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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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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情之思情》作者蛾非(出书版)

《藏情之思情》 上

【文案】
为阻止边关战火,凌青与燕云烈离开天绝山,
然魔教作乱的预言、失落的琰帝陵地图、
以及假天绝教主与燕云烈之间的暧昧暗流,
却将凌青深藏在心的未愈伤痕,硬生生地挖开。
焚心蚀骨的悔恨哀恸,其实从未忘怀,
即使那些羁绊、那些血脉,
让他们走到如今密不可分的地步,
但缠绕不去的执念与魔障,又岂能如此轻易原谅?
铸下的错误无法偿还,怀疑与背叛却纷至沓来,
作痛的心,是否会再次分崩离析?

「燕云烈,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过野心?」
「野心?」燕云烈笑了起来,伸手去摸凌青的脸,「我当然有,我想把挽月山庄纳进天绝教的势力里,向全天下的宣告你是我的。」
凌青听到燕云烈回答「有」时眼睛大睁了一下,但紧接着听出他话里的玩笑之意,将脸撇了开来。
屡次求亲近不成,燕云烈脸上露出有些不知该如何而为的表情,「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
凌青回过头来,「你昨晚去见了殿瑶?」
燕云烈一惊,碰倒了搁在手边的药瓶,瓶子在地上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1

冬日清晨的阳光驱散了已略微有些沁骨的寒意,照出一室的薰香袅绕、静憩恬然,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在床榻上。
柔和的光芒细细勾勒出躺在床榻上那人俊挺的五官与轮廓,但他却有些不耐烦地抬起手用胳膊挡在脸上,仿佛还不想从睡梦中醒来。
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燕云烈才似乎清醒过来,翻了个身,伸手去摸身侧的床榻,不想却摸了空。
燕云烈睁开眼,有些疑惑地看着身边空无一人的床铺,眉头略皱,沉下心细细感受了片刻,感觉到四周流淌的气息正被一阵阵地搅动,同时有「唰、唰」的挥剑声响传入耳中。于是,有些了然地沉了一口气,紧接着略带无奈地轻笑一声,随手捞起一件外袍披着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山上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去,湘西多雨而潮湿,空气中带着很重的湿气,混杂着一丝泥土的清新以及若有若无的花香,猛地钻入鼻端,让人禁不住为之一擞。燕云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才适应眼前的光亮。
惊风细雨楼在天绝山上贴山而建的楼阁最高处,推开窗便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景致,屋外一侧是天绝山的山崖,自山崖之上垂下无数的藤蔓。
此刻有一道人影踩着藤枝在离地几丈高的地方轻旋翩跹,手上长剑厉芒寒闪,剑风飒飒有声。
燕云烈背着手站在那里,看凌青一大清早不在床上陪着自己温存,反而在这里这么勤奋练剑。
但这又能怪谁?
让凌青进天绝山藏剑阁的是自己,拿珍藏的失传剑谱出来显摆的也是自己,结果凌青研究完剑谱上的招式,又锲而不舍地研究了燕大教主那不使剑单凭双手就能挥出剑气的天绝剑,然后结合了他自己的挽月剑,竟然创出了一套新的剑式。
以凌青这样的年纪能有这样的觉悟,身为他的爱人、他们孩子的另一个父亲,燕云烈应该感到无上的自豪和荣幸。但他现在不但不满足,还相当的不满意,这种本来就一个月才相聚没几天的日子,难道不该好好在床上缠绵?为什么演变成了自己清晨起来要独对空榻这种情况?
好吧,燕大教主关注的重点总是不在正事上。
此刻在藤蔓间旋舞腾挪的人,一手执剑,一手攀着藤枝,足尖踏在岩壁上轻轻一踩,便身姿轻盈地跃上另一根藤条,膝弯勾住藤枝遽然滑下,在临近底端的时候,手里长剑一扫,剑气撞上地面,藉着反弹的力道,展开双臂又凌空而起。
他只着了一件素纱单衣,霜白如雪,薄袖振振、衣袂飘飞,有那么几分超然脱俗的味道,他眉目清秀,神情淡远,全神贯注于剑招之上的模样,让燕云烈看着看着便不觉怦然心动。
凌青是酒……
相处久了便越发如此地肯定,初时甘冽爽净、绵软柔顺,细细品味才能尝出其浓陈的幽雅与醇厚,再紧接着又透出清冽与甜美来,各种滋味让人忍不住想细细探究下去,又害怕一时贪心将所有的美好都一次饮尽。
于是每到如此,燕云烈心里不免就要生出深深的愧疚,他对不起凌青很多,在阮素雪那里,两人虽然互通了心意,但是他依然不能安心,总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总觉得自己一转身就会失去他一样。
挽月剑凌青在江湖上是个不小的名号,凌青不需要依靠或仰仗自己作为他的后盾,他也有不少江湖好友,甚至还有能调动祈家军的威信,在他面前,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算不上……
阮素雪说凌青之前和自己在一起时,因为不信任自己而总是怀着忐忑与不安,如今,自己并非不信任凌青,却多少亦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抬头,凌青一连挽出好几个剑花,剑气横荡,藤蔓上的枯叶簌簌落下,又被剑气卷着在半空中飞旋,漫天的繁花如雨,张扬了那人不经意间的肆意性情。
挽月剑剑法轻盈,而归梦又是软剑,凌青应敌的大多数时候需要近身方可制敌,但是每每和燕云烈在练功房对招,燕云烈挥出的剑气让他无法近身,不出片刻便落在下风,还要被燕云烈频频逗弄。
凌青懊恼之下摔了几次归梦,然后便潜心研究起新的剑法了。
这会儿他用的就是藏剑阁里那柄二指宽、没有剑鞘也没有开刃的玉剑「太上忘情」,玉剑实则只是器,而挥出的那无形剑气才是真正的剑。
叶雨落尽,凌青也正要收式,却听到「啪嚓」一声,他手中正攀着的那根藤枝突然断裂。燕云烈心里一惊,想也不想便足下运劲施展轻功跃了上去,手臂一揽,将凌青抱在怀里,然后自己握着藤蔓缓缓滑下来。
清风过耳,袂裾翻飞,熟悉的气息近在脸畔,仿佛许多年前拾君山下那缠绵衷情的一幕再现,彼此都望着对方,然后在对方的眸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因着那些经历,使得羁绊住两人的红线缠绕得越发难解,直至最终紧紧地结缠在一起,任谁也解不开,任谁也剪不断。
燕云烈抱着凌青落到地上,不但没有松开揽住他的手,反而将他打横抱着就往屋里走。凌青微微涨红了脸,挣扎着要下地,但燕云烈偏是不松手。
「你现在内息不稳,就算轻功再好也不该在那里练剑,况且……」
燕云烈低头看了眼他的肚子,却只是轻笑没再继续说下去,因为凌青已经撇过脸,耳根那里红红的。
燕云烈觉得凌青别扭的时候,以及不好意思起来时表现出来的反应很可爱,便凑下去在他白皙的颈项上啮了一口,少不得被凌青用拳头在肩膀上砸了几下。
小家伙在凌青肚子里扎根已经三个多月了,袁不归说男子的身体本就不是为了孕育而生的,故而初始几个月更要注意。
燕大教主这次把这句话听进去了,加之凌青怀思秦时因为自己而受的那些苦,于是燕大教主就恨不能把凌青拴在自己身边。
好不容易把他接上山,但是凌青听到说雍州那里辽兵再犯,阮素雪已经和祈家军先行赶往那里,他在天绝山上住个几日问袁不归拿点药后,也要动身去那里。
燕云烈听后不动声色地捏碎了一只茶盏。
凌青认阮素雪作姐姐,又很听阮素雪的话,让他不要去他肯定会断然拒绝,但是燕云烈怎么能放心他带着肚子里三个月大的孩子,跑到辽国那个战火未消的地方去?
于是燕大教主寻思着该用什么办法让凌青在这仅有的几日里打消掉这个念头,只是想了几天都没想出来。凌青下山的日子就在明日,燕大教主面上虽然不表现出来,但内心多少还是有些焦躁的。

天绝山深处有一眼四季都保持温暖的泉水,先代教主建惊风细雨楼的时候便开凿了管道,从那眼温泉引了一脉活水过来,在惊风细雨楼后筑了一个天然的浴池。
浴池四周用精雕细琢的兽纹花纹石头垒筑装饰,袁不归将一些不耐寒的药草放在这里过冬,嫋嫋热气蒸腾,白雾蒙蒙,掺杂着花药的淡香,让人如入梦境。
此时水声搅动,白茫茫的雾气里隐约可见两道人影。
燕大教主泡在水里,上半身趴在水池边缘的石壁上,脑袋搁在交叠的手臂上,眸眼半眯,享受着凌青帮他洗头发的美事。
习武之人对穴位了若指掌,按揉时候的力道也拿捏得正好,也难怪燕大教主舒服得一副想睡的样子。
凌青见他露出美美的惬意表情,手指在他的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最近天绝教的势力似乎往北边扩张了不少……」
燕云烈被弹得痛了,晃了晃脑袋,一副不以为意的口气,「我有嘱咐下面的人不许踩到武林盟的地界。」
凌青听闻,抿了下嘴角,「天绝教的势力遍及南方,没人敢和你争,做什么爪子伸这么远,非要占到北方去?」
燕云烈稍微严肃了下表情。
「现在形势这么乱,之前那个狗皇帝和霍贤这个狗贼搞得民怨沸腾,新帝初登基,毫无建树、威信不足,那位子坐得岌岌可危,辽国和赵又打个不停,北魏从来没有安分过。
「朝廷一边妄想分解武林的势力,一边又希冀藉助武林的力量平乱,如果雍州守不住,北魏再趁机举兵,光靠武林盟那些乌合之众,我不信他们能挡得了,我往北方扩张势力,不仅是保自己也可以说是保天下。」
凌青想了想,燕云烈说得也有些道理,虽然趁乱扩张地盘确实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但现在的形势正如他所言,本来已经沉寂了很久的辽国突然发兵,且蓄谋已久来势汹汹的样子,北魏那里也不得不防,朝廷自顾不暇,甚至向阮素雪的祈家军求援。
天绝教向北方扩张势力,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凭他底下的教众和能人,多少能抵挡一下,但是……
凌青抓揪燕云烈头发的手用力了些,「但是你的势力都已经快到江南了,难道是想把挽月山庄也纳入你的势力范围?」
燕云烈轻嘶了一声,大约是真的痛了,皱眉,然后很无辜地回道,「大不了到时候绕开挽月山庄好了。」
「绕开?」
于是凌青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挽月山庄像是孤岛一样的立在插满天绝教旗子的地盘中央。
凌青顿时脸黑了三分,取过一旁的水瓢舀了一瓢水就往燕云烈的脑袋上浇下去。
「我劝你还是少做蠢事!」丢下水瓢不管他了。
燕云烈甩甩头,拨开贴在脸上的头发,看到凌青要从浴池里出去,忙伸手拉住他,将他按在浴池边上不让他走,眸眼深邃地望着他,「和你开玩笑的,在这件事上我自有分寸,不会让挽月山庄为难的。」
凌青撇开头,「这关我们挽月山庄什么事?」
燕云烈挑了下眉,伸手捏住凌青的下巴让他转过来面对自己,脸贴近了一些。
茫茫水雾间,凌青就觉得他那对魅人的眸子能把人勾进去一样,眨了眨眼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但挪开视线后却又控制不住地重新看向他。
眼前的男人不论是言谈还是举止都成熟稳重了很多,也不像从前那样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孩子气的行为,即使有也仅仅只是为了逗自己开心。
而这种被对方放进心里的沉甸甸的踏实,总让他有种不敢相信的感觉和感动,但是这一次凌青在暗地里说服自己去试着相信,哪怕自己还没有完全地原谅他。
见凌青的视线躲避了一下,最后还是挪了回来和自己对望,燕云烈朝着他的嘴唇凑了下去,捏着凌青下巴的手松开,蜷曲着手指用指背掠过他的胸膛,手指夹着他胸前的红蕊玩弄了两下,便下滑到他依然平坦的腹部,掌心贴着,动作轻柔地抚摸。
「怎么不关你们挽月山庄的事?这里……不全都是我的事?」
凌青张嘴要反驳,但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被燕云烈给深深亲吻住,两人的舌头纠缠在一起,凌青的背抵着水池的边缘,仰着头,被热气蒸得微微泛红的脸上表情越见迷蒙和沉溺。
燕云烈停在他腹部的手一路滑了下去……却在触到他胯间的欲望时,凌青蓦然清醒过来,双手抵着燕云烈的胸膛略微将他推开。
「别……还不行。」
燕云烈明白他的意思,抬手抓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挪开,「我知道,我不做,但是你帮帮我……」
怀孕初期不宜性事,尤其是凌青这样用男子之身来承孕的违背常理之事。凌青本就性情寡淡,但是对于燕云烈来说,这样刻意的禁欲并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
凌青红着脸点点头,正要伸手下去替燕云烈纡解,不想燕云烈抓着他的肩膀一下将他扳转身去,同时附在他耳边,声音魅哑,暗叩心门,「把腿合上……」
凌青愣了一下,不明白燕云烈为什么要自己这么做,但是水底下燕云烈的手正在他腿上摩挲着似在催促,凌青只能乖乖照着他说的做,将腿合拢,紧接着就感觉到有粗硬的东西硬挤进自己合拢的腿间,在那里来回抽动,模仿着交媾的动作。
燕云烈粗重的喘息声落在耳边,不时被他伸出舌尖舔着耳廓和脖子后面,抽动时的撞击让凌青整个上半身都趴在池子边缘上,低头就能隔着水雾隐隐看见那在自己腿间缝隙里突入抽出的通红龟头部分。
凌青小心地用手护着自己的腹部,回头,「燕云烈,轻点……」
听到凌青的声音,陷入情欲中的燕云烈动作慢了一些,手臂环过去从背后圈住凌青,将他拉起来背脊贴着自己的胸膛,继续在他腿间抽送摩擦,同时手指指法熟练地爱抚挑弄凌青腿间的东西。
凌青挺起胸,脑袋向后靠向燕云烈的肩膀,同样禁欲着的身体极为容易地被挑逗起来,加之方才看到的那些煽情的画面,他也有些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
泉水荡漾,交织着诱人的喘息和低低的克制在喉头的吟哦,两人用着这样的方式宣泄着积压的情欲,不多久就一起到达了顶峰。

从浴池出来,奶娘已经将思秦抱了过来,听到儿子在外头「咿咿呜呜」的声音,凌青匆忙穿上衣衫走到外间,从奶娘手里将思秦接下来抱在怀里。
由于浴池里的那场不在预料内的情事,导致两人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已经过了平时用早膳的时间,小家伙估计饿了,正啃着自己的拇指。
凌青将他那只手拨开,但是思秦马上又将手指塞进嘴中啃了起来,凌青再次将他的手拨开,同时在那只拿来啃的手背上轻拍了一下,「不能啃。」
语气有点严厉,于是思秦瘪着嘴抬头,有点委屈地望向凌青,见凌青不理自己便四下张望起来。
思秦的视线落在桌上已经布好的粥食上,水灵灵的眸子眯成一条缝,张开手臂,圆滚滚的小身子屁股一撅一撅地努力往前拱,嘴里「啊啊」地嚷着,希望凌青能快点在桌边坐下。
凌青被他像虫一样拱得快抱不住了,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流露出的目光却是极为疼爱的,抱着思秦在桌边坐下来。刚一坐下,思秦便用手扒着桌子的边,嘴巴张得开开的,口水都流了出来。
燕云烈束着腰带从里间走出,见思秦这副样子,走过去用手捏了捏思秦的鼻子,「真是个小馋鬼。」
被捏疼了,思秦用力甩甩头,趁燕云烈把手松开的空档张嘴要咬他,但是到底快不过燕云烈的收手速度,一口咬空。
思秦回头,抓着凌青的胸襟,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爹……爹……」,像是要凌青帮他报仇那样。
见状,燕云烈伸手在他肉实的屁股上掐了一把,「你爹亲才不会帮你。」
「呜……」思秦开始眼泪汪汪了。
「别闹了……」凌青轻笑着将思秦抱高高举了两下,思秦这才收住正在眼眶里滚滚的水珠,「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简单而平和,仿佛那些江湖血腥恩怨情仇都被隔绝在世外。
凌青一手抱着思秦一手拿着汤匙搅动面前的那碗薄粥,一碗刚舀好的热粥在他面前搁下,男人醇厚的声音落在耳边。
「我来喂思秦好了。」
凌青抬头,便正对上燕云烈一脸的柔情,眉目俊朗五官英挺的男人,微敛下眼眸,邃深的瞳仁如墨夜一样深沉。
凌青看得愣住,他从没有想过两人到最后会走到这一步、变成这样的关系,以前是不敢想,而现在……很多东西一下子来得太快,让他连考虑和犹豫的机会都没有,就只能乖乖地全都接受下来。
他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好,也不知道除了接受之外,自己是否应该去做些什么。
从他情窦初开起,心里就藏着这么一个人,一藏六年,等到意识到这份感情的时候,已经和这个人有了纠缠不清的关系。
情仇激烈的时候彼此几乎生死相对,然那些刻在心头的东西却没有被历经的那些岁月磨灭掉。
他这辈子只爱过这样一个人,以前只懂得藏在心里,以为这样就是最好,但如今两人情意互通,他却不知道要如何才好。
「怎么了?」见他看着自己发愣,燕云烈放下碗,将手伸过去摸他的脸,「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叫不归?」
凌青回过神来,摇摇头。之前身体上一有个不适,袁不归就被燕云烈提着领子给拽过来,也不管人家是在睡觉还是在蹲茅房,结果发现不过都是燕大教主紧张过头。于是袁不归撂下狠话,要是再这样大惊小怪,他马上就下山!立刻!绝对!
「没……」低下头要喂思秦喝粥,却发现就在他愣神的时候,思秦已经半个身子扑在桌子上,双手抓着碗,脸都埋了进去,还发出「咂咂」的声响。
燕云烈不仅不帮着教训自己的儿子,反而「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凝滞在心头的疑虑被一扫而空,凌青狠狠瞪燕云烈一眼,将沾了一脸黏糊糊米粥的思秦给抱起来,接过燕云烈递来的帕子给他擦脸。
擦了两下,他停下动作,凝神静听起来。
「燕云烈,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燕云烈也停下手里的动作,皱起眉头侧首去听,然后回过头来,想让凌青放下心地笑笑,「应该是铃钧身上那串东西的声音吧?」
凌青摇摇头,「你再仔细听一下,我觉得不太像……」
之前住在雾幽听雪阁里从来没有听到过,这几次上山住到惊风细雨楼来,四下安静的时候,凌青就时常听到「叮钤」、「叮铃」的声响,起初他也以为是铃钧腰里那些小银铃发出的声音顺着风传了过来,但是仔细听听又不太相同。
在惊风细雨楼里听到的「叮铃」声,要比铃钧身上的小银铃要来的低沉一些,还掺着「嗡嗡」的杂音。
燕云烈听到他这么说,又仔细听了听,确实也听出些不同来,他想了想,突然挑眉,「我想起来了,这声音应该是从后山禁地传来的。」
「后山禁地?」凌青不由疑惑,自己从来没有听燕云烈提起过。
思秦听不懂他们两人在说什么,立在凌青腿上,自己用小手抓着汤勺舀了粥往嘴里送。
「我也是很小的时候听我爹说给我听的,天绝山后山有一处禁地,那里好像放着什么东西,不让人随便靠近,但因为本身那里就在山的深处,所以就算不说也没有人会去的。」
「那里面是什么?」凌青将思秦手里的勺子拿下来,舀了一勺粥递到他的嘴边。
「我爹进去看过,是一口很大很大的铜钟,非常巨大,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似乎从很早之前就在那里了,钟因为太大太沉了,有一部分陷在地里,露在外面的部分被很粗的藤蔓缠绕覆盖着,风吹雨淋使钟上的图形和文字都已经模糊不清了,隐约辨认出来后,发现不像是中土的文字。
「一旁还有一些大小不一的铜钟,大的如碗口,小的就和铃钧身上的银铃一样,风吹过,还能发出声响。」
凌青听了燕云烈的描述倒也觉得新鲜,不知道那么大的铜钟是要做什么用的,想来铸造的时候也该花了不少人力物力了,但是铸造完毕后又丢在那里不用,实在太过奇怪了……
不过天绝教本身就有很多鲜为人知的地方,不与正道为伍,又行事诡秘,回想刚认识的时候,燕云烈就赌钱偷地薯,还总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地闹脾气,实在让人无语。先代教主神神秘秘地在那种地方放个大铜钟貌似也不稀奇了。


2

思秦打了个饱嗝,不肯再吃了,燕云烈伸手将他抱走,好让凌青自己吃饭。
「凌青,你真的要去雍州?」燕云烈拍着思秦的背问他。
凌青的筷子停了停,「姐怎么说都是个弱质女流,昭儿还在襁褓中,你让他们怎么带领祈家军去应敌?」
「但是你肚里有孩子,阮素雪又不是不知道。」
提到这个燕云烈就来气,自己和凌青上辈子是欠了祈家的吗?之前阮素雪还责备自己罔顾凌青的意愿让他再次怀孕,结果一转身却要凌青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他们两个,无论是谁都没办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孩子的那种噬心剜骨、仿佛天地俱灭的痛苦,凌青始终没有完全从失去孩子的阴影里走出来,而自己……也没有原谅过自己。
「姐姐自然不会让我去,但我又怎么放心得下?而且东离大哥好端端的,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出门,又在冀州失去音讯,我担心他可能出了什么事情……你放心,姐姐的医术不在袁不归之下,她会顾着孩子周全的。」
燕云烈心里有话但不敢说,他相信阮素雪会照顾好他肚子里的孩子,因为凌青怀那个孩子的时候就是阮素雪在他身边的,并且也教了凌青很多事。但燕云烈怕的是……凌青拼起来就完全不顾自己。
「我和你一起去。」燕云烈对他道,在收到凌青不敢置信的目光后,他又语气坚定地道了一遍,「你让我跟着去,不然你说什么我都不放心。」
东离暮云的死活他才不想管,当初他对凌青下蛊导致后来一连串变故,这笔帐自己还没和他算。在听到东离暮云失踪的消息后,他还巴不得他是死翘翘才没了下落,但自己又怎么能放任让凌青一个人去那种地方冒险?
见凌青沉默,脸上露出犹豫,燕云烈伸手将凌青的手握进掌心里,沉着声音道,「凌青……我想要你知道,雍州如何,赵国如何,乃至这天下归谁所有将来如何……我都不在乎,我只关心我的凌青此刻是否安好,再无别他……」
凌青觉得心里有股热潮澎湃,他知道燕云烈这人最不缺的就是甜言蜜语满腹情话。
他可以在拾君山下对自己说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了,他也会一片骨一片骨一根发丝一根发丝地将自己拾回来;会拿归梦架在脖子上拿命换秦林的下落;会告诉自己,如果自己恨他入骨,他可以去死……
当年为了心爱的人可以不顾天下背信弃义,如今,似乎仍旧如此,自私且一意孤行,但恰恰就是这样最容易让人沉溺。
凌青伸手,手指捋了捋他的鬓发,语重心长地告诫,「别再做傻事……」
其实要说傻事,自己也做了不少。
燕云烈抓着凌青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下,「我有分寸,你同意让我一起去了?」
凌青轻笑,「那你让我看看『绵意』发作起来是怎样的?」
说到这个,燕云烈立刻垮下脸来。
凌青知道他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才会在自己身上种蛊,但因为自己身中「及第」所造成的一连串无法挽回的事,自己对蛊有着莫名的抵触,虽然如此,却又禁不住地好奇这个只要是自己之外的人,让他情动起来就会发作的蛊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但燕云烈死活不肯告诉自己,原先在阮素雪那里还问自己想不想知道的,结果一转身就出尔反尔。
用了各种方法「刑讯逼问」,燕云烈这才支支吾吾地告诉他,蛊师发现「绵意」产生了异变,至于发作起来的反应,他还是不要知道的比较好。
凌青不甘心,去问了铃钧,结果他也回答说,就算是同样的蛊,按照使用者不同的意愿也可以有不同的效果。只要蛊师愿意,「及第」变成保命养生的蛊也未尝不可,所以他也不知道燕云烈身上变异了的「绵意」会怎样。
但是这同样勾起了铃钧的兴趣,两人正商量着要如何才能让燕云烈身上的蛊发作,不小心被燕云烈听到,为此燕云烈还和凌青赌了好几天的气,现在一提这个,燕云烈的脸又臭了。
「你这么希望看到我对别人情动?」燕云烈脸色有点难看地问他。
凌青一时哑口无言。
想想燕云烈被别人挑逗到起了情欲,他胸口就像堵了什么那样呼吸不顺畅,之前一直在臆想着这蛊到底会起什么反应,为什么燕云烈死也不肯告诉自己?却完全忘记了能让这蛊起效用是因为什么……
凌青觉得这次是自己过分了一些,想和燕云烈道歉,抬头却看见燕云烈阴沉着脸,抱着思秦走到外面去。思秦瘪着嘴抓着燕云烈的衣服巴巴地看着自己,大约他也感受到两人间这突然而来的压抑气氛。

次日,凌青一个人上路,他没有直接去雍州,而是先去东离暮云那里。
据传来的消息,东离暮云只带了为数不多的亲信,走时也很匆忙。
凌青感觉这一点都不像是东离暮云的作风,而且他失去音讯的地方是冀州和雍州的交界,这个时候又恰逢辽兵来犯,两者间隐隐似有关联。
考虑到肚子里的孩子,凌青不敢行进得太快,故而花了几日才到达位于荆州的东周王府,老总管似已候了很久的样子,一见他来便迎上前。
「凌公子,您可来了。」
凌青下了马将缰绳递给下人,也不顾一身风尘,便跟着老总管往里走,「你们怎么会想到要找我的?」
老总管跟在他身侧,态度很是恭敬,垂着头回道,「侯爷走的时候吩咐,一旦他有什么事,就马上通知凌公子您。」
凌青在走进大门的时候停了停,略微回首往身后的方向瞟了一眼,才捋起衣摆抬脚跨过门槛。
沉重的漆红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发出喑哑的吱嘎声响。
老总管做了个请的动作,凌青点了下头,手里拿着归梦和太上忘情跟着他穿过一条又一条的长廊,看方向应该是东离暮云在翰苑的书房。
老总管的步子又急又小,一边走一边用沙哑苍老的声音向凌青讲述之前发生的事。
「新帝登基,各地都觐见献上贺礼,侯爷这几个月就一直在忙贡品的事。那日他也同往常一样在书房核对清点贡品的单子,突然有个老人登门来访……」
凌青打断了他,「怎样的老人?」
「那老人的年纪看起来比我还大很多,眉发须皆白,老态龙钟,拄着一根木拐,衣衫褴褛,像是个讨饭的,而且眼睛也看不见,稀奇的是他的木拐上挂着十二个葫芦……」
凌青听到这里,眼神一凛,低喃了一句,「十二个葫芦……难道是他?」
老总管接着说了下去,「问他做什么来的,他口口声声说是有东西要献给侯爷,问他是什么,他笑得十分诡秘,说『天机不可泄漏』。我以为他就是个讨饭的,给了他几两银子让他快走,但怎么撵也撵不走,非要见侯爷不可。
「我没办法只能来请示侯爷,侯爷听了我的描述,又听说他要献的东西是『天机不可泄漏』,侯爷有点激动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让我们快点把他迎进来,奉上座,沏好茶……」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走到东离暮云的书房前,老总管推开书房的门,里面被光线一点充盈,最后亮堂起来。
「那天侯爷就是在这个书房见这个人,所有人都被驱离了翰苑,我们连那个老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次日清早,侯爷就带着人走了。临走时吩咐我,要是他出事了,就来找您……」
凌青走进书房,环顾了一圈,然后转身面向站在门口的老管家,「他还说了什么?」
老总管走到他身边,将声音压得极低,「侯爷说,天机在此,不可泄漏。」执起凌青的手,用手指在凌青掌心写了几个字。
凌青愣了一下,微微蜷起手掌,「我知道了……我想在这里看看东离大哥还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给我。」
「您请便,老身去给您准备房间和热水。」说完,老管家便退了出去。
凌青一个人留在东离暮云的书房里,听到老管家走远的脚步声,他将蜷起的手掌再次摊开,手心里什么都没有,但他却看得有些出神。
「十二个葫芦……难道真的是他?」
谢天机,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了,谢字同泄音,指的是他能泄漏天机,也有人说,这是他自己改的名,感谢那些天机让他有了这一生的变故。
传闻他十岁时遭天雷而双目失明,却通了天眼,从此得了窥探天机未卜先知的本事,他所言之事例例成真。也因为这个本事,很多达官贵人都来找他,将他奉为神明,为他修建庙堂,将稀世奇珍贡献给他,只为得一句天机。
因而他前半生过得富足奢侈,所行之处一路有人尾随膜拜,无不风光。但后来也不知是不是泄漏太多天机的关系,他所有的家人一夜间死于非命,供奉他神像的庙宇也皆被天火所焚。
他明白自己是得罪了神明,此生定当孤独无依,死后也难逃天谴,于是舍弃了所有的家财,不再给人透露天机,并且到处游历让人无从找起。
据说谢天机决定舍家出走流浪后,他便拄了根木拐,木拐上挂了十二个葫芦。
谢天机曾和人说起,这十二个葫芦是他这辈子最后会透露的十二个天机,这十二个天机只和江山社稷有关,等十二个葫芦都被打开时,便是他命归黄泉堕阿鼻地狱的那天。
传说很久远,凌青听过,但没想到真的有这个人存在,这样算下来,谢天机该有一百多岁的样子。
自后半生,天机不可泄,除非江山移主天下变。
凌青心想,如果来找东离暮云的真的是谢天机,那么他说的一定是和这天下有关的大事,这样东离暮云连人都没带几个就匆匆离开的举动,便说得过去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
凌青的视线落在东离暮云的书桌上,上面有些凌乱。
凌青走过去翻看书桌上堆着的那些东西,在那些礼单册子的最底下,他发现一张画了圈和直线的纸,看起来像小孩子随便乱画的涂鸦,但是在左上角有个雍字,并且还圈了出来。
凌青认得东离暮云的笔迹,显然这张东西是他画的,因为东离暮云失去下落的地方就是雍州和冀州的交界,所以这张东西似乎并不是涂涂画画这么简单……
凌青将这张纸叠了叠收进袖袋里,又翻看了两眼那些清点列好并带有详细注明的要送进京城的贡品清单,但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在书房里找不到其他有用的线索,凌青正打算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下,回头看向书房的屋顶,视线在那里停留片刻才转身走出去。

虽然一路风尘仆仆,也觉得有些疲累,但凌青并没有选择在东离暮云这里住下,反而牵着马缓缓在城里走着,像是闲逛一样,不时在小贩的摊子前停下来,饶有兴致地挑着小孩子玩的东西,最后选了个拨浪鼓。
凌青在递给小贩铜钱的时候,目光向后面不远处的一个拐角扫了一下。
从天绝山下来之后就一直感觉有人跟着自己,不远不近地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其实不用猜都已经能想到这个人是谁,尤其刚才那一瞥,对方匆忙隐进角落的那一片黑色的衣角就已经出卖了他。
凌青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里的拨浪鼓,拨浪鼓发出「咚咙」、「咚咙」的声响,凌青下巴微微一抬。
喜欢跟着是吗?那好,就看看你有没有胆子继续跟着!
燕云烈以为自己这下肯定是暴露了,就算之前两人因为那个该死的蛊才闹得不愉快,但不代表他就因此不去管凌青的安危了,事实上他很不放心,甚至跟着他下山一路尾随。
他知道凭凌青的功夫,被发现是早晚的事,他也不打算隐瞒踪迹一直到雍州,只是现在这里离天绝山还很近,要是被发现了,凌青一只脚就能把他踹回去,如此这般就少不得要花些工夫和他磨缠一番了。
燕云烈从小巷子里探出头去看,发现凌青手里拿着刚买的那个拨浪鼓,牵着马继续往前走,看样子应该是没有注意到自己。
凌青身上独有一股如江南山清水秀的俊雅气质,哪怕手里拿着剑,若不是真的触怒他,便绝少感受到一般江湖人身上会有的戾气和杀气。此刻他手里还拿着个拨浪鼓玩,东张西望到处看的样子,亲和而可爱。
其实一直以来他们两个之间就没有怎么平和的相处过,之前相爱相杀,每回见面总要有人受伤,后来虽然是在一起了,但多少还是带着点隔阂,就算最近这段日子两人的关系又稍微进步了些,但真正和凌青携手江湖也就只在他还是秦林的那个时候。
燕云烈很怀念那段和他一起肆意不羁的日子,不由在心里念叨……
凌青,我何时才有机会能再与你月下当歌,醉酒飞觞?何时才有机会能与你再柳月飞花,并辔同行?
凌青自然是听不见燕云烈心里在想什么,牵着马走到一座门口挂着很多大红灯笼的小楼前,抬头看看招牌,嘴角勾笑,走了进去。
远处燕云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那楼前门上的红灯笼,那光华灿灿的金字招牌,那些簇拥上来将凌青迎进去的涂脂抹粉酥胸半露巧笑倩兮的妩媚女子们,都好像在向他挑衅一样。
冬日刺骨的寒风呼呼刮过,女子们清亮娇甜的笑声隐隐传来,伴着凌青清雅的嗓音:「这些赏你们的,挑几个能歌擅舞的送我房里。」
这话落在燕大教主的耳中,最后全化为了他心里的咆哮。
凌青居然逛窑子!不让自己跟着原来是为了逛窑子!还要能歌擅舞的,还不止一个!
最重要的是,凌青下山前在他自己的包袱里塞了不少银票……所以凌青不仅背着他逛窑子,还是花着他燕云烈的银两去逛窑子。
燕大教主此生从未像现在这般,心中如被无数野兽纷乱践踏过。
路人看到这人杵在大街中央,身上似有无形的火焰冉冉腾烧,纷纷绕过他才继续往前走。

凌青在花楼厢房的屏风后面解开腰带,隔壁悦耳动人的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时不时掺杂着莺莺燕燕的笑语。
他要了两间厢房,老鸨挑来的姑娘都在隔壁玩闹,凌青让她们待足两个时辰就各自散了,自己这间则让人送来饭食和热水。
凌青脱了身上的袍子进到浴桶内,温度适宜的热水浸没全身,舒缓了一身的疲劳。
因为是花楼,浴桶旁的架子上还搁着花瓣、精油和香料。
凌青有些好奇地将那些瓶瓶罐罐一一拿起来看,又打开来闻闻,因为嗅得太用力被香气冲了鼻子,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收住自己的好奇心,将手里的瓶子放回原位,又往下坐了些,一直让水没到下巴。
隔壁花娘们的笑声还在不断地传过来,凌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感受底下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另一个生命的脉动,脑海中突然间升起这样一个念头,如果没有遇到燕云烈,自己现在该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可能依然仗剑江湖四处游走……交几个酒肉知己,闲来研习武学,力求突破更高的境界,然后……也许会遇到一个令自己心动的女子,最好能像阮素雪那样,有侠气有担当,巾帼不让须眉,门当户对共结连理,成为江湖上又一对令人羡慕的佳偶绝配。
想到这里,凌青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来,然后低头,手在已有些略微鼓起的腹部上来回抚摸,「只可惜……谁叫我先遇到了你们另一个爹?」
也许这些都是上天注定好的,藏在心底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暗恋,患得患失不敢接受的思慕,纠结残忍的爱恨,伤痕累累的情怨,以及那些羁绊,那些血脉,让他们两人走到今天这样的关系。
他有时候还是会有些不敢相信,曾经想也不敢想的温柔与恋慕,如今不仅唾手可得,甚至可谓是被他捧在手里那样宠着,不是因为孩子而勉强在一起,是真真切切的爱,炽热的,带着那人特有的霸道与占有欲,在他身上各处烙下属于他的印记……
但有时,凌青依然痛恨自己,因为这份感情,他们失去了一个孩子,就算现在已经有了思秦,马上又会有一个融了彼此骨血的小生命诞生,但是谁也没有办法替代失去的那一个……再不会回来了……恐怕这是他心里永远也抹消不了的痛与自责……
水有些凉了,凌青挥去脑中的胡思乱想,从浴桶里起身,穿上中衣后打开随身的包袱,从里面拣了个小瓷瓶出来,拔开木塞倒了一粒药丸在掌心里。
这是袁不归帮他调配的专门调理身体的药,但因为时间太赶,只有这样一瓶,大约只有一个月的量。
凌青将药丸塞到嘴里吞了下去,心里忖着,既然连谢天机都出现了,这件事就没有原先想的这么简单了,而他现在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超过那个时候,不仅肚子大起来行动不便,内息也不稳,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带着孩子涉险。
包袱里还有一枝拇指长短的短笛,样子朴素很不起眼,凌青放下药瓶,将这枝短笛拿了起来,这是燕云烈给他的,也教了他吹响的方法。燕云烈说,只要听到这笛子的声音,在附近的天绝教教众都会赶过来,并且会听命于他,视他如教主一般。
凌青勾起嘴角微微一笑,然后将短笛递到唇边亲了一下,这才小心收了起来。
看看时辰还早,隔壁的声音倒是静了下来,凌青不急于休息,而是在榻上盘膝而坐,静气凝神调理内息,运功行过两个周天后才睁开眼来,手指一弹,「啵」的一声,烛火应声而灭,这才扯过被褥躺下。

燕云烈在青楼庭院里站了很久,他看着凌青被那些女子簇拥进厢房,然后自那里传来的丝竹声鼓乐声以及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就一直没有停歇过。
他一开始是有闯进去的冲动,但是在庭院里冷风一吹,蓦地冷静了许多。
听着房间里笑闹的声音,燕云烈突然意识到,凌青也是男子啊……
他和自己一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而且凌青似乎除了自己以外,并未对其他男子有过兴趣。
一直以来在情事上都是自己在主导,而且自己从来都是上方的那一个,所以几乎忽略了凌青的需求……
这样一想,燕云烈的怒气没了,转而生出一些愧疚来。
约莫三更的时候,房里的灯熄了,燕云烈提起轻功纵身跃上那间厢房的窗户,翻身钻了进去。
房里很安静,有若有似无的情事过后留下的味道,隐隐刺痛着燕云烈的心底。
藉着自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他看到床榻上隆起的阴影,只有一个人的样子。
燕云烈稍稍觉得有些安慰,至少凌青没有留那些女子同榻而卧,这样想着便走了过去。
他凝神看着床榻上那团隆起,片刻后才哑声开口,「凌青,我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对不起……我对你保证过以后做事都会考虑到你的心情,但我没有做到……」
燕云烈停了停,似在犹豫,过一会儿才捏紧拳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如果……如果你想在上方,偶而为之也不是不可……」
想到自己做承受的那一方,燕云烈心里就千百个别扭与不愿意,但如果对方是凌青的话……他可以迁就,甚至觉得因为凌青怀了孩子而不得不采取的禁欲措施,若能以此得以解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就算在下方,也没有什么。
榻上的人没有反应,燕云烈又低声柔情地唤了一声「凌青」,依然得不到反应。想凌青这样警睡的人,恐怕在自己翻窗进来的时候就已经醒了,而之所以没有反应……也许是害羞吧?
燕云烈不由笑了起来,一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竟然有些紧张和激动。
「凌青……你不出声我就当你是应许了……」说着便脱了靴子摸上了榻……

凌青正在好梦中,被一声犹如杀猪般响彻云霄的惨叫声给惊醒。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把摸过枕边的剑起身,连外袍也没披就走到外头。
嗷嗷的惨烈叫声从他之前让花娘们待的另一间房里传来,凌青走出去后,那间房间的门就突然打开,一个男人「嗷嗷嗷」地抓着自己的衣服跑出来,站在廊上左右看看,接着一路嚷着「鬼啊,有鬼!」地「嗷嗷嗷」着跑了。
其他房间里探出头来的人都看不懂这到底是什么状况,凌青也是疑惑,提着剑走到那间厢房的门口,用剑将半开的门挑开,然后下一刻……


3

「你还在笑!」
官道上,一辆马车踏着细雪驶过,马车带起的风,让积在枝头的梨花白簌簌飘落。
说话的人正赶着车,马鞭一下一下地抽在马臀上,「啪啪」的厉响昭显出他此际正心情不佳。
凌青瞪了他一眼,「你哪里看到我在笑?」
赶车的人头也不回地道,「你心里在笑。」
凌青有些受不了地侧首向另一边,手里拿着根已经枯掉发黄的狗尾巴草一晃一晃,想起当时的情况,终是忍不住嘴角不着痕迹地翘了起来。
「看,你果然觉得这很好笑。」一旁气鼓鼓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凌青又回过头去,「谁叫你认错人爬错床的?」
那人气呼呼地辩驳,「有谁像你去青楼要两间房的?」
「那谁叫你偷偷跟着我的?」
那人不出声了,但还是那张正在闹脾气的孩子脸。
凌青一回想前一晚的情形忍不住又要笑,燕云烈以为隔壁房里的是自己,摸上对方的床,结果「绵意」发作,好巧不巧偏偏对方在这个时候惊醒过来,突然发现自己被个黑漆漆的影子压着,顿时吓得魂都没了,燕云烈发觉认错人了,自己都被吓得不轻。
但愿那人以后对青楼不会有阴影……
凌青心里想着又瞥了燕云烈的脸一眼,原来变异的「绵意」发作起来是这样的……难怪他死也不肯告诉自己。
自恃风流潇洒、俊美无俦的燕大教主,不仅整张脸肿得和猪头一样,还出了满身的小小的红色疹子,确实是一件……满凄惨的事……噗哈哈哈!
凌青不敢大声笑出来,但是憋着又很痛苦,他回去一定要和铃钧说,估计铃钧准笑得打滚。
那边一脸疹子还没褪下去的燕大教主的脸色只能用难看来形容,显然还因为凌青的取笑生着气。
凌青靠着车厢坐了会儿,一路只有马蹄的「笃笃笃」以及车毂辘「吱嘎吱嘎」的声音,也怪无聊的,他便拿着手里的狗尾巴草伸到燕云烈的鼻子底下挠了挠。
燕云烈皱着眉头甩手将狗尾巴草拨开,一副不理不睬的表情。
凌青不放弃,再挠,燕云烈再拨,如此两、三个来回,燕云烈突然胳膊一伸手一捞更将凌青拖到自己身前按在腿上,脑袋压下去,用口水给他洗遍了脸才心满意足地松开。
凌青扯过他的袍子恨恨地擦着脸上的口水。
燕云烈抬头正视前方继续赶车,突然语气严肃地开口,「从今往后,有你凌青在的地方就有我燕云烈,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没我的允许,谁也别想碰你一碰。」
凌青虽然觉得他这话有点过分霸道还带着孩子气,但没有斥责他,依然维持着躺在燕云烈腿上的姿势,反正官道上没有什么人,他也不怕别人看见。
日头升高,落下来的阳光驱散寒气照在身上,让人暖暖的生了几分懒洋洋的惬意。
凌青觉得眼皮子有点沉,前一晚被燕云烈这么闹了一闹他也没有睡好,这会儿人一惬意就开始犯困。
「怎么?想睡了?」
凌青点点头,伸手在燕云烈还满是小红点的脸上摸了一把,有点轻佻的意味,笑道,「美人,来给爷吹个小曲儿。」
燕云烈磨了磨牙,「我现在不敢动你……」视线落在他肚子上,「等到时候让你哭着求饶都来不及。」
说着腾出左手屈起手指朝身边一划,官道旁树木上凋零剩下的叶子被一阵掌风卷了下来,跟着马车飞旋,最后落进燕云烈手中。
燕云烈挑了片形状还算完好的,手指夹着递到唇边。
悠扬悦耳的笛音跃上晴空,婉转缭绕,犹如行云流水,随马蹄的奔踏,一路流泄。

出了荆州,一路上便少有驿站,白日里赶着马车行路,晚上则多是露宿野外。一向吃好住好的燕大教主这次倒没有什么怨言,忙前忙后地只想着那个大的和他肚子里那个小的。
再过几日就进入豫州,那里多山,且人烟稀少,燕云烈不知道凌青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虽然过了豫州就是冀州,但走水路的话不仅要快上许多,且不用受这颠簸之苦。
肚子里的孩子所带来的反应似乎并没有怀着思秦时那么大,但这几日的路赶下来,凌青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看,吃下的东西没多久就会吐掉,故而燕云烈这日才早早找了个地方停下来,好让凌青多休息一下。
架在火堆上烤的肉干飘出焦香的味道来,「滋滋」地冒着油滴落下来,底下的火苗便「嗤」地伸出火舌舔了去,还像意犹未尽似地在肉干下面流连。
燕云烈将肉干取下来,又往火堆里丢了一些干枯的树枝后这才起身,正要撩开车帘进到马车里,动作却停了下来,似乎感觉到什么,将手里那些干粮放进车内,然后转身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竹筒。
燕云烈拔掉竹筒封口的布团,片刻后,几朵萤火飘了出来,发着幽幽的蓝光,在半空盘旋回绕了几圈后,「咻」地隐进四周树丛里。
做完这些,燕云烈将空竹筒收回袖袋内,这才进到马车里。
凌青正盘膝而坐运功调息,虽是天寒地冻的天气,但此刻他额上却沁出点点细小的汗珠,几根黑发湿湿地贴在脸上,眉峰微蹙,表情并不太轻松。
见状,燕云烈动作很轻地挪过去,伸出一只手将凌青的右手牵了过来……
凌青知道燕云烈上了车,静了片刻,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感觉自己的右手被包进宽大温暖的掌中,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内力被送进自己身体里,有点强势地调动起自己的内息,往丹田汇聚。
真气归元,腹下逐渐升起一股热气,顺着经络将暖意传递至四肢百骸,凌青不由舒服地微微仰首轻哼出声,之前一直蹙紧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燕云烈将送过去的内力收了回来,松开牵着的他的手,用手将他额上的汗水抹去,然后停留在他脸颊那里没有收回来,「我听说青鸿派有一门内功心法是讲『双修』的,你有没有学过?」
凌青睁开眼睛,清澈的眸子望向他,「早就被禁了,师尊说所谓的『双修』实则就是采阴补阳的法子,这是要造孽的事,故而不许弟子们修炼。」
燕云烈将手收回来的时候,手指勾过他耳畔的一缕长发,捻在指间,意味不明地轻笑,「我记得天绝教也有一门『双修』的功夫,要不改天我们试试?」
凌青将自己的头发扯了回来,视线落在燕云烈的胯间,「原来燕大教主的风流,都是为了『双修』……」
带着嘲讽的语气,让燕云烈眉头不悦地一皱,接着手臂一伸将凌青拉过来牢牢锁在怀里,把烤好的那些干粮递给他,同时低下头去,「我呢,现在只风流你一个,双修……也只修你一个……」
最后一句话堵住了凌青抗议的声音,伸出舌头舔掠过齿尖,勾起他的舌头,交缠在了一起……
马车外的火堆,枯枝发出「劈啪」的声响,四周树丛间,不时有莹莹的冰蓝色光芒闪现一下之后又暗了下去,谁也不知道此时马车里正情浓似海,炽热地燃烧着。

吃过干粮和肉干,凌青又被燕云烈缠着厮磨亲热了好一会儿才睡下。
荒郊野外,燕云烈不敢睡得太沉,约莫过了子时,身侧的凌青动了动,接着突然大幅度地翻了个身,整个人一下子都压在燕云烈的身上。
燕云烈知道凌青的睡相很好,就算是喝醉了睡得死沉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车厢里很暗,燕云烈动了动脑袋,轻声唤道,「凌……」
「嘘——」
被凌青出声制止了,然后感觉到凌青的手在自己腰际摸索,燕云烈脑中一个灵光,冒出一个念头,该不会是刚才自己和他闹得太过火,以致他现在……
那只手还在腰际不规矩地摸过来摸过去,似乎有点紧张的吐息声音一下下落进耳朵里,湿热的气息喷在自己颈侧,湿漉漉地在脖子上凝成一层水气。
燕云烈吞了口口水,双手伸过去抱住此刻正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抚过他的背脊,顺着腰线滑到他的臀部,手指无比情色地揉弄他两瓣紧实的臀肉,隔着衣料就试图往那个地方戳刺。
「你做什么?」凌青倒抽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呵斥他。
燕云烈手里的动作一顿,几乎同时,利刃破开空气的呼啸声响传入耳中,他心里一惊,一个翻身反将凌青压在下面,就听「咚咚咚」几声,有什么射穿了车篷,直直插在刚才两人躺的地方。
凌青连忙摸过自己的剑,燕云烈抓住他的肩膀道了一声:「抓紧了!」
紧接着在漫天呼啸的箭雨里,燕云烈抱起他冲开马车的顶蓬,跃了出去。
凌青手里长剑一挥,太上忘情扫出几道剑气,就听见「叮叮当当」箭头被斩断的声音,断箭还「呼呼」犀利地插进泥地里。
凌青摸出燕云烈腰里的火摺子,甩燃,在燕云烈带着他落下的时候,火摺子的光照出周围一圈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影,两人甫一落地,那些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便从树丛间跃了出来,有十几个,将他们两入团团围住。
凌青执着剑和燕云烈背靠着背,看向将他们围困住的人,「来者不善……」
燕云烈嘴角一弯,「想早点去投胎罢了。」说完,双手手掌一翻,扫出两道掌风,四周枝杈晃动,火堆的火像要被吹熄一样。
那些人扑上来,看起来誓要夺其性命,手里拿着弯月形的兵器,且武功路数诡异。但就算现在的凌青不宜动武,像燕云烈这样从几十丈悬崖上跳下、抑或是在爆炸和山崩后都能活命的人,面对眼前区区这十几个人,不过小事,几下就解决掉大半。
对方的攻势慢了下来,凌青以为他们眼见打不过恐怕要逃,正想抓个活口,只见对方摸出几个鸡蛋大小的黑色铁球,凌青一愣,下一刻被燕云烈一把圈住腰,整个人被他带着朝后掠起。
「闭眼!」
燕云烈的声音刚一落下,巨大的轰鸣声连同耀眼的火光腾燃而起。
两人落在远处的树上,之前他们待的地方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中,灼热的气浪旋着火星和灰烬飘向天际,将天空映照得一片通红。
凌青将挡在面前的手臂放下来,看着眼前的景象有点呆掉,他没想到那些人手里那几个鸡蛋大小的铁球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幸而燕云烈反应快,否则自己就算不丧命,估计也会被波及。
「他们是什么人?」凌青回头,烈烈的火光照在燕云烈脸上,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严肃。
「没看清楚……」燕云烈紧了紧搂住凌青的手臂,不让夜晚的寒气侵到他,「但是我放在周围的『拂澜』竟然都没有动静……」
凌青知道「拂澜」,那也是天绝教的一种蛊,和「引路」差不多,放出后停落在周围,如果有人或什么带危险性的东西靠近,它们会发出警示。
「也许对方也是用蛊高手,你看他们所使的兵器和武功路数,都不像中原人士。」
燕云烈觉得这样说也有道理,虽然天绝教教众擅长用蛊,但不代表别人不会,像是「及第」这种蛊就不是天绝教的人养的。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这一问,却只得来凌青的沉默。他自己没有什么仇家,真要说的话估计也就是霍贤的余党,燕云烈的仇家倒是不少,加之天绝教最近势力扩张得厉害,少不得有人眼红。
但就算是自己和东离暮云联手,都不敢说能拿下燕云烈,其他敢动燕云烈的,这世上没有几人。所以这些袭击他们的人的来历就有些奇怪了……
燕云烈咬住食指吹了一声口哨,拖长的哨音在山谷间回荡,不一刻,拉车的两匹马儿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回来,马背上的鬃毛都有烧焦的痕迹,不过幸而都安然无恙。两匹马儿就站在底下啃着草根和树皮,他们两人则等到那里的火光都灭了才从树上下来。
回到原来的地方,那里方圆百米都成了一片焦土,马车只剩下几根毂辘的残骸杵在那里。
凌青用剑拨动地上的灰烬,在一堆像是人骨的残骸下看到那个被烧变形了的弯月形兵器。
凌青低身捡了起来,掏出火摺子对着打量,兵器上有一排烙印,但已经烧得看不太清楚,他转身叫来燕云烈。
但是燕云烈仔细研究了半天,也只是摇头,「没见过,这种兵器这么特殊,如果是中原的门派,我们不会不知道的。」
凌青同意他这个说法,又看了一眼那个烙印,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之后上路又遇到了几次袭击,不过都被轻易抵挡下来,又行了两日的路程,两人到了荆州和豫州的交界。
豫州边界有山「寒池」,因其高耸巍峨直入云端,山顶长年积雪,且有一湖池水终年冰封,故因此得名。
马车在山脚停下,两人下车后,凌青往前走了几步,抬着头看着山顶的方向。燕云烈将马匹拴好,走到他的身边,「凌青,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凌青回头,他整个人都裹在滚着貂毛的白色大氅里,同色的带着毛边的发带从两旁脸侧垂落肩头,白衣如雪,黑发如墨,衬得他雍容清雅,容颜如玉。
就见他嘴角微微一弯,卖起了关子,「天机不可泄露。」
燕大教主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该死的天机」,再看看凌青,又暗骂了一声「该死的」。他就应该把凌青留在天绝山,什么东离暮云、什么辽人、什么天机,管他去死!而现在这个总是时不时就让自己心神荡漾的凌青,定要藏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才好。
当然燕大教主只敢在心里嘀咕,要是说出来,估计只会换来被凌青狠揍一顿,接着一脚踹回天绝山的下场。况且现在一路凶险,他也隐隐有预感,这一连串发生的事,其背后似乎潜伏了很多他们所不知道的秘密。
上山的路很难走,但一路上的景致很不错,入目尽是晶莹剔透的洁白。
燕云烈虽然曾游遍大江南北,但毕竟大多时候还是在天绝山上,天绝山又是在湘西,而像寒池山这样整座山都被银装素裹,枝叶上也都积满皑皑的白雪,被沉甸甸地压弯下来,地上更积了厚厚一层,一脚一个深坑,「咯吱」作响,这样的景致,在湘西还是很难看到的。
凌青回头,看见燕云烈脸上挂着孩子般惊喜的表情,便故意用手拨开树枝,然后松手。被拨开的树枝恢复原状,枝杈上的积雪弹飞出去,正好砸在燕云烈脸上。
凌青心里偷偷笑了一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继续往前走,趁着燕云烈不注意的时候故技重施。
燕云烈一开始被砸到的时候懵了一下,冰冷的雪团「噗」地飞到自己脸上,细细碎碎的冰粒子还直往领子里掉,好不容易拍干净了,看到凌青已经走远好长一段距离,连忙追了上去,但是没走两步又有一团雪飞过来砸个正着,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
燕云烈忙着抖落一身的碎雪,一抬头,突然瞥见凌青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于是明白过来,继而咬牙。
晶莹剔透的洁白涤荡着人心,静谧的山林里,微风轻拂,细雪簌簌而落,仿佛沉淀了一世的喧嚣与烦躁。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带着笑意的惊叫打破了这场宁静,接着嬉笑玩闹的声音在这山际与幽静间不断回荡。
「啊!不要!燕云烈,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
「我看你一点都没有认错的样子!别逃!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就难振夫纲!」
「什么夫……哈哈哈!好冷!不要扔了……」
「凌青!你居然敢用这招?!」
「我不是故意的,别,燕云烈,别……哇啊啊!」
树影间,两道人影追逐打闹,洁白的雪花四散飞溅,半晌才安静下来,那两道人影却合为了一道,深沉无垠的墨色将如玉的白裹在里头,同时,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看,手指都冻红了,我给你暖暖……」
打打闹闹了一会儿,又拣了景致不错的地方坐下来休息吃了点东西,等快要爬上山顶的时候,日头已经落到了西边。
其实凌青自己也不知道要找的人是否在这里,当日在东周王府,老总管在他手上只写下「寒池」二字,并言道天机在此。东离暮云是见了谢天机之后才马上动身离开的,凌青觉得如果能找到谢天机,也许就有了东离暮云的下落。
霞色映红了天边,又在这片白色苍茫上晕染开,林立的树木和交错的枝杈割出一块块一条条不规则的光影,像极了在画纸上挥就的一幅美景,天地与四周的景物都融在这一片云蒸霞蔚的暮光里,肃穆、庄严、又大气磅礴。
先前玩闹的情绪在这片暮色里一点点的沉淀、凝结,最终化为一种压抑,仿佛每走一步,都带上了沉重。
凌青突然生了这样一种念头……
「燕云烈,我们也许不该来这里……」他轻声说道。
其实一路上燕云烈都没有问过凌青他们两人是要到哪里去,但是燕云烈知道凌青是有目的的,然而这会儿听到他说这样的话,语气里掺着几分茫然与退怯,不由有些担心,便伸手去握住他的手。
「之前劝你劝了半天都不肯听我的,现在既然来都来了,就不要想这么多了。」
凌青抬眼看向面前这张俊逸的脸庞,他说不出来此刻掠过自己心头的不安究竟是什么,总觉得再往前走就会出事,但若不往前走……也许东离暮云乃至此刻在雍州的阮素雪和祈家军,都已身处在危险之中。
「燕云烈,其实我一直想恨东离大哥,我视他为兄,他却对我下那样恶毒的蛊,但我还是想听他亲口对我说当年他这么做的目的究竟为何。」
燕云烈紧了紧握着他的手,「那也要找到他才能问。」
凌青点点头,表情更坚定了几分,「对,你说得没错。」
燕云烈这才松开了握着他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继续往山顶走去,皆沉默不语,落在耳边的只有「咯吱」、「咯吱」的踩踏积雪的声响,偶尔几声尖锐的鸣叫,像是鸟叫,又过分的凄厉,蓦地从林子里窜起来划过天际,让人背脊发寒。
霞色又浓了一些,仿佛山谷底下有烈焰灼灼,火光映照着天际,才有这样红得像血的景象,让燕云烈忆起了一些不怎么好的画面,莲姨离开时的火光冲天,失去自己和凌青的第一个孩子时,周遭满目血腥的惨烈……
当暮日落下,那些阴灵鬼魅、驻留世间的游魂才会出现,蛊惑人心……那么本就存在于心的魔魇,是否也会在这个时候苏醒?
然后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景致下,见到了传说中的老人。


