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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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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皮之玉连环》作者:听而(鲜网VIP完结,生子)

文案:   传统画皮耽美新编。恩怨情仇,原配和小三,以及负心汉的故事,看这次如何走向终了。   属性分类:古代 灵异鬼怪 生子 正剧   关键字:鬼 灵异 画皮   序   雷雨夜。太原王生夜归,路经荒郊,驭马不及,撞到一罗衫女子。   下过雨,道路格外泥泞。   跌进水坑里的女子狼狈不堪,挣扎着站起。   王生赶忙停马,扶起女子。   因为全身湿透,薄衣紧紧贴在玲珑的身段上,发髻凌乱,黑鸦般衬着玉般小巧的脸盘,格外惹人怜惜。这时,天际,乌云散开,露出一汪明亮的弦月,照着地上的一双人。   王生的手拽紧对方,魂魄跌进女子恍若深潭的妙眸中,说不出话。太过漂亮的人。   "公子……"怯怯的说话声,轻微地挣扎。柔媚的话音虽然青涩,却分明是少年郎的口音。   有喉结,平坦的胸部,较高的身量……王生的心突突跳起来,借着月光仔细观看。这个午夜孤零零背着包袱奔走,穿着女衫罗裙的美貌少年会是什么人?王生心中一动,嘻皮笑脸地问:"半夜三更的,你怎么一个人走路?"   "……我……公子与我素昧平生,既帮不了,又何必问?"少年挣了开被紧握的手。   王生赶忙往前凑了凑,抓住一只臂膀,亲热地说:"小娘子有什么忧愁?只要在下能效力,绝不推辞。"   一声小娘子叫得少年怔了怔。王生看不清对方面上神色,只感觉手抓着的湿衣底下的肌肤热腾起来,正心思荡漾间,见少年已经侧过身哭了,语调悲切:"父母贪财,把我当成女子卖给了老财主做玩物,不堪凌辱,才逃出来。"   "那……你要逃哪里,可有去处?"王生扳过少年的脸,手指揩去面庞上的湿,流连不去。   弱不胜衣的少年羞涩地低下头,声若蚊蝇:"没有。"   王生试探地问:"我家就在不远处,若不嫌弃……可暂避一避?"   "公子……"少年感激地抬头,抓住了他的衣袖。   王生笑了笑,揽住少年的腰,纵身一跃,上马,疾驰回家。   夜,更深了。   头顶一弯残月重新躲进乌云里,天地更暗,风声呼啸,大雨又将至。   第一章:皮画   陈玉绘懒卧榻上,他身子骨一向不好,近来不知什么原因,感觉更倦怠了,起卧作息都居内室。王安旭出远门,也没人来打扰他。   这日,正心绪烦闷,厌琴画,书也看不进去。下人来报,史公子来访。   史逸明是他表弟,善经营,少时跟长辈东奔西走,这些年当了家安静下来,在附近买了宅第造了院落,算半个邻居。陈玉绘不喜他油头粉面,绝少交往,倒反而是王安旭和史逸明走得近,今天来不知道什么事情。挥了挥手,陈玉绘闭了眼,让人进来。   史逸明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海棠春困的景象。他的表哥和表哥夫都好奢华享受,起居处精致华美,锦花团绣,雅而不俗。掀开一层层轻扬的纱帷,团花海棠的彩绣屏风后,他宽裘缓带的表哥躺在铺了张白绒毯的梨木榻上。室内燃了香,就着透进来的恍惚日光,史逸明的心也恍惚起来。   "你来做什么?"榻上佳人清冽的声音。   史逸明诺诺开口:"安旭兄的美人图名满天下,弟弟我日前托他画过一幅,不知是否好了,哥哥……"   王安旭好美人,善画美人。他喜好用女子描妆的青黛脂粉着色,画出来的美人,不拘男女,分外灵动。常是市面上争相求购、王孙公子爱不释手的佳品。   至于史逸明说的画,陈玉绘也有印象,他打断了表弟的话,问:"那幅……皮画?"   世间画纸千万,有乡间的粗纸,早前的竹简,达贵的丝帛,或者宣纸藤纸冷金纸,陈玉绘惊心的是世间亦有人拿人皮做纸。他这位表弟从西域捧回来的人皮,王旭安奉若至宝的画纸……他虽没看过,却听过就一直记在心里。因这邪物,陈玉绘和王旭安吵过,后来床上一番折腾,虽和好,王旭安也没在陈玉绘面前再提起。   现在……见史逸明急切点头,陈玉绘想了想,道:"你既然还没拿回去,我替你去找找。"嘱史逸明坐了,令丫环奉茶,便亲自起身往书房走。   那样的东西,放在家里总不干净。陈玉绘想着,脚步加快了些。   宅子很大,平常就很空旷。这时候,一个人在廊上走着,陈玉绘听着自己分外响的脚步声,心也压抑不住地跳起来。   终于走到书房门口,吱呀一声推开木门,堆满了书的室内分外暗沈,灰尘在阳光下起舞。   陈玉绘走进去,感觉体内的精力被冰冷的气息吸走般,呼吸急促。勉强自己静心不要胡思乱想,四处翻找。   墙上没有,画筒中没有,桌屉里书柜上也没有。陈玉绘想了想,去碰雕花石壁上的一朵大牡丹的花蕊,暗门开启。   知道王安旭不是什么心纯志净的君子,认识自己之前拈花惹草,在一起之后虽表面规矩,私底下也不知道做些什么龌龊勾当,全当睁眼闭眼。   密室里,光线更暗,一般书房格局,只不过架上放的是诲淫诲盗的书册,桌柜里是房中助兴的十八般器具,四面墙上挂的是笔风豪放的画,玉艳色丽,俱是交合之图。   陈玉绘在几张自己的画像前停下,画里的自己或着装或半裸或承欢,婉转间风情万种,笑怒间清韵流畅,倒有几分意思在。随手拾起画筒里的卷轴,也尽是自己,初进屋的不适稍稍散开。展目四顾,书架正中放置着一个镶翠的银盒子,开盒,果然是在找的皮画。   陈玉绘想拿,伸手又退回,站了一会儿,终定心展开画布,纤长的手指轻触皮质,忍不住微微颤抖,唇色也苍白几分。   画上是一位分花拂柳、巧笑倩兮的宫装仕女,跳脱地仿佛就要走出来。陈玉绘眼睛一扫,收起画卷,放回盒中,捧了盒子走出密室。直到至休憩处交给史逸明,才缓过一团胸口堵着的气。   "哥哥,没事吧?"史逸明接过宝贝盒子搁桌上,手巴巴扶住表哥坐回榻上,掏出白帕子帮忙拭汗,"脸怎么这么白?不是病了吧?"   陈玉绘躲过探过来的手,淡淡道:"你拿了就回去,我躺一下,不碍事。"   "哥哥自小八字轻,沾不得邪气的东西。弟弟陪着坐坐,许就能镇住了……"   陈玉绘不知道史逸明后来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他一直在睡梦的边缘,走走停停,梦里,人来景去,杂乱无章,只惊出一身一身的汗,醒过来又什么都不记得,天黑了。   丫环说,起风,大雨。   丫环说,爷这两天就回来,公子安心。   第二章:夫归   未到家,雨就劈里啪啦下起来。   雨很冷,少年缩着身子直往王旭安怀里靠。软香在怀,王旭安乐得搂紧怀中人。马一颠一簸上上下下中,王旭安早已涨立的胯下物又挺直几分,不客气地往少年股间顶去,随着马的奔跑摩擦着。虽不尽兴,却别有一番趣味,察觉少年并不排斥,娇嫩的身子热烘烘快软出水,王旭安得意非凡,知道找到了好物。   待入镇归家,王旭安骑马绕到后门,避人耳目,把少年领进了内府花园角落的别院"暗香阁"。   两人走进香阁,少年小心翼翼四处打量,轻声问:"这里没有别人住吗?"   房间里物置齐整,但覆着的落灰和燥浮的空气显示久未人居。王旭安笑:"是有点脏,明天我叫人来收拾一下。"   "不。"少年拉住他,急道,"我自己来就可以。别让人知道。"   王旭安哈哈笑,挑眉道:"我怎么舍得?"   少年红了脸,立在原地。   王旭安打开衣柜,取出几件衣服,对少年说:"这些是我的旧衣,鲜少穿,你先将就几天。"   "嗯。"   王旭安看看他道:"这个阁子是我中秀才以前独居的书阁,闲置几年。四周树木掩映,又在后院中,是个清静所在,倒刚巧适合你现在住。我家里人都在前院。"   "这地方真好。我……很喜欢。"少年揪着衣角说,"我躲在这里,千万别让旁人知道。"   王旭安揉揉他的头,说:"放心,谁也不会看见的。我包袱里还有些点心,你快换了衣服吃点东西歇息,不然病着。"   少年看着他。   王旭安的心痒起来,低头在那粉盈盈的脸蛋上先啄一口,退到门口,道:"今夜委屈你一个人,明天,我来陪你。"   说完,走了。   王旭安的身影牵着马,风雨中急急往前院行去。在他身后,暗香阁经年关闭的门窗忽然全部打开,风雨灌进漆黑的阁楼中,原本滞燥的空气流散殆尽。房中,一个张着双手的纤细身影,衣发张扬,唇角上挑,是阴冷的弧度。   前院,干燥明亮的内室,温暖柔软的宽阔床榻上,一个穿着白色中衣闲卧的长发男子突张开了双眸,梦魇惊醒,心犹漏一拍,再无睡意。   外面喧哗声响传来,有人在门外报,爷回来了。   陈玉绘无力转个身,在被窝里寻个舒适姿势继续浅眠。   许久,有门开,有风漏进,有人近前。熟悉的气息和熟悉的抱拥……陈玉绘轻吟一声,浅浅笑。   洗浴过的王旭安头发濡湿散着,只披一件丝绸袍子,整个人热得像团火,炙烤着疲弱冰冷的陈玉绘。   看见陈玉绘的笑,王旭安探手描摹,痴迷般轻呢:"阿玉,想我了?"王旭安这位枕边人,美则美矣,却是竹寒霜冰的性子,任王旭安温了这么多年,笑容也是稀缺。这次,小别如眷,分外撩拨人。   陈玉绘舌尖轻舔摩挲在唇上的手指,仰头去吻归家的夫。这个人一无是处,确是他认定的人,眼睛酸涩起来,紧紧闭上。   一番唇舌纠缠,气息交融。王旭安吻上陈玉绘的睫羽,轻唤:"张开。"   陈玉绘偏过头,泪从紧闭的眼睛下掩饰不住地流下。王旭安心紧起来,吻一下,叫一声,阿玉。   阿玉,阿玉,阿玉,他的"妻"。泪水舔吻干净,那双清澈的眼睛禁不住呼唤,颤颤睁开。   两个人对望着,静闭的室内,空气凝滞。   "怎么了?"王旭安爱怜地搂紧怀中人。   摇头,陈玉绘把头搁到王旭安肩上,梦呓般道:"没什么……"   "是不是……最近身体有些不适?"王旭安笑得古怪,紧盯着他。   "?"陈玉绘是察觉最近身体懒重,但是,王旭安的表情?分明像有什么诡计……   王旭安笑:"没什么,没事就好。我刚才在想,出府前那些天,我不知餍足、没日没夜折腾你,该不会……有了吧?"王旭安的手暧昧地隔着衣衫轻抚陈玉绘的肚子。   "你……"陈玉绘气得涨红了脸。   王旭安笑得欢,抓住陈玉绘不知轻重砸向自己的拳头,温柔地说:"阿玉,你想我,我很开心,我也很想你,想得不得了。"   埋在颈际乱啄的头让陈玉绘松了心思,双手挽上情动的恋人。   王旭安猛得抬起头,露出雪白的牙齿,邪气地抓住陈玉绘的右手包住自己铁杵般的孽物,一字一字道:"想得受不了。"   他的身子一进来的时候就是这个状况,现在那硬物不过更红得发紫。王旭安恶狠狠昭示完后仍不急不缓地爱抚情人,徐徐探索缓进,并没有孟浪冲进秘穴以解情热。   一次发泄后,两人的身上的衣都湿皱了,就着相连的姿势,王旭安脱了彼此的衣,开始新的戮战。   看着明亮的卧房,摇曳的银红床纱,陈玉绘想,今夜会无眠。王旭安异于常人的贪求与持久,在每一次死去生来的做爱中,他深有体会,王旭安言语很温柔,但是在自己忍受不住的时候,求饶也罢哭泣也罢痛晕也罢,即使用药上具逼人配合也断不会轻易放弃欲念。这样也好,陈玉绘在心里说,反正魇醒的自己睡不着,他在,总少了碜人的寒。被需要,是欲念相随,也好。   陈玉绘不知道自家院落某一角,多了一缕魂魄;陈玉绘不知道,王旭安的欲念在风雨夜的马上就已经赤涨得不行;陈玉绘不知道,持利器在他体内冲撞的男人,心里颤动着另一抹艳色;他怎么知道?要发生的事,怎么阻止得了……命运如水,铺流而下。   夜,蠢动。   第三章:玉妻   话说,王家在太原曾是望族,耐不得几代不中用的子弟,就败坏下来。到了王旭安这一辈,人丁稀薄,无后无长,家财也差不多散尽。   王旭安除了眠花宿柳,和一手浅诗薄画的风流名头外,生无远志,身无长技,这样本应潦倒落魄的人,命途因为遇到陈玉绘而有了改变。   太原陈家是资产千万的商贾豪富,仅一子玉绘。陈玉绘上京赶考巧遇王旭安,及父母亡,得王旭安颇多照拂、死缠追逐,情生,不顾世俗言语,委身隐入王家。那时候,陈玉绘是十五岁的青葱少年,王旭安是二十二岁的浪荡子弟。转眼七年,陈家的大部分家产经王旭安转卖变作流通的金银,另一部分在陈玉绘手上操持。   现在他们住的园子是王家修葺过后的祖宅院,园景秀致,暗窍也多。   翌日,王旭安一大早就赶到暗香阁,看着捡来的小东西吃完带来的食物后,打开大床后的暗窍,让其藏进密室。使了仆役里外打扫了暗香阁,重新齐备一应起居之物。   满意后,王旭安喊来管家,吩咐说:"今后,我在里面读书,你们谁也不准进门!"   向来不爱读书的主人,怎么忽然决定闭门读书?老管家疑惑,问:"不进门怎么给爷送饭?"   王旭安没好气地说:"差个机灵点的来送饭,先在门口敲门喊个话,我自己出来端。"   老管家更奇怪了,问:"陈公子知道么?"   王旭安厉目,瞪道:"玉绘那边,你嘱咐下人,谁也别多话,爷自己会去说。"   安排妥贴了,王旭安放少年出来,拉着他的手道:"我在门边挂了一串铁铃铛,每当我回来的时候,会敲三下门拉一下铃铛敲三下门再拉一下铃铛,你便来开门。否则,无论谁来,你都不要理,或者躲进密室。这阁里的机关,除了我,家里谁也不知道。"   少年乖顺点头。   夜,王旭安回到陈玉绘房里。   陈玉绘披一件紫色的绸衫,在灯下看书。见他进来,眼皮也没抬。   王旭安挽高袖子,亲自兑好温烫的水,端了银盆放到陈玉绘座边,抱了他的双腿,跪倒他身前,撩起陈玉绘的衣摆,把头埋到他的胯下,死命嗅了嗅,还伸舌隔着布料舔拱,激得陈玉绘身子一颤,书掉到地下。王旭安抬头,涎着脸调笑:"昨晚有劳娘子了,今晚也请海涵。"   陈玉绘眉头皱着,脸上却浮起了红晕。   王旭安捡起书递回陈玉绘手里,坐在地上,捧着陈玉绘的双足浸到水里,细细按摩揉搓,嘴边还轻哼小曲。   陈玉绘自小体弱虚寒,和王旭安一起后,睡前是王旭安帮忙洗足,睡时,王旭安锁着他的身子捂热。陈玉绘风姿如玉,骨骼奇秀,身有浅香,一身肌肤温润冰质,纤细合度的玉足总让王旭安爱不释手。某些小习惯,便七年如一日,没有变过。   看着专心的王旭安,陈玉绘有话要问,终没有问出口。   梳洗完,王旭安打横抱起陈玉绘,入了红帐深处。   王旭安阅人无数,在得陈玉绘之前和之后,他一直觉得只有这个曼妙的玉人和自己最契合,包容自己到最深。这具躯体,是他一手打磨调教出来的。   高潮的间歇,王旭安拥着陈玉绘说:"娘子,你我家中虽薄有资产,但总不能一辈子坐吃等死,我一直思虑着谋个正经仕途。这趟出门,便是去青帝寺中落缘求签。鬼神佑护,求了个上上签。少时连科落第,这几年得佳人在怀,倦怠了学业,我决定过几天搬进暗香阁,潜心修学,再考一次,你看如何?"   陈玉绘眼神闪了闪,长睫颤了颤,垂下。   "就怕接下来的日子要冷落娘子你了。"   "随你。"陈玉绘轻飘飘应了一句,抬起的眼神水灿绮丽,慵懒挑逗。   "啊?"王旭安感觉陈玉绘内穴一绞,箍得自己三战后稍软的兵器复起斗志,难耐低吼,"阿玉,你不怕死啊?"   陈玉绘竟笑了,仰着脸说:"那你,就让我死吧。"   "好!"王旭安笑,"我让我的玉儿死在我的身下,死在床上。"   守一期昙花的开,要很多很多时日。开得时候,一夕芳菲一夕尽。王旭安觉得他的阿玉像极昙,这几日,忽至的香艳,不祥的美丽,惹得他无法抽身,连去招惹阁中小妖精的心都淡了。想到几个月前,从青帝寺妙僧手中重金购得孕丹后,就施法种进了阿玉身子,王家不能无后,不知是否因已生根结果,阿玉的性子所以有变?……希望如愿。   尽管这么想着的王旭安,陷入阁中的时间已经愈来愈长。在他没有预料的角落,心里魔障开始盘根蔓延。   第四章:暗香   王旭安正式入住暗香阁的一天,还请街上的风水先生算了个有利功成名就的好日子。   陈玉绘披一件白毛斗篷站在园门的风口,看着仆役们把衣裤被褥等物一件件送进去。   "发生么呆?"王旭安拍了下神思天外的陈玉绘,笑,"这里风大,要不进去坐一坐?"   陈玉绘摇头,苍白的手指拽紧衣领。   "怎么?生气了?"王旭安拢住他的手,道,"我不也是为这个家的前景,为了我们两个的将来?就算我这个人不中用,潜心修学、勇思上进的志气还存着两分,不再试一试岂不浪费?"   "……"陈玉绘表情淡淡。   "阿玉不相信?我真是为读书。"王旭安再诚恳几分,附耳道,"阿玉你太美,我一看到你尽动些龌龊心思,自制力又差,才想了这个法子。如若说谎,你尽管掏出我的心来看,保证鲜红赤嫩、爽口滑脆。"   陈玉绘撇开脸,道:"我不进去……因为里面太阴森。你自己的事,自己看着罢。"   陈玉绘说完,看看王旭安,又看看那重木掩映下的阁楼,转身走了。旁边的几个丫环小厮赶紧跟上。   "公子,爷真的是去潜心念书?"一个红衣丫环满脸狐疑。   陈玉绘好笑地道:"原来王旭安的人品这么差,丹娘你也怀疑他?他的心思怎么转……他自己知道。"   "公子,你也不管管?"丹娘瞪圆了眼睛。她打小看顾陈玉绘,从陈府到王家,心疼自家公子紧,主仆之间说话脾气都不比别人。   陈玉绘在园中的桥上站了,看看湖看看柳看看黯淡的天,停了一会儿才道:"有用吗?"   "公子,你不管,谁能管?总纵着不是个法子。"丹娘坚持不懈继续讲,"狼崽子不听话,就要吊起来拿皮条抽。"   陈玉绘听得眉眼都弯成月牙,旁边跟随的几个丫头小厮捂着肚子咯咯笑了。在他们心里,不安分的爷远没有这位娴雅淑静的公子亲近。   陈玉绘不是没听说,这几天,用过膳的王旭安进了阁楼,还会再叫次酒食,偏着紧得连端饭菜的小厮都不放入一步。   是我自己没这份争的心,没这个夺的力气……陈玉绘心里想,嘴上岔开话题:"都四月的天了,怎么还这么冷?"   "连天阴着的缘故吧,"丹娘赶紧说,"房里已置好暖炉,公子去就暖和了。"   "嗯。"陈玉绘轻轻应。   暗香阁。仆人退尽,里外一片静谧。   王旭安走进卧房的时候,少年站在窗前,穿着一袭过于宽大的薄衫,弱不经风的可怜。   王旭安深吸气,一把抱住青涩的身子,张嘴就往那粉嫩的脖子上啃了一口。看见水红的液体,才满意,道:"馋死我了。"   见少年一动不动,好奇问:"看什么?"   "那个人。"少年指着远远一个白色身影。   "哦,他啊。"王旭安闭上嘴巴。   天地混沌,园中走走停停的一点白分外醒目,明明他身旁身后跟着仆婢,隔得这么远,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到那齐楚风致似的。怪哉。王旭安心里不舒服。   "我看见了。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很漂亮吧?"少年回眸露齿一笑。   "远没有你漂亮。"王旭安捉住少年尖削的下巴,用力吻上去,含混地道,"不见面还好,一见到你这张脸,就想把你这个人剖皮拆骨吞入腹中,疯了。"   少年笑了,颜色艳丽。   王旭安抱起他,入帐。少年挽着男人的颈,墨似的眸凝住远处那点转入花径没入亭舍中的白。   故事,刚刚开始。   第五章:戏奴   暗香阁的帐子都是青色的,放下来的时候,一层层,透明的半透明的叠在一起,视线里就是惆怅的寂寞。   主屋的彩金缎蓝银红看多了,王旭安觉得暗香阁寒碜得慌。少年并不在意,说:"很好啊,我喜欢青绿色。"   几天来,王旭安着人把被褥都换了桃红,还偷偷运了几箱子女人的衣饰鞋袜和胭脂眉膏进来。   只那青纱帐还一层一层幽灵般晃着,衬着俗艳的桃红,流荡着三分春意七分淫邪,把怀中人放到这场景中,王旭安满足地咂了咂嘴巴,大笑:"这才有金屋藏娇的滋味。"   床很大,少年的眼神很闪。王旭安慢慢脱自己的衣服,含笑问:"怎么,今天还是穿我的长衫?我不是给你置了很多女人的罗裙,你还是穿那些合适,雌雄莫辨。"   少年红脸,喏嗫道:"我……喜欢……你的。"   王旭安脱得精赤条条,托着赤涨的孽根,问床上平躺的人:"真喜欢……我的?"   少年的脸红得快滴出血。   "喜欢,不喜欢?"王旭安站在床边挑眉问。他本是昂藏的美男子,这时候情深欲炽,眉眼带了桃花,浑身透着慑人的男性气息。   对到嘴边的东西,王旭安一向有耐心。虽然心里的火从雨中初见就开始烧,这几天除了偶尔骚扰,他的手都没有伸到少年衣内,更别说禽兽之事。现在,他跪坐在少年的头旁,左手轻抚少年的发,右手撸动肉棒,柔声催促:"说话啊。"   东西靠得那么近,骄傲地展示着异于常人的粗长,只要伸舌就可以够到。少年想着就舔了,眼睛盯着王旭安,小声说:"喜欢,公子。"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不同与陈玉绘的清灵,这里面住着魔鬼,藏着无尽的黑暗,任人看一眼,心神魂魄都要被卷进漩涡,吸食殆尽。王旭安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家里人都叫我'爷',以后,我也是你的'爷'。"   "是的,爷。"   王旭安笑了,很乖觉的小东西。   "我帮你脱衣服。"王旭安道。少年只裹着一件长袍,腰带上挂着一玉质饰物。王旭安的手刚伸出去,"我自己来"少年欠身,按住玉物的墨绿丝绦一扯,收进手心。   王旭安恍惚看到是一副小巧的白玉连环,就被少年衣袍下白花花的躯体迷了眼,原来里面什么都没穿。大手按纳对方脆弱的裆下,满意地看到颤抖听到呻吟,轻缓揉搓,咽口水,问:"什么东西,那么宝贝?"   少年的腿缠上他的腰,手缚上他的背,唇贴上来,娇声:"一个信物。"   吻,粘稠。身,交缠。春色无边,王旭安把玉饰的事抛到脑外。掰开小巧圆滑的屁股,扬长直入,竟也不艰涩。   王旭安平日侍弄陈玉绘,抱着怜香的心,总把前戏做足,借着润滑的膏药进入,即使这样,一夜下来,往往也折腾出血。想来现今竟捡到了个体质特殊的,柔韧异常,里面又热又软又粘。戳了十几下,分外得趣,只觉有湿液自行分泌,挤压摩擦紧咬着自己宝贝不肯放开。手中两片白肉嫩得好象一捏就能挤出水,撒不开手。口撕咬着藕节一样的脖子,王旭安满身的冲动,血脉贲张,凶猛动起来,压着少年乱扭的身躯,听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声,爱意愈发浓密,压抑着激动的嗓音低吼:"……你……夹得我好紧……真真是个尤物……柔软芳香……生来该让男人操的……不是第一次了吧?"情动,把从馆子里学来的,平时想在陈玉绘身上做又不敢做的下流本事一样样使出来。爽利非常。   情事后,少年哭得厉害,全身绯色,遍布红紫软倒在他怀里的时候,王旭安摸摸两人相连的私处,餍足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语。   王旭安笑言:"我已经有一块玉了,就是你白天好奇的人,那人跟了我六七年,入我骨血,可无论我怎样热着他,从外到里还是块冷玉。遇了你,品了你,才知道你这小东西紧热着,从里到外,我都喜欢,你以后就做我的暖玉吧。你说了喜欢青绿,我便唤你翠奴,可好?"   "翠奴?"   "嗯,你就安心跟我,服侍我。我养你一辈子。"   "爷……"   一阵唇舌交缠后,少年的手顶在他胸口,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王旭安眼光流转,笑,"陈玉绘,我的妻。"   第六章:爱宠   食髓知味,王旭安抱着新得的翠奴,怎么都要不够。就这样,两个人躲在阁楼间,常整天整夜什么也不穿,厮磨一处。十几个白天黑夜指缝间溜过。   这天晌午,风和日丽,门窗都开了,新鲜的空气和着草木花香飘进来。   翠奴窝着身子卷在被窝里,躲着阳光睡。   王旭安不时揪揪他耳朵,拍拍他屁股,手指四处爬行,存心逗弄。兴来了,用力一扯被子扔地上,翠奴白晃晃的身子便震落在桃红丝绸的床单上,蜷缩着,似刚剖了壳的鸡蛋,滑不溜手。王旭安细细打量,翠奴小小的身子在他的目光下微微颤动,也许因为阳光太明亮,白匹练似的颜色竟有些发旧的黄,皮肤燥得发干,黯淡憔悴,不是印象中有吸力般让人不忍释手的绝妙。是因为纵欲过度吗?察觉自己也精力稍欠,王旭安抛开念头不做细想。   "醒醒,怎么一到白天就没精神。"拍拍浑圆的臀,使劲拧。王旭安如意看到某人眼皮跳了跳,蹦出句话:"爷让人安生睡了吗?"话说得轻佻,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王旭安的手顺着翠奴的臀缝按压,轻轻刮搔,开心地说:"洗澡吃饭都是爷伺候着,就算累到你,昨天到今天,睡了十几个时辰有吧?还不够?起来,我想到个新奇的玩法。"   翠奴转个身,不理,阳光照得他全身散了架一般麻痛,恨不得扒下那身皮,躲到楼前林荫下清静。   王旭安宠爱地笑笑,扛起翠奴在肩,直奔书房的大桌。   暗香的书房没有主屋那间大,却别有趣味。此刻,也是门窗大开,四面敞风,阳光热烈得像王旭安脑袋里奔腾的畅想。雕花窗前放着一张小床般大的檀木桌。   王旭安在桌上小心铺好白色棉布,放赤裸的翠奴在上头。   翠奴不明所以瞪他。   王旭安忙着把一应笔墨颜料在四周摆好,兴致高昂地对翠奴讲:"我喜欢做画,平生却只碰过一张好纸,细滑如脂,柔软如棉……"   王旭安叹息,眼中神采飞扬:"那纸的触感……就像摸着你肌肤。初见你时,你颜色如画,就叫我迷了心智。纸一张,只能作画一次,我刚才想,翠奴你的身体,岂不是最好画布?既可以着油彩,又可以清洗如新……"   王旭安忍不住笑,雪白的牙齿噬人般锋利,晃着头道:"翠奴,你说爷的想法是不是很好?"   翠奴的黑色双瞳里镜子般映出王旭安得意的脸孔,深潭无波。安静张开四肢躺下,随王旭安摆弄。   几天了呢?皮肤有点干,这么晒着不会燥得自燃吧……念头在脑中闪过,唇边勾起抹笑意,翠奴闭上被阳光刺得慌的眼睛。   描眉涂脂,连全身也细细扑了粉,一支支画笔变换着在脸上、胸前、背部、臀间、腿侧一处处落,麻痒似抚触,轻喘娇吟压抑般从翠奴齿缝漏出来。待画毕,王旭安一身的汗,薄衣粘在身上,衬得下身的帐篷异常突兀。   王旭安拿簪子挽了翠奴的发,双眼发直,拉着翠奴走到落地的大铜镜前。镜子里的人,面上是浓艳的女子妆容,入鬓黛眉,眉心贴着金做的花箔,艳红樱唇,晕霞粉脸,脚踝长出的梅枝纠结着在胸腹开出大片的花,引着锁骨处栩栩如生的蝶。   "梅?"翠奴指尖轻触自己身体。   "嗯,美吗?"王旭安吻上他的后背,迷乱地说,"后面的更好看,是我和你赤身交合的图,可惜你看不见。"   把翠奴按到镜前,王旭安探入菊穴的手突张,摸索着,看着镜里翠奴面上痛苦的神色,王旭安面容狰狞,抽出手,换进肿胀的性器,深埋。   "翠奴,翠奴,你说爷动起来,你背上的图是不是也会动?"王旭安青筋突出的手一只按翠奴头,一只抓翠奴腰,身下使力,每次齐头而出末根而入,牢牢钉锲在翠奴的屁股里。边干边癫笑,哑着声音不住念:"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翠奴,这特殊的颜料不用药剂洗是清不掉的,我们慢慢来。"   被顶得厉害,翠奴忍受不住,娇软绵香的呻吟变作了啊啊高叫。即使这楼里楼外早清了人,飞过的林鸟也被惊得翅膀发软摔个嘴啃泥。   一时间屋里充满肉体拍打的声音,精水散发的腥臊之气和着干净的阳光四散流淌。   ……再后来,阁楼里用颜料越发耗损起来。王旭安购来白绒细毯,把卧房书室的地都铺了个遍,赤脚来去,尽做床榻。   第七章:惊梦   夜,房间里一片漆黑,陈玉绘记得吩咐过丹娘留灯的,刚开口准备叫人,想到这个时辰,大家在睡觉,就掀开被子,自己坐起来。   怎么这么黑?没有生灵的气息,连窗外的月亮都死白死白。陈玉绘的脚刚捞到鞋子,站得太急一个趔趄。摸索到桌边,拿起火石点火,火星冒了冒,熄下去,怎么都点不了。陈玉绘站了一会儿,移步出室外,站在门口,回头看身后,房间里被一团黑吞噬了般,伸手不见五指,身前,是一条月光照出的浅淡路径,不知通往何处。   整个院子黑压压,没有例常点挂的灯笼,陈玉绘开口叫丹娘,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怔了怔。   路径的另一头,有些微灯火,仿佛是整天整地唯一的光亮。陈玉绘按了按不舒服的胸口,皱眉迟疑着,往路径深处走。   过花丛,过林荫,过小桥,猛然抬头,发现站在了暗香阁外。陈玉绘仓惶退后几步,跌坐在湖边的石头上。这府内的活水引自外面的大湖,平时波光粼粼,鱼跃荷香,此刻看去却是暗沈无波,陈玉绘的心突突跳起来。   耳边有了声音,一点点响起来,一点点加重。是喘息,是尖叫,是淫声,是浪语,是肉体撞击摩擦的靡音,铺天盖地罩过来,陈玉绘盯着那点灯火,仿佛看见两具交欢的身体,心撕裂般生生绞痛。蒙住耳朵,可以听不见;低下脑袋,可以看不见;不听不看,可以不去想……缩成一团的身体却被人抱住了,陌生的气息……陈玉绘手脚冰冷,没有人知道,他从小会看见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没有人可以救他,他知道怜惜地安抚他的不是活物……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上不得下不得,不敢动弹。   