么还要回去?」
「就是,我们进山这么些天,山寨里不见一个人来救我们,是想把我们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不如我们把这批生辰纲分了,找个地方买块地买幢房子讨个婆娘安心过日子算了。」
「我同意!」
「我也同意!」
「但是乌大哥怎么办?」
「这个……」
他踩断地上一根枯枝,发出的「啪嚓」声响,让这几人一惊,回过头来,个个脸上都带着心虚的表情。
他其实也明白,这些人都是流民,迫不得已才投靠了山寨落草为寇,谁不想过安生日子?
「你们在说什么?」
那些人站了起来,火光灼灼地跳跃着,投在地上的身影恍惚飘摇。
其中有人站了出来,「乌大哥,我们兄弟一场,只要你别拦我们,我们也给你留一份,足以让你富足地过完后半生。」
他捏了捏拳头,「如果我说不呢?」
铿!
那几人齐刷刷地亮出刀来。
都说这世上最能蛊惑人的就是钱财,能让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能让兄弟反目、刀剑相见。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长久到他以为再不会有白昼到来,飞溅的鲜血像是雨点一样洒落,沾在脸上还带着温度,然后逐渐化为冰冷,嘶喊和哀号成了那一夜他耳边唯一的声响,刀光寒闪,迷住了他的视线。
当日光穿透繁茂的枝叶,照亮四周,那些昔日出生入死、把酒当歌的兄弟,都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生辰纲太多,他没有办法一个人带出山去,于是他决定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出去以后再叫山寨里的人来一起搬走。
他发现这里的山溪有齐腰这么深,于是将装有生辰纲的那些箱子悉数沉到溪水中,溪水正好没过那些箱子,日光下水波粼粼,反射的光很耀目,若不走近,很难发现水里藏着东西。
在将最后一箱东西沉下水后,他发现因为箱子破裂,在岸上遗留了一点东西,他将那稀世奇珍捡了起来。
这是一尊用白玉雕成的观音像,太皇太后虔诚参佛,但是她又可知这雕工精巧、玉质细腻的佛像,耗费了多少能人巧匠的心血?
他看着这尊观音像,脑海中响起那些人的话。
「这些宝物随便哪一件都能过上好日子了,这里有这么多……」
这么多稀世奇珍若全为一人所有,该是怎样的情形?
他一愣,诧异于自己怎么生了这样的念头?虽然他们身为山贼,但他们求财不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也是为了能救更多流离失所的人。
他甩了甩头,将那尊观音像丢进了溪水中,然后抬头,只觉日光猛烈的厉害,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发着光芒,而这白光越来越耀目越来越刺眼,最后彷佛侵入脑海中,让他所有的思想都被清洗去……
他醒过来,发现周围一片死寂,怎么了?
他坐了起来,看向四周,下一刻惊愣住。
满目血红,一地尸骸。
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看着那些尸首身上的伤,他依稀记得自己是如何挥刀砍向他们,也依稀记得自己将一箱箱的财物搬走……
他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么多稀世奇珍若全为一人所有……」
脑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他退了两步,转身发了疯一样的跑开,跑离这个地方,一直跑到那条溪水边,拼命用冰冷的溪水往自己脸上泼去。
不会的……不会的……
自己怎么会做这种事?自己绝对不可能见财起意杀了自己的兄弟!
但是那些生辰纲呢?