4

凌青发现他就和老总管形容的一样,苍老、枯朽,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像块石头般坐在山崖边。
呼啸的山风掀起老人身上的破布,吹乱了他稀稀落落半白半灰的头发与胡子,上面还黏着不少雪片,但他就那样纹丝不动地坐着,仿佛融进了四周的环境里。
一根木拐插在他身旁的石缝里,上面挂着十二个葫芦,被风吹得彼此晃荡碰撞,发出「喀喀」的略显萧索破落的响声。凌青注意到那十二个葫芦上有几个的封条被撕了。
看着面前的人,凌青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谢天机却缓缓回过头来,苍老、满是皱纹的脸,瞳仁是灰白色的,浑身上下透着死气。
他用着那双据说是已经失明的眼眸、却像正常人一样地盯着凌青「看」了片刻,开口道,「挽月剑凌青……」声音粗哑,像是锯割木头那样粗砺的刮着人的耳膜。
凌青讶异着正要抬手行礼,却见谢天机微微侧脸,摆出侧耳倾听的姿势,片刻后又沙哑着嗓子道,「原来还带了一个人来……难得难得,居然是天绝教教主燕云烈。」
凌青的讶异还没褪去,马上又是一愣,他都没有自报家门,谢天机却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他回头看向身后的燕云烈,就见燕云烈脸上也露出了惊讶,同时一只手抬起按着腰际原本挂天绝教腰牌的地方。
这一路上燕云烈都打扮成凌青随从的模样,且这谢天机早就传说他是个瞎子了,怎么会一下子就知道他们两人的身分?
谢天机大概猜到他们心里的疑惑,咧开嘴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黑黄断牙,「既然我叫谢天机,自然有人告诉我今天会有人到访,这些人又是什么身分……」
「人?」
「对……人……」谢天机闭上眼微微仰首,「这风、这雪、这树枝的微动,它们都会说话,鸟类兽禽就更不用说了,聒噪啊……」说着摆摆手,语气里还有几分嫌弃。
凌青上前了一步,执剑拱手,「谢老前辈,日前晚辈接到消息,东周王在见过您之后突然离开荆州,并不久后在冀州与雍州交界的地方失去下落。晚辈此次前来是希望您能指点晚辈,东周王发生了什么事,晚辈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谢天机依然用那对灰白瞳孔看着凌青,「若东离暮云出事,于你而言不是更好?」
凌青只觉脑中有轰隆一声的惊响。
被谢天机那样子「看」着,似有种被无形的视线洞穿的感觉,自己身上所发生过的事,也只有比较亲近的那几人才知道,而现在被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把自己藏匿保护起来的秘密给抖出水面,让凌青不禁有些心惊肉跳,不由地暗自紧张起来,只是表面还是尽力维持着平静。
「谢老前辈,晚辈不明白您的意思……」
谢天机再次咧开嘴笑,这一次笑得极为诡异,脸上的皮肉都皱在一起,眼窝陷在阴影中,有一些恐怖。
「呵呵呵,这世上的人确实奇怪,我说真话的时候,就总说自己听不明白,我拿假话唬他们的时候,却个个都信以为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最后都不如我这个瞎子看得明切……」
凌青看着眼前的老人,垂眸思忖了片刻他所说的话,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接口。
谢天机的话没有错,无论是自己还是燕云烈都做过这样的蠢事,明明真相就在自己眼前,却偏偏都不愿相信,甚至还要营造出一个假象来迷惑自己。
身侧响起沙沙的脚步声,感觉到燕云烈的气息靠了过来,紧接着一只手搭上自己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像是安抚那样,然后醇厚的声音响起。
「谢前辈教训的是,晚辈此次前来,便是恳请谢前辈指一条明路。」
谢天机看着他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朝着凌青招了招。凌青一时不解,又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该上前。
燕云烈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微用力推了下,凌青这才慢慢走过去,在谢天机面前一脚支地半跪下来,将手里的剑搁在地上。
谢天机那只手一直没有放下来,而是向着凌青摊开伸着,道了一声:「手。」
凌青乖乖将手递了过去,手心传来粗糙的触感。据说谢天机能摸骨看命,凌青却不知道他要看自己的命是何用意。
谢天机握着他的手,脸上的皱褶忽而舒展开,像是绽开了笑意,嘴里啧啧出声有赞许的意味,忽而脸上的褶痕又皱成一团,哀声叹了口气后略带惋惜地摇头。
凌青就这样静静地半跪在地上,看谢天机脸上的表情,心却揪了起来。
他有些害怕,害怕那些似乎已经被拉到水面之上的秘密,会让谢天机像是戳破水泡那样一一点破。
他许久不去回想过去那些事,不知道现在自己是否还有勇气面对。
人就是这样,总是尽可能地用眼前的欢愉去掩盖掉内心的创伤,哪怕眼前的欢愉不知何时就会消失,而那些永远留在心底深处的疤痕,却总希望有东西可以来掩盖掉。
谢天机抬头,那灰白眸子盯着凌青的面孔,声音沙哑地开口,「你吃过魁石莲?」
凌青答道,「是。」
谢天机挪动了下手指,搭在凌青的脉门上,听了听脉象,「看来魁石莲能让男子也生孕的传说是真的……」
凌青蓦地睁大眼睛,眼神流露出惊异。
谢天机接着问了下去,「你肚子里怀的那个,他的另一个父亲是谁?」
凌青敛下心中的惊讶,清眸眨了眨,声音浅浅地告诉了他,「燕云烈……」
谢天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怀的还不止这一个吧?」
燕云烈站在那里,没有谢天机的允许不敢走上前,但是他们说的话都一字不漏的落在他耳中。
他看见凌青被谢天机这么问之后,身体震颤了一下,双肩微微地发抖,便觉胸口有一股气血翻涌,很有将眼前这个赤裸裸撕开他们伤口的老家伙一掌扫下山崖去的冲动,管他是不是什么能预知天机的神人。
但是下一刻,他听到凌青声音平静地开口道,「这是第三个……」
凌青压抑下在胸口翻腾的各种情绪,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将那些血腥的、痛苦的、几如剔骨噬心又掺着无以复加的悔恨画面都从脑海中清扫出去,然后才缓缓睁开眼。
「这是第三个,老二名叫思秦,现在正在天绝山上,老大……已经不在人世了。」
「为什么?怎么死的?你们两个武功都这么高,连个孩子都保护不了?」谢天机脸上绽着诡异的笑,像是看到了凌青的痛处,却毫不留情地往那里戳下去,仿佛此刻眼前之人越是纠结越是痛苦,越是被以往的悔恨折磨,他便越有快意。
燕云烈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几乎就要上前将凌青拉开的时候,他听到凌青再次开口,这一次声音不似先前那样的平静,有了几许颤抖。
「霍贤派人追杀祈靖越的妻儿,燕云烈为了私爱投靠霍贤,而我则隐瞒了另一个身分,阴差阳错……孩子惨死在我们的面前。」
「呵呵呵……哈哈哈哈!」谢天机听后仰天大笑了起来。
燕云烈袖子一扫,抬手翻掌,被凌青一声「不许动手!」给喝止了。
燕云烈怒红了双眼,咬着牙,眉尾斜飞,满面的杀气,那手硬是停在半空,僵在那里,抖了抖,才蜷起手指缓缓放下来。
谢天机笑过之后,那满脸的皱褶又都缩了起来,整张脸露出悲哀的表情,「可怜啊……」抬着头,怆然悲恸,「可是,我失去的何止是一个孩子?是整个谢家!是我所有的亲人!」
「谢前辈……?」
凌青觉得谢天机似乎有点不太正常,但谢天机却突然一扫脸上所有的情绪,又恢复成他们初见时端坐在石头上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用着森冷淡漠的语气问他。
「如果告诉你你想知道的,而你接下去要去做的可能会令你重蹈覆辙,你还会坚持要知道吗?」
其实这个问题,凌青一直都有想过,不久之前燕云烈也把这样的选择摆在他的面前,「道义」和「思秦」,他会选择哪一个?
凌青承认自己并非圣人,他也有私心的时候,但大局面前,他也不能想着只保其身。
「谢前辈,每个人都有自私的一面,我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那种痛苦和悔恨我不想也不愿意再经历一次,但是事关天下和民生,我亦只能尽力而为……」然后看向一旁插在石缝间的拐杖,「谢老前辈您虽然归隐山林,不也给天下留了十二个葫芦?」
这一说,谢天机再次笑了起来,却不似之前那样的诡异和阴森,而像个普通的长辈那样。一直握着凌青的手松开,反抓着他的肩膀要他站起来,「老夫我看尽了人世间的惺惺作态,却也看到不少的侠义忠良,我这就告诉你,当初我去找东周王是因为……」
铮——
丝线绷断的声响传人凌青耳中,同时响起的还有利器划过空气的尖锐声音。
「凌青小心!」
凌青足下一点,倏怱凌空跃起,身姿轻盈如鹤,在半空身体后仰翻旋了一圈后落地,却见一截前端被削尖的竹枝飞过,直直穿透谢天机的胸膛。
「咻、咻」的呼啸声不断,都来自树林之中,凌青还不待站稳又有好几枝削尖的竹枝朝他飞来。
凌青一个闪身,避开竹枝,右手一翻用掌力将地上的剑吸了起来,剑尖抖开,扫出的剑气将紧接着飞来的竹枝扫断,护着已经受了伤的谢天机。
来者的数量绝对不在少数,竹枝之后紧跟着便是那晚袭击他们时用的箭,那箭相较普通的箭不仅箭身较短,而且箭头也小上一圈,因而速度更快,从树林里密集射出,绵绵一片,让人躲也躲不过。
片刻后凌青的手臂上就给割破几道口子,在前面替他和谢天机挡去大部分箭的燕云烈身上则中了好几枝箭。
眼看凌青要顾自己又要顾谢天机,面对一波波犀利如芒的攻势几乎招架不住,燕云烈几次想回身去护他,但对着那些箭自己都有些自顾不暇。
这时林子里响起一声哨响,燕云烈和凌青手上动作一顿,下一刻,就听到几声巨响以及树枝折断的「吱嘎」声,紧接着一道黑影从林中飞出,像箭那样直朝谢天机而去。
凌青看清楚飞来的是一根竟有一人环抱这么粗的树身,忙运力足下腾跃而起,脚踏过那根木头,借力旋身,如燕凌空,在那根木头要撞上谢天机前,挥剑扫出一道剑气,将木头中分开。
被劈开的木头擦过谢天机滑下山崖,凌青刚一落地就闻身侧又有动响,还不待转身,又有几根同样的树干朝他飞去,凌青倒退一步自知躲不过去,直觉抬手护住腹部,却有一道身影飞扑过来将他撞开,同时响起一声碰撞的声响。
「燕云烈?」
凌青从地上起身,看见燕云烈用手生生将一根木头停住,他五指张开抵着树桩的中心,一声低吼,运足内劲向前一推,那根木头应声而散,像是开了花那样四分五裂。
凌青正要上前帮他,谁知燕云烈回头对他大声道:「封听觉!」手指一弹,用小石头打在谢天机身上,点住了他的穴道。
凌青一愣,但还是照着他说的去做。
燕云烈从怀里摸出一枝短笛,放到嘴边。凌青想,在这种情况下再叫天绝教的人来,他们也不可能立时赶到,但是看燕云烈吹的又不像是平时的曲调,只见他沉敛着表情,一脸的肃杀,山风带起他有点散乱的头发,眸子里映着暮色斜阳的血色,手指飞快地按着音孔。
那样子的燕云烈,杀气腾腾的让人感觉有点恐怖,凌青听不见他吹了什么,只看见无数的鸟扑腾着翅膀,像是发了疯一样地从树林飞起冲往天际。
林中有人影奔逃,但紧接着那片林子里爆出无数的血花,飞溅四散,像是庙会上的焰火那样,给本就嫣红的天空又添上几笔浓艳的血红。
扑鼻的血腥味迎面而来,树林里的那些枝杈上挂着像是人的残肢,蜿蜒的红色细流从树林里向着外面、在细洁的雪地上蔓延开来,凌青看着面前的景象,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不禁有些恶心作呕。
燕云烈总算从那副激狂的情绪里平静下来,放下那枝短笛,猛地捂住心口,张嘴一口血喷出来。
凌青忙解了自己的穴道上前扶住燕云烈,「燕云烈,你怎样?」
燕云烈用手将嘴边的血擦去,但有更多止不住的从嘴角涌出来,他却不当一回事,反而双手抓着凌青的肩膀,上下查看,「有没有受伤?」
凌青摇摇头,突然想起什么,忙转身跑到谢天机跟前。
「谢老前辈……」
谢天机胸口上有一个被竹枝穿透的洞,汩汩地流着血,在听到凌青的声音后,巍巍地抬头,苍老枯朽的脸,一片灰败,动了动嘴唇,想要出声。
凌青扶住他,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又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寻找伤药,「谢老前辈,你先挺住,我们带你下山去找大夫,魁石莲也还有,一定能救你的……」
谢天机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凌青的手,艰难开口,「九……」
「谢前辈?」
「九……」
「谢前辈?!」
凌青想再听清楚的时候,却见谢天机的脑袋无力地往下一垂,凌青伸手探他的鼻息,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气息。
「是我们连累了谢老前辈……」凌青轻声说道,手紧紧握成拳头,发着抖。
燕云烈将插在胳膊和腿上的箭一一拔掉,走到凌青身旁,伸手揽过他,轻抚着他的背脊安慰他,「谢老前辈能窥透天机,也许他早就已经知道今天的事,但他还是等在这里,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但是谢老前辈没有来得及说完……」凌青抬起头,看到燕云烈一身的伤,微微皱眉,眼里有些不忍,「谢老前辈只说了『九』……」
「九?」燕云烈想了想,然后看向谢天机。
凌青顺着他的视线侧首,注意到谢天机身旁那根插在石缝间的木拐,上面十二个葫芦在山风吹动下晃动着,彼此撞击,「喀喀」出声。

最后一缕斜阳隐进山后,山谷间回荡着的「啊啊」的鸟叫声,听来格外凄厉和寂寥,寒池山上起了一个火堆,枯枝劈啪作响。
「谢老前辈……一路走好。」
两人跪在地上对着那火堆连磕了三个头。
燕云烈起身的时候搀着凌青的胳膊把他扶起来,凌青手里正拿着那根挂着十二个葫芦的木拐,上面还有三个葫芦的封口没有启开,他将从上往下数的第九个解了下来,打开已然开封的葫芦,看到里面卷了张字条,便将其抽出。
「上面写着什么?」燕云烈凑过去看。
凌青用手指展开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
魔教作乱
「魔教作乱?」凌青有点不解其意,抬头望向燕云烈想问问看他有什么见解,没想到燕云烈的反应很大。
「天绝教虽然一直被称作魔教,但我可没让底下的人作乱!」
燕云烈不说凌青倒也想不起来,确实,一直被称作魔教不就是天绝教?但作乱指的又是什么?天绝教虽然行事诡秘,近来也在不断地扩大势力,但要提及作乱,显然还不到那样的危害程度。
从思忖间回神,见木拐上还有三个没有启封的葫芦,凌青略带好奇地伸手过去,想着也许能从剩下的几个里面找到什么提示,没想到木拐被身边的人一把夺走,就见燕云烈手臂一扬,那根木拐被扔进了火堆,灼灼的烈焰很快将它吞噬进去。
「天机不可泄露。」燕云烈回头对他道,「剩下的那些,不是你我应该知道的。」
凌青虽然恼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但心里还是觉得他的话没有错,只是这第九个葫芦里的天机到底是什么意思?东离暮云知道之后又领悟出什么来,为什么会这么着急的离开?
这几个问题盘绕凌青心头,但一时间也丝毫没有头绪。

阴暗的石室里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有水自石室顶部的石缝间渗下来,一滴一滴落在石阶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水洼,珠碎玉溅,发出清脆的声响。
东离暮云坐在石室角落,听着耳边一声声的滴水声,思绪正徘徊在遥远的过去……
「东离大哥,承让了。」
江南的春日,清风里夹着绵绵的雨丝,细细密密,在黛瓦朱门,白墙青砖里织出一片清韵如画、幽深如雾,清俊温雅的青年,一年比一年成熟,举手投足、敛眉轻笑,总让他心里似有波澜涌动,掀起圈圈阵阵的涟漪。
旧年的兄弟之谊,不知在何时变了味,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他却偏偏恋上了那抹淡若静水的身影。陪他习武练剑,陪他游走江湖,听他带着崇敬与尊敬地唤自己为「大哥」,心中却有那么一些不满足。
被深藏在心底深处、那些让他觉得丑陋与无耻的欲望,不敢亵渎了彼此之间从小构筑的亲密无间、如血亲兄弟那样纯洁的关系,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异样的眼神,被长久压抑着,只能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思念聊以慰藉。
「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东西可以让人心想事成,得到想要的东西?」
当上武林盟主的那晚,他喝了很多酒,宾客逐渐散去,那个人也因为不胜酒力而先行回房,但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明月如盘,远山如众,他却觉得有股愁苦一直压在胸口,一直一直,让他几乎承受不住。
他是东周王之子,有着皇族的地位与权势,而今又是武林盟主,多少英雄豪杰都要听令于他,但他依然还是那个人的「东离大哥」,什么都没有改变,想要的也不会成为他的。
有人坐在那里一直陪着他喝酒,于是藉着醉意吐露心声,没想到对方真的当真了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筒在他面前晃了晃。

「谁说没有?只不过寻常人都拿不到罢了,但本王就不一样了……」

烛火在他迷蒙的眼眸中跳动,他脑海中一片恍惚,眼中只看见那个小小的竹筒,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有了这个就可以让你得到想要的……有了这个……
那个小小的竹筒化为了一抹清雅的身影,一身宽腰大袖素白如雪的白衣,一柄剑鞘雕花、剑柄镂月的长剑,微微侧首,笑容里含着风轻与云淡……他有些冲动地伸手捞去,却听到一阵朗声大笑,才看清被夺下的是那个竹筒。
但是他却没有松手,反而用力攥紧了手掌,像是落水的人抓在手里的那唯一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是的,那份念想太深太苦,而他想得到的,却从来都不敢奢望。
他清醒之后看着手里的东西,隐隐回忆起它的用处,有些不敢相信,若是世上真有这样的东西,岂不是人人都能坐拥所想?他将那个竹筒丢在一旁,去看看昨晚那个亦是喝醉了提前回去休息的人。
江南的雨,潇潇的落花,走到他院中时看见那人正执剑起舞,剑气撕裂了雨幕,扫尽一地的残花,行云流水的身形,唇角那抹自信与坦然的浅笑,深深地击中了他的内心,勾起那深藏的阴暗欲念……
他没有打扰他练剑,而是悄悄地回到自己房间,然后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个被他扔在一旁的竹筒……
那一刻他像是中了邪一样,竟会相信世上真有可以让人得到心想之物的东西,而之后,他便一直活在悔恨、内疚和自责里。
自己亲手将自己喜欢的人推到鬼门关前,而那个蛊惑了他的人,则将他拉下屈辱的万劫不复。
东离暮云抬头,藉着从小小的、有着铁栅栏的窗户间透进来的光线,看向被关在石室里的另一个人。
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安阳王回过头来。他靠着墙壁而坐,姿势惬意,虽然身上有几道血迹干涸的伤口,但丝毫看不出沦为阶下囚的落魄。
「你在等你的凌青来救你吗?」
见东离暮云撇开视线,安阳王用着讥笑的口气继续道,「你觉得他在知道你对他做的那些事情之后,他还会认你这个东离大哥吗?呵呵呵……他大概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当做大哥的人竟然一直对他抱着超越了兄弟情谊的感情,甚至还对他下蛊。」
「赵幽!」东离暮云回过头来怒喝一声,紧接着有些悔恨地闭上眼睛,不敢去想。
安阳王却依然不肯放过他,「不过呢,真是可惜啊,没想到你的凌青居然和那个天绝教的教主是那种关系……之前两人见面的时候你捅我一剑我打你一掌的,杀得眼都红了,还以为两人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结果到头来……」
东离暮云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微微发着抖。
「那个燕云烈本来就有风流多情喜欢美人的名声在外头,结果竟和你一样的没眼光,还是我小看了那个凌青,其实他真正的本事是修炼了什么狐媚之术……」
「住口!」东离暮云猛地扑过去将安阳王按倒在地,双手卡在安阳王的颈脖上,「不准你侮辱凌青!」
安阳王虽然被卡得通气不畅,嘴角却依然勾着笑,「东离暮云……我知道你想杀了我。你现在尽可动手,反正现在凌青身上的『及第』已经解了,你也不用受制于我,雌伏人下……」
安阳王说着还抬手握着东离暮云的手,迫他用力,「来,再用力一点,在这里杀了本王,没人会怀疑到你。」
东离暮云手颤了颤,终是松了开来,但下一刻被安阳王猛地拉下来,封堵住唇舌。
「唔!」
如狂风骤雨似的一通拥吻,被反应过来的东离暮云一掌打在胸口上才收场。
安阳王抚着胸口,舌头舔了舔被咬破的嘴角,「东离暮云,你知道你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你就是心慈手软,要是像本王这样,现在和凌青在一起的,恐怕就不是燕云烈了。」
东离暮云扫了他一眼,用手背擦嘴,「王爷你这么有手段,现在不也和我一样被关在这里?」
安阳王被这句话堵得一时没了声音,但很快就寻到辩解之词,「本王这是亲自深入虎穴,准备看看这些人的真面目,还有他们这么做究竟抱着怎样的目的。」
「哼!」
东离暮云还以不屑的冷笑,坐在一旁不再理会他。
他们被关在这里已经有十多日了,对方的武功路数很是诡异,不像中原人士,且像是早已埋伏好了的,就等着他们出现。
但是东离暮云不太明白,如果他们是要阻止自己去做的事情,为什么他们不杀了自己和安阳王?而是将他们两人关在这里,像是要等什么人来一样。
难道是凌青?
想到这里,东离暮云不安了起来,他临走时确实有嘱咐老总管,如果自己出事了就去找凌青,因为他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而这件事如果自己办不成的话,只有交给他才能放心。
但是现在,似乎自己将他拖进了一个陷阱里。
想到这里,东离暮云不由在心里暗暗念叨:凌青,希望你能顺利找到谢天机,循着他的指示解除赵国的危机,不要管我,千万不要来救我!


5

哔啵——
灯芯一声裂响,结成一朵灯花。
凌青坐在桌边手撑着脑袋浅寐,灯花炸响的时候,他脑袋一点,醒了过来。
房里烛光黯淡,外头响起了更鼓声,「叩叩、叩叩」,已经四更了。凌青环顾一下四周,桌上的饭食一动都没动,听到屏风后面还有轻微的水声传来,便起身走了过去。
燕云烈受了不小的内伤,正在运功疗伤。凌青走到屏风后面,就见燕云烈还坐在浴桶里静气凝神。令凌青惊讶的是,两个多时辰前的水,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到现在还蒸腾地冒着热气。
其实在凌青的印象里,他一直都觉得天绝教的武功是非常诡异的。
正派宗源的武林门派,招式都有迹可循,甚至门派及门派间的内功心法、剑术剑招,有着息息相关、相生相克的关系。
但是天绝教的武功就似乎存在这种关系之外,像是燕云烈惯常用的天绝剑,虽然名字中带着「剑」,但实则是掌力和掌风,教众们养的那些蛊,「引路」、「寻踪」、「拂澜」,都可以担任起属下的作用,还有虽然在自己身上失了效的摄魂,以及之前燕云烈解决寒池山上那些杀手用的那一招。
凌青曾经听说过,武艺高强内力沉厚丰劲的人,可以将任何触手可及的东西当成他的兵器,比如弹奏出来的音律。
但此前他只当音律可以扰乱一个人的神思,让运功中的人分神,致使内息错乱甚至走火入魔,但像燕云烈利用音律将敌手一次全解决的情况,只能说是恐怖了。
要夺人性命,仅凭一首曲子即可……
但燕云烈也说了,如果不是当时情况危急,他一心想着保护凌青和他肚子里的孩子,他也不会用到这个方法,毕竟自己因此也受到内伤。
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凌青心里有阵暖意漾了上来。
其实那样的情况自己不是不能面对,何况当年怀着孩子的时候,自己还帮着阮素雪飞檐走壁闯城关,但他能感觉得到燕云烈是真的担心他,以至于在那种情况下,会不顾己身的安危铤而走险……
坐在浴桶里打坐的燕云烈,闭着眼睛,眉头微蹙,头发被水气弄得湿漉漉的,一缕一缕地垂下来。热气氤氲里,男子的线条俊朗,刀刻似的浓眉,挺直的鼻梁,嘴唇微微抿着,细小的水滴顺着他的脸颊滚下来。
凌青背手身后,低下腰凑近他,带着好奇地打量,还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燕云烈虽然正静气凝神,全神贯注在运功调理自己的内伤中,但依然对外界的气息波动有所感知。
他听到凌青绕过屏风走过来的脚步声,感觉他在那里站了会儿,又慢慢地靠近,气息几乎都扑在自己的脸上,似乎还有几根发丝在自己鼻子前面掠过,搔得痒痒的,过了片刻,又听到窸窸窣窣宽衣解带的声音。
不知凌青在做什么,燕云烈将真气行过已经通畅的几路经脉,归元,然后睁开眼睛,待到面前雾气散去一些后,就看到一幅让他几乎要喷鼻血的画面:凌青正背对他脱下身上的中衣,一头黑发散洒在白皙背脊上,腰际线条收束,下面是丰润挺翘的臀部。
燕云烈不自觉地用力咽了口口水,下一刻却见凌青转过身来,大大咧咧地走到浴桶前跨脚挤了进来。
尚有经脉未通,但体内的热血却不受控制地沸腾起来,燕云烈不由想,凌青是要用这种方法……谋害亲夫?
客栈的浴桶不似天绝山惊风细雨楼后的浴池,两个男人待在里面多少显得有些狭窄和局促。
燕云烈整个人贴着浴桶壁,小心不让自己胯下的兄弟起反应,就算起了反应也不能让凌青发现,但没有想到的是凌青反而贴了过来,一脸认真道,「背心法给我听。」
「心、心法?」燕云烈觉得自己终于被热气蒸晕了,一听心法两字,脑中直接冒出的是春宫图里龙阳十八式的画面。
甩甩头,他正声道,「什么心法?」
凌青伸手将鬓畔垂落的头发甩到后头去,听到燕云烈这么问,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当然是你们天绝教双修的心法?难道要我带着一个受了内伤的人上路?」
一瞬间,燕云烈只觉自己的魂魄离体了那么一下子才复归原位。
「你、你要双修?」
被凌青瞪了一眼,但是明显的,他看到凌青两颊上起了红晕,到底是被热气蒸的还是不好意思,那就不得而知了。
燕云烈沉了口气,轻笑着抱住他,将脸凑过去抵着他的嘴唇,轻咬了两下,在得到凌青张嘴启齿的回应后,将舌头探了进去,勾起他的柔软,深深纠缠在一起。
他的凌青,真的很可爱……
总也尝不够他嘴里的甘甜,略微分开片刻给予换气,紧接着又再次封堵住,贪婪地汲取。
凌青被他这么没完没了地索吻,一开始还热切地回应,但几下之后发现对方根本没有背心法的打算,倒更像是在逞私欲,而且炽热的亲吻将他的情欲也挑了起来,便在这把火马上要肆无忌惮燃烧起来前一手给掐灭了——伸手拽着燕大教主后脑勺上的头发硬是将他拉开。
「嘶——疼疼疼!」燕大教主马上抱头求饶,这才不至于正值壮年却提前变秃子。
凌青定了定心绪,开始催动真气,「快点背心法,别浪费时间。」
燕云烈抬手握住他的手,「你现在这样的身体,我怎么舍得让你耗损自身真气助我复原?况且上次是我和你开玩笑的,你还当真?天绝教才没有什么双修的心法。」
听到他这么说,凌青眉头一皱,继而脸涨得通红,不好意思加恼羞成怒,便起身要走,被燕云烈紧紧拖住给拉了回来。
「你有这份心,我就很知足了,确实有几道经脉不通畅,你帮帮我,可好?」男人放柔了语气的声音温醇动人,绵软又黏稠地缠绕上来,然后拖着他一起陷入一片沉柔里。
凌青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正要抬手,谁知水下燕云烈的手将他的腰一揽,让他变成了跨坐在他身上的姿势。
「燕云烈,你……?」凌青挣扎着要从他手里脱开,却不想两人胯间的东西碰在了一起。
燕云烈揽着他的腰不让他乱动,「这里本来就挤,你要再乱动,信不信我就真的和你双修了?」
于是凌青安静下来,就着这样有些尴尬的姿势,手抵上燕云烈的胸膛,缓缓将自己的真气注入他身体里,带动他的气血,冲开瘀塞的经络。

「接下来准备怎么走?」燕云烈从包袱里取出干净的衣裳递给凌青,问他道,见凌青正在系中衣上的衣结,便走过去帮忙。
桌上的蜡烛烧到了尽头,淡淡的青烟嫋嫋飘散,殷红的烛油自铜烛台上长长地垂下来,窗外,几缕晨光破开厚重的云天照下,不知不觉已经天亮了。
「燕云烈,你觉得那些人到底是什么目的?」凌青抬头看向燕云烈,清眉微挑,不答反问。
燕云烈帮他系好衣结,取过那套干净的衣裳帮他穿上,「大约是不想你找到真相,破坏他们的好事,东离暮云见了谢天机之后在冀州边界失去下落,你去找谢天机的路上频频被人追击,找到谢天机后,又马上被人袭击。」
凌青低头沉吟,「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来,那第九个葫芦里的字条上的字有什么特殊的含意……」
见他这样,燕云烈将他拉到桌边坐下,筷子递到他手里,「先别想了,吃饱休息好了,等上路再说。」
桌上是小二刚送来的粥和馒头,凌青接过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但是神情始终凝重着。

辰时的时候,客栈老板亲自笑脸盈盈地将这位出手大方的少侠送到马车上,唯一让他觉得奇怪的就是这位少侠明明出手这么大方,和那个负责驾马车的随从住店却只要了一间房,看看,休息了一晚,脸上的倦色反而更浓了。
但奇怪归奇怪,老板只要有银子赚就不会在意这么多了。
小二把他们要的干粮打包好送过去,少侠接过之后便坐进马车里,那个随从一挥马鞭,「啪」的一声响亮,两匹高大的骏马发出嘶鸣,撒开蹄子跑了起来,踩得一路碎雪飞溅,不一会儿就只留下雪地上的马蹄印和车毂辘印。
客栈老板和小二退回店里,半掩上门。这时,有两道人影从客栈后的马厩探出身来。
凌青用手将头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他换了身粗布且有点脏旧的衣裳,白皙干净的脸涂成了浅褐色,画了两道浓眉,脸上还弄了几道细小的伤痕,看起来像是店里的伙计。
同样如此打扮的燕云烈牵了一架装满酒坛的牛车出来。
「趁他们没看出破绽,我们走吧。」
凌青点点头,上了车,两人赶着牛车慢悠悠地朝和刚才那架马车相反的方向而去。

之后上路,两人每到一个地方,只要还在天绝教的势力范围,燕云烈都会找两名教众扮成他们两人的样子,或是平时的模样,也有打扮成他们之后再次乔装改扮,离开的时候也都选一条之前几队人没走过的路线,但都是往冀州去的。
这样一来,燕云烈和凌青混在那些用以障眼法的教众之中,遇到追杀他们的那帮人的机率小了很多,不仅给了燕云烈养伤的时间,也是为了凌青考虑。
停停走走,行了十来天后,两人终于到了冀雍两州的边界应城。
应城很繁华,到处可以看到穿着异于汉人的胡人,像是回鹘、党项和女真等游牧民族,他们有人拿着用马骨、牛骨做成的装饰品以及动物的皮毛来和汉人交换粮食,也有人在街上表演异域的歌舞。胡人女子个个高鼻深目、身材高挑,尤其是那对碧绿的瞳仁,剔透得像是水头上好的翡翠。
凌青到底是南方人,走在那里一眼就让人看出不同来,一袭粉白的箭袖衫,两根发带垂在肩侧,手里一把没有开刃的玉剑,又长相清秀,更衬出他的气质温润。
而燕云烈浑身上下则是另一种风度,潇洒俊逸,嘴角一撇,笑容里倜傥多情。
那些热情如火的胡人舞娘们一看到他们,便一窝蜂地涌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还拉着两人和她们一起舞蹈,一旁的乐师弹着箜篌和琵琶,唱着他们听不懂的歌。
起初两人还带着戒心,但看到对方都没有恶意,便放下心来随他们玩闹。
凌青没有忘记燕云烈喜欢美人的本性,略有些担心,几次小心翼翼地偷偷回眸,却发现燕云烈的视线总是落在自己这边,使得偷偷摸摸的举动一下就被人抓个正着,于是整张脸都红了。
那些女子以为凌青的脸红是因为面对这么多姑娘不好意思,便越发热情地戏弄他,异域色彩富丽的服饰,曼妙的舞姿,腰间坠挂的首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玲珑的曲线几乎要贴到了凌青身上,但在这个时候却被燕云烈给挡下来,接着他一手拉住凌青便带着他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欢快轻佻的乐声渐渐落在身后,凌青被燕云烈这样一路牵着离开,心头却有些不自禁的欢喜。走了没多远,抬头正要叫燕云烈可以松手了,却有几个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一边跑着一边嘴里在喊。
「天绝教的人来了!天绝教教主来了!」
周围的人一听,立马震惊色变,有些小摊贩连忙收拾了东西就走,刚才那几个流浪艺人也抱起了乐器离开。
跑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有个舞娘抓住凌青的胳膊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堆,凌青虽然听不懂,但从她的神色和动作上来看,大意应该是有麻烦来了,你们赶快走。
不一刻,先前还熙熙攘攘人声欢腾的街上就稀落冷清了许多。
燕云烈一脸莫名地回过头来,手指着自己,「天绝教……教主?」像是不确定自己的身分一样,还有些无辜似地眨眨眼睛,说不出的好笑与好气。
凌青正要抬手给他一拳,好让他收起这副蠢样,却见一顶华丽的轿子缓缓行了过来。
轿子是四面敞开的,垂挂下来用以遮挡的白色薄纱,轻轻飘飞、翩跹如云,抬轿子的人清一色的黑衣打扮,倒真是天绝教教众的装扮,连腰间的令牌都有。
轿子在他们前面不远处停了下来,于是便看清轿中坐着的人。
那是一个样貌和铃钧不相上下的冶艳明丽的美人,一袭白得好似天山雪的素纻丝衣、大红丝里衣,腰间缠着大红的丝条,姿态慵懒地斜卧在轿子上,黑亮如墨的发丝流水似地泄在肩头,眉尾斜飞,满眼的风情。
轿子被缓缓放下,人群里有几人上前恭敬行礼,「教主万安。」
凌青和燕云烈站在不远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燕云烈正疑惑着面前到底是什么状况,蓦地感觉到凌青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下。他侧首看了过去,却发现凌青转过身留了个背影给自己,肩膀一耸一耸的,凑过去看才发现凌青是在很努力地忍着笑。
「笑什么?」燕大教主语气里带着愠怒。
凌青「噗」地没忍住,肩膀夸张地抖了两下之后,回过身来,用手里的玉剑剑柄捅了捅燕云烈的胳膊,「哎,还不快过去给你们的教主行礼?」
燕云烈知他是在玩笑自己,但还是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将凌青一把抓过来禁锢进怀里,一只手在他腰里掐了两把。
凌青怕痒,一个劲地躲闪,突然燕云烈停下动作,声音恢复严肃,「你看……」
凌青顺着他指的看过去,那几个抬轿子的其中一人侧了下身,凌青看见插在他背后腰带里的,正是之前追杀他们的那些人用的弯月形兵器。
凌青一紧手里的剑正要现身,被燕云烈抓住胳膊一把拉住,「先别急,看看再说。」
就见轿上的那个美人抬手做了个手势,底下那几个玄衣人领命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进一旁的人堆里,片刻后揪了几个人出来。
那几个被抓的挣扎叫嚷着,但说的是胡语,凌青听不懂,那些人的同伴虽然也是一脸的愤慨,却都不敢妄动。
坐在轿子上的美人微微摆正自己的身体,手指圈玩着一缕从肩膀上垂挂下来的发丝,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表情,「听说……你们对本座有些不满。」美人的声音清泠可听,如寒夜之月,透澈干净,「不妨,说来听听……」
那几个被押住的男子中,有一人突然挣脱箝制跳站起来,手指着轿上的美人,情绪激动地用胡语大声说了什么,但话音未落,周围响起一片女子的尖叫声。
就见那人喉口喷着血花,整个人往后倒下,轿子旁的侍卫手里那把弯月形的刀上有殷红的血珠自刀剑上滚落,轿上的人则流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好像这般血腥的画面伤了他的眼般,微微撇开头的同时,还用手挡了一下。
其他几人一看这情况,惊惶恐惧到了极点,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推开压制住他们的人就慌不择路地逃跑。
但那轿子上的人显然不打算这么容易放过他们,一声「追回来!」,轿侧天绝教教众打扮的玄衣人,手里弯刀一亮,便追了上去。
就闻惨叫声迭起,有玄衣人将手里的弯刀一掷,弯刀划着寒芒飞向逃得比较远的那个胡人,就在要砍到他背脊上时……
「铿、铿」两声!
一把玉剑、一把宽刃长剑同时挡下那把弯月刀。
凌青侧首看向长剑的主人,是个五官俊朗、打扮略有些随意不羁的青年,但不及细看,又有几把弯刀飞来,那人将剑一横,低吼一声全挡了回去。
凌青正暗叹那人的臂力,这时一道红绸倏忽刺来,凌青侧身一让,见那段红绸逼向逃跑的胡人,便将玉剑一隔,剑气横扫,红绸前端「嘶啦」一声断裂。
轿上的人收回断裂的红绸,睨眼看着凌青,嘴角勾着一抹略带玩味的笑。凌青转了下手腕,玉剑的剑尖指地,身后还传来叮叮当当剑器相击的声响,他和轿上的那人对望,气息暗中流转,僵持了片刻,几乎同时向对方出招。
红绸如练,飞旋缠绕,挥舞如虹,所及之处留下一片红如血的残影,玉剑与之相碰,宛如击在刀器之上,幸而凌青身形轻盈,退避了两下,提气一跃,冲开红绸的禁锢冲上青空。
轿上之人见状,双手一张,将红绸尽数收回,继而朝向凌青的方向抖开,便见那几条布帛瞬息幻化成灵蛇一般,昂首吐信。
凌青腾空一个后翻,避开直刺过来的绸布,脚往绸布上踩过,手上剑花缭乱。
就见半空之中,一道白影与红练戏舞,横扫的剑气以及被击飞的绸缎,将街边小贩的摊子、店铺前的招牌打得一片凌乱,屋瓦乱飞,粉尘溅扬,缠绕的红绸像一张网般将白影罩住,布帛收拢,像是一个巨大的蚕茧。
就在周围众人都唏嘘担忧那位白衣少侠的安危之时,就听「轰」的一声巨响,炸裂的布帛掀起一阵纷飞,宛如扬州二月杨花漫天的细雨。
飞扬缤纷里,白色的身影踏碎裂成花瓣的布帛缓缓落下,脚尖刚一沾地便又轻身而起,执剑踏过轿沿,直把轿上那人逼住。
「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凌青用玉剑抵着那人的咽喉,另一只手气定悠闲地取下沾在自己头上的碎布帛,问话的声音平淡不惊,和方才的攻势犀利简直判若两人。
那位美人看着他,秋水潋滟的眸子眨了眨,然后笑,「你答应不杀我。」
凌青没有立刻答他,将手里沁着玉质冰冷的剑朝他颈上又贴了几分,「不要以为我的剑没有刃就没办法杀人。」
听到他这么说,美人白玉似的脸上划过一丝暗色,眸光一沉,微微侧过头去,「我们是……」
蓦地寒芒一刺,几道细小的光亮朝凌青的脸面飞了过去,凌青后踏一步,拿玉剑一挡,就听「叮、叮」清脆作响,同时脸颊上一抹刺痛。
凌青眼角瞥见此人指尖夹着几个黝黑圆珠,比当时袭击他们的那些黑衣人所用的要小上许多,凌青心里一凛,在对方将那几颗圆珠掷向地上之时,脚下一点,提气后掠。
伴随着巨大爆炸声而起的是一阵呛人的烟雾,凌青落地挥开面前的烟雾,一甩衣袖执剑就要再追,燕云烈从旁过来将他拉住。
「小心有诈!」
烟雾和飞尘散了一些,面前只留下那顶已经破破烂烂的轿子,那个自称天绝教教主的美人,和那些天绝教教众打扮的人都已经不见踪影。
凌青侧首扫了燕云烈一眼,将玉剑交到另一只手上,手腕一转将剑收于身侧,「怎么?打伤了他,你心疼?」脸颊上有一道细长的红痕,是被那根暗针伤到留下的。
闻言,燕云烈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摆出一副颇为无辜的样子,「凌青,我真不认识……」
还没说完,一旁有人走了过来,两人回头看去,发现原是刚才和凌青同一时间出手、仗义相助的侠士,凌青抬手向他作了一礼,「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对方执着长剑拱手还礼,「在下柳沧派薛寄风,今日在此得见挽月剑凌青凌少侠、天绝教燕教主,实乃三生有幸。」
凌青和燕云烈皆是一惊,不动声色地摆开应战的架式,但凌青面上仍是谦和有礼,「敢问我们之前可曾见过?」
「哈哈哈!」对方出乎意料地朗笑开来,一派没有顾忌自来熟的样子,「去年武桓山比武大会上,凌少侠武艺精湛技压群雄,后又协同青鸿派及东周王救众人于危难,此等侠义令人赞叹,柳沧派不过是个小门派,江湖上没什么名气,凌少侠没见过在下实属正常。」
凌青执剑再行了一礼,身上凝聚的戒备淡了一些,「不敢当,如若当日没有众武林豪杰同心协力一起应敌,凌青纵然天大的本事也无力扭转局势。」
薛寄风问道,「你们两人到这里来是为了最近这里发生的事吗?」
凌青垂眸略想了一下,回道,「我们来这里原是为了别的事情,但现在……恐怕是不能坐视不理了,不知薛侠士有没有时间和我们细说一下这里发生的事?」
「没问题!我正好肚子有点饿,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说。」
「行,请薛侠士带路。」
「哎,别侠士侠士的,我比你年长,不介意的话叫我一声薛大哥吧。」
「好。」
燕大教主背手跟在一旁,不出声也不理人,只有脸色臭得和鞋底一样。


6

薛寄风似乎对应城很熟,凌青和燕云烈跟着他来到一家叫福来的客栈,几人落坐后,薛寄风什么菜都没点,叫小二给他先来一斤烧刀子。
酒菜上来后,薛寄风抱过酒坛拍开封泥,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倒完要递给凌青,被凌青摆手回绝了,但凌青心里已经留下了薛寄风此人豪迈爽直的印象。
吃饱喝足之后,薛寄风和他们说了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薛寄风生来不羁,好四处游走,此前听说辽国蓄谋再犯,他正好在冀州,本着一腔的侠骨热血,便想去雍州看看有没有什么是自己可做的。
正要动身离开的时候,突然冀州来了一帮子号称天绝教的人,利用其手里的武力,欺压这里的百姓。
薛寄风在武桓山上见过燕云烈的真容,在看到那个自称天绝教教主的人之后便心生疑惑,暂时搁下去雍州的打算,按兵不动想看看这些人打什么鬼主意。
「那薛大哥在这里有没有遇到过东周王东离暮云和他的手下?」听到这里,凌青打断他问道。
薛寄风一脚支在凳上,怀里抱着酒坛,伸手摸摸下巴,「东周王我是没遇到,但是此前那帮人似乎伏击过什么人,等到我赶到时只看到打斗过的痕迹……还捡到这个。」
薛寄风从怀里掏出一束靛青色的丝穗来,丝穗上方有个银制的镂空图腾,是一只三足的青鸟。
凌青取过那个穗结翻看了一下,轻声喃道,「这是东周王府侍卫都会佩戴的东西……」然后抬头,「你找到他们伏击的地方是哪里?」
薛寄风想了想,「出了城还挺远的,恐怕快到雍州了……」
凌青侧首看了一眼燕云烈,燕云烈只微微点了下头,看来两人都想到了一起去,恐怕东离暮云是中了这伙人的袭击才失去下落的。
「那么凌青你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凌青暗暗在心里筛选了一遍,把能说的不能说的分作两边,但薛寄风见他略显犹豫便道,「如果不方便说,那也无妨。」
「非也。」凌青立时否决,「我此前收到东周王府的消息,说东周王东离暮云和其手下在冀雍两州交界的地方失去音讯,我就是为着这事而来的……且一路上我们一直遭人袭击,而袭击我们的那些人,和今日看到的这些假扮天绝教的人似乎是同一伙人。」
说到这里凌青沉默了下来,有些话并不适合在那个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薛寄风面前说,就算知道他性格爽朗不羁,此前还一同退敌,但毕竟只能算是初次相识。
之后几人便都默默喝酒吃饭,燕云烈最先离座,只说了一句「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就独自上了楼,凌青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便也寻了个藉口先回房去。
有薛寄风在,凌青和燕云烈各自要了一个房间,但凌青推开自己那间房门之后,不意外地看见燕云烈坐在桌边,似正想着心事。
凌青关上门走了过去,将太上忘情搁在桌上,「你想到什么没有?」
燕云烈摇头,「现在能想到的就是有人冒充我天绝教,让你的东离大哥失去下落,还一路袭击我们两个,要置我们于死地。」
凌青在桌边坐了下来,「你觉得……东离大哥他现在是生是死?」
燕云烈没有回答他这个疑问,反而伸出手来,手掌贴着凌青的脸颊,拇指在那抹被暗针伤到的红痕那里来回摩挲。
「刚才那样打斗,身体没什么大碍吧?」
燕云烈才一个不留神就见他已经冲了出去,虽然自己也随即追了过去,但被那些拿着弯月刀的下属给隔了开来,结果让他在自己眼皮底下受了伤,多少心疼。
「虽然他们扮得很像,但是武功路数都不对,你要相信我。」
凌青淡然一笑,「你这么说,反倒让我觉得你像是在心虚什么。」
「我只是希望在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不要生了什么误解。」
那些人不知其用意,不知其居心,他知道这一路过来遇到什么发生什么,凌青自己会有判断,但却有股不安渐生渐隐地萦绕心里,总感觉之前那些事都是一环扣着一环的,便开始担心自己这边会不会并不是正接近真相,而是一步步往着什么陷阱机关踏去……
「凌青,我想你能先回天绝山或挽月山庄,之后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为什么?」凌青有些不解,然后随着燕云烈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腹部,似乎明白了燕云烈的用意,正欲开口,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凌青示意燕云烈先别出声,起身走过去将门开了一条缝。
「凌青,愿不愿意陪我切磋几招?」门外站着薛寄风。
虽然先前那番打斗不至于太过激烈,但凌青已感觉内息在体内乱窜,本来看到燕云烈在自己房里时,想着正好让他帮着调理一番的,这会儿没办法和薛寄风说实情,只能在肚子里寻思着该怎么回绝他。
许是见到凌青不太乐意的样子,薛寄风忙道,「凌青你、你不用勉强,我、我这人酒劲一上来就想练剑,然后一想起挽月剑在江湖上的盛名,就手痒想仔细见识一下……」薛寄风抓了抓脑袋解释着,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而有些不好意思。
见薛寄风说完就要转身,凌青出声叫住了他,「只切磋几下的话是无妨。」说着便退回房里去取了归梦来。
燕云烈自然是听到他们的对话,想说什么,被凌青摆摆手制止,又指指窗户,示意他翻窗回去自己房间时,别让薛寄风看见了。
于是燕大教主的脸又臭了,心里不住地恼火,怎么这薛寄风每次出现挑的时辰都这么准?尽拣自己和凌青说话的当口。他闷闷地开窗爬出去,闹得他好像是在偷情一样。
凌青拿着归梦走了出去,薛寄风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
「刚才听你房里有说话的声音,还以为你和燕教主正在讨论什么事情。」
凌青笑着摇头,「你大概听错了。」
两人一起下楼往客栈的中庭走去。
「看起来,凌青你似乎和燕教主相识已久。我印象中,天绝教的人素来行为不合常理、乖张诡异,历代教主也都行踪不定,不怎么在江湖上露脸,总给人神秘莫测的感觉,此前竟还和霍贤这样的奸贼勾结在一起……」
凌青身体一震,紧了紧握剑的手,打断了薛寄风的话。
「孰是孰非,若不是亲眼所见,又有谁能定论?天绝教教众性情外向而坦率,行事虽乖张但也深明大义,我和东离暮云能得以诛杀霍贤,最后还是靠燕教主的一臂之力……并非我袒护天绝教,实则天绝教为世人误会太多。」
说这些话时,凌青不觉胸口心血翻涌,酸楚和痛苦默默搅动着藏在最深处的伤口。
外人并不知情,但他又怎会不明白?
将天绝教推至那般被人唾骂的境地的,有燕云烈的一意孤行,而他自己也有脱逃不掉的干系……

两人到了中庭,凌青执归梦作了个请,「切磋为主,点到为止。」
「好!」薛寄风将剑鞘一扔,长啸跃起,「凌青,那我就不客气了。」唰唰刺了过去。
凌青没有立刻出招,拿着归梦的手背在身后始终没出剑,身体左右摆动躲避剑招。
「凌青,你这样我们可没办法练剑。」薛寄风一挽手里的长剑,脚下虎步生风,剑法就如他性子一样豪放。
凌青并非避而不应,柳沧派的剑法他此前并未见识过,这几个回合按兵不动只为观察薛寄风的剑法,却发现他的剑法古朴,内力浑厚,单凭臂力和这把宽刃重剑就能舞出雄浑的气势来。
铿!
归梦架住薛寄风的长剑,凌青嘴角微微一弯,「请多多指教。」手腕一翻,身子一转,便抽着归梦出鞘,薄如蝉翼的剑身上划过一道银亮的寒芒。
薛寄风一剑刺过去,长剑铮声如龙吟,凌青身姿轻盈,旋身,后仰,长剑贴着胸口划过,侧腰一转,归梦翻着剑花从下往上直刺过去,被薛寄风横剑挡下,凌青身形一斜,飘开丈尺,脚往树身上一踏,借力旋身,擎归梦刺向薛寄风。
一个剑法淳朴浑厚,一个剑法轻盈灵巧,剑气扫下枝叶零落,天上开始飘下雪片,就闻院中「叮当铿锵」剑器相碰铮鸣,两人的身影倏忽挪移。
凌青被薛寄风那股蛮劲连连挡下剑招,几乎被逼至死角,心想自己倒还真小看薛寄风,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的门派,其中出来的人能有这样的好剑法。
眼神一凛,凌青认真了起来,用内力震开和归梦黏缠的长剑,他提气一跃,剑尖在庭院石桌上一指,剑尖挑起桌上的积雪,劈开散落的晶莹,擦着薛寄风的耳旁划过。
两人错身,凌青回腰,归梦在空中一转,银亮的剑光刺目,在薛寄风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回刺过去。
薛寄风见状倒也不慌,顺势倒地,但手臂却执剑横扫,两剑相碰,「铿」的一声,凌青只觉被震得虎口发麻。
许久没遇到这样的对手,凌青也不觉来了兴致,但提剑再起之时,忽感一阵气血冲过胸口,接着耳旁响起薛寄风的声音。
「看起来,凌青你似乎和燕教主相识已久。」
凌青脚下一顿,被薛寄风找到了空子,看到迎面而来的剑光,凌青几乎本能地抬手用归梦挡开。
「我印象中,天绝教的人素来行为不合常理、乖张诡异,历代教主也都行踪不定,不怎么在江湖上露脸,总给人神秘莫测的感觉,此前竟还和霍贤这样的奸贼勾结在一起……」
剑气横扫的声响似乎渐渐听不见,凌青只觉那股不受控制的气血在到处乱窜,他一边想控制下来,一边又要应付薛寄风的攻势,但眼前却又不时出现一些过去的画面,血腥惨烈的,不堪回首的……
不要乱想!静气凝神!
凌青暗自告诫自己,但眼前却出现了重影,面前的薛寄风一会儿成了东离暮云,一会儿成了霍贤,一会儿……又成了浑身是血的燕云烈。
凌青的呼吸越来越浊重,剑招也失了条理,几乎是不管不顾地用剑扫向面前的任何东西。
薛寄风见他这般像是走火入魔的迹象,攻势凌厉又带着杀气,意欲叫停,但凌青根本不听他的。
突然薛寄风脚下一绊,整个人摔在地上,回身就见凌青红了眼举剑刺来。
「凌青!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凌青蓦地回神,就见自己的剑离薛寄风的胸口不过寸许,忙手腕一抖错开去,但还是把薛寄风肩膀上的衣服给割破。
「点到……」薛寄风一口气提到了喉口,总算凌青清醒过来,那一剑「叮」的擦过他的肩膀刺进地上的青石板里,他这口气才吐了出来,「为止。」
凌青愣在那里,手微微地发着抖,片刻才缓缓松开握着剑的手。
刚直起身,便觉那几道在血脉里乱窜的气血带起喉口阵阵血腥,腹部也隐隐作痛。凌青一时慌乱起来,首先想到的就是肚里的孩子,紧接着心绪不稳,就在他压制不住气血,一口温热翻涌上来冲过喉口的时候,身上几大要穴突然被点住。
凌青只觉浑身的力气猛地被抽走,身体软软地滑了下来,在失去意识的时候落入眼帘的是燕云烈微有愠怒的脸。
「太乱来了!」燕云烈怒道,手臂一揽将凌青往下滑的身体拦腰托住后,也不顾还坐在地上的薛寄风的眼光,把昏了过去的凌青打横抱起来,往楼上他们的房间去。