来人叹一口气,冰冷的气息浮在耳边。"原来,你这么爱他吗?"低沉的男性声音。   "你……是谁?"陈玉绘僵硬地问。   "你问的是这一个我,还是以前的我?是这里的我,还是阁楼里的我?"男子松开他,手挡上他的眼睛,顽皮地道,"张开罢,我不吓你。"   白色的骷髅架披着黑色的衣,眼窝里一汪外溢的血,阴风阵阵……陈玉绘做足了心理建设。挡住的手从眼前挪开,他看到一个冲着他笑的年轻男子,眨一下眼睛,按回半颗心,还好,说话算数,不吓人。   男子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得欢,偏过头道:"陈玉绘,我叫湄珏,李湄珏,也许你不记得。"   我应该记得吗?陈玉绘皱眉。   叫李湄珏的鬼长身玉立,长相清致,眉目跳脱,笑起来分外和气,连天上死白的月亮都没那么寒碜人了。   李湄珏对陈玉绘道:"你对我有恩,我和他有仇,你的心丢在了他那边,我便绝了你对他的情,可好?……"   李湄珏说完,身形就往后退。   陈玉绘心里一急,抓住了李的手,他没大懂那话里的意思,却听出了话里的凶险,本能伸手挽留。   谁知道,甫接触李的手,仿若受雷击,白的黑的红的影像在脑中纷至沓来,惊得陈玉绘手一松,李的身影飘飘远去,消失在枝叶摇曳的林中。腥红的血、缠乱的发、白色的人皮、破裂的肠子和缺了心的空荡荡胸腔,黑暗中,是谁的笑,妖娆妩媚带着决绝的恨……陈玉绘头痛欲裂,心跳如擂,一个长久的窒息中,张开眼睛,竟发觉自己躺在房里床上,陷在被中,只不过全身冷汗淋漓。世界安静,雀屏外点着的油灯明明灭灭,浅浅晕黄的光荡在低垂的银红纱幔间,温软得像一个梦。是的,一个梦。只是一个梦。陈玉绘沉沉睡去。   室外,夜色,无边无际。   第八章:迷雾   陈玉绘在账房看帐册,归整一些田地和商铺的入账赁金。老管家和几个司事一应人等站在跟前。丹娘端着碗桂花桃浆羹放到陈玉绘面前,悄声说,表公子来找爷。   "不见。说人出门去了。"陈玉绘眼也不眨,道。   丹娘出去,没一会子一个小丫环蹦了进来,张口就嚷:"表公子在前厅闹呢,说今天爷不在,公子您的面也是要见的。"   陈玉绘放下手里的账册,提了一下袖子,端起碗,喝口桂花桃浆羹。   旁边的老管家弯着身子说:"公子去见见吧。史公子家最近连没了两个丫环,开膛剖腹、挖心撕皮,死得凄惨……"越说声音越低。   陈玉绘盯住老管家。   老管家只好继续说:"镇上不止一两起这样的事了。公子最近身体不适,底下人就没讲。"   陈玉绘点点头,站起来往外走,道:"这里由你来主持。"   陈玉绘看见史逸明在前厅拢着袖子走来走去,脚步慢下来。   半个月不见,史明逸像变了个人,眉眼深陷,印堂发黑,瘦得不成人样,衣服在嶙峋的骨架上飘。看见陈玉绘,眼睛都直了,抖着嘴唇,迎上来,道:"表哥,你可出来了。旭安兄不在家?"   陈玉绘不答话,径自在椅子上坐了。   看他慢吞吞的样子,史逸明更急,张口道:"我的画,我的那张画,没了。是否是旭安兄取走的?"他明明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偏还挤出个笑容来,比哭还难看。   "画?"陈玉绘眼睛落在手中香茗上,上好的青瓷,衬着水中毛峰的碧芽,寡淡干净。   史逸明张了张口,静默。   "逸明你既然不说,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的画?那张画我交了你,自然在你家。或者,等王旭安回来,你再问他。"陈玉绘放下杯子。   "他……他什么时候回来?"史逸明捉着衣角问。   陈玉绘眯着眼打量他,史逸明被瞧得手足无措,避开眼道:"表哥……要问什么?"   陈玉绘背手,踱了几步,问:"你没什么要和我说吗?"   史逸明哑声。   陈玉绘追问:"你府上……"   史逸明打断他,斩钉截铁地道:"我府上一切安好,劳表哥记挂了。"   陈玉绘看他坚毅表情,不好再问,垂眸,道:"王旭安,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我也不知道。"   "那弟弟告辞了。"   看着史逸明深一脚浅一脚走远,陈玉绘眼神复杂,问:"我托的信笺可送到了?"   旁边的丹娘接道:"公子不要急,瘦狗岭离得不远,这一来一回也需要几天车程。只是老爷昔日深交的黄老道早作古,不知道会派个什么来?"   陈玉绘沉吟良久,忽道:"我去……暗香阁看看。"   丹娘叹一口气,再叹一口气,道:"别说外面在传来了个吃心嚼皮的妖怪,我看咱们府中,就有个现成的狐狸精。瘦狗岭来的小道士可会治负心汉?世道乱啊……"   等她掰完,陈玉绘才道:"这两天嘱咐老管家约束点府里下人,大家别乱跑、别落单。"   丹娘应下,又奇怪地道:"死的都是十四五岁的男童女童……我会叫他们都小心点。"   陈玉绘眼神掠过园中花草山水,飘到偏僻的小阁楼上,走了几步,停下:"你们都别跟着,我一个人过去。"   丹娘和几个随侍的丫环应声驻足。看她们的公子,背影落寞,云纹的藻蓝色长衣在少女们眼中漫弥水气。   史明逸走出王宅,还浑浑噩噩回头呆愣。上次他出来的时候,脚步那么轻快,因为刚会面过自己如玉如琢的表兄,也因为,他刚偷瞄到画中图像,绰约仙子。现如今,头重脚轻,心里堆着铅块,连路人的指指点点也激不起情绪。刚才在王宅,他没有说实话,因为一些事、一些妄念,他开不了口,他也不在乎,他想的只是找回画,找回画中仙子。史逸明傻傻笑着往家走,有人在他脚后跟倒狗血,他也无知无觉。   第九章:撞情   陈玉绘越近暗香阁,越心存惶恐,那一夜梦中事的分毫具细都浮上心头,原未曾忘却。   想到李湄珏的形貌,心里妥贴些,如果是他……会不会是他?   暗香阁的门紧锁着,陈玉绘敲了敲,没动静。忽然,门檐上的铁铃铛无风自荡,欢快响起来。   王旭安早上出去买过酒,门敲响的时候,他没听见,这些天送食的仆役也会在敲门或者喊话后自发把东西放在门前石阶上然后走开。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他没在意,他正忙着把翠奴从酒桶里捞出来,二十年的陈酿女儿红被他拿来兑了水做翠奴洗澡用,房间里酒气撩人,他抱着滑溜溜的嫩身子,瞅着那涂霜抹蜜样的下体,正精虫上脑,发狂一样亲吻。   陈玉绘望着风铃发一会儿呆,已落锁的门自动敞开,陈玉绘恍惚看到青衣的李湄珏站在楼梯口对自己笑,他便朝他走过去,李湄珏的身影那么淡,倏忽不见,陈玉绘想,也许是自己幻觉。   一步一步上楼,细小的灰尘在阳光照到的地方起落飞舞。   暗香阁是架空的三层小楼,四周设栏杆回廊。陈玉绘踏上三楼的回廊时,就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书房和卧室都设在三楼,因为视觉佳,风光独好。王旭安喜欢光亮,此时大白天,三楼一应的门窗都打开着。欢爱的声音,没有阻挡飘进了陈玉绘的耳膜。   脚灌了铅,生在地板上。陈玉绘进退不能,许久,头皮僵硬继续往前走,一根弦绷在脑中,发痛。   出现在眼前的景象淫乱放荡。王旭安裤子退到膝处,连拖带拽压着一个光裸的少年人,举了白花花两腿挂在肩上,红了眼睛,喘着粗气狠戳着,边动边感叹"腰真细啊,一折就断似的……我的好翠奴……"   他身下的少年被折腾得有一声没一声叫唤,呜呜咽咽哭着。   王旭安忽然拔出了那话儿,站起来将一股子精水全射在了少年面上,粘答答一片。哈哈笑着又搂了少年在怀,重新抽插起来,嘴巴在少年面上狗一样乱舔,根本没发现背后有人在看。   陈玉绘脸色惨白,这样下流龌龊的激烈性事……想逃……这时候,少年的脸慢慢转向他,黑眼睛落蛊般盯着陈玉绘,陈玉绘忘了呼吸。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穷尽世间一切赞美的词汇也难以描述,黛眉粉唇,闪着幼者独特的纯洁和诱罪。眉间莲印,双靥点红,身上锦纹,仿佛一幅会动的画……画……皮画……   昔日匆忙一眼留在印象中的宫装仕女和面前艳光四射的少年郎,忽然拼合成了一人。陈玉绘欲作呕,脸面铁青,脚步踉跄奔下阁楼。   直到湖边桥上,扶着石栏的陈玉绘软倒了身子,心若擂鼓,剧烈喘息。   不是李湄珏……不是他吗?那个令人恐惧的少年是谁?念头跑到史逸明抱怨的失画,老管家说的死案……陈玉绘趴在桥上吐了起来,直吐到黄水,泪止不住流下。   李湄珏身长体健,是个二十五六的青年模样,而暗香楼上的分明是个十五岁都不到的男童,谁是谁?谁负了谁的恨?谁又承继了谁的情?   陈玉绘匆乱跑下阁楼的声音很响,惹得火动的王旭安回头去望,只看到了云纹衣的一角。谁?   翠奴贴上王旭安的身子,用力挺动,夹紧屁股,内穴一收一缩地按着粗根。王旭安哪里受得了这等消受,立马泄了个干净,什么爹娘老子都扔到天外,软倒在翠奴身上,没了力气。   "小妖精,把你爷的精髓都吸尽了。"王旭安喘息着。原来,这王旭安日夜贪食翠奴的身子,中蛊般不知节制,渐渐地,头晕目眩,精缺力乏,就是近日靠着次次服用春药蛮干,也不复初时勇健,图存了个人形。   陈玉绘贸然上楼,又撞见这等污浊场面,心中联想万千,又惊又怕,哪里顾得上打量王旭安现时的悲惨状况。   只那小童翠奴,任着王旭安塌在他身上咒骂,唇边扯开轻慢笑容,浑不似十五的稚龄,奇谲诡异。   第十章:诘问   翠奴嗜睡。这日,王旭安从他身上爬起来,宿醉般手脚绵软,站到铜镜前,看着自己原本强健的体魄如今已变枯槁,脸色发黄,毛粗发涩,眼神浑浊……回头望地上玉体横陈的某人,一副皮囊光鲜得耀目,心里一时又爱又恨,翻江倒海。   饶这东西是个妖孽,既累他如此,他王旭安作死他也不会放开他。如此想定,王旭安惨淡地笑了,浑身重找回生机,眼窝里渗出神经质的光。   王旭安找了身火蛟腾浪绣纹的朱衣,内袍、中衣、外衫……一件件整齐穿戴。   这些天他画了不少翠奴的画,总觉得不够好,便想起曾经一副珍藏的人皮画,放在前院书房暗室的银匣子里,偏一心只记得有这画,画上画得是什么人物姿态,被人搅烂般模糊不清。念头动了,心里就像有个钩子勾着,迫不及待想去取来。不想碰到陈玉绘,王旭安特地绕僻静小径走。   书房中布置没有变动,暗室的墙上挂着香艳的旧作,画中陈玉绘或坐或立或卧,丰神如玉的姿态看得王旭安恍若隔世。别过脸,自柜中搬了木角、雀箍、润珠、藤鞭等时兴玩物,扯了块方布包起来,准备带小阁楼中去把玩。待寻那银匣子,里外翻遍了,还是没有,心里空了一块。   浑浑噩噩之间踏出书房,就见面前站了一个人。阳光太烈,晃得他看不清。   那个人笔直站着,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悲悯痛惜,是他最不想碰到偏碰到的人,陈玉绘。王旭安笨拙着身子地往后缩,不想磕到门槛跌倒在地,手里布包里的东西散落……王旭安不敢抬头,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   一瓶外面描画着鸳鸯的细巧瓶子滚到陈玉绘脚前……这些东西,陈玉绘当然知道是什么,就算没进暗室没看到过,其中一些器物,王旭安也曾磨着性子在他身上试过。陈玉绘拾起那个瓶子,他记得里面是性烈的春药,服食一粒可让人一夜七次,却对身体极其损耗,以前,即使王旭安,也不敢怎么用。可是,现在,看看眼前狼狈的人,这一个,哪里是风流潇洒、嚣张妄纵的太原王生?   陈玉绘敛眸,把手里的瓶子抛到王旭安怀中,叹息般道:"捡起来吧。"   王旭安搂着掉进怀里的小红瓶子,忙咧了嘴巴,一样样拾掇掉在地上的宝贝,收好。   初见到陈玉绘时的震惊和潜藏在心底的歉疚,等他再直起身时雾一样消散。   陈玉绘没有表情扔一句:"随我来。"   王旭安马上嬉皮笑脸,巴巴跟上。他记得,这一个,是他的妻,是他的阿玉,从十五岁就掉进他手里任揉捏的人,为什么要……怕?   进了小厅,坐进熟悉的位置,仆人们送上茶水点心,王旭安想起似乎醒来后就没吃东西,又吩咐厨房弄粥布菜。陈玉绘安静坐在旁边。   房间里静得发怵,只有王旭安咀嚼的声音。   看他吃得差不多了,陈玉绘慢慢询问起来。   "阁楼里那个人,是谁?"   王旭安似乎一直在等着句问话,答得顺溜:"书童。"   "哪里来的书童?"   "路上捡的。"   "也不问清楚,就随随便便捡人?"   王旭安放下手里的碗筷,咕咕喝口茶,对陈玉绘说:"阿玉,你知道,我从来不骗你。你一向清清静静,对我的事情也鲜少过问,你不问的我不好说,但凡你问的我总是如实答。现今这一件,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从来不骗吗?我倒不知道。"陈玉绘讥讽地嘴角一牵。   "若有瞒,也不是骗。"王旭安耿着脖子说,"我心里,谁都不会比我的阿玉重要。"   "你就说说那个书童的事。"陈玉绘一个眼波都欠奉。   王旭安不得已,只好把雨夜遇人、阁中藏人的事讲了。   "既然是富人家逃出来的,你就问清楚,把人送回去。"陈玉绘淡漠地道。   王旭安哈哈一笑,眼珠一转,道:"既然是我的人了,没有放掉的道理。阿玉是吃醋了?其实府中,还是你为大,不过多一个贱奴婢,何必在意?"王旭安满满地以为陈玉绘在嫉妒,根本没听进去陈玉绘的话,面上还得意欢喜。   看着王旭安色令智昏、不听规劝的脸,陈玉绘心冷了几分,也不辩解,遂问:"你,喜欢他?"   "是啊,喜欢。"王旭安看着眼前表情僵硬的冰美人,又想到阁楼里软绵缠人的娇俏东西,愈发觉出翠奴的可怜可爱,便眼角眉梢都透了分疏离烦躁出来。   "你喜欢。"陈玉绘面无表情,喃喃道,"你喜欢?如果他是妖……是鬼怪呢?"   王旭安哈哈笑,吊着眉梢无情地说:"有这么漂亮的妖怪,被害,也值。"他不是不心疼陈玉绘,不是不知道今天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那些话,真真假假,他自己也辨不了。只是心里郁积着一团气,怎么都发泄不了,伤自己,也让别人不快活。翠奴的妖异,他不是无觉,但是离不了,就如同对陈玉绘,感情缺了口后,少了份亲近。   细看陈玉绘,眉目间隐有愁怨,青白的手指用力攥着青瓷杯子,淡色的唇微颤,人坐得笔直。王旭安想过去揽他单薄的肩,按他的阿玉入怀,王旭安站起身,终究没有走过去。他对陈玉绘说:"既然你都知道了,以后他也不必躲着。我先回去了,这个时辰他该醒了。"   王旭安走出门口的时候,他的阿玉在他身后问:"是我……不够好吗?"   声音艰涩,王旭安知道他的阿玉骄傲,这是以前不曾有、以后不会再有的问话。王旭安站住,低头看着脚尖光影,想着怎么应对,却找不到词汇。   片刻,房里的陈玉绘也站起来,声音已经如常,他说:"王旭安,逸明拜托你作的皮画,你归家前,他来要,我便给了。"   "哦,好。"王旭安自然知道说的是人皮画的事,这一刻他心中死水已没有反应,不似前一刻在暗室中遍寻不着的心焦。   陈玉绘说:"王旭安……后来,你有没有再看到那幅画?"   似乎,除了情炽时,这么多年,阿玉从来叫的都是他的全名。王旭安皱眉:"你给了他,我怎么再能看到?"   "或者,人呢?"陈玉绘盯着王旭安的背影,一个字一个字道。   王旭安猛然回身:"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陈玉绘轻柔地笑,"那幅画,在史家不翼而飞,逸明来问你王旭安要,你真的没看见吗?"   王旭安咬牙:"没有。我也不记得画的是什么了?"   "是吗?"陈玉绘淡然道,"不记得画中人,也会记得那是张人皮吧?你……自己小心。"   "……你还要说什么吗?"王旭安赤目。   "没有了。"陈玉绘站在原地,看着王旭安甩着袖子大步走了,疲累异常。问还要说什么?呵,现在"没有了",我心中的疑惑,此刻,说出来,你也不会信,王旭安。我,还是希望你平安。希望,那些诡异的人和事都只是我的臆想、幻识。   第十一章:亭乐   有钱的男人收几房妻妾是常有的事,南风盛,找的便不拘雌雄。   王旭安和陈玉绘在厢房的一席话后,王旭安和翠奴的事情竟然公开了。王旭安不再守在阁中,偶尔也带翠奴出来前院后园逛逛,光天化日下搂搂抱抱,幕天席地亲亲啃啃,毫无顾忌,连下人也不避。   陈玉绘撞见几次,都忍气吞声绕走。丹娘想上前打骂,被拉住,每每看见那两人身影,眼睛毒得能剜出几把刀。老管家摇头叹气,府里流言蜚语一时满天飞,比外面传的杀案还热闹。   一天,陈玉绘独自从琴室下来,穿过园中花径时听见咿咿呀呀的唱曲声,走了几步,看见王旭安和几个狐朋狗友坐在亭中饮酒。他们不知从哪里请了个乐班,个个身披戏妆、脸画油彩,吹笛子,拉二胡,唱曲儿,闹得欢。浓妆艳抹的女子们亭前起舞,酥胸半露,裙带飘飘……陈玉绘站一会儿,准备离开,恰和王旭安飘过来的眼神对上,两个人隔着婆娑花树,相顾无言。   时日不过凡几,原沈淀在数年恩爱表相下故作不知的杂线繁絮终迫得乍涌乱腾。早知晓是个浪荡凉薄的,真晾到眼前,心里却似碰倒了着色瓶,橙黄红蓝绿紫全糊作一团,不是滋味。   亭中有人大笑,陈玉绘定目看去,舞女们两边分开,中间让出的草地上趴伏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小童,一个白面书生正用脚勾着童子的下巴,举止轻浮,晃了晃手里藤鞭,一下一下狠抽,惹出一片嬉笑叫好声。   是……暗香阁里撞见的"书童"?   那日承欢在王旭安身下的少年现在扎了双髻,身上抽出的血痕,蛇一般蜿蜒在碎裂的粉色罗衫间,赤裸的两条腿在草丛间难耐摩擦。   陈玉绘圆瞋双目,不可置信看着眼前刑罚,这,就是王旭安所说的"喜欢"吗?不由自主,陈玉绘慢慢走上前。   亭中贪杯欢笑的人都纷纷停下动作。有认识陈玉绘的,看见王旭安难看的脸色,马上闭嘴端坐;有被款款行来的丽色迷住双目欲口出轻慢的,被旁边人捂住了嘴巴。王旭安以前胡闹,都不至于搬到自家庭院,宠"妻"美名曾是坊间笑谈。   王旭安站起身,陈玉绘却没理他,走向地上的小童。   白面书生的脚还踩在童子的背上,陈玉绘看他一眼,白面书生傻傻一笑,只觉得冷津津的目光电流一样从脑部直灌下体,还没缓过魂,被美人一踢,连个挣扎也无,乖乖跌坐地上。   陈玉绘蹲下身,欲掀开少年的衣摆,少年细细瘦瘦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陈玉绘顿了一下,不去看他的脸,照旧动作。少年身下没有遮拦,紫瘀和血痕交错,陈玉绘的手不急不徐拔出秘穴处只露个扣环底的玉角,解开前面束缚坚硬的金丝,少年抓着陈玉绘的手一紧,白浊的液体沾染上陈玉绘深蓝的衣,湿嗒嗒一片。陈玉绘视若无睹,扶起少年,回头对王旭安道:"我带他回去。你们也早点散。"   王旭安没有说话,陈玉绘的目光太冷太平静,他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可以让里面泛起涟漪。   白面书生乍乍呼呼爬起来,做梦般叫起来:"王兄原来还藏了个美人儿?玉做似的,瞧一眼我骨头也酥半边,哎呦呦,看你们一个个红脸关公似地喘,没出息……哈哈哈……"   想到方才陈玉绘葱似的指尖滑过翠奴的茎物,解开前端束缚,惹出禁锢液体得到释放的场景,王旭安喉咙发紧。但是眼光晃到白面书生胯间高支的帐篷和酒友们古怪压抑的神情,平白像被占去了什么,内里又十分不爽。   白面书生走到桌边,端起壶酒,浇进喉咙。他旁边一个钩鼻方脸的汉子拖过一娇怯怯女子,甩进他怀中,眼睛瞥着王旭安对白面书生说:"王生拿珍藏的翠奴儿出来给兄弟们开开眼界已是大方,你小子就别肖想'嫂夫人'了。"   亭中又是一阵哄笑,逼着白面书生罚酒。歌舞重起,王旭安的心随着靡靡之音绕绕弯弯,也不知道掉到了哪一处。   第十二章:问鬼   这边厢,丫环们看着公子抱个少年回房,已是惊诧。等知道是暗香楼里的狐狸精,下巴都掉到地上了。   陈玉绘要了水和伤药,把人都赶出去。   拧了湿布上前,对上少年黑溜溜的眼睛,又停住。   "怕我?"少年咯咯笑,笑了几声又咳。   陈玉绘低头细细替他擦了身,又拿药涂。身上的衣物尽去,少年趴伏床上,露出层层叠叠的新旧伤痕,才涂了一半,陈玉绘发现少年身上已经细细密密出了层汗,压抑地咬牙忍着。   "很疼?"陈玉绘看着他惨白的脸,和脸上不正常的红晕。这张脸,让他本能厌恶。   "被灌了春药。"少年大咧咧说,"劲还没去,皮囊上的伤又加重几分。王旭安那厮想做硬不起来,就一门心思作践人。"   陈玉绘正涂到秘穴附近,听着话手上一颤,就重几分,少年轻叫了一声。陈玉绘见那处红肿流血,烂桃儿般犹开着口,脸上手上都不自在起来。   少年转过头来,盯着他又咯咯笑了,手上一使劲就握住了陈玉绘的手,哪里是苦痛的模样,小脸也凑上来,道:"不用涂也罢,不过一具皮货,换一个就好。"声音已完全变了,不复清稚,是陈玉绘午夜梦回时听过的低沉。   "你……"陈玉绘挣不开手,少年的力气大得很,压着他倒在床上,陈玉绘别过头。   "你讨厌这张脸?我也不喜欢它。"温软的气息透在颈边,一份阴蛰三分惊悸,手抚上陈玉绘的心口,道,"……玉绘,你不会这一刻前都还以为'我'是个……活人……吧?"   "李湄珏?"陈玉绘记得这个名字。   "是我。"叫湄珏的鬼皱眉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可以看见异物形状的啊,怎么?现在我不施法,你看见的都是那具肉身吗?"   陈玉绘脸色惨白,奈何动弹不得。   李湄珏的手探进陈玉绘的领口,明明是人的温,陈玉绘却觉到凉意。手指在胸口停下,手的主人笑了:"我道是什么缘故,原来是被下了法印。"说完,抽出手,慢慢挑开了陈玉绘蓝色的外袍,浅黄的中衣,白色的内衫……   "你做什么?!"   李湄珏风流浅笑,俯身对着陈玉绘紧皱的眉心轻啄,回答:"我替你除印。"   "不必。你放开我。"   "现在还是别乱动的好。"李湄珏看看自己下身一触即发的状况,又看看羞得满脸通红的陈玉绘,莞尔,"鬼,也有欲念。肉体三分,魂魄七分,况我对你存了心思。"   白皙的胸口果然有浅金的缠结法印,李湄珏张口吐了一团黑气出来,那黑气千丝万缕绵针一般钻进皮肤,缠绕咒印,陈玉绘只觉胸口一阵激痛,再看时,印记消失。眼前温温和和注视自己的鬼分明是清清朗朗的男子形态,一如初见。   李湄珏拢上陈玉绘的衣服,拉他起来。看一眼床上软倒的肉身,问:"可有冷水,来一桶。"   陈玉绘觉得自己应该害怕应该恐惧应该憎恨,可是,这些剧烈的感情他没有。他也不问为什么,开了门叫丫环搬了水进来。   人来来去去,有人好奇去看床上的少年,没有人看见立在陈玉绘身边的李湄珏,他们怎么看得见一只鬼?   下人退出去,李湄珏把他的肉身扔进冷水桶,拍拍手,对陈玉绘笑:"如此浸泡,再大的火也能压下去。"   陈玉绘道:"你何必害我。没有人愿意看见不干净的东西,那法印自十一岁就在我身上。"   "我希望你看得见我啊。施印的术者已作古,所附灵力散逸,印记反正迟早要消失。"李湄珏道,"倒是……你为什么带翠奴回来?"   陈玉绘苦笑:"如你所说,即使怀疑,我当时也并不确定这少年是人是鬼,是生是死。"   "所以,一个人被这么作弄,你看见了,当然不能当作没看到。何况,你还有话要问翠奴。"李湄珏坐下,倒了一杯茶水推到陈玉绘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如果普通人看见一个鬼优雅地喝茶,无论如何会张大嘴巴,可是陈玉绘只是坐下,接过那杯茶,点点头,道:"是的。我记得你说过我对你有恩,我也记得我在暗香阁上见到的那张脸,这些事堵在心口,并不舒服。"   "这故事很长,有时间,我会慢慢说给你听。"   "我还记得你说过你和王旭安有仇,可是如果你想杀他,早就可以。"   "既然他没有一开始就死掉,你就知道无论暗香阁上的小童是不是我,是不是鬼,王旭安的命一时也不会挂掉。你有什么不清楚?"   "你要怎么对他?"陈玉绘一个字一个字问。   李湄珏忽然笑了,他笑起来,面孔就格外神气,原本温和秀雅的脸简直金子一般灿烂,他看着陈玉绘道:"你还是喜欢他。还是没放下。他那么对你,如此作为,你不寒心吗?"   "我喜欢是我的事,他自行他的,两不相干。"陈玉绘道,"也许,我有一天会离开,但至少不是现在。"   "现在,我在这里。"李湄珏抿一口茶,道,"其实你也该记得,我还说过一句话,我想让你死心,所以我没杀他且任他作为,他的命在我手上,我随时可以收。"   "为什么?"陈玉绘脱口而出。   "因为,恨。"李湄珏眼中戾气翻滚,他伴着烙入骨髓的血仇在黑暗的地底郁积那么多年,如今出来复仇,又碰到有恩的故人,但是这些,都绝不会妨碍他最初的目标。   陈玉绘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他要说的那话,他扭过头:"那些人,是你杀的?"   李湄珏自然知道他指得是镇上陆续死去的年轻人,他缓缓道:"披在身上的皮,总会黯淡失去颜色,不吃血肉,我如何保肉身的柔软和温度?但是,鬼有鬼的规矩,被阎司缉拿并不好玩。我来这里并未盈月,只在月中吃过一个快死之人。"   "镇上死去之人,并不全是你杀的?"   "如果,你信。"   "不是你,会是谁?"   "这世上并不只有我一只鬼,况且,人,有时候做起事来比鬼更任性,更可怕。"   这时候,丫环敲门进来,说爷去史表公子家了,会盘亘数日。   李湄珏笑:"你那位表弟,也是个极其任性、过分之人。"   陈玉绘眉头紧锁。   第十三章:谋画   王旭安不知道史逸明为什么找他,如果赶早几天,他沈在温柔乡肯定不会应承,可是白天后院行乐的事情被陈玉绘打断,心里添堵,家也不愿待了。   史逸明说准备了好东西。   王旭安有几分好奇。史逸明生意做得开,达官贵人认识不少,走南闯北搜罗的奇珍异宝常噱人高价哄抢。   走进史家的时候,黄昏时分,云蒸霞蔚,满院子盛了落日前的红光。"所谓逢魔时刻。"王旭安感叹眼前美景,引路的丫环听了他的话,脸色煞白。   王旭安打眼看去,小丫环十七八年纪,套了一件鹅黄扣衫,面若银盆,眼如杏子,肌肤丰腴,天然一段风流俏丽。王旭安郁气未解,色心又起,手绕到小丫环腰间,轻言语:"你叫什么名字?"   史逸明没有娶妻纳妾,专收貌好的男女养在府中把玩,表面上做丫环小厮使唤,常请兄弟们来,任取任用同乐。王旭安以前是常客,熟门熟路,举止没个拘束。   "软香。"小丫环低头道,她见王旭安英俊,身子又往后偎了偎。   王旭安趁机手上按捏,凑到项际一嗅,笑道:"果然又软又香。只是为什么煞白张脸。"   软香缩着脖子道:"宅子里闹鬼。"   王旭安又笑:"什么厉害的鬼?你们家史爷也镇不住?"   软香扁扁嘴,说:"不止一只。"   王旭安香了一下怀里的俏丫环,心情也好了,果然有趣。他无法无天惯了,知鬼神也不信鬼神,琢磨着这些年往那青帝庙砸了不知多少金银供香火,怎么着,也有佛光护身,眼不见不信,身心安泰。   等走到史逸明住的西厢,天已经暗了,房间里明明灭灭点了许多蜡烛。   王旭安放开小丫环,打趣道:"哈哈,表弟参起佛来了?莫不是府中真招惹了冤魂?"   站在案前沉思的史逸明转过身,脸色透着一层青灰,王旭安闭上嘴巴,他现在看史逸明和之前在镜中看自己类似,多了份同命相怜,只感叹男人果然不能太勇猛。   史逸明张口一句:"你来了。"摒退了左右的人,举着油灯引王旭安往内室走。   "真有天大的宝贝?"王旭安好奇。   史逸明有不为人知的特别嗜好,喜欢玩监禁稚龄幼童的把戏,在府中地下造了数间宽阔的石室,供玩乐。   王旭安曾言,青涩稚子,身体柔韧,腰枝软滑,最经得起开拓。史逸明听了,颇感触,也请过王旭安进这洞府逍遥。奈何,王旭安偏好十四五的懵懂少年,史逸明好十二三甚至更小的软嫩幼童,口味有差。   在石室门前站定,史逸明咧嘴笑:"王兄肯定满意。"   鼻尖甜香阵阵,腻得王旭安头皮发紧。   门打开,燃香的味道更大,室内堂皇,银桌玉椅销金帐,夜明珠做灯。王旭安呆立当地,指着四面墙上六片空白挂画,哆嗦着舌头都大了:"这……这是……"   王旭安当然记得史逸明从西域捧回的画纸,他记不清自己画了何样美人,但是记得第一次触到皮纸柔腻质感时浑身的战栗,如同少年初次授精的激奋。   史逸明点头,从墙上摘下一幅,对他道:"皇城有贵人求画,我想这样的纸配上王兄笔下的美人,必会惊艳天下。到时候,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还不手到擒来。"   王旭安抚摸着细滑如脂的皮纸,听着史逸明描述的美好景象,心也荡起来,敲桌子喊一声:"好!"浑没有觉察这纸比上次的更柔软、新鲜,是什么缘故。   "画什么好?"