他如何也想不起来生辰纲去了哪里。
之后几日他沿着那条山溪浑浑噩噩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几日,终于走了出来。
山寨里的人看到他出现,都显得极为惊讶,当问起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事,他缄口不提,当成自己是失去了记忆,而确实,他是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他们问他生辰纲在哪里的时候他也说不上来。
云龙山成了他的噩梦。
那些人凄惨的死状总是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害怕有人进山去寻找生辰纲,因为害怕他们发现那些人的尸体,害怕他们知道自己为了财物杀了自己的兄弟,所以只要提出进山寻找生辰纲的,他都竭力反对。
但是山寨里的人依然怀疑他,表面上不说,但是暗中指指点点,最终他离开了山寨自立为王。
之后几年他一直试图去寻找那丢失的生辰纲,但一直未果,直到……
这天晚上,他在自己山寨里,蓦地看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跟了出去,然后和那个人影撞了正着。
啪嗒!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云娘?」
他看清楚对方,不由一惊,云娘不是听说已经死了?为此两边山寨还发生了几次过节,但是她怎么会……
「乌老大,对、对不起……」云娘慌慌张张的,「您不要告诉别人行吗?我和阿良是真心相爱的……实在不得已才想出这个方法来的……」
这么一说,他明白过来,原来是诈死……不过念在这两人也是对苦命鸳鸯,他心生同情,决定不再追究他们。
「你们走吧,我就当做没看到你们。」
「谢谢乌老大,谢谢……」云娘带着感激连连鞠躬。
「别谢我了,你们快点走吧。」
云娘点点头,弯下腰去捡落在地上的东西。
他这时才看清楚那掉在地上的是一个包袱,包袱散开来,露出里面的金锭和银锭,他眼神一凛,注意到那些金锭银锭底下的官戳。
「这是……」
云娘将包袱抱在怀里,「这是我在云龙山里捡的,想着和阿良远走他乡,总要备些盘缠……」
他沉默不语,抬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云娘抱着那个包袱,转身向阿良住的地方走去,他站在那里,垂着的右手手腕一转,铿的一声,从手背上伸出三根钢针……
这天阿良正好不在山寨里,他在上山的路上拦下阿良。
「你和云娘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阿良一脸震惊,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没想为难你,不过云娘让我和你说一声,她要先去一下云龙山,让你在青花镇上等她。」
阿良一听,皱眉怒斥,「都叫她不要去拿那些东西了,靠着自己就能养活的,做什么还要拿那种晦气的东西……」阿良说着向他连连道谢后,向云龙山里面走去。
他暗暗跟在他后面,然后阿良再没从云龙山里出来……
杀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然后就像停不了手一样,只要进到云龙山里面的,他都觉得对方会发现他的秘密。
于是在阿义劫持了新来的县太爷身边那个人,带着他逃进云龙山之后,他也避人耳目地跟了进去。半路他遇到了神情惊恐、拼命奔逃的阿义,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很恐怖的东西,但是他知道阿义没有机会告诉别人他看到了什么。
然后是颜三,颜三武功很好,不过当时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个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人身上,虽然他注意到了自己的脚步,但也没能来得及反应。
解决了颜三,他发现县太爷身边那个人已经没了气息,这倒省得他动手了。
寂静的树林里,他就是这样,为了掩盖自己一时的丑行,夺去一个又一个性命,连自己也无法制止自己,甚至连个小孩子都不想放过,只因自己看到他正蹲在地上玩着几粒翡翠珠子,而这样的翡翠珠子,他在云娘那个放了金锭银锭的包袱里也看到过几粒……
然现在看到这个观音像,那些消失掉的记忆才又全部醒转过来……
一切,都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只是因为那一时的邪念,竟真的以为自己为了这生辰纲杀害自己兄弟,继而又杀害了那几个无辜的人……
乌巍握着玉观音的手颤了起来,「啪嚓」一声,精巧的观音玉像裂了开来,接着粉碎,观音的头部落在地上,滚了一圈,面朝上停下来,悲天悯人的视线像是正对着乌巍。
「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老天你要这样对我——啊——」
粗壮的汉子仰首向天发出一声咆哮,悲怆哀恸,撕心裂肺,携着满腔压抑的情绪,震响天际。
抒发完胸腔里哀愁的情绪,乌巍稍稍冷静了下来,他想起之前自己在这里看到白色的光芒,之后就失去了记忆,正当转身要仔细看看到底是什么令自己失去记忆的,他的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并且同时有一个肃冷淡漠的说话声。
「以往进到这里来的人……一般我都不会取他性命,但是第二次……」
乌巍回头,然后睁大了眼睛,眼中充满了惊讶和不敢置信。
随着倒映在他瞳孔中的那个身影越来越近,最后留在他脸上的……是恐惧至极、以致五官都扭曲了的表情。
乌巍逃进云龙山之后再也没有出来过,秦灿他们也始终没有了解到乌巍当年杀那些人的真相,但总算是查明了杀害云娘、阿义、阿良,伤了颜三的真凶,至于岑熙那个时侯发生了什么事情,依然未知。
乌西山没了头领,便如一盘散沙,不久那些人纷纷来投靠黑云九龙寨。
虞老大决定让云娘和阿良葬在一起,只因为那些陈年的过节而连累了一对无辜的有情人。
颜三的身体也被落了葬,只是墓碑上没有刻名字,看着没有任何字的墓碑,秦灿在心里难过。
云娘他们至少还有个拜祭的地方,但是岑熙呢?