房里燃起了安神香,火盆烧得很旺。
燕云烈将凌青随身带着的包袱搁在桌上,从里面找出几个瓷瓶,一一打开来闻了闻味道,最后留了两个在自己手里走回到床边。
凌青躺在床上,眉头深深皱着,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
燕云烈挨着床边坐下,伸手轻推了推凌青,「凌青?凌青?」
但凌青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眉头皱得更紧,发出几声痛苦的低吟。
燕云烈叹了口气,将他扶了起来让他靠着自己,又将那两个瓷瓶里的药丸倒在自己掌中,一粒安胎,一粒固本培元,一起递到自己唇边,用齿尖叼住,接着捏住凌青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自己贴了上去,四唇相贴,用舌头将药丸推进他的嘴里,一手在他背脊上推动,助他吞咽。
看凌青一直没有醒过来,燕云烈满心地疼惜,同时又气得胸口发痛,想着等他醒过来一定要好好责骂他一番,明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不同往日,偏偏又总是没有自觉。如果不是自己出现得及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幸而之前在天绝山上时自己时常陪凌青练剑,对他的剑招都了然于心,凌青的剑步一乱,他就有所察觉。
低头看向怀里的人,手指轻轻地沿着他俊秀的脸颊描摹而过,将散在他鬓畔的发丝逐一捋到耳后,恼怒更多是被心疼所代替,燕云烈将手滑了下去轻贴在他腹部上,原本平坦紧实的地方如今变得柔软并微微向外凸了出来,只是现在还没有办法感受到底下的脉动。
「凌青……」燕云烈将他搂紧了一些,脸贴着脸蹭了蹭,「要不要我吹个小曲给你和宝宝听?」言语里漾满了绵密的温柔与甜美的宠溺。
叩叩!
房门再又被敲响,燕云烈看了看门口,将凌青放下,走去开门,但是在看到门外站着的是薛寄风后就顺手要关门。
「哎,等等!」薛寄风忙卡住门不让他关,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我是来把这个还给凌青的。」
燕云烈看到薛寄风手里拿的是归梦,刚才他一颗心都在凌青身上,都没有顾上把他的剑一起拿回来。
燕云烈冷着脸接过归梦,没有道谢,还是要关门,依然被薛寄风卡着。
「凌青他……没什么事吧?」薛寄风露出一脸的担忧。
「内息散乱,心绪不稳,已经没事了。」燕教主的脸色比这外头垂着冰凌的天还要冷上几分,本来压下去的愠怒在见了薛寄风后又冒起来。
明知不能全怪薛寄风,但要不是他邀凌青去练剑切磋也不会差点出事,至于凌青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走火入魔的迹象,只有等凌青醒过来后问他了。
燕云烈不出声,就摆着一副赶人的表情,薛寄风倒也识趣,乖乖将卡着门的手收了回来,于是燕大教主很不给面子的立马关门,但在还剩一条缝的时候又被薛寄风用他的剑挡住。
透过拳头宽的门缝,燕云烈看到薛寄风将脸凑过来,表情似和先前有些不同,嘴角那抹笑意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燕教主,你也相信那些天绝教教众是假扮的?」
「你想说什么?」燕云烈将门板捏得咯吱作响。
薛寄风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将抵在门上的长剑收了回去,门「吱嘎」一声关上。
燕云烈对着门站了半天,才转过身来回到床边。

凌青只觉脑袋里昏昏沉沉的,那些过往的画面还时不时地在脑海中晃过,若不是薛寄风的那番话,他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起这些事情了……
曾经被归梦刺穿的右肩、以及被自己硬生生折断过手腕的左手都在隐隐作痛,明明那个时候阮素雪已经替他治好了,但为何现在会有火辣辣的被烈焰烧灼着的感觉?
有些事若是不想起来便在心底慢慢沉寂,而倘若一旦回忆起来,便挡也挡不住的,像似河底被搅动泛起的污泥,一阵阵地翻上来,浑浊了表面的清澈。
那个一意孤行到几近残酷的燕云烈,几乎将他摧毁,那些痛苦,那些刻在他身上的侮辱与折磨,此刻再度想起来,寒意弥漫了全身,凌青不由瑟缩起身子,微微发起抖来。
不要……不要……
「凌青?凌青!」
凌青睁开眼来,入目的是燕云烈满脸的紧张。
「凌青,你怎么了?」
燕云烈伸手过去要扶他,却被凌青给躲了开来,他不解地看向他。
凌青躺在那里,大口喘了几口气,这才完全清醒过来的样子,望向燕云烈的眼眸也由迷茫转为清澈。这一次燕云烈伸手去扶他,没再被他躲开。
凌青被扶着坐了起来,接过燕云烈递来的茶水,愣愣地双手捧着却没有喝,半晌腾出一只手来去摸自己的肚子。
燕云烈在床边坐下,用袖子替他拭去额角的汗珠,「现在知道担心了?」
凌青抬头看着燕云烈,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只嗫嚅出一个「我」来,有些无措的样子。
燕云烈原来还打算等他醒来要好好说他一顿的,但是看他现在这模样自然也舍不得,便用手在他背脊上抚了抚以示安慰。
「好了,还好我及时发现你的不对劲。好好的练剑,怎么会弄得差点走火入魔,姓薛的臭小子他对你做了什么?」
凌青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后面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燕云烈没有追问下去。
两人沉默了一下,燕云烈突然开口,「凌青,你心中有魔障。」
凌青一惊,「魔障?」
「贪恋利欲、执着妄念,众生万象,皆可成魔……」
凌青想了一想,原本抚在腹部的手挪到了心口。
心被魔障所困,他不是没有过,孩子死去的时候他就被悔恨与执念深深缠绕,以致神思恍惚,无法脱出。
他修的是青鸿派的内功心法,又是最讲究修养心性的道家内经,若是一旦在心中形有魔障,那么后果很难想像。
正想到这里,便听见燕云烈语气温柔的安抚他,「人人都有心魔,越是在意反而越容易被吞噬。」
这一说,让凌青歪下脑袋、脸上露着疑惑地看向燕云烈,大约是没料到经常做出些不合常理的孩子气举动的燕云烈,会突然说出这么蕴含禅意的话来。
「燕云烈……」凌青的视线落在他的心口,手指在那里戳了戳,「那你的这里……有没有魔?」
燕云烈抬手握住他,没有一丝的犹豫,「有。」
「那要怎么办?」
「……相信。」燕云烈握着凌青的手,让他的指尖贴着自己的心口在那里画了一个圆圈,然后一点圆圈的中间,「若是这里不为迷惑,那么再厉害的魔障也无法入侵……」
相信?
凌青一直怔愣着,燕云烈松开手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亲,「饿了吧?我去叫小二弄点吃的来。」说着便起身向外走去。
凌青一直看着燕云烈,直到房门关上这才收回视线,低下头,杯子里的茶水震出圈圈的涟漪,将映在茶杯里的自己的身影涣散得模糊不清。

凌青的内伤并不严重,躺了两日就差不多可以下地了。
虽然燕云烈在薛寄风面前总是脸色臭臭的,但凌青却还是很高兴和薛寄风这样爽朗豪放的人结交成朋友。
晚上的时候薛寄风邀凌青去市集逛逛,走走路,好舒展舒展筋骨,结果脸色臭臭的燕大教主也不请自来地跟在后头。
走在市集上,胡人贩子有认出凌青他们就是那天替他们出头的侠士,纷纷带着感激地将摊子上的东西往他们手里塞,凌青推托着不肯要,薛寄风倒是毫不客气,那些人不管送什么都照单全收了。
「胡人和咱们中原人不同,你要是不收,他们会觉得你是看不起他们,收下来了,就是接受他们的谢意,他们才高兴。」薛寄风抱着一大堆东西解释道。
「你很了解胡人?」凌青表示好奇。
「也没有,就是东西南北走得多了,各地的风俗和人情多少了解一些吧。」薛寄风说着从怀里抱着的那堆东西里拣了个果子抛给凌青,「这个可甜了。」
接着自己也拣了一个递到嘴边喀嚓啃了一口,然后薛寄风意识到什么,嘴里叼着果子又摸了一个出来递给燕云烈,但是燕大教主只是撇开脸去表示不屑,薛寄风挑了下眉,讪讪的将手收回来继续啃他的果子。
三人逛完市集往回走的时候,街上的人潮散了不少,迎面有一老汉拉着板车过来,和他们擦身时,凌青看到他那辆车上满满的摆着蔬菜还有些牛羊肉。
「大概是明早要拿去卖的。」薛寄风在一旁说道,可能是看到凌青一直盯着那车看的关系。
「薛大哥,那些人的老巢在哪里?你有没有查过?」凌青停下来问道。
薛寄风怀里抱着的东西能吃的大部分都已经进到他肚子里,听到凌青问他,手里拿着最后一个果子在啃,吐掉果皮,「我曾经试着去找他们的老巢,但是跟在后面绕来绕去,最后就把自己给绕迷糊了。」
凌青看向燕云烈,「燕云烈,你还记不记得他们袭击我们的时候,你布在四周的『拂澜』没有发挥作用,会不会也像你们一样,他们在四周布了什么阵,一定要有『引路』之类的才能找到呢?」
燕云烈想了想,「有这个可能,凌青,你想到了什么?」
凌青转身,看向那个拉了一板车菜的老汉背影,「就算真的是魔教中人,能像神仙那样不吃不喝吗?」
一言,似点醒梦中人。


7

三人回到客栈稍事休息一下,待到打更的敲过四更之后便来到城门口,找了个地方藏匿起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看守城门的官兵来开城门,片刻后凌青推醒抱着剑在打呼的薛寄风。薛寄风睡得懵懵的,一时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听见远处传来「吱嘎、吱嘎」车轴转动的声响,以及车轮辗开碎雪的「沙沙」声。
浓重的晨雾里,一道黑影向着城门这里走来,一点点走近了,然后看清楚就是之前见到的那个拉着一车菜和肉的老汉,这会儿他板车上还乡了几个米袋子,他拉着车破开晨雾,缓缓出了城门。
「走,跟上去看看。」
凌青话音刚落,就一闪身挪到城门口,贴着城门旁的墙根朝外头看了看,然后追了出去,燕云烈紧跟其后。
薛寄风见两人都隐进晨雾中,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把瞌睡敲走,接着赶忙追上去。
「你们两个武功都在我之上,就不能走慢一点?」
等他追上凌青和燕云烈的时候,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抱着一根枝杈喘了好久才回过气来。
他们站在一片树丛中,远远地看见小道那里有两个穿着玄衣的人,但并非是天绝教教众的打扮,老汉拖着板车到这里,将板车放下,从他们手里取过一个钱袋就走了,这中间没有任何言语。
那两人查看一下板车上的东西,确定里面没有夹带或藏匿什么后就推起板车走了。
凌青他们从树丛间走出来,跟在那两人后头,但是没走多远,这两人连同板车就突然平地消失不见了踪影,凌青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走到两人和板车消失的地方,看见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和车毂辘的印子也就到这里为止。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之前几次也是这样的情况!」薛寄风有点激动道,「他们是不是会什么妖术,可以瞬息挪移?或者日行千里?」
「不过是用来迷惑常人的阵式罢了。」燕云烈背手站在那里冷声说道。
薛寄风屈起手指挠了挠自己的脸颊,被这盆冷水浇得说不出话来。
「燕云烈,你有办法破这个阵式吗?」凌青看向燕云烈,问他。
燕云烈抬手示意他们两人退后,「试试看,但如果失败了说不定会打草惊蛇。」他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竹筒,去掉用以封口的布团。
凌青以为从竹筒里出来的又该是像「引路」或「拂澜」那样小小的像是萤火一样的东西,结果出乎他意料的,就听闻一声凄厉的嘶鸣,几条蛇状的黑影从竹筒里「唰、唰」地窜了出来,没进周围的树丛间。
「它们是做什么用的?」薛寄风抱着剑伸长了脑袋,满是好奇地往燕云烈手上那个竹筒里张望,刚一凑近,又一道蛇状的黑影窜跳出来,几乎撞到薛寄风的脸上,薛寄风「啊」地一声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出剑。
啪嚓!
一条全身墨黑带着血红条纹的蛇分成两截掉在雪地上,蛇的眼睛是宛如琥珀一样的金色,明明分成了两截,但没有血溅出来,带着脑袋的那半截,丝毫无损似的昂起头吐了吐红信,滋溜游走,只剩下尾巴的半截在雪地上扭动。
薛寄风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做了坏事,没再敢吱声,燕云烈低下腰将那半截蛇尾巴拾起来塞进竹筒里,「天绝教布阵一般也是用蛊,这些蛇是以蛊为食,如果布阵的蛊不在了,那么迷惑人的力量也就不存在了。」
燕云烈的话音刚刚落下,就见前方的晨雾略略散去了一些,就在那些脚印和车轮印子消失的地方旁边,又出现另一条小道,脚印和车轮印在那条小道延续下去,但小道的远处依然隐在雾气中,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些黑黝黝的影子。
「小心一点。」燕云烈提醒道。
凌青紧了紧手里的剑,朝着燕云烈点了下头,三人沿着这条小道走了进去。
越往里走,就越感觉阴森,周围的枯树枝杈横生盘错,隐在茫茫的白雾里,像极了一个个的人姿态诡异地站在那里。
三人都保持着高度的紧张,生怕对方来个偷袭,一路上也没有言语,也不知走了多久,而且四周的雾更浓了,伸手出去几乎看不见自己的手指。
「似乎不对劲啊……」薛寄风小声嘀咕,「总觉得怪怪的,怎么雾这么重?」
「嘘……」凌青示意他噤声。
这时,前方阴沉沉的浓雾里传来低哑浑厚的「吱嘎」声响,像是历经风雨的、已经腐朽不堪的木头才能发出的声音,白雾里缓缓出现一个黑影,像是一张大嘴,又像是见不到底的大洞。
「快走!」燕云烈做了一个手势。
两人跟着燕云烈走了两步,蓦地那浓得几乎要将人吞噬进去的浓雾一下都散了,视线清明起来,眼前的状况也能看清楚了。
凌青拨下树枝,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幢有些年岁的老旧殿宇,外墙和石阶用的是大块的青石,每一块青石上都雕刻花纹,被雨水长久的冲刷,青石表面留下了一道道沟壑一样的痕迹,使得那些花纹也变得模糊,看不清原来的样貌。
殿宇阁楼建在高高的台阶上,柱子和斗拱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红漆斑驳,挂在飞檐下的铜铃轻轻晃荡着,「当当」的声音听起来就和这殿阁一样的苍老。
「这地方看起来很早就有了,看来当初建的人花了不少人力和物力。」薛寄风打量着这建筑,轻声感叹。
刚才发出声响的就是这座殿宇鼓楼前的两扇数丈高的大门,经过了岁月的腐朽,同样的斑驳,上面的铜钉残缺不齐,铺首衔环还依稀残留着当年的恢弘。
门口和里面台阶上都有天绝教教众打扮的人值守,那两人和板车进去大门之后,大门缓缓关了起来。
「要不要进去?」燕云烈问凌青。
凌青抬头看看台阶上的这座殿宇,「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好了,我们分开走。」
「好。」
薛寄风和凌青悄悄挪过去,将门口值守的人放倒,趁着大门还未完全关上,三人闪身进到里面。

三人分开走,凌青下意识地去找地牢之类的地方。
按照薛寄风的说法,这伙人曾经在冀雍两州的交界处伏击过什么人,但现场只有打斗的痕迹却没有尸首。如果东离暮云就是他们伏击的人,那么东离暮云很有可能就在这伙人的手里。
通往地下的通道潮湿而阴暗,充斥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火把上的火焰扑闪了两下,通道靠近出口处有石头骨碌碌地滚过,看守的人注意到动静,朝那里走了过去,左右看看。
凌青脚勾着上方的横梁,倒悬下来,伸手点了他的穴道。
看守扑通倒地,凌青翻身下来,很轻的落地,朝通道出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执起剑朝里面走去。
地道很长,潮气也越来越重,耳边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外,就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再里面就漆黑一片的,凌青摸出火折子甩燃,沿着地道往里走,走到尽头后是一排往下的石阶。
凌青犹豫了下,还是举着火折子沿石阶走下去,只比蚕豆大点的火光照不了很远。
这座殿宇年久失修,这里到处都渗着地下水,甚至有粗大的树根破开青石,扭曲盘缠着。石阶到底有一扇铁门,凌青眼睛一亮急步走了过去,透过缝隙隐隐约约看到里面似乎有人,但不确定是不是东离暮云。
提剑砍断门上的铁链,正要伸手去开门,谁想铁门猛地从里面被推开。
啪!
火折子掉在地上熄了。黑暗中传来拳脚相击的声音,对方出招不遗余力,似要把他逼至死路。一片黑暗里,凌青只能凭感觉出招。
铿!归梦擦在石墙上蹭出一丝火星,光亮落进两对清明的眸子里。
「凌青?」
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凌青收回招式从地上摸起火折子,朝着出声的方向一照。
「东离大哥!」
没想到真的是东离暮云,地牢的铁门那里再次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凌青注意到还有一个人从地牢里面出来,竟然是安阳王。两个人看起来都瘦了不少,而且还满脸胡子,但至少没有缺胳膊少腿什么的。
「凌青你怎么找来的?」
「东离大哥,这里不宜说话,我们出去再讲。」
「好。」
三人刚出了地道,就和对方的侍卫撞个正着,东离暮云箭步上去用手刀劈晕了其中一人并夺下他手里的刀,转身砍侧另一个侍卫将他的刀丢给安阳王,并将两人护在身后,「快走!」
整个殿宇不论是地下通道还是地上的亭台楼阁,曲径纵横,宛如迷宫一般。
越来越多的侍卫追过来,在过一个拐角的时候,「铮」的一声,一把长剑泛着精光直扑门面,凌青反手擎着归梦一挡,手腕一扭将来人的剑架住,同时,东离暮云从凌青身后一跃而出,就要补上一剑,幸而凌青眼明,看清楚了来人忙出声叫停。
「东离大哥自己人!」
唰!剑在薛寄风鼻尖前停下。
薛寄风愣了愣,抽回被架住的剑,拍拍胸口,正要出声抱怨,一见他们后面紧随而来的一群黑压压的侍卫,脸色立变,「你们怎么把他们都引来了?」
「少废话,你带东离大哥和安阳王出去,我去找燕云烈。」凌青说完跃身翻出走廊的木栏,旋身上树借力跳上二楼。
薛寄风抬头看着,啧啧出声,被身后的脚步声给惊回了神。
侧首一看走廊另一侧也有大批的侍卫朝这边过来,薛寄风苦了下脸,一面直呼凌青没义气一面认命提剑御敌。

这边凌青跃上二楼,发现这里的侍卫少很多,大约听到底下动静后都到下面去了。
这里不似底下都由青石筑成,木质的地板已有些松垮,踩上去咯吱作响,似一个用力就会踩断了一样。
这像是主人日常作息的地方,工艺精良的青铜熏炉正漫着袅袅青烟,淡淡的檀香掩去了古旧的腐朽味道。
一道道的青纱帐幔轻轻飘荡,撩动着这里的萧索,却也营造几分翩然脱俗的感觉。
「烈……」
一个低低柔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凌青一惊,陡然出剑,但周围没有人。
「烈……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
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哀愁与失落,凌青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你到底想怎样?」这次响起的是燕云烈的声音。
道道帷幔之后有一间房间,房门紧闭,但门上的疏格雕花遮挡不了多少视线。
凌青靠了过去,看到那日在城里遇到的那个假冒天绝教教主的美人,正倚坐在软榻上。
他身上只着了一件薄绸长衫,腰带松松系着,衣襟和衣摆下方都敞开着,胸口大片白皙如玉的肌肤、以及两条纤长匀称的玉腿都露在外头……而燕云烈就站在他的对面。
凌青只觉心口那里猛地一抽,有股寒意自脚底渗了上来,像蛇一样缠绕上双脚和双手,然后又逐渐漫上背脊。
一瞬间,他只觉得周围安静极了,所有的气息流动都在这一刻停了下来,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喘息的声音,以及那里面两人的对话声。
「殿瑶,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里冒充我,欺压百姓,之前一路上派来追杀我的……也是你的人吧?」
那个被叫做殿瑶的美人,换了个姿势,两条腿交叠在一起,下摆开得更大,他从旁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木质令牌,手一松,用手指勾着上面的绳,于是那块牌子正对着燕云烈在那晃啊晃,「你仔细看看,这块教主令,真的是假的吗?」
凌青透过门上雕花的空隙看过去,发现殿瑶手里的那块令牌和燕云烈的很像,但又不尽相同。
凌青也有一块燕云烈给他的令牌,那上面除了有篆书刻写的「天绝」二字外,还有一枚代表天绝教的赤炎图案,而殿瑶手里那块上面写的却是「天正圣」,图案也非赤炎,而是一朵红莲火。
燕云烈见到那块令牌愣了一愣,随后竟然极为恭敬地跪到地上,手臂前伸拜倒在地,行了一个表示臣服的大礼,「蒸云烈参见天正圣教教主,教主万安。」
凌青几乎看不懂眼前的状况,一连串的疑问在心头冒了出来。
为什么燕云烈会称他为教主?
天正圣教教主是什么,和天绝教又是什么关系?
燕云烈行过大礼从地上站了起来,殿瑶脸上的表情严肃了一些,但依然还是那副惑人的姿势。
他将那块木令牌收了回去捏在手里把玩,用着绵软的嗓音缓缓说道,「天正圣教始创于西域,百多年之前传教入中土,在湘西天绝山驻扎,并更名为天绝教……只是传到燕教主这一代,仿佛是已经忘记天绝教进入中原所肩负的使命?」
燕云烈低下头,「燕云烈不敢忘记。」
「不敢忘记?本座倒是觉得燕教主忘得很干净,不,或者说是压根都不放在心上,反正天正圣教远在西域,这些年又已经几乎断绝了联系,故而当初制定的那些教令都可以丢了,然后尽管逍遥自在地做你的天绝教教主?」
「燕云烈有辱圣命,请教主责罚。」
殿瑶轻叹了口气,「天绝……天绝……还真是有负盛名……」
天绝……?
凌青暗自在心里咀嚼这个词,曾经也觉得这名起得有点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天绝教中人行事本就乖张诡秘,这样看来就觉得起这样的名也无非嚣张跋扈一点罢了,却从未细想过这个名字背后是否包藏着什么寓意。
「所以本座这次千里迢迢前来中土,就是为了整肃中原天绝教,一振我天正圣教的雄威。」
燕云烈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然后抬头,「殿瑶,我希望你想清楚,如果仅仅只是针对我个人,你放心尽管来,我燕云烈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怨言,当初是我负你,但不要迁怒到天绝教其他人身上。」
燕云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为温柔,本就醇厚低沉的嗓音,撞进心里,像是那些亘古的乐器所特有的沉劲……
殿瑶脸上的严肃如潮水一样缓缓退去,有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接着那双美眸里水气弥漫,流转着的水光几欲滴落成珠。润泽如沾了夜露的花瓣一般的嘴唇颤了颤,却吐不出言语来,只是一脸凄怨地看着燕云烈。
「殿瑶,中原局势已不是你我仅凭现在这些教众的力量所能控制和左右的,你还是回西域去吧。」
凌青握着剑的手发着抖,又是如此地用力,指骨乍现,青筋乍超,几乎要将手里的剑捏断了一般。
「烈……」殿瑶轻唤出声,同时一粒晶莹的水滴自他眼角滑下来落在地上,破碎溅散,「当年我离开天绝山去到西域总教,就想着有朝一日若我能当上教主,便能让你对我万般听从……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不如……你同我一起返回西域总坛?烈……」
殿瑶将手里的教主令一扔,起身就要扑进燕云烈怀里,但还未碰上燕云烈的衣服,就听轰的一声,雕花大门连同窗棂一起被从外面震碎,断木横飞,一阵掌风扫来,凌青一掌拍在殿瑶胸口上。
殿瑶自然抵不过他的十成劲,一下被拍飞开来,背脊撞上软榻。
凌青手腕一转,剑尖指着殿瑶,「我不管你们以前什么关系,但现在你最好明白一件事——这个人是我的,少打他的主意!」然后回头看向燕云烈,眼神狠戾地瞪了他一眼,「我们走。」
「烈……」
哀哀凄凄的唤了一声,在得不到回应之后殿瑶的声音里带着怒意,「燕云烈,你今天要走出这个门,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后悔!」
燕云烈的脚步停了一下,但在这时,就听外面接连传来几声剧烈的爆炸声,撼动天地的气势让他们感觉脚下都在晃动,房里用以装饰的青铜器皿纷纷倒下。
殿瑶有点惊讶地四下看去,见燕云烈执意离开,气得跳脚,「燕云烈!」
突然又是一声巨响,将殿瑶震倒在软榻上,顶上的木梁不堪支撑轰的掉落下来,将腐朽的地板砸出一个大坑,烟尘散飞,紧接着屋瓦房梁也都簌簌落下。
凌青和燕云烈突围冲出摇摇欲倒的殿宇,看到殿宇一角正冒着滚滚黑烟,夹着带有火星的木屑冲上天际,薛寄风、东离暮云和安阳王一边往外跑还一边往外丢着什么。
「东离大哥!」凌青追上他们后才看清楚他们手里丢的是震天雷,「哪来这么多的火药?」
「嗨,凌青!」薛寄风向他招招手,「我们逃走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
薛寄风说着发现手上还有点着的震天雷,整个手忙脚乱地丢出去才不致让自己被炸。
「看起来像是放了很长的时间了,但没想到还能用。」东离暮云说着将手里最后一个震天雷点着丢出去,「我们就想给他们弄点动静,让他们没了方向。」
轰!
东离暮云话音落下,身后那座殿宇上方的楼阁开始倒塌。
「这地方保不住了,我们赶紧走!」
凌青点点头,将刚才走的时候找到的东离暮云的断水剑和安阳王的剑给他们,四人用轻功跃出城墙,薛寄风将剩下那些震天雷都点着扔了,这才转身去追他们。

在应城做了点补给就匆匆上路,薛寄风提出跟他们一起去雍州,虽然没有人反对,但却被撵去驾马车。
而马车里的气氛则可谓怪异,四个人一路都没什么话。
凌青明显情绪不悦,只盯着马车外头看;燕大教主一直想开口说什么,却苦于车厢里的另外两个人,脸上的表情憋屈得不得了。
安阳王还是那副气定神闲恰然自得的模样,视线在凌青身上停停,又在燕云烈身上扫扫,接着眼神怪怪地看向东离暮云,然后一个人颇有意味地闷笑。
东离暮云始终屏气凝神稳如泰山,只偶而拾眼看下凌青那边。
车厢里只有在薛寄风被换进来休息的时候才有点声响,但碍于里面尴尬的气氛,薛寄风总是坐不了一会儿就乖乖回去继续当他的车夫。
日夜兼程地出了冀州,雍州因为连年的征战要荒凉许多,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客栈,众人决定在此休整一下。
客栈很是破旧,黄泥墙,茅草棚,已经看不清楚上面的字的幌子在风里晃荡,掀开挂在门上的厚厚毛毡,外头卷着鹅毛大雪的风也一起跟了进来。
趴在桌上正打着磕睡的小二被冻得一哆嗦,抬头见到来了不少人,立马精神一抖擞迎了上去。
「几位爷可是要住店?一看您几位就是有眼光的贵人,这方圆百里没什么人家,也就我这小店能喝口热茶睡个暖炕。」
几人在门口拍掉身上的雪,东离暮云从怀里掏了两个银锭丢给店小二,「切两斤羊肉,再来几坛酒,外面的马喂上饲料,上房我全要了。」
「好勒!」小二收起银锭开始忙活开,嘴里还说个不停,「外头风割人得紧,先烫上几壶酒暖暖身,再尝尝我这里特制的白切羊肉,包管晚上睡觉的时候从里头热到外头。」
这客栈看起来不常有人来的样子,桌椅破旧,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油渍,不过出门在外也没那么多讲究,除了安阳王看到那些桌椅略略皱了下眉头,其他人没有太多的挑剔。
「酒来了。」小二放下一坛酒几个碗,转身又不见人了。
「吃完都早点休息,这几日一刻不停的赶路,大家都很累了吧。」东离暮云道。
店里炭火烧得旺,东离等人都除下了披风,只有凌青还裹得严实。
薛寄风抱过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端起尝了一口,面上露出满足,一拍桌子,「好酒!小二再多来几坛。」
「好的,酒有的是,爷您尽管喝,不够我给您到地窖里去取,那可是我出生那年酿的,我爹说要等我娶媳妇的时候拿出来宴请宾客。」
小二将热气腾腾的羊肉端了上来,将抹布往肩上一甩,翘起兰花指,踩着小碎步唱了起来,「常记那回……小曲栏杆西畔……鬓云松……罗袜划……」
薛寄风抄起一根筷子往他脑袋上丢,「还倒真唱上了。」
东离暮云见凌青不喝酒,就将那盆羊肉往凌青面前推了一点,结果凌青一闻那股羊膻味,胃里就一阵翻腾,只能默默扭开头去。
北地贫瘠,一路上就只有干粮充饥,渴了就抓块雪含嘴里,更没什么休息,几日下来,凌青整个瘦了一圈。燕云烈看在眼里却又不能做些什么,只有他知道凌青的负担要比谁都重。
见小二哼着小调又抱了一坛子酒过来,燕云烈便对他道,「有什么新鲜的蔬菜去炒一个上来,少油清淡,再来一碗米饭。」
「这个……」小二抓了抓脑袋,「这天寒地冻的天,别说新鲜的菜,恐怕连草都难找,不过地窖里还有几棵准备拿来腌的大白菜……」
燕云烈摆摆手示意他就这么去弄好了。
凌青只是看了燕云烈一眼,对于他的好意不怎么领情的样子,不过清炒的大白菜和米饭送了上来之后,凌青还是多少吃了一些的。
吃饱喝足,便各自散了找房间休息,客栈就这点豆腐干大的地方,也分不出什么上房,就只能找尽量不漏风、房顶看起来稍微结实的房间睡。
燕云烈趁着大家都在选房间的当口,跟着凌青走进他的房间。


8

一进门燕云烈就从后面将凌青牢牢抱在怀里,嘴里喃喃着,「凌青,你听我说……」
凌青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手肘一拐捅在燕云烈腹部,燕云烈吃痛略略松开手,被凌青得以挣脱,伸手要去拉他,不想凌青反身就一掌劈过来,燕云烈身子一侧躲开,凌青又低身扫腿攻他下盘。
斗室之内拳脚相向,两人什么话都没有,一个要碰他,一个不让沾身,最后就成了一场无言的打斗。
燕云烈基本就是退守,实在守不住就微微用点内力将他的拳脚撇开,但凌青的每一招却是起码用了七成力,拳掌呼呼生风,眼神如刀似的几乎要将燕云烈给活剐了。
打了十多个回合,燕云烈生怕他如此下去不仅伤身还伤到肚子里的孩子,便停了下来硬生生地挨了凌青一掌。
手掌击在他的胸口「砰」的一声响,将燕云烈震退了两步才站住,燕云烈只觉胸口一痛,腥咸的血味直往喉口涌,见凌青背过身去仍是不理他,也不顾胸口的疼痛,踉跄着绕过桌子就把凌青拉住往怀里带。
「凌青,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
凌青用力挣扎要从他臂弯里挣脱开,但这次燕云烈说什么都不肯松手,牢牢将凌青按在怀里。
「凌青……凌青!」
也不知是给燕云烈这大声一喊给唬住了还是挣扎得没了力气,总之凌青安静下来,任燕云烈抱着。
燕云烈小心冀翼地抱着他,「你要多生气我都任着你打,你打到痛快了为止,但千万别再气了,生气伤身,对孩子也不好。」
「为什么不说?」
「嗯?」
「那日在市集上你说你不认识他……」
凌青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有点小别扭,但在燕云烈看来,会动手肯开口总比那样自己一个人生闷气的好,便轻笑着将凌青抱了起来让他坐在桌上,自己则双手撑在桌沿,将他禁锢在身前这一方天地里。
「早知道还是会被你撞见,不如那天就大方承认下来。我知道我以前做过不少荒唐事,不过那些都已经是陈年的旧帐罢了。」
凌青撇开脸去,「那你真是欠了不少的帐。」
燕云烈抬起一只手捏住他下巴迫他转过来,嘴角勾起一抹邪肆的笑意。
「你难道就没有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次来天绝山时,在山下小镇救了个被乡里恶霸欺负的姑娘,不仅让那恶霸不敢再动姑娘的歪脑筋,还让袁不归下山去帮她身患顽疾的弟弟看病。
「结果人家感激涕零,非要以身相许还你的恩情。你倒是好,人往天绝山里一钻就没了踪影,你可知人家姑娘在山下等了三日才失望而归?连累我派人躲在暗处看着那姑娘,每日还送上饭食给她。」
凌青不由心虚,但很快意识到燕云烈根本就是在转移重点,怒道,「你既要我对她负责,等我回去我择日便娶她为妾。」
「妾?」燕云烈的笑意更浓,「那敢问,凌少侠的正妻一位是留给谁人的?天绝教教主燕云烈吗?」
「你……唔!」
燕云烈没再给凌青继续和自己斗嘴皮子的机会,倾身吻住了他,唇瓣相贴,相蹭厮磨了一会儿,再用舌尖为他略有些干燥的嘴唇细细濡湿,这才诱他松开闭紧的双唇,灵活的舌头撬开他的齿缝,品尝这些时日没能偷尝到的甘甜。
两人的舌头抵死纠缠在一起,辗转着,才刚分开便又马上贴上去共舞,一丝银线自凌青的嘴角垂挂下来。
凌青伸手在燕云烈胸口推拒了一下,暗示他可以结束这个亲吻,燕云烈心领神会地又一次将舌头深入他嘴中舔弄搜掠了一番之后,才退了开来,却是转战其他地方。
炽热的吻逐一落在凌青的两颊、下巴和颈项,燕云烈伸手扯开凌青的腰带,将他外面穿着的衣服连同中衣一起自衣襟分开,手摸上他的胸口,紧随而上的亲吻越发带着情色的意味。
燕云烈故意在那片紧实白皙上啃啮出斑斑的红痕,自然没有放过那两粒褐色的乳珠,衔进嘴里用舌头轻柔地爱抚,不时合拢双唇用力嘬弄,直将那两粒肉珠玩弄得肿胀发亮,像是熟透了一样,燕云烈这才舔舔嘴唇心满意足地松开。
「别……」见燕云烈的脑袋还在往下移,凌青出声想阻止,被燕云烈一推,整个人顺势躺倒在桌子上,身上的衣服往两边分了开来。
看见他无意中露出这副任君品尝的样子,燕云烈嘴角噙着笑,俯下身将嘴唇落在他的腹部。凌青本欲起身,感觉到燕云烈的动作,不由微微一愣。
燕云烈亲了一下,又一下,「你要听话,还要乖乖的,爹爹和爹亲是没有办法才带着你东奔西跑的,等到事情一办完,爹爹就带你和爹亲回天绝山上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这个时候还感觉不到什么胎动,但燕云烈说完这话,凌青却隐隐感觉到肚子里面似有回应的悸动,而这份血浓于水彼此相连的感觉,沉溺了太多的甜美。
燕云烈对着凌青肚子里的孩子说完,探出舌尖在凌青肚脐那个圆圆的小凹坑里舔了一下,同时松开凌青的裤头,让那还躺在草丛中沉睡的肉菇露出脑袋。手扶起尚还软软的玉茎,从顶上一直亲到根部,手抓着底下的囊袋,用他喜欢的方式揉弄。
凌青用手捂着嘴,只漏出一、两声低低的呻吟。
「呜……呜嗯……」
被施予疼爱的玉茎颤颤的挺立了起来,铃口渗出的黏液,让燕云烈尝了一嘴带着麝香气息的涩意,却全数吞了下去,还似不舍地将凌青的那根深深地含吞进嘴里。
自玉茎顶端渗出的情液混着燕云烈的口涎顺着臀缝滑下来,将凌青腿间弄得一片水湿光亮。燕云烈伸出中指沾了那些混合的体液,在凌青的菊穴那里按揉了两下,便试探性地往里突刺。
「啊!」凌青被他突如其来的穿刺弄得惊叫出声,用手肘支起身体,「燕云烈,那里不行!」
燕云烈没有停下来反而加了一根手指,旋转,扩张,另一只手绕到凌青腰后将他抱了起来又变回坐着的姿势,脸凑在凌青的颈边贴着他的耳根厮磨。
「凌青,我好想你,让我进去待一会儿,我保证不乱动,好不好?」
明明这么大个的人却用着可怜兮兮的讨食语气,同时用胯下鼓鼓囊囊的地方顶着凌青的腿根来回蹭弄。
凌青犹豫了一下,但他并非不为情动的圣贤,相反的,被燕云烈那样的挑弄,被勾起的欲火在身体各处可耻地烧灼着,于是各种理智都灰飞烟灭,但他到底脸皮薄,只是用手搭上燕云烈的肩膀。
见他默许,燕云烈脸上露出孩子气的欢欣鼓舞,有点急切地将凌青下半身的遮蔽褪了下来丢在一旁,然后手忙脚乱地解开自己的裤头,露出已经肿胀挺翘狰狞如蟒的阳物,抵上凌青的后穴,缓缓往里推送。
月余不做,凌青那里异常紧窒,才刚将顶端圆硬的菇头送进去,就被里头紧紧箍住,曼妙的滋味几乎让燕云烈精关失守。
凌青一手抓着燕云烈的肩膀,一手撑着桌子,臀部几乎悬空在桌外,这个姿势让他清楚看见燕云烈那根通红的如烧红烙铁一样的东西,是怎么一点点侵入他的身体。
羞耻的感觉泛了上来,让他不由紧咬下唇,在燕云烈一个挺腰将那根东西完全送进来时,还是从喉咙里逸出了声。
欲望根源被如丝绒般的内壁紧紧裹住,就算不动也能感觉到内里的蠕动,温暖和紧窒让燕云烈舒畅地叹息出声,「好暖……凌青,你里面紧紧咬着我呢……是不是你也想我想得紧?」
「说什么浑话……嗯!」
最后一个尾音上挑,是因为燕云烈想让他姿势舒服一点,却不慎抽动了底下那根擦过某处所造成的,凌青的里头一阵紧缩,让好不容易克制住想要将他压在桌上狠狠贯穿死命抽送的燕大救主,顷刻三魂七魄都挪了位置。
咽了口口水,燕云烈大起胆子问道,「凌青,我实在忍不住……让我动两下可好?」
本来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发生情事,但事已至此,凌青也没有抗拒的余力,何况那根火热的东西硬邦邦地戳在自己身体里,一动不动地将肠道里面撑得满满的,前面虽已被抚慰过却还没泄出来,被夹在一个不进不退的境地里,着实不怎么好受。
「你轻点动……啊……也别弄在里面……」
燕云烈受了允许,抱住凌青缓缓抽送起来,出来一半,再缓缓推回去,几下来回倒也得趣,不似那般狠抽急送所带来的激狂快感,慢慢地体味被对方吞噬进去的感觉,将那种两人透过这种方式合二为一的感觉放大了许多倍。
凌青双手抱着燕云烈的肩膀,脸埋在他的颈侧,两条长腿缠着他的腰,前方的欲望在燕云烈的腹部上磨蹭,声音弱弱地呻吟着,眼看就要到达顶峰,就听见门那里「砰」地一声响,接着传来薛寄风的大嗓门。
「凌青?你在里面吗?东离有事找你。」
推门进来的是薛寄风,东离暮云跟在他后面,一看里面的状况,薛寄风张着嘴直接愣呆住,手指着他们,「你们……你们……」
门口那记声响响起来的时候,凌青就被惊得一声低叫,无处可藏下,便下意识地往燕云烈怀里躲。
待到看清楚来人,燕云烈却是不慌不忙地将挂在凌青手弯上的衣衫拉起来遮住他裸露在外的肩背,语气平静地对门口的人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薛寄风一个激灵,「噢,噢!好。」连忙转身将东离往外推,「我们……我们先别打扰他们练功,免得走火入魔,从此一蹶不振后患无穷……」胡言乱语的,但不忘把门关上。
燕云烈看着闭紧的房门皱了皱眉,伸手理顺凌青背脊上有点散乱的头发,轻轻拍拍他,「他们走了。」
凌青没回应,只是紧抓着身上的衣衫,整个人缩在燕云烈怀里,将脸都埋了越来。
燕云烈倒没所谓,除了情事被打断让他稍微有点不爽,于是笑着安抚凌青,「别担心,你看我们不是都还穿着衣服吗,大不了就说是我在帮你疗伤?」
疗伤?
凌青心想,哪有疗伤是脱下身的?何况还是用着这样的姿势,鬼才信你是在疗伤!
一想到自己这副淫乱的模样被薛寄风和东离暮云看见,凌青就气不打一处来,张嘴在燕云烈肩上就是一口。
「嘶……疼疼疼!凌青,快松口。」燕大教主惨叫着求饶,但还是没有幸免于难,左肩上留下一个渗着血的牙印。
凌青解了一点心头气,退开来,却发现燕云烈腹上一片黏稠的白浊,竟是刚才惊吓之下射了出来。
燕云烈也发现了,用手抹了一下,指尖捻捻,「看起来……这样你反而更有感觉。」说着手指指自己胯下,「刚才都差点要被你夹断了。」
没有意外的,被咬了一口的肩膀又收到一拳作为回报。

走廊上,薛寄风风也似地逃回自己的房间,大概是知道和那两人中的其中一个打就没什么胜算,如果两个人一起来找他算帐的话,估计只有乖乖把小命交上的分。
东离暮云回头看了看凌青那间房,默默返回自己的房内。
虽然凌青和燕云烈的关系从在武桓山的时候就多少看得出来,尤其是从武桓山回来后,帮昏迷不醒的凌青更换衣服时,那遍布全身的爱痕简直触目惊心,一朵朵绽开着粉如桃瓣,在他眼里却像是一道道刺,扎得他心疼。
那个时候,他甚至起过一些不堪的下作念头,趁其不备,他可以做很多事,但终是没有将那些深藏在心里的、从未昭示于人的阴暗欲望都化为现实。
他已经犯过一次错,辜负了他对自己的敬意,更不能一错再错下去,但那之后在夜晚辗转难眠的时候,他也曾经后悔过,如果当年自己不是那么坚持着要将彼此间亲如兄弟的关系维系下去,而是将自己的情意表白给他,现在又会如何?
眼前浮现刚才看到的画面,青年衣衫半褪,悉数缠在他的手臂上,平时总是清冷澹然的脸上,染满了情欲的色彩,眸眼星湿泛着水光,而那两条匀称细长的腿,更是用着那样放浪的姿势缠在对方腰际……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平时清雅温润的凌青会露出这样淫乱的表情,抑或是,曾几何时在梦里曾意淫过,但却不是对着他人……
东离暮云轻叹了一口气,推开自己的房门,却见安阳王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喝着茶。东离暮云愣了愣,但似乎已习惯安阳王的擅作主张,走进来,就当他不存在一样。
「你不是说去找凌青谈事情吗?怎么又回来了?」安阳王放下茶杯问道。
东离暮云没有理他。安阳王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该不会是撞见什么不能看见的吧?这一路他们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也不知是不是碍于我们在场的关系,这会儿应该是躲在房里正亲热着……」
啪嗒!
东离暮云将断水剑搁在桌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安阳王总算不再说话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东离暮云伸手取过桌上的另一盏茶杯,递到嘴边喝了下去。
「王爷如果没有要事吩咐的话,麻烦请回自己房里,如果王爷更愿意睡这间房的话,东离这就……」
东离暮云话没说完,伸手扶住额头,闭了一下眼睛,接着又甩了甩脑袋,却是往前一个踉跄,「扑通」一声昏倒在地上。
安阳王离开椅子蹲下身,伸手抓着东离暮云后脑勺上的头发让他抬起头来,另一只手在他脸上拍了拍,「本王自然是要睡……你这里。」
东离大哥……
丰神清俊的青年,坐在树下,手里拿着根狗尾巴草一晃一晃,微风拂面,将他鬓畔那几根滑落下来的发丝连同发带一起轻轻掠起,他回过头来朝着自己的方向微微一笑。
东离大哥,怎么这么晚?不是被师尊抓住了吧?
这是当年两人还在青鸿山上学武的画面,两人常常在练功的时候偷溜出去,有时是去山下的小溪里摸鱼打牙祭,有时则躲在后山抓野兔烤地薯。
那是一段清澈无垢的岁月,他以为终其一生自己都会是他眼里的大哥,是除了亲人以外最重要的人,但是……
眼前的平淡如烟消云散,青年褪去了那时候的青涩,岁月沉寂,将他洗练得越发温雅,宛如历经磨砺的美玉,透着温润的光华。而连同青涩一起消失的,还有曾经对于自己的依赖以及敬慕。他静静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眼神带着失望。
东离大哥,我敬你为兄长,尊你为大哥,你却对我下蛊,几次置我于死地……凌青何曾对不住你,你却枉为君子。
「凌青,不是的,你听大哥解释。」
青年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出来,男子风流潇洒,嘴角勾着一抹肆意的笑,亲昵地搂着青年,还不时低下头去亲吻他的嘴唇。
他撇开头不想去看,却想起自己有话还没说,回过头来,却发现那两人渐渐远去,自己想要去追,双手却被链条束缚住,如何都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人消失。

「凌青……凌青!」
东离暮云猛地睁开眼睛,落在眼里的是晃动的床顶,紧接着安阳王的脸出现在上方,带着嘲讽的笑意,「梦到什么了?我的东周王?」
东离暮云正欲起身,才发现自己双手被举过头顶绑在床栏上,双脚也被分别绑着,「赵幽,你……呃!」
耳边除了床板「吱嘎」的声响,还有「啪啪」肉体撞击的声音,以及湿润的水声,身后那处被火热肿胀反复地进出填满。
「赵幽,你卑鄙!」
安阳王托起他的臀部,将自己的欲望狠狠捅了进去,「不卑鄙就不是本王了,你以为本王愿意用这种方法?一动不动的一点情趣都没有,要不是凌青身上的蛊解了,你不用再受制于本王,本王也犯不着退而求其次用这种方法……你说,要不本王给凌青再下一次那蛊?」
「你敢!」东离暮云有些激动,脖子上的青筋根根乍现。
「嘘……」安阳王手指指旁边,「小声一点,可别让你的凌青听见了……你说是不是?」笑着凑到东离暮云的耳边,学着凌青的语气唤道,「东离大哥……」
东离暮云撇开头,紧咬着牙关不再漏出一丝声音。见他这样,安阳王磨了磨牙,更加用力地在他身体里挞伐,似乎心里有什么不痛快欲借此发泄出来。

次日清早的饭桌上,燕大教主一直揉着他的左肩,薛寄风为了小命着想将酱肉盆子推到燕云烈和凌青面前,讨好地关心道,「燕教主昨晚睡落枕了吗?」
噗——!燕云烈没什么反应,倒是一旁的凌青一口粥喷出来,还被呛得咳了两下,燕云烈忙递了帕子给他,一边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凌青一边擦嘴一边心虚,虚着虚着脸就红了起来,红着红着又沉下脸来,自然是先想到了昨天在房里和燕云烈做的事,继而又想起某个破门而入的家伙。
于是薛寄风感觉那边腾地燃起一阵杀气,也不知自己这句话怎么着了,他不敢再胡乱开口,赶紧抓了个包子默默啃起来。
用过早膳之后,凌青叫住了东离暮云,「东离大哥,你昨天有事找我?」
东离暮云在楼梯上回头,看了眼其他人,对他道,「是的,你来我房间一下。」
到了东离暮云的房里,东离暮云便问他是怎么找过来的。之前一路上只顾着奔逃,却没有机会停下来好好思考这一整件事情。
于是凌青将他如何从老管家那里得到谢天机的下落,然后去寒池山找了谢天机,一路上被人追杀,之后来到冀州遇到假冒天绝教的人,以及认识了薛寄风并无意中找到那座殿宇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时去找谢前辈时被人偷袭,谢前辈没有能把话说完就……」
「谢天机死了?」
「谢前辈当时伤势很重,回天乏术……」
两人沉默了一下,凌青再又开口,「所以东离大哥,你和安阳王究竟为何会来这里?谢前辈对你说的第九个葫芦里的天机是什么意思?」
东离暮云皱了下眉,「第九个葫芦里的天机?谢天机和我说的并非是葫芦里的天机。」
凌青一下愣怔住,睁大了眼睛,有点不敢相信地看向东离暮云,半晌才将心里的惊讶压了下去,「我能知道谢前辈和东离大哥你说了什么?」
东离暮云想了一想,反过来问他,「你知道『禹划九州,铸九鼎』的传说吗?」
凌青点头,「禹帝立夏朝后,各方诸侯有离心离德之势,听说禹帝的儿子启纠集心腹想承袭王位,而禹帝根本不会把帝位传给真正的圣贤之人,众人对此纷纷表示不满。
「禹得知后,在涂山召开诸侯大会,在大会上向各方诸侯表示他德薄能鲜,不足以服众,而恳切的责备、规诫和劝喻,能使他知过,能使他改过。如果他有骄傲矜伐的地方,请大家当面告知,对大家的教诲,他也会洗耳恭听……
「众诸侯听闻,觉得禹帝是真的受命于天,消除了之前的疑虑,并对他的这种态度表示了敬佩和尊重。
「这次大会,各方诸侯进献各种礼物,其中尤『金』为甚,禹帝想起从前黄帝轩辕氏功成铸鼎,为纪念涂山大会,他决定将各地进献的『金』铸成鼎,而为免于诸侯异议,哪一州进献的『金』多,就铸那一州的鼎,并将该州的山川名物异兽都铸刻其上。
「禹帝在位五年,九鼎铸成,气势磅礴,谓之镇国礼器,只可惜仅传了三代就在后世的战乱中不知去向。」
「是的,而谢天机和我说的就是关于这九鼎的事。」
「九……」凌青低下头思忖,谢天机临终前只说一个「九」字,他和燕云烈都以为指的是第九个葫蹬里的天机,却原来是他们会错意了,这个「九」指的不是那木拐上的第九个葫芦,而是失落的九鼎?
东离暮云回忆道,「谢天机当时来找我,我也觉得很意外,他和我说了这么一句话——『鼎在国在,鼎失国亡,得九鼎者平天下……』。我当时想了很久也没有参悟出他这句话里的寓意,但是谢天机曾经发过誓,若是他出现,必是为了这天下存亡。」
凌青抬头看向东离暮云,「谢前辈是要东离大哥你去找九鼎吗?」
「我一开始也以为谢天机是要我去找九鼎,但是安阳王一句话点醒了我……」
赵幽早把东周王府当成了他的别院,时不时就赖在那里当成自己的府邸一样,东离暮云和府里的下人也都习惯了这个不请自来、我行我素的王爷。赵幽知道谢天机来过,在听到东离暮云说要去找九鼎后直笑个不停。
「他说,现在没人知道九鼎的下落不是正好?你要去把它找出来了,说不定就有人把它给弄坏,到时候『鼎失国亡』,你就是最大的『功臣』。我想想,觉得他这番话不无道理,但我不找,不代表那些想把鼎弄坏、想让赵国九州覆灭的人会放弃去寻找。」
「那么东离大哥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九鼎的下落?」
「我也不敢妄下定论,只是依据猜测。九鼎是镇国之宝,是定天下九州、天子向上天祭祀时所用的礼器,它所在的地方应该会有龙气……然后我找来风水先生,让他给我指点出龙脉所在,结果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凌青疑惑,「什么奇怪的地方?」
东离暮云微微一笑,语气有点神秘,「皇陵。」
见到凌青露出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东离暮云便接着往下说道,「自古皇陵大多选在有龙脉的地方,一来是为了形魄归于地后再得永生,二来则是为了福荫子孙,就算不是在有龙脉的地方,那也会选一处风水极好的位置。
「但是有一个人恰恰相反,他耗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却把自己的皇陵建在一个不毛之地,那里不仅没有山为龙、水为脉,更是一个连年征战、生气不聚的地方。」
听到这里,凌青眼睛一亮,「东离大哥说的这个,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琰帝陵。」
凌青想起当初在东离暮云书房的书案上看到那张画了横横杠杠、并把雍州圈出来的纸,那些记号应该是龙脉的地方,但当时的自己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辽人选在这个时候进犯,谢天机出现暗示了关于『九鼎』的天机,而琰帝陵又正好在雍州……」
「所以东离大哥你赶来雍州,是猜测九鼎可能在琰帝陵里,而有人在打九鼎的主意?」
「据说琰帝当年预见到了大隋的没落,故而才将大量的财宝藏匿于帝陵中,以供后世子孙复兴王朝所用,如果琰帝陵中真的有镇国鼎,那么他确实有底气可以将自己陵墓葬在那里,让人想也想不到。毕竟有这样的神器在,再凶的风水都不足畏惧。但是要进入琰帝陵不仅要有地图,还要有机关图,所以我现在有点担心祈夫人那边。」
这么一说,凌青似乎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不由激动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事不宜迟,我们要尽早赶去和祈夫人会合!」


9

晚上的时候,凌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开始理清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间的关系。
东离暮云从谢天机的暗示里猜测传说中的镇国鼎确实存在,并且有很大的可能就在琰帝陵中。这时候辽人进犯,阮素雪领祈家军赴雍州应敌,东离暮云担心自己的猜测成真,谢天机出现也预示了镇国鼎可能有危险,故而他才急匆匆地带人赶往雍州,但是半途却被天正圣教的人囚住。
而自己在接到东离暮云失去音讯的消息后,就和燕云烈一同上路,在遇到燕云烈前,就感觉有人跟踪自己,之后一路上被人追杀,接着谢天机也被杀,显然是不想让自己知道什么,而这伙人也是天正圣教的。
如此看来,在打镇国鼎主意的很有可能就是天正圣教的人,为了不让他们的阴谋被识破,所以一路狙杀自己,但为什么他们只是囚住东离暮云和安阳王?
也许他们还没有拿到琰帝陵的地图,以为那东西在东离暮云和安阳王手里,所以才不杀他们,想逼他们把东西交出来。但是……
凌青翻了个身。
谢天机和东离暮云说的是关于镇国鼎的事,那么第九个葫芦里的「魔教作乱」又是指什么?难道暗示的是天正圣教?
凌青想起来那天在那座殿宇里偷听到燕云烈和殿瑶的对话,记得殿瑶还讲了什么天绝教来中原背负的使命,但是之后燕云烈和自己只解释了他为什么瞒下认识殿瑶的事情,却没有将天绝教和天正圣教的关系告诉自己……
其实燕云烈一直都知道天正圣教的存在,为什么那天在应城街上遇到那伙人的时候不告诉自己?
凌青再又翻了个身,躺了一会儿,然后一脸烦躁地坐起来,所有已知的线索到这里就被扯成一团。而越是不要自己多想,却越是往不好的地方乱想。
凌青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完全放下疑虑,只因当年燕云烈诱骗自己、让自己主动承认就是秦林的那一场戏,实在做得太逼真,那样精心的安排,任自己如何都料想不到会是一场骗局。
况且那时候燕云烈还没有确定自己是不是秦林,却依然可以摆出那样深情的表情……只觉心口一痛,凌青伸手揪紧胸口那里的中衣。
怎么会莫名其妙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
这时房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凌青注意到,披上衣衫起身,拿着太上忘情开了窗来,手攀着窗框纵身跃到楼下的顶棚上,转身提气掠上房顶。
见有一道人影倏忽晃了过去,剑尖一指,斥道,「什么人?」
就见那道人影身子一斜,像是脚下一滑,接着「哎呀」惨叫着滚了下去。
声音听起来像是薛寄风,凌青走过去往下看去,便看见薛寄风一手攀着房檐一手抱着酒坛正抬头「嘿嘿嘿」的笑。
下面传来小二的声音,「爷诶,小店还要做生意,可别把屋顶给踩穿了。」
薛寄风低头朝下面喊道,「坏了也少不了银子给你修补。」
「好,那您喝得尽兴点,不够我给您再拿。」
凌青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听到一声「接着」就见一个酒坛子飞了上来,忙伸手捞住。
薛寄风攀着屋檐翻上来,拍拍身上沾到的雪,「我不过想上来赏赏月喝点酒,你看你把我吓的。」说着从凌青手里抱过酒坛仰着脖子灌了一口,用袖子擦嘴,「别看这店破,这酒还真地道。」
凌青笑笑,这外头这么冷,还飘着细碎的小雪,月亮躲在云层里根本看不见,也就他这样的酒鬼有这闲情。
转身要回房里,却被薛寄风叫住,「一样上来了就一起坐会儿吧。」
凌青想反正自己也睡不着,坐会儿也好。
薛寄风抱着酒坛猛灌了一阵,突然对凌青手里的剑起了兴趣,「哎?这把剑有意思,在应城见你的时候就看你拿着了。」
凌青将剑竖起来,并起食指和中指在玉润冰冷的剑身上滑过,「这把剑传闻是昆仑派祖师莫渊道人用极北的寒玉花费数年工夫磨成的,剑长三尺七寸,无刃,冰冷却不锋利,虽为剑器却无杀性,宛如隐世的高人,故而名为『太上忘情』。」
薛寄风点点头,又问,「那你怎么不用『归梦』了?」
凌青轻笑,「拿着『归梦』不就是告诉别人我是谁了?还怎么隐藏身分?」
这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在,用自创的剑法他应敌时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对方和自己的距离,尽可能地不让肚子里的孩子受到危险。
薛寄风看起来对他这把剑兴趣十足,一边喝一边朝着这剑看,「但是你用这把玉剑的时候,用的也不是挽月剑法吧?」
「确实,挽月剑只适合『归梦』那样的软剑,而这套是我自创的剑法。」凌青说着,脸上不由露出几分自豪的神色。若不是燕云烈仗着他的掌风厉害,每次对练的时候都让自己近不了他的身还频频被他逗弄,自己也不会一气之下创出这套剑法来。
「那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
凌青一愣,他倒是真没想过名字,遂而摇摇头。
薛寄风放下酒坛子,嘴里喷着酒气,「那就叫『忘情』剑吧……」
薛寄风没有发觉凌青在听到他说出那个词后身体微微一震,而是继续往下说道,「情之一字,至死难忘,人世间最难忘的便是这个『情』字,若是连『情』都能舍弃,那必然能登上『太上』境界。」
凌青垂敛眼眸,视线直直地看着手里的玉剑发怔,不时有画面浮现在脑海中……
「那么,你要忘掉哪一些?」
「所有和燕教主相关的……我都不想记住。」
「我就想自己从未认识你,没有喜欢过你,也没有恨过你,没有那些爱恨,也没有那些痛彻心扉的事情……」
「这里已经烧成了灰,化作了尘,再也不会痛了,那些事情忘不忘记便也无所谓了……」
心口那阵疼痛再度泛了上来。
本以为总有一天自己会把这些事都放下来,以为随着岁月流逝,那份心痛也会逐渐平息,但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
其实他早就应该知道的,他不是一个轻易能将「情」舍弃的人,就算燕云烈用了「摄魂」,都没有办法让他忘记那份刻骨铭心,而其他那些,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平复下来?
凌青甩了甩头,将浮现在脑海中的画面一扫而光。
不要再去想了……那些已经过去的,如何都挽回不了……
凌青坐着有点冷,准备起身回房,回头的时候看到薛寄风抱着坛子「咕嘟咕嘟」地灌着酒,很是豪迈与率性。
凌青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了,却忍不住又忆起那年和燕云烈一同回天绝山拿清风的解药,路过莲姨那里时,燕云烈偷来莲姨藏着的酒,和他一起坐在牌坊上喝酒。碧空万里,酒香缠绵,也让他的心扉逐渐揭开遮掩的面纱,意识到那深深埋藏在心里的情意。
薛寄风拎着酒坛,张着嘴,似意犹未尽地接着坛子里最后几滴醇绵的液体,整个坛子空了,再倒不出酒来。薛寄风将那坛子往下一扔,发出「砰」的一声碎裂脆响,紧跟着人也飞身下去,甫一落地,便抽出他那把长剑耍了起来。
「咻咻」的剑气搅动飘摇落下的雪片,剑光挟着细小的洁白,如繁花缭乱。
薛寄风越要越来劲,身形矫健,辗转腾挪,脸上挂着尝饱琼浆美液后的满足,以及肆意不羁的笑意。
凌青看着看着,忽而心下一动,起身一跃,便衣袂轻振、踏风落下,他轻功卓绝,落地无声,转身、抽剑、出招,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畅。
见有对手作陪,薛寄风再畅意不过,凌青也是随性而起,并不当成两人是在对招,却又更像是在练剑。
小二一开始还略有担心地出声,「爷,悠着点打,这里的东西可禁不起你们折腾。」但片刻之后他又拍着手连连叫好。
洁白的晶莹簌簌落下,像是要洗濯这个尘世一般,凌青一身白衣,显得格外出尘,他本就没有抱着很认真的心态来练,故而剑招更为随性。
他修的是青鸿派的内功心法,青鸿派的武功是为强身健体而非杀戮,一旦心性放开来,那种肆意随性的快意让他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薛寄风的剑横扫过来时,他手攀上廊柱脚踏过墙壁旋身而起,及至最高处时脚在廊柱上一踩,便盈盈飞落,脚尖轻点,却是稳稳地落在薛寄风擎着的剑尖之上。
那一袭飘逸的白,四周莹莹洒洒的细碎飞絮,仿佛融为了一体,又像是在这片清冷中兀自绽放的莲,涣然一身清新的纯澈。
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默默对峙了片刻,薛寄风忽而将剑尖一抖,凌青腾空后跃,安然落地。
雪下得大了一些,凌青抬头看向天际,深沉无垠墨黑如海的苍穹下,片片洁白洒落下来,落在脸上,冰冷冰冷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的心境却较先前要平静许多,不可思议的,仿佛和这落下的雪一起沉淀下来了一样。
凌青收起太上忘情,看向薛寄风。
薛寄风将长剑归鞘后伸了个懒腰,「啊……浑身都畅快,回去睡觉。」说完朝着凌青笑了笑之后,将剑搁在肩膀上,扛着往回走。
凌青抬起手来,晶莹的雪片轻落在太上忘情上,用手指拂去,指下透来沁冷冰凉的触感,分不清是那些雪片的,还是玉剑本身的。

