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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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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裁缝》作者晓十一(完结+33更新番外全可爱温馨文小裁缝VS富家子)

  第一章

  春末,室外槐树的枝头开满细白的小花,贴着脏兮兮的墙壁,白色的铃铛们一串串的,摇摇晃晃,沁人的香气随着树梢的摆动一阵阵地飘进屋里,不大的空间里溢满了让人愉悦的气息。
  从槐树树梢点着的玻璃窗户望进去,首先落入眼帘的是张宽大的木桌,桌上盖着厚实的白色帆布,零碎的各色布料乱糟糟地堆放在一块。桌边有台蝴蝶牌缝纫机,黑色的机身擦得油亮油亮的,有个小巧的收音机在缝纫机边上,正放着张国荣的【沉默是金】。木桌旁地上的角落则摆着台低矮的铁皮电扇,现在气温还不高,电扇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绿色的铁脑袋上盖了块蓝色的方布。
  室内原本该是一片温和平稳的气氛。
  可现在有个穿着白衬衫的青年,正满头大汗地站在木桌前鼓捣着什么,他的衬衫袖子高高挽起,桌上原本铺的白色帆布被他揭起一半,几本厚实的杂志落成两个方阵,中间驾着个倒置的电熨斗。
  "滋拉——"
  伴随着刺耳的一声,屋里满溢的槐花香气里掺进了另一种香气,桌边的青年手忙脚乱了一会,木头筷子在他右手里挥舞着,伴随着左手里的一把汤勺。
  电熨斗上糊成一团的鸡蛋被翻了几个身,有一些从熨斗边缘落下掉在桌面上,很快被青年用筷子夹住塞进嘴里。
  "烫!好烫!"他张嘴吸气,嚷嚷着,然后慌里慌张地跳到墙边拔了电熨斗的插头。
  这不过是个普通的裁缝铺子,十六平米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工作桌、一部缝纫机还有一张木板床,床上方挂着几件衣服,三件成衣,三件半成品,那都是给学校里的老师们做的。
  熨斗上炒出来的鸡蛋味道并不算好,青年还是津津有味地吃完了,正想收拾东西,外面响起敲门声——
  "小刘啊,是我。"
  青年赶紧放下筷子和勺子,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个笑吟吟的老者,青年露出个笑脸来,正想喊出声,有个男孩子从旁边走出,站到老人身边。
  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从没见过。
  青年愣了愣,还是边让开门边跟老人问了好。
  进到屋里,老人四下环顾了会周围的环境,在青年搬过来的屋里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下,拉过跟他进门的那个男孩子,对站在面前的青年说道:"小刘啊,这个是小顾。"
  被老人唤作小刘的青年这才又抬头看过去。
  面前的闲闲站着的男孩子,看起来大概十八九岁,生得很漂亮,有着不太符合这个城市气候的白净皮肤,黑亮的眼睛让他显得很有精神。
  青年对他友好地一笑。
  "我叫顾浴洋。"男孩子扯扯嘴角,那表情看起来似乎是回了一个笑容。
  青年马上又咧嘴笑了,对于别人表示出的友善他总是觉得特别高兴,点点头,他说道:"我叫刘理。"
  这就是刘理和顾浴洋的第一次见面。
  那是刘理去X城的第二年,正好是一九八八年,"八"一直是个很吉利的数字,"八"和"八"叠在一起就让人觉得无比富足。
  这一年从元月起刘理就在祈祷着自己裁缝铺子的生意能快点好起来,好早些还上问杨教授借的一千块钱。
  杨教授便是带着顾浴洋到刘理铺子里的那位老者,他跟刘理认识三年,顾浴洋则算他的远亲,只不过顾浴洋从小在美国长大,今年刚刚回国,杨教授一直都没见过他。
  既然带了个陌生人过来,杨教授便势必要好好给刘理介绍一番顾浴洋的背景。据说,顾浴洋在国外呆的时间太长,回国后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他对老家的风土文化一点都提不起兴趣,当然也没有按照长辈们的期望进入家中企业去做事。起初,顾浴洋一直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现在他觉得家里无聊,便吵着要回美国,惹怒了他的爷爷。
  老人家年轻的时候留过洋,在国外的年月间接助长了他的爱国情怀,战争时期老人家也是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所以相当看不惯自己孙子这副游手好闲的做派。
  顾浴洋的爷爷和杨教授有些亲戚关系,又是老同学,两个老人家平常一直走得很近,这次顾浴洋的爷爷便把孙子托给杨教授,希望孙子在专研中国古代史的杨教授家里得到一些熏陶。
  可顾浴洋在国外受的教育太过于自由,而且他对历史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大概算是向往并热爱中国文化的留学子弟中的异类,他懒散,不够好学,得过且过,除了那漂亮的脸孔外——按杨教授话里的意思来理解——顾浴洋再没有别的有点。
  刘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他现在脑袋有些放空,杨教授一下子给他灌输关于另一个陌生人的太多讯息,让他的思维跟不上节拍,而且他还惦记着要快点收拾工作桌上的熨斗和筷子。
  这时顾浴洋从旁边插了句:"我喜欢历史,我知道唐朝,比起牛排我也更喜欢吃红烧肉,我只是不喜欢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读历史课本,那样很枯燥,中文看得我头疼。"
  刘理又张着嘴巴呆呆地看向顾浴洋,斜靠在缝纫机旁的男孩感受到他的视线,便对他挤挤眼睛,又耸了耸肩。
  刘理对着这样洋派的俏皮有些不适应,他低头抓抓耳朵,抬头傻笑。
  "所以我来带你体验生活。"杨教授看向顾浴洋,表情有些严肃,大概他不太满意顾浴洋的说辞,一向和善的脸孔难得没了笑意,他义正言辞地纠正道:"你不要看过一些唐朝的仕女图就觉得自己知道唐朝。"
  "这还不算吗?!我还知道唐伯虎!"顾浴洋喊道,又看向刘理,笑着说:"唐朝的女性很性感。"
  他看起来对刘理的印象不算糟糕,挺喜欢跟刘理打趣,不过这屋里除了刘理外只有个会逼别人看繁体竖排诗集的老头在,人在做出什么选择时总是下意识会偏向比较无害的那个。
  大凡研究搞得有点程度的,都有轻微的学术洁癖,听到顾浴洋的说辞,杨教授越发不满,横过去一眼,道:"你知道个锤子。"
  不等顾浴洋又要发表什么言论,杨教授重新看向刘理:"我和赵老师白天基本都不在家,小顾在我家里没人看着,白天一直在外面玩,我也是最近刚知道的,他去我家快半个月,史记才读了个目录。我觉得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便跟他爷爷商量着想让他出来体验普通人家的生活,想来想去,他的亲戚家里不能呆,大人肯定都会宠着他,我认识的朋友里也只有你这叫人放心,白天能有人看着。小顾比你小三岁,你两也应该能处得来。"
  赵老师是杨教授的妻子,在医学院当教授,也在医院里给人看病,而杨教授是X城另一个大学的教授。
  刘理又被这一大段话绕过两圈,呆了几秒,才慢慢回过神来。
  原来杨教授是想让自己当保姆。
  "你平常就自己干活,小顾会来你这里读书,你不用理他,只要看着他就行。还有小顾回来这么久,一直觉得无聊,主要就是他觉得街上找不到好玩的,你要是有空,就带他出去逛逛,爬爬城墙。"杨教授接着说道,伸手进口袋里往外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小顾的爷爷给你的生活费。"
  虽然还没有消化完全杨教授的话,刘理却还是听清楚了"生活费"三个字,立马像被人从后头踹了一脚般弹起,伸手去挡:"不用!不用生活费!"
  "又不是我给你的,客气什么。"杨教授说道,往刘理手里塞着信封:"拿着吧,你在这边一个人不容易,又要麻烦你做这种事,你不收人家心里也不舒服。"
  刘理满头大汗,推搡着那个不薄的信封,他口才不算好,说不出大道理来,也不太会跟别人客气,但什么能拿什么不能拿的道理还是知道的,这些钱要是收了他必然过不安心,而且要是真的当起"保姆",他也没法跟顾浴洋好好相处。
  可直到杨教授离开,刘理也没能拗过去,那个信封还是被扔到了桌上,就在那个倒置的电熨斗旁。
  杨教授下午还要上课,他又叮嘱了顾浴洋几句话,很快离开了。
  留下个傻眼的刘理和一个四下打量屋里摆设的顾浴洋。
  刘理张了张嘴,实际上他还没答应要当顾浴洋的保姆呢,他有些沮丧,因为他觉得自己完全没办法胜任这个任务,而且他向来不太会和知识分子相处,杨教授已经是他所有朋友里最有学问的一个了,至于顾浴洋这样半洋半中的知识分子,听起来就更难相处了不是吗。
  "这是什么?"顾浴洋看来却好像完全不在意自己被家人随意地丢给了一个裁缝这件事,他好奇地看着刘理工作桌上可怜的熨斗,上下打量了会,伸手去触碰熨斗的把手。
  "是熨斗。"刘理说,心里有点可怜顾浴洋这个孩子,居然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熨斗。
  "我知道是熨斗。"顾浴洋说,回头不满地瞟了刘理一眼:"为什么它是倒着的。"
  "我刚才拿它来炒鸡蛋吃。"刘理回答,想起筷子和勺子还没洗,桌子也还没擦,便找了抹布出来,走到桌边,想把架着熨斗的杂志搬开。
  "它能炒鸡蛋吗?!"顾浴洋吃惊地说道,瞪大了眼睛,"这么小,我是说,它根本放不下鸡蛋吧,鸡蛋不会流到桌上么?!而且这太脏了吧!"
  没过过人民生活的人果然不懂人民的智慧,刘理伸手去抹桌子:"我都擦干净的,怎么脏了,再说慢点倒鸡蛋它就不会到处流了,只要把熨斗放平稳点就行。"
  顾浴洋一脸稀罕地看着刘理慢腾腾抹完了桌子,又像科学家观察细胞分裂一般一眼不眨地看着刘理擦熨斗,过了半天,嘴里挤出一句话:"那中国人……我是说别人,都像你一样做么?"
  "不是,我的锅坏了,找不到补的地方,又没钱买新的,这两天只能这样。"刘理回答,把几本杂志叠起,小心放到桌子下面。
  回头见顾浴洋还死死盯着自己,刘理问道:"你想吃鸡蛋吗?"
  顾浴洋自然是拼命地摇头。
  刘理撸撸鼻子,一笑。
  因着对顾浴洋还不坏的第一印象,刘理理所当然地以为顾浴洋只是有些懒的一个男孩子,不过,他又很快发现顾浴洋的另一个缺点。
  坐在刘理床上继续大量着屋里各个角落的顾浴洋,终于发现了刘理挂在天花板上的几件成衣,他站起来仰着头看了会,直接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好难看。"他说。
  刘理全然没做会被别人批评的心理准备。
  其实他就是跟嘴巴快的人处不来。
  "你做的么?"顾浴洋指指那些衣服,扭头望向刘理。
  "恩……做,做给学校里的老师的……"刘理老实地回答道,虽然他的"作品"们刚被钉上难看的标签,但总不好撒谎不是么。
  "现在居然还流行这样的款式么。"顾浴洋伸出胳膊去够那些衣服,他的个子很高,刚好能摸到衣服的下摆:"料子倒是不错。"他补充。
  刘理好歹也是个靠手艺吃饭的人,而且他向来对自己的细致很有信心,实际上他浑身上下能拿出来显摆的也就这份手艺了,他有些不服气地说:"这是很新的款式了,世界时装之苑上的款式,很多女老师都喜欢这款的。"
  "那是什么杂志?"顾浴洋说道,露出个类似不屑的表情:"你不看VOGUE么?"
  "……那,那是什么……"刘理压根就没听过这种杂志,而且那是什么音节,英文么?他张了张嘴,根本学不来:"我还买过几本瑞丽。"
  "没听过……"顾浴洋笑笑:"我在美国时,女友很喜欢看VOGUE,如果是喜欢服装的人,这本是一定要看的吧……"
  喜欢服装,那也算不上,刘理只是靠做衣服吃饭而已。
  他抓抓脑袋,还是没闹明白顾浴洋说的那个英文杂志是怎么回事,他甚至连名字也没记下来,他也觉得没必要记,反正他并不常买书。
  等刘理转身重新抄起剪刀,刚坐下的顾浴洋又喊他:"刘,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刘理咽了口口水。
  稍微有那么一点儿生气。
  但他依然乖乖地转身答道:"刘理,理由的理。"
  "谢谢。"顾浴洋灿烂地答道:"对不起,我记不太住刚认识的人的名字。"
  "没事。"刘理答。
  身后又安静了,顾浴洋拿起他带来的包,扯开拉链,掏出书来,刘理听到哗啦哗啦的翻书声。
  要陶冶情操,还要带顾浴洋出去玩,去哪里好呢,去看兵马俑呢,还是看大雁塔呢,不过顾浴洋回来这段时间应该都看过这些了吧。
  刘理"卡擦卡擦"剪着布料,思索着怎么处置顾浴洋。
  后面的人又喊他:"那我叫你小理子好不好。"
  刘理的思路又被打断了,这次他没生气,放下剪刀,回身奇怪地看着顾浴洋:"为什么呀?"
  顾浴洋笑眯眯地:"我电视里看到的,我喊你的时候,你要回答我,咤——"
  刘理像斜着眼睛看他。
  "你也可以喊我小洋子,不过没有小理子好听。"
  大少爷又补充了一句,拍拍手,好像觉得很好玩一般,喊道:"小理子。"
  刘理不理他,转身操起剪刀来。
  "小理子~小理子~你知道吗,李子在英文里是plum,你的英文名可以叫little plum~"
  "小理子,你怎么不理我啊?"
  "小理子~"
  刘理把剪刀重重放到桌子上,从旁边拿起尺子。
  屋外的槐花随着风再次飘荡起来,香气像浪潮一般扑进屋里。

  第二章

  刘理和顾浴洋一开始的相处磕磕绊绊的,实际上他两认识很久以后,彼此间的气氛都依然鸡飞狗跳,就好像电影【刮痧】里要表现的关于中美文化差异的中心思想,最传统朴实的中式路线遇上完全西式洋化的思维,谁都不懂谁,谁也不让谁。
  因为看不明白,于是就不甚了解。
  刘理有个特点,对喜欢的全力以赴,对讨厌的弃之不顾。读书时这个特点就在刘理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是典型的理科脑袋,数理化学得毫不费力,加上他喜欢历史相关的课外书,语文、历史还有政治成绩都还不差。
  可刘理独独讨厌一门英语。
  记得刚学初级英语的时候,第一次考试刘理考了四十多分,分数是很低,可这已经是刘理做过的所有英语卷子里最高的分数了,后来他基本只考个位数,因为他英语课的时间都拿去看课外书了。
  这大概也是无产阶级革命历史爱好者刘理觉得老外很棘手的原因,外国话这么难学,外国人肯定很难搞。
  所以刘理和顾浴洋时常牛头不对马嘴是命中注定的。
  顾浴洋人不坏也不好,他是个有些奇怪的人,用邪门这个词来形容也许比较准确。
  刘理摸不到顾浴洋的边,他们的对话时常不在一条线路上,在顾浴洋第二次被杨教授压着过来刘理的小裁缝铺子那天,刘理早上刚好送出去两件衣服,拿了钱,他便想带顾浴洋出门看看,顺便也请顾浴洋尝尝X城的小吃。
  在来X城的两年时间里,刘理走了小半个城。他很喜欢X城,这里的风土这里的人都非常美丽,连这里的食物也是刘理的心头好。他对学校附近的小吃店如数家珍,有次遇到来旅游的外地人,刘理都还给人家说哪里哪里的牛肉好吃,哪里哪里的凉皮不错,好像店子是他开的一样,自豪得不行。
  想到要带顾浴洋去自己最喜欢的店,刘理便开心起来。
  顾浴洋正懒洋洋地趴在刘理的窗台上往外看着,刘理喊他,他斜过来一眼,眼神暗淡无光。
  "你喜欢吃什么?"刘理问他,预备参考下顾浴洋的意见。
  顾浴洋却不怎么想跟刘理说话一样,他刚翻了几页的书本被丢在刘理的床上,他站在这个窗户边已经快一个钟头了。
  "随便。"顾浴洋说,声音懒洋洋的。
  "泡馍?凉皮?面条?"刘理倒是很起劲,他也有两天没吃好饭了,前天在楼下蔬菜铺子里蹭了粥喝,昨天只吃了两个鸡蛋,仗着年轻,精神还有,但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顾浴洋皱起眉:"泡馍和凉皮我都吃过,我很不喜欢,面条是什么面,PASTA?"
  "啪嗒?什么啪嗒?面条牛杂碎面呀,我知道一家做得很好吃,你吃面喜不喜欢加香菜?我好喜欢香菜……"刘理说着口水都快流下来,香喷喷的面条好像就摆在他眼前冒着香气。
  他赶紧咽了口口水,低头擦擦嘴角,摸着头干笑两声,回身找尺子。
  "我喜欢香菜。"顾浴洋在刘理身后说:"那就吃面吧。"
  他们后来便去吃了面条,刘理点了两碗牛杂碎面,里面加了满满的香菜,面条端上来,绿油油的香菜盖在酱色的汁水上,扑鼻的香气蹿进刘理鼻子里,他懒得再说一句话,拿了筷子便直接吃起来。
  面店的桌子油亮油亮的,看起来不怎么干净,顾浴洋却不在意这样程度的卫生问题,可他拨开面条上的香菜的瞬间,却愣住了。
  他赶紧把捧着碗淅沥呼噜喝汤的刘理喊起来:"这里面是什么?!"
  他瞪着眼睛,像看到世界末日一样的表情,然后他用勺子捞起一块猪大肠:"请问这是内脏吗?"
  "是大肠啊,这家洗得很干净了,你不用担心会脏……"刘理说,流着口水看那块被酱油染得亮亮的肠子,他的肠子已经被他瞬间卷干净了。
  "天啊,怪不得这个面有点异味,我刚才还喝了口汤。"顾浴洋把大肠连勺子一起扔回碗里,做了个作呕的表情。
  他毫不客气的嫌弃让刘理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感觉像自己不专心踩歪了针脚一般,有点说不出来的委屈感。
  "……很好吃啊,为什么不吃了……"刘理说,声音比刚才低了一级。
  "我不吃内脏。"顾浴洋义正言辞地说,又捂住了嘴,好像刚才他喝的面汤被人下了毒。
  "为什么不吃?"刘理很纳闷,问道,声音更低了,总觉得自己做错事一样,虽然他本来是好意。
  反过来想想有谁会不吃内脏呢,内脏那么好吃,猪牛羊身体里的心肝肺胃肠,每一样都是刘理的挚爱。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顾浴洋肯定也喜欢。
  "内脏里全是细菌,很脏。"顾浴洋说道,似乎终于平复了他的恶心感,他拍了拍胸口,把面条推到桌子中央。
  然后他站起来说:"我还是回家吃饭吧。"
  便转身离开了。
  从这件事,其实就可以看出来顾浴洋是个挺凉薄的人,他从过来到离开都没有说一声谢谢,走之前甚至带着一脸上当受骗的厌恶表情,这可不太符合他从小受的西式教育。
  可那个时候没有凉薄这个形容词,刘理也没看懂顾浴洋的表情,他只能想到"娇气"一词,他也不太在乎"谢谢""对不起"之类的客套话,所以他想可能顾浴洋是比较娇气吧。
  原本应该小事看大,刘理只想到这一层,便不再去想了,他吃完了自己那碗面,又努力吃完了顾浴洋那碗一口没动的,撑得肚子圆滚滚,几乎没法站起来,但想到顾浴洋下午还要过来,他还是很快回到铺子里了。
  下午顾浴洋很晚才过来,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皱着眉,似乎心情很糟。
  刘理又问他:"怎么了吗?"
  顾浴洋抬起眼睛看他,没什么好气地说:"我不想来你这里了。"
  刘理便一愣。
  这才是顾浴洋过来的第二天,第一天时他们明明处得还不错,不算有说有笑吧,至少不算糟,怎么才一天顾浴洋就不想过来了呢。
  这种时候就特别显出刘理的木,显示出他对为人处事的不擅长。
  窗户外自行车铃声咔零零咔零零地响,刘理却好像连槐花的香气都闻不到了,面对着顾浴洋明显的恶意,脖子微微发红的刘理抓起了耳朵。
  "可我爷爷不让。"顾浴洋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
  他有点自暴自弃地拿起一本书来,很用劲地翻了几页,撕拉一声,似乎有一片可怜的书页被他扯坏了。
  刘理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他感受得到顾浴洋的怒气,他也不敢再说什么。
  他只能转身,在离顾浴洋相距不到两米的地方,弓着背一点点地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手里的布料上。
  那天晚上杨教授来到刘理的铺子里,刘理以为杨教授是来要回顾浴洋的生活费的,那些钱他其实本来就准备还给顾浴洋,一直好好地压在褥子下面完全没动过。
  杨教授却不拿钱,依然塞回刘理手里,说道:"小顾是不是今天对你发脾气了?"
  不知道下午那小段插曲算不算发脾气,刘理正犹豫着要不要点头的时候,杨教授说道:"小顾爷爷让我来跟你说一下,那孩子从来没吃过内脏,因为外国人不吃,你带小顾去吃,也不说明白,小顾就以为你是在骗他要看他的好看。"
  刘理瞬间明白了,他张张嘴,说道:"我没有……我跟他说了是去吃牛杂碎面……"
  "我知道的,遇到这种事肯定都是小顾的错,他那孩子就是疑心病重,你原本是好意,也委屈你了,还要受他的脾气。"杨教授说道,重重拍了拍刘理的肩,叹口气,好像也有些歉意。
  刘理便过意不去了,他是属于吃软不吃硬的,何况他没觉得自己受多大委屈,虽然开始是有些莫名的憋气。
  他正要说什么,杨教授又开了口:"明天小顾还要来,你……你不要嫌弃他啊……"
  刘理慌忙摆手:"没事的没事的,也怪我没问清楚,我没什么的。"
  "那就好。"杨教授说道,笑起来:"那我也没事了,我得走了。"
  刘理一直把杨教授送到楼下,才回到楼上自己的小房间里。
  原来老外不吃猪大肠,刘理想,他记住这点了。
  可他知道的,也就这一点而已,当然,目前对他来说,只这一点也就够了,他的心结解开了,他便安心地坐到缝纫机前去了。

  第三章

  后来顾浴洋再过来都是这样不情不愿的一副脸,把什么都挂在脸上也不知道该算他的优点还是缺点。刘理却没空去在意顾浴洋的心情好坏,他只想着顾浴洋连内脏都不吃这件事,想着想着就让刘理迷茫起来——杨教授布置的要刘理带着顾浴洋出去玩的这个任务,完成起来实在有些难度。
  内脏是多么好吃的东西,是多么精华的食材,居然连这个都不吃,外国人太不懂好东西的精髓了。
  满脑子内脏内脏的,鼻子尖好像冒出了炒猪肝的味道,可不能再想下去了,刘理抓抓头发,撸撸鼻子,低头去看桌上一团花布。
  夏天要来了,女老师们都要开始做裙子,刘理的生意一下子就好了不少。这块真丝料子是早上一个护理系的老师拿过来的,很别致的花色,那老师说这是亲戚从南方带过来的,要让刘理做个连衣裙。
  刘理伸手小心翼翼地抚平布料上的褶子,不经意地抬头往工作桌边墙角的穿衣镜扫过一眼,却整个人抖了个激灵。
  身后的顾浴洋正紧盯着刘理瞧,眼里一片阴霾。
  那带着忖度与琢磨的眼神像箭一样,叫人心惊胆战的,刘理顿时觉得身后凉飕飕一片,房间里好像飘进来几多黑漆漆的云彩,马上就要打雷下雨似的。
  刘理很怕大白鹅,因为小时候他被生气的鹅追着啄过,现在他的感觉有点像被大白鹅盯上那般,好像面前有摇摇摆摆伸长了了脖子的大白鹅要张开翅膀冲上来狠狠地啄人。
  他又斜着眼睛偷偷地往那试衣镜前瞄,发现顾浴洋果然在盯着他看。
  "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顾浴洋忽然说,周身的气氛更加抽紧。
  刘理没空去思索顾浴洋凭空冒出这么一句话的缘由,他直接忽略了顾浴洋的询问,只想快点把自己心惊肉跳的感觉掩盖过去,于是他随口胡扯道:"你的衣服真好看,是外国的裁缝做的?"
  顾浴洋今天穿了件棕色的格子外套,有点长的款式,像大衣但薄薄的,料子似乎是呢,款式是很时髦的,国内是看不到的,一般老裁缝也不会做这种款式。
  刘理鬼鬼祟祟地看着顾浴洋的大衣角,等了快一分钟,顾浴洋才慢吞吞地开口:"国外专卖店买的,不过确实是手工的。"
  "手工的,那就是裁缝做的吗?裁缝做了再拿到店里卖吗?那价钱很贵吧。"刘理说道,心头松了口气,专业性作祟,倒开始真的对顾浴洋的外套感兴趣起来。
  "恩,裁缝做的。"顾浴洋点头,表情也比刚过来时轻松了点。
  人与人的交流是真的很重要啊,说说话总是能让人愉快点。
  刘理走过来,也毫不客气:"我能摸摸吗?"
  顾浴洋抬起眼睛来,放下手里那本一直没翻过页的书:"你的手干净吗?"
  "干净的干净的。"刘理在围裙上正反擦过一遍手,伸出去小心翼翼地盖在顾浴洋衣角上,只觉得触手光滑冰凉一片,柔软非常。
  "啧啧"两声,刘理依依不舍地收回手来,老外织布都织得这么好,真好的呢料子,要是以后有老师可以拿差不多的料子来让他做套裙,那刘理肯定花一百二十分的精力去抠每个纽扣眼子。
  "喜欢?"顾浴洋问道,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地观察着刘理的土鳖。
  "……恩……"刘理有点恋恋不舍地探出指头,捋了捋顾浴洋的衣角。
  "我家还有件新的,一千卖给你?"顾浴洋依然看着刘理的动作,脸上带着点轻薄的笑。
  刘理慢慢地收回手来,摇摇头又砸砸嘴:"太贵了。"
  太贵了呀,刘理要做三四十件衣服或者六七十条裤子才能赚满,他抬头看到满眼堆笑的顾浴洋,忽然知道顾浴洋是在笑自己,便也傻笑一下,不多计较,转身去做事了。
  基本上,刘理可以确定,顾浴洋为人确实是不坏的。
  他后来也没再跟刘理怪声怪气地说过话,只是他似乎一直很在意刘理带他去吃过牛杂碎面的事情,虽然那天他也只喝了一口汤。后来刘理找机会跟顾浴洋说起这事,顾浴洋回忆起来当时那糟糕的状况,皱眉说:"我在美国读八年级时转了一次校,到那边第一天就被同学骗着吃了一次虫子,后来连着三天都没好好吃过东西。"
  "是什么虫呀……"
  刘理嘴快,忍不住问道,被顾浴洋瞪了一眼,不敢说了。
  解开了心结,顾浴洋就不再恨恨地盯着刘理瞧了,他确实是很好处的,两人之间渐渐也有了些话题聊。
  刘理抽空又带顾浴洋出去玩了一次,好好逛了次西大街,虽然顾浴洋一路都嚷嚷着说他早去过钟楼了,但刘理后来搬出杨教授来压他,他便拗不过,磨磨蹭蹭地想开车带刘理去了。
  是的,顾浴洋会开车还有车,他的车子是从美国带回来的,小巧漂亮的黑色车子,在满大街的自行车里开起来想必是非常扎眼的,那也是国内见不到的小汽车,一般大街上要是有轿车开过,都是大而扁的长方形,而且都是公家的车。
  只是刘理不稀罕炫耀,没让顾浴洋开车,而是带他去乘了电车。
  到了站,刘理率先跳下车,顾浴洋不情不愿地跟着,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起来,他是个有些我行我素的人,对别人试图控制自己的行为特别厌恶,一路上都摆着臭脸。
  两人慢慢往前走,这时已经是初夏了,X城的街上依然是有些灰扑扑的,但人们都穿得稍微鲜亮了点,有些女性早早就穿起了连衣裙,在菜场门口拥挤的人流里看起来别样独特和赏心悦目。
  刘理眯起眼睛带顾浴洋往前晃悠,路边有个老大爷在打扫公共痰盂,顾浴洋指指那老大爷:"这边的垃圾桶怎么这么小。"
  刘理说:"那是痰盂,吐痰的。"
  顾浴洋照例露出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来:"吐痰的,为什么吐痰的会有单独的垃圾桶?"
  刘理觉得这个解释起来很复杂,牵扯到国家宏观调控什么的,他看看顾浴洋,说:"反正你以后会懂的,这是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顾浴洋依然是不解的表情,却不那么不耐烦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路过灯塔照相馆,顾浴洋又被建筑物墙上玻璃框里的宣传画吸引了:"计划生育?Population-controled
policy?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
  这个就比公共痰盂还要难解释了,刘理苦恼地抓耳挠腮了一会,说:"只生一个孩子,家里好养一点。"
  "那就是One child policy?"顾浴洋恍然大悟道:"中国目前国民收入较低,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照顾起来就比较轻松。"
  "对的。"刘理猛点头,对顾浴洋的理解能力大为夸赞,虽然顾浴洋理解的方向与事实走在相反方向,又叮嘱道:"你说话时不要夹英文,我听不懂。"
  "你没学过英文?"顾浴洋回头看刘理,刚理解了计划生育的意思,他大概有些得意。
  "学是学过,没学好。"刘理说,老脸有点红,外国话是他一生的耻辱。
  "学了几年?"顾浴洋又问:"国内现在教英语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教的?"他对国内的事情看起来确实是一无所知,大概也是因为没兴趣吧,看他连计划生育都不知道,估计他回国后一直闷在家里,从没好好去外面玩过。
  "诶呀,诶呀呀……"刘理打了个哈欠,实在不想继续这个问题。
  有个老头骑着三轮车从马路旁一路过去,三轮后的车板上放满了紫红色的太阳花,现在才是初夏,想不到已经有太阳花开花了,破旧的三轮驶过,像载着一车艳丽的阳光,刘理和顾浴洋马上就被这灰色空气中突如其来的亮色吸引了注意,两人跟着老人走起来。
  到一个茶摊边,老人停了下来,随着风摆动着柔软枝条的花朵们也安静下来,艳丽的一片,在阳光里开得无比灿烂。
  "真好看,我老家在后院种了盆太阳花,用脸盆种的,一样的颜色,也很好看的。"刘理说,直直盯着那一车的夏光。
  顾浴洋已经走到旁边的茶摊上端起凉茶喝了起来,有下棋的老人呼呼喝喝地下着棋子,顾浴洋扬头说道:"那你买一盆吧。"
  刘理又摆摆手:"还是不了,浪费的。"说着他也坐到顾浴洋身边,买了杯凉茶。
  除了吃以外,刘理在别的方面都很节俭,他似乎给自己规定了每个月要存多少钱的指标,上个月他用熨斗炒鸡蛋也是因为没钱了,又不肯用存着的钱,便只能将就着过上一天。独自在外生活毕竟没有约束,自我控制是必须的。
  "我买给你?"顾浴洋又说,难得好心。
  "算了算了,买了我也不会养,我连仙人掌都要养死的。"刘理又摇头,还是死了心。
  他们剩下的时光便在茶摊上望着太阳花闲适地过去了。
  刘理跟顾浴洋说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比如他夏天出去逮田鸡回家炒韭菜的事,还有夏天出门钓龙虾的事情,最后说到自己大伯怎么在冬天网麻雀的,终于艰难地挑起顾浴洋的兴致来。
  "捉到麻雀怎么处理了?"顾浴洋说,撑着下巴。
  "当场捏死,不然就要跑了。"刘理说,想想有些不好意思:"是挺残忍的。"
  顾浴洋蹙起眉。
  "嘿嘿。"刘理低下头,慢慢地啜起凉茶来。

  第四章

  刘理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中西方文化间巨大差异会导致的坏处时,是个很普通的下午,他正边缝纽扣边跟顾浴洋聊天。在刘理这个裁缝铺子呆足了一个礼拜的顾浴洋已经彻底放弃看书了,反而对跟刘理的交流很感兴趣。
  既然他有兴趣,刘理也不扭捏,想起什么说什么,他来X城这里快要两年,没学会说几句这边的方言,于是便教顾浴洋说自己的家乡话。刘理来自沿海地区的农村,他们那边的方言柔和而温吞,可是很难说,顾浴洋却觉得很好玩似的,还真的专心学了两三句。
  两人聊天的内容则天南地北什么都有,刘理把自己在X城的见闻说完了,便依旧说自己家乡的事情,顾浴洋听着听着,好奇道:"我觉得你家乡就很好了啊,你以前为什么会想来这里的?"
  刘理把手头的衣服翻了个身,仔细检查了遍纽扣眼子,又抖开衣服整齐叠起来,叠好了才回头对顾浴洋笑道:"因为这里遍地都是宝呀,哪里都有皇帝埋着,我还想着哪天晚上出去尿尿时,尿着尿着一低头,在地上看到个黄澄澄的戒指呢。"
  他这番说辞把顾浴洋逗笑了,刘理也笑,转身去扯过另一条即膝裙来,准备拿去敲边。
  这时顾浴洋却站起来走到刘理身边,在刘理脸颊上亲了一口。
  他难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刘理,脸上的笑像花瓣一样软。
  刘理却如被雷劈到般呆了半天。
  "我才发现你挺可爱的。"顾浴洋说,口气听起来还算诚恳。
  可爱……
  刘理小时候倒被大人夸过长得甜,现在他都二十好几了,可爱个球。
  随着年纪增大,人的脸皮也总会跟着变厚,但再厚都有个极限,刘理的脸皮本来就很薄,被顾浴洋亲一口再夸一下就完全绷不住了,脸和脖子从里到外红了个透彻。
  "你,你干吗!"刘理对着顾浴洋挥起胳膊来。
  那时电视机还不多,刘理在自己村的刘老三结婚时见过一次,在杨教授家见过一次,在X城市中心新建的大厦的玻璃橱窗里见过一次,一共就这么三次,连摸都没摸过,没看过外国片也没见过外国人,所以他当然不知道外国人亲来亲去的是家常便饭。
  表达爱情当然是要亲的,表达友谊却也可以亲,表达亲情更可以亲,结了婚可以亲,结婚前也可以亲,甚至第一次见面的人也可以亲。
  只要是对对方有好意有善意,外国人都是这样亲来亲去。
  刘理是通通不知道的。
  他又赶紧探头去看外面,只担心刚才那一亲会被人发现了,顾浴洋歪着脑袋看他动作,好奇道:"你怎么了?"
  "你还说!你还说!"刘理跳脚,好像古时洗澡被人偷看了的小姑娘,脸红脖子粗了半天才想起要问原因,赶紧问道:"你干吗要,要亲,亲,我……"
  说话声音按字数递减。
  "……亲一下不行吗?"顾浴洋觉得好笑地微微皱起眉,虽然说他这样忽然的动作是有些唐突,而且又是对着一个成年男性,但他并不觉得这整个行为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好吧,他承认自己是有些私心,他觉得刘理很有趣,虽然一开始他以为刘理是个很坏很精明的人,但现在他发现刘理相当可爱,不过既然刘理没办法接受,那他以后不做就是了。
  这并没有什么吧。
  "我,我,我……"看到顾浴洋一副无辜又莫名的模样,刘理便明白过来,这样亲来亲去大概外国人是做得很顺手的,听说老外都很开放嘛。但刘理放松了心,一口气却没提上来,结结巴巴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完。
  "你,你,你……"顾浴洋又笑嘻嘻地学刘理说话,依然是看看刘理笑话的态度。
  刘理给顾浴洋一个白眼:"你别老是笑我了,你连计划生育都不知道,我还没笑过你呢。"
  "你现在也没机会笑啦。"顾浴洋昂起头来,抱起肩。
  这种得意洋洋的样子,让顾浴洋显得有点孩子气,刘理心里想着顾浴洋所理解的计划生育根本就不对,同时又觉得自己没法解释清,他心里暗暗撇撇嘴,低头理线团去。
  顾浴洋还想再逗刘理说会话,在旁边又磨蹭了会,到最后落个自讨没趣,便只能躺去刘理床上打哈欠了。
  要说刘理为什么会来X城,那他当然不是为了来这里尿出个皇帝陵来,这段话说来不算长,刘理高中毕业后没事干,父母便托人给他找了个当地颇有名气的裁缝师傅拜师学艺,学成后刘理便在一家服装厂呆了一阵子,又出来租了城里亲戚家的门面开了个裁缝铺子。
  刘理就是在自己这第一家裁缝铺子里认识的杨教授。
  杨教授全名叫杨胜泉,国内著名史学家。当时他是来刘理铺子补衣服的,刘理手艺好,人又实在,而且因为他高中时爱好历史,能说出点东西来,杨教授跟刘理说了两句话,就对他有了好感。在刘理家乡逗留的期间,杨教授便时常过来找刘理聊天打发时间。
  后来杨教授便对刘理说起X城,这个曾有十三个封建王朝建都的古老城市,也是最早承担起"天府之国"这个称谓的城市之一,杨教授从古代历史说起,粗粗略略地说,一直说到现代,也足足花了他三四天才讲完。
  等跟刘理说完X城,杨教授也要离开了,走之前杨教授留给刘理一个地址和电话,让刘理以后去X城边去找他。
  杨教授走后,刘理便开始了一段充满念想的日子,他从出生到长大,二十一年都没离开过家乡,却在第二十二年的春天里,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去往X城的火车。
  而到了地方,X城也一点没让刘理失望,这边略嫌干燥的空气,不加水做的炒菜,还有刘理刚走下火车时闻到的槐花香气,无一不符合刘理的喜好。
  他便像恋爱一般,满心喜悦地扎进了那浮动着槐花香气的温柔怀抱里。
  清晨刘理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挠醒,他打了个哈欠,看到是楼下水果店老板养的大花猫蹲在自己枕头旁,尾巴正好能扫到自己的脸,猫咪大概是从窗户外面的槐树上跳进来的,刘理打着哈欠把大花猫抱起来送到门外,回到床上想继续睡会。
  楼下厕所门前早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当妈的给女儿插队被人指出,妇女们正扯着喉咙吵架,也有比较早上班的正推着自行车叮铃叮铃地出门去,吵吵嚷嚷的声音并不能击倒刘理的睡魔,刘理头一歪,口水便从嘴边淌了下来。
  可这次他梦中的羊肉泡馍还没端上桌,外面便响起砰砰嗙嗙的敲门声,想起可能是急性子的顾客着急要看衣服,刘理便不太情愿地从床上起来,抓抓头发跑去开门了。
  开了门,刘理眼睛里却首先看到一片艳丽的紫红,紫红的细小花瓣抱着金黄的花蕊,柔嫩的墨绿枝条摇摇摆摆。
  顾浴洋的脸在太阳花后笑得很明艳:"我在路上又看到上次卖花的那个老爷爷,我就买了一盆过来。"
  刚被刘理抱出去的大花猫还没走,蹲在顾浴洋脚边"喵"了一声,站起来蹭了蹭刘理的腿。
  "快说谢谢啊。"顾浴洋催促道,看起来好像是觉得要个感谢很理所当然。
  "喵——"大花猫在下面叫。
  "诶呀。"大概是觉得刘理反应太慢,顾浴洋推开门,自己挤了进来,三步两步到窗边把花盆安安稳稳地放置在了窗台上。
  然后他便美滋滋地欣赏起自己的杰作来。

  第五章

  这大概是刘理第一次收顾浴洋的礼物。
  不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礼物,搞不好只能算是顾浴洋寄养在刘理这里的。
  后来顾浴洋是切实地送过刘理一次礼物,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小商品市场卖布料那边某个摊位上买到的一粒银色金属搭扣,形状是个张开翅膀的蝴蝶,蝴蝶翅膀上有着雕琢细致的镂空花纹,很稀罕漂亮的玩意。刘理一直寻思着给哪个漂亮的女老师做一身漂亮的套裙时用上这个扣子,但到最后他离开X城都没用上。
  刚收到太阳花那阵子,刘理很开心地照顾起这盆玩意来,他说他种死过仙人掌不是吹牛逼的,那时刘理还小,某天学校上完课就搭错了经一般,热情无比地回家要给后院的仙人掌浇水。可冬天里的仙人掌哪里扛得下每天三升水,不出半拉月,那盆可怜的植物就蔫巴巴地坏死了根,为此刘理他爸爸还暴揍了刘理一顿屁股,最后刘理在那原本种仙人掌的破脸盆里撒了把问隔壁伯伯讨的太阳花种子,才算捡回一条活路。
  还好,不管是老家那盆被种来充数的太阳花,还是刘理现在窗台上这盆,都还算争气,夏天里一天比一天开得生机勃勃。
  顾浴洋当然也很满意。
  尽管顾浴洋在家里或者在杨教授面前,对刘理的笨头笨脑还是略有微词,但他总算是一天比一天满意起来。
  笨蛋没有聪明人好沟通,但笨蛋总比不讲道理或者自作聪明的家伙好。
  在顾浴洋看来,杨教授属于不讲道理的那方,而他爷爷则属于自作聪明的典型。
  中国人有些特性是顾浴洋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比如说,他们会把上一代的责任以非常强硬的态度加到下一代身上,不管下一代有什么考虑,在家人的利益面前,那些与家族无关的考虑都是不负责任的表现。
  从职业来说,顾浴洋只想从事自己感兴趣的工作,比如说他现在想回美国继续进修,他喜欢机械相关的东西,他的工程学学士学位可不是虚的。
  可爷爷却觉得不行,爷爷说,你要是回去上学了,家里的厂和这一大帮子人怎么办。
  怎么办,能怎么办,以前我没回国时你们不都是活得好好的。
  ——当时顾浴洋是这么回答的来着,不假思索。
  然后爷爷抄起拐杖一下子敲到了顾浴洋大腿上。
  顾浴洋痛得那叫一个气急败坏,张开嘴破口大骂,当然都是骂的英文,他回国才两多月,连国骂精华三字经都还没学到手。
  "你叽里呱啦骂个球!!"
  爷爷再次一拐棍敲来,顾浴洋弹起,抱着受伤的左腿跳去沙发后头,依然喋喋不休地骂,气得满脸通红,要是他再小一点,要是他没成年,要是他还在美国,他爷爷哪里能这么嚣张,顾浴洋一个电话就让爷爷吃不了兜着走了。
  "美国有个球好!我在美国呆那么些年怎么就没觉着老外的好来!!你个小兔崽子在国外呆得脑子生虫了是不是!"爷爷也是被气得不行,打不到顾浴洋,直接把拐棍扔了过来,祖孙两个的脾气是一脱脱的像,客厅里暴跳如雷的两人一个操着英语,一个操着陕北口音的普通话,对骂不休。
  帮佣的阿姨早吓得缩进了厨房,这场战役持续到顾浴洋的妈妈提着小坤包回家那刻,顾浴洋大喊一声"妈咪",缩到母亲身后,又马上闪身出门。
  后来顾浴洋就被送到了杨教授家。
  因为实际上他家没有一个人是站在他这一边的,看起来最疼爱他、事事都顺着他的母亲,也觉得顾浴洋回美国再进修不妥,父母都同意顾浴洋爷爷的说法,先在国内适应一段时间,学点东西,然后再去家里的企业做事。
  "你迟早要接家里的班的不是。"当时妈妈对独自生着闷气的顾浴洋这样劝说道。
  顾浴洋的母亲名字叫做许语博,是相当有名的大家族许氏的后人,要是硬要算起来,她都能算作中国某位周姓文豪的外甥女,虽然那亲戚是远了点,好歹也是外甥女不是。
  有着这样的家庭背景,顾浴洋母亲的思想也算是很洋派先进的了,但现在看来妈妈根本是站在爷爷那边的,那不用说了,向来对妈妈言听计从的爸爸,肯定也是站在爷爷那边的了。
  顾浴洋唉声叹气,妈妈奇怪道:"帮家里做事有什么不好的,你倒是说说你学的那种机械什么的,学了能有什么用,能帮到家里的忙吗?再说了,学那种专业,出来后无非是当个工程师之类,能赚多少钱?"
  看着儿子越来越不好的脸色,妈妈又和颜悦色起来,继续说:"你要是不做,你堂叔家那边瞪着眼睛盯着家里企业的人可多着呢,你在国外这么多年,他们闲话说了不少,也该是好好干一番让他们刮目相看了不是?"
  "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管他们干吗。"顾浴洋懒洋洋地说道,躺在床上依旧不肯起来。
  说到底,还是一个观念的问题。
  里面是爷爷和父母,外面是不明真相的旁人,大家都觉得顾浴洋应该为家里负起责任来。中国家长习惯用孩子能赚多少钱来作为衡量孩子能力的标准,而顾浴洋则觉得自己过得好就够了,诚然他现在开的车用的东西都是建立在家里所给的物质基础上的,可他没有这些,一样能过得挺好。
  现在他还不明白国内国外的制度也不同,要是国内的制度也有国外那么健全,那"养儿防老"这句话就不会存在了。
  而这个"不健全"还会持续很长很长的时间。
  顾浴洋便不情不愿浑浑噩噩地在杨教授家呆了一阵子,涂花了杨教授珍藏的几本书籍后,终于获到换个地方"关押"他的结果。
  所以第一眼见到那个傻兮兮乱蓬蓬的小裁缝时,顾浴洋还挺高兴的。
  刘理,小小的一个男人,背影看起来瘦削得很,像个小孩一样有双圆溜溜的亮晶晶的眼睛,可他年纪却比顾浴洋大,一把大剪刀使起来顺手得很,嚓嚓嚓几声,一块布就能在他手里整齐划一地裂成几块方阵。
  顾浴洋有点喜欢逗他,一点点。
  因为每次被揶揄了,刘理通常的反应都是呆一会,然后反应过来了,便会有些生气,可有的时候刘理不会生气,更多时候,他都反应不过来。
  顾浴洋承认,他是有点损。
  在别人身上找乐子是所有炎黄子孙都有的劣根性,有点像看你不开心了我就开心似的那种感觉,就算顾浴洋在太平洋那头呆了这么些年,也没让海水把这劣根性漂干净。
  尤其跟刘理熟了以后,顾浴洋便越发有些肆无忌惮,反正不管他怎么搞,刘理也不会真的生气,这男人脾气好得很,要换别人,顾浴洋这么烦人,早被别人一拳头捶到脸上了。
  每天早上,顾浴洋坐着家里的车子出来,开车的是爷爷的司机,他原先开的小跑车因为某次擅自夜游晚归后也被没收充公了。
  坐在车厢后座的顾浴洋,手边总会放一堆的书本,唐诗宋词,古代汉语,现代文学,什么都有了,最近爷爷也放了些企业经营管理的书进去,大概是觉得孙子熏陶中国文化熏陶得差不多了,是该干正事了。
  顾浴洋打个哈欠,漫不经心地拨开那摞书,从最下面抽出一本大而薄的东西来,封面上印着个金发的摩登女郎,随手翻翻,想想刘理看到这书后可能会露出的表情,顾浴洋就忍不住翘起嘴角。
  一下车,顾浴洋便随便抽了几本书往那幢红砖头的小楼里走,这边附近的居民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一辆小轿车驶到排着长龙的公共厕所边停下来,然后推开车门走出来一个扎眼得不知道让人怎么说好的公子少爷,开始大家都还咋咋呼呼的,各种谣言疯传了一个多礼拜,渐渐地半个多月下来也都已经习惯了。
  "小李子,先前跟你说过的VOGUE!"顾浴洋说,拿着杂志上了楼,迫不及待地去砸刘理的木板门。
  门很快开了,刘理今天起得早,有些微曲的头发依旧蓬蓬的,他看见顾浴洋手头的书,不出人所料地一呆,下一秒立刻开心起来,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接过书坐去床边。
  "我女友回国后我去看过她几次,昨天又去找她,才想起来这个书,就让她带了一本先给你看看,还好她带了些回国来。"顾浴洋解释,坐到床边,一眼瞥到窗台上自己买来的那盆太阳花正风骚地在清晨的阳光下半张着花瓣,他感觉挺满意,随手把另外几本诗词歌赋甩到床角。
  刘理高兴地道了谢,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封面上的外国女郎,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嘴里啧啧称奇:"外国人的书啊。"他说。
  顾浴洋忍不住想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喜欢看刘理的土包子样,他觉得有趣,而且还会有一些莫名的成就感。恩,也就一些些。
  那杂志上还带着顾浴洋女友常用的香水味道,刘理又像小狗一样用劲闻了闻,终于轻轻地翻开了杂志。
  他很快翻了几页,忽然露出了难掩的失望表情,最后他很老实说:"都是英文,看不懂。"
  "漂亮倒是都挺漂亮的。"他低头细细地摸着内页的一条长裙,低声说:"这种衣服在国内什么书上都看不到。"
  刘理那失望的样子就让顾浴洋有些不快了,他忍不住说:"你不是裁缝么,裁缝应该看着款式就能做出衣服来吧。"
  听到顾浴洋这么说,刘理抬起头来,笑道:"怎么会呢,我又不是神仙,做过几百遍的衣服裤子,稍微改改样子,我确实能直接作出来,不过这种的……"他又摸过那张印有穿着漂亮黑色套裙的模特照片,"这种的太难了,要是没有图样注释,我肯定会做得很难看。"
  顾浴洋就更不快了。
  顾浴洋晓得自己不快在哪里,他本来是想着,要是刘理以后每次做什么衣服都能想到他的灵感来自顾浴洋带给他的那本书,那顾浴洋得多得意啊。
  毕竟刘理只是中国的一个小裁缝,不是什么名牌设计师啊。
  他这点别扭的心思,也是来自遗传的劣根性,在外国呆多久也褪不去。
  刘理小心翼翼在旁边偷看着顾浴洋的脸色,又偷偷地瞟手里那杂志上印刷得漂亮图片,最后终于忍不住说道:"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书啊。"
  顾浴洋现在早没了那心情,横给刘理一眼:"艺术无国界,自己看去!"
  刘理便焉了。
  处了三个礼拜,刘理发现,顾浴洋的脾气真是让人摸不到头脑。
  那脾气吧,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就是邪门,邪门得很,前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横眉冷对千夫指了,当然刘理要是知道顾浴洋的妈妈是写出"横眉冷对千夫指"这句话的某人的外甥女的话,大概就会想通一些了。
  而且顾浴洋对人好的时候,真是好,黏糊糊的那种,亲切和蔼,但一旦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别说对人好不好了,连跟他说一句,都是遭罪。
  刘理觉得不懂,他不懂外国人的心思,他想外国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吧,神秘莫测。
  不过本来他也不需要懂,顾浴洋快在裁缝铺呆满一个月了,最近他有的时候都不来了,大概很快就要回去做小老板了吧。
  刘理看看自己的枕头,下面还放着顾浴洋刚过来时,杨教授硬塞给刘理的生活费,刘理分文没动地放着,他想着顾浴洋最后一次来时一定要还给人家才行。
  很快,那"最后一次"就到了。
  顾浴洋最后一次来之前,刘理已经带他逛遍了西大街,带他重新看了钟楼,看了博物馆,看了人民大厦,看了保育院,又带他去爬了次城墙,墙这头是人,墙那头是黄色的土地和绿色的田埂,鸡犬相闻。
  "最后一次"那天,顾浴洋早上过来时便直接对刘理说了,刘理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本来他两差别就很大,原本应该是一辈子都不该认识的两个人,居然能像这样拴在一起快一个月,也真是缘分到了。
  刘理便开开心心地说:"那晚上我带你去吃鱼香肉丝吧。"
  顾浴洋也挺高兴的样子,说道:"鱼香肉丝里又没有鱼,我才不要吃。"
  饶是他这样有些嫌弃的样子,也还算吃得满意,刘理曾经拍着胸脯带顾浴洋出去吃过几次他赞不绝口的美食,次次都被顾浴洋不留情面地批一顿,难得这最后一次,又是喝酒又是吃肉,顾浴洋也一点意见没有,全程奉陪。
  天边黑透透的时候,两人回到刘理住的地方,顾浴洋家里的车子已经等在楼下,照旧引了几个人围着看,顾浴洋走到车边低头叮嘱了司机几声,便跟着刘理上了楼。
  到了楼上,刘理把顾浴洋闲散丢下的一些书本找出来摆齐,又把那装钱的信封摆到书本堆的最上面。
  "为什么不拿钱?"顾浴洋问道。
  他还是第一次在夜晚昏黄的灯光下看着刘理的脸,刘理的头发好久没剪了,有些微长,侧面的鬓角在他瘦巴巴的脖子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你又没费我什么事,我拿什么钱。"刘理解释。
  顾浴洋笑了笑,他不会推辞这一套,听刘理这么说,便轻松收下了那信封,回头掏掏口袋,把一个小纸包塞进刘理手里。
  "这是什么?"刘理又好奇了,手快地拆了那纸包。
  他手心里是只银色的小蝴蝶。
  "看你挺喜欢,又不肯买,我就买了。"顾浴洋笑道。
  他是挺贴心的,他贴心的这套就绝对是从外国人身上学来的了。
  刘理从小就没收过礼物,乡下孩子嘛,就算过生日也就吃一碗清汤面了事了,哪里有什么可讲究的,哦,也许他那台爸爸给买的缝纫机算是礼物。
  所以刘理拿着这蝴蝶扣子,是挺感动的。
  加上想起以后再见不到顾浴洋,就有点热泪盈眶的那种。
  就算养猫养一个月还有点感情不是,就算顾浴洋这个人再邪门,好歹对人不坏的。
  他非常非常不好意思地——这辈子都没这么不好意思过——低着脑袋说了谢谢。
  主要他是个男人,太矫情不好。
  然后刘理就被顾浴洋抱住,在嘴巴上亲了一口,顾浴洋舔舔他,笑笑地说:"你真可爱呀。"热气喷在刘理脸上。
  那时候刘理还没对象,那时候刘理就没看过什么爱情片,那时候他也没处找爱情小说看,那时候他哪里知道接吻这回事是怎么一回事。
  何况……男人和男人……
  主要是接吻的意思太多了,但连顾浴洋都没搞清楚这淡淡的一吻里面有多少种意思。
  刘理的脸庞烧成一个柿子时,顾浴洋便转身走了。
  忽然想起什么,刘理对他喊道:"你的太阳花呢!"
  顾浴洋回头对他喊:"也送你了!"
  顾浴洋便这么走了,以后不再来了。
  晚上刘理躺在床上,摸摸自己的嘴巴,还能想起那奇妙的柔软触感。
  那好像是他一辈子,所摸到的最软的东西,那为什么,他以前就没发现自己的嘴巴有这么软呢,还是只有顾浴洋的嘴巴才这么软呢。
  可惜他以后也见不到顾浴洋了,认识快一个月,他连顾浴洋家在城东还是城西都不知道。
  刘理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床头放着那个蝴蝶搭扣,还有三个配套的圆形雕花小扣子。

  第六章

  顾浴洋走了以后,刘理便回复了每天九点多才起床的日子,其实他这个人有些懒,而且还得过且过,虽然偶尔还是能勤快一下,但一般普通人没了督促,总是忍不住发散起惰性来,刘理就是个普通人嘛,一个普通的裁缝。
  他把手头的事情都完工后,又接了几个做裤子补衣服的工作,很轻松的活计,还能抽空研究研究自己临摹的那个外国杂志上的衣服,搞不好还真能研究出名堂来呢。
  刘理的生活总是这么愉快轻松又充实,他定期汇钱给家里,余下的钱便用来吃喝,钱多了吃就鱼香肉丝,钱少了就吃面条馍馍。
  "做完了王老师的裙子,要给李老师的爱人做裤子。"刘理边喝着羊肉汤,边整理自己的工作表。
  "恩……是李老师先来的还是张老师先来的来着……"刘理抓抓脑袋,发起呆来。
  吃完了午饭,便要回去工作,到两点再睡个午觉,刘理的算盘打得蛮好。吃过午饭,他慢悠悠地晃回自己的裁缝铺子,还没开始做活,却接到了家里寄来的信。
  是爸爸的字,但肯定是按着妈妈的意思写的,上面洋洋洒洒写了许多琐事,要是按爸爸自己的调调来写,肯定是不会这么罗嗦的。
  比如说刘理在家乡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刘竞他老婆刚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信上妈妈的口气酸溜溜,就刘竞家那老太太高兴的样子就反复描述了两三遍。
  刘理抓抓耳朵,忍不住笑了。
  妈妈总是这样,年头她拍电报过来,一共就十五个字,其中一句还是"小竞老婆怀了",虽然说刘理已经到了结婚的年纪,不过他毕竟还年轻么,其实根本不用这么急,过了二十五岁再开始考虑也一点不碍事。
  刘理看完了信,便坐下来慢慢地写回信,他除了做活外干什么都慢,连写字也是慢吞吞地一笔一划,写了会又忍不住站起来东摸西摸的,先给阳台上的太阳花浇了水,又出去串门子。刘理和周围邻居们的关系还是可以的,吃不上饭时别人也会接济他。
  等到下午快五点时,在邻居家里吃过饺子刘理才抹着嘴巴回去,反正工作还不算赶,他想先把信回了,不然过半个月收不到回信的话,妈妈那个急性子又要瞎担心。
  推开裁缝铺没锁的门,刘理正想着要抬手开灯,却一眼看到坐在自己床上的那个人。
  顾浴洋抬手扬扬手里的纸片:"你的字真难看。"他毫不留情地指出来。
  虽然看到顾浴洋后下意识是有点高兴的,可听完顾浴洋的话刘理就马上就不高兴起来,他打了个充满芹菜味的饱嗝,走到床边一把抢过顾浴洋手里的信纸。
  顾浴洋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他挑眉看向刘理,表情有些玩味。
  刘理把信叠起来,放到缝纫机边上,然后他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了刚从报纸上看到的那个新词。
  他仰起脖子,说道:"你这是侵犯我的隐私权!"他把最后的"隐私权"三个字说得又重又响亮,能说出这样一个高级又有知识的词汇,刘理觉得有些骄傲,脑袋抬得高高的。
  顾浴洋一脸的揶揄。
  刘理不管顾浴洋嘲讽的样子,拖了自己的板凳坐下,又把用来装纽扣的那个抽屉整个抽□,低头去捡扣子,边捡边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老实说,刘理是真的没想过顾浴洋还会回来,虽然两人认识也算有段时间,应该算是朋友了吧,但刘理真不觉得自己这里会让顾浴洋有任何留念。
  他倒是有想过以后问杨教授讨了顾浴洋家的地址,提点好吃的去看看人家少爷。
  "爷爷考我古诗词,我没答上来,又被他骂了。"顾浴洋打着哈欠答道,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嘻~"刘理笑出来,学着顾浴洋的样子摆出嘲讽的脸:"活该么。"
  顾浴洋给他一个白眼,形状漂亮的眉毛一个抬起一个压低,嘴角扯得很难看,大概被刘理逮到小痛脚,让他有些不快。
  "他都考你什么了?"刘理又问。
  "就是李白杜甫之类的吧,我也不知道,什么茅屋秋风的,爷爷还说这是最基本的,最基本的难道不是床前明月光么。"
  "那是杜甫写的,确实很基本,我初中学的……"
  "我知道,我知道。"顾浴洋不耐烦地打断刘理:"我还知道这首诗体现了忧国忧民的思想,但是我背不下来,唐诗太难背了。"
  刘理又是笑,顾浴洋的眉毛就竖了起来:"难道你能背下来吗,我打赌你现在背不下来。"
  只一句话,刘理便笑不出来了,他低着头很快捡完了剩下要用的几个纽扣,有点不服气地说道:"可我还能背下元素周期表。"说话声音底气很不足。
  顾浴洋便满意了,他脱了鞋子,一点不介意刘理床上堆得像咸菜团一般的毛巾被,往下躺去,而且很快发出了低沉均匀的呼吸声。
  真诧异这家伙会这样直接睡在这里,他在刘理这里呆了一个月,从来都是坐着没有往下睡过,他似乎是嫌刘理的床很脏乱,所以连坐着都是只坐边上那一点点地方。
  刘理左看右看,把放得有些远的电扇搬得离床近了些,然后弯腰拉开毛巾被盖住了顾浴洋的腰腹部。
  屋里光线不太好,凑得近了,刘理才看到顾浴洋脸上挂的两个黑眼圈。
  先前顾浴洋在裁缝铺呆着时也说过一些跟家里人相处的事情,他说得不多,零零碎碎,但刘理还是听得出来他跟家人处得不算好,好像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穷人有穷人的苦恼,有钱人有有钱人的麻烦,而且顾浴洋和小时候最疼他的爷爷现在关系是最僵的。
  估计他回家这几天过得很难受吧,谁被逼着去干自己不喜欢的事情都不会开心。
  刘理最后拉直了顾浴洋被压得蜷起的裤脚,便拍拍手趴到缝纫机边去写信。
  他这一写,又花去了很多时间,他把电风扇给了顾浴洋,自己便摇起蒲扇来,磨磨蹭蹭地把信纸和笔收起来时,已经快八点了。
  转身想把信都收进床头柜里,刘理又被吓了一跳,顾浴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正不声不响地坐在床上望着刘理。
  "刘竞是谁?"顾浴洋没头没脑地问道。
  肯定是刚才从刘理信里看来的,想起自己的家信被人看过,刘理忍不住重新气恼起来,不过那火气还不如打火机的火,一小簇刚冒起来几秒,一下子就灭了。
  "我同村的一个人,从小玩到大的。"刘理回答,心里思忖着顾浴洋什么时候走。
  "结婚了?孩子都有了?"顾浴洋又问。
  刘理点点头:"他比我大四岁,去年结的婚,今年生孩子,我觉得我以后应该也差不多这个年纪结婚生孩子。"
  "你有女朋友了?"顾浴洋问,难得话多。
  "没呢,我妈急着给我介绍,但我想以后自己找,觉得自己找的喜欢点。"刘理说,依然一摆一摆摇着蒲扇。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刘理看向顾浴洋,问道:"你对象是自己找的么?是不是金头发的外国人?"
  顾浴洋点头:"是我同学,是中国人,黑头发。"
  刘理以为,顾浴洋的对象肯定很漂亮,他遥遥想了想自己那还在云端没往下掉的未来对象,道:"你呢?你什么时候结婚?"
  顾浴洋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薄毛巾,站起来穿鞋:"不知道。"
  刘理以为他要走了,赶紧把床边的电风扇摆回缝纫机边,顾浴洋穿好了鞋,回头看到蹲在地上忙着摆弄风扇插头的刘理,说道:"我饿了,带我出去吃东西吧。"
  "啊?"刘理猛地抬头,哐一声撞在缝纫机上。
  他泪眼汪汪地捂着脑袋重新蹲下来,顾浴洋在他面前哈哈大笑。
  最后刘理带顾浴洋去吃了面条,然后顾浴洋又硬拉着刘理找了家药店,买了外用的膏药,边忍不住恶意地笑着,边叮嘱刘理好好擦药。
  办完这些,顾浴洋便回去了,也没说以后还会不会再来。
  刘理希望顾浴洋别再来了。
  他总觉得,遇到顾浴洋后自己怪倒霉的,前天出门还踩到书点老板家大黄狗的尾巴,被大黄狗追着吠了半个校区。
  现在头上又是一个大包。
  刘理轻轻地按按那个大包,哟,死疼死疼的。
  他撸撸鼻子,刚才又吃了面条,现在肚子饱得不得了,他得消化消化。
  刘理背着手,消化了一路的面条,到家里肚子好不容易松快了点,于是干净冲个凉水澡,钻到床上睡去了。
  本来晚上想做点活的,被顾浴洋一闹也没做起来,这样进度可能就要稍微紧一点了,刘理想着今晚早早睡觉,明天早点起来干活呢,不然以后可没这慢悠悠的时间出去串门。
  还好刘理的睡眠质量不错,一夜好梦。
  第二天早上,刘理则是被别人的敲门声吵醒的。
  看看表,正好七点钟。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准时。
  刘理磨蹭着起来开门,门打开,忍不住咕哝了句:"你怎么又来了。"
  门外站的还是顾浴洋,笑意盈盈的,看起来心情好得很。