王旭安沉吟。   "我已遣人替王兄向表哥讨了几天假,六幅画,慢慢来。"史逸明搬出准备好的上好颜料画笔,沈眉道,"或,可从表哥做个头画起,表哥的风姿妙处,王兄最熟悉,画起来顺手,可沾光讨个好彩。"   王旭安摇头笑:"逸明弟这些年的心思还没淡下去啊?"   史逸明咧嘴,目光中晶亮亮没有笑意。他这人生性懦弱阴蛰,虽油嘴滑舌在生意场上百般玲珑,到了陈玉绘面前不知怎么,自卑得连抬个头都心乱颤。眼看着自家表哥被别人吞了去,灭掉的志气转过头就向那些会在他身下哭泣求饶的童子身上讨要。这时候,王旭安问起来,他遂作小姿态道:"他早是王兄的内人。王兄还不放心我们这些外人?"   一句话,把王旭安捧得舒舒服服,挑眉道:"也好,也就圆了你这个'外人'的念想。"   第十四章:画仙   第一张皮画纸,是史逸明在西域经商时用绸缎和瓷器从一个波斯人手中换的。慕名王旭安的画功,请他"纸"上勾画美人。   后来史逸明几次询问,王安旭都推说仍未画好。史逸明便趁王安旭不在家的时候去求表哥,拿到画,史逸明非常满意,画中人闭月羞花之容,楚楚动人,栩栩如生。   史逸明日日对着画,时常轻抚画中人出神,爱不释手。某天,夜阑人静,史逸明对画自饮,昏睡间,见画中宫装少女现身,嫋嫋娜娜,娉娉婷婷,妖妖娆娆,眼神一飘,史逸明三魂七魄归不了位。女子自称画中仙,感谢史逸明让王旭安把自己画在纸上,葱枝手儿倒酒端杯敬谢史逸明。史逸明一杯一杯喝,喝个不停,再醒来,仙子不见了,画也不见了。   宅里宅外寻不见,史逸明颇抑郁了一阵。   后来,镇上死了人。穷汉贪赌,输了房子赔了老婆,把儿子卖到南馆,接客头一天晚上,想不开的小子就上吊,奇怪的是,发现的尸体,被去心剖皮挖了腹,空荡荡红糊糊剩具骨架和条奇长的舌。别人听得心惊胆颤,史逸明却听得心花怒放。   若之前画中走出仙子是真的,只要再找张皮让王旭安画就可以,若画谁就走出谁,那么云朵上的表哥也会掉到怀里,既然凶案闹得沸沸扬扬,如此再出几起相似的也有人背黑锅了。   有了这层心思,史逸明开始谋起好皮。年龄十四五,肤色要羊脂白玉,先取了自家院中两张,不满意,主意就打到外面。   后来,听说王旭安带了小童归家,日子是自己失画那夜。抱着一层打探失画的意思,一层求做新画的心思,史逸明去了王宅。   表哥说,王旭安不在。史逸明想驳正,明明人在府中!但是瞥见陈玉绘挑起眉不悦的样子,史逸明低下头,什么话也咽下肚子,从小到大,他就是看不得他生气。陈玉绘问到府中事情,史逸明咬定不讲,那些事,都是见不得光的,怎么讲?陈玉绘都不需要知道。   继续找皮,继续研究制皮成纸,终于完成的时候,请王旭安入府。   史逸明怕鬼,他特地找了十六尊开过光的大大小小玉菩萨放府中镇邪,及人高的摆在正厅,么指小的挂在脖子上。   现在,他看着王旭安执笔在一张最白皙最柔软的纸上画出心中念想的点滴,心充盈起来,轻飘飘的。房间里用以掩盖异味的燃香闻起来也不是很甜腻了,看的、画的两个人都那么专心,宅院中乱叫的乌鸦,狂舞的枝叶,咽呜如哭的风声都传不进这间密封的石室。   第十五章:史宅   陈玉绘的屋子有两个阁间,叫翠奴的少年躺在外面小隔间的木榻上,没有醒来。眉目如描如画,若不是近前观察,谁也不会发现这个少年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淡青的指甲缝里露出脏污的血瘀。   陈玉绘愣愣说:"这张脸,我在画里看过。"   "本来扯的就是那张旧皮,靠精气血肉滋养,不鲜艳了就描画一番,倒也省事。"只见李湄珏伸指一划,床上的身体犹如泄气皮球一般,果真剩下张扁扁平平的皮,他说,"人和鬼一样,都披张皮囊横行,或金玉其外,或败絮其中,真假谁知?"   陈玉绘接道:"都是幻象。"   话说的实,却是虚意,寒气森森,四个简单的字,流露无尽萧瑟。李湄珏听了,正思忖,陈玉绘却转了神色笑着问他:"书里都说鬼神无形,不过几缕魂魄。你是如何修得形态?"   李湄珏拉了他的手,在桌边坐下,笑意温柔,道:"这修行之法,大致两个途径。一个是时间,俗话说久必成精,另一个,靠的是机缘,或藏灵穴或持宝物等,则事半功倍。"   陈玉绘想这鬼既生前与自家有隙,当也不过几年鬼生。不知得何机缘,竟修练了高深法力?   李湄珏略偏偏头,看他,道:"我是遇了贵人,得着一样宝物,借以练气修形,躲过鬼差追捕。恰埋骨的地方近火龙穴,平白贪了许多便宜。"   陈玉绘抬起头,掉进一双深邃幽黑的眼睛,里面的温柔笑意和爱慕眷恋那么明显,一波波逼得人窒息。陈玉绘心思迷茫,感觉复杂,怎么就让一个鬼这么看自己了?手下意识去够茶杯。   有某自发递茶盅端到他手上,看他不自在又没拒绝的样子,喜滋滋咧嘴笑。   陈玉绘低头喝茶。   一副小巧精致的白玉连环颤巍巍荡在李湄珏的衣襟处,发出溶溶的柔光。   王旭安不在,李湄珏碰也不碰那具皮囊,静躲在陈玉绘房间里消遣。   陈玉绘写字,他磨墨;陈玉绘看书,他端茶;陈玉绘用餐,他挟菜;陈玉绘发呆,他发花痴……简直像个背后灵,寸步不离。幸好有人在场的时候,他规矩不动,不然,别人看不见他,看得见东西满天飞也够诡异。   就寝时间,陈玉绘往里面走,他跟在后面。陈玉绘站住,侧转身瞧他,李湄珏摸摸鼻子,嘿嘿笑两声,指指外面说:"你好好休息,我在外间守着。"   陈玉绘看他拎起外间榻上的皮搁一旁,自己躺上去,心里好笑。   半夜,陈玉绘发了梦。不知道走到哪一处大宅子,门口的昏黄的灯笼被风吹得东到西斜,横匾上隐约一个史字。   进了门,黑压压的腥膻之气迎面扑来,有些恶心。眼前是草木繁盛的庭院,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排飘来荡去的昏黄灯笼,气场十分诡异。陈玉绘想往回走,奈何转身不能、后退不能,正惶急间,漆黑处走出一个鹅黄扣衫子的少女,扭着杨柳腰儿,提着一盏水晶宫灯,甜甜对陈玉绘道:"奴婢软香给公子带路。"   陈玉绘想说不用,可是脚自发跟了上去。少女前头走着,身姿如柳扶风,淹然百媚。陈玉绘心里寒气一重深过一重,他知道自己又走进了什么迷障,但是吼不出来、醒不过来。   右边树下有什么哢嚓哢嚓响,陈玉绘忍不住去看,一个血肉模糊的无头人影正在树下摸着滚落的头,摸到了就艰难地往脖子上装,发出骨头的摩擦声。   前面的软香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人死后,头和身子被埋在园子里不同的地方,现在,他的身子找到他的头,但是有什么用呢,永远装不回去了。"   陈玉绘僵着脖子转过头,又瞪大了眼睛。对面慢慢悠悠走过来一个"人",眼睛里流着血泪,双手捧着从大敞的胸腹里掉出的一堆脏器,嘴里嚷嚷着,好痛,我好痛,怎么办?好痛……   软香又叹一口气,道:"能怎么办呢?塞回去拿针缝,也恢复不了原样了。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那话音入到陈玉绘耳里,有些咬牙切齿的狠意。饶陈玉绘再镇定,这时候也不禁头皮发麻。看那走来一路拖一路血的人就要和自己擦肩了,赶紧闭上眼睛。   鼻尖腐臭污浊之气由近及远,他的心才怦怦跳起来,脸上发痒,是什么轻拂颊际,是谁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软香咯咯笑:"公子,快到了,你闭着眼睛也能走路啊。张开眼睛,张开眼睛吧……"   第十六章:鬼伴   软香的声音愈来愈远,陈玉绘眼皮颤抖着张开,眼前密密麻麻都是黑压压的头发,缠绕着……头发后一张惨白的脸皮,诡笑狰狞……逐渐贴近……陈玉绘感觉心快跳出喉咙了,大叫一声。   谁的手握住了谁的手,谁的气息平复谁的心,谁叫着他的名字,玉绘玉绘玉绘……扭曲的空间恢复,陈玉绘恍惚觉得李湄珏握住了他的手,恍惚听见李湄珏的声音,他说,我陪着你。陈玉绘抓紧那只手。   没有了走廊,没有了灯笼,没有了引路的软香。陈玉绘站在一个房间里,四处点着明明灭灭百千蜡烛,供着正中一尊灵光四逸的白玉佛像。仿佛有意识般,脚自主往内室走,陈玉绘知道梦还没有尽。身体进入暗道,刚才消失不见的软香正执着一支蜡烛站在石室门口冲他笑,鬼影幢幢贴爬在石壁上,陈玉绘心一惊,再定睛看,反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手里握着的感觉是真实的。   身体穿墙而入,进入一间及其奢华的房间,两个熟悉的人在灯下忙碌。   刚才一番经历后,再见到什么都不大吃惊。陈玉绘走过去,那两个说着话,看不见他。陈玉绘看见王旭安在挥毫作画,已完成大半的纸上赫然画的是自己,那画纸竟和昔日那张人皮纸一般无二。陈玉绘抬头,石壁上一一陈列的空白皮纸印入眼帘,方才恶鬼的形象冲入视膜,毛骨悚然,惊起一身汗,身子被谁一拉,眼前漆黑。   醒过来,房间明亮,脑袋还在七旋八转。李湄珏坐在床边,拽着他的手,正紧张看着他。陈玉绘欠起身,李湄珏忙扶住他,让他靠在怀里,轻拥着。陈玉绘没有精神去介怀,愣愣睁着眼睛。   李湄珏看陈玉绘仍紧抓自己的手,柔声问:"魇住了?"   陈玉绘点点头。   李湄珏轻语:"经常做梦?"   陈玉绘白他一眼,没力气地说:"遇见你之后。"   李湄珏抚弄着他的长发,慢慢笑开:"这次是通灵的梦还是预知的梦?"   陈玉绘摇头,疑惑:"不知道。"   "你的体质,应该不会做无缘无故的梦。"李湄珏问,"这次是什么?"   陈玉绘看他:"你也在里面。"   "我在里面做什么?"李湄珏俏皮笑,"我在外间听见你叫声,过来看,就发现你脸色不对劲,抓住我的手不放了。我想入你梦去看,但是对你魂魄太损,就没有。"   陈玉绘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直起身,念了句:"史宅。"   爬起来就披衣服。李湄珏拦住他:"半夜三更。你去哪里?你表弟家就算有鬼,也不过几缕不成气候的魂魄,还搬了大佛、请了法师坐镇。你不需要担心。"   陈玉绘闷声:"我不放心。"   李湄珏愣怔:"王旭安。"   "对我来说,他们是我的亲人。"陈玉绘绕开他,开门。   李湄珏笑了,对陈玉绘的背影念道:"你去又有什么用?"他指尖一点,陈玉绘软到在他怀里,他打横抱起怀中人,放回榻上,目光温柔:"我不让你去,你就安心睡着罢。"   敞开的门呼啦啦晃着,风从外面灌进来。李湄珏吹一口气,室内烛火尽灭,门也自动关上落锁,他抱紧陈玉绘陷进锦被深处,低声道:"我陪着你,这回不要做坏梦了……"   第十七章:惊魂   王旭安满意地画上最后一笔。煌煌室内,六幅填了色的美人图灼灼其华,或男或女,或含雨带愁,或妖娆风流,或俊帅英姿……王旭安越看越满意。三天专注作画,亢奋精神后身体疲累,可是并不想休息,史逸明出去了,他等他回来共同欣赏。   看着美人图,仿佛被美人包围。   画上的美人走下来了,一个个嫋嫋婷婷围在他身边。如梦似幻,飘飘然若置身仙境。这一个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那一个檀口轻盈,缠上来的玉体妖娆,直乐得王旭安呵呵傻笑。   还有一个,乌髻儿倾斜,罗衫半解,露出截白鲜鲜酥胸,坐在他腿上飞俏眼,触手丰腴,面若银盆……竟是见过的丫环,软香。   "公子,可欢喜?"糯糯的口音附在耳旁,吞吐的不是摄人的香,却是熏死人的腥浊腐臭之气,王旭安忙想甩开,喉咙上谁尖利的手指摸上来,后面谁在拉扯头发,旁边谁在撕咬肩膀,下面谁抱了他的双腿……王旭安吓得魂不附体,那些美人儿一个个脱了皮,尖牙利嘴恶鬼状,眼前的软香冲他甜甜笑,笑着笑着眼睛变作了窟窿,还在笑,脸皮一寸寸在他面前掉落,嘴巴咧得更开了。王旭安晕过去。   史逸明进来,拍醒王旭安,王旭安大叫一声,跳了起来,鬼,鬼,鬼来了,乱说乱撞着。   史逸明扯住他,皱眉:"没有鬼。"   王旭安呆傻,喃喃:"我看到了……软香,你这里是不是有个丫环叫软香,她刚才在,脸皮簌簌往下掉。我记得清清楚楚。"   史逸明脸色青了,他咬着字道:"家里没有叫软香的丫环。"   "她领我来的!"王旭安暴吼。   "领路的是丫环怀袖,不是你说的什么软香。"史逸明冷酷地道。   "你这里不干净,你这里不干净……"王旭安念叨着,直冲门口跑出去。   史逸明回过头细细看他的宝贝皮画。给客人领路的是新招的十八岁的姑娘怀袖,史宅里现在没有叫软香的丫环,但是在怀袖之前,领路的是一个又软又香、喜欢穿鹅黄扣衫子的十五岁小姑娘。她在不久之前没了。史逸明没有讲实话。   王旭安跌跌撞撞往外跑,才跑出史宅,迎面撞到一个胡子拉茬的皂衣道士,摔个嘴啃泥。   王旭安软倒在地上,道士围着他打转,吃惊地问:"你碰到什么了?"   王旭安挣扎着坐起,猛摇头。   道士不以为然,说:"你浑身沾满邪气,形销骨立,血都快被抽干了,怎么说没有?"   王旭安直了双眼,白了嘴唇。   道士长叹一声,捏着几根很短的胡子往史宅里走,边走边拖长语调道:"哎!世上竟有这样将死而毫不觉悟的人啊,比宅里那个笨蛋还惨兮兮。哎呀呀,我好像忘了我下山的目的是来见一个小美人……"   听了道士的话,王旭安又惊又怕,想叫住他问个明白,奈何道士已经走进史宅,他刚亡命从里面跑出来,不敢再进去,只一门心思回家。   王旭安习惯性从后门绕到暗香阁,只是不声不响放轻了脚步,一边想快点抱住翠奴暖融融的身子压惊,一边对道士讲的话惊疑莫名。   卧室里没有人,书房的门关得紧紧的。王旭安趴在半掩的窗前,偷偷往里面看。   不看还好,这一看魂也没了,魄也飞了。书房的大桌子前一个黑乎乎的背影,飘飘忽忽,脚不着地,正拿着毛笔蘸着颜料在细细描画,肩宽体长成年男子身量分明不是翠奴。   眨一下眼睛,要命可怖,是个烧糊烤熟的人干粑粑;眨两下眼睛,青衣乌发,侧面看去竟似一个被自己害死的故人;眨三下眼睛,看见了被描画的赫然是张人皮,翠奴的,自己摸过吻过迷恋过的……魔鬼啊……王旭安呆若木鸡。   魔鬼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会儿出神一会儿笑,神思不属,描完了就放下笔,拿起画好的人皮抖抖平整,一穿上去,立即身量变小,面貌变嫩,变成了十四五岁的翠奴,因为刚描画过,愈发显得眉若施黛、脸似涂脂,娇俏可人。妈呀!原来老子竟日日夜夜抱了这么身皮货……王旭安不敢再看,伏在地上,四肢爬得飞快,帽子歪了也顾不得扶。   第十八章:妖道   陈玉绘醒来的时候日头已西,这一觉睡得酣实,之前灰蒙蒙压迫着神经的焦虑没有再揪得脑袋发疼。   "翠奴呢?"发现李湄珏不在,陈玉绘问。   "回他该呆的地方去了。"知道是在问阁里的小童,丹娘边伺候着陈玉绘洗漱,边低头说道,"公子你这一睡睡了三天三夜,忒吓人,请了妙春堂的邵大夫来瞧过,邵大夫说……"   "这么久?"陈玉绘吃惊,知道必是李湄珏使了手段。   "邵大夫说……"丹娘绞着手里的湿巾,吞吞吐吐。   "说什么了?"陈玉绘抿了一口端上来的参茶,道,"这茶泡太浓了,前些日子的酸梅汤不错。"   丹娘脸色不好,嗫嗫道:"邵大夫他说……公子体虚,过几天再来把把脉。厨房已经备好粥点,公子另要什么口味的小菜?清淡点的还是……酸辣的?"   "粥已经清淡了,小菜就酸辣的,下饭。"见丹娘听了他的话,脸色更不好了,陈玉绘疑惑,道,"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丹娘摇头,重心不稳往外走:"我去厨房吩咐下。"   陈玉绘忽然道:"前后三批去瘦狗岭的人都没音信吗?"   丹娘道:"没有,小道士一个出山,不知晃到哪里去了,他们分头在找。"   若平常,牙尖嘴利的丹娘肯定要再牢骚几句,今天却一双小脚走得飞快。   这边厢丹娘刚走,那边厢报有客来访,玄衣高冠的道士来寻故人。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陈玉绘自夜梦见鬼,就觉不对劲,遂遣人去瘦狗岭请道。瘦狗岭上有座平山观,平山观里有个观主叫黄老道,是其父故交,人虽离世,身前却放了话,嘱弟子照拂陈家后代。瘦狗岭到太原最多七天路程,饶陈玉绘三次派人去问询,那边说所托小道士早出来了,这边人却没见到。这回总算人家自己登门来了,心里提着的一口气算透了出去。   陈玉绘在大厅等着,下人去旁的客厅领人。   陈玉绘听到活泼的脚步声,抬起头,真见到了个小道士,说小,是因为,在陈玉绘眼里,门口蹦进来一只黄毛小猴,还欢欢喜喜挠脑袋搔耳朵看他。   陈玉绘一时说不出话。他知道在别人眼里,这猴子化了个胡子拉茬的粗犷道士,拿着根拂尘晃来晃去装深沉。陈玉绘挥了挥手,室内室外的仆侍低头退下。   "小相公不中意我这身皮貌,我换一个。"见陈玉绘满脸不信任,猴道士一旋身,变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拼命眨媚眼。   陈玉绘一口茶喷出来。   "不喜欢,那再来。"猴道士苦恼状思索,一扬拂尘,道声有了,青烟散尽,竟变作王旭安站在堂前。   陈玉绘脸色发青。   "那这样呢?"一个青青嫩嫩的十八九岁后生站定,眉眼温柔和李湄珏有七分像。陈玉绘心里咯嗒一下。   见陈玉绘木头状,猴道士叹息:"你还是不满意啊,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原来长得不错的。"   陈玉绘点点头:"猴子里面,你长得不错了。"   "原来你知道。"猴道士扑哧笑了,没变做猴子,变回原来玄衣高冠的道士貌,只是黑黝黝的脸上光滑得很。只见他大咧咧往陈玉绘旁边的椅子上一坐,拿了陈玉绘的茶就喝,喝完了,摸摸自己的下巴,发觉没胡子,手赶紧脸上一撸,毛刺刺、短粗拉茬的小胡子变出来了,他揪了揪牢固度,满意地对陈玉绘说:"这样,是不是看上去成熟很多?"   陈玉绘默然给他倒茶。   他叹了口气,道:"美人儿,你什么都不问吗?你不觉得这只猴子有点眼熟?不问我姓名年龄身家来历?"   陈玉绘瞅着他道:"大师和在下不是今日才认识?"   "错也错也!"猴道士一拍大腿,憾恨地说,"你怎么可以不记得?你娘刚生你出来,我师傅就带我去看你了……"   陈玉绘黑脸,一岁?谁记得是不是真见过?   猴道士猛喝一口水,继续道:"那时候,你白白嫩嫩得可爱,让人恨不得咬一口,我才低下头,你的手就拽住我脖子上的玉连环不放了,铁准,生疼。那可是我仙家宝贝啊!"   仙家宝贝?你自己都还是妖吧!陈玉绘一头雾水听猴子道士开掰陈年往事。   第十九章:前缘   "你八字轻,师傅本来想给你作几场法事,偏娃娃儿刚落地,魂魄不齐全,折腾不起,看你喜欢我的玉环儿,就命我摘了给你。我舍不得啊,那东西我带了百把千年的,法力强着,怎么能说给就给,你虽好看,可是个雄儿,也不能当个定情儿以后做媳妇。"猴道士越说越泣血,"你不知道我师傅厉害,揪着我脖子扔进房关门就打屁股,我哭鼻子抱他大腿都没用。给就给吧,我可是往你脸上啃个够本了才应的,想着,不管你是男是女,等我能化人形了就来娶你回山上。"   虽然是说自己小时候的事,陈玉绘还是非常囧。   猴子道士长叹一口气,眼角缝瞟几眼默不作声的陈玉绘,哀怨地道:"谁知道谁知道,你十一岁上头,你家里人带你出去玩,也不知怎么跑到个谁坟前,见个鬼可怜就把命根子给了。回去后几场大病,你老爹心急火燎带着你直奔瘦猴岭,那是我们命里第二次见面,我还是只猴子,你已经如珠如玉瓷娃娃一般了。师傅给你作了道场立了金印,才趋了围着你的鬼怪,也护了日后的平安。"   "真的?"陈玉绘怀疑。   "当然是真的!"猴子道士红了脸,道,"你在山上住了两个月,我们吃饭睡觉都在一起,我还带你去后山玩,爬树摘果子,看蛇和青蛙打架,你最喜欢我背着你飞的,你都不怕我……是不是我师傅那个贼老道消了你的记忆?我就说,你后来怎么就嫁了个中看不中吃的!"   "我不记得了。"陈玉绘不知道怎么安慰一只苦着脸夸张做泫然欲泣状的猴子,嗫嗫道,"不过你刚才蹦进来的时候,我觉得挺眼熟的,不然怎么会不把你当妖怪赶出去?"   "真的?"猴子道士睁圆了两只大眼睛。陈玉绘点点头,猴道士就笑了。陈玉绘在心里念叨,其实是因为我见多了妖魔鬼怪,所以见了你没大惊小怪。   不知想到什么,陈玉绘忽然说:"说到猴子,我记得几年前,好端端院子里出现过一只,四处乱蹿,被仆人赶跑了。不会……是你吧?"   这下猴子道士脸更红了,说话也口齿不清起来,只听他道:"是三年前的夏天,我才化了人形,就欢天喜地下来找你。我去你们陈家老宅,你没在。后来打听到你在这里,我跑进来的时候,你在后院子水上的亭子里和……和你相公喝酒,你们喝得开心,衣服也脱了,人也到桌子上了,你那样子……我看了耳红心跳,不小心掉进水里了。好不容易爬上来,因为是本形,被人看见赶得四处跑,我又伤心又气愤,你见我被人拿着扫把驱逐,也没认出我。我就知道我的小媳妇儿没了,被人抢了。"   陈玉绘当然知道小猴子见到的是什么事,一时脸也红了。   两个人坐着闷闷喝茶。   "这次你差人来,我就跑来了,到了近前又不敢来见。算着他对你不好,可还有个实心鬼护着你,一时无事,就赖在史家了。"   "史家?"陈玉绘脸色不定。   "是啊,你家亲戚,超级有钱,一天许我几两银子,只要坐镇别让鬼伤他性命就成。其实,就他家里几只,叠起来乘三倍也没你家这只厉害,哪里能害人性命,被十六尊玉佛压着,能聚魂魄不散就好了。"猴子道士吧唧着嘴巴道。   "我的梦……"陈玉绘皱眉。   "你的印被消减,通灵和预知力虽弱,也回来一些,梦到的是实情。"猴子道士道。   "那个软香,那些鬼魂,石室里的画……都是真的?"陈玉绘站了起来,握紧的手有些抖。   猴子道士点头,道:"宅子里聚了好些魂魄,身前四体不全,死后无依无归。叫软香的丫头死了,怨念强,就附在活人身上。死的十几个,他们制成功的皮就六张,正是你看见的。"   "他们……"陈玉绘咬了牙,小猴子几句话,他明白了其中关卡,心里又气又急,做这些畜牲事的都是他的亲人,鬼还没去找他们,他们倒自己做些招鬼的事。   猴子道士看看他,又道:"他们没事,你家那个被请去作画,之前也不知道的。我见他们做恶,也放鬼进去吓过一吓。只是,现时,我懒,人的事我管不到,鬼的事,我不想管,你无恙就好。"   一番话说得陈玉绘哑口无言,眼睛酸痛。身边的人,一个个不中用,倒是一鬼一妖……   猴子道士站起身,看看外面翻红的天,道;"王生来找你。我走了。"   猴子道士把自己的拂尘放在桌上,对陈玉绘道:"这东西我注了法力念了咒,你挂在卧室门上,鬼见了会走开。那只鬼也不容易,我不忍伤他,他对你有情,但不会放过姓王的,你赶他走就是了。"   陈玉绘点点头。   猴子道士走到门口又转回来,从衣服里掏了一叠子厚厚的符纸出来,递给陈玉绘道:"那只鬼收了玉连环的气,一只拂尘怕镇不住,你把这些都贴起来。"   陈玉绘接过,见他走,问:"你去哪里?"   猴子道士回头,嬉皮笑脸地道:"史家,有银子拿,有好酒好菜伺候,还有小鬼可以耍着玩,我很喜欢。你有事,门口来喊,我守着。"   陈玉绘点点头。   猴子道士道:"我叫祁山。记不住也没关系,你以前一直叫我小猴子的。"说完笑笑,径自走了。   第二十章:收命   送别猴道士,陈玉绘拿了拂尘符纸回到房中,坐立不安。总觉得王旭安一条命靠几样死物来保全并不稳妥,一颗心浮浮沉沉飘飘荡荡……   这时候,掩着的门被人大力撞开,一个人踉跄着奔了进来,竟是王旭安!   ……"王生来找你。我走了。"猴子道士之前的话重新响在耳边。   王旭安冲上来抱住陈玉绘不肯放,仿佛陈玉绘温热的身子才可以缓和他心里的恐惧,陈玉绘被他扑得跌坐在地,拂尘、符纸洒落。王旭安全身抖,说话也抖:"鬼,鬼,鬼……"   陈玉绘苦笑了一下,果然,发现了吗?他眼睛望向门外逐渐被薄冥覆盖的庭院,李湄珏会来吧?他,怎么会放过这条命?   王旭安发现地上的避邪之物,扑上去,一样样当宝贝抓在怀里,不住道:"阿玉,阿玉,这是什么?鬼都怕这些吧,我们把它挂起来贴起来,鬼就不敢进来了。"   陈玉绘站起来,看着在地上四处爬着,把东西收在怀里的男人,心里又酸涩又悲凉。   男人收好东西,坐在地上,傻傻冲着陈玉绘笑:"阿玉,还是我的阿玉好。"   陈玉绘俯身拉他起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对王旭安道:"你去坐着,我去弄。"   男人很乖地点头。   陈玉绘看看男人脸色铁青躲在帐子后惊惶又可怜望着自己的样子,知道他这次真给吓破胆了。把拂尘挂在房门上,门框窗棂壁檐处处贴满符纸,黄色的纸张在晚风里呼啦啦齐齐作响,十分诡异。陈玉绘亲自去端了晚餐,嘱咐下人们都早早休息了不要走动,才回到正房。   王旭安哪里吃得下东西,早脱了鞋子爬到床上,被子蒙着头,窝成一团。   陈玉绘安静吃了几筷饭菜,添亮房里各处灯烛,拿了卷书,卧在一边榻上。可是,哪里看得进书,脑袋里进来出去的,一会儿是李湄珏定定瞧自己的样子,一会儿是小猴子红着脸嚷嚷的样子……干脆弃了书,闭目假寐,脑筋里清明起来,窗外风移树摇的声音也入了耳。   一更天左右,门外有动静,床上的被团子也听见了,抖动着被子,伸出一只手,呼唤阿玉,指着外边让从门缝里瞧瞧是什么东西。   原来是李湄珏来了,他久候王旭安不至,施洄光术一看才知道画皮时被王旭安偷窥了。也是不小心,他那时候满心思着陈玉绘,太过大意了。   看到房门外布置的拂尘符纸,知道要在今晚了结前仇旧怨了。王旭安,他总不会放过。   陈玉绘未走到门前,门已经被劲风吹开,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踏空而来,风吹拂着他的发,和他的衣。天上的月那么明亮,他看不透他的眼睛。一只鬼,一缕不肯归入阴司徘徊人间的魂魄。李湄珏。   王旭安在背后叫唤什么,明明那么近,却仿佛隔了几重山几重水,听不清。陈玉绘张口,对御风而来的鬼说:"你不能杀他。"   "哦?"李湄珏挑眉,"你以为区区拂尘能挡住我?"   "我不知道。"陈玉绘看着他,"拂尘不行,符纸不行,也有道人来收你。今晚,我在这里,你要杀他,不能。"   "你?"李湄珏气愤,牙齿森白,"到如今,你还护着他?!"   "他是人,你是鬼。"陈玉绘站在门口对门外的人说,"鬼平白害人性命,与你绝无好处。"   "你以为我会在意后果吗?玉绘,"李湄珏笑,鬼气森森,"如果你明白他对我对我家人做过什么……这桩前尘血案,即使代价是不人不鬼,魂飞魄散,我也要亲自索要。已经回不了头。"   ……   "无论代价是什么吗?"陈玉绘嘴唇雪白,"那么……"   李湄珏深深看着他,重复道:"无论代价是什么。"   陈玉绘脸如死灰,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呢?"   李湄珏哈哈笑,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他说;"你何必为难自己呢?我虽然是令人唾嫌的恶鬼,但是对你珍之重之,这份情,与人无异,不应被你怜悯或者看轻……你是你,他是他,他的命我要取,你的情若非十分,我也应承不起。"   "玉连环呢?"陈玉绘问一句。   李湄珏猛然抬头,"你都知道了?"   陈玉绘迟疑地点头。   李湄珏眉头紧锁,眼里悲凉无限,只说:"我原是要谢谢你的。现在也该物归原主。"   李湄珏一直当玉连环是个信物儿,这东西助他化形,助他滞留人间,助他找到他。每每摸着温润玉质,仿佛见到陈玉绘一般,温柔欢喜,是最重要事物。现在,陈玉绘拿它说事,要他放过仇人,他怎不满心酸涩?语气上也带了分疏离和决绝。他不知道陈玉绘一字字入耳,心会揪得窒息发痛。   一阵风,一场梦,谁被谁蛊惑?   李湄珏把嘴一张,将平素吸在肚子里的人血向拂尘喷去,拂尘沾血,从门上掉落,应声而裂。李湄珏双手一绞,贴着的符纸纷纷飞起,碎作纸片,蝴蝶一样迷了满空。   陈玉绘只觉身侧冷风一拂,李湄珏已经踩了碎拂尘进屋,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小巧冰润。陈玉绘愣愣朝床上扑去。已经来不及。   李湄珏扯开王旭安盖着的被子,惨白的手生生探入王旭安胸前,嘴边狞笑着,手上使劲一抓一捞,已经掏了颗血淋淋的心出来。   第二十一章:爱恨   王生挣扎,惨叫未一半,看见自己红彤彤的心在别人手里,顿时手脚痉挛,瞪大眼睛倒下去,没了气息。   从胸腔喷射出的血,溅了满床满地,衬着银红纱帐,分外鲜艳夺目。   李湄珏身上脸上也沾了血,平时温和的面孔这时有了厉鬼本质,他哈哈笑:"这人没心没肺,我一直想扒开他胸膛看看他娘是不是把他的心生歪了。今日见到了!"他笑得十分爽快,眼里却流出了泪,两行血泪下来,他笑得更欢。   陈玉绘看着血污狼藉的一尸一鬼,仿佛自己的心也被挖了一样,痛得站不住,想大叫一声想大笑一场,但是被大石压迫着神经,只双手抵着身后的桌子,维持站立的姿势。