楼上,燕云烈站在窗前,视线久久停留在庭院中那抹白色的身影上,片刻不离……
屋顶上的动静他自然是听到了,本来想上去把薛寄风给踹下去,顺便将凌青带回自己房间里的,结果看到凌青跟着薛寄风一起到下面舞剑。
想起上次凌青和薛寄风练剑,结果练得差点走火入魔,他就一股怒火陡冒准备下去,但是在看到凌青的表情之后,他却是愣站在那里。
那个白衣的青年,在漫天飞雪下执剑而舞的身影,有着道不尽的飘逸与潇洒,而他也很久没有在凌青脸上看到那样轻松肆意的表情了……
其实他一直都在担心,凌青现在和自己在一起,是真心觉得好吗?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的?
他知道过去那些事情在凌青心里造成的伤害以及留下的阴影,不会一下子就从他心里消失,也许会跟随他一辈子都有可能,只因他现在也时常会想起过去,偶尔夜里醒来,看到凌青躺在自己身边的睡颜,他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如果当年凌青没有遇到自己,也许他这辈子会过得更洒脱一点吧……?
但自己是不可能对他放手的,那份感情早已种下,就算中途历经风雨与波折,却影响不了那枚种子生根发芽、抽枝长叶,直至茂密如林。
看到庭院里那抹白色的身影收了剑往回走,燕云烈关上窗走到门边,听到脚步声逐渐靠近,他算准了时间开门,将正经过他门口的那人一拉,随即关上门。
「燕……?」
那人身上还沾着不少雪花,燕云烈将他锁在怀里,用体温驱散他身上的寒意,「刚才你耍那套剑法的时候……真好看……」
凌青一愣,继而轻笑,「你偷看我练剑,是不是准备破我的剑法?」
燕云烈用手指夹着凌青的下巴,让他侧过头来,「我没偷看你练剑……」
又续道,「我啊,是在偷看你……」
轻声喃语着,同时将唇瓣印了上去……

在客栈休息了两日之后,几人再度上路,此时车厢里的气氛要比先前好了不少,但是到了雍州驻营,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姐,怎么会这样?」
雍州驻地的军营里,到处可以看到受伤的将士,阮素雪刚帮一个伤患处理好伤口,端着放了瓶瓶罐罐的盘子撩开营帐走出来,循着声音看了过来,一见是凌青他们,脸上露出几分惊讶。
「凌青,你怎么来了?」
阮素雪将手里的东西交给身旁一个将士,走过来拉住凌青的手,状似许久未见的亲昵,但燕云烈注意到阮素雪是将手搭在凌青的脉门上。
「姐姐带兵出征,我怎么能放心得下?本来还能再早一点赶到的,但因为东离大哥被人伏击遭擒,我先赶去救他,到这里才耽误一些时候。」
阮素雪轻拍拍他的手,「一路辛苦了。」
向着安阳王还有东离暮云行了一礼,阮素雪转身对那个接过她药盘的将士道,「刘平,你给安阳王、东周王,还有这几位侠士安排几个营帐,他们长途跋涉,先带他们去休息。」又回头向凌青,脸色略有些沉重,「凌青,你跟我来一下。」
见到阮素雪在摸了凌青的脉门之后单独把凌青叫走,燕云烈整个心都揪了起来,担心是不是凌青的身子和他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问题。
燕云烈想跟过去,但碍于之前被阮素雪搧过一巴掌,心里直接把阮素雪划进凌青长辈那一群。虽然阮素雪是女流,但长辈不开口,他也不太敢贴上去,于是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表情焦急。
凌青回头看见他那副眼巴巴的模样,心里直发笑。
进到阮素雪的营帐里,阮素雪让他先坐着,自己去翻箱子找了个放药丸的瓶子走回他面前,倒了两粒在掌心中递给他,「把这个吃了,比起我,你更应该担心自己才是。」
凌青接过她手里那两粒药丸,捏在指间,听到阮素雪那么说之后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见他这样,阮素雪却笑了起来,「你那什么表情,若是你肚子里那个真有什么事,我会只是让你吃这两粒东西吗?」
凌青有点发窘地低了头,默默将那两粒药丸递到嘴里吞下去。
阮素雪在他旁边坐下来,「看来你这一路上发生了不少事情?」
凌青点了点头,然后将自己从天绝山下来,直至到驻营这里一路上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接着迫不及待地道出自己一入营地就生出的疑惑,「姐姐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将士受伤?」
当年祈家军何等神勇,凌青自然是听说过的,虽然祈靖越被害后,祈家军也受了不少牵连,但是出于对祈家的忠诚,对天下百姓的责任,很多原来祈家军的将士在祈家平反后又主动回到祈家来。
上一次准备进宫勤王之时他便看到了,那些人个个看来刚毅勇猛、威风凛凛,而刚才在外面看到的情况……难道这次辽国派来的人数众多,他们无法应对?
阮素雪叹了口气,「我也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上阵杀敌前还都好好的,但是对方战鼓一鸣就立刻溃不成军,如此两次之后我和副将们也都不敢让他们主动出击,只能退守为先,思忖对策。」
「这么奇怪……?」
「我在来雍州之前收到此地守将的急件,就告知过我这件怪异的事情,我初时并不十分相信,但是这位守将是靖越生前的生死至交,我觉得他不会胡言乱语的,没想到却是真的……
「你来了正好,我虽通读医术,姑娘家的时候也扮成男装在军营里当过军医,但远不如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来得见多识广。」
「姐姐你过奖了,听你这么说我也想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你再回忆一下,那些将士都有什么感受?」
阮素雪站起身,细细思索,然后说道,「被你这么一说,那些将士似乎都说在迎敌的时候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震得他们脑袋里嗡嗡直响,不仅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杀敌,有些人眼前还出现了幻象,甚至把自己人当成辽人。」
声音?
「那姐姐你可曾有听到过这种声音?」
阮素雪摇摇头,「奇怪就奇怪在我什么都听不到。」
起初听到阮素雪说听到「战鼓」之后就溃不成军,加之她描述的那种情况,凌青猜想对方阵营中可能有什么高人在,利用军鼓来扰乱人的精神。
而阮素雪之所以听不到,则可能和她没有武功没有内力有关,那种东西越是内力高深的人越容易受影响,但事实是否如此,他现在也不敢完全确定。
凌青出了阮素雪的营帐,正想找燕云烈问他关于音律的事情,却见营帐那里吵吵嚷嚷的。
「怎么回事?」
「凌青!」薛寄风从人堆里蹦了出来,「你看我们五个人就两顶帐子,要怎么分?」
那个叫作刘平的副将回过头来露出一张苦脸,「难为各位挤一挤了,军中实在腾不出这么多帐子来。」
「就多一顶帐子也没有吗?」
凌青安抚薛寄风道,「边关驻地物资短缺情有可原,况在这种地方也不必拘泥细节,挤挤就挤挤吧。」
这次换薛寄风露出一张欲哭无泪的脸,「你倒是说说看要怎么挤?」
东离暮云是王侯,安阳王身分则更不一般,站在那里一声不响,脸上摆明了写着:这种呱噪的平民怎么能和本王住同个帐子?
凌青拍拍薛寄风的肩膀,「你和我还有燕云烈……」
话没说完,燕云烈指指刘平,「你和他住好了。」
「啊?」薛寄风张大嘴转向刘平。
刘平连忙摆手,「我那里都是机密公文,闲杂人等不能入内。」
某个被冠上闲杂人等的人蹲到一旁画圈圈去了。
「柴垛那也能睡人。」
凌青狠狠瞪了燕云烈一眼,「薛大哥,你就和我们一个帐。」
虽然不用去睡柴垛,但薛寄风却也没开心起来,大概总觉得打扰到人家那什么的,那个面色阴沉的燕大教主一副会把他大卸八块喂野狼的样子。

稍作休息,几人还有军中副将齐聚主帅帐中,商讨对策。
「凌少侠,你猜测可能是辽人战鼓声影响了我方兵士的神识,这未免太令人难以相信了。为什么他们的人就什么事都没有?」
发话的是另一位副将寅虎,此人长了一脸络腮胡,身材彪壮,看起来性子直爽,说话也是直言不讳。
刘平对他道,「你整天只知道耍枪弄大刀,又怎知江湖上真正的高手不用刀剑亦可伤人。」
「呿,都是瞎说,寅爷我才不信有那样的人。」寅虎遂拍拍自己健壮的膀子,「寅爷我上阵杀敌,靠的就是我一身蛮力还有那把金环刀,能不用刀剑伤人,那岂不是妖魔歪道,魔教中人?」
薛寄风笑了起来,「你还别说,我们这不就有个魔教中人,人家还是教主呢。」
一说完,帐中力克安静下来,燕云烈扫了薛寄风一眼,杀气逼得薛寄风缩了缩脖子。
凌青看向燕云烈,还不待开口,就见燕云烈侧首向着他微微一笑,示意他没有关系,紧接着从怀里掏出那截短笛,凑到嘴边吹了起来。
凌青知道燕云烈无意伤人,又心怀好奇,便没有封自己的听觉。
悠扬的笛音婉转凄清,曲调忽缓忽急,初时还让人觉得清亮动人,但片刻后曲调违然转急,让人有些跟不上节奏的韵律,便不知不觉催开了内力,却感觉气血受到一股力量的推阻,加之耳边不断地越来越急的清越旋律,像是在催促什么一样,两股力量开始抗衡……
「啊呀呀呀……别吹了!」寅虎抱着脑袋大呼,「这什么调调,吵得寅爷我脑袋都要裂了!」
一言惊醒了在座的众人,燕云烈的笛声也旋即停了下来。
凌青导气归元,暗暗吁了口气,方才明知燕云烈是在给在座的人示例,但自己不知不觉间却也动了真气去和他的音律抗衡,要不是寅虎及时喊停,估计就要和曲调里夹带的内力对峙起来了。
再看其他人,东离暮云脸色微变,似正在顺理内息;薛寄风则用袖子抹去一头的汗水,按照他的性子,显然刚才一股猛劲地在和燕云烈的曲子抗衡;安阳王始终一副对外物漠不关心的样子,就算有影响他也不会去理睬;而阮素雪只是有点奇怪地看着众人,刘平和其余几个副将稍稍受了点影响。
燕云烈将短笛收了起来,那寅虎却似还有不服气的地方,捶着桌子道,「寅爷我还是不相信,如果那战鼓真能扰乱人的神识,为何辽人都没什么反应?」
「也许那些辽人都是聋子呢?」安阳王慢悠悠地说道。
「其实只要听不见就行了,封住听觉,然后透过别的方式号令指挥将士也未尝不可。」凌青虽然不同意安阳王的说法,但同意他的意思,只要听不见就不会受影响。
阮素雪想了想,说道,「我觉得这个方法可以一试,将士们用金针封穴,不去听辽人的战鼓,刘平你们让人绘制几面大旗,用以取代我方的战鼓。」然后看向燕云烈,「还请燕教主也一同出战,会一会对方那位高人。」
一听有了应对的方法,底下的将士登时鼓舞了士气,遣散副将之后,帐中只留下阮素雪、东离暮云、安阳王和凌青。
阮素雪一扫先前的柔和,脸上的表情也冷了几分,对着安阳王道,「安阳王爷应该明白,您和臣妾立场不同,祈家的今日虽不是您造成的,但也是王爷您管教手下不力所致,如今王爷到了这里,军营重地,臣妾也不敢保证王爷您的安危。」
凌青没想到阮素雪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营帐里的气氛一下尴尬了起来。
安阳王听了阮素雪这番话,面上表情一滞,接着还是那般毫不在意的态度,轻轻一笑。
「本王生为先帝的胞弟,当今圣上的皇舅,自然有责任为维护王位的安稳尽力,本王确曾没能及时劝谏先帝救下祈将军,但本王可以对天起誓,本王对你手里那张图……一点兴趣也没有,陷害你们祈家之事是霍贤肆意而为,他的意图是囊括大量财物用以招兵买马、颠覆政权。」
阮素雪依然冷着张脸,「现在霍贤死了,无从对证,王爷您怎么推卸责任都没有用!」
阮素雪一身金丝软甲战袍,头戴女冠,端庄肃穆,颇有几分男儿的威武,说话也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让人不由敬畏,「王爷的人命帐都在阎王的簿子上记着,我不计较,但总有一天会要你还的。」
安阳王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原先那副气定神闲似再强撑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东离暮云站了出来,「祈夫人,我们这次会来雍州,是因为之前得了谢天机谢老前辈的暗示,可能琰帝陵中藏着镇国鼎,而有人在打那些鼎的主意。」
阮素雪眼中的锋芒收了一些,「按你这么说,确实有人夜袭过我几次,但我都以为是辽人所为。」
凌青不由一惊,「姐姐为何不在营帐外多加人手守护?」
阮案雪却是笑,「如此岂不是目标更明显?况……真是冲着琰帝陵来的,他们想要的东西此刻也并不在我的身上。」


10

夜幕时分,营地上篝火通明,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野狼的嚎叫。
薛寄风拿着随身带着的酒囊灌了一口,咂咂嘴,摇了摇酒囊然后有点不舍地塞上木塞,「哎,这塞外漠北,要省着点喝,喝完了也不知道到哪去弄酒。」
凌青正在运气调理,睁开眼来,一边疏导真气归位一边笑道,「你杀入辽军阵营,那里的塞外美酒随你喝。」
「好!」薛寄风大嚷了一声,随即倒在毛毯子上抱着毯子打了个滚,「好,今晚就养精蓄锐,明天杀他个片甲不留!」就见他躺下还不足一盏茶的工夫,就传来高高低低的鼾声。
燕云烈取过毯子将凌青裹住,「这里夜里冷,我帮你多烧个炭盆来。」
凌青抓着他摇摇头,「没事,我还捱得住。」说得很小声,生怕把薛寄风给吵醒。
燕云烈趁着正低下身的空档,在凌青唇上啄了一下,「明日你就不要去了……」
「你放心,我在后头守着姐姐。」
燕云烈伸手捏了下他秀挺的鼻子,用着教训不听话的孩子的口气,「你现在这么说,别到时候我一不留神就冲在了前面。」
那种宠溺的口吻,是只有情人间才会有的甜腻,搅得凌青心里软软的,胸口里有种东西汹涌地溢了出来。
虽然薛寄风躺在那里继续制造鼾声,但背着他做些亲昵的举动,总是让人有种在偷情的感觉,被燕云烈缠着磨磨蹭蹭了一会儿,凌青便将他不规矩的爪子拍开,示意他快点去睡。
于是燕大教主又恋恋不舍地吃了两口豆腐后,朝着那个睡得死猪一样的人射去几把眼刀,回到自己毛毡那里躺了下来。

漠北的夜,风声犀利,呜咽呼啸,像是盘桓不去的阴魂还在号泣,又似在高歌着那满腔无以宣泄的热血,又或者仅仅只是思念那关山以内的天晓与亲人。
柴火劈啪作响,凌青不知睡到何时模模糊糊地醒了过来,他觉得有点冷,缩紧了身子,却在此时听到一抹笛音划了过去。
凌青以为自己误把风声听成笛响,但紧接着又响了一下,他辨听出来,这是天绝教用以联络的笛声。
果不其然,他听到燕云烈那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接着脚步声缓缓靠过来。凌青忙催动内息闭住自己的睡穴,就听到脚步声停在自己身侧,然后自己的睡穴被点了一下,随后那个脚步声朝外面走了去。
等到脚步声消失在帐外,凌青冲开穴道坐了起来,看到燕云烈那里确实没有人在,不由担心,不知道天绝教出了什么事,便提上剑跟了出去。薛寄风则躺在那里鼾声如雷,估计打几个惊雷还闹不醒他。
此刻营地上只有一队队来往巡视的将士,凌青发现燕云烈小心避开巡视的人,出了营地往西侧的石林里去。
他去见自己的教众,为何要避人耳目?
对于燕云烈的举动,凌青心里一阵怪奇,紧随其后到了石林中。
这石林是巨大的岩体经过日积月累的日晒风吹、雨水侵袭形成的,形状各异,耸立在漆黑的夜色里,远远看来一块块高大乌黑的阴影,很有些碜人。
凌青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看清楚那个把燕云烈叫出来的人之后却是一愣。
那人是殿瑶……
两人似乎说着什么,凌青因为站得远,又风大,根本听不出来他们在说什么。但殿瑶脸上的表情却和之前在那座殿宇里见到的不太一样,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气焰,脸上的表情肃严很多。
凌青攥紧了手里的剑,按下冲出去的冲动,在看到两人似乎把话说完后,立刻调头回营。
凌青躺下没多久后,就听到有人回来的脚步声,那脚步走到自己这里,伸手来解自己的睡穴,那手在他穴道上点了一下之后并没有收回去,反而挪到手臂和脸颊那里轻轻摸了摸。
凌青暗道不好,他刚才从外面回来,身上沾了寒气,一定是冰冷冰冷的。正想着要怎么办的时候,唰的一声,有什么落下来覆在他身上,顷刻间被燕云烈的气息所包裹。
替他将被褥塞严实了,那个脚步声才转回到毛毡那里安静下来。
黑暗中凌青眨了眨眼睛,脸正贴着燕云烈的袍子,已经可以肯定的是,燕云烈有事情瞒着自己……
为什么?是什么事?
有股不安萦绕心头,使得胸口发闷隐隐作痛,连带着那些陈年旧伤也一刺一刺的。

次日一直回避着辽人叫阵的赵国军士,终于点兵布阵作出回应。
队伍的最前方有三人各举着三面颜色不同的大旗。凌青和东离暮云以及阮素雪骑着马,都在后方。
旌旗猎猎,刺骨的寒风如刀一样地刮人,兵士和战马呼吸间吐出的白气茫茫地连成一片,肃杀的气氛,和着风里吹来的沙石与血腥味,多少骁勇的将士在这里为了保家卫国马革裹尸,故土当前,却只能埋骨他乡。
想到这里的生死搏杀,想到这里一声高过一声还回荡风中的呐喊和嘶吼,就让人身体里的血脉有种咆哮的冲动。
凌青握着太上忘情,就连这不染杀性的玉剑也似激动了起来,他高坐马上回头望了眼鼓楼,那里站着一抹黑色的身影,似注意到自己的视线,望了过来。
四目相交,男人眸眼深邃,平静无澜的水面底下翻涌着道不清的气息。
一瞬间,凌青有种错觉,那样高高在上的燕云烈像极了许多年前自己对燕云烈的印象,张扬,潇洒,也遥不可及。
而这些日子下来,自己和他究竟已经处在一个怎样的关系上?
回过头来,辽人那边列了一排的战鼓,鼓槌落下的时刻,阮素雪抬手,前方执旗的兵士挥动红色的大旗。
「咚!咚!咚咚!」
对方的鼓点一下下,干脆有力,一声紧过一声,最后变成又急又脆的碎落鼓声,硕大的红旗挥过三圈,停了下来,蓝色的大旗猛然往前一指。
「杀——!」
刀剑起,战马奔腾,掀起蔽日的尘沙,激起铿锵的铁血。
震天的厮杀声里,一缕笛音划过天际,旋即很快被淹没,但紧接着又一缕破开天际,清越悠扬,曲调连贯起来,和这血腥漫布、杀气冲天的战场极不相称。
阮素雪用金针封了将士们的听会穴,故而他们都听不到声音,那三面大旗就是取代鼓号发号施令用的,不知没有战鼓也听不见呐喊的战场是怎样的,会不会因为过于静寂而无法投入进去,但是将士们的那股骁勇却丝毫不减。
凌青暗暗揣摩对方的战鼓声,却听不出任何有夹带着内力扰乱人意识的异常,而将士们也不见任何异常,像是要一雪前两次的耻辱那样,直将辽人杀得节节败退。
燕云烈吹着短笛,脑中回想前一晚的事情。
殿瑶利用天绝教的笛音将自己引了出去,奉劝他们不要做无谓的挣扎,天正圣教蛰伏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辽国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天正圣教独霸中原的夙愿终会实现。如果他和赵国的人不听他的劝告,自会有苦头和教训。
燕云烈皱起眉头,诧异起来,他听到对方的战鼓,但是没有任何异常,就在要准备停下曲子的时候,突然一阵琴音侵入耳内。
燕云烈四下看去,却没有见到弹琴之人。
琴声悠远,隐在刀剑铿锵和战鼓擂擂下,若不细闻确实听不出来,燕云烈想,难道有问题的不是那战鼓,而是这琴音?
凌青坐在马上,似感觉到燕云烈的笛音里有一丝波动,细细听来,才发现其中夹杂着一点轻不可闻的琴音,他带着疑惑回头,就见鼓楼之上燕云烈的的神情严肃,闭着眼睛,心神沉浸。
那阵琴音虚无缥缈,却萦绕不绝,像是绵绸的丝线,缠绕上他的笛音。
燕云烈微微灌注下内力,试图驱赶开来,但发现对方似乎就在等自己这一着,琴音陡急起来,燕云烈不敢轻视,手指快速变换着按压音孔,原本悠远的笛音像是要迎合沙场上的豪壮而持续激烈起来。
凌青微微皱眉,握着马缰的手紧了紧,这笛音听起来似乎不太对。夹着那琴声,仿佛带着撼人的画面,直直冲撞进他的内心,心口那里「咚咚」地用力跳动着,连气息也紧张起来。
「凌青,你怎么了?」一旁阮素雪似见他脸色不对,关切询问。
「啊啊啊——!」
凌青还不待回答阮素雪的话,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撕开拼杀的嘶吼与刀剑的相击,有人像是发狂了一般地举着刀乱挥,被人砍到之后,手里的剑脱手飞了出来,直朝阮素雪这里飞过来,凌青将剑一横挡了下来。
但是,场面整个乱了……
不管是赵国的将士还是辽人,不断有人癫狂失控,本来形势一面倒,现在却成了一片混战,那些癫狂的人抱着脑袋惨叫,像是有什么侵入脑海让其痛苦不堪,更甚者因为忍受不了那样的痛苦而一剑捅向自己的头颅。
血的味道浓烈的令人作呕,放眼望去,满是一片猩红,刺得凌青眼眶发热,他感觉到心口那里有东西「咚咚」的几乎要跳出来,眼前的惨烈却换了一个画面,农家的院子里,几个人从房里抱走一个蓝花布裹着的襁褓……
不要……
那是我的孩子……
不要!
他挥开手里的玉剑,一夹马肚冲了出去。
「凌青?!」阮素雪一声惊叫,但凌青已经催着马冲入了战场。
此刻他眼中看到的,就是那些将他孩子抱走的人,他挥开手里的剑,想要追上那些人,但无论如何都有一段距离。
辽人见他冲过来,手里金刀一挥,砍在马的前腿上,马往地上一跪摔了下来,凌青踩着马镫用力一蹬,纵身而起,在摔倒的马旁落地。
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大刀朝着自己砍过来,他往旁边一滚,手里玉剑自下往上一挥,便见一道剑气旋出,那辽人登时一分为二。
鼓楼上燕云烈正集中精神和那琴声抗衡,就闻阮素雪一声「凌青」,睁开眼睛便见那人驾着马向战场冲了进去。
他不由心里一惊,那琴音抓住这个时机压了下来,不敢过于分心,只能拼尽全力将这弹琴的人解决。但心里担心着凌青那里,看到他被人扫下马,周围鲜血飞溅染了他一身,甚至那些因为琴音和笛音的影响而失控变得敌我不分的人也将剑刺向了他。
燕云烈心里越发急切,几乎有些不顾地吹着笛子,也忘记了先前约定好的,如情势有变即适可而止,不能伤到自己的人。
此刻燕云烈只想着要救凌青,不能让他陷入危险。
豪壮的呐喊声被凄惨的哀呼所取代,分不清输赢,辽人的统帅也看不懂这个状况,让人鸣鼓撤退。但是那笛音宛如魔咒一样侵入人的脑海,刺耳欲聋,擂鼓的人抱着头哀叫连连,就听「轰、轰」两声,那些鼓都被震碎。
凌青被巨响猛地震醒,看到周围的情形一下愣怔住,直到手臂上一痛,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冲进了战场。
战鼓爆裂的巨响下,那琴音也倏然中止,应该是被燕云烈的内力给震伤。
燕云烈气喘吁吁地放下笛子,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战场上执刀剑的人也都是片刻的怔忡,然后醒神过来,辽国元帅站在后处唤来一排弓箭手,也不管那里还未完全退回去的辽人。
瞬息之间,弓弦齐开,燕云烈一见这情形,一个纵身跃下鼓楼,几步冲到凌青跟前,几乎同时,对面一排弓箭朝着他们射过来。
就见燕云烈张开手臂,一声低吼,在箭几乎触到他的胸口前,手臂一扫,那些箭在半空中停了一停,唰地掉头射回辽人那里。
辽人的统领一声惨呼倒了下来,身边的副将大声地喊着「将军、将军」。
方才一片惨烈的地方沉寂了下来。
隆隆的战鼓,冲天的气势,那些铁血的铿锵与保家卫国的纵横驰骋,一切都停了下来,唯有冉冉而下的斜阳照着血腥与惨烈,也似乎暗示着……有什么走向了终结。

雍州驻营一片肃穆,白幡飘荡,虽然燕云烈最后一击杀了辽人的将领,但赵国这边也损失惨重。
幸存的将士将一具具残缺的尸首拼好,盖上白布,抬到营地中央搭起来的木架台上,一具具盖着白布的身躯,叠成一座素白的小山。
斜阳落到地面的尽头,火红的天边,仿佛还有刀剑厮杀的声音,以及不畏的呐喊,声声传来。
最后一具尸体放上去,寅虎拿来一个酒坛子,拍开封口喝了一大口,然后丢向木架台,「兄弟们,一路走好!」
围着木架台的其他将士也纷纷将手里的酒坛拍开,喝了一口后,抛向木架台,酒坛碎裂,辛辣的酒香飘逸出来,掩盖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烧得人喉口发烫。
阮素雪接过刘平递过来的火把,「好兄弟,你们为国而战,为天下百姓而战,这等壮志与豪情,天下与百姓都会记得的!喝完这最后一杯酒,望乡台上不忘回望一眼这山川河脉,好好上路,来世,又是一条好汉!」
周围的将士迎合着一起大声道,「一路走好,来世,再做兄弟!」
点燃的火把落下,熊熊的火光照耀出每一个人脸上的坚毅。
寅虎用胳膊推了一下身旁正偷偷擦眼泪的薛寄风,大着嗓子道,「哭什么?我们的兄弟都是真正的英雄,是铁血的男子汉,看到你这样子早笑掉大牙了!」然后仰首朝着天际大声唱了起来,「烽火起,狼烟滚天关……号马催,鼓声如雷,折戟断戈……」
凄厉如野狼咆哮的声音在营地上萦绕回荡,铮铮男儿,脸上挂着两行晶莹的清泪,却硬是不抹去,只待风干。
周围的将士和声一同唱了起来,悲壮怆然,歌已不复为歌,而像是发自内心的呐喊,是对外敌侵入的愤慨,是满腔铁血的抒发,更是想要平敌叛乱的渴望。
关山之内才是家,而他们保的正是天下,卫的是天下百姓的家,纵然热血洒尽,也心怀无悔!
凌青看着那腾燃冲天的烈焰,眼前恍惚了一下,就觉脚下虚浮,几乎失力跌倒在地,幸而身边有人搀扶住他。
「你受伤了,回帐子里包扎一下。」燕云烈对他说道。
凌青低头看向自己手臂上的伤,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手从燕云烈手里抽了出来,转过身,自己一个人向营帐走去。
这一仗,他们根本不算赢。
凌青知道不能怪燕云烈,那个琴声自己也是听到了,燕云烈的笛音和那个琴声对峙起来,竟然连封住了听觉的人也依然能受其影响,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但是此刻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也许是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一起浴血奋战的兄弟躺在那里,自己当时却没有办法救他们而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又或者是亲眼看见燕云烈私会殿瑶而生就的被背叛感觉。
心绪很乱,以及那压在心口的疼痛,让他不断地想起过去,仿佛噩梦一样的过去……

燕云烈走进帐中,见凌青正在处理手臂上的伤,便走过去帮他,凌青默不作声,态度很有些抗拒。
「凌青,你怎么了?」燕云烈有些担忧地问道。
凌青摇摇头。
见他这样,燕云烈更加放不下心,「对不起,我没能帮到祈夫人和祈家军。」
「不,你杀了他们的统帅,恐怕短时间之内他们不会有所动作。」凌青淡淡说道。
手上的伤处理好,燕云烈正要帮他把衣服穿上,凌青却扯过衣襟不想假他手的样子。
「凌青,到底发生什么事?」对方拒绝他的态度过于明显,让燕云烈多少有些担忧,「凌青,虽然我当时和你说,如果你愿意你的心事我可以猜上一辈子……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主动告诉我。」
凌青抬头看他,嘴唇动了动,似犹豫了下,但还是开了口,「燕云烈,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过野心?」
「野心?」燕云烈笑了起来,伸手去摸凌青的脸,「我当然有,我想把挽月山庄纳进天绝教的势力里,向全天下宣告你是我的。」
凌青听到燕云烈回答「有」时眼睛大睁了一下,但紧接着听出他话里的玩笑之意,将脸撇了开来。
屡次求亲不成,燕云烈脸上露出有些不知该如何而为的表情,「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
凌青望着铺在地上的毛毡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回过头来,「你昨晚去见了殿瑶?」
燕云烈一惊,碰倒搁在手边的药瓶,药粉洒了出来,瓶子在地上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我以为是教众找我,没想到是他。」
「你们说了什么?」
「天正圣教想独霸中原,辽人是他们的棋子,他还劝我们不要妄图挣扎,不然……」
「你为什么不说?」凌青突然激动起来。
「凌青,我是怕你……」
「怕我什么?燕云烈,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肆意妄为?你到底要做错多少事你才知道收敛和反悔?」
「凌青,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凌青逞强道,然后闭上眼睛略略皱眉,似在强压下什么。
「凌青,不要胡思乱想……那些都是你心里的魔障。」
啪!
凌青挥开他再次伸过去的手,「不要在那里故弄玄虚,我心里根本没有魔障!」
营帐内突然安静了下来,两人相对无言,仿佛中间隔着一道鸿沟。
凌青觉得其实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直就在那里,只不过上面被覆以掩人耳目的遮盖,让人掉以轻心,却抹消不了存在。
「什么人?」外头有人一声大喝打破了沉寂。
凌青连忙将衣服拉好提上剑,两人出了营帐,就见高高的旗杆上站着一人,夕阳最后一点金辉镶了他一身的光华,灼烈的红衫妖艳如血,在漠北的寒风里张扬飘逸。
「殿瑶?」
殿瑶看向凌青他们这边,脸上露出明丽惑人的笑。
「这就是你不相信我的话的结果,天绝教是天正圣教下的分支,你就该顺应天意、顺应天正圣教教主的旨意……独霸中原,将天下纳入囊袋,不过是时日问题。」
殿瑶说着,将手里一个包袱一丢,落在燕云烈脚前散了开来,里面的东西「哗啦」散了一地。
凌青看见散落的都是天绝教的令牌,有些上面被血浸染得都看不见字。
「这些只是给你的警告,天绝山上还有谁在……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殿瑶说完高声笑了起来。
凌青手腕一转玉剑一扫,剑气扫断了旗杆,殿瑶足下一踮跃到一侧的营帐上,接着施展轻功,几下就不见了踪影。
凌青正要追过去,视线扫到一旁的燕云烈,却是停下脚步来,就见燕云烈低身拾起一块令牌,捏在手里默默看着,握着那令牌的手微微发着抖……
天绝山上有什么人……
凌青自然也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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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解铃

「卫左使,铃钧公子已经醒过来了……」
卫禹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向来人的眼神平静而淡然。
属下又道,「但是铃钧公子吵着闹着要去见教主。」
卫禹没出声,想了想,然后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卫禹将落款为燕云烈的信拿起来又看了一遍。
教内刚刚平乱,事情不少,信里却要他留在这里照顾这个名叫铃钧的侍宠,直至他的伤好为止。虽然觉得这种事情交给自己,定然没有让自己处理教务做起来顺手,但是对于燕云烈的嘱咐,卫禹总是言听计从的。
他是个孤儿,依稀记得父母死在一场饥荒中,人在饿到了极点的时候就再没有理智可言,父母为了保护他不成为饥民饱腹的食物,而死在那些饿红了双眼的人的刀下。
他被藏在一辆牛车的稻草堆里,透过稻草的缝隙,看到自己的父母就算浑身是血也死死抱住那些人,然后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去,陆续有人争抢到什么,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怀里抱着一团血红的东西,躲到一旁大口吞咽起来。
卫禹就这么躲在草垛里静静看着,脑中只知道这样一件事,自己憨厚朴实的父亲以及善良亲切的母亲,再也看不到了。
之后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和几个同样无家可归的孩子一起偷鸡摸狗,为了生存苟延残喘。某日在偷包子被人发现而遭毒打的时候,遇到了当时的天绝教教主燕明山,也就是现任教主燕云烈的父亲。
当时燕明山问他:为什么不求饶?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却不说话。怀里还揣着偷来的包子,一起住在破庙的孩子好几天没有吃的了。
燕明山并没有强迫他回答那个问题,帮他付了包子的钱,然后带他上天绝山。
从此他不用再餐风露宿饥一顿饱一顿。
燕明山对他还不错,教他认字和武功,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燕云烈,虽然从小就风流不正经,但也把他当兄弟一样。
很多年以后,从燕云烈口中得知,当年燕明山会留意到他,是因为他小小年纪就表现出来的深沉无垠的性格,想将来定是个可塑之材,故而把他带上了山。
卫禹一直很感激燕明山对他的赏识,并且让他脱离颠沛的生活,虽然天绝教上下对他也是恭敬非常,但他始终把自己当成燕明山的属下,尽职尽忠地为其做事,哪怕燕明山病逝后燕云烈继任教主一位,他的忠诚却始终没有变过。
卫禹走到客房那里,远远的就见到一抹白色的身影推开守卫,跌跌撞撞地要向外走,伴随着他的动作还有「叮铃、叮铃」的清脆铃声传来。守卫大约都顾及他的身分,虽然有所阻拦,但没敢用上力气,生怕伤到他。
燕云烈的风流多情,卫禹是从小就看在眼里,他身边的美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换,不过在卫禹看来,那些美人每一个看来都长得差不多,到最后他都放弃去记那些美人的名字,反正不多时候就会被送下山的。
眼见那个白色身影踉跄着脚步就要走到门口,卫禹快步上前拦在他面前,「你不能去外面。」
对方被他这么一拦,似一开始拼着一口气的体力彻底用尽,身体一晃,无力靠上一旁的廊柱。
卫禹这才注意到,那一直「叮铃、叮铃」响的声音,来自于他腰间的那串用红绳穿就的小银铃,个个都做工细致精巧,像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这么一大串十来个挂着,倒也有点意思。
「滚开……」说话的声音气若游丝,语气却冷厉不善。
卫禹将视线从他腰里的那串银铃挪到他脸上,向来漠然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很轻很浅,在那人还没注意到时就已消失不见。
眼前这个人……肌肤如雪、容颜清丽、修耳悬鼻、目波澄鲜,眸眼里盈盈含水,只是因为身受重伤未恢复,故而唇色苍白,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拦我!」
眼前有白白的布帛一晃,带着几缕清沁的香气,紧接着脸上「啪」的一声轻响,却是被他搧了一巴掌,不过他身负重伤,这一巴掌也没什么力道。
「燕云烈呢?他怎么不来看我!」
就算连站都站不稳,他语气里的骄纵蛮横却丝毫不减。
卫禹站在那里巍然不动,「教主写信来,说教内事务繁多他暂时脱不开身,而你伤势严重不宜长途跋涉,让你先在这里养伤,等到伤势较好了,他自会派人来接你。」
「我不要!」那人拒绝道,「备车!我要回天绝山!」
见卫禹站着不动,他便生了怒气,清眉皱起,用手拨开卫禹,「你给我滚开!我要……」
话还没有说完,他头一低,一口血喷在卫禹胸襟上,接着身体一软整个人向着卫禹倒了下来,原本是推开卫禹的手也成了牢牢抓着他的动作。
卫禹抬手将他顺势一接,碰触到他背脊的手立时沾满了温热黏腻的液体,将他侧过身来,发现他背后的白衣上绽开一大片的嫣红,很是触目惊心。
「叫药师来!」卫禹吩咐了属下,接着将他抱了起来大步走向房里。
燕云烈接任天绝教教主一位没多久,底下丁右使不满于他,挑唆教众准备趁着燕云烈不在天绝山的时候群起反叛。
谁知不慎让这个人听到了谋反的计画,他冒死通知燕云烈,却在半道被丁右使重伤。燕云烈带着一部分人先回天绝山处理教务,而他受了重伤不宜舟车劳顿,燕云烈便留下他在徐州养伤。
只是他一醒过来就吵闹个不停,这样还怎么养伤?
那天这么闹了一闹之后,反而加重了伤势,药师叮嘱过,他受的内伤伤及腑内,一定要静心休养,最忌情绪激动,但是照他这样,多闹个两回,估计命都要没了。
卫禹有点头大,他只会秉公办事,却不懂如何巧言安抚,燕云烈倒有的是花言巧语哄人的戏法,可惜自己从来都不闻不问,现在要用的时候便黔驴技穷了。
幸而有属下出主意,说不如去街上找点新奇有趣的东西,就说是教主送来的,说不定能安抚下来。
卫禹想想也有道理,便在事务都忙完之后抽空去趟集市。
他平时甚少来这种地方,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穿梭着打扮或俏丽或花枝招展的姑娘,频频有人回头对这个身材高挑、五官英挺,看来气宇轩昂的男子暗送秋波,可惜不苟言笑的男子,目不斜视,默默往前走着,不解风情地将那些女子的芳心暗许都抛在了身后。
集市上摆着各种摊子,卫禹在一个卖簪子的小摊前停了下来,小贩一见他的装扮眼睛一亮,立刻拿过一个簪盒打开来递到卫禹的面前。
「这位爷,其他这些都是不值钱的货色,小姑娘家家的戴来玩玩,您看这支如何?无论是成色还是做工都是别的没法比的。」
卫禹看向那个簪盒,里面放着一支镶了绿翠的银发簪,簪头是镂空的梅形,做工精巧,质朴典雅,他正要伸手拿来细瞧,就听小贩在那里唠唠叨叨道,「这个簪子最适合您这样的达官贵人了,送给令夫人再好不过了。」
卫禹伸出去的手,手指一缩,然后什么话都没响,收手,转身,大步离开,让小贩端着那簪盒愣了在那里半晌。
卫禹一边走一边心想,要不是小贩提醒,都忘记那是女子用的东西,要照那个人的脾气,拿个女人用的东西给他,指不定要闹腾成怎样。
不行,还是换一个。
卫禹从集市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了回来,看过花灯留意过画扇,但看来看去,也不知道平时燕云烈会送他什么来哄他。
不如还是写信去问下教主好了……
卫禹觉得这种事情让自己来做实在太困难了,正要转身往回去的时候,空中逸过一阵清脆欲碎的声响。
「叮铃、叮铃。」
卫禹四下寻望,发现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子在玩,其中一个孩子手腕上用红丝绦穿着一个小小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铃铛一晃一荡,便传来一阵阵清泠动人的声响……
于是卫禹不禁想起来那个人挂在腰间的那一串精致漂亮的铃铛。

卫禹回到行馆时,时候已经不早了。
弯月如钩挂上柳梢,清冷的夜风吹皱池塘,粼粼水光,绿荷摇曳,将别院小楼笼罩在一份宁静安憩之下。
见丫鬟正端着汤药打廊上经过,卫禹叫她停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绣小盒,放在药碗旁边,这才示意丫鬟将汤药端过去。
卫禹转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想了想又不放心,尾随着丫鬟到了那人的房前,远远站在廊下。
那人的伤势很重,醒来之后却没有遵照药师的嘱咐好好在榻上躺着,此际就穿着单薄的衣衫坐在窗下,双眸痴痴地望着窗外,像是正等着什么人一样。略带寒意的晚风从窗口吹进来,罗衣轻扬,青丝如泄,有那么几分落寞与无助,让人生怜。
丫鬟端着药碗和那个锦盒进到屋里,在他面前的桌上放下,不知道丫鬟说了什么,那人侧过脸来,清眉一扬,怒斥了两句,丫鬟连连道歉,转身小跑着离开他的房间。
真是个难伺候的人……卫禹心道。
那人斥退了丫鬟,嫌恶地看向桌上的药碗,但是视线在落到那个锦盒之上时,嫌恶变成了疑惑。
他伸手取过那个锦盒,灯火下,捏着锦盒的手,手指白皙而纤长。
卫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动作。
他取过锦盒,打开来,在看到锦盒里的东西时,脸上有一瞬间的惊讶,愣愣地看了半晌,然后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锦盒里的东西。
锦盒里放了一只吉祥如意造型的小银铃,他拿在手里打量,莹莹光华在指间流转。
卫禹抬手抚上「咚咚」用力跳着的心口,竟觉得自己有些紧张,他是在看到那个小孩子手上的银铃时才想到的,这个人在腰里挂了那么多铃铛,想来应该是非常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于是他在一家金铺里找了这么只铃铛。
那人将银铃捏在指间打量了片刻,然后嘴角微微一弯,浅浅笑了起来。
他本就长得好看,之前一直绷着脸,周身又凝了肃冷的气息,故而让人觉得不易亲近,而现在这一笑,却如清风拂面,融了冰封的表面,让底下的冶艳和清丽完全绽放开来。
卫禹就这么看着房里的人,看他把玩着那个银铃铛,然后乖乖将汤药喝了下去,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个汤药苦口难咽的关系,那人微微蹙起清眉的样子,让人又觉得非常可爱。
卫禹突然觉得自己耳根那里热热的,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偷偷看着别人不太好,便收回视线往自己房里走。
之后卫禹就时常去街上给他找各式各样的铃铛回来玩,鱼形的、长命锁那样的,或是精工镂刻成花形的,小孩子戴着的那种虎头铜铃,只要精致漂亮,就都弄来给他。
一时间,徐州行馆里,清脆响亮的铃声不绝于耳。待到他身体稍稍好转一些之后,便开始在庭院里走动,于是便时常可以看见一抹白色飘逸的身影,每一步都带着「铃铃」的声响,雾雨漠漠,荷风醉人。
那个人并不喜欢把自己闷在房里,偌大的行馆里找不到人陪他的时候就跟在自己身旁,也不管自己是在处理教中事务,还是正要去休息。
处理事务的时候,他就坐在一旁,摆弄着腰里那串铃铛,很长一段时间,卫禹都是在清脆的铃铛声里将写着教内事务的信件一封封看完,偶尔花的时间久了,那人就故意将铃铛拨弄得又响又急,彰示了他的不耐烦。
而有时候那人又会兴致很高地坐在廊下看他练剑,手里掂着一壶酒,明明不是很懂却还要装模作样地指点他一、两句,卫禹也不管他指点的是否正确,就按照他说的练下去,于是那个人嘴角便会挂上得意的浅笑。
要么就抓着他陪他吃宵夜,问他关于燕云烈的事情。卫禹不善言谈,说不了几句就被他打断掉,到最后就变成那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和燕云烈的事,如何相识,如何相遇,每每此时神情里总是带着落寞。
这样的日子相处下来,卫禹没记住他说的那些风花雪月你侬我侬,却记住了他的名字……铃钧。
人如其名当真如是,只觉得他轻浅而笑的声音就似那铃音,碎碎地落在心间,扫也扫不去。

燕云烈回天绝教之后,起初还会派人送来信件问候一下铃钧的伤势,但之后越来越少,铃钧在徐州待了三个月,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却始终没有等到燕云烈接他回天绝山的消息。
铃钧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难看,又恢复成初来时的样子,只要稍有一点不顺心,就暴跳起来。卫禹想着徐州的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便没有请示燕云烈,直接带着铃钧回天绝山。
在回天绝山的路上,卫禹骑在马上,不时回头看向身后的马车,「叮铃、叮铃」的声音随着马车的摇动,一声声从里面传出来,总觉得不似以往的清澈空灵,那铃声里仿佛掺了些别的什么在里面,听着有些沉重,像是他已经预见到了什么似的。
果不其然,回到天绝山后,他们看见燕云烈身边站着另一个人。
同样的白衣如雪,同样的容颜如画,和之前所有燕云烈喜欢过、带在身边宠爱过、最后又无情地送下山的侍宠一样,那个人脸上漾着知足,却不知道等着他的命运将是如何……
燕云烈将他们迎上山,走到铃钧面前时,只是笑容温柔地道了句谢谢,说路途劳累让他回来就好好休息,他会让袁不归帮他好好调理身体的。完全是对自己属下的态度,全不见昔日的温情。
卫禹看到铃钧望着燕云烈拥着他的新欢率先走在前头的背影,身体摆了摆,就要跌倒了一样,便不由自主地伸手在他腰后一扶。
「教主心里还是念着你的……」
淡声安慰他,换来他一声冷笑,甩开了自己的手,径直走在前面,茫茫白衣隐在天绝教教众的玄衣之中,耀白如日,晃眼刺目。
卫禹以为,铃钧会像之前那些失了宠的侍宠一样被送下山,但是出乎意料的,燕云烈不仅没让人把他送走,还因为他在平乱之时立下大功将他封为芥草堂堂主。
芥草堂掌管的是天绝山上的仆役和杂事,堂主一职并没有什么实权,但其他教众也都知道,铃钧不再是普通的侍宠。
为此,铃钧的作为更为放纵,很有恃宠而骄的意味。但是卫禹知道,铃钧实则只是在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快,有几次路过铃斋,便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廊下,就和那个时候在徐州行馆里一样,眼神寂寞地望着远处,像是在等什么人来,却始终都等不到。
于是,很久没有去集市上寻觅过铃铛的卫禹,去了天绝山下的小镇……
他只知道这个可以安慰到他的方法,哪怕被误以为那时不时出现在铃斋门口的盒子里装着的那一只只精挑细选、巧夺天工的银铃是燕云烈送来。
只要能看到他见到那些铃铛时露出的欣喜浅笑,他心里也觉得像是松了口气一样。
但他又不敢承认自己对这个人生出的感情,在自己眼里铃钧是燕云烈的人,只要有这个身分在,自己就不该对他有任何非分的想法,否则就是不忠和背叛,并且也辜负了燕明山对自己的栽培。
但卫禹依然还是常常会送铃铛给那个人,有次觅到了一对传说中的「牵魂」铃,传闻这一双铃有雌雄之分,生来成双,无论相聚多远,只要其中一只响,另一只也必然会跟着一起响。
从这一天开始,他自己便总是贴身带着一只小小的银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只银铃不去碰它,有时也会发出清泠的声响,「叮铃、叮铃」,像是有人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般。
卫禹便常常望着这只银铃出神,揣测另一只铃铛的主人,此刻正想着怎样的心思。
原以为那些被隐藏在水面之下不可告人的心思,只要自己不说,就没有人会知道,包括那个人,但偏偏他想错了……
那天,燕云烈又带回来一个人,这个人和他以前带回来的人都不太相同,他身上有江湖侠气,脸被一张银制的面具遮着而看不清楚容颜。
卫禹曾经见过他,当时这个人中了「清风」的毒,燕云烈飞鸽传书要他去向袁不归拿解药,结果袁不归出了门,于是他自己便去了燕云烈那里。因为自己从小给袁不归试药,血可百毒不侵,即便没有解药,有自己的血也一样可以救人.
卫禹办完事情后就先行回来了,却没想到一个月后燕云烈还把这个人带上了天绝山。
铃钧留在天绝山之后,只要燕云烈带人回来,他总会凑过去对着别人冷言冷语。燕云烈带着那个名叫「秦林」的人回来时,听说铃钧也是照例去人家那里嘲讽一番,结果不知为什么却在那里碰了钉子受了点气。
当天晚上卫禹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开门的时候却是一愣。
铃钧也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正大咧咧地坐在那里,指着桌上两坛酒,「陪我喝一会儿。」
卫禹拒绝不了,去找了两个杯子来,将其中一个递给他,铃钧接了过去,却是往身后一扔,「用那种东西怎么能喝到爽?」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他们两人就在哗哗的雨声里,抱着酒坛子闷喝,铃钧像是赌气那样,不停地灌自己。
清澈的酒液倾泄而落,弥漫开的酒香,让人不饮自醉。
窗外一个惊雷,房里的灯烛蓦然熄灭,袅袅青烟腾然散去,四周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彼此的呼吸。
黑暗里,卫禹看不清楚铃钧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盯着自己的视线,半晌,泠泠如山泉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些铃都是你送的吧?」
卫禹心里一咯噔。
「为什么?」
他却不知要如何回答。
听不到回应,那人似有些愠怒,铃铛清脆的声音哗啦啦地一阵响,他扫开桌上的酒坛,坐了上去,面对自己,一只脚踩上他的肩膀,「谁叫你这么做的?多管闲事……」
确实是多管闲事……卫禹无从辩驳,他本就不善言辞,更是无话可说,但是低下来的头却被那个人用鞋尖挑起下巴迫自己看向他。
窗外雷电闪了一下,他得以看清楚他此刻坐在桌上的姿势。
铃钧腰间的那条腰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解了下来,此刻正叼在嘴里,随着他的动作,那串铃铛一晃一晃的,其中某个正和自己一直贴身藏着的那个相呼相应,连带着,卫禹觉得自己血脉深处有什么也受了影响,随着那惑人的清脆声响激动了起来。
铃钧头一侧,将嘴里那条腰带吐了出来,接着双手抓着自己的衣襟将身上的衣服一把扯了下来,窗外又是一声惊雷,撕裂天空的电光照出他一身的雪白,以及起伏的胸膛前那深色的两点茱萸。
勾着卫禹下巴的脚,蹭过他的胸膛一路往下滑,最后停在他胯间的男物上,踩了踩,又左右碾动,「你喜欢我吧?」
卫禹坐着没有动,但是胯间因为他那样的挑弄而起的反应是他没办法掩饰的。
喜欢?
自己怎么能喜欢他呢?他是燕云烈的人,喜欢上他,便是不忠与背叛,但是……
他视线落在那条被丢在桌上的腰带上,那上面的每一只铃铛,他都记得是怎么来的,每一只他都记得他收到时的表情,每一只……都凝含着自己不为人知的情思……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房里传来烛台从桌上掉落地上的声音,电光闪耀,两道人影在桌子上厮缠相拥。
溺水一般的哀泣呻吟,手掌下细腻光滑的肌肤,以及那个湿润温暖紧紧包裹着自己的火热坚硬的甬道,一切都如在梦境之中。
电闪雷鸣里,噙在他眼角的水光,流转着晶莹剔透的华彩,酒香飘醉,湿润微启的唇瓣,翕张着吐露出难耐的吟哦。
卫禹伸出手将他眼角的濡湿抹去,却被他握住,然后手指被他含进嘴中,齿尖轻咬,舌头缠绕上来。搅动着他嘴里的柔软,身下的欲望被深深地吞没下去,仅剩的理性也分崩瓦解。
被推倒的酒坛,还有沉香的琼液自坛口一滴滴地落在地上,桌上那条腰带,一半垂出桌外,随着桌上两人的动作,腰带上缠着的那串银铃,一晃晃地清脆出声。
滂沱的雨声掩盖了所有令人羞耻的声音,又像是某种不顾一切的宣泄,注定看不到雨止天晴的时候。

失控的次日清早,两人一起醒了过来,卫禹还没来得及留恋一下臂弯中的柔软和温暖,那人已经猛地坐了起来。
宿醉的头痛让他用手撑着额头,蹙起了清眉,日光透进来,照亮了这间摆设简单的房间。散落了一地的衣服,四周还未散去的粟花香,都证明了昨晚的疯狂。
铃钧有点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身子簌簌发抖,见状,卫禹伸手抚上他的肩膀,「铃……」
「别碰我!」
铃钧一下躲开,紧接着抬手一巴掌搧在卫禹脸上,打完又有几分神思恍惚,愣了一愣,然后掀开被褥跌跌撞撞地下床,捡起散落在地的衣物,胡乱披上身后就夺门而出,头也不回。
卫禹伸手摸向脸上被他打的地方,然后闭起眼仰首靠上床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铃钧对他都视而不见,虽然自己送的铃铛他还是会收下,但是有时候两人在廊上碰到,铃钧都挪开视线装作没有看见,直直和他擦肩而过。
卫禹也知道,铃钧心里念着的是燕云烈,那个晚上的错乱,应该只是他情绪低落想找个人予以慰藉罢了……
而自己,也不该再抱有任何绮念才对。
于是,卫禹将那一晚深深埋进心底,逼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不要再去念,那个人,永远都不可能属于自己……
那一夜的交集不过是风雨之中粗乱交缠的枝叶,落了一地的凌乱,而风雨之后,又复归了原位。
后来得知铃钧擅自下山,因为燕云烈投靠霍贤的事情,忤逆了燕云烈而被罚为仆役。
卫禹本以为他又会因此难过一段时间,为此早早去找来一堆铃铛准备博他开心,却没想到这一次铃钧根本不放在心上,反倒过得比以前更自在。
卫禹觉得这样也很好,那些情意是没有办法说出口的,他只能躲在暗处悄悄看着那个人,看他扫地上的落叶像在玩一样,看他偷偷往燕云烈的茶水里加能让人腹痛难耐的蛊,看他晚上一个人对着月亮浅斟低酌,嘴角挂着的浅笑,一丝丝融化在自己心里。
到这个时候卫禹才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他,想要拥有他,和他一直一直在一起,就算骄纵任性的那一面在他看来也非常可爱。
只是,他是燕云烈的人……

那天晚上,卫禹正忙完事务准备入睡,牵魂铃突然发了疯似的响了起来,他心里一急,担心铃钧是不是出事,便循着声响找了过去。
结果在北面的小屋看到铃钧安然无恙、见到自己出现一脸惊讶的表情,而凌青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态度,让他们两个到对面的树林里谈话,不要吵到他睡觉。
铃钧的脸色不太好看,冷冷道了一句「过来」。
卫禹跟着他走进树林,他转过身来,摊手,神色冷厉,「东西拿来!」
卫禹愣了愣不知道他指的什么,铃钧见他不动,不耐烦地又大声道了一遍,「拿出来!」
卫禹似乎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抬手入怀,将那只贴身藏着的铃铛取出来交到铃钧手里。铃钧看看这个铃铛,又取下腰里那串,拿其中一只放在一起,手一震,两只一模一样的铃铛同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树林里浅浅回荡。
铃钧看着掌心里那两个铃铛,竟是勾起嘴角笑了起来,然后手掌一握,拳头紧紧捏着,那两只铃铛被他捏揉在了一起,不成样子。
铃钧将那团东西往卫禹身上一丢,「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那天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你不回答,那为什么又要在我身上放这种东西?」
卫禹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只有月华落下来的树林,黑漆漆的看不真切,就像那个晚上一样,但他却看见了铃钧眼眸里泛亮的水光。
「我会和教主解释的……」
啪!
脸上又被搧了一巴掌。
「教主!教主!教主!燕云烈给你下了什么蛊什么药,让你这么忠心于他?」铃钧喘着粗气撇开头,将腰里那些银铃都扯了下来,一边扯一边往卫禹身上扔。
「还给你!全还给你!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都是你送的吗?你以为我不知道燕云烈那个没良心的王八蛋还会把我记在心上吗?你以为……那天我真的是醉到什么都不知道吗……?」
卫禹看着面前的人,觉得心里某些坚固的东西产生了裂缝,想起两人第一次的见面,想起他因为一只铃铛而欢欣微笑的样子,想起在徐州度过的那些时日,还有那个雨夜的放纵……
然后又想起自己和袁不归说起燕云烈和凌青的事,当时袁不归虽然生气,却也无奈,只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总要他们自己去解决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紧了紧拳头,然后伸手将这个朝思暮想的人抱进怀里,牢牢的,感受他在自己怀里的真实。
「铃钧……和我在一起。」

眼前的画面清明起来。
容貌清丽的人收回手里的羽毛,「梦到什么?你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卫禹摇了摇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大约是这几日燕云烈不在而忙坏了,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小铃铛呢?」抬头问道。
「已经哄睡了。」铃钧绕过书案一撩衣摆往他腿上一坐,然后端过桌上的糕点,「这么卖力干么,你又不是教主,帮姓燕的都做完了,他还做什么?」
卫禹用左手抱着他,微微笑了起来,「这是我的职责。」
铃钧抬手摸了摸他右边肩膀的断处,有点心疼道,「什么屁职责,真是太便宜他了!」
卫禹只是笑,他不善言辞,只能以这种方法来安慰自己的爱人,不过是条手臂罢了,就算没有右手,他还是可以照样抱住他的。
铃钧掂起糕点咬了一口,然后嘴里叼着糕点凑到卫禹嘴边,卫禹只能张开嘴接了下来。
软糯的糕点在两人嘴里化了开来,丝丝甜意弥漫扩散,还有一阵阵轻灵的铃音,此刻皆都只属于他。
「铃钧……和我在一起……」
是自己给他系上的铃,当然,也只有自己能解。

——番外《解铃》完


《藏情之思情》 下

【文案】
所有的谜团与阴谋,都指向琰帝陵深埋的祕密,
然而,面临了大义与私情的抉择,
燕云烈竟选择了倒戈相向?
凌青心中所有的徬徨、不安,终于爆发,
燕云烈的一意孤行,更将彼此的距离越拉越远。
一张帝陵图,将相爱的两人一步步引入陷阱,
伤痕累累的过往再次失控,撕扯着无法互通的情意。
曾经相濡以沫、也曾恨到刻骨铭心,
而经历了那麽多的背叛与伤害,
痛苦悔恨的两颗心,是否真的脆弱不堪?