  第七章

  八月初起头,一些黄金梨和飓风葡萄提早上市了,大清早有蓝皮小车拉着圆滚滚的一车梨子来到刘理的裁缝铺子下面,一箱箱往水果铺子里搬梨子,刘理站在窗户边看了会,鼻尖似乎能隐约闻到梨子馥郁的香气,他看得肚子胡乱叫起来,只好转身去安分地做活。
  上回收到妈妈的信后,都过去两个礼拜了,家里应该收到他的回信了吧。
  前三个月的钱又存起来一些,也该往家里邮了。
  ——刘理边做着事,边低头胡思乱想着,外面有只麻雀飞到窗台上,叽呀叫了一声,刘理的手不小心抖了下,他拾起桌边的手绢,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望望窗口那只站在太阳花下头的小麻雀,低头去仔仔细细地剪一条直线。
  前头顾浴洋来了以后,现在也过去两周了。这十来天里,顾浴洋还会不时地过来一趟,有时候带些吃食,有时候又带两本那种国外的服装杂志,说到那些杂志,里头的衣服样式确实新颖别致,学校的女老师们大多懂英文,有的人看见其中一本,拿起来翻过一遍,便缠着刘理要他做里面一套浅蓝色的千鸟格套裙。
  刘理这不正在做着呢么。
  杂志后头附加的寥寥几页裁剪图,女老师给刘理翻译了一下,大致写了写过程,刘理便看懂了,虽然看懂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做不出来,便好言好语劝那女老师不要乱花钱,女老师口头说着好好好,第二天就把布料送到了裁缝铺子里。
  刘理没办法,只能一点点做起来,昨晚熬夜用衬里做了个大概样子出来,和书上的果然差很多。
  刘理知道,杂志上那些人不是普通裁缝师傅而是真正的大师,光他们震撼性的剪裁线条就不是刘理一个晚上的琢磨能搞出名堂来的,不过他也只能瞎琢磨,能做就做得,做不了,只能赔布钱给人家老师。
  正埋头耍着剪刀,外面有人敲门,正好是楼下水果店的老板,刘理心头难得猥琐地一喜,猜是好心的老板来给自己送梨吃了,赶紧放下剪刀撒欢一样跑去开门。
  门外站的就是水果店的老板,不过老板手上没带着梨子,倒是他后头跟着个漂亮姑娘,高高个子卷卷头发,头发还带点紫色的,那从没见过的绚丽发色让刘理目瞪口呆。
  "是刘理吗?"那姑娘的弯眼睛一笑,挺白净的脸没怎么化妆,但头发的颜色实在太惹眼了。
  穿着白背心的水果店老板也不住地瞅着他带来这姑娘的脑袋,紫色的头发啊,不知道有多奇怪,这姑娘一路走来肯定一堆人指点着她瞧吧。
  刘理被那姑娘的一笑晃得心头小鹿乱撞,傻不愣登地点起头来,眼睛还不时望望姑娘脑门边飘荡的两抹紫色,心里也觉得稀奇得很。
  学校最会打扮的女老师,也是一头黑发飘飘,刘理见过大街上有带着大相机的外国人,头发有的是金黄色,有的是深红色,外头有些时髦的阔太太倒是会染头发,大多都是染棕色的吧,刘理就从来没见过紫色的头发。
  那姑娘扭头对老板一笑:"谢谢你带我过来,麻烦你了。"
  刘理把那姑娘让进门,店老板便说要下楼去拾掇梨子,着急走了。
  老板走开,刘理又好好打量起这姑娘的打扮,蓝布的牛仔裤,很大的裤腿,肯定比刘理的裤子还大,棕色格子短袖棉布衬衫也松垮垮的,大热天的脖子上还松松搭了条藏青色的薄巾,姑娘跨的包倒是简单,刘理也有一个,墨绿的军用包,上面印着红色的五角星。
  "我叫梁蔓,我是顾浴洋女朋友的姐姐。"那姑娘笑道,涂得红艳艳的嘴唇衬得她的脸越发白,像刷过粉的墙似的。
  哦,原来是小顾对象的家里人。
  怪不得了,刘理就想自己没招惹过这样奇奇怪怪的丫头。
  "你好,你好。"刘理搓气手,满客气:"你坐吧,坐吧。"
  姑娘的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四下转头看了圈:"坐哪啊?"
  "就那,就那。"刘理指指自己的床,有些不好意思,他这边没有客人坐的地方,那些老师来的时候要么站一会就走,要么就坐自己的床,房间里是有个靠背小椅子,不过咯人得很,四条腿都不一样长,刘理都不好意思让客人坐这破椅子。
  再没头脑,总还是要面子的嘛,要面子是人的本性。
  那姑娘倒不嫌弃,笑了笑,一屁股在刘理床上坐下。
  一坐下,她就发现了刘理放在床头的那五六本杂志,都是顾浴洋带来的,放了几天了,刘理每天都要拿着翻上几页。
  "这是我妹妹的书吧?"梁蔓也拿起书来翻,翻了一会,咕哝一句:"其实早都过时了。"又把书都扔下了。
  然后她抬起头来,刘理正忙着找杯子想给客人倒个水,可他就一个搪瓷杯子,又拿来喝水又拿来装饭,哪能拿出来招待客人呢。
  "你干吗呢。"梁蔓问道。
  刘理脸红通通:"我记得我另外有个玻璃杯子的,你等等啊,我找出来给你泡茶。"
  梁蔓噗嗤一声笑:"诶,我不渴,不想喝水,你过来。"
  她像招小狗一样招招刘理,刘理便挺不好意思地坐过来了,坐在自己平常开纽扣眼子的那小板凳上。
  "我妹子跟我讲,顾浴洋最近对她都没心思,去找她就是问她借服装杂志,我妹妹去顾浴洋家看他,他还要出去,问他出去做什么,他说去找刘师傅,就是你了。"梁蔓望着刘理:"刘师傅,我也是第一次见你,但我觉得你人不错,骗不了人,你跟我讲,顾浴洋是不是压根没来找过你?"
  刘理被问得很是莫名,顾浴洋确实是来找他的嘛,他老老实实地答道:"顾浴洋就是来找我的啊。"
  梁蔓一瞬间表情有些不满,她回头去看那些杂志:"做得是挺像的,还把书都拿过来放你这了,他说他最近对学裁缝有兴趣,还说什么你这儿环境好,能看得进东西,不过他这个人,我妹看不清,我怎么能看不清,就他,这辈子都不会对裁缝有兴趣。"
  她重新看向刘理:"刘师傅,我妹跟顾浴洋在一起很多年了,两人从小就认识,感情很好,以后一定会结婚,我妹为那男的付出了很多,刘师傅,你应该有家室了吧,有妻子吧,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一个女人为男人付出时的艰辛。"
  梁蔓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眼里的光有点像冰凌折射过的样子,一道道的,慑人。
  刘理又傻子一样懵了半天,实在不懂梁蔓要说什么,倒想起来要先反驳一下,"我没对象啊。"
  梁蔓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刘理一遍,脸部表情终于变得轻松了些,笑起来,笑得跟朵花似的:"刘师傅,我就不绕弯子了,就这些外文杂志,虽然是服装杂志,但我知道你肯定也看不懂,那肯定就不能是拿给你看的了,这种书拿出来,肯定是给女人看的吧。"她顿了顿,又想了想,接着说道:"其实吧,我妹就是怀疑顾浴洋在外头有人了,也怀疑他说来找你是骗她的,刘师傅,我妹是个好姑娘,你也是个好人,你跟顾浴洋认识有段时间了吧,应该能知道顾浴洋是个什么货色,照理说,你这么好的人,应该不忍心看顾浴洋个兔崽子骗我妹那么好的姑娘吧。"
  梁蔓一口气摊了牌,似乎浑身轻松起来,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银色铁皮的薄薄盒子,打开,居然抽出根烟点上了。
  刘理在家时,乡下老太太有的喜欢抽烟,但都是抽土烟,再不然刘理在大街上扒着橱窗看电视时,看到有些穿旗袍的漂亮女人抽过长杆子烟,但刘理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么水灵灵活生生的姑娘抽烟,抽的还是刘理从没见过的烟,长长细细的一根。
  "你就跟我说吧,顾浴洋是不是在你这儿跟别的女人约会,要不然他就出去找那个女人,拿你做挡箭牌……"梁蔓吐出一口烟雾,说道。
  "没……没……"刘理被烟味呛到,打了个喷嚏:"……顾浴洋就是来我这里的,书也是拿给我看的,没在我这里找过别的姑娘。"
  他撸撸鼻子,感觉自己又想打喷嚏,本来准备忍着,还是没憋住,一个喷嚏打出来,又咳嗽了两声。
  刘理做人不够灵活多变,但他也听出来这个姓梁的姑娘对顾浴洋意见是大大的有,刘理一直觉得顾浴洋和他对象两人感情是很好的,因为顾浴洋说过他两在一起快三年了,照这么下去,以后结婚是差不多了。
  但按照梁小姐的说法,怎么好像是顾浴洋对象家的人不太满意这门亲事呢。
  别人家的事情,刘理却是不太好管的。
  可梁蔓却并不相信刘理的回答似的,有点不屑道:"刘师傅,你就别替顾浴洋瞒着了,他以前出门都是自己开车出去溜达,车子被他爷爷没收后就懒得动了,成天窝在家里,每次都是我妹妹去找他,两人才能见到面,现在他居然都会乘电车了,还半句怨言没有,逮到空就往外面跑,说他是来你这小铺子的,谁信呢。"
  这事还真是难办了。
  刘理抓耳挠腮地吭哧半天,也不知道再答什么好,人家不信他的,他还真没办法,他本来就对跟这种聪明孩子的相处觉得很棘手,遇到个有些咄咄逼人的,就更不知道怎么办好。
  顾浴洋确实是来他这裁缝铺子的,至少刘理知道的时候就是的,刘理不知道的时候,顾浴洋去做了什么也没跟刘理说过,问刘理也是白问,他哪里晓得顾浴洋在外头有没有其他相好的姑娘了,他跟顾浴洋的关系其实就没那么铁。
  窗口外头的槐树枝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三只麻雀儿,脑袋挨着脑袋,叽叽地吵着,像正挽着手唱歌一样,刘理眼角望着那三只可爱的麻雀,慢慢地有些分心,就有些神游去了。
  梁蔓呼啦啦抽完那支长长细细的漂亮香烟,烟灰是接在她随身带的一个小盒里的,一点没掉到地上,她看刘理不答话了,便以为刘理是理屈了羞愧了,正准备乘胜追击,外面扬起一声满快乐的喊声——
  "小李子!"
  刘理眼睛一亮,立刻站了起来,蹬蹬去开门,外头果然是顾浴洋。
  真的是,刘理从没像今天一样这么期盼见到顾浴洋,他马上把人扯进房间,坐在他床上的梁蔓也站了起来。
  顾浴洋和梁蔓一对眼,房间里气氛整个就不一样了。
  刘理则深深地松了口气。
  他对梁蔓说道:"梁小姐,你妹妹的事还是问顾浴洋吧,我说了反正你也不信的,再说我也说不太清,我去给你们借个杯子泡茶,你们慢慢讲。"
  说完,刘理便逃难一般溜出了裁缝铺子。
  他在楼下水果店磨蹭了十来分钟,讨了两个干净杯子,又提着老板给的五六个黄金梨往自己的裁缝铺子摸,推开门,却发现梁蔓已经不在了。
  顾浴洋站在窗户边轻轻捏着朵太阳花的花瓣,一点点搓着,似乎在想什么事,回头看到刘理,便松开手,对刘理笑笑。
  "你姐走啦?"刘理问道,想当然觉得既然梁蔓是顾浴洋对象的姐姐,便就是顾浴洋的姐姐。
  "我姐?"顾浴洋皱起眉。
  "就是梁小姐,她不是你对象的姐姐么。"刘理说着,把杯子放到缝纫机上。
  顾浴洋呆了呆,想起什么,哈哈大笑,边笑边扯着刘理的手臂,带他坐到床沿。
  "那不是我姐。"顾浴洋忍不住笑得不行:"他们梁家就一个女儿,剩下三个儿子,那家伙哪里来的姐姐。"
  刘理就又不明白了,弱智儿童似的望着顾浴洋,脑子里打结。
  "小蔓就是我女朋友,她太要面子,人又鬼脑经多得很,做什么都阴测测,她肯定是没脸直接过来问你我的事情,她是跟你说她是我女朋友姐姐,是吧?"顾浴洋大笑:"跟你说,小蔓这人喜欢自作聪明,其实蠢透。"
  刘理绕了会,好歹绕了过来,梁蔓原来就是顾浴洋的女朋友,女孩子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来跟刘理打听顾浴洋的事情,便绕着弯子来。
  倒是想不到自己会就这样见到顾浴洋的女朋友,刘理本来还猜着,不知道顾浴洋结婚时会不会给自己一个请帖,他觉得顾浴洋家请客吃饭的话,饭菜肯定做得很好吃。
  刘理老家的好朋友兼好兄弟刘竞,第一次去对象家时就带上刘理了,那家有个老奶奶,做的粉丝煮蛋特别特别好吃。
  顾浴洋又笑了许久,躺在刘理床上捂住肚子。
  "小蔓还跟你说了什么?"顾浴洋问道,眼角带着点笑出来的泪花:"她跟我说就是好奇想来瞧瞧你这铺子,恐怕也是假的了。"
  刘理低头想,不知道梁蔓问自己的事情能不能说,他直觉是不能说。
  所以他就不说了,只摇摇头。
  顾浴洋目光审视,瞧了刘理半天,把刘理瞧得心虚得手指都不由自主交握在一块搓起来,才收回视线,道:"你刚才带了什么回来,好香。"
  "是梨子,黄金梨。"
  提到梨子,刘理便又开心了,他起来挑了两个,刚要拿出去洗,顾浴洋说道:"一个就够了,这梨这么大,一整个我吃不完。"
  刘理便教他:"梨可不能分,分梨分梨,就是分离了,意思不好。"
  "什么鬼道理。"顾浴洋嗤笑道:"就洗一个吧,吃不完才浪费。"
  想想也是,万一两人都吃不完,确实浪费,刘理其实也不太信那什么分梨分离的道理,便轻快地拿着一个梨子出去洗了,回来切成两半,大的那块给了顾浴洋。
  "我知道这个我知道这个!"顾浴洋拿着大块的那一半,忽然有些兴奋道:"孔融让梨,这个我知道,我看过的。"
  "三岁小孩都知道。"刘理不屑。
  顾浴洋受到打击,不太服气,抓过刘理的腰,一把把人按在自己腿上,抬头亲去。
  跟前也被亲过两次了,刘理不太怵了,却莫名地有点心惊肉跳,也不知道怎么的,脸头烧得不行,像发烧一般,顾浴洋结束这个充满水果甜蜜气味的亲吻时前,舌头还伸进了刘理嘴巴里。
  刘理只觉得自己的唇舌间被顾浴洋吸啜得啧啧有声,那是他生命所经历的二十来年间从来没有的体会,满口都是滑腻的液体,那当然和喝水的感觉是不同的。
  到亲吻末尾,刘理抽空喘了会气,问道:"你怎么老做这个?奇奇怪怪的。"
  "喜欢呗,不舒服么?"顾浴洋答道,仰着脖子,倒是一脸可爱相。
  其实亲个嘴,倒也没什么,再说是男人跟男人,就更没什么了,反正刘理不是姑娘,顾浴洋也不是,倒没什么羞臊的。
  但刘理还是难得在意这个,可又被顾浴洋催着吃梨,也就一下子忘了。
  下午顾浴洋说家里还有事,跟刘理吃过饭,便提着给刘理带来大麻烦的那些外国杂志走了,临走前刘理喊住他,想了半天了,他觉得还是得跟顾浴洋提一提。
  "那个,小蔓是个好姑娘……"刘理也随顾浴洋的说法喊梁蔓:"长得漂亮,人又直爽,我没遇到过这样的丫头,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我觉得她跟你挺配……"
  他还是有点担心顾浴洋在外面有别人,这是个提倡自由的时代,虽然说现在男未婚女未嫁的,只要不犯法,别人也管不着,但毕竟人家姑娘跟了顾浴洋三年了,顾浴洋到头来说自己在外面又找了一个,肯定要被人说闲话的,而且梁蔓怎么办。
  "诶,怎么忽然提小蔓呢。"顾浴洋说道,笑笑地:"她好,我知道的。"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刘理觉得有点安慰。
  他照旧送顾浴洋下楼,看着顾浴洋离开,上楼去,千鸟格的套裙料子还摆在工作台上,今天下午得把料子都裁完呢,那种剪裁可难了。
  还是先洗个梨吧。
  给自己找了个偷懒借口,刘理心里顿时开开心心的,又蹦跳着去洗了个大鸭梨。

  第八章

  晚上刘理躺在床上,又是烦恼了许久剪裁之类的问题,毕竟是学艺未精,总是心虚。烦恼半天他想起自己手头也没有可以搭配蓝色衣服的好看纽扣,便准备明天去趟小商品市场。
  X城西的小商品市场异常热闹繁华,原先那里就是个批发布料的地方,后来经过规划,成了现在这样杂货小商贩大集合的状况,里面卖许多便宜的东西,但还是卖布料的占最大。每当城西的人家要做新衣裳了,首先便是来这块地方选料子,然后要么扛回自己家,要么外出找手艺好的裁缝师傅做。不过这个地方实在是鱼龙混杂得很,好东西不少,次品也多,刘理刚来时就被坑过几次,后来也慢慢锻炼出来了,火眼金睛算不上,好歹能不上当受骗了。
  这个地方,刘理也带顾浴洋来过一次,就是在这儿顾浴洋买了那副银色的蝴蝶搭扣给刘理,那东西质量挺好,刘理这儿放了有一阵子了,还是光光亮的,刘理有空就会拿出来美滋滋地端详一番,找软布擦一遍,宝贝得很。
  大概除了学校外头那家面店外,刘理便只往这小商品市场去的次数频繁了,那地方细心着挑的话,还是能找到不少好东西的。
  第二天,刘理起一个大早,喝了碗豆腐花做早饭,便直接去了小商品市场。
  关中人懒,好男不出门这句话不是说假的,陕西八大怪个个跟懒挂个边,所以刘理九点多到小商品市场的时候,里面还是萧条一片,只有零星摊位开张了,有个穿白背心的中年男人端着碗在一个摊子边吃早饭,抬眼看见刘理,抬起筷子一招:"小刘!小刘!来来来。"
  那也是跟刘理熟识的店主了,其实刘理跟这边的人们都还是处得可以的,主要他老实,又不是犟头犟脑的那种老实,所以还挺讨人喜欢。
  被人一喊,刘理便过去了,跟那边一圈人都打过招呼,喊刘理的那位——大家都喊他做老包的——开口问道:"你又有阵子没来了吧,这几天闷在家里干吗,生意太好了?"
  边问边笑,拿握着筷子的那只手捶捶刘理的屁股。
  旁边有人给刘理帮腔,回到:"生意好那是好事,你就是看不得人家好。"
  "去去去!"老包挥挥手,又问刘理:"都没问你呢,上次你来我那边看纽扣时带的那个小孩是哪家的?是你家亲戚啊?"
  又是没等刘理回答,旁边立刻有人插话:"不能够!都说了不能够,那小孩长得穿得就跟小刘不是一路人。"
  "你又知道了你又知道了!"老包不耐烦地地一踹向那个老插嘴的家伙,回头看刘理:"啊?是你家亲戚不?"
  刘理在边上人给他端过的一张凳子上坐下,说道:"不是,他是杨教授带给我看的一个孩子,说是刚国外回来什么的,家里没人看着,就让我看一看。"
  "人家家里的孩子怎么会让你看呢,又不认识,真是奇了怪了。"老包奇怪道,淅沥呼噜喝了一大口碗里的汤。
  "大概是看我有空吧,主要他们是想找人看着那孩子读书,那孩子本来在杨教授家住来着,但杨教授老不在家的他就不肯读书了。"刘理老老实实地回答。
  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说出来应该也没什么。
  另外几个人更是觉得奇怪,对着一脸无所谓又坦荡荡的刘理,不清楚刘理和那"小孩"具体关系的大家倒不好直接把揣摩的话说出来了,面面相觑了会,丝绸店的老板娘说道:"大概就是看你老实好欺负吧,又不是亲戚关系,凭什么让你看小孩啊。"
  有人问了个具体问题:"那小孩几岁啊?十来岁?"
  "二十吧,就比我小三岁。"刘理依然老实地答道。
  "那你哪看得住啊!!"大家顿时一阵唏嘘。
  刘理的性格他们倒是清楚得很,刘理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还真没看住过顾浴洋,喊顾浴洋看书吧,顾浴洋从不听他的,小孩不听话怎么办,难道刘理还要拿根尺子去抽顾浴洋手心不成,要他真抽了,肯定要被顾浴洋逮住了反抽一顿的啊。
  这时刘理最常光顾的一家铺子老板来开门了,刘理赶紧站起来抽身跑了。
  后面几个人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估计这闲话说不到中午吃饭消停不了,刘理也随他们去了。
  在铺子里找了几颗白底染蓝花纹的大扣子,又捡了个新脸盆,刘理挺满意地出来了,看时间还早,小商品市场的客人们也还没几个,便依然过去找那些摊主们聊天。
  话题早早从顾浴洋身上转开了,这回几个老板们说话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一样,刘理过去时还把他们吓了一跳,跟做贼似的。
  其实刘理人虽老实却还挺八卦,主要他生活没波没澜得很,听听别人的闲话也是好玩的。
  老包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小刘,你走路发个声好不好。"
  刘理抬头看他:"你们讲什么呀?"又低头看那些还凑做一堆的人:"你们讲什么呀?"
  一脸期待的表情。
  老包神秘一笑,又搬着板凳过来给刘理坐下,周围人依然一副津津有味的表情,看起来确实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老包开说第一个字,刘理的耳朵就竖了起来。
  "梁家你知道不,做外国人生意的那个梁家。"老包问道。
  梁家在X城还是挺有名的,尽管这个时代通信还不发达,但刘理在这里呆了一年也就知道了,梁家是做五金生意的,很早就跟外国人联合办厂了,据说梁家老太爷厉害得很。
  听说就是道听途说,刘理就道听途说了这么一丁点信息,总之他还算是知道梁家的。
  刘理便点点头。
  老包拍手:"那好,你知道梁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么,三个儿子都结婚了,还留一个女儿。"
  这个刘理倒知道,那个时代,虽然通信不发达,但一旦有些风流韵事都传得很快而且很夸张。据说梁老太爷风流得很,年轻时又留洋又办企业的,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轰轰烈烈一直过到快六十岁了,终于娶了个小他三十多的老婆,他的前三个儿子都是以前的情人生的,这第四个女儿才是老婆的孩子。
  丝绸店老板娘道:"梁老太爷也有八十了吧,大少爷好像快六十了,二少爷四十,三少爷三十,四小姐十九?"
  "对,那个小姐是十九,他们家几个孩子都出过国嘛。"又有人插嘴。
  老包便又不满意了,挥舞着手里的破扇子:"你们又知道个啥,梁老太爷还没八十呢!七十八!足的!"他纠正道。
  刘理瞪圆了眼睛听他们讲,他总觉得对这些人家闲话晓得得清清楚楚也是一种本事,所以从某些方面来讲,他都有点崇拜老包。
  等到众人重新安静了,老包终于重新独领风骚起来,他得意地摇着扇子,说道:"梁家三个少爷,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二少爷家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说到这里,老包顿了顿,回头神神秘秘地对刘理眨眼睛:"你晓得二少爷家的大儿子干了啥?"
  刘理怎么可能知道,刘理当然不知道,刘理理所当然地摇摇头。
  老包得意地卖了会关子,终于在周围人忍不住要给刘理提示的时候,抢先说出了答案:"他在学校跟一个外国老师好上了!"
  刘理一愣,外国人?
  中外搭配实在完全超出他的理解范围。
  老包对刘理震惊的表情很是满意,立刻补充了句重磅炸弹:"那个老师还是个男的!"
  刘理就彻底懵了。
  一下午,刘理都晕头转向的。
  手里的活做得很拖沓,又是不能出差错的活计,没法好好做活,刘理一整个沮丧得不行。
  中国人和外国人,男人和男人,哪一个都让刘理觉得不知道怎么说好。
  其实他接下来三天,都深深地被这个问题困扰着,他甚至连那个梁家小少爷的名字都打听到了,叫梁霈文,据说那位小少爷也就二十刚出头,脸孔生得白白的,长手长脚,一股子书卷气,好看得很。
  "好看有学问顶什么用,还不是给男人勾了,我看就是这些知识分子最会搞事,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是他们搞的……"丝绸店的老板娘这样说道,边说边兀自唏嘘。
  对老板娘的观点,刘理表示深深的赞同。
  绝对的,老百姓都只想过个普普通通的平凡日子,但知识分子们永远不安于现状,大概他们目光长远,在嫌弃小老板姓们鼠目寸光的同时,他们永远都是躁动而富有创造力的,不过很多时候那些躁动和创造力带来的都是灾难。
  在刘理一团乱麻地蹿了几天后,他又见到了顾浴洋。
  顾浴洋来这里倒不稀奇了,倒是看到顾浴洋,刘理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那个搞男人的梁霈文少爷,跟小顾的对象不是一个姓么。
  莫非是一家人?
  不过那些乱传的事情,刘理总不好直接问顾浴洋,其实顾浴洋应该不太喜欢这些个,他呆在刘理这的时候虽然喜欢跟刘理聊天,却从不讲些家长里短的。
  但刘理没忍住,顾浴洋在他这里玩了一会,刘理还是开口说道:"小顾,我问你个事啊?"
  顾浴洋正躺在刘理床上玩一个塑料壳子,说那是游戏机,听刘理开口,便应了声:"问吧。"
  刘理有些扭捏,怕问出来遭顾浴洋嫌弃,顾浴洋催了催他,他终于犹豫地开口道:"小蔓是不是有个堂哥叫梁霈文啊?"
  "是啊,你怎么知道?"顾浴洋放下手里的塑料,坐了起来,盘腿坐着,一双眼睛望着刘理。
  顾浴洋,真的是个精神又好看的小伙子,据说梁霈文少爷也长得好看得很,看小蔓的长相,刘理估摸那梁少爷长得绝对不差,但应该比不上顾浴洋。
  尤其是现在,被下午融融的阳光一照,顾浴洋那个好看啊,皮肤都跟金子打的似的,配着大眼睛和微微有些撅起的嘴巴,像扎蝴蝶结的小猫一样好看。
  "我,我……"刘理忽然就有点坑吧了,心头莫名其妙跳得跟开坏了的拖拉机一样,突突突突,突突突,噼里啪啦一通乱抖,"我听人家讲的……"
  顾浴洋摸摸脑袋,斜长的眉毛拧起,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我知道是什么事了,小蔓先前也跟我讲过,小文哥哥好像因为这个事情跟家里闹翻了。"
  "哦……哦……"刘理心虚得不行,不敢再多说什么,他心头的拖拉机一会就把油耗得精光,停在路边苟延残喘。
  主要说人家家里的事情确实不好,小蔓家的事就是顾浴洋家的事,刘理知道这个道理的。
  "你是怎么听人家说的?"顾浴洋拍拍床边空出的位子,示意刘理坐下。
  刘理乖乖地过来,坐了,想了半天,决定隐去被人说得难听的部分,便说道:"就是说他和一个外国男老师好上了。"
  "诶,哪里是外国男老师,其实那老师就是一直在国外做学问而已,人家是中国人。"顾浴洋说道,又是重新笑眯眯的了。
  "是吗……"刘理低下头。
  虽然现在从中外配对变成中中配对,但还是男男配对,刘理心里还是有点疙瘩。
  "主要这件事还是因为小文哥哥太笨了……"顾浴洋接着说道,声音挺低,好像在自言自语,他把下巴放到刘理肩膀上,低头亲亲刘理的脖子:"要是我就绝对不会被发现。"
  刘理不解地看他:"恩?"
  顾浴洋不说话,只浅浅地笑,盯着刘理的眼睛,一只手慢慢地下移,探进刘理衣服下摆里。
  那只手一点点往上,爬过刘理的肚子,长长的手指划过刘理胸口,指尖按住凸起的地方。
  刘理下意识地像虾子一样弓起脊背。
  顾浴洋忽然换了个姿势,按在刘理胸口的那只手张开往下挪,握住刘理的腰,把刘理按在床上。
  顾浴洋低头,亲亲他,把脸埋进刘理的肩窝,大大吸了口气。
  "小李子……"他低声地喊。
  刘理"唉"了一声,算是应了。
  顾浴洋的手在刘理的腰间轻抚游移,刘理觉得有些痒,忍不住躲闪起来,又去推顾浴洋的肩膀。
  顾浴洋笑出声,那低沉的声音,在刘理耳边像朵花一样绽开,花瓣搔得刘理耳廓发痒。
  "小李子……"顾浴洋依然低低地喊,沉重的身体压在刘理身上。
  刘理便这样被顾浴洋缠了快一个钟头,起来时头疼得不行,晚上洗澡还在脖子上发现红红一块斑,身上被东摸西摸的,胸口那不好意思说的地方都有些肿了,擦在衣服上可疼了。
  "哟,刘理,好大一块包。"水果店的老板盯着刘理的脖子说道:"现在的蚊子可毒了,你又没风油精了是不是?"
  刘理的脸腾得一红,赶紧抱着脸盆往外跑:"我马上就去买去!"
  饶是刘理这样笨的,也知道他跟顾浴洋不对劲了。
  绝对不对劲呢。

  第九章

  有这么一个作家,刘理不记得他具体名字了,但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看过那个作者的一篇文章,那是篇探讨不同时代的人们之间差别的文章,写得挺有趣。
  那作家说,新一代人总是比旧一代人更追求品位,但新一代人永远不如旧一代,新人会比旧人更浮夸和不切实际。
  这是篇有点预言性质的文章,刘理读后只是觉得不太同意里面的观点。
  彼时刘理还不到二十岁,其实再过十几年,等到了二十世纪,等他满了三十岁,他就会明白那篇文章里大部分的话都是正确的。
  其实现在刘理已经有些知觉了,对于旧人和新人之间的对比,很明显的一个实例就是刘理与顾浴洋,和顾浴洋相比,刘理总觉得自己是前一代人,尽管他只比顾浴洋大三岁。
  旧人与新人的差别很大,他们本来实在不该认识,也不该变得亲密。
  所以现在这样的关系,有些危险。
  照理说刘理应该一开始就发现的,但他有些愚笨,而且没有经验,被亲的那几次也同时被顾浴洋糊弄着,便迷迷糊糊地没有发觉,或者说他只是隐约觉得这样不对,也不敢去深想,而到后来,顾浴洋明显露骨的抚摩□,便不对了,绝对是不对的。
  在刘理发现到自己和顾浴洋之间关系的微妙变质时,他再一次询问了顾浴洋。
  可是,面对刘理第一次正式的疑问,顾浴洋也只是笑着答了句:"不舒服吗?我弄疼你了吗?"
  居然还是反问句。
  他这样说道,不太正经的表情,好像漫不经心又带着点安慰的样子。
  如果有人在回答一件让人焦虑挂心的事情时,脸上挂着不太经意的表情,可能会很容易让人觉得放心,让人觉得一切事情都在掌握之中。
  刘理便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他是觉得顾浴洋比他有本事,也比他懂得多,他看到的顾浴洋,依旧没怎么把人放在心上的态度,这个样子看起来好像就没有了那方面的"嫌疑"。
  "也不是……"刘理摸摸脑袋,不知道该再问些什么才好,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实际上,他被顾浴洋亲吻或者抚摸,他都不觉得不舒服,当然也没有很舒服,他只是觉得怪,他有点怕,也不适应那种感觉,与别人的皮肤贴那么紧,温暖、湿润,那种陌生的感觉让刘理无法思考,但却让他深深地记忆。
  每次想起,就让刘理脑袋发涨,呼吸停滞。
  刘理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却不怎么好意思问,他偷偷抬眼去瞄顾浴洋,眼里的顾浴洋衣冠楚楚,翘着二郎腿,长腿裹着黑色的西裤,脚上是黑色的皮鞋,对了,他今天是穿西装来的,他说他刚参加完梁霈文的婚礼。
  不过顾浴洋说"小文哥哥"逃婚了,梁家人派人追去了火车站,看见梁霈文钻进了一辆水湖蓝的敞篷小洋车,现在梁家人正满城找这辆车子。
  "当时真是乱得够可以哦。"顾浴洋还在感慨,潇洒地脱了皮鞋,动作熟稔地盘腿坐到刘理的床上。
  刘理的床坐过很多人,学校的女老师们,杨教授,周围的邻居,很多人都坐过,但是只有今天顾浴洋坐上去,还把刘理的被子拖到脚边盖住后,刘理第一次感觉到别扭。
  刘理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变小气了。
  "你……"刘理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被角:"你……"他吞吞吐吐地说。
  顾浴洋撑着下巴望过来:"恩?"笑眯眯。
  刘理搅起了自己的手指,脸像枫叶一般慢慢转红了半边,"你,你跟别人也这么做么……"一个字比一个字声音低。
  顾浴洋狐疑地望了一会刘理,忽然明白过来,眼睛一亮。
  他笑得不行:"恩?跟别人?做什么?"
  刘理以为顾浴洋不明白,羞得很是不得了,刚才他的勇气被冲劲烧个精光,现在再开口,便不行了,但是不问更不行。
  刘理便道:"就是这样摸来摸去的……亲来亲去的……"
  顾浴洋搂着刘理的被子大笑:"你说呢?"
  "我……我就是不知道……"刘理依然如实答道,态度诚恳。
  笑的差不多了,顾浴洋翻身坐起,"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虽然刘理就猜过去了会被抓住脖子后面按在床上,但他想了又想,还是过去了。
  可最后顾浴洋也没跟刘理说,他会不会与别人做这些事。
  顾浴洋其实是个非常会逃避问题的人,他很负责任,但同时又会逃避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责任,他非常聪明,明白自己要什么,他知道什么是要占大部分的,什么是拿来玩乐的,很多事情,他都分得清清楚楚。
  可惜刘理不知道。
  他也早不记得,梁蔓过来找他时对他描述过的顾浴洋,她当时把顾浴洋描述成一个非常狡猾的男人,实际上她的描述非常正确,因为梁蔓也很聪明,而且她了解顾浴洋。
  可惜刘理不记得了。
  因为他不够时间去记这些,他也从来没有习惯去记这些,除了工作以外,刘理对什么都很得过且过,顾浴洋依旧糊弄他,也糊弄过去了,刘理的压力总是很容易能够释放掉,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
  生活有白色的一面,也有黑色的一面,黑色的一面通常会被白色的一面压在下面,像大红色被面下的烂棉花,迟早要被人揭开来,不是现在,就是以后。
  顾浴洋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刘理不知道他时常过来是要做什么,他自己猜,可能是顾浴洋在家里呆得不开心,便想出来玩玩。
  所以每次顾浴洋过来,刘理总要带他出去走走,吃些好吃的,不管是什么,刘理都依着顾浴洋。隔了段时间,顾浴洋喜欢上了炒猪肝,每次过来都要吃上一大盘,这是刘理所乐于见到的,看别人开心,他便也开心,看别人满足,他便也满足。
  直到秋天过去了一小半的一天,刘理去外面送完两件外套回来,见到站在裁缝铺子门口眼圈红红的顾浴洋,才知道顾浴洋的情况有多坏。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刘理从小到大都没哭过,男孩子嘛,是要吃吃苦的,有难过的事情,稍微忍忍就过去了,而且刘理没神经的,别人嚼的口舌他从不晓得,自然不会觉得自己过得委屈。
  所以看到红着眼眶的顾浴洋,刘理被吓坏了。
  他只猜顾浴洋过得不开心,哪里知道顾浴洋是在吃苦,怎么有钱人家的孩子也会吃苦的呢——刘理着慌地想着,想起顾浴洋和爷爷关系不太好,便忍不住想得越发坏,想着顾浴洋是不是被他爷爷打了,可能还不止打过一顿呢。
  顾浴洋则难得没了神采,像弄丢了小猫咪的大猫咪,低低垂着头,眼睛都是灰的。
  刘理记得他小时候,家里养的大花猫生了小猫,后来奶奶在大花猫出门的时候把小猫送了人,大花猫回来找不到小猫,着急地每天每夜在外面哭叫奔跑,刘理出去寻它,只看到大花猫眼里都是泪,那个时候刘理晓得,原来猫咪也是会哭的。
  原来顾浴洋也是会哭的。
  刘理这个时候想。
  他着忙地把顾浴洋扶到床边坐下,焦急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忽然想起自己还藏了个金灿灿的橘子,便想去把橘子找出来剥给顾浴洋吃,他笨嘴拙舌,怎么会安慰人呢。
  可刚转身,刘理的手指就被顾浴洋抓住了,顾浴洋可能哭得很厉害,声音哑了,鼻子塞了,瓮声瓮气地说:"别走。"
  刘理便又钉住了,他僵硬地站了会,缓慢地转身,动作慢到像要去逮一只停在花枝上的蝴蝶,然后刘理又慢慢地坐到顾浴洋旁边,反握住他的手。
  他两像两个木头人一样闷不吭声地坐着,手拉着手,肩膀靠在一起,挺暖和。
  刘理一点都不敢大意,他的神经从没绷得这么紧过,他感觉到顾浴洋掌心的温度和手指的力度,他听到顾浴洋不太顺畅的出气声,他什么都不敢问,也不敢动,平时活蹦乱跳撒娇耍赖的顾浴洋,这个时候就像个玻璃瓶似的,一碰就破。
  一直坐到刘理的腿麻了,顾浴洋终于抬起头,声音还是不太平滑,他虚弱地笑了笑,说道:"我饿了,但我今天没带钱。"
  刘理可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这个时候钱算什么,他马上站起来,捶捶自己麻得不行的腿脚,拍胸脯道:"我有钱啊,出去吃饭吧,今天下馆子。"
  顾浴洋终于笑的顺畅了,他点点头:"行。"
  刘理就跑去缝纫机旁边,拉开小抽屉,把藏得好好的橘子拿出来,塞进顾浴洋怀里。
  那天晚上,顾浴洋便在刘理那里住了下来,两人睡一张床非常的挤,顾浴洋便让刘理朝向自己,伸出手臂把刘理箍在怀里。
  吃过晚饭后,顾浴洋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不少,刘理带他去大澡堂洗了澡,还找了自己的干净衣服给顾浴洋换,但顾浴洋穿刘理的衣服明显小了,穿在顾浴洋身上几乎要像童装。
  顾浴洋难得不介意这些,刘理让他坐到床上休息,又挑了两个新买的橘子放到床头,方便顾浴洋拿了吃,就轻快地端着脸盆出去洗衣服。
  等洗过衣服回来,顾浴洋还没睡着,在床边看着刘理:"洗的衣服呢?"他问。
  "在外面晾好了。"刘理答道,走到床边坐下。
  顾浴洋立刻拉着他往下躺好,刘理挣扎着起来关灯,又被顾浴洋按住,外头星子明灭,屋里刹那漆黑一片,刘理感觉到顾浴洋搂住了自己的腰。
  顾浴洋的下巴放在刘理的肩膀上。
  "我好累。"顾浴洋说,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
  刘理在环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拍了拍。
  顾浴洋并没跟刘理说自己在家里发生了什么,或者他根本不是在家里受了委屈,他不说,刘理就不问,他不擅长安慰人,可在很多地方,他都做得足够细腻体贴。
  然后刘理感觉到,自己腰上的手臂环得更紧了。
  顾浴洋长长的睫毛扇动着,在刘理肩膀上留下一小片柔软的触感,刘理动了动脖子,顾浴洋亲亲他的肩头:"怎么了?"
  刘理摇摇头:"睡吧。"
  睡了,就会舒服一点,就不用想那么多,第二天起来心里就轻松一些了。
  这可是刘理的经验,就是不知道对顾浴洋适用不适用。
  顾浴洋"恩"了一声,便不再发出声响,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了。
  一向睡眠质量良好的刘理倒是难得失眠了,他望着窗户外头的星星们,一直睁着眼睛,顾浴洋一动不动的,他也一动不动的。
  外头槐树的枝桠被风吹得颤动了会,刘理依旧眨巴着他的大眼睛。
  要是在家里,妈妈肯定要骂刘理:"怎么还不睡啊,浪费时间。"
  刘理脑海里自动冒出一句回答:"我在想事情。"
  他是真的在想事情。
  后来他是将近一点才睡着的。

  第十章

  爷爷说:"你买的票我已经烧了,你联系的学校我也打过电话,直接说你不过去了。"
  妈妈说:"你还是听爷爷的好。"
  其他人都闷不吭声,明明是秋高气爽的天气,怎么就让人觉得胸闷气短,喘不过气来。周围好像聚集了成百只乌鸦,爷爷是乌鸦,妈妈也是乌鸦,爸爸和剩下的其他人都是乌鸦,黑压压的一片,朝着顾浴洋嘎嘎叫着,声音粗哑却没有任何感情。
  顾浴洋觉得天旋地转,他抬头,周围的景色一下子变了,明朗的天空变得混沌,电线杆上真的站了上百只乌鸦,灼灼的目光盯视着顾浴洋,好像他是块巨大的面包,马上要被乌鸦们啄食进肚里。
  脑袋里像炸弹爆炸般发出"嗡"的一声巨响,顾浴洋猛地睁开眼睛,大声喘着气,目光在黑暗里无法定焦,他只知道眼前的天花板是陌生的,鼻尖的空气也是陌生的。
  周身都是湿淋淋的,因为刚出了一身大汗,顾浴洋感觉到脑袋上有汗液滑落,沿着他的面颊,一路滑进脖子里,被衣领吸进布料纤维中。
  顾浴洋呆呆地放空了一会,想起自己是跑到刘理的裁缝铺子来了。
  屋子里很黑,顾浴洋适应了好一会这黑暗,就着窗户外头透进的那一点点微弱灯光,拿起摆在枕头边的手表看了眼,知道现在是凌晨三点,刘理正在他身边睡得香,看起来是完全没察觉到顾浴洋已经醒了。
  转身换个姿势,顾浴洋曲起腿来,稍微放松了一点自己紧绷的神经,他又重新闭上眼睛。
  今天上午,顾浴洋偷偷准备回美国的事情败露了,不对,照爷爷的话来说,这件事应该早就败露了,只是家里没有任何人提过,每个人都只等着看今天的这场好戏。
  自从回国后,顾浴洋就一直在敷衍着,敷衍着别人,也敷衍着自己。这次不能靠家里的关系,他就连机票都是让梁蔓帮忙准备的,为此往梁蔓家跑了一段时间,只是为了跟梁家的家长打好关系,让他们认准自己这个女婿,让他们给自己办事。
  顾浴洋对梁蔓,说是喜欢,其实更多是属于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态,他没学到西方人的浪漫,从不憧憬什么爱情,顾浴洋只觉得梁蔓是很好的一个结婚对象,品位不错,聪明能沟通,还有点小情趣,再好不过的选择。
  原本他是想跟梁蔓定居在国外的,只要在国外,那样他与梁家人也不用有多大干系,他烦这些个,不是做不来,只是觉得能免则免。可谁知道他回国这一趟有那么多变故,让他不得不去讨好梁蔓的父母,以及梁蔓的其他家人。
  不过,因为想着等出了国便再也不用回来,顾浴洋也能忍下这种不畅快。
  在国外,他可以边学习边打工,这样也可以不用靠家里,就算生活稍微吃紧点,他也可以忍下来,因为他不是很在意物质的人。只要出了国,他就能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想读到博士,然后更换国籍,就再也不用去管劳什子中国古诗和企业管理。
  至于招惹刘理这件事,则是在顾浴洋的计划之外,他是有点喜欢刘理,感情投入很低,最多就是觉得刘理可爱好玩,就想摸摸,就想亲亲。毕竟在国内太无聊,刘理这样可爱无害,对他做什么,他也不懂,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消遣。刘理甚至是在顾浴洋关于生活考虑的范畴之外的,顾浴洋能胆子那么大,背着梁蔓对刘理动手动脚,也是因为想准了自己出国后就和刘理再也没有瓜葛,便底气十足。
  他在国内没有一个朋友,和自己家人吵了架跑出门,晃晃荡荡,最后却只能来刘理这里。
  想不到他只能来刘理这里。
  刘理一直安分地睡着,保持一个侧躺的姿势,手还挂在顾浴洋腰上,他今天洗澡时还用肥皂洗了头,他似乎连洗发水都从没用过,洗头的肥皂就是洗衣服的肥皂,肯定很劣质,刘理的头发干了以后蓬蓬的,被枕头压过后胡乱翘成一片。
  顾浴洋摸摸刘理软乎乎的后脑勺,像搔小狗一样搔了搔,眼里透出难得的温柔来。
  不知道认识刘理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现在这种感觉还不赖。
  梁蔓现在已经到美国了吧,其实顾浴洋本来是要跟她一块走的,谁知道他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却找不到机票。
  顾浴洋不由地又想起爷爷跟自己说话的样子来,一脸阴郁的平静,他偷偷拿了顾浴洋的机票去处理掉,这个已经可以算做是犯罪了吧。
  越想,越是难受。
  完全抓不住前途,自己一步步接近的梦想被人强硬切断的感觉,实在是太过惨烈,明明顾浴洋已经盘算得好好的了,回美国后,他要读怎样的课程,要打怎样的工,他甚至都准备把自己许多不穿的衣服带去美国卖掉,因为这次的学费他得自己出。
  他做好了一切准备,生活却完全不给他机会,家里也没有站在他这边的亲人,被毁了的明明是他,别人却都在谴责他。
  因为想得太过难受,顾浴洋的眼角又忍不住发酸,他闭了闭眼睛,眼泪还是涌出了眼眶。
  后来顾浴洋便生病了,不知道是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还是晚上睡觉着了凉。来到裁缝铺子的第二天,顾浴洋早上就起不来,刘理买了热腾腾的粥回来,喊顾浴洋起床吃早饭,顾浴洋只哼哼了一声,想抬起手臂,却感到浑身无力。
  这一场病,真的是来势汹汹,顾浴洋一下子发起了高烧,烧得他脑子一团混乱,话都说不囫囵。刘理不知道怎么联系他的家人,就想起去找杨教授,到了杨教授家里,却被邻居告之杨教授家两夫妻却都刚好出差去了,刘理只能手足无措地独自回来。
  他这样没头没脑地胡乱的冲撞,又把顾浴洋的病耽搁了一下子,到下午,顾浴洋的额头已经烫得让人不敢去摸。刘理快给吓哭了,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的笨,他赶紧找出自己所有的钱,把顾浴洋背起来,出门去医院。
  平常刘理要是生病了,一般就自己去外头的卫生所开个药,但他不敢把顾浴洋丢去小诊所,便背着顾浴洋去了隔壁的大医院。
  医生诊断完,告诉刘理,不是大病,就是发高烧,要挂盐水。
  迷迷糊糊间,顾浴洋只感觉有人背起自己往外走,摇摇晃晃的,刘理头发上肥皂的香味蹿进顾浴洋鼻子里,刘理粗糙的像狗毛一样的头发刮着顾浴洋的脸。
  顾浴洋安心地把脸搁到刘理脑袋上。
  他被放下,又被架起,然后安稳地躺到了一张味道难闻的床上,刘理的声音响在耳边,不知道汪汪汪地喊着什么,顾浴洋想笑笑,扯动了下嘴角,也不知道有没有笑出来。
  有人摸着自己的额头,有人抬起了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这种感觉还挺舒服的,顾浴洋迷糊地想,尽管他脑海里还回荡着一些打了马赛克的不愉快的记忆,但因为觉得挺放心,便很快睡着了。
  平常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就会非常严重,顾浴洋这次发烧让他睡了一天一夜,期间醒过来两次,眼神都是空的,也没什么精神,都说不全话,简直就像病入膏肓的重症病人。
  刘理当然被他吓得不行,不吃不喝地守着,看顾浴洋嘴巴干了,就艰难地托他起来,给他喂水,晚上也睡得不安稳,顾浴洋有点动作,便从床边跳起来,探头探脑地查看一番,见顾浴洋睡得好好的,才又趴下去睡觉。
  医院了睡足了觉的顾浴洋,最后是神清气爽地醒了过来。
  他刚有点动作,趴在他手边的刘理就抬起头来,一脸迷茫地伸手去给顾浴洋掖被子。
  顾浴洋撑起没挂点滴的左手想坐起来,却发现手根本使不上力气,就喊道:"喂。"
  刘理呆了呆,眼神终于清明了,他手忙脚乱地扶起顾浴洋,眼睛红红的,不像小狗了,倒像兔子,还是吃了一口煤球的兔子,嘴巴边有些黑黑青青的,胡渣子都冒出来了。
  "你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我先给你削个苹果,再出去给你买鱼汤喝,好不好?"
  兔子,啊不是,是刘理,情绪激动地冒出一大段话来,瞪着红通通的眼睛盯着顾浴洋。
  顾浴洋有些头痛,他扶住自己的额头,掐了掐自己的太阳穴,四下望望,明白自己是住院了,看来先前病得很重。
  "我是怎么了?发烧?"顾浴洋问道。
  "发烧了……"提起这件事,刘理就觉得难过,他总觉得是自己晚上睡觉卷了顾浴洋的被子,才让顾浴洋着了凉,他真的自责死了,他明明知道自己睡相不好,老是要卷被子的,早知道就问邻居借了席子被子,在地上铺了将就着睡一晚。
  "恩,我从小到大都没生过几次病,但只要一病就都是大病。"顾浴洋说,这是大实话,他活了二十年,生病的次数用一个手指都算得过来。
  刘理不吱声了,只是安静地坐回床边,从桌上装着毛巾牙刷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来,默默地给顾浴洋削皮。
  顾浴洋不知道刘理是在自责,他看着刘理眼睛红红的,以为他太担心自己,哭了,心里有点高兴,他打趣道:"哭过了?"
  刘理依然低着头:"没。"
  顾浴洋抬起眉毛:"哭了吧。"这次语气肯定得不行。
  "都说了没,我从小到大,除了奶奶死掉的时候,就从来没哭过。"刘理说道,把苹果切下一块,细心地送到顾浴洋嘴边。
  虽然他这次,真的差点哭了。
  还好顾浴洋年轻,身体好,不然要是病重了,转成肺炎啊别的什么病,刘理要怎么赔给顾浴洋家里人。
  "真没哭啊?"顾浴洋有点不满意了,皱起眉来。
  这家伙,身体一好,就又开始跟人抬杠,刘理不欺负病人,不跟他回嘴,喂完了苹果,便出门去买午饭了。
  后来担心顾浴洋又会烧起来,刘理硬是让他多住了一天,明明只是发烧而已,搞得护士都有了意见,到晚上,顾浴洋力气也有了,医生也说没事了,刘理才带顾浴洋回去。
  路上,顾浴洋不死心地又问了句:"你真的没哭啊。"
  刘理不耐烦他:"没啦没啦。"挥手像赶苍蝇。
  然后面对顾浴洋不信任的表情,刘理就掰着手指给他解释:"我这辈子就哭过一次哦,我奶奶死的那一次……"
  "铁石心肠。"顾浴洋说:"我都病得快死了啊。"
  刘理被说得又气又急,那个"死"字他听了怎么都不舒服,便伸拳头捶顾浴洋,念在顾浴洋大病初愈,下手很小的力气,捶在顾浴洋背上。
  顾浴洋笑着揽过他,他们已经拐进了裁缝铺子楼下的过道里,周围都没有人,顾浴洋低头在刘理耳朵边亲了一亲。
  "你又来了!"刘理捂住自己的耳朵,觉得顾浴洋这个死小孩怎么这么乱来。
  顾浴洋笑笑,一把拉住刘理的手,往楼上跑去。

  第十一章

  顾浴洋问刘理:"你以前有没有做过?"
  刘理傻子一样看着顾浴洋脱了自己的大衣,又傻子一样地问了句:"做什么?"他手里还提着个布袋子,里面是用塑料袋分别裹住的牙刷、杯子、毛巾和苹果,他边问边把口袋轻轻放到缝纫机上。
  顾浴洋就笑笑,也不知道有没有考虑清楚刘理这句话里的涵义,但不管是什么意思,他也都是要往下做的,他向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况是在这种事上。
  一转身,顾浴洋就把刘理按在床上,右手去解刘理外套的扣子,左手胡乱地在刘理大腿上抹着,刘理明白过来,顾浴洋是又要玩这样那样让他害臊的游戏,可他觉得以后不能再这样跟顾浴洋玩了,实在是不好。
  刘理轻轻拉住顾浴洋的手,脸红通通地说:"别这样了,我,我又不是你对象。"
  哦,看来他晓得了,这种事情,是要跟对象做的。
  "谁告诉你的?"顾浴洋停下来,单手曲起撑在刘理脑侧,脸和刘理靠得近了,本来想安分地听刘理说话,看到刘理一闭一张的嘴巴,又蠢蠢欲动地凑上前舔刘理的下巴。
  刘理抬起胳膊格开顾浴洋,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他抓抓脑袋:"反正我们两个不好这样的,这样不对。"
  向来是副懵懂无知样子的刘理,也一直都很顺从别人,他老实且温顺,是被人摆弄惯的角色,通常这样的人要是忽然有些反抗,那肯定是有原因的。
  顾浴洋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原因,那就是刘理谈朋友了,知人事了。
  虽然说顾浴洋对刘理感情不深,但忽然刘理被别人染指,他总不会高兴的,不对,他现在是很不高兴了,想到刘理可能在哪里认识了个女的,动心了,以后可能要巴巴地跟着那女的,还被那女的使唤,顾浴洋一下子就竖起了脸来。
  他就是这么自私。
  刘理正要站起来,预备端着脸盆出去打热水,却被顾浴洋一把拽住,然后又被拖到床上。
  "干吗呀。"刘理没防备,被结结实实地按住,他倒不怕这样,只是有点紧张,合拢自己的外套想重新起来,手腕却被顾浴洋抓住了。
  然后刘理的下·体,忽然被按住了。
  那是用来尿尿的地方,从来只有自己抓过,哪有被别人抓的道理,刘理脑袋里轰隆一下子,心头像被人哐啷敲了一记的大铜钟,胡乱的,笨重地抖动起来。
  "这里……"顾浴洋上下抚摸着那一块,眼睛眯起来:"用过了……恩?"
  别看刘理这样傻不愣登的,其实他对很多事情都非常知耻,他是不够机敏,但他脸皮薄得不得了,有的时候他在厕所蹲着拉屎时,隔壁坑进去一个人,刘理都会一下子拉不出来,在这一块上他非常敏感,因为他觉得排泄是很私人的事情,怎么好和别人一起做,更不好当着别人的面做。
  所以现在他的下方被顾浴洋抓在手里,还上下摩来摩去的,刘理登时就不行了,像条跳上岸边的大草鱼,噗踏噗踏甩着自己的尾巴,身体弹跳着扭动着,动作大得在周围的草地上甩了一层的水。
  可顾浴洋手里一下子加大了力气,刘理立刻就没法动了,被人掐住脖子的小狗一样,呜呜咽咽,一声都吭不出来。
  "是不是我没来的时候,你看上哪家女孩子了?"顾浴洋眼神危险得很,他就是疑心病重,容易想太多,以前刘理请他吃次牛杂面就见识到了。
  刘理焉焉地摇头,这是哪里来的事,又是哪里来的姑娘,他这里除了学校女老师外都没有别的姑娘来了,而那些老师可都是看不上刘理这样一个小裁缝的。
  "没有……是吗?"顾浴洋又问,阴阳怪气的声音。
  刘理正要诚恳地点头,背部却刹那有道电流通过——是顾浴洋的手开始动作了,他拉开了刘理的外裤拉链,手直接伸了进去,就隔着内裤那层薄薄的布料,动作慢慢地捋。
  可怜刘理长到二十三岁,女人的味道还没闻过,一身清白就这样被顾浴洋直接摸去了。
  清白不清白什么的,刘理却不在乎了,因为他已经给吓懵了。他想起自己这辈子唯一看过的不良录像带,那是他来X城前在刘竞家里看的。
  那天晚上刘理住在刘竞家里,刘竞的老婆已经睡觉了,刘竞便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录像带来,说要给刘理看好东西。刘竞家里是全村第一个买彩色电视的,也是第一个买录像机的,刘理当然稀罕得很,赶紧催着刘竞放,可等放出来,刘理便后悔了。
  其实要按现在的眼光看来,那盘三·级·片拍得非常之含蓄,露的东西根本不多,可那确实就是刘理的性·启·蒙了。
  刘理想着想着,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年前看的东西到现在还深深刻在他脑海里,那个女主角丰满的身体又白又晃眼,那个女主角是狐狸精变的,笑起来就像牡丹花一样艳丽,声音则像银铃般好听。而这个时候,顾浴洋就像那个狐狸精女主角一样,眯眯笑着,把自己的手,□了男人的双腿间。
  刘理的双腿间。
  刘理夹起腿,又缩起膝盖,试图把自己蜷起来躲过让他心慌气短的攻击,可他这样的动作又把顾浴洋的手夹住了,顾浴洋淡淡笑着,低头去捕捉住刘理的嘴唇,把他的舌头带出来,有滋有味地吮·吸着。
  在医院的时候,隔壁床的病人塞给刘理一把水果糖,刘理回来的路上吃了几颗,现在嘴巴里甜甜的都是股糖果的香气,那不是什么高级的糖果,质朴甚至劣质的清甜味道,顿时也充塞了顾浴洋的口腔,有点幼稚的气味,却很能催情。
  随着顾浴洋不怎么客气却轻柔有技巧的抚摸,刘理的已经在顾浴洋手中涨起来,变得硬实而火热,顾浴洋松开刘理的手腕,刘理伸手想推顾浴洋,可顾浴洋又低头去亲他,刘理的手颤抖着,不知道往哪里伸好。
  就这么一小会的犹豫,顾浴洋已经把刘理的长裤连内裤一起剥了下来,刘理忽然暴露在空气中的大腿白花花的,看上去手感相当不错,顾浴洋当然不介意尝一下味道,他一点不勉强地探手从下往上,在幼滑的大腿根部来回抚弄,像把玩着上好的玉器,动作里却掺入了说不出的色·情。
  一把捏过昂扬的那里,手指尖便粘了浓浓的液体,顾浴洋把手指放到刘理面前,笑得不行:"你不会从没自己做过吧。"
  刘理觉得羞死了,羞得他气都喘不过来,实际上他连自己疯狂的心跳都快要感觉不到,他下面出来的东西,居然就这样弄在顾浴洋手里,他现在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土里去。
  顾浴洋看起来倒不怎么在乎这个,他直起身,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手,然后把那整块纯丝的手帕盖上刘理的下面,裹住了,上下动作起来。
  刘理活了二十三年了,真的是连自己都没有怎么做过,因为他觉得做这个甚是羞耻,直到在刘竞家看过那部片子,他才开始做起旖旎模糊的春梦,也因为这样的梦,有时刘理会在晚上忽然惊醒,然后就带着自责、羞耻以及不知名的欲望,偷偷地摆弄一会自己的,弄出来了才重新睡过去。饶是这样做贼心虚的弄,一共也就是两只手数得来的次数,他根本就抵挡不住顾浴洋这样的老手,反复几下,刘理只觉得自己在一艘船上摇晃了几次,浪头一次比一起把他抬得高,下面的酥麻触感,立刻将他举到了浪尖。
  一下子就达到了顶峰。
  "真快。"顾浴洋微笑着评价道,他把那块粘着一大块黏液的丝帕取下,提到刘理面前晃悠了会,刘理一直紧闭的双眼刚睁开,便看到那块帕子,帕子是浅蓝色的,上面白稠的液体像会发光一样显眼。
  他瞠目结舌,被雷劈中般结结实实地懵了一会,顾浴洋做的事情,不要脸的程度已经超出刘理所理解的范围。趁刘理晕头转向的空当,顾浴洋迅速解开了他的所有衣服扣子,手指轻轻地按上细嫩的乳珠。
  "恩!"刘理哼了一声,扯住顾浴洋的手腕,想拉开,顾浴洋却立刻压了上来,胸膛压上刘理的,刘理的胸口被衬衫的布料擦过,又是疼又是痒。
  刘理终于熬不住,眼里蒙起一层水汽来,他先前照顾顾浴洋一晚,已经是头昏脑胀,现在更是双腿酸软,力气都像被抽空了,他不是很讨厌顾浴洋那样亲亲摸摸的,但做到这种程度,他便害怕了。
  "顾浴洋……顾浴洋……"他哑着嗓子喊。
  顾浴洋正忙着吮吸他脖子上的皮肤,一点点的舔吸和抚摸,好像能吸出蜜来般津津有味。
  他理也不理刘理,听见刘理的声音,只是抬头安慰性质地重新亲上刘理的嘴唇,甜甜地亲了会,刘理好不容易挣开来喘气,说:"我……我要去洗脚……"
  顾浴洋直起身子笑,他倒是睡了一天一夜,又在床上躺了许久,精神好得很,他扯过被子来,裹住刘理,抱着他,蛊惑地说:"给我吧,好不好。"
  刘理被他裹得像个肉包子,嘟嘟囔囔地问:"给你什么?"
  顾浴洋只是笑,盯着刘理的脸,眼睛笑得弯弯的,加上他白白的皮肤和因为亲吻而泛红的唇色,刘理忽然发现他还真像那个录影带里的狐狸精姐姐。
  又等了许久,刘理都被闷出汗来,顾浴洋终于松手坐起:"你去吧。"
  刘理便拉开被子起来,他赤身裸体的,刚拉开被子,又闹了个大红脸,他赶紧爬起床拿过内裤和外裤穿了,便不敢再看顾浴洋的脸,穿着拖鞋去拿脸盆。
  顾浴洋笑着倒在床上。
  一路上像做贼一样到了水房,刘理慌张地打了热水,赶快忙着刷牙洗脸洗脚。他想起刚才在床上的事情,脸便一次又一次的发烧,这滋味可不好受,简直像一块被人放在火堆里的番薯,一会那火大一点,一会那火小一点,反反复复的烤。
  但刘理也知道其实是自己不要脸,他要是认真地跟顾浴洋说,或者真的用全力去推,顾浴洋肯定也不能对他怎么样。
  顾浴洋绞着毛巾,慢慢搓自己的脸。
  很不对,很不对了。
  顾浴洋有不对的地方,刘理更是不对,瞧他畏畏缩缩又懦弱得不行,连抗拒都不会做,做不来,或者说是不愿去做。
  这其实,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刘理的心脏膨膨地跳动着,他把自己的脸沉进水盆里。
  等会回到房间,还要跟顾浴洋一块睡呢,不知道到时候该怎么办。
  可等刘理回到房间,他却发现顾浴洋已经不在了。

  第十二章

  一直以来刘理的睡眠都很好,他旺盛的精力都是在白天烧光的,这些个力气主要花来专注地工作和认真地找食,而到了晚上,刘理通常倒头就睡,前戏都是没有的。
  可今晚他就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事情。他的好朋友刘竞在结婚前那一晚也是这样,辗转反侧的,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害怕,刘理猜他心情肯定是很复杂的,据说那晚刘竞一直折腾到三点都没睡着,后来起来喝了半碗黄酒,才睡下了。
  顶着黑眼圈的新郎官确实有点不好看,刘理想起那天刘竞在婚宴上梳着油滑光亮的头发,扶着自己吐苦水的样子,当时的状况真是一团乱。
  想着想着刘理忍不住瞪着大眼睛发起呆来,直愣愣地望着窗户外头,外头有什么鸟儿发出咕噜噜的叫声,不知道是不是猫头鹰呢。
  他现在就能体会刘竞的那种复杂心情了,但好像两人经历的事情性质差别还是挺大的。
  睡不着觉,刘理坐起来,拿了自己的小收音机打开,常听的那个台正放张国荣的【沉默是金】,这首歌是很好听的,刘理本来不会唱,因为他压根听不懂粤语,后来他买了张国荣的磁带,看过歌词,就模仿着粤语的口音学会唱了。
  "……冥冥中都早注定你富或贫,是错永不对,真永是真,任你怎说安守我本分,始终相信,沉默是金……"张国荣柔和沉稳的嗓子这样唱着,刘理就看着手中的小收音机跟着一起唱,他唱到自己最喜欢的这一段歌词,声音不由地大了点,雄赳赳气昂昂地抬头唱起来,总觉得自己都变得很洒脱很帅气了。
  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国荣的声音还在小小的空间里飘荡着,刘理从床上像蚱蜢般跳起来。
  那,那条,顾浴洋用在刘理身上的那条手帕掉哪去了!!
  那条不知颜色只知触感的真丝手帕,刘理找了一个钟头都没找着。
  想必是被顾浴洋带走了。
  心急火燎的刘理,眼前都模糊晃荡着一片浓浓的白色液体,那当然是他自己的,粘在那块手帕上,被顾浴洋捏着在刘理面前晃来晃去。顾浴洋大概是想不到,他这样带着炫耀心情的随手一晃,会造成刘理多大的心灵创伤。
  刘理甚至觉得自己要重新审视这个世界了。
  脑袋里像满地被人踩烂的槐花花瓣一样乱,乌糟糟乌糟糟,刘理的脸皱得像个包子般,满心郁卒。他抱着小收音机坐回床上,这个时候那个音乐节目快要结束了,主持人放了最后一首歌,还是张国荣,【为你钟情】。
  这首歌也是刘理能跟着哼上一两句的,其实刘理的爱好很广泛,音乐也是他诸多爱好中的一环,以前刘理喜欢刘欢,后来喜欢很多粤语歌手,他觉得不少粤语歌都好听得很,歌词虽然是肉麻了些,但曲子着实好听。
  "……用那金指环作证,对我讲一声终于肯接受,以后同用我的姓,对我讲一声'I do,Ido',愿意一世让我高兴……"
  刘理跟着音乐哼曲子,他知道这些歌词的意思,大概就是用来跟对象提结婚的,刘理觉得这首歌就特肉麻,爱啊爱的,还有百年一生什么的,真是叫人掉鸡皮疙瘩,但这些肉麻兮兮的东西听起来又确实很美。刘理是没什么这方面的细胞,但他还是听着听着,就傻呵呵地一个人美了起来,最后美滋滋地睡着了。
  在梦里,刘理才想起来担心顾浴洋的去向,因为顾浴洋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跑来刘理这儿哭,刘理还不知道其中原因,他本来倒是想委婉地问问,但后来顾浴洋胡乱发了通叫人措手不及的高烧,把刘理急忘了。
  由于这样担心着,刘理就做了个很可怕的梦,梦里顾浴洋被他爷爷绑住了默成语,因为顾浴洋默不出来,还被他爷爷用戒尺抽手心。
  这个梦让刘理急出了一身的汗,第二天起床刘理就感冒了。
  刘理总是会感冒,上回他从医生那拿的药片还没吃完,刘理就找出来吃了一粒,照样坐到缝纫机前开工做事,一早上机器的声音都没有停过。
  可刘理今天却做得有些不专心,他老是会做着做着,就忍不住抬头往窗户外头望一望,心里有些微期待能从树梢枝桠间看到路上出现某个身影。
  他也不知道顾浴洋是回家了,还是去了其他朋友家中,顾浴洋总是这样,来的时候一声招呼都不打,走的时候也从不说明自己的去向,简直就像楼下水果店的大花猫,想起了就来蹭蹭刘理,觉得腻味了就撅屁股走人,永远不管刘理是不是舍不得。
  不过刘理盼了一早上都没盼到顾浴洋,中午刘理出去买了好几个包子馒头回来屯着,因为他决定下午不再出门去吃晚饭了。
  他就怕自己又出门的时候顾浴洋会再过来。
  刘理的担心并无道理,虽然他根本没想到点子上,顾浴洋和家里闹的矛盾,要比刘理想象的还要严重很多倍,所以顾浴洋并没有直接回到家里。
  实际上他是去了梁蔓的侄子,也就是那个逃家的梁霈文的住处。
  按辈分来算,梁霈文是梁蔓的侄子,但他比梁蔓还要大上几岁,和刘理同年,所以顾浴洋喊他"霈文哥哥",两人的性格难得的相合,算是朋友,又算亲戚吧。
  在老家,除了自己的家人外,顾浴洋在外头认识的所有人,只有一个刘理,一个杨教授,还有梁家一部分人,他的生活圈子是很小的一个圆,而在这个圆圈里,顾浴洋想去交往的部分是更小的一个圆。现在梁蔓又出国了,那个更小的圆缺了一角,刘理在这个圆里属于不太有用的部分,顾浴洋的心事不是不能跟刘理说,只是说了也没用处,所以他只能去找梁霈文。
  现在被梁家人四处寻找的梁霈文,其实一直没有出城,他逃了婚,自然在任何事情上都再得不到家族的助力,不过他还算过得好,悠然自得地与那华侨老师找了处小小的旧公寓暂住,两人一起慢慢考虑以后的事情。
  梁霈文的住处,除了顾浴洋外梁蔓也知道。其实那天梁霈文逃婚,还有梁蔓在里面做鬼,梁蔓接受了好几年的西方先进教育,很看不得梁霈文为了结婚这件事戚戚切切得像个林妹妹似的样子,不仅鼓动梁霈文跟家人翻脸,还帮梁霈文拟好逃婚的路线,小姑姑的做派足得很,风风火火地就把侄子送了出去。
  顾浴洋到梁霈文住处的时候,已是那天的后半夜里,因为晚上没有电车,他本来预备一步步走去那里的,后来运气好,在路上搭到了一个老爷爷的便车,坐在人家自行车后座到了地方。
  就算在半夜里,梁霈文也不觉得突然到来的顾浴洋麻烦,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就是表面一直冷冷的,容易招陌生人的误会。梁霈文很会照顾人,先给顾浴洋弄了杯热汤,又腾出地方让顾浴洋睡,铺床叠被折腾了好一会,没有半句怨言的,他是真把顾浴洋当弟弟看。
  其实顾浴洋在刘理那呆了两天,心情已经好些了,他并不急着吐苦水,喝了东西便睡下,只想着明天起床时跟梁霈文商量下如何出国的事情。
  梁霈文也早回了房间,顾浴洋有些睡不着,他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块手绢,他从刘理那出来时在水龙头下洗过这块东西了,现在这帕子已经被他的体温焐得半干。
  要是在以往,这样沾了别人的脏东西的手绢,就算是沾了鼻涕或者口水,顾浴洋也是会扔掉的,不过他是真的不嫌弃刘理的体·液,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手绢被他洗得干干净净了,他反倒觉得有点可惜。
  真是变·态——顾浴洋在心里这样评价自己,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点隐性的恋·童·癖,因为刘理就是怪可爱的,不同于成年人的,有点幼稚的可爱。
  本来今晚顾浴洋是准备吃掉刘理的,他也肖想了不是一次,如果真的做了,他肯定要狠狠地揉掐刘理的屁股,不过他还算有理智,因为他还没放弃要出国的事情,如果和刘理发生了关系,这样就势必要负起责任,到时候顾浴洋出国也出得不干不净。
  所以他硬是咬咬牙从裁缝铺子出来了,被风一吹,理智倒也回来了,他就想到来找梁霈文商量,也许梁霈文会有办法把顾浴洋弄出去。
  顾浴洋在黑暗里坐了会,想起自己发烧看病的钱都是刘理付的,过两天他还得去还钱去。
  顾浴洋提起那被他揉成皱巴巴一团的手绢,看了会,他阴险险地一笑,拿起手帕闻了闻,叠成一小块,塞回衣服口袋里。
  因为担心不知道去向的顾浴洋,又为了等顾浴洋,刘理连着吃了三天的包子馒头,吃得自己都快变成软绵绵的包子皮,浑身提不上劲。三天后,刘理的忍耐线终于快要被满脑子的羊肉泡馍给挤断,他的裁缝铺子却来了个他怎样想都想不到的客人。
  其实那天一早上事情就挺多的,先是楼下的大花猫上来偷吃了刘理的肉包子,接着又是窗户边飞进一只大鸟,打翻了刘理装单颗纽扣的小盒子,起头的不太平就预示了接下来的许多事情,刘理的裁缝铺子终于造访第一个客人。
  居然是两年不见的刘竞。
  刘理一见自己的好友,先是大叫了一声,然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像见了主人的狗狗,恨不得扑上前去舔一般,兴奋得话都说不囫囵。
  毕竟是两年没见了,从小穿同一条裤子玩到大的好朋友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大概每个人都会忍不住心头的狂喜。刘竞比两年前胖了点,头发剪成了板寸,依然是尖酸刻薄的一张嘴,开口先把刘理数落一通,说刘理头发留得太长,跟娘们一样,又说刘理瘦了,面黄肌瘦的,简直就是小萝卜头。
  刘理开开心心地听刘竞数落,刘竞翻着白眼,把带来的家乡土产放到刘理的工作台上,然后一件件拆开来给刘理看:"这是你妈让我带的咸肉和腊肠,一下子带这么多你看看,背得我腰都快断了……还有我妈让我给你带的橘子,老看你写信回来说这里苹果好吃,也不知道有没有橘子吃……这是你妈给你织的毛裤,你爸给你的信,我把我小孩的照片带来了,你看看,多胖,除了喝奶,他奶奶还天天给他塞米糊,吃得跟猪一样……"
  刘理笑弯了腰:"你怎么能说自己儿子吃得像猪一样,那你像什么。"
  刘竞又甩给刘理一个白眼:"呸!猪也比你像咸鱼干一样好,你看你身上有肉么。"
  两人坐着把行李中的零食理出来,边嗑瓜子边聊天,刘竞这次就是专门来看刘理的,本来刘理的爸爸也想过来,但刘理妈妈怕老头子身体吃不消,就只让刘竞来了。
  "那你在这儿多住几天,我带你出去玩玩。"刘理说,挺高兴的,真的,老家第一回来人,来的还是亲兄弟般的刘竞,怎么能不开心。
  "看吧,呆个几天我心里都没数呢,看情况吧……"刘竞"呸"地一声把瓜子壳吐老远:"你这里可真难找,我又没法联系你,早知道就出来前给你拍个电报了。"
  "那怎么不给我电报啊……"
  "懒得弄呗,我以为你这儿好找呢,不过大学倒确实好找,就是你这小铺子难找。"
  刘竞说着,吃光了手中的瓜子,刘理拍拍手站起来,想着带刘竞出去吃饭,刘竞已经又抓了把瓜子在手里,他瞟一眼刘理:"再坐会,我懒得走路呢,腿都跑断了。"
  刘理点头说好,就毅然陪刘竞坐下聊天,两人热切地又聊了十几分钟,又有人敲响了刘理裁缝铺子的门。
  下意识地,刘理就以为是顾浴洋,他赶紧跳起来去开门,刘竞在后头望着他的后脑勺。
  打开门,却依然不是顾浴洋。
  也不是任何一个刘理的顾客。
  是个高高瘦瘦秀气斯文的漂亮年轻人,一张巴掌大的苍白小脸埋在毛茸茸的大衣领子里,黑色的皮草衬得那张漂亮脸蛋越发白。
  刘理被那好看的脸孔耀得大脑一晃神,年轻人已经开了口:"你是刘理刘先生么?"
  活了二十三年,刘理第一次被人喊刘先生,真是骇个半死,结结巴巴道:"是、是,我、我是……"
  年轻人依然是冰着张冷冷的漂亮脸蛋,继续说道:"我是顾浴洋的朋友,我来替他转告一声,他已经回家了,还有……"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从里面抽出些零钱来:"这是你给他看病的钱,他让我还你的。"
  年轻人说完就把那些钱往刘理手中塞,刘理呆了半响,下意识地去摆手,刘竞忽然从后头蹦出来,替刘理接过钱,年轻人蹙起眉,看了会刘竞,大概没看出刘竞有什么威胁性,便转头对刘理点点头,说道:"顾浴洋还让我告诉你,以后他应该都不会再来你这里了。"说完年轻人便转身想走。
  刘理立刻喊住他:"喂,喂……"
  年轻人转身,面无表情地看刘理:"怎么?"
  "顾,顾浴洋……"刘理依然结结巴巴地,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人,还是个男人,一看就知道又是个知识分子,他紧张得舌头打结:"他和家里和好了么?"
  年轻人挑起眉,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有些讶异,但他很快又点头:"好了。"
  刘理松了口气,露出个笑脸来:"那就好,谢谢你,再见。"
  "恩……再见。"年轻人说,很快离开了。
  等年轻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刘竞跳将起来,将那叠钞票卷起塞进刘理的口袋中,拉住刘理的肩膀问他:"顾浴洋是谁?这个人又是谁?"
  本来一直呆站着的刘理被刘竞一扯,好像才回到现实一般,他抓抓头发,回头对刘竞笑笑:"回头再跟你说吧,我们去吃饭。"
  刘竞一愣,终于是点了点头。