眼睁睁看李湄珏收紧右手,看着李湄珏尖利的手指刺入那颗脏器,看着王旭安的心被生生捏碎,一团血肉模糊。   李湄珏笑够了,眉间还是一片阴戾之气。他甩手中脏污的血肉弃地,一步一步向陈玉绘走来。   陈玉绘退无可退。   李湄珏沾满血的手抬起陈玉绘的下巴,捧住他的脸,逼他凝视着他。   陈玉绘感觉自己快要被那双黑暗的眼睛吸去魂魄,感觉在脸上摩挲的手把浓重的血腥味都带到了他的鼻尖心头。恐惧。陷落。   "我总是喜欢你的。"李湄珏梦呓般道,他靠近,在陈玉绘的唇上一点,轻轻笑,"可是你这么干净……"   陈玉绘闭眼睛,挣开身。他听见李湄珏叹息般说:"道士来了,我走了。"   陈玉绘再睁开眼睛,室内室外,李湄珏已经不在。   风很大,吹得门窗哗啦作响,室内帐幔乱舞。一室血腥,一室寂寥。陈玉绘心里也鼓动着风,茫然捂紧王旭安空空的胸腔,泪不止流下,他不知道自己是悲伤王生被杀的惨象,还是因为李姓鬼临别薄如扬羽的吻。   丹娘听到动静,心里担心,不顾之前陈玉绘不可乱走动的嘱咐,急忙跑来。看见王旭安死在床上,满身都是血,陈玉绘呆呆坐在床边,丹娘惊叫一声,手里的蜡烛掉到了地上。   陈玉绘听见她叫声,掩去脸上泪痕,站起来,镇定吩咐:"别惊动大家,你在这里守着,弄干净。我去史宅请道人,或许还有救。"   丹娘拼命点头。   陈玉绘低头急步往外走。才出府门,隐隐听见有人叫自己,忙抬起干涩的眼睛。   是瘦狗岭的道人,祁山。   陈玉绘停住脚步,站在原地。   祁山闪身到近前,见他脸色,叹一口气:"我去探了这鬼的旧墓,那里竟是火龙穴近地,我就知道几样器物都奈何不了他,忙过来,还是迟了。"   陈玉绘抖了抖嘴唇,吐出几个字:"他死了,挖心。"   见他满脸血污,祁山掏出手帕递上去。陈玉绘却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祁山的手停在半途。   看着他,陈玉绘道:"可救?"   祁山沉吟半晌,点头道:"不是不可以,不过损耗法力,待我先抓了这只恶鬼。我本不想伤害他,但是他在我眼皮底下伤人性命,猖狂。再,被我捉,总好过他被阴司缉拿判刑。"   祁山说了一大串话后,掰了陈玉绘的手,握在手心。笑嘻嘻又是一幅猴子摸样,边拿帕子重重抹陈玉绘脸上血污,边道:"你这样子,也不像个人了。"   "……谢谢。"   进王宅,叫丹娘拿热炕热被热水袋子先温着王旭安的尸体。祁山对陈玉绘说:"你在这里,我去寻那鬼。"   陈玉绘道:"一同去。"   这一夜似乎格外长,天还是漆黑漆黑。王家前后院找遍,都没有鬼的气息。祁山掐指一算,幻出宝剑指着东面说:"史家宅里。那边阴气重,竟跑到那边去了。"   陈玉绘说:"你收了他,可以超度他吗?"   祁山笑:"鬼执念强不愿重走轮回,就没办法。不过,一恶一罚,我这边收他了,冥府就不会再纠办。我回头找个地方把他乖乖压着,直到他愿意为止,你说好不好?"   祁山说完,驾起一阵风,带着陈玉绘直奔史家大宅。   却说史家大宅。史逸明自得王旭安画了六画,欢喜非常,当下捡其中几幅装裱好,派人连夜送往京城了。   他自己把陈玉绘那幅挂在墙上,学着见画仙那一夜,整一样的酒菜,坐一样的地方,痴痴望着画,只盼,神迹再现,从画里走下个活生生的表哥。   也是刚凑巧,李湄珏飘到他家窗前,看见墙上的画,看见史逸明一脸色相,知道他妄想什么,便笑了笑,故技重施。   画像栩栩如生,史逸明冲画像笑一下,画中人也笑一下,史逸明眨眨眼睛,画中人也眨眨眼睛,史逸明懵了,他表哥好看,但常冷着脸,画里面的人眼里水光灵动,唇边笑意若现,比花还娇美,却分明是表哥形貌,真的显灵了吗?史逸明跳了起来扑上去,谁知道鼻子和嘴被墙撞歪了,美人没抱到,画也没了。   窗外曙色初现,史逸明不顾闹鬼之说,撒了脚蹄子跑出门外四处找人,表哥表哥叫得比猫还勤。   第二十二章:收鬼   史逸明看到白色身影,冲上去拦腰抱住的时候,被人狠狠敲了下脑袋,抬起头,对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下意识忙放开,退开好几步,叫声表哥,心里想着怎么刚才画里笑着,走下来了还是个冷人。   史逸明没看见旁边还站着他家请的道士。一阵白烟闪过,陈玉绘感觉被谁扣住了手,身子往后飘。   "妖孽!"道士叫一声,明晃晃的长剑挑开白烟,剑闪到面前,停住。   祁山眨了眨眼睛,愣住,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陈玉绘,想到什么,回头恶狠狠瞪一眼史逸明。史逸明缩一缩脖子,问:"怎么两个表哥?"   知道是恶鬼批了张皮,但是长期浸淫的玉连环之气掩盖鬼味,一时不好辨。对了,玉连环,哪一个身上有玉连环,哪一个就是鬼吧?就算刺的是陈玉绘……道士忽然咧嘴。   陈玉绘当然知道牵着自己手的是一只鬼,他望向他,一模一样的自己也回望,黑眼睛里隐约是熟悉的笑意,除了他还有谁?陈玉绘也不怕了,没有松开手,没有喊出话,任身子被扯着不断后飘。   明晃晃的剑光劈到眼前,陈玉绘心里一松,想着剑会刺到自己身上哪一个部位呢?血,会喷出很多吧。小道士知道杀错人,会不会很伤心?凌厉的剑光却没有如愿招呼到自己身上,手上一紧,一个人影挡上来。   李湄珏以为披上一样的皮,小道士就认不出了,他以为小道士不敢贸然下手,但当自己飘上去挡住砍向陈玉绘的剑时,他明白自己输了,这是一个陷阱,他却心甘情愿。陈玉绘还木然拉着他的手,李湄珏倒下去时,笑着轻声说:"我总见不得你受伤。"   小道士笑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现在觉得自己更聪明了。他知道自己这一剑砍到鬼,自然好,砍错了,鬼也会自己凑上来,只要,下剑够狠。赌的就是,心。   现在,恶鬼倒在地上,人皮脱掉,现了原形。小道士知道自己赢了。他笑得很开心,挑起地上的人皮,上面画的是陈玉绘,眉目手足,无不具备。小道士笑:"挺像。"剑尖一甩,人皮碎裂成片,随风飘走。见鬼还在挣扎,小道士再刺一剑,鬼变成一团玉色烟雾,笼着中间小簇炎焰,小道士拿出一个桃木瓶,收了进去,嘟囔:"不愧是吸了火龙穴地气的魂魄,形也不一般。"   "干脆,好人做到底,超度了这宅中鬼魂。"小道士抛出十几张符纸扔到空中,口中念念有词,剑挥舞着,周身飓风般漾起一圈罡风,剑没入地,十几张符纸空中转几个圈,也直插入地,无种之火凭空燃起,结界内无数梵文字咒震动着,直到火灭,符尽,咒消。回剑入鞘。   谁也没看到的地方,史家十六尊玉佛消了融融灵光,黯淡如石。   史逸明早在见到鬼脱皮现形的时候,一口气继不上,昏倒在地。   陈玉绘从头到尾站在一旁不说话,紧攥的手心里,一副小巧的白玉连环。他抿着唇看小道士施法,眼前场景入了眼入不了心,竟如失了魂魄般。   小道士走过来时,陈玉绘忽然笑了笑,但是眉目间重新浮起的坚毅清冷,流动间似覆了薄霜,全无人气。   祁山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玉绘道:"我们回去。"   祁山道:"好。"踢了踢地上挺尸般昏厥的史逸明,跳过去,跟到陈玉绘身边。   祁山晃了晃手里的小木瓶道:"我把他放回墓中,压张符纸,他就出不来了。"   陈玉绘道:"好。"   回到王生房里,小道士拿了一粒红药丸,在手上晕开,那药丸被气扯着溶化膨胀,一跳一跳似个活物,掉进了王旭安的胸腔里。小道士呼出一口气,在王旭安合拢的伤处敷药包扎,转头对陈玉绘笑笑:"没事了。"   果然,不过一会儿,王旭安渐渐开始喘气。   第二十三章:重生   "我这一趟出来太久,要回去了。"小道士说。   小猴子是虚耗了太多法力,需要回山静养吧。陈玉绘想说道谢的话,说不出口。   "不必和我客套。"小道士祁山眨眨眼睛,顽皮地道,"可以送我一匹马吗?比我的脚程快。"   "嗯,我让人去牵。"陈玉绘忙去吩咐。   小道士站在他身后微笑。   陈玉绘转回来时,小道士板了脸说:"王生心术不正。我担心他好了后又使坏,你……"   "我明白。"陈玉绘微笑。   小道士搔搔头,别扭道:"有事情还是来找我,我整天在山上也是闲得发慌。"   "我会记着。"陈玉绘上下打量小猴子,忽然说,"没有了拂尘,你更不像个道士了。"   小道士急吼吼道:"是吗?那我要赶紧再去买一根,这可是吃饭的家伙!"   陈玉绘笑。   小道士也笑。   小道士拍拍胸脯,保证说:"我会安顿好他,你放心。"   陈玉绘知道小猴子指的是李鬼,他点头。   送到门口,仆人已经牵出骏马在等,小猴子重重拍了下陈玉绘的肩膀,跳上马,疾驰而去。   东方,晓日初升,霞光万道,天和地之间洒满了耀眼的金黄,一夜的阴霾仿佛一场梦,消失无踪。   陈玉绘在晨光中站了许久。梦过,可以无痕,发生过的事情,遇见过的人,自在心中。相会有期。   房间里的脏污和血迹都已经洗刷干净,换过白色亵衣的王生犹在昏睡中。   嘱了几个丫环小厮守在床边,陈玉绘吩咐丹娘带原来的家丁整理行李,回陈家老宅。丹娘本就看王生作为忿忿不平了,昨晚之事虽不明白十分,也知道犯鬼神禁忌,只道爷平日作孽太多,公子少沾为妙,如今能看开自然阿弥陀佛。   却说那王旭安,囫囵一觉,忽然床上坐起身,直呼:"我做了好大一场梦!"满屋子伺候的人被吓倒。   有仆默默拿了一封信递上,公子给爷的。   信里面寥寥几语,把王旭安如何死、如何生的经过讲了一遍。王旭安既感激道士的侠义相助,也庆幸恶鬼被除,顿觉拨云见日,神清气爽,快意非常。笑嘻嘻问,公子呢?怎么不亲口说反留信笺?   集体噤声,问了好几次,才有人道,回陈家了。   "阿玉他,生气了?也好,歇几天,我再去把他接回来,"王旭安不以为意,挺了个懒腰,倒下,道,"哈哈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酒有肉,都给爷端上来!"   躺了几日,王旭安全身都痒起来。陈玉绘喜静,现在不在家,王旭安呼朋唤友,拉开场子,百无禁忌。这日,从凝香阁会完相好的回来,一个人躺在床上,想起翠奴,一边为其娇颜媚态惋惜,一边想起来是个吸精吃心的鬼,心里憎恶……日日曾拿捏的皮肉竟是不知死了几时的死人的!顿时,真想把那鬼撕作千万条,放在脚下踩。   王旭安从床上跳了起来,咋咋呼呼叫了所有仆役,开到后院的暗香阁前,指使人烧阁。火从小变大,火舌冲天,木阁楼在烈火中劈啪作响,浓烟升腾,热浪灼人。王旭安站在桥上,越看越满意,仿佛火烧尽了晦气,也烧去了不好的记忆。仆人们忙乱着,暗香阁旁的一叶树林受了波及,不过,幸好这里和主院隔了活水,不必担心作大。   第二十四章:孕子   话说,回到老陈家后,丹娘那叫一个周到,发动身边所有人力物力盯好陈玉绘,一日三餐加小点,样样滋补。陈玉绘走到哪里,都有几双眼睛在侧,偶尔一回头,对上丹娘哀怨的眼神,顿感秋风萧瑟冷汗阵阵。   虽然平时比较少出门,静惯了,但是被如此小心翼翼对待,陈玉绘一个头有两个大。这一日,他从马圈里牵了一匹马,正准备乘兴出去驰骋一番,人未上马,马缰被拉住。丹娘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伤痛。   陈玉绘头皮发麻,身体发僵,一只乌鸦头顶飞过。   果然,丹娘拉住了他的袖子,开始唠叨:"公子,你怎么这么不顾虑自己的身体?陈家三代单传,我本以为……现在好不容易……"丹娘说着话,还不忘抬手一挥,他身后四个家丁立刻牵马的牵走马,不牵马的站到陈玉绘身后,被拘禁的感觉……陈玉绘已经没精神去考虑丹娘话中之意了,种种迹象,实在诡异!   "总之,骑马这种伤人害命的事情今后不能轻易做,我已经熬好了红豆汤,等一下吃,邵大夫已经在堂前等候了,先过去。"丹娘循循善诱。   要不是丹娘比自己大,要不是丹娘从小在自己身边陪着长大,要不是怎么问,丹娘都不说实话,陈玉绘不会在情况未明前谨慎选择合作。   "邵大夫?妙春堂的邵大夫不是昨天刚来过?我的身体没有事情。"陈玉绘皱眉。   丹娘叹一口气:"公子你从小身体就不好,白嫩细瘦,哪里像我老家长的汉子,一个个腰圆膀粗吃饭能吃五碗,就是瘦猴山来的道士都比公子健壮,年轻时候不多补补,以后有苦头吃。让邵大夫看看又不会少块肉,不怕。我已经收拾好了间客房,请邵大夫多住几日,写些补养的单子,定金都付了……"   看这架势,今天是躲不过了,陈玉绘抚住自己的头,阻止丹娘继续讲:"我去,还不行?"   "这就对了。"丹娘笑成一朵花。   进入厅堂,五十出头的邵大夫已经在了,摸着山羊胡子,眯着眼睛瞧正走进来的陈玉绘。陈玉绘迈到门槛上的一只腿顿住了,这是什么状况啊……连个大夫都把自己当怪物。   陈玉绘深吸一口气,向邵大夫客气点头,走进室内。   稍微把了下脉,邵大夫就问:"公子,最近饮食如何?"   "厌食。"   "公子最近可贪睡懒动?"   陈玉绘狐疑点头。   "公子最近肚中没有异动?"   陈玉绘脸色铁青,没有过异动的肚子这时候也感觉有异动了,这是什么问话!   丹娘在一旁咳,邵大夫摸一下胡子,收回钉子一样的眼神,道:"哦……那没什么,都正常。公子面色红润,身体康健,必能平安。"   陈玉绘头上乌云逾盛,正准备发威。   那边丹娘眼疾手快拉了邵大夫起来,道:"我们去开方子,公子好好休息。"手忙脚乱出去了。   陈玉绘眼神一沈,细想了想,拂袖回房。   且说,丹娘扯了邵大夫到客房,缓了一口气,拍拍心口,道:"公子莫不是怀疑了吧,先别知道好,免得动了胎气。"   "奇事啊奇事,必有仙灵相助,千古一奇。"邵大夫无限陶醉,摸着山羊胡子道,"你家公子迟早要知道,晚说不如早说。"   "我再看看。"丹娘笑眯眯地说,"这几天就劳烦邵大夫了。"   "陈家故主与老夫有恩,陈家有后,老夫也开心,老夫必竭尽所学。"邵大夫也笑眯眯。   "绝对保密。"丹娘郑重道,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外面不炸了锅才怪,对公子的名声也不好。   "绝对保密。"邵大夫道,"你还不信老夫吗?染布坊家的小狗生十一胞胎,我都没和别人说。"   纸包不住火,王旭安在吃酒时就听到了风声,他正腻味起外面野食的风味,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去陈家接人。就听到什么丹娘在哪里药店买了多少安胎药,什么镇上对保胎养胎经验最丰富的妙春堂邵大夫被请去陈家几天了……这些,别人调笑着,以为陈家公子弃了王旭安这个蜡枪头,另娶美娇娘生养娃子去了,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们以为王旭安多少面子里子会挂不住,哪里知道王旭安听到了想到了,一腔热血炸沸了锅,欢喜得上了去云天,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青帝庙的丹药,真他神仙奶奶的灵!   第二十五章:闯门   王旭安没想到有一天他进陈家的大门会那么难进。   为了阻止王旭安来找人,免得好心肠的公子软耳根子,丹娘上下吩咐牢紧了,连狗洞都堵上。   刚开始,王旭安没当真,以为陈玉绘的气没消。不让进?那就闯呗,这些下人不是不认识爷,真敢打?   事实证明,不可以小觑女人的执着心,特别是嫁不出去的老女人的可怕。   王旭安跑进大门,急急收住脚。前头,丹娘正叉着腰挑着嘴角笑,笑容妩媚,和她身后手持一色粗木棒的家丁一样刺人眼。   王旭安赔不是,彬彬作礼:"丹娘,我听说阿玉身体不适,可好些了?"   丹娘点点头,答:"是啊,不劳爷记挂。"   王旭安上前几步,陪笑:"我心里不安,还是去看看。"说完话,当作没看到丹娘身后的凶神恶煞,抬脚就往后院溜。   王旭安这一阵过得滋润,颜色又恢复如前,体面英朗,加上说话规矩,不知道内里的人看去,还真是一介翩翩佳公子。他不笑还好,他越笑得和气,丹娘看得越牙痒痒,话也不多说,挥了挥手。王旭安的路就被阻住,他待硬闯,棍子劈头盖脸真下来了!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无法无天、不识主人的孽畜!王旭安咬牙切齿地骂,但无法,头上身上都敲下来,他护了脸往外跑,哪里去辨壮汉子们是不是下手太轻了些?一顿打下来,只灰头土脸,身上受些青紫,皮肉伤都没伤。   丹娘脸上得意的笑刺得王旭安眼睛发红。   "关门,放狗。"陈家院子里,初战告捷。   老管家跟上一句:"只有一条狗。"   丹娘眼珠子转了转:"我叫人再买个九条来,凑个整,防止什么宵小趁夜偷盗。"   老管家擦了擦头上的汗,说:"万一咬到爷,怎么办?"   丹娘瞪眼:"王家待了几年,阿叔你不知道我们家里本来就只有一位公子吗?"   老管家苦笑。   丹娘说:"今天吓到了,谅他也不敢再贸然来闯。不见他,是公子的意思。阿叔你放心,公子吩咐过了,别出人命,大伙有分寸。"   老管家只有点头。   丹娘转头,兴奋地喊:"下次来,狠狠打!赶走一次,我请大家吃一次红烧嫩蹄!!"满院子里的人都笑了。   陈玉绘听婢女兴高采烈描述门口发生的盛况后,又好笑又无奈,最近,府里的人是不是都太闲了?   话说,王旭安不甘心真见不到陈玉绘,又敲了几次大门边门,可是软磨硬泡也没个松动的,看看低声下气的小厮们手里儿臂粗的棍子,院子里隐隐的狗吠,王旭安牙龈疼脚跟麻。   回家躺了几天,给想出个法子,大门不让进,还可以爬墙!揣上几斤上好生猪肉,王旭安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出发了。   他的运气显然不好,肉刚扔下去,狗兴奋地全跑来了,一条两条四条……怎么那么多只,肉显然不够分,狗跳着叫着朝他吠,仿佛在要求更多。坐在墙头的王旭安觉得自己就像一块香喷喷的肉了,掉下去就是肉糜。院子里灯陆续亮起来,纷乱的脚步声朝着边来……王旭安哆嗦想爬回去,一个不小心翻下墙,屁股着地!还好,是外墙,不用被狗啃……   三番两次失败,心被上上下下吊着,脚不由自主老是晃到陈府门外。这日黄昏,正溜达,看见门开了,丹娘走出来,王旭安下意识往墙角让让。丹娘没注意他,只吩咐,快出去找公子,一天了,怎么还没回?   原来,陈玉绘早上去了店铺,后来打发小厮,一个牵了马遛去了。丹娘知道不能把公子逼得太急,但是天快黑了,人还没回府,当然担心。   她吩咐完,两个骑马的小厮飞奔去找人。王旭安准备蹲点,他是恶仆作祟见不到阿玉,他不信见到了阿玉,阿玉还会不理他!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们何止几千日夜共枕了,想着,他就笑出了声。   正准备转身的丹娘眯了眼睛瞟过来。   王旭安噤声。   丹娘皱眉,道一声:"爷,您请回吧。"丹娘身边的人还没过去呢,王旭安就抱住了自己的头,情不自禁往角落里缩。   丹娘柳眉吊起来,还不知道有这么窝囊的爷!上次哪里下狠手了,手指都没伤他一根啊喂!值得这么怕吗?   这边正大眼瞪小眼,那边马蹄嗒嗒,有人下马,有人喊公子,这边两双眼睛瞬间发亮了,一个笑靥如花,一个神采飞扬。   陈玉绘远远就看见王旭安踌躇在门前了。这时候见他朝自己扑来,丹娘在一旁幸灾乐祸,心里不禁叹息。   王旭安扑了个空,陈玉绘绕过他进门,他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和他说一句话,在他心里,他不知道和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说什么好,过去那些纷纷扰扰的事,浓雾般萦绕不去,又阴又冷,对着王旭安,责备、询问或者解释都不再必要……   原来,人和人的关系,也会荒芜得寸草不生。   王旭安急了,拽住他的手臂。   陈玉绘停下脚步。   第二十六章:异梦   王旭安唤他:"阿玉。"   陈玉绘没有应,没有甩开他,王旭安忽然说不出话,他的阿玉一向冷冷淡淡,但至少有玉的温度和润质,有他拿捏得到的温柔,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虽没有什么恶劣的表情,却冷硬得像一块石头,平静与自己对视的眸光,分厘都是疏远……王旭安讷讷道:"你怨我?"   陈玉绘嘴角轻扯,眸光流转,问:"我怨过你吗?"   "……我不该贪恋美色,上了恶鬼的当……"   陈玉绘挥手打断了王旭安的说词,"不关他的事。你什么脾性我清楚,改不了也不稀奇……是我倦了,你可明白?"   王旭安哑言,他不明白。   陈玉绘看看他,退后一步,往门里面走,早有下人去牵马。   大门徐徐关上。王旭安跳了起来,喊:"阿玉,你都有了我的骨肉……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们把门给我打开!"   王旭安的话,毫无疑问进了陈玉绘的耳朵。一直看上去很平静的表情出现裂缝。   旁边的丹娘哈哈笑两声,干咧着嘴巴道:"太阳打西边出也不可能,对不对,公子你不会相信爷的胡乱话吧?"   陈玉绘不是无感丹娘举动的异常和自己身体近来的不适,但王旭安口中如此荒诞的事,他不愿涉及不愿相信也不愿去想。   是不是,不去触碰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房间内,屏风后,陈玉绘在浴桶中泡澡。屏风前,小丫环在拾掇换下的衣物,看见其间夹杂着一块玲珑剔透的玉饰连环,就把这贵重的随身配物放到了公子的床上。   当陈玉绘款系绸衫就寝时,看见枕边的玉连环,愣了愣,没有拿开,反而拿在手上打量,这块小石头几经易手,到了他这个一无是处的凡人手里。   容在手心,握紧,就看不见。这么小,真案蕴玄奥的法力?……陈玉绘端详着玉石头,逐渐眼皮沉重,滑进被褥深睡。环扣环的小石头在他微敞的手心闪闪发光。   有钱能使鬼推磨,王旭安没有回家,他用一锭小金换来个空档,狩猎般伏在暗处等待。   厨工小乙趁人不注意把王旭安从偏门引进内院。天黑,府里还有护院走动,再等等,总有机会。   桌上摆着笔架、笔洗、笔舔、水盂等物,手上执一管软毫细描慢绘,一张美人图……陈玉绘执笔的右手顿了一下,左手撩开下垂的袖挽,定睛去瞧所画人物,画像上似罩着层缥缈薄雾,不甚分明,只觉画中人妩媚婉致,手忍不住欢喜碰触,柔腻棉细,不是生宣!陈玉绘心头猛震,人皮吗?手上的笔落下,浓墨滑上美人的香颊,面孔扭曲……陈玉绘按住头部,疼痛异常,呼吸急促,眼前天暗地旋。   所处的空间都在颠簸……陈玉绘跌跌撞撞,四周漆黑,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锁着自己,冲撞不过尺寸方余。听见马蹄答答,听见人声"就是这里了",头顶一阵异响,破开一个洞,万千光线争先涌入,一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凑了上来,陈玉绘诧异,有人对他说话,他说"把你捏碎吞腹,进道爷肚子后就不用理什么死死生生前缘后情,小鬼,你说好不好?"   陈玉绘莫名看着头顶上的眼睛。如在瓶底仰望瓶口。   眼睛的主人哈哈一笑,沈郁中暗含洒脱。伴着几声叽咕咒语,陈玉绘感觉轻飘飘地似一阵气,被剧烈的震动抛出了黑暗的空间,踉跄跌到坚硬的地上。   抬头,看见小道士一手拿个木瓶,一手持剑比划,陈玉绘认出猴子道士,可是他怎么喊,对方都听不见。惊觉自己适才是被从那个瓶子里扔出来的,但是那个木瓶子,不是在王宅收鬼的那只吗?小道士说带李湄珏回其墓中的!陈玉绘四处张望,周围有树有花有池有房,虽野草横生、荒芜已久的样子,确是一处庭院。转身,也没有任何坟堆墓穴的痕迹,正发怔,见小道士做法已毕,嘴巴咬着空中飘荡下来的黄符纸,随便找根木枝往地上一插,手指处幻出"李鬼墓"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满意了,把符纸压在木枝上,咬出指上血,定契。长长的木枝直往下沈了两寸多,牢牢站立。陈玉绘感觉自己仿佛也被莫名的力道扯着往土中沈,他忙抓住小道士的手,却见小道士回头说:"你若私逸出穴,当心魂魄无归!"说完狠狠振臂甩开陈玉绘,道:"鬼物!快快放开!"   陈玉绘惶急,他不认识自己吗?小道士牵着马走了,陈玉绘想走上去叫住他,但是不能动,低头看自己,身体也看不见,这里是哪里?究竟怎么了?   小道士走了,四周荒芜的景色愈加萧瑟,陈玉绘茫然伫立,冷,冷。   第二十七章:破镜   院子里草木繁茂,虽破败,但是亭桥转水、屋宇层叠都隐约透出盛时富贵堆砌的乔致。   小猴子插的粗木枝在一株老槐树底下,看庭院年岁不久,树却有些年头,枝多叶密,绿荫如盖,容数人合抱。   树应该是造院落时给圈进来的,树身上有砍痕,表明主人也起过除意,不知因什么原因而罢手。陈玉绘想,这么庞大的参天乔木,想砍怕也不易。   太原有句俗话,"前不栽桑,后不栽槐,院里不种鬼拍手",一棵树,一只鬼……果然不吉利……风过,槐树叶沙沙作响。从椎尾节节向上爬的寒意刺入脊骨,像一只手慢慢爬行,带来酥麻和恐惧,陈玉绘脑中的胡思乱想彻底冰冻,深吸气,猛然转头,"谁!"满园空寂,植物萧瑟,空荡回风,哪里来的人,哪里来的鬼……   王旭安被小厨工安顿在柴房,等到夜深人静,蹑手蹑脚便跑出来。陈家宅院他是熟的,几下拐弯就到陈玉绘房外。   院子里静悄悄的,房间里亮着昏黄的灯,王旭安不知道陈玉绘什么时候有了这个习惯,以前若有光亮,阿玉都睡不稳实。从窗隙间看,床上的人安稳躺着,王旭安吁了一口气,房门未上锁,伸手就推开。   想起以前,阿玉总是拿着书等晚归的自己,又或者,回来的时候,阿玉耐不住睡着了,自己就小心翼翼掩门,只要气息靠近,他每每醒来,少不得一番颠鸾倒凤。   现在,房间里也是一片安馨静逸,王旭安满心欢喜地爬上床,床上的人却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但见陈玉绘眉峰紧蹙,呼吸急促,洁白的额头上布满细细的汗,淡色的唇微张颤动……在做梦?王旭安不敢贸然叫醒他,软玉在怀,慢拍轻唤。陈玉绘没有被叫醒,王旭安倒心思飞起来,多久没有抱这个人了?旖旎的过往撞进脑袋,轰轰作响,一双轻拍的手顺着怀中人的脊线慢慢滑动,触到陈玉绘的手,冷冰冰,握成拳不知道在紧攥什么东西,看露出的青丝编线,应是个饰物,王旭安好奇地去掰,白腻莹润的玉连环滚到了床上,王旭安迷糊,这小玩意,在哪里看过?   陈玉绘动了动,王旭安见他眼睑微颤,知道人快清醒,不眨眼等着。   陈玉绘张开眼,犹意识混沌,撑开压迫自己的人影,问:"谁?"他初醒,声音喑哑,神色迷蒙,王旭安心头一动,含住他的唇啃磨,答:"是我啊,阿玉……"   ……王旭安!一个名字钝钝敲进脑部,陈玉绘浑身一个激灵,躲开又凑上来的嘴唇,胳膊一架,右腿一曲,左腿已经把迫不急防的王旭安扫下了床。   支着双手坐在地上的王旭安有些委屈,就这么被踢下来了?"阿玉……"   陈玉绘脸色苍白坐在床上,似仍在梦中,微微喘着气,许久,眼神聚焦到王旭安身上,"你怎么在这里?"   "你白天不听我说话,我只好晚上来了。"   "你要说什么话?"想到王旭安白天里最后说的几句,陈玉绘心沈。   王旭安拍拍屁股站起来,笑道:"阿玉你莫生气,我们好好说。"   陈玉绘想着心中疑虑,看他径自坐在床边,没有出声。   王旭安以为他缓和下来,大着胆子拉了他的手说:"以前种种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混帐,阿玉你别和我计较,以后你说什么是什么,我都照听照做。你不喜欢住我家,我搬过来陪你就是,以后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生活。"   "一家人?"陈玉绘迟疑地问。   王旭安低笑:"是啊,一家人。阿玉,你不会装不知道吧?"   陈玉绘抬眸。   王旭安摇摇头道:"他们没和你说吗?"他伸手碰陈玉绘小腹,抚触。   陈玉绘只觉身上的毛孔要炸开,强忍着没拍开某人乱动的爪子,冷冷问:"什么意思?"   王旭安挑了眉毛,打量一下陈玉绘愠怒的表情,才相信这是个不知情的,欢快地告知:"要不是妙春堂的邵大夫被请到家里,丹娘出去买什么安胎药被人撞见,我不会老实认了真。可见,他们确瞒着你。也是,这般逆天乱行的事,你若早晓得,不知会发怎样的火!现在,我在这里,以后,我们一起担着,阿玉不必顾虑害怕。"   陈玉绘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   王旭安神情舒展,手揽上陈玉绘的肩,在他耳边说:"我在青帝寺可花了不少银子,你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那个云游和尚吗?