「凌青,我若是要拿帝陵图,我不会用这种方法。」
凌青就这麽看着燕云烈,彷彿过了漫长的时间,才澹澹开口,「你是不需要这麽做……」
燕云烈只觉鬆了一口气,但却听到凌青紧跟着说道:
「你大可直接来向我索取。」
燕云烈只觉脑中嗡一声炸开,胸口生疼。
他到现在才明白,那道横在他和凌青间的伤,永久不消,于是也总有那麽一部分心意被隔断在两边难以互通。
他们都选择了无视过去,或者刻意的不去碰触,但那些没有办法互通的心意越积越多,直至遮蔽了其他的情意,将两人又分作了两端。

11

雍州的军营驻地后方有个边镇,虽是边关漠北的地方,但人来人往的也还算热闹。
「凌青,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好的。」凌青目送阮素雪撩起一户人家挂在门口的羊皮毯子进到里面去,他自己坐在马上有点百无聊赖地四下回望。
之前那一役使得驻地的伤患骤增,导致驻地的草药出现了短缺的情况,等药材和粮草一起送来恐怕来不及。幸而以前祈将军一些受伤离开驻地的旧部就在这边镇上定居了下来,总会屯些粮草和药材赶在紧急的时候送来,虽然人已不在军营中,但却一直心系着还在驻地保家卫国的弟兄们,让人不得不敬佩。
凌青知道,阮素雪口上说的是让自己跟她来取药材,以保护她的安全,但实则是为了让自己出来散散心,大约此际萦绕在自己和燕云烈间的沉闷气氛,让她也感觉到了。
故而来的路上,阮素雪表示,既然辽国大帅死于阵前,辽国大军即使不退兵,但群龙无首一时半会儿也不敢有什么动静,此刻他可以先行回去,不必担心他们。
凌青听了阮素雪的话,却未立刻应允,他又何尝不想回去,在听到殿瑶最后那句暗示后,他只恨不能像翱翔天际的苍鹰那样生出一对翅膀飞回去,但又担心这其中有诈。
想到这里,凌青暗暗沉了一口气,抬头看看漠北灰霾的天空,这几日雪是不下了,但风夹着沙石还是厉得很,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凌青将视线落在镇外不远处的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上,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那个黑乎乎的影子看起来像是个小山包,一动不动地矗立在满满黄土飞沙之中,有些怪异。
凌青想阮素雪大约还有一会儿才出来,便催马朝着那里踱了过去。一点点靠近,便一点点地看清楚那山包,和周围的黄土红岩不同,这座小山包是块非常巨大的岩石,表面黑黝黝的,在阳光下泛着光亮,布满了岁月的锉痕和风化的痕迹。
凌青翻身下马,走近打量。这块巨石的下部陷进泥地里,但又不像是这里天然生成的,感觉更像后来什么人搬来搁在这里的。但是为何要搬一块这么大的石头放在这里?
凌青伸手去摸这块大岩石的表面,没想到一碰岩石的表面,就像沙子一样簌簌掉下来,大约真的在这里很久的关系,而里面露出来的部分颜色簇新,带着像是蚯蚓一样扭来扭去的纹理。
这倒是引起了凌青的兴趣,总觉得这块石头奇怪,现在看看,也许这并不是一块石头,外表看起来是岩石,但里面裹着东西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便抬手用拿着的剑的剑柄去敲这块石头。
「凌青,你在做什么?」
凌青停下手回身,就见薛寄风一勒马缰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他身边,「祈夫人找不到你可急坏了……哎?你要对这块石头做什么?」
「我发现……」但是凌青没说完就被薛寄风拖着走。
「快走吧,驻地的将士还等着那些药材呢。」
听到薛寄风这么说,凌青便就收回了心思,翻身上马,和薛寄风两人打马往回去。
踏踏的马蹄掀起一阵沙石,凌青挥起鞭子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块巨石,此刻那块黝黑的东西已经没在了漫漫尘土飞扬里,那样巍巍地矗立着,仿佛自亘古之始就已待在了那里,任谁也难以撼动。

燕云烈起身的时候没有看到凌青在帐子里,心里一急就跳了起来,正要出去找人,才蓦然想起昨晚的时候凌青一言不发地换到别的帐子去睡了,薛寄风倒还睡在这里,不过这会儿也没看到人影。
凌青不会无缘无故换营帐,且就自己对凌青的了解,之前种种表现,无不说明了凌青心里正对自己筑起一道防线,凌青好不容易对自己建立起来的信任也似乎有些动摇。
天正圣教和天绝教之间没有音讯往来已经有很多年了,这个时间长久到让他以为天绝教已经完全从天正圣教下独立出来,若不是在应城看到殿瑶,恐怕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想不起来之前袭击自己的这伙人其实是天正圣教的教众。难怪「拂澜」会对他们没有效果,而所使的武功路数又不似中原武林门派。
他想起来谢天机第九个葫芦的那个字条……难道魔教作乱指的是天正圣教?
他一开始没打算把天正圣教的事情说出来,是想自己一个人去解决就好,凌青怀着孩子,不希望他因此而劳神费心,虽然这一胎的反应并没有怀思秦的时候那么剧烈,但到底不似平常,只不过令他意外的是,凌青似乎早已经知道了天正圣教的存在。
燕云烈觉得在这当口,自己有必要去找凌青,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而不是让他赌气疏远自己。
穿戴整齐正要出去,营帐帘子被人撩起,燕云烈以为是凌青回来了,一激动直接脱口唤他,「凌青,正好我正准备要去找……」看到来人,后面的话收了回去。
撩起帘子进来的是东离暮云,而他走到哪里总能看见安阳王跟在他身后。
燕云烈没想到进来的是东离暮云,此刻凌青也不在这里,燕云烈和他们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流,甚至因为种种原因,彼此间应该说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只是各自心知肚明,都没有捅破这一层纸。
谁也没有开口,帐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怪异了许多。
东离暮云似乎是想打破这尴尬的场面,便笑道,「我想找凌青说点事,没想到他不在这里……我们和燕教主在武桓山一别之后便就没有机会再见,不知令郎现在可好?」
燕云烈冷着脸回他,「他很好……不劳东周王费心。」
东离暮云一下吃瘪,脸色也变得不怎么好看,安阳王始终一副看戏的表情,甚至见了这情况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东离暮云抿了下削薄的唇角,仍然摆出一副和颜悦色彬彬有礼的姿态,「昨日一战辛苦了,我就不打扰燕教主休息了。」
说着转身要走,却听到燕云烈在他身后开口道,「东离暮云,凌青一直尊你为兄长、敬你为大哥,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还欠他一个解释?」
东离暮云一愣,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不待他说什么,燕云烈再度开口,这次是对着安阳王的,「王爷不愧为王爷,不论做了什么,总是这么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
安阳王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撇开头去。
东离暮云的脸色慢慢僵了起来,「燕教主,有话不妨直言。」
燕云烈很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随即过去发生的那些事飞快的在眼前掠过,眸眼半眯地看着眼前两个人,双目中血丝渐盛,垂在身侧的手掌微微屈了起来……
为什么自己和凌青要背负着那样的伤痛,甚至花上一辈子都没办法弥补彼此间那一道道如深渊般的罅隙,而最初的会造成那样悲剧的始作俑者,却依然心安理得的活着?
从燕云烈身上传来的杀气不经掩饰,东离暮云眼神一凛,握紧了手里的剑,「燕教主……燕教主?」
燕云烈蓦地回神,赤红的眼中血丝隐退了一些下去,连带身上的杀气也消散许多,却依然气势威凛,暗暗迫人。
「东离暮云……」燕云烈开口,嗓音有一丝沙哑,似有什么情绪憋在喉口,忍而不发,「不要以为凌青现在好好活着,过去那些就可以不追究……凌青,乃至本座失去的,都是你们想都没想到的,也不曾见过的贵重之物。」
燕云烈抬手抚上胸口,紧抓衣襟,「试过心被挖出来的感觉吗?试过恨自己恨到连死都无法原谅的程度吗?……我和凌青都切切实实地体会到,甚至直至今日,凌青心中依然被过去那些事所生的心魔所魇,而这一切虽不是你们所为,却是因你们而起!
「凌青不愿对人道起,还一直把你当做大哥一样,知道你身处险境,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救你,你难道就不觉得愧对他这份情谊?」
东离暮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脸上满满的震惊,燕云烈静静地等他的反应。
但是东离暮云惊愣之后,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声音低低地道了一句,「我会和凌青当面坦白的……」便转身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安阳王看看他,又看看燕云烈,眼神里饱含着说不清的意味,也转身离开。
营帐外安阳王三两步追上走在前头的东离暮云,眼睛瞧见东离暮云握剑的手在微微发抖,道:「啊,没想到你也会有心里难安的时候。」
东离暮云停下,转身,眼神看起来像是被逼至绝境的野兽,「赵幽……」
他声色严肃且略带有愠怒地直呼安阳王的名,但唤完就闭上了嘴,嘴唇蠕动了两下,才接着又开口,只是脸上的表情落寞许多,他将视线错开,落在远处,「自从那件事后……我从未心安过……」
安阳王愣了一愣。
东离暮云只是接着说道:「燕云烈说得没有错,我一直在逃避,也愧对凌青对我的信任……因为我害怕,害怕一旦将事情和凌青坦白,我们之间就再也恢复不到从前那样亲密无间的关系……但其实不过都是我的妄想罢了,就算我一直逃避下去,那些已经发生的都无法改变,而我和凌青,早已不复从前……」
然后回过头来,看向安阳王,嘴角微微弧起,凝起的笑意苦涩得令人心酸。
「赵幽,那一年我在你榻前跪了三天三夜,你醒来之后答应我只要以后我对你言听计从,便不再追究凌青的过错……赵王爷,您折磨了我这么久……总该解气了吧?」
最后那一句,仿佛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说完,便径直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安阳王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却始终没有再追过去。

燕云烈出了营帐,随便拉了一个人一问,才知道凌青和阮素雪凌晨时分就出了驻地去往后方的边镇采买药材,跟着一起去的还有薛寄风。
凌青没和自己睡一个帐子,不知道他去向很正常,燕云烈疑惑的是,按照薛寄风的身手,他起身定会弄出动静,自己竟然都没有发现……
听到外头有马蹄声一阵阵传来,心想着应该是凌青他们回来了,便走了过去,然后在阮素雪的营帐那里看到凌青一边帮着阮素雪搬东西,一边和阮素雪有说有笑的。
阮素雪手下一个年纪略大的副将过来汇报了一下探子探得的辽人情况,说完之后还对凌青相邀,让他回去以后到京城住上几日。
燕云烈倒是奇怪,这人怎么和凌青这么熟络的样子,却听到阮素雪在那副将走开后,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有点怒其不争地在凌青额角戳了一下。
「你啊……虽然你回绝了钱将军的闺女,但人家还心心念念着你呢,来雍州的路上听到钱将军抱怨,他家姑娘和他一样,一条筋到底还心直,认定了就不肯撒手了。」
凌青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摸摸脑门,「姐,我也是为人家姑娘好……再说……」
「再说什么?人家将军家的闺女,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做起女红也不输给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样貌也俊俏得很,去说亲的媒婆更是一波接一波,奈何人家只中意你,要不是祈昭那臭小子才这么点大,我都想收来做媳妇……」
凌青不出声了,只默默地站在那里将药篓里的草叶子捏起来、又放下。
阮素雪搬着东西进营帐,出来,见凌青这样子,抬起胳膊肘子推了推他,「说你两句就杵在这里不动了?你心里想些什么事情,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
凌青显得有些局促,「姐,我……」
阮素雪将手里正要端起的东西放下,甩手背在凌青肚子那拍了一下,「我知道,你心里不就稀罕着这小兔崽子的另一个爹吗?但凌青……」
阮素雪的语气严肃了些,「你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将来吗?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思秦,马上又要有一个,孩子的事,你和燕云烈的关系……就打算一直这么瞒下去?」
凌青眼神闪烁了一下,有几分心虚浮现在脸上。
阮素雪伸出手去,就如一个长辈那样替青年将鬓畔那几缕有点凌乱的发丝捋到他耳后,「也许你该考虑一下,不为你自己,也该为孩子们的来历有个说法,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能理解的……而且小思秦是姓燕的。」阮素雪将视线落在他肚子,「这一个,总该跟你才好。」
凌青抬手摸摸自己的肚子,眼中满是宠溺,只淡淡道,「谢谢姐姐的提醒,这些事情……我会考虑的。」
阮素雪拍拍他的肩膀,继续把那些药材往里搬。
燕云烈站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却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起初他捏紧了拳头,差一点就跳出去现身要阮素雪别在凌青面前胡说八道,但是在看到凌青脸上的犹豫后,他冷静了下来。
毕竟凌青和自己所处的立场不同,况且哪一个为人父母的不希望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地含饴弄孙?
思秦是跟着自己姓的,那个时候在武桓山上众武林人士也都知道天绝教的燕教主有个儿子,那么现在这个跟着凌青姓也不为过,其实他也早有这样的想法,但为了让这个孩子的身分名正言顺,那样的方法,他不能认同!
只是自己素来我行我素,从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和评论,若要凌青和自己一样不去在意到时候可能会有的言论……依照他的性格,那是决计不可能的,凌青就是那种会考虑很多的人,一点点事情都会搁在他心里,但也恰恰是让人心疼他的地方。
想到这里,燕云烈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就算以后需要面对的事情有很多,自己都会一直在凌青身边,同他一起去面对的。
东西都搬完了,就见阮素雪捏着凌青的手把一下脉,然后摆摆手大约是赶他回去休息,于是凌青乖乖回到昨晚他睡的那顶帐子去了。
见他走进去,燕云烈在外头犹豫了一下,撩起帘子也走进去。
凌青正端着杯子喝水,见到燕云烈进来,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多的变化,「找我有什么事?」
燕云烈走到他旁边向他伸出手去,就见凌青往后退了一些,再一次不着痕迹地避了开来,燕云烈伸出去的那只手手指曲了曲,收回来,「我是想问你,我们什么时候回天绝山?」
凌青看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茶杯,「再等几日。如果辽人那里确定不会再有什么动静了,我们就走。」
「几日?」燕云烈有点不可置信地看他,「但是天绝山上……」
凌青没让他再说下去,「你是担心思秦?其实之前在应城的时候,我就已经让人传信给怀蝶,要她尽快去天绝山将思秦带下来,秘密送去挽月山庄,同时也让我爹去接应了,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快到挽月山庄。」
燕云烈一时之间竟然惊讶得说不出话,嘴张了张才发出声音,「凌青……你怎么不告诉我?」
「这种事情,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但我是孩子的爹!你为什么在做之前不先知会我一声?!」
面对凌青那副不以为意的态度,燕云烈不由生出愠怒,他不怪凌青擅作主张,但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连自己也瞒着?
凌青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燕云烈伸手抓住凌青的胳膊,强行将他扳转过来,「凌青……你是不信我吗?」
凌青没有和他正面直视,燕云烈不禁有些着急地皱起眉头晃了晃他,语气有几分哀绝,「你真的不信我?」
凌青大约是被逼问得没了办法,抬手将燕云烈的手拨开,「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为了思秦的安危着想,虽然卫禹他们都在天绝山上,但把思秦藏在一个他们想不到的地方是最为安全的。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再重蹈覆辙。」
谁也不会忘,他们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是因为他的一意孤行,本打算和霍贤交易以换取「及第」的解蛊法,但阴差阳错的……却让自己的孩子死在自己面前都不知道。
燕云烈知道,这是凌青心里始终横跨不过去的一道伤,纵然是自己,每每想起也会心痛如割,但是……
「凌青,你是怕我为了思秦再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对不对?」
他以为自己和他相处了这些时日,所做的一切,都会让凌青对自己稍稍有些改观,但现在才明白,原来什么都没改变……
在凌青心里,自己始终是那个会为了一己私欲而任意妄为的人,他对自己也还存着戒心,而彼此间所建立起来的信任,脆弱得不堪一击,只稍稍用力便化作了尘土……
凌青站在那里,手指拨弄着矮几上的那个茶杯,「燕云烈,我只问你,如果殿瑶以思秦或天绝教上下的性命予以威胁,你要如何?」
燕云烈一时答不上来,但他知道就算自己不答,凌青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他认定自己会为了保全思秦和天绝山上下而妥协。
「凌青,若你处在我的位子,当如何面对?」
凌青总算抬眼看他,但那眼神却让他想起那个满目杀气,心里背负着浓重的仇恨与哀绝,一心要手刃自己的凌青……
燕云烈心里咯噔一跳,眼前恍惚了一下,却发现刚才那一眼,像是自己的错觉,凌青确实望着自己,但眼神平静如常。
「若我是你……」凌青说道,「一切有违道义之事绝不会去做!」一字一字,坚贞决绝。
确实,这就是凌青,纵然他也有普通人的私心,但大多时候,他的胸腔里盛满的是舍身为人的大义,是江湖中人最为景仰与推崇的豪情与侠义。
故而他能只身一人远赴大汉去救忠臣勇将的遗孀遗孤,也能为了天下百姓涉足江湖人所不齿的朝廷纷乱,更只要一句话,哪怕身体不适却毅然赶赴这边关阵前。
凌青也有自私的时候,但他会为了那份私心而交付出更多的牺牲,就如此刻,他为思秦所擅动的私情,势必会让他付出更多的代价才能换回一份心安。
但自己却是不同,燕云烈心想,思秦和天绝山自己都要护,管他江山天下、百姓民生,那是那个高坐皇椅的人该操心的,而用这些来换天下太平,对自己、对天绝山的人就公平了?凌青心里有大义,但自己只想尽一个父亲、尽一个教主该尽的责任!
「凌青,即使你已经让怀蝶把思秦接走,但天绝教上下都还在那里,我不会放任他们身处危险之中,你的家国也好,你的河山也罢,不该拿天绝教当赌注,天下百姓的命是命,我天绝教的人之性命也不该如此轻贱!」
本是想好好和他解释自己和殿瑶、以及天绝教与天正圣教的关系,却没想到变成这般结果。燕云烈转身要走,被凌青一把抓住肩膀。
「燕云烈,我劝你别再做傻事!」言语里的郑重就和他手下的力道一样。
「傻事?」燕云烈一运内力将凌青震开,「确实,我燕云烈做事,从不讲究道义!」言罢,拂袖而去。
营帐门口的帘子「哗啦」落下,将燕云烈的身影完全隔在外头。
似乎一直强撑着他的那股意志被抽去了一般,凌青失力的身子往旁边一歪,撞上矮几,上面的茶杯被震落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啪嚓」的声响让他惊了一惊。
凌青眼望着地上茶杯的碎片出神,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状微微打颤,燕云烈刚才说的话犹在耳边回荡,凌青表情痛苦地闭上眼,眼前浮现起谢天机第九个葫芦里的字条。
魔教作乱……
似有什么在心底翻腾,却又要强自压抑下来一样,只有一个声音在脑中鼓动。
不能放任燕云烈这么做,不能让他再去重蹈覆辙!


12

用过晚膳之后,几位副将都聚集在主将营帐内商讨下一步对策。辽人统帅被燕云烈射杀,但辽人却没有退兵的意向。
「失了主将不过是一群散兵,不足为惧!」寅虎下定论道。
但却被东离暮云给驳回了,「我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这次背后有魔教撑腰,现在没了主帅还不退兵,显然还有企图。」
寅虎不服气他这个说法,「什么企图?都没人指挥打仗了还能有什么企图?不会是都看上了那天闯进营地里的那个美人了吧?说来也是,辽人那里哪找得到这么细皮嫩肉的美人?啧啧啧,可惜是个男人,不然我也抢回去暖床了。」
「寅将军……」阮素雪出声,示意他不要再胡言乱语下去了,如此,寅虎马上乖乖闭了嘴,阮素雪又转向东离暮云,「东周王的意思……是他们还有所觊觎,故而才迟迟不肯退兵?」
东离暮云点点头,「对于他们来说,与其和我们征战多年却依然僵持不下,不若用那个方法,中原天下一亡,还有谁抵挡得了他们?」
琰帝陵和九鼎的事情只有少数几人知晓,故而东离暮云也没有说得太明确。
阮素雪屏退了几员副将,独独留下凌青和东离暮云,问道,「这里已经没有外人,我说话也不必遮遮掩掩,东周王,我问你一句,是否要答,并不迫你。」
见东离暮云点头,阮素雪续道,「当日武桓山一事,是否是你和安阳王暗中安排?琰帝陵的地图和机关图,你手上是否也有一份?」
凌青一震,没想到阮素雪会和燕云烈提出一样的问题。
燕云烈对东离暮云一直存有仇意,他曾经不止一次告诫自己,不要轻信东离暮云,那日武桓山上发生的事,最大的得益人就是东离暮云和安阳王,说不定这一切就是他们安排的,为了拿到当时还在自己手里的那份机关图。
即使知道自己身上的「及第」是东离暮云下的,但是他和东离暮云相识那么多年,出生入死也几多回,他愿意等东离暮云亲口向自己坦白这件事,但始终不愿意相信东离暮云心里有着野心,甚至也觊觎着那个高高在上坐拥天下的位子。
东离暮云脸上的表情变换了一下,但开口的语气极为平静,听不出任何心虚与慌乱,「不瞒祈夫人,机关图确实被安阳王描摹了一份,但不在我这里,安阳王有他这么做的用意,当时的我无权干涉他。」
阮素雪听后倒是没有太在意,「这本来就是赵家的东西,连累了我祈家这么多人,赵幽他要拿去便只管拿去好了,以后也别叫祈家人赔命守着就行。」
其实凌青也一直觉得安阳王这人奇怪,明明离那个王位一步之遥,却硬生生地拱手给他的侄子,但又将皇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让那个帝位上的皇帝成了一个傀儡,他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此际不是管这些的时候,凌青问阮素雪道,「姐姐,我们是不是要下琰帝陵看一下,如果那个真在那里的话……」
阮素雪抬手摇了摇,「不要下去,也不能下去,如果他们真是冲着琰帝陵里的九鼎去的,那么到现在都没行动恐怕是不知道也不敢去找琰帝陵,如果我们一去,岂不是给他们带了路?」
「那姐姐,你的东西……」凌青想,辽人主帅已失,又没有办法去琰帝陵,现下几乎如被逼至绝路,说不定正筹谋着要如何来抢夺这两张东西,若真如此,那阮素雪就等于身处危险之中,况之前已有人夜袭过主帅营帐。
阮素雪却示意他不要担心,「就算找到我这,也找不到他们想要的……」
话音未落,营帐外头横空响起一阵空灵清越的笛音。
凌青一紧手里的剑,「是他们!东离大哥你护着姐姐,我去看一下!」嘱咐完,便提起剑撩开营帐的门帘走了出去。
燕云烈也听到了这阵笛音,但这声音并不是天绝教用以联系的,他走出营帐想听个仔细,不知会不会是天正圣教间的信号,但眼角一瞥,却见一抹白色的身影,轻盈如燕,几下纵过营帐的帐顶,逸进浓重的夜色里。
燕云烈立时一股怒气自心底喷上来,这种笛音一听就知道肯定是有人故弄玄虚了,凌青那家伙竟然还会上钩。
早已忘记两人之前还闹得不欢而散,燕大教主这会儿心里什么家国私怨都没了,只想着去把凌青给找回来,但是正要追过去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又一道黑影一晃而过,似乎是向着副将刘平的营帐而去的。
燕云烈看看凌青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刘副将营帐的方向,犹豫了一下。

凌青循着声音到了驻地外头,还是上次的那片石林,远远的就见一抹红影坐在其中一块石头的顶端,夜风里墨色的发丝共袂裾飘扬,凌乱肆意,鬼魅似的。
见到来人,殿瑶放下手里的笛子,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语气很是惋惜,「哎,这里风大又冷,结果偏偏还来了一个自己不想看见的人。」
凌青将手里的玉剑一横,「我记得我说过,让你别再打燕云烈的主意。」
殿瑶身上那件袍子的下摆开得很开,露出两条又细又白的长腿来,两条腿正交叠在一起,「但是烈心里怎么想……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哦。」
凌青眼神一凛,剑尖一转,一道剑气出去,将殿瑶坐着的那块石头劈成了两块。
在剑气撞上石头时,殿瑶倏然跃起,从腰际抽下一条红绸「啪」的抖开甩向凌青。
凌青执剑而起,玉润的剑光与灵蛇似的红练再次交缠在一起,周围风化成各种怪异形状的巨石,被纷乱的剑气与飘忽的红绸扫断。
两人正打得不可开交之时,忽地在凌青身后驻地的方向升起一枚烟火弹,森冷苍蓝的焰芒照亮了半边苍穹。
殿瑶悠然落地,手里的红绸缠着凌青的剑身,嘴角勾起笑,「成了。」
凌青回头望了一眼,心里暗道不好,这分明是调虎离山之计!
殿瑶手腕一转,缠住太上忘情的红绸尽数松开,被殿瑶收回手中,一大团的捏着,像朵艳丽绽开的红莲,「既然想见的人没见到……不如早点回去睡觉。」接着下巴朝着驻地那边扬了扬,「你还不回去?那里说不定已经乱作一团了。」
凌青执剑的手抖了抖,收起玉剑,转身折返回去。

燕云烈追着那道黑影到了刘副将的营帐前,停下脚步,抬头看看驻地外那片深沉无垠的夜空,这显然是有人调虎离山,而且调的就是对笛音还分不太清的凌青。
虽然他担心凌青的情况,但要是营地里有什么事,凌青必会自责。燕云烈打算先把这里解决了,然后马上去找凌青。
突然营帐里传来一记「扑通」,有重物闷声落地。燕云烈撩起帐帘走进去,豆大的烛火窜跳了两下,他看见薛寄风正掌着灯盏翻找什么,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向门口,见到来人脸上也丝毫没有紧张之色,反而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
「燕教主这么晚了也不睡?」
燕云烈的视线在他身侧扫了一下,发现刘平正面向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薛寄风,谁派你来的?」
薛寄风双手一摊,「没人能指使我。」
「那你为了什么?」
薛寄风摇头,「不为什么,真要说的话……我倒挺想看看一向风光无限的燕大教主落魄起来的样子……」说着,从腰际掏出一枚烟火弹,点燃之后往上一扔。
「砰!」烟火弹在半空炸开,一道白光破开帐顶冲向天空。
燕云烈放下遮在面前挡住强光的手臂,惊见薛寄风手里握着一团布帛。
燕云烈想起阮素雪曾道,若有人想要琰帝陵的图,在她那里是决计找不到的。而当初让薛寄风和刘平住一个帐子的时候,刘平百般拒绝,想来有重要公文是借口,是因为琰帝陵的图在他这里,故而才不让闲杂人等进来。
见薛寄风要走,燕云烈伸手一拦,「把东西留下,你不是我的对手!」
薛寄风手指夹着那团布帛扬了扬,「哦?那倒未必。」退后一步,左手在身前打了弧,右手跟上,手臂划过搅动了身边的气息,一圈圈一弧弧,似有风生。
燕云烈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脸上的肌肉抽动,「天绝剑……?」
这个疑惑刚起,薛寄风突然伸平手掌斜向一划,挥出一道掌风,直朝向燕云烈扫去,燕云烈后踏一步,侧身,掌风刮过他的衣袖留下一道狭长的口子,切口平整如剑割,一直深及底衣。
这确确实实是天绝剑,且薛寄风的功力不在自己之下。
燕云烈不敢轻敌,挥出掌风和他对战,掌风虎虎作响,胡乱飞扫,割破了营帐,打翻灯台,灯油洒落在散乱一地的公文上,一沾灯油呼啦全烧了起来,而刘平倒下的地方正在火海之中。
「刘将军?!」
听到声响的将士冲了进来,燕云烈正欲回头让他们把刘平从火海中带出去,谁想薛寄风霍地贴上来,燕云烈架住他一条手臂,薛寄风也不急着挣脱,反是笑,「若我要下琰帝陵,有的是办法让他们自觉自愿的带路……」
燕云烈知其有诈,欲将他手腕一折擒下,却见薛寄风另只手横里一扫,「啪!啪!」两声,固定营帐的木桩被打折,冲进来的人还不待看清楚里面的状况就被铺天落下的油布盖住。
接着嘶啦作响,帐篷撕开两道口子,燕云烈和薛寄风先后跃出来,薛寄风一手胳膊底下挟着刘平,另一只手里擎着先前没看到他拿的那把宽刃长剑。
「刘将军?刘将军!」那些被帐篷埋在下面的人用刀割破油布爬了出来,连忙手忙脚乱的去刘平倒下的地方找人。
「刘将军在这里。」薛寄风对他们道,将刘平往那些将士怀里一抛,手里长剑一横,「燕教主,不要一时执迷不悟,误入歧途。」
燕云烈总算明白薛寄风这唱的哪一出戏了,难怪他刚才会说那番话,原来偷图是假,欲以嫁祸自己是真!
火势蔓延到倒下的帐篷上,烈烈的火光灼得人脸上发烫,燕云烈垂在身侧的手捏紧拳头,指骨喀嚓作响,「别以为你这点雕虫小技就能骗得了人。」
薛寄风一派势在必得的模样,「骗不骗得了人,燕教主不如亲口问你的凌青凌少侠就可知了……」言罢提剑而起,挥剑直扫向燕云烈。
燕云烈隔空用掌风撇开他的剑,侧身时看到一抹白影正朝这边而来,一手五指成鹰爪,运足内力将薛寄风的剑往自己这里一吸,另一手一掌打在薛寄风胸口上,控住他剑的内力一撤,翻掌甩手背又补了一下,将薛寄风震到几丈外,重重摔在地上。
转身正欲唤凌青,忽地,他带在身上的那些蛊都蠢动起来,还不及他控制,纷纷挣破竹筒袭向凌青。
凌青回到营地远远地就见有火光冲天,很多人往刘平的营帐跑去,他便提起轻功自营帐顶上几下跃过,接着便见有两人站在刘平倒塌且已经烧着的帐篷前,拿长剑的是薛寄风,还有一个是燕云烈。
凌青心里一沉,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偏偏燕云烈也在那里,还未靠近,看见燕云烈用掌力将薛寄风带到身前,在他胸口上连击了两掌把薛寄风震飞出几丈外。
燕云烈的内力有多深厚,这世上恐怕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这两掌看似用尽全力,薛寄风吃了这两下子定然受伤不轻。
凌青从一侧营帐顶上跃下来,正要揪住燕云烈问个究竟,却见燕云烈转过身来同时,从他衣袖中飞出一团团萤光闪闪的东西,朝着自己直直扑过来。
凌青愣了愣才意识到那些是什么,虽然知道燕云烈带着身边的蛊虫不会有什么很大的威胁,但一想到肚子里还有孩子,就不免背脊生寒。
燕云烈竟然对自己下手?!
那些东西像是有人指使着全朝着他这边来,凌青退后两步,正要用剑去挡,一道黑影从旁跃出,挡在他的身前。
「小心!」
凌青抬头,就见东离暮云挡在自己身前,眉头皱紧,再看他背后,几只黑黝黝长相怪异的虫子已经钻到他衣衫底下,只剩半条还在外面扭动,拼命往底下钻。
凌青伸手要帮东离暮云把那些虫子取下来,被东离暮云手一横阻止,「先别管我,看看燕云烈是怎么回事。」
那边驻地上的将士看到燕云烈将薛寄风打伤,又放蛊袭击了凌青,执起刀剑将燕云烈团团围住,有人对凌青大声道,「凌少侠,他还打伤了我们刘将军!」
凌青一听,脸上的表情沉冷下来。想起来阮素雪说过,琰帝陵的地图和机关图并不在她这里,有人要想在她这得手也不可能,便猜测也许是放在别人那里,于是心里顿生了一个不好的念头。
刚才那阵笛音以及殿瑶的表现看起来,根本不是叫燕云烈出来,况且自己和他缠斗的时候也没有看到燕云烈的身影,那样子反倒更像是把自己给引出来,然后让什么人便于在自己不在时动手。
「成了!」
想到殿瑶无意脱口的话,像是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凌青只觉心口那里一阵阵抑制不住地作痛,有气血在经络血脉中肆意窜行。
「凌青,即使你已经让怀蝶把思秦接走,但天绝教上下都还在那里,我不会放任他们身处危险之中。」
「你的家国也好,你的河山也罢,不该拿天绝教当赌注,天下百姓的命是命,我天绝教的人之性命也不该如此轻贱!」
「我燕云烈做事,从不讲究道义!」
他一直以为,经历过之前那些事情,燕云烈会懂得收敛自己一意孤行的做事态度,会懂得凡事三思而后行,却没想到他依然还是这样,向着曾经犯下过错的那条路上义无反顾地再次一头扎了进去。
凌青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有怒气,更多的是失望,他知道天绝山上的教众对他很重要,但若是让铃钧和卫禹知道他们的性命是用天下存亡来换回的话,恐怕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安生。
那将会成为一个梦魇,纠缠着自己,扎根在内心的最深处,然后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候出现。那种折磨宛如用着细如牛毫的针,在心尖一寸寸扎过,疼不到极限,却永无止境。
不行!
要阻止燕云烈!
自己不能看着他一错再错!
执剑的手微微翻转,火光下,如雪白衣与温润玉剑都镀上了一层血红的光亮,透着浓烈的杀气。
「凌青,你听我说!」
燕云烈想要解释,但那些将士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众人一哄而上企图将他拿下,燕云烈被逼着动手反抗,又不能伤到他们,招式间倍受阻碍,身上手臂上被错过的刀剑划开好几道口子。
眼见人越来越多,无法再只守不攻,燕云烈擒住一剑刺上来的那人的手臂,五指扣住,将他一拉,另一手提住他的腰带,将他拎起来后抛向其他人。
眼见自己同伴要撞上剑尖,那些将士纷纷收剑,但是撞上来的力道太大,致使好几个人都一起跌倒在地。
燕云烈如法炮制又抛了两人出去挡住攻势,围着他的人少了一些,他转身正打算再次向凌青解释,却有什么冰冷透骨地贴上自己的颈脖。
火光映照下,凌青脸上冰冷无情,「燕云烈,不要再错了。」
这句话,就和此刻贴在自己颈上的太上忘情一样的冰冷。
燕云烈脑中有灵光一闪,凌青此刻的表情和记忆里的某个画面重合在了一起,那样的凌青他怎么会忘记?拾君山上他以秦林的身分向自己相邀,意欲和自己同归于尽时,那样冷冽肃杀的表情。
「凌青,你听我说……」
燕云烈伸手要将他的剑拨开,没想到凌青剑尖一抖,「唰」一道红印留在他颈间,有温热黏稠的液体顺着颈间皮肤流下来,燕云烈要去拨开剑尖的手僵停在半空中。
「解释什么?解释你盗帝陵图的原因吗?」
燕云烈仿佛能听到薛寄风此刻在自己身后偷笑的声音,他以为凌青至少不会单凭眼前的状况误会自己,但显然在凌青心里早已认定自己会为了天绝教而背叛他们的人。
他知道凌青有时候很固执,只要他心里认定的事情,很难再动摇到他,但他又不愿就这么放弃了解释的机会,凌青和自己处了这些时日,他觉得凌青应该只是一时被这情况迷惑住了,只要说清楚,他一定会相信自己的,毕竟薛寄风和他们认识不足一个月,来路也未经查明。
「凌青,你难道不相信我吗?我若是要拿帝陵图,我不会用这种方法。」
凌青看着他半晌,火光留在他清澈的眼眸中,熠熠闪闪的,像是月华落下的幽潭水面,却看不见底下的暗流汹涌。
凌青就这么看着燕云烈,仿佛过了漫长的时间,凌青才淡淡开口,「你是不需要这么做……」
燕云烈只觉松了一口气,心里大喜,果然凌青更愿意相信自己,但却听到凌青紧跟着说道:「你大可直接来向我索取。」
燕云烈只觉脑中嗡地一声炸开,一吸气就有冰冷的风往气道里灌,割得胸口生疼。
他到现在才明白,那道横在他和凌青间的伤,永久不消,于是也总有那么一部分心意被隔断在两边难以互通,他们都选择了无视过去,或者刻意的不去碰触,但那些没有办法互通的心意越积越多,直至遮蔽了其他的情意,将两人又分作两端。
「燕云烈,停下吧……」
这句劝慰在他耳中几乎成了最大的嘲笑和讽刺,铃钧说得对,自己终会体会到报应的,终会体会到的……
「哈哈……哈哈哈!」燕云烈仰首笑了起来,但表情却凄惨至极。
凌青看他这样,微有些不忍,想先把燕云烈擒住再细细盘问,便将玉剑收了起来,谁知燕云烈翻手一掌,凌青侧身一避,燕云烈见机转身就走。
「拦下他!」
周围将士听令将去路层层堵截住,但燕云烈不似之前那样留情,每一掌都发起狠来。发髻被削到,头发散乱下来,加之他一双充血发红的眼眸,就像只被逼至绝境已经发狂的野兽。
眼见驻地的将士一个个被他的掌风扫飞,凌青想不能再让他这么继续伤人,眼角余光一扫,瞥到一旁挂在木桩子上两头带勾刺的铁链,凌青看了那个一眼,又看向燕云烈那边,心一横,取了下来。
燕云烈红了眼,一心要从这种情况下脱出,那一个个阻拦他的将士变得模糊不清,又仿佛幻化成另一批人,个个杀人不见血的,却为了某个目的不得不去和他们为伍。
他恨那时候的自己,所有人都劝他,他却依然一意孤行,他以为这样子才能让秦林看到自己的痴情,但没料到事实是把自己和所爱的人都推向万劫不复。
耳边传来一阵阵孩子的哭声。
哪里来的孩子?
是思秦?
思秦乖,爹爹在这里。
不对,思秦在挽月山庄……那是谁的?是凌青肚子里的?
对了,他要找凌青,要告诉他薛寄风有问题,要他小心!
凌青……凌青?
拨开眼前一团团黑影,他看到前方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青年温淡如玉,也醇如陈年美酒。
「凌青……凌?」
肩上一阵刺痛让他眼前清醒过来,铁链哗啦作响,一头在凌青手里,另一头却是从他肩上延展出去,左手顷刻失了气力,低头,铁链一头的勾刺穿透皮肉勾住了琵琶骨。
「我不能让你再伤人!」
凌青一扯铁链,肩上的疼就椎心刺骨的,燕云烈抬起还有气力的右手要将勾刺取下来,凌青却将铁链往他右手上一绕,再转到他身后,将他的右手反绑在身后,趁他还没挣开另一头勾刺猛地扎进右肩。
「凌青……凌青……凌青!啊啊啊!」
燕云烈猛地吼出声,像只被擒住无法动弹只能咆哮的狮子,挣扎中牵动身上的铁链,让燕云烈整张脸都扭曲了,豆大的汗水直往下滚。
凌青看着他这样,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走上前,伸手点了燕云烈的昏穴。
「对不起……」
不知这句是对着燕云烈说的,还是对着他自己。


13

刘将军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昏了过去,之后又吸了点烟尘,但是找遍了帐篷的灰烬,都没有找到阮素雪放在他这里的琰帝陵地图,那块布帛经过特殊的处理不怕水火,不该毁于火海,只是燕云烈身上也没有,不过幸而机关图本来就不在刘平这里。
相较于刘平,东离暮云的情况反而更糟一些……
「啊呃——」
伴随着一阵皮肉烧焦的声响,烧红的刀尖一挑,半只乌黑的虫子「啪嚓」落在地上,还在扭动弹跳,阮素雪连忙洒了火油,用火折子点燃。那虫子在火焰中剧烈扭动,最终化为一小团焦黑,冒出一股浓烈的腥臭,这样烧死的蛊虫在地上有好几只了。
凌青抬手抹了一下额上的汗,但额发和鬓发早已汗湿,「东离大哥,再忍一忍,没剩几个了……」
东离暮云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背脊和手臂上鲜血淋漓,脸色苍白,嘴唇早已失了血色,但神智还保持着清醒。
他回过来,嘴角微微弯起,勉强挤出一抹笑,让凌青放心,但说话的声音气虚衰弱,显然是在硬撑着,「没事,凌青你继续……这点痛大哥都不能忍,岂不让你笑话?」
凌青抿了下嘴唇,将手里的匕首再放到火上烤热,然后对着他肩头那里刺了下去,刀尖一转,钻入皮下的那只蛊虫被剜了出来.
东离暮云背上的肌肉一阵抽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实在忍不住才闷着声音低哼一下,安阳王和寅虎一边一个按住他,此刻也都满头大汗。
燕云烈虽是天绝教教主,但他却并不太用蛊,带在身上的那些大多就是凌青看到过的什么「引路」、「拂澜」之类的,却没想到也会有这么毒的蛊,如果当时不是东离暮云替自己挡着,恐怕自己没办法能护得了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周全。
但是现在仔细回想一下,燕云烈当时怎会有这般举动?他应该是看清楚自己的……
又花了会儿工夫才将东离暮云身上那些蛊虫取下来,上了药,把伤口都包扎好。
东离暮云已经失去了意识,阮素雪正要叫人一起帮忙把东离暮云搬到榻上,凌青伸手去扶,没想到安阳王直接把东离暮云打横抱了起来。
安阳王和东离暮云之间的纠葛凌青是早就知道的,从当时偷听到的字里行间里,他觉得应该是安阳王出于什么目的,以自己的性命安危要胁东离暮云屈从于他,有可能当时下在自己身上的「及第」就是因为这样。
但……安阳王有时有意无意对东离暮云表现出的关心,又让他怀疑那个猜测。
凌青正低头收拾东西,突然一个药瓶被递到自己面前,抬头,发现是阮素雪。
阮素雪伸着手,示意一下外面,「我想他现在比较需要这个……将士们的伤都不致命,严重一点的就是折了腿脚,相比较下来,你出手算重了。」
凌青伸手将那药瓶接了下来,然后捏在手里,望着身前的地上愣愣出神.
当时一心要让处于癫狂状态下的燕云烈冷静下来,便没有顾及到方法,之后燕云烈就被押了下去监管起来,而他则忙着处理东离暮云身上的伤,一直没顾到他。现在念起来,略略有些担心之余,却又发现自己不知要如何去面对他。
阮素雪又道,「现在找不到刘平保管的那份地图,虽然没有机关图会增加风险,但不敢确定拿到图的人会不会仅凭这个就下到陵墓里。」
凌青回过神来,「姐姐,你的意思是……?」
「我们可能需要下陵一次。」
跟着阮素雪他们走出东离暮云的营帐,此时外头天已大亮,一夜闹腾,除了巡逻的将士,其他都疗伤的疗伤、休息的休息,熄灭的篝火腾着袅袅的青烟。
凌青微微眯眼,适应了一下眼前的光亮,不远处的薛寄风见到他,跑了过来。
「东周王没事吧……哎,小心。」薛寄风手一抓,从凌青的袖子上摸下什么来,重重往地上一扔,「好一条漏网之鱼。」
凌青看过去,发现被薛寄风扔在地上的是一条蓝脚金头的蜈蚣,薛寄风一脚踩了上去,那蜈蚣露在靴子外头的部分拼命乱扭,高高仰着脑袋,看起来很恶心,想来是刚才帮东离暮云拔蛊的时候躲在哪里没能找出来,之后沾在他袖子上带了出来。
凌青只觉胃里翻腾,拧着眉头捂住嘴走到一旁。
「凌青,你没什么事吧?」
凌青摇摇头,「薛大哥,你受伤不轻,不宜出来乱走。」
薛寄风抬手揉揉胸口,「痛是还有点痛,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你要我躺在那里不动才真是要了我的命。」
凌青只是报以他一个淡淡的微笑,但是嘴里满是翻涌而上的苦涩,压也压不下去。

燕云烈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院里,周围的景物有几分熟悉,没有看见有什么人在,但是小孩子的啼哭声,一声声地传来,撕心裂肺的。
他转身,看清楚面前这栋房子,才想起来这是哪里……
他疑惑着往房子里走,房间里很暗,光线自窗格透进来,落在墙上和地上都变成一块一块的,墙上到处血迹斑斑,最里面的墙壁那里,似乎站着一个人。
燕云烈一直走到最里面,耳边的哭声越来越清晰,闹得他脑中「嗡嗡」直响,他一心只想看清楚这个人是谁,便耐着那凄厉的声响靠过去。
那人穿着一身几乎被血浸染透了的白衣,脑袋和手都无力地垂着,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容颜,但是看那柄自他右肩穿过将他钉在墙上的银剑,便知道他是谁了……
燕云烈张了张嘴,「凌……青?」发出的声音沙哑得令他自己也快听不出来。
这就是横在他们彼此间的那道伤,鲜血淋漓的,只有痛苦、悔恨和悲伤。
孩子的哭声响亮到几乎刺耳的程度,燕云烈却像是完全听不见一样,缓缓抬手,将那人脸颊边的发丝都捋到了耳后。
「凌青……」轻声唤道,手贴上他的脸颊。
那个时候的凌青,不知承载了多少哀痛与绝望。
在手贴上他脸颊的时候,那人缓缓抬起头来,一点一点,燕云烈心里想着,凌青,我们就不要逃避了,这道伤我陪你一起来面对,你若是真承受不了,就割我的肉,喝我的血,但就是……不要再独自折磨自己。
那个人将脸完全抬了起来,同时,孩子的哭声几乎刺穿耳膜,燕云烈只觉脑袋发胀仿佛就要裂开一样,而那个完全抬起头来的人……
却是自己!