  第十三章

  人和人,是怎样会产生那样大的差别的呢。
  明明从母体出生时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空白,到底是在成长的哪一块台阶上,不同的个体会产生不同的思想、性格,而后导致不同的人生呢?
  和顾浴洋相处频繁所导致的后遗症再明显不过,刘理很明显比以前注意卫生了,一个冬天都不晒的被子,在刘竞到来的一周之类晒过两次,而且晚上上床前都记得把衣服叠得好好的放起来。
  这是因为顾浴洋爱干净,虽然他从来没有明着嫌弃过刘理这小房间环境的脏乱差,但从他的小动作和暗示里,刘理还是看得出来的。
  刘竞像看鬼一样看刘理:"你做什么?"他指指刘理手里捏的,自己的长裤。
  "帮你叠好。"刘理说,迅速把裤子按边线对折,漂亮地一甩,方方正正一块。
  刘竞皱眉,盘腿在刘理的床上坐好:"别叠,烦人,随便放放不就行了,反正还要穿。"说完他伸手要去抢过裤子重新抖开。
  自然被刘理阻止了。
  "除了你做的衣服外,你哪里还叠过东西,发什么病。"刘竞缩回手,悻悻道,重新躺下:"老婆我有一个就够烦了,你别让我看了也心烦。"
  刘理嘻嘻笑,挨着刘竞躺下,"嫂子身体好吧?"
  "好得很,她当老师的,可比我舒服吧,还有寒暑假呢,够我受的。"刘竞说道。
  刘竞和他妻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一开始刘竞执着于女方的美貌,拼了老命去追求,好不容易搞出未婚先孕这么件事轰动了全村,怀孕后的女方却开始处处管着刘竞,似乎人家原本就是这么个脾气,只是恋爱时收敛得比较好。婚后更是变本加厉,把平时连个被子都不愿叠的刘竞折磨得怨气冲天。
  听到刘竞的抱怨,刘理"嘿嘿"地傻笑一声,刘竞抬手就是一下子捶到刘理肚子上,刘理又"哎哟"一声,蜷起腿来揉肚子。
  在X城住了一个礼拜了,刘竞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刘理带他玩了许多地方,也带他吃了许多东西,刘竞似乎依然觉得不够,一句回去的话都没有提过,刘理也乐得伺候他。
  毕竟有人陪着总是叫人开心的不是,也热闹一点。
  "诶,我问你啊……"刘竞轻轻拍着刘理的肚子:"那个顾浴洋他就真的不来啦?"
  刘理的手臂垫在脑袋下面,望着头顶天花板上吊着的几件成衣,眼睛亮晶晶的:"应该不来了吧。"他说道。
  上次那个漂亮的年轻公子来时已经说过顾浴洋不会来,这个人是顾浴洋的朋友吧,还是顾浴洋家里人来着?刘理只能猜到顾浴洋是回家去了,他家里事业做得那么大,要是顾浴洋忙起家里的生意,确实是没空再来刘理这儿的。
  不过不管是刘理,还是刘理的裁缝铺子,都没什么可以让顾浴洋留恋的地方。
  "他家是很有钱么?"刘竞又问。
  "应该吧……"刘理说。
  "你这个傻子,既然他家很有钱的话,给你钱你为什么不拿。"刘竞皱起眉说道,声音听起来很是恨铁不成钢。
  这个问题从刘竞知道顾浴洋的存在后开始就念念不忘到今天,他大概觉得刘理有为顾浴洋花费相当的时间和精力,顾家人给的生活费是刘理应得的,刘理就又失笑了,带点安慰性质地说道:"别想啦。"
  "不能不想啊……"刘竞叹着气道,也看着天花板上挂的衣服。
  自从那漂亮公子来过后,顾浴洋也确实没再出现,刘理是不抱什么希望了,虽然心里是有些难过的。
  顾浴洋给他的太阳花早就掉光了,光秃秃的花盆依然放在阳台上,因为泥土下依然孕育着生命的轨迹,所以刘理偶尔还会给这小花盆浇点水,防止泥土过干。
  至于顾浴洋送给刘理的蝴蝶扣子,也依然好好地包着,刘竞过来前几天,刘理还拿出来爱不释手地擦过。
  刘理眼睛直直地望着上方,他的视线正好能穿进一个衣服的袖口,黑洞洞的,刘理望着望着,就出了神。
  忽然旁边探过一只手来,一把扣住刘理的腰。
  刘理下意识地以为是顾浴洋,但只半秒他就反应过来这是刘竞,刘竞毫不客气地上下挠起刘理的腰肢来,刘理像虾米一样弯起腰,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要死了!!"刘理大喊大叫,毫不客气地伸手去反击,但他从小打架就打不过刘竞,呵痒自然也是呵不过的,很快他就败下阵来,被刘竞单腿压住了为所欲为。
  两人闹做一团的时候,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响在刘理头顶——
  "呵……真开心啊。"
  刘理耳朵都竖了起来,他跟刘竞衣衫不整地立刻僵住,吭哧吭哧地喘气,塞进冷冻库的鱼一般,半点不能动了。
  哦对了,刘理家没有冰箱,但是刘竞家有,刘理觉得冰箱可神奇了。
  他跟刘竞一个抬头一个伸脖子,都望向站在床边的一个男的,那男的穿件棕色格子外套,一条黑色的休闲裤,干净又高级的打扮,生得一张很俊的脸。
  刘理吓坏了,顾浴洋来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的。
  "你开着门做什么?怕吵不到别人么?"顾浴洋说到,抬抬下巴指指刘理家大敞的门,楼梯口就听到刘理的大叫声,还以为刘理被人打劫,拔腿跑上来,就看到一个男的压在刘理身上胡闹,烦不烦人,恶不恶心。
  顾浴洋想起来,前头代他来刘理这儿还钱的梁霈文,回去后跟他提过刘理家有个陌生男人,可能是刘理的朋友,看来就是这个了。
  好吧,其实顾浴洋就是来看这货的。
  受到顾浴洋指责的刘理,倒不觉得有什么,看到原本以为不会再来的顾浴洋再次出现反倒让他比较激动,正好刘竞把手挪开了,刘理立刻蹦起来,兔子一般跳到顾浴洋面前,兴冲冲地开口,可瞬间哑了,不晓得说什么。
  低头去搓手,扭扭捏捏了一会,刘理终于脸通红地说了句:"你……你来啦……"
  顾浴洋连个屁都懒得赏给刘理的,只是盯着刘竞看,眉毛皱着,看起来不太开心,刘竞也正打量顾浴洋,想从顾浴洋衣服的料子估算顾浴洋家的资产总和。
  "你好,小顾是吧,刘理和我说过你。"刘竞笑道,挺开朗的样子,手朝顾浴洋伸出来:"我也姓刘,叫刘竞,竞争的竞,刘理他兄弟。"
  顾浴洋脸上的阴霾褪去,瞬间笑得像棵在阳光下摇曳生姿的虞美人:"你好,我叫顾浴洋,刘理的朋友。"
  刘竞一扯嘴角:"知道,还是学生呢是吧?"抬手随便握握,转身拿过烟盒,抽出一根,快速点燃,动作行云流水。
  顾浴洋抿紧嘴角,态度倒还好,他望望旁边望着自己的刘理,说:"不读书了,做事了。"
  "你原来不是不肯做事么……"刘竞呼出一口气来,说道。
  他的单腿架在床板上抖动着,动作相当不羁,想了想,刘竞又补充道:"别怪刘理啊,是我好奇,硬让他跟我说了你的事。"
  顾浴洋笑笑:"想通了,觉得读那么多书以后也确实用不到,再说家里也确实要人。"
  "唔……"刘竞又吸了几口烟,空气里一时有点静默,刘理搬出张椅子来——那是刘竞看刘理铺子里实在空荡得不像话,硬给他买的——请顾浴洋坐下,又去翻出一堆苹果橘子瓜子,捧到顾浴洋面前。
  刘竞在烟雾里大量着刘理的动作,皱皱眉,对顾浴洋道:"你刚开始做事,不习惯吧?"
  "还行,慢慢学。"顾浴洋回答。
  "你家做什么的来着?"刘竞说着对刘理招招手,也让刘理给他拿了把瓜子。
  刘理便乖巧地拿过来,用报纸乘着,放到床上,刘竞挺高兴刘理的顺从,摸了摸他的头,拍拍自己旁边的空位,让刘理坐下。
  顾浴洋的眉头又皱起来:"以前只做五金,现在也有做点别的。"
  "开厂的?"刘竞边吞云吐雾,边继续问。
  "恩……"顾浴洋也依然平稳地答。
  两人一来一往,倒算聊得起来,刘理在旁边虽然没话讲,看刘竞和顾浴洋能聊起来天,也是高兴的,他就喜欢这样和睦热闹的样子,而且顾浴洋原本都说不来了,忽然又过来,刘理真是高兴得不得了。
  又过了一会,顾浴洋便起身想告辞了,刘理"诶诶"两声,站起来,觉得有点可惜地眼巴巴望着顾浴洋走到门口,想不到顾浴洋到了门口,又停住了,回头喊刘理:"来一下。"
  刘理又高兴起来,跟着顾浴洋走出门,他送顾浴洋走到楼梯口,黑漆漆的楼道安静无声,顾浴洋忽然勾住刘理的下巴,低头亲了亲,如以前一样的亲吻,然后他问道:"那个刘竞,就是你那个好朋友是吧?他结婚了是吧?"
  刘理点点头。
  顾浴洋扯起一边嘴角笑,捏着刘理的下巴,手不安分起来,手指顺着刘理的脖子往下,试图伸进刘理的衣服里,刘理察觉到不对,往后一缩,躲过了,顾浴洋便笑笑:"回头我有空会再过来。"
  说完便匆匆走了。
  刘理想,果然顾浴洋是回家做事了,太忙,才说以后不会过来,不过他还是百忙里过来看望了刘理,刘理觉得自己浑身每个细胞都在高兴。
  他便保持着这样激昂的状态回到房间里,刘竞依然坐在他床上抽烟,嗑瓜子。
  刘理朝他走过去,正想开口谈论一下顾浴洋,却不料刘竞对他翻了个白眼。
  刘竞把烟头往橘子皮上按灭,说:"那个叫顾浴洋的,你以后别跟他来往。"
  然后翻身扯过被子躺下。
  这天晚上刘竞不肯再跟刘理多说一句话。

  第十四章

  有些人的脾性呢,是不能光看表面来断定的,大到天气小到吃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致使一人心绪的变化,这变化可大可小,看不看得出来这变化,又能看出来变化的多少,就得看旁观人的眼力了。
  刘理属于没什么眼力的那部分旁观者,他自己深刻地知道这点,他家人朋友也都知道。
  饶是刘竞对他的背影翻了八百次白眼,刘理也依然无所觉地做自己的事,到了中午,便笑呵呵地找刘竞出门出去吃"好吃的"。刘竞哪里不知道刘理的笨处,也没办法,虽然满心不愉快,也被刘理没心计的闷棍打得火气转郁气,团在胸口一大块,肚子里的气都冲不出来。
  好歹刘理是很贴心的,看一早上过去后刘竞那张脸还是臭着,便体贴地安慰道:"别气了,是不是小顾说话不中听?那孩子虽然有的时候嘴巴……"
  "去你的!"刘竞恶狠狠"呸"道:"小顾小顾的,你还以为他比你小几岁呢!"
  被吼了,刘理也不生气,反正他是被刘竞骂惯的,他也只当刘竞是被顾浴洋说的什么话呛到了,虽然他昨晚听顾浴洋说话是没听出什么不好听的地方,但刘竞比刘理敏感,也比刘理聪明,可能就是觉得顾浴洋说话难听呢。
  刘理"哎哎"叹着气,刘竞又回头看他:"他比你小三岁,你就把他当个娃娃看,他可不把你当长辈看,那个小兔崽子……"
  刘竞说着话,居然都咬牙切齿起来,牙齿咯吱咯吱响。
  看刘竞气得不轻,刘理纳闷之余,不免有点心思活络起来,和顾浴洋做的关于性·爱的那些事情,刘理知道是不好的,每次想起总觉得心头打鼓,而且心虚不已,现在看刘竞这样莫名其妙地对顾浴洋一肚子火,刘理很顺当地就往那处想去了。
  会不会是昨晚他送顾浴洋出门时,顾浴洋亲自己那下给刘竞发现了?
  这个灵光乍现般的想法冒出来,惊得刘理眼皮一跳。
  也怪他反应慢,怎么昨天都没往这方面想,到今天才想到。
  刘理顿时慌得不得了,从脖子开始到脸部额头都爬满红色,背后也立时出了层细密的汗,大冷天的居然觉得浑身发热。
  "怎么忽然脸这么红?不舒服?"刘竞正愤愤然地咬牙,一眼瞥到脚步骤然放慢的刘理,马上换了态度,伸出手去,想摸刘理的额头。
  "没……没……"刘理拉住刘竞的胳膊,脸还是红通通的,心口虚弱却混乱地跳动着。
  "不是我来那天还在感冒吗……"刘竞狐疑地看着刘理的脸。
  那不过是场小感冒,刘理本来就是个精神旺盛的人,虽然瘦是瘦了点,体质倒不差,吃些药很快好了,但刘理现在倒希望自己是生病了呢,好歹有个借口可说不是。
  见刘理没事,刘竞便依旧往前走,刚才他的思绪被刘理一打断,也就没再去想那恼人的顾浴洋,只开始一门心思盘算着等会吃什么好。
  刘理重新迈起步子,不再先前一样雄纠纠气昂昂地领着头走了,反倒弯腰驼背地跟在刘竞后面,磨磨蹭蹭地。
  刘竞打算好了午饭内容,回头看刘理,见刘理慢条斯理的样子,忍不住喝他:"快点啊!"学校到他想去的小馆子可不近呢。
  刘理赶紧快走两步跟上,脸上的表情是有点惊魂未定的那种,被猎人扯住耳朵受惊的兔子一样,刘竞自然越发生疑,也不继续往前走了,斜着眼睛牢牢盯住刘理垂下的眼皮。
  看了一会,看到刘理睫毛都开始扑闪起来,刘竞终于放过他,闲闲开口:"说吧,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这么胆战心惊的。"
  刘理并没有大大松一口气,因为这是要开始审问了,照理说刘理应当不怕刘竞的,毕竟两人是认识二十多年的发小。但刘竞这个人,刘理虽然了解甚多却又了解甚少,刘理知道刘竞喜欢吃什么脾气怎样,说点大话,刘理连刘竞身上有几根毛都知道,但很多时候刘理却搞不清刘竞在想什么。
  比如这次,刘竞说的"见不得人的事",刘理就猜不到刘竞是已经知道了在试探他,还是不知道纯粹在审问他。
  刘理咽了一大口唾沫,伸伸脖子。
  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不如痛快一点。
  刘理可不喜欢被人架起来一点一点烤熟的感觉,他也不喜欢猜别人心思,实在太难猜了,那还不如把他架起来烤。
  但坦白之前是要有些铺垫的,刘理战战兢兢地问道:"小竞,你,你就这么讨厌小顾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刘竞狠狠白刘理一眼:"对!"
  "为,为什么呀……"刘理不怕死地继续问道。
  刘竞拳头打到刘理背上,毫不客气,刘理被他打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刘竞都不去扶他,恶狠狠道:"那个姓顾的眼睛看了叫我难受,不是个好人,说话又带刺,刚满二十就那么一双眼睛,根本没法处。"
  "诶诶……"刘理期期艾艾地望着刘竞,完全不明白刘竞话里的含义,只听出来刘竞对顾浴洋可不满,原因似乎真的是顾浴洋哪里说话不中听惹到他了。
  但刘竞似乎并没有发现刘理和顾浴洋做的那些事,刘理就有点放心。
  "你诶个屁,你什么都不知道。"刘竞又白刘理一眼。
  虽然说朋友之间相处不融洽是叫人挺为难的事,人和人脾气性格合不合得来却也是不能强求的,刘理在这点上算是挺宽心,心情一轻松,胃口立刻回来了。
  刘竞看刘理心情莫名其妙又好起来了,心里恨得牙痒痒,明白刘理现在是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跟他在一条战线上了,就不免有点冒酸水。
  但他又不是刘理的亲兄弟,要管其实也管不了那么宽,刘理交个朋友,除了多说两句,他确实管不了实质的东西。
  刘竞思来想去,想着还是不能让顾浴洋如意,他总觉得顾浴洋试图要从刘理身上图些什么,虽然他不知道刘理这么个穷裁缝有什么能让顾浴洋可图谋的。
  反正顾浴洋那家伙不是好东西,刘竞看见他眼睛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喜欢。
  真不喜欢,甚至讨厌。
  等到吃饭,刘竞喝了两口汤,又忍不住提了一遭:"那个顾浴洋,你一定得离他远点。"
  刘理边给刘竞夹肉片边喏喏地点头。
  刘竞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也不再多说,夹了些菜给刘理,低头吃去了。
  为着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顾浴洋,刘竞咬咬牙,又在刘理这边多留了两个礼拜。
  其实他早就该回去了,虽然说出来一趟不容易,两人又是多年未见了,但住上快一个礼拜,就有点说不过去。刘竞又不是出来打工才长住的,家里剩老婆孩子父母,肯定要落别人些闲话了。
  刘竞只拍个次电报回去报了平安,就又住了下来。
  自上回顾浴洋来过后,快要十天过去了,他也没有再来,只有刘竞和刘理独处的时候,刘理聊天时偶尔会收不住地跟刘竞开口提到顾浴洋,刚说一句话,就想起刘竞并不喜欢顾浴洋,就又马上住了口。
  刘竞可纳闷了,虽然说刘理从小就跟村里其他孩子相处不错,但顶亲近的,说到底也就刘竞一个人,怎么按现在的态度看来,刘理对顾浴洋也挺亲密的。
  顾浴洋和刘理以前接触的人又是大不一样的,真不知道这两人怎么莫名就要好上了。
  但刘竞还是不管,他留下来,就是要等顾浴洋的,先别说顾浴洋对刘理是个什么想法,刘竞总得警告他一次,要顾浴洋不是个好东西,害了刘理,刘竞可后悔都来不及。
  刘理是不会护着自己的兔子,刘竞得看紧点才行。
  不过等着等着,又有些没耐性了,刘竞把X城快要逛遍,刚过来时的新鲜劲早褪去,又思念起家里人来。可刘理又说顾浴洋指不定什么时候来,以前来时就一阵一阵的,现在好久没来也正常,搞不好以后还不来了呢。
  想家,想孩子,但还是得按耐下来。
  等到第十天中午的时候,刘竞几乎快开口说要回家里去,正在窗边擦玻璃的刘理却忽然甩了手中的抹布,往后头一跳,激动地手足无措地跳了跳,端起盛水的脸盆就往外跑。
  像个马上要见到对象的小姑娘一般。
  奇了怪了,吃错药了?
  刘竞稀奇道,忽然脑中一条光亮乍现。
  他赶紧去窗户边瞧,果然看到了顾浴洋。
  而这时顾浴洋正抬头往窗户边瞧,见到是刘竞,友好地一笑。
  刘竞哼了一声,他可正等着他呢!

  第十五章

  认识二十三年,相熟二十三年,刘家桥村口那棵长得歪歪扭扭的老桃树,也花开花谢二十三年,年年都结尚算可口的桃子,刘竞和刘理小时候,每到夏天就要去偷桃子。
  刘竞记得在刘理小时候,还折过那桃树的枝子插在土里,说是要种树,不过那可怜的细弱枝干,插在土里不过几天,很快就死得透透的。
  刘竞记得刘理小时候许多的事情,他两到哪里都是一块的,连体婴一样,刘理总是跟在刘竞屁股后面跑,像只最最听话的小狗。春天钓龙虾,夏天偷桃子,秋天摘红薯,冬天敲冰凌,快乐的大时光里塞着细琐有味的小时光。
  还有在割猪草的空当里逮田鸡,钓鱼的时候捞蝌蚪,一季一季翻新的花样,年年都干得热火朝天兴味十足。从小到大,夏天里两人总是要去追着泥地里的田鸡跑,跑得一裤腿都是泥巴,捉回田鸡来和韭菜一起炒,可鲜可香。
  两人老是在一起,就有了惯性,以至于刘竞忽然被老婆管起来的时候,刘理来找他钓鱼被拒绝了,都有些眼巴巴的,一副可怜的样子。
  那年刘理才十八九岁,高中刚毕业,跟着师傅学裁缝学得很幸苦,刘竞却早就是大人了,他有老婆有活忙,刘竞便想着,等他的生活都安顿下来,等刘理也成了家,他可以再带刘理玩,没法去捉田鸡了,钓钓鱼也是好的。
  然后他还要教自己的孩子和刘理的孩子,如何捉田鸡,如何钓龙虾,如何掏螃蟹,当然也要教孩子们爬树,男孩女孩都要教。
  刘竞可是考虑得妥妥的。
  哪知道才隔几年,刘理却只身北上,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呆了下来。
  刘竞是很想刘理的,他猜刘理也想他,好不容易有空过来,刘竞的感情表现不很明显,其实他高兴坏了,但看刘理高兴得跟撒欢的小狗一样,刘竞就不太想表现出来。
  他看刘理一个人过得挺好,瘦是瘦,人却精神得很,刘竞也就放心了。
  半路横空杀出来这个顾浴洋,是刘竞意料之外的事情,他猜刘理在外面可能会遇到什么坏人,却想不到是顾浴洋这样的,虽然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刘竞却从没和这样阶级的人接触过。
  没接触过又怎样,刘竞不怕他的,打也要把那个顾浴洋打回去。
  铺着白色厚布的宽大工作桌前,刘竞跟顾浴洋两个貌合神离,各自揣着小心思喝茶。刘理则在一旁陪笑脸,刚才他看到顾浴洋,下意识就一声不吭地往屋子外头冲,现在也知道心虚,惴惴不安地拿着针线,小心翼翼地打量刘竞的脸色。
  "对了,最近忙么?"顾浴洋忽然喊刘理,问道,笑眯眯的,声音温柔地能掐出水来。
  刘理被一唤,立刻看向顾浴洋,点头又摇头:"现在不太忙,到过年时会忙一阵子。"
  "我倒一直没问过你,你做一件衣服能赚多少呢?"顾浴洋又问,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被这样问,刘理就有些扭捏了,看起来不太好意思似的,低头去用针戳那个纽扣眼,"赚得不多的……"
  顾浴洋还想说什么,刘竞呼啦啦喝了大半杯茶水,抬头毫不客气地打断顾浴洋对着刘理的温和的注视,问道:"顾家少爷,怎么会连裁缝做件衣服要多少钱都不知道?就从没找过裁缝吗?"
  被刘竞这样不太客气地问了话,顾浴洋却不会生气似的,把那温和的目光转而投注到刘竞身上:"我从小在国外生活,回国也才几个月,还没来得及找过裁缝做新衣服。"
  "这样……"刘竞说道,漫不经心地思索了会,又说:"你从小在国外,国外的小孩做些什么呢?"
  等顾浴洋再回答完了,刘竞便借题发挥,把他跟刘理小时候做了什么,竹筒倒豆子般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遍,一切细枝末节都不放过,说了快要半个钟头,水杯都空了,末了才轻飘飘加一句:"所以,像我跟刘理这样的交情,他取老婆我是肯定要过问的,他交朋友,我也是要看的,他在外头要是受欺负,我第一个就不会饶过那人。"
  他终于说完,吭哧吭哧地定着喘气,刘理也不晓得刘竞前头都说着两人小时候的趣事,结尾的内容怎么就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他在外面明明没受过欺负不是,刘竞是怎么了。
  顾浴洋听完,则是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先前刘竞说话时,他一直没机会插嘴,只是说到有趣时配合地笑笑,或者虚应两声,等刘竞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倒似乎有了些微感悟一般,低头思索了会,抬头笑道:"其实……"
  刘竞立刻把耳朵竖起来。
  "你说的这些事,刘理也全跟我说过的。"顾浴洋笑:"不过再听一次,也挺好玩,刘理还跟我说过他爸爸冬天去捉麻雀呢,真好玩,在国外确实没这些可玩。"
  说完,喝一口茶,继续温柔地注视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刘理。
  刘竞简直毛都快要气炸了。
  一是气他的威胁没被顾浴洋放在眼里,二是气刘理这个傻子什么都往外兜,顾浴洋算什么,刘理简直不拿他当外人看么。
  因为刘竞了解刘理,他知道刘理虽然看着很好处,但刘理这个人其实并不很会和人聊自己事情的人,他不会抱怨什么,也不会感慨什么,一门心思地过他的小日子,何况比起倾诉者,刘理通常充当的是倾听者的角色,他算是个很乖却很闷的人,也只有在刘竞跟前,才会显露出该有的活泼来。
  而刘理却跟顾浴洋说了一堆有的没的,那些往事,刘理怕是在他父母面前都不会说吧。
  被顾浴洋盯着看的刘理,这个时候却不合时宜地显出些少年羞涩来,脸蛋红扑扑的,也不说话,就抿着手的茶水,看起来似乎是又沉闷下去,只有刘竞才晓得他这正是在高兴,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劲。看着看着,刘竞就觉得火大,莫名地觉得自己好像才是外人一样,他跟顾浴洋好像掉换了立场一般。
  刘竞不是在吃醋,刘理这辈子,总会和别人也变得亲近的,而且刘理总要讨老婆,刘竞只是气刘理选了个顾浴洋。
  多讨厌的一个小孩啊。
  但刘竞又不能把话说明白了,他不想让刘理不开心,于是他火冒三丈地垂下脑袋去思考下面的话,这个时候顾浴洋似乎看够了刘理,终于打破了空气里的寂静,说话了。
  "我家新开了工厂,是做服装加工,你有兴趣来么?"
  不等刘理有反应,刘竞一个手伸出去拼命晃:"不去不去!"
  顾浴洋淡淡一笑,放下手里的杯子,望了望刘竞,眼神看起来有些不屑,几乎是不把刘竞放在眼里。
  刘竞一愣,只觉得一口气直冲胸口,噎得他话都说不来。
  刘理还是没有表态,顾浴洋浅浅地笑着,天空里一把清爽温暖的风一般,轻松又自在地对刘理说道:"你要是来厂里,做得轻松些,工资你定,好不好?"
  "工资随刘理定?!你说了算的吗?!"刘竞气愤道。
  "恩,那个厂,是给我管人事了,我想找刘理去做个样板师傅,厂里有人帮手,总不会比裁缝铺子累,就是不知道工人的工资和这铺子里赚的钱,哪个多哪个少了。"顾浴洋一派自然,说得轻轻松松,好像真的就是好心在给刘理出主意一样,"而且厂里管饭,伙食还不错的。"他又补充。
  刘竞的心动了动,他知道以前刘理在家乡时就想进一家服装厂,考试都通过了,只是最后又被人走后门挤掉名额。
  在工厂做事,稳定点,刘理是个没有经济头脑的,绝对不适合自己独门独户地做生意。刘竞猜刘理现在开铺子,肯定是一顿饱一顿饥的,进了工厂,工资先不谈,好歹管饭,怎样都不会饿肚子。
  但刘竞又觉得顾浴洋绝对不会那么好心,在顾浴洋说着这些看似道貌岸然的提议时,刘竞都能在他眼睛里看出算计。
  刘理则被这个消息砸得有点懵头懵脑,他来X城倒没有什么大的抱负,只是憧憬加上找口饭吃的希望,自己开铺子刚好够一个温饱,每段时间往家寄去的钱其实并不太多,刘理又是个贪吃鬼,许多时候都会入不敷出,只好靠邻里接济。
  过的确实是有些苦的。
  如果拿工资,也许确实会好一些。
  "要来吗?"顾浴洋又问,口气并不着急,体贴地给刘理留了拒绝的退路。
  "我……我……"刘理张口结巴道,不知道该怎么答,他在自己人生道路上进行的抉择一直都很快速,这次会犹豫,也只是因为舍不得这个铺子。
  "还有住的地方也会提供,到时你可以退了这边的店面住去宿舍,不过服装厂的宿舍和五金厂的是一块的,很多人一起住,可能会有些乱……"顾浴洋又说。
  条件听起来那相当好。
  退了铺子的店面,刘理又能省下一笔钱。
  钱是市侩的,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饶是刘理也不排斥钱,裁缝铺子的店面租金不算很便宜,刘理还欠了杨教授一笔钱没有还,能攒钱当然是好事。
  刘理自然心动了。
  "我们要考虑考虑。"刘竞却在这个时候说,声音斩钉截铁。
  "也可以,我不急,慢慢想,过几天我再来吧。"顾浴洋说,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站起来,居然很爽快地告辞离开了。
  "我,我送你。"刘理站起来,依然是眼巴巴地跟着顾浴洋往外走。
  刘竞瞪着眼睛看顾浴洋离开的背影,那家伙明明是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好像顺利从农家草屋里叼走了鸡的狐狸一般。
  他猜顾浴洋也感受得到自己对他的敌意,但既然两人之间没说破,那么两人之间的锋芒上就依然盖着层一吹就落地的薄得几乎透明的纱布,乍看之间,没什么问题,揭开来才看得到里面瘆人的寒光。
  想不到今天晚上没法赶走顾浴洋,还被反将一军。
  刘竞大败一场,吃了闷亏,有苦说不出。
  他不疑心顾浴洋要给刘理工作这件事的真实性,刘理也不是小孩子,不会被人拐卖,刘竞依然是怀疑顾浴洋这家伙的人品,以及他对刘理的真心诚意度。
  交朋友,也是要真心的不是,不然最后吃亏的就是刘理。
  虽然刘竞还是想不到刘理有什么能让顾浴洋占便宜的地方。
  翻来覆去地疑惑,不安,刘竞又十一晚上没睡好觉。
  他晓得,刘理是心动了,想要去厂里做事,他也晓得,这样对刘理比较好。
  可是,丰盛的大餐后面可张着一张狼嘴。
  好吧,尽管这张狼嘴巴是刘竞虚构的,也许还不一定存在的。
  刘竞翻来覆去的想,一天一夜下来,憔悴了许多。
  他看刘理坐在缝纫机前快活地工作的背影,忍不住问道:"你很喜欢顾浴洋啊?"
  刘理的背一下就僵了,缓了好一会,答了句:"顾浴洋是个挺好的孩子。"
  完全与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的回答。
  刘竞就皱起眉头继续抽烟,一根,又一根。
  最后,刘理还是去顾浴洋家工厂里上班了。
  坐在火车上往家赶的刘竞,依然掩不去心里的种种黑云。
  他讨厌顾浴洋,不想让刘理和顾浴洋太过亲近,他试图把自己对顾浴洋的这种讨厌,归咎到自己太过小心眼上,归咎来归咎去,却还是放心不下来。
  真想不到他满心欢喜地来看刘理,最后却带了一肚子闷气回家。
  最后刘竞终于在火车上哄哄的人声里,死死地睡着了。

  第十六章

  自刘竞走了以后,刘理的铺子便冷清了不少,因为刘竞在这儿呆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刘理已经习惯了两人吵吵闹闹的生活。忽然又变回独自一个人了,忍不住觉得心里空荡起来,独自吃着刘竞走之前买给他的一堆瓜果时,也吃得不再那么开心。
  还要刘理马上要去顾浴洋家的工厂做事,并没有太多空闲给他去伤春悲秋——手头积攒下来的活要赶紧做好,而且还要去参加顾浴洋家那个服装厂的考试。
  虽然刘理这次有走了后门,但还是要考试的,考试内容是做西装。
  刘理会做西装,却不是顶擅长,所以还得再琢磨琢磨自己的功夫。顾浴洋给刘理开小灶说,这西装考试除了考裁缝师傅的做工手艺,还要考师傅们的创意,也就是这是要考到设计的。衣服款式一般只有女同志会注重些,刘理还真没在男式西装方面做过研究,给顾浴洋这么一说,自然是要打起精神来认真去搞了。
  于是手头仅有的几本书报杂志很快被刘理翻到脱线。
  八十年代起头,正好是兴穿西装的时期,这是胡耀邦带起来的风潮,到八十年代末,时尚一词早已大为兴盛,年年都有新款翻出,可女同志们的穿着不断亮丽着改变着,男同志们却依然是那么几个面貌。
  与热衷于一窝蜂赶时髦的女性们不同,男士们穿来穿去都是这样灰扑扑的,男人们总不能穿着有奶白色波点的牛仔背带裤到处跑吧,至于西装,样式就更是贫乏了。
  创造力实在不够格的刘理,最后只能去布料市场泡了整天选面料和扣子,西装的料子是极其讲究的,外头看得见的表面,里头看不到的衬里,都很有说法。不同的料子打同样的板型,穿上身可是会造成天差地别的效果。刘理抱着能用自己的品位打动老裁缝师傅们的侥幸心理,还是非常严肃认真地选好了自己要用的料子,连布料摊位老板们的闲聊都没有功夫去参与。
  接着,就是要开始考试了,自己做好了西装送到服装厂去,为此刘理又是忙活了足足一个礼拜。
  其实一般做西装不要那么久,断断续续地做,四五天也就差不多了,刘理这次做得细了点,处处讲究起来为难自己,又把自己以前老做的板型改了改,就做得慢了。除了吃饭睡觉外,一直坐在工作台前磨来磨去,终于磨完了西装,嘴巴边也起了好几颗水泡。
  现在两个礼拜来一趟的顾浴洋刚进门,便被刘理憔悴的脸容唬了一跳。
  "怎么病恹恹的?"顾浴洋问,语气还算关切。
  "做西装太累了。"刘理回答,喝着自己弄的茶水。
  因为睡得不够好,老是担心西装做得不入老师傅们的眼,刘理难得结结实实地忧心了一阵子,白天便给自己泡起浓茶来提神。
  顾浴洋走上前,捏捏刘理的脸颊,"其实不用这么拼,反正你是我定下来的,进去后你就是样衣间的主任。"
  "那不行的。"刘理摆手:"我做衣服不好,被别人说怎么办,这是你家的厂,我做得不好,你们也要赔钱。"
  "没那么严重。"顾浴洋眯起眼睛笑出声:"你做得够好了。"
  刘理抓抓头发,吱吱呜呜地说道:"你以前还嫌我做的衣服难看。"
  以前?哦,那是顾浴洋刚认识刘理的时候了,他看过刘理做的衣服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好难看。"
  想不到刘理单纯是单纯,居然还是会记仇的。
  顾浴洋大笑,笑完了把自己带过来的鸭腿拆开给刘理吃,又小坐了一会,便带着刘理做好的那件西装回去了。
  想当然尔,刘理肯定是被录用了。
  刘理手艺本来就很精细,加上未来小老板顾浴洋的推荐,别人又怎么敢说不好。
  接到上班的通知,刘理便高兴起来,在屋里团团转,他并不准备收拾行李准备搬去宿舍,因为这家铺子的租金付到了来年的春天,刘理觉得空着这屋子有些可惜,他便打算依旧住在这裁缝铺子里,要是在服装厂的上班时间固定下来,他就想再偷空接点轻松的裁缝活计,算是挣外快么。
  这样在心里打算得妥妥的,刘理觉得眼前一片明亮,连嘴角烧灼的水泡都没那么痛人了。他手头已经没有活可干,便转到窗户边发呆,一直摆在窗台上的顾浴洋给的那盆太阳花早就枯败了,刘理收了太阳花的籽,准备来年再种呢。
  现在花盆就收在刘理的脚边,有空时刘理会把这个空盆搬起来晒晒太阳,往土上洒些水,照顾得很是稳当。
  发了会呆,刘理又做到床边,拉开床头抽屉,拿出一个琥珀色的塑料盒子,里面收着许多单颗的没法用起来的纽扣,刘理不去碰那些扣子,只拿出一个纸包来,拆开后,有一只银色的蝴蝶停在他手上。
  那当然就是顾浴洋送的蝴蝶扣子了。
  刘理宝贝地往扣子上哈了气,然后用软布一点点擦,擦得蝴蝶那镂空的翅膀缝隙里都透出晶莹的光斑来,终于满意地一笑,又把蝴蝶包进纸头里面,小心地放回琥珀盒子里。
  再隔几天,便能上班去了。
  实际上,人生在世不称意的事情十之八九,有些事情,想得太好了却未必好,想得不好了却未必有那么坏。在刘理又是期盼又是叫他胆怯的工厂生活起头一天里,刘理又更加深刻地领会了这个道理。
  刘理总觉得自己和外头的人相处是需要相当长的一个过程的,刘理刚来X城的时候,谁把他放在眼里过,没人找他做衣服,布料市场的人们卖他次货,甚至裁缝铺子楼下水果店的老板还故意找过刘理的茬。
  其实他们也不是坏人,只是,是人都有些排外心理,刘理又是闷不吭气光看外表不太招人喜欢的一个家伙,不弄他,别人还能弄谁去。
  大概三个月后,刘理的生活状况才慢慢好起来。
  现在大家都待他很好,水果店的老板把刘理当弟弟一般看,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刘理一份,当然,水果店家里要有人做衣服,拿过料子来,刘理做完了也是一分钱不肯收的。
  待别人好时别人才会待你好,刘理是这样想的。
  但因为自己那不讨人喜欢的面貌,所以刘理总觉得自己第一天去工厂做事,会不太顺利。
  可哪里知道是顺利过头了,X城人民朴实热情的方面在刘理同事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问好,那自然不必说,端茶送水,也不算过分,送水果吃食,就太过好人,居然还有特意给刘理准备小礼物的,刘理觉得实在让他惊诧极了。
  他就在快下班时偷偷拉住顾浴洋问道:"样衣间主任,是很大的官么?"
  顾浴洋奇怪地盯着刘理,摇了摇头:"这都不算官呢,怎么了?"
  刘理拧起眉,也不答话,与顾浴洋说过再见,便摇头晃脑地回家了。
  许是大家确实人好,刘理也不去多想,只想着人情都是要还的,别人对自己好,自己当然要加倍对人家好。于是第二天,刘理便买了一堆水果进厂里,给大家四处发了一发。
  大多数人都是推辞,但最后还是收了,眼里望刘理又多了些别的什么,刘理不疑有他,回到自己呆的房间里,分给刘理帮手的王胜毅凑过来:"主任啊……"
  刘理看他:"恩?"
  "主任是外地人吧?"
  刘理点头,想让王胜毅不要喊他主任,主要王胜毅还比刘理大上五岁,怪别扭的。
  刘理还没开口,王胜毅又往下抢话道:"主任家里是哪边?"
  刘理只得答他。
  "哦,那是个好地方啊,就是太远了些。"王胜毅感慨道:"那主任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爸妈吗?"刘理想了想,答:"我妈不做事,一直呆在家里,我爸以前在部队里做饭,现在也是做饭的。"
  "哦!厨子!"王胜毅击掌。
  刘理点点头:"算是吧。"
  其实刘理说的做饭,可不是在饭店当大厨那种,他爸爸年轻时确实在部队里当厨师,后来退休后,乡里谁家有大的红白丧事,便会请刘理爸爸去做饭,本职还是个做大锅饭的,干的活比一般厨子都要精细许多。
  王胜毅又问了许多事,比如刘理家里有几口人,几头猪,几只鸭子,几亩田等等。
  刘理边做活边回答他,一上午过去了,他干了自己的活,也把王胜毅要干的干完了。
  中午不到,王胜毅便往外溜了。
  刘理并不觉得如何,只是觉得王胜毅话多了些,等到吃饭时间,他去食堂打好饭菜,想找位子坐下时,便有工人们喊他:"小刘主任来这里坐。"
  那喊话的人还对刘理招了招手,那是张大桌子,一桌的人都闹哄哄地只盯着刘理看,刘理不疑有他,端着盘子往那边过去,却被旁边的一只手拽住了胳膊。
  顾浴洋对圆桌边的工人们笑笑:"你们吃吧,我找主任有些事。"
  刘理便被顾浴洋莫名其妙地拖走了。

  第十七章

  顾浴洋把刘理拉到食堂角落的小圆桌上,按住他坐下,刘理放下手中已经端好的餐盘,抬头看看,小圆桌上摆了几个炒菜,与大圆桌边人们人手一份的状况可不大一样。
  "我吃不惯大锅饭菜,这是厨师用小锅单做的,吃吧。"顾浴洋说,给刘理盛了碗白饭。
  能有大鱼大肉吃固然是好事,但刘理也心疼自己用饭票打的那盆麻婆豆腐,舍不得扔,便把顾浴洋盛给他的白饭倒入自己打的饭里,用餐盘吃起来。
  顾浴洋不阻止他,笑眯眯地看了会,给刘理夹菜,还不住地说:"多吃点。"
  照理说顾浴洋才20岁冒头,比刘理还小上三岁,这样老成体贴的长辈做派倒也做得得心应手,毕竟就心智来说,刘理确实要比同龄人更单纯一些,而且单纯这个特点总容易让别人误会成□。
  何况顾浴洋对刘理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心思,那个什么眼里出西施么,别人看刘理是稀松平常的一个小裁缝,顾浴洋看刘理,就不大一样,总觉得可爱得紧。
  刘理大大咧咧地吃着饭,只是对自己独食这样好的炒菜而其他工友们都得吃大锅饭这件事而觉得有些抱歉,不过抱歉的心情淹没在对食物的渴望里,他只在开头羞涩了会,很快放手吃起来。
  "上班习惯么?"顾浴洋柔和地问,声音颇为和蔼可亲。
  刘理正在啃一块肉骨头,听到问话,礼貌地放下了手里的吃食,咽了口中的食物,才答道:"习惯的,大家都对我很好很客气。"
  "哦?"顾浴洋想了想,很快了然:"想来他们也不会对你不好,毕竟……"
  "毕竟什么?"刘理问道。
  顾浴洋却摇摇头,不说话了,刘理也不多想,重新吃起那块大得出奇的骨头来,啃得满手油花,鼻头都沾了油星子,却依然一声不吭地埋头苦吃,吃得津津有味。
  "吃慢点,有的是。"顾浴洋劝完,终于赏厨师们的脸吃了口自己碗中的饭,又夹了筷子红烧笋干放进嘴里慢慢嚼。
  吃着吃着,顾浴洋又想起什么,放下筷子说道:"那昨天晚上回去休息得好么?这边工作量不算大吧?"
  "还好的,这里事情都安排得妥当,我照排好的班来做,比自己做衣服时要专心得多,都很快做完了,还有很多空聊天说话呢。"
  "聊天?倒是聊了些什么?"顾浴洋露出个感兴趣的神情,冲刘理鼓励地一笑。
  "随便聊的……哦对了,今天王胜毅问了我家在哪……"刘理答道,手头的骨头终于啃完了,他拿起毛巾擦完手,重新吃起盘子里比别人多出许多的白米饭。
  "问你家在哪?还有呢?"顾浴洋往下问道。
  刘理想了想:"他还问我家有没有养猪。"
  "那你家养是没养?"
  "养了的,有两只母猪,我走前一年刚买的小猪崽,现在肯定很大了,还有鸡和鸭子,但是养得不多,一共就五六只吧。我小时候还养过兔子呢,都是我去割草喂的,兔子我能养得像枕头那么大。"刘理张开手虚空一比,表示那兔子有多大。
  每次说到老家的事情刘理就来劲,边扒着米饭边像猫头鹰一样咕咕咕地说起来,还说起小时候杀猪的事情,那天家里炖猪脚吃了,香得童年的刘理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梦见了猪蹄。
  顾浴洋心不在焉地听着,想着王胜毅问刘理这些事情的目的。
  他少年老成,天生疑心病就重,在国外经历的事情又多,考虑事情就总忍不住想要自以为是的周全。听刘理说的王胜毅问他的那些事情,无一不是在探刘理的家底,毕竟刚认识两天的人,再大喇叭没神经,又怎么会问到这么细琐的小事去,也亏得刘理一根筋,不会因为别人问这些事情而有什么想法。
  顾浴洋皱起眉,忍不住往饭堂里工人们坐的大桌子望去,那边正好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偷瞧,几个年纪大的工人见到顾浴洋看他们,一点也不怵,落落大方地笑笑,顾浴洋也对他们笑笑。
  再细细一瞧那张桌边坐的人,以及座位安排的情况,顾浴洋心下了然。
  顾浴洋家里这个新开张两个多月的服装厂其实不算是家新厂,原来这家厂就是做服装的,但做得并不好,那个老裁缝出生的厂长一点经商的才能都没有。开始做得还算可以,后来一年比一年差,勉强撑了三年不到,厂里亏得厉害,没法再做下去了,顾家便出手买下厂子,翻新扩建,换了名字,重新经营。
  长在中国古都之首X城的人们有种生在骨子里的骄傲特质,原来厂里的工人有大半留在顾家接手后的厂里工作后,与新招的一批工人们不算和睦,当然表面上大家都很和气,但看这饭堂泾渭分明的架势就能让人明白,其实厂里的老一批工人们,是有些看不起后进的新工人们的。
  而老工人和新工人这两个"帮派"里,都各自有个漂亮又讨人喜欢的年轻姑娘待字闺中。
  顾浴洋猜他们打的就是这么个主意。
  刘理是顾浴洋推荐进来的,属于"有背景"的那种人,肯定实力雄厚,而且刘理年轻,手艺又好,进来就是样衣间的主任——虽然说那样衣间一共就只有两个人——怎么算都比普通工人强吧。
  如果姑娘们要找对象,顾浴洋那种的高攀不起,配刘理,不还是可以的吗?
  当然,这一切都还是顾浴洋的猜测,但他应该是猜对了,因为老工人们坐的圆桌上,只有那漂亮姑娘身边的座位是空着的,明显是特意留下的位子。
  顾浴洋挑起眉毛往那边看去,那戴着格子袖套的年轻姑娘正一声不吭地低头吃饭,身边有人偷偷看了刘理一眼,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那姑娘的脸便很快红了起来。
  其实这个时候的人找对象,哪有那么着急火燎的,大概"老工人帮"是担心"新工人帮"抢先,才这么猴急地出手了。
  顾浴洋想事情的当儿,刘理已经把一盘两人份的米饭吃得一颗不剩,此外他还吃光了自己打的大盘麻婆豆腐,桌上的菜倒是没动几口。
  "你快些吃,汤都要凉了,凉了就没那么鲜了。"吃完了饭的刘理出声提醒,望着没吃几口饭菜的顾浴洋。
  顾浴洋终于回头看他,又看看桌上没动上几筷子的菜,说道:"怎么都没怎么吃?只吃了块骨头吗?在外头吃的时候你不是每个盘子都吃得干干净净吗?"
  刘理被顾浴洋点破,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是想着顾浴洋都没吃,自己实在不好吃这么多,要被他全吃完了,顾浴洋还怎么吃饭。
  不知道怎么解释,刘理便"诶诶"地不说话,顾浴洋问:"是不喜欢吗?"
  刘理摇摇头,顾浴洋只当他是真不喜欢桌上的菜,莞尔一笑:"那明天让厨师做红烧猪手吃,好不好?"
  刘理大吃一惊,听顾浴洋的意思,是以后要天天给他开小灶加餐了,那怎么行,刘理张口正想阻止,旁边忽然冒出声悦耳的女声飘进他耳朵里——
  "怎么要吃猪脚了?你不是不喜欢吃这些个东西吗?"
  刘理抬头一望,发现有个艳光四射的妇人正朝顾浴洋过来,大冷天的,美妇身上却裹着棕色的套裙,脖子上搭一圈又厚又茸的毛皮,那衣服的料子,刘理探脑袋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啧啧,肯定是纯羊绒的。
  顾浴洋站起来,喊道:"妈。"
  刘理又是一惊,碰到了自己的筷子。
  顾浴洋的妈妈听到旁边声响,终于给面子看了刘理一眼,她当真是漂亮极了也有姿态极了,见到刘理有些丢丑的样子,只是露出个笑来,这笑看着有些像顾浴洋的笑容,大红的芍药一般灼人眼。
  "这是刘师傅吧?"顾浴洋的妈妈说道,伸手要跟刘理握。
  刘理的手吃饭时抓过肉骨头,虽然用毛巾擦过,但还是赧然了,便磨磨蹭蹭吱吱呜呜起来。顾浴洋的妈妈倒体贴,见刘理桌上丢的没法用筷子夹起的骨头,已经明白,也不嫌弃,依然握住刘理的手摇了摇。
  好歹是对着照顾过自己孩子的对象,顾浴洋妈妈非常客气,与刘理寒暄了会,便对顾浴洋说道:"我去毛毯厂里办事,路过这里便进来瞧瞧,还好你在下面吃饭,我都不用爬楼梯。"
  "妈吃过了吗?"顾浴洋问道。
  "吃过了,我马上就得走,你们坐下吃吧。"顾浴洋妈妈摇摇手,让顾浴洋坐下,又与刘理打过招呼,很快转身离开,一路又与许多工人打了招呼,倒是没有架子,亲切得很。
  等顾浴洋妈妈离开了,食堂里也安静了许多,大多工人都吃完了饭,推了饭碗站起离开,顾浴洋的饭早冷得透彻,他草草扒了几口,掏出手帕抹抹嘴,站起来,对刘理招手:"走吧。"
  刘理听他的,跟他起来离开了。
  回头想想,顾浴洋与他妈妈长得其实是很像的,都是一样的细长眼睛,瓷白皮肤,高挺鼻梁,而且笑起来尤为像。
  刘理想:顾浴洋的妈妈可真年轻,真漂亮。
  刘理的妈妈应该与顾浴洋的妈妈差不多大,最多大上五六岁,但刘理妈妈却比顾浴洋的妈妈显老上一大截,头发都花白了不少,而且胖墩墩的,成天穿着布衬衫别着布围裙打转,不是喂猪,就是理菜,冬天夏天都要在田里忙碌。
  而顾浴洋的妈妈,化着妆,穿着很显腰身的裙子,踩着高跟的黑皮靴,比一干年轻的小姑娘都要漂亮多倍,哪里像一个中年妇人,要说二十八九岁估计也有人信。
  同样都是人,还真的就有这么大的差别。
  刘理晚上给自己补裤子的时候,忍不住有些惆怅,他体会不太到自己和顾浴洋之间的距离,却从自己母亲和顾浴洋母亲身上体会到了。
  还好顾浴洋对刘理很好,顾浴洋的妈妈也不错,还好人与人只有家世的差别,没有根性的差别。
  惆怅了一会,刘理很快就释然了,他家里人身体都很好,顾浴洋和他妈妈看起来身体也不错,大家都身体好好地活着,那就很不错了。
  想开了,刘理就高高兴兴地补完自己的裤子,躺下去睡了。
  上了快一个月的班,刘理很快与工友们打成了一片,他并不知道这个厂里有"帮派"之分,倒是跟两头都处得不错,闲时便端杯茶水去车间"串门",跟同他一块闲着的人聊聊天什么的。
  刘理这人着实没心眼,实在得很,考虑问题也复杂不起来,在车间跟人玩就是跟人玩了,还有什么别的可想的。可他不想,不代表别人不想,加上刘理好歹长得算眉清目秀的,这边那"帮派"里的年轻姑娘,看他还就越看越顺眼,居然真的喜欢上了。
  刘理不知道,依然捧着茶杯出来找人玩,偶尔也会找那看上了他的姑娘说几句话,就这么晃来晃去的,终于有一天被顾浴洋逮住,捉进了他的办公室里。
  "你倒很悠闲。"顾浴洋倒,撑着办公桌。
  他穿着黑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样子,俨然是个小老板的样子了,但因为他两太熟,刘理一点都紧张不起来,捧着杯子解释道:"我都做完了的。"
  顾浴洋撑着下巴,看了会刘理,招手:"过来。"
  刘理就过去,顾浴洋取走他手里的杯子放到桌上,搂住刘理的腰。
  刘理被他搂着,伏到顾浴洋胸口,可他又有些不乖巧地想撑着站起,似乎是两人好久没这样亲密了,猛然又来这么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顾浴洋手里用了点劲,低头去啄刘理的嘴唇,到手后笑嘻嘻地:"别老根方玲娟说话,好不好?"
  方玲娟,是喜欢上刘理的那个小姑娘,今年22岁。
  刘理奇道:"为什么?"
  顾浴洋又故作高深地笑笑,低头去亲刘理。
  他其实不怎么敢说破,主要刘理不经人事又逆来顺受,要是说破后一来二去的,刘理尝到了女人的好,真的看上了那个女的怎么办。
  虽然说,把刘理这样绑在自己身边也不是个办法……
  顾浴洋眼珠子转转,与刘理温存好了,正好外头有人敲门,顾浴洋端起杯子塞回刘理手里,喊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王胜毅。
  王胜毅是老工人那一派,因为资历久,完全不怕顾浴洋这小毛孩,见到刘理在,只大大咧咧地喊道:"别人说你进小老板办公室了,你果然在这,出来,我有事找你。"
  刘理望望顾浴洋,顾浴洋点头:"去吧。"刘理才带着他宝贝的茶水杯往外跑。
  王胜毅随手带上门,门没关严,顾浴洋踱过去关门,正好听到王胜毅在问刘理:"你会不会修缝纫机?"
  顾浴洋的手顿时放在门把手上停住了。
  然后刘理答道:"会的。"
  "那太好了。"王胜毅说,他是出名的小喇叭,嗓门大,有什么话都藏不住,接下来说的也结结实实撞进顾浴洋耳朵里:"方玲娟家缝纫机坏了,想找个人帮忙呢……"
  他们边说,边走远了。
  顾浴洋"啧"一声,忍不住皱起眉来。
  居然这么快就安排见家长了?当真是下手快得很,也不知道刘理那个傻的有收过人家姑娘的礼物没有,要是人家送来,他肯定会傻不愣登地收了,回头再买斤橘子送还。
  顾浴洋站在门背后,非常矛盾地叹了口气。

  第十八章

  要说刘理心里没有一点疑惑,那是假的,主要在那个年月里,大半家庭中的男主人多少都懂些家具和机械保养修理的知识,比如自行车掉链子或者保险丝烧坏之类的小毛病都能很快处理好。
  于是刘理便以为方玲娟家的缝纫机是出了什么不太好弄的故障,他也不是专业的修理师傅,只能说比一般人懂得多些,便抱着试试的心态过去了方家,却想不到只是机针断尖,换个新机针便可以了。
  因为实在太好修理,刘理换好了机针,又在那台油光水滑的大家伙身上仔细调试了一阵,也没花去多少时间——方家捧给他的一个大工具盒甚至都没怎么用上——便觉得差不多了,想告辞离开。
  方才给刘理倒茶的方玲娟妈妈从厨房转出来,后头跟着个中年男人,看相貌年纪应该是方玲娟的爸爸,刘理依然没多想,也没什么给人家做了好事的自觉,端起桌上那杯茶喝了一口,便说:"叔叔,阿姨,机子应该能用起来了,我这就回去了,以后要是机子再有小毛病,依然可以找我。"
  他老实又客气的样子看起来虽有些笨拙,但因为是自家女儿看中的人,在方家老两口眼里也就变得挺顺眼。
  男人当然还是聪明点的来的好,脑筋活,会赚钱。但反过来说,一个男人要是不聪明的话,也就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本分地过过小日子不也是挺好的么,老实人有的时候也是挺吃香的。
  方玲娟的家人要留刘理吃晚饭,刘理觉得自己并没有帮上什么忙,而且跟方家人又一点都不熟,嘴巴馋归馋,脸皮还是薄的,没好意思留下来吃饭,坚持回去了。
  这样退让,又让人家觉得,刘理笨是笨了点,还挺懂事。
  在方玲娟和她父母对刘理翻来覆去地进行估价时,刘理依旧肚里空空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什么都不惦记,倒是顾浴洋最近又粘起人来,在刘理连着拒绝了几次和他同桌吃饭后,顾浴洋依旧孜孜不倦地,执着地天天下午都请刘理去办公室喝茶。
  粘人得几乎有些恼人。
  刘理真的被他搅得有些恼了,因为有的时候刘理还忙着做事,也要被硬拉过去,一次两次还可以,次数多了,刘理就有些不耐烦,终于说什么也不肯给顾浴洋抱着啃来啃去了。
  想想,刘理是脾气多末好的一个人,居然能跟顾浴洋生起气来,可见顾浴洋有多烦人呢。
  而且顾浴洋老是有意无意地问刘理关于方玲娟的事情,方玲娟确实是漂亮,不怪男人们多看她两眼甚至对她产生什么想法,但顾浴洋却是有对象的呢,都是要结婚的对象了。
  刘理想着想着,又生出些酸楚,是了,顾浴洋是有对象的了。
  心里忽然就飘忽起来,先前明明都对这件事没甚大感觉,现在忽然想起,居然就像根毛刺似的扎准了刘理的心口,而且那毛刺像有倒钩一般,怎样都拔不出来。
  因为这无法消化的异样的感觉,刘理像个胃胀气的病人般茫然了许久,精神也不太好了,好一阵子没有工夫去搭理顾浴洋,也没工夫端着茶杯溜去车间玩。
  刘理这样子耷拉着耳朵,在一些有心人眼里自然是不得了的状况,一直像朵向日葵般笔挺精神的刘理忽然变得像桃花瓣一样娇娇弱弱,病汪汪软绵绵,不是生什么病了吧。
  也难得这几天,顾浴洋正好忙着,便晾下刘理没有去管。
  梁霈文和他男友外出遇上梁家的人,两人自然没有好果子吃。梁家因为梁霈文已经被全城人指指戳戳很久,本来都放话跟梁霈文断绝关系,可私下还是在加紧找寻梁霈文,既然当场逮住,梁霈文一直躲在城内这件事就没法再瞒,他与他爱人住的地方立刻被找到,梁家势力之大,让他们两个躲都没有地方躲,蛮横的棒子毫不迟疑地打向了这对苦命的鸳鸯。
  因为梁蔓的关系,梁霈文与顾浴洋交好,两人的感情很深刻,顾浴洋自然是要去帮梁霈文的,可他能怎么帮呢,说起来他是顾家的长孙,但实际上手头一点权力都没有,甚至因为那次偷偷准备出国的事情暴露,连手头的钱都被看得死紧。
  要论计谋手段,顾浴洋是不如梁蔓可靠的,偏偏梁蔓又出国了,而且那个时候出国回国,还真不是说说就行的事情。
  梁霈文那斯斯文文的年长恋人——名字叫做骆有康——也没有什么路子可寻,本就是在X城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真是空有一身才华抱负,眼泡肿得像口袋一样又有什么用,眼里的血丝通红一片当真是没什么用。
  急得简直快要掉起头发,骆有康对着顾浴洋呜咽了一下午,顾浴洋最后头疼地回去,他是来安慰骆有康的,想不到自己被他哭得几乎需要找人安慰,真是要命。
  接着顾浴洋又去看望梁霈文,揣着骆有康给的一封信,顾浴洋算是梁家内定的女婿,他跟梁霈文关系又好,很快就见到了人。外表要比骆有康显得柔弱许多的梁霈文,倒不如他的骆老师来得憔悴,平时冰冷柔和的一张巴掌小脸只是显出些阴测测的怒意来,眼里也是红通通的,不过应该没怎么哭过。
  顾浴洋跟梁霈文说,骆老师哭得像只兔子。
  梁霈文板着脸,依旧是阴测测地笑笑,看完顾浴洋带来的那封信,又以不大像个被软禁的俘虏的样子吃了块饼干,撇下句:"你让那笨蛋乖乖等着。"
  顾浴洋接旨,又去找骆有康了。
  这样焦急地忙了几天,顾浴洋天天头痛,终于得了场小病,晚上发了低烧,第二天起来,早饭桌上听到妈妈叨咕说,梁霈文又跑了。
  也对,其实自己根本不用这样急,梁霈文是梁蔓的侄子,哪里会笨,一家人么。
  听到梁霈文又顺利跑掉,顾浴洋心头就轻松起来,终于想起他自己也半放养了只兔子,好几天没关心,不知道自己这只兔子跑去哪里吃草了。
  结果,顾浴洋一上班,就发现刘理去吃方玲娟那口草了。
  顾浴洋是不知道,前些天刘理焉头搭脑的那阵子,可是被方玲娟好好关怀了个透彻,光鸡汤就给刘理送过三大壶。
  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是透过王胜毅送的,刘理推辞不过,喝了,回头买了些水果给王胜毅,因为他以为这些鸡汤是王胜毅送给他喝的。
  当然那些水果最后是转送到了方玲娟手里。
  第三次鸡汤,则是方玲娟亲自送的,刘理略微有些吃惊,拿女同事的东西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但方玲娟脸红得要滴血的样子又有些可怜,刘理老了老脸皮,到底抵不过自己的馋嘴巴,还是喝了人家给的鸡汤,转身就买了一大堆东西送还给了方玲娟。
  这服装厂里其他人看着,刘理和方玲娟的事情几乎已经成了。
  顾浴洋肺都要快被气炸。
  因为他自己不是什么好苗子,他就用比较阴暗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他的揣度自然也比较阴暗,可要是记恨方玲娟一个女孩子就太过掉价,顾浴洋的憋屈无处发泄,只能抓过刘理一通狠捏狠搓。
  刘理被他揉搓得屁股肉发疼,不知道顾浴洋今天发什么疯,手劲这么大,凶神恶煞的,抓着刘理手臂的手也很用劲。
  外面的门锁忽然喀的一声,顾浴洋的手劲一松,刘理趁势弹开了。
  他揉着自己的手臂,顾浴洋正呼哧呼哧地调整呼吸,门口进来的人是顾浴洋的妈妈,刘理已经见过她几次了,知道她姓许,大家都喊她许老板。
  看到刘理也在,顾浴洋的妈妈露出些惊讶的神色,不过一闪即逝,刘理知道他们母子有事要谈,便找借口溜开了,临关门时还看到顾浴洋对他露出个恶狠狠的眼色。
  刘理不禁缩了缩脖子,起了一身寒毛。
  再过几天,不知是怎么回事,方玲娟忽然被调去了顾家的毛毯厂做事。
  顾浴洋过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为方玲娟高兴的,毛毯厂很早就和外国人做起生意,效益好,工资高些,福利也多些,一般人没有关系的还进不去呢,不知道怎么这好事就轮到了方玲娟的身上。
  有些嫉妒方玲娟的人,就造谣说是人家小姑娘被毛毯厂的领导看中了,是钦点过去的呢。
  清清白白的小姑娘被造这种谣,虽然当事人不在,别人稍微有些正义感的都听不过去。刘理是个傻的,又吃了不少方玲娟的东西,觉得自己和人家是朋友,第一个就对那个说闲话的人说道:"你别瞎说。"
  人家只道刘理是和方玲娟处对象了才来阻止,心虚地讪讪一笑,也不答话。
  刘理不知道自己又惹祸了,于是下午就被顾浴洋提着耳朵拽进办公室,一通好掐。
  晚上刘理回到家里,想自己可能是比较倒霉,不知道怎么就容易惹到顾浴洋,拉开衣服一看,胳膊上到处青紫。
  刘理哀叹着,问邻居讨了几块膏药,捡青紫大块的地方贴了,忍着火辣辣的药性睡去了。