他卖的丹药极灵验,我听说有孕子丹男女皆灵,便斥重金求来,不管是不是妄言,本是种个念想,没想到……"   他得意地去看陈玉绘,对方陌然地看着他,不说话。王旭安有些急,继续劝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我家中皆无姐妹兄弟,到老来膝下无子岂不凄凉?阿玉,我知道你怨我。可是,我再怎么混也没想找外面的女人留后,我要你是一辈子,我希望若上天恩赐子孙也是你给我生,你明白吗?王旭安喜欢陈玉绘。我说过,我心里,谁都不会比我的阿玉重要。即使那只艳鬼迷我心智,也不过当兴来消遣过眼云烟……"   王旭安还在絮絮叨叨说话,他以为说的是温存言词,却不知道声声句句入了陈玉绘的耳,仿佛阵阵惊雷。一直以为自己清明,原来竟是瞎盲!陈玉绘心头死灰,以为这个人对自己总存着份真挚情意,可王旭安,真的有心吗?若有,是什么颜色?陈玉绘想笑。   "我心里,谁都不会比我的阿玉重要……   "王旭安喜欢陈玉绘……   "若上天恩赐子孙也是你给我生……   "你明白吗?你明白吗?你明白吗?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王旭安的话,似魔咒般箍着陈玉绘的脑袋。荒唐!天大的一出笑话!   "你的意思是,我怀了你的孩子?"陈玉绘温和的问话,让王旭安宽心松开怀抱,点头。   陈玉绘披衣站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入喉。王旭安跟在他身后,站在他旁边。   "几个月?"陈玉绘问。   王旭安迷糊地想了想:"四个多月了吧?"   李湄珏在王家也不过一月不到时间……陈玉绘闭上眼睛,自己身上的祸竟种这么久吗?除了懒重忌食,偶尔作呕,并无别的反应,也许还来得及……陈玉绘张开的眼中一片戾色。   陈玉绘看身边曾日夜相处过的男子,以往碧水清潭般的目光里起浪翻雾,看得王旭安心头鹿撞。   一个耳光狠狠摔了过去。王旭安被打得耳鸣。   "我是个男人。王旭安。"陈玉绘叹息般的声音,"我是喜欢过你,可是你让我不知道怎么继续。"   陈玉绘收起发抖的手,竟笑了。   王旭安被打得疼,本来想跳起来发火,看见陈玉绘的笑,心里又软绵绵浸香生水,捂了脸变桩木头。   陈玉绘挥袖指了指门,笑着说:"你回去吧。让我静一静,想一想。"声音温柔至极,王旭安中蛊般点头,流连地走几步,对陈玉绘说"那,阿玉,我先回去了",见陈玉绘点点头,才安心地掩门离开。   他只知道陈玉绘笑得美,却没听见他走后房中颇有几分凄厉的低笑。   陈玉绘笑得眼睛发涩,不住咳嗽,喉咙里泛上腥气,掩口的雪白袖襟日染上艳红。   房间里,一个人萎顿地扶着桌子坐下,床铺上,一块光润通透的玉佩静静躺着,铜镜里映照的昏黄灯火,明灭不定。   第二十八章:问仆   翌日,晨光初醒,婢女已经发现公子醒着了,披衣凝坐,浑身飘散生人勿近的气息。   陈玉绘这一坐就坐了整夜。东方星子微白,他也没动一下。清晨时候,上前伺候的婢女一看他的脸色,慌张地掩门就跑了。   没一会儿,门又打开,刺目的光线一下子涌入,丹娘急匆匆地走进来,满脸关怀之色,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亦是满脸惊惶。   都知道了吗?阖府瞒着我一个?陈玉绘井水浸过的目光冷冷一扫,面上却是一分表情也无。   其实,本来就是件荒唐的秘事,丹娘哪里敢张扬,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陈王两宅怪事不断,底下私语悄议的并不少。   "公子,怎么起得这么早?没睡好?"丹娘瞧着陈玉绘冰镇过似得一张端白的脸,忙吩咐候备暖胃合口的粥食,送过来。   在丫鬟的伺候下着衣,洗漱,梳发。整齐完毕,人看上去不那么寒碜,也透出平日的几分精神,眉间浮动隐隐锐气,反而看上去生气不少。   丹娘一直守在一侧。陈玉绘在她服侍下细心用了餐,餐点后,又有侍童送上茶。   陈玉绘一手盖子,一手杯,看着细瓷中沉浮的微毫茶叶,沉吟半晌,抬头,看向丹娘。   房间里,其他的侍者都已经退下,丹娘被盯得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心里藏着事,眼神便飘起来,忍不住开口:"公子要不再歇歇,我去给公子煎药?"   陈玉绘不置可否,却问了另外的事:"家里伺候的人也太多了,不是按我吩咐,都各安排去店里帮忙了吗?"   丹娘瞧着陈玉绘神情和缓,就直说话了:"店里安稳,公子不必担心。已经吩咐了,爷去店里赊账取钱,一概不认账。少了那些坏账,账面好看许多。元淙也学机灵了,比他爹会管事。我瞧着爷近日身体不适,就和他要了几个人回府支使。"   元淙是老管家元爷的儿子,比陈玉绘年轻,天赋不差,肯用功学,这几年已经可以帮陈玉绘打理在外的生意。   "丹娘,你什么时候开始当起家了,问也不问我这个主子,里里外外的事,都包揽了?"陈玉绘慢条斯理的问,冷淡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火星,却吓得丹娘啪地跪在地上。   "公子,丹娘不知道公子因什么生气,丹娘做的都是为公子好。"丹娘眼中水光闪烁,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大丫鬟,仗着主子的宠信,才放胆行事。   陈玉绘眼皮也没抬,他手中的青白瓷杯在指尖微微转动,杯中水光荡漾,他没有喝一口。   "不知道么?"圆润的字从陈玉绘口中吐出,竟一粒粒把玩的珍珠,"我竟也不知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瞒我了。"   "公子,我……"丹娘垂头。   陈玉绘站起身,他踱了几步,绕着丹娘,像在审视。   丹娘看着他家公子纤尘不染的缎鞋和绣着银纹的白色衣摆在眼底下晃。   "怎么,还不准备说?"陈玉绘懒懒的声音,语音上挑,"是不是,要我着人去叫妙春堂的邵大夫来,一起问问?"   "公子……都知道了?"丹娘声音小下去。   陈玉绘沉默。   "是真的。"丹娘硬着头皮抬起头,对上陈玉绘探究的眼神,支支吾吾道,"是真的,已经验过不止五回了。我怕……公子受不住,旁生枝节,所以没说。除了邵大夫,谁也不知道。安胎药都是我亲自……煎的。"   丹娘说到安胎药,看到陈玉绘眼中的针芒,心虚地撇开眼。   "安胎药?"陈玉绘一夜疑虑,回想前尘旧事,心里已经知悉大概,这时候,真都晾到眼前,心里突突跳。他毕竟是个男人,再沉静也快发飙了,"谁也不知道"?那王旭安大半夜喜孜孜登堂入室,算怎么一回事?   罢,罢,就算这阵风堵不住,也不能留下腹中孽胎。陈玉绘忍。   "要不要,让邵大夫来,再为公子确诊一次?"丹娘轻声问。   那个庸医!陈玉绘眼皮一跳,同一个人,就算再诊,也是如此。   "把他打发走。"陈玉绘沈声道,"不要让他出去乱说话。"   "……是。"   "府中一应人等,该在哪里做事,回哪里去。你不要再自作主张。"   "是,公子。"   "下去吧。"   "公子……"   "还有什么事?"   "孩子……孩子还是要吧?也给陈家留个后。虽说来得蹊跷,也是老天爷给的。老爷夫人在天有灵……"丹娘说得飞快,她这话不得不说,她是打从心底希望迎接下小主人的。   "什么孩子?没有什么孩子……你不要不言乱语了,出去。"陈玉绘背过身。   丹娘张了口又闭上,明白此时说什么,他家公子都是不会听了,只好从长计议。   丹娘从地上爬起来,打开门,就轻呼了一声。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蓝衫的青年,束手站着。   丹娘看看眼前这个,又看看背后慢慢转过身,眼角眉梢堆满乌云的那个,摸了下簪花的发鬓,道:"呃,我先下去了。"说完,就撒开小脚溜。   "元淙。"陈玉绘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里吐出来。   "是,公子。"蓝衣人不卑不吭地站在门口,抬手作礼,坦然回视。   "你什么时候来的?"陈玉绘眼中风雨一闪而过,"你听到什么了?"   "公子要元淙听见什么?"这个少年人,明明比陈玉绘年轻,从陈玉绘手下出来,面上功夫更炉火纯青,平静无痕。只一双明澄眼睛,在注视陈玉绘的时候,诚挚无遮。   "……"陈玉绘僵持着,从昨晚到早上,他觉得已经快要耗尽他体内自制的所有力气。   "公子不要元淙听见的,元淙什么都没听见。"蓝衣人侃侃而言,"公子说今天去店里看帐,元淙是过来接公子去的。"   陈玉绘快步从他身边走过,还看了他一眼。元淙眼观鼻,鼻观心,恭敬而立。待公子在前,才保持距离跟上。   门口已经有马车候着,丹娘拿了披风,陈玉绘不理,丹娘只有交给跟随的元淙,又叮嘱几句,看着他们走远,才接连叹气。   马车里,陈玉绘端坐,心思混乱沉浮。   第二十九章:询医   马车嗒嗒地走。随侍四乘。   马车的布帘垂着,里面的人看不到走在马车旁边的蓝衣人忽然一扬马缰,悄无声息停住马,招了后面一个小厮交代几句,便转马回头朝来路疾飞而去。   一人一马从偏门直入内院,蓝衣人跳下马,有看见的侍从早上来牵马。   "丹娘呢?"蓝衣人问。   小厮马上指了去处。   老爷夫人不在后,府宅里就闲置了大半房间,后来,公子又进了王宅,只余了几个看守的家丁,一应府中仆众和珍宝细软都带走。这次匆匆回来,并没有拾落所有旧院,只绕着公子歇息的合香院拾掇,用到哪些房间,就收拾哪些。   所以,在用的客房也就那么几间。很容易找到和邵大夫正在谈话的丹娘。   丹娘手里拿着个包袱,里面是打发邵大夫的一些银两、缎布和珍药。邵大夫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门被人踢开,一个穿着朴素蓝衣的少年两眉剑竖,手里犹拿着马鞭,大步走进来。   "元淙,你不陪着公子,怎么回来了?"丹娘讶异。   邵大夫一看来者不善,这府中蹊跷甚多,既然赶自己走,还是早走的好,一下就先夺过丹娘手中的包袱。   包袱还没在手里抓紧,邵大夫眼前一花,但见蛇一样的鞭子冲自己甩过来,包袱掉了地,鞭尾扫过手背,火辣辣地疼。邵大夫瞪大了眼睛,嘴唇抖动:"这是……这是……"   丹娘更是莫名其妙。   元淙不屑地看了眼面前的大叔,张口道:"这是公子给你的东西,当然你可以带走。但是,陈家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山羊胡子颤了颤,颠声道:"我不会说,我答应丹娘子了,不会把府中的事,说出去。"   "是吗?"元淙把玩着手里的鞭子,老实本分的面上露出可怕的表情,手腕一动,那条蛇一样鞭子直接勾向邵大夫的腿弯,这个五十多岁的大夫就趴跪在地上了。   "元淙,你这是干什么?"从元淙莫名其妙出现到言行怪异,丹娘忍不住生气了,上前要扶老大夫,被元淙隔住。   元淙只是问地上的人:"邵大夫这么健忘了,前些天是不是有个鼻尖有痣的姑娘来看你,你对她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我……那是……我女儿,老夫不是故意的……"想起和女儿的谈话,邵大夫白了脸。   丹娘听懂了,跳了起来:"老邵,你不会说出去了吧?你明明答应过……"   "这几天,我都没出过府啊,谁也没说,闺女提起来的时候,也就漏了一两句。"邵大夫沮丧。   "出去后,不该提的不要提,如果别人问起来,只说陈府公子弱疾复发,深居调养而已。"元淙踱几步,道,"如果你不想你的亲家知道你云英未嫁的女儿肚子里怀了桔皮刘家的种,如果你还想体面安度晚年的话。"   元淙嘴巴里吐出的言词,蛇信一样卡住了邵大夫的喉咙,他呆了一刻,眼泪刷刷下来。这邵某老来得女,宠爱非常,早早就给攀了门不错的亲事,只等万事俱备,把女儿送过去。哪里知道自己女儿一直和桔皮刘家三妻四妾喂不够的小畜生混在一起,还怀了人家的种!邵大夫抬起头,势利的眼神竟呈呆滞,问:"你说的是真的?"   "你回家去就知道了。"元淙踢了脚地下的包袱。   邵大夫搂起包袱,连连道:"我这就回去这就回去。陈公子的事,老夫会澄清,绝对不会说……不会说……"   邵大夫踉跄逃走。丹娘看不过去了,指责元淙:"他答应不会说出去,你又何必为难这样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我是在为难他吗?"元淙不以为意,"你能保证他什么都不说?现在,外面流言蜚语传得到处都是,不是公子待在府中就可以不闻不晓。我这样做,总有效一些。奇闻怪谈,在得不到确凿认证物证后,便会被淡忘,逐渐消散。"   "真的是老邵的闺女干的?"丹娘这回急切些,公子面皮薄,要是知道外面蜚短流长,不知道会想什么。   "王旭安和刘恩那帮子人整天混在一起,若不知道,他怎么会夜闯陈府,公子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早上找丹娘你问话?"元淙皱眉。   这回,丹娘真急了。府中布置得铜墙铁壁了,怎么还被姓王的钻了洞子?!"你,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守院的是我派过来的人,王旭安鬼鬼祟祟在出府时被抓住,底下不想惊动公子,砸了几棍就放了。丹娘你再查一下府中人,看是谁放了老鼠进来。"元淙提到王旭安时一脸鄙视,几个字咬得又急又快,"我先走了,公子在前面等着。"   丹娘点头。看着一角蓝衣飞快消失在廊道,丹娘觉得这个元淙和她一向看到的元淙差别好大,在公子面前总是垂着头,不声不响,唯唯诺诺的小子,长大了呵。   马车快到绸庄的时候,陈玉绘掀了一角车帘,没有看见元淙。   陈玉绘眉间微蹙,这府里的人,真的是越来越不服管了,一个比一个多主意,把他这个正主人供着,当摆设了。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伸手来扶的是蓝衣的少年人,陈玉绘犹豫片刻,还是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少年人垂眉敛目一副恭顺的模样。陈玉绘瞧着他明显奔赴过度后使劲压住气息的样子,欲盖弥彰,一句"去哪里了"到了嘴边,没有吐出去。   元淙感觉到公子看他的查究眼神,刚抬起头,公子已经别开眼睛,大步踏入店中。   一行人巡视了几家店,一处一处耽搁下来,时间已晚。从陈家老爷传到陈玉绘手里的店,一些继给了族里亲戚,大部分因为王宅的奢侈花销而盘掉了,剩下的这些,规格场面和生意人气俱已大不如前。近几年,多有看顾,才慢慢活过来,养着阖府这许多人。   陈玉绘并不急着回府,在外面用过餐,直到天都暗了,元淙过来请示,才吩咐了几句。   早上陪同出门的侍者都提前被打发回府了。元淙驾着车转过偏僻的后巷,在一处低矮的民房前停下。   从马车里走出来一个穿着银纱素服,披着斗篷的女子。女子身量颇高,轻纱遮面,只一双眼睛露出层层重忧。   女子抬头看了眼医馆的匾额,敲门。里面传来老者的声音。   元淙想跟上。女子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在门口等着,孤身走了进去。   医馆很小,榻上的老者抬起头,一双浑浊的眼睛转了转。十多年前,他是名震一方的神医,但是医者不自医,现在门可罗雀,抱着残躯的老人只点着一盏油灯等着偶尔会光顾的零星病人。   女子不发一言,坐到榻前的桌旁,纱袖滑下脂白的皓臂,露出关节稍嫌粗大的手腕,搁在腕搭上。老者意会切脉。   尽管心里已作铺设,闻见老者寥寥数语下断定,陈玉绘一颗心又冷几分,荡了开去。扮作女装,再次望医,就是希望之前种种都是臆梦,还自己微茫希望。终,不可能。   "夫人脉象往来流利,滑数有力,如盘走珠,厥厥动摇,是气血旺盛养胎之象。孕子,四月有余。"老医顿之又言,"但脉行躁动,阴阳未合,是心结沈郁难解,宣阴阻阳,老夫可开一记安胎药。夫人多睡少思即可。"   陈玉绘指尖一颤,抽回手,默坐半晌,无语。终闭眼轻叹,取过一旁纸笔,缓缓写下两个字:"落胎"。   第三十章:黑夜   老者枯瘦的手接过纸,看看人,看看字,半晌无语,磨着嘴皮说:"老朽大半辈子积善修德,救人性命,这临到头,也不愿……"   几枚银锞子从宽纱袖口落到桌子上,打断了老者的话。   对于一个行医一世,老来清贫一身病的人来说,选择是必要又无奈。老者抬头:"一条性命啊……"   已经四月余,已经有脉动,已经附于血肉的……性命。陈玉绘一想到就头疼,除了落胎,他想不到别的出路,也不想给自己别的出路。   男人孕子,有逆天伦,怪诞可怖。陈玉绘绝对不想沦落到那一步,哪怕以命相赌。   老者喟叹着,写下归尾、红花、莪术等各味药,熟知的几个字,滴墨而下,似杀人的刀,沁着丝丝的毒。   陈玉绘流岚沈墨的眸中,映出浓重的黑。手支着头,眼睛随着老者的笔尖而动,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透着令人呼吸不过的窒息。   "此药服之,立时见效。胞胎初落时,宜煎人参荆蕙汤与彼吃,以免血崩不止,母子两命皆倾。慎之慎之……"老头再三叮嘱。   陈玉绘接过有重千斤的薄薄一纸,细细折了,贴身收好,又付若干细银作谢,快步离开。   暗夜的巷道,一扇门打开,室内昏黄的灯光流泻,走出一个身量高挑的妇人,几步就迈上了车。嗒嗒的马蹄声响,马车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夜色笼罩整个太原城,像一张黑布隔绝了光源,把街巷和身处其间的人和物都包裹起来。   陈玉绘坐的马车里更是一片黑,伸手不见五指,封闭的狭小空间四四方方,连空气都是滞留的。   坐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陈玉绘神思不属地又把贴身藏在衣内的薄薄药方拿了出来,人木然端坐,纸张捏在手里,因为手上的用力,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这样又坐了许久,马车颠簸着,答答的马蹄声响在耳边。连情绪低落地陈玉绘也不耐烦了,叫了声:"元淙!"   车驾了这么久,早该到家了。陈玉绘叫元淙,没有人回音。   声音渗进空气中,像水渗进了棉花,浓重的黑像快要凝固的墨汁一样充斥其间。   "元淙?"陈玉绘又叫了一声。   答答的马蹄声,吱嘎吱嘎……车辘转动的声音。   不安突如其来。   陈玉绘心头重重一跳,想起小时候所见的鬼怪景象,捏着药方的手渐渐渗出了汗。   陈玉绘在黑暗中静坐了片刻,他不敢贸然去掀开车帘或者门帘。他慢慢地听着外面的声响,慢慢地把手里的纸折叠好,放进衣内。   元淙,希望你没事。陈玉绘闭了闭眼睛,忽视令人窒息的黑暗,缓缓伸手,准备去掀门帘。   就在陈玉绘将要碰到绸帘的一刻,帘子忽然被掀开了,流动的空气一下子挟着清凉的风涌入车厢。   陈玉绘屏声敛气地睁眼看着外面。   元淙坐在外面,但是没有转身。显然,打开帘子的,不是他。   元淙?陈玉绘张口想叫,声音还是被他咽进了喉咙。元淙的背影那么奇怪,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塑。   陈玉绘正不安地胡思乱想。   一动不动地元淙忽然动了,他的身体仍朝着前方坐着,他的头忽然转了过来,在陈玉绘面前露出一个笑,笑容很大,嘴巴咧得很开,很僵硬,他说:"到了。"   陈玉绘被他吓得往后一退,心怦怦地紧张跳动。不对劲,怎么办?   元淙保持着那个笑,那个姿势。陈玉绘进退不得。   "啊……"含混地应一声,陈玉绘克制住心底的不安,像回应元淙的一句"到了"一样,微抖的手掀开一侧的车帘。   到了……不能下车……这是什么地方?半夜三更,果然不能随便出来,太久了,就忘了自己招阴的体质。   车帘掀到一半,陈玉绘就打了一个寒颤。这个地方,他并不陌生。梦里见过。   黑沈破败的宅院,两盏惨白灯笼映着"李府"两个字。陈玉绘的心随着单薄的灯笼飘摇起来。风晃当一声吹开两扇大门,长驱直入。黑洞洞的庭院里影影幢幢,仿佛有不少人在走动。   陈玉绘叫了起来:"走,走,走……"   车厢的门帘仍不知道被谁的手掀着,像在邀请他这个坐在车里的人下车,大起来的风鼓动着帘子,大宅里传出来的声音响起来,近起来,无非是一些人的说话声和脚步的走动声……明明没有任何光亮啊!走啊,走……陈玉绘张大了嘴巴,急促地呼吸着……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脸转回去的元淙又动了起来,马蹄声答答,车辘吱嘎,风被自动放下的帘子隔绝在外面,狭窒的小车厢又恢复了静止的黑暗。   陈玉绘全身戒备地坐着,敏感地感受到周边的黑暗从凝滞变回了有生气地流动,才缓缓放松。万分疲累的脑中缓慢地转动,李府……是梦中小猴子带李鬼去的地方没错,太原的鬼宅。他是要邀请自己去吗?不……想活下去,以人的身份。   鬼怪什么的,从小就不喜欢。敬而远之。   马车外又传来了人声,是丹娘的声音。"公子,到家了。"温厚老实的……元淙的声音。   车的绸帘子掀了起来。元淙的脸出现,不是刚才诡异的鬼脸,是带有人的温度的熟悉的脸。   "嗯。"陈玉绘再三在他脸上确认了,轻轻呼出一口气,慢慢走了出来。   眼前是人间世界。丹娘领着一众仆人等在门口,看见元淙就抱怨。老管家也责怪儿子带着公子在夜里乱跑。元淙低着头站在一旁听训,不时点头。看见主人平安回来,提着灯笼的丫鬟们含笑站在一旁,小厮们一脸放松。   丹娘指挥人备水备食,抖了抖手腕上的衣服,替陈玉绘披上。陈玉绘听她埋怨着怎么穿这么少之类,看自己身上,脱去变装的女衣后,就一袭白卦,没有再添衣。眼前是生活在同一个家里的人,是闪烁的温暖灯火……陈玉绘微微笑起来。   背后深沉的暗,他没有回头,在家人的拥簇下进了家门。   原来夜已经深了,早上的那些事情,现在想来,已经那么远。从出门到回来,不过一天,却感觉远不止一天。   陈玉绘想,虽然尽量装作淡定,但其实他和恐惧生子一样恐惧黑暗,虽然熟见妖魔鬼怪,但是他和一般人类一样排斥异类,虽然和王旭安在一起时,清高地包容他的劣迹,但是在内心里,同样有不满、嫉恨和恼怒,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渴望爱人和被人爱,如果爱错了,坚持不下去了,那么,可以放弃。陈玉绘不觉得,他一直以来按照世人的想法行事,会有什么错。   药方子,在手里,可以让人去抓药。   陈玉绘没有去想,一个普通人怎么会有见灵鬼媒之类的异能?一个普通的男人,会因雌伏而怀孕吗?一个沾惹上鬼魂爱恋的普通人,又要怎么躲开?一剂药,可否打落虚妄的荒唐?一个转身,可否切断已经悸动的情缘?   即使是人间世界,最躲不开的是命,最不可捉摸的是心。奈何之?   第三十一章:落胎   丹娘希望公子能为陈家留后,元淙却不这么认为,既是王旭安的孽子,不留也罢,只要陈玉绘平安就好。所以,入馆寻药一事,元淙并未说与丹娘知,陈玉绘着他买药,他也不闻不问,一一应承。   丹娘清肃家宅,厨工小乙因金锭没藏好,被人告发,着逐出府。没有了这可通便利的"后门",王旭安难以得入,仍徘徊周遭,妄想能碰见外出的陈玉绘,终续上这多年的情分。   陈玉绘这一向却安稳隐居,连巡店啊饮茶啊遛马啊之类都抛诸脑后,经常捧着书在家一坐就是一整天,沉默寡言。   本来,这样静养的公子,是丹娘最欢喜看到的。但是,和安静相对的,却是陈玉绘日益憔悴的容颜、萎靡不振的精神和元气尽失的形态。丹娘心焦,又不知原因,在日日的安胎汤剂之外,只得另煮熬补益的药食,一样样端到陈玉绘面前。   这日,陈玉绘捏着一张揉皱的纸,靠在大椅里发呆。   丹娘敲了门进来。陈玉绘下意识地把手里泛黄的纸夹入书页里,目光落到丹娘手里的药盅上,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来。   丹娘把犹冒着热气的药往陈玉绘面前的桌案上一搁,就开口说:"公子的状况,瞧着越来越不好了,是不是没好好吃药?不行,今儿往后,我就在一旁看着公子你把药喝完。"   陈玉绘指尖轻叩了下桌面,垂眸只讲了两个字:"出去。"   这样的陈玉绘,丹娘没有见过。这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在认真对她发号施令。   "不行……不能再耽搁下去。"丹娘坚持。   "出去。"仍旧不咸不淡两个字。   "公子……"丹娘着急。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陈玉绘神色阴郁,"该喝的,我自会喝。你先下去吧。"   "是,公子。"丹娘一步三回头,退出房间,阖上门。   丹娘出得门来,没走几步,就撞上一个脚步飞快的丫环。丫环看见丹娘,伏低了身子。   这个方向,只通陈玉绘的书房。丹娘问:"你端的是什么?"   丫环端着托盘,托盘里正中是一盅彩瓷碗。   "元少嘱咐给公子端的补品。"丫环回答,"我先端过去了。"   丹娘点点头,让她过去。   小丫环把药盅端进了书房,重复了几句元淙交代的话,就退了出去。   这已经是第三帖药了,之前的两帖服用后并没有如老医所言"立时见效"。胎,没有顺利打下来,人,倒是耗损了不少,身体虚乏,有时候连精神都不能集中,睡下和昏去一样,气力在睡梦中抽散,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沈得像怀了一块硬铁。   桌上摆着两盅药,青瓷碗里是丹娘嘱咐的的安胎药,彩瓷碗里盛的是落胎药……陈玉绘左手搁在桌沿,按着发紧的额穴,右手抽出了书中的黄纸,这几天,他翻遍医书,细研过大夫开的方子,一一对应上面的药和量,这么用,没问题,怎么会不见效?   除非里面的药或者量被动过……元淙见他这几日身体剧差,已经不答应以后为他买药,那在这之前,元淙为顾虑他的健康,会把药剂减轻,也不是不可能。陈玉绘这么想着,端起面前的彩瓷药碗。   抿了一口,分辨不出是否真的被换药了,不管如何,绝对要喝下。陈玉绘仰头,吞咽下苦涩的药汁。   不是完全没有反应,捏着药方的手抖了一下,泛黄的纸张落到了地上。   陈玉绘冒着冷汗,头抵在手臂上,靠在桌边。手握成了拳头,默默忍耐。和之前两次不同,虽然身体不适,但这次明显感觉到肚子里的孽物动了一下,疼痛翻卷片刻,又沉寂下来。   陈玉绘浑身虚脱,冷汗淋漓,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待腹中悸动过去,他伸手探了探,微微隆起的肉,按下去,硬邦邦,并无落胎的任何迹象,它像定了居,扎根在血肉之中……陈玉绘手脚冰冷,一阵凉意从心底浸透到四肢,生出恨来。   陈玉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忽然五指成拳,用力砸下去。   痛从皮肉中丝丝缕缕浸出来,砸得累了,靠在椅中闭目喘息,隐约中似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嘤嘤绕在耳边。   陡然睁眼,昏暗的书房中,只他一人,哪里来的小孩,哪里来的人声?   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和害怕在这个静悄悄的下午,突至,盘桓在陈玉绘疲于挣扎的心口。   用更狠的药也好,用斑蝥水蛭之类毒物也好……陈玉绘唇角弯翘,不信,催不下它来。   惨白的手指,发青的骨节,透着异乎寻常的美。   陈玉绘拂开沾在耳鬓的几丝汗湿的发,端起手边的青瓷碗,走到一旁的花几前,揭开碗盖,把药倒进了花泥中。他的动作优雅,但是一分迟钝几分呆滞,像缺了魂魄的人偶。   把碗放回桌上。陈玉绘推门出去。即使寝卧处很近,穿过小花坛,拐过走廊就到,他还是怕光般披了斗篷。   明明已经入夏,人人轻衫薄袖,陈玉绘里外穿了三层,也不觉得热。   元淙要去祖地收租,临行前来见公子。   事情是公子委派的,元淙没有理由拒绝,他只是不放心。   公子站在窗前临摹涪翁的字帖,字体纵横拗崛、昂藏郁拔,颇有几分气势。   "你和蓝家的四姑娘订了亲,怎么也不和我说?"陈玉绘含笑问。   元淙看着公子的背影,垂眸道:"父亲做主定下的,已经半年……"   "半年了,你一次也没去见过她,是不是?"