凌青端着一个碗,里面搁着几个馒头,走到一个重兵把守的营帐前。
「里面怎么样?」
守在门口的侍卫回道,「一直都没有声音。」
见凌青伸手撩帘子要进去,不无担心道,「凌少侠,要不多带几个人?」
凌青摇了摇头,撩开帘子略微低下身便走了进去。
营帐里面很暗,掀起帘子才得以有点光线进入,这个营帐里什么都没有,中央立着一根木桩子。
燕云烈低头坐在木桩前,身上绕着一圈又一圈的铁链,和他身后的木桩缠在一起。
凌青端着手里的碗走过去,蹲下身,看了片刻才出声唤他,「燕云烈?」
燕云烈闻声震了震,抬起头发乱蓬蓬的脑袋,凌乱的额发挡在面前,从发丝间泄露出的眼神,有点受了伤的委屈。
凌青从碗里掂个热呼呼的馒头递到他面前,「饿了吧?」
燕云烈看看面前的馒头,又看看凌青,锁链「哗啦」一阵响,他抬手要去接,但手抬到一半却因为锁链的限制而落了下去。
如此反复几次,眼见勾刺穿过的地方又有殷红的液体渗出来,凌青将那个馒头凑到他嘴边。
燕云烈愣了一下,盯着面前的馒头咽下口水,然后张嘴就着凌青的手吃了起来,一口接一口,塞得嘴里鼓鼓囊囊的。
凌青就这么默默地看他吃,喂完了一个又拿了一个给他,说道,「我知道你是为着天绝山的人考虑,但是男儿当以国为家,国不在,何来家?」
燕云烈咀嚼的动作停了停,接着像是泄愤一样将凌青捏在手里的馒头大口吞进嘴里。
「你曾经说我心里有魔障。」凌青自顾自地说下去,「我问你时,你说你心里也有……燕云烈,你心里的魔障是什么?」
燕云烈张着嘴抬头,嘴里未及嚼碎咽下的馒头落了出来。
两人这么对望着,仿佛四周有什么正缓缓的一点一点地沉淀下来。
「你……」燕云烈回答道,因为嘴里有东西而含糊不清,但是凌青却听清楚了。
伸出的手微微打颤,凌青收回手侧过脸去,深深沉了一口气,将还剩几个馒头的碗搁在燕云烈身边,接着伸手入怀掏出那截燕云烈给他的短笛。
「我已经向天绝教众人下令……」
燕云烈的视线从笛子挪到凌青的脸上。
「自今日起,天绝教和天正圣教再无关联,也不再听从天正圣教的号令,若天正圣教欲意威胁江湖武林,天绝教当和其他武林门派一同,群起而剿……」
燕云烈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但随后便很快敛去,化作一片漠然。
凌青知道此举过分了,不经燕云烈的同意就擅自决定天绝教的命运,但即便让江湖人不齿,他也不愿看着燕云烈和天绝教再次走上背信弃义的错路。
见燕云烈不说话,凌青便要起身,「过几日,我会亲下琰帝陵一次,确认九鼎安然,之后我会陪你一起回天绝山,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和你一起面对。」
说完刚要站起来,耳边突然响起铁链的声响,回头,就见一团黑影扑过来,同时腰上被人一拽,凌青重心不稳一下跌坐在地上。
燕云烈将绕在他身上和那根木桩绑在一起的铁链拉开绷紧到最大,穿过琵琶骨的两枚勾刺深深陷进皮肉下,自伤口涌出的鲜血再次浸染了衣裳,顺着铁链滴落下来。
凌青被他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以为燕云烈趁自己转身偷袭,抬手翻掌就要拍上去,却看见燕云烈只是抱着自己,脑袋贴着自己的腹部……本欲打下去的那一掌被硬生生地停在半空。
「我听到孩子在哭……」燕云烈将脸贴着凌青的腹部,喃喃着说道,「哭得很大声很大声……我想去抱抱他哄哄他,但是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孩子在哪里……」
凌青微微愣住,低下头,便只能看见燕云烈头发乱蓬蓬的脑袋,身上袍子满是血迹干涸后留下的褐色痕迹,虽然被锁了琵琶骨,但是忌惮他的武功,军营里拿来锁住他的铁链有儿臂这么粗。
明明是他打伤了这么多人,刘将军还没醒过来,薛寄风也受了内伤,东离暮云更是为了护自己而被蛊虫噬咬,但看到此刻这般模样反倒让人觉得他很可怜。
本欲一掌拍开他的手放下来,凌青犹豫了一下,手抚上燕云烈头发乱糟糟的后脑勺,用手指顺了顺他凌乱的发丝。
「他一直都很乖……但现在还听不到什么动静。」
埋在他肚子那里的脑袋晃了晃,「有,他有在叫我爹爹。」
凌青「噗嗤」一下轻笑出声,为着他有点孩子气的回答,顺着他发丝的动作变得格外温柔。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先前刚经历一场纷乱,明明自己对于燕云烈现在所处的立场抱有警惕,但仅仅因为这个融合彼此血脉的生命,却让那些肃杀紧张的气氛都统统淡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这种血脉相连的温馨。
「他这么乖,会不会比较像你?」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难怪思秦这么小就喜欢围着美人转……」凌青这样说着,想起小思秦捣蛋或好笑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
思秦就好像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对任何事情都抱着好奇心,瞪着大眼睛非要你抱着他去研究仔细了他才满意。但有时他刚刚对院里那几朵花有了兴趣,又马上要你抱着他去追小鸟,直把人闹腾得精疲力竭了,他才坐定在那里看着你们坏坏地笑,说不定这么调皮的性子是像自己。
凌青从思绪里回神,手上顺着他发丝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看着此刻抱着自己像是以这种撒娇的行为诉说自己委屈的男人,淡淡的开口,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燕云烈,我不会舍下任何一个,无论是孩子,还是……」后面的话却因为过于令人羞耻而难以出口。
禁锢住腰际的手松了开来,男人缓缓抬头,凌青被他那双幽邃的眼眸盯得两颊发烫,正要撇开脸去,视线瞥到燕云烈的肩膀,因着刚才那番动作,不断有鲜红的液体自勾刺穿透的地方汩汩流出来,很是触目惊心。
凌青忙伸手按住他正流血的地方,另一只手在身上翻找阮素雪给他的那个药瓶,燕云烈倒是毫不在意,在凌青找到那个药瓶要给他止血的时候,凑过去,一下封堵住对方的唇舌。
像是要侵犯他口中每一个角落那样,燕云烈撬开他的齿缝,硬是勾起凌青的舌头,纠缠在一起,凌青被惊得手里的东西一下掉在地上,发出「喀啷」一记清脆的声响。
守在外头的将士,听到里头的动静,不放心地问道,「凌少侠,里面没事吧。」
凌青按在燕云烈肩头的手用力收紧,迫得燕云烈吃痛松开他,凌青看着面前的男人,大口地喘着气。
门口的守卫不见回答,又问了一遍。
凌青犹豫了一下,然后回头向门口那边,「我没事,一不小心失手把东西掉在地上……」说完才刚转回来,就被燕云烈再次凑过来的唇舌相贴在一起。
「燕云烈,别……」
趁着喘息的时候轻声拒绝,但那点不足以称之为拒绝的抗拒,根本没被燕云烈放在眼里,或者他在出声回答侍卫的时候,就没有真正在拒绝燕云烈。
略带拒绝的意味渐渐消融在彼此的深吻之下,垂着的那只手被燕云烈摸索着穿过手指握住,迷乱之下,凌青也合紧了手指回握,十指交缠,难解难分……
拥吻似乎已经没有办法满足对于彼此的需要,那历经多年沉积的情感,像是要洗净两人的隔阂,那样不顾一切地冲刷着,带起更激烈的情欲,催促着彼此更深地和对方结合在一起。
「嗯……」
凌青闷着声音自鼻端逸出一声呻吟,微微仰起脑袋,眸眼微闭,眼角凝着水光,像是承受不住的甩了甩脑袋,低下头,哀求的声音还未出口,被燕云烈张嘴含住湿润如沾了夜露的花瓣一样的薄唇,施加其上的啃啮,那两片薄唇越发嫣红。
身上的衣衫都还穿得好好的,外头还有侍卫守着,在这个昏暗的营帐里,铁链「哗啦哗啦」的声响夹着破碎粗重的喘息,浓郁的血腥气里混杂着粟花香,那是情欲潮涌的气息,在两人间肆意地流淌。
凌青跨坐在燕云烈身上,撩着衣摆,上下摆动,明知不该被情欲左右,却忍不住在这种地方和他发生了情事。
那样的顺其自然,让他想起武桓山下的那一次,两人在山崩地裂后在瓢泼的大雨里激情地相拥,需求着彼此,仅仅只想确定对方亦或者自己是否还存活着,确认自己对眼前这个人,有着抹灭不去的情恋……

「事情就是这样……当时我没想袭击你,只想和你解释清楚,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身上那些蛊都会不受控制全都向你冲过去……」
营帐里情事的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去,凌青还维持坐在燕云烈怀里的姿势,脑袋靠在他胸口这里,脸上还残留些许疲惫。
听到燕云烈说完,凌青抬头转向他,看着燕云烈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燕云烈点头,之前萦绕在他身上的那些失落、迷茫和委屈已然全部褪去,此刻似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
「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燕云烈微微侧首,嘴唇正好贴在凌青脸颊耳根那里,便轻吻一下他的耳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雍州如何,赵国如何,乃至这天下归谁所有将来如何……我都不在乎,我只关心我的凌青,此刻是否安好,再无别他……」
确实,这一路上,男人以着他自己的方式在向他证明,只要是关乎他安危的,男人会一马当先替他挡下来,不舍得他受一点伤流一点血,甚至连身上落一片雪都不会有。
只是,自己却无法判断,整座天绝山在燕云烈心里又占了多少分量。
凌青站了起来,看到燕云烈抬头正看着他,没有去解他身上的铁链,只淡声地吩咐,「等我回来。」
说完就径直往门口走去,快走到门口时,又听到燕云烈在身后提醒他「小心薛寄风」,脚步停了停,然后义无反顾地撩起帘子。
唰啦!
外头的光线让长时间处在昏暗下的眼睛一时没有办法习惯,凌青抬手遮挡在面前。
漠北的风呼呼刮着,吹得人衣衫振振,丝丝寒风想尽方法往衣缝里钻,然身体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人炽热的温度,仿佛始终被他拥在怀里,抵御着这风沙肆虐与冰寒透骨。

赵国和辽人在雍州征战多年,哪怕辽人来势再凶,朝廷也是不遗余力地调兵遣将予以防守和反击。
因为有传闻说前朝的末代君王琰帝在修建自己的陵墓时,将隋朝倾尽几代搜刮的民脂民膏一并藏在其中,为了将来后世子孙光复振兴所用,但可惜隋国还是为赵国所灭。
传言大隋灭国时,琰帝陵的地图落到朝廷手中,被交由祈家的人守护着,及至霍贤独权,为摆脱安阳王的束缚,便想找到琰帝陵,利用里面数之不尽的财物招兵买马、自立为王,但可惜最后被凌青所诛。
之前阮素雪为了给凌青制造报仇的机会,说出了另一个秘密,先帝确实拿到了琰帝陵的地图并交由祈家保管,同时当年先帝曾亲下琰帝陵,之后在里面又布了一些机关,而指示机关所在的图示也在祈家人的手里。
如今阮素雪手里两张图之一、放在副将刘平那里保管的地图不翼而飞,众人商榷之下,决定去琰帝陵一次。
一来阮素雪放在刘平那里保管的地图丢失,让人不得不在意,二来,也想确认一下谢天机的暗示与东离暮云的猜测,看琰帝陵中是否真有镇国九鼎。

「啊,这什么鬼天气,刚才还好好的,一转眼这天边就黑得和什么一样……啊呸!」薛寄风话没说完就吃了满嘴的沙子。
凌青眯起眼看向远处,却不料风太大将他斗篷的帽子给吹了下来,几乎能将人掀倒的大风里,夹带的沙石打得人脸上发痛。
「还要多久才会到?」凌青回头看向身后的东离暮云和安阳王。
东离暮云的伤势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他不放心,执意要跟着来。安阳王展开手里的丝绢,对照着看了看四周的地形,然后一指远处天际乌黑的地方,「应该在那个位置。」
「我看我们要不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啊呸呸呸!这北地的雪狐麅子还没尝过,先吃了满肚子的沙……」薛寄风被吹了一头一脸的沙土,怎么抖都无济于事。
「我看还是先找个地方歇歇,风沙要来了,再走下去恐怕走偏了。」
众人都同意了东离暮云这个提议,正好不远处立着几座土墙残垣,想来应该是很早之前就废弃在那里的村落。
几人赶着马到了那里,在墙后用牛皮搭起一个篷子以阻挡风势,并点起火堆以供取暖。
这漫漫大汉的边缘,人烟罕至,没有水源就不会有人畜停留,再往里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长久没有人进来过,天空中也不见有鸟盘桓,远远望过来就是一片漫漫无边的沙石地,连杂草都不生,故而被驻地的将士们称之为死地。
很难想像一个帝王会把自己的陵寝建在这种地方,既无山脉铸就龙形,也无活水汇聚龙气,但是东离暮云说,谁也想不到,才更加难找,况且若有镇国九鼎在墓中,哪里还需要龙气庇佑和守护。
但因此就算有了地图,要找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14

风呼啸的声音凄厉刺耳,搭起的篷子抵挡不了多少风势,篝火剧烈跳动着好像随时都会熄灭一样。
薛寄风掏出随身携带的酒囊,狠狠地灌了一口,张着嘴略有些满足地哈出一口热气,转身将酒囊递给凌青,「多少喝一点暖暖身。」
凌青摇摇头。
薛寄风瘪瘪嘴,又递给东离暮云。东离暮云接过来,和安阳王两人各自喝了一口。
阮素雪让他们多带一些人,但考虑到人多口杂,非是不信祈家军的纪律严明,但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下面会有什么、会发生什么,考虑到这一点,东离暮云还是建议不要带其他人,他们几个的武功足以应付突发的变故,人一多,反而拖累。
对此,阮素雪也不再有异议,只让他们小心,情况不对先回来再说。
天色逐渐暗下来,除了他们这里有一点光亮,四周逐渐沉入黑暗中,漫无边际的,像是有无数的凶兽躲在其中,就等着最后一抹光线沉入西边,汹涌而出。
凌青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斗篷底下,手轻按上自己的腹部。
从天绝山下来就一直有燕云烈在身旁,冷了暖了都有他照顾着,现在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习惯去依赖燕云烈。
即使他也有孩子气的时候,但仔细想想,他确实一直在努力,努力当一个好恋人、好父亲,努力地更加稳重与足以信赖,也努力着让自己在他面前卸下戒心,从他那里体会到安全感……
于是不知不觉间便开始习惯了燕云烈给予自己的温情,不会像一开始那样和燕云烈相处时会不由生出忐忑与战战兢兢的情绪。
那个时候的自己,总是怀着燕云烈会和自己在一起是因为孩子的想法,他们之间曾经深深相爱过、也恨到刻骨铭心,但那些都是隔了一层纱,彼此都未见真切。
而现在的自己,初始的不安在燕云烈越来越浓重的爱恋里开始渐渐消散,从他的言行里所表现出对自己的深情,不亚于那时候对着「秦林」的,甚至更深更甚,浓稠地缠绕在彼此间,不断将两人之间那段看不见的距离一点点拉近……而自己也逐渐放开心怀,偶尔会在燕云烈面前暴露一些本来的性情。
之前总以为他们两人在经历那些事情之后还能在一起,仅仅是因为舍不得孩子,孩子是羁绊,是维系了他们之间唯一的牵连,若是没有思秦,或者思秦不再需要他们两人守护,那么彼此间也将走到尽头。
然而现在却完全不是那样,他们彼此对对方都有情,日渐深重,维系两人关系的也已经不仅仅只是孩子,凌青想起那个时候对燕云烈说的话……
「我不会舍下任何一个,无论是孩子,还是……」
还是你……
想到这里,脸颊不由自主地发起烫来。
突然,一个被烤热了的馒头递到面前,凌青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了,抬头,正对上的是东离暮云在火光跳动下熠熠发亮的眼眸。
「我看你什么都没吃,多少吃一些,不然没体力,这风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停。」
凌青点了点头,默默咬了一口烤得焦香干脆的馒头。
东离暮云手里还拿着一个,坐回火堆那一侧后给了身旁的安阳王,安阳王一脸不爽的表情这才略略舒展开来。
火堆另一头的薛寄风一直拿着酒囊时不时灌一口,风势见烈,周围的温度也降了下来,呼吸间吐出的雾气立刻凝成了冰粒子,像是冷得实在受不了了。薛寄风又灌了一口烧刀子后,扯开破锣嗓子唱了起来。
「烽火起,狼烟滚天关……号马催,鼓声如雷,折戟断戈……」
薛寄风唱的就是寅虎当日在校场送走那些兄弟时所唱的曲子,只是有够难听的,寅虎的中气十足和豪气万丈他一概没仿到,就是光扯着嗓子乱吼,反而有点被人厮杀到绝路的声嘶力竭,和着「呜呜」不绝的厉风,让人反而背脊一寒,冷得更厉害。
凌青皱了皱眉头,正要出声阻止薛寄风的鬼叫,没想到东离暮云却是示意他不要,「啪嚓」掰断了手里的树枝,丢进火堆里之后,竟然跟着薛寄风一同唱了起来。
「盘马弯弓,画角声声震漠荒……边风飘摇,旌旗指处谁敢挡……」
东离暮云的声音低沉磁性,浑厚苍劲很有气势。
听到有人应和,薛寄风唱得更加起劲,仿佛积郁了满腔的各种情绪,都要借着酒力抒发出来,在这一刻,凝聚在几人周围的气氛显得更加沉重与惆怅。
也不记得他们闹到什么时候,凌青坐着坐着便开始犯困,明明身上冷得厉害,却抵挡不住困意袭来。东离暮云提醒他好几次不能睡,这样天寒地冻的时候,睡过去很容易冻坏的。但最后实在熬不住,想着只是浅浅地寐一会儿便合上眼睛。
风没有停止过,用牛皮搭起的篷子被掀得「哗哗」作响,沙石打在牛皮上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在下雹子。
感觉手脚越发冰冷,凌青始终暗暗催动内力护着丹田那里,就在意识渐渐远走的时候,突然肩膀被人一带,整个人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凌青侧过头去眨了眨略显沉重的眼皮,只看得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但熟悉的气息让他心里一阵放松,「燕云烈?」
「嗯……」
对方很轻地回答了他,同时紧了紧圈着他的胳膊,那些风声、帐篷被吹动的动静,以及火堆里树枝燃烧的劈啪声响都变得很远很远。
凌青没去想燕云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之前一直绷紧的心弦松懈了下来,然后很快就在这股安心里沉进梦乡。

风沙刮了一夜,第二天凌青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风已经停了,而前一晚遮天蔽日的黑云也已全数散尽。
凌青坐起身,抖了抖一身的沙土,看见东离暮云、安阳王和薛寄风都还睡着,他们身上也都是黄黄的沙土,厚厚一层,看起来像是要被埋在沙子里一样。
凌青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却发现自己是靠着一堵土墙睡,身边也没有其他人留下的痕迹,不由愣了一愣,他好像见到了燕云烈……难道这其实是自己的幻觉?
「啊嚏!」
薛寄风猛地跳坐起来,用力揉了揉鼻子,似乎是吸进了沙子,接下来喷嚏不断,动静之大把东离暮云和安阳王都给震醒了,等到终于不打喷嚏了,薛寄风就开始像只狗那样将身上的沙土抖落下来。
凌青走出他们躲避风沙的这几堵矮墙,发现一夜的狂风卷着飞沙走石,让周围看起来都和昨日看到的大不一样。
「所以这里才会被称之为死地,一夜之间地形地貌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没有东西可以借助,让你用以辨别自己身处何方,一旦迷失了方向,便代表死路一条……」东离暮云走到他旁边说道。
茫茫一片的沙地,除了这里的几堵矮墙,远处能见的便是几棵样子怪异、枝杈乱长的胡杨。
「那我们要怎么找?」凌青问道。
安阳王走过来手指了一个方向,「地图上说,琰帝陵在荒漠以北,日出之处,有佛山照千秋功业,有云龙送万世福报。」
「佛山和云龙?」凌青不由纳闷,「东离大哥,你不是说这里没有可以形成龙形的山脉,也没有汇聚龙气的活水,为什么会有佛山和云龙?」
东离暮云答道,「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也许这里的佛山和云龙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薛寄风将长剑往肩上一扛,「你说当个皇帝多麻烦,给自己做坟还要藏来藏去的,藏到没人知道也就算了,还偏偏留下点线索让你们去想去猜去找。」
凌青对于他的抱怨只是摇摇头。安阳王牵着马走过薛寄风身旁的时候,故意让马屁股对着他脸,那马尾像是扫帚一样在薛寄风脸上一通乱扫。
「喂!我说得又没错,再说你又没当上皇帝,生哪门子气么?」薛寄风一个人在那里跳脚,但没有人理他,只能将这口恶气吞下,摸摸鼻子牵了马跟上他们。
一众人皆都猜不出地图上那句话其中所包含的寓意,没有办法,只能先朝着日出的地方而去。

就这样朝着日出方向走了约有两日,白日里太阳晒得厉害,晚上日头一落下又冷得刺骨,带着的干粮和水也不多了。
「按照地图上指示的,我们应该已经快到了……」安阳王收起地图说道,「再往前走是辽人的地方。」
几人看看周围,除了还是那一片茫茫无际的黄沙之外,只有一些黑黝黝的石头东一块西一块地耸立在那里,高的有丈许,像是风化了的岩石,其他什么都没有,根本看不出来哪里是皇陵入口。
「有佛山照千秋功业,有云龙送万世福报……」凌青默默念叨这两句,但仍然没有什么头绪。
薛寄风走得累了,往其中一块和他差不多高的石头上一靠,手里的长剑往地上一插,「都说是皇陵了,总不会建在地上供人膜拜的,我看说不定就在我们下面,要不刨两下试试?」
凌青看向他,微微一愣,接着东离暮云也看了过去,然后是安阳王,三人一同看着薛寄风那里,把他看得一阵发毛。
「哎,你们干什么这么看我?」
但是都没有回答他,再仔细看,薛寄风发现他们似乎看的是自己的身后,于是回过头去……
「哇啊啊啊!」薛寄风被身后的景象一下给吓得差点坐在地上。
那块被他靠着的石头,表面一层东西不知怎么的落了下来,露出里头干枯发黑的东西,仔细一看,分明就是张人脸!
那干尸嘴巴大张,五官痛苦地扭曲,空无一物的眼洞直直地朝着前方。
东离暮云走过去,用手里的断水剑剑柄敲了两下,就见包裹在那具干尸外面那层黑黝黝的、光照下还似泛着油光的石料,大块大块落下来,里面的尸体完全暴露了出来,声音在青石砖墙壁后面响了起来,听起来似乎有好几条,同时刚才他们进来的那扇铜门在他们身后「轰」地关上。
那一声巨响将几个人都震了一跳,然后在这个密闭的石室里回荡。
薛寄风的表情几乎是想挖个洞钻下去了,「也许凌青说得对,我出门前应该看黄历。」
「嘘……」凌青示意他不要出声。
东离暮云神色一凛,「水下有东西!」
水池的水面微微起伏,虽然水很清澈,但池子应该是极深的,一眼看下去望不到底。四周很安静,能清楚地听见呼吸声,还有一种声音,是来自水下的,像是有鱼在下面游动。
凌青心想,这里的水是活水,连着一条地下河,河里生着的鱼不知从哪里游进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视线却随后扫到水面下有个黑影倏忽一下滑了过去,凌青闭上眼睛再睁开,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东离暮云一句话让一众人等再次如临大敌,几个人擎着剑守着四方站在那里,不敢挪动脚步,生怕再踩到会触动机关的石砖。但迟迟不见动静,让他们一时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大概是我听错了……」东离暮云说道。
「一定是你听错了。」薛寄风回过头嚷嚷了起来,「哪有什么东西藏在水里,要有的话那也是……」
「小心!」凌青看到一道黑影快速在水面下穿过,这次不是错觉,而是真真切切的,水面因此起了涟漪和波纹。
薛寄风听到凌青的声音,也注意到水池的动静,回头看去就见水面上噗噜噗噜的像是煮沸了那样剧烈地冒着水泡、泛起水花,薛寄风不知又想说什么,但是话没有出口。
从那堆水花里轰的窜出一条巨蟒来,浑身的鳞甲墨黑发亮,粗如井口,露在水面有数丈高,硕大的蛇头上有个突起,朝着他们几人嘶嘶地吐着猩红的信子。
「这是什么东西?」薛寄风愣愣地问道。
「你弄出来的,当然要问你了。」安阳王在这种时候也不忘冷嘲热讽他两句。
「别吵了,小心它过来了!」
凌青话音一落,就见那巨蟒蛇头一低,冲着他们站的地方就扑过来。
四人后退了两步分作两边散开,那蛇脑袋上突起的地方撞在他们之前站的地方,竟然将地上的青砖撞出裂缝来。
巨蟒这一击没击中,嘶嘶吐着信子扭过身,张开嘴扑向薛寄风和东离暮云。
东离暮云转身抽剑,薛寄风也长剑一挥,砍在蛇身上却发现它身上的鳞甲坚硬如铁。
「呼」的一声,蛇头扑了过来,东离暮云旋身踩上水面,运起轻功身子一提,跳到一侧墙上的石雕龙头上,那蛇没能咬到东离暮云,转向薛寄风,薛寄风擎着长剑对着它脑袋一顿猛砍,但都被它避过。
受到攻击,巨蟒稍稍退开,挺直了露在水面外的部分,薛寄风轻功不行自然没办法像东离暮云那样脱身。他一步步地往后退,没想到那巨蟒的脑袋也盯着他,不时凑低一下像是想要再次发难。
薛寄风苦着脸回头看看身后的凌青,「喂,它干么老盯着我?」
武功最不济,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逃到铜门边上的安阳王替凌青回答了他,「大概你看上去比较好吃。」
但是凌青可没安阳王这份开玩笑的闲心,眼前这巨物显然是被弄到这里来守陵,之前可能一直被关住水下某个地方,而薛寄风踩到的那块石头触动机关,将它放了出来。
现在,这个被关了不知多久、估计早饿坏了的家伙,肯定是不会放过他们几个人的。
侧首看向半趴在石雕龙首上的东离暮云,东离暮云也正好看向他这里,不待凌青开口就心领神会地朝着他点了下头。
两人相识这么多年,早已养成了某种默契,无需多言,只要一个眼神就行。
凌青一抖手里的玉剑,疾步朝前走了两步,足下一踮,用轻功飙上另一侧墙上的石雕龙头。
见凌青也跳上一侧的石雕龙头,薛寄风急了,一边躲着那凶猛扑过来要咬他的巨蟒,一边喊,「哎,你们,太没有义气了吧?哇啊!」
凌青没理他,在龙头之上站稳后也向东离暮云点了下头。
东离暮云会意,两人同时解下挂在腰里的飞索,甩开勾爪,趁那条巨蟒再次抬头时,两人同时将勾爪抛向对方那里,勾爪在龙头上绕了两圈,试了试紧度,两人又同时带着绳索跳到前面一个龙头上,将绳子在龙头上绕过后,再带着绳索起身跃到走道上。
两人换了一边跳上龙头,将绳子在龙头上绕过再跳下……如此几个来回,绕在两侧墙上的绳索就像是蛛网那样套着巨蟒。
巨蟒被缠住,越发勃然大怒,剧烈扭动身体似乎想挣脱开来,但这绳索里缠了精铁丝,没有这么容易挣断。
薛寄风总算得以暂停,手里的长剑拄在地上,另只手拿着剑鞘扛肩上,大口喘气,「兄弟你们再慢一步我就要成它的大餐了。」
东离暮云跳下来到他身边,拍拍手,「你还不够它塞牙的。」
薛寄风用剑鞘敲了敲他,「行啊你们,都没商量过怎么知道要做什么?」
东离暮云轻笑道,「我和凌青小时候一块吃、一块睡、一起练功、一起偷懒挨骂受罚,这一招是当年在山上抓野兔野鹿时练的。」
安阳王走了过来,冷冷地说道,「是啊,知道的人知道他们是兄弟感情好,不知道的人……」
「赵幽!」东离暮云怒声喝他,侧首看了眼还在龙头上的凌青,然后脸色缓了一些,「王爷要开玩笑也请看看时候。」
安阳王虽然不出声了,但一脸的不甘愿。
这时就听「哗」的一声很大的水声,池水掀起半丈高,同时一阵地动山摇,大块大块的碎石混着顶上的夜明珠簌簌落下,两侧的龙头发出石头崩裂的声音。
「小心虻尾!」
「啪!」
一条墨色的尾巴甩出水面,扫向东离暮云等人。
「当心别掉下水,它一直待在水里,在下面更灵活,我们下水只有死路一条!」东离暮云提醒道。
就在说话的时候那几根绳索绷到极致,接着「轰」的声响震耳飞尘四起,那蛇直接将固定绳索的石雕龙头给拔出来,后面的水决堤似的冲塌石墙涌出来。
凌青站的那个龙头也被扯掉,他在要摔进水里前,被东离暮云一把抓住手臂带起来。
几人被逼至铜门边,就见走道上一条墨色的长虫在疯狂扭动,绳索还绕在它颈间,那几个龙头被甩来甩去,在墙上砸出一个个凹坑,喷涌而出的水渐渐高过水池漫过他们的脚背。
薛寄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现在要怎么办?」
「它身上的鳞甲根本不怕剑,我们也许应该刺它七寸和眼睛。」
「好!」
三人一齐应声,摆开剑阵,在巨蟒再一次高高昂起头部要将最后几个固定绳索的龙头拉下来时,凌青和东离暮云一同执剑跃上去。
凌青抖开剑,扫了一剑在巨蟒的腹部,那里鳞片的颜色较浅,一剑上去,巨蟒吃痛,低下头来要用头上那坚硬的突起来撞他,东离暮云顺势而上,用断水剑去刺它眼睛,但没刺中。
巨大的蛇尾一下扫过来,东离暮云没能躲开,被一下扫进池水里。
「东离大哥!」
那蛇见人落水立时放弃攻击凌青,就要滑入水里,薛寄风提剑冲上去不让它走,「刚才你和我玩这么欢,现在让我来陪陪你!」
也不管有没有用,薛寄风就对着它一顿猛砍,巨蟒扭来扭去似不胜其烦的样子,吐了两下信子,霍地俯冲下脑袋,这时薛寄风也一剑刺了出去。
巨蟒突然不动了,薛寄风只觉这一剑不像前面那样似砍在硬铁上,而是直插进什么里。以为自己阴差阳错刺中了它的弱处,便侧首去看,这一看,整个人石化。
薛寄风一剑扎进巨蟒嘴上方的气孔里。
于是一人一蛇两两对望,薛寄风扑闪扑闪的眨了两下眼睛,然后赔笑,「嘿嘿嘿,蛇兄弟,你还有哪痒,大哥给你搔搔……」
那巨蟒也是看着他,在他说完后,「嗷嗷嗷」地将脑袋扬了起来。
见状,凌青退后一步,执剑暗暗将内力灌注在玉剑上,提身跃起,横剑一扫,就见一道剑气擦着薛寄风头顶扫过去,劲道十足,犀利无比。
水面被剑气掠过生成的风掀起一波水浪,两侧墙上还有青砖的地方像被人拿着凿子划过一样,两道刻痕随着剑气出现。
剑气扫过巨蟒,它张大嘴朝着薛寄风冲下来,就在要将薛寄风一口吞下的时候,蛇头一歪,轰地落在薛寄风身旁,凌青一剑将它斩成两截,身体还在那里扭动。
巨蟒的脑袋还有意识,歪过来要咬薛寄风,被他一剑补在眼睛上,见东离暮云已经从水里出来,他回身一脚将蛇头踢下水去。
「给我下去。」
走道上就剩蛇身,流出的水将池水染成红色,腥臭无比。
众人总算从蛇口下脱身,都不由暗自有些兴奋。
「凌青,你刚才那一招太厉害了,凌青……?」
就见凌青手里的玉剑「当啷」落在走道上,人身子一软摔了下来。
「凌青!」
离凌青最近的薛寄风在漫过脚背的水里踉跄了两步,及时扶住他。
东离暮云走上来伸手一探他的气息,然后翻掌抵上他的背脊,「他真气很乱,你帮我扶着他。」
薛寄风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向凌青衣襟里面,被东离暮云一把擒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薛寄风露出颇为无辜的表情,从凌青衣襟里面摸出一个药瓶,「我一路上一直看到他有服药,应该就是这个。」
东离暮云将信将疑地倒了一粒药丸在手里,闻了闻,谁想薛寄风抓着他的手将那粒东西往凌青嘴里一推。
「还迟疑什么,就是这个没错。」
「你?!」
东离暮云不再出声,专心帮凌青疏导真气。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凌青体内乱窜的气血平稳了一些,东离暮云将真气归元,便见凌青醒转了过来。
「凌青,你怎么样?」东离暮云关切问道。
凌青虽然还不适,但此刻已经缓了许多,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腹部,然后报以让他们放心的微笑,「不要紧,这套新创的剑法我还不是很能运用自如。」
东离暮云略有些惊叹地道,「你这般年纪就有这样的修为甚是不易。」说着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玉剑递还给凌青,「做大哥的为你自豪,但是也不要妄自冒险。」
凌青接过太上忘情微微一点头,嘴角挂着那抹笑很是乖巧,「是,我知道了。」然后就听见安阳王在其身后冷嘲热讽。
「本王也很钦佩凌少侠,这才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凌少侠不仅把人家的独门剑法给学了过来,还当上了半个教主,这怎么能不让人佩服?」
铿!
安阳王说完,凌青手里那把玉剑就已经贴上他的颈部,安阳王一愣,大约是有点出乎意料。
「王爷……」凌青面色沉静地对他道,「王爷应该很清楚,因为某个你我皆知的事情,我有足够的理由对你下杀手,而要杀你,对于凌某来说,动手的机会数不胜数且易如反掌……」
安阳王没有出声,就这么站在那里,但是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言。
「我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我知道,有你安阳王在,这天下至少还是在姓赵的人手里,天下百姓至少还能过一阵子的安稳日子。虽然那些阴差阳错和痛苦不堪的经历是我和燕云烈两人自己造成的,但王爷你是这一切的因。
「我不杀王爷,但请王爷记住,因为你,我和燕云烈两个人将要背负一世的痛苦,是即便拿王爷你的性命来偿还,都偿还不起的!」凌青说罢收剑转身,径直走在前面。
安阳王就这么站在那里,没有立刻回应。东离暮云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转身去追在前面的凌青。
凌青脑海中满满的都是那些陈年过往的伤,绕过横在走道上的那条巨蟒的半截身体,往走道尽头的那扇门走,心绪混乱让他一时忘记顾及周围的情况,就在快要接近那扇门的时候,脚下被什么一绊,随即耳边滑过「铮」的一声,丝弦绷断的声响,同时有锐物划过空气从两侧射过来。
「凌青,小心机关!」
薛寄风大喊着扑出去,整个人摔在地上,手里抓着一枝箭,锋利的箭头划开他的掌心,殷红的液体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两侧墙上的孔洞里唰唰地射出箭雨,眼见凌青一人抵挡不过,东离暮云连忙上去一边挥剑将射来的箭挡下,一边拉着他往走道尽头那扇门退。
「东离大哥,小心!」
凌青侧身长剑一扫,挥开几枝射向东离暮云的箭,却将自己的背脊露在外面,东离暮云情急之下将他往自己身前一带,谁知两人都没有站稳,东离暮云背脊撞上后面的门,门一下被撞开,两人跌滚着摔进门里。
轰的一声,门已然关上,两侧机关的暗箭也停了下来。薛寄风忙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推门,却如何也推不开。
「怎么打不开?」薛寄风推了两下见推不开,就改为拍门,「凌青!东离!你们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门内没有回应,薛寄风连忙抽出剑来准备撬门,被安阳王拦下来。
「你这样根本就是徒劳。」安阳王说着伸手顺着门的边缘上下摸索,在门的角落那里摸到了什么,往下一按,听见里面有机关「喀哒」的声响之后,门缓缓打开。
薛寄风从走道地上还积着的水里摸了几颗夜明珠出来,拿在手里用来照路,他和安阳王两人一走进门内,那门再次关了起来。
夜明珠幽幽的光芒照出这是一条地道,但却没有看到凌青和东离暮云两人,薛寄风喊了两声,没人回应,以为他们两个人是顺着通道往前走了,便和安阳王也沿着通道往下走,走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影,就感觉不太对了。
「凌青!东离!」
前方黑漆漆的只有薛寄风自己的声音回荡着,不由奇怪地停下脚步,「怪了,就这么一会儿时间他们已经走这么远了?」
安阳王想了想,又抬头看看四周,道,「我们可能和他们走岔了。」
「岔了?」薛寄风觉得安阳王这话有点可笑,「你说前面有两个门,走岔了还有可能,但这里就一扇门,我们都这么进来的,怎么岔?」
「门确实有只有一个,但是门后的走道却有好几条。」
「这要怎么说?」
安阳王从靴帮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在墙上刻下一个十字,竖线深些,横线浅些。
「刚才我们听到转盘声音,就以为是开门的机关,其实并非如此,这门后至少有两条可以变换的走道,透过机关控制,东离他们进了门之后走了这条……」
安阳乇庄竖线这里滑了一下,接着在旁边又刻了一个十字,和刚才的十字相反,这个十字竖线浅,横线深。
「当我按下开门的机开后,这门后的走道也随之改变,我们则走了这条。」用匕首在那根浅线那里划了一下。
「那我们按照原路返回,开门出去再进来会不会就能找到东离他们?」
安阳王摇头,「难说,不确定这个走道会有几条。」
薛寄风皱了皱眉,「你不是有机关图吗?怎么会不知道?」
安阳王瞪了他一眼,「先皇布机关是为了防止地图落入他人之手,他要是把琰帝陵原来的机关也一并画出来,这张图一旦落在别人手里,岂不是教别人怎么走?」
薛寄风不屑地摆了下手,「所以说你们这些当皇帝的,个个处心积虑防这个防那个,结果最后防得了外人防不了近亲。」
见安阳王脸色沉下来,薛寄风连忙改口,「哦,我说错了,王爷还不是皇帝呢,不过说起来真奇怪啊,王爷你既然手握大权,朝中也都是你的人,为什么不自己去坐那个位子,而是立你侄子当傀儡?」
于是安阳王脸色更难看了。
见状,薛寄风难得识趣,「哎哎,不说这个了,我们去找凌青,找他们要紧。」

「哧啦」一声,昏暗的空间里亮起一点火光,火光晃了晃,还有撕碎布料的声音,东离暮云从衣摆上撕下几片布料缠在断水剑上点燃,当做火把用。
将周围照亮了一些,发现他们正身处在一个狭小的走道内,四周墙上和地面都铺着石砖,走道似乎很长,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那片黑暗仿佛是一个会将人吞噬进去的洞。
「凌青你没受伤吧?」听不到凌青的回应,东离暮云转身,就见凌青在门那里摸索,「怎么了?」
凌青翻掌打在门上,但那扇门巍然不动,凌青不由泄气,「这门打不开了。」
「也许要从外面才行。」东离暮云走过去,用力拍了拍门,「薛寄风!赵幽!你们听得到吗?」但声音似乎传不出去,仅仅在这个狭窄的地方回荡。
「现在要怎么办?」凌青回头问他。
东离暮云沉着脸想了想,然后道,「地图都在赵幽手里,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我们朝浬面走走看。」
凌青低头思忖,目前除了这样,也别无他法了。
两人沿着地道走了一会儿,什么话也没有,东离暮云不时侧首去看走在身旁的凌青,嘴唇蠕动,想说什么但又似乎难以开口。在又一次侧首看过去的时候,没想到凌青也回过头来,视线对了个正着。
东离暮云只觉心底「咕咚」一声响,火光明灭,照不清晰青年的容颜,却将他那双薄唇上的水色映得通透。
东离暮云暗暗咽了口口水,脑中不由浮现出当日在客栈里误闯进房间时,看见他和燕云烈正在做那档子事情的画面,心口「怦怦」地跳了起来。
那样情色淫乱的画面确实让他震惊,他从来不知道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兄弟一样的青年会流露那样的神情,在他的记忆里,青年永远是那样敛了一身温润的清澈如水,微笑起来,如沐江南三月的清风。
见东离暮云一直看着自己,凌青有些尴尬地将视线挪开,语气有点生分,「东离大哥想说什么就说吧。」
这一言,让东离暮云从遥想里醒转过来,在这安静至极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里,在周围略显压抑的气氛下,有什么一直深藏在心里的东西浮了上来。
「凌青,你刚才和安阳王说的那些话……」
被凌青冷冷打断,「东离大哥应该明白的。」
东离暮云从他的话里感受到了抵触和敌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
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自从凌青知道自己在他身上下蛊之后,他们两人的关系已经大不如前了,曾经他还自欺欺人地想着,也许自己避而不谈,不去承认,凌青会以为自己是有苦衷的。
但是,他愧对自己的良心,明明是因为自己一时而起的邪念,却要冠以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过是给自己找寻逃避的理由罢了,不过是害怕这层遮掩被捅破后,他和凌青之间,连兄弟的情谊都维持不了。
但是,无论怎么逃避,总要去面对现实,况当日是自己亲手做的,也该自己来承认。


16

东离暮云停下脚步,「我喜欢一个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难以再接下,停了停,却仍是强撑着开口。
「……喜欢到难以自拔,但又不敢让他知道,只能默默将这份感情藏在心里……藏着藏着,这份喜欢一直被搁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就抑制不住地生出邪念……
「有过各种遐想,甚至动过这样的念头——『是不是天下在握了,所想之人便也能为我所有?』……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
「我有。」
东离暮云一愣,没想到凌青回答得这么直白,就见凌青眸色清明地看着自己,火光在他眸眼跃动,像是原本就在他眼底燃烧的一样。
凌青说道,「我曾经也和东离大哥你一样,喜欢一个人,深藏在心里,只敢以另一种身分接近他……但是没想要因此铸下不可挽回的错误,以至于我和他要背负一辈子的伤,一辈子的悔恨,以及一辈子都横亘在两人之间难以抹消的隔阂……」
「其实你刚才和安阳王说的那些话……燕云烈也同我们说起过。」东离暮云不会忘记那个男人在讲出那些话时的表情,那个张扬潇洒、无处不见风流的男人,说那些话时能让人清楚感觉到,他所说的安阳王的「及第」给他和凌青所造成的伤,对于他们来说,宛如天地俱灭。
「是吗?」凌青恍惚了一下,「当初我知道真相的时候,我一度还不敢相信,甚至认为自己信任的人会对我这么做,一定有其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但我又过不去自己这一关,为什么我和燕云烈要这样一辈子被痛苦和悔恨纠缠着,哪怕错是我们自己造成的,但要不是因为『及第』,会不会一切都会不一样……」
凌青说着,一只手揪住胸口,紧紧抓着那里的衣襟,敛去脸上的表情,眼神有点茫然地就要继续往前走。
东离暮云一把拉住他,「凌青!你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感觉凌青的手抖得很厉害,东离暮云心里的不安与愧疚升起,从燕云烈和他的话里可以知道,因为「及第」,在他们身上一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并对他们造成巨大的伤……
凌青低着头,像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半晌才恢复过来,将手抽回来,然后轻声道,「是孩子……」凌青的声音在抖,「是一个孩子。」
「孩子?」
东离暮云想起来,那时候朝廷这边得到消息,确实是霍贤的人已经杀了祈靖越的遗孀遗子,且重伤了和他们在一起的江湖人士。
当时他也以为凌青他们遭到不测,没想到不久之后得知阮素雪和祈靖越的儿子以及凌青安然回到挽月山庄,但凌广海在信中道凌青身受重伤、且受了刺激,陷入情绪不定的癫狂中……
东离暮云觉得心口那里被什么扎了一下,疼得他一个激灵,「凌青,那个孩子莫非……」
凌青点了点头,「死在霍贤那些人手里的……是我自己的孩子……」
东离暮云脑中轰的一声炸开,随即陷入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
凌青回过身来,表情静静地面对一脸震惊、不敢相信的东离暮云,「那是我的孩子,也是燕云烈的……」
见东离暮云疑惑皱眉,凌青微微抬头,视线像是穿过这狭窄的走道落在远处。
「说来确实难以相信,那时候我和燕云烈去摘传说中魁石莲的果实,没想到魁石莲下接着地脉,引起了山崩。我被山石击中伤及内腑,燕云烈便给我服了魁石莲……魁石莲不仅能像传说中的活死人、肉白骨,它还有个名字叫作『含胎』,女子不孕若是服下后可在体内生胎衣孕其子,对男子也有效……」
「那后来……?」东离暮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比起这个,他隐约猜到的事情才更令他难以相信。
「后来……」凌青顿了顿才道,「后来我怀上燕云烈的孩子,知道的时候是和姐姐在躲避霍贤手下追杀的路上。燕云烈发现我身上被下了『及第』,选择投靠霍贤想换取解蛊的方法……
「在青云县上我们相遇,可惜之前我一直用另一个身分接近他,他没有认出我,将我重伤,而我们的孩子就在我们两个的面前被……」
凌青再也说不下去,红着眼角侧过头去狠狠咬牙,脸上的肌肉抽搐得厉害。
东离暮云震惊得说不出话。
联系凌青说的,之前所发生的事就都有了解释。
那个时候刺杀霍贤,燕云烈问自己,秦林在哪里?为什么凌青在救了阮素雪回来后,他自己不仅重伤且受刺激而癫狂?
诛杀霍贤后,和燕云烈相约拿解药的时候,看到自己送凌青的玉佩在他身上,而他再次寻问了关于秦林这个人。
之后凌青莫名失踪,回来的时候说自己在天绝山养伤,自己当时就很奇怪,之前这两人见面就刀剑来往,凌青怎么会去天绝山养伤?
去武桓山的路上遇到燕云烈,他正抱着自己的儿子,说他叫思秦,当时自己还道他风流多情的名声在外,没想到原来还是个重情之人……
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秦林,凌青……不就是同一个人?
凌青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但脸上的悲痛令人心悸。
「你一定很奇怪我身上的蛊是怎么解的……并不是燕云烈从霍贤那里拿到解蛊的方法。『及第』因为找到了新的宿主,转移到当时我怀着的孩子身上……那个孩子就算逃过那一劫,也没办法逃过这个劫数……」
东离暮云只觉再一次被五雷轰顶,身体踉跄地倒退了一步,嘴里喃喃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怎么会?」
「不要以为凌青现在好好活着,过去那些就可以不追究……凌青,乃至本座失去的,都是你们想都没想到的,也不曾见过的贵重之物。」
「试过心被挖出来的感觉吗?试过恨自己恨到连死都无法原谅的程度吗?」
「王爷应该很清楚,因为某个你我皆知的事情,我有足够的理由对你下杀手……」
「我不杀王爷,但请王爷记住,因为你,我和燕云烈两个人将要背负一世的痛苦,是即便拿王爷你的性命来偿还,都偿还不起的……」
燕云烈和凌青说过的话在耳边再度响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他们两人为什么会说一样的话,为什么会说他们犯了错,而起因是自己和安阳王……却原来是自己一念之间,竟让凌青身受这么多遭遇……
东离暮云想都不敢想,凌青当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惨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
为什么会这样?
自己当时想着也许这样就可以将相思化为真实,而那些不敢表露出来的情意也不用再深藏心底,却没想到这不仅仅是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也成了凌青的劫!
东离暮云蜷起空着的那只手用力捏紧拳头,那是一条无辜的生命,更是凌青的心头血、掌心肉,而自己却毫不自知……
就如燕云烈所说的,凌青视自己为兄长,敬之重之,甚至在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没有来责问自己,得知自己遇险,不顾危险千里迢迢赶来救自己……
心里有个声音在喊着——
东离暮云!你枉为别人兄长!
东离暮云!你枉为人!
「凌青,一切都是大哥的错……」说罢,擎着断水剑的手,手腕一翻,顶端的火光划出一道弧线后熄灭,一片黑暗里,东离暮云将剑贴上自己的颈项,「大哥没有东西好还你,只有这条命!」
黑暗中,叮当一声脆响,片刻,火折子亮了起来,火光下,凌青的神情肃穆如冰。
东离暮云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凌青你……?」
「就算你和安阳王愿意以死谢罪,那个孩子也不会再回来了……」凌青淡淡说道,俯身从地上捡起断水剑,伸手解了东离暮云身上的穴道后,将剑递还给他。
「孩子的死让我几乎死过一次,时至今日还时常会被心魔所魇,燕云烈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他承受的痛苦并不比我少。此皆因情而起,而人若能这么容易参透情字,又何须再为人?若悔恨之下只有用死来解决,岂不枉费身为男儿的铮铮铁骨?」
凌青说着,执起手里的玉剑,拿着火折子的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并起了在玉润的剑身上划过。
「这把剑叫太上忘情……太上忘情却并非无情,登临太上境界之人能随意控制,故而便让人忘记了其存在……但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到这种境界?我也知道……」凌青嘴角微微一弯,「东离大哥你一直都活在悔恨里,你身上担负的痛苦不会比我少,那个时候我听到你对安阳王说……
「如果凌青死了,我会在他墓前自刎谢罪。」
东离暮云没有出声,此刻只觉胸腔里有股酸涩在翻涌。
自从那年自己不顾廉耻按照安阳王要求,雌伏人下婉转承欢,只为求得能弥补自己过失的解药,挽救凌青的性命。
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活在对自己的悔恨之中,甚至他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是尽力去满足赵幽的要求,以换取凌青生的机会……
「凌青,大哥真的对不住你……」
凌青摇摇头,「我说过的,无论你做了什么,你永远都还是我的东离大哥。」说着抬手摸上自己的腹部,「不过后面,恐怕就要麻烦东离大哥身先士卒了……」
面对东离暮云的疑惑,凌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因为这里……有个小凌青……」虽是不好意思,但言语里满满的都是宠溺与爱意。
东离暮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然后将凌青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你的意思是……?你都这样了竟然还跑来这种地方?」一想凌青一路来的表现和反应,可惜他还没娶妻生子,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奇怪的。
「我自己也一直很小心。」
听到凌青这么说,东离暮云心里各种情绪交会在一起,复杂得难以言喻,在愧疚、悔恨、自责之后,紧接而上的是一种很久没有体会到的轻松,卸下压抑在心头的重石,似乎连喘息都顺畅了不少,转而又是担忧……
「但是,凌青你和燕教主……」
凌青脸上也随之划过一抹复杂的神情,却还是如东离暮云记忆里那样,强自硬撑着。
「这是我和他总要去面对的,以前我们只想着逃避,在上面盖上一层又一层的遮掩,以为看不见就可以当作不存在,但显然我们错了,这样只会让彼此更疏离,所以我会试着去正视那些伤和痛苦,也会说服燕云烈让他同样试着这么做……毕竟我们还有思秦,马上又会有一个生命诞生……」
东离暮云望着他出神,青年本就如玉温润,如今又像是经过了万般锤炼后而脱胎换骨,变得更加焕然耀目。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从走道深处传来一阵声响,像是有人摆弄机关所发出的声音。两人立刻警觉起来,相视着彼此点了下头,然后提剑沿着走道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

另一条走道里,薛寄风和安阳王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了很长时间,发现一条往下的台阶。
「王爷,这是到哪里去的?」
安阳王站住那里看了看四周,伸手入怀就要摸山地图来看,突然「砰」的一声,他眼睛一闭倒在地上没了知觉。
站在安阳王身后的薛寄风收回手刀,蹲下来从他衣襟里摸出一张图,又从自己怀里摸出一张,两张放在一起看了看,然后嘴角一弯都收入怀中。起身,借着夜明珠的光亮走下台阶。
走道里渐渐暗了下来,就在夜明珠的光亮要完全消失在台阶下面时,倒在地上的安阳王突然被什么力气很大的东西一下给拖走了。
薛寄风走下台阶,按照地图和机关图上指示的,在墙上摸到一个突起的、用石头雕刻的兽头装饰,用手拧动那个兽头装饰,旁边有面墙移动开,薛寄风一闪身走了进去。
虽然琰帝陵内本来就有一些暗箭机开在,但因为先帝进来时,有一些就已经启用过而失效,故而先帝才会重新布机关。
往里面走了一阵子,就能看到不少已经腐烂得只剩头发的尸骨胡乱躺在那里,身上插着箭头,或是手脚的骨头像是中了毒般变成黑色。
薛寄风按照机关图上的指示,小心绕开那些机关后,打开地图上标明的最后一道门,在眼前赫然显露的是一座宽敞的陵室。
这间陵室显然也是掏空原来的山体在里面建的,天顶开得很高,四方的陵室里每个角落都有一个巨大的缸,缸口的灯芯燃着蓝盈盈的火苗照着整个陵室,这几口缸应该是用鲛人的油脂做成的长明灯。
陵室四周还有九根连着天顶的粗大龙柱,柱身上的龙形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攀着柱子腾云驾雾而去。
陵室最里面是一个高台,上面放着一个巨大的石棺椁。
薛寄风缓缓走上高台,手扶着石棺椁的边缘,饶有兴趣地绕着石棺走了一圈,上下打量一遍。但他的兴趣却像是仅仅只是对这个石棺,而不是棺内随琰帝一同沉睡的价值连城的陪葬品。
薛寄风绕着石棺走了一圈后停了下来,视线落在石棺上的兽头,他蹲下来在那个兽头脸上摸了个遍,还这里敲敲那里按按的,但是没有什么动静,于是皱眉,「怪了……难道记错了?」
不死心,又摸了一遍,甚至还用手指戳了戳那兽头的两个眼睛和鼻孔,最后摸到兽头嘴的时候,眉尾一扬,「原来在这里……」
「哗啦啦」一阵细小的炼条拖动声音后,薛寄风从那个兽头的嘴里拉出一个铁环,铁环后面连着铁链。
铁环被拉出来后,石棺旁边的那堵墙上又出现一道门,透过石门朝里面看去,里面没有长明灯也没有夜明珠,黑洞洞的,有点骇人。
薛寄风穿过石门走了进去,手里拿着夜明珠,将这间暗室给照亮,这间暗室充其量只是一个简单挖凿出来的山洞,岩壁还都凹凸不平的,但是里面堆满了金银玉器,薛寄风每一脚踩上去,都「哗哗」作响,夜明珠照到的地方,不是金光闪闪就是华美的宝石反射出绚丽的光华。
薛寄风用脚勾起一个镶了从南洋运来的宝石的金镯子,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然后甚是不屑地随手一丢。
「哗啦哗啦」地脚踩在金银玉器上发出的声响不绝,薛寄风像是在找什么,拿着夜明珠四下照着,一边看一边后退,然后突然撞上什么。
薛寄风略有些欣喜地转身,夜明珠森冷的光芒下,一张线条如刀刻般俊挺的脸,把薛寄风吓得「哇」的一声连倒退了好几步。
薛寄风深喘两口气,抚了抚胸口,让自己镇定下来,手里拿着的夜明珠往前伸了伸。
光亮下,燕云烈正背着手,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
「你要找的是这个吗?」
燕云烈手一挥,就听「唰、唰」几声,洞窟里面被缓缓亮起来的火光照亮,原来四周墙上有几盏油灯。
燕云烈侧身让开,露出他身后埋在金银玉器堆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非常巨大的铜钟,表面漆黑发亮,上面烙着一圈一圈像是文字一样的花纹,还贴着不少符纸。
薛寄风愣了一下,比起明明被凌青穿了琵琶骨、封了武功囚在营地里的燕云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更令他惊讶的是燕云烈竟然知道他的目的。
薛寄风不欲多做解释,抬手翻掌,一道狠厉的掌风掀起地上的金银玉器后双手一推,将那些都推向燕云烈,自己转身就向进来的那个门口走去。
只见燕云烈袖子挥了两下,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部被扫开打在两旁的岩壁上,几只水头上好的翡翠玉镯登时被摔个粉碎。
燕云烈捋起衣摆从那堆东西上跳下来,几步上前,伸手一把抓住薛寄风的肩头。
薛寄风发觉被擒,身子一低,转身,想从燕云烈手下挣脱出来,燕云烈虽松了他的肩膀,但手又擒住他的胳膊,两人近身交手了几个回合,薛寄风足下一踮,借力弹开丈远,站定之后,双手向两旁撇开,手掌一扫,两道掌风锐如利剑,扫向燕云烈。
燕云烈只是嘴角轻轻一弧,身子一侧便避了开来,那两道掌风擦过他的身体,击到他身后的铜钟上。
铜钟上的符纸被掌风扫得粉碎,纷扬如枯蝶般飞落下来,铜钟被击中,发出「嗡嗡」的声音,浑厚、沉重,仿佛远自亘古。
薛寄风笑了起来,像是计谋成功了那样,但片刻后,看到燕云烈什么反应都没有的站在那里,不由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看那钟,又看看燕云烈。
「怎么会?」
「你是在想,为什么这『镇魂钟』会没有起效?」
薛寄风蓦地回过头去,就见凌青从那道石门那里走了进来,和他一起的还有东离暮云和安阳王。
薛寄风愣了一愣,但随即很快压下惊慌,展开笑容走到凌青身旁,「凌青,你在说什么?」然后侧首示意站在那里的燕云烈,「你看……那不是燕教主吗?」
凌青手里的玉剑绕了个花横在身前,不让薛寄风近身,「薛大哥,你不用再装了……不,也许应该叫你一声天正圣教教主才对。」
薛寄风脸上的笑缓缓僵住,然后敛了去嘴角一勾,「看来……我确实低估了你们。」
「不,其实你一开始确实计划得很好,我们也一步步地按照你设下的陷阱走进去。」凌青语气平静地说道,「只可惜你把一切算计得太好,结果反而露出了破绽。」
薛寄风歪了下脑袋,露出一脸的愿闻其详,「此话怎讲?」
「那我们就从头讲起。」
燕云烈背着手,一步一步从那堆金银玉器上走了下来。
「镇魂钟」的秘密他们也不是一开始就发现的,当时仅仅是怀疑薛寄风的身分,之后凌青留意到驻地后方边镇不远处的一块黑色巨石,正准备仔细打量的时候却被薛寄风给叫住。
凌青一直惦记这块石头,没有忘记派人悄悄折返回去,那人后来回报,那并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口非常大的铜钟。
燕云烈和凌青一听说是很大的铜钟,便都想起天绝山后山禁地的那口铜钟,凌青觉得薛寄风那个时候出现得有点蹊跷,似乎并不想让他知道石头下面藏着一口大钟。
阮素雪建议可以将疑点放在铜钟上,东离暮云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告诉他们镇国寺里也有一口很大的钟,并不是一直在敲的那个,而是被搁在大殿的后头,一直不知道它的来历。但由于过于巨大,根本没有办法挪动,就任它一直在那里。
安阳王说他自己的封地徐州也有这样的钟,不过这口钟沉在一个大湖之中,若是连月不雨,湖水下降,就会露出钟的顶部来,像是很早之前就在那里,表面上布满水藻。
那里的百姓传说这口钟是当年一个老仙人路过这里,为镇湖中的水妖而放在这里的。但安阳王也仅仅只是听过,并没有去仔细采究。
之后,加之阮素雪和其他几个副将的回忆,发现这样的青铜大钟几乎遍布九州,除了豫州之外,一共有八口。
这其中某些和「九鼎」巧合的地方就不言而喻了,但为什么偏偏豫州没有钟?
有人想也许就只有八口钟,和「九鼎」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又解释不了其中的巧合,最后阮素雪大胆地猜测,也许原本应该在豫州的那口钟在琰帝陵里。
这一句话让东离暮云等人仿佛被雷震醒。
谁也没有见过「九鼎」具体的样子,只是有这样的流传,大家想当然从字面上去理解,但若万一其实它根本就不是鼎的模样呢?那既然不是鼎的样子,为何传说里会这么一致说是九个大鼎?即便有人搞错了,但鼎和钟相差这么大,难道所有人都分不清楚?
当时燕云烈随口说了一句,也许禹帝也会摄魂呢?他让所有人都以为他造的这九个大钟是大鼎。
燕云烈当时说完,寅虎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嚷着,天下哪有这种事情,摄魂?是不是唱个小曲而就把人的魂给勾了?这不是飘香院的姑娘们常做的事吗?
说完回头对上燕云烈的眼睛,下一刻,咻的一下起身,将自己的长剑夹在胯间当成竹马骑着绕圈子,表情天真得俨然孩童一般。
除了凌青之外的其他几人都显出惊讶之色,凌青瞪了燕云烈一眼,燕云烈才侧过脸去一声轻咳,同时那寅虎也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结实壮硕的大块头,一脸窘相地缩回自己的座位,朝着燕云烈直哼哼,有怒气又不敢发。
因为燕云烈提到了摄魂,又见识过他和天正圣教的人用音律能扰乱人心,便想这样大的钟,放在九州各处,钟声齐鸣,是不是也有摄人心神的作用?
于是众人便猜测,也许天正圣教的「摄魂」以及对于音律的操控就来自于禹帝这几口大钟,那么天正圣教手里就很可能有关于这方面的记载……
燕云烈说到这里的时候,从腰带里掏出一张字条,「这是我让人去查到。」字条上面是卫禹的笔迹,虽是用左手写的,但笔力依旧苍劲。
禀教主,据古籍记载,后山禁地的钟乃禹帝所留,名为「镇魂」,共有九个,遍布九州,九钟齐鸣,夺人心神,可号令天下。
当年各路诸侯对禹帝有诸多不满,涂山大会后,那些对禹帝有异议的诸侯都一反常态,不仅对禹帝拥戴尊敬至极,甚至还将各州的「金」纷纷进献给禹帝。涂山大会上,禹帝仅仅只是说了几句话,那些诸侯就完全听从并信服于他,这一点怎么说都很奇怪。
至于九个大鼎为何足以成为镇国礼器?它们有何特别,还是上面加诸了神力?竟然重要到「鼎失国亡」的地步?
卫禹传来的字条便揭开了谜底。
九鼎只传了三代,失于后世的战乱,之后再没人目睹其真容。传言道是「九鼎」,世人便都以为镇国鼎就和普通的鼎差不多,不过就是更大,上面刻有九州风土物貌花草动物等。
其实却非如此,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镇国鼎」。禹帝利用各州进献的「金」,铸的其实是九口「金」钟,钟上烙着咒文,可以控制人心……禹帝将这几口钟放在各州,钟声齐响,摄人心魄,乃曰「镇魂」。
禹帝便是利用了「镇魂钟」,让各州诸侯誓死效忠于他,更让世人相信,他铸的是九口大鼎,镇国定天下。
燕云烈不疾不徐地将这些说完,凝在薛寄风嘴角的淡然镇静消失无踪。
「九鼎」失落之后,很多人都在锲而不舍地寻找,妄图找到「九鼎」就能一拥天下,但仅凭传闻来寻找不知去向的「九鼎」,犹如大海捞针。
许多年过去,世人逐渐将之当做传说时,还是有人找到一丝半缕的线索,其中之一就是琰帝。
也许是无意中找到的,也有可能是按照术士的推算而发现的,总之他找到其中一口「镇魂钟」,虽然他并不完全清楚这个青铜大钟的用处,但他知道这其中必然和「九鼎」有关联,于是他在修陵的时候把这口钟收进陵中。
而发现「镇魂钟」秘密的另一个人,应该就是当年天正圣教的教主。
薛寄风冷声道,一派与己无关的态度,「你们说的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别急,我们还没说完。」凌青淡声道。
百多年前,西域天正圣教进驻中原,在湘西一带落脚,设立分教,名天绝,并将其落脚的那座山改名天绝山,立后山为禁地。
几十年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开了天眼能窥天命的谢天机,他预言的事情件件神准,声名大噪,但因泄露天机太多而遭到天谴,此后他便退隐于世,留给世人十二个葫芦,每一个葫芦中有一件事关天下兴亡的预言。
东离暮云说,谢天机找他是为了「九鼎」。凌青和燕云烈却以为谢天机临死前指给他们的「九」是第九个葫芦里的天机,而第九个葫芦又正好被人打开过,更加验证了他和燕云烈的猜测,但是第九个葫芦里的字条却写着——魔教作乱。
「何为魔教?谁又是魔教?」
仅仅这么一句话,让人带着许多的猜测,让凌青和燕云烈之间产生了猜忌,再加上殿瑶带着天正圣教的人不时出来扰乱视线,让他们两人更加没有办法去判断是与非、真相与欺骗,最终凌青对燕云烈产生怀疑。
「而让我和燕云烈决裂便是那张字条的目的。」
「谢天机为什么要这么做?」薛寄风问道。
「谢天机当然不需要这么做。」燕云烈替凌青回答了他,「需要这么做的人……是你!」
凌青便道,「世人皆知霍贤的党羽和后事是由安阳王处理,而武桓山上也应该有人看到我把什么东西交给东离暮云,故而琰帝陵的地图和机关图除了在阮素雪手里,这两人手中也很有可能有。
「你勾结辽人,让阮素雪不得不领祈家军到雍州来,再让人假扮谢天机把东离暮云和安阳王骗到雍州,又在半途堵截,从两边下手企图拿到那两张图,然后一路追杀我和燕云烈。
「不,其实你只是想要阻拦燕云烈,因为天绝山后山禁地里就有一口『镇魂钟』,你怕燕云烈一旦透过蛛丝马迹知道事情真相,全盘计划就会覆灭,但是你发现以那些人的力量显然是没有办法伤到我们,故而你才不得不亲自上阵。」
「呵呵!」薛寄风冷冷笑了两下,又有点佩服的样子,「那你们是怎么猜到我的身分的?」
凌青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出两个字,「魔……障。」