岑熙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却连块可以祭拜的碑也没有……
那天晚上,秦灿躺在床上翻来翻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最后他起了来,翻出一些冥纸,一个人走到后山的坟地,本想给岑熙烧点纸钱,让他黄泉路上走得安心,结果却在那里看到了颜三。
他还是那样的打扮,头发高束,皮靴短褂,粗莽而飒爽,他抱着一坛酒坐在那个没有刻字的墓碑前,身前还有一个小碗,自己喝一口,然后给那个小碗满上,端起来,浇在墓碑前,如斯重复。
不知道他是在祭拜那个没有留下名字的魂魄,还是那具已经化为土归了尘的身躯。
秦灿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没有出声,然后便默默地走开,那迭冥纸攥在手里,却没有烧给谁。
云龙山下的山道上,一辆马车缓缓行过来,清晨时分,东曦未驾,山间萦绕着一层薄雾,半山崖上现出几道人影。
「三当家,打听过了,是只肥羊。」
颜三听闻,嘴角一勾,将青犊刀往肩上一扛,「走,我们今儿个做笔大的!」
「好!」他的手下欢呼着吹着口哨,陆续从山崖上下来,挡在那辆马车要行径的山路那里,摆开架式站好。
颜三这才气定神闲地三下两下藉助山崖上的松枝和石头踏脚,最后稳稳妥妥地落在山路上。他往路中间一站,青犊刀往地上一插,刚站定,那辆马车便从弯角出来,出现在视野里。
驾车的人看见前面挡着人,「吁」的勒停了马匹,马车里面旋即传来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
「怎、怎么又停了?这样在天黑前还怎么到休息的地方?」
驾车的人回头,朝着马车里面道,「爷,不是我想停,是前面有人拦路。」
「你说什么?」
「爷,我们恐怕是遇到山贼了。」
车夫话音刚落,那马车的车帘唰地一下被撩开,从上面下来一个肥头大耳、长相粗俗的男人。
男人满面是酒喝高了之后的醺红,膀大腰圆,挺着个彷佛身怀六甲的肚子,脖子里还像孩子似地挂着个长命锁,不过尺寸可大得多。他左手拇指上戴着一个血玉扳指,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分别戴着镶了祖母绿、南洋缘宝、南洋红宝的戒指。
一看这扮相,确实是只肥羊,就差没在脸上写「财大气粗」几个字了,颜三点点头,对于这笔买卖很满意。
那人挺着肚子走到他们面前,手扠着腰,粗喝道,「你、你们是什么人?知、知道本大爷什、什么来头吗?敢、敢拦我的路,不、不想活了吗?」
颜三撇开头冷笑了一下,然后正色道,「黑云……九龙寨。」
往常只要听到黑云九龙寨这个名号,对方就算心里再不甘愿,也都乖乖奉上买路费,但是眼前这只肥羊不知道是第一次来云龙山,还是真的喝高了,连他祖宗都不认得,不仅不认得,看到颜三,两只眼睛一瞇,「嘿嘿」走到颜三面前。
「长得这么俊,做什么山贼呀,要不跟了本大爷,以后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全由你。」
说着还伸出肥猪手,不对,是肥羊蹄,在颜三脸上摸了一下。
一瞬间,颜三身后那些人全都石化,紧接着内心一座座火山喷发。
他们看见了什么?
那人居然调戏他们三当家……
不仅调戏还动手了……
然后一起哀叹,他、完、了!