陈玉绘搁下笔,看了看自己写的字道,"有一阵没练,都生疏了。元淙……字和人一样,都是需要经营的。"   "你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这家里的事情,都是劳你里外帮持……"陈玉绘没说完,元淙已经跪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陈玉绘忙扶住他。   "元淙愚钝,哪里做错了,公子要赶元淙走?"元淙磕下头,直撞在地上。   "我哪里说要赶你走?你这是什么样子?"陈玉绘退开一步,冷冷道,"倒是我错了,不过想让你回去祖地顺便看看未来的娘子,值得你这么大阵架吗?"   元淙直直跪着,眼泪落下来,掉在地面上。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   陈玉绘轻叹:"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这陈家一帮老小,还是要劳你看顾的。"   "公子!"元淙急,眼睛也红了。   陈玉绘没有上前,只道:"和你说笑罢了。快起来。你不过去个几天,不必担心我。"   "公子……"元淙不放心这样的陈玉绘,但是即使留在家里,他也不可能寸步不离守着。   "打不下的怪胎,生下来也没什么,是不是?"陈玉绘笑笑。   第三十二章:药刑   元淙带着几个随从,赶马离开太原的时候,心里还是灰蒙蒙的,出了城门,回头看一眼夜色中静穆的太原城,元淙心里想的是一句,快去快回。   公子心里想什么,他不难猜到,也安排了人着力看顾。但是,公子若真决定做什么,那是连他都阻止不了的。他只希望公子能想开些。   快马星驰在官道上,风迷了眼睛,吹得衣猎猎作响,同行的人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元淙忽然觉得男人生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公子能康健安顺,是和谁的孩子,会生下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要紧?元淙后悔极了,为什么陪公子去看医拿药,为什么吩咐丫环煮落胎药,那些虎狼之药,没把孩子打下来,反而累公子变了性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连夜出城,去祖地结好租,尽快回来,才是目前可行之事。这么想着的元淙快马加鞭,不顾一切地奔驰,眼睛里凝了血丝,分外可怖。   陈家的祖地离太原城并不远,来去两三日的路程。陈家祖上在那里几处庄园,百亩田地,平时租了给佃户,委远亲长年看管,主宅这边只一年两季派人去查账收租。   这房远亲便是与元淙定亲的蓝家。说是亲眷,其实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陈玉绘的一位已故表叔曾经收蓝家主母做干女儿,蓝家清贫,有一年遇饥荒,吃不上饭,举家收拾了投奔太原来求陈老太爷。老太爷瞧他们忠厚老实,便处处帮衬助济。蓝家这一留,一直留到今,帮忙打理陈家内事,名为亲戚,实为主仆。   元淙这边忧心又急切,那边陈玉绘翻着医书,一个字一个字在纸上落笔。   略知些医理的人,怕看了纸上的方子,都会吓出一身冷汗。   这陈玉绘并不通医,只翻了几日的杂乱药书,胡乱写下。他一门心思掉进黑窟窿,哪里辨去轻重,竟是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   大黄、巴豆、红花、麝香、芒硝、牵牛子、芫花……一味味,均是攻遂祛下、大寒大热、药性猛烈,比那老中医开的"慎药"狠了不知多少,量上也没个考究,只悄着人去买了煎来。   元淙离开,店铺的事又要陈玉绘使力,外出不在话下。避开丹娘的耳目,让外面侍候的人分了量去买,又另着人煎药,皆不在府里。买的人不知药的用处,煎的人不知煎的是何物,倒让陈玉绘得了空子。   这重药一天两剂下去,果然破了血。夜深时候,陈玉绘在灯前翻阅账本,忽夜风晃悠,笔尖的墨落到纸上,污了本子,污了眼前。眼前发黑,脑中听得一阵狠厉啼哭,肚子便翻山倒海闹腾起来,疼得陈玉绘歪了身体趴倒在桌上。   啼哭声渐响,还多了无数磔磔怪笑,空寂的书房里像忽然塞进几十个几百个人,金属般磨砺的刺耳声音带着要戳破耳膜的震动铺天盖地压过来。   陈玉绘乱挥手,碰到了墨砚,不顾墨汁,惨白的五指抓住墨砚,砸了出去。到处都是欺压过来的人声人影,能砸何处?"砰"一声响,墨砚撞着油灯掉到了地上,凑着凌落的纸张,起了火苗。   陈玉绘哪里顾得,靠在椅上的他因为剧烈的疼痛,咬牙捂着肚子,整个软绵绵的身体从椅子上滑落,摊到在地。   火烧到了桌角,火的热度撩到眉毛上,陈玉绘一手支着地,一手去碰自己濡湿的裤子。   血!椅子上滴下来的,裆下湿漉漉的,手指一探就抓到的,只是血。   "哈哈哈……"映着火光,四周影影幢幢飞舞着好些鬼影,个个面目狰狞,指着他取笑怒骂。   陈玉绘似看到从裆下渗出的血,丝丝缕缕,脉络一样扩展到他的全身,蛛网一样困着他,包裹着他,他听见啼哭的婴儿在牙牙叫着含混不清的字……   火快烧到陈玉绘的头发,呲呲作响,他也不躲。忽然,不知道哪里刮起大风,阴冷潮湿,直把那火也熄了,灯也灭了,鬼也赶了,只剩陈玉绘躺在冷硬的地上。   等到肚子里的痛悄寂下去,陈玉绘才扶着椅子站起来。血水顺着裤管滴下来,布料黏在衣服上……陈玉绘重新起灯,颤抖着手脱下脏污的裤子,布档子被血浸污,却没有类似胎盘的肉沫。可见,没有下来。   陈玉绘失力,光着臀坐在了椅子上。这时候,饶是他再走火入魔,也知道自己怀的不是常物,寻常人怀孕,早该打下来了。自己不知怀着个是什么,这番用药用毒下来,肚子里又还剩个什么。这么想,又湿了一重冷汗,直整颗心都凉了。   未免被人发现,又换了衣裳,擦了桌椅地面,把血衣埋在了院中地下。只被烧了一角的桌子,仍竖立着,告诉陈玉绘,不是个梦。   这日之后,三五不时,心里恨时,两腿间就会流血。耐不住继续用药,整个人虚耗下来,命却还生生吊着,仿似全化了腹中那块肉的滋养。手触摸时,已大了许多,偶尔会突突跳动。陈玉绘夜夜难以安枕。   刚开始惴惴不安,怕被人发现自己频繁出血的事,毕竟是个公子,众人伺候,换洗衣服都不用自己动手,瞒不住。   陈玉绘却发现,别人都看不见他流的血,丹娘对他不小心弄脏的床铺无动于衷,每日换洗的衣服也照常被拿下去。   陈玉绘触手脏衣,明明粘稠有湿,指尖粘了血到鼻尖,也有腥气,怎么会假的?!分明是真!   想到自己从来不与别人相同,会见到别人看不到的,并不奇怪,许并不是这个世界的。这么一想,心下颇惊,难道是个鬼胎?!陈玉绘头皮发麻,连素日搜寻奇药的劲也没了。若是个鬼胎,什么水银、斑蝥、水蛭之类,它又岂会怕?   桌上的铜镜子里照出一个惶惶然的消瘦身影。陈玉绘瞧着镜中自己,想到这些日子来,疯癫入魔,折腾个不成人样,并无成绩,不由苦笑。   铜镜子前是随意搁着的玲珑玉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物真有灵性,怀着异胎自己靠近它,就觉得不甚舒服,故没有贴身带着。现在,看着它,陈玉绘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不,一只鬼。   陈玉绘走到镜前,不顾肚子里的不适,伸手把玉连环握紧了手心。   李湄珏,他想见他。   第三十三章:探鬼   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这是老管家和丹娘说的。   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这是丹娘惶惶不安的。   陈家的房屋朝向,陈设摆放都按照特定的风水格局,辟秽驱邪,有一定讲究。丹娘处处勤拂拭,按照术士的方法,一一检之验之,查无不妥。   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公子日日憔悴?   去公子的寝室拾掇碗具,在亲自端过来的青瓷碗旁,一口彩瓷的阔口碗引起丹娘的注意。   青瓷碗里面是安胎药,已经空了,彩瓷碗也是空的,里面残留的药渍另丹娘心里一动。这不是她第一次瞧见彩瓷碗,之前碰见过的丫环说是元少给公子递的补品,元淙这几天离府,还着丫环天天送吗?什么药,值得送药的丫环神色慌张?   公子躺在床上,早上起得迟,这才午后,又昏昏睡过去。外面烈日炎炎,房间里竟如镇冰般冷,公子从头到脚裹着锦被。   丹娘走到床边,替公子掖好被脚,心中不安愈发强烈。端了彩瓷的碗具在托盘上,丹娘悄步走出房间。   陈玉绘手里拽着玉连环,手心出了一层一层汗。   梦里影像纷沓,冰水混合火焰倒进脑门,满涨发疼。惊醒,睁开眼睛,看日头,想到下午与人有约,叫丫环拿了水,洗漱一下,准备出门。   "丹娘呢?"陈玉绘随口问。   "一个时辰前,出府去了,想是去抓药。"小丫环说。   给他服用的药,一向是丹娘亲自打理。陈玉绘没有再问,嘱咐一句,晚饭不用备,在外用了,就让小厮备马出门,路上打发了跟在身边的人,策马朝僻处而行。   用水银裹了斑蝥,混合蛇蜕、信砒和朱砂所制的"圣通散",于混有牛膝的灰酒同服。是陈玉绘偶闻的民间秘方。   "断产绝育"的方剂,据说服用后痛苦万状,血胎遂洞而下,孕不复怀。因毒性太大,不宜使用,故少有人知,也少有人会配这丸药。   别人酒热浑说的胡话,陈玉绘留了心,牵丝引线,竟真被他找到个会做方子的老头。约定了申时去取,故单身而往。   这一剂再不成,死了心了。   却说,另一边,丹娘用帕子包着个彩瓷碗,坐在妙春堂的里间,和邵大夫说话。   自被元淙一吓,邵姓者本遇见丹娘就躲,但耐不得银子的诱惑,还是被揪出坐堂问诊。   沾了碗中残剩的药汁,手指头探进嘴巴,舌头沾沾,老眼睛咕噜噜转,口水咽一下。   "怎么?"丹娘担心。   不知道说好,还是不说好,邵大夫堆满一脸褶子笑。   "到底怎么了!老邵!"丹娘心里七上八下。   "你们,公子……还活着?"邵大夫吞吞吐吐道。   丹娘一听,拍桌子:"你这什么话!不好好活着,我找你问什么病!"   "不是我乱说……"邵大夫缩了缩脖子,"这药,一剂就了不得,连服三剂,人都死透了,相冲相撞,阴阳不通分,但凡知道点医理,谁敢开?害人性命啊!"   丹娘脸色刷白。   "不会是你们公子在服用吧?"邵大夫小心问。   丹娘摇头:"我们公子除了精神不济,怯热怕寒,懒动好睡之外,每日或出外理帐,或在家读书写字,好好的……"   邵大夫吹胡子:"那没事,若真服了,必不能还行走自如,三魂定要去掉七魄,哪里还能读书写字。你不必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药碗是在公子房里找的,不是第一次看见丫环给端,这都几天了了啊……可是,公子弱虽弱,并没有大夫讲得那般羸弱不堪……也许……说不定……丹娘一颗心忽上忽下,落不得安实。   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从今往后,要寸步不离,严盯公子的饮食。阿弥陀佛,愿公子不要想不开,好好活着。丹娘另抓了药,一刻等不及,直往府中走。   陈玉绘取了丸药,别了酒在腰间,没有回府,策马朝几番入梦的地方赶去。   明明应该不识路,几番误入不是撞梦就是鬼打墙,哪里辨过方向?但心里知道这个方向,陈玉绘笔直看着前方,策马奔驰,紧攥马缰的手,几乎把全身力气用上。   风吹着斗篷,帽沿兜进风,掉在肩上,疏得整齐的头发向后扯,空气呛得人几乎屏息,陈玉绘没有在意。   答答,马蹄声小下来。陈玉绘摸了摸别在腰际的酒瓶子,跳下马。   白天看这房子并不如晚上阴森,破败萧瑟,似蒙着层抹不掉的灰。白灯笼晃荡,灯笼的纸皮剥落,半截子挂着。门上正中的匾额写着"李府"两个黑色的大字。门口停着两只石狮子。这就是远近百姓忌讳的"阴宅"了。   这处宅院并不靠近太原城,周围没有人烟,百米之外尚有树草,绕着房子的一圈,看得见的只有裸露的焦黄泥地,倒是院墙里长出来的绿色,繁茂旺盛,鲜明对比。是异象。   陈玉绘踌躇片刻,天已偏昏,既然到了,不好怕得掉头就走,看了看左近没有系马之处,就拉着马往里面走。   房院里有树,没人住,牵马进去也没什么。陈玉绘走几步,马却不走了,钉子一样立在原地。   陈玉绘再拉,它往后退,四只脚蹭地面,喷鼻子抗议。   陈玉绘看看石狮子,就把马缰套在上面。   不是鬼见多了,就不怕鬼,心里似悬着个葫芦,左右不安稳。它来就自己,不如自己就它。何况,若李湄珏真在这里,也算个故友,不要有其他的厉鬼就好了。陈玉绘苦笑。   很平常的庭院,除了草长得杂一点,风细细地冷一点,里外太静了一点,没有看到影影幢幢的人形飘来飘去,也没有东西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甚至大蜘蛛大蜈蚣蛇啊蝎子啊,都没嗖嗖从角落里跑出来。陈玉绘忽然想回去门口,再确认下牌匾上的字,看有没有走错地方。   房间挺多,门窗没有一扇扇关紧,不知道阴暗的房间里是什么,枯骨?暗沈的血渍?横梁上挂着上吊的老尸?还是密密麻麻的蛛网或者弓着背的黑猫?……陈玉绘竖起耳朵,没有,很安静。他能确定,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亦不想一间间推开房去查看究竟。   就算是李湄珏的尸身在他眼前,这么多年,烂得差不多剩副骨架,他不幻形现身,陈玉绘怎么认得出?   天色慢慢昏暗,黄昏的这段时间跳跃得会特别快,陈玉绘甩开无稽的想法,往后院走。   房子建得中规中矩,路只有一条,被荒草淹了,踩上去,能感觉到石板。笔直朝西往前,直穿中庭和暗廊,很快,就看到了葱郁的颜色,草木的"深绿",几乎淹没了其间的亭桥石墩,宛转羊肠。   一株老槐威武地立在院墙角落,树身茁壮,绿荫如盖。   第三十四章:扑空   景色依稀和梦里相似,草木茂盛,庭院破败。   老槐枝多叶密,树身容数人合抱,陈玉绘双手摩挲树身上的刀斧痕迹,年月久了,这痕迹如人身上的肉疤,发褐发皱,丑陋不堪。   树盖的阴影下,果然插着根歪斜的木枝。木枝旁的野草长得快,差不多和木枝等高,若不是木枝上压着一张黄符纸,不会一眼就让人找到。   臂粗的木枝上是小道士写的歪歪扭扭三个字,"李鬼墓"。   陈玉绘在木枝前蹲下,对着墓上字道:"……你,在不在?"   一个人跑到荒废的宅子里,对着一截子木棍讲话,还期待得到回答,实在荒唐极了。   一个怀孕的男人跑到死过人的阴宅里,对着画符的鬼墓说话,还期待鬼能像个老朋友一样跑出来见面,实在不正常。   没有回答。陈玉绘站起来四处望了望,除了风吹草木的簌簌声,没有异样的人影。   陈玉绘细长的手指揪着斗篷的衣领部分,一个人立在空旷的庭院里。   摊开手心,是这段日子随身带的玉环。   "……李湄玦!"张口许久,喊出声,声音戛然而止。   依旧空旷,依旧没有回应。   天暗沈,风渐渐大了。吹得符纸飘飘,符纸日夜经风吹雨淋,竟没有折旧磨损,依然簇新,上面黑色道符蛇一样浮印。   是符的原因吗?   "鬼物!你若私逸出穴,当心魂魄无归!"想起小道士曾经说过的话。陈玉绘伸出手去撕黄符纸。   天上一个响雷,几道闪电,没伤到人,陈玉绘指尖扔出去的符纸凭空着火,飘飘荡荡落到草丛里,成了黑灰。   "出来罢。"陈玉绘低声道。   依旧静悄悄。   陈玉绘皱眉。初进宅的怕意退去,现在竟有些恼,恼不肯现身的鬼。   "不想见我吗?我在这儿等。"风吹得手冰冷,陈玉绘干脆在树底下坐下。   巨大的树身和树荫,以及墙角的位置挡去了些冷风,但是日益体虚怯寒的陈玉绘不一会就扛不住了。嘴唇露紫,双手发抖。   触到腰边的酒瓶,陈玉绘心一狠,打开瓶塞,咕噜噜喝一口。灰酒混了牛膝,味道不好,但是身体马上暖了许多,陈玉绘摸出所藏丸药,看了一眼就吞进口中,又灌了酒,直喝到底朝天,把酒瓶子信手远远扔出去。   "哈哈哈,你不来见我,我去见你也好。"含混笑着,陈玉绘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向树身,闭着双眸,竟似睡着。   荒草寂寂的庭院,阴影中的男人忽然弹动了一下僵直的躯体,捂着肚子,不堪疼痛地倒在地上,他眉头皱着,双眼紧闭,冷汗直冒,嘴唇咬出沁红,仍没有漏出一丝痛苦的声音。   风呜呜地吹,天上几记雷声,就下起了大雨,夹杂着闪电。整个杂草丛生,檐廊破败的园子在阵阵闪光中忽明忽暗。   地上的泥水积起来,男人剧烈挣扎一下,蜷缩的身体没有反应地沉寂了。下身部分,血红色的液体混合雨水稀释开,或浓或淡,染了一整片,渗进泥土中。   有什么苏醒了,整块披了草皮的土地震动,从男人松开的手中掉落的玉石在黑夜里发出比闪电还亮的光芒,呲地响了一下。   又一个闪电劈下,儿臂粗的木枝碎成十几条,掉在地上,哪里还分辨得出上面写着什么字。   男人仰躺在地,雨水打在他脸上,比死人还白的脸色不可思议地发出细微的柔光,男人的全身笼罩在柔光中,尤以腹部为甚,原来不大明显的肚子竟似有活物在里面忽然长大,在氤氲着血丝的红雾中渐渐隆起,一下一下动着。   血雾柔光散去,肚子不动了。   雨水中,玉石叮当响,飞到半空中,似在前面引路,忽上忽下往前。   地上的男人像被牵引着,又像被谁抱着,横浮在空中,跟着玉石飞。   男人的浑身已经湿透了,雨水顺着他垂下来的头发和衣角流下来,冲洗着他身上的血腥气。   一石一人飞出了古怪的宅院。   明明下着那么大的雨,院门口两盏白灯笼却亮得好好的,映着门上牌匾,"李府"。   李府门口的石狮子上系着一匹受惊的马,不时嘶鸣,甩着尾巴,扯着缰绳,忽而人立而起,忽而往后退。   男人的身体轻落在马背,马似被下咒,忽然安静下来。   院门上两盏白灯笼飞下来,引路般停在马前。   系在石狮子上的绳子自动解开,马匹扬起四肢,驮着昏迷的人,跟在飘忽的白灯笼后跑起来。   玉石飞进男人胸口的衣内,消失了光芒。   那天晚上,太原城的打更人说,雨夜里,看到冥府的白灯笼引着一匹马狂奔,马上的人裹着层黑色的布,不知是人是鬼。   丹娘一整天找公子找不到,又不敢声张,只派了人去各店行看看,是否在外留宿。   不想,午夜起来,看到公子房里亮着灯。慌忙走过去。   浑身湿透的马盘在廊前避雨,甩着响鼻。   房内亮着的不是烛灯,是两盏浮在空中的白灯笼,白色的灯笼面上写着黑色的"李府"两字。丹娘走近,它便凭空消失了。   随伴公子日久,什么灵异鬼怪,连挖心掏肺都见多了,丹娘暗自镇定地点灯去瞧公子。   陈玉绘一袭里衣躺在被子里,但湿透的头发表明刚外面淋雨回来。丹娘探探公子的额头,火烫。忙端了热水重新帮陈玉绘擦了身体弄干头发,待看到公子高隆起的腹部,心内又是一惊。   等到样样收拾完,天已发白,之前的担心、恐惧和忧虑层层席卷过来,丹娘不堪疲累地趴在陈玉绘床头沉沉睡去。   第二天,阳光明媚,清早,鸟声喳喳,一夜雨后,草木清香份外引人。   丹娘睡醒已是日上三竿,她的公子没有醒来。   高烧,脸色泛红,昏迷不醒。   这一次,丹娘没有急匆匆又冒失地去请大夫。   昨晚上的灯笼提醒了她,丹娘隐约知道些李鬼的事,瘦狗岭来的小道士亦和她提过几句公子于李鬼有恩之类的话。料是它送公子回来,应不会加害公子。   心里有了主意,便一面差人去街上问个卦,一面买了纸钱之类东西念叨叨在家门口烧了。   问平安,得平安。   丹娘没办法,只等元淙回来,或找那李府问鬼,或差人往瘦狗岭找道士大仙。   不想,陈玉绘这一昏迷,就是十几天。   第三十五章:入梦   太原城里新来了一个戏班,一出《花为媒》唱得满城皆动。《花为媒》讲的是一个花仙恋上凡人,缘分尽时,花仙回转天庭,予了一个慕其夫婿的丑婢与已相同形貌,令伴侍其夫至百年的故事。   戏唱红了,主演花仙的男旦成了赤手可热的名角。   李湄芳,李家的长子,年纪不小,二十有一。难得身形娇小,长相娟美,上妆后更看不出年纪,扮起花仙来似模似样,端庄娇媚,秋波含情,愣是迷倒一票戏友。   李家为"乐户",一家大小都是伶人。李氏夫妇带着儿女和几个徒弟,辗转各地,在太原城安了家。   知道点风声的浑说他家在别处得罪权贵,逃匿至此。不然凭大芳的声柔体娇,哪里才红起来的道理。   这混账名声一传扬,贼心色胆的狎客纷纷备礼登门,商讨个便宜。一时间,蜂舞蝶绕,门庭若市。   乐户者,后代世世代代不得为良。地位低下,惯受人欺辱。   李湄芳既有盛名,常理说,不需要和普通伶人一样卑躬屈膝,奉人脸色,左右承顾。偏生养了副软懦多情的性格,没多久,就蓄了客,艳名渐炽。   李家除这个大儿子,还有个及笄之年的女儿,一个总角年纪的小儿子,都各有本事,俱已登台。   二女儿李春弋性格刚烈好强,演的是小生,不过十六岁,长得比二十一岁的大哥还高,学过几年功夫,台上耍枪弄剑,英姿勃然,平常最看不惯大哥息事宁人的处事态度。   小儿子李湄玦顽皮好动,性格像姐姐,长相近哥哥,常在大人眼皮子底下溜个不见,大家都不管他。   盛夏的午后,阳光灼灼,地被烤得快冒烟,街上鲜少行人。   李家租的院子前,走了一辆车,又来了两辆。束冠着缎的公子相携入内室,外面候着的小厮知道一时半刻了结不清,熟门熟径同去吃酒赌钱。   院子近水,附近垂荫森森,知了声嘶鸣,午后的慵懒气质压得人手脚无力。   天气热,人倦乏。   李家趁这时候重修前面的堂子,原先破旧的木堂子不够看。   到太原城不过一年,堂子和院子是现租着,银子虽来得快,到底不够置地。李氏夫妇琢磨着,趁大芳尚红,实心实意赚足银两再算计日后不迟,一家上下十几口,养起来不易。   又请了说书的写了新本子,一出《白兰裳》,一出《玉满堂》,不过都是一些公子小姐花前月下的异志小传,捡通俗又有趣的段子在院子里排演。   这日,暑气下来,院子里就咿咿呀呀传来伶童的唱戏声,飘飘荡荡入了室内。   内室宽阔,没遮没拦,一色的大桌大椅大床。靠窗靠墙的大床上,赤裸裸歇了三个男人。   床宽阔,躺了三个男人的大床尚空余一半,再加两个也不成问题。   中间的男子听着院子里的唱戏声,睫毛颤颤,忍不住翻转身,趴在枕头上,侧耳听,听到唱变调的地方,就露齿一笑,手指敲着素席,轻轻纠正,细声唱和。   他不瘦,但骨架小,白腻肌肤裹着骨头,丰润柔软,不显肥。刚醒,仍怠懒无力模样,黑发滑在肩头,脑袋斜靠枕垫,合着周身情事后的痕迹,在氤氲的黄昏光色中分外撩人。   "呃……"唱和的声音骤然一破,睫毛羽翼一样轻颤,眼睑垂下,男子咬唇闷头埋进枕中。   他的两条腿被人打开,粗涩的手指挖进内穴,因为午间承欢后没有拾净身体,残液仍在,手指妄动几下,穴口发出噗啾的进出声音。   "怎么?郎官你还玩?湄芳都受不住了。"右侧的男人玩笑道。   正在细细探究后穴的的郎官抬头道:"过几日,他要练戏,又不准我们扰了。不如趁现在聚时,多替他活动活动腿脚。邱少若……累,嘿嘿,躺着歇息也是一样。"   邱少但笑不语,手指慢慢抚过李湄芳颤抖的身体,绕着他的头发玩。   叫郎官的男子偏黑瘦,胯下所长之物也瘦黑,手把了就往掰开的穴里送。李湄芳痛呼一声,他本来伏在床上的姿势,这时候两只腿被郎官擎起来扛在肩头,随着一下下的冲撞,即使被握着腰,重心全丢到胸腹,十分不适,抱着枕头闷吭。   郎官冲撞几十下后,抹了把后穴因摩擦溢出的泡沫,吼了声继续抽插,李湄芳的身体惯经调教,没多久自得了趣,咿咿呀呀叫唤起来,合着窗外伶童的唱戏声,分外旖旎。   长相粗壮的邱少搬过李湄芳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胸前,一手探进李湄芳口涎滴答的嘴巴里,一手摸着自己的茁壮茎物,闭眼轻喘。   三个人绞成麻,送作堆,各自泄了回,又戏耍了半刻,才舍得分开。   穿上衣服的两个公子看上去人模人样,走前还向李湄芳打揖做情,道了声辛苦。   客人走了,床上的伶官侧了下身,本来草草盖着的衣服溜下一半,挂在腰胯间。因为天气热,和人戏耍交接,汗和水一样落,这时冷下来都腻在身上,十分不爽。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脚步声,门打开,一个穿绿裙子的姑娘走进来,后面两个童子抬了水桶并洗漱用具。童子目不斜视,放下东西就走了。   穿绿裙的姑娘在床前站片刻,咬牙道:"你这是何必,想早点死吗?"   床上的人半睁眼,笑:"妹妹说什么?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快把钱收起来罢,买几副新头面好上新戏。"   李家上新戏买头面自然不会差这点钱,李湄芳说的是调侃话。伶人在世人眼中是低贱的玩物,想活得出淤泥而不染,几乎不可能,这大家都明白,不小心得罪人,剥皮抽筋都是轻,行错差池可不得处处留心留意。   李湄芳接的客大多非富即贵,枕边刚留下的就是两锭白银,十两一锭。   李春弋看也不看银子,抱了哥哥起来,扶到桶里。   李湄芳泡在温水中,懒猫一样趴住桶壁,任由妹妹搓洗。   "他不要你,你何必作践自己?"李春弋手上加重。   "他是谁?我又是谁?"李湄芳笑,眉间却有愁苦之意。   "你……"李春弋恨恨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李家几口本是富户圈在府中的歌伶,李湄芳自小被狎玩,恋上主人。不想夫人厉害,编排了理由逐他们出府。老爷嫌弃他年岁渐大,毕竟不如稚嫩幼童好戏耍,并不护庇,睁只眼闭只眼任其被驱赶。   李湄芳不知是心死还是彻底放开了,丝毫不自怜自爱,每到一地总吸蜂引蝶,掀起为他争风吃醋的腥风血雨,其中不乏伤人死命的情债。   太原是祖家。李氏夫妇想着叶落归根,来了就不走了。李湄芳安静几月,又故态萌发,不顾忌身体,敞席接客。幸好,他爱戏,不曾因此耽误正业。   第三十六章:窥戏   我这副身体,早死早好了。李湄芳垂眸微笑。作践不作践都一样……   李春弋收拾干净床铺,放哥哥上去。   "我去给你端饭。"李春弋道。   外间传来打骂声。   李湄芳皱眉:"是小三子?"   "除了他还有谁?一整天不见人影,不是跑出去打知了就是去捉青蛙。"李春弋叉腰。   李湄芳莞尔:"挺好……我都没这么调皮过。"   李春弋站了片刻。外面的打骂声和哭声都静下来。李春弋抬眸道:"大哥,我们家如今不差那些钱。"   "现在不差,以后呢?"李湄芳茫然道,"三儿这么小,不知道以后……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李春弋瞠目。   "你还不懂吗?弋儿。一朝为妓,终身为妓,一世乐籍,世世伶人,有些事,逃不开。"李湄芳安然道。他在心里说,这就是命,我何尝不知道礼义廉耻,戏里不都一出出唱着?但是,抗逆的结果往往比接受凄惨,沉溺的心情却比拒绝容易。高矮胖瘦,俊丑善恶……走马灯的人,我记得他们,又不记得,我爱他们,又厌他们,这些都不重要。弋儿,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和湄玦不要和我一样……   在这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怎会不受影响?   李湄玦躺在床上,看着手指发呆。阿哥阿姐喜欢吃蛙肉,所以,他一有空就叫上城门洞口的小乞丐一起去田里钓青蛙。回来时候,家里的门关了,他翻墙爬,不慎掉到地上,一身泥灰,十指脏污。   现在洗过身体换过衣,十只手指也被阿娘擦干净了。   白天跑到城外的时候,经过一座大宅,荒郊野地,孤零零一座宅院,若不是有人进出,真不信谁会住里面。   小乞丐说,有钱人就喜欢造房子在偏僻的地方,叫个山庄、偏院什么的,好避暑,养小妾。   这一处宅院的主人和湄玦一样的姓,门口牌匾上书黑漆漆两个描金大字,"李府"。   小乞丐说,里面住的是个返老归乡的官老爷。   两小孩绕外墙跑了一圈。李湄玦看着从墙上冒出的枝枝丫丫,枝枝丫丫上叠满沈坠坠的细密花朵,李湄玦说,爬进去看看。   小乞丐退后一步,摇头,说,你进去,我把风。   切。李湄玦鄙视,几个起落就上了墙。小孩练过腿脚,惯爬树爬墙,即使墙砌得再高些,他也不怕。   院里亭台楼阁,花团锦簇,漂亮得很。小孩眨了眨眼,就身去摘最好看的花枝,阿哥喜欢花,带回去,他会开心。   花枝比较粗,李湄玦没坐稳,一个不小心就摔了下去,脑袋着地,晕过去。   李府的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正在美貌的侍婢服侍下走到园中,远远就看见老槐旁的花树枝桠剧颤,落英缤纷,转眼,一个小孩摔了下来。   