17

「凌青的事你们从哪里知道的就不得而知了。」燕云烈代替凌青说下去,「但你利用谢天机的身分从凌青口中知道我和他的过去,并借机引出凌青心中的魔障。
「这世上能控制人心的幻术非天绝教的摄魂莫属,而摄魂又只传历代教主,既然天绝教是天正圣教的分支,没理由我会而天正圣教的教主不会……恰恰因为你想尽方法要引出凌青心里的魔障,故而才让我们对你的来路和身分起了怀疑。」
「为什么?」
凌青回答他,「因为燕云烈说过,要克服魔障的唯一方法就是去相信……」说着向燕云烈望了一眼,「我相信燕云烈,虽然他有时候为了私欲会不顾一切,但我相信是非面前,他不会再错一次……
「那时候在营地里,燕云烈身上的蛊突然失控向我冲上来,是因为我被殿瑶引出去后和他的打斗中,他用绸带将能引诱蛊、让蛊兴奋失控的诱饵下在我的太上忘情上,故而我一接近燕云烈,他身上的蛊都朝着我而来。这看起来就像是燕云烈癫狂失控放蛊袭击我。
「能控制天绝教的蛊,又会使用摄魂,这世上除了燕云烈之外就只剩另一个人了,那就是和天绝教一脉同源的天正圣教教主。」
薛寄风有点不甘心的样子,「那么那天晚上也是你们在作戏。」
于是燕大教主脸上挂着得胜的笑,大大地点了下头,「你能对凌青用摄魂,为什么本座就不能对你用?」
为了演戏给他看,也不知当时是真的情到深处,总之那场营帐里禁锢并放纵的情
事,让燕大教主现在回想起来内心都还嗷嗷嗷地咆哮奔腾。
「燕云烈!」薛寄风沉着脸怒道,「你身为分教教主,竟敢忤逆本座?!」
燕大教主摆出一副满不在乎很讨打的态度,「我家凌青已经代我下令让天绝教脱离天正圣教了……」接着又很无奈,「总不能让我这个当教主的出尔反尔吧?况且,你在我们的地盘上,怎能让你事事都如意?」
燕云烈脸上那个得意啊。「知道刚才你那一掌打在钟上,为什么会没有反应?因为我在看到回报后就让天绝山上的教众尽一切可能把那口钟给毁掉,接着用摄魂给你下套,让你觉得自己的计谋成功了。琰帝陵的图你只拿到了地图,为了让你自揭老底,我们又假装不放心九鼎,决定下陵查看,故意带你进来……」
洞窟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薛寄风只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凌青和东离暮云紧了紧擎剑的手,两方人就这样僵持片刻,薛寄风脚向后退了一点,正好踢到地上的一个银器,「喀哒」一声轻响,两边同时出招。
薛寄风纵身一跃,两只手向旁边一划,两道掌风分别扫向燕云烈和凌青,燕云烈站在那里只扫了下袖子就将掌风化解开。
凌青正要挥剑阻拦,谁知东离暮云一步拦在他前面,回头,「这里就交给大哥好了。」便执着剑和燕云烈两人一起围攻薛寄风。
薛寄风之前在武功上一直有所保留,凌青等人亦一度以为薛寄风的武功偏属平庸,但燕云烈和他交手之后,告知他们薛寄风的武功并不在他之下,此际东离暮云和燕云烈两人一起围攻他,从薛寄风的招式上来看,他应付得毫不费力。
凌青手腕一翻,正打算要上去,一道红绸斜刺里窜过来,一下将他的剑缠住,凌青回头,一见是他,不由笑了起来,用着有点痞的语气打趣他,「这位美人,你和我交过这么多次手了,不会不知道你根本打不过我吧?」
手里的剑一勾,红绸蓦地被抽紧,殿瑶脚下不稳整个人被带着摔向前面,凌青将剑交到左手,脚下一踮,运了轻功过去,长臂一伸,将殿瑶接了个稳妥,嘴角还是那抹温柔浅笑,「还是说……其实你是喜欢上了我?」
那边薛寄风正要一招拍向燕云烈的胸口,听到凌青的声音,脚下一个趔趄,那一掌落在燕云烈肩上,没能伤到他,反而被他用内力震开。
殿瑶回神,发现自己竟被凌青戏弄,脸上窘得通红,抬手翻掌要打向凌青,没想到凌青托着他的手一松,同时用轻功从他身边退开,殿瑶「啊」地一声惊叫,摔坐在地。
殿瑶从地上起来,将那些红绸都收了回来,然后朝着凌青一抖,凌青正要用剑去挡,却闻到一股硫磺的味道,心道不妙,收剑转身,提气掠开。
那红绸打到他刚才站的地方,「轰」的一声爆响,火花四溅,夹着被炸飞的金银玉器,硝烟弥漫开来阻挡了几人的视线。
殿瑶的红绸扫到哪里,那里就响起一阵炸响,凌青一直退到洞窟边缘,挡住视线的烟雾里突然几道红绸同时向他刺了过来。
凌青险险侧身让开,就见那几道红绸因为力道太大直直刺入岩壁里,凌青连忙退开,但在轰响之后却听到一些水声。
另外几个人也听到了声音,安阳王走过来,发现岩壁上因为殿瑶用的火药而震开了一道裂缝,那些水就是从这道裂缝涌进来的,且那道裂缝还在「喀嚓、喀嚓」地向两边和上面裂开。
「不好了,这间密室后面就是地下暗河。」
那边还在动手的几人停下招式,定定地看着那堵岩壁,就见裂缝越开越大,涌进来的水也越来越急。
安阳王示意众人后退,众人才退了几步,那条裂缝被后面湍急的水流蓦地撕开,变成一个洞口,见状,燕云烈拉起凌青就跑。
「快走!这里要被淹了!」
燕云烈声音刚落下,就闻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堵岩壁裂成好几块,整个坍塌下来,后面的大水汹涌而入,像是决堤一般,又像是脱了缰不受控制的野马,一起在这个狭窄的地方奔腾。
冲垮了岩壁、涌过那个放满金银玉器的洞窟的大水,冲过门口涌了出来,将里面的财宝也一起冲出。但是洞口显然禁锢住水龙的行动,几道裂口出现在石门四周,像是蛛网一样地蔓延出去,甚至攀上天顶,大块大块的石料开始落下来。
几人看着眼前的景象,都没有发出声,直到「扑通」一声,一大块天顶的石料砸下来压垮了一角的长明灯,他们才意识到再待在这里会有性命之忧。
安阳王打开刚才他和凌青他们一同走来、从地道那里穿过来的暗门捷径,「从这里走。」
几人正要走进去,但皆是一愣,刚才还打得激烈,被那大水一冲就全忘了,这会儿才又注意到彼此立场不同,「唰、唰」两把剑横在中间,薛寄风和殿瑶也摆开再打的架式。
那边被困住的大水终于冲开石门的禁制,咆哮着用仿佛要卷走一切的架式冲过琰帝的石棺,从高台上面冲下来。
安阳王皱了皱眉,「愣在那里做什么?要打也得先活着出去才好接着打!」
凌青和东离暮云相视地点了一下头,凌青低身先走了进去,燕云烈跟在他身后,然后殿瑶、薛寄风、还有安阳王,就在安阳王刚走进的时候,那道门突然在他身后关上。
「东离大哥!」凌青用力拍着石门。
「凌青,你们先走,我去开陵室的石门让水从那里泄出去一部分,不然我们谁也别想走!」
「东离大哥!」
暗门外面只剩下隆隆的水声,凌青回头看向安阳王,「王爷快把门打开。」却见安阳王眼神闪烁了一下,并没有去找机关开门。
凌青急了,就要自己去找,就在这时突然身子一软失去意识倒了下来。
燕云烈一把将凌青打横抱了起来,「本座不能让凌青再涉险,王爷请自顾安危。」
安阳王甚为不屑,「本王自然不需要燕教主担心。」说罢扭动机关开启暗门,走出去后再将暗门关了起来。
石门缓缓隔开两人的视线,大水已经冲到他们这里,在石门关上前,燕云烈听到安阳王用着惯常用的那种淡淡的、不把周围一切放在眼里的傲慢语气说道:
「本王也从未心安过……」
石门关上的声音淹没在大水轰然泄落里,燕云烈抱着凌青面对紧闭的石门、以及被阻拦在外的喧闹奔腾,愣站在那里半晌才回神。
燕云烈怀疑自己也许是听错了,以安阳王的性格,就算他对不起天下所有人,他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水开始从暗门的缝隙里渗进来,燕云烈回头,发现薛寄风和殿瑶早不见了踪影,燕云烈便也不再多想,抱起凌青沿着地道前行。

暗门外面的陵室里,水已积到膝盖这里,安阳王在水里艰难前行。
东离暮云正低着身在水里找能打开石门的机关,一侧首看到安阳王没有走,反而一脚高一脚低地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脸上表情一怔,但很快敛下惊讶。
他回过头来继续摸索找寻不去看他,「王爷若喜戏水,麻烦回自己的封地后再玩,还有美人作陪,比现在这样子有趣多了。」
安阳王仅仅是皱了下眉头,继续涉水到他身旁,顶着隆隆的水声大喊道,「是啊,本王喜欢戏水,本王该死的喜欢戏水!」弯下腰,一拨门边的一个雕花突起,石门轰的一下打开。
东离暮云还没反应过来,门就突然被打开,同时后面一声巨响,整堵墙都被大水给冲垮了。琰帝的石棺椁被湍急汹涌的水一下子掀了下来,和着洞窟里的金银玉器被水流夹带着冲出去。
一见情况不对,东离暮云和安阳王拔腿就跑,水浪在他们身役掀起丈尺高,石棺椁一下冲过来正好卡在石门那里,稍稍阻挡了后面的水势。
两人停下来,看看身后不断涌出的水和石门旁开始出现的罅隙,又看看前方黑洞洞的地道。
方才他们来的时候是走暗道,故而并不清楚陵室外面是怎样的情况。但是眼下这条走道也不知道有多长,石门一旦被冲毁,他们根本跑不过后面涌来的水,还没有出地道就有可能淹死在里面。
不过东离暮云这样做,本来就没有抱着太大的生还机会,只一心想着要让凌青安全出去,不能再让他涉险。
安阳王走到一旁,去摸墙上的青砖,不时用手轻敲,语气里带着嘲讽地说道:「真不愧是人家的东离大哥,这种关头,就算自己死了也要让他安全离开这里,这种情谊实乃可歌可敬。」
东离暮云一个箭步上去,抓着安阳王的肩膀把他扳转过来,将他抵在墙上,手里的断水剑出鞘的部分抵在他的喉咙那里。握着剑的手一直在抖,剑刃贴着安阳王的颈脖,在那里割出一道细小的口子,殷红的液体从那条口子里缓缓渗出来。
「赵幽……你知道当年我在你榻边跪了三天三夜等你醒来的时候,那三天三夜里我心里在想什么?」东离暮云沉着声问道,就这一会儿工夫,地道里的水已经漫了上来淹到两人的腰。
安阳王摇了摇头。东离暮云嘴角微微一弯,却是笑了,带着一点自嘲的那种笑,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与绝望。
「我当时在袖子里藏着一把匕首,屋后屏风那里有几个我让人去抓来的山匪……」
东离暮云停了停,眼里的杀意仿佛积攒了很久,此刻毫无掩饰地在眼底燃烧着。
「我就等着王爷你醒过来,如果你不肯原谅凌青,我就上来一刀,然后再刺伤自
己,杀掉你带来的护卫,伪装成山匪洗劫避暑别庄,并且不幸连累到突然溜出宫来的王爷。王爷被山匪刺中,不治身亡,东周王世子为保护不会武功的小王爷也身受重伤……王爷您觉得听到这样的消息,皇上敢责怪我爹东周王吗?」
安阳王的身体微微一震,那剑刃往他的颈脖里又嵌了几分,但他脸上的表情依然镇定,水已淹到胸口这里,彼此的胸膛因着呼吸上下起伏。
安阳王看着东离暮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这一下轮到东离暮云惊愣了。
安阳王的嘴角微微一翘,「那个时候你看着本王的眼神……就和现在一模一样。所以我很清楚的明白一件事!!原来凌青是你东离暮云的软肋。只要以凌青的性命要胁你……呵呵呵,什么武林盟主、东周王世子……还不是一样躺在本王身下,像女人一样张开腿等本王临幸?」
「住口!」东离暮云眼角发红地一声大吼打断了安阳王的话,剑逼得很紧,安阳王没办法大口喘气,脸色微微有些变了,而此时那水已经漫过两人的胸口淹到颈脖这里。
卡着石棺的那道门开始崩裂,两侧墙壁开始倾倒,显然已经承受不住里面的水势,随时就要轰然坍塌。
安阳王说道,「东离暮云,本王早说过了,如果你有我的手腕,此刻抱着凌青离开的人就不会是那个风流教主了。」
东离暮云被他的话几乎逼到了极限,手剧烈地抖着,眼角怒红,眸中布满了血丝,声音里满是极力压抑着某些情绪的颤音。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你知道你那个『及第』害得凌青有多惨?」
安阳王淡淡地报以微笑,「你觉得本王在给你『及第』的时候……会考虑结果吗?」
东离暮云的眼睛大睁了一下,随即摇头,拿剑抵着安阳王的那只手正要用力往下按时,安阳王突然用手一按身旁的一块石砖,「轰」的一声,安阳王背后的石墙突然翻转了一下,两人跌滚在一起,摔进暗道内,外面的大水虽也涌进了一些,但翻转闭紧的石墙还是阻挡了外面走道里的滚滚水流。
「咳、咳!」两人摔进来的时候都喝不少水,暗道里一片漆黑,只有咳嗽的声音,以及外面轰轰的声响。
东离暮云扑在地上大口的喘气,他刚才不应该犹豫的,早该一剑了断了这个危险的人,他害得凌青遭受那样巨大的痛苦,要一辈子要活在悔恨交加中,也让自己受尽了耻辱,被浓重深烈的愧疚折磨得生不如死。
自己应该杀了他的……
但为什么又下不了手。
安阳王停了咳嗽,然后暗道里就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东离暮云感觉到安阳王窸窸窣窣地摸到自己的身边,拿着断水剑的手被人覆上,很熟悉的动作,他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发生过。
黑暗里,安阳王的声音响了起来,没有平时的傲慢,也没有威胁,只是低沉的,有点暗哑的,却有一种绵软的柔意。
「东离……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
「佛曰:凡未解脱的一切众生,都会在六道之中循环往复,这就是『轮回』。而所谓的解脱,就是指离开束缚,用戒为初善,定是中善,慧为后善,如此产生禅定力求灭苦,最后才得解脱六道轮回。」
这是当年去武桓山参加武林大会时,他对自己曾说过的话,只是自己想不通,之后便就一直抛在脑后,不知道安阳王现在再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想博自己的同情留他一条命?东离暮云自己也为这个想法感到好笑。
赵幽是什么人?
赵幽是什么人……
突然间发现这么多年的纠缠,自己对这个人再了解不过了,他的喜怒无需言语,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自己就明白。
正在神游间,听到安阳王在他耳边一字一字道,「东离,你若被束缚,本王必不会自己解脱,你若入阿鼻地狱,本王便以死相陪!」
东离暮云有一瞬间的恍然,但还不待他思考,一侧的石墙发出「嚓嚓」的碎裂声,安阳王起身,一把将东离暮云也拉了起来,语气又恢复平常。
「这位东离大哥,你还没确认你的凌青是否安然,就想死在这里吗?」
东离暮云动了动嘴唇,却没出声,掏出身上的火石擦燃,发现墙上竟然有灯盏,里面还剩下少许的灯油。
那道石墙看起来撑不了多久,东离暮云点燃了灯盏,转身问安阳王,「接下来要怎么走?」
安阳王冷冷「哼」了一声,便转身走在前面。


18

另一边暗道里,燕云烈抱着凌青七拐八拐地走了一阵,没有地图也不知道现在身处在什么位置,水的声音倒是已经听不见了。
燕云烈将凌青放在地上,掏出火折子照了照四周,发现墙上有油灯便试着去点,没想到还能亮。
豆大的火苗照不了很远,昏暗的光线,只能看到地道两头部是黑乎乎的一片。燕云烈在凌青身前蹲下来,歪着脑袋,眼中满是爱意地打量他,看了许久,伸出手去捋了捋他鬓畔的头发,这才解了他的昏穴。
凌青醒转过来,茫然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身处哪里,看到面前的燕云烈,抬手就是一掌上去,然后就要起身,燕云烈一把拉住他。
「放手!我要去救东离大哥!」
「凌青!」
燕云烈眼见要拉不住他,一个翻身将凌青压在身下。
凌青一身功夫施展不开,就对着燕云烈踢脚挥拳头,燕云烈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但就是不放手。
凌青挣扎得没了力气,总算停住手脚,躺在那里大口地喘气,燕云烈微微让开些,但依然用手肘撑着地面,将他禁锢在自己臂弯间。
「东离暮云这么做总有他的用意,你现在回去,岂不是白费了他的好意?」
凌青喘着气看向他,眼里还冒着火,但听了燕云烈的话之后渐渐冷静下来,只是脸上的表情很难过。
「希望东离大哥不会有事。」
燕云烈点点头,「我们也要快点离开这里,这陵墓看起来快要塌了。」刚才还听不见的「隆、隆」声一下子响了起来,似乎就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一样。
凌青想了想,没有反对,正要起身的时候,注意到燕云烈脸上的伤,是刚才自己情急之下打的,不由伸手抚了上去。
燕云烈被他这一举动弄得一愣,随即读懂了凌青的表情,伸手按住他的手,笑着道,「你出手从来都没轻重,还是觉得打伤我的脸才会让你比较放心?」
凌青红着脸,眼神闪烁了一下,轻声道,「抱歉……一时情急,没有顾这么多。」
燕云烈嘴角弯得更开,凑近了一些,「你亲我一下,我就不记在心上了。」
隔着一堵墙,传来很巨大的声响,不知是什么倒了下来,连地面也被撼动。
燕云烈见凌青没反应,便就从他身上起来,本来就是打趣他,他知道凌青面子薄,这种主动的事情他怎么都不会做的。这样想着要伸手去拉凌青起来,面前却有一片阴影压了上来,紧接着两片柔软贴上自己的嘴唇,有点冰凉,带着几分水湿。
风流潇洒到处留情的燕大教主,恐怕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么纯情的事情。凌青仅仅是将嘴唇贴上来,停了一停,然后就马上退开,整个过程快到他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结束了。
燕云烈舔了舔嘴唇,丝丝冰凉还留在上面,他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拽着凌青不让他站起来,用着点无赖的语气道:「嗯,我还记着一点呢,你要不再亲一下?」被凌青狠狠瞪了一眼之后,才灰溜溜地从地上站起来。
两人正想着要怎么出去,突然墙壁那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凌青和燕云烈疑惑不解地看着那堵墙,「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加清晰,墙上有块石砖动了动,紧接着「扑通」一声掉在地上。
燕云烈横出手臂将凌青挡在身后,示意他后退,那堵墙静了静,但下一刻「轰」的塌了一个洞,顿时整个地道里烟尘弥漫。
光线昏暗下,就见两个黑影从那个破开的墙洞里钻过来,燕云烈一招拍过去,掌风扫开烟尘,四人一打照面,凌青不由一阵激动。
「东离大哥!」
「凌青?!」
「啪!」
「轰!」
燕云烈那一掌避开了两人打在墙上,那堵墙又塌了个大洞。
安阳王在旁挑了下眉,「燕教主好掌法。」
凌青原以为东离暮云出了事,没想到此刻看到他还安然,心里自然松了一口气,正要上前询问发生什么事,蓦地一阵地动山摇,顶上的灰尘和石砖簌簌地落下来。
「可能是大水冲垮了支撑陵室的那九根龙柱。」安阳王说道,掏出那张地图,手指比划了一下,「我们现在大概在这个位置,大水应该是沿着我们进来的地道一直冲到『云龙』和『佛山』那里,所以我们要走另一条路,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条地下的暗河应该是一直通到莫勒河的……」
安阳王话还没有说完,那堵被弄了两个破洞的墙在一声巨响里倒了下来,一下子涌进来的水让人措手不及。
东离暮云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小心!」,几人就被湍急的水流给卷起冲走,地道承受不起这样的冲击,顶上的石砖纷纷垮塌下来。
几人被汹涌的水流带往地道前面冲过去,安阳王在后面喊着,「前面有个岔道!」
燕云烈抬头,发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地势的缘故,水只往其中一个岔道去,便抱着凌青翻手一击水面借力跃起,踩过墙面落进另一个岔道里。这里虽然也有水,但相比外面要好很多。
燕云烈站定,手臂伸出去,将东离暮云拉住,把他拖了过来,东离暮云扶住石墙,伸出断水剑,险险将安阳王拦下,连拖带拉地弄进这个岔道里。
几个人一身水湿,狼狈万分,但不敢停留,后面更大的水流一来,这里也要被淹。
顶着上面不断落下的石砖以及晃动,几人沿着地道往前走,水很快就淹到他们膝盖处。
「快了,前面应该有个出口是通向河岸边,当年先皇是从那里进来的!」
眼见就要到出口,接连又是几声巨响,凌青突然感觉到上方有水落下来,便停下来抬头去看,就见有淅沥沥的细流从顶上的石砖间渗下来。
「东离大哥,你看上面……」
正要开口问道,猛然间被人用力往前一推,凌青没能站稳,整个摔进燕云烈怀里,两人一起摔了下去,同时,头顶之上「哗」的一声,有大水冲开顶上的石砖泄了下来。
就见刚才他站着的地方正是塌落的地方,凌青惊魂未定的看见东离暮云四下回望,喊着:「赵幽?!」
「他在那里。」顺着燕云烈手指的方向,众人看见安阳王下半身被压在那堆塌下来的石砖下。
「赵幽?」东离暮云忙上前去帮他把身上的石头搬开,但是没搬多少又落下来一些,后面「轰轰」的水声越来越近。
凌青和燕云烈也要上来帮忙,安阳王手一挥,示意他们不要过来。
「走!快点走!」看到他们愣在那里,安阳王竟有些失控地怒喊,「本王叫你们走听到没有?!是想都死在这里吗?还愣着做什么?」
「赵幽!」
东离暮云一声大吼,让安阳王一下住嘴静了下来,几人站在那里彼此对看,地道那里传来的水声已经近在咫尺。
安阳王抬头看向凌青,说道:「别怪东离……本王欠你的,一次都还你……」
「赵幽,你……?!」
安阳王像是认命了般,敛去刚才失控的表情,转为了镇静,「快点走吧……水马上就要过来了。」
燕云烈没说什么,拉起凌青就往前走,东离暮云跟着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看向被压住的安阳王,地道深处有一堵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压了过来。
安阳王丝毫没有紧张的神色,只远远地望着他,「快走吧……你不是问本王什么时候才会放过你吗?你看,本王现在就是想再抓着你也没有办法。」
东离暮云一紧手里的剑,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开始扒拉那堆石头,安阳王蓦地又激动起来,朝着他吼,「你做什么?不是让你走吗?本王不需要你救,你快给我走!」
一波大水劈头盖脸落下来,打得人身上发疼,东离暮云勉强稳住身体不诐水冲走,继续搬着石头,安阳王用手去推他,推开了,东离暮云又扑过来,如此几次,水越来越急,几乎将两人吞没了下去。
小的石砖都被清理掉,唯有一大块压着安阳王右腿的石块纹丝不动,加之水位越来越高,水流越来越急,东离暮云不得不憋足一口气,整个人钻进水下去推那石块。
安阳王不让他这么做,抓着他硬是将他拉出水面,「本王说了,你不要管本王,快点走啊!」
东离暮云甩开他的手要再下去,但是安阳王拉着他,无论如何都不松手,东离暮云也是急了,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略有怒意地大声道:「赵幽!你到底在想什么?这种关头倒是玩起了赎罪?你以为你一死了之,之前的事就可以一笔勾消当做没有发生过?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原谅你吗?」
「不需要!」安阳王紧紧抓着他,就是不让他再冒险下水帮他搬石头,而地道的水位也越来越高,安阳王就算直起上半身,肆意汹涌的水已经几次盖过他的头顶,「本王根本不需要什么原谅!你给我快点走!」
「啪!」
东离暮云抬手扬了他一掌,气你到底想怎样?你到底要做什么?赵幽,我就从来没有明白过,你做的那些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折磨我吗?你到死都还不忘要折磨我一番?!」
安阳王先是一愣,抓着东离暮云胳膊的手微微颤抖。
见他不答,东离暮云甩开他的手,又要钻到水下去,再次被安阳王给拉住,安阳王看着他,脸上肌肉抽动,张嘴轻声道,「是喜欢啊……」
东离暮云没有听清楚,露出不耐烦来,不想再和他多啰嗦下去的样子。
见他这样,安阳王情绪激动地吼道,双手抓着东离暮云的胳膊将他定在自己面前,「是喜欢啊!本王喜欢你!恨不得把你锁在自己身边的那种喜欢,为什么你就是不懂不明白?!」
东离暮云一下愣呆住,像是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般,半张着嘴,眼神怔怔地望着安阳王。
这时又一波水浪涌来,将安阳王完全吞没进去,东离暮云一下回神,猛吸了一口气钻到水下去推那块石头。
安阳王还在拼命要将他推开,但东离暮云丝毫不听他的,坚持要将石头推开。
胸腔里那一口气几乎耗尽,安阳王也逐渐没了动静,东离暮云连忙浮上来换了一口气又继续,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是不是湍急水流帮了忙,压在安阳王腿上的石块动了动,东离暮云拼尽胸中最后一口气,贯力手下,猛地用力将石块给推了起来,扯着安阳王往水面浮。
甫一露出水面,东离暮云就「哈啊哈啊」的大口喘着气,水几乎漫到这条地道的顶部,留下不多的地方可供透气,东离暮云拍拍安阳王的脸,发现他双眼紧闭似没了意识,不由心口一紧,忙用手指在他鼻下探了探,发现他还有气息。
东离暮云抬头环顾四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背着安阳王往凌青他们走的方向而去。他一边游一边对着不省人事的安阳王道,「赵幽,我告诉你,在我没下地狱前,你不准先走!」

燕云烈和凌青按照安阳王指示的方向走,但却一直没有找到出口。
「那家伙不会骗我们的吧?」燕云烈嘀咕了一句。
凌青没有像之前那样狠狠瞪他,而是像没有听到那样,频频回头看向身后,「不知道他们怎么样?」
话音刚落,四周又是一阵「隆隆」的声响,他们什么准备都没有,后面「哗」的一阵大水冲过来,水势很大,水流也很急,燕云烈只觉一股很大的力道将凌青一扯,直接将他从他怀里给带走。
「凌青?!」
燕云烈手脚并用往凌青那里扑腾,幸而凌青自小生在江南,水性还不错,瞅准机会用手里的玉剑往一旁石砖的缝隙里一插,让两人得以在水流中停下来。
「安阳王说这暗河可能是通到外面那条莫勒河,找不到先帝进来的那条路,我看要不我们顺着水流走,说不定能出去。」
燕云烈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但又不敢让凌青冒险,「我是没关系,但是我怕你……」
经过一番折腾,两人此际都狼狈不堪,燕云烈也没了往日风流潇洒的模样,脸上是刚才被凌青打出来的瘀伤,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唯有一双眸子依然深邃地蕴着柔情与坚持。
凌青心里一动,不由凑过去在燕云烈的唇上亲了亲,然后道,「不会有事的,我们还要去接思秦,然后一起回天绝山等孩子出世。」
燕云烈眸眼中有精光一划而过,在凌青退开时贴了上去擒住他的双唇,伸出舌头撬开他的齿缝探了进去,深深地吻在一起。
这种时候无需任何言语的交流,情意的流露是发自心底的最真真切切的表现,没有虚华,也没有勉强,纵然有着不堪与伤痕累累的过去,但是那份情意始终没有消逝或改变。
两人吻了很久,难舍难分,直到后面一波水掀过来淹到两人的头顶,才让他们回过神。
燕云烈紧了紧圈住凌青的臂弯,朝他点了下头,凌青便一用力,将卡在石缝里的玉剑抽了出来,两人一下子就像是大浪里无凭无依的小船那样颠覆着,被湍急的水流给卷走。
这个地方不能久留,马上就要被完全淹没了。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这一点,但是能不能在被完全淹没前找到那个出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水流越来越急,几乎没过头顶,燕云烈尽力托着凌青好让他能透气,但是被冲到尽头才发现这里的水会积得这么快,是因为前面的地道被震落下来的巨石给堵住了。
「要把这里弄开才行!」
燕云烈松开凌青,让他扶着一侧的墙壁,自己退后了一些,挥手一掌打上去,奈何人在水里脚下悬空使不出全力,大部分掌力还被水流给化解了。
水几乎就要没到顶上,燕云烈不甘心,又挥了几掌出去,但丝毫没有用处。燕云烈不由生出怒气,泄愤一样地在水里乱挥了两下手臂,却是一回头,发现原来靠着墙的凌青不见踪影。
燕云烈一下急了,马上游过去,只看到一缕正往下沉的发丝,便猛地吸了口气,钻进水里,发现凌青正在往下滑。
燕云烈急忙抓住凌青的胳膊将他拉进怀里,发现他双眼紧闭丝毫没有回应,这下子燕云烈心里几乎急出火来。
抱着凌青正要往上浮的时候,肩膀被人拍了一拍,燕云烈回头一看,竟然看见拍自己的是薛寄风,他朝着他勾勾手指,示意燕云烈跟着他走。
燕云烈才发现他身后的墙上有个黑乎乎的阴影,像是一个洞,薛寄风身形一闪就消失在洞后。
此刻的燕云烈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抱着凌青钻过那个洞,发现还是在水里,暗暗恼了一下,看见薛寄风手指指上面,然后自己先游了上去。
燕云烈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发现水面之上有光亮,心里一喜,忙抱着凌青用尽全力往上游,眼见着那片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几乎贯力足下踩蹬了两下后直接破水而出。
这是一条水流还算缓慢的河,很宽,两岸有茂密的松林,不知道是在哪里,燕云烈管不了这么多,连忙抱着凌青往岸上去,湿淋淋地从水里上来,整个人也是脱力得直接摔在地上。
燕云烈用力喘了两口气,才让窒闷的胸腔缓过一些来,然后便迫不及待的查看凌青的情况。
「凌青?凌青!」
晃了晃他,还是没有回应,燕云烈脑中蓦地一片空白,忙将他扶起来,手抵在他背后,从腰际开始缓缓往上推,如此几次,凌青张嘴吐了些水出来,但依然没有醒过来。
燕云烈紧紧抱着他,手抵在他的背脊上往他身体里贯注内力,声音有些颤抖,「凌青……没事了,我们出来了,你快点醒过来……」
因为贯注的那些内力,冰冷的身体微微回暖,嘴唇也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但凌青就好像睡着了一样,眼睛闭着,脸上的表情很平静,肤色苍白。
燕云烈觉得一口气卡在胸口那里就要提不上来,刚才还和自己说要去接思秦,然后和自己一起回天绝山等孩子出世,这会儿就什么反应都没了。
「凌青,你千万不要吓我,快点醒过来……」男人抱紧他,悲痛欲绝。
蓦地,燕云烈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镇静了一些,小心将凌青放在地上,然后看着他,伸出手,动作温柔地将贴在他脸上的头发拨开,露出底下的清秀如画。
他哆嗦着声音轻道,「凌青,你不会死的,你放心,虽然这里没有魁石莲,但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死……只要我活着……」
燕云烈说着,并且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抵着自己的眉心,闭上眼睛,然后表情瞬间痛苦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与血脉相连、牢不可分的东西被一丝丝剥离下来,那种痛苦持续着,让他脸上的肌肉也颤抖起来。
片刻,燕云烈脸上的痛苦之色褪了一些,但整个人像是被抽了一半的精力那样,神色疲惫了许多,他喉口滑动一下,睁开眼睛,嘴里像是正含着什么。他伸手捏着凌青的下颚迫他张开嘴来,然后自己凑了上去……
胸腔里重又被新鲜的空气充盈,凌青逐渐恢复意识过来。
方才扶着墙看燕云烈准备用掌风扫开那堆挡住去路的石块,然地道里的水越积越高,让他没有办法透气,燕云烈的掌力搅动了水流,好几波都朝向他这里,盖过他的脑袋、迫他喝了好几口水。
他想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然后脑中灵光一闪,想到青鸿山内功心法里的闭气方
法,便按着心法闭住自己的呼吸。
此刻躺在那里,听到耳边有潺潺的流水声,但没有先前那么急,感觉到有人捏住自己的下颚强迫自己张开嘴来,便睁开眼睛。
于是凌青看到燕云烈的脸在自己视线里不断放大,他还张着嘴,探着舌头,上面还有只说不出名字的怪虫,乌黑发亮的身子,好多细脚,看起来毛骨悚然。
意识到燕云烈要干什么,凌青二话不说用尽全身力气将燕云烈推开。虽然刚刚醒过来,但这一下还是用了不少力气,燕云烈被他推倒直接跌坐在地上。
凌青坐起身,咳了两下,然后抬头望向燕云烈,清长细眉一扬,抚着胸口道,「你做什么?」
燕云烈坐在地上,眼睛扑闪扑闪地眨,舌头还伸着,上面那只怪虫扭啊扭,满脸惊愕地看着凌青。听到凌青问他话,维持着那样的舌头,含糊不清地回答,「的四命苦(这是命蛊)。」
凌青倒是听懂了,知道燕云烈是要将他的命蛊喂给自己。
之前听袁不归说过,天绝教有一部分养蛊的人小时候就会由蛊师给他们在身体里种一种命蛊,以精血为食,危难关头可自救也可救人,只要将命蛊给对方,便是将自己的命分了一半给他,从此两人同生共死。
当初铃钧为了救自砍右臂的卫禹,便是将自己的命蛊给了他。
应该是看自己一直没有醒过来,燕云烈情急之下才想用这个救自己,这样一想,不禁心里暖暖的,但是一看那只像蚂蚱又不像、像蝉但个头也不一样的虫子,凌青就是一阵反胃,很难想像把这个吃下去自己不会吐死。
「还伸着舌头做什么?把那玩意吞回去。」凌青撇开脑袋,实在不愿意再看那只
蛊。
燕云烈好不容易才从惊愕中回神,发现凌青是真的醒了过来,而且看起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忙伸手点住自己眉心,和刚才原样将命蛊再种回去,天晓得这一来一回将血肉凌迟抽丝一样地剔下来再按回去的痛苦,只有他一个人体会。
「凌青,你醒了!」
燕云烈一阵激动,露出孩子一样欣喜的表情,抱起凌青用力亲了一口。
但是凌青一想到刚才在他嘴里的那只蛊就忍不住身上发毛,将燕云烈推了开来,看看四周,突然大惊,「东离大哥呢?」
被他这么一问,燕云烈也回过神来,看向那条河,但见水面平静,只有微微起伏的波澜。刚才他只一心挂念着凌青的安危,倒忘记还在里面的东离暮云和安阳王,但是看地道里积水的情况,这两人应该是凶多吉少。
「凌青,我……」
燕云烈话还没说完,身后的树丛发出「沙沙」的声响,两人回头看去,发现东离暮云和安阳王两人就躺在那里,显然是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的,胸口起伏,还有气息。
「本座不是一个不念人情的人……」
薛寄风的声音来自高处,凌青和燕云烈抬头看去,看到薛寄风和殿瑶站在高处的松枝上。
薛寄风道,「好歹我们一起喝过酒比过剑,一起杀过那条大蛇,不过……燕云烈,本座和你的旧仇就没这么容易解决了!」说罢,两人「唰」地身形一下消失了。
凌青侧首看向燕云烈,彻微眯眼,燕云烈注意到他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背脊上面有寒毛一根根竖起来,「凌青,你干么这么看着我?」
凌青收回视线,有点嘲讽的语气,「看不出来啊,原来燕大教主和薛大教主也有一腿……我都不知道原来燕大教主还喜欢这种类型的……」摇摇头,好像世风日下的样子。
燕云烈一下跳了起来,「凌青你说什么?」
凌青还是那种冷嘲热讽的口气,「不是吗?旧仇……你燕大教主的旧仇最多的不就是风流帐?」
燕云烈只觉得好酸啊,凌青吃起醋来居然能打翻这么大的醋坛子,但是自己现在简直百口莫辩。
「凌青,你相信我,姓薛的绝对胡说八道,我根本不认识他……」燕云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想了想,又道,「不对……我想起来了……」

远处的高坡上站了两人,身着一身红衫的俏丽男子半跪下身,将一块木牌子奉在双手上,递还给另一个看来粗放随意的人。
「教主,您的令牌。」
薛寄风从殿瑶手里接过那块牌子,往腰上一挂,「走吧,马上要开春了,我们去江南走走。」
殿瑶露出不解,「但是我们事情没有办成,教主要怎么和辽人交代?」
薛寄风摆摆手,意思是不用去管,「辽人给的那些酬劳还不够本座喝酒呢,结果连累本座差点让那条巨蟒吞了,现在还浑身湿答答的难受。」
殿瑶态度恭敬地跟在薛寄风身后,「有一件事,不知属下可否知道?」
薛寄风停下来,转身,「你问吧。」
殿瑶美眸垂敛,思忖了一下才道,「教主一直说和燕云烈有着不共戴天的旧仇,但是教主又不对他下杀手,危难关头还出手救了那个凌青,实在不像是……」
薛寄风「啧」了一声,「这么容易就让他们死了,本座以后怎么用尽手段折磨他?」咬牙切齿的,真的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于是殿瑶也好奇了,「敢问一句,是怎样的旧仇?」
薛寄风默了一下,然后背手身后,叹了一口长气,「这件事说来话长……那个时候本座还是垂髻之年……」

莫勒河边,升起了一堆火,上面架着几条鱼,凌青和燕云烈两人坐在火堆旁一边烤鱼一边烘衣服,东离暮云和安阳王还没有醒过来,不过并没有性命之忧。
燕云烈拿过一串鱼,用手去撕鱼肉,结果被烫得「嘶嘶」出声,忙去捏自己的耳垂。凌青则是用着惊讶兼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他,「就是因为这个?」
燕云烈点点头,看看鱼已经熟了便递给凌青,自己也取了一串,这次是烫了另一只手,摸着自己耳朵道,「谁叫他那个时候这么嚣张,我又不知道他是谁,看他不爽就给了他一点教训,然后就……」
远处的高坡上响起殿瑶的声音。
「然后他就抢了教主手里的包子,送给了客栈老板的小女儿,那个小女孩一高兴还亲了他一下……于是教主就一直记恨到现在?」
薛寄风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很认真地说道,「当然,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到中原来玩,对什么都新鲜,结果突然遇到这种事,我心里怎么能好受?」
殿瑶看着薛寄风,脸上表情变了变,大概实在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最后终于放弃,只是抬手作礼,「禀教主,属下突感身体不适要先回西域总坛,恕不能相陪教主左右。」说完就走,好像一刻都不想多待。
薛寄风忙追了上去。
「殿瑶,你不是答应陪本座去江南吗?哎,别走啊,殿瑶!」
哀求和挽留的声音随着渐远的身影也逐渐远去。

莫勒河边,燕大教主狠狠咬了一口鱼,「当时他穿得红红绿绿的,又傻兮兮的,整一个西域来的蛮子。」
凌青冷冷一笑,站起来走到燕云烈身边,「所以你就该抢人家的包子?」
燕云烈抬头,嘴里还咬着鱼,看着凌青,眼睛眨眨。
「原来今天这些事,全因为当年那个包子?!」
燕大教主赔笑,「回头我给他送十几二十个……」见凌青纠紧的眉头没有舒展开,又补了一句,「各种馅的都有……」
「给我下去!」
一脚踹去,燕大教主「啊」的一声惨叫着摔进河里,凌青收回脚,摸摸肚子,大约在安抚开始有了动静的宝宝,然后坐下来继续烘衣衫。

在离雍州万里之远的天绝山。
卫禹和铃钧站在后山禁地那口巨大的铜钟前,一旁还有不少蛊师,那铜钟上面似有什么在爬动,仔细一看,才发现表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虫子。
「这样应该可以了,都将蛊收了吧。」
卫禹一声令下,那些蛊师纷纷掏出竹筒,拔去上面的塞子,就见附在铜钟上的虫子一起离开回到竹筒内。
铜钟表面留下许多白色的黏液,似沸腾的水那样「滋滋」作响,整个铜钟则像是被融化了般,一点点地消失。
「卫禹,这样真的好吗?不是上古留下的神器,就这么毁了岂不是可惜?」
「那是帝王将相应该考虑的,天下民心,岂能这样得来?」
铃钧点点头,「走吧,我们回去了。」
卫禹走了过去,摊开左手,一只小小的铃铛躺在他的掌心里,「原来挂在钟上的,应该是用以镇魔驱邪的,给孩子。」
铃钧看了他一眼,笑着接了过来,两人并肩,一同走出禁地。
「凌青和姓燕的应该快回来了吧……」
「是教主……」
「管他是谁。」
「是教主。」
「好、好、好,教主,笨蛋教主嘛。」
「……」
斜阳落到山后,留下一片红霞满天,几只飞鸟掠过,多少宁静与祥和,但也许再过不久。这里就要吵闹不休了……


19

马车停在挽月山庄的门口,四角驼铃在江南春风里微震,「当啷、当啷」的声音,清脆悠远。
管家把大门打开,入眼的便是曲径回廊、荷影画屏,带着暖意的微风吹皱了一池春水,掀起圆圈阵阵的涟漪,柳絮飞扬,如画如织。
波浪鼓的声音伴着说话声沿着走廊传过来。
「思秦乖,记得常来玩啊!」
思秦穿了一身大红金丝绣福纹的袄子,头上戴着虎头帽,脚上还蹬着两只虎头鞋,小身子圆滚滚的,说不出的可爱,正拿着凌青去雍州前买的那个波浪鼓玩。凌老夫人抱着他,一脸的宠爱。
「娘,我这次出门,大约要半年之后才回来,您和爹注意身体。」
「知道。」凌老夫人笑着回了一句,却只顾着逗思秦,「思秦回家了以后会不会想奶奶?」
思秦还不经事,词也说不了几个,自然不会明白凌老夫人的话,只是绽着一张笑脸,摇着波浪鼓,用着软软糯糯的声音嚷着,「奶……奶奶……有糕糕……糕糕……」
凌青也不由笑了起来,「娘啊,才这些时日,你都把他宠坏了。」
凌老夫人侧过头来瞪了凌青一眼,「小孩子当然是要宠的,况且咱们思秦这么可爱。」然后对着思秦道,「你说是不是啊,小思秦,要常来看奶奶哦。」全然一副喜欢到心坎里的模样。
思秦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用力点点头,结果脑袋上的虎头帽歪了一边。
燕云烈站在门口,看到凌青他们一起出来,便迎了上去,对着凌老夫人作了一礼,「晚辈见过凌老夫人。」说着便伸手去接思秦,「他很重的,还是晚辈来抱吧。」
思秦一见燕云烈便嚷着「爹,爹」地扑进燕云烈怀里,蹭蹭,然后又回过头来似有些不舍得地望着凌老夫人,小嘴嘟哝,「糕糕……」
凌老夫人眼角一红,然后回头喊,「翠儿、翠儿!」
丫鬟提着一个食盒急急忙忙跑过来,「老夫人,来了。」
凌老夫人接过那个食盒,伸手握着思秦肉嘟嘟的小手,「这些糕点都是奶奶亲手做的,留着路上吃,以后要是再想吃了,就来找奶奶……」说着抬头,将食盒交给燕云烈,「燕教主,你家思秦太可爱了,你看我都舍不得他走了。」
燕云烈微微一笑,「我会常带思秦来看您老人家的。」
「哎,哎……」凌老夫人连声地应着,虽然舍不得,还想乡看思秦两眼,又催促他们,「这里风口上,快些带思秦进马车里,着了风寒就不好了。」
燕云烈点头,再次向凌老夫人行了一礼之后,便一手抱思秦一手提着食盒转身向马车那里走去。
凌青搀着凌老夫人,带着点抱怨的语气,「娘啊,小时候都没见你有这么疼我。」
说完又被凌老夫人瞪了一眼,「你小时候调皮死了,哪有思秦这么可爱?」然后又叹气,「凌青啊,你整日在外走南闯北的,什么时候给娘带个媳妇回来,生个这么可爱的孙子,让娘含饴弄孙就好了。」
「娘,我……」凌青想说什么,支吾了一下,又吞了回去。
马车边,燕云烈将思秦和装了糕点的食盒放进马车里,起身的时候,凌青和他娘亲两人的话顺着风落进他耳中。
于是不经意地便想起了当时在雍州驻地,阮素雪和凌青说的那些话。
「你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将来吗?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思秦,马上又要有一个,孩子的事,你和燕云烈的关系……就打算一直这么瞒下去?」
「也许你该考虑一下,不为你自己,也该为孩子们的来历有个说法,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能理解的……」
自己随性惯了,天绝教的人也从来都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但却不能要求凌青也和自己一样,而且看得出来,凌老夫人很喜欢思秦,不仅仅因为思秦可爱,这其中确确实实有着血脉的联系,是至亲才会有的感情。
「你在想什么?」
燕云烈回头,发现凌青在自己发愣的时候已经走到了身边。
从雍州回来的路上走得很慢,回到江南的时候天气业已回暖,在挽月山庄养了一段时日,凌青脸上的疲惫已全数褪尽,比在雍州的时候,脸颊还圆润了一些,此刻换下冬日臃肿的裘袄,着了一身墨青的箭袖衫,粉白的织锦大氅袂裾轻跹,一头青丝在脑后高高束起,发带顺着脸颊垂到肩上,清俊温润,尽敛一身。
「没,在等你呢。」燕云烈撩开车帘要让凌青上去。
凌青刚要抬脚跨上去,却皱起了眉头,一手扶车壁,一手抚上肚子。
「怎么了?」
凌青摇摇头,然后笑,「最近开始有动静了。」
从雍州回来之后就开始能偶尔感觉肚子里那个小生命的胎动,腹部也明显凸了出来,还好现在春暖乍寒依然穿了不少,故而不太明显。
宅子的门已经关上,燕云烈便也没什么顾忌,索性两手一伸将凌青抱了起来送进马车里,「小家伙开始调皮了吧。」
「比起思秦那个时候已经乖很多了,那个时候……」凌青脸上的笑意蓦然僵住,没有再说下去,显然是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见状,燕云烈抓着他的肩膀,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柔声说道,「是我不好……那个时候像是被鬼迷了心窍,让你受苦了……」
那些伤纵然难以抹消,但他们也开始学着去正视,不再往上面覆盖一层又一层的遮蔽,也不再妄想着因为看不见就可以忘记。他们现在知道,那样做才是彻彻底底的错误,反而让彼此心里的魔魇更加猖獗。
逃避对彼此都没有好处,唯一的方法,就是去面对,无论伤痕累累的过往,抑或是悔恨交加的过错,唯有去面对,才有机会克服自己心里的魔障,否则,只是让那道横在彼此间的沟壑更深更宽,更加难以逾越。
「亲亲……爹爹亲……啊呜!」
听到声音,两人一起回头,就见思秦不知道什么时候扒拉开食盒,一手抓一块糕点,刚蒸好的水晶糯米糕极为软糯,思秦大约觉得很好玩,捏着糯米糕玩,弄得手上嘴上袄子上一塌糊涂,还「咯咯咯」的笑。
凌青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娘把他给宠得越来越没规矩了。」但言语里的欢喜却是不加掩饰的。
凌青伸手抓着思秦的后领脖子,将他拎起来放到自己腿上,思秦咧着嘴笑,将黏了一手糯米糕的手递到凌青嘴边,「爹爹……亲!」
凌青抓着他的小手,舔了一口黏了一手的糯米糕,甜甜的味道融在嘴里。这些年东奔西走,留在家里的日子实在不多,连自己娘亲最拿手的糯米糕也很少吃得到。
燕云烈忍不住凑过去也舔了一下,还叼着思秦肉肉的手指轻轻啃了一口,思秦一下子将手缩了回去藏起来,燕云烈就装老虎故意吓他,惹得思秦一个劲地往凌青怀里钻。
凌青拿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没办法,将燕云烈轻轻推开,「我们可以上路了。」
埋在凌青胸口的思秦露出脸来偷偷瞄了一眼,燕云烈刚转身又突然转回去,一把将穿得圆滚滚的思秦抱起来,脸埋在他脖子那里哈他痒痒。
「好儿子,我们和爹亲一起回天绝山!」结果思秦手上的糯米糕沾在燕大教主的头发上。
闹了半天才上路,思秦疯了一阵,一上路就抱着垫子呼呼大睡,流着口水不时吧唧一下嘴。
凌青见他睡得熟了,便坐到前面去,肩膀靠着正在驾车的燕云烈。
谁也没有说话,一路无声地赶着车,听马车四角上的驼铃发出清脆规律的声响。也不知这样的沉默维持了多久,燕云烈率先开口。
「你娘很喜欢思秦……」
「是啊,毕竟思秦是她的孙子,只是……」
凌老夫人以为那是燕云烈的儿子,暂时寄养在挽月山庄,现在燕云烈把他给接回去了,不过这才几日,就喜欢得不得了。
看到自己娘亲抱着思秦依依不舍的样子,还对着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小孩子说着要时常来看她,凌青那个时候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思秦就是您的孙子,您想什么时候看他都可以。
但被他忍住了,只因还不是时候。
燕云烈见凌青沉默,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凌青,等你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后,你要带回挽月山庄养吗?」
凌青思忖了一下,才道,「我不想两个孩子分开……」
两人彼此看看,却都没有说下去,之后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很多,孩子的身分、两人的关系……
燕云烈腾出一只手来握住凌青的手,「凌青,不管你将来做了怎样的决定……我都会尊重你……」
凌青没有答他,只是默默地回握住。
马车在官道上摇摇晃晃地往着天绝山而去,将来会如何,谁也说不清。

在天绝山安胎等着孩子出生的日子很平静,江湖纷争和朝廷的危机都落在了脑后,只剩下两个人相依相陪的日子,睡时相拥,醒时相对,越发地被疼爱着,甜得让人迷醉,像是喝多了清醇陈酿的美酒,融在一片令人沉溺的芬芳里。
闲看孤云出岫飞,长夜缠绵伴月明。
日子过得飞快,偶尔也有吵吵闹闹的时候,估计就是燕云烈和铃钧在打嘴皮子仗,看燕云烈每次都居于下风然后嚷着:好,你狠,本座明天就把这教主的位子让给你!你爱怎样就怎样!
然后铃钧自然不会乖乖闭嘴,总要再补上一句:你想把这烂摊子扔给我,自己和凌青逍遥去?主意别打得太好,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于是燕大教主再无话可辩。
期间薛寄风厚着脸皮来造访过一次,好巧不巧正好撞见燕云烈缠着凌青宽衣解带两相厮磨的时候,不速之客被火冒三丈的燕大教主带人给撵了出去,不过还是被顺走了一坛好酒,是燕云烈早早备下要等孩子出生时庆贺用的,为此燕大教主宣称早晚要去西域踏平他的老巢。
凌青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冷笑,不就是为了当年那一个包子?
不过燕大教主的窘事多了去,不差这一件。
虽然天正圣教这次花了不少工夫为找全镇魂钟,却阴差阳错的让辽人受了大创,薛寄风没拿到镇魂钟,索性甩手不管辽人,自己带着美人用着辽人的银子跑去了江南。
辽人又死撑了一个月,但粮草不济最后只能退兵,而这个时候他们寄予全部希望的薛教主早已在春风如沐、烟柳如碧的江南玩开了。
阮素雪说这次辽人冒险出兵,但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损失一位大将,退兵回去之后养精蓄锐恐怕需要不少时日,也不知薛寄风这次到底是帮了辽人还是帮了赵园。
凌青也不说不上来,薛寄风这个人亦正亦邪,但最后关头,却是救了自己和燕云烈以及东离暮云和安阳王……姑且就当他出门没看黄历,本是想利用辽人的,结果却阴差阳错反而帮了大赵。
随着天气越来越暖,肚子也一天天明显,不过这个孩子很乖,无论是初期的反应还是后来的胎动,都是小小的,让凌青省了不少心。
但是这么安静的孩子,又担心会不会像第一个那样是中了蛊什么的,这一说,燕云烈几乎跳了起来。把袁个归和天绝教上上下下的蛊师都集中到雾幽听雪阁里,就差没去京城把阮素雪也请了来。
阵仗颇大的折腾了一番,结果凌青身上什么蛊都没有,肚子里的孩子也好好的,蛊师们不敢对自己教主有意见,袁不归就不管了,嚷嚷着要下山找个清静的地方去待着,被燕云烈好说歹说给留了下来。

这日凌青躺在榻上逗思秦。
思秦还不会走,坐在榻上,手伸得长长的要拿凌青手里那个波浪鼓,凌青侧身躺着,一手支在自己脑袋下面,摇摇手里的小玩意,发出「咚咙、咚咙」的声响,在思秦快要抓到波浪鼓的时候,又将手抬了起来,偏是不给他。
思秦「啊、啊」伸着手臂,天热穿得少了,露在褂子外头的小手臂白白嫩嫩,一截截像藕似的。思秦一心想要那个波浪鼓,手够不着就尽力抬起身体,抬着抬着,一个不稳整个人朝后仰倒下来。
思秦躺在那里左右滚了滚,不会翻个身再爬起来,只一味拾起上半身想重新坐起来,好不容易左扭右扭,小脸憋得通红终于起来了一点,凌青拿着波浪鼓在他额头上一点,他「咕噜」一下又倒了下去。
凌青心里暗笑,等思秦好不容易又坐起来了,再如法炮制,见小东西嘟着小嘴,眼睛泪汪汪的,又不肯放弃的样子,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在他肉墩墩的小脸上啃一口。
思秦怎么都坐不起来,眼里的泪珠子开始往下落,最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爹坏坏……爹坏坏……」
「怎么了?」
燕云烈正好在这个时候进来,思秦一看有救兵,连忙见风转舵,伸着小手要燕云烈抱。燕云烈将他抱了起来,轻轻拍他的后背哄他不哭,小家伙抽噎了两下,水珠在眼眶里打着滚,瘪着小嘴,可怜兮兮地望着凌青手里那个波浪鼓。
燕云烈低下腰要帮思秦去拿,没想到凌青将手一收不肯给他,清眉一挑,「想要?」
燕云烈伸手抚着思秦的脑袋让他靠着肩头,自己人凑过去,张嘴含住凌青的唇舌轻吻了一下,松开后附在他耳边含着声轻道,「我当然想要……但要的不是这个……」
凌青脸上的笑意一僵,然后红霞从脖子那里一直攀到脸上。见状,燕云烈手一伸将他手里那个波浪鼓拿了过来,思秦按捺不住正好回头,看见燕云烈手里的东西,眼角都笑弯了。
燕云烈抱着思秦哄他玩,抬头时看见凌青正用手在轻搧,一滴晶莹透明的水珠从脸颊滑下来,顺着颈线滚入微微敞开的领口里……
天绝山上的夏日并不太炎热,但是这几日却有些闷,加之不知是不是身体略有些发福的缘故,凌青突然变得很怕热。
燕云烈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凌青,你要不去冲个凉,我把思秦抱到奶娘那里去。」
「好……」凌青点了点头,扶着大肚子起来往屏风后面走。
本来两人一直住在惊风细雨楼里的,但是凌青肚子渐渐大到一眼就能看出来后,他便要求两人分开来住,自己则睡到雾幽听雪阁来,而且那之后也不怎么愿意让燕云烈碰他,着实把燕云烈憋出一肚子的火来。