颜三被他摸了那么一下,脸上看来也没有反应,只是一扬下巴,「山珍海味绫罗绸缎……是吗?」
那只肥羊一见有戏,搓着双手笑得更欢,「是啊是啊!跟着爷,要啥没有?」
说着又要伸出肥羊蹄去,这次是要牵颜三的手,结果就听「砰」的一声,肥羊「哎哟」惨叫着,捂住眼睛后退了两步,松开捂着眼睛的手,惊见手掌上一滩鲜红,竟是被一拳打得破了相,便火气上来,「呸呸」朝着手掌啐了两口唾沫,捋起袖子。
「妈了个巴子,给脸不要脸,看爷怎么收拾……啊!」
话没说完,就见颜三走上去,抡拳朝他另一边脸上就是一拳,回身一脚踢在肥羊肚子上,然后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那边就传来「劈里啪啦」的拳脚声音,偶尔夹着一两声肥羊的惨叫。
颜三揍痛快了才收起拳头,将肥羊脖子上的长命锁、手指上的戒指全都脱了下来之后,还犹有怒气的踢了他一脚,才怒气冲冲地走了。
车夫看见这情状早逃得不见踪影,那些手下看自己老大走了,也不急着跟上去,说笑着走到马车那里查看货物,全然无视那个一脸鼻青脸肿、瘫在那里像堆烂肉一样的人。
「哟,这人还真是只肥羊。」
「据说是扬州哪个大官的侄子,在当地犯了事,眼看他舅舅保不住他,就带着财物逃到这里避风头。」
「难怪这么不识人颜色!」
「是啊,居然连我们黑云九龙寨的三当家也敢调戏,真是不要命了……」
众人沉默了一下,只有搬东西的声音传来,过了一会儿才又有人声。
「其实岑公子真长得挺好看的……」
接着迎来的又是一阵沉默,一众人推着载满箱子的板车往山上走去。
「当心被三当家听见了,把你扔到后山喂狼。」
秦灿大清早被外面的吵吵嚷嚷给弄醒,声音是从忠义堂那里传来的,秦灿穿起衣裳走出去,就见忠义堂前的校场上站了不少人,围着一驾堆满货物的板车,而颜三则像只鹰那样坐在最上面,手里正拿着几个金光灿灿的东西上下抛玩。
秦灿走上前,发现那些箱子里的都是金银首饰、珍珠链子还有翡翠等值钱物事,马上就明白过来他们做了什么,抬头。
「颜三,你们又去抢了?」
颜三瞥了他一眼,「你管不着。」
秦灿每每都能被他这态度给激出怒气来,「怎么管不着,你……你……唔唔唔!」
一旁有人连忙拉住秦灿捂住他的嘴,「秦兄弟,你就少说两句吧,兄弟几个也给你留了一份媳妇本。」
宝则才没这么好心,黑云九龙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三当家终于能「重出江湖」下山买卖,结果被人调戏,好不容易看着心情好转了一点,别又被这个笨货给惹了。
但是秦灿哪里肯罢休,一下挣脱开来,看见那几人手里拿着翡翠链子、翡翠镯子在玩,一个个抢下来扔进箱子里,「啪」地合上箱子。
「你怎么可以用岑熙的样子去抢劫?你这样等于是在侮辱岑熙!」
颜三从那堆货物上跳下来,站在他面前,「为什么?」
秦灿肩膀抖了抖,「岑熙才不是山贼!」
颜三笑了,「但是颜三是山贼。」
秦灿微微瞪大了眼睛,手指着颜三的鼻子尖,「我不管你颜三是谁,反正你从今天开始不准用这个样子去抢!」
「吵死了!」
秦灿脖子后面一阵疼痛,听到颜三又道:「把这只笨猴子丢出去!」
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恢复意识的时候,秦灿感觉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自己脸上「啪嗒啪嗒」地舔着,睁开眼睛,就见一张放大的狗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去去!」
秦灿赶走那只狗,然后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一身的尘土,感觉四周围怎么有些陌生?
发现有个包袱被塞在自己怀里,刚才自己无意识的就这么一直抱着,仔细一看,好像就是自己之前来云龙山的时候背的那个。
打开,里面果然是自己的官印和官符,还有任状,此外还有一包银子,就是那个时候虞老大给他们的银两。
秦灿有些莫名,然后注意到面前。
抬头,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幢门板残破得掉下来、在风里晃荡的破宅子前面。
宅子门口的狮子没了脑袋,鸣冤鼓掉在地上,而大门上面的牌匾也是斜的,牌匾上端端正正的写着两个字——
县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