走过去,小孩子晕倒在地,满脸满身的花瓣。   这园子地气有别他处,草木皆长得好,园中的飞花落叶特意不扫,自为花肥,小孩好运摔在花堆上,被埋了一样,只露出一张玉砌的脸。   老头看了呵呵笑,料摔不了伤,令人不要惊扰,捧几碟水果点心在花童前放了,待醒来伺候吃了,问清来历,送回去。   李湄玦醒来的时候,小乞丐因为等不到他,找到前门去要人了。前院闹起来,惊动后园,守在旁的丫环忍不住去看热闹,李湄玦呲溜原路钻走。   小乞丐被引到后园认人,花树下空余几碟水果点心,早没了小孩。主人家把几样吃的打包给了小乞丐。   老头问:"你朋友是哪家的?"   "唱戏李家的!"小乞丐跑出李府时候答。   数年后,城外李府的聘贴送到唱戏李家,求聘李家"姑娘"。   ……   "这么漂亮的手指!一看就是不做粗活的!"小乞丐趴在李湄玦身边,看着他忽然说。   李湄玦正牵动上钓的木杆。闻话,手指往湿泥里一插,不做声继续收竿。   "我说错什么了吗?惹你恼?"小乞丐不服气地撇嘴,"我说你整个人香喷喷,难道你还跳泥塘里滚一圈不成?"   十指漂亮有什么用?大哥的手指更漂亮,指节小小,秀美如葱,甚至有小小的指涡,可是,用来做什么呢?   以前的主人是个比大哥长二十多岁的大叔,对大哥不好,可是大哥死心眼喜欢。后来离了那地,屋里进出的人没停过,那些人,喜欢握着大哥的手把玩,含着手指舔咬。   好看,不过是给人玩的……在小小的李湄玦眼里心里,下了偏激的定义。   吃这行饭,躲不过。迟早要给人,不如找个对自己好,又顺眼的,最好,能……助自己跳出火坑!   又一个夏日燥热的黄昏,正门不走偏爬墙的李湄玦在从墙上跳下时候落进一个接住了他的怀里。   站到地上,仰头,一个言笑俨俨的少年欢喜地注视他。   "你是李家的三弟弟吗?我都在看你的戏。"人问。   点头。不过在大哥身边演个跟脚的小旦,有什么好看?这个人是谁?   "我叫王旭安。"少年报上名字。   那一年,李湄玦十三岁,王旭安十六岁。十三岁的李湄玦只到王旭安胸口高。   王旭安牵着李湄玦的手,坐在院子里说话,李湄玦没有甩开。   天暗下来,李湄芳房间里的灯没灭,影影幢幢映出一些人影。王旭安在李家吃了饭,又赖到晚,直到李湄芳房里出来三个男人,才跟他们一起走了。   一丘之貉。这是第一次见面,李湄玦给王旭安下的鉴定。   确实是一丘之貉。   狐朋狗友一帮,王旭安在废材堆里是很闪的一颗星,年纪小,会写诗,会音律,最厉害,画得一手好画,最擅画美人。   狎玩过李家芳旦的都说好滋味,一个带一个,十停人去了八停,终拐带王旭安也去了。   王旭安对玩一个长自己五岁的男人兴趣缺缺,戏看了几遭,倒对正旦身后的小旦动了心思。小小巧巧一个少年郎,未长开,穿起女衣来,十足一个乖俏女童,清灵秀致,眉尖挑动,跃出几分神气。   和朋友同来李家,就过芳旦几遭,都没碰到李家三弟。这天,画了幅四男裸戏图,王旭安不爱房中的热臊,歇笔出院,没想到在墙角下等来天上掉下个美童。   自此,王旭安闲来无事便往李家走,变着法子搜罗好玩的什物,送来讨欢心,在李湄玦面前一驻就半天。本是个无所事事的纨!子弟,多的是时间,李湄玦走哪,他跟哪,李湄玦上台,他捧场,李湄玦排戏,他守旁边,李湄玦睡觉,他坐一处……李湄玦不往外跑了,王旭安送来的糕点零嘴馋花人。   李家里外的人都当王旭安做半个姑爷。没有哪个狎客愿守着个伶童一年半载,甘愿逗他开心,并不碰他。当一场游戏,也演得十分真,足够诚了。   第三十七章:相就   王旭安当然不是个吃素的,逗李湄玦开心是他给自己找乐子,他喜欢这个孩子,愿意花这份心思,也算准了这个伶童逃不出他王公子的手心。   王家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旭安过的还是光鲜糜烂的生活。几个相处的酒友俱是夸豪的富人,他跟在后面有吃有喝,偶尔付个份子请个席,着是滋润。   不碰李湄玦不代表王旭安过得清心寡欲,他忙时和契兄契弟屋前屋后,闲来喝喝花酒逛逛窑子,偶尔应求做些字画,收些礼金。孔孟圣贤之书俱丢脑后。   三月十八,吉日,宜会友酬神,忌成服嫁娶。   伶人节,庙会日,太原城里各家戏楼芳榭纷纷挂告示歇业一天,歌伶舞妓各自结伴,出门去老郎殿焚香上愿顶礼膜拜。   一大早,李家门前就停了来接芳生的马车。待日上正午,院子里的人三三两两走得差不多。李氏夫妇备了油烛出门时候,看见剩个三子还闷在房间。   "不去耍吗?"李太对窗喊。   "不去。"木窗啪嗒关上。   "让他看家吧,走啦!"李爷喊了媳妇出门。   房内,李湄玦穿着亵衣,四肢大敞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躺了一会儿坐起来,爬到窗前的桌子上,推开窗户,盯着正对的院门发呆。   没有人约他出去。前一日,大家还取笑说,王公子定会来寻他。   往日,没人搭理,李湄玦一个人跑出去也能找伴玩个开心。可是今天莫名烦躁,哪里都不想去。   王旭安已经半月没来了。   年节时候,也曾经月不见,可是,人很奇怪,见的时候讨厌,不见的时候忽然有了挂念。   王旭安不是个好人,好人家的公子怎么会混迹歌坊妓楼,李湄玦想,肯陪自己说话解闷,嘛,尚有可取。这么想着,门推开了,走进来的正是所想之人。   王旭安左手拿扇,右手提个鸟笼,看见盘腿坐在窗前桌上的李湄玦,就笑嘻嘻径直走来,他身后跟着个双手提满大包小包的小厮。   王旭安让小厮放下东西,打发他出去玩。合了门,一件件搁到李湄玦面前,给他详说。无非是些吃的用的穿的,李湄玦听王旭安絮絮叨叨说话,毫无意义的词语让他腻烦,果然,见了面就讨厌。李湄玦簇起眉尖。   王旭安的手也漂亮,没干过粗活的公子哥,擅长画画写字的手,怎么会不漂亮?手指灵巧地解开绳结,打开油纸包,酥饼、蜜饯、藕糖……一样样裸露出来,丝丝香味飘进李湄玦的鼻孔。   手指掂了一块蜜饯递到李湄玦嘴边,李湄玦瞅了瞅,张嘴含上,蜜饯入了口,那手指尖也碰到牙齿。王旭安没收回手,手指往前送,逗趣似地弹了一下李湄玦的舌头。李湄玦磕嗒咬下去。   "哎呦!"王旭安假唤,嘴边却是轻笑。   李湄玦松开牙齿,舌尖在王旭安的指尖上一舔,退开,嚼起蜜饯。   "可甜?"王旭安问。   李湄玦点头。   两个人一站一坐,目光碰触,都不出声。这时候旁边的鸟在笼子里扑腾翅膀,叽叽喳喳叫。灰不溜秋的鸟,看不出什么品种。   "误飞进我房间的鸟,早上醒来,看见就捉了,给你解闷。"王旭安拎了鸟笼过来。   李湄玦看鸟儿拼命啄着木笼子,扭头:"我不喜欢。"   "啊?"王旭安讶然,男孩子不都喜欢捉雀儿吗?   李湄玦从桌上跳下,指了指窗:"扔出去。"   "咦?"王旭安看看外面明晃晃的天,呆愣愣看手里的鸟笼。   "你不会放了它吗?"李湄玦气道。   王旭安笑出声,果真依了李湄玦的话,放了鸟。待转身,听见少年在身后说:"关窗。"   依言又关了窗。转身,看见小家伙甩了鞋子,赤脚站在床前……解衣服。   王旭安的喉咙咕噜一下。   不过一件亵衣,很快脱光,腰绳松开,裤子就掉地上,李湄玦踢开衣物,挑眉看王旭安。   王旭安动也不动。   少年的身体柔韧,透着青涩的美,耻处一无遮拦,不若成年男子的杂毛粗柱,是秀秀气气,干干净净,王旭安意料中模样。   见王旭安不动,李湄玦走上前,不屑地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吗?难道,我意会错了?"   王旭安笑:"三弟这般聪慧,自是最明白哥哥心中所求。"   "那你还在等什么?"李湄玦也笑。   王旭安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扯到怀中,打横抱起人,扔到床上。   一番云雨后,李湄玦卧在王旭安怀中。   "什么感觉?"王旭安问。   "要什么感觉?"李湄玦皱眉。   "你不是第一次吗?"王旭安失笑。   "没做过也看过,不过身体接触,发泄欲望。"李湄玦边想边道。   "小孩!"王旭安扑到他身上。   "不要压着,你这么重,压死我啊。"李湄玦推开他,道,"不要叫我小孩,你不过比我大三岁。"   "哈哈,好,好……"王旭安躺在一旁,眯着眼睛道,"今天,怎么忽然……"   "得到了就没意思了,你也不需再缠着我。"李湄玦皱眉。   "你都听谁说的大道理?"王旭安叹气,放柔声音,"话是这么说,可我对你……是中意的……"   "真的?"李湄玦闪闪眼睛。   "保证。"王旭安含笑。   "那你买断我的乐籍,带我离开。"李湄玦斩钉截铁道。   "……乐籍者,不得为良。撇开这一层,我得有足够的银子去疏通,有银子,没门道,打不通衙门关节也成不了。就算我想把你私藏家中,若衙门的人不点头同意,也是窝藏之罪。"王旭安道。   "我听懂了,你王公子没钱,没门路,没……心。"李湄玦瞪眼。   "呵,三弟,你何必这么说。"王旭安搂过人,"你随我总比随别人好,外面多少人吃人不吐骨头。你想像你哥哥一样吗?"   李湄玦不出声。   "我王家缺钱少势,但我王旭安这半年怎么对你,你也看见了。从今往后,有哥哥一日,就有弟弟一日,我自会尽力护你。"王旭安信誓旦旦。   李湄玦半信半疑。   "现在说什么也是空口白话,日后,你看着我就是。"王旭安抚摸他道。   李湄玦安静看着眼前这个人。   王旭安俯首相就,两人眼对着眼,唇贴着唇,王旭安的舌轻叩李湄玦的齿关,李湄玦阖眼,挽颈迎合。   吻了片刻,李湄玦忽然推开王旭安,坐起来穿衣。一边穿,一边道:"今天是三月十八,伶人节,我不要呆在家里。"   王旭安躺在床上,手不离李湄玦的腰,慢慢揉捏着道:"知道,知道,已经给你备了供烛香果,陪你去老郎庙走一遭。只是,三弟弟,你走得动吗?刚才可出了些血。"   李湄玦两指拎开他的手,站在床前,把衣服扔到王旭安身上,道:"起来。"   虽有不适,但是拿绢帕净拭,并无大碍。李湄玦戏班出身,练过拳脚,身体强健,只当被狗咬过一口,仍面不改色。   第三十八章:惊蛰   只这王旭安骨子里就是个朝三暮四,薄情寡性,贪新厌旧之人,嘴上甜言蜜语说得好听,心里到底不一样了。   在他看来,做爱和吃饭一样稀松平常,抱男和抱女一样得趣,若说癖好,便是偏爱未长成的处子,其中,男又较女好,同样柔嫩,更胜在有韧度,耐调弄。   之前,猫逗老鼠般的戏耍心情在彻底得到李湄玦后,蜜里调油厮混一阵,便淡出味。好在这李家三子不像一般侍候的人,几日不见就撒泼蛮缠,王旭安在外面花天胡地混过后,习惯回到他这里。   王旭安年纪小,没有娶妻,家里双亲不在,又没个姊妹弟兄,宅第大却空荡,便除了换衣拿物不常回去,倒把李家当了半个家。有了这一层情分,对李家大小事,能帮衬他就帮衬,待李湄玦亦是和言悦色。   李家得了好处,遂把这恩客当了半个儿婿,一家人的相处。李湄玦浮浮沉沉的心没个着处,日子过久了,真真假假栓在王旭安身上,一晃两年,除了王旭安,没让别人近过身。   从十三岁出落到十五岁,小孩子长得快,李湄玦转眼与王旭安差不多高,眉眼长开,疏朗有致,温和柔媚之余多了蓬勃锐气,比不上李湄芳的貌,气质却更上一层。学艺上,身段和唱功皆有所成,生旦净末丑,扮什么像什么角,捧场的人日益多起来。   又是一年夏,大热的暑气后,泼啦啦下了一场雷雨,雨歇下来时候,天还亮,太阳在上头,没有燎烧的火气。   通往李家院落的石板路湿漉漉,走在上面有点滑,路两边的墙壁老旧得发青,摸上去,参差不平,不知道哪个朝代修下来的,墙缝里都钻出密密的杂草。   晃着手里打来的一小瓶芝麻油,轻哼小曲,朝家里走。   场景一幕幕从眼前闪过,陈玉绘像坠进没前没后的过往,李湄玦的过往,看着熟悉的陌生的街景、人物循次闪过眼前,看得见,发不出声,跳不开来。   在做梦吗?脑袋里清晰地浮现这个念头,因为在做这么长的梦,所以累,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头,疼不得,哭不得。在梦里,所以,眼睛看的方向,手触摸的地方,嘴巴里发出的声音,都不是自己的,左右不了。   若是梦,怎么如此清晰有条理?像真实在发生的,越来越陷进去,飘忽移动,连触摸墙壁,指尖体验到的粗糙感,提着油瓶子,瓶绳子勒进指肉的不适感,哼着小曲儿,闲暇午后的疏懒感,都严丝合缝,竟像自己是鬼,附到了梦中的李湄玦身上。   是梦的话,快点醒吧,四肢沉重,脑袋发胀的感觉不好受,被强行灌入别人细微感受的体验,更不好受。   墙檐滴答落着水珠,墙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曲声,提着油瓶的少年人停下脚步,停止哼唱,侧耳听了听,欢快地跑到门边,推门进院。   木桩子搭起来的木台子上,一个穿着锦绣花衣的旦角正甩着袖子唱词儿,头面没有带齐全,乌黑的头发拿发油撸齐了,收了几根小辫,依次儿拿珠子簪了,鬓边傍了朵白花,楚楚动人的摸样,真似个病西施,唱腔委婉,身姿娇柔。   院里外的人不知道都去哪了,空荡荡一片。台下一溜几排凳子横七竖八放着,李湄玦的二姐姐李春弋穿着一袭男式日常长褂,坐在第一排,看见李湄玦,眼神一瞥,不说一声,大步往台后去了。   戏台上,李湄芳在唱。   戏台下,李湄玦安静地坐在第二排的椅子,趴在前面的椅背上,安静听曲儿。   曲子是《白兰裳》,讲一对相爱的恋人,被双方父母分开,一死一活,几番轮回后再相逢的故事。虚幻的朝代,千年不改的痴情和哀凄,听得人心里泛起点点水波,许多伤感。   谁都希望无所保留的付出,天荒地老的感情,执手一生的伴侣,但是,这样没有瑕疵的感情只在戏里,哀伤和甜美都加上了浓重的油彩,戏子眼角眉梢的情意流转,把听戏的人勾进了不存在的世界。   李湄玦想起,这出《白兰裳》排戏时,二姐姐拿着剧本不屑地说,若是他,必不会一辈子苦苦思念死去的妻子,生死别离无望,不若同归黄泉畅愿。   人的身体毕竟脆弱,折不起过度损耗,李湄芳酒醉金迷的日子一过长,身体就大病小病不断,李家的小灶上不间断地煎着黑浓的药。欢洽的恩客仍频顾往来,不知死活地混闹结果就是,彻底躺在榻上,连台都登不了。   幸好,李春弋和李湄玦都能担纲上台,李家班场子落不下。   李湄芳病后,整天躲在大屋里,外面一步不走。医生说,忌与人来往,李家爹娘干脆连自家人都禁了出入,李湄芳的一应吃饭尝药,洗浴换衣,都由李二姑娘一个人揽下。连李湄玦见大哥都少了。   所以归家听见李湄芳唱戏的声音,心里高兴,大哥能上台唱戏,是大好了吧。可是听着台上唱功不落,曲调却愈见悲凉的走向,心里又一分分吊起来,大哥这哪是好,分明入了魔症了。   调子愈下滑时候,戏台后蓝帘子一掀,走出一个英姿飒爽的武生,手里执剑,唱腔罡气十足,硬生生把旦角滑落的音拉扯起来。是二姐姐。   李湄玦听着戏台上两个人配戏,只觉不知沉入戏里戏外,看的听的,无一不好,花旦美貌温婉,武生俊帅霸气,非常的般配。这是他的大哥和二姐。   正唱到兴头上,花旦一个前仆,没有前兆地呕出一口血,生生溅了白里生花的锦衣,蝶一样轻飘飘的身体落在武生的臂弯里。   李湄玦惊得站起来,手里的瓶子哗啦啦撞到椅背,掉到地上,打了个圈,扎了绳、包着瓶口的油纸松掉,黄冷冷的油渗了泥土地。李湄玦疯一样跑过去,看着铁青脸的二姐姐抱了大哥跳下戏台,急道:"快去找大夫!"   李湄玦跑得飞快,陈玉绘感觉自己也在跟着跑,李湄玦心里的惊和急,也渡到了他的心里,他是他,他不是他,分不清了。   李湄芳的病情加重,有相好的来打听,都被李春弋赶了出去。   李家班的生意和李湄芳的病一样不景气。   本来就是个外地来的戏班子,靠李湄芳的几本曲子撑着,现在,角主儿倒下了,看着离好的日子远了。剩下的人,可挑可拣,长得不如大的好,性格不如大的柔,唱得马马虎虎,到底吃的不会交际应酬上亏,现在看得过去的场面,迟早会散尽。   李家爹妈熬不过,叫了常有来往的王旭安来想办法。   王旭安这外表光鲜,腹中草莽的泼皮公子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浑说让李家爹妈拿出体己银子,治几桌上台面的席,但请来往过的、熟的、不相熟的公子老爷都来吃酒,稳稳昔日交相往来的情面。   李家爹妈想不出别的好办法,竟真真去置办了,就在那现成的院子里,摆起席,架起台,让班子里大大小小的孩子收拾齐整了,唱戏,鼓乐,陪吃酒,务必令宾客欢喜。   第三十九章:宴客   李家班摆席宴宾客。院子里的流水席,怎么能邀得来真正上得了台面的人,邻里或同行,顾着他们面子的过来吃了盅酒,说几句好话,坐了坐就走。酒过三巡,剩下的都是平日里花街柳巷宿惯的无赖公子。   天色暗下来,撤了桌,摆上果案,烛台一盏盏端上来,院子里的墙角、屋檐、树干上、戏台两边都挂上了一串串小巧的红灯笼,看过去,星星点点,好不漂亮。   台上好戏一出接着一出,台下,宾客满满,嬉笑叫嚷,毫无顾忌,看着是十分热闹。   李湄玦对着镜子化妆,他刚唱了出旦角,来不及休息,洗了脸,又换上武生的戏服。   王旭安拿着酒壶酒杯进来找他,见他忙,就在一旁坐了。   "你不在外面招呼你的狐朋狗友,来这里做什么?"李湄玦拿了笔在脸上细细描绘。   "你这么说他们,他们听见了,可不依。"王旭安笑,"我这不是嫌外面太吵,来看看你。"   "你只会嫌玩得不够热闹吧?"李湄玦冷哼一声。   "何必这么说我,我真是好心。"王旭安苦笑,倒了一杯水酒,端端正正送到李湄玦眼前,说,"来和你共饮的。"   李湄玦别过脸不喝。   "你平日不是爱喝小酒?"王旭安纳闷,"这可是我从青帝寺求的,要不是我和那寺里和尚相熟,也讨不来。你倒不稀罕了?"   李湄玦听他这么一说,酒虫勾起来,凑过脸,就着王旭安的手,细细品了。   "如何?"王旭安喜道。   "不错。"李湄玦一饮而尽。   王旭安眉开眼笑:"我就猜,你会喜欢。"连着倒了两杯,与李湄玦饮。   再倒时候,李湄玦摇头:"不喝了,还要唱戏。"   "那我留着,等你下来,我们再喝。"王旭安端着那装了酒的杯子和剩了酒的细嘴小壶,笑而不语。   李湄玦画的是武生妆,但因人生得秀气,画了,也是凤眉俊目,说不出的好看。他抹了因酒意湿了的红唇,重新抿上深朱颜色。端详好了,站起来。   这个角色,都是李春弋在扮演,怎么……"怎么没看到你二姐姐?要你辛苦?"王旭安装不明白。   李湄玦看了他一眼,道:"大哥午间又不好起来,离不得二姐。"   "哦。"王旭安轻应一声。   前台敲鼓了,李湄玦提了过长的衣摆,赶过去。   "我等你出来。"王旭安叫道。   李湄玦一溜烟就没影。后台,东西凌乱,偶然几个戏子匆匆走过。王旭安视若未见,原地踌步,酒杯举到鼻子前闻了闻,却不喝。许久,手一扬,杯子里的酒泼到地上,他一手拎着酒壶,从一侧的门出了后台。   在戏台上唱完一出武戏下来的李湄玦面色不怎么好。   在欢场惯混的宾客们此番赴宴,本就分存了醉翁之意,酒足饭饱后,捱不住,就有人逮小童调戏。   这一天,早清了鼓奏的老壮之徒,一应用眉清目秀的留下来使唤。李家班的孩子们除了在台上唱戏,亦有安排在台下端茶送水照应宾客。   事前,这些伶童早被训斥过,不能违拒请来的客人,坏事了,要打出去卖掉。   ……被摸小手,亲脸蛋,抱了在腿上对嘴灌酒,又惊又怕也不敢逃,颤颤含泪的畏惧摸样只激得欺负他的饕客们食指大动,觉着新鲜有趣。   岂有此理!太过分了!李湄玦心里冒了火。   李家夫妇却眉开眼笑。   李湄玦看见爹娘脸上堆笑,在人群中来去应酬,心口堵得发闷。忍了又忍,终忍不住,李湄玦一身簪羽披锦的戏装顾不上脱,握紧了手里的剑大踏步走过去。他想拉开被欺负的师弟,想大吼一声"都给我散了",想上去和爹娘讲明理……但是,眼前人影幢幢,视线竟忽然模糊。   谁?三四人围了上来,李湄玦手里的剑下意识就挥出去!人躲开,似乎在笑……谁?我怎么了?呜……王旭安吗?混蛋……呃!   舞台上耍的刀枪再逼真,也是假的,没有开光宝器的锋利。   李湄玦,被下了药。   有人抢下他乱挥的假剑,随手扔掉;有人打了他腹部一拳,把他扛在肩头;几个人笑着踢开了李湄玦住的房间,灯亮了。   房间里乱,外面更乱。   本来说好会上台秀戏的李湄芳竟然放鸽子,说身体不好了!   不满的叫嚣,说要入房搜人。这留下来的无赖子弟,大半人都是平常恩客,少不得在李家班上下花过银子的,如今见李氏夫妇做低服软的样子,更放肆起来。其他的人俱拍手起哄。   更有人抱了觊觎的伶童,欲行无耻之事。   场面失控。人的意志是会传染的,糟糕的行动,更是瘟疫,蔓延很快。李家院成了寻欢的倚翠楼。   台上没人在唱戏了,客人们跳上戏台,老鹰捉小鸡,将四处跑的伶童抱个满怀。追截和躲避中,撞到乐器,发出刺耳的凌乱声音。   到这地步,李氏夫妇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在他们心里,之前难道没有一丝想到,会演变成这样的结局吗?   李湄芳的房间是正对着院子的,外面的闹,里面怎么可能没听见。   门打开了,他穿着白色长袍,鼓鼓荡荡,长发披散,一副病容,眉眼间透出疲累的死意。   很快,有人发现了他。   现场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这个单薄柔弱又站得笔直的人身上,李湄玦身上有不同于平常的气息,他淡淡一扫混乱的场面,眼睛里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但是每个被凉水般的目光扫过的人,都被冰冻住似地,感到了森森地冷意。   天上的云迅速地卷到一起,已经看不见月亮,风一阵紧似一阵,刚被放出来似得,扫荡着浑浊的小院,从人身上蒸发出来的酒意和欲念一瞬凝固。   李湄芳对着这么多看着他的人一笑,他甚至没有去瞧站在边上,呆若木鸡的老父老母。他的目光明明既清又空,空荡荡得shen人,但又有说不出的媚意,勾得人站立不住。   "你们,谁要找我?"轻飘飘的声音晃了一圈,不响,但似裹在风里回旋,痒痒地飘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李湄芳又一笑,"以后见着我就困难了。"   他的房间里没有电灯,一个这么样的人立在黑漆漆的门洞口,衬着满院的红灯笼,说不出的阴森和诱惑。   有人咽了口水,忍不住上前,着魔一样迎上去……   那一夜,有黑隆隆的地狱瘴气笼罩了整个李家院子,天明不散。   第四十章:罪火   ……   被设计了。   意识昏扯之际,李湄玦咬了下舌头,舌尖的疼痛和血腥刺激清醒。   几个公子哥没想到李湄玦还会反抗,被几下拳脚吓唬到,纷纷抱头后撤。   "王旭安,你不是说肯定安驯吗?!又撒了野蹄子了!"   "药是你们给的,我可不知后劲……"   "药没问题,又不是第一次用,烈着!都灌完了?"   "还有一点……"   "别人用一点就化水,我看李三弟弟三倍也不够,王旭安,你可享福!"   "哈哈哈……"   "王……旭……安!你给我下了什么药?"李湄玦咬牙切齿问,抵着床栏站起来,眼睛红得快滴血。   王旭安不紧不慢上前几步,温文尔雅地打了个揖,竟毫不羞耻地道:"三弟放心,无伤大雅的药,并不伤身,但为纵情。此番是王某的错,实在推脱不过众位兄弟的情,只好委屈弟弟了。"   "王兄嘴巴真刁,分明是欠了赌债,要借花献佛,拿人来抵。可不是坏?"   "李二姐的婚事,李家夫妇都交给王兄一手操办了,真成了,可是天大的好事。三弟弟谅也不会真怪。"   "这事做绝了!难为你怎么想到。"   "托各位哥哥的福。"   "这是,没有邱少牵线搭桥,我们几个又帮忙说项,那样的大户人家,怎么会娶个伶人?还愿意帮忙脱籍,真是有情有义了。"   "……你们,你们说什么?!"二姐姐不会同意嫁的,绝对不会!二姐姐……对大哥……   没有人理李湄玦,他们远远立着,冷眼看李湄玦耐不住药力的丑样,连走路也不会的野猫,就不用脏了他们的手。   不知是谁点了一下头,得到示意的几个人围上前。李湄玦哪里肯就范,他心里有不甘,有不明,有愤恨,有不屑……但是,手被抓,脚被抓,嘴巴里被灌的是剩下那壶酒。   李湄玦记得那酒壶,记得拿酒壶的手,记得手的主人……王旭安!王旭安,我虽未倾心付你,但是相处年久,就算养条狗,也有了感情!你狠心若此,我李湄玦瞎了眼,竟不查至今!心里恨意充盈,一口咽不下的血气突上喉咙,合着之前咬舌时的血一起流出……分外惨厉。   被压在罗帐床上,予人玩弄……李湄玦的心,空了空,眼睛缓慢地闭上,一滴泪顺着倔强的眼线淌下来,再无泪意。   李湄玦的急和恨,一丝不漏地过到陈玉绘身上。陈玉绘身心俱焚,难以承受涌荡的痛楚,心中闷着千万言语想吼叫发泄,却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玉绘忽然发现自己脱离了李湄玦的身体,床上的身体遍体狼藉,没有声息……陈玉绘下意识抬手去擦自己的眼角,哪里有泪,手指触不到脸,根本没有形体,像漂浮的一缕人魂……   李湄玦脸上的泪痕已干,忽然睁开的眼睛,里面又阴又冷,比绝望走得更远的是仇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转向陈玉绘所在,似看见,似没看见。恍惚的嘴角翘起,带着自嘲的悲悯。这是个才十五岁出头的孩子啊!   雷声轰隆隆,闪电的光亮震得门窗簌簌抖动。陈玉绘受惊,心陡然要跳出胸口。   这里是哪里?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像一抹魂魄跨了时空闯入?   外面响起几声惨厉的尖叫,房内的兽行在继续,陈玉绘没有形体的身体推不开人、喊不出话,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一切都是假的吧,是梦吧?入了谁的梦!陈玉绘疯狂地想。   念头一至,没有重量感的身体竟穿透墙壁,到了屋外。   电闪雷鸣。雷神的车子架着千军万马从头顶碾过,闪电似从天尽头纵下的鞭子,要把大地抽裂,没有下雨……风很大,简陋搭建的戏台都快要被吹得晃了,地上的泥土、灰尘、落叶打着卷儿绕向墙根,间或几件不是道谁仓促间脱下来的衣服……   陈玉绘往前走了几步,懵然的目光顺着杂乱的庭院逡巡一圈,看见王旭安靠在李湄玦那停房子的门侧,一副懒懒的样子。   陈玉绘本能地想上前,一个惊雷打在他面前,陈玉绘直往后飘了几步,再看王旭安时,脚步不再挪动。他从不知道王旭安坏起来,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一个人,果然无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此刻的王旭安看起来如此陌生又遥远,像隔着一个世界。   自己是死了吗?陈玉绘仰头望天,天上黑云翻滚,厚实又混乱的颜色,要把一切都卷席的黑,厚重又恐怖。   吃了那么多禁忌的药,下了死手折腾自己的身体……死了,是很正常的事情吧?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陈玉绘茫然无际地四处看……李湄玦!是你带我来的吗?是你吗?!……   无措的手抚到肚子上……生命,自己从未想过这是一个有血有肉,以后会走路会开口说话会有感情的生命……不是它自己选择要来这个世界……不是它的错……即使此刻,也能感觉到不知真假的热度和萌动……陈玉绘浑浑噩噩地思绪是被又几声的惨叫惊醒的。   这个园子……越过戏台,暗灰的帷幕整个被风吹起来,可以看见里面几对正行禽兽事情的男人们,无一例外地围着几个年轻的宠伶……惨不忍睹的画面……被玩弄的人皆遍体鳞伤,哑着脖子嘶叫,掌控主导权的人正拿着戏房里的各色道具混用在少年们身上……陈玉绘看见了那些器具上的血……   混乱了……完全失控的狰狞场面……陈玉绘胆颤心惊地陡然回头,他看见了身后黑漆漆的门,门里面似乎有很多人……门口晕着两夫妇,不知道被谁踢打了,额角有模糊的血迹。   陈玉绘走到门口,才发现那黑不是真的黑,里面尚点着灯,灯油将尽,光线明灭昏暗,像笼着一层暗浊的纱幕。   房间里陈设很简单,入目就是一张大床,像专门为了尽情欢愉准备的大床。此时,床上床边都是赤诚袒露的男人,他们围绕着一具极尽妍丽和芬芳的肉体,像神一样膜拜、抚摸、亲吻。   这具身体犹如暗夜盛开的硕大花盘,吐露惑人心智的香气,展露妖娆的姿态,大方地舒展开每一个趋近的人……身体的主人坐在一个壮硕的中年男人身上,还仰着头和后面的人接吻……   李湄芳……李湄玦重病垂危的大哥,怎么忽然变了样子?看不出是个手难提物、食不下咽的病人……   第四十一章:家散   三四个人直躺在大床上,李大芳横趴在这些迎接他的身体上,以肉身为铺,两条腿被夸张地掰开,两根阳具同时侵进被玩弄得快合不拢的穴口。