燕云烈把思秦送到奶娘那里,又逗了他一会儿,到午睡的时候思秦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于是燕云烈在放下他安睡之后,又折返回雾幽听雪阁。
房间里没人,屏风后面也不见水声传来,蒸云烈不由有些担心,径直走到屏风后头。
「凌青?凌……」脚步连同声音一起止于惊讶。
屏风后面凌青正用一块布巾将自己身上擦干,头发末梢沾了水,正往下滴着水珠,本来匀称纤长的身材有些发福走样,但因着白皙的肤色却更显玉润,已经有八个月的肚子高高凸起。
这是燕云烈第一次看见大着肚子没有穿衣服的凌青,有一些说不上来的震惊。
凌青听到声响回头,看见燕云烈站在那里,那表情不仅仅是吓了一跳,还有难堪和窘迫,连忙扯过一旁的中衣披上,慌乱中却因地上的水渍,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倒。
「小心!」燕云烈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去将他一揽一抱,直接打横抱在怀里,用着点斥责的语气,「这么急做什么?」
凌青没出声,低着头任燕云烈抱着,只两只手紧紧拽着中衣的下摆。
燕云烈将凌青抱到榻上放下,却没离开,而是挨着榻沿坐了下来,俯下身,一只手撑在凌青的脸侧,「凌青,你冷落我很久了……」语气听来很是怨妇,「是我做错了什么?」
凌青看着燕云烈,眨眨眼睛,然后有点心虚似地将视线挪开来。
看到他这一反应,燕云烈的脸色沉了下来,很显然凌青有心事,但又不肯让自己知道。
自己答应过他,不去强迫他吐露自己心里的事情,但又不愿意看他这个样子,总觉像是自己哪里委屈到他,而这几个月来他对于自己的抗拒,却是显而易见的。
「凌青……不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凌青微微抬头正欲开口,却是一片阴影覆下,唇上被堵了个结结实实。
唇舌相贴,尽情地满足这几个月来的需求与不满,发出「咂咂」亲嘴声,直到凌青削薄的双唇被啃咬得红肿嫣红才退开。
燕云烈放过了他的唇,转向其他地方。刚洗完澡,凌青身上若有似无地有股沁人的淡香,退远了就闻不到,非要凑近了才一阵阵勾人心火。燕云烈伸出舌头沿着凌青的颈线往下舔,手则欲撩起他中衣的衣摆探进去。
「别……」凌青皱着清眉将他推开,眸眼里满是来不及掩藏的拒绝。
燕云烈不由露出几分受伤的表情,将凌青的手一拉,覆到自己胯间那根火热肿硬的肉棍上,声音闷闷地控诉,「你再不让我碰你,是想憋死我吗?」
其实倒真没有说的这么严重,不过燕云烈抓住了凌青脸上一划而过的一丝歉疚才装得这么可怜。
凌青手指缩了一下,却没有挪开,手下的硬物传来烫人的热度和突突的脉动,再看燕云烈,明显就是在强忍着自己欲望的样子,便越发过意不去。
「我帮你弄出来好了……」凌青声如蚊蚋,就要坐起来去解燕云烈的裤头,被燕云烈手一按给压回了榻上。
燕云烈附在他耳边喷着热气道,「不要手……我就想进你里面……」说着手探进凌青衣襟内,手指捏弄他一边的乳珠,变换了各种方法折磨逗弄那粒小小的肉粒。
凌青不似以前那般被弄得身体酥软任他予取予求,反而像是受惊的兔子那样不停地挣扎,燕云烈怕他伤了自己,只能松手,于是凌青一下缩到床榻里面,手拽着中衣的下摆企图掩盖什么。
凌青不敢看燕云烈,但是他能明显感受到燕云烈的不悦,自己并不是故意要拒绝他,只是……不由自主地更加将中灰往下扯,虽然贴身的衣服就算能盖住肚子也掩饰不了它的凸起,但总比被看到要好。
哪怕有过两个孩子,但男人生子始终是他自己也过不去的那一关,来到天绝山后,看着肚子一天天明显突出,身材一天天走样,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而且会有这个孩子还要归咎于燕云烈的一意孤行,但就算如此,凌青还是不敢让燕云烈看见自己这样有些怪异的身子。
燕云烈看着凌青,皱皱眉,就算凌青平时别扭一点,但也没有现在这样拒绝得这么彻底,好像非常嫌恶自己的碰触一样,而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不肯说。
自己这样求欢,结果被报以这样的态度,胯间被勾起的欲火压也压不下去,一想到待会儿还要找个没人的地儿自己动手泻火,燕云烈心里就一千一百个郁闷,「我回惊风细雨楼了……」
刚要起身,看见凌青朝着自己这里望了一眼,眸眼中水光泛泛,两只手还扯着那件中衣……
中衣?
联想起刚才在屏风后面发生的事,燕云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凌青不是不让自己碰他,只是不肯让自己看到他的肚子。
是因为害怕自己会觉得他现在这样子很奇怪吗?
想到这一点,燕云烈心里那点愠怒转而被内疚所替代,凌青会有这样的反应……难道不正是因为自己造成的?
燕云烈脱了靴子解了腰带,脱去外面的长衫,爬上床榻,凌青似乎看不懂他这一举动。见凌青带着疑惑和戒备地看着自己,燕云烈靠了过去,伸手覆上他拽着中衣的手,察觉到他在轻微的发抖,心里那股愧疚便更加浓烈。
「凌青,我想听听孩子的声音……这样也不行吗?」
凌青有些犹豫,但似乎不想再拒绝他,便点了点头,将手松了开来,蒸云烈笑着凑过去,手抱着凌青的腰身,将耳朵贴在他肚子上。
脸颊紧贴的地方有着温温软软的触感,底下传来另一个脉动,弱弱的,却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一想到这里孕育着自己的骨血,心里面有个地方便无限柔软下去,想要将眼前这个人连带他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包容在那处地方。
过去他风流多情,爱一个伤一个,爱的时候总以为自己付出的是真情实意,然直到遇到这个人,经历了爱恨情伤,才明白真正的爱恋是刻进骨子里的、融进自己血脉里,纵然回首也不会为眼前百花缭乱所迷惑,而视线所及的地方,便是那个人的所在……


20

「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燕云烈微微抬头起来说:「凤翥,凌凤翥……希望他长大以后能够像你,君子如玉、端方似竹,怀着满腔的侠义与热血,俊逸潇洒,仗剑江湖。」
凌青脸上一直绷紧的表情略略舒展开,低头对上燕云烈的视线,嘴角轻轻一扬,「你是怕两个孩子都像你的话,往后跟在后头解决他们的风流帐都来不及吧?」
思秦别的地方不像燕云烈,好色倒是承继了个十成十,前阵子没人带思秦的时候,只有铃钧和卫禹帮忙照顾,把思秦和美人小铃铛放在一个床上,没一会儿工夫就把人家啃了个满脸口水。
而且思秦一见着铃钧和怀蝶,那眼睛笑成了两道弯月,各种卖乖的方法都用上,就为了让对方可以抱他,小小年纪简直成精了。为此铃钧已经放下话了,严令禁止思秦靠近他们家小铃铛半步,只可惜现在思秦还不会走路。
知他是在玩笑自己,燕云烈却没有高兴,也没有像平时那样顺着他的话反过来逗他,而是严肃了表情,「我倒希望他们都能像你……思秦的名字我也想好了,鸿宇,和凤翥正好是相辅相成。」
凌青愣了愣,随即脸上显出一丝感动,眨了眨眼睛,眼底盈盈的水光,闪烁了两下,终是没有落下来,只微微撇开头去。
燕云烈看着他,就觉得心里酸酸的,凌青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会提什么要求,虽然他身分不一样,很多东西自己能给的他早就拥有了,但是剩下的那些,他也不太提。
像是情啊爱的,仿佛凌青的心里,私情永远在大义之后。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不提不代表没有想过,不说也不代表他就不需要,哪怕总是以道义为先,论人之常情他也不输世间任何一个人。
这就是凌青……
是他自己爱着的人,和自己经历过生死、孕育过子嗣,将要共守一生、常伴相随的人……
燕云烈低下头,隔着衣料在他凸起的肚子上轻轻吻了一下,一想起刚才在屏风后面看到的画面,底下某处便不可遏制地燃烧起来。
「刚才在屏风后面没有看清楚……现在一回想……」说着抬头,眼神渴求地望着凌青,手按着心口的地方,「我现在这里『咚咚』跳得厉害……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凌青没有答他,似乎从怔愣间回神,又马上陷入纠结中,大概是燕云烈眼底的欲火烧得过于赤裸裸了,于是便也放开戒心,抬手到衣结那里,顿了顿,然后缓缓抽了开来……
轻薄透气的天蚕丝制成的中衣,水一样的向两边分开,将底下的身躯裸露出来,一览无遗。
许久没有碰触过对方的两人,任情热的欲焰将彼此完全吞噬,凌青初始还有些局促,但前端的欲望被燕云烈握在手里技巧地揉弄几下之后,便也放开了许多。
似乎明白燕云烈并不在意,于是被束缚了几个月的欲望,一经释放,就有些收不住的意味,但在放纵与肆意间,燕云烈的动作还是极为小心的。
「嗯……」
凌青侧躺在榻上,仰起头低吟了一声,燕云烈凑上来,将他的呻吟封在唇舌间。
身后被温柔有力地贯穿,通红的肉棍缓缓抽出,再深埋进去,凌青似有点承受不了地摇了摇头。
燕云烈嘴角含笑地贴上他布满细汗的额角,腰下越发卖力,「再忍忍,我们一起……」握着他欲望的手也越发技巧。
「别弄在里面……啊!」
燕云烈抱着他深深顶入,然后抽出,同时滚烫黏腻的液体落在背脊上,凌青自己也是身体一阵痉挛,被燕云烈握在手里的男根跳了跳,吐出情液来。
腥膻的味道在床榻间缓缓散开,凌青虽刚洗过澡,但此刻不仅一身汗水还沾了彼此的体液,黏答答的不怎么好受,但是宣泄后的惬意和慵懒浸透了全身,让他一动都不想动,只是微微喘着粗气。
被憋了许久总算吃到的燕大教主,虽然没有吃得太饱,但仍是心满意足地抱着凌青,又磨蹭逗弄了他许久,才起身打水把凌青身上擦干净,又帮着穿上衣衫免得他着凉。
做完一切发现凌青已经睡着了,本来打算转身走的,但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到榻边把靴子脱了,动作小心生怕惊醒凌青地上了榻,在他
身侧躺下来。
情欲的味道早已淡淡散去,但那些绵远流长的情丝,却似乎将两人缠得更牢。

两个月后凌青顺利生下一子,按照一开始说的,给孩子取名为凤翥。
和思秦小时候比起来,凤翥要好带很多,不怎么哭闹,思秦对于这个弟弟有着莫名的好奇,常常坐在一旁歪着脑袋打量他,比对自己新名字的兴趣大多了。
不过他兴趣最大的还是给凤翥请来的那位奶娘,一会儿卖笑一会儿卖怜,变着法子让奶娘放下弟弟来抱他。
凤翥一个月大的时候,凌青带着他和鸿宇还有燕云烈一起回了挽月山庄。
燕云烈将鸿宇抱下马车放在地上,然后去扶抱着凤翥的凌青。
凌老夫人一早就接到凌青的鸿雁飞书,要她找两个奶娘,让凌老夫人着实诧异了一番,想应该是思秦一起来了,但转念又觉得不对,思秦早就断奶了。
这会儿听到下人来报说少爷到门口,便和丫鬟匆匆忙忙地出来,一见到燕云烈抱在怀里的鸿宇便是欣喜不已,正要上前抱他,视线蓦然落在凌青怀里的襁褓上,不由一愣。
「凌青,你这是?」
凌青抱着襁褓走到凌老夫人身旁,「娘,我让你找的奶娘找了没有?」
凌老夫人点点头,「找了,找了,这个孩子是……?」
凌青抱着给她看,「你看他长得像谁?」
凌老夫人带着疑惑望过去,但只一眼就激动了起来,伸手小心翼翼地从凌青手上接过凤翥,抱给凌广海看,「老爷老爷,你快来看,这孩子和凌青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凌广海为人严肃,但在看了襁褓里的孩子之后,嘴角也不由弧起一抹笑,「确实,眉眼很像……」
凌青凑过去,伸手将凤翥的围嘴往下拉了拉,让孩子清秀的五官完全露了出来,孩子眸眼明亮,似沉了星辰辉耀,咧着小嘴正朝着人笑,模样可爱还惹人怜。
凌青淡淡地说道,「当然像我了,因为是你们的孙子嘛。」
这一说,两位老人皆都愣住,侧首不敢置信地看着凌青,凌青却只顾扯着凤翥的围嘴帮他将口水擦掉,「他叫凤翥。」
「凤翥……凤翥……」凌老夫人喃喃着重复了两遍,高兴得眼里都噙了泪花,转身要让凌广海来抱,「老爷,你不是一直盼着能抱上孙子吗,你看……他多可爱?」
凌老夫人和凌广海逗着凤翥,燕云烈抱着鸿宇站在一旁,看着凌青他们老少同乐的画面,忽而有种被冷落的感觉。
鸿宇自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显然不满意自己被丢在一旁,便糯糯地唤了一声「爹亲」,鸿宇现在已经能分出燕云烈和凌青两人,不再像以前那样无论是谁都喊「爹」。
正沉浸在欢喜中的凌老夫人听到声音回头,这才发现自己一高兴把那边的小思秦给忘记了。
「思秦还记不记得奶奶?」凌老夫人说着便要去抱他,但被凌青挡了下来。
「娘,我有些事情要和您还有爹说。」
两人都是不解的看着他,但是凌青表情有点严肃,于是凌老夫人收回要去抱鸿宇的手,凌广海也将凤翥交给了奶娘。
燕云烈也是一头雾水,当时在天绝山上凌青说要带着凤翥和鸿宇回一次挽月山庄,问他要怎么向他爹娘解释,凌青又不肯说,没想到一见面就直接坦白了凤翥是他的孩子,燕大教主在心里琢磨着凌青会怎么解释,总不可能又说是孩子的娘亲遇难了。
难道是说孩子的娘亲生下孩子后跟人私奔跑了?这怎么可能?燕大教主自己否认了这个可笑的猜想。
看见凌青跟着两位老人要去后厢,抱着鸿宇正欲跟上去,前面的凌青突然停下来转身,眉尾一挑,「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我……」燕大教主看看走在前面的两位老人,又看看凌青,一时答不上来。
「和鸿宇在外面等我。」凌青用着不容商量的口吻道,说完就转身跟了上去。
燕大教主抱着儿子站在原地,心里各种情绪汇在一起,听到一旁丫鬟和奶娘在逗凤翥的声音。
「小少庄主真可爱。」
「是啊,但是怎么没看见少庄主夫人一起回来?」
「不知道少庄主夫人长什么样子?好不好伺候?」
「小少庄主这么俊俏,少庄主的夫人一定也是个美人,说不定是个安静温婉的大家闺秀,所以少庄主才瞒得这么好。」
燕大教主站在那里,听着叽叽喳喳的笑声,只觉得呱噪刺耳,什么「美人」,什么「安静温婉的大家闺秀」,啧!
「燕教主,要不要奴婢帮您抱一会儿小教主?」
燕云烈还没回拒她,鸿宇已经张开小胳膊朝着丫鬟笑成了一朵花,嘴里嚷着「抱、抱」。
于是心情更加不爽的燕大教主,伸手在自己儿子肉嘟嘟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心里暗暗骂他,臭小子什么不学,偏偏学你老子当年!
鸿宇挨掐,鼓起嘴来,样子更加可爱。
「小教主是不是饿了,奴婢带他去吃点东西吧?」
燕云烈想了想,还是把鸿宇交给她,然后趁着丫鬟和奶娘围着两个孩子团团转,他自己身形一闪,晃进了后厢。

之前在挽月山庄住过一段时日,燕云烈熟门熟路地摸到书房,远远地透过疏格看到里面在说话的应该就是凌青和他的爹娘。于是尽量放轻脚步放缓吐息靠了过去,生怕一不小心让里面两个会武功的人发现自己。
但要不让凌青和凌广海发现就没办法太接近而听不清楚里面的说话声,燕大教主犹豫一下,然后豁出去了,放低了腰身将耳朵贴在门缝上。
还是听不到什么声音,燕大教主努力将耳朵贴紧门缝,再贴,再贴……
门「吱嘎」一声被从里面打开,燕大教主脚下一个趔趄,扑进门里面直接贴到开门的人身上。
「你在做什么?」
凌青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上面落下来,燕云烈堪堪抬头,正对上凌青犀利的视线,一瞬间有种自己身上被眼刀扎出一个个窟窿来的错觉。
燕云烈直起身退了开来,想着要怎么解释,但比起解释,他更想知道凌青刚才在里面和他们说了什么。
凌青说过不希望两个孩子分开抚养,那么势必就要把鸿宇的身分也说出来,但之前对两位老人说过那是自己的儿子,整个挽月山庄乃至江湖上大部分人都知道天绝教教主有个儿子,如今平白无故的凌青又说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和凤翥是兄弟,不把魁石莲的事情说清楚,无论是谁都会起疑。
而就算可以向两位老人解释魁石莲能让男人产子的神奇之处,又要怎么解释自己和他的关系?纵然赵国不禁男风,但凌青说过,他家遵循礼教,格律甚严,恐怕不是这么容易接受的……
燕云烈还杵在那里想这想那,一回神,就见凌青还眼神凶狠地瞪着自己,便只能赔笑,「那个,凌青,我其实只是想……」
凌青没让他说下去,冷冷道了一句「你跟我来」,便径自走在前面。
燕大教主杵在原地愣呆了片刻,接着连忙跟过去。
凌青沿着回廊一直走,直到后厢最深处一座单独的小楼前才停下。
从雍州回来暂住在挽月山庄调养的时候,燕云烈听凌青说起过,这是凌家的祠堂,外人不能随便进来的,便奇怪凌青把自己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难道说凌青和两位老人说了真相之后,两位老人为顾及凌家清誉,就让凌青在祖宗牌位前将自己正法?还是说,为了两个孩子名正言顺的身分,要自己归入凌家,以后都改姓凌?
反正燕大教主脑中乱七八糟的可笑的不可笑的都想了很多,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凌青在门前沉了一口气,才抬起双手攀上木门,缓缓推开。
「吱嘎」一声。
带着岁月积淀的沉重,里面很暗,只有打开的门这里才透着光亮,落在青石板砖地面的阳光里有两个人的影子。
里面透着一股肃穆庄严的气氛,木头腐朽的味道淡淡飘散,一座座牌位仔仔细细规规整整地排列在香案上,像是一双双人眼,正无声地紧紧盯着造访的人。
凌青跨过门槛走了进去,从香案上取过香,点上,插进香炉内,然后回头看向燕云烈这里,「过来。」朝着自己身旁的蒲团示意了一下,「跪下。」
燕云烈真的猜不透凌青要做什么,但乖乖按照他的吩咐做了,走进祠堂,在那个蒲团上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没想到紧跟着,凌青也在他身旁的那个蒲团上跪了下来,之后就没了声音。
燕大教主跪在那里,看着香炉里插着的香慢慢烧着,一丝丝的青烟在牌位间袅绕,然后有什么在无声无息里沉静下来,因着肃穆的气氛,连带一开始浮躁的情绪也一并静止下来。
面前是凌家的列祖列宗,是身边这个人尊敬的先辈,凌家绵延流传了那么多年的血脉,最后却是和自己相缠相绕在一起,甚至还违背伦常让两个男子得以拥有承继了自己精血的结晶,自己应该满足了……
那些将来的将来,纵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和身旁这个人一起过下去,但自己又如何舍得他遭人非言议论?
不知凌青到底做下了怎样的决定……倘若两人这辈子真的无法在一起,自己也不会怨恨,只要是对凌青好的,自己都愿意去做,即使死也不愿放手身旁这个人离开……只盼将来可以知道他葬在何处……
不求同生共枕,但求一个死后同衾。
「你做什么这种表情?」
凌青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燕大教主有点孩子气地撇开头,不让他看自己红了的眼眶。
两个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百转千回,情仇恩怨,还有那些魔魇纠缠着不放,好不容易心意相通,相扶相持着开始正视过去的错误和悔恨,结果却要走向这样的结果。道不尽的无奈,还有自己根本没办法去努力和挽回的无力,只有默默在心里痛恨自己。
这时燕云烈却听到凌青声音很平静的缓缓诉说,「我把我们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爹娘……」
燕云烈身体一震,回过头来看他。
凌青继续说道,「从官山一遇到我生完凤翥回来,已近十年……」
燕云烈心里起了波澜,虽然这是一段很长久的日子,但两人真正有交集的时候实则屈指可数,其中还充斥着各种复杂。
见凌青不再说下去,燕云烈张口出声,声音却有些沙哑,「然后呢……你爹娘什么反应?」
凌青就这么看着他,眼里的水光泛了起来,熠熠闪闪,清澈勾人,然后却是笑,同时一滴晶莹的水珠滚出眼眶,落在青石板砖的地方,发出些微清脆的声响。
「爹很生气……让我们两个来跪祠堂反省,他没说允许的时候,不准出去。」
燕云烈先是没有明白过来那样愣怔在那里,半响才有所反应,睁大了眼睛,言语里带着意外和欣喜,「你是说,你爹让我们两个来跪祠堂反省?」
凌青瞪他,「不然你以为来这里做什么?」
燕大教主一扫先前的抑郁,心里激动得一下子说不上话来,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但见凌青眉头一皱,马上跪好,过了好一会才平复情绪,然后小心翼翼地探问,「你爹和娘真的没有说什么?没有……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凌青回过头去看着面前的祖宗牌位,「爹说,只要我不后悔,那么他就算砍断我的腿将我幽闭起来,也恐怕拦不住我的……」
燕云烈脸上的欣喜微微敛收起来,满目情深地望着眼前的人。
青年俊秀温雅,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却在某些事情上有着比任何人都还要坚持的执着和固执。
总以为自己看到他最坚强的一面,但每一次都会发现那不过仅仅只是一部分,青年温敛,但不代表他就会随便放弃自己的信念。
燕云烈回忆先前自己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愧疚,虽然满心是为着凌青着想,但自己在面对选择的时候实则直接就做下了放弃的决定……
用放弃两人感情的代价来保全凌青的名誉,用放弃厮守终身的约定以换取鸿宇和凤翥名正言顺的身分,却没有想到这样对两人是否真的好……
大约是觉得燕云烈这么看着自己又不说话,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欣喜、一会儿凝重、一会儿又是自责愧疚的很是奇怪,凌青歪了下脑袋,「你怎么了?」
燕云烈回神,嘴唇动了动,然后回过身来看着面前的牌位,突然俯下身「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额头前面一片通红。
他望着面前凌家的祖宗牌位,语气虔诚而严肃道:「凌家列祖列宗在上,我天绝教教主燕云烈向各位先辈发誓,我愿与凌青此生相依、此世相守,共尽年华,携手白头,若违此誓,定堕修罗,永世不得超生!」言罢再次俯下身重重地磕了一下头。
祠堂里忽而安静了下来,淡香袅绕里,腾扬而起的浮尘飘忽而落,穿过那些过去,那些伤痛,那些鲜血淋漓的恩爱情仇,最后全都化成了此生相守、不离不弃的誓言,镌刻在深沉而庄重的地方,那样坚定,那样虔诚,哪怕星陨月缺、尘世繁华都无法磨灭。
凌青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万般情绪都化为了晶莹的泪珠汹涌而出,止也止不住。
燕云烈勾起嘴角一笑,伸手去牵凌青的手,声音绵绵语气温柔地哄他,「你别这样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又欺负了你,你们凌家这么多先辈一起找我算账,就算我身怀绝世武功也挡不住啊。」
凌青闷着声音怒道,「祠堂重地,不准胡说八道,跪好!」
「是、是、是!」燕大教主连声应着,跪好,但牵着凌青的那只手没有松开,跪了没多久又按捺不住了,「你说爹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
凌青侧首,「我爹什么时候成了你爹?」
「都让我跪凌家祠堂了,还不能叫他爹吗?不对啊,那我岂不是入赘你们凌家?不行不行,回去天绝山以后我得带着你去我爹娘坟上拜拜。」
「燕、云、烈!」
「还有莲姨那里也得去……」
隔着一道疏格木门,不时传出里面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偶尔夹着呢喃轻哝,让这冷清肃穆的小楼染上了几分温暖。

燕云烈原本以为凌广海会要他们跪满三天三夜才放他们出去,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下人就来传话,说老爷和夫人让他们两人梳洗一下去用早膳。原本还担心凌青刚生产完没多久会熬不过去,却忘记为人父母总是最疼爱自己孩子的。
又一个月后,凌家大宅上下装饰得一片喜庆红火,炮竹声声,只是没有宾客喧闹。
堂上坐着凌广海和凌老夫人,皆都穿了一身红底的新衣,含笑看着面前的两人,一个清秀温润,一个俊逸潇洒,同样的红色长衫着在两人身上,却是全然不同的风格。
凌青用了一条金丝滚边镶龙眼珍珠的发带将一头青丝尽数挽起,更显清逸飒爽,燕云烈则是用一个紫金冠束发,多少轩昂与倜傥。
一条红绸,一个同心结,喜婆唱着「一拜天地」,纵然没有宾客如云,也没有热闹纷呈,只要天地明鉴,便已足矣。
轩窗红烛,锦屏明月,一双青玉合卺杯,有人哑声低言。
「今日之后,和衣同绻,常伴相随……」
那人宛然,含笑接过合卺杯,上好的青玉在他葱白的指尖温润生光。
「……与君共韶华,赴白首。」
「生死不离……」

——全文完


番外  缠丝

佛曰:凡未解脱的一切众生,都会在六道之中循环往复,这就是「轮回」。
而所谓的解脱,就是指离开束缚,用戒为初善,定是中善,慧为后善,如此产生禅定力求灭苦,最后才得解脱六道轮回。
东离,你若被束缚,本王必不会自己解脱,你若入阿鼻地狱,本王便以死相陪!

东离暮云睡意懵懵地醒过来,抬头看向窗外,发现自己本是想闭上眼睛浅浅小寐一下,不想这一闭眼竟然睡到日头西沉。
动了动因着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变得有些僵硬的颈脖肩膀,端过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外头便有人敲门,小心翼翼地试问,「侯爷您醒了?」
「嗯,什么事?」
东离暮云起身开门,就见站在门外的下人正用袖子抹去一头一脸的汗水,原先焦急的神色,在看到他开门出来后,立刻换成好像见到了救星那样的欣喜。
「侯爷您可是醒了,祈夫人已经来好久了……」
东离暮云不由疑惑,「不是说了祈夫人一来就马上叫我吗?」
下人一脸的苦菜色,「王爷知道您在午睡就让奴才们别打扰您,但不过杯盏茶的工夫,又要奴才们来看看您醒过来了没?这一来一去的,都好几十回了……」
东离暮云轻笑着拍了拍下人的肩膀,径直朝着赵幽的睡房走去。
京城的安阳王府就是当年赵幽还是皇子时住的府邸,府内装饰典雅,楼阁错落有致,他的皇兄登基之后,被封王的其他皇子必须离开京城去自己的封地,赵幽却仗着和皇帝一母所出,倍受太后宠爱,得以长留京中。
如今这个当年众人都以为只是个玩世不恭、不成大器的小王爷,依然还留在京中,不仅没被驱赶去封地,还多了一个摄政王的身分,让人无不唏嘘。
真正有手段的人都是那些深藏不露、从表面上看不出来的那一种,只是知道的时候都为时已晚。
还未走到赵幽的睡房,就听到那里传来一声声音嘶哑、略有些凄厉的惨叫,侍女和下人都被赶到门外候着,侍女们全是一脸不忍的表情,下人则好奇心更大,扒着门缝朝里看。
见到东离暮云走过来,有侍女轻咳了一声,那几个下人回身,看到是他,便恢复规矩,恭恭敬敬地站在两边。
东离暮云正要伸手推门进去,一旁的侍女想阻止他又欲言又止,东离暮云回过头来,「怎么了?」
侍女微微低头,「王爷不让人进去……」
东离暮云的唇角翘了起来,「你们王爷好面子,当然不想让人看到他现在的惨状。」说着也不敲门,就直接开门走进去。
里面的赵幽刚又要一声痛呼出口,视线扫到开门进来的人,那一声还未出口便被他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叫出来会比较好。」阮素雪又取了一根银针在火上烤过之后,对准穴位直直扎下去。
「唔——!」赵幽猛地捏紧拳头,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整个人已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待到这阵椎心刺骨的疼痛过去,稍稍缓了一些,才嘴硬地还口,「这点痛本王还能忍……啊!」
东离暮云也不揭穿他,走到他身旁,视线落在阮素雪正给他施针的腿上。
在琰帝陵的地道里,赵幽为了救凌青,被塌下来的石块砸到埋在下面,后来虽然把他从砖块底下挖了出来,但是紧跟着水灌进地道,等到恢复知觉的时候,发现人已经在外面了。
之后凌青和燕云烈去了挽月山庄,自己则带着赵幽回京城,经过御医的诊治,发现赵幽的腿伤很严重,腿骨完全被压碎了,若不妥善医治,恐怕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但是御医都不敢贸然医治,生怕有个闪失性命不保。
东离暮云虽然心里想着这是他活该,但还是到处去找能治好他的方子,最后想到天绝山上能人甚多,便试探地写信问了凌青。
没想到从凌青那里得知阮家有独门的接骨续筋的方法,并将他曾经折断过的手腕和被刺断经脉的肩膀给医治好,现在除了阴雨天会有丝丝刺痛从骨缝里透出来,但使剑是无碍了。
赵幽一听说要叫阮素雪来治腿,怎么都不同意,扬言宁愿这条腿废了也不要欠阮素雪人情。
东离暮云可不听他的,不过初时东离暮云也曾担心过,因为之前祈家的事情,就算赵幽愿意让阮素雪来给他治腿,人家阮素雪肯不肯还是个问题。
但出人意料的,东离暮云说明来意之后,阮素雪倒是很爽气地同意了,跟着东离暮云到安阳王府,结果赵幽却还别扭着待在房里不肯出来。
性情爽直的阮素雪推开侍女和下人,径直进到他房里,二话不说撩开被子拉过他那条伤腿,手在伤处按了两下后,道:
「你让我治呢,说不定以后还能站起来走走,不要我治的话,就让人去找个木匠给你打个好一点的轮椅,能用上一辈子的。」
赵幽先是被她那两下子弄到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怒着要阮素雪别多管闲事,但是听了阮素雪那番话后,他脸上的表情就复杂多了。
阮素雪将他的腿往榻上一扔,「你自己考虑,考虑清楚了再让人来找我。」
正要走的时候阮素雪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我是看在凌青的面子上才来给你治腿的,不是说他心胸有多宽阔已经原谅你害他所受到的遭遇,凌青为人处世善恶分明,他只是没把恩怨混淆一谈而已。」
阮素雪走了,留下赵幽一个人在房里发了一整天的脾气,反正他现在瘫在床上,东离暮云看着他那样,反倒有点看戏的感觉。
受制于他这么多年,一朝撒手,顿觉海阔天空,但是东离暮云并不急着回荆州封地,毕竟向来高高在上、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的安阳王变得这么凄惨,还是不多见的。
于是东离暮云就坐在一旁看着赵幽发脾气,他要砸什么扔什么还顺手递一递给他,见东离暮云这态度,赵幽气无可气,便背过身扯过被褥盖住头,嚷着让东离暮云也滚,滚得远远的,别让他看见。
虽然东离暮云很听话地遵照他的吩咐,「滚」了出去,但是在帮他关上门的时候,东离暮云却感觉赵幽也有那么一点可怜。
阮素雪走后第三天还是被请了回来。
她给出的医治方法很特别,没有前人用过,因为赵幽的腿骨碎成了好几截,阮素雪说她要先切开皮肉将碎骨都接起来,固定住,再用阮家特制的药膏外敷,每隔几日用银针刺激经脉和穴位,如此,也许能恢复起来。
御医不敢断言这种方法是否有效和安全,毕竟书中都没有记载过,赵幽不出声不表态,于是东离暮云自作主张同意一试,反正死马当活马医。
阮素雪扎下最后一根银针之后,长吁了一口气,伸手到一旁的水盆里清洗。
东离暮云奉了丝绢给她擦手,「祈夫人为什么不像上次那样用麻沸散?王爷这样乱叫,说不定把宫里的禁军都给招来了。」话还没说完,胳膊就被赵幽不知道从哪里摸来的杯子给砸中。
阮素雪丝毫不在意赵幽对东离暮云的举动,「上次接骨是为了不让王爷动来动去碍事才用麻沸散的,而且麻沸散还有一个功效是能让人血脉的流动变缓,这样我动刀子的时候王爷才不致流血过多而死。而现在是要看王爷这条腿恢复得如何,用麻沸散的话无法得知最清楚的状况。」
说着,似是有意又像无意地在赵幽那条伤腿上拍了一下,赵幽痛得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牙齿咬得「喀喀」有声,脖子线条抽紧,上面青筋一根根乍现。
东离暮云又问,「那王爷这条腿要多久才能好?」
阮素雪答道,「这个就要看王爷自己了,如果王爷还整天想着算计这算计那的话,估计二、三十年也好不了,如果少想一点呢,三、五年的差不多吧。」
阮素雪起身到桌边写了两个方子递给东离暮云,「这个方子煎服,这个方子热敷,每隔十日我会来针灸一次。」
东离暮云将方子拿出去给管家,并将阮素雪说的交代了一遍,回来的时候,阮素雪已经撤了银针收拾好东西正准备走,东离暮云便让管家送送她,自己则再次进到赵幽的卧房里。
赵幽依然坐在软榻那里,闭着眼睛,像是睡过去了一样。
阮素雪说过赵幽的腿和凌青的手两者伤得不同,赵幽这条腿要想保住,势必要吃不少苦头,老了也有诸多后患。
东离暮云看着赵幽,却发觉不知何时他眼角也刻下了沧桑。总以为这个人矜贵傲慢、满腹心机,不会有什么事能困扰到这个人,没想到最终也抵不过岁月的流淌。
他不禁在心里问道:堂堂安阳王,摄政王,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你放不下,搁在心里辗转难眠?
不觉间伸手触向他的眼角,那人却睁开了眼睛,眼神依然熠熠如灼,却掩饰不了底下暗藏的疲惫。
赵幽抬手将他伸过去的手挡了下来,「你是不是觉得本王只是废了一条腿太过便宜了?」
东离暮云微微勾起嘴角,「王爷有自知就好。」不意外地看到赵幽猛地看向自己,眼底有什么灼灼燃烧着。
「那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救我?」
「就和祈夫人给你医腿一样,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那份良知。」
赵幽愣了愣,撇开头去,「屁的良知!」
「确实,良知这种东西,像王爷这么尊贵的人,确实不屑一顾,也不需要。」
若是放到从前,东离暮云是不会讲这样的话,就算赵幽用刻薄的言语百般谑弄,他也只是偶尔会反驳一、两句,更多的时候是为了能给凌青拿延缓「及第」发作的药而忍气吞声下来,久而久之,便也不屑与他多话。
他心里对赵幽不是没有恨,被他逼迫着承受那种耻辱的事情,想杀了他的念头也不是朝夕间才有的,但是那个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无法放任自己看着赵幽死在自己面前。
也许那样才叫便宜他,凌青受的苦,自己受的罪,岂能容他那样轻易就抹平?
就该让他像现在这样活下去,无时无刻不遭受着身体的伤痛所带来的痛苦,日夜折磨着,十年、二十年……
赵幽也没管东离暮云是不是陷入沉思里,自顾自的说道,「估计在你眼里,我当时会推开凌青,也是出于有目的的。」
东离暮云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没……」赵幽冷冷道,「送本王去书房。」
东离暮云沉了口气,让下人推来轮椅,把赵幽抱上去后,推着他往书房去。

书房的桌案上堆着各地来的折子,东离暮云将他推到书桌后头之后,赵幽就拿起折子一本本看了起来。
这倒是让东离暮云有点意外,想赵幽刚才才经历那番折腾,也不休息,就来这里看折子,虽然辽人退兵了,但其他各州陆续有虫灾饥荒水涝的折子送上来,堆在那里也不见少。
「身体不适的话,折子明天看也可以。」
赵幽提着朱砂笔在折子上批覆,听到东离暮云的话,头也没抬,「本王还不想在你心里落一个贪图享乐、疏于政事的罪名,况且我皇兄当年就是安逸于太平盛世,穷奢极欲、不善其身以致朝政日非、人心思乱,差一点失了天下,若最后还是那样一个结果,就枉费我做了这么多事情。」
东离暮云觉得赵幽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明明对于皇权有着强烈的执着,亦不惜在暗地培养自己的势力和心腹,铲除朝中有异议的大臣,将权力纳入囊中,但他偏偏没有走到最后一步,登临王座成为执掌天下之人,反而选择退居幕后当一个有实权却没有实名的皇帝。
多少人觊觎那个位子所带来的权力与尊荣,为什么他却拱手送人?
若说他对王位不在意,如今批改奏折只是为年幼不经事的皇帝分担朝政,又完全说不过去。朝中大臣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经历上次的宫变,现在早已差不多都换上他的人。
他这么做,究竟为何?
「赵幽,你既有心朝政与皇权,为何不亲自坐上那个位子?反而要让你的侄子当个傀儡皇帝?」东离暮云问道。
这一次,赵幽总算停了手里的朱砂笔,将那本写好批覆的折子合上,放到一旁之后抬头,「因为做了皇帝总会有很多迫不得已必须要接受的规矩。」
「比如?」
「比如三宫六院,比如子嗣的问题。」
「为什么在你看来这些是迫不得已的?」
东离暮云问完,就见赵幽看着自己,外面照进来的光线因为日头几乎完全沉了下去而变得极为微弱,在这样柔软的光线下,以往骄纵傲慢、凡事都不顾后果的人,脸上的表情却有几分怅惘与落寞。
「你难道没想过……本王会这么做全都是因为你?」
东离暮云愣了一愣,继而「呵」的冷笑出声,「王爷您太看得起东离了,我又何德何能,能左右到王爷您的决定?」
赵幽似之前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在听到东离暮云这么说之后再控制不住,脸色骤变。
「东离暮云!」他有点激动地大声道,「你为什么就是不懂?本王为什么要这么做?本王要是坐上那个位子,三宫六院嫔妃皇子的,你还肯和本王在一起吗?!本王这是为了你才放弃那个都已经到了手边的王位的!」
东离暮云眼神一凛,「赵幽,你不就是想要拿些有的没的来牵制我,让我听命于你,以前是凌青,现在是朝廷,你贵为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问完,赵幽只是看着他却不答,两人沉默对视。
片刻后东离暮云的神色平静了一些,「凌青现在已经没事了,朝廷如何我也已经不想管了,麻烦王爷您别再什么事情都往我身上扣,东离暮云诚惶诚恐收受不起!」说罢,一抖衣袖就要离开。
「东离暮云?!东离暮云!」
赵幽在他身后怒声叫着他的名字,东离暮云硬是不听径直往书房门外走,但在赵幽又一声大喊之后,传来很大的碰撞声。
东离暮云走到门口的脚步停了停,正要回头,却是忍住,「王爷别再玩什么把戏了,如今这一套对我没有用!」

当天晚上,听下人说赵幽又在自己房里发脾气,管家来了两次,说王爷下午在书房里摔倒时碰到了那条伤腿,现在发了烧却又不肯喝药,好言相请侯爷过去安抚一下他们的王爷,但被东离暮云给回绝了。
到了半夜,赵幽房间那里依然有不小的动静传过来,下人们来来回回在廊上匆匆走过的脚步声,以及在疏窗前一晃而过的身影,搅得东离暮云也无法入眠。
东离暮云披衣皱着眉头在榻边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赵幽房间灯火通明,管家在门口团团转,见到东离暮云走过来正要出声,被东离暮云抬手制止,东离暮云看到一旁下人手里端着的药,取了过来之后走进他的房间里。
下午赵幽发过一通脾气之后房间刚收拾好,此际又是一片狼藉,靴子踩在瓷器碎片上「嚓嚓」作响,里面马上就传来赵幽沙哑的声音,「滚!本王叫你们滚!都滚得远远的!本王不要看到你们!」
绕过屏风,就看到赵幽坐在轮椅上,头上的发髻有点松散,一缕缕额发挂在脸上,从发丝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眸,死死瞪着来人,仿佛再靠近一步他就会扑上来咬人一样。
而绸裤的右脚上明显有斑斑的血痕透出来,看来管家没有乱说,下午在书房那一声响应该是他从轮椅上摔下来所致,阮素雪有提醒过,刚刚接上的断骨尤其要小心,弄不好就前功尽弃再难恢复了。
「赵幽,把药喝了,然后快点去睡。」
赵幽只是死死盯着他,没有动作。
说实话,东离暮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赵幽,他认识的赵幽从来都镇定自若,运筹帷幄,不为任何事左右,带着独有的傲慢强势和霸道,不像现在这般,简直就如一只濒临癫狂的丧家之犬。
但是他失去了什么?
不过是一条腿罢了,仅仅只是废了一条腿就能这样折腾,而凌青失去的……却是他的亲生骨肉!
东离暮云靠过去,将手里端着的有镇定安神作用的药递到他的面前,这一次赵幽没再伸手砸了,而是收回视线,自己转着椅子旁的轮子,转过身去背朝着他。
「知道本王在气什么?」不待东离暮云开口,赵幽就自己接下去说了,「本王只是在气自己,本王就算能坐拥天下,也得不到想要的人,如今更是站都站不起来,废人一个,也没办法再把人留在自己身边……善恶终有果,现在总算知道什么是报应了……」
东离暮云端着药碗的手颤了颤。
明明他只是失去了一条腿,况且是不是真的废了要等治疗之后才知晓,但赵幽的样子却好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一样。
「东离你走吧,本王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
木头「嘎吱」作响,赵幽自己转着轮椅到床榻边,极为艰难地挪动身体到床榻上,背朝外面躺着。
房里静了下来,烛台上的蜡烛几乎就要烧尽,殷红的烛泪从铜烛台上垂挂下来,火苗扑闪跳动着,好像随时就要熄灭。
昔日有皇权加身,有陷阱设套,翻云覆雨、目中无人的男人,如今却像被折了羽翼,失去了整片天空一样的萎靡不振。
东离暮云知道自己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终于放手了,不会再纠缠自己,也不会再有阴谋陷害要挟自己为其所用,让自己承受那些耻辱。
但是很显然,眼前这个自怨自艾的赵幽,也不再是从前那个自负至极、深藏不露、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安阳王。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过去种种在东离暮云脑中划过,从未及弱冠,到已近不惑,从去武桓山的山路上对自己说的话,到琰帝陵中的承诺和告白。
「东离,你若被束缚,本王必不会自己解脱,你若入阿鼻地狱,本王便以死相陪!」
「是喜欢啊!本王喜欢你!恨不得把你锁在自己身边的那种喜欢,为什么你就是不懂不明白?!」
他确实不明白,那充满要挟、禁锢、耻辱的相处,为什么在他口中就会成了喜欢?
东离暮云端着药碗走到榻边,「喝了药再睡。」
见赵幽一动不动没有回应,又补了一句,「你要折腾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慢慢去折腾,随你怎么闹都没人会管你,在这里只会连累整个王府的下人提心吊胆,你要是有个什么,他们肯定也性命不保。」
赵幽依然没有动静,东离暮云抿了下嘴,低下腰准备点了他的穴道用灌的,但是手刚伸过去,赵幽蓦地侧身抓住他的手腕。
两人默默地对峙着,赵幽布满血丝通红的眼眸下,翻涌着各种情绪,一闪而过的狠厉就如从前一般,继而又有几分像是无望的低落,抓着东离暮云手腕的手很用力,微微打着颤。
「东离,那个时候在地道里,你救我……真的是出于良知?难道就没有一丝别的原因?」
东离暮云被问得一怔,就为了这些年他施予自己身上的羞辱,自己当时就应该杀了他的……但却没有。
只因这个人,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却又在罪恶的深渊里教自己如何解脱……也许从那一年跪在他榻前和他定下约定的那一刻起,自己就注定没办法再摆脱他。
东离暮云挣了挣,手腕被赵幽抓得很紧,一下子还挣不开,于是东离暮云态度冷硬地贯注内力于腕上,将赵幽震了开来。
赵幽的背脊一下撞在床栏下,痛得眉头拧起,回过神之后,脸上露出死心的表情。
「在你看来,不过只是失去一条腿,但是对于本王来说,我失去了追上他,和他并肩而站,以及留下他在自己身边的机会……就算心里不安,本王也不曾后悔自己用过的那些卑劣的手段,至少这样能让本王将他束缚在自己身旁,但是现在,连用手段的机会也没了……」
东离暮云似乎明白赵幽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他在害怕,他在绝望中挣扎,为着即将要失去的而深深地痛苦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但自己,又岂容被他一辈子束缚?
只是……
东离暮云抓过他的手,将手里那碗药放进他手里,「王爷你自己说过的话,总不会不记得吧?王爷要是死了……我堕修罗地狱的路上,谁来陪我?」
东离暮云说完就起身走了,赵幽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然后收回视线落在手里这碗药上。
「王爷要是死了……我堕修罗地狱的路上,谁来陪我?」
赵幽手抖得厉害,在碗里的汤药被震得几乎要溅出碗沿,赵幽猛地将碗递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灌得太急了,不仅汤药都从嘴角两边流下来,还被呛到咳嗽,但仿佛手里捧的是能延命的灵药,拼着命往嘴里灌,要喝完,一定要全部喝完!
东离暮云在走廊上走了两步,听见从赵幽房里传来咳嗽的声音,下人焦急走进去的声音,然后管家面带喜色的小步从他身边跑过去。
「快快快,王爷说要用膳,快去通知膳房弄些软糯的食物和热汤来。」
「是!」
东离暮云停步回头看向赵幽的房间。
微弱的灯火从疏格透出来,洒在房前的青石台阶上,如月华般清冷和寂寞,几只飞蛾在窗棂前徘徊,即便只是那点微不足道的光亮,对于它们也是莫大的诱惑。
然后他注意到,窗棂上方有一片蛛网,丝丝相连,线线错综,光华在银丝上流转,有一只被缠住的飞蛾正在用力挣扎,却被越缠越紧……
风月难渡,情缘缠丝,细细地绕在心头,难解也难分。

——番外《缠丝》完


番外  不为人知

燕大教主总喜欢做自掘坟墓的事情。
这日燕大教主正有事要找卫禹,问了一圈属下,结果都说没看到。燕大教主想,估计在铃钧那里,但因为事情比较紧急,燕大教主决定就算又要挨铃钧的白眼,也要去把卫禹找来。
刚到铃斋外面就听到里面嬉闹的声音,铃钧清泠如淙淙山泉的笑声,和着铃铛清脆的声响以及木头支架的吱嘎吱嘎,在风中肆意飘散。
燕大教主探了个脑袋进去,然后被里面的香艳画面给惊愣了一下。
铃斋院里的秋千,荡得高高的,铃钧衣衫不整地坐在卫禹身上,和他面对面,白皙纤长的两条腿缠在卫禹腰际……披挂在臂弯上的衣衫和散乱的头发如随风飞舞的长练一般。
初时嬉笑声转而被高高低低的呻吟所代,脸颊绯红,眸眼如丝……
燕大教主猜不出这两人正在做什么就有鬼了。
他只觉得有什么卡在喉咙里挠得喉口痒痒的,而胸口则是咕咚咕咚乱跳。
燕大教主很有分寸不扰人情事乖乖退了出来,但是一路往回走时又一路觉得不爽,那情色的画面徘徊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哎,为什么自家凌青在情事就没这么放得开呢?每次稍稍逗弄他一下就马上脸色通红,眼里水光盈盈,让他总有在欺负良家妇……呃……男的罪恶感,于是也不敢再逗弄下去,该怎么继续就怎么继续,要是能多有点情趣就好……
于是燕大教主将秋千上的两人换成了自己和凌青,嘴巴开开地想像着那种香艳,口水都要流了下来。
「爹?」
燕大教主回神,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立刻摆出严父的模样,「哦,小凤啊,从蛊师那里刚回来吗?」
捱过起初被两个小鬼头折腾得手忙脚乱的日子,如今凤翥十一岁,鸿宇十二岁,两个孩子大了,性格上的不同就越来越明显。
鸿宇喜好美色这一点是随燕大教主的已经是不容辩驳了,凤翥相对就稳重许多,但听凌青说他小时候其实调皮得狠,便不知凤翥这是像了谁?难道是现在的凌青?
而且凤翥除了习剑,对蛊也有着莫大的兴趣,很小的时候就跟着蛊师摆弄养蛊的瓶瓶罐罐,两人觉得他既然有兴趣便也不去反对,阮素雪也说过,并不是所有的药都是救人的,也并不是所有的蛊都是毒害人的。
燕大教主正琢磨着凤翥这性格像谁,突然想到什么,蹲了下来,「小凤啊,爹问你,有没有一种蛊可以让人表现出他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凤翥歪下脑袋,「爹要对爹亲做什么?」
燕大教主连忙矢口否认,「怎么会呢?爹是要做别的用处……到底有没有?」
凤翥想了想,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小竹筒递给他爹,燕大教主接过这个小竹筒,有些狐疑,「这个真的有用吗?你们有没有试过?」
凤翥点点头,「我偷偷在袁不归身上用过。」
「然后呢?」燕大教主万分期待的神情。
「然后袁不归对着月亮吟了一个晚上的诗。」凤翥认真答道。
燕大教主听闻,眼睛一亮,心里「嘿嘿嘿」的笑。
就是它了!
「小凤啊,这个借爹用一下,回头就还给你。」说完拿着那个小竹筒转身一溜烟的跑了。

晚上的时候,燕大教主在惊风细雨楼里细细做了准备,美酒什么的自然是不能缺的,催情作用的熏香也早早点上了,秋千架倒是没有,不过燕大教主准备了长长的绸缎,就凭自己和凌青的功夫,要秋千架做什么?有房梁就成了!
然后燕大教主开始想像接下来香艳无比的鱼水之欢,这时门被推了开来。
年逾三十的凌青,被岁月锤炼得越发成熟和稳重,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温雅如玉的气息。
他走进门来,小心带上门,然后鼻子吸了两下,闻出来房里点着什么之后,脸顿时红了,「你不是说明日教里有要事吗?」
燕大教主就觉得凌青这样不仅可爱,还非常可口,就连疑问也问得这么婉转,便贴了上去牵住他的手,「今晚兴致好,陪陪我。」
说着将他带到桌边让他坐下,给他斟了一杯酒,手递过去的时候,燕大教主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将那个小竹筒口上的布团剔开,掌风一扫,然后看见凌青接过酒杯时,有一个小黑点飞进他抬起的那只手的衣袖中。
燕大教主一边和凌青对酌,一边等蛊发作,但是等了半晌都没看到凌青有什么和平时不太一样的举动,就连酒量也没变,三杯下去就昏昏欲醉了。
「凌青?」
燕大教主凑近一只手撑着额头已经闭上眼睛的凌青,心想着,不会吧,小凤明明说有效果的……
「你是不是醉了?」
伸出去正要摇醒他的手还没碰到他,凌青蓦地睁开眼睛,两人视线直直对上,燕大致主心头一跳。
为什么会有杀气?
「凌青?」
凌青将撑着脑袋的手收了回来,人坐正,脸上没有半分醉意,眼神清明地盯着燕大教主。
燕大教主被盯着心里直发毛,怎么……不太一样啊。
「说吧,你今晚到底准备玩什么把戏?」声音冷冷,冰锥子似地直直扎上来。
燕大教主缩了缩脖子,然后笑,「没,凌青你想多了。」
「哦?是吗?」凌青挑了挑清长细眉,然后起身,回望了下四周,视线落到放在一旁的长绸上,翻掌五指一抓,将那团东西用内力吸到手中,攥着。
燕大教主心里怦怦跳了起来,但是下一刻,凌青清秀的脸上露出几分怒意,看看手里的绸缎,带着凛冽杀气的眼神又扫向燕云烈。
「原来你心里对殿瑶还没死心……」
哎?燕大教主一愣,眨眨眼睛,一下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啊?」
「这不是殿瑶用的绸缎?」凌青抖了抖手里的东西。
燕大教主看向那个,这才明白过来,找来找去只有办喜庆事情时留下的红绸,于是就全拿了过来,谁会想到和殿瑶常当做武器用的红绸这么像。
「凌青,你误会了,我真没那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我……」燕大教主支吾着不敢回答。
凌青缓缓将那团绸缎凑到嘴边,嘴角微微一勾,红如火的绸缎映衬下,清雅如玉的脸上竟显出几分艳丽来。
燕大教主倒抽一口冷气,想,难道凌青真的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但是还不及他回神,凌青将手里的绸缎一抛,那些红绸的一头尽数缠着燕云烈身上,然后凌青将手里的抛过房梁,接着用力一抽,燕大教主「啊」的一声惨叫被吊了起来。
凌青把玩着手里那些红绸,脸上笑意更甚,「你喜欢这么玩是吗?那好……」脸色一变,「本大爷今天就陪你玩个够!」
「不要——!」
惊风细雨楼里吵吵闹闹的声音持续了一晚上。
啪!像是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
「做什么这种表情?本大爷不够殿瑶那么吸引你?」
「不是!不是!」
啪!又是一声皮鞭抽在皮肉上的响亮声响。
「那你这里怎么没反应?」
「有反应!马上就有!」

凌凤翥坐在惊风细雨楼外一棵参天大树的树干上,两条垂着的腿晃啊晃的。
燕鸿宇从厨房偷了只鸡腿经过这里,看到坐在树上的人,将鸡腿叼在嘴里,展开双臂,脚下一蹬,用轻功上到树上,站在稍矮一点的那根树干上,胳膊撑着凌凤翥坐的那根,顺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将嘴里叼着的鸡腿拿下来。
「小凤,你在看什么?」
惊风细雨楼里一夜闹腾,此刻已经安静下来,凌凤翥不忙答他,只是拿出个竹筒对着那里挥了一下,片刻,一个小黑点从窗格间飞出来,飞进竹筒中。
凌凤翥将竹筒塞好,然后转向燕鸿宇,摇了摇竹筒,「你想不想看一下铃铛小美人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燕鸿宇啃着鸡腿望向天空,铃铛小美人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然后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铃铛小美人的爹亲铃钧发脾气掀桌子的恐怖画面……
燕鸿宇摇摇头,叼着鸡腿从树上爬下来,要想知道铃铛小美人不为人知的那一面直接看铃铛大美人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
对于燕鸿宇对这个蛊表示出来的不屑,凌凤翥「啧」了一声,在听到惊风细雨楼那里传来开门的声音后,凌凤翥身形一闪,从树上消失。
燕大教主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从楼里走了出来,脸色疲惫,还隐隐有着几道鞭痕,觉得自己还活着真是要感谢凌青的手下留情。
什么不为人知的本性……
太恐怖了!
「凤翥呢?」微有怒气地要把凤翥找来,当初在给自己蛊的时候怎么就没说清楚这到底能引出怎样的本性。
属下很努力地憋着笑回道,「回教主,少爷说他去京城找祈家少爷玩去了,刚才下山。」
燕大教主喷了一口气,逃得还挺快。
转身,正瞧见凌青站在惊风细雨楼门口,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来已经恢复平常,但是看着自己的眼神为什么还是带着杀气?
「凌青,昨晚累坏了吧?」明明自己才是遭罪的那个!「你好好休息,我去处理一些事。」
燕大教主正要走,就听见身后响起冷厉的声音。
「给我回来。」
燕大教主心里一哆嗦,乖乖转身,觉得自己这一次真的会没命。

——番外《不为人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