  第十九章

  X城的秋天很短暂,有的时候甚至让人有直接从夏天进入到冬天的错觉,很多时候冬天的雪也来得很早,刘理进行完人生中首次加夜班的时候,今年的第一场雪就下来了。
  虽然说刘理的床上早早就撤下了凉席换了棉被,可一天之内降下将近十度的情况还是让人有些难以应付的,刘理回到住处手忙脚乱地翻出盐水瓶去灌热水时,才想明白今天厂里的人们为什么都在讨论晒被子的话题。
  刘理不太会去注意天气预报,他把自己的小收音机搬去厂里后也是拿来听娱乐节目的,天气要大变时一般都会有人跟他讲起,让他当心一下自己的生活,可是从昨天开始刘理就很忙,连聊天都没空参与了。
  服装厂刚接了笔单子,数目很大,因为是做冬装,这阵子主要就是赶这批服装了,刘理着急赶忙地打板做样,忙得团团转。他的工作性质听起来简单,可实际上他并不是只要做做样衣就算好了。服装这一行太过琐碎,刘理一个样板师傅,得接待客人,听清楚客人的要求,还得去车间进行各种各样的检查,衣服的料子、用线、裁剪方式,都要一一告诉工人们。而且这批冬装并不容易做,还好刘理有耐心,要是摊上个脾气差点的,大概会被各种各样的问题恼得头疼呢。
  晚上加班的时候顾浴洋也在,他最近似乎又开始忙五金厂的事情了,顾家的五金厂是在能和一般大型国企叫板的大厂,非常有实力。
  抓抓脑袋,刘理去楼下水果店把自己存在那的一床棉被搬上了楼,想不到老板已经帮他把被子晒过了,刘理感动不已,搬起被子回楼上去铺床上,洗好脚刷好牙便往床上钻。
  被窝里捂着灌满热水的两个盐水瓶,刘理抖了一会,身上终于暖和起来。
  不知道顾浴洋要怎么过冬呢,他家大概不会用盐水瓶,肯定有汤婆子吧,铜的那种,刘理想着,搓着自己的大腿,被窝被他弄得抖抖索索的。
  刘理的家乡冬天不会特别冷,所以从没有谁家用暖气,他住的铺子也没有通过暖气,刘理还是去年在杨教授家见过暖气这种"高级的东西",他可想不到在他睡着冰凉的被窝时,顾浴洋是睡在暖气房里的。
  今天晚上陪着工人们一块加班的顾浴洋也没有骚扰刘理,倒是挺认真地在车间里走走看看,他最近也确实了解了些服装方面的工作,又去忙五金厂的事,大概是没再想出国了,要在家乡定下来了吧。
  可梁蔓又出国去学习了,不知道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结婚,自己要什么时候才喝得上他们的喜酒……
  刘理想着,最终寒冷抵不过疲惫的睡意,歪头睡过去,睡得嘴巴边上一溜的口水。
  加班到很晚的顾浴洋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再次逃家的梁霈文住处,这对亡命鸳鸯原先住的地方当然是不能再呆了,但这两人居然没有逃得很远,只在原来住的公寓附近找了个小小的平房,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贯彻这个理念多久。
  "这儿离火车站近些,等我家里盯火车站盯得没那么紧了,我就直接和骆老师出去,回北京。"梁霈文说道,给顾浴洋沏茶,上好的茶叶,他是再落魄都很注重生活质量的家伙,少爷做派么。
  有些时候顾浴洋也看不太惯梁霈文做事的腔调,虽然实际上两人都算是少爷吧。这可能与两人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顾浴洋比起梁霈文要自立许多,洗衣服做饭都很行,也肯吃苦,但梁霈文却不会做家事,倒是泡茶和磨咖啡豆子都做得很好,而且讲究。
  顾浴洋今晚是来送衣物和食品的,梁霈文和骆有康都不能出门,便只好托顾浴洋做这些,食物中有毛尖,那可不算便宜的茶叶,也亏骆有康肯花钱给梁霈文买,看起来当大学老师还挺好赚钱?
  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梁霈文把热茶端给鼻头都有些冻红的顾浴洋,问道:"你跟那个刘……那个裁缝怎样了?"口气倒有些关切,不过看来他没记住刘理的名字。
  "刘理,他叫刘理。"顾浴洋答道。
  "唔……"
  "还是就那样,其实把他招到厂里后我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哦对了,最近有人要撮合他和一个女工人,我就把那个女工人调走了。"
  "唔……"
  刘理瞟了眼表情有些高深的梁霈文,自己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烫人的茶水让他身体里被冻僵的细胞又活络起来,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那比起小姑姑,你是喜欢裁缝多一些么?"梁霈文又问,虽然知道了刘理的名字,却还是喊他裁缝,可能刚才他压根没在专心听顾浴洋说的话。
  "他叫刘理。"顾浴洋又强调一遍:"他没法和梁蔓比,梁蔓是我的同学、朋友、恋人,很扎实的关系……刘理……恩……比较像我的性幻想对象?"顾浴洋说道,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自己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好像也很不满自己这样的说法,他又补充:"我说得不对,可我说不清楚。"
  梁霈文倒是很快消化了顾浴洋的话,说道:"那你是比较喜欢和小姑姑在一起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刹那间难倒了顾浴洋,一直都以在课堂上的反应敏捷著称的顾少爷愣了半响,答道:"我和梁蔓在不在一起感觉都一样吧……我倒是有点想把刘理绑在身边。"
  梁霈文做出了然的表情。
  顾浴洋瞠目结舌一会,大概也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有点脸红,他本来只是来送衣服和吃的,顺便开导下这对倒霉的同性情侣,想不到现在自己却像个心理病人一样坐在这里,让梁霈文开导,可实际上他需要开导么,顾浴洋闷闷不乐地想,他应该还不需要被开导吧?
  "那他会跟着你出国么?"梁霈文又问,似乎对顾浴洋这个准小姑父光明正大的出轨一点也不介意,还挺有兴趣。
  这就问到比较现实而且略嫌残酷的地方了。
  顾浴洋越发郁闷,他不太去想太远的事情,这种东西显得有些不切实际,实际上他已经规划好了自己的人生——并且他觉得这庞大的构想非常完美——但他实在不想把感情因素牵扯到自己的规划里,不管是有关自己家庭的还是刘理的,那会让整个计划变得没有条理,而且小部分的时间里会让未来看起来有些灰暗。
  顾浴洋觉得梁霈文这个问题残酷,可他却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对刘理来说是怎样的一种残酷,而且短时间里他都不会想要这样柔软的意识。
  "你不想带裁缝出去,是么?"梁霈文又问,态度柔和,却有些咄咄逼人。
  顾浴洋再次皱起眉,依然不答话。
  "那你最好离他远些。"长长的沉默后,梁霈文总结道,喝了口自己的茶水。
  顾浴洋回到家里时已经快要十二点,还好他自己开车出来。
  家里的灯还亮着大半,顾浴洋把车歇到车库,在家里伺候爷爷的阿姨抱着厚外套等他出来便给他披上,然后带他回到家里,乘了热的甜汤给他喝。
  以前顾浴洋从不在晚上九点之后进食,但他的家人都不介意这方面的事情,而且晚上回来喝点热的东西确实让人舒服许多,顾浴洋乖乖地接了汤,喝了两口,披着大衣的妈妈从楼上走下来。
  顾浴洋放下碗,跟妈妈打了招呼,妈妈走过来,拍拍他的头:"快睡着时才听到你的车声,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加班不是到九点半么?"
  "我去工人住的两个宿舍看了看,今天天气太冷,有人被子不够,我去帮忙了。"顾浴洋说,露出个乖宝宝的笑容来。
  他的家长都喜欢看到他为家族事务忙碌的样子,所以他自然得表现好。
  "忙到这么晚?"妈妈惊讶道,有些心疼,又拍了拍顾浴洋的头:"厂里的事已经很忙了,你还去关心工人?"
  顾浴洋又是笑,"爷爷说要对工人好些,爷爷睡了?"
  妈妈点头:"爷爷睡了,爸爸也睡了,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让阿姨煮些东西吃?"
  小时候顾浴洋是跟妈妈和一个照顾他两的阿姨一块出国的,所以比起爷爷和爸爸,顾浴洋更亲妈妈许语博一些。
  顾浴洋喝着汤摇头道:"不用了,晚上吃太多东西对胃不好。"
  许语博"恩"了一声,也不勉强,坐在儿子旁边,屋子里静了一小会,她又说:"对了,听说你从服装厂调了个人去五金厂,怎么了?"
  这件事的原因可不太好说,顾浴洋心头一跳,厂里工人的来去不算是大事,妈妈最近又忙着毛毯厂的事,应该没空闲去管这事。毕竟私人企业嘛,尤其年头年尾的时候,工人都会换上不少的,大概这个时间段换人确实有些显眼。
  不过顾浴洋也不是吃素的,抿了抿嘴,他把自己早早准备好的一套说词拿出来:"我这个月去五金厂里看了几次,觉得机床人不太够,本来我想今年新年过了再招人,回头看到服装厂人太多,就挑了个脑子快的先过去了……而且……"
  顾浴洋欲言又止。
  许语博问道:"而且什么?"
  顾浴洋看了妈妈一眼,抬起眼皮:"这个调走的女工人长得漂亮,在服装厂有人闲了就去找她说话,还有人为他吵过架,影响不太好,五金厂人少事忙,也不用担心会有人会那么空闹出事来。"
  说完,顾浴洋手里的碗了空了,他把碗放下,说道:"今天晚上可困死我了,现在厂里大事小事都是我在忙,要是今年厂里忙出了岔子,那可不怪我。"
  能看到儿子上进忙厂里的事已经不容易,许语博自然眉开眼笑:"本来服装厂弄出来就是给你磨砺的,要是亏了钱,就找爷爷要去。"
  说完母子两人一起上楼,顾浴洋淡淡嘘一口气。
  许语博一向精明,能从蛛丝马迹里找出许多问题,顾浴洋还当瞒不过去,想不到居然瞒过去了,本来他都准备好要说其实是自己暗恋人家漂亮的女工人,才把人调去福利好的工厂,现在不用拿出这样乱七八糟的借口当然最好。
  不管许语博信不信,反正她猜不到顾浴洋是为了刘理才这么干的。
  说到刘理,也不知道这么冷的天他被子够不够,顾浴洋可是真的关心着自己的员工的啊,他准备明天下了班就去刘理的"私人宿舍"查探一下。

  第二十章

  冬天的雪下过几场,一场比一场大,到十二月份,雪珠子简直有和麦子比大小的趋势,粒粒晶莹饱满,打在窗户上都有噗噗的声响,而春节正在一步步逼近着。
  刘理在顾浴洋家厂子也工作了快三个月了,厂里作息安排规律,又管饭,刘理的开销一下子少了许多,偶尔点一点手里的储蓄,第一次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一个人生活没有规律,有人管着是最好的,尤其是像刘理这种不怎么会安排自己的生活的,有约束时做事会更有动力也更认真一些。
  结果十二月底一到,认真工作的刘理还拿到了奖金。
  今年刘理是预备回家过年的,去年他没有回去,是因为觉得才出来一年没有回家的必要,而且第一年出来的刘理手头实在没什么钱。这第二年,就像刘理在年头祈祷的那样,倒真是不错的一年,刘理的生活稳定了,又换了挺好的工作,工资福利都不错,有空的时候还能接点私活,收入比以前拔高了一大截。
  八八年,八八两个字,听起来就吉祥如意,让人欢喜。
  拿到奖金那天下午,刘理正好轮到假,他在厂里食堂吃过午饭便直接去邮局拍电报。顾家服装厂出来,乘一会电车再走几步路就有家邮局,邮局附近是新华书店,刘理给家里拍好电报,便钻进新华书店里,想找些书打发时间。
  刘理从小就是喜欢看书的,历史故事书更是爱不释手,进了书店门,刘理一站就是一下午,腰酸背痛地翻完抬头,看到窗户外面灰蒙蒙一片,耳边噗噗的撞击声不断,刘理心里暗叹一句:糟糕。
  又开始下雪了。
  原本老天爷歇了几天,路上的雪早被清理得差不多,现在大概又积起不少,刘理走到书店门口,探头去看,外头白茫茫一片,看得他直咂嘴。
  后头一个结完帐的顾客不耐烦刘理挡着门,伸手推开他,皱眉从刘理身边擦过,踏进雪地里,被推出门的刘理在台阶上站了会,决定还是缩回店里坐着,等雪小些再走。
  他正要跨进门内,身后叭叭的喇叭声响起,刘理回头一看,居然是辆黑色的大吉普。
  吉普车比小轿车高大多了,也稀罕多了,刘理忍不住盯着那锃光瓦亮的车身猛瞧,窗户一摇下,他立刻就看清里面的人,驾驶座上的正是顾浴洋。
  "嘿!"顾浴洋笑道,伸出戴了黑色皮手套的右手来,拍拍车门,"干吗呢?"
  其实刘理有挺长一段时间没跟顾浴洋好好说话了,以前顾浴洋总招惹刘理,有空便要缠上来叨咕两声,最近不知道怎么的,又不缠人了,加上两人都忙,也没怎么有空单独聊天。
  认识顾浴洋快一年,他总是这样一阵一阵的,刘理也没有很在意,就是有时候会不怎么习惯罢了。
  刘理抓抓脑袋,想着怎么回答,顾浴洋已经看明白了,又用那戴着皮手套的手对他勾勾手指:"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有免费车坐,当然是好,刘理不跟顾浴洋客气,拉开后车门,才发现后头皮椅上已经坐了个人,也是刘理很熟悉的了,顾浴洋的妈妈许语博,许老板。
  看到有第三个人在,刘理一下子拘谨起来,心里很后悔自己的不客气,他对顾浴洋的这个妈妈是很忌惮的,虽然到哪里许语博都是亲和力十足的领导样子,但到底是长辈,又是个漂亮有知识的女性,而且许语博有份和顾浴洋差很多的厉害气势,刘理每次与许语博说话,都是紧张又缩头缩脑的。
  这次刘理也依旧"紧缩"了,再加上他对顾浴洋的老实不客气被许语博看个精光,心里又多一份羞涩,只能耷着脑袋跟许老板问好。
  许老板到底是走亲和路线的,保养得很好的面孔挂着慈爱的笑,她对刘理倒一直是客客气气,今朝也不例外,很快就找了话题跟刘理攀谈起来。
  从天气到刘理的工资,很快又转到刘理的生活方面,许老板和气地问道:"刘师傅有对象了么?"
  撇去许老板的精致漂亮的面孔不谈,其实她是跟刘理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大凡这个年纪的女性,总是对年轻人们的生活有许多的疑问和见解,她们多半还可能挺热心,试图有一个类似月老的副业。
  连过着标准上流社会生活的许语博女士也不能例外。
  刘理倒没想到这么多,只是老实地答道:"没有。"
  说话的空当,刘理还偷空去望外头街上被雪盖没的房子,有的是红砖,有的是蓝墙,披挂着雪的样子都很是标志,还有路旁四季常青的树木,树顶托着一大坨白,像戴着白色的帽子,也挺有趣好看。
  虽然雪天冷是冷,但雪天的景物就是特别。
  许老板听见刘理的回答,笑道:"怎么会没有呢?刘师傅今年有二十三了吧?是要结婚的年纪了。"
  说到结婚,刘理便露出点赧然的表情,他父亲现在不怎么挣钱,母亲则一直没出去挣过钱,家里的积蓄在姐姐出嫁时已经花得差不多,刘理要结婚,怕是还得再等上几年。
  "还不急,等我再做几年事好了。"刘理说道。
  他是真的不急。
  "那刘师傅有看中的人了么?"许语博又问。
  刘理一愣,下意识地望了眼在前面闷不吭声开车的顾浴洋,心头哐当哐当跳了几下。
  他摇摇头,又愣住,不知道接下来该点头还是摇头。
  许语博体贴地笑道:"有些小话别人传传没什么恶意,我也是偶然听到的,本来听了过过耳朵也就忘了,刚才又想起来,那个原本服装厂的女工人方玲娟,是刘师傅的对象?"
  不知道怎么的扯到方玲娟,刘理疑惑地"啊"了一声,倒很爽快地否认了:"不是。"
  接下来许语博又问了些别的问题,倒都不难答了,聊着天,车子很快到了刘理住处,道了谢,刘理想下车,又被许语博拉住。
  "这是我今天下午拿到的香肠,别人送的,我家没什么人爱吃这个,估计吃不完,刘师傅拿走一些吧。"许语博说道,递给刘理一个棕色纸盒子,包装得严实,沉甸甸,不知道包的是什么香肠,这么讲究。
  刘理自然不好意思拿,推辞许久,却没推辞过,只能收下来。
  许语博又拉着他叮嘱一句:"什么时候刘师傅想找对象了,我还是能帮点忙的。"
  刘理哪敢没事去烦许老板找什么劳什子对象,但还是虚应一声,然后便提着那个沉甸甸的香肠盒子,在雪地里看顾浴洋的吉普车轰轰远去。
  雪已经挺小了,刘理被雪花刮着脸,想这个叫他不由自主畏惧的许老板,其实人是相当好的,就跟顾浴洋一样,面上看着不好相处,其实人都不错。
  后来刘理才搞明白,许语博给他的香肠来自德国,盒子上印的叫他头疼的英文也不是英文,而是德文。
  而后,刘理便一门心思地等二月春假来临,工作依旧认真负责,一天天过得挺充实。
  这次顾浴洋不招惹刘理的时间长了点,表面态度上,顾浴洋对刘理还是比对别人好许多的,不过里头的变化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明白。
  刘理为人迟钝是迟钝,但不笨,他明白顾浴洋是新鲜劲又过了,刘理一直都知道顾浴洋是这样的人,他心里也隐隐地晓得,其实这样状况对两人都是好的。
  不过不知道怎么又有点舍不得。
  这舍不得是不应该的,现在刘理的心思有些显现出邻家小丫头一样的酸来,这心思绝对是要不得的,刘理想。
  可结果呢,刘理又是不会勉强自己的人,他心里一些涨涨的不太舒服的东西,也就只能这样耗着,一天天耗下去。
  然后耗着耗着,梁蔓回国了。
  刘理第一回在厂里见到梁蔓时很是惊讶,梁蔓倒是记得他的,还主动对他打了招呼,然后便甩着她红彤彤的海带一样的卷头发,钻进了顾浴洋的办公室,呆了好久才出来。
  工厂里的工人们都被梁蔓吓一跳,因为谁都没见过那样奇怪扎眼的发色,他们也从来没见过像梁蔓那样涂得猩红的嘴唇。梁蔓的穿着打扮比起半年前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衣服穿得更奇怪了,冷天里居然只一件鲜黄色的大衣裹着,穿着漆黑丝袜的腿露在外面,套一双紫色的靴子。
  刘理被那怪异的紫色唬得心头狂跳,那靴子抬起落下,直接进了顾浴洋的办公间,刘理的心便有些慢吞吞地沉下去。
  等梁蔓出门来,手挽着顾浴洋的胳膊,正好刘理又出来帮工人做工,看个正着。
  顾浴洋和梁蔓说说笑笑的,态度非常亲热。
  刘理弯着腰眼巴巴地看,梁蔓血一样红的嘴巴在顾浴洋耳朵边不知道说些什么,顾浴洋听得眉开眼笑。
  刘理依旧眼巴巴地看着。
  心里有些紧缩,简直快要赶上在许语博面前战战兢兢的那份紧缩来。
  顾浴洋似乎往这里望了一眼,又似乎没有,刘理直看到他拐过一台机器,大概出门去了,才重新低下头去。
  刘理慢吞吞地剪着布料,慢吞吞地换好针线,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停下来歇了歇,想再等一小会就好好做事,结果不行。
  他歇了很久才重新做起事情来。
  结果梁蔓第一次来服装厂找顾浴洋的那天晚上,刘理就在自己的住处接待了顾浴洋。
  刚入冬的时候顾浴洋也来探望过刘理一次,大概是看看刘理生活用品够不够的,后来他还给刘理买过暖水袋,后来顾浴洋就再也没来了,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两人之间开始变得不咸不淡的吧。
  想不到顾浴会忽然这样过来,刘理很是意外。
  刘理心里还是有在意的以及别扭的地方,现在也没什么重要了,顾浴洋能过来,就让刘理特别高兴。
  其实他有在心里偷偷想过要跟顾浴洋变得跟以前一样亲密,没有摸来摸去亲来亲去的那种,就是单纯的亲密,刘理非常想的,他非常想重新跟顾浴洋变得要好。
  顾浴洋却似乎跟刘理设想的方向整个相反,他进了门,便直接扣住了刘理的腰,不过也没什么过多的动作,只是把脸埋进刘理的脖子,脸贴着那块的皮肤,用鼻尖轻轻地蹭。
  这样,也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
  刘理却压抑不了心里春草一样的快乐,而且被顾浴洋这样搂住,心里有点暖融融的东西涌起来,简直快要涌到头壳里,涌到刘理的眼眶里去了。
  "今天梁蔓来了。"顾浴洋嘴唇贴着刘理的脖子,声音闷闷地说。
  刘理点点头,他看到了。
  顾浴洋抬起头,看了会刘理的眼睛,叹了口气:"看到梁蔓,你不高兴吗?"他问。
  有一些。
  刘理有些着慌,自己不太好的心思被人一下看穿的感觉很让他慌乱。
  顾浴洋依然搂着他,似乎在笑,笑容又有点说不出的苦。
  刘理发现在他两有些远离的这段时间里,顾浴洋有的地方改变了,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以前不会笑得这么勉强。
  "你啊……"顾浴洋摸了摸刘理的脸:"你要是没那样看我,我今天就不会来了。"
  他的手掌抚着刘理的脸庞,有一下没一下的,动作倒都是很轻柔。
  "我今晚睡在你这里,好不好?"
  昏暗的灯光里,顾浴洋这样问道。

  第二十一章

  刘理本来就是有点逆来顺受的个性,对着顾浴洋更是几乎从来没说过任何反话,只是顾浴洋这个要求隐含着一些让刘理担忧的意思——两人之间那暧昧如此不清不楚,像一池被人搅起了河泥的塘水,浑浊不清,连水面的荷叶也跟着摇摆不定,一会向左,一会向右,一会随风而来,一会被雨打去。
  刘理就是那荷叶,左右摇摆得自己都心慌起来,大脑忍不住先摒弃了那些有的没的念头,眼睛只看顾浴洋,既然顾浴洋现在站在他跟前,那就是好的,站在面前的人才是真实的,其他就都不重要了。
  顾浴洋看刘理一会发愣,一会又咧嘴笑,脑袋瓜里不知道动些什么脑筋,忍不住莞尔。他在刘理铺着厚实被褥的小床上坐下,拉住刘理一根手指,说道:"好冷,你这里没有暖气就算了,霈文哥哥那小破房子还有杯热水喝呢,你都不给我点热水暖暖?"
  说这样的话,顾浴洋当然不是真的稀罕一杯热水,只是看刘理难得闷闷的,想打趣一下罢了。刘理却赶紧冲出门去,在一楼的水房打了满满一壶热水上来,然后给顾浴洋冲麦乳精喝,这麦乳精还是服装厂发的。
  勺子在杯中搅动时,刘理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梁霈文还住在城里?"
  "先前他被家里逮住过一次,跑出来后就很快出城了,现在应该呆在首都吧。"顾浴洋说,接过刘理冲泡的麦乳精,虽然不怎么想喝这甜甜的东西,还是贴心地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说道:"他走得倒是干净,梁家因为他丢了许多脸,他也不去管,我还真羡慕他什么都不用考虑。"说着,口气好像有点怅然。
  顾浴洋这么说明显是话中有话,刘理也听出来了,心里顿时又虚了起来。他低下脑袋,本来提起梁霈文,只是因为白天见到了梁蔓,继而想起梁家那个因为要和男人在一起而做了许多惊心动魄事情的孩子,就提了提。
  一提,倒把自己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混沌感又扯了出来。
  刘理已经把那个曾经到过裁缝铺子替顾浴洋还钱传话的漂亮青年忘干净了,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见过梁霈文的,现在他只是在心里想着梁霈文这孩子做些事情倒是干脆利落得很,一点不拖泥带水,喜欢男人,喜欢就喜欢了,居然还要跟家里对着干。
  刘理心里那一点羡慕原本是隐隐约约的,现在梁霈文的事情被他抬出来仔细想了想,那羡慕就一下子暴涨开来,"啵"的一声,像荷花苞绽开了花瓣,原本鼓鼓囊囊的一小颗花朵,终于不用再藏着掖着,破开万难地散了开来。
  啊,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那叫做羡慕的花朵,怎么能允许它那么自由地开下去呢。
  刘理呆呆地想,他是不会有梁霈文的胆识的。
  只是,望着顾浴洋,却又抗拒不了。
  也不知道今晚顾浴洋会不会再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刘理咬了咬牙,往坐在床头的顾浴洋看去,顾浴洋没看他,似乎也在想什么事,捧着杯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喝麦乳精,忽然他似乎感受到刘理的目光,抬头露出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晕了晕了,刘理立刻就又晕了。
  这天晚上顾浴洋没对刘理做什么事,只是安分地紧紧地搂着刘理,因为不用提心吊胆地防着顾浴洋的动作,又被搂住,身上暖暖的,刘理很快就睡去了。
  顾浴洋看着刘理的脖颈,心里依旧矛盾得很,他跟刘理两人都像吞了一大盘黄连,肚里满腹苦水,却都不敢戳破那层薄薄窗户纸。
  饮鸩止渴,虽然明知不能喝却还是要喝。
  顾浴洋又苦笑了下,他都懂得这么高深的成语了,居然还会应用起成语了,毕竟他都回国一年了。
  可这一整年顾浴洋都无比想念着美国大街上嫩黄的出租车,他在郊外的住所附近还有个小小的红屋顶教堂,他的房东养着三尾红色的金鱼,每次大敞口的鱼缸被搬到阳台晒太阳时,就会被邻居养的大黑猫紧紧盯梢。
  以前不觉得如何的景色,现在想起来却觉得那么怀念,甚至连红头发房东的坏脾气都让顾浴洋觉得可爱起来。
  想得太多,徒然伤神,顾浴洋回头瞥到刘理被头发盖住的耳朵,看半天还是忍不住探头亲了一口,心里忽然温情无比,倦意也涌上来,便也睡去了。
  就这样,两人又恢复了往来,只是顾浴洋不再对刘理动手动脚,这对刘理来说是好事,他喜欢与顾浴洋做朋友,只是亲来摸去有些太过,而且做这种事,刘理会心虚。
  当下于刘理来说算是最好的情况,有饭吃,有房住,有工资拿,生活打算得好好的同时,依然能与顾浴洋做回亲密的朋友,几乎可以说是圆满了。
  只不过有些苦了顾浴洋,他对刘理是有龌龊心思的,而且事情发生了也是没办法假装它没发生过的。在逆境里面,顾浴洋能吃苦又擅忍耐,可刘理算逆境吗?顾浴洋知道,就算他把刘理拆拆吃了,刘理也不会做声。
  因为有这样诱人的大前提放着,顾浴洋就总是耐不住性子。
  可他居然忍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他对刘理的喜欢更多了些,想让刘理以后不会难过,还是试图进行自律,总之顾浴洋是忍了下来,虽然每天和刘理说笑,却再也不做那些过分的举动了。
  然后,春节到了,顾浴洋家的厂子都开始放春假,一共放一周多,刘理家远些,请了半个月的假,揣着自己存下的钱和许多土特产,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
  这是顾浴洋回家后第一次过年,他出生时正值那段全国激昂动荡的岁月,所以他只在中国呆了两三年,便立刻被母亲带出国了。
  那段时间,过年的许多传统也似乎被废除了,再加上顾浴洋还小,所以他对中国的春节没有任何特别的印象。
  于是,顾浴洋迈入21岁的这个新年,便成了他生命里第一个正经渡过的春节。
  新奇,自然是有的,穿新衣服拿压岁钱到什么时候都对一个人存在吸引力,而且顾浴洋踏实工作后,和爷爷的关系也融冰了,除夕晚宴上顾家人谈笑风生,和乐融融,一片美满的景象,这些顾浴洋真心喜欢看到,所以除夕晚上过得很高兴。
  只是四处拜年累了些,亲戚要见,生意上往来的人也要见,大年初一过后才三天,顾浴洋立刻就厌倦,心里被他强压了许久的,对刘理的想念又立刻冒出来。
  顾家老太爷,也就是顾浴洋的爷爷,只生了一个儿子,不过这个儿子不怎么顶事,面瓜一般软,怕事又爱玩,幸好儿子娶了个能管事的老婆许语博。
  顾家的产业,有些家族企业的意思,厂里起头的时候其实是顾浴洋爷爷和他两个弟弟一块办的,后来文化大革命,厂散得差不多,顾浴洋爷爷的弟弟们便放手不再管这个烂摊子,后来过了七九年,五金厂才在顾浴洋爷爷和许语博的手下重新见起色。
  顾浴洋爷爷会用能人,所以情愿让媳妇管厂也不让自己亲生儿子管,但厂里说到底还是有他那两个弟弟的份额在,所以偶尔那边会安插亲属进厂里做事,只要不是会给厂里造出什么麻烦的人,许语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
  新年里顾浴洋就见到了在五金厂吃闲饭不做事的堂叔那一家子,堂叔堂婶堂弟,三个都是典型吃人饭不拉人屎,不聪明又器量小,还贪心。
  应付这种人,顾浴洋最是疲惫,因为他对他们非常看不起,却还得客客气气的。
  这种时候顾浴洋就恨透了中国人骨子里的虚情假意,纵然炎黄子孙身上还有诸多让他喜欢的血性优点,也一并给这虚伪抹去了。
  因为顾浴洋应付得心累至极,就恨吴及吴,再把逼他出去应酬的许语博和顾方南(爷爷)给重新恨上了,顺带还恨一恨不成器的顾铭——他爸爸。
  可是,恨自己亲人,就让人更累,恨着恨着就没力气了,顾浴洋累到不行,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刘理,刘理狗毛一般的头发,结着茧子的手,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性格,没深意到近乎肤浅的笑容。
  对了,还有他洁白的大腿,好揉的屁股,冬天一到就有点干裂的嘴唇。
  都想得不得了。
  简直要盖过顾浴洋梦中,明媚阳光下的红屋顶教堂和嫩黄出租车来。

  第二十二章

  二月中旬,春节结束。
  已是一九八九年了,再过一年,就要迈入一九九零年,光是听起来这就是很特殊的一年。
  顾浴洋掰着指头算日子,他家的几家厂都已经开工,而刘理要到元宵节过后才会回来,等待还要持续上七八天。
  实际上,在顾浴洋被迫滞留而梁蔓只身出国的日子里,顾浴洋都没这样想过梁蔓。
  他当然是喜欢梁蔓的,两人相识到恋爱的过程是那么顺理成章,从长相到学识到个性,梁蔓无处不讨顾浴洋的喜欢。
  而刘理和梁蔓是如此不同,撇去性别不谈,如果刘理是个女孩子,那也完全不是顾浴洋喜欢的类型。纯朴、老实,这些都是刘理的优点,可这样的刘理与锋芒毕露的梁蔓相比,却显得平凡无趣了些。
  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顾浴洋忍不住想起梁霈文问他的话来——
  "裁缝和小姑姑,你喜欢哪一个多些?"
  刘理和梁蔓,顾浴洋喜欢哪个多些?
  顾浴洋终于无可奈何地明白过来,如果他对刘理的想念代表喜欢的话,那他可能是喜欢刘理多一些吧。
  刘理一直到二十五号才回来厂里上班,这已经是元宵节过去后五天了。
  顾浴洋等的心里发空,刘理家连电话都没有,根本没法及时地联系到他,所以看到满脸喜气,抱着一个大口袋进自己办公室的刘理,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要是在美国,你这样在过了假期后好几天才来上班,肯定要被开除的,知道吗?"顾浴洋说,脸上表情看起来很不高兴,口气也就严厉了。
  其实顾浴洋个性并不算好,他是很容易发脾气的性格,只是平常和刘理在一起,刘理事事都依着他,他就很少对刘理发脾气,难得这样板起脸,刘理立刻就愣了愣,也不再一脸没脑筋的傻气的笑,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放下手里的大口袋,瞧着顾浴洋的脸色说道:"这些都是我家里自己做的咸肉和咸鸡,这边没有这样做法的,带给你尝尝。"
  声音都很低。
  顾浴洋就叹了口气。
  真是的,这又是何必呢。他对自己说。刘理出来两年第一次回家,就算在家里呆足一个月也不过分,何况他家乡离这儿多远呢,光坐火车就要花去好几天。
  顾浴洋看刘理有点紧张又有点害怕的样子,面部表情便马上柔软了,露出个笑来:"不是说元宵节就回来的吗?怎么晚了这么几天才到?我都以为你在路上出事了。"
  他说的是真的,他心思就是这样多,真的有往那么坏的方面想过,一想到就很害怕。
  刘理总是容易受周围人的情绪所影响,顾浴洋一笑,他立刻也开心起来,愉快地对顾浴洋说,"妈妈舍不得我,我就又留了几天。"
  顾浴洋装作正经:"那要扣工资。"
  刘理立刻就愣住,慌乱起来:"啊?啊?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喃喃了一会,刘理只能哀哀地叹气:"那就扣吧,本来也是我不对。"
  顾浴洋看着刘理,看得眉开眼笑,他的手已经忍不住伸出去,拉住刘理的手指,往身边一拖,一下子把人按在自己腿上,搂住了刘理的腰。
  两人很久没有亲密的动作,连拉手都没有过,刘理早就不习惯这样,不安分地动了一会,却被顾浴洋连胳膊带腰地箍紧了。
  顾浴洋的嘴唇带着呼吸凑到刘理耳朵边,滚烫滚烫的,烫得刘理满面通红,只能深深地低下头,高领毛衣里露出一截脖子来。
  "……想不想我?"顾浴洋说,嘴唇贴着刘理的耳廓。
  刘理的心嗵嗵地跳着,像只关在胸腔里的小兔子,一下下地往外头顶,短短的后腿蹦得老高,扑腾扑腾的要往外头跳。
  顾浴洋又把刘理箍得紧了些:"想不想?恩?想不想?"
  温热的呼吸烫着刘理的耳垂,脸颊,脖颈。
  手指一点点按着刘理的胸口,腰间,腿部。
  刘理像被狐狸叼得牢牢的兔子一般,抖索的胸口的绒毛都要一团团掉下来。
  最终兔子点了点头。
  顾浴洋就满意地笑了。
  有点屈打成招的意思。
  春节过后,服装厂出货量一下子减少许多,刘理的工作轻松起来,可想想因为自己的失职而被扣了工资很是肉疼,就抓紧一切机会试图将功补过。
  可惜要新做的衣服都很好上手,厂里也没有任何大事发生,只有王胜毅跑过来找刘理问了一句:"怎么你跟方玲娟,现在谁都不吭气了呢?"
  刘理"啊?"了一句,反问道:"方玲娟?"
  方玲娟换工厂后,刘理就再也没见过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了,也不知道人家现在过得怎么样,不过刘理对她并没有特别的印象,所以也没有特意去打听人家的事情。
  王胜毅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对啊,方玲娟啊,你跟她不会吹了吧?!"
  刘理更是好像已经被鬼捶了一记榔头一样,瞠目结舌,半大不小的脑仁转动半天,回到:"我跟方玲娟本来就没什么啊。"
  顿时王胜毅的表情就像吃了屎一样五彩斑斓了。
  回头顾浴洋又住到刘理的地方去,刘理跟顾浴洋说起这件事,顾浴洋哈哈大笑了半天,捧住刘理的头狠命揉搓一顿,扬声说:"过两天我生日,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有饭吃当然是好,不过刘理还是有点怕顾浴洋的妈妈许语博,其实刘理知道顾浴洋妈妈是个好人,可他在顾浴洋妈妈面前就是会莫名的紧张。
  一小会的犹豫,顾浴洋已经看出来了,又摸着刘理的脑袋说:"怎么了?怕生?"
  "倒不是……"刘理说,抓抓耳朵:"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顾浴洋又倒在床上大笑一通,坐起来对刘理说道:"你今天都那样给王胜毅一大刀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和你说,从明天开始,你的脸皮在我们厂里,就是谁也比不过的厚了。"
  刘理奇怪道:"为什么?"
  顾浴洋坏兮兮地一笑:"谁让你以前吃方玲娟做的好吃的。"
  刘理吓一跳:"她给我吃的,又不是我去抢的!"
  "你要是去抢的,倒还好了……"顾浴洋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也不再往下解释,只是就别有意味地看着刘理笑。
  刘理懵了半天,眼神终于慢慢变得清明,看起来是明白过来了。
  顾浴洋再不闹他,把他放倒在床上,安慰性质地亲了亲,就自顾自地睡去了。
  只有刘理还睁着眼睛,死不瞑目一样,悉悉索索地抖起来。
  第二天早上刘理起来,真的像兔子掉毛一样,梳头时掉了一大把的头发。
  因为方玲娟这件事,刘理在厂里的信誉大幅度下跌。
  以前刘理就没什么独到的个人魅力,单凭老实才吃得开,现在他"坑蒙拐骗"了方玲娟,连老实这个长处都被抹去了,男同胞们看他还好一点,女同胞眼里就带了各种颜色的光。
  刘理不是第一次被人说闲话,但是是头一回被人用明晃晃的不友善眼光来看待,心理不发怵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事能怪谁呢?
  怪自作多情的方玲娟?怪好管闲事的王胜毅?怪瞎凑热闹的群众?
  其实还是刘理自己的错,别人的想法都是刘理自己的态度造成的,因为他笨,再加上当局者迷,就没看清里面的门道。
  不过同时刘理也是受害者啊,毕竟他吃亏最多。
  到后来厂里就只有王胜毅还跟刘理保持着一贯的热情,看来他是属于哪边都不会去得罪的那类人,王胜毅这人虽然呱噪,聊胜于无,刘理还是挺感激王胜毅,肯陪他说话。
  尽管被冷落的明显,刘理倒还是每天都准时上班认真工作,不再好意思去车间玩,闲了就只能捧着杯子看看报纸。
  还好除了王胜毅外厂里还有个顾浴洋,不管别人如何如何,顾浴洋总是会来找刘理玩。
  而且近期顾浴洋不耍小脾气不胡乱撒娇,对刘理温柔体贴之余还挺呵护,似乎长了一岁也长了他的责任感。
  现在的顾浴洋和春节前的顾浴洋又是有点不一样,依然是说不出来,不过刘理感觉到的那份不同,他对人们变化的感觉有种本能的敏感之处。
  当然,只要是温柔的变化,都是好的。
  刘理很喜欢这样。
  因为顾浴洋的好,刘理就连周围人依然持续的闲言碎语都不在意了。
  很快,顾浴洋的生日到了。

  第二十三章

  去年,顾浴洋的生日还是在美国与梁蔓一起过的,今年本来也该如此。
  住所、打工、学业,半年前顾浴洋已经将自己的未来打算得很稳妥了,也与梁蔓商量得差不多,不过既然原本肖想的东西都崩为砺粉,那再说些有的没的就太过寒酸可怜,在目前的环境里,顾浴洋不太想委屈自己,他是懂得及时行乐的人。
  今年顾浴洋二十一岁,挺普通的小生日,却是他回国后第一次过生日,家里肯定是要以此大做文章的。
  封建朝代过去后,贵族与平民被一刀拍平,人与人之间没有贵贱之分,只有贫富差距。顾家现在虽说不上什么权倾一时的显贵,也算是富甲一方,顾浴洋要过生日这件事,顾家家长刻意要往大去办,于是稍微往外弄了些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把顾浴洋神话得沾金贴银,从外貌到学识到性格,无一不完美。
  于是半个城的人都晓得,那个开五金厂的顾家,原来还有个年轻的小孙子的。
  原本大家都以为顾家要绝后,以为顾太太许语博不能生呢。
  哪里知道顾家是把小孙子送到外国去了,那小孩一个人在国外呆了快二十年呢。
  这种八卦倒还好了,因为没什么嚼头,干巴巴的说完就过,与梁霈文那逃婚搞同性恋的事情性质差远了。
  有明眼人倒是看出点门道来,大家茶余饭后说着闲话时,有聪明人提点道:"那顾铭堂兄弟们的儿子,不是没戏了?"
  顾铭,就是顾浴洋的爸爸了,顾爸爸的面团性格在城里也是鼎鼎有名的,怕老婆么,多好的谈资。而且一般说到顾铭,大家都是笑的,笑的尤其开心的数与顾铭年纪差不多的男同志们,有钱有什么用,那钱是顾老太爷挣的又不是顾铭挣的,而且顾铭还怕老婆,没本事又怕老婆,太可笑。
  想不到虎父无犬子,顾铭的儿子倒很有用,回国后已经开始管理家中的服装厂了,衬得他干吃闲饭的堂叔一家子灰头土脸。
  说起来,这顾家也算邪门了,顾老太爷那一代三兄弟都是赫赫有名的能人,这一代生的子孙却个个不顶用,要不是顾铭娶了个狠辣的老婆许语博,那顾家的产业岂不是要被顾铭和他那些堂兄弟败个干净?
  而且顾铭的堂兄弟们,生的子女也没本事得很,游手好闲的典型,不思进取坐吃山空。
  总算顾家有福,顾铭还在外国藏了个有本事的儿子。
  众人纷纷情绪复杂地扼腕,说说笑笑,半天时间又过去,大家都搬起板凳回家吃饭。
  听了大半天,刘理也站起来,动动伸得僵硬的脖子要回裁缝铺子。
  在小商品市场几乎日日准时准点开场的聊天时光里,刘理一般都是充当听客的,好久没来小商品市场,几个店主都对刘理热情得很,刘理毫不客气地沾光听别人说了一下午的八卦,刘理现在听关中话能听得差不多,而且是关于顾浴洋的八卦,更是听得津津有味,瓜子磕了一把又一把。
  顾家当真是有名气到不行,像香港的歌唱明星一样,不过大家只会这样热烈地说顾家的闲话,却不会这样热烈地说张国荣或者谭咏麟,大概只会交流下张国荣有什么歌好听吧。
  刘理头昏脑胀地想。
  好不容易轮到休息,又出来玩了一下午,有些累了,刘理预备回到家好好玩,却在家门口遇到了杨教授。
  杨教授是特地来看刘理的,提着大口袋,见到刘理,说了句:"太好了,我昨天就来过,别人说你不在,我还担心你今天也要不在。"
  一边说,一边随着刘理进门,又说:"怎么去了服装厂工作后连人也找不到了,昨天不是礼拜六吗?"
  "我们不是按周末放假的,是轮休制。"刘理解释,给杨教授端椅子倒热茶。
  去年刘理去杨教授家欢过一次钱,后来两人大概有快三个月没见面了,再见面也不会生疏,杨教授看刘理就是看自家小辈一样的眼神,挺慈爱地说道:"今年过年,回家去了?"
  刘理点点头:"是的,到元宵节过了才回来的。"
  "我也和我爱人回老家去了,元宵节前就来找过你一次,你还没回。后来我就忙起来了,也没空过来,到最近才有点闲。"梁教授说着,把手里的纸袋给刘理:"有个好久不见的学生国外回来,给我带了件夹克,颜色红彤彤的,我根本没法穿,可是那学生现在又出国去了,衣服也退不掉,你拿去穿罢。"
  杨教授说,提到那位出国的学生时脸上有点掩饰不住的骄傲,花白的眉毛都快要翘起来,那大概是个很有出息的学生。
  杨教授对刘理一直都是很照顾的,但每次接受杨教授的帮助时刘理都很不好意思,他照例脸红了,想要摆手。
  杨教授看出刘理的心思,把衣服往刘理床上一放:"别说了,反正放在我那也是浪费,给了你倒还有点用,趁现在天还冷也能穿两天……我看你跟我差不多高,应该穿得上吧。"
  虽然是做学问的文化人,而且身高又不高,杨教授有时候却有些大男子主义的强硬,似乎老头子还挺要面子的,很不许别人拒绝他的提议。
  回头杨教授捧起刘理泡的茶水来,喝一口,说:"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吧?我爱人好久没看到你了,一直念叨你呢。"
  明天正好是顾浴洋的生日,已经是有约了,刘理只好摇摇头拒绝。
  "怎么了?有事?"杨教授问道。
  "明天是顾浴洋的生日,他请我去吃饭的。"刘理解释道,他还以为杨教授知道这件事呢,毕竟杨教授和顾浴洋的爷爷挺熟的不是么,他问道:"杨老师您不过去么?"
  "倒是也通知我去了,不过我和我爱人上年纪了,都怕吵,明天顾浴洋过生日,肯定许多人去。"说到这里,杨教授想起什么似的,又说:"你跟我说你去顾家服装厂做事的时候我就想问了,你跟顾浴洋感情不错?"
  刘理不疑有他,点点头。
  杨教授便叹口气:"我倒不是说顾浴洋不好,这孩子聪明,但心眼太多,你这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和他玩起来的?"
  这个,说起来就有点曲折了,两人开始亲密全赖顾浴洋对刘理的"动手动脚"。
  不过这种事能说出口吗?当然不能。
  撕了刘理的嘴,刘理都说不出。
  见刘理不答话,杨教授又喝了口茶,站起身,说道:"虽然我觉得你和顾浴洋交朋友很不合适,但谁说知音就不能不是一国的呢?"
  草草说了几句伯牙子期什么的算作安慰,又叮嘱了刘理几句人心莫测,后来大概想想刘理这么穷,顾浴洋这么富,刘理不会吃什么实质性的大亏,杨教授就没再说什么,回家去了。
  刘理送杨教授到楼下,又回到楼上,在椅子上坐了会,觉得困了,脑袋也运转不起来,收拾起杨教授送的花哨皮夹克,睡觉了。
  第二天,就是顾浴洋的生日宴会。
  正好杨教授送来一件新衣服,刘理便穿了出去,上班时却被顾浴洋指着大笑了一通,刘理本不介意别人的讽刺,依然被顾浴洋毫不掩饰的嘲笑给弄得面红耳赤,忍不住有些气愤,说道:"很难看吗?!"
  "倒不是难看……"顾浴洋依然笑,按住刘理的肩膀:"你以为你是Michael Jackson吗?而且上半身是这样的夹克,下面却是灰扑扑的西裤。"
  虽然刘理是裁缝,似乎对美应该有着独特的品位与追求,但事实上刘理在服装方面只是特别注重布料与剪裁质量,样式之类倒都是其次。
  至于刘理自己穿衣服的品位,那真的只能用不过尔尔来形容。
  被笑得恼火起来,刘理简直都要预备一下午都不理顾浴洋了,想不到快下班时顾浴洋却拿来一套西装,要让刘理换上。
  顾浴洋笑眯眯:"我是不会嫌弃你,但是今天有许多客人会去,你还是穿的正式点好。"
  刘理的气早消了,他不太在乎面子,但顾浴洋家的面子还是很重要的,他就乖乖地在办公室里换了西装,崭新的一身衣服穿在身上,倒还挺像样子。
  顾浴洋都看得眼睛亮了亮。
  下了班,顾浴洋载着刘理直接去顾家,顺路去梁家接了梁蔓,小轿车上梁蔓拿了摩丝和梳子,梳得刘理一头蓬蓬的狗毛像猫毛一样干净顺滑。
  听说梁蔓是学设计的,怪不得这样擅长打理别人,就是梁蔓手下动作实在太重了些,刘理的头皮都快被她扯下来。
  有时候顾浴洋做事情挺胡来的,毕竟还小么,二十一岁,半大不小。
  但有时候,顾浴洋考虑事情当真是周全得很。
  比如说让刘理换西装这件事,他就做得太对了。
  刘理刚下车,就非常庆幸自己是换了衣服才过来的,要是他穿那件红色的夹克到顾家,肯定要被人笑上许久。
  顾家的房子毫无悬念的是个大别墅,院子的草皮上停了一溜光滑壳子的小车,那个时候有小轿车的大多都是公家,私人买车也大多是开厂的老板为工厂买的商用车。
  刘理心里一跳一跳的,禁不住想,大概全城的小轿车都停到这边的草皮上来了。
  梁蔓挽起顾浴洋往前走,刘理忙不迭地跟上去。
  这里地形复杂,遍地都是穿着丝绸衣服烫着大卷发的阔太太,刘理从不知道一个生日也能办成这样的,腿都开始抖了。
  他在家过生日,最隆重也不过就是吃碗面啊。
  刘理想起自己太公八十岁大寿的时候家里请客吃饭,村子里的邻居都来帮忙,屋外空地上摆满从邻居家借的桌子,一直摆到刘竞家门口,大家一块帮忙撑油纸棚子,小戏团吹拉弹唱好不热闹,那场面也堪称隆重,但绝不是这样盛大到陌生的。
  而且顾浴洋才二十一岁啊。
  不知道他国八十岁的时候,这里要停多少辆车呢。
  刘理战战兢兢地跟着顾浴洋,踏进顾家大门,一路走走停停,路上总有人跟刘理打招呼,刘理眼里透出无知的迷茫来,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
  好不容易走到客厅角落里,梁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丢了,刘理几乎都有点担心她,手指却被顾浴洋悄悄牵住,抬头是顾浴洋笑弯的眉眼:"怎么了?像只鹌鹑一样,紧张了?"
  刘理点头,他是真紧张。
  "不用怕,大家都是好相处的。"顾浴洋说,眼神温柔起来:"等会吃饭时,我得跟妈妈和爷爷坐,你没法坐在我身边,但我跟梁蔓说过了,让你挨着她坐,还是跟我坐一桌的,到时候别怕,知道吗?"
  口气像哄小孩一样。
  其实刘理也没那么怕,就是觉得自己和这个空间很不搭,被顾浴洋安慰一下,他眼里慢慢回过神,心里的紧张感也散去大片。
  刘理用力点点头。
  身后忽然想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哦哟,我们家小寿星已经回来啦?下午都没看到人,打牌都没劲了。"
  刘理回头,看到一个左眼角有颗泪痣的中年男人,相貌很是好看,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的,不知道和顾浴洋是什么关系。
  顾浴洋挺恭敬地点点头:"二叔。"
  中年男人也点点头,笑说:"我才刚打完牌下来,好像你阿姨家还有人没到,估计等他们到了就能开饭了。"
  他转头看到躲在顾浴洋身边阴影里的刘理,又笑起来,笑容看起来懒洋洋的,说:"哪家的小男孩?难道是我们家洋洋的同学?"
  他说道"我们家洋洋"时,顾浴洋皱了皱眉,很快不动神色地掩饰过去,然后回答说:"这是我朋友。"
  "是谁家的公子吗?从没见过。"男人说道,双手插在口袋里,看起来有些散漫。
  刘理穿了新西装,又被梁蔓收拾得油头粉面的,而且眼神怯怯,看起来还真像哪个富贵人家不谙世事的小少爷。
  顾浴洋摇摇头:"就是普通朋友,不是我妈请的,是我自己带来的。"
  他回答的一板一眼,那"二叔"大概嫌他有点无趣,打了个哈欠,再客套两句,说要等开席,很快走了。
  刘理不禁想到在小商品市场听到的那些传闻。
  顾浴洋这个二叔,应该就是顾浴洋爸爸的堂兄弟之一了。
  刘理藏不住心事,直接问道:"这是你的堂叔叔吗?"
  顾浴洋对他点点头,"我有四个堂叔两个姑姑,姑姑们都嫁人了没怎么接触过,四个堂叔只有这个不讨人厌。"
  提起自家亲戚,顾浴洋似乎就有些恨恨的,刘理也是听说顾浴洋那些亲戚很没用的,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握了握顾浴洋的手,以示安慰。
  顾浴洋突然发出一声古怪的笑,抓住刘理一只袖子,下巴朝客厅某个方向指指,刘理往那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个有些胖胖的年轻人匆匆收回的视线。
  "看到没?那边站着的是我四叔一家,不知道又在说我什么坏话,那个胖胖的是四叔家的儿子,一点用处都没有,不会读书又不会做事,甚至连点爱好都没有,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有空就跟他爸学怎么算计人。"顾浴洋冷冷地笑,笑容透出阴狠来。
  刘理看顾浴洋这样的表情,就觉得有点不舒服,他拉住顾浴洋的手,顾浴洋往那边看了许久,重新低头时表情重新柔和了:"不说他们了,开席了,我们去吃饭吧。"
  顾家这次宴席,看着声势大,其实请的人不是很多,有些人没受到邀请的,过来送了礼物便匆匆离开了,所以只是看着人来人往很热闹罢了,顾家的客厅和花园最后只摆起了八张大圆桌,每张桌子也只能坐十个人而已。
  刘理跟着顾浴洋坐在客厅的主桌上,这张桌子除了顾浴洋和他爷爷、爸爸还有妈妈外,还有梁蔓、刘理、泪痣二叔,和另外三个中年男人,大概都是顾浴洋的堂叔。
  虽然泪痣二叔腔调散漫,但刘理对他印象不坏,坐在梁蔓和二叔之间,刘理倒挺有安全感的。
  顾方南苍老却矍铄的眼里闪着光,四下一看,大概顾浴洋跟他提过刘理了,只对刘理微微颔首,便问道:"你们二爷爷呢?"
  "二爷爷一定要抱着小玲喂饭,不肯和我们坐。"顾浴洋乖巧地回答。
  顾方南两个弟弟,死了一个最小的,剩下的一个年纪大了,看什么都不舒心,只有抱着最小的孙女时才显得特别高兴。
  顾方南点点头,宣布开席。
  早憋了许久的刘理,因为不太好意思开场就直接去夹桌子中间的鸡腿,只能先从面前的皮蛋拌豆腐开始吃起,吃相难得斯文。
  中式宴席,讲究的就是热闹,顾家虽然住西式别墅,还是道地中国人,大家吃吃喝喝,又说说笑笑,热闹开心。
  刘理对席面上的话语充耳不闻,专心地吃了豆腐吃白菜,吃了白菜吃虾米,最后终于觉得铺垫得差不多,夹了一个鸡腿吃。
  这是有钱人家的宴会,要吃什么没有,餐盘流水一般端上来,道道都带荤,刘理吃到后面开心得满嘴油光,整颗心扑到桌面上,眼里精光一片。
  这个时候,他倒是什么都不紧张了。
  忽然有双筷子落到刘理碗里,给他放下一片火腿。
  刘理诧异地抬头,下巴边还沾了片小葱,周围人忍俊不禁,都笑出声来,刘理浑然不知,看向筷子的主人——顾浴洋的妈妈。
  脸就红了,比他桌前的螃蟹壳还要红。
  一吃饭,就什么都忘了。
  许语博笑眯眯,笑的和顾浴洋简直一摸一样。
  看起来她倒似乎没要责怪刘理没头没脑的胡吃海喝,刘理有点摸不着头脑,转头看向顾浴洋,应该喜气洋洋的小寿星,却是皱着眉,看都不看刘理一眼。
  得不到提示,刘理只好重新看向许语博。
  "刚才喊你两声了,都没听到。"许语博说,表情慈爱非常。
  刘理真是吃的什么都忘记了,要说除了做衣服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刘理集中注意力了,那大概只有吃了。
  莫可奈何的,刘理只好点点头,泪痣二叔好心地给刘理揩掉了下巴上的葱。
  "刚才说的你也没听到吧?"许语博又说。
  刘理依然点头。
  周围人便发出一声理解的善意的笑,大概大家都觉得刘理挺有趣的,只有顾浴洋还是冰着脸孔,一声不吭。
  许语博笑道,挺有耐心:"刘师傅也不小了,要考虑对象了吧?我二十四的时候都已经怀上浴洋了。正好我认识个将军家的小姐,在招女婿呢。"
  顾浴洋的眉毛,都快拧到一起去了。

  第二十四章

  刘理眨巴了会眼睛,满桌的人都盯着他瞧,刘理说不出话来,只好咂咂嘴。
  泪痣二叔打趣道:"怎么了?小刘不会是有对象了吧?"
  说着话,二叔的身上的香味直往刘理鼻子里钻。
  刘理摇摇头,被许多人瞧着,心里被食物压下去的紧张重新涨了起来,心脏噗通噗通乱跳,被网上岸的鲫鱼都蹦的没这么欢实。
  而且唯一可以求助的对象顾浴洋不知道怎么了,这个时候心情不好起来,也不肯看刘理。
  没人给刘理支招,刘理嘴巴笨得前所未及,一个屁都不敢放。
  在场的人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似的,许语博说了句:"哟,刘师傅不好意思了?"全场大笑,笑得刘理脑袋都快冒烟,笑得刘理恨不得掀起桌布钻到地底下去。
  有上菜的人端着盘子过来,从刘理身侧将盘子稳妥地放到圆桌中央,是一盘清蒸鲈鱼,绿色的葱段子红色的柿子椒在鲈鱼肚皮的切口上点缀得漂亮极了,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刘理还被鲈鱼烧得雪白的肉段子给引得偷空咽了口口水。
  咽完就觉得更是羞耻,周围的人气氛倒是不差,许语博没再接下去调侃刘理,夹了鱼肉放到刘理碗里。
  刘理抬头看向今晚艳光四射的许老板,许老板笑眯眯的,这笑容以前刘理觉得和顾浴洋的笑是很像的,但现在发现又没那么像了。
  "那个老将军姓严,B城人,去年年底来我们X城,要住上要一阵子,老将军人挺好说话,只有一个女儿,宝贝得很,招到女婿的话直接帮忙办好B城户口,当然,到时候嫁妆也是不会少的……"许语博淡淡地说道,又给刘理夹了筷子鸭肉。
  那鸭子肉是和虾胶和蟹肉一块做的,炸完再煮,出锅后再裹烫好的蟹黄,最后淋麻油,盘子端出来真正是香飘十里。
  可刘理低着头,看都没再看自己的碗一眼。
  他耳朵边响起泪痣二叔的声音:"那么好的对象,许老板怎么不先考虑我呀。"
  照样不怎么着调的语气,许语博回应道:"诶,这不是怕我们老二看不上嘛。"
  "哪能呢,还怕人家看不上我呢。"泪痣二叔笑嘻嘻地回敬道,端起杯子来喝酒。
  别人也笑着,间或插几句嘴,只有顾浴洋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刘理看着自己碗边的桌布,桌布下面盖着他的手指,左手和右手绞在一块。
  许语博望了望低着头不吭声的刘理,嘴边也溢出个浅浅的笑,对刘理说道:"说起来严将军的女儿为人也挺好的,爽朗大气,就是身体有些差,不过他们家里什么补药都有,以后她的身体也会调养得一天好过一天。还有那小姐面貌可能也不算多漂亮,不过结婚过日子嘛,太漂亮了也叫人不放心不是……"
  说道这里,许语博又停了下来,微笑着只看刘理,刘理感觉到许语博的视线,抬起头来,愣愣地点了点头。
  许语博便满意了,又笑着给刘理夹菜。
  晚上刘理回到自己的裁缝铺子,肚子很快就饿了。顾浴洋的生日宴开始时他猛吃了一大堆东西,后来心情有些闷闷的,吃什么都没劲,便像个刚嫁到婆家的新娘子一样只小口吃了些,现在回到自己的住处,心情放松下来,一下子饿的感觉上来,折磨得刘理团团转。
  顾浴洋黑着脸看刘理翻来找去,一会缝纫机旁边的纸箱里扒拉出来一袋柿饼,一会又在工作桌下面放书本报刊的小矮柜上找出一包山芋干,最后居然还从床头柜里拿出两个白煮鸡蛋来。
  顾浴洋依然黑着脸,却忍不住说道:"你是松鼠么,到处都藏粮食,而且藏这么多要干吗?过冬?"
  刘理肚子饿的时候,黑脸的顾浴洋都唬不了他,他安心地坐下来,拿着白煮蛋开始剥,专注地剥完一个,就先递给顾浴洋。
  这个时候耐心都快耗尽的顾浴洋,脸几乎又黑了一层,口气奇差地大声说道:"我不吃!"
  "我昨天晚上在水壶里煮的,干净的呢。"刘理说道,以为顾浴洋嫌弃鸡蛋不新鲜,还天真地解释了一遍。
  顾浴洋气急败坏地夺过刘理手里的白煮蛋,狠狠地捏在手里,似乎要把一腔邪火都发泄在那个白煮蛋上,但是被刘理可怜巴巴的眼神盯住了,手里又下不来劲,只能愤怒地把鸡蛋塞进刘理的嘴里。
  "让你吃!吃吃吃!"顾浴洋怒骂:"成天就知道吃!!"
  刘理缩起脖子吃着鸡蛋,顾浴洋的盛怒和许语博的微笑相比,压力还是要小上许多的,所以刘理胃口依然很好。
  顾浴洋火大的地方,应该就是许语博让自己去相亲这事吧。刘理知道。
  可他也没办法呀,吃人嘴短,他都先吃了顾浴洋家里那么多菜了,许语博又笑呵呵地一副弥勒佛的样子,让人一句反话都说不出来。
  再说了,刘理要能圆滑地直接在席面上拒绝掉这件事,那他还叫刘理么。
  而且他也没答应不是吗。
  顾浴洋生气的时候是很难惹的,刘理也不敢说什么,只能低着头快速又安静地吃零嘴。
  顾浴洋在小小的裁缝铺里来回走了几趟,火散了一半,抽了凳子过来一屁股坐下,单手撑住额头,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妈应该是看出我跟你的事情了,不然她不会让你去相亲的……"
  刘理愣住,手里咬了一半的柿饼落到床单上,顾浴洋看他这木头似的样子,完全不顶事不中用,另一半火也散了。他帮刘理捡起柿饼,又放回刘理手里,捧住他的脸。
  "你不知道那个老将军的女儿是个什么形容,要是谁娶了她,不仅能把户口迁到B城,礼金都只要意思意思随便给点,而且老将军会帮女婿安排房子和工作,但是那位大小姐,今年都快三十岁了,还是没嫁出去,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半跪着,顾浴洋看着刘理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妈说她不漂亮是假话,她根本不能用漂不漂亮来形容,因为她脸上有半边的黑红胎记,而且她瘫了,一直坐轮椅,去年来我们这边开始长住,只是为了治病。"
  说着,似乎也觉得自己语言里形容出来的人太过悲惨,顾浴洋闭了闭眼睛,又叹了口气:"我妈的狠处,你是不知道,她是要你娶个残废。"
  顾浴洋低下头,看着刘理的手指,"我都猜不到我妈会看出来,刚才我才想起来她先前就给我提过要给你介绍对象,我一直没放在心上,后来还一直到你这里来住,想不到她那么早就看出来了……"
  顾浴洋的头低下去,梳得整齐的头发下面露出他雪白的脖子,优美起伏的线条只有一小截,很快收进他的衬衫领口内。
  以前刘理觉得顾浴洋连头发尖都透着帅气和强悍,可刘理想不到顾浴洋的身体还有这样细致优美的部分,而且柔软又脆弱。
  让刘理想起水仙花来。
  他忍不住拍了拍顾浴洋的肩膀。
  顾浴洋伸手搂住刘理的腰,脸就贴在他的肚子上,刘理身上这件衣服还是顾浴洋拿给他的高级西装,料子细腻。忧郁的顾浴洋贴了一会,觉得触感良好,还想再贴一会,忽然听到刘理的肚子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纵然再忧郁,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离开刘理,眼神柔情无限:"怎么?还饿吗?"
  刘理担心地看着他,他正抱着顾浴洋的脑袋,现在双手都放在顾浴洋的肩膀上,被问了句与前文没任何关系的问话,皱着眉摇摇头,正经地回答道:"现在饱了。"
  顾浴洋便伸出一个指头来戳住刘理的肚皮:"可是你肚子在叫。"
  一戳,发出声大些的声音,刘理自己也听到了,倒没有不好意思,收回一只手来拍拍肚子:"可能是吃饱了,在消化。"
  顾浴洋便捉住他那只手,只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怕我妈妈吗?"
  当着别人儿子的面,说人家母亲的坏话,还是挺不好的,刘理犹豫许久都没敢点头。
  顾浴洋又叹口气,重新搂紧刘理的腰,脸也再次贴上去:"其实比起爷爷,我更怕妈妈,爷爷做什么都是在明处做,只有我妈看得深,会在别人背后动手,而且她看准什么,就一定要做到……"
  "……但是……"顾浴洋很快又接着说道:"我不会让你娶那个残废的。"
  他的手臂一层层收紧,箍得刘理只好弯下腰来,顾浴洋仰起脖子,贴住刘理的耳朵轻声说了什么。
  霎时刘理红了整张脸。
  顾浴洋大笑,站起来拍怕跪得有些脏的裤子,又摸住刘理的脸,低头亲了亲,便转身离开了。
  等顾浴洋走了好久,被蒸得通红的刘理终于有了动作,往后一下子倒在床上。
  顾浴洋对他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还说:"那我们就在一起吧,好不好?"