李湄芳受痛,不住尖叫,但是无论他叫得媚、叫得响,还是叫得惨,只激起男人们占有的兴致。他并不能叫上多久,嘴巴很快被征纳利用。   不堪入目的房间,诡异、阴森的房间……所有人都不说话,目光没有灵气,死死盯着猎物,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不正常情绪……只有无止尽的呻吟、喘息、尖叫和身体摩擦的声音……   怎么了……所有的人都……   一种冰澈的寒意侵袭入骨,陈玉绘闭了眼,飞快地跑回李湄玦的房间。无论为什么发生,发生了什么,他想守在他身边。   天上又打了几个响雷,大雨倾盆而下。大雨阻了几位大人的归途,天已经透出朦胧的天光,大家在客房里品茗闲聊。衣冠清楚、举止有礼,浑看不出一刻前在内房是怎样的奇淫放诞。   此刻的内房,仍一片狼藉,闷臊的热逡巡不去。床上被破布一样扔着一具使用过度的身体,指尖动了动,迷茫地眼神回归清灵,四处转动,听见外厅有说笑的动静,眉头不禁微皱。   陈玉绘站在床边定定看着李湄玦,李湄玦看不见它,它又做不了什么,一咬牙,重新覆进李湄玦的身体。   想是人处于极度的痛楚、震荡和虚弱的时候,命魂的抵抗力低,很容易方便附身的魂魄进出。李湄玦闷哼一声,缓缓坐起。   四肢五体无不酸疼,但是李湄玦咬紧牙关,没有再发出一丝声音。他看也不看身体的狼藉,捡了衣服披在身上,轻步走到门边。   门外就是厅座,门没有关紧。厅座里的诸位享得一夜厚宴,此时皆心满意足,愉快地交谈,哪里想到李湄玦已能醒过来,并在门后听。   到底他们要把姐姐怎么了?!昨晚偶听的疑惑重重压在心上。李湄玦一心焦急烦乱,只想知道更多的事实。   外面几位却没有入正题,把太原城里的风物名声、美酒佳肴、名士风流尽数了一遭,颇为合契。   等转到李湄玦想听的凤毛麟角上,李湄玦的腿发抖着都快站不住了。   "小弟昨夜听诸位兄台几番提了城外李家,不知这城外李家是何来历,和这李家班又有何瓜葛?"   "这我等也不甚明了,只道这家有钱有势,李家老爷在京城当过大官,回乡养老,族中尚有人在京城任职,行事低调神秘。这老爷年逾六十,身体还硬朗,子侄不忍他孤寡一人,商议着娶房姨娘在旁看顾,好叫放心。这老爷也奇怪,说了'李家唱戏'四个字,合这城中除了李家班还有哪个?刚巧有个二姐姐在,邱少和王爷听说了,一合计,就帮忙说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伶人终身不得脱籍,这李老爷必有手段,才能抹了李二姐的伶籍,足见诚心。"   "就是这个说法,还要明媒相聘的。这桩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李家老爹老娘欢喜不极,哪有不同意的?只是知道二姐姐性子烈,应虽应了,并没说开。"   "迟早的事。好事定在哪一日,我们也好一起去讨杯喜酒。"   "这个,你们去问旭安兄,他最清楚了。"   "旭安兄是怎么了?只喝水,不说话。可是心疼三弟了?你护了他两年,足见恩情。瞧他哥哥,入了这门,都走这路。今次是你与我们赌输,偿了赌债,又得银两,仍是赚到。大家都是兄弟,一条心,以后岂会不帮衬三弟弟?难道你真的想纳他为妻不成?"   "哪里?说笑了。在外的不过是玩意儿。娶妻娶贤,当然要找个相当的淑女子,家里可只我一个,等着开枝纳叶啊。"   "哈哈,旭安兄有才有貌,未来嫂夫人必定是个佳人。只是,三弟性子烈,昨晚……"   "他性子再烈也没有他姐姐烈。不过是个理,明理,则合。若撒泼打闹要挂绳上吊,也没意思了。"   话在耳边,不是王旭安含笑而语是什么?李湄玦心里彻头彻尾浇了凉水,冷了,冰了,醒了。   可惜他不能不顾一切,拿柄剑出去,把外面道貌岸然的人都砍了。他不过是个戏班子里的十五岁少年,此刻手脚无力,出去只会受人折辱,于事无补。李湄玦抱着膀子,滑坐在门缝墙角。   天光大亮,雨霁天晴。外厅的人整衣拂袖,互相拱手道别,自走自了。门似乎被谁敲了敲,推了一下,但没有人进来。外面,很快静下来。   过了很久,院子里有了人声,一径的哭闹斥责,分外嘈杂。   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精神,李湄玦高烧得两颊嫣红,不顾不适,一一穿好了衣服,推门走出去。   门外一夜的风雨后,空气清新,天上云层退去,太阳露了脸,这是新的一天。不过一夜,却似隔了经年。李湄玦被阳光刺得晃了晃。   院子里,有人在打扫,房门口,一个小童怔怔站着,失神落魄,眼睛哭得通红,在晨风中瑟瑟发抖。李湄玦解了外衣披在他身上,小童扬了扬头,张了张口,忽然倒下去。   李湄玦把人带回房间。都是平常在一起玩闹的"一家人"啊,此时再见,是天塌了,世也变了。李湄玦看见爹娘在大哥房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悔不当初的样子,心里不禁气忿。自作孽,不可恕。   李湄芳披着亵衣,眉目葱茏依旧,没有丝毫被蹂躏得不堪的样子,唇边浅浅笑,看什么都极淡的眼神,任爹娘说什么,都应一句。   最奇怪的是坐在椅子上的二姐,傻愣愣地僵硬坐着,看见李湄玦进来,歪了歪头,像看一个陌生人。   "二姐姐,她,怎么了?"顾不上质问爹娘,李湄玦不安。   "傻了,傻了!造孽哦……"李妇拧了一把鼻涕,双手拍着膝盖。   "嘻嘻,傻了,傻了……"李二姐平时最锋利最精灵的一个人,此时似丢了三魂六魄,一副娇憨的样子。   "傻了好,傻了,妹妹就不用嫁了。"李湄芳仍旧笑嘻嘻地看着李二姐,对着她轻轻道。   "弋儿要和大哥在一起。"   "大哥留不了多久。"   "弋儿就随哥哥去,嘻嘻……"   这一大一小互相看着对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不管旁边的人什么反应。   李家爹娘哪里不知道二姑娘对他哥哥的痴念,但觉晴天一个霹雳,比昨晚的事还让他们受刺激。   第四十二章:代嫁   "这可不行!你们都走了,剩了我们两老怎么办?"   "城外李员外家的婚事也不能拖了,春弋,你可要好起来,娘连定金都收了,日子也定了。你这会子这个样子,娘可怎么办啊?"   "退回去。"李湄玦站到哥哥面前,眉头一挑,厉声对爹娘道。   "退不回啊,你不知道这阵子的窟窿,填进去了多少,大半换了欠债,剩下的花在了昨儿的席上。哪里还有什么剩?三天后,就要过来接人啦!"   "人一定要送过去。签了契画了押,有凭有据的,李员外家我们惹不起,弄不好,要吃官司坐牢……"   李湄玦嫌恶,且不说这是他的亲爹娘,就是说是假的,他如今也信了。哪里有这么对子女的爹娘,糊里又糊涂。   "我们逃就是了。"李湄玦想不出其他的法子。   李家爹娘面面相觑,噤声。   "这一大家子,上下收拾,不得花个一两天?"李家妇嗫嚅。   "我走不了了。"李湄芳忽然道。   "大哥?"李湄玦惊慌。   李湄芳说话无不微笑,无不带着死气,看着他就觉得心都凉了。   李湄芳又说:"二妹不会走。你……我们都走不了。"   想来想去,没法子,只好去收拾细软,李家爹娘剩三个小子在房内,偷溜了出去。   李湄玦看看哥哥和姐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春弋除了手腕部有勒痕,眉眼带桃花,似傻非傻,看不出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李湄玦这时候并不知,李春弋是天明时候被人从李湄芳的床底下拖出来的,堵了嘴巴,绑了手脚,颈后还有击伤,虽胡乱绑,却非常结实。这李姑娘在床底下听了一夜的壁角,出来就疯疯癫癫了。   李家班彻底垮了。名声坏了不说,舞乐班外聘的人卷了值钱的财物溜了,下面受挫的伶童三三两两逃了散了,留下的非傻即疯,一问一戳就掉眼泪。   这一两天收拾下来,王旭安没出现,倒招来了县丞。官差守了李家班的院子。只道,即是李员外的亲家,少不得在下念旧情保诸位个平安。   原来,有欢客担心事情闹过了头,李家班真要出逃,这桩婚事黄了,受累一票人,就托人带了消息给县老爷。不想,这城外李家真有背景,马上有官差登门护驾。   这下,李家夫妇是又悲又喜。喜得是得大老爷如此看重,是从没想到会有的事,说不定戏班能有个转机;悲的是二姑娘疯疯傻傻、痴痴颠颠,对方不满意,问罪起来,可不是死罪?焦急无奈,没个商量的人,竟又找上王旭安。   正在家里庭院悠哉画美人图的王旭安想了想,给了句话:"三弟弟最是重亲重义,求求他,或许便肯了。若真送二姐去,大家都有麻烦。"   一场风流宴,一谱错鸳鸯,王旭安没有想到这场风波会惹出一系列的后续。在他看来,不过是走过路过的一场风花,抖抖衣服,可以不留痕迹。   以家人的性命和前途相迫,爹娘涕泪相求下跪哀肯,李湄玦没有退路。   再不济,也是亲生父母,有生恩养育之情。李湄玦更不想,大哥和二姐再出事,点头应允。城外李家,他还有印象,昔年,与小乞儿折花,爬墙掉进一个院子,见过李园的老爷。   难道一切冥冥中自有注定?别人不知道李三弟误入李园的事,李湄玦心里存了份愧疚,无巧不成书,城外李家莫名找上他李家戏班,肯定有前因,说不定这前因就是自己惹下的。李家明面上找二姐,说不定寻的就是他。   如果自己一个人,能救全家,他一条贱命,也值了。李湄玦想。   临行前,李湄玦穿了红色的喜服去拜别大哥和二姐。   脚才刚进门,床上的大哥就笑:"弟弟要嫁了。"   "弟弟……弟弟……好看。"二姐点头。   "以后,再见不到了,各自保重吧。"李家大哥笑眯眯。   "大哥……"李湄玦听得心惊,"你说什么?你和姐姐都会好起来的。日子……还长。"   "好弟弟……你也苦。哥哥是不想活了,心里有个人,即使知道并非良人,却情根深种,得不到,放不下,离了他后,哥哥这命就半吊着。"李湄芳垂眸低首,"如今,算遂了愿了。"   "我左右和大哥一起。"李春弋痴笑。   每一言都暗含不吉利,李湄玦手指握成拳,他穿的是新嫁娘的女装,环佩叮当,金珠垂帘,这时候晃得眼前也看不清了。只觉心酸讽刺,命运无稽,却不得不一步步走下去。   当即,揽衣跪下,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大步走出去。   生也好,死也好,和也好,分也好,他想护着这个家,护着他的亲人。   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吹吹打打的护嫁队伍绕了几圈街市,进了城外李家。门前石狮子挂彩,车马林立,十分热闹。   李家班门前的官队随之撤了。   洞房花烛,红罗高挂,新娘子跪在新郎官面前。   李家的老爷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他本来不想再娶妾氏,奈何儿子侄子三番四次提,就想起昔日园中曾得一见的李家小童。   李湄玦小时候做旦角养,扎辫子,垂香珠,穿罗衣,被看成"姑娘"并不奇怪。这李老爷并没有想到,有一面之缘的小童不是李家姑娘,而是李家小子。   这门亲,结错了,人,却是找对了。   经此一变,李家宅院里没有多一位小姨娘,反而多了位小公子。李老爷说,即是同姓,本是一族,遂收了李湄玦做干儿子。送了不少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分付予李家班。   契兄契弟干儿子,这里面层层意思分明。   李老爷虽然慈和好讲话,李湄玦不愿,就没有碰他,但是,男人眼里的欲望,李湄玦不是看不出来。他已经落进别人手里,时间只是早晚,人家愿意等,是给面子。男人虽老,心计却重。李湄玦进了李家园,再出不得园中一步。   太原城里,出大事了。瘟疫。   说瘟疫,范围却不大。几个常混迹花街柳巷的公子爷得了奇病,浑身冒痘,肉溃腐烂,医生说尸毒。和这些得病男子欢就的相好,也传染此病,状况不一,一时人心惶惶。   连着病了十几个,死了四五个后,矛头指向了李家班。生病的人有大半是那一晚欢宴的宾客,是亲近过李大芳的人。衙门里面立了案。李家的求命信送到了李湄玦手里。   第四十三章:人亡   李老爷说:"我已经退隐养老,这些事不该我管。但你即是我半个儿子,我怜你伤心,总不好视若未睹。"   李老爷说:"你大兄已抓入狱,这些事,数不清楚,也脱不了干系。毕竟牵连了十几条人命。你……心里是如何想?"   "但请爹亲怜惜儿子,湄玦以后定百孝百顺,侍奉左右。"李湄玦伏地磕头。   李老爷忙扶了他,把着他的手道:"你是明媒正娶嫁进门,既算我半个儿子,也……抵半个妾氏,你可明白?可……愿意?"   李湄玦心里一百个不愿,但只咬牙,强行点头。   "好,好,这就好。"李老爷眉开眼笑,捏住李湄玦的手。   镇上的死病在继续,男男女女,陆陆续续,死了快二十几个,都是素行不良,尽遭唾弃的。尸体皆拉出外城,焚烧坑埋。   李家大哥吃了几天牢饭,但放出去,县丞发告示说,天热暑毒,瘟疫流行,与人无尤。   李家园内,老树逢春,花意盎然。   话说这王旭安色胆大,人胆小。见三五契弟,七八好友尽皆赴了黄泉,心里日日不安,吃不好睡不宁,整日躲在宅内,这天,听说青帝庙的道友远游归来,马上迫不及待地寻了去。   青帝庙的这位道友叫归阳,是王旭安早年结的善缘,道不是什么好道,但颇有些法术,熟奇门八卦,喜欢磨药炼丹,和王旭安脾性相合,常有往来。这道士也奇怪,喜欢住在和尚庙,跟在和尚屁股后转。   归阳道长听了王旭安所叙,掐指一算,测到因由,说有执念过深的死灵作祟,愿走上一趟帮忙收服。   王旭安领路,到了李家班。道士拂尘一挥,院子上空就显出团团黑沈死气,王旭安吓得手脚发软,不肯再走进去。   归阳道长拿出个紫葫芦,边念咒边甩着拂尘进院子,黑气尽数入了葫芦嘴。"孽畜!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一声惨叫,一副黑白枯骨流云一样飞进了葫芦。归阳道人堵葫芦嘴,把葫芦挂在腰边,这死灵生出没几天,新鲜着,恰可入炉子炼药。被他撞上,可惜了不能投胎。   "大哥!"一个女子拿着剑,抱着一具尸不像尸的人形物跳出来。   "无量寿佛。姑娘,这是何必,哪里还有你的大哥?"归阳劝道。   "是你害死了我大哥!"出来的正是李春弋,双目尽赤,极尽悲伤。几日来的,浑浑噩噩已然褪去。   "姑娘称谎了,你大哥明明十日前已经死了,你不是亲眼所见?如今诬赖贫道,不好,不好。"归阳道长摇头。   "啊,啊……大哥……"怀里的身体落在了地上,李春弋抱头呻吟。没错,她是记得,宴客那天下午,她去给大哥擦身,见大哥吐血而亡。她不肯信,仍帮大哥换了衣服,喂了药。   如果大哥死了,怎么会张开眼睛叫她弋儿,怎么会砍晕她把她藏进了床榻下,混乱的请宴晚上,如果不是大哥,又是谁迷惑了众人?大哥若死了,这几日轻言浅笑的相伴,是什么?死了么?怎么没死?怎么就死了?哈哈哈……   "姑娘节哀。"归阳道长叹息。   院子里的人都出来了,院门口也堵了看热闹的人,王旭安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里,翘头往里面看。   李春弋悲伤过度,脸上神色比痴傻更疯狂,令人害怕,指着剑对靠近她、想安抚她的人道:"不许靠近,走,走!"   地上那具尸体,青青白白,有些肿胀,十指尽黑,眼窝深陷,脸部和手臂上裸露出来的皮肤上,看得见一个个扩大了的腐烂瘢痕,分明是个死了多天、在房间里闷坏的尸体。真是那个娇柔标志的李家大哥吗?众人捂着鼻子,切切私语。   但见李家二姐紧紧把尸体捂紧胸口,惨淡地尖笑了声,茫然对着虚空道:"哥哥,弋儿说陪着你的,你等等弋儿。"话说完,横了剑就往脖子上抹,当场血溅五步。   血,当然不会溅到道法高深的归阳道身上。李家母哭着心肝肉,李家爹懊悔地跺脚自责,旁观的人无不侧目惊心。归阳道长淡定地拿出葫芦,又收了新生魂魄。摆摆袖子,走出院子。   王旭安目瞪口呆地跟在旁,惊道:"真是鬼?"   道人笑:"这世上哪有许多鬼怪,只不过一些执念罢了。"说完,扔给王旭安一个开过光的金钱坠子,道,"平安符一个,可辟邪秽。王兄前生积福,今生福缘深厚,避凶趋吉,不在话下。切忌行事勿尽勿过,洁身自好,自保平安。"   王旭安诺诺称是。此后三四年,真的抱了书,清心寡欲起来。   话说,李家班遭逢变故,再不能留在太原城,戏班子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零落得差不多。老夫妻俩无颜见三儿,但留了书,托人递到李园,嘱小三子好好照顾自己,便不知了去向。   李园的陈老爷把李湄玦当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坏了,对这个干儿子是宠爱非常。   事有两面,这陈老爷宠起人来有个毛病,不知道是以前官场积郁留下的,还是长年习武的坏习惯,在床帏之间,喜欢又打又骂玩调教。年岁见长,气力不济,手段便阴狠,常拿了各样器具练房中术。事后,次次对着遍体鳞伤的李湄玦痛哭流涕,跪地道歉,一定要让李湄玦拿鞭子打他一顿才罢休。   陈家败落的消息是一个字都没漏到李湄玦耳朵里,他在这边苦熬,哪里知道要守护的人俱已死了,连魂魄都入不了轮回,被道人收去凝丹。   李老爷耽于房事,不到半年,身体骤衰。家里人悔不当初,直道找了个狐狸精进门,对李湄玦是处处刁难。李湄玦知道李老爷活着,他尚能活一天,李老爷死了,他也活不了。心里,竟盼起死来。   半年后,李老爷果然不负众望,死在了李湄玦身上。李家的人恨不得把李湄玦抓起来剥皮抽筋津猪笼。李湄玦逃到后花园,瞧见一口井,就跳了下去。   李老爷留下话,让干儿子陪葬。几个亲儿子围着古井,叫人打捞,偏捞不上一丝头发肉末,只拿了李湄玦的日常衣物,同葬了祖坟。   不想,这李园建在火龙穴上,这口井竟直通地气。李湄玦掉进去,漫黑无际,不知道飘了多久,周边火热沸腾,尸骨俱被烧融了,团了精魄,裹在地气里,浮浮沉沉,吸收地脉灵气。不过数十天,便凝形聚魄,飘飘荡荡飞出了井口。   第四十四章:雪魅   李园里的人都走光了,一片死寂。   李湄玦想回李家班看看,但是他的魂魄微弱,不能离开地穴太久,只能飘荡在李园四周。   一天天荡,时间过了多久,并不知道。一日,下了雪,李湄玦恋着雪白不肯回井,在墙头上晃,远远看见一个背着破粮袋的小乞丐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直走到李园边上,双手在地上挖了几把土,把土叠在一起,拍成馒头包状,往土堆上插了三柱香,嘴巴里念念有词,拜了又拜。   这小乞丐是昔日同李湄玦玩在一块,常同李湄玦往城外钓蛙,李湄玦误闯李园时,他守在外面的那个小伙伴,大概近日听说了李家的事,知道李湄玦死了,诚心找过来祭拜的。   "……快过年了,小三子,我来给你上柱香,你别见怪啊。要是那时候我拉住你,或者员外官老爷问我的时候,我没报出唱戏李,就没后边的事了。都怪我,都怪我……"小乞丐抖索嘴巴,念道,"如今李家班散了,你爹娘不知道去了哪里,你在下面,有哥哥姐姐陪着,应该会有照应。我来给你烧纸钱,你在下面,想吃什么了就去买了吃。"   "爹娘……哥哥……姐姐……"李湄玦急,想上前问个清楚,但小乞丐怎么会看得见李湄玦。   小乞丐烧着纸钱,没有风,纸钱却飞得到处都是,小乞丐看着,害怕了,喃喃:"小三子,我知道你有冤情,可是我帮不了你啊,园子里的人都去了京城了,欺负你家的人也得怪病死了大半。你别找我,啊……"顾不得没烧完的纸钱,小乞丐跺跺脚,转身跑了。   闪着火星的纸钱,在满是灰白的世界里飘,李湄玦怔怔发呆,姐姐……哥哥……都不在了吗?什么时候的事?呵……哈哈哈……如果鬼能流泪,李湄玦现在已经泪流满面。   李湄玦抱着膝盖,靠着小土包坐在雪地上。火星早熄了,雪层层落着,落不到他的身上,直坐到第二日,土包只看得见个头,上面插着三支没点完就灭了的香,被风吹得歪斜。   雪下了几天,李湄玦就在坟头上坐了几天,他的身形有点恍惚,吸收的地气不够,魂魄便飘荡起来,偏偏李湄玦失心落魄,什么也不想,动也不想动,竟连井穴也不归了。   就这么消失,也不坏吧。李湄玦忽然死无可恋,对自己嘲讽地大笑。他这一生,做过什么,又为了什么呢?何必……他如今这副鬼样,一个人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爬回人间去怨报怨,仇报仇呢?李湄玦好恨。   恨天,恨地,恨自己!哈哈哈……   雪停了的一个早晨,李湄玦大致知道是节后的日子,因为除夕当夜的喧嚣热闹感染到这荒郊野外了。   寂清的天地里,出现了活动的人迹。   天气很好,太阳的金光罩着雪白的大地,天地一片宁净,纯澈无瑕。   远远地,一辆车驾了过来。车赶得有点急,马在宅子门前的下马石处跳脚停住,车子便不再上前。   车厢的后帘子一掀,跳下一个大脚婆子,抬头一看府邸,顾不得面前是什么地方,抬脚就往里面走。   马夫吆喝一声,拿起别在腰间的酒葫芦,顾自喝酒,浑没注意到,车厢的后帘子又一掀,一个穿着红袄子的小公子跳了出来。   原来这车子是护送在亲戚家住了几天的陈家小公子去别院和爹娘会合的,陪伴的老妈子出门多喝了几盅茶,才出了城,就急火得要排解尿意,这荒天野地的,哪里来的端正厕所?老远看见个宅子,顾不得是什么地方,就一径赶了来。这会子,冲进弃置的陈宅里去了。   这小公子在车里坐得闷,毕竟孩子家,一时好奇,就跳下车张望,看到个抱成团的模糊人影,摸了过去。   李湄玦哪里想到,时至今日,会有"人"和他说话!裹着红棉袄的小少年站到眼前,李湄玦才呆愣地抬起双眸,不可置信地眨了又眨,盯着看。   "小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小孩指着旁边的李园道,"这里是你的家吗?"   李湄玦怔怔点头。   "你穿得这么少,不冷吗?"少年皱起鼻子,拉了拉李湄玦的衣服。李湄玦呆然,这个精灵似的小人不仅能看见他,还能抓住他幻化的衣服。   李湄玦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瑟瑟飘飘,加上近乎发青的肤色和愁苦的眉眼,果然可怜。   少年见他不说话,伸出手碰了碰李湄玦,马上缩回去,自言自语:"啊,果然冻坏了。"   温暖的触觉……人的气息……活着的人……李湄玦骤然苏醒般兴奋起来,眼里有了春水的神采,脸上有了僵硬的微笑,甚至心也剧烈地跳动了,如果魂魄有心的话。   李湄玦闪电般抓住了少年抽回的手,抖了抖嘴唇,冒出几个字:"你,陪陪我,好不好?"   很冰冷的手,钳得紧,像抓住唯一的稻草。少年的心里浮过疑惑和不安,但是看到李湄玦的眼睛,没有抗拒地点了点头。   李湄玦说话的声音又细又轻,像个胆小的人用尽了力气才从心底里抽丝出来一缕气息。只才说一句话,脸已经红透了,眼睛里紧张又期望、脆弱又胆怯,睫毛颤颤地发抖。   真可怜……少年忍着冰冷的不适,在李湄玦身边坐下。如果自己跑开,这个人会悲伤得要死掉吧,不由地这么想。明明是不认识的人,见自己点头,竟然开心得快哭了……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李湄玦润了润嘴唇,抓着少年的手,他想问,小哥,你怎么能看见我?我都死了好一阵子。可这么问,无疑会吓到人,会跑过来说话,摆明误认他是个人啊。李湄玦生生把这句话吞回肚子。   "啊,我要走了。"少年忽然挣开手,跳了起来,"奶娘回来了。"   李湄玦回过头,果然看见李宅黑洞洞的大门里,跑出个跌跌撞撞的老婆子,不知道撞见什么,还是自己吓自己,被吓坏了,脚步跟抖筛糠似得,抱住车辕子就爬了上去,一个劲地催,走,走,走,不干净的地方!有鬼啊!   本来有阳光的天和地也似忽然布上一层阴霾,暗暗地有些阴郁。   少年挥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跑,但是马车更快地走了,谁也没发现他,把他丢下了。   少年愣愣地停住脚步,盯着消失在白茫茫天地里的小黑点,转过头,狐疑地看着单薄得立在风中,默默看着自己的小哥哥。   小哥哥头发乱衣衫破,一副自嘲的寂寞表情,失魂落魄的样子,在他的脚边,是一个类似坟包的土堆,上面插着熄掉的香头,雪面上可以看见一星两沫未烧尽的纸钱……   少年心里猛得一抖,意识到什么,脸色刷得变了,眼神逐渐冰冷。   天上起云,地上起雾,阴影罩过来,掉下了雪子,又落落地飘起了雪。太阳还在头顶上,光芒深一阵、浅一阵,覆盖世界。   太原的冬,很少像这一季,会持续地下这么长的雪,埋得这么深。   第四十五章:新友   "你不是人?"少年的声音因为害怕有点涩哑。   李湄玦说不出话,他想答,我是人。但,分明,已经不是。于是,他感觉眼睛里有湿气。   少年握着拳头,往前走几步,在他面前停下,咦了一声。   "鬼,也会流眼泪吗?"少年疑惑地瞅了瞅李湄玦的脸,沾了一滴长睫上落下的水,放进嘴巴,"咸的……"   "你是人?"少年扔了害怕,转而狐疑地问,"啊,对不住。"   随便怀疑一个人是鬼,是很不礼貌的事,何况,这个人还没和他生气,只是又委屈又寂寞又伤心的样子。少年很快握住新朋友快冻僵的手,"我不是故意的,只不过……经常被精魅鬼怪捉弄……"少年咬了嘴唇,不自在地道。   原来是个会通灵的小孩,怪不得……我真的不是人啊……李湄玦只是反握住友好的双手。   一白一红,两个小人站在冰天雪地里说着话。   "我叫陈玉绘,你叫什么?"少年仰头问,他才十一岁,眼前的小哥比他高。   "李湄玦。"咧出一个尽量温和的笑。   "这里很冷,又下雪了,我们进房子里面避一下吧。"   "啊,好。你的家人……"   "他们没那么笨,会找来的。"   "哦。"   陈玉绘知道家里会派人回来找他,但是没想到,找他这个丢失的小公子并不那么好找。   李园里面没有人,没有人的地方,杂、乱、脏、没有生气。李湄玦不想他的新朋友看见的是一个弃置的破落院子,所以,虽然是一只法力很弱小的新鬼,他还是竭尽所能地用意念清扫了宅院,燃起了熏香,备好了香果。宅子里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   "你的家人呢?"在李湄玦陪伴下,走进庭院的陈玉绘问。   "都死了。"牙缝里出来的话,夹着丝冷意、恨意和狠意。李湄玦醒觉后,马上换一副面孔,牵着小伙伴,笑盈盈地道,"不说这些,我好久没看到人了,我们进房,你陪我好好说会儿话。"   陈玉绘愣愣点头,知道有什么不对,但是察觉不到恶意,反正,冰天雪地,不可能一个人回去,只好,在这里等着了。   装饰得很漂亮的屋子,花红柳绿,堆满了珍奇的器皿,挂满了好看的图画。   "这里是你的屋子?"陈玉绘好奇地问。   点头,"我住的。"李老爷金屋藏娇,对李湄玦自是捧在手上、含在嘴里,什么好东西都往他房里塞。   这处李宅选址的时候已是古怪,是风水中三界外的混沌地,易聚精魅鬼魄,非大吉即是大厄。当初,是李老爷认为自己福运深厚,定要泽及子孙,一意选定此处。   谁料,没住几年,真出了事。李老爷死后,李湄玦被逼跳井。宅子里的人举迁,觉得十足晦气,要紧的带走几样,其他的物件基本没动。   有偷窃的贼进来过,俱被死气沉沉的气氛吓走,东西没盗到什么,倒把鬼屋的名声在外传得活灵活现。   "我住的。"李老爷不在,这间之前令李湄玦深恶痛绝的屋子也没那么讨厌了,他实在想不起来可以带他的小朋友去哪里坐坐。李宅虽大,他并不熟悉。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陈玉绘又问。   李湄玦点头。   两个人在桌子前坐了一会儿,觉得冷,双双跑到床上,裹着被子聊天。   床正对着窗,两小孩觉得好玩,便把窗户打开,把风放进来,看着纷落的雪,对着园中的景致,果然有趣。   有时候风大了,雪就飘进房间,一朵两朵落在头发上、脸颊上,冰冰的,很柔软。两个人捉着对方身上的雪,呵呵地笑。   本来就穿着棉袄,现在又裹了两床被子,即使对着雪迎着风,陈玉绘一点没觉得冷,脸上还晕出了红粉。但是,李湄玦的身体,还是和冰块一样,又冷又僵。   陈玉绘坐起来,皱眉道:"要不,我们把窗户关上?"   "你喜欢,就开着好了。"李湄玦生生地笑,他觉得很久没有这么无忧无虑地开心过了。   眼前的小孩没有大人的复杂心思,还知道体贴人。最重要的是,他们是陌生人,陈玉绘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的现在,不厌弃他,不害怕他,愿意亲近他。如果可以,他把他留下,那样,往后做鬼的日子就不会寂寞了。李湄玦吃吃地想。   "你会生病的。"太冰冷了。陈玉绘确定。   "不