  第二十五章

  今年春节刘理回了老家,两年没见的刘家桥依然是山青水明的一片。当然,刘家桥其实是没有山的,他们那个地方,地势平缓,气候湿润,春天时几乎每天都是朦朦的烟雨天,冬天时候风里也飘荡着泥土的清水气。
  刘理家的房子后面就有条清澈的河,院子后门出去,踩着布满青苔的石阶而下就能打起干干净净的河水来,洗菜或者洗衣服。
  冬天吹西北风,夏天吹东南风。
  黑色泥土上拔起棵棵细瘦的软腰柳树,柳梢垂下的地方歇着七八只褐花的鸭子。
  这是刘理家乡的风景。
  而X城,顾浴洋的家乡,春天无雨,冬天干冷,一年四季都吹东北风,每到秋天,真正称得上是秋高气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这儿的黄土地是那么坚硬,直接挖出的土方甚至可以直立。
  街上的悬铃木下有矮矮的白色水泥护栏傍着灰色的砖头城墙,半截涂成白色半截涂成深蓝的电车在头顶小篷的三轮摩托身边呼啸而过。
  这两个地方的景色如此不同。
  刘理和顾浴洋又是如此不同。
  除夕的年夜饭桌上,爸妈都问起刘理在外头有没有认识为人不错的姑娘,刘理支支吾吾地没回答,后来爸妈又去问刘竞,刘理跟去了,只看到刘竞皱着眉抽烟,同样支吾着没说话。
  对这样的刘竞,刘理心里是有些愧的,他知道自己胳膊肘往外拐,可他还是觉得顾浴洋哪里都好。
  在家里面对着父母时,刘理时常想起顾浴洋。
  想知道他年夜饭吃了什么,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想知道他过新年过得开不开心。
  明明他们是如此不同,可两人如何认识,如何相熟,又如何喜欢上彼此,这些又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喜欢的"对象",刘理是有的,长得好看,懂事,也会照顾人,还是知识分子,可能不大会做家务,不过家务嘛,刘理做就行了,
  可惜不能往家里领。
  刘理从家中离开的那天,爸爸还叮嘱了遍:"如果遇到心肠好的姑娘,脸皮厚一点,和人家多说说话,争取把人领回家。"
  现在刘理躺在床上回忆爸爸的那句话,想象自己把顾浴洋领回家的场景。
  如果顾浴洋是女孩子,爸妈肯定都很喜欢他。
  实际上是男孩子的顾浴洋,刘理却很喜欢他。
  刘理老家的方言里,把喜欢这个词说成欢喜,说起"欢喜谁"这件事那是相当羞耻的,刘理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顾浴洋向他说喜欢的样子,脚脖子都烫了起来。
  他就在被窝里像只大虾一样弯起腰背,脑袋也埋进被子里,只留出一撮乱蓬蓬的黑发来。
  窗户外头的槐树枝随着冷风摇了一摇。
  春天一到,又是一树小铃铛串串吧。
  虽然顾浴洋对刘理进行了具有相当的爆炸性的发言,但短暂的时间里,刘理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刘理不知道有句话叫暴风雨前的宁静,看看顾浴洋待他一如往常,两人相处时只是更多了份羞涩,刘理便还是安分守己地上班下班。
  他现在不靠裁缝铺子盈利,却依然住在这个地方,租金马上要到期,本来可以搬去免费宿舍住的刘理又及时付了钱,依然租着这小小的店面,只是因为想着顾浴洋偶尔会过来。
  距离顾浴洋的生日宴会过去一个礼拜,刘理还是井井有条地过着自己规律的生活,这天中午刚吃过午饭,刘理想回到厂里去看会报纸,却在自己工作间门口撞到了许语博。
  许语博原本满面冰霜,遇见刘理的瞬间,却立刻和蔼地笑起来。她今天穿一身火红的大衣,裹得整个人像朵大红色的牡丹花,美是美,攻击性太强,她这样一笑,刘理也马上缩起脖子跟着傻笑,喊:"许老板。"
  她便要拉着刘理坐坐。
  刘理没有可以拒绝的借口,午休时间,这两天厂里也不忙,只好跟着许语博走,许语博带他走出了服装厂大门,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里。
  刚坐下,许语博从车子座位下面拖出一个箱子来,打开,里面是十个左右码得整整齐齐的火龙果。那个时候火龙果在国内压根就还没地方开始种,刘理再贪吃,什么都敢往嘴里塞,也是一介平头老百姓,见都没见过火龙果,一看到那奇形怪状又诱人食欲的果子,口水都快流下来。
  许语博直接挑了四个出来,又让坐在前头的司机找出个口袋,把果子装好了塞给刘理。
  "这是个老外送的,叫火龙果,挺好吃,刘师傅拿些回去尝尝吧。"许语博说道。
  刘理咽了口口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他又吃又拿,以后在许语博面前,只有腰都直不起来的份。
  而且他一个礼拜前才刚被顾浴洋骂过。
  刘理也知道自己好像只会吃,真的是"吃吃吃,就知道吃"。
  可刘理刚咽着口水说了句话,许语博就马上给他板起脸来:"刘师傅要跟我客气我可不高兴了。"立刻又是一笑:"拿着吧,也就几个水果而已。"
  说着硬是放到刘理的怀里。
  刘理便呆呆的,只觉得眼底晃着一片红红绿绿,火龙果,这么稀奇的东西,肯定很好吃,就是有点扎手。
  许语博见刘理这样,嘴角带起抹笑来,说:"说起来,先前我跟刘师傅提过的那件事,浴洋说刘师傅不准备考虑了?"
  要是刘理聪明点,顺坡下路,直接点头,这件事也许就蒙混过去了,可他没那么聪明,先花了点时间明白过来许语博说的是哪件事后,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意思是说他完全没有要考虑的意思。
  许语博吭吭地笑出声,好像迎风摇摆着叶片的一大朵红牡丹,她便说道:"真是的,我看浴洋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说会主动去跟你提一提,他压根就没跟你提过吧?今天他又跟我说你已经拒绝了,他会给严将军的女儿另外找对象,也不想想,他找的人,我能放心吗,严将军和我爸爸也是老朋友了,严将军的女儿就像我妹一样,一定要找像刘师傅人这样好的,我才能放心……"
  许语博自顾自地说了一堆,刘理听到一半才听懂。
  "浴洋还是太小了,虽然说二十一岁在国外应该能独立了,不过在国内还是半大不小,而且他刚读完书回来,见识的人肯定不多,我还是觉得刘师傅让我放心点……"许语博继续说道,望向刘理时眼神明亮:"严将军的女儿为人相当不错,而且和她结婚的条件,我想刘师傅你是从前到后都看不到的,你们这样新时代的年轻人,可能会觉得相亲结婚已经有点老派了,现在大家都崇尚自由恋爱,不过结婚毕竟不是光有精神粮食就够了,物质肯定是必须的……你说是不是?"
  许语博说的话都没错,而且算是句句在理,刘理完全没有反驳的地方,也没有反驳的需要,点头如捣蒜。
  见刘理这样附和,许语博更是高兴,直夸刘理明事理。
  刘理点完了头,望向怀里的一袋子火龙果,里面红红绿绿的果皮在昏暗的车厢里,带着诱人的微微光泽。
  刘理又咽了口口水,实在是生理反应,情不自禁。
  他说道:"许老板,你说的都对,严将军的女儿条件也真的很好,我倒是高攀不起了。而且……我……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不会找什么借口,也说不出漂亮的话来,只是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捧着火龙果的手微微地抖了起来。
  这样直接的拒绝,立刻给迎风招展的许语博泼了一大瓢凉水,许语博上惯谈判桌,每宗大生意都能雷厉风行地处置下来,什么大场面没见识过。所以她原本满心以为刘理这样的小角色,随便捏捏便能顺了自己的心意,想不到刘理没自己想象的好捏,还硌手得很。
  许语博的脸立刻就冷了下来。
  她对刘理原本是没什么特别好感的,以前她觉得刘理毫不起眼,蚂蚁一般,看过就忘,所以一开始对刘理就是普通的客套罢了,要不是知道顾浴洋对刘理的心思,她这辈子都不会去记得什么刘什么理。
  然后,因为知道了顾浴洋的那心思,许语博对刘理的感觉,便从无感变成了讨厌。
  许语博给顾浴洋铺好的路以后还长得很,刘理是个什么东西,让他进来搅局?
  而且还是个男人,要不要脸?!
  纵然已经很不高兴,许语博也没立刻发作,依然镇定地说道:"刘师傅是听了别人的什么闲话吧?是有人跟刘师傅说过严将军女儿身体不好的地方了吗?刘师傅其实不用担心的,现在医学一天发达过一天,严家又那么有钱,她的毛病也不是治不好的,以后迟早能好起来的……"
  刘理抬头望向许语博的眼睛,他居然有勇气这样直视着许语博的眼睛。
  虽然还是缩着脖子的,虽然手还是抖着的。
  他说道:"对不起,严老板,我有喜欢的对象了。"
  小小的车厢里,只有刘理的声音。
  单薄得像片枯黄的树叶,一掐就碎了。

  第二十六章

  两人之间静默许久,许语博的情绪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
  她年轻时在欧洲学金融,国外的开放风气也是见识过的,许语博本来思想就比常人超前些,同志相恋在她看来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说,就算顾浴洋这辈子就是喜欢男人了,那她也不觉得多么不可接受。
  但就目前不短的时间里来说,顾浴洋不能喜欢刘理。
  也许等以后,顾浴洋把家里的企业都管好了,许语博也能退休了,到时候她就不会再去管顾浴洋的事了。
  自己那个儿子,许语博是了解得通透无比,她哪里不知道顾浴洋是为了尝鲜觉得好奇。刘理的好处许语博目前还没看到,想必他还是有讨人喜欢的地方的,只是她没兴趣花时间去看去体会,反正顾浴洋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顾浴洋还有一点让许语博恨到牙痒的愚笨的地方,就是他认准什么,就一定会硬着头皮去做,要跟人打仗一样,豁出命去。他对刘理的感情,许语博看不出有多深,但顾浴洋的执着劲头被挑起来,那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所以要阻止顾浴洋做什么,不能逆着他的性子来。
  可要是顺着他呢?那也不行。放任顾浴洋这样下去,越陷越深怎么办?
  说起来,梁家的那个小孙子梁霈文,前不久闹出那种事时,许语博还觉得可笑,反观自己儿子,却还不如梁霈文呢,人家好歹是和大学教授,顾浴洋却只摊上一个裁缝。
  许语博斜眼看向低头不语的刘理,怎么看怎么觉得刘理像条路边的草狗一样,毫无特点,软弱可欺,哪里都是普普通通平平无奇。
  就是他的眼神太讨厌了点。
  刚才自己居然能被他那双眼睛挑得冒出一股火来,真是失态。
  许语博心里百转千回,几分钟后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如何,她还是要把刘理先弄走的,先前顾浴洋要死要活地想出国,被强留下来,到现在不也乖乖地在厂里做事了吗?
  弄走了刘理,他也最多就折腾几天罢了。
  在顾浴洋心里,一个刘理,总不会比他心心念念的美利坚合众国来得还要有吸引力吧?
  轻咳一声,许语博依然在脸上慢慢升起一轮笑容,对着刘理道:"原来刘师傅是心里有人了,我也就不好勉强,也怪刘师傅不早跟我说,害我一头热,白忙一场……"
  许语博态度大变,刘理自然也察觉到了,他捡拾一下被自己先前的勇猛告白震落一地的勇气,捡回来几片,终于抬头重新望向许语博,许语博脸上坚冰稍融,脸色比刚才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
  虽然还是有纳闷的地方,也有不对劲的地方,但刘理已经很狗腿地点头了,这个时候他顺坡下路走得比谁都快,被人猛力摇动的蒲扇一般点着头,附和道:"是我不对,我早就该说的,许老板说的很对……"嘴里这样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刘理也挺后悔自己没早在顾浴洋生日那天的饭桌上就说自己心里有对象了。
  许语博见刘理这样,心里更是看不起,觉得刘理真是好摆弄得不行,而且墙头草。
  等许语博与刘理态度温和地告辞离开,刘理便提着那袋火龙果在冷风里发抖。
  他还是怕许语博,怕得不行。
  虽然许语博临走前是笑的,但刘理知道许语博肯定不高兴,里面的原因,刘理就算是个猪,也能猜到。
  可刘理不是顾浴洋,他只是知道许语博不高兴,仅止于此了,他不会去想办法自保,眼下能做的事,就是摸摸脑袋回厂里去。
  结果许语博给的火龙果最后刘理也没有吃,馋归馋,驳了许语博的提议,又感觉到了许语博的不高兴,刘理当真就是不好意思吃下去。那些果子他就拿给裁缝铺子周围的邻居们吃了,水果店的老板卖了那么久的苹果梨子橘子枣子,也从来就没见过火龙果,还夸刘理在外面做事后见识大了,把刘理的虚荣心给小小地捧上了一把。
  许多时候,虚荣心这个东西被满足了,肯定不会发生好事,刘理情绪饱满之下,忍不住就嘴快起来,见到老板裤子又坏了,便说要给他补好,还说要给他做新裤子。
  以前没提过,水果店老板是个胖子,每条裤子的两条腿中间都被磨得薄薄的,那一块也时常坏。
  因为老板对刘理的照顾,刘理与水果店家里时常来往,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刘理和他们家感情当真是好。听见刘理这样开口,为人豪爽的水果店老板也不推辞,便应下来,等刘理要回去了,又装了许多家里煮好的饺子给刘理。
  刘理贪吃,回家后高高兴兴地吃饺子,吃着吃着,便把许语博今天乘着小轿车临走前冷冷的一瞥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然,晚上也睡了个美美的觉。
  第二天起来都容光焕发的,早上出门去上班,学校外头大门口喇叭声大响,吓刘理一跳。
  居然是顾浴洋。
  他开的是刘理见过许多次的黑色大吉普,就那么坐在车厢里对刘理招手,早上的太阳一照,整个阳光灿烂的。刘理下意识地咧嘴冲顾浴洋笑笑,跑过去。
  自顾浴洋生日那天过后,两人在厂里遇见了都是挺不好意思的,而且顾浴洋要忙工作,又要烦恼许语博给刘理提议去相亲的事情,都没时间和刘理好好说说话。这样表白以后毫无进展的关系,感情间用做点缀的暧昧反倒占了大头,好比一杯被人冲开的花茶,香味就那样一点点地漫开来,缠绕裹挟着当事双方的鼻尖,却一直没人端起茶杯真实地喝上一口,切实地去品位茶水的滋味。
  而现在,正有人缓缓地伸出手来,端起茶杯。
  刘理刚坐进车厢里,便被顾浴洋拉住了手,两人的指头都是暖的,握在手里,无比欢喜。
  "妈妈说,她昨天去工厂找你了,结果被你拒绝了?"顾浴洋说道,眼里盛着些肯定。
  刘理点点头,他的手指被顾浴洋轻轻地捏着,很舒服,而且好些天没这样好好地看顾浴洋,总觉得顾浴洋眼睛又大了一圈,皮肤又白了一层,嘴巴又红了一点,越看越好看。
  "哦……"好看得不得了的顾浴洋,慢里斯条地点头,又轻声道:"你跟我妈说,你有中意的对象了,这种事情我怎么没听说?你看你都没跟我讲过……你倒是说说,你中意的对象是谁?"
  明知故问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很讨嫌的一种行为,可在这样的气氛环境下,说是增加情调也不为过,顾浴洋的脸皮之厚,刘理是领教过的,可叹他和顾浴洋这么亲近了,居然还学不到那一星半点的厚脸皮本事。
  刘理就缩起脖子,在顾浴洋满是笑意的眼眸里,耷拉下脑袋去。
  大清早的,有垃圾回收车路过他们坐的吉普,也有早点摊子在附近叫卖,慢慢的人们都往外出行,自行车叮叮的声音愈发嘈杂,大街上诸多声音融汇到一块,织成一张大网,中间唯一空旷的地方是那辆室外桃源般的漆黑吉普车。
  照刘理的脸皮,他是断然说不出顾浴洋想听的话的,顾浴洋也明白,便往前凑去,歪下头在刘理的嘴唇上轻轻一吻,又是一吻,再一吻。
  他问道:"是不是我?"
  声音极轻,居然没被外面的杂音盖过去。
  良久,刘理才点了点头。
  顾浴洋就心满意足地笑了,捏住刘理的面颊亲了好一会。
  刘理被亲得晕头晕脑的时候,还在想,这就是跟顾浴洋在一起了。
  在一起,这在刘理的头脑中是多么限制级成人化的词,他以为只有他结婚的时候,他才会与什么人在一起,而且一般定义而言,在一起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可他与顾浴洋是不能结婚的,他们也在一起了。
  那瞬间刘理的脑海里流过许多人的脸,爸爸妈妈的,刘竞的,还有许多别的亲戚朋友,过年在家时他们都让刘理快快结婚,娶个漂亮的贤惠的老婆,早点像刘竞一样,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刘理睁开眼,面前是顾浴洋端正的脸孔。
  这个时候,刘理的眼里只有顾浴洋的脸孔,只有顾浴洋的眼眸。
  顾浴洋乐于见到刘理听话乖巧的样子,又摸着他的脑袋,使劲亲亲他的额头,终于停手,发动汽车了。
  吉普车往前开过,刘理望着顾浴洋洁白细嫩的手腕,迎着外面初升的阳光,觉得非常非常安心。
  结果,后来许语博果然没有再因为相亲的事情来找过刘理。
  许语博果然还是很明事理的,刘理想,文化人都明事理的呢。
  后来又在聊天时听顾浴洋提起,说他给那个将军的女儿找到对象了。
  刘理便彻底安心了。
  一旦有什么一直挂念的事情被放下来,那个人便会整个地松一口气,刘理放松下来,和顾浴洋之间的关系甜蜜又稳定,整个人自然变得喜气洋洋,做事时精神十足,顺便把答应给水果店老板做的裤子也提上了日程,准备起布料来。
  刘理的裁缝铺子,针线纽扣拉链什么配件都有,缝纫机也还在,做条裤子是很方便的事,但考虑到老板的体型时常磨坏裤子,刘理挑料子的时候就注意了许多,还特意买了牛仔布,准备多扎一层在裤裆里。
  既然做了,就要往好里去做,这是刘理的习惯。
  服装厂里的事情当然也是要好好做的,还好最近厂里只接了一批衬衫在做,并不吃力。
  厂里的衬衫没几天便要出货了,那天刘理便提早了一会下班,回家去踩缝纫机了。
  那天晚上,顾浴洋来了刘理家,与以往过来时的气氛不同,这次他过来时,直接把刘理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这次的衬衫,你没跟着过去验货么?"顾浴洋问道。
  小批次的衬衫,不难做,又是同城时常有往来的一家厂的生意,刘理确实没有很放在心上。
  见刘理一脸懵懂的样子,顾浴洋重重叹了口气:"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很多衣服上都出现污渍,他们那边收货的时候也没好好验,运回去了才发现有问题,现在找回来了。"
  刘理大吃一惊。
  顾浴洋看一眼刘理缝纫机上的裤子,都没时间去问他那是给谁做的,立刻拉着刘理往楼下跑:"就怕还有别的问题,厂里也没有别人在了,你去看看吧。"
  刘理依然是昏头昏脑的,当时什么也没法想,立刻抓起外套跟着顾浴洋冲了出去。

  第二十七章

  这是一批条纹花样的衬衫,布料是从城东的厂过来的。前些日子布料刚运过来的时候,刘理稍微翻检过,因为也是长期合作的工厂,他并没有做太多检查,而且他做样衣时用的布料是完全没问题的,手感和颜色都对。
  结果做出来的这批衬衫,已经检查出来有二十来件不对劲的,刘理把这已经检查出来的一堆衣服一件件检查过去,各种各样的问题,哪里只是有污渍而已。
  这堆不合格的衬衫,一半都整体泛黄,深色斑浅色斑都有,不过都不明显,手感也不对头,摸起来不够软,这些问题一看就是柔软的时候没做好。
  肯定是布料厂的问题了。
  但是刘理也不知道这批衬衫里一共有多少件有问题的,明明衬衫在做的时候,他去车间看时也没有瞧出什么来。
  刘理是会在车间里做例行巡查的,他虽然只是个做样衣的工人,但实际上做的事情比顾浴洋还要多点,刘理负责的是技术方面,许多人有不懂的地方都得问他,小到线的颜色大到布料的选择,那都是刘理得担负起来的问题。而且出货的时候,遇到什么都不懂只会挑刺的顾客,刘理还得负责去解说,因为顾浴洋也是一问三不知的,有人要鸡蛋里挑骨头,只有刘理才能和对方据理力争。
  而且有时刘理也会充当质检员的角色,他经验足,心也细,工作又负责,一旦遇到重要的单子,刘理总是要亲自去检验货物。
  这么多有问题的衣服,今天做质检的小林居然一件都没查出来,而且布料的问题是那样明显,做这批服装的工人居然也没一个发现的。
  刘理的表情难得的变得凝重起来,他不该这样放松的,以为是比较好做的一批衬衫,便不好好挂在心上,结果就出了这样大的问题。
  顾浴洋紧张地看着刘理的表情,从刚才开始刘理的感觉就变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刘理,又沉重又压抑,好像被抽干了所有的精力与光彩,泥水里打了个滚一样的兔子般,浑身的白毛都变的黏糊糊脏兮兮。
  他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衬衫上发现了污渍,他甚至不知道这些污渍是哪里来的,见刘理垂头丧气的模样,抬头按住刘理的肩膀:"怎么了?问题是不是很严重?"
  刘理望着手里捏紧的一截衬衫袖口,说道:"才查了一小半,已经有二十几件衬衫是这样,我估计大概一百件衬衫是有问题的,到时候都得重做。"
  "那污渍是哪里来的?"顾浴洋又问,看着一件衬衫上分布不均匀又不甚现眼的脏点。
  "有的是漂白的时候碱没去干净,还有软化片的泡沫没去干净的,这个布料……"刘理伸手搓了两把:"还不太吸水,这批布应该是没处理好的残次品。"
  听出来这应该不只己方的责任,顾浴洋点点头:"到时候重做就好,厂里还有剩余的布吗?要是没有我马上联系。"
  "布应该有多的,但肯定不够。"刘理说。
  虽然说着话,刘理的声音却极低,眼睛也一直望着自己手里的衬衫,他与顾浴洋身后的工人把退回的衬衫全部搬回仓库里,对顾浴洋打了招呼便离开了,四周顿时安静下来,这时刘理才低低地叹了口气。
  与刘理认识一年多,顾浴洋还是很了解刘理的。
  他知道的刘理是个略嫌天真的男青年,性格与相貌一般无害且可爱,除了贪吃外没什么大毛病,平常晃来晃去有些游手好闲,工作起来却是绝对的认真负责。也只有在极度投入工作的时候,刘理身上的天真才会褪去,露出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锋芒来。
  而且,只有才扯到工作时,刘理才会特别要面子,以前每次顾浴洋说他做的衣服难看,刘理都会和他争论一番,但顾浴洋怎么调侃刘理腿短,刘理都是一笑置之。
  顾浴洋知道,刘理喜欢他的工作,也热爱他的工作,他想要做好每一件衣服,而且他的工作从来没出过差池,以前在裁缝铺子的闲闲度日的时候,顾浴洋清楚地观察到每个从刘理手里接过衣服的客人的表情,他们总是微笑而满意的,因为刘理做的衣服总是精准地贴合这些客人的要求,虽然刘理手下做出的衣服大半样式都让顾浴洋觉得很土气。
  裁缝只是工匠,服装设计师则是艺术家。
  可谁说他们对工作投入的热情是不一样的呢。
  刘理只是个做着普通衣服的普通小工匠,可他抱持着不输给任何国际大师的饱满热情投入每一次工作。
  而且因为以前从没出过错,所以这一次才会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吧。
  顾浴洋按着刘理肩膀的手往上移,摸到刘理的后脑勺,又一点点抚弄起来,那毛毛躁躁却无比柔软的头发,蓬松舒适,顾浴洋摸来摸去,觉得摸不够,又低头亲了亲刘理耳边有些长的鬓角。
  "都怪林新明,当质检员也不好好检查衬衫,看我不追究他的责任。"顾浴洋说道,想把这回差错的责任带到那个姓林的质检员身上。
  其实这本来就不是刘理的错,顾浴洋细细回想起来,他们整个厂几乎都在依赖刘理,每回有服装订单过来,刘理都会从最初环节忙到最后一个环节,因为刘理这样主动地把所有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他们也就越来越习惯刘理,越来越依赖刘理,到现在,居然连质检员都这样光明正大地偷起懒来。
  依然捏着那截衣袖的刘理抬起头来看看顾浴洋,两人在漆黑的夜里互相对望了会,刘理终于露出个浅浅的笑。
  "重做就行了。"顾浴洋又说。
  刘理点点头,"恩。"
  "饿了没?现在才八点不到,我们去吃夜宵好不好?我请客。"顾浴洋说,轻声软语,以前梁蔓心情不好时,顾浴洋从来不去哄,他觉得一个人心情糟时让他独自冷静一段时间想清楚便行了,因为他自己心情不好时就是这么做的,他从不需要别人来安慰。
  只是对着刘理,就会觉得不忍心,要是放刘理一个人难过,顾浴洋大概会觉得心疼吧。
  听到了"夜宵"两个字,刘理的肚子配合地发出咕噜声,仓库里澄黄的光打在他脸上,让顾浴洋看清那切实地红起来的脸。
  刘理终于松开一直抓着衬衫袖口的手指,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真的有点破涕为笑的意思。
  顾浴洋的心才切实地落地了。
  其实在他看来,这次衣服问题不大。
  开厂做生意么,货物总会出点问题,虽然这次确实是属于阴沟里翻船,有些掉份子。
  好在收货的厂家并不急着要货,出了这样的问题,顾浴洋马上给了他们一个巨大的价格的优惠做补偿,对方便也很爽快地没有追究了。
  这些钱,顾家还是亏得起的,虽然想想这应该是布料供应商的责任,但顾浴洋那方收布料时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货拿了钱也付了,再回头追究布料商的责任,想必他们根本就不会承认吧。
  自认倒霉就自认倒霉,反正千错万错都是质检员的错,正好那个林新明是顾浴洋三叔家中拐了七八百个弯的什么亲戚,做事不认真又油嘴滑舌的一个小角色罢了,趁这个机会开掉,还能给妈妈一个打击三叔家的借口。
  顾浴洋想得完满,刘理心情又好了起来,两人说说笑笑地吃完了宵夜,顾浴洋便开车送刘理回家去。
  与刘理在一起总是快乐,两人明明每天都见面,还有说不完的话。有个词叫"蜜月期",顾浴洋还觉得那是个非常有毛病的时期,比如他跟梁蔓,刚确定关系的时候也没有多么特别,在一起就是在一起了,顾浴洋反而觉得追逐时光的暧昧比较有趣味性。
  可和刘理的关系似乎教会了顾浴洋别的事情。
  目送着刘理上楼后,顾浴洋低头看了下手表,时针即将指向九点半,也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今天他因为厂里的事情加了班,大概可以回家向爷爷邀功吧。
  顾浴洋笑了笑,刚才刘理上楼时他一直盯着刘理的屁股看,发现刘理吃那么多,肉还是只有那么一点,一只手就捏得过来。
  他心情轻松地开车回家,家里还是灯火通明的,把车开进车库,进了大厅,顾浴洋发现这个时间一般在睡房休息的妈妈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大概是为了这批衬衫的事情吧。顾浴洋想,他还挺得意自己顺利处理好了这件事,于是便走到许语博身边坐下,拿了茶几上一颗巧克力剥开塞进嘴里。
  "都九点半了还吃东西?"许语博笑道,端起一杯牛奶慢慢地喝。
  "其实正确的养生方法包括晚上过了八点不能喝水哦。"顾浴洋语气轻松地出生提醒到。
  "牛奶可以喝。"许语博说,放下杯子,"厂里怎样了?"
  "我处理好了,是林新明的责任,明天我就开除他。"顾浴洋说道。
  "林新明,是你三叔家的亲戚,对不对?"许语博问道。
  顾浴洋点点头。
  许语博扯起嘴角:"我打电话问过了,那批衣服,是从布料开始就有问题,这不仅仅是林新明的责任,负责验收布料的人也有责任,而且整个工作流程里居然也没人发现布料的问题,监工的人也有责任。"
  顾浴洋愣了愣。
  "这些事情,都是刘理做的吧。"许语博说,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红色的印花真丝睡衣裹在她身上,明明是温暖的颜色,却泛着冷冷的光芒。
  "把他也开除。"
  许语博说道。

  第二十八章

  写了一半的报告旁边泡着杯醇香的咖啡,顾浴洋站在桌子边,边开着玩笑边教他那个脾气很差的房东说中文,忽然他瞪大双眼,迭声喊着"Wait",可房东养的猫咪Moris已经轻巧地跳到了顾浴洋的书桌上,拖曳着长长绒毛的尾巴摆动着,飘下的猫毛落了几根在顾浴洋那刚泡完的咖啡里面。
  在美国的时候,顾浴洋总是要与那只猫咪缠斗,脾气差劲的房东先生养出来的猫也难缠得不可思议。但那个时候的日子绝对是无比闲适的,不愁吃穿的顾浴洋在学习之余也会出去打工,那些工作幸苦而简单,不像现在,工作的重心反而是应付人心,一天天下来,时间上细密的小刺将顾浴洋周身打磨得越来越光滑圆润。
  睡梦中的顾浴洋紧紧皱起眉头来。
  梦里的大猫Moris从桌上往窗户外跃去,顾浴洋也紧随其后地跟上,他努力地追赶着,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追上那只猫咪,而周身的阳光也随着猫咪渐渐远去。
  忽然,顾浴洋周围变得一片黑暗,漆黑的混沌空间里有什么一闪而逝,顾浴洋的意识走过去低头看,发现发光的物体是路边的一枚小小石子,可他又惊恐地察觉自己便是那颗石子,在什么都可能发生的梦里,顾浴洋无助地望着自己光滑圆润的身体,犹自挣扎着试图伸出一双手去从地表挣开,可他咬紧牙关,怎样都没法使出力气。
  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走进顾浴洋的房间打开灯,便会看到他脸上用劲的痛苦表情,五官紧紧地皱着,茫然且无助。
  等等,有谁在抚摸和自己?
  顾浴洋的眉头松开一点,他感觉到什么温暖的东西触碰着自己光滑的表面,然后他被一双布着老茧的手拾起来,平平地摊在那热乎乎的手心里。
  顾浴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噩梦很快结束,他的五官回复到平常安静的样子,上扬的眉毛秀气地飘着,长长的睫毛也平静无波地卷着。
  时钟指针嗒嗒地往前走,屋外的天空渐渐明朗起来,顾浴洋准时在七点转醒,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皱起双眉。
  他已经不记得晚上做的梦,只是想起昨晚妈妈对他说的话。
  顾浴洋是顾家到现在难得继承爷爷的聪明才智的孩子,而且血脉里还兼了许语博杀伐决断的个性和优秀的高智商,他回头再稍微想想,便能明白过来整件事情。
  本来就得怪他刚出社会没多久经验不够,实在没有许语博那样的城府,想得到这样陷害他人的办法。
  与家里硬碰硬也就出国那次,顾浴洋现在已经知道,他偷偷出国的整件事,其实爷爷一开始并没有起疑心,而是许语博留意到了,做了调查告诉给爷爷的。
  做妈妈的毕竟更看得到儿子的小动作,而且女人要比男人细心很多,做这样需要深思熟虑的事情,真的就能做到消去一切蛛丝马迹。
  顾浴洋却没法恨许语博。
  他是自己慢慢想通整件事的,留在家里工作以来,他跟家人关系更亲密,无意间许语博会说漏一些嘴,顾浴洋听到了,这些小细节一点点累积,慢慢地串,终于被他想明白。
  可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家留了快一年,真的是没有办法、也不能闹出事情来。
  顾浴洋咬咬牙,也就忍过去了。
  可现在许语博动手动到刘理身上。
  顾浴洋知道刘理是被自己坑的,他把刘理翻来覆去地玩弄,从逗小动物一般的戏耍,到现在这样真心的爱恋,刘理一直都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可这些事情出手做了就是做了,顾浴洋是不会后悔的。
  现在,只能想着怎么去对抗许语博了。
  顾浴洋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眉毛秀丽而细气地蹙着,像只对着毛线团发愁的白毛小猫。
  越升越高的太阳,穿破窗帘,将浅金的光线渡进屋内,将他整个人都裹出一团金边来。
  顾浴洋烦恼的时候,刘理是不知道的。
  他只晓得,衣服要重做了,这个念头刚冒起就让他重新沮丧了一把,还好精神回复得很快,早起吃过早饭,便快快地搭了电车去上班了。
  工厂里早到的工人们也听说了衣服出的问题,个个都很讶异,不知道那批出问题的衬衫是经谁的手做的,居然发现布料的问题也没上报。大家面面相觑,花时间追究这种事却也不好,只能四散开来各做各的事。
  今天顾浴洋来的却有点晚了,而且一来就摆出张死人般的木头脸把质检工人林新明喊到办公室,大家知道林新明凶多吉少,互相望望,依然埋头各做各的。
  刘理也是没空理会其他的,他可忙得很,出问题的衬衫一共一百零七件,那就得至少做一百二十件衣服出来,小批次的衣服,又是赔给人家的,更不能怠慢,还好样板是现成的,布料运到后直接上机开工便是。
  这次刘理留了十二万分小心,一台机一台机地看过,屏气凝神的。
  当然新的单子也得开始做了,今天还得做样衣,刘理只好在工作间和厂房内两头跑。
  其实他这样累是累些,做的事情性质要比顾浴洋的工作单纯许多,上位者永远是掌控大局的攻心者,而心理上的疲惫在许多时候与身体上的操劳比起来,更难让人忍耐。
  顾浴洋满脸青黑地从自己办公室出来时,正好看到刘理趴在桌子上帮工人们翻衣料叠衬衫,刘理叠衣服的手艺也是顶好的,装衬衫时尤甚,每件挺括的衬衫经过他手必然更挺括。
  顾浴洋看刘理手间布料翻飞,看得几乎有些入迷,都说认真时的男人最帅气嘛,刘理就这种时候特别有男性魅力。
  深深地吸一口气,顾浴洋觉得脑海里纷乱的思绪顿时清爽了些,他不想太过打扰专注的刘理,也有事情要去忙,跟刘理和其他工人打过招呼,便独自先行离开了。
  他要去早些回去见许语博。
  林新明,新时代里典型的软蛋,成天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典型,游手好闲坐吃山空,这种人要是在老一些的岁月里,肯定是要被人拖出去枪毙的。
  但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新时代的风气吹了起来,这些风气,浑浊不堪好坏不一,好人更好,软蛋也更软,而且明目张胆地软。
  顾浴洋深吸一口气,他今天问起林新明为什么昨天没有好好工作的原因,林新明不出他所料地答了句:"这种事情一直都是刘师傅做的,刘师傅走得早,我以为他看过了,就也走了。"居然还理直气壮的。
  当时顾浴洋便挑起眉毛,说道:"刘师傅是打样板的,什么时候有责任要把你的事情也做掉了?"
  林新明居然也不怕,依然一板一眼地说:"但这些事情以前都是刘师傅在做的,还要抢着做呢。"
  顾浴洋就冷冷哼了一声。
  以前林新明见到他,每次都是点头哈腰的,巴结到不行,现在他做了错事,居然第一次挺直了腰在那里振振有词,想也知道是谁教的他,谁又给他打了份怎样的包票。
  结果最后顾浴洋也没有把林新明开除,不痛不痒地说了他几句,便让他出去了。
  然后,顾浴洋便在办公室独自思考了一下午,早上出来上班前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刘理的事情,不能不去办了。
  许语博那边,也不能不去抗争了。
  顾浴洋是喜欢刘理的,而刘理也喜欢顾浴洋。
  顾浴洋也不怕别人如何说三到四,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怕,他见识过梁家出事后满城风雨的状况,他一点都不畏惧那种事情的发生。
  他往家里赶的时候,脑子里冒出梁霈文离开这座城市前对他说的一句话——
  "你以后出国,会带上那个裁缝么?"
  顾浴洋咬了咬牙,狠狠地关上吉普车的车门。

  第二十九章

  三十一岁那年,许语博开始参与顾家的生意,当时她可以说很流利的英文,但因为顾家接触的顾客里有许多俄罗斯人,她便硬要学俄文。三十岁出头还要学完全没接触过的新知识,总是有点幸苦的,她找老师教,更多是自学,枯燥艰深的外文学得她在家中摔东西发脾气,两年过后她已经能看懂很艰深的商业资料。
  可惜后来俄罗斯人发来的文件越来越多开始用英语,许语博学到的俄文渐渐就没了用武之地,但从她三十三岁开始全面掌握顾家生意以来,出去开会从来不需要带翻译,许多时候外国厂商带的翻译也没有用武之地。
  更早的时候,读中学那阵子,许语博理科成绩不好,那似乎是一般女孩子的通病,可许语博却觉得不甘心,她硬是要选理科读,每天做物理题做到半夜三点,硬生生把一颗感性的脑袋灌满理科思维。
  许语博从小就是个要强的人,要强的人通常都能对自己下狠手。
  何况是对自己的儿子。
  许语博翻着手头的一叠汇款单据,安静地查账,她的头发松松地盘在脑后,面前桌上放着一杯拌了蜂蜜的牛奶。
  "顾铭。"她忽然喊自己的丈夫,"电视机声音关小一点。"
  灯光昏暗的房间里看着电视的顾家老大——顾浴洋的父亲——顾铭,拿起遥控器来,把电视机音量又往下调了一格。
  许语博翻了会单据,依然有些莫名地烦躁,她回头看向自己丈夫,有些气愤地说道:"再调小一些!"
  顾铭无可奈何地看了自己妻子一眼——那已经是最低一格的音量了——可他还是把音量调为了零。
  许语博按耐住胸口莫名翻涌的气息,喝了口温度正好的牛奶,想低头接着看手头的东西,外头却有人敲起门来,她过去开门,发现门外站的人是自己的小叔,也就是顾铭的二弟,眼睛下面长着泪痣的顾晏。
  要说顾家有谁能让许语博觉得头疼的,大概就只有顾晏了,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算得上聪明的。
  顾晏见到开门的是大嫂许语博,"哟"了一声,露出个懒洋洋的笑,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接着便直接往里面走去。
  原本半躺在床上的顾铭见到顾晏进门,一下子便坐直了。
  顾晏走过去,床头灯澄黄的光打在他脸上,让他脸上的懒散褪去了一大半,他把进门时一直拿着的两本装帧很漂亮的硬皮书放到顾铭腿上,说道:"去意大利时见到就买了,回来后都忘记有这两本,刚才收拾行李才找出来。"
  说着,便径自坐到顾铭身边,许语博在后面看见了,也并不说什么,依然坐回书桌边工作。
  兄弟两个便声音低低地说起话来,倒比刚才的电视机声音好忍受多了,许语博的心慢慢静下来。
  可今夜开始的不太平就注定了后面的动荡,许语博手里的工作才进展了一些些,房门却被人直接打开了,这次冲进来的人可不比顾晏那样串门子一般的家常气息,直接就是兴师问罪的架势。
  许语博挑眉,看向自己儿子。
  顾浴洋冲进来,看都没看旁边,直接走到许语博面前,站定。
  他对许语博向来是又敬又爱,最听的也是许语博的话,这次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妈,我就直接跟你说了,你要是想去弄刘理,我肯定要跟你对着干,到时候家里的厂要是出什么事,你看着办吧。"
  完全是要翻脸的样子,还是胳膊肘往外拐的那种。
  直接倒是挺直接的,看来和刘理混在一起,顾浴洋还学到点直接爽快的脾气。
  许语博被顾浴洋这劈头盖脑的一句弄得懵了有半秒,很快反应过来,在心里冷笑。
  她不动声色,反问道:"家里的厂?家里的厂是你爷爷弄起来的,你是要弄穷了厂?还是放火烧了?你才回来多久,厂里有多少是你的人了?厂里又有哪片砖哪片瓦是你买的?你跟我说这样的话?"
  她知道顾浴洋自尊心最高,这样的讽刺最易打击到顾浴洋。
  但顾浴洋来找自己母亲吵架,又怎么可能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
  他流的血,一半是许语博的,还有一半是顾家的,他是家里最像顾方南的孩子。
  顾浴洋阴沉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线长的睫毛下面眼睛像暴雨即将来临的海面:"我本来一直就不要你们的厂,所以,这些爷爷弄起来的,又被你拉拔大的厂,你最后是要准备给顾珂寅,对不对?"说话还可以加重了"你们"两字。
  顾珂寅,是顾浴洋四叔的儿子,他生日宴会上时还偷偷指给刘理看过,就是那个不思进取又一肚子坏水的胖子。
  许语博脸白了白,她讨厌自己另外两个小叔的家人讨厌到极点,但顾浴洋的话里分明有要把这些厂白送给那两个小叔的意思,许语博顿时被顾浴洋这一句弄得忍不住呕了呕。
  两人旁边还有两个看的目瞪口呆的男人,依然一声不发地看着,许语博却是已经忘了他两,顾浴洋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你这是说,你情愿要那个什么都不是的裁缝,不要我们家的厂?"许语博怒极反笑,声音里透出恶里恶气。
  "这就是你们硬塞给我的东西,我要是不想接的话,还要我来败?到时候顾珂寅就能把厂里败到一个螺丝钉都找不到,呵,我是不心疼……"顾浴洋也冷笑,那笑容与许语博却是如出一辙,"你到时还不知道在哪里心疼你的砖瓦?"
  顾浴洋其实对自己也是个狠心的,在国外时条件还算好,他都会硬逼着自己吃些苦,对许语博说出这些刻薄话他也不忍心,但想想许语博这样对刘理,顾浴洋就实在不能不狠狠切了许语博对刘理的那些坏念头。
  听顾浴洋的话里简直有咒自己死的意思,许语博登时心就凉了,她到底还是个女人,是个母亲,顾浴洋是她捧在手心里疼的独生子,听到顾浴洋说这样的话,许语博再要强,也是会伤心的。
  趁许语博那一小会的恍惚,顾浴洋乘胜追击到道:"妈,我回家以后,喜欢的东西被你剥得干干净净,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先前我准备出国被发现是谁做的手脚。现在我就是喜欢刘理,我已经跟梁蔓说过,跟她也断了,你别再想在刘理身上动什么歪脑筋,不然你先把我关起来,但你当心到时候关不住我。"
  他这一顿抢白,其实还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好歹起了作用,许语博脸色刷地白了一层,顾浴洋看的心里也疼起来,身后忽然想起懒洋洋的笑声。
  顾浴洋受惊般瞪着眼往后看去,发现他父亲和二叔都在房间里,顿时心脏狂跳起来。
  "诶哟我的小侄子,火气别这么大。"
  顾晏笑着,声音越来越大,他看了眼顾铭,站起来,走到这边,拉住顾浴洋的胳膊,对许语博说道:"看来洋洋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我出去问问他,嫂子,别气了。"
  没什么诚意地安慰完,便带着顾浴洋往外走。
  顾浴洋沉浸在面子全失的震惊里,一时缓不过神,就被顾晏拖了出去。

  第三十章

  夜晚八点,华灯已上,万家灯火,星光点点,顾家别墅从一楼到二楼都亮着大灯,今天顾方南的老战友来访,顾家帮佣的阿姨们忙忙碌碌,楼下笑声听起来是一片祥和。
  顾晏拉着顾浴洋,穿来走去,找到二楼的书房,开门,拉灯,拿起桌上的烟灰缸,却不让人坐下,直接把人拖到书房外头的露台上。
  因着刚才跟许语博吵的一架,顾浴洋到现在都气息未定。顾浴洋知道,如果他是狐狸,那许语博就是狼,如果他是豹子,那许语博就是老虎,无论如何他都比不上许语博的厉害,毕竟年龄差距横在那里,也许四十岁后,顾浴洋会有比许语博还大的作为,但他现在的依然有生嫩的地方。
  他平时与许语博吵架是不怕的,可这次是为了刘理起的争执,他怎么能不怕,许语博这样厉害,唬得了一时,唬不了一世,如果她要对刘理做什么小动作,顾浴洋哪可能防得住。
  所以只能把话都说到绝路,彻底断了许语博的坏念头。
  可没想到话才说了一半,就杀出来了自己的亲爸和二叔。
  顾浴洋无可奈何地望了顾晏一眼,觉得自己刚才和许语博吵架的样子实在是难堪,恨不得挖了地洞钻下去。
  家丑不可外扬,少数时候,顾浴洋的脸皮也是很薄的。
  顾晏正在抽烟,捏着顾浴洋从没见过的烟盒与打火机,上面写的是法文,顾浴洋有修过法语,看得懂一些。
  顾晏呵呵一笑,转向顾浴洋,眼角的泪痣慢慢显出它的样子,他的表情总是那样软绵绵懒洋洋,现在也不例外,眼皮耷拉着,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一个中年男人,还能保持这样的风情气度是很难得的,顾浴洋知道自己的二叔惹不得,他只好大气都不喘地等着顾晏开口。
  叔侄两静默许久,顾晏又抿着嘴笑了,他身高与顾浴洋差不多,垂着眼帘,眼珠子在睫毛下方窥视顾浴洋,说道:"你和梁小姐分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顾浴洋不瞒他,直接答道:"今天,刚才。"
  顾晏喉头发出咕噜噜的一串笑声,"你胆子倒是很大。"
  也不知道是被夸了,还是被嘲讽了,顾浴洋不快地皱起眉,他像许语博一样,对这个阴阳怪气的二叔没辙。
  "胆子大是好事,可惜……"顾晏斜眼看顾浴洋,"……没脑子。"
  顾浴洋是不经激的性子,一戳就跳,这次也差点就跳起来反驳,顾晏却拍拍他的肩,接着说道:"你可真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分手回来就找嫂子吵架,后果倒是都计算清楚了?刘理……是你生日那天带回来的那个?"
  说道和许语博摊牌这件事,顾浴洋确实没有深思熟虑,但也是经过多天思量的,顾晏说他没脑子,他可不承认。
  顾晏看着顾浴洋不太服气的表情,又笑了笑,说道:"那个刘理的事情我也知道一点,你去年年初回国时认识的他,那阵子嫂子忙着开服装厂的事情,爸爸身体又正好出了点问题,没人管的住你,只好把你塞到别人手里去教管。本来是塞给杨伯伯,你把杨伯伯的书撕了几页,杨伯伯就把你塞给了刘理,对不对?"
  喜欢出国旅行的顾晏,去年整年没有回国,说起顾浴洋和刘理的事情,倒句句是真。
  顾浴洋不知道他去哪里打听到的这些消息,也不清楚顾晏心里是站队站在哪边,或者说他压根不想站队?顾浴洋冷冷地抱起手臂,既然顾晏要那样高深莫测,那他也只好用高深莫测来应对。
  顾晏却是"噗嗤"一声笑,香烟随着他的动作抖了抖,烟灰掉下一截。
  真是没耐心了,顾浴洋抬抬下巴:"二叔,我跟你说是叔侄,其实今年春节才第一次见面,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这样跟我绕来绕去打哑谜,我没有那个默契能保证看得懂。"
  话说到这份上,顾晏便只好收敛了笑,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抽着烟,说道:"你认识刘理一年多,就等于嫂子也认识了刘理一年多。我的大嫂,你大概是最清楚她的人,她有多聪明不用我再说。要是你在国外可能她还放任一点,既然她有办法把你留在国内,你做什么她会不知道呢,换句话说,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刘理的,大概她比你还要清楚不过。"
  被顾晏说中,顾浴洋心头猛然一跳。
  他忍不住喃喃道:"二叔……"
  顾晏瞥他:"要是你像你爸,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他那个人,说是不谙世事,其实是烂泥扶不上墙……"说道这里,顾晏露出一抹苦笑来,把烟在阳台上的烟灰缸里按灭:"可偏偏你不像你爸,像我爸……"
  顾浴洋不再插话,等着顾晏往下说。
  顾晏说道:"如果你今天不跟嫂子说开,一点点想办法,加上梁家的帮忙,也许把握还大点,可你跟梁蔓直接分了,又跟嫂子摊牌……"
  顾浴洋又不服气起来,抢白道:"就是要这样才行,不跟梁蔓说明白,吊着她,还要她帮忙?那帮完以后呢,帮完以后我要怎么跟她说?如果我要跟刘理在一起,还得骗梁蔓,那我也太混账。"
  "呵……"顾晏笑,这次笑里含了些清楚的讽刺意味:"结果呢?你要当正人君子,又要跟那个裁缝在一起?我看你是想都别想了。"他一锤定音。
  自己打算好的事情,刚付诸行动,就被人翻了牌,顾浴洋生起气来,他握了握慢慢渗出汗来的手,想起刚才许语博被他气得煞白的脸,说道:"那我也不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吧?刚才我妈就没吵过我……"
  "会吵架算什么本事。"顾晏觉得好笑似的挥挥手,又点了支烟,"你也就会气气嫂子了,真的要做起事情来,你的小裁缝怎么被嫂子拆了骨头都不知道。"
  顾浴洋被顾晏说的心头突突地跳,额头上都冒出些汗来,他原来就只有一半把握的事情,被顾晏左分析右分析,分析得一成把握都不到,紧张非常。
  "如果你要做,光靠一点威胁是不行的,你以为你妈不敢把你关起来抽鞭子?要是嫂子真的做起来,你以为你爷爷能压住她?到时大概也只有梁家出面说的话她会听吧……偏偏你跟梁蔓分了。"顾晏说。
  夜里他手中的烟头忽明忽暗,"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你妈先把你拆了,那裁缝又靠谁去护?也不知道先给自己留条退路……"
  "你在国外读书,环境那么单纯,回来一年多就要跟你妈斗,真是找死……"
  "那个裁缝,我看你先把他弄出服装厂再说吧,别以为威胁一下你妈事情就好说了,你妈那个人,要是吃了亏,怎么可能不讨回来……就是不知道她这次是要在你的身上讨,还是在那个裁缝身上讨了……"
  顾晏断断续续说了许多,顾浴洋听得背心的汗湿了一层又一层。
  他在阳台上站了快一个钟头,又跌跌撞撞冲下楼去,爷爷和几个客人在客厅聊得投入高兴,没注意到匆匆出门的他,顾浴洋走到外面,在车库发动了汽车,开了出去。
  他心里很害怕,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他不能再在家里。
  他得去刘理那里。

  第三十一章

  顾浴洋开车飞快地冲过静悄悄的街道,他从没有如此忐忑过,像只饿昏了头的苍蝇一般,没头没脑地撞在蜘蛛网上徒劳挣扎,蛛网尽头角落栖息着血红瞳色的巨腹蜘蛛,专注而阴邪地望着他。
  他太过不计较事情的结果,他也把事情想得太过美好,人的脑袋一旦发热就会变得愚蠢,顾浴洋可谓是个很好的例子。许语博是那么好摆布的么?如果她是那样威胁过边会罢手的人,一开始就不会动起给刘理介绍个残废的脑筋了。
  许语博,她是顾浴洋美丽的母亲,又是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黑色的吉普车发出相当大的刹车声,差点撞上服务中心楼下的公共厕所,顾浴洋急急忙忙地从车上跳下来,往楼道里快速走去,楼下与刘理交好的水果店家老板正在整理纸箱子,被风风火火冲进来的顾浴洋带翻了两个,差点骂人。
  踏上已经相当熟悉的楼梯,顾浴洋便忍不住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二楼,便去叩刘理住处的木门。
  这种时候,刘理当然是在家里的,他似乎刚洗过澡,头发有些湿,面孔也红通通的。
  看到开门的刘理,顾浴洋心口的焦躁顿时一下子化了开来,像是春天里冰粒消融的过程被快进了许多倍后的影像,快速而充满生命力。
  他一下子抱住了刘理。
  刘理开门见到是顾浴洋,本不太意外,突然被抱紧,只是愣了愣,顾浴洋时常做些突发性的亲密动作,刘理基本都习惯了,他拍拍顾浴洋的背,说道:"先起来,我关个门。",
  顾浴洋却不肯动,刘理也不勉强,只能脖子上挂着顾浴洋,艰难地把人往房间里拖动。
  刚关好房门,顾浴洋却从刘理身上下来了,还挺自觉,刘理以为他得"吊"着一个顾浴洋,就这样"吊"到床边呢。
  每次顾浴洋大晚上跑到刘理这边过夜,那多半是因为他在外面受气了,而且肯定是工作上的气。今天估计有生意不好谈?还是那讨厌的四堂叔给顾浴洋使绊子?或者是工厂的管理方面出了什么错?
  刘理像摸小猫一样摸了摸顾浴洋一头软乎的毛,动作轻柔,从前到后捋了许多遍,便问道:"肚子饿不饿啊?"
  在工作学习方面,刘理一直是比较自觉上进的,但在安慰人方面,刘理一直都是落于人后的典型。还好顾浴洋自我调节的能力不太差,虽然有时候脾气差点心眼小点,却不会钻牛角尖,这一点是相当好的,很多次顾浴洋心情不好时,只要刘理出去给顾浴洋做一碗水扑蛋吃完,他便能笑出来。
  今天也一样,刘理又摸了顾浴洋几把,美人在怀,摸得很是舒爽,摸完便出去做水扑蛋。
  大学服务中心的厨房是公用的,在那里刘理拥有一个小小的水壶和一个小小的煮锅,水壶可以烧热水,煮锅可以做许多东西吃。
  刘理从水壶里倒出刚才灌剩下的水,还是温的,他得先在锅子里把水烧开,然后才能打蛋进去煮。
  上次他做鸡蛋时放了些葱花,顾浴洋不爱吃葱,这次得记得不放葱花。
  心中掂量着火候,刘理手往橱柜下面一摸,鸡蛋还剩两个了,他咽了口口水。
  刘理一般煮三个蛋,顾浴洋有时候吃两个,有时候吃一个半,剩下的就落进刘理肚子里。
  刘理也知道自己这样在吃的事情上面斤斤计较很不好,可谁让他嘴巴馋呢,心虚归心虚,脸红归脸红,吃还是要吃的。
  站着犹豫了一会,刘理忽然想起还有些粉丝在,便喜滋滋地把粉丝找了出来。
  这样就不怕啦,要是顾浴洋把鸡蛋全吃了,他还能吃粉丝。
  刘理高高兴兴地把粉丝投进沸水里。
  一双手从身后悄无声息地搂过来,箍住了刘理的腰。
  刘理被吓了一跳,定定神,意识到顾浴洋呼出的熟悉的气息,说道:"怎么出来了?"
  以前顾浴洋嫌这个小小的厨房脏,又正好被他见到过一只蟑螂趴在厨房窗户的场景,他便一直不肯进来,今天是怎么了,破天荒头一遭。
  顾浴洋的嘴唇凑在刘理耳朵边,闻着刘理刚洗过的头发的味道:"你出来太久,我想你。"
  情话刘理已经听过不少,喜欢来喜欢去,爱来爱去,顾浴洋都说了好多遍了,但这句一说出来,还是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脏也鲜明有力地跳动起来,砰砰砰,砰砰砰。
  刘理面红耳赤地说:"瞎讲什么。"
  顾浴洋轻声一笑:"没瞎讲。"
  刘理手抖,打蛋时掉了片蛋壳进锅里,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捞,顾浴洋贴心地松开了一些紧箍住刘理的手臂,就那样虚虚地扶住刘理的腰,胡乱地摸,略带嫌弃道:"你吃那么多,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诶,我工作很劳神的。"刘理说道,理所当然地吹着牛皮。
  顾浴洋笑,声音里带着抹不开的温柔,"劳神个屁,不就是做衣服么。"
  每次被顾浴洋挑工作上的刺,刘理就很容易气,他眉毛一竖:"你懂个屁。"
  "好好好,我不懂,我不懂。"顾浴洋没多大诚意地附和道,上下掐了会刘理的腰。刘理算得上是很瘦的体型,个子又小,整个人看起来便是小小的一只,
  这样的刘理,要怎么去应付许语博呢。
  做事情不好好考量安排的自己,又怎么去应付许语博呢。
  他想了这边,便漏了那边,考虑到那边,又会忽视这边,顾浴洋发现自己只是看着聪明,其实什么都看不懂,现在看来,他好像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了解得不够。
  顾浴洋叹了口气,真希望二叔是故作夸张,危言耸听。
  "叹气做什么,去吃东西吧。"刘理捧起用自己平时吃饭用的搪瓷大碗装好的鸡蛋粉丝,献宝一样捧在手里,像捧着一条金砖,硬是捧到顾浴洋鼻子下面去给他看。
  顾浴洋吸了口气,笑着夸赞:"好香哦。"
  "那是的。"刘理得意的头发都快要翘起来,他搂着碗着碗,兴冲冲地往房间走,顾浴洋跟在他后面。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了宵夜,暖呼呼的鸡蛋粉丝,味道虽然普通,不过落到胃里真是暖得人心里都荡漾起来。
  "我去洗碗,你去刷牙洗脸吧,等会就睡觉了。"刘理说道,又贤惠地抱着碗筷往外冲。
  "刘理。"顾浴洋喊他。
  "恩?"
  顾浴洋愣了半响,还是先笑了笑:"去吧。"
  他心里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只是担心害怕,远比愤怒焦躁来的让人难以忍受,愤怒是外向的可以发泄出来的情绪,担心害怕却阴郁地裹在心里的,像团被包得紧紧的黑色棉絮,无法自动向外伸展消散。
  两人一起躺在狭窄的床上,顾浴洋一直睁着眼睛。
  他的脸靠着刘理的脖子,刘理背对他躺着,瘦削的身体贴近了他的胸膛。
  对着黑暗的空茫思考了许久,顾浴洋依然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的母亲许语博是刀子一样锋利的人,既然二叔说她对顾浴洋都是下得了手的,那又何况是对刘理。
  要是许语博光光是要赶刘理走就好了,顾浴洋就是怕自己的说辞彻底激怒了许语博,让她不惜以触犯到法律来伤害刘理。
  当然,这种事情要是真的做出来,那许语博就未免太愚蠢了,可法律总有许多空子可钻,顾浴洋没法确定许语博做不出那种事情来。
  如果要保护刘理,以顾浴洋目前的状况来看,他好像只剩下"离开"这一条路可走。
  想到这里,顾浴洋咬了咬牙,他听着刘理的呼吸声和黑夜里特有的小小的嘈杂,低头亲了亲刘理的脖子。
  "怎么还不睡呢?"刘理忽然问道,声音有些迷糊。
  顾浴洋心里一时有些酸楚,他搂紧了刘理,说道:"没事,你睡吧。"
  刘理嘴巴里咕噜了句什么,顾浴洋没听清,就见刘理翻了身,动作让小小的床都摇了摇。
  两人面对面了,刘理抬手拍拍顾浴洋的头顶,又摸摸他的脸,便把他的脑袋抱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拍他的背。
  顾浴洋顿时眼眶发酸。
  他小时候,与许语博感情虽好,做事情却一直被训练得很独立,不依赖他人,顾浴洋记得,他与许语博在美国住了三年的一个晚上,许语博就这样抱着他睡过觉,然后第二天早上许语博便乘飞机离开了。
  那是顾浴洋有记忆开始至今,唯一一次在许语博怀中睡着的经历。
  "妈妈……"他在刘理怀里低声喊道,声音已经带上了些微压抑的哭腔。
  许语博是他的母亲,再怨毒,也是他母亲。
  他从小就跟父亲顾铭感情淡薄,只跟许语博亲密。
  而刚才在他思考自己和刘理的事情时,他对许语博的感情,几乎是只有恨的。
  但要他和刘理分开?他真的做不到。
  两边矛盾着,顾浴洋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情绪,那是两股不同的漩涡拧起的灰色的风暴,在顾浴洋心里肆虐着,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的太阳穴突突地鼓动,几乎要将他的心跳声淹没,几乎要将他撕裂了。
  "顾浴洋,顾浴洋……"刘理发现他的不对劲,捧起他的脸来看。
  黑暗里他的手触到湿漉漉的一片,看来顾浴洋是哭了。
  刘理的手有些微抖地摸着那光滑脸颊上的泪痕,心脏好像被人猛地扯紧,痛得他眼里也涌起了雾来,他把顾浴洋的脑袋狠狠抱住。
  "别哭了……别哭了……"他摸着顾浴洋的后脑勺,动作粗糙地一点点捋着。
  心里隐约地知道顾浴洋这次是为什么事来找他的,因为顾浴洋刚才喊了声"妈妈"。
  但这想法还是朦胧不清的,刘理的推理联想能力很差,顾浴洋的一哭让他手忙脚乱起来,那冒起来的念头立刻又矮了下去。
  在刘理的怀里伏了许久,顾浴洋的默默的哭泣止住了,他又歇了会,说道,"妈妈要我和你分开……"
  刘理的心里已经被人揪紧耳朵的那只兔子,又好像一下子被掐住了脖子。
  他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不会和你分开的。"顾浴洋毫不犹豫地接了这下半句,又抱住了刘理,脸埋到他的胸口。
  刘理抬手,依旧慢慢地摸他的头发。
  "哭过一通,好像就没那么怕了。"顾浴洋被他摸着,气息渐渐稳定下来,激动的情绪也平复了,他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刘理低低地"恩"了一声。
  "我今天刚跟妈妈吵过架,本来心里很担心,见到你,也不担心了。"顾浴洋又说。
  刘理点点头。
  顾浴洋往上钻了钻,脸搁到枕头上,与刘理面对面。
  他抬手去摸刘理的脸:"我一定不会和你分开的,二叔跟我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也只能先等下去了。"
  刘理不懂什么深奥的大道理,但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是懂的,他又点点头,表示同意。
  顾浴洋欣慰地一笑,"二叔让你先离开工厂,可以吗?"
  刘理自然是点头,忽又疑惑道:"二叔?有泪痣的那个吗?"
  "你就记得他有泪痣了?"
  "我记得我记得,有泪痣,人也很好,还长得很好看。"
  这句话说出来,惹得顾浴洋微微蹙起了眉,"人很好?有我好吗?长得很好看?有我好看吗?"他问道,话里含着怎么听怎么酸的意味。
  刚才悲伤的气氛又不见了,空气里翻起浓浓的不知名气息,刘理点头又摇头:"不一样,不一样。"
  他想表达顾浴洋和顾晏的外貌各有千秋的意思,可惜文学功底差点,顾浴洋便理解错了:"哪里不一样了,你就是说我不如他了?"
  本来就对自己的二叔感觉不是个滋味,顾浴洋正好借此机会发作,他低头吻住还想解释的刘理,从嘴唇到脸蛋,狠狠地在刘理的脸颊边亲了几口,发出"啵啵"的声音。
  刘理辩解道:"你们家的都很好看。"
  顾浴洋直起身子,刚哭过的缘故,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些鼻音,反倒衬得撒娇意味浓厚,他伸手往下捏住刘理下面某处,"我不管,再好也要分个高下的。"
  刘理被他握住,哪里敢动,他与顾浴洋和好还再进一步后,虽然还会搂搂抱抱亲亲我我,这样直接的发展还是头一回,羞得刘理是晕头转向,脑袋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尿尿的地方被顾浴洋拿住,还弄来弄去,实在太要命了,刘理又未经人事,很快就不行了,丢盔弃甲,输得丢人。
  顾浴洋站起来,拿过衣架上搭的刘理的半湿毛巾,擦手,又走过来,擦干净刘理身上被弄脏的地方。
  他擦完了,便开始慢条斯理地脱衣服,夜色里他的肌肤一寸寸地露出来,像潜伏的小豹子一点点露出它的美丽毛皮。
  "刘理……"他伏到床上,声音轻柔地喊,有些哑,但很动听。
  刘理闭了闭眼,睁开来,刚好对上那双黑夜都藏不住其中锋芒的眼睛。
  这次他清楚地知道即将到来的事情。
  他因为那对未知事物的本能恐惧而拒绝过顾浴洋许多次,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不想拒绝了。
  大概是由于先前顾浴洋哭过。
  大概是由于顾浴洋一直都是咬牙忍让。
  大概是由于,顾浴洋说他的母亲想让这两人分开,也让刘理忍不住要用身体的契合来证明两人在一起。
  他闭起眼睛来。
  这一次顾浴洋没再唤他,而是低头舔上了他的脖子。
  往下是胸口、肚子、腿部。
  他的衣服也被慢慢地脱掉了,两人紧紧地拥抱着,顾浴洋一点点揉·搓他,抚摸他,呼唤他身体里原始的欲·望。
  刘理仰起脖子,肋骨在他的皮肤下面透出点形状来,顾浴洋的手指按上去,一根根地摸过,再一根根地吻过。
  从前·戏到进入,顾浴洋一共花了半个钟头,但还是让刘理痛得倒抽了一口气。
  他却没有推开顾浴洋,只是死死地搂着他,实在是太痛了,眼泪从眼角溢出来一些,很快被顾浴洋吻干净。
  "顾浴洋,顾浴洋……"随着摇晃的动作,刘理热切地喊。
  顾浴洋回应给他更为热切的拥抱与亲吻。
  "顾浴洋,顾浴洋……"刘理的嗓音沙哑起来,他依然一遍遍喊着顾浴洋,抚摸他,从发梢,到他的脊背。
  顾浴洋……
  顾浴洋……
  顾浴洋……
  刘理把鼻尖埋进顾浴洋的头发里。

  第三十二章

  刘理很快辞了职。
  厂里还有工作只做了一半,顾浴洋也没允许刘理做完,只让他把工作交接给别人,便把人赶回了裁缝铺。
  先前因为方玲娟的事情,厂里人对刘理颇有微词了一阵子,可日久见人心,刘理对别人的好,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又因着刘理平常处理技术性问题很多,大家都听他的话,忽然这样一个好人的小领导要走,总要表示下关切。
  有与刘理平常处得不错的人拦下刘理,问他怎么要走,却被正经顶头上司顾浴洋瞪了一眼,只能灰溜溜地跑回座位工作。
  等刘理和顾浴洋走掉了,大家就失去了大半干劲,叽叽喳喳地聊起天来,但这次却连厂里的"小喇叭",号称什么都知道的跟刘理一个工作间的王胜毅,对刘理要走这件事也表示完全不知情。
  大家纷纷望一眼刘理走出去的大门,叹了口气。
  刘理跟着顾浴洋走出了服装厂,手里还抱着一箱自己带来的工具,外头有车等着,却不是顾浴洋常开的黑色吉普车,是辆颜色很风骚的水蓝色圆顶小汽车,车体和车灯都是圆滚滚,可爱又漂亮。
  车里钻出顾浴洋的二叔来。
  "你今天早上回家,早饭都没吃就又走人,你妈快要被你气死了。"顾晏笑着说道,接过刘理手中的纸箱,塞进自己那辆甲壳虫里。
  刘理与许语博吵过一架跑到刘理住处过夜后,已经又过了一天一夜,昨天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做安置刘理的准备,今天早上回家正是去找顾晏帮忙的。
  想不到他从没见过面的二叔,现在是家里唯一能依靠的人。
  "让她放心好了,我晚上就要回去找她。"顾浴洋说道。
  顾晏把刘理塞进小汽车里,刘理把半个身体探出来,感觉奇怪地看顾浴洋,顾浴洋对他摆摆手,让他安心。
  抽出支烟来,顾晏说道:"你这就要回去找你妈了?也不在外面先躲两天,她可正在气头上啊。"
  "估计她的气十天半个月还消不下去,我能躲哪里去?"顾浴洋说道,倒还算坦然。
  他跟刘理在一起了,身心都在一起,他的背后就有刘理在,这样一想就觉得许语博也不那么可怕起来。其实许语博说到底还是顾浴洋的妈妈,这是生活,又不是电视剧,又不是黑帮电影,哪有那么惊险刺激,顾浴洋是被顾晏的"危言耸听"吓到一点,回头想想,好好地与许语博谈条件,也许许语博能接受。
  "你就是不听劝。"顾晏摇摇头:"随你了。"
  他说完,回头对一直呆呆望着他两的刘理灿然一笑,眼角的泪痣好看得不行,那简直不是泪痣,而是朵花。
  然后二叔绕到车子另一边钻进车厢,刘理依然望着顾浴洋,顾浴洋弯下腰,亲了亲他的额头,低声道:"二叔带你去住的地方,我等会要回去找我妈,最晚明天去找你。"
  不知道为什么,刘理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抬手抓住了顾浴洋的衣袖,惹得顾浴洋笑出声来:"别太舍不得我了,住的地方旁边有许多小饭店的,晚上据说还有夜市,出去逛逛,多吃点。"
  刘理缩起脖子:"我不吃那么多。"
  "这时候你害羞有什么用。"顾浴洋嘲笑道。
  难得刘理为自己的大肚量羞涩起来,毕竟有外人在么,他的脸皮又不厚。
  顾浴洋又跟顾晏打过招呼,顾晏便发动了汽车。
  小小的圆顶轿车往前开动起来,简直连发动机发出的噪音也是可爱的,刘理紧张了会,东张西望起来,顾晏的眼角余光观察到刘理的动作,笑笑:"怎么了?担心顾浴洋?"
  刘理点点头,看二叔确实和善好说话,便说道:"许老板不是顾浴洋的妈妈么……"
  他觉得奇怪,许语博是顾浴洋的妈妈,就算顾浴洋喜欢男人,和家里产生矛盾,大吵一架之类都很正常,可顾浴洋谈起许语博,却好像谈起敌人一样,与家里的矛盾好像也不仅限于亲情层面,简直像政治家谈竞争对手一样。
  充满冷冰冰的理性。
  虽然刘理话只说了一半,顾晏还是听懂了,他笑笑:"这不是顾浴洋的问题,而是我嫂子的问题,浴洋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孩子,就是小气了点。我嫂子就不一样,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到利弊两方面,但她的脾气又像块爆炭,一点就着,对着'敌人'时,是会失去理性情愿两败俱伤也不让对手占到一点便宜的。而现在……"
  他顿了顿,盯着刘理看,发出声古怪的笑:"现在你和顾浴洋就是她的敌人。"
  刘理听得瞠目结舌,一半没听懂,听懂的部分告诉他问题很严重,没听懂的部分他不敢去懂。
  顾晏又说道:"有些事情,说出来可能会让人感到离奇。但我嫂子那个人,她要做些什么真的让人没法想,她先前不是就想让你娶一个残废么,你觉得这种事,一般心肠稍微有些软的人能做得出来?"
  刘理颤了一下。
  "所以防患于未然,我是建议顾浴洋不要回去和我嫂子做什么接触的,我嫂子太会唬人,谁知道她用什么法子就摆平了顾浴洋呢。"顾晏说道,把着方向盘的动作都显得潇洒而闲适。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顾晏转头去看,腾出只手来安慰地拍了下刘理的肩,"放心吧,你是个好孩子,我嫂子害不了你这种人。"
  说着,车子已经开过东大街刘理常去的新华书店,一直往前开去。
  顾浴洋在晚上六点半的时候才踏进家门。
  白天许语博要忙厂里的事,顾浴洋也要忙服装厂的事,虽然说都是顾家的产业,但他们母子两的工作基本是分开的。顾浴洋现在已经能够独挡一面,可能他血液里就有经商的基因,一直觉得讨厌和不耐烦的应酬他做起来从没出过岔子,这一点他和许语博是一摸一样的,为人处事比顾家当家顾方南更为圆滑。
  六点,下了班,顾浴洋开着车子回家去,他在心里盘算着独立管理服装厂以来自己的收入存款,他手头已经有一小笔钱,如果和许语博谈判谈崩了,他能用这笔钱独自在外过一段不短的日子,不过估计顾方南不会让他就这样住在外面,到时候就只能跟爷爷摊牌了。
  目前顾方南还不知道顾浴洋和刘理的事情,许语博应该也不会跟顾方南说,毕竟家里的产业以后都是要传给顾浴洋的,如果跟顾方南说了,那顾浴洋以后能拿到多少家产就是未知数了,毕竟其他祖孙虽然没本事,但好歹不会像顾浴洋这样胡来。
  喜欢一个男的,听听,说出去多掉面子的。
  爷爷那边,基本就是顾浴洋手里的最后一步棋。
  其实他并不想要什么家里的产业,被迫管理起顾家厂子的时候顾浴洋就决定了,等他过了五十岁,他还是要去美国的,不知道到时候中国人出国还难不难,而且现在他决定了,到时候他要带上刘理。
  他们一起出去。
  顾浴洋踩下油门,深吸一口气,他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梁霈文,他会带刘理一起出去。
  顾家大宅似乎永远都是灯火通明的样子,天还没有黑透,已经从里到外都亮起了光。
  顾浴洋下了车,进门,家里大堂正好开饭,爷爷、爸爸、二叔都在,只有许语博不在,顾浴洋脱了外套,和桌边的长辈们打过招呼,便坐下了。
  现在桌上四人,有三人知道顾浴洋的事情,顾浴洋向来不怕顾铭,他爸肯定是被妈妈攥得死死的,许语博说东,他不敢说西,所以顾浴洋完全不担心顾方南会知道自己和刘理的事情。
  他直接向顾晏问道:"二叔,我妈呢?"
  顾晏望一眼楼梯口:"回来就不肯吃饭,上楼去了,大概在房间吧。"
  顾浴洋点点头,端起饭碗来,很快吃完了饭,放下碗筷便上楼去了。
  许语博果然在房间里,她已经换了睡衣,捧着一本书坐在书桌前看。
  这是许语博的很好的习惯,她晚上回家后如果没有工作了,便会看一会人物传记,那大概也是许语博唯一的爱好,只是不看言情小说反而看人物传记,对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来说确实也特别了点。
  许语博便是这样一个人。
  顾浴洋敲开了门,走到许语博面前,走的是他前两天来找许语博吵架时一样的路线,只不过今天他没那么气势汹汹罢了。
  许语博似乎知道顾浴洋要来一般,抬眼瞟了顾浴洋一下,便点点头,等顾浴洋走到他旁边,对他说道:"吃过晚饭了?"
  顾浴洋也点点头,熟门熟路地拖过梳妆台前的凳子坐下,喊道:"妈妈。"
  这一声喊的如任何普通平常时候一样,许语博依然面色不变地看着手里的书,长长的睫毛却动了一下。
  "妈妈。"顾浴洋又喊了一声,说道:"我要来跟你说什么,你应该也知道了。"
  许语博不答,任顾浴洋往下说。
  顾浴洋只好说道:"我喜欢刘理,是真的喜欢,我想跟他在一起,我以后会好好管家里的厂,但我不结婚,等我过了五十岁,我就跟刘理出国去,好不好?"
  他说话时的语气诚恳,又配着一张标志的脸蛋,看起来说服力十足。
  许语博只是翻了一页手里的书,问道:"你过了五十岁,我也已经七十了,到时候你出国了,家里的厂让谁去管呢?"
  "三十年呢,怎么可能找不到人来继承,二叔还没结婚吧?也许二叔结婚后生的孩子会很聪明呢?而且三十多年,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啊。"顾浴洋说道。
  他说的不无道理,三十几年的时光,也许堂叔家的堂兄弟们生出了聪明努力的孩子,也许顾晏生出了聪明努力的孩子,或者说,也许到时候顾家的厂早就倒闭了,谁知道呢?
  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这道理,谁都打不破。
  许语博把手里的书放到书桌上,终于看向顾浴洋,说道:"那如果我依你,等你过了五十岁让你出国,你出去了,要做什么?"
  顾浴洋诧异道:"当然是养老啊?"
  "就这么喜欢美国?"许语博说道。
  顾浴洋点点头:"喜欢啊。"
  他不是不喜欢中国,但他觉得国外的环境更轻松一些,更适合他跟刘理这样计较特殊的人群居住,如果有条件的话,在国外定居当然更理想点。
  许语博浅浅一笑:"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在外面说,就要被人骂崇洋媚外。"
  难得许语博笑了,顾浴洋赶紧也跟着笑:"我不在外面说。"
  许语博依然笑着,摸了摸顾浴洋的头发,那是一头软得像猫毛一般服帖的头发,就像她自己的头发一样,母子都是这样的发质,一摸一样,都说儿子比较像妈妈,他们两个,实在太像了。
  顾浴洋低下头去,乖巧地让许语博摸,摸着摸着,许语博几乎心都要化开来。
  她低声道:"就这样留在国内管理工厂,那你喜欢的专业,你不做研究了?"
  这句话说出来,顾浴洋浑身一震,他的学校、专业、梦想,都是他心里被埋起的一根刺,每次去撩拨刺上掩盖的薄薄浮土,都会扎得他手心生疼。
  可他有刘理在,想到刘理,那根刺便渐渐矮了下去。
  顾浴洋摇摇头:"我不想这些了。"
  他花了很久很久时间,来抚平心里最难以忍受的东西,来接受现实。
  而且他早已爱上了刘理,他要与刘理在一起。
  顾浴洋点点头,摸了摸顾浴洋鬓角的头发,她的手指纤长,摸得人很舒服,几乎昏昏欲睡。
  刘理以为他与许语博已经和好了,也快要谈妥了,毕竟许语博这样温柔的样子并不多见,他弯下腰把头搁到许语博膝盖上,许语博又轻轻地拍他的背。
  他们母子两人静静地,温柔又舒适地这样呆了许久。
  许语博张开口,尚未卸妆的脸上,血红的双唇开合,她说道:"你与刘理分开,我让你出国继续读书,好不好。"
  好不好。
  是"好不好。"
  不是"好不好?"
  那是个肯定句。

  第三十三章

  顾浴洋给刘理找的住处是个在医院后面的小楼,刘理在那边呆到第三天,顾浴洋也没有过来,倒是顾晏过来了。
  一来,顾晏便帮刘理收拾了东西,说要带他回裁缝铺子去住。
  刘理很是纳闷,但转念想想,便开心起来,拉着顾晏的袖子问道:"是不是顾浴洋去那边了?"
  刚问完,刘理就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好,兴许顾浴洋和家里闹翻了也说不定,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对顾浴洋和刘理来说都不算好事,他讪讪地缩回手来,动手收拾自己不多的行李。
  顾晏深深地看了刘理一眼,也不答话,先帮刘理把杯子牙刷之类都装起来,又帮刘理重新理了理他那只装了一小半的行李袋,期间两人之间一句话都没有再讲,直到刘理提起袋子背好时,顾晏才拉住刘理说道:"浴洋……家里还有点事……他让我来把你送回去,过几天他就来找你了。"
  刘理跟着顾晏出门,外头依然停着顾晏的风□蓝色圆顶小轿车,天空的太阳晒得人头顶发热,夏天快要到了。
  上了车,顾晏依然一言不发,刘理担心着顾浴洋,却不知道如何问起,只是一刻不停地偷偷去瞄顾晏的手指,顾晏活了三十几年,向来是个不在意他人目光的浪荡子,现在却也被刘理的视线瞟得有些心虚。
  他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紧了又松开,松开再握紧,终于说:"小裁缝……"
  对有好感的人,顾晏喜欢喊他们的昵称或者外号,他一直喊刘理作"刘师傅"或者"小裁缝"。
  刘理应了一声,抬起眼睛看顾晏的侧脸,具体来说,是盯着顾晏的微微上扬的眼尾。
  他的眼睛像泉水楚楚,目光却像户外的阳光灼灼。
  顾晏心里更是发毛。
  他顿了顿,还是问了:"你跟顾浴洋的事情,如果换做是你,你会不会跟家里说?"
  刘理以为顾晏要跟他说顾浴洋的情况,却想不到被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他低头一想,这个问题他也是考虑过的,答案早早就考虑清楚了,他抬头答道:"我会说的。"
  顾晏眉头一皱,又立刻松开来:"那你要怎么说呢?"
  "直接说。"刘理答道。
  毫不意外的答案,顾晏叹了口气。
  他说道:"你家人,肯定不会同意吧。"
  这是自然的,顾晏不说,刘理也知道,可就算知道结果,刘理也是会去做的,至于未知的将来,尽管孤独难过,只要有顾浴洋在,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因着这样一轮悲观的问答,两人顿时又沉默了。
  顾晏又叹一口气,说:"原本我这次从欧洲回来后想去美国一趟,因为浴洋在美国读书,我一直都想去看看他,回来后却发现他也回家了。我常年在外面,家里的事情完全不知道,我会寄明信片回家,但家里从没有人给我写过信,家里和我最亲近的人就是我大哥,其他人……比如浴洋吧,从他出生到现在,我跟他从没见过面。"
  刘理虽然和顾浴洋认识了许久,但对顾家的事情从来只是知道个表皮,像是拿了个橘子在手里,只闻了闻表皮的香气,听了顾晏说的,才知道顾晏和顾家的具体关系。
  人家家里的事情,看着热闹,却是不能管的,刘理便不插嘴,安安分分地等着顾晏继续往下说。
  顾晏接着说道:"我们家里的人,从我小时候起就都是那样,弟弟妹妹们都很皮只想着玩,只有大哥听话用功,可惜他真的不会做生意,我呢,算是无心向学。家里因为有大嫂才勉强支撑到现在,好不容易等到浴洋从美国回来……浴洋真的挺能干,家里面的小辈要有能力接管厂子的,大概就只有他一个……"
  顾晏说着话,车子不紧不慢地往前开着,他让刘理从他口袋里掏出烟盒来挑了支烟,点燃了,就这么抽起烟来。
  "看到浴洋,就想起我大哥,他们父子两个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其实还是有像的地方,比如他们的耳朵和眉毛就很像……"顾晏边抽烟,边笑了笑:"还有他们都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不像我大嫂,脾气差,有什么都藏不住……你别看浴洋回来后一直嘻嘻笑的,指不定在我大嫂那里吃了多少亏了,不过因为那些亏是他妈妈给他吃的,所以他也只能一声不吭地咽下去。"
  听顾晏说到这里,刘理的心猛地一缩。
  他忽然想起他跟顾浴洋认识了几个月的一个晚上,顾浴洋莫名其妙地跑到他家来大哭一场的事情,那天过后顾浴洋还发了高烧。
  那件事情可把刘理吓坏了。
  虽然后来顾浴洋痊愈了,但整件事情中遗留下来的担忧和害怕却深深地扣着刘理,到现在还不时地会冒出来唬一唬刘理,每次想到这件事,里面黑暗糊涂的部分就会莫名地涨大起来,让刘理产生抓不住未来的空虚的恐惧。
  顾浴洋会跟刘理抱怨工作上遇到的讨厌的人和事,但基本不跟他抱怨其他多余的东西,他两从认识到相恋的这段时间,顾浴洋耍过无数小性子,可当他真正消沉的时候,却是怎样都不会跟刘理说明原因的。
  而刘理也从未问过,他太过笨拙,总怕自己弄巧成拙,说错了话让顾浴洋愈发伤心。
  也许,刘理的不闻不问,其实是不对的?
  而顾浴洋为什么从不与刘理说起心中真正阴霾的地方呢?
  这是因为不够依赖呢?还是因为不够信任呢?
  想到这,刘理望着顾晏的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不安来。
  车子很快驶到了刘理的裁缝铺子楼下,顾晏转身,探手揉了揉刘理的头发,权当做鼓舞,又对刘理说道:"我就不送你上楼了,顾浴洋现在确实还有事要忙,等他忙完了,应该就会来找你了。"
  刘理点点头,顾晏笑了,又说道:"过几天我又要出国了,出国前再来看你一次,好不好?"
  完全是长辈对小辈的友好架势,顾晏倒真是个亲切的人。
  刘理也报以一个柔和的笑,顾晏拍拍他的肩,帮他开了车门。
  等顾晏的车绝尘而去,刘理才带着自己小小的行李袋子上楼去。
  三天没回来的家,依然是那样,旧旧的楼梯,旧旧的门,楼下店铺的店主们忙里忙外的,周围教学楼下偶尔有排着整齐队伍的女军医学生神气地抬头走过。
  刘理往楼上走去,他觉得有些莫名的疲惫,想了太多顾浴洋的事情,让他头昏脑胀的,他果然不适合复杂的脑力劳动,而且大概是长时间想着顾浴洋的缘故,让他的神经有些紧绷。
  不知道顾浴洋,现在到底怎样了——刘理叹息着,打开了裁缝铺子的门。
  在阳光的映照下,灰尘在房里飞舞,依然是一桌一椅还有一台缝纫机,灰扑扑的房间却忽然划过一道鲜亮的颜色。
  刘理眼前一亮,他快步走到窗台边。
  去年顾浴洋送给他的太阳花抽出了一把紫红色的花苞。
  太阳花是生命力很强的植物,每年夏天开花,然后枯萎,结籽,不怎么需要照顾和打理,花籽掉进土壤中,第二年依然生根发芽,长大开花。
  刘理推开窗户,自从他开始在顾浴洋厂里上班后,就没什么时间安抚这个花盆了,想不到太阳花在窗户外头风餐露宿的,都偷偷地长到这么大了。
  刘理挺高兴,顾浴洋送给他的东西,还好好地活着。
  他轻轻地抚摸起太阳花的花苞来,动作细致地像在抚摸情人的睫毛一般。
  可惜顾浴洋不在,等过两天顾浴洋来了,他要给顾浴洋好好看看这盆花。

  第三十四章

  97年,对全国来说是非常特别的一年,那一年香港回归,这在国际上都是件性质特殊的大事。
  那一年年初,张国荣举行了为期六个月的世界巡回演唱会,刘理当然没去听,实际上他讯息落后得连举办这个演唱会的消息都不知道。只是那个时候他已经拥有了一台电视机,在他坐在缝纫机前缝补着一条围裙上被铁丝勾坏的部分时,他听到电视里有节目报道起张国荣的这场演唱会,正好放到他与莫文蔚对唱【只怕不再遇上】。
  刘理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89年。
  具体来说,是在刘理将要离开X城的时候,他与往常一样抱着自己的小收音机坐在床边安静地听歌,主持人说,香港男歌手张国荣出了张精选集,里面收录了他与陈洁灵对唱的一首情歌。
  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刘理都记得很清楚,他回到家乡后的前三年,把X城发生的事都忘得差不多,很多事情的细节都完全想不起来,只有他离开前那一小段的时光是一直清晰明朗的,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他脑海里,反复将那段记忆上蒙起的灰尘擦去。
  从前,现在,到以后,刘理都会记得非常非常清楚。
  泪痣二叔说,顾浴洋忙完自己的事情,便会来裁缝铺里。
  刘理当然信了,因为不信他也没办法,而他是属于会习惯性相信别人的那种人。
  既然信了,便不能太担心,更不能把自己的担心说出口。
  刘理辞了服装厂的工作,也不接活,考虑着顾浴洋随时会过来,也不能出去玩,每天呆在自己小小的住处,不去使劲想这样的生活有多无聊的话,倒也算是惬意的。
  可惜担心不担心,光靠说说怎么能控制得住。
  刘理在裁缝铺子呆呆地坐到第七天,坐得屁股都快要发起霉来,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他心里除了等待过于漫长的焦急,更多的还是对顾浴洋的担心,二叔安慰刘理时的说话口气可算不上游刃有余,反而还有些躲闪的,刘理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要不是害怕顾浴洋真的有事要忙,刘理大概早就耐不住了。
  他打定了主意,只想着看一眼顾浴洋就好,刘理只要确认顾浴洋没出事,也就能放轻松了,不用提心吊胆的,他可是梦到过顾浴洋被许语博拿直尺抽手心,抽得手指都粗了一圈。
  当时顾浴洋那手指看起来疼得呀,真是疼得刘理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就从床上弹了起来。
  以前顾浴洋带刘理去过他家,刘理要找过去也不算困难,何况顾家谁不知道,初来X城的人光靠问路就能问到那边。
  刘理便背着两个馒头去找顾浴洋了,坐在电车上时他还为自己幻想的即将见到顾浴洋的场景而独自开心起来,回过神又觉得自己把事情都想得太美好了,但毕竟即将能见到顾浴洋的认识让他更为激动一些,一路上都保持着细小却压抑不住的亢奋。
  那些亢奋像春天里冻土下的幼芽,一点点顶起坚硬的土地来,无知无觉地在料峭春风里绽开了自己羞涩柔嫩的叶瓣,只等着一场春雨过后,立刻蓬勃旺盛起来。
  刘理的耳朵涨得红通通的——顾浴洋就是他的春雨。
  他偷偷地跑到了顾浴洋家围墙外头时,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因为那一路细细烧着的亢奋已经淌得差不多了,现在他就觉得自己有些鲁莽和烦人。
  也许顾浴洋是真的有事很忙呢?——刘理想——这个早就被其他想法压下去的念头一下子又窜了出来,而且噌噌地长起来。
  刘理便心跳如故地在顾浴洋家墙根下蹲了半天,给自己做思想开导。
  大概古时夜半幽会富家小姐的穷酸书生都没有他这样怯懦。
  想了半天,刘理站起身来,他发觉自己像个贼一样实在太不好看。
  如果他跟顾浴洋没有那层关系,其实他可以算是顾家的访客吧,毕竟现在的时代,没有因为穷富导致的阶级差别,刘理要进顾家的门,难道会比以前的穷书生更难不成?
  可惜他跟顾浴洋有了那层关系,便不能大大方方地进去顾家的门了。
  刘理在围墙那头站着,顾家院子里头有四季常开的鲜花,异香扑鼻,刘理也闻到了,他吸着鼻子,扒着墙,探出头去,视线里刚好能看到顾家的大门。
  也幸好顾家别墅所在的地方,每栋房子之间都相隔甚远,不然肯定有邻居把刘理当贼抓起来带进派出所里去。
  刘理那样眼巴巴地看了会顾家的大门,已经快要五点半了,工厂里也下班了,不知道顾浴洋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他很忙的话,那大半时间应该在外处理工作上的事吧?如果能看到他安安全全完好无损地回家来,刘理便回家去。
  这是刘理自己想的最折中的法子,真是最没骨气的一个法子。
  忽然刘理一拍脑袋,其实他不是应该去工厂找顾浴洋么?
  真是木到不行——刘理自言自语着,前面遥远的马路边开过来一个黑点,似乎是辆小轿车,轿车拐了弯,慢慢驶向这边,然后在顾家大门口停下来。
  顾家大门离刘理还有十几米远,刘理身子掩在墙后面,只小心地露出眼睛,那边没有人发现他。
  车上走下的人是顾浴洋。
  刘理的心又怦怦狂跳起来。
  顾浴洋看起来挺好的,穿得还是像以往一样潇洒漂亮,好像脖子上打着粉红丝带的波斯猫,干净又整洁,而且看起来精神也不错,似乎繁重的工作没给他造成太大的负担。
  刘理赶紧看向顾浴洋的手指,立刻重重吁了口气。
  顾浴洋的手指也好好的,一根不多一根不少,修长又洁白。
  刘理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个笑容来。
  这样漂亮的顾浴洋,是他的顾浴洋,多好看的一个人啊。
  送顾浴洋回来的车子似乎没准备进顾家的门,停在门口,车窗摇下来了,里面正有人跟顾浴洋说话,顾浴洋没进门,刘理便伸直了脖子一直看,好久没见的顾浴洋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看得刘理几乎要淌下口水来。
  忽然车子里探出个脑袋,刘理愣住了。
  他只见过一个人敢把头发弄成像毛毛虫一样鲜艳的颜色,今天这个人的头发是橘色的,诡异非常。
  但这么久没见,梁蔓的侧面还是那么漂亮,红艳的嘴唇像粒沾着露水的樱桃。
  刘理瞪大眼睛,他看到顾浴洋低头在那颗樱桃旁边雪白的脸庞上印上浅浅一吻。
  那颗"樱桃"便笑了,也抬头亲了亲顾浴洋的面颊,便缩进车厢里,开车离去了。
  而顾浴洋也进了家门。
  那天晚上刘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到家里的时候,他踉跄了一下,有片粉色的花瓣从他衣领里面跌出来。
  刘理想起那是顾浴洋家的围墙里探出来的蔷薇花。
  刘理捏着那片被揉得发黄的花瓣,呆坐了许久许久。
  他在自己生命里,从没坐得这样久过。
  顾晏推开顾浴洋房门时,皱了皱眉,说道:"你倒还有心情听音乐。"
  顾浴洋瞟了顾晏一眼,摆弄着手里的磁带盒子,正在翻看歌词本:"这个明星,刘理很喜欢的。"
  "小裁缝喜欢张国荣?"顾晏讶异道:"还真看不出来。"
  "你知道他?"顾浴洋看向顾晏,下巴抬起来,指指手里的歌词本。
  "当然知道,巨星呢。"顾晏一笑,补充道:"像Michael一样有名。"
  因为许语博是那样一个人,顾晏觉得顾浴洋也会是个很好懂的孩子,但有时候一个人不按常理出牌起来,别人也是没法猜透的。顾浴洋最近情绪一直很低落,顾晏马上又要出国去,他想在自己走之前,尽最大努力帮助一下这个有些招人疼的侄子。
  "真奇怪……"顾浴洋低声道,像在自言自语:"我觉得他的歌一点都不好听。"
  顾晏也不说话,把顾浴洋手里的歌词本抽过来:"你怎么懂中文美妙的部分,不要以为学了两个成语就能评定任何一件中文作品的好坏了,何况这些都是粤语歌,和普通话还是有些差异的,你肯定懂的更少了吧……"
  要是在以往被人用这样的略带轻蔑的口气揶揄,顾浴洋大概早就跳起来了,不过他现在只是望着顾晏的脸,看了很久,才说道:"今天我回家时看到刘理了。"
  顾晏一愣,一秒钟之内没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顾浴洋往下说道:"他躲在围墙后面,梁蔓先看见他的,后来我下了车又跟梁蔓说了会话,一直到进门都没看他。"
  他站着,像在回忆自己初看到刘理时的那份震颤。
  他以前每次见到刘理,都觉得很开心。
  现在他见到刘理,却觉得有些害怕。
  顾晏愣着,过了老半天,笑了笑,"怎么了?没脸见他?"
  顾浴洋扶住身边半人多高的音响,敲击了会喇叭的外壳,咬着牙,却是不答话。
  顾晏把那本歌词本放到他面前的喇叭上:"小裁缝很可怜。"
  他这句话伴着张国荣一句"用那真心痴爱来作证"飘过去,实在显得讽刺无比,顾浴洋依然一言不发,直直地望着手下扶着的音响。
  顾晏看着觉得有点心疼,毕竟血脉相连,他抬手摸了摸顾浴洋的头发,说:"很多事情我大嫂再强势也没法替你做决定,现在她提出这个条件也只是个契机,一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想法,你自己好好去想要怎么做吧,但是一旦做了决定,以后千万不要后悔。"
  顾浴洋依然不回头,也不说话,顾晏等了一会,音响里的歌又换了一首,他听了听歌词,苦笑道:"刚才我进来时讽刺你居然还有心情听歌,现在这首倒真适合做你的背景音乐。"
  说完,他便转身出门去了。
  顾浴洋拿过歌词本,慢慢翻过,翻到现在放的那首歌。
  歌名叫【只怕不再遇上】——
  "谁人料到爱会这样,盼你会体谅。从前承诺已变了样,爱意那可强。默默望着满面泪痕,仍然无怨。怎么可将歉意奉上。"
  "随时随地与你再遇,我对你一样。柔情常在永远渴望,与你再恋上。默默步入爱路,甘心永远路向。心只恐,不再会遇上。"
  顾浴洋望着那歌词,闭了闭眼。
  不再会遇上……
  不再会遇上。

  第三十五章

  偷摸去过顾浴洋家后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刘理的生活恍惚回到了不久前顾浴洋不理他的时光。有时在朋友、情侣乃至亲人之间,都会有误会和争执出现,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总有一方对另一方理解不够,而人类又永远是自私的,就算面对一个小小的问题,人们也都会将自身作为首要的考虑条件,不管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失,每个人都是这样。
  刘理和顾浴洋之间的不平衡,从来都有,从认识开始,天秤的两端就不是平的,刘理话多,顾浴洋话少,每天每天,刘理都在絮絮叨叨说自己的事,说来说去,顾浴洋对他的了解已经算是巨细无弥,可刘理对顾浴洋呢,除了知道他的家世以及他曾在国外生活多年,他还知道顾浴洋什么呢?
  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顾浴洋喜欢吃什么,刘理不知道,他只知道顾浴洋不肯吃内脏,顾浴洋的爱好刘理也不知道。刘理会在听着收音机里放出的歌曲时,跟顾浴洋介绍说,这是香港的张国荣和徐小凤,那是台湾的齐豫和凤飞飞,还有天津的刘欢,他的【少年壮志不言愁】红了很多年,刘理非常非常喜欢这首歌。
  其实顾浴洋像他的母亲许语博一样,喜欢看人物传记,可他看的又不是像刘理看的【蒋介石生平】之类的书,他最近在读的是1965年的英文版【亚当·斯密传】,如果他拿着这本书到刘理面前,刘理又怎么会知道亚当·斯密是谁。
  当然,顾浴洋也听音乐,他喜欢听爵士乐,最喜欢的就是硬波普钢琴手Sonny
Clark,可是刘理连什么是爵士乐都不懂,他听歌只是觉得好听就去听了,流派是什么,风格是什么,他自然也是一问三不知。
  顾浴洋和刘理就是有这么大的区别,不是谁比较有品位的区别,他们两人同在一个平面上,那条区别是个鸿沟,深深地横在那里,像一块厚厚的完整的玻璃上被人敲出的裂痕一样清晰深刻,让人无法忽视。
  刘理不明白顾浴洋和梁蔓之间的吻是做打招呼用,他只看到顾浴洋亲了梁蔓,他着急的重点一下子就偏移了,他以为顾浴洋跟他说他跟梁蔓的分手,是骗他的。
  可顾浴洋却是自己想躲他,梁蔓是顾晏帮他找回来的,算是一个朋友,可以帮助他的朋友,而梁蔓虽然因为分手的事情跟顾浴洋大吵过一架,却并没有反对重新交回顾浴洋这个朋友。分手以后,他们彼此才一起明白,比起恋人,两人还是做朋友更适合一些。
  刘理在黄澄澄的电灯泡下平板板地躺在床上,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头顶的电灯,他不断地回想在工厂的日子,顾浴洋不理他的那段日子,他也看到过梁蔓来找顾浴洋。
  事实是怎样呢?
  实际上顾浴洋到现在都没跟刘理说过,那段时间为什么不理他。
  要靠刘理自己,去想通一个心思极为灵巧的人,心那份微妙至极的心理过度,大概是打死刘理他都想不明白。
  他确实是无知,无知到可耻的地步。
  以前跟顾浴洋之间的感情不甚明朗时,刘理是对自己的感情无知,现在则是对顾浴洋的感情无知,从头到尾,他一直都是什么都不懂,昏头昏脑的,只是跟着顾浴洋,只是听顾浴洋的话,顾浴洋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像马戏团的小动物,被驯兽师指导着,钻呼啦圈,爬梯子,走钢丝。
  而感情,又怎么只能靠一个人来支配呢,这样单方面的行为,总有一天要失衡。
  但刘理不懂这个道理。
  从以前到现在,刘理做的事情只是相信顾浴洋罢了,喜欢、憧憬、敬仰还有信任,他便把自己的身心全都交了出去。
  发着呆的刘理打了个喷嚏,还知道要找手绢擦擦鼻子,因为顾浴洋嫌他脏,一定要他备三条手绢以备不时之需,刘理被顾浴洋培养起了勤用手绢的好习惯,大概是改不了了。
  他抖抖索索地从上衣口袋里扯出手绢,擦了擦鼻涕,外面响起敲门声,刘理心头一跳,不知道怎的,下意识就以为是顾浴洋,赶紧爬起来去开门,外面站的却是楼下水果店的老板。
  老板端着一个白色的大搪瓷盆,如往常一般豪迈地笑道:"楼下喊你好几声,你都没来,睡了吧?你嫂子今天做了饺子,可香了,想着你爱吃,给你端一盆来。"
  刘理心头一暖,鼻子有些泛酸,赶紧接过饺子,让开门让老板进来。
  老板"嘿嘿"一笑:"不啦,你今天睡得早,刚才上楼还听你打喷嚏,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吃了饺子再吃些药,就快点睡吧,明天把碗还来就行了。"
  说完拍拍刘理的肩膀,就径自下楼去了。
  刘理巴巴地望着老板离去的背影,又低头望住了手里的饺子。
  饺子,饺子也是顾浴洋不爱吃的食物之一,他就是讨厌吃面食,面条、饺子、包子,都不爱吃,还好他不讨厌吃鸡蛋,所以刘理时常做水扑蛋给他吃。
  氤氲的热气里,刘理望着那一大碗饺子,只觉得眼里酸涩,终于动了动,把门带上了。
  大概因为在顾家外头墙根下吹了一下午风的缘故,刘理果然生病了,还好只是发了场低烧,吃了药,喝了一大杯热水躺下,几个钟头后起来便好了,只是开始淌清水鼻涕,这时候顾浴洋硬要他备下的替换手绢就派上了用场。
  因为生病,刘理在裁缝铺子独自昏沉了一天夜,也没怎么吃东西,只第二天起来下床买了些包子回来,就依旧回裁缝铺子没日没夜地守着等顾浴洋过来。
  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顾晏跟他说,顾浴洋会来,他便只能等。
  顾浴洋跟梁蔓的事情,刘理不敢去多想,他什么都不想地成日坐着,竖着耳朵去听楼梯上的脚步声,他认得顾浴洋的脚步声,但那熟悉的声响,从没有响起来过。
  又在家里守了几天,刘理收到家乡的电报,说爸爸去田里收菜,跌了跤,还好并不严重。
  刘理心里便又难受起来。
  他离家这两年,开始时想家,后来安稳下来,家里人也都平平安安的,就不怎么想了,只在今年回过一次家。他本来就打算在X城呆到自己满26岁时,就回家乡去找个人不错的姑娘结婚,以后就不来X城了,但和顾浴洋相恋后,刘理便开始重新打算以后的人生。
  想不到这次的二次规划,才起了个头而已,就整个被打乱了。
  爸爸受伤,电报上说不严重,可没亲眼看过刘理又怎么会放心,毕竟是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了,要是落下病根,以后可怎么好。
  刘理强力打起精神来,想着先回家一趟看看爸爸。
  他开始动手收拾行李,东西不太多,只是短期回家一趟,一个礼拜后就回来,刘理收拾到一半,又停住了。
  如果他回家乡的期间,顾浴洋来了怎么办?
  刘理跑到楼下,找水果店老板叮嘱了一下,如果那个老是来找他的小青年过来了,就跟他说自己回家了云云,老板爽快地答应了。
  叮嘱完,刘理才放心地往楼上走,刚走了一半楼梯,又觉得不行,还是自己去跟顾浴洋说一说才好。
  但是顾家他是断然不敢再去的,去了也没用,现在就只能去服装厂了。
  刘理只得再匆匆赶到服装厂。
  下午三点,厂里忙得很,刘理到了那却不好意思直接进去,便在门卫上等,还好门卫老爷子跟刘理关系不错,给他泡茶水端椅子,热情的很。
  在门卫处干巴巴坐了两三个小时,刘理终于看到顾浴洋出门来,只是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许语博和他走在一起。
  刘理以为顾浴洋和家里起了争执后,应该会跟许语博冷战几天,可现在这情况看起来,似乎这对母子之间的感情并没有被破坏多少。
  个中原因,刘理自是不明,可要是当面见到许语博,刘理又是会觉得尴尬。
  毕竟他跟顾浴洋是那样的关系。
  刘理伸直脖子,看着顾浴洋和许语博一起往大门这边走来,他们的车子就停在靠近大门的这边,等他们上了车,刘理也就没机会跟顾浴洋告别了。
  就这样回去,也不是不可以,这样来跟顾浴洋直接进行道别,其实并不是很必要。
  刘理望着那辆许语博常坐的小轿车里钻出司机来,替许语博打开了车门,顾浴洋走到另一边,自己打开了车门。
  刘理立时从门卫处跑出去,喊了一声:"顾浴洋!!!"
  他站着看顾浴洋走过来的一小会,已经把拳头捏得再紧不过,他冲出来,外面小小的暖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背心居然出了一层汗。
  顾浴洋又从车里钻出来,站在那边望着刘理。
  他没有朝刘理走过来,刘理又亦步亦趋地往前走了几步,离顾浴洋只剩一辆车的距离,他张大了眼睛,望着顾浴洋。
  连嘴巴都是微张的。
  好像有很久没这样在近处看过顾浴洋,虽然他们从上次正式离别后,才过去半个月。
  度日如年。度日如年。
  人没度过这样的日,就不明白一天能有多长,长得让人觉得好像这一天永远永远过不完,刘理活到现在短短的二十多年里,从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这半个月,似乎比他前半生的人生还要长久。
  刘理死死地看着顾浴洋,好像要把他的每一根头发的角度都刻在脑海里。
  顾浴洋也望着他。
  这一下子的对视,也才不过一小会,刘理已经觉得时间又过去了许久。
  顾浴洋撇开眼睛,望了望司机,司机会意,钻进轿车里,关起了车门。
  顾浴洋就那样隔着一辆轿车的距离,对刘理说道:"你来做什么?"
  刘理一下子记起来,他是来跟顾浴洋告别,他要回家一趟,他爸爸摔伤了。
  他想让顾浴洋放心,他很快就会回来,回来后他还是在那个裁缝铺子里等顾浴洋。
  但这时的顾浴洋,是那样冷漠,刘理从没见过这样的顾浴洋,连以前对刘理不理不睬的顾浴洋,都没这样冷得让刘理牙齿都打起颤来。
  他牙关发抖,舌头发紧,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浴洋皱起眉,望着刘理张的大大的眼睛,说道:"你要是没事,就回去吧。"
  说完,他便钻进轿车里。
  车子很快飞驰而去,扬起的灰尘刮进刘理的眼睛里。
  顾晏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也没有跟家里人道别,只是提着行李袋出门来,直接去了刘理的住处。
  他想在走之前再来看看这个小裁缝,摊上自己那样的侄儿,也算是幸苦了。
  顾晏认得刘理的住处,到了地方,直接上楼,然后敲门。
  等了很久,刘理才来开门,见到是顾晏,愣了愣,先往顾晏身后探头探脑地看。
  顾晏笑笑,说道:"顾浴洋还忙着呢。"
  意思是说:顾浴洋没来。
  刘理一呆,低下头去。
  怎么说,这孩子也算自己的晚辈,又是个好心肠的孩子,顾晏摸摸刘理的头,直接进去了裁缝铺子。
  他从没来过这个房间,一进来,只是觉得小,虽然小却整洁,一些杂志书报都整整齐齐地方在工作桌上,用尼龙线扎牢了,地上也挺干净,没有一般裁缝铺满地碎步的状况,大概刘理很久没在这里工作过了。
  四处一望,只看到缝纫机前有张椅子,顾晏便坐下了,对刘理说道:"我又要出国了,今晚的飞机,等会就要走,来看看你。"
  刘理点点头,对顾晏笑,笑容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脆弱感,像个起泡般,一戳就碎。
  顾晏不忍心,便也让刘理坐下,细细地安慰他。
  两人的对话大多时候都只有顾晏在说话,刘理脸色不太好,情绪也很低落,顾晏说着说着,觉得自己的安慰都显得有点虚伪,看时间也差不多了,顾晏便站起来,告辞离开。
  刘理一直送他到学校的大门口,最后喊住他,说了声"谢谢"。
  顾晏只是觉得有哪里说不上来的不对劲,看刘理这样难过的样子,都不好再说什么,更不好多询问什么,摸了摸刘理的头,便离开了。
  一直到上了飞机,顾晏还是想着刘理的样子。
  还有刘理小小的、整洁的裁缝铺子。
  实在是太整洁了,连缝纫机都被蒙起了帆布,因为很久没用了?
  还是因为……
  以后也没人用它了?
  顾晏心头忽然咯噔一跳。
  一天后接到顾晏的越洋电话时正是星期天,顾浴洋从家里冲出来,开着自己的吉普车横冲直撞一直到了刘理的住处,又差点撞在排队上厕所的居民身上。
  排队的人里也有刘理住处楼下的那个老板,他看到顾浴洋,"诶"了几声,没喊住人,顾浴洋已经往楼上冲去。
  刘理的裁缝铺子大门紧闭,顾浴洋敲了会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脑海里轰的一声,立刻抬脚去踹。
  木门发出零件损毁的吱呀声,在顾浴洋的蛮力下慢悠悠地敞开了自己的怀抱。
  那怀抱一如往常,只是显得无比冷清。
  室内的空空如也,许多东西都被蒙起了白色的帆布,顾浴洋也睡过很多次的那张小床上也早就没了任何东西。
  顾浴洋喘着粗气,像是不敢相信般慢慢地,反复地打量着这一下子变得毫无人气的室内。
  他当然不会知道,自从他不来这里以后,就算刘理在这儿,也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人气。
  顾浴洋的眼睛定在窗户边紫红色的艳丽的一角,他的血脉勃勃跳动着,他挪动起步子,往那边走去。
  早晨的阳光打在那盆刚抽出花骨朵的太阳花身上,美得像洒下的金粉,花苞和花叶上条条筋络都是那样笔直有力,充满了无可比拟的生机。
  顾浴洋从花盆里拿出个小小的,用报纸裹紧的包裹来。
  他一点点展开那个包裹,外面是两层报纸,接着又是两层方方的布,正中间,是一只银色的,振翅欲飞的蝴蝶扣子。
  顾浴洋的手颤抖了一下。
  太阳花的叶子上有颗露珠被他的动作震动,从叶面滚下来,落到顾浴洋手心的蝴蝶上。
  "小花,那是主人的眼泪么?"
  "蝴蝶,你为什么不跟着主人走呢?"
  "小花,主人好像不要我们了……"

  第三十六章

  五年后。
  顾浴洋从中国B城中心新近拔地而起的一座高楼中走出来,拉了拉脖子上的领带。
  虽然已经快要入冬,但天气偶尔还会有些不符合常理的闷热,九月份在建国门响起了几声枪响后,整座城本身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阴云威胁,只是今天会议桌上,那个来自加拿大的老头子还是给了顾浴洋几个额外的白眼。
  顾浴洋舒了口气,还好最后还是达成了自己的要求。
  他抬头望望这栋大厦的高层处,他的新办公室就在那里,只是现在还有些杂事要处理,这些他就交给梁霈文去做了,再过一个月,这个刚注册的小公司就要开始正式运营。
  而这一个月……
  顾浴洋看看表,发觉时针已经指向四点,他赶紧拦了辆出租车,往火车站而去。
  从B城到S城,要花上二十几个小时的路程,而这是顾浴洋必须花去的一段白日梦般的时光,可以把它称为成本,或者说是代价。
  然而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亦或者,顾浴洋想花费更多的成本去求,也许还不能求得一个满意的结果。
  他上了火车,有些焦躁地看着满车厢的人,觉得这真可以用世界末日来形容。
  他一直怕乘国内的火车,又挤又脏,从X城到B城时是梁霈文开车载的他,要不是处在中国东南沿海的S城实在太远,梁霈文又不认得路,顾浴洋应该是死也不会乘火车的吧……
  不,其实也不是。
  如果忍受这样的火车也是种成本,也如果付出的成本越高,收到的效益越好,像在控制一个小集团的运作时那样能有明确的效益,那顾浴洋一定会巴不得来坐这样的火车。
  可是,在生意里面尚且有那么多不确定的因素在导致这一场"战役"的结果差别,顾浴洋现在将要做的事,又怎么可能会那么容易就有收益呢。
  在充满劣质香烟味道的车厢里,顾浴洋都不免有些沮丧起来。
  他裹紧大衣,蜷靠在椅背上,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吃着奶奶塞到嘴巴边的橘子瓣,偷偷地从刘海下面张着乌黑的大眼睛看他,脸蛋红扑扑的。
  五年,五年的时光足够让顾浴洋对自己以前的人生做出一段完善的总结。
  他最后也没有出国继续自己的学业。
  他自然还是想着要学习,去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只是现在不是时候,他被生生切断的梦想是他心里永远的痛楚,但他不是因为别的失败而中断学业的,他是被强行拦在国内。因为这种莫名的原因中断了自己的梦想,那份痛楚就冒出一个小芽来,慢慢长成了一种叫做"偏执"的东西。
  很多时候,在他心里隐隐地,是把"出国"和"梦想"划上等号的。
  刘理走了半年多后,顾浴洋才明白过来,其实这两件事并不是同一件事,现在没法出国,可以以后再出去,现在没法继续学业,也可以以后再继续。
  顾浴洋托着下巴,望向窗外,出了城以后外面阳光越来越大,这里到目的地要花上那么久的时间,他却没有买卧铺票,只是因为讨厌睡在那样的床上。
  "诶!小玲!小玲!"——随着一声苍老的呼喊,顾浴洋浑身一震,那个一直在他斜对角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面前,还往他怀里狠狠一扑。
  顾浴洋不讨厌小孩,但也不喜欢,幸好这个孩子收拾得很干净,而且很乖,就是有些呆呆地,抓着顾浴洋的外套紧紧不放,睁着眼睛看顾浴洋。
  有好一阵子,顾浴洋也不太喜欢被人这样直愣愣地盯住,大概也是因为刘理。
  因为他最后一次见到刘理,刘理就是用这样的眼光看他。
  坐在对面的两个老人焦急地跨出来,想绕过矮桌走到顾浴洋这边,顾浴洋对老人家们笑笑,拍了拍小姑娘的背,小姑娘还是呆呆地看他,眼光里几乎透出痴傻来。
  两个老人也是没办法,小姑娘兀自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许久,终于松开了紧紧抓着顾浴洋衣服的小手,转头拿了一个橘子,动作笨拙地托到顾浴洋面前。
  顾浴洋忍不住露出个笑容来,温柔得不行。
  他当然不会忘记刘理也很喜欢塞东西给别人吃,刘理总觉得对人好就是要把自己吃到的好吃的也给他人一份,刘理身上的衣服口袋里总是塞着瓜子花生之类的吃食,嘴巴一刻都闲不下来。
  他摸摸小姑娘的头,拿了橘子说声"谢谢",那小姑娘便红着脸跑回了奶奶身边坐下。
  因着这个机会,顾浴洋跟小姑娘的爷爷攀谈了起来,闲谈中得知两个老人是山东人,带着孙女去B城看儿子和儿媳,现在是要回家去。
  老爷子精神很好,普通话也比老太太要标准许多,看起来像受过挺好的教育,和顾浴洋讲话倒还聊的起来,得知顾浴洋是X城人,现在在B城工作,今天是去S城看望朋友时,赞叹道:"年轻人就是要像你这样到处跑嘛,到处看看总是好的。"
  顾浴洋笑笑,不置可否,其实他还是第一次在没人陪同的状况下跑这么远,以前在X城和B城间来往时总有人陪。
  两人又聊了许久,老人家很快就下了火车,顾浴洋的对面换了人坐,他便又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五年,五年让他改变了许多,让他不再与老人们说话时感到不耐烦,不再有着精神病一样的洁癖。
  他是这样顽固的人,刘理又是那样容易被环境所改变的人,不知道五年的时光,会让刘理改变多少。
  刘理的改变,是顾浴洋非常害怕见到的。
  不敢去想太多,顾浴洋托着下巴,闭上眼睛,后来却睡着了。
  二十几个小时如果在一个人专注地做着什么时也是能很快会过去的,顾浴洋在半梦半醒间又对五年未见的刘理做了许多幻想,脑海中走马灯般地过渡了一些可能的会面场景,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其实,时间在一个人怕着什么时,也是很快就会过去的。
  顾浴洋既是期待与刘理的见面,又是害怕。
  他怕刘理变得太多。
  毕竟五年来他们没有过任何联系。
  于是在见到S城碧蓝的天空和墙缝里都散发着一股文弱气的亭台楼阁时,顾浴洋的脚忍不住软了一下。
  他很快站住了,在马路上找了车,给了他一个地址,那还是刘理以前在顾家服装厂工作时写的家乡住址。
  上了车,很诧异地发现广播台正放着张国荣的歌,是没听过的一首歌,一向不喜欢与陌生人攀谈的顾浴洋忍不住问道:"师傅,请问这是什么歌?"
  司机师傅听顾浴洋的口音带点北方腔,笑了,操着一口软软的甚是不标准的普通话道:"张国荣的新歌啊,叫有心人,好听撒。"
  顾浴洋点点头,冲着司机师傅的后脑勺一笑,闭起眼睛来。

  第三十七章

  刘理的家乡和顾浴洋以为的不大一样,他以前总听刘理说下河捉鱼的事情,还以为这儿遍地都是水,需要撑着小船才能行路。想不到出租车一路从市中心开到刘理家所在的小镇,顾浴洋也没看到几条河,偶尔经过一座桥,那也是水泥铺就的大桥,根本不是顾浴洋设想中的青苔石板桥。
  不过这儿天倒是蓝的很,只是高大的厂房也如顾浴洋的家乡一般多。
  除了划归出来的旅游区和乡下地方,这座水乡的其余部分,都跟别的城市一摸一样。
  出租车师傅进了小镇,半路停了一下车,拉着路人问了问路,便依然胸有成竹地直接往下开去,看起来确实是个办事麻利又爽气的司机师傅,实际上他也做得很专业,很快把顾浴洋送到了目的地。
  农村里与城中的景象就大相径庭了,天空看起来更是浮得高远且明亮,丝丝的蓝色被阳光的触手一裹就变成了一种既是剔透又是柔软的奇妙物质,那看起来真是让人舒服,顾浴洋深深地吸了口气。
  虽然他脚下踩的还是水泥路,这条只有一辆轿车那么宽的马路旁是条小河,马路在尽头拐了个弯,转进了一座村庄里。
  司机师傅收了车钱,依然操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对顾浴洋说道:"你在那边拐弯,前面那个村子就是你要找的,要是找不到门牌号,可以再问问别人。"
  他指指点点的,看起来很有指挥家的气派,顾浴洋点点头,徒步走完了这短短的距离。
  其实这乡下的农村也与他想象的不大一样,他还以为这儿遍地都是白墙黑瓦,哪知道村口就矗立着一家粉墙红瓦还带着不锈钢围栏的小别墅,看起来是刚建不久的房子,周围还摞着几堆新砖,甚至还有搅了一半的石灰。
  大概现在正流行建新房子吧,村里有几户人家房子都拆了一半,门口堆着砖头黄沙等。改革初期到九十年代,一直是中国农村经济高速增长的一段时期,刘理家在中国东部沿海地区,算是发展得不错的一个城市,就算是农民生活也不差。
  已经傍晚了,顾浴洋走过一条小弄堂,被隔壁一户人家厨房里传出的刺耳油锅声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很快找到了手中小纸条上标着的门牌号,村中第二排房子中从东开始数第一家。
  刘理家旁边就是条小河,河岸斜斜长了棵直径约有半米多的大树,顾浴洋跟这棵大树算是很相熟,就忍不住往那棵树多看了几眼,因为刘理说他小时候时常跑去扒那棵树,甚至还会躺在树干上睡大觉。
  顾浴洋望着刘理家紧闭的大门,里面的灯都开着,顾浴洋叹口气,想起五年前看到刘理窝在自己家外面墙根下的样子。
  离得太远了,看不太清,但顾浴洋确定刘理肯定看到自己了没错。
  他当时心中是有些怪刘理的,为什么不直接上来跟他说话呢,那样探头探脑畏畏缩缩的,让顾浴洋看了觉得好气又好笑,却在心脏底部,又一点点地泛上软得像刺猬肚皮般的酸楚来。
  他想过,如果当时刘理从那个墙根后头出来找他,他会怎么做。
  可能还是会冷冰冰地让刘理回家吧,顾浴洋自己都是心慌意乱地,那阵子他真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地鼠,可以不用考虑那些事情,可以不用那么心慌。
  他在刘理家门口站了一会,已经有推着自行车回来的刘理家邻居对他产生了好奇心,喊他道:"喂,你找谁啊?"
  说的是方言,顾浴洋没听懂,想他问的应该自己找谁,便答道:"我找刘理。"
  那个中年妇女看起来挺和蔼,圆圆胖胖的一张脸,她身后有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看到顾浴洋,车子猛然刹住,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中年妇女被身边的动静吓一跳,回头看到人,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方言,又指指顾浴洋,大概也看出顾浴洋是外地人了,便用普通话道:"这个人找你喏。"
  她又对顾浴洋和气地笑笑,便推着自行车进了自己的家门,留下了顾浴洋和刘理。
  晚霞正把天空晕成斑斓的色彩,红的紫的金的,刘理和一辆黑色的自行车站在那斑斓的夕阳前方,顾浴洋忍不住眯了眯眼。
  在定睛细看,刘理和五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看起来倒是呢衣服,不是他以前常穿的夹克衫,那些夹克总让刘理像只鼓鼓囊囊的小青蛙似的。
  两人都对视了许久,最后顾浴洋扯着嘴角笑了笑,说道:"我来看看你。"
  刘理像才反应过来一般,终于有了动作,可他依然是那样呆呆的样子,推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跑过来,看起来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抬头望望顾浴洋,又讷讷地低下头,满面通红地掏钥匙开门时手都是抖的,只在钥匙顺利□锁孔时才发出声叹息般的响应。
  听到外头的动静,里头有个老太太冲出来,应该是刘理的妈妈了,见到刘理便说道:"回来啦?"
  这句虽然说的是方言,但顾浴洋也听懂了,老太太看到跟着刘理的顾浴洋,一愣,露出个笑来:"朋友啊?"
  刘理点点头,把自行车弄进家里,就停在大堂里面,顾浴洋对刘理妈妈点点头,喊道:"阿姨好。"
  这个发福的老太太,跟顾浴洋的母亲许语博自然是两个世界的人,完全不一样的类型不一样的人物,顾浴洋忍不住看看刘理的后脑勺,就像他跟刘理一样,差别是那么的大。
  刘理这样的年轻人,许语博不一定喜欢,但顾浴洋这样的小伙子,却会招大多数中年妇女的喜欢,他一看就是有上进心又接受过良好教育,而且多半是知识分子家庭出生,这样的人多肯定被人跟"有出息"之类的字眼联系在一起,巴不得自己的子女和他们多交流。
  顾浴洋对着看起来很是惊喜的刘妈妈道:"我是刘理在西安时认识的朋友,过来看看他。"
  刘妈妈很高兴,连着应了几声,可她虽然听得懂顾浴洋说的,自己却又不会说普通话,只好对顾浴洋勉强说道:"你先坐,先坐。"
  顾浴洋看看刘理,刘理也正看他,他便在刘家大堂八仙桌旁的条凳上坐了,刘妈妈对刘理说了一通什么,又冲顾浴洋一笑,便转回厨房忙去了。
  刘理急匆匆地也跟到厨房,顾浴洋一愣,以为刘理不想跟他独处,心里忍不住拂过些无法忽略的难过,可是只一小会,刘理就捧着个玻璃杯出来了,里面泡着热乎乎的茶水。
  刘理拉过另一张椅子,在八仙桌另一面坐下,和顾浴洋中间隔了一个桌角,不远也不近。
  顾浴洋道了谢,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一时间两人顿时又没了话。
  五年时光,磨平了顾浴洋心里犀利执拗的部分,不知道也改变了刘理哪里。
  虽然他外表看起来是没什么变化,头发还是像狗毛一样乱飘,身材也还是那样瘦瘦小小的,就是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可能他现在工作挺忙。
  顾浴洋想问刘理为什么不回X城了,他后来从刘理的住处出来,遇到楼下水果店的老板,那老板明明就跟他说,刘理只是暂时回家一趟,看过自己父亲后就会回来。
  但后来整整五年,顾浴洋都没再见到刘理。
  他时常开着车去刘理的住处,后来甚至还给那间空空无人的地方交房租,可他就是见不到刘理,一直都没见到。
  第一年年末,刘理没带走的缝纫机不见了,顾浴洋以为是刘理回来把它带走了,忙乱地找了几天,却发现是刘理写信给那水果店的老板,托他把裁缝铺子里的东西都卖掉。
  那个时候顾浴洋就有很不好的预感,他想刘理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这样的回忆让顾浴洋酸涩而焦急,他明白自己是自作自受,毕竟在恋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和尊重,他诞生那样对刘理不尊重的犹豫,还差点将自己的犹豫付诸行动,刘理离开他,那就他那不尊重的代价。
  两人都沉默着,最后还是顾浴洋先开了口,他说道:"你爸爸……身体还好吧?"
  顾浴洋想暂时先避开以前那糟糕的回忆,因为他不知道刘理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把以前的疑问说出口,也许不仅仅是尴尬,更会让两人陷入更加差的境地。
  总要给彼此都留一些退路吧。
  刘理点点头,有些手忙脚乱地答道:"他现在应该在楼上看电视。"
  声音低低的,里面混藏着没法躲避的怕。
  顾浴洋心里一跳,刘理这是在怕他吗?
  他让刘理害怕吗?
  这个想法冒出来,就压不下去,像是个鱼刺一样扎在顾浴洋胸口,刘理怕他,太奇怪了,他知道以前刘理喜欢他的同时也有些崇拜他,但是害怕他……
  这也是自己自找的。
  顾浴洋苦涩地叹了口气。
  刘妈妈很快端了饭菜出来,招呼开饭,刘爸爸这个时候才挪着步子从楼上慢悠悠地下来,刘爸爸是个瘦瘦的高个老爷子,看起来精神也挺好的。
  刘爸爸倒是会说普通话,他对顾浴洋也挺喜欢,跟顾浴洋聊着天,便不住地夸奖他道:"到底是大城市出来的,见识真多。"
  顾浴洋被夸得很不好意思,顾妈妈在旁问道:"小顾有没有结婚啦?"
  刘爸爸便帮着翻译,顾浴洋一愣,望向刘理,刘理低着头吃饭,一声不吭。
  顾浴洋摇摇头,刘理现在看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以往那样带着羞怯的爱意,反而是带着空洞的害怕,那样的眼神也让顾浴洋觉得害怕。
  "呵呵……"刘妈妈笑起来,又跟顾浴洋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顾浴洋听了却是不懂,刘爸爸解释道:"我们家刘理今年就要结婚了,是个在毛纺厂做会计的小丫头,人很漂亮,以前就是在你们那个城市上的大学,高材生呢。"
  顾浴洋呆住。
  刘爸爸还在说,似乎对新媳妇很满意,又对刘理能认识这样的媳妇而感到骄傲似的,说了一大堆。
  顾浴洋又一次看向低着头的刘理,眼里充满了迷茫和不解。
  这一次刘理却看向了他。
  直直地,望着顾浴洋。
  顾浴洋呼吸停滞了一下,他很快转开了眼睛。

  第三十八章

  刘理去年刚进了一家服装厂工作,和他的对象也是因为工作才认识的,谈了快满两年,女方那边条件非常不错,而且她很喜欢刘理,谈着谈着,两人便准备结婚了。
  两年的时间就恋爱来说不算很长,可也足以构成婚姻的理由,只是顾浴洋完全没法去想象这五年刘理的心境是如何改变的。直到夜里独自躺在床上时,顾浴洋才慢慢想起,今年刘理已经二十八岁了。
  不管他的外表看起来多么苍白瘦弱,他已经二十八岁了,还有两年就要满三十岁了。
  二十八岁是什么概念,有的人二十八岁时孩子都读小学了,稍微晚点结婚的,孩子也该会喊爸爸妈妈了吧。
  可刘理一直没结婚,他本来刚跟顾浴洋认识时说过自己对未来的规划,他是准备在二十六岁前结婚的。二十五岁回家,二十六岁结婚,然后生孩子养孩子,这样一步步普通且平凡地往前走,他计划得很是顺畅,虽然大而化之,但是井井有条。
  顾浴洋却一直下意识地以为刘理不会结婚,以前他是没有去考虑过刘理的事情,后来他喜欢上刘理,刘理也喜欢他,他两又怎么可能再找女人结婚呢。
  今天,刘理的父母却说,刘理要结婚了。
  而刘理一个解释都没有,他们一起吃过晚饭后,顾浴洋被刘理的爸爸拉着说了许多话,刘理坐在一边陪同,偶尔被问到话时才会答上一两句。
  顾浴洋看得出来刘理不想与他坐得那么靠近,只是顾浴洋算是来看望刘理的客人,刘理不得不坐着陪他。
  只是每次顾浴洋看向刘理,刘理都低着头,他们之间的相处变得微妙又漫长,好像一朵巨型大丽花盛开的过程,花瓣们阴沉着脸一点点展开来,因为这开放的过程太过迟钝拖沓,透不出一丝美感,只让人觉得孤单又乏味。
  他们还是恋人吗?
  不,当然不是了。
  刘理以为顾浴洋不要他,便预备单方面结束这段关系,顾浴洋望着小小客房中的天花板,头顶一盏壁灯在黑夜里不怀好意地与顾浴洋对视,似乎在嘲笑他。
  顾浴洋叹着气,又是无奈地,又是难过地。
  他起身,轻声走出去,乡下地方房子都不小,主人两间卧室除外还有间小客房,也就是顾浴洋的住处,就在刘理房间的隔壁。
  顾浴洋站在刘理房间门口,四周悄然无声的氛围像有了形体一般渐渐向他压过来,他抬手敲了敲门,不管如何,他得跟刘理谈谈。
  门很快便打开了——顾浴洋以为得等上好一会——看来刘理也还没睡,他开了门,避无可避地望着顾浴洋,遮遮掩掩的黑夜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湿润又明亮,就像以前他每次见到顾浴洋的时候一样。
  "我有话想跟你说。"顾浴洋抢在前面说道,他们的相处再让人紧绷,有些事情也是要说清楚的,如果不说,那阴暗的部分会像个死结,越收越紧。
  顾浴洋都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平静,他在过来的路上做了许多打算,也曾设想过刘理已经结婚,却想不到是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境地,看起来他还有挽回的余地,只是刘理似乎不准给给他挽回的机会。
  刘理点点头,应了一声,大概有些紧张,"恩"了一半,似乎被口水卡住了,顿了一下又发出蚊子般的低低的声响,顾浴洋忍不住想笑。
  他收敛了面容,假装没有发现刘理这小小的慌张,直接进了刘理的房间。
  这房间不算大,但比刘理以前那个裁缝铺子可大多了,至少床不再是单人钢丝床,而是可以睡上两个人的木板床。
  窗户边还有书桌,书桌边则是一架书柜,书柜顶上摆了台小小的老旧的电视机,房间的另一侧则是一台缝纫机,各种家具把整个空间塞得挺丰富。
  看到这个缝纫机,顾浴洋觉得有些恍惚,刘理房间的壁灯昏暗无比,让顾浴洋眼皮勃勃跳了起来。
  刘理开了房间里的灯,顾浴洋坐到书桌边的椅子上去,刘理则在床沿坐下来。
  顾浴洋忽然又想起一个细节,以前他每次去裁缝铺子找刘理,刘理都把床让给他坐,自己坐在小小的矮凳上,笑嘻嘻地仰着头看自己。
  他一直都很习惯刘理对他的好,虽然那些好在以前的顾浴洋心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因为它们都太细微了,比蒲公英的种子还轻,稍微有些动静便被吹跑了,然后洋洋洒洒地飘起来,不知道要落向哪里。
  现在顾浴洋大概知道那些种子要落到哪里去了,因为刘理要结婚了。
  "怎么一句话都不说?"顾浴洋笑着说道,刘理正盯着自己的脚背,顾浴洋来到刘家后,他还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呢。
  寂寞的花瓣展开着,粗糙的叶片刮搔着顾浴洋的心脏,顾浴洋托住侧脸,都有些不敢去看这个时候像座大山一般沉默的刘理。
  "你……你说有话要说……"刘理最后这样说道,抬头迅速地看了顾浴洋一眼:"我……等你说。"
  顾浴洋又轻轻地笑了起来,空气里的什么东西一下子散了开去,像是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拨开的涟漪,他顿了一会,摸到外套口袋里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伸手掏出来,发现是昨天火车上那个小女孩子给他的橘子。
  橘子个头不大,也亏得顾浴洋一路装到现在,毕竟他心里事太多,不消几分钟就把这个橘子的存在忘记了。
  他掂了掂那个小小的水果,伸出去给刘理:"昨天火车上有人给我的,吃吗?"
  刘理摇了摇头,顾浴洋又补充道:"反正我也不想吃。"便走过来,把橘子塞进了刘理的手里。
  两人的身体接触的瞬间,顾浴洋感觉到肌肉的紧绷,他缩回手,又退到书桌边坐下,有些讷讷地,空气里刚被拨开的什么又重新聚起来,顾浴洋感觉到那压力,咬了咬牙,终于说道:"你要结婚了?"
  刘理握着那个橘子,点点头。
  "有照片吗?女方?"顾浴洋又问道。
  刘理点点头,乖乖地起来找照片,虽然看起来预备跟顾浴洋绝交了,他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听别人的话,天生就是这样逆来顺受的气质,不知道那个女的人怎么样,不知道他们结婚了她会不会欺负刘理。
  胡乱地想着,顾浴洋看着刘理的背影,嗓子忽然有些干涩,说道欺负,又有谁比他欺负刘理还欺负得厉害呢。
  刘理从床头柜找出一本崭新的影集,打开来,拿了一张照片给顾浴洋看,顾浴洋又是心里一涩,刘理把别人的照片放在自己家的影集里,那个女的,甚至还不能算刘理的家人吧。
  他接过照片,房间里大灯开了以后光线非常充足,他可以清晰地看到照片上那个女性秀丽的容颜,烫着挺大的卷发,穿着红色的格子外套,还化了妆,看起来是个端庄又大气的女性,想必性格也不会太差。
  顾浴洋想从那张脸上挑出些毛病来,比如她画的眉毛太浓了,粉擦得太白了,嘴唇颜色也太红了,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在把照片还给刘理时说了句:"她没我好看。"
  和别人比样貌,也不知道自己要争什么,大概因为刘理的父母夸这个女性漂亮吧。
  刘理一愣,喃喃地答道:"她……人挺好的。"
  "哦?"顾浴洋忽然觉得有些可气,站起来反问道:"我人不好吗?"
  刘理正在收拾影集,忽然被走过来的顾浴洋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看起来还挺想点头,呆了半响才摇头道:"你脾、脾气不太好……"
  "脾、脾气不太好。"顾浴洋撇着嘴学着刘理说话,也不知道心里忽然冒出的一小簇邪火是怎么回事,他已感觉不到周遭寂寞冷清的花瓣了,只是觉得心里热了起来,虽然热的方向不太对头:"五年没见,你都结巴了啊?"
  "没、没有……"刘理的声音一下子矮下去,红着脸缩起了脖子。
  这倒挺像两人以前的相处模式的,但刘理以前缩着脑袋是因为害羞,现在则是因为害怕了。
  "都要结婚了。恩。"顾浴洋重重点了点头。
  他都不结婚了,还留在了国内,揣着忐忑的心脏来找刘理道歉,刘理却要结婚了。
  这是怎样的因果循环啊。
  又是怎样的悲哀往复。
  他的成天怀着羞怯笑意的小裁缝,大概是找不回来了,找回来了,也不是他的。
  顾浴洋几乎都快要哭出来了。

  第三十九章

  秋末初冬,正是气候变化极大的时段,昨天气温又骤然降了几度,今早刘理裹得像个粽子般出门许久,回来时提着条巨大的鱼钻进了后厨。
  顾浴洋陪着刘家爸爸坐在楼下大门外的空地上,今天是周六,城里农村都是休息的日子。早上天气还不错,没有受昨晚的冷空气影响太多,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好些人都搬着凳子坐在屋外晒太阳。
  顾浴洋在人堆里当然是顶扎眼的,他跟刘爸爸刚坐下不久,就吸引了一对拿着瓜子花生的人过来,瞧稀罕一样瞧顾浴洋,个个都问顾浴洋是打哪来的。
  看来刘理家乡的人民都还挺热情,有几个在外见过世面的中年男人,颇能讲出些东西,听说顾浴洋现在在首都自己办公司,都对这个年轻人有些肃然起敬,七嘴八舌地跟他打听起首都的情况来。
  他们倒不欺生,顾浴洋也不会反感这种没什么心机的好奇问话,聊得热闹,一个冷冰冰硬邦邦像冰锥子一样的声音横着扎进了这一团暖呼呼的软里——
  "诶哟,这不是我们的顾大少爷么!"
  众人都抬头,刘理爸爸招呼道:"诶呀,小竞小竞,来,坐坐坐。"
  居然是刘竞,顾浴洋看着头顶青天的刘竞,第一时间压根就没认出他来,毕竟刘竞在他印象里只是个对刘理很好的同乡,不过顾浴洋也晓得刘竞以前就看他不顺眼,他不计较是因为——他觉得刘竞对自己根本构不成威胁。
  这个样子抬头望着刘竞,世界跟五年前一比好像颠了个个儿,自己变成了外乡来客,本地小伙子刘竞正吐着瓜子皮看他。看了一会,刘竞翻了个白眼坐到中老年男人堆里,大家都唤他"小竞",他也四处喊"二伯""三叔",喊过一轮就翘起二郎腿,旁边立刻有人递过一杯热茶水,刘竞就着喝了一口,又瞟瞟顾浴洋,"嘁"了一声。
  真是众星拱月,顾浴洋忍不住在心里调侃道,大家的注意力不放在他身上了,他忍不住去想钻进屋里后没露过头的刘理来,想着想着便探出脖子往大门里头张望。
  在一旁的刘竞跟大叔大伯们聊了一会家长里短,终于拔出空来,迫不及待地扭头望向顾浴洋,一脸刻薄地撇了撇嘴,说道:"顾家的少爷,我只当西北风能带雪过来,想不到把你也带过来了,看来现在的西北风真是要不得。"
  顾浴洋对他笑笑,喝了口茶,不答话,他现在没心思跟刘竞拌嘴。
  刘竞又说:"怎了?老家混不下去了?来投靠我们刘理了?"
  顾浴洋还是笑笑,看看明显挑衅的刘理,不答。
  旁边有个大叔说道:"嘿嘿,小竞,人家现在在首都自己开了公司咧。"
  "啊哟。"刘竞夸张地提高声音道,"有本事!有出息啊!真是有钱人的命,以前当少爷,现在自己当老板啦,有钱人,啧啧啧。"
  听他说得过火,顾浴洋打断他明显讽刺的啧啧称奇:"小公司,还没开张。"
  "那也够了不起的了。"刘竞斜着眼睛狠狠吐出一个瓜子壳,说道:"大家是不知道,顾浴洋他家里可有钱了,开了三四家厂,前几年刘理还在那外头时我就见过他,顾浴洋家里汽车就有好几辆,他自己开一个什么……吉普?是不是?不是那种绿色迷彩的军用车,就是部黑色的大家伙,高级得不得了。"
  那时候小轿车还是很稀罕的物件,虽然已经算九十年代中期,毕竟还是在农村,全村都没有一辆小汽车。
  大家又热闹开来,小汽车的吸引力相当大,一时间气氛高度专注,顾浴洋不得不专心地应付起大家的询问来,汽车的品牌啊款式啊一个月要加多少油啊,都是大家好奇的地方。
  一群男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偶尔有一两个被家里找来的妻儿带回家吃午饭,这时刘竞却安静下来,在旁边闷不吭声地吃瓜子剥花生,吃得差不多,搓搓手,对刘理爸爸说道:"伯伯,等会我在你家吃饭啊。"
  刘理爸爸点头说好,刘竞咕哝一句"我去厨房帮忙"便从椅子上溜下来往屋里钻。
  顾浴洋一时也没了聊天的心思,思绪飘飘荡荡地跟进了后面,不知刘理现在在干吗?烧火?洗菜?
  昨夜顾浴洋几乎没睡,夜里反复被自己折腾着,睁开眼睛也只能看到空茫茫的黑,他也不知道怎么给自己目前这种行为定义,都过了二十五岁了,马上他要满三十岁,然后是四十岁,人生能有多少个五年?
  他的二十岁,也早就过去了。
  刘竞拍拍屁股跑进刘理家后厨,刘理正在井边提水冲地,地上的血被瞬间被清澈的井水冲进了下水沟。刘竞跟刘理妈妈打了招呼,便过去帮刘理收拾东西。
  "刚杀了条大鱼,今天吃鱼头汤。"刘理笑嘻嘻地说,提到吃他永远开心,边说边搬起一旁的大瓦罐,"其他的鱼段子都腌起来了,过两天送些去你家。"
  "腥死了。"刘竞撇嘴道,给刘理帮完忙,又随刘理进了厨房,刘理坐下来烧火,刘竞见自己没什么可以帮的了,就拿着个椅子在一旁坐下来,厨房的小桌上放着叠报纸,看起来是挺早时候的旧报纸了,刘竞便随手拿过来看看打发时间。
  看着看着,听到刘理妈妈跟刘理商量道:"前几天杀的两只鸭留了点鸭肝鸭肠下来,今天和蒜苗一起炒了吧?"
  刘理答道:"顾浴洋不吃动物内脏的,别烧吧。"
  刘竞听得嫌弃得直撇嘴。
  刘理妈妈奇怪道:"怎么不吃?"
  刘理抓了抓头:"我也不太懂,他不肯吃猪大肠的,别的可能也不吃。"
  刘竞一扔报纸:"顾浴洋没吃过猪大肠啊?那怎么行,下午我去买点猪大肠给他尝个鲜,城里人居然连猪大肠都没吃过,太可惜啦,对不对啊伯母?"说着还一脸坏笑地跟刘理妈妈挤眼睛,把刘理妈妈逗得大笑。
  听刘竞这样说,刘理悄悄地瞪了他一眼,被眼尖的刘竞逮个正着,翻着白眼看向刘理:"你倒护得紧,快,顾浴洋还有什么不吃,你快说,免得一不小心放多了东西毒死他。"
  刘理妈妈皱眉喝道:"小竞,胡说什么。"
  刘竞一扭头,又笑眯眯地看着刘理妈妈:"诶,这不是怕城里人身体精贵嘛。"
  他那么一说,也就是出个嘴气,刘竞的特点就是嘴巴坏得不得了,但他这一句出来,倒给刘理提了个醒,他低头想了想,对妈妈说道:"顾浴洋不吃蒜的,还有生姜要切细点,做完红烧肉要把花椒啊那些香料都捞出来,不然他也不肯吃。"
  他还记得以前有一回跟顾浴洋在饭店吃红烧肉,顾浴洋不小心吃到一个花椒,气得不得了,后来就再也不许刘理去那家饭店吃饭了。
  刘理妈妈对客人都比较宽容,顾浴洋这些小习惯看着龟毛,也不是不能满足,倒是刘竞,简直被刘理气了个半死,一直到吃饭都怀着口恶气在胸腔,恨不得指着顾浴洋的鼻子狠狠骂上一通。
  吃完午饭,刘竞把饭碗一推,对刘理招呼道:"等会带小狗出去走走吧,可好?"
  刘竞的朋友送给他一只有品种的长毛狗,很是漂亮,刘竞疼那狗疼得像儿子一样,每天都要带出去散步。
  刘理也很喜欢那条狗,很愿意跟它亲近,便点点头:"等我洗好碗。"
  顾浴洋也站起来帮忙收拾碗筷,被刘理妈妈拦下,刘竞不知道从哪里又抓了把瓜子在手中,一边嗑一边瞄顾浴洋:"别假客气啦,真吃不消你这么客气,等会一起出去走走?"
  还以为顾浴洋回反驳自己一两句,毕竟刘竞也晓得自己说话不太中听,想不到却收到顾浴洋投来的感激的一瞥,想来是感激刘竞给他创造了跟刘理相处的机会?
  刘竞在心里冷笑一声,城里的小伙子真是天真。
  今日他不搞死这个顾浴洋,他还姓刘么?
  阿呸。

  第四十章

  "这儿本来是个树林,现在在建新的中心小学,你说这年月里小孩读书条件多好,我儿子呆的托儿所在镇上,里头房子花里胡翘的可漂亮了……我记得我跟刘理小时候读书都在一所破庙里读的,现在那庙也拆了,变成了一个工厂……"
  从村子出来,三人一狗沿着大马路慢悠悠地晃,刘竞养的那条大狗金灿灿的,在太阳下蹦蹦跳跳时那身长毛就像波浪般漾出层层金光,顾浴洋耳朵里听着刘竞说话,眼睛却看着那一片金黄看得眼睛都不眨,大狗正热情四射地往刘理身上扑。
  旁边人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刘竞的法眼,他装了一口袋花生瓜子出来,吃着吃着,狠命弯起胳膊捅了一下毫无防备的顾浴洋,使了十成力道,见顾浴洋痛得皱起了眉,刘竞心里愉悦得眉毛都挑了起来,嘴里瓜子皮漫天乱飞:"我们这儿小是小了点,这两年发展还不错吧?就是基础设施差点,再过十几年也能追上城里啦。"
  顾浴洋摸摸自己的胳膊,不吭气,敷衍地对刘竞点了点头,依然盯着走在前头的刘理。
  他们刚出来时刘理还有些拘谨,等他被狗拽到前面去了,就咧开嘴嘻嘻笑,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了他跟那条狗,周围人变成了模糊的马赛克背景,看都不要再看。
  刘竞半阖着眼皮,刘理独自走在前面,顾浴洋又情绪低落地慢慢拉到后面去,这可不太适合进行他的计划。
  他塞了两颗花生仁进嘴里,拍拍手上的碎屑,张口唤自己的狗:"阿黄!回来!"
  刘竞的这条狗跟谁都亲,叫花子面前也能开开心心地甩尾巴,说到底还是认主的,心底最喜欢的人依然是刘竞,被刘竞喊住,兴奋地叫了一声,撒开大腿往回跑。
  狗回来了,刘理自然也得放慢了速度,等刘竞和顾浴洋慢慢跟上去。
  顾浴洋依然走在后面。
  刘竞拽紧狗绳,走到刘理身边,回头看了眼慢腾腾跟在后面的顾浴洋,嗤笑了声。
  "你跟小敏是什么时候结婚来着?年初三?"他转头向刘理问道。
  小敏,是刘理的对象,这个女孩子全名叫钟敏,年纪比刘理还要小上几岁,对刘竞来说属于小妹妹级别,所以喊她小敏。
  "恩。"刘理声音低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刘竞转身对顾浴洋爽朗地喊道:"过完年年初三刘理结婚,还有两三个月了,到时候顾老板可一定要来参加啊!"
  他今天几次对顾浴洋挑衅,都收不到回应,这次话还没说完,顾浴洋就有动静了,不过也只是抬起头,直直地望着刘理。
  "哦,年初三,顾老板在家正好过完春节,大概还赶不来……"刘竞又自说自话道,"要不然以后刘理孩子满月时再来呗?你两以前感情那么好,焦不离孟的,总得一起庆祝庆祝不是,不过礼金不要给太多,我们乡下不比你们城里,你给太多,我们几个刘理的兄弟面子上挂不住……"
  刘竞牵着狗自说自话了一通,觉得心里邪火泄得差不多了,回头却见刘理低着头也拉去了后面,他就见不得刘理这缩头缩脑的孬样,他说两句刺激刺激顾浴洋怎么啦,还舍不得啦!
  顿时刘竞怒道:"刘理!你怎么回事!你是阿黄么!主子走得慢了还要停下来等啊!给我滚过来!!"
  顾浴洋抬头看向刘理,两人之间相距三米左右,刘竞说出这样的话,想必让刘理很尴尬,实际上顾浴洋都觉得有点脸红,他原本不清楚刘竞知晓多少他们两人的关系,看这架势,想必他什么都知道。
  关于自己如何招惹上刘理,又如何与他相处,最后两人又是如何分开的。
  这整个过程刘竞大概知道得一清二楚。
  顾浴洋不会去责怪刘理把两人间的事情对刘竞诉说,心里难过,对朋友诉说也许是最好的发泄出口。他也跟梁霈文说过,结果最后梁霈文只对他冷笑一下,叹息般地说了句:"你这个人……"
  在顾浴洋跟刘理分开的五年里,他尝试着去读了许多中国文学名著,他想从已有的资料里快速了解中国人的思维,关于生活、理想、感情,中国人和美国人在人的本质上有相当大的差异,这就是顾浴洋和刘理的差异,而顾浴洋想把这种差异找出来。
  顾浴洋读的那些东西有小说也有散文,在这些作品中,他读到过一句俗语: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顾浴洋自己理解,这句话应该是说两头忙却两头不着边的一种差劲结局,他跟家里几乎没什么联系了,也没有继续自己的学业,准备了五年来找刘理,却发现刘理准备要结婚了。
  如果他更狭隘一点,他几乎可以把这一切都怪罪到刘理身上。
  只是他没这么狭隘,他明白,佛教轮回里的因果也就是这么回事,他自己种什么因,最后就结什么果。
  顾浴洋失神地想了会,觉得自己几乎要变成哲学家了,他脸上挂起些笑意,也亏自己这个时候还有精力自我解嘲。
  耳边突然划过一声刘理的惊呼:"小心!"
  顾浴洋还没反应过来,眼里的风景骤然变换旋转,他的背后忽然扑上个什么,撞得他往前跌去,直接掉进了马路边映着蓝天的河水里。
  这大概是人家包的鱼塘,河岸边还有个红砖的小房子和一个电压箱,电压箱应该是控制水泵的,顾浴洋在猛然的冲击下,只来得及瞥了眼青色的电压箱,便一头栽进了河水里。
  河岸上传来刘竞的张狂的大笑。
  顾浴洋吃了一嘴的河泥。
  冬天到了,那条河的主人昨天刚把河水抽干跟帮手们把鱼捕了,现在水还不深,顾浴洋摔到河床边,逃不过一身泥泞,刘理立刻从上头滑下来拉顾浴洋,浅浅的河水被搅得鸡犬不宁,小鱼小虾闪电般逃窜开去。
  等两人一身泥水地回了家,刘理便立刻放水给顾浴洋洗澡,他们家原先连卫生间都没有,刷牙都在天井里刷,洗澡在柴房烧土灶,今年因为刘理要结婚,新修了卫生间。
  还好弄了卫生间,不然灶里烧出热水来洗,还得让顾浴洋等好长一段时间。
  等刘理忙活完,便把顾浴洋带进卫生间去,又跑去楼上收拾干净衣服,顾浴洋可真是大少爷做派,带过来的小拖箱打一看,里面居然只有毛巾牙刷和内衣,还有个黑色的大砖头,大概是传说中的大哥大,刘理只得跑去自己房里,找自己的衣服裤子。
  "刘理,急着干吗呢?"妈妈从房里探出头来看自己忙得脑袋冒烟的儿子,后头爸爸也走出来看。
  刘理答道:"顾浴洋掉河里了,在楼下卫生间洗澡,我给他找些干净衣服。"
  妈妈又被刘理吓一跳:"怎么掉河里了?!"也跟着刘理出来匆匆地找衣服,"你的衣服小顾穿不下吧,我给你找点你爸的衣服。"
  收拾妥当了,刘理抱着一大堆衣服火急火燎地跑到楼下,看到刘竞坐在大堂里,正剥着花生逗着狗,就有些生气,说道:"你还有心情玩!"
  刘竞白了刘理一眼,依然嬉皮笑脸,看来顾浴洋掉河里让他开心得很,刘理咬咬牙,没法子,只好先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烟雾缭绕,顾浴洋坐在浴缸里,拿着毛巾擦脖子,刘理都没在浴缸里洗过几次澡,主要这长长的滑滑的浴缸让他非常不习惯,莲蓬头倒是在X城时用惯的了。
  他把衣服放到洗衣机盖子上,说道:"你只带了内衣来,衣服裤子我就找了我爸的给你,我的衣服你大概也穿不下……"
  "本来想着可能住不了几天,就没带衣服。"顾浴洋笑着说道,似乎心情不太坏,原本刘理还以为他会大发脾气。
  顾浴洋最让刘理怵的地方就是性子的阴晴不定,他多疑,脾气又坏,有些时候真的很让刘理胆颤。
  不过现在顾浴洋好像脾气没那么坏了。
  刘理走去浴缸边,看到顾浴洋膝盖上磕坏的地方和他手上擦破的皮,心头陡地一跳。
  从小刘理就知道刘竞的坏处,刘竞是个小心眼又睚眦必报的人,刘竞以前对别人做的更坏的事情也有,可刘理从没觉得刘竞过分,因为刘竞对他非常非常好,像亲弟弟一样。
  今天刘理看到刘竞把花生故意往顾浴洋身上扔,又看到阿黄往顾浴洋身上跳时,脑袋里真是吓得一片空白。
  回了家,刘竞还是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刘理难得地生起气来。
  刘竞怎么能这么不知轻重呢,那条河的水虽然抽干了,可河岸有一米多高,要是河床里有什么砖头铁片,撞到顾浴洋什么要紧的地方可怎么办,到时候刘竞可是要吃官司的。
  不过刘理也知道,刘竞是在给他出气呢。
  顾浴洋坐在浴缸里检查着身上的伤口,刘理蹲下来,只觉得鼻头酸酸的:"等会我给你擦碘酒,再裹实了,几天就能好的。"
  顾浴洋回头看他,看着刘理红了一圈的眼眶,抬起擦破了皮的手,用手背蹭蹭他的脸:"不碍事。"
  "还有哪里伤到了?给我看看呢……"刘理说,握住顾浴洋的手,上面红红的细细的杂乱一片,大概是被石子刮到的,看着就很疼。
  "还有脚吧,不过不碍事,血都没流多少,就是撞得有点疼,晚上你给我揉揉吧?"顾浴洋说,又用手指擦了擦刘理的眼角,虽然那里也没眼泪流出来。
  对于在合适的时机吃合适的豆腐这码事,顾浴洋掌握得是炉火纯青,时机上就算时机不合适,他还是想吃就吃,这个时候气氛这么好,刘理难得肯跟他说话了,他的心情不要太高昂,真恨不得被刘竞多陷害几次。
  刘理的耳朵红了起来,他头低了低,偏过了顾浴洋的动作,站起来:"那我去找碘酒和纱布,你等会要是要帮忙就喊我。"
  说完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没多久,顾浴洋便听到外头传进来的争执声,一听就知道是刘理和刘竞吵了起来。
  他呼了口气,看了看刚才被刘理握住的手指,笑出声来。

  第四十一章

  就身高长相来说,刘理长得实在不像他爸爸,刘爸爸年轻时是个笔挺挺的高个帅小伙,精神又潇洒,在部队工作那阵迷倒过万千少女。而刘理的相貌则秀气有余帅气不足,再兼那副一米六出头的小身板,年纪大的长辈们都说刘理是他妈妈年轻时候的翻版。
  身高摆在那里,刘理爸爸年轻时的衬衫长裤给顾浴洋一穿,倒还挺适合,外乡的洋气小青年摇身一变,活脱脱的本地知青郎,朴素了,还不显土气,顾浴洋可真是天生的好气质,什么衣服都能穿得很好看。
  好看得刘理妈妈直咂嘴,刘理帮着顾浴洋把毛衣套起来,刘妈妈在旁边绕着顾浴洋转,直夸顾浴洋像电影明星。
  顾浴洋问道:"像哪个电影明星啊?"
  刘妈妈操着本地话说:"庐山恋里的耿桦啊。"
  顾浴洋没怎么听明白,旁边刘理嚷嚷开了:"哪里像啊,妈你以前还说爸爸年轻时像郭凯敏,现在又说顾浴洋像,明明一点都不像。"
  顾浴洋又问:"耿烨和郭凯敏是谁?"
  "郭凯敏是一个电影明星,演过庐山恋和小街,都是跟张瑜演的,庐山恋里他演的人叫耿桦。"刘理答道,小心翼翼地拉着毛衣的下摆,避免擦到顾浴洋手上裹好的伤口。
  "张瑜又是谁?"顾浴洋又一次好奇地问,怎么这些明星他一个都不认得。
  "也是演电影的啦,庐山恋很好看的。"刘理耐心地解释,给顾浴洋把皮带绑好。
  "我像那个郭凯敏?"顾浴洋不依不饶。
  "一点都不像,我妈看的电影不多,神气点的男演员就认识郭凯敏一个,现在看哪家的小伙子长得好,就说人家像郭凯敏。"刘理说,最后拿起他爸爸最好的一件大衣给顾浴洋套上,"你的衣服都在洗衣机里洗了,外套我让刘竞带到镇上的干洗店去了,还好镇上今年开了家干洗店,不然都没法洗。"
  其实顾浴洋的衬衫也不能放在洗衣机里洗,不过这个时候他没心去计较那些细枝末节,抓紧沟通才是重点,刘理收拾起桌上的纱布创可贴还有碘酒之类的东西,顾浴洋帮他拿了些,两人一起去大堂旁边的储物间放东西。
  这房间顾浴洋还是第一次进来,他见刘理把自行车推进这个房间,本以为是停车的地方,进去里面一看,心里顿时噗通一跳。
  因为这里的布置太像刘理在X城时呆的那间裁缝铺了。
  朝南,是个耷拉着小花窗帘的大窗户,窗户看出去能看到坐落在前面的人家,窗户下面摆着台缝纫机,缝纫机一旁就是张铺了白色的厚实帆布的大桌子,刘理以前的裁缝铺子也有这样一张桌子。
  不过这房间里没有床,矮矮的绿色铁皮电扇也换成了长脖子的乳白色电扇,而且这里还多了张木质书桌,书桌上摆着一摞摞书报杂志。
  其余空出来的地方摆着两辆自行车,一辆是刘理骑的,另一辆大概是刘家其他人的出行工具。
  刘理走到书桌前蹲下,拉开下面的抽屉,把纱布碘酒放进去。
  顾浴洋蹲下来,刘理从他怀里拿过其他零碎物件,一件一件地码进抽屉里。
  "我看你楼上房间有个缝纫机,怎么楼下还有一个?"顾浴洋看着刘理动作,问道。
  "楼上那个是我以前学裁缝的时候买的,后来被我外甥弄断了皮绳,换了绳后一直不好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踩起来卡得很,那个时候我正好要去外头了,就索性放着没管。回来后要再用缝纫机,原来准备把旧的修好,小敏家有一台没人用,就抬到我家了……"刘理答,把抽屉收拾得整整齐齐,站起来拍拍裤子。
  小敏,又是小敏。听刘理的说法,这个钟敏似乎是个挺好的女孩子,又大方又会体贴人,甚至连刘竞那样看谁都不顺眼的人说起这个女孩子,也是挺喜欢的口气。
  顾浴洋跟着刘理站起来,看了看书桌上的杂志,有一摞杂志最上面一本封面标的日期是1988年12月,看来那是刘理很早前买的杂志。
  "都是X城带回来的?"顾浴洋指指那些杂志。
  "恩……"刘理走过来摸摸那些书,大概因为谈到了以前的事情,情绪没那么高了,声音低下来,却还是乖乖地回答道:"还时常看看呢,不过里面的衣服样式现在都不时兴了,很早就不做了。"
  书桌就是台普通的书桌,上面摞着杂志,还有台小电灯,刘理开了灯,把书桌中间的大抽屉拉开,里面列着一抽屉的磁带盒。
  "还有这些也是以前买了带回来的,我在家里做裁缝的时候每天都听的,后来去工厂上班了就不听了。"刘理说。
  顾浴洋低头,一片不认识的歌手名字,他快速地一列列搜寻过去,看到一个"张"字,便停下来伸出裹了纱布的手指了指,示意刘理拿出那盒磁带来。
  拿出来一看,却发现是个叫张宇的歌手,专辑名字叫【用心良苦】。
  "这个不是在外头时买的,好像是去年在镇上买的。"刘理说,"你要听啊?"
  顾浴洋摇摇头,又往下找,一张张看完了,却没再发现张姓歌手的专辑,忍不住问道:"张国荣的呢?"
  "咦?"刘理转头:"你都知道张国荣了?"
  顾浴洋笑:"恩,我后来听了他的歌,很好听。"
  自己喜欢的东西被人夸奖,终归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刘理笑眯眯,刚才提到X城时瞬间低下少许的情绪又抬起头来,好像晒到太阳的小花一样,"真的很好听的,香港人唱歌我都听不懂,所以就喜欢一个张国荣,小敏也很喜欢他,他的带子都被小敏借走了。"
  怎么老是那个钟敏。
  顾浴洋皱皱眉,刘理提起那个女人时得意洋洋的,难道他现在真的很喜欢她不成?
  可惜不管自己再怎么在意,顾浴洋也不好多提那个女人,更不好直接询问刘理的感情部分,不然他们之间因为刘竞制造的意外而好不容易有点回温的关系,可能下一秒就土崩瓦解。
  刘理低头仔细地看抽屉里自己的收藏品,笑的喜滋滋的,顾浴洋又转头四处看看,忽然把肩膀一垮,嘟囔道:"我腰疼。"
  刘理立刻跳起来:"哪里疼?"
  "这儿,这儿。"顾浴洋拳头抵住自己的后腰。
  "怎么疼起来了呢?"刘理慌张地问,"腰是白天掉进河里时扭到的吧,你等等我找膏药出来,等会贴好了就去床上躺着吧。"
  说完便转身蹲下,从那个装药品的小抽屉里找出一盒云南白药膏,站起来时太猛,一下子撞到了没来得及关好的大抽屉上。
  这可把顾浴洋吓得不轻,刘理撞得眼泪都出来了,哆嗦着嘴巴蹲在地上,顾浴洋赶紧过去扒拉刘理头发。
  "好大一个包。"顾浴洋倒吸一口凉气,心疼得不行,早知道他就不装腰疼了。
  这一撞,可让刘理蹲着缓了好一会才缓过来,顾浴洋给他吹着那个大包,听到动静的刘爸爸走进来见刘理蹲着,问道:"撞哪了?"
  顾浴洋抬起下巴指向大抽屉:"撞抽屉角了。"
  "不碍事吧?"刘爸爸又问。
  刘理摇摇头:"刚才疼得头都昏了,现在还好。"
  "没事了就起来吧,带小顾去他房里休息。"刘爸爸说着把刘理从地上扶起来,低头查看了下刘理脑袋上的包:"哟,好大的包。"
  "刚才撞得很厉害。"顾浴洋答道,看着那个包觉得心都揪起来了。
  "刘理脑壳硬,不怕的嘛。"刘爸爸看着刘理委屈的模样就笑哈哈的,转身对顾浴洋道:"刘理小时候偷偷溜去河里游泳,回家后他头发湿湿的被我看出来了,打了一顿后刘理就去把头发剃光了,回来还是偷偷地游泳,我一直没发现,直到有一天他在河里潜水,被河岸上小孩打的瓦片敲了脑壳……"
  刘爸爸说得哈哈大笑,顾浴洋听得也忍不住抿起了嘴角,刘理觉得丢人,顾不得脑袋上的大包了,抓了云南白药膏就推着顾浴洋往外头走。
  刘爸爸还在后面嚷嚷:"怕什么丢人呀!哈哈哈哈哈!!小顾又不是外人!"
  刘理理也不理爸爸,红着整张脸往楼上走。
  顾浴洋嘻嘻笑,"你小时候还挺皮。"
  "诶,小时候嘛……"刘理低声答道,声音像从嗓子缝里挤出来的,耳朵像煮熟了般红通通,"小时候哪个男孩子不皮啊,我就不信你小时候有多乖。"
  "我记得我小时候把我妈的珍珠粉全都倒在一个碗里加了水想和面的。"顾浴洋想了想,说道,他说起小时候的丑事时倒很镇定:"后来被我妈骂了一顿,罚抄了十遍课文,我妈倒没打过我。"
  "那珍珠粉能像面粉一样揉成团吗?"刘理好奇道。
  "当然不能。"顾浴洋柔和地看着刘理解开自己的皮带,又把衣服都抽出来,然后他再随着刘理的动作缓缓侧躺好。
  "是这儿疼?"刘理的手指按到顾浴洋的腰上。
  顾浴洋点点头,刘理便撕开一片膏药,轻柔地贴上去。
  "还有把葡萄汁倒进我妈喝的酒瓶里去。"顾浴洋说道,回忆往事时表情变得无比柔和:"后来又被骂了一顿。"
  "那不就是葡萄酒了吗。"刘理也笑道,给顾浴洋贴完了膏药,摸摸脑袋上的包,"诶哟"了一声。
  "对,我小时候也以为这样就会变成葡萄酒。"顾浴洋大笑,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坐到刘理旁边,探头想看看刘理脑袋的"伤势",刘理收拾好了膏药,正好抬起头来,两人的脸猝不及防地瞬间贴近。
  于是都一下子愣住了。
  他们以前还有更紧密的时候,只是五年没有见过面,那原本亲密的关系被时间切得零零碎碎,都不知道散落去了哪里,黑暗的时间长河能掩埋一切,爱与恨,痛苦与快乐,全都在河水的冲刷下失去了光彩,苍白地躺在河床上。
  顾浴洋抬起手来,用手指去抚摸刘理的脸庞。
  刘理颤了颤,睫毛一动,楼下刘妈妈喊开饭,他马上站起来,说:"要吃饭了,我先下去,你手不方便,等会我给你端上来。"
  说完就逃跑一般蹿了出去。

  第四十二章

  顾浴洋手上的伤处看着夸张,实则并没有很严重,一般洗干净了擦碘酒或酒精,这样处理一下就行了,刘理就不肯,紧张兮兮地一定要给裹上纱布,连带顾浴洋蹭破的膝盖也没放过,绕了一圈又一圈,好像顾浴洋不是伤了皮,而是断了腿似的。
  不好拂刘理的心意,顾浴洋更乐得装虚弱接受刘理的照顾,提着一双好好的手不动,衣服要刘理给他穿,饭也要刘理喂,间或偷空摸摸这里碰碰那里,从刘理的头发到刘理的大腿,无一处不遭殃。
  对刘理毛手毛脚是顾浴洋长年保持下来的"优良传统",五年没动手,居然还挺熟络,一点没不好意思,极有技巧性和隐蔽性。只是如今不同以往,以前刘理被摸了,至多红着脸笑笑再像个兔子似的跳开,今天顾浴洋刚意犹未尽地拉了刘理的手臂,就被轻轻挣开了。
  "你别老是乱动,再蹭到怎么办。"刘理说道,又乘了一勺饭菜举到顾浴洋嘴巴边,真是贴心备至,任劳任怨。
  "我这不是裹了纱布了么。"顾浴洋挥挥手,吃到了甜头,整张面孔都显出那种嬉皮笑脸的感觉来。
  外头的门被人哐啷一下踹开,进来一个大摇大摆的刘竞,见床边这两人的架势,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对着刘理说:"你还真是一把屎一把尿,说你奴才命还是说你当妈的命好,也高兴这样伺候别人!"
  说完走过来,扔了片纸到顾浴洋脑门上:"衣服我拿去外头洗了,过几天你自己去取。"
  见到刘竞那瞬间顾浴洋浑身的雷达就竖了起来,警报响个不停,这个刘竞不能轻视,小心眼就算了还那么泼辣,一个不当心就上了他的当中了他的计,还是得仔细应付才对。
  今晚的刘竞却好像不是来寻顾浴洋晦气的,他又站着骂了刘理几句就转身走了,顾浴洋提着的一口气这才放下。
  刘竞嘴巴坏,刘理从小跟他玩到大怎么会不知道他这点,不过被说多了刘理心里也不痛快,他又不是圣人,别人说得再难听也能微微一笑,况且,刘竞算是刘理的至亲,被至亲嫌弃地又说又骂,总是会伤心的。
  等刘竞走了,刘理就低下头,沉默起来。
  顾浴洋正开心灯泡走了,还想回头跟刘理温存一番,见刘理正把蛋汤和饭拌在一块,也不说话,就那么细细地搅着,搅好了,舀起一勺递过来。
  五年,五年,这五年,刘理单纯得过分的外壳似乎薄弱了很多,他也不再是可以任人随意捏来捏去的软柿子。
  乍看还是个柿子,只是没那么好捏了。
  他会躲顾浴洋,只因为他看清了很多东西,人再天真再想当然,总有看清事实的那天,喜欢一个人的快乐和前景现实的困难相比,哪边比较轻,哪边比较重呢?
  顾浴洋心里也清楚,刘理只是反应慢,又不是傻子,如果他是傻子,他也不会偷偷跑回来,躲着顾浴洋五年不见。
  顾浴洋摸摸刘理的头:"我自己吃吧。"
  十几分钟前他说自己没法拿勺子,要刘理喂,十几分钟后又要自己动手,刘理只望了他一会,没说什么,便把勺子给了顾浴洋。
  一时两人间没了话。
  有些事情就是这么麻烦,想抹舍不得抹掉,可被回忆绊着,要往前走又走不太动,干干耗着,时间的车轮一次次从那上面碾过去,碾成胡乱一片,回头一望更是糟心。
  顾浴洋一勺勺吃着饭,刘理在旁边坐着,可能准备随时给顾浴洋搭把手,顾浴洋说道:"我想看看你小时候的照片,拿来我看看吧。"
  刘理正小心地瞧着顾浴洋的动作,问道:"为什么要看啊?"
  "看看你小时候剃光头的样子。"顾浴洋说。
  刘理扭捏了半响,最后抵不住顾浴洋的催促,去自己屋里拿了相簿来,第一页就是钟敏的照片,没贴在相簿上,就那么松松地夹着,顾浴洋一翻开就看到了。
  他"诶哟"了一声,抬起左手装模作样地甩了甩,那照片飘飘荡荡掉到地上。
  夸张的作假哄不了刘理,顾浴洋眼见刘理弯腰去捡照片,也不在意,翻开相簿来。
  整本相簿看着厚实,里面只装了一小半照片,有一些还是尺寸很小的黑白照,刘理捡了钟敏的照片捏在手里,解释道:"我们小时候条件不好,基本就没拍过照。"
  顾浴洋指指一张只有五厘米长四厘米宽的小照片,上面是个穿着棉袄的小孩,看着才一两岁,梳着三七分的头,歪歪扭扭地站在那,咧着嘴傻笑。
  "我,那是我。"刘理说,照片上的他才一岁半,被大人套得鼓鼓囊囊地抱出去照相,爸爸说那天刘理还尿了裤子。
  "挺可爱的。"顾浴洋戳戳孩子的脸,那肉鼓鼓的脸蛋上嵌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又往后头翻,立刻就是刘理的光头照,还是黑白照片,尺寸也很小,看背景似乎是在野外,背着手站着,旁边还站了个老气横秋的高个子清秀少年。
  "那是刘竞。"刘理给顾浴洋解说。
  刘竞小时候就是一脸讨厌的坏样,顾浴洋对他没多大兴趣,看了会旁边的光头孩子,噗嗤一声笑,再也憋不住:"你小时候,脑袋真的挺大的。"
  "诶……我那个时候外号叫大头。"刘理搔搔头发,下午被爸爸嘲笑一次,刚才又被刘竞骂,顾浴洋笑他程度算轻的,脸都不太红。
  相簿三两下就翻完了,顾浴洋摊开重新翻一遍,边看边笑,刘理收拾了碗筷出去,过了好一会才进来,见到顾浴洋坐在床头打电话,手里拿着那个砖头似的手提电话,相簿正放在床头,刘理拿了相簿想走,又忍不住盯着"大哥大"猛瞧。
  顾浴洋打完电话,回头见刘理盯着自己,掂了掂手里的电话机:"想玩吗?"
  快三十岁的人可不能再拿哄二十岁人的话来哄,刘理臊得不行,拿着相簿出去了。
  也不知顾浴洋在家里要住多久,还好爸妈都不工作呆家里,有人能顾他,反之顾浴洋又能陪两位老人家说说话。
  刘理走回自己房间里,想把相簿收起来,手抬起时闻到相簿封面上浅浅的香气,那是顾浴洋用的护肤霜的味道,他身上一直有那个味道,很好闻。
  他的心晃了一下,像被冬天冻得麻木的手指抓不住的铁桶,被绳子系着悬在水井之中,摇来晃去,在井壁磕磕碰碰。
  顾浴洋又在刘理家住了几天,还抽空押着刘理去市里买了趟衣服。
  到底是九十年代的大城市,S城中心商场林立,刘理回乡后都没怎么来过城里,对这商业区一点不熟悉,况且这边装修那边重建的,欣欣向荣之余不免显得混乱,刘理逛到后来还迷了路,被顾浴洋从一个骗子手里解救出来时,已经被骗了十块钱。
  那大概是建国以后冒出来的第一批骗子,以前骗子大多组团骗企业单位,后来渐渐就有了马路上的一些"个体户",骗刘理的这个手法不算高明,他只说自己钱包丢了没法回家,刘理就果断地给了他十块钱。
  "你还挺大方。"顾浴洋深深叹了口气,那骗子早跑了。
  "我也没给多少,坐车够了。"刘理说,见顾浴洋提了一堆东西,帮他拿了几个。
  "你是不是还沾沾自喜呢?"顾浴洋哭笑不得,"那人一看就知道是个骗子啊。"
  "如果不是骗子呢。"刘理说:"反正我才给了十块钱嘛。"
  振振有词得很,顾浴洋哭笑不得:"要是刘竞在肯定骂你。"
  两人在一家面馆吃过午饭,便准备回家,刚走到车站,刘理说自己有东西拉在面馆要回去拿,让顾浴洋先回去,顾浴洋不肯,两人便一起赶回那家面馆,还好服务员素质过硬,捡了刘理的东西收在柜台了。
  "是个粉红红色的毛衣,上面有红色的绣花的。"刘理跟柜台服务员描述完,人家很爽快地就把东西给了他。
  上午刘理不见时候顾浴洋一路着急地找来,也没注意刘理手上多拿了什么,看来这衣服是他迷着路去买的,粉红色的还有绣花的毛衣,这样洋气鲜嫩的服装,不可能是买给刘理妈妈的,那应该是买给钟敏的了。
  顾浴洋本来好好的心情立刻沉了下来,比扔进水里的石头沉得还快,咕咚一声沉到底。
  "我,我都没怎么给小敏买过礼物。"刘理"嘿嘿"笑着,顾浴洋脸上的不快几乎快要凝成实体,两人之间气压低得能把地上的蚂蚁碾死。
  也不晓得自己心里慌什么,嘴巴先张开解释了,刘理结巴着说了几句,就被顾浴洋顶了回来:"紧张什么,反正你们不是要结婚了么。"
  刘理缩起脖子来,也真是没骨气,都要三十了,还怕顾浴洋怕得紧,见顾浴洋绷着脸,他又会难受。
  不过他也不晓得,顾浴洋说出那句话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这一句话触动两人心弦,于是一路无话,公车载着他两晃回了小镇,两人又走了二十几分钟,回到家里。
  顾浴洋买了些水果和营养品给刘理爸妈,他在刘家住了一个礼拜出头,白吃白喝之余对两位老人都是挺好的,可比在家对着许语博时温顺多了。
  刘理趁着顾浴洋陪刘爸爸说话,做贼一样去了趟钟家,顾浴洋来了以后他都没空跟钟敏见面,最近钟敏快要生日了,刘理这个对象,总得有些表示不是。
  送完礼物,钟家二老硬要刘理留下吃晚饭,平时软脾气的刘理今天像吃了药一样坚决,死也不肯留,再慌里慌张逃回家里,做贼一样去厨房帮忙。
  想不到从不做家务的顾浴洋正在厨房帮忙剥毛豆。
  刘妈妈见刘理回来,胖胖的圆脸笑开花:"回来了?去看小敏啦?"
  刘理都不敢看顾浴洋什么反应,囫囵应了声,去水池边洗手,然后去外头打了水,蹲在地上洗衣服。
  洗着洗着,感觉到有人走过来,不知怎的,刘理就晓得那是顾浴洋,头越来越低,顾浴洋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说:"你家不是有洗衣机么,还用井水洗衣服?"
  "洗,洗衣机,浪,浪费水。"刘理又结巴起来。
  看刘理结巴的样子顾浴洋就觉得非常可气,难道自己就这么怕人么,他极其不愉快地想着,又不肯走,堵着气蹲下来看刘理洗衣服。
  "要,要溅到的。"刘理说,依然一句话要分两次说。
  "干吗?要赶我走啊?"顾浴洋心情不好时嘴巴就不受控制起来,没什么道理可讲,说不好听点,顾浴洋欺负刘理也是欺负惯的,对刘理发脾气简直就是他的本能,像揩刘理的油一样,手到擒来。
  刘理低着头不吭气,顾浴洋火气大盛地蹲着,过了一会,刘理叹了口气,说:"你老这样,一阵一阵的。"
  说完站起来打了桶水,哗啦啦倒进脸盆里,地上的脏水蜿蜒着,没进碧绿的青苔里。
  "你,你以前脾气再不好,我都觉得没关系,后来却觉得越来越怕,你生气的时候,我会特别紧张……"刘理蹲着,把衣服汰干净了,一件件绞干,放进另一个干净的盆里。
  如果是以前,大概打死他都说不出这样的话。
  又一盆水浇到地上,潺潺的水声过去,顾浴洋说道:"你也知道我刚才心情不好,跟以前发脾气的原因不一样。"
  刘理端着脸盆站起来,望着依然蹲在地上的顾浴洋,说:"……我快结婚了……"
  顾浴洋转过头,仰起脖子看刘理:"可你不还是喜欢我吗?"
  他倒是脸不红气不喘,简直比角落里湿漉漉的青苔们还要淡然,刘理闹个大红脸,张口结舌说不来话,顾浴洋抬起手来要扯他裤脚,刘理赶紧转个身抱着脸盆跑进屋里,身后顾浴洋三两步追上来:"你要去晾衣服么?我帮你。"
  刘理躲不过,只能在顾浴洋帮忙下晾好衣服,刘爸爸在房里喊顾浴洋去看电影,顾浴洋临走前拉住刘理手臂:"以前我跟梁蔓分手后没有再找别人,我有很多事要跟你说,你让我把话都说清楚,好不好?"
  有些话,欲言又止。
  有些话,不吐不快。
  只不过说话的对象心冷又情怯,这边说着的就会怕自己做的是无用功。
  顾浴洋拉着刘理的手,在心里对自己说:抢,还是要去抢。
  他透过刘理望见一件粉色镶红花的毛衣,那衣服模糊成一团红,像火一样烧起来。

  第四十三章

  谈话的起始,是许语博提出条件的那晚,谈话的末尾,是当下布满星子的夜空。
  冷风摩挲着顾浴洋的头发,从发梢的缝隙进入亲吻他的发根,这种感觉能让他保持足够的清醒。在这清醒的状态下,顾浴洋像唱独角戏般孤独又无畏地说完了,视线从远处的屋舍灯火拉回来,转而投向刘理,用稍微有些焦急的目光,安分地催促刘理的反应。
  空中的星星明灭了几轮,顾浴洋等不到刘理的回答,他不在意,向刘理问道:"冷不冷?"
  刘理反问了句:"你冷不冷?"
  "风不大,还好。"顾浴洋指指自己的胸口:"可是想到你要结婚,就觉得有点冷。"
  风有些大起来,两人在阳台站了不短的时间,遥远的田野深处能看到别的村子,家家都点着灯,漆黑的背景里看来像天幕边缘的星星。现在那些星星都灭了,东南方一片沉寂,黑暗如吸饱水分的云彩,变得乌溜溜,沉默又不定,云层中的分子都有点躁动,似乎正试探着往外伸出暴雨的触手,完全无法让人觉得冷静。
  "我以前去找你,看着你坐进车里,车子开走了,我也觉得很冷。"刘理答道。
  顾浴洋想不到,一味忍受别人的心情,毫不在意吃亏的刘理,也是会觉得委屈的,只是时间是块巨大的磨刀石,那些每每想起都会在心上轻轻撕拉的委屈,也已经被五年时光磨得光滑平整,再没有那么锋利。
  顾浴洋来得晚了些,他连刘理委屈的微光都来不及拥有。
  "那么,你喜欢钟敏吗?像以前喜欢我一样喜欢吗?"顾浴洋又问。
  刘理望着顾浴洋许久,摇摇头,然后转身进屋了。也不知道他的摇头是否认自己喜欢钟敏,还是否认自己喜欢钟敏如以前喜欢顾浴洋,还是直接否定了顾浴洋这个问题的存在。
  顾浴洋教过刘理一句泰戈尔的诗——"无垠的沙漠热烈追求一叶绿草的爱,她摇摇头,笑着飞开了"。
  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不安不定的夜晚,顾浴洋用剧烈摇摆的心去听一个陌生男歌手的歌,后来听得多了,他就也会唱了。
  "谁人能料爱会这样,盼你会体谅,从前承诺已变了样,爱意那可强,默默望着满面泪痕仍然无怨,怎么可将歉意奉上……"
  黑暗和着歌声,夜风把空气里的微尘卷起,也不知道它们要飘到哪里去。
  顾浴洋依然厚着脸皮在刘家住了下去,反正他有一个月的空闲时间,刘理则待他如往常。
  生活里少不得生疏和客套,幸亏顾浴洋现在脸皮更厚嘴巴更能说,他这五年也不是白过的,中国人的生意场诡诈又狡猾,短短几年里,顾浴洋学到的东西比他以往学生时代学到的总和还要多。
  顾浴洋能哄得只能听懂部分普通话的刘理妈妈前仰后合,还能陪刘理爸爸在棋盘前消磨上一整个下午,他连象棋都学会下了,而且进步神速。
  不过顾浴洋也不是在这里混吃等死的,比如说跟刘理爸爸下棋时,他会有意无意地提起钟敏的事情,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顾浴洋深谙此道。
  与顾浴洋认识许久的刘理尚且防不胜防,刘理爸爸自然也无法招架,尤其是顾浴洋演技精湛,随口问什么都是极其轻飘飘的口气,端的是闲话家常中最闲的那种路数,刘理爸爸自然是被问到什么就答什么了——
  "小敏来过我家了,真是讨人喜欢的小丫头,乖得很乖得很,又孝顺……"
  "小敏家里嘛,她爸爸是镇上的干部,很厉害的人……"
  "诶,小敏给我织过手套,小姑娘也难为她了……"
  "现在年轻人谈恋爱嘛,风气开放的,喜欢小敏的小年轻,我听说一大茬一大茬,谁让我们刘理福气好呢……"
  刘理爸爸颇乐意谈到自己的准媳妇,越说越开心,顾浴洋听得心一点点变凉,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女人,好女人则是一抓一大把,居然被刘理这个呆子抓住了其中一个。
  脑子笨是笨了点,反应慢是慢了点,浑身没什么太大亮点的刘理,抓对象倒是一抓一个准,先抓了自己再抓了钟敏,而且好像不准备再抓回自己了,顾浴洋心里凉飕飕,穿堂风几乎有了实体,都能在他心上打个死结。
  正好刘理下班推了自行车进门,把车歇进隔壁屋子,出来时看到坐在八仙桌前的两人,笑道:"下棋啊?"说着就朝这边走过来。
  八仙桌四个角,顾浴洋和刘理爸爸一个朝南坐一个朝西做,两人间隔了一个桌角,刘理站到顾浴洋身后,低头去看棋盘,顾浴洋说道:"我输惨了。"
  刘理爸爸算是个象棋高手,顾浴洋自然下不过,刘理嘻嘻笑,觉得有点得意,手心忽然一暖,顾浴洋的手指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刘理用力挣,顾浴洋重重捏着,刘理爸爸哈哈笑:"刘理,快看爸爸最后一杀!"
  "我又输了。"顾浴洋笑着低头,刘理爸爸让了他许多回,他还是连输好几盘,倒不觉得很丢人。
  他的左手背在身后扯着刘理的手指,那不安分的手指胡乱动着,顾浴洋只是紧紧拧住,一会感觉到自己捏住的手指渐渐败下阵来,忍不住一笑,刘理爸爸又重新摆好棋子,要再与顾浴洋下一盘。
  刘理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看。
  顾浴洋的手渐渐的力气小了,大拇指一点点揉着刘理的手心,一会又松开,从后方往前穿过他的五指紧紧扣住了那只手。
  这样十指紧扣的状态,让人有点心猿意马,顾浴洋没法专心,输得更快,到最后刘爸爸也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下完了棋便说要把棋盘收起来等吃晚饭,刘理赶紧甩开顾浴洋的手,往厨房走去。
  风平浪静地吃过晚饭,刘家来了个客人,不是别人,正是钟敏。
  顾浴洋听别人说过钟敏许多事情,见过钟敏许多照片,终于第一次见到了钟敏本人,真人看起来比照片要年轻很多,穿着打扮很时髦,穿件红大衣,个子也不矮,要是穿起高跟鞋肯定比刘理还要高出一截。
  刘理先前送了钟敏一件毛衣,钟敏后来本来想穿出去上班,想不到穿上就发现毛衣领口接的一点蕾丝上有些微发黄,似乎是沾了点脏东西。
  刘理做衣服小心仔细,买衣服就粗心了,只觉得衣服漂亮就买了,也没好好检查,女人家看东西却是谨慎,那一点点掩藏在蕾丝后头的污渍也没逃过钟敏的眼睛,她脱下衣服洗了一通,却发现污渍洗不掉,于是只好来找刘理,想跟他周末一起去市中心商场换衣服。
  钟敏刚跨进刘家时,刘理给她和顾浴洋互相引见了一下,后来钟敏就只顾着新衣服上的瑕疵了,也没再跟顾浴洋怎么说话,顾浴洋只听她跟刘理叽叽喳喳了一通,才发现这个看着什么都好的女孩子有个毛病是啰嗦。
  "我……这个礼拜可能没空……"刘理说道,有些为难,他们老板说这周可能要加班。
  钟敏便觉得难过,本来就是的,她是个脾气好又受过良好家教的姑娘,从来都很大方,只是自己未来的丈夫难得开窍送一件贴心的礼物,却发现礼物不甚完美,心里就不舒服了,到底是女孩子家,心胸再大方,也有细致敏感的部分。
  何况这本来就是刘理的错,谁让他买东西时不仔细看呢。
  顾浴洋眯起眼,看刘理愧疚的一脑门汗,他想起买这件衣服的那刻,正好处在刘理迷路的时间段,那时他应该正担心随时会被顾浴洋找到,所以都没空好好检查衣服,付完钱就跑了吧。
  正这样猜疑着,顾浴洋就收到刘理忙乱的一瞥。
  钟敏不开心,又不好为难刘理,她真的是个体贴又为人着想的女孩子,只好说:"那你把发票给我吧,我自己去换。"
  恋爱对象送的礼物出了问题,却只能自己只身去跟商家理论,想想真有点伤心。
  顾浴洋从旁边插嘴道:"要不然我陪你去换吧。"
  旁边几个人,包括钟敏、刘理还有刘理的父母,都想不到顾浴洋会忽然伸出援手,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
  刘理爸妈思想老派,觉得顾浴洋的提议有点不妥,脸上神色莫测。
  "我是做生意的,杀价最厉害,说不定衣服退不掉又没法换,正好我能跟店里说。"顾浴洋微笑着说道。
  话音未落,外面刘竞牵着个孩子进门来:"哟,小敏怎么也在呢。"
  那孩子跟刘竞长得很像,一看就是刘竞的儿子,眼珠子咕噜噜转,看上去聪敏得紧,他一一喊过屋里的大人们,连顾浴洋也没落下,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叔叔。"
  刘理爸爸从长桌上抓了把花生糖塞给刘竞的儿子,小孩乖得很,接了东西就往屋外跑,去找隔壁家的小孩玩了。
  钟敏把事情跟刘竞说了,刘竞想了想,说道:"那就让小顾去嘛,小顾是当老板的,讲话肯定厉害,正好我也想去市里一趟买衣服,跟你们一块去吧。"
  旁边几个人都觉得刘竞的提议不错,只有顾浴洋皱了眉,真不知道刘竞这人又再打什么歪主意。
  事情决定下来,大人们便都围着八仙桌坐下聊天,刘理进去泡了茶。
  钟敏跟刘竞也是很熟的了,她是个漂亮聪敏又能说会道的姑娘,桌子上跟刘竞一搭一唱地说了几个笑话,刘理爸妈又是前仰后合,连刘理都笑的很开心。
  顾浴洋觉得自己愁得头顶都要长出绿毛来,来到刘理家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如坐针毡。
  刘竞的儿子在外面逗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小孩玩耍,跑跑跳跳边唱边笑,那个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刘竞儿子往屋子里冲来,一个不小心绊上门槛,摔在地上。
  坐得最靠门的顾浴洋一个箭步冲过来,把刘竞儿子抱起。
  跟着刘竞儿子玩的那个小小孩正蹒跚地走进来,见自己的"小哥哥"跌了跤,举高小手艰难地揉了揉刘竞儿子的脑袋,以示安慰。
  刘竞儿子没哭,冲顾浴洋甜甜笑着说了谢谢,又拉着那个小小孩出门玩去了。
  屋里的大人纷纷坐下,钟敏操着本地方言跟刘理妈妈说着什么,刘理也专心地注视着钟敏的脸。
  外头则是小孩子的笑声。
  顾浴洋的思绪再次乱起来,他站起身,说要先去休息,立时就去了楼上。

  第四十四章

  叫顾浴洋没想到的是,几天后既定的外出又增加了两个成员——一个是刘竞的儿子,一个是刘理。
  刘竞老婆懒得出门,叮嘱刘竞带儿子出门逛逛,顺便把过年要穿的新衣服买了;刘理则是不用加班,正好腾出空陪钟敏。
  单纯——亦或者说是痴呆——如刘理,感受到人多热闹一团和气的氛围,也就不太在意顾浴洋存在的突兀性了,偶尔向顾浴洋投以一个复杂的目光是刘理所能付出的最大关心。
  嚣张如顾浴洋,也不会没脸没皮到当着别人恋爱对象的面轻薄刘理,于是只能一路都忍气吞声地跟在后面走。
  最乐于见到顾浴洋吃瘪的刘竞今天兴致最高,公车上跟钟敏聊得翻了天,顾浴洋一声不吭地坐在刘竞旁边,听不懂刘竞和钟敏说的话,只要托起下巴望向窗外。
  公交车里空气混浊,开窗通风又嫌太冷,顾浴洋忍受着刘竞的呱噪和难闻的空气,心情愈发恶劣。
  他提出陪钟敏出门只是打着借机欺负情敌的歪主意,如今看来坏脑筋真是动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眼珠子乱转地想着怎么让刘竞和钟敏闭嘴,顾浴洋看到前座刘理垂放在座椅上的手指,苍白的手,并不怎么细致好看,顾浴洋知道这双手上有老茧,那粗糙的手感在他回忆里慢慢浮现,让他心荡神驰起来。
  在人家老子眼皮底下都摸过了,还在乎人家老婆么。
  顾浴洋想开了。
  顾浴洋悄悄把手往前伸去。
  中式生意场教会顾浴洋的,正是随时拉低自己的底线。
  他很快把刘理的手腕握得死紧。
  刘竞与钟敏交谈甚欢,竟没一人发现身旁的"暗度陈仓",顾浴洋放心大胆地胡作非为,直到车子一个急刹车,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手上的顾浴洋脑袋撞上了前方的椅背,发出"咚"的好大一声响,他才不得已松开了刘理的手腕。
  疼得不行,这肯定也是报应,顾浴洋同时受到钟敏惊愕的目光及刘竞嘲笑的目光的双重洗礼,只能对他们露出看似友善实则心虚的笑容,一声都不敢多吭。
  车子再启动时,刘理回头看了顾浴洋一眼,眼里带着莫名闪动的情绪,那大概叫做"关切",顾浴洋心头一亮,刘理转回头,手却没再放到椅子上过。
  到了市中心商业区,一行五人直奔某大商厦,毛衣是在三楼品牌专柜买的,果然不好退换,加上钟敏已经洗过那件衣服,卖方理由充足得很,硬说花边上那一点污渍是钟敏自己弄上去的。
  自己开公司当老板的顾浴洋颇熟悉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说出来头头是道,更搬出专业机构鉴定和法律途径解决等噱头唬人,巧舌如簧的售货员气焰被削得一寸不留,直接把客服经理逼了出来。经理先是赔礼道歉,又做主给钟敏换了同款毛衣,更赠送专柜女士手套做礼物,这件事终于圆满解决。
  换好毛衣时间就到了中午,刘竞的儿子嚷嚷着要去吃市内新开张的肯德基,搭上钟敏这个好吃的货,其余三位男同志只好顺从他们的意愿。
  那年月里洋快餐刚进入中国市场试水,这还是本城第一家肯德基,新鲜玩意,电视上广告都见不着,餐厅生意倒是好得出奇。顾浴洋他们五个进门后等了半个钟头才有位子坐下,刘竞自告奋勇地问了大家要吃什么,就去买东西。
  顾浴洋不饿,只要了杯咖啡,结果刘竞回来时气哼哼地往桌子上扔了杯橙汁,说这儿压根没咖啡。
  没法子,顾浴洋只好开始一口一口地吸啜冰凉的橙汁。
  刘理埋头吃一个干巴巴的汉堡,他每次吃东西都像松鼠一样嘴里塞得实实在在,让人看着都跟着胃口大动,今天刘理的眉头却一皱一皱地,大概边吃边心疼价钱呢。他心眼倒真是特别好,见顾浴洋一人伴着杯橘子水吃得冷清,开口问道:"你不饿?"
  顾浴洋先摇头,看了眼刘理手里咬了小半个的汉堡,又点头:"饿。"
  刘理把鸡翅推过来:"给你。"
  顾浴洋摇头:"我不爱吃炸鸡,你的汉堡给我吃。"
  打的什么坏主意这是,司马昭之心么,刘竞顿时大为不齿,把儿子没吃的汉堡劈手扔过来:"刚才你不点,现在又饿了,你吃了刘理的让刘理吃什么,吃我儿子的儿童套餐吧。"
  刘竞儿子大方得很,跟着他爹起哄:"吃,吃。"
  顾浴洋的脸白了一层又绿了一层,起身去买了个汉堡回来。
  吃过午饭几人还是去街上溜达,先是得给刘竞儿子挑好过年的新衣服,他们又去了某商场儿童专柜,刘竞把刘理和顾浴洋挤得开开的给儿子挑外套毛衣,就是不让顾浴洋靠近刘理,可他儿子衣服还没试呢,刘竞先闹起肚子来,只能把儿子扔给刘理去找厕所。
  顾浴洋特别高兴刘竞暂时没法再作恶,立时殷勤地站到刘理身边,看刘理给小孩挑衣服,看了一会,顾浴洋又觉得看不下去,刘理的品位真是不能忍,给小男孩挑的都什么,大红大绿的,是因为看着吉利么?
  顾浴洋抢过刘理手里的红外套挂回衣架上,带着刘竞儿子去另一个专柜拿棕色的小大衣,刘竞儿子真是特别听话,大人说什么就干什么,顾浴洋帮他挑了身衣服,又带他去试衣间试,他也是乖乖的,只专心看顾浴洋提着的新衣服。
  试衣间里空间挺大,衣钩订了一整排,顾浴洋帮刘竞儿子脱了毛衣,又给他把新衣服穿上,刘理和钟敏跟了过来,站在试衣间外头等。
  穿着裤子时,刘竞儿子忽然贼兮兮地对顾浴洋勾勾手指。
  顾浴洋耳朵凑过去,以为孩子要跟他说什么悄悄话,小孩确实有悄悄话跟他说,开口却把他乖巧外皮下的本质出卖了:"顾叔叔,你为什么要拉刘理叔叔的手呀?"
  见顾浴洋的脸瞬间变成了茄子色,小孩伸出手拉了拉顾浴洋的手,特别纯真地冲他一笑。
  真不愧是刘竞的儿子,贼,坏,脑子转得快。
  想不到在公交车上拉拉刘理的手,还是被人看见了。
  顾浴洋心思缠得乱糟糟,给小孩系错了扣子,只得解开来重新系,弄完了带着孩子走出试衣间照镜子,把钟敏喜欢得不得了,直夸小孩长得神气,死小子却转头对顾浴洋挤眉弄眼的,过一会牵住了刘理的手去试衣间把衣服换回来。
  看着试衣间门关上,顾浴洋真是毛都要竖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膨""膨""膨"地响在背景嘈杂的商场人流里,刘竞心眼小,不知道刘竞儿子如何,那孩子聪明得很,不知道他看明白顾浴洋和刘理两人的牵扯没,念头转过来顾浴洋又觉得自己可笑,刘竞儿子再聪明,也是个小学生,能懂什么。
  顾浴洋只能一遍遍地确定自己没得罪过这孩子。
  买完衣服,刘竞要带着儿子去五金市场买水龙头,钟敏想再逛逛,五人分成两队人马。刘竞儿子被他爹牵走前还频频对顾浴洋飞吻,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腔调,顾浴洋对他展颜一笑,决定大度地把这当做那孩子的好意,也对他挥了挥手。
  但他没法确定小孩有没有对刘理说过什么,如果他什么都没说当然最好,如果他说了,又能说什么呢?
  胡思乱想最易让人烦恼,送走了刘竞这个灾星,钟敏几乎不在顾浴洋的对手范围内,顾浴洋却开心不起来了。
  他跟刘理两个大男人跟着钟敏东游西荡,完全没有目的性,钟敏倒是自得其乐得很,不管是哪个年代的女性都喜欢漂亮衣服,她一进了女装部,就好比水蛇入了河,哪里还有空管周围人如何想,拖着刘理一路游出去看这个看那个。
  顾浴洋从开始到现在都是被钟敏忽略的角色,只好盯牢刘理的后脑勺,刘理在衣服堆里转得脑门出汗,被钟敏从二楼拖到三楼,又从三楼到四楼。
  四楼是男装柜台,钟敏笑着说:"你给我买了件毛衣,我也给你买一件。"一点不许刘理插嘴反对,挑了衣服就把刘理忘试衣间推。
  这里一个柜台的试衣间没有门,取代的是拉起来的布帘子,顾浴洋见刘理进了右侧最深处的试衣间,也拿了件衣服往里面走。
  他进去了,却不把布帘子拉上,钟敏是个没什么耐性的,没进来走廊等,依然在外一排排翻着人家挂好的高档时装,顾浴洋把带进门的新衣服挂起来,听着身侧的动静,不一会,刘理那边的门帘拉开了。
  顾浴洋眼明手快,刘理从他面前走过时扯住他胳膊,一把将人拽了进来。
  随后捂刘理嘴,拉帘子,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天生的绑票犯。
  刘理被他脸靠墙按着,估计都没看清拉自己的人是谁,不过应该能猜到。
  顾浴洋一声不吭地压到刘理背上。
  他有些受够了,受够看钟敏开开心心地拉着刘理跑,两人都笑得跟痴呆似的,感情这么好,只是因为智商相近么?刘竞儿子的小眼神也让顾浴洋看了烦躁,哪有这样的小孩的,一点不听话,阴溜溜的。
  空气里似乎哔啵一声,有什么烧着了正冒出火星来,钟敏的高跟鞋声靠近了,喊着"刘理刘理",顾浴洋捂死刘理的嘴巴,脑袋低下去,脸埋近刘理的脖子。
  他好久好久没靠刘理这么近了。
  他自找的。
  刘理的气味混着身上新衣服的味道,闻起来像石头缝里刚生出的嫩嫩的小白花一样甜,顾浴洋怀疑自己脑子出了毛病,刘理身上的地方,他现在看来居然无一不喜欢,连刘理好吃的样子都看了觉得可爱。顾浴洋以前是多么恨刘理的好吃啊,他总觉得刘理一吃东西就忘了周围的一切,把他都能忘了。
  有好几次刘理吃着什么,他喊刘理,刘理一声不吭,因为他光顾着吃了。
  顾浴洋晓得,在刘理心里,爹妈第一,吃排第二,刘竞第三,顾浴洋都不知道能排第几。
  顾浴洋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刘理的脖子,刘理的嘴巴被他捂着,哼不出声,呼出一口热气扑在顾浴洋手心里。
  真恨不得,在这里就把刘理吃了。
  钟敏在外面喊刘理喊不听,以为刘理出来了,又穿着高跟鞋嗒嗒地出来找。
  顾浴洋还是不说话,同时也不许刘理说话,他咬了刘理的脖子,又慢慢舔起来,那是个快要三十而立的男人的脖子,早没有了略带少年感的青涩气息,可顾浴洋感觉自己确实跟着刘理痴呆了,他觉得刘理的脖子怎么看怎么漂亮,又白又嫩,怎么说好呢,还滑溜溜的。
  舔来舔去舔不够,顾浴洋又发狠一咬,这次咬得重了,刘理的声音没憋出从指缝里冲出来,像最旖旎的烟花开在顾浴洋耳边,鲜红发亮的一片,那么漂亮好看。
  顾浴洋又慢慢地舔起咬住的地方,他左手环绕着刘理的腰,刘理柴杆般细的腰在他手里发抖。
  钟敏在外头找不到刘理,又急急忙忙地回来,大概是去问柜台服务员了,声音挺大,听得出来很着急,顾浴洋还是不肯放开手,刘理抖得像风中枯叶般的身体渐渐稳住了,他抬手扯住了顾浴洋的胳膊,慢慢往下拉开。
  然后也不看顾浴洋,慢慢靠着墙往外头走。
  顾浴洋以为自己的心要裂开了。
  他拉住刘理的手,刘理背对着他,顾浴洋抬起他的手亲了亲,把他的手指摊开来,往他手里放了个小小的锦袋,又把他的手指慢慢合上。
  刘理就出去了。
  外头传进钟敏的嚷嚷:"以为你走丢啦!喊你也不回一声!"
  顾浴洋摸摸眼角,捶捶胸口,他的心好像真的裂开了,一捶之下,里面哐当一片响,是碎片的响动吗?
  他想把刘理抢过来,如果是以前的刘理,他肯定抢得过来。
  可现在他能干吗呢?
  他也走出试衣间,对刘理和钟敏说笑道:"等会你们先回去吧,我去车站一趟。"
  钟敏对顾浴洋虽然没什么大的感想,不过这是刘理的朋友,又帮自己换了毛衣,她对顾浴洋还是颇有些客套的好感的,她大惊小怪道:"去车站干吗呀?!"
  顾浴洋笑笑,刘理走去柜台付账了,一眼都没有看他。
  顾浴洋又只好笑笑。
  他对钟敏说道:"我出来太久,得回首都了。"

  第四十五章

  有一句话很俗气,传来传去也被传得没了什么意思,像个俗语似的独立起来,每人都知道这句话,也会在心里悄悄过滤。
  那句话大概的意思是:爱一个人的话,只要他幸福就够了。
  顾浴洋一直觉得这句话无比狡猾,概括性高又约定俗成的言语总是非常世故,看着像童话般美好无私,背后总有配角在月光下哭泣的场面,也许配角的脸上还沾着血水或者泥巴,谁知道呢,没人会关心配角。
  这世上,有人卯起劲来爱,就有人卯起劲去恨,就有人卯起劲去痛。
  天枰两边,欢乐有多少,悲伤有多少。
  不过是有得必有失。
  不过是……失去一个人。
  顾浴洋脑袋里好像是空的,又好像是塞得太满了,里面茫茫然一片。他弯着腰一件件整理自己数目不多的行李,来的时候他没带衣服,后来和刘理一块出去买了两套,也就两套衣服而已,还有钱包、移动电话、毛巾、牙刷。
  他独自去车站买了火车票回来时,刘理家人正等他吃饭,还有个钟敏坐在桌边,见顾浴洋出现就兴致盎然地站起来盛饭。还没嫁到刘家,她已经有了刘家女主人的做派,招呼顾浴洋"快坐快坐",吃饭时又喊顾浴洋"多吃点多吃点"。
  顾浴洋一声不吭,刘理一声不吭,刘理爸爸有些舍不得顾浴洋,年老了以后他难得遇到这么知心听话的年轻玩伴,就问道:"小顾啊,买的几号的票啊?"
  顾浴洋说:"就买了明天的票。"
  刘理爸爸有些呐呐地:"明天,哦,平常票也不紧张,什么时候的都能买。"
  顾浴洋笑笑,刘理爸爸夹给他一块鱼:"你这就走了,来年再来玩吧,冬天城里什么都没得看,你要是夏天来,刘理就能带你去拙政园逛逛,那里的荷花特别漂亮。"
  顾浴洋想说,自己以后应该是再也不会来了罢。
  他却贴心地答道:"我老家也有荷花,大概不如这儿的美。"
  刘理爸爸笑呵呵地:"我们这儿是水乡嘛。"
  顾浴洋点点头。
  是的,水乡。这儿孕育出的荷花大概是最为娇美的。骨肉匀亭,体态柔婉,纤纤丽质,而且孱弱易折。
  偏偏生出来一个刘理,根本就没有那种水一样脾气的人,如面团般好捏,却是绵里藏针,里面裹的一团脾气像石头一样,触之坚硬,挪又挪不动,敲又敲不开。
  等行李收拾得差不多,顾浴洋便盘算起明天的行程来,他难过得很,又不想在这里哭,撸撸鼻子,找了张纸,想最后给刘理写封信,也算对两人的感情做个最后的归纳收尾。
  他喜欢有始有终,来这里本来就是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找回刘理,要么彻底失去,最怕又是半吊着,什么话都说不清,都缩头乌龟似的把一切交给时光去处理。
  提笔,落字。
  开头是刘理的名字,顾浴洋的中国字写得很漂亮,丰神俊朗,好像他就是有那种把周身一切都弄得漂漂亮亮的本事,连从小就没怎么写过的中文也能写得很美。但他还是把自己的感情生活弄砸了,漂亮的一圈光里唯独那一块是黑洞洞的,陷也陷得不平整,好像雨天的泥坑,被雨点砸过,又被人踩了好几脚,溅起的泥点子都洒在顾浴洋脸上。
  写了两句话,顾浴洋又撸撸鼻子,往下写了句"我很不喜欢钟敏"。
  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自己的以自我为中心,顾浴洋接着写道"她跟谁感情都能搞得很好,当心她以后给你戴绿帽子"。
  自私自利,自己都没机会了,还是要挑拨主角的离间,当真可恶,顾浴洋这样写了,却没有感觉到什么报仇般的快意,想着把这句看着幼稚可笑的话涂去,咬了咬牙忍住了,依然往下写"要是我就不会给你戴绿帽子"。
  他专心致志地往下写,想让字里行间显出自己的大度来,又实在没那个本事,这让他深深认识到自己的小肚鸡肠,尤其在大方活泼的钟敏面前,他真是像块炭一样黑。
  专注地写着,顾浴洋都没感到身边有人的靠近,忽然手里的纸被人一把抽走,来人像菜场跟人吵架的中年妇女般拉开嗓子:"——当心她以后给你戴绿帽子——"
  顾浴洋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恨不得把刘竞拽倒在地狂揍一气,他立时跳起来,伸手推向刘竞,刘竞猴一般侧身躲过,拿着那张纸跑到床后面,还在往下读:"——要是我就不会给你戴绿帽子——"
  顾浴洋气得脸色涨紫,绕到床那边拽住刘竞的手,刘竞匆匆浏览了几行,还没来得及读出来,信纸被顾浴洋一把抢走揉成了一团,可怜巴巴地失去了生气。
  用了生平最大的自制力,顾浴洋才忍住了一拳打上刘竞面颊的冲动,他明白得很,像刘竞这样一个猴精的泼皮,要是真打了他,不知道他会闹成什么样子,搞不好就白的被说成黑的,红的被说成绿的,而且那信都被刘竞看过了,顾浴洋还是要脸的。
  顾浴洋从小开始讨厌过无数的人,却没有真正恨过谁,这一次他真的是恨上了刘竞,如果刘竞以后犯在他手里,看他不整死他。
  气得上下起伏的胸膛慢慢平息了,顾浴洋又开始沮丧。
  他已是只斗败的公鸡,脖子上的翎毛都被啄了个干净,刘竞这样来落井下石也不能再多拔他几根毛,刘理都没了,他还在意被人笑个两次吗。
  这样想着,难过和委屈一起涌上来,顾浴洋再不看坐到床上晃荡起腿的刘竞,一步步走回了椅子边。
  他把手里的纸团,慢慢地铺开来,珍惜小心的样子好像在一颗核桃上雕花。
  那张纸皱巴巴的,里面包含了顾浴洋的一腔小心眼和舍不得,现在被揉皱了,顾浴洋感觉自己也被揉皱了。
  身后"啪"地一声,是刘竞点了支烟,作为一个强看了别人信的现行犯,他倒是不卑不吭不骄不躁,典型坏事做多了的老脸皮,慢悠悠吸着烟在那头说道:"小敏会不会给刘理戴绿帽子我不晓得,倒是你,你居然好意思说你不会给刘理戴绿帽子。"
  顾浴洋咬起牙,刘竞算是什么,成天掺和他跟刘理的事情不说,还老是欺负人,只会护短,诚然他顾浴洋有错,可为什么要刘竞这个外人来说。
  他答道:"你又知道什么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刘竞在其后冷冷一笑:"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总比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来的好。"
  虽然自己的心好像死得差不多,可还是受不了别人激,顾浴洋急了,嚷起来:"我怎么装糊涂了?!我什么时候装过!!"
  刘理依然四平八稳地说:"谁知道你呢,有了对象还招惹刘理,完后还诓刘理说跟对象分了,说瞎话不打草稿,还不是看人好骗。"
  话说到这份上,顾浴洋盛怒之下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有梁蔓的时候去招惹刘理没错,跟刘理确定关系后跟梁蔓分手了也没错,造成后来的误会的,还能是什么原因。
  至于刘竞如何得知这整件事,并不重要。
  顾浴洋站着望向翘着二郎腿的刘竞的背影:"我确实是跟梁蔓分手了,你信不信无所谓,只是我后来没有机会跟刘理解释这件事。"
  "你没机会?是你没机会吗?!还是你把刘理给的机会给捏死了?"刘竞霍然站起转身,大踏步走过来,咄咄逼人:"你自己想想清楚!"
  刘竞右手夹着烟,左手往顾浴洋胸膛戳,看起来他也很生气。
  顾浴洋懊恼、后悔、自责,百般的情绪潮水般涌起,水珠间托着排排细密的针,扎得他浑身都疼。
  刘竞恶狠狠地吸了口烟,道:"我以为你这个人对刘理应该不错,谁知道你有了脾气对谁都可以撒,刘理性子好,他处处让着你,我也没话说。可你又不好好待他,大概得来得太容易就不知道要怎么使才好,非要抓过来在地上踩一脚才觉得心里踏实,等踩过了又想捡起,地上的东西沾了泥巴,或者早碎了,你又嫌脏怕扎手。"
  刘竞说的话句句戳着顾浴洋的心,他说的话难听且逼仄,处处在偏袒刘理,又深为刘理的选择觉得痛惜,顾浴洋心头一跳一跳,被数落得真是快要落下眼泪来。
  自个骂得差不多了,刘竞叹了口气,黄灯下他的眼角看起来有细微的纹。
  他果然也是个中年男人了,即使凶恶泼皮不讲道理,也为自己亲人们而吃苦努力,他肯定是从以前就非常非常爱护刘理,就像刘理处处觉得他好,处处敬重他一般。
  一声未响的顾浴洋看着刘竞坐下,又点了支烟,然后不太耐烦地跟抬起眼看了顾浴洋一眼,说道:"你们以前的事情,刘理只跟我说了一半,你那一半我还没听到,你现在说吧。"
  顾浴洋犹豫了会,又被刘竞喝道:"你现在不说!以后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顾浴洋不敢再磨蹭,也坐下来,细细地把以前的事情跟刘竞说了一遍。
  这整件事情说起来,实在不能算什么大事,大概别人听了都会觉得有些莫名,只是以前学业和刘理两方对顾浴洋来说都重如泰山,全都无法舍弃,中间再夹上顾家的产业和许语博,这大概就是顾浴洋命里顶大顶大的一个选择。
  果然连刘竞听完,都深深地吸了口气,默然半响才道:"……看来,也确实不能全怪你。"
  五年来顾浴洋已经无比自责,来找刘理又捞了这么个满头包的坏结果,他无处跟人说自己的难过,连梁霈文听了都只是个不咸不淡的态度,事情发生以后,居然是刘竞第一个说了句算是安慰的话,顾浴洋听得心里一暖,更深的酸楚向他沉沉压过来。
  刘竞点起第三支烟,空气里烟雾缭绕,他忽然站起,又忽然坐下,不知道在心里挣扎什么,过了很久,他说道:"你老家X城,有个交通大学,对不对?"
  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不知道提起何用,但顾浴洋知道必定不会是一点意义没有,于是他点点头。
  刘竞吸着烟,说道:"小敏以前就是在那个学校读的书。"
  那是个相当好的大学,顾浴洋料想钟敏千辛万苦考去X城读大学,肯定是读的不错的学校,想不到是这样好的大学。
  "小敏以前读的专业,是金融那类的,反正挺高级,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刘竞说道:"现在她在镇上的厂里做会计,知道吗?"
  顾浴洋点点头,他知道钟敏是做会计的。
  "那样的高材生,本来肯定是要去大城市工作的,就算是做会计,也要在城里做,照道理说是这样,对不对?"刘竞又吸了口烟。
  顾浴洋依然点头,照理说是这样,那个时候中国的大学生还挺精贵,毕业出来什么好工作找不到。
  刘竞烦恼地抓了抓头,道:"有件事情,我本来不准备跟任何别人说,现在倒觉得可以跟你说。小敏以前读书的时候,怀过孩子,后来孩子没了,她也被开除了,如果你回去后找那个学校的熟人问问,应该能问得到,那件事当时似乎闹得挺大。"
  顾浴洋一时没法消化这整件事,钟敏对他没什么印象了解,他对钟敏何尝不是除了"情敌"以外没任何别的想法,所有顾浴洋曾接收到的关于这情敌的消息都是正面的松散的细小的,忽然有一件负面的连贯的巨大的讯息传来,让他一时懵住了。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小敏的爸爸是当官的,要捂住这件事简单得很,不过也因为她爸爸是当官的,有钱人里就总有这么一两个知晓这件事的。"刘竞说着皱眉狠狠地抽烟:"小敏是个好孩子,刘理也好,可我晓得,小敏其实不喜欢刘理,刘理也没有那么喜欢她。"
  "那……"顾浴洋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那……钟敏……喜欢谁呢?"
  "还能喜欢谁。"刘竞嗤笑道:"人都是贱的,我估计小敏要有喜欢的人的话,应该还是以前大学里的对象吧。"
  对,人都是贱的。
  顾浴洋有些自大地断言过,刘理应该还喜欢他,只是后来他也被兜得分不清,或者说,就算刘理喜欢他,他又能如何呢。
  "现在小敏和刘理要好好过日子,我觉得是挺好的,他两处得很不错,人人都说很相配。"刘竞又是嗤笑,他很擅长露出那种代表轻蔑的笑容:"只不过要是小敏大学时不出那件事,现在就算她多么多么喜欢刘理,她爸肯定都不许她跟刘理在一起,她爸那鸟人……嘁……"
  他大概见过钟敏的爸爸,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老人,顾浴洋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许语博,又甩甩头,他几乎能见到刘竞对着许语博露出嗤笑的场景。
  "你们有钱人的想法,我是搞不太明白的。"刘竞把烟掐进烟灰缸里,那是他从外头茶几上顺进来的:"你看刘理和小敏,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两都有点相濡以沫的意思,反正就求过个安稳日子,能互相伴着不吵架,和和气气最开心,对不对?"
  顾浴洋觉得刘竞说得有道理,爱情是燃烧一时的,过后就是生活的考验,能挨下来的才最为坚韧。
  可他又觉得刘竞说得不对,是哪里不对,他也说不太清,他只能犹豫着问道:"如果以后刘理不开心呢?"
  刘竞露出惊异的表情,好像他今天才重新认识顾浴洋这个人,他站起来,放好烟灰缸,居然拍了拍顾浴洋的肩膀:"你倒还能想到这块……我也就怕刘理不开心……小敏成天笑嘻嘻的,我就没觉得她开心过。"
  顾浴洋一颤,眼前划过某个白天,刘理对他一步步走过来的样子,那天的刘理是无比无比的胆怯,又是无比无比的信赖。
  可他一挥手,把那信赖挥成了一地的碎屑。
  刘竞难得和气地对顾浴洋说道:"你明天还是先回去吧。"
  顾浴洋抬头询问地看向刘竞,刘竞又说道:"刘理这个人死心眼,你留着也没用,你还是回去再说吧。这信呢……你爱写就写完,就不知道刘理肯不肯看。"
  顾浴洋低头看桌上皱巴巴的一片。
  刘竞伸个懒腰:"我还是挺不喜欢你的,一直想揍你,不过看你是个小孩子,可怜兮兮地追过来又夹着尾巴要走人,我就不揍你了,刘理大概上楼了,我去他房里看会电视。"
  说完也不等顾浴洋说什么,转头就走。
  顾浴洋听着刘理房间里响起人声来,刘竞好像在嚷嚷着要看《西游记》。
  他脑海里依然乱糟糟,却不那么茫然了,似乎稍微理得顺畅了一点,吸一口气,连空气进入肺里的感觉都变得稍微畅快起来。
  顾浴洋低下头去,趴在桌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起信来。
  写着写着,却有滴眼泪落下来,盖在一个句号上,染出一小块灰呼呼的水泽来。
  第二天,刘理和刘竞居然一块送顾浴洋去火车站。
  临走,顾浴洋摸出张名片,上面印着他新公司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正想拿给刘理,又被刘竞一把抢了过去。
  抢了名片,刘竞就说:"我去厕所,你两慢聊。"
  顾浴洋目送着刘竞离开,火车还有十分钟就要开了,他收回目光,看着刘理。
  刘理也看着他,目光一点都没有躲开。
  两人好像都想把以后再也见不到的面孔,全部刻在自己心里。
  顾浴洋把信拿出来,放进刘理口袋里。
  刘理也拿出个东西,是那天顾浴洋塞给他的锦袋,刘理说:"还是还给你吧。"
  顾浴洋握紧那个小小的袋子,里面的东西磕住了他的手。
  车站人来人往,顾浴洋抬手摸了摸刘理的脸,刘理眼睛下有一圈青黑的痕迹,顾浴洋轻轻地抚过,刘理垂下眼帘,慢慢地笑起来。
  顾浴洋抱紧了刘理,怀里细瘦的身体一动不动,任他抱着,有人好奇地打量他,顾浴洋闭着眼,按住了刘理的脑袋。
  那头发的触感一如往昔,一如很多很多年以前。
  顾浴洋看着火车窗外,这次他的对面座位没有梳着辫子的小姑娘,世界又翻了个个儿,每次看来都不一样。天越来越冷,空气阴湿沉重,外头的世界沉着脸面对顾浴洋,怎么看都露不出一丝笑意来。
  刘理大概和刘竞已经回去了,而顾浴洋不敢看向窗外。
  他摊开手,手心一个小巧的锦袋,上面绣着只蝴蝶,这是他无意中看到的口袋,人家拿来装首饰的,他买了首饰也不戴,把这口袋空出来,装一只生锈发黑的蝴蝶。
  那只蝴蝶以往灵巧的翅膀呈现出一种颓唐的老态,上面有的地方抵不住时间的诱惑而变得黑乎乎的,顾浴洋摸着发黑的地方,想着这是不是刘理流过眼泪的地方,那些眼泪连时间都无法擦去。
  他看着看着,眼前似乎浮现出二月的红色爆竹来,那个时候,爆竹下面会有挽着新娘的刘理,穿着喜服迈过门槛出来。
  顾浴洋倒向椅背,闭起了眼睛。
  回到首都后,顾浴洋一头扎进了忙碌的工作中。
  九四年很快过去,接着是九五年。
  然后,又会是一年的春天。

  第四十六章

  四月的槐花大概是最漂亮的,一串串挂在浓绿的树梢上,层层叠叠,如浪尖上翻起的泡沫,赶上有风时,你推我挤,全都往一处涌,哗啦啦,哗啦啦。
  顾浴洋的办公室搬回老家已有一多月,90年代世界格局动荡着,养肥了一堆眼尖手快的家伙,顾浴洋一口吃成个胖子,两年不到已经有了自己的分公司,具体点说,是他跟梁霈文的分公司。
  然后一个留守一个流放,亲兄弟般不分你我地生活了好长时间,又得分开了。
  人和人好像总是在不停地汇合,分开,也许源头都一样,生命的长河从天上往下流淌,被路上的山川隔开,汇入其他支流,再被城镇隔开,独自前行,一路分分合合不断,直到汇入平静的大海,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那就是死亡了。
  临走之前,梁霈文的爱人紧张顾浴洋的坏脾气回了老家要捞不到好,牢牢握住顾浴洋的手叮嘱这个叮嘱那个,梁霈文把他爱人一巴掌挥开,紧紧捏住顾浴洋的手,道:"弟弟,你今天就走了,回去后要是过得好就尽量别回来。"
  顾浴洋知道梁霈文最近对自己意见越来越大,因为他老霸着老师——梁霈文的爱人是在大学教书的——谁让他寂寞呢,梁霈文又是个凉薄的,也就老师会疼人。
  首都一年半,顾浴洋又学会了油嘴滑舌,为人处事方面更是地道,回老家整顿好公司的事情后就带着特产去看了父母和爷爷。许语博依然风风火火,看起来还能活跃上二十年,爷爷和爸爸的身体都不错,家里面还多了让顾浴洋意料不到的一个人——二叔顾晏。
  他们多年前一别后,至今没见过面,顾晏两三年才回一次家,顾浴洋在刘理走后,沉寂两年就去首都投靠了梁霈文,只在过年时回老家一趟。他跟自家这二叔没什么缘分,有时是这人回来那人刚走,有时是这人走了那人回家,都没遇上过。
  顾家的亲戚就顾晏有些头脑,也是唯一一个见证了顾浴洋那心酸往事的,或多或少,顾浴洋对顾晏有些下意识的亲近,两人见面聊了会,便由顾浴洋做东,出门请顾晏到城里新开的西餐厅吃饭。
  那餐厅和顾浴洋的分公司只一街之隔,只不过顾浴洋的公司在十八楼,那餐厅在一楼,叔侄两吃着饭聊着天,顾晏说说欧洲见闻,顾浴洋说说生意经,一顿饭吃过,顾晏好死不死地开口问了句:"诶,你后来有没再见过刘理?"
  铁定是故意的,顾浴洋想,顾晏绝对是故意的。
  他一瞬间有些明白许语博讨厌顾晏的原因,这人就是怪胎,看人不舒服心里就美得冒泡泡对不对。
  顾浴洋本想不言不语地把这不愉快的一页静悄悄地揭过去,不过白酒黄酒喝多了,屁话张口就来:"提他干吗,多少年了,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顾晏掀起一个眼皮,就是下面长泪痣的那边眼皮,瞧了顾浴洋一会,嬉笑道:"真是顾家好儿郎,铁血冰心。"
  顾浴洋说:"铁血冰心什么意思?"
  顾晏便开始给顾浴洋说原本应该是铁血丹心,然后跟他说铁血丹心是什么意思,又扯开了去说射雕英雄传,顾浴洋听得不耐烦,握紧顾晏的手摇了摇:"谢谢叔叔指点,我回去一定看看射雕英雄传。"
  顾晏的话头被堵住,一愣,半天后把手从顾浴洋手里抽出来,一巴掌扇上顾浴洋脑门,还好下手不重,又笑道:"你倒是长得快。"
  顾浴洋明白他说的是哪种长,也陪着笑了会,两人分别前顾晏又说:"不过你还是以前可爱点。"
  顾浴洋不置可否,目送顾晏离去。
  话说的轻巧,以前顾浴洋是可爱,单纯、暴躁,连别人的话头都挑不开,现在他会压脾气,会开玩笑,会挑人话头,会转移重点,变成了一个男版的小许语博。
  顾浴洋站在自己新办公室窗户边,十八楼的高度只看到天际伏流的云彩,一小朵一小朵串成白色的小链子,像他秘书今天裙边上的一圈蕾丝,漂亮。
  也不知道顾晏这次回来要呆多久,再过半个月是顾浴洋爸爸的生日,估计顾晏至少要在家里呆足半个月吧。
  顾浴洋对着玻璃窗户发了会呆,外头秘书大敲其门,哐哐好一阵闹腾,顾浴洋还没喊呢,那小姑娘一脚踹开老板的门,冲进来嚷嚷:"老板,你快点,外头有人说是你朋友,带了一箱不知道什么鬼东西,熏死我了。"
  这小姑娘是梁霈文爱人的学生,毕业后就跟着顾浴洋,两人关系还可以,有时没大没小一点,不过小姑娘还挺知道分寸,大概今天是被刺激到了,一点没顾忌。
  顾浴洋笑着掳袖子,边说边往外走:"谁啊谁欺负我家秘书呢。"
  小姑娘粉红的裙摆飘来飘去,就是不肯走出顾浴洋办公室:"外头熏死了,你快去。"
  顾浴洋走出去,皱起鼻梁闻闻嗅嗅,没闻到什么怪味,他秘书是个恨死吃鱼的,估计来人手里拿的是鱼吧。顾浴洋正想着不知道是哪家顾客,送礼送得如此质朴,便看到玻璃隔出的会客室里有个人缓缓站起,弯着腰在那整椅子上的靠垫。
  后来,又是许多年后,顾浴洋回想起此刻,都疑心顾晏是不是自己的福星,他回来才几天啊,就把刘理给招来了。
  那时顾浴洋被开始信佛的爷爷逼得满头包,他车里都随时放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不过这经只有刘理肯念,每天睡觉前都要念一个多小时,雷打不动,恨得顾浴洋差点烧了那本经。
  话题绕回来,还是96年的春天,还是在顾浴洋的办公室。
  顾浴洋望着刘理的背影,想起自己第一天去刘理裁缝铺子的场景,那是非常美好的一个天,窗户外面有蓝天、白云、开满白花的槐树,现在是刘理第一次来自己的公司,外头也是蓝天白云,只缺一个槐树。
  不打紧,顾浴洋捂了捂自己的胸口,这儿是什么地方啊,遍地都是槐树。
  他一脸镇定地往小小的会客室走去,刘理蹲下去整理自己带的行李,顾浴洋敲敲玻璃门,刘理抬头看他,嘿嘿地笑。
  顾浴洋的心跳像马一样狂野,百转千回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脑袋里冒出来的和嘴巴里想说的都有千斤重,轰隆隆地在他体内刮着沙尘暴。
  一忽儿,一切却静了下来。
  顾浴洋脸上像套着面具似的平静,并且他平静地说道:"我秘书说你带了箱味道很怪的东西,是什么?"
  问这话,顾浴洋的视线直接扫到地上放的那小小纸箱上,刘理把箱子小心翼翼地捧起来:"我去太湖玩时买的白虾干。"
  一捧起来就是股虾米皮的味道,细细的腥味透过封得严实的透明胶带飘过来,味道不重,不过顾浴洋那小秘书就是受不了一切海鲜腥味,一惊一乍的,害顾浴洋以为来人拖了二十斤带鱼呢。
  "你不是喜欢吃虾嘛。"刘理说着,又放下箱子,捣腾另一个纸箱:"还有些咸肉,很好吃,我妈做的。"
  顾浴洋摆手:"别,别拿出来了,先放着。"
  刘理点点头,说好,便弯腰把手里一包裹着塑料的东西放回箱子里。
  趁这个空挡,顾浴洋转身迅速地关了会议室的门,把百叶窗全部拉上,三两步冲上来,一把抱住了刘理的肩膀。
  他不晓得刘理怎么忽然出现了,自他回首都工作后,寄了一次信和两次明信片给刘理,从没收到过回信,他猜刘理是结婚了。刘竞说刘理其实倔得很,平时是墙头草,没个主见,一旦有主见了才叫可怕,火车都拉不回来的臭脾气。所以他狠心不要顾浴洋,又狠心把蝴蝶扣子还给顾浴洋,还狠心不回一次信。
  狠心,特别特别狠心。
  而现在,怀里搂着刘理的感觉又特别真实,真实中透出种牛皮吹破般的梦幻感,顾浴洋放开刘理的肩膀,摇晃了一下,刘理害羞地笑笑,顾浴洋再一把搂住。
  好比饿了七天的老虎一口咬上羚羊的屁股,饿虎扑食,恶狠狠地搂住。
  会议室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虾米皮味儿,顾浴洋把鼻子埋进刘理的衣领口,狠狠吸了吸,再舔两口,回头捧起刘理的脸,一口一口地亲,像条狗似的,他不晓得这样猥·亵一个已婚妇男犯不犯事,不过管他的,犯事他也猥·亵了,谁让刘理自己送上门的。
  外头又响起敲门声,还是顾浴洋的小秘书,哐哐敲着,说:"老板,电话。"
  顾浴洋不耐烦得很:"谁啊?!"
  "梁老板!!"小秘书嚷嚷道,不敢开门进来,也不知道会议室那人走了没,腥死了。
  "让他等着!"顾浴洋说,火气上来,声音拉扯大了,小秘书不敢再多问,外头瞬间回复悄然无声。
  顾浴洋重新端正地捧好刘理的脸,刘理说:"你不去忙工作……"
  顾浴洋一口打断他:"结婚了?恩?儿子有了没?嫂子身体可好?"
  这问题问出来,每一小句都是个小勺,一勺勺地挖顾浴洋心上的肉,异常惨烈。
  爱极生恨,顾浴洋掐紧刘理的脸,用力,刘理的脸被他捧成个肉包,要痛大家一起痛。
  刘理在夹缝中求生,艰难地答道:"我……没结婚……"
  不知道为什么,顾浴洋总觉得自己老早就料到这个答案了,他再也没有等,在满室的虾米腥味中,低头吻下去。
  这个吻,他欠了刘理七年。

  第四十七章

  大马路上挤得不行,下班高峰期,顾浴洋凭借在首都历练出的过人车技,左闯右撞,轻功卓绝,十来分钟就带着刘理突破自己以往至少二十五分钟的纪录,五点整到了自己的房子。
  工作这么久,顾浴洋第一次早退,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迟到,迟到也不怕,这块地头他是老板,谁能比他大。
  刘理睁着大眼看顾浴洋,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顾浴洋激动的心情因此有点夭折,好比一朵顶漂亮的月季花被人扯了半边花瓣,残缺一点都不美。自办公室的长长一吻后他渐渐冷静,直觉刘理忽然回来这件事情的背后有着重重谜团,这种清醒的念头冒不得,一冒出来,他心里的月季花快秃得只剩杆子了。
  顾浴洋的住处离公司不远,两居室的小房子花了他所有的积蓄,还问梁霈文借了不少,不过挺清净的一个地方,而且是自己的地盘么,带什么人回家都没人会唠叨。顾浴洋第一次庆幸自己一念之差买了这小屋子,还特别庆幸自己挺爱干净的,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
  刘理捧着小箱满含腥味的礼物往顾浴洋家走,顾浴洋捧另一箱特别沉的咸肉,两人进了屋门,顾浴洋又开始满心躁动——只要刘理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就停不下来地躁动——刘理蹲着摆弄好了纸箱们,站起来拍拍手:"我先回去了。"
  顾浴洋一把拉住他胳膊:"回哪里?"
  "我住的地方。"
  怎么回事?敢情刘理不是刚到X城就火急火燎地来投奔顾浴洋了啊!
  顾浴洋把心里的秃杆月季花狠命拔干净,他的好脾气只对着潜在的客户有效,对着刘理,欺负惯了的砧板鱼肉,还用得着客气吗?!
  打定了主意要用强的,顾浴洋盯住刘理的眼睛恶狠狠地进入了拦路强盗的角色。
  30岁的刘理与23岁时比起来,自然多了点老气,鬓角有了几根白头发,大概因为长途跋涉后休息不好,脸色白得像面墙,只是神情看起来更温柔了,像毛玻璃后面的光圈,柔和的一个圆。
  被顾浴洋用盯出个洞来的架势狠盯了一会,刘理抓抓头:"我前天回来的,自己托人找了个地方住,行李都在那呢。"
  "托人?托谁啊?你在这里还能有熟人?"顾浴洋可不晓得一直挺内向的刘理,在这个大城市会有比自己更熟的人。
  "杨胜泉教授,你还记得吗?我老是麻烦他,这就得回去帮他整理书架。"刘理说道。
  杨胜泉教授?杨胜泉是谁?哦对了,杨教授,是那个老学究,特别严肃的一个老头子,顾浴洋很不喜欢他,因为他严厉爱管事。
  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这老头,顾浴洋可能都不会认识刘理。
  顾浴洋的口气缓下来:"你前天就回来了?"
  刘理点点头,依然软乎乎地看着顾浴洋。
  "怎么没一开始就来找我?"
  "行李太多了,得找地方住,忙了两天。"
  "麻烦杨教授觉得不好意思了?"
  "恩……"
  "那怎么不来麻烦我?"
  "……怕你……忙……"
  几句话问下来,顾浴洋更加沉不住气,刘理回来了,他只顾着高兴,情绪起伏一个来回,潜意识里以为刘理回来是为了他顾浴洋,看来他还得重新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但,总归是高兴的,生命的力量最不可阻挡,顾浴洋心里的高兴用割草机都削不平。
  他拉住刘理的手,细细打量了会刘理鬓角的白头发。
  凑过去在刘理耳朵上亲了一口,一阵细微的呼吸拂过顾浴洋的脸庞,顾浴洋总这样不自觉亲昵地对待刘理,他动作很轻地把刘理的额发拨开,在那额头上亲一亲,双手往下,分别握住刘理的两个手腕:"你这次回来,是干吗?"
  刘理红着脸说:"找工作。"
  顾浴洋和刘理的鼻尖只差那么几几公分:"怎么没跟钟敏结婚?"
  刘理不吭声,顾浴洋又亲他,"是钟敏大学时的男朋友回来找她了?"
  刘理又摇摇头。
  顾浴洋本质上其实很专情,非常专情。
  顾浴洋本质上又很多疑,非常多疑。
  没那么多花花肠子的刘理注定是被顾浴洋套牢的,不过在顾浴洋的这个小屋子里,刘理说了一句把顾浴洋基本箍死的话。
  刘理说:"我舍不得你。"
  顾浴洋还忍得下去吗?当然忍不下去。
  事后,顾浴洋想想也可气,以前他都死乞白赖地跑去刘理家住那么久了,刘理都没动摇,怎么他一走,刘理又动摇了,这不是耍着他玩么?
  那一年快秋天时刘竞又来找刘理玩,把顾浴洋当狗似的使唤了一个多礼拜,顺便解答了顾浴洋的疑问,让顾浴洋揪心又心甘情愿地被多使唤了一个礼拜。
  那时刘理已经和顾浴洋住到一起了,重操旧业,经营起一个裁缝铺子。
  原来刘理的父母知道刘理和顾浴洋的事情了,当然是刘理说的,在顾浴洋走了以后。
  刘理是个菜瓜,他傻的,刘理妈妈那么乐观开朗的人都被刘理气得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村上的人都以为刘理家人又生重病,时常送鸡蛋送补品,刘理做了鸡蛋炖鲫鱼端给爸爸喝,被爸爸一巴掌呼到地上。
  刘竞也被气坏了,在顾浴洋快走的那晚他开导过刘理,想不到刘理不出一个月就做了那么惊天动地的事,刘竞压根不明白刘理是怎么想的,只好时常有空就来陪陪刘理,半年多过去才放开胆子问刘理原因,刘理说:"我看到顾浴洋哭,舍不得。"
  照刘竞的原话是:"舍不得,哦哟他还舍不得你,他什么时候舍不得一下自己,小敏都被他吓死了,不过小敏是见过世面的大学生,人又好,都没怪过刘理,现在小敏又有新对象啦,估计也快结婚了吧,到时候我就带刘理回去喝喜酒。"
  刘理父母有超过半年都没理刘理,抵不过刘竞和钟敏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温情攻势,老两口又是心肠很软的人,最后终于肯吃一口刘理做的饭菜,肯听刘理说一句话,回头打打气,就张罗着要给刘理相亲。
  刘理抵不过老实的父母厚着脸皮跟别人说回家的一堆女孩子照片,便打算提早来找顾浴洋,本来他是想在家多伺候两年。在刘理准备好要回X城找顾浴洋的前一段时间,刘竞硬拉着刘理去太湖边上散心,散着散着,就瞧到刘理都长白头发了,特别扎眼的几根冒在鬓角,刘竞知道,往后那里的白发,会越来越多。
  这么长的时间,刘理没找顾浴洋帮过忙,没打电话或者写信给顾浴洋说,当然,也不让刘竞跟顾浴洋联系,他收了顾浴洋的明信片和信,都好好放着,刘竞看刘理拿出来偷偷瞧过。
  顾浴洋的心都被拉了七八百道杠杠,早知道他应该再去一次刘家。
  "得了吧你,早知道早知道,现在说有什么用,就你现在的地址,还是我打电话去你以前的单位问的,你就算去刘理家,也会被刘理轰出去,不然他爸非打死你不可。"刘竞又说,他现在还放着顾浴洋以前给的一张名片:"换了新公司,再给一张名片呗,顾老板。"
  顾浴洋摸给刘竞一张名片,刘竞随手塞兜里:"刘理他爸现在身体是越来越差了,刘理在你这里估计住不长,以后肯定得半个中国来回跑。"
  刘理买菜回来,看客厅刘竞和顾浴洋坐在沙发上,道:"晚饭吃红烧鱼,好不好?"特别贤惠的样子,顾浴洋心里什么咕咚一声,冒出很让人酸楚的东西。
  刘竞大声说"好",顾浴洋看着刘理的背影走进厨房,回头对刘竞说道:"再过一阵子,我把刘理的爸妈都接过来住。"
  "你肯接,人家还不肯来呢。"刘竞又不屑一顾,世界上能让他满意的事情总特别少,他拿起茶几的遥控器,按了电视开关,不再搭理顾浴洋。
  顾浴洋则往厨房走去。
  顾浴洋的住处在二楼,楼下车库外头都种一种绿油油的树木,厨房窗户望出去能看到树顶,树名叫龙爪槐,那些树夏天时都撑一把绿色的小伞盖,一串串的小叶子像拇指肚般可爱,然后下面吊着一串串的白色小花,有些能长几十公分长。
  刘理把在菜场就杀好的鱼掏出来,放到水龙头下洗。
  顾浴洋走过去抱住他的腰。
  刘理笑嘻嘻地:"你肯定又跟刘竞吵架,没吵过,哈哈哈。"
  顾浴洋咬住他的耳朵。
  刘理抬胳膊挡他:"别闹。"
  顾浴洋看着刘理的手,他的手在流水下洗着鱼身上的血,这双手很白,有老茧,不太好看,摸起来有些粗糙,可是顾浴洋很喜欢。
  顾浴洋说:"你教我做饭吧?以后我做给你爸妈吃。"
  刘理回头看着顾浴洋。
  他的眼神那么温柔,像一片海,顾浴洋么,浴洋。
  刘理笑了:"好。"
  把鱼洗干净了,又说:"我到时候给你做一条围裙。"
  顾浴洋也笑,说:"好。"
  怎样都好,楼下的树在秋天也开得那么好,不过,还是你最好。

  番外一:旅游记

  顾浴洋想出去旅游,腐败的想法刚刚冒头。
  顾晏建议去南美洲,他刚从阿根廷回来,说哪里美女特别多。
  刘竞在电话里说:"去什么根廷,去黄山,我们单位刚组织去玩过,可漂亮了。"(刘竞儿子在电话旁边热情呼唤顾浴洋)
  梁霈文来分公司开会,顺便建议道:"法国吧,老师都觉得挺好玩,带回来的照片不是给你看过了,挺有情调的。"
  许语博说:"有什么好玩的,你要去哪里玩?你倒是说说什么时候能回来帮家里做事?"
  顾浴洋爷爷说:"我跟你奶奶年亲时去过洞庭湖,你知道洞庭湖吗?你肯定不知道。"(顾浴洋回答说太湖我都知道产白虾的)
  选择太多反而不好下手,顾浴洋问刘理想去哪里,刘理咽了口口水,扭捏地说:"我想去成都。"
  顾浴洋奇道:"为什么去成都?"(心里想着成都在哪)
  刘理脸红得像砧板上的番茄:"吃的多。"
  顾浴洋眉毛竖起来:"吃什么吃,又是吃,不许吃!"边骂边手段狠毒地将番茄们开膛破肚扔进锅里,今天喝小葱番茄鸡蛋汤。
  刘理都三十多岁了,依然被顾浴洋三天一小训五天一大骂,他倒不在乎,用顾浴洋的话来形容是:刘理,你倒是毫不care嘛?啊!
  外人看来顾浴洋挺严厉,他全权掌握家里的大局,不管今天是刘理做饭还是顾浴洋做饭,吃什么只由顾浴洋决定,顾浴洋还决定刘理穿什么,刘理老家带的外套全被顾浴洋叠一叠捆了起来。
  如果顾浴洋是女的,那刘理就是标准的妻管严。
  外人交头接耳,刘理乐呵呵地专心经营自己的小裁缝铺子,新世纪新气象,人们穿多了洋气的流水线产品时又兴起念旧风潮,刘理土了吧唧的审美品位有了些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知音。有个退休老太太,以前当医生的,时常找刘理做款式简单穿着舒适的外衣,还有个退休老军人则喜欢找刘理做唐装穿,一时间刘理成了中老年顾客口口相传的好裁缝,生意比以前好了许多。
  老年人嘛,在家都闲得很,刘理脾气好耐心好,一来二去,有些老主顾就喜欢上了在刘理的裁缝铺子聊天,二来三去,还有客人给刘理送小礼物了。
  刘理来者不拒,老人家们都送些吃的,鸡蛋糕、肉松、自家做的米酒等等,刘理捧着满怀吃的笑成一朵花,嘴角都快挂下串口水来。
  每次礼物带回家里,顾浴洋这一家之主总要过问来源,刘理就说是谁谁送的,一不当心,有天收了个年轻女教师的苹果,回来后也老实说了,晚上刘理那叫一个后悔,起床尿尿都没力气。
  对刘理这样的情况,顾浴洋说:"Blessed is he whose fame does not outshine his
truth,名不过实的人才有福气,而刘理你这叫名不副实,拿人手软啊,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完便低头继续啃,刘理的胸脯比红烧排骨香多了,顾浴洋卖力地啃了半天不见刘理有动静,疑惑地抬头,看到刘理正悄无声息地把一小块饼干塞进嘴里。
  顾浴洋一把夺过:"Fuck你的饼干!"骂完紧一紧饼干袋子扔地上,俯身把刘理折腾个死去活来。
  办完事,顾浴洋倒一小杯红酒坐床边抿,刘理洗了澡,捞起地上的饼干口袋悉悉索索地吃,顾浴洋说:"你每天吃这么多,年底长不满一百二十斤我削你!"
  刘理抬起满是饼干屑的脸,半天后低头继续吃,只是声音小了很多,顾浴洋哀其不争,怒其贪吃,回头看他,灯泡下刘理吃得专心致志,实验室里的小老鼠。
  这两年顾浴洋时常逼迫刘理吃何首乌和芝麻,又断绝了他的蜜饯、腌制品之路,泡面自然也不许刘理吃的,刘理的白头发少了许多,真让顾浴洋看了舒心。
  一闲下来,顾浴洋又想起外出旅游的事情,他没什么主意,成都是万万不能去的,他已经向人民群众打听过了成都在哪里,又打听清楚了蓉城吃食之多,要去了成都,那刘理不就是老鼠入了米袋吗?还玩什么,从早吃到晚得了。
  又过一礼拜,顾浴洋的小秘书新婚蜜月回来了,小秘书去上海玩了两个多礼拜,说那儿特别好玩,主要经济发达,时尚气息浓厚,名牌衣服多,而且小笼包好吃得一塌糊涂。
  顾浴洋决定带刘理去摩登都市上海熏陶一番。
  回家后,刘理正绑着绣了个小鸭子的围裙炒扁豆,顾浴洋对刘理说:"我们去上海玩,好不好?"
  刘理不大情愿地点点头,估计还念念不忘他的成都。
  顾浴洋说:"上海有小笼包。"
  刘理一听口水就下来了,不过他在老家也时常吃小笼包,不太稀奇,还是成都的锅盔、担担面、龙抄手听起来诱惑力大。
  为了自己的口福着想,刘理勇敢地说:"四川有锅盔、担担面、龙抄手。"
  顾浴洋还是一句话:"小笼包好吃。"
  刘理声音矮一截:"我常吃小笼包……"
  顾浴洋据理力争:"上海的比较正宗。"
  刘理想了半天,终于说:"上海回来能去南京买盐水鸭么?"
  顾浴洋一想,南京?哦,南京,在江苏的吧?江苏离上海不远,顺带拐一趟挺方便,还能去苏州把刘理父母接回家过年。
  顾浴洋心情大好,觉得刘理孺子可教,心情一好他就嘴快,说:"那顺便去太湖玩好了,老听你说太湖边上新鲜的鱼虾有多好吃,我也尝尝看。"
  刘理听得眉开眼笑,斗志顿时熊熊燃烧:"去了太湖,就是到无锡了,再去无锡买点肉骨头吃,好不好?"
  "都依你,这段时间忙完后我们有的是空。"顾浴洋贴心地说道,完全好家长、好丈夫、好领导的风范。
  打定了主意去哪里玩,顾浴洋就要开始准备行程,时间充裕得很,计划出游又让人特别开心,顾浴洋心情一好,开始每天接送刘理上下班。
  这天顾浴洋忙完了开车去刘理裁缝铺,里面有客人在试衣服,是个年轻女性,刘理让顾浴洋坐一会。
  顾浴洋坐下,年轻的女顾客长得挺漂亮,刘理看着人家笑得合不拢嘴。
  这漂亮女性看起来是刘理的熟客,一口一个"刘师傅"喊得娇滴滴的,刘理笑得像傻了一样,半天想起来给顾浴洋介绍:"这是王老师,上次送我们苹果的就是她。"
  顾浴洋对王老师点头示意,王老师说:"你就是顾先生吧?刘师傅跟我提到过你。"
  顾浴洋眉毛皱起:"提到过我?跟你?"
  王老师天真地点头:"聊天的时候提起过,我说刘师傅肯定结婚了,刘师傅说没有,我说那你怎么老接到家里的电话,他说家里现在是跟姓顾的朋友住在一起。"
  顾浴洋脸部表情稍微松懈,王老师转身对刘理说道:"刘师傅这几天还开门吧?我想趁最近有空做件来年的春装。"
  刘理点头如捣蒜地表示有空有空。
  顾浴洋脸重新黑起来:"没空没空。"
  刘理疑惑地望向顾浴洋,顾浴洋有点得意地看向王老师:"过一阵子我们就出去远门了。"
  王老师问道:"出去玩吗?去哪里?"
  刘理想起上海小笼包南京盐水鸭无锡肉排骨的美味,骄傲地挺起胸膛:"上海。"
  王老师特别高兴地说:"诶呀怎么这么巧,我过一阵子也去上海呢,出差。"
  顾浴洋一巴掌拍到刘理屁股上:"谁说我们去上海,不是去成都吗?!"
  刘理无辜又委屈,"不是去上海吗?"
  顾浴洋冷笑道,偷偷瞟了眼疑惑地看着两人的王老师,对刘理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做梦。"
  结果两人后来真的改了计划打算去成都。
  只是吩咐小秘书订机票的顾浴洋又忍不住犹豫起来,如果去成都的话,是先接了刘家二老一块去成都玩呢?还是玩完回来回家再接老人家们一起回家呢?

  番外二:鸿雁记

  这是在新世纪前,顾浴洋第一次接刘理父母去西安时发生的事。
  刘竞的儿子回写信了,第一封信就寄往西安。
  刘理开开心心地收了信回来和顾浴洋一起看,信纸摊开,抬头起笔字迹有点歪但一笔一画挺工整:干爸爸,干妈妈。
  刘竞儿子是认刘理做干爹的,那干妈还能是谁,顾浴洋也不允许干妈有另外的人选,但他还是被气坏了,瞪着眼睛说这肯定是刘竞教的。
  读完信,刘理从信纸后头摸出张稍大的白纸递给顾浴洋,难难得得笑得促狭:"给干妈妈的礼物。"
  顾浴洋夺过白纸看,是彩色铅笔画的画,一个歪歪扭扭的年轻男人半身像,旁边竖着写"顾浴洋叔叔",下面是小朋友自己的落款。
  拿着这折得皱巴巴的白纸,顾浴洋心里升腾起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真是诡异了,他一直很招小朋友喜欢,坐火车有羊角辫小女孩塞橘子,坐飞机被个还在妈妈怀里的小婴儿抓住头发不肯放,顾浴洋那些讨厌的堂兄弟们生的儿子女儿也跟顾浴洋很亲,还有去年,顾浴洋去北京开年会,正巧有个沛姓大客户办酒会,顾浴洋也去了,那大客户的孙子,是个叫沛然的小男孩,顾浴洋也记得很清楚呢,一整场酒会他就负责给小朋友喂吃的了。
  顾浴洋家床头甚至有个抽屉专门放各种小礼物。
  对这种现象,刘竞说:"小孩子们不懂事,不会分辨是非,顾老板可千万不要怪他们。"
  顾浴洋被刘竞气个半死。
  刘理特别喜欢小孩,小孩也喜欢他,不过刘理更乐于见到小孩们喜欢顾浴洋,顾浴洋说:"你当然开心了,你算算我侄子给的樱桃我才吃几个?"
  刘理就……脸红了,再一次深刻地认识了自己的错误。
  顾浴洋不做深究,提笔给刘竞的儿子,刘晨涛小朋友回信,语重心长地指出小朋友犯的基本认知问题,并要求小朋友做出改进。
  半个月后刘晨涛收到回信,趴在课桌上大笑,同桌季淳青小朋友问他笑什么,刘晨涛小朋友说:"我有个漂亮阿姨,住在西安,人特逗。"
  又过半个月,刘理第二次收到刘晨涛小朋友的来信,小朋友热情地呼唤顾浴洋为"叔叔干妈",并有些难过地表示没收到顾浴洋的回礼。
  顾浴洋鼻子都气歪了:"叔叔干妈,还不如直接叫干妈呢,听起来跟人妖似的。"
  刘理正被顾浴洋逼着学起简单的英文,脱口问道:"What is 人妖?"
  顾浴洋心中一动,想起自己公司参加政府举办的某文艺活动时,给女员工们租借的长裙,不知道有没有还掉了。
  顾浴洋笑眯眯地看向刘理:"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刘理点头,一派天然地相信了顾浴洋的鬼话。
  后来刘竞的儿子依然乐此不疲地每年给刘理和顾浴洋写上三四封信。
  直到孩子升上高年级,刘竞打电话来跟刘理抱怨:"什么都还可以,就英文跟不上,不就几个字母呢,涛涛给我考不及格是怎么回事?字母表都背不全是不是?"
  刘理安慰道:"字母表很难的,我背了一个月才背上,A、B、C、D、E、F……"
  刘竞赶紧阻止道:"够了够了,就你高考英语考三分的成绩来说,这也真是壮举了。"
  刘竞让刘理把电话交给顾浴洋,又老母鸡般重复了自己的抱怨和疑惑,抱怨完问顾浴洋怎么把英文学好。
  顾浴洋得意不已,兴奋得眼冒精光,对电话那头的刘竞说:"你等着。"
  挂了电话,顾浴洋拔电话线插电脑上,开始了当时极为昂贵的网络时光。
  顾浴洋可不是去玩的,他是给刘晨涛小朋友的未来努力去了。
  五天后顾浴洋往苏州邮一大包裹,刘竞又打电话来,说刘晨涛小朋友看到包裹里的东西时脸都绿了。
  自此刘晨涛小朋友的来信的起头,一律改成了:干爸爸,干叔叔。
  附件:刘理学英文记
  顾浴洋说:"Apple,就是苹果。"
  刘理说:"安泼,苹果。"
  顾浴洋说:"念十遍。"
  刘理念十遍。
  顾浴洋说:"Orange,橘子,你最喜欢吃的。"
  刘理说:"哦然只,橘子。"
  顾浴洋说:"不对,O—ran—ge。"
  刘理说:"哦—rin—只,橘子,我最喜欢吃的。"说完自觉地念十遍。
  顾浴洋说:"'喜欢'怎么说?前天刚教的。"
  刘理说:"莱克。"
  顾浴洋嫌弃地说:"你说英文怎么总有股小葱面条味。"
  刘理说:"面条,努—do。"
  顾浴洋眉开眼笑,赏刘理一个栗子吃。
  刘理再接再厉,争取更多栗子,说:"栗子,li—zi。"
  顾浴洋板起脸:"那是拼音。"
  栗子没收了。

作者有话要说:抓紧时间更个小番外,比较短,所有番外我都争取做到:短小、精干、砂糖。

50、番外三:宠物记 ...

  刘理没养过什么小动物,小时候家里倒是养了一只小黑狗,卷毛的小母狗,黑毛黑鼻子短嘴巴,玻璃球似的眼珠子眼白比眼黑多,要多丑有多丑,这狗还是刘竞童年的主要欺负对象,贪吃贪玩,一生除了被刘竞欺负外其余时间都过得很顺遂,老死时都走得很安详。
  那黑丑狗是养了看家的,得归为家丁护院一拦,决计不能算作宠物。
  刘理对小动物们也没什么想法,他知道自己没能耐,小动物们可爱是可爱,到刘理手上却不一定养得活。城心公园瞧见牵在别人手里的漂亮大狗,刘理也就瞅两眼,自己乐一下,手脚挺太平,摸都不好意思去摸。
  从小到大,与刘理最亲的就是刘竞现在养的大金毛了,就这条金毛,刘理和刘竞都不懂,逗它时还拿巧克力喂,后来被懂狗的一老头知道这件事,把两人一顿好训。自那之后,刘理更不敢随意摆弄小动物,猫猫狗狗都挺脆弱,不像人一样经得起折腾,刘理个裁缝粗手粗脚的,万一弄坏了呢。
  可顾浴洋不知道,顾浴洋以为刘理挺会照顾小动物的,十年前他买给刘理一株太阳花,死死活活到现在,不还是在刘理手里长得油光发亮神气活现的。
  所以看到自己小秘书马路上捡的三只小猫没处送时,顾浴洋就自告奋勇地——也有种想法是给刘家二老解闷——要了只黄毛虎斑回来。

  话说这头,刘家二老初到西安。
  本来老两口是不想来的,可叹刘理铁了心要跟顾浴洋一块过,顾浴洋嘛毕竟是顾浴洋,装乖讨巧本事一流,牙口伶俐百折不挠,来来回回几趟,终于顺利地、第一次把刘家二老接回了西安养老。
  为了安置两老,顾浴洋也算花尽了心思,两居室屋子有点挤,顾浴洋贷款买了大屋,敞亮的两百平米小跃层,上下一共四个房间,可贵,不过住着舒心。
  刘家二老抱着半怀疑的态度来,见刘理日子过得确实滋润,心里再梗也没那么难受了,毕竟儿子过得好最要紧,加上顾浴洋鞍前马后忙里忙外,刘爸爸再凶他都迎着笑脸上,怎么讲,刘爸爸人不坏的,和顾浴洋还有点忘年交的感情基础在,渐渐的,两老就比较安定地住了下来。
  北方城市和南方城市天气差别挺大,两老刚来还有点不适应,住了段时间,气候倒还好了,但两老还是不适应,衣食住行都有点别扭。
  吃的方面,有刘理在,苏州菜顾浴洋都能烧得挺对味了。
  其他方面,比如说娱乐,原来在农村,老人家们和周围邻居互相串门挺热闹的,来了西安城里,一个人都不认识,尤其刘妈妈,西安话一句听不懂。
  于是刘爸爸成天只能看书看报,顾浴洋教了他上网,刘爸爸再上个小网,刘妈妈更孤独,只好
看看电视,看腻了电视就去厨房做点心,老给顾浴洋和刘理做一种苏州的糯米青团,里面裹豆沙馅,香甜软糯,特别好吃。
  再好吃的东西也经不住天天吃,顾浴洋吃青团吃得脸发青时才明白过来,老人们是在家里闷得烦了,没事做,心里空。
  可他工作忙得很,刘理现在生意比以前好多了,也忙,忙得都想着要找个学徒了,两人都没什么空陪老人家。
  现在抱只小猫回家,也能让二老打发一下时间。
  小猫弄回来了,猫砂、猫食盆、猫粮等等一应俱全,顾浴洋觉得要养小动物就得往好了去养,买的东西都是名牌,恩,小猫往笼子里一装,提回家。
  刘家老两口一看,都挺喜欢,刘妈妈喜欢动物,养猫经验丰富,挎起包就让顾浴洋陪着去菜场买了新鲜的鱼,回来鱼清炖上,扮点白饭,小猫吃得特别欢实。
  刘理下班回来看到小猫,也喜欢得不得了,就是不敢多碰,搓着手蹲在旁边看,偶尔做贼似地伸手摸摸小猫的圆脑袋。
  小猫咪呜咪呜地叫,跟人还挺亲,尤其喜欢顾浴洋,一家人围着桌子吃晚饭,小猫就走过来扒着顾浴洋的裤脚管往上爬,爪子勾得挺牢,顾浴洋捏着小猫的脖子皮往下拽,刘理心疼死,赶紧抢下来,摸两把再放到地上。
  小猫浑身黄条,眉毛、四爪和肚皮上一小块则是白色,这外形叫什么名字好呢?
  顾浴洋想了半天,说小猫就叫葛尓博吧,德文里是黄色的意思。
  刘理妈妈伸长脖子看电视,小猫在她腿上睡觉,听到顾浴洋的提议,刘妈妈说:"啥?啥二伯?"
  刘爸爸在旁边戴着老花镜,也看电视,耐心地给老太太解释道:"就葛二伯。"
  顾浴洋说:"不是二伯,是尔博。"
  刘理洗好碗从厨房甩着手出来,对顾浴洋说:"你说的我们都听不懂,难记,换一个名字吧。"
  顾浴洋就说好,苦思冥想了半个多钟头,也没什么大建树,对普通农村的老头老太来说,他的文化水平实在是深不可测,半天下来,刘爸爸赞叹了一句:"浴洋会说那么多外国话啊。"
  最后小猫决定叫"白眉",小名"小白",刘理取的,刘妈妈觉得小名好记,刘爸爸觉得大名有武侠之风,二老都说好,顾浴洋连个屁都不敢多放,就随他去了。

  要说小孩子和小动物,有些地方是挺像的,都顺着本能和天性来,顾浴洋在外头做生意时为人挺精明,可耐不住一张漂亮脸蛋以及他对弱小生物的束手无策啊,所以说好人当不得,尤其是顾浴洋这样表里不一外强中干的,如果刘理是可以用来撒娇的大人,那顾浴洋就是最好的玩耍对象。
  为了方便照顾小猫又不想打扰老人们的休息,顾浴洋就把猫窝放在他  跟刘理的卧室里,晚上要睡觉了,小猫还挺安分,自己爬进窝里嗅了一会就睡了。
  刘理看着小猫,觉得心痒难耐,以前马路上能忍着不去胡乱摸别人的猫猫狗狗,那是脸皮薄又怕碰坏,现在自己养了一只,就觉得有点忍不住了,洗好澡出来在猫窝边蹲半天。顾浴洋还挺高兴刘理喜欢这猫,但再喜欢,也不能喜欢得超过自己了不是,顾浴洋就擦着头发过去把刘理揪起,一挥手扔床上。
  "我加班就算了,连你都开始加班了,今天真难得都早回家。"顾浴洋说,低头去亲亲刘理的脸颊,半干不湿的头发触碰到刘理的脸庞。
  好几天没开荤啦,顾浴洋又不是吃素的,该出手时就出手,脱刘理的衣服比脱自己的衣服还快,外套裤子扒完了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啃,老夫老妻了,每到这种时候刘理还是会有些不自在,脸红扑扑的,身上也红扑扑的,像个虾米似的躬在顾浴洋怀里。
  气氛正好,顾浴洋都快进入实质性阶段了,忽然感觉背上爬上什么东西,下一刻,那东西趴到了他头上。
  刘理蓬着头发起来把小猫从顾浴洋头顶拿下,小猫呜哩哩叫着在刘理怀里蹭,估计是饿,蹭得刘理高兴死了,把小猫放到床上,起来去给小猫热鱼饭。
  顾浴洋点了根烟,吸一口,小猫爬到他大腿上,顾浴洋对着小脑袋喷口烟:"念你是初犯啊,饶你一次。"
  小猫咪呜一声,抓着顾浴洋的睡衣往上爬,顾浴洋把它装进睡衣口袋里,带出去喂饭。

  话说有了一次就有二,小孩子难沟通,小动物当然更难沟通,在白眉道长第四次把刘理从顾浴洋胳膊里喊出来后,顾浴洋的耐心终于被烧光了。
  而刘理,平时好说话犟起来能犟死个人,顾浴洋是资本家,是强势的,小猫是寄人篱下的小动物,是弱势的,谁胜谁败一目了然,刘理次次都向着小猫。
  第五次的性?事被搅黄后,顾浴洋终于不行了,把小猫的脖子拎起来就是一顿好训,训得呆头呆脑的小猫也失了耐心,爪子探来探去就要往顾浴洋头发上抓。
  顾浴洋对小猫说:"你刘理爸爸是我的人,知道么?而你是你刘理爸爸的猫,也就是我的猫,知道么?就上下级关系来说,你是最下级的,下级是不能爬到上级头上的,知道么?在一般公司里,如果哪个下级有你这样的举动,是要被开除的,知道么?"
  小猫说"喵",然后蹬了蹬后腿扑到顾浴洋脸上。
  一气狂舔。
  刘妈妈确实养猫经验丰富,刘妈妈说,如果猫咪舔人了,那就是把那个人当自己的朋友。
  刘理无不羡慕地说:"顾浴洋你是小白的好朋友。"
  话是夸奖的话,可顾浴洋总觉得浑身不痛快,什么好朋友 啊,这小猫跟他很熟吗,不对不对,他们是一个等次的吗,他们是一个物种吗。
  白眉道长养了一个礼拜,白天跟着刘理爸爸妈妈混吃混喝,晚上就咬着顾浴洋的手指头不放,在顾浴洋大腿上踩来踩去,只要顾浴洋回家就跟着顾浴洋,活像条小狗,晚上睡觉则抓紧任何机会往大床上爬,扒着顾浴洋不肯松手,咬定青山不放松么。
  刘理羡慕得,眼里冒星星。
  顾浴洋难受得,都快脱一层皮。
  小孩和小动物,都太难缠了。
  难缠又能怎么办,小猫都是自己要回来的,养着呗,顾浴洋还挺负责任的,只好把猫窝挪客厅里,也不好意思麻烦刘理每天起来顾小猫,自告奋勇地接受了看猫的任务。
  累是累点,总算过了段清净的日子,顾浴洋每晚想吃就吃,能吃多少吃多少,终于把前一阵子掏空的身体给填了起来。
  日子过得舒坦了,冷不丁刘家二老却忽然提出要回老家。
  那晚刘爸爸找顾浴洋长谈了许久,趴在顾浴洋大腿上的小猫都觉得气氛凝重,没有胡乱扒拉顾浴洋的衬衫。
  谈完了,老人家们就收拾起东西,三天后坐飞机回去了,还硬没让顾浴洋跟刘理跟着送。
  两百平米的大房子,一下子就剩了两人一猫,顾浴洋还以为小猫能把刘理爸妈勾住呢,想来小家伙本事还没那么大。
  这下可好,老人们走了,白天顾浴洋和刘理都要工作,谁照顾小猫呢,就把小猫放家里?
  刘理自告奋勇:"我来,我带他去上班。"
  顾浴洋斜着眼睛看刘理:"上班?说那么好听,不就是去开店么,你不能带它去,它喜欢扒人衣服,当心把你的布料都撕烂。"
  正好许语博打电话来,顾浴洋灵机一动,开车把猫送回了老家,给爷爷作伴去了。
  刘理舍不得,难过得心都痛了,晚上难得闹起脾气,都不想搭理顾浴洋。
  顾浴洋什么人,资本家!刘理的小手段,是资本家放在眼里的吗?!
  照样该怎么吃怎么吃,刘理要反抗,没问题啊,把前天交代的英文单词背出来就放过你。
  刘理背得出来吗?毫无疑问背不出来。
  刘理就只好……把罪恶的双手伸向了床头的零食口袋……

  白眉道长挪窝后,无疑过得比以前更好,顾家老太爷的恩宠下活得有点无法无天的意思,顾浴洋带刘理半年后去看小猫,小猫已经像个球一般的圆了。
  而且大概是长大了,看清了顾浴洋的真面目,再也不稀罕找顾浴洋玩,反倒是对刘理一见倾心,对着刘理喵喵叫,刘理坐下它就跳到人大腿上盘着不肯走。
  顾浴洋顿时忍不住觉得,幸好当初把这猫送走了啊。
  幸好,幸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主要是想写写刘家老两口……

还有关于上一章,大家问的顾浴洋给刘竞儿子寄的东西,其实就是他网上收集的试题,还有去书店买的试卷,另外其实上一章还有个串场的角色,是刘竞儿子的同桌,是我新坑的主角恩……=3=……


  小裁缝
  作者:晓十一

  番外四:减肥记

  顾浴洋胖了。
  顾浴洋在公司体检时,看着磅秤上的数字,在心里拔尖了嗓子高喊了声"天呐"。
  喊完发现不对味,顾浴洋补充一句"Oh,god",依然不对,顾浴洋重新补一句"Sh*t"。
  管中窥豹,小处见大,顾浴洋知道自己这情况不对了。
  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来到中国的外国人越来越多,其中一些人来了中国后依然保持着牛肉五分熟的口味,另外有些人永远不习惯豆浆油条的搭配,而人类这种生物之所以消停不下来,正因为基因里的不定因素,造成了性格方面的迥然不同,来中国的外国人里总得有一两个去学边嗑瓜子边闯红灯不是。
  顾浴洋在国外保持的一些好习惯正从他身上剥离,像被人剥开的花生,外头的壳碎了就是碎了,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早上起床,刘理会勤快地叠被子,几次之后,顾浴洋早不记得自己以前叠被子的好手艺。晚上吃过饭,刘理肯定还会快快地端了碗去厨房洗,几个月后,顾浴洋已经弄不清洗一摞碗时洗洁精的用量。更别说写日记、定规划之类的事,日记是少年忧郁的写照,顾浴洋早不碰了,他的行程规划则由小秘书牢牢掌控,也用不着自己在笔记本上记到每个细节。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顾浴洋过得越来越"油烟"和实在,他学会了品位黄酒的独特香醇,尝试了重庆火锅的美味喧嚣,除了猪大肠之类依然敬谢不敏外,日子已然有些百无禁忌起来。
  臭毛病少了,心宽体胖,顾浴洋掐一掐自己的腰——尽管他的腰依然细得能让大多数女士叹息不已——心里哎哎地叹气。
  下了班回到家,刘理已经摆起了一桌好菜,顾浴洋以前只道旅游有淡季旺季之分,想不到做裁缝也有这样的差别,这种低端的小裁缝店嘛,一般秋冬季节生意比较好,夏天到了,刘理门庭冷清,每天只好早早回家做晚饭。
  刘理做点菜味道都还不错,他有点这方面的天分,调动本能的主动性,只要想吃,就有动力,有了动力,还怕做不来吗。
  今天刘理烧了两荤两素一汤,米饭也煮得香喷喷的,见顾浴洋回家,便拿出碗盛饭。
  顾浴洋只要半碗饭,吃饭时也只碰蔬菜,刘理埋头苦吃,吃完了发现顾浴洋今天斯文得像个刚嫁到婆家的小姐,忍不住问道:"不舒服?"
  顾浴洋心里把刘理看做自己人,表面他还是好面子,不好意思明着说要减肥,只答:"我最近吃太油腻了,吃清淡点保持健康。"
  刘理说:"那你不吃鱼啦?我只烧了一条,本来想今天吃掉的。"
  顾浴洋优雅地挥一挥筷子,说:"你吃吧。"
  刘理胃口大消化好,虽然刚吃饱饭,要再塞半条鱼一点困难没有,得令了拿筷子,几筷下去一条鱼只剩了骨架。
  期间刘理也劝顾浴洋吃点鱼肉,惹得顾浴洋恼了,呵斥刘理不许煽动他吃肉。
  刘理被训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摸摸鼻子去洗碗,洗好碗顾浴洋又拉他一块出门,去小区外头的超市买了一大堆酸奶回家。
  喝酸奶,顾浴洋的名堂更多,说什么"排除毒素一身轻松"(那时电视里刚流行盘龙云海的广告),顺便也逼着刘理喝两杯,刘理呢,爱吃这个爱喝那个,也有不爱吃的东西,酸奶就是少数派中的一种,刘理觉得酸奶味道特别奇怪。
  顾浴洋减肥的计划进行了几天,每天晚上只吃一点点东西,还要喝两杯酸奶,然后再出门散步,刘理渐渐搞懂顾浴洋其实是在意自己的体重呢,可刘理能有什么办法,顾浴洋劝又劝不听的。
  刘理身上优点有许多,最大的优点就是会心疼人,顾浴洋不吃东西了,刘理也不好意思没头没脑地光顾自己胡吃海喝,也陪着吃了两顿素,感觉不太坏,渐渐家里的餐桌上就只剩蔬菜,每天吃过饭,刘理也陪顾浴洋喝酸奶,也陪他出门散步。
  先说说顾浴洋买的这房子周围坏境,这房子所在的小区地段好,靠近几个知名的大学,算是人文气息比较浓厚的一块宝地,虽然不像郊外一样安静,胜在绿化不错,周围商家布置合理,交通更是极其方便,据说风水也好,总之繁华热闹的一片。
  要说顾浴洋还是比较喜欢安静的地方,这小区靠大街的地段,早上五六点就能听到叫卖早餐的声音,晚上也要到深夜才能静下,所以顾浴洋买的屋子比较偏里面,一来自己住得安静,二来小区外头热热闹闹的,刘理爸妈出门也有地方玩。
  一个地方繁华总是有诸多好处,至少人气和活力就有了,每天晚上顾浴洋拉着刘理出去散步,大街上可谓灯火辉煌,灿烂得像不夜城,店家到了晚上都消停不下来,路上还有许多附近大学出来逛街的大学生,来旅游的外地客人,反正挺闹腾,也挤。
  一个繁华的地方,总有许多饭店。
  一个繁华的又自由的地方,又会有许多小吃摊。
  陕西餐饮业之欣欣向荣闻名海内外,不曾有个老外夸西安是"小吃王国"么,羊肉水饺、肉夹馍、砂锅、米线、麻辣烫、羊肉泡馍、胡辣汤等等等等,汇聚一处,百家争鸣,晚上夜市一开锅,饭馆里小吃摊通通人满为患,香飘四里。
  以前刘理和顾浴洋出来散步,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走到半路吃一碗猪油馄饨,这不能怪刘理,只怪小吃太香,刘理耐不住饿,吃饱了出门也不行,这些香味像有实体的大手,勾人勾得,能把刘理的胃从嘴巴里抓出来。
  可顾浴洋开始减肥了,这条散步道对刘理来说就变成了一种折磨。
  他总不好在顾浴洋面前吃吧,刘理晓得别人有得吃自己没法吃的痛苦,88年他初到西安时有阵子没生意,连饿四顿,看着别人吃个瓜子都馋得口水直流,心里苦死了。
  外头的香气啊,辛辣的、甜蜜的、酸楚的,各种各样的味道扑面而来,今天小琴蒸菜馆也照常营业,大蒸笼盖一打开,哗,炖排骨的味道扑面而来。
  刘理只觉得口腔里洪水泛滥,他赶紧拼命咽口水。
  明明在家都吃了两大碗饭,刚炒的青菜和白菜也吃个精光,怎么出来又不行了,刘理边咽口水边偷偷地瞧另一家烧烤店的门,老板扎着围裙在门口烤牡蛎,大蒜配牡蛎能香死个人。
  刘理那口水咽得还没出得快,腿都发软了。
  顾浴洋看出刘理的馋,不忍心,说:"你去吃吧,我陪你一块。"
  刘理开心了:"那我们吃什么好?"
  顾浴洋摇摇头:"我不吃。"
  坚持了一个多礼拜了,总要把那点肉减掉才是吧,不然前头的不都白费了。
  顾浴洋不嘴馋,也有恒心,他感谢刘理体恤他陪他一块吃素,不过刘理馋的样子让顾浴洋看了,总觉得心里有罪恶感。
  而且吧,也心疼,刘理这个人最大毛病就是馋,顾浴洋嘴巴上说他骂他,每次有什么好吃的,不还是都给刘理吃么。
  刘理见顾浴洋说不吃,摇摇头,深深地望了眼烤肉店的门,"我也不吃了,其实每天吃那么多不好。"
  顾浴洋觉得可笑:"有什么不好?你倒说来听听。"
  刘理刚报纸上看过一篇研究中国人膳食的文章,还颇能讲出些东西来,比如说晚上要吃少点啊,哪些哪些菜含维生素多啊,一大堆。
  两人边说话边走,来回逛了半个钟头,回到家里上了楼,顾浴洋为表示奖赏,从自己租的碟里挑出一张,塞卧室的DVD里看。
  顾浴洋听歌喜欢听爵士,看书喜欢看人物传记,看起来品位还挺脱俗的,偏偏他看电影很低级趣味,他就喜欢看哪种打打杀杀的商业片子,过瘾呗。手里留了几张特别老的爱情片,【罗马假日】什么的,顾浴洋觉得没趣,一直放着没看。
  跟着顾浴洋,原本只看些抗日战争题材的刘理学坏了,也喜欢上了看打打杀杀的片子,刘理最近还从新闻上学到个新词,叫"美国大片",近一个礼拜每次看碟前,刘理都会跟顾浴洋说"看大片,不大的不看"。
  今天顾浴洋挑的片子是【乱世佳人】,因为剩下没看过的片子里只有这盘不是黑白片。
  【乱世佳人】原本是著名的小说,后来又成了著名的电影,成就一个蜚声国际的费雯丽,也算是部经典了吧,顾浴洋是看过小说的,刘理嘛,饱读十大元帅诸人生平的同时,没多余的心思去关怀一下外国人民的感情生活,所以他今天还是第一次观赏这个故事。
  电影挺长,刘理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满眼都是外国姑娘的裙子在眼前飘,看着看着,他忍不住在心里盘算起那些裙子的手工费用,想想挺贵的,这些姑娘可满身都是蕾丝呢。
  看完电影,刘理跟顾浴洋说了电影的"读后感",顾浴洋笑骂说"屁的读后感你当看小说呢",两人又温存一会,便关灯睡觉。
  开始吃素后顾浴洋的睡眠质量不消说,还真是好了点,入睡挺快,但还是睡得浅,好在刘理睡相很好,从不闹出大动静。
  今天也是,两人都安稳地睡了。
  睡到半夜,顾浴洋却忽然醒过来。
  他感到刘理不在身边,探出手往大床一侧摸去,果然空了。
  他估计刘理是去上厕所,闭起眼睛等了一会,不见刘理回来,他起身往厕所那边走,耳朵贴到门上,一点动静也没。
  顾浴洋站了一会,只觉得奇怪,忽然听到楼下有点动静,很小的声音,照往常肯定听不到,但现在深夜万籁俱寂的,顾浴洋想听不到都难。
  他打开房门,外头灯是亮的,楼梯的灯也亮着,顾浴洋一路轻手轻脚地走下去,客厅里没亮灯,但餐厅亮着,厨房也亮着。
  顾浴洋走到厨房,目瞪口呆地看刘理抱着一罐肉松在吃。
  就那种老人家们特别爱吃的肉松。
  刘理吃得香喷喷,被顾浴洋当场抓包,尴尬得要死,脸红得,估计都快红到脚后跟。
  顾浴洋叹口气,走过来拿了把勺子,也咬了勺肉松吃了。
  刘理脸还是血红血红,顾浴洋低头亲亲他。
  顾浴洋的减肥大计就顺势搁浅了。
  过几天,顾浴洋也早下班,路上买了烧鸡烧肉一大堆回去,刘理吃得满面红光。
  不过顾浴洋还是每天喝一杯酸奶,每天出去散步。
  刘理就不喝酸奶了,但散步少不了他一份。
  大马路上的夜市,是灯海,也是暖暖的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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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从去年暑假开始写,写到今年的寒假结束,好长好长的一篇文,非常感谢一直看这篇的各位,真是特别特别感谢,51章是我写到现在最多的章节了,希望下一个坑不会这么长。
下一个坑大概会是青梅竹马的故事,不过主角不是大家猜想的刘竞的儿子啦OTZ,刘晨涛小朋友会在里面充当配角吧,一个主角的名字叫季淳青,还有一个嘛,到时候大家看,新坑应该会从攻的角度去写,我好久没写纯粹的攻的角度的文了,反正就是手痒啦XD~~~
这篇【小裁缝】终于也结束了,番外写了四个,前面两个主要逗乐,第三个是交代下刘理爸妈的部分,第四个就是刘理和顾浴洋的纯粹甜蜜生活啦,今年是11年,今年刘理大概有45岁了(顾浴洋是42岁),都是大叔了哦,虽然是大叔,刘理也还是个吃货,裁缝铺经过金融风暴后生意一点没影响,顾浴洋的公司快倒闭啦XDDDDDDDD~~~
总之开新坑时希望大家到时候能来看一眼~如果你们也能继续支持新坑,我会非常高兴非常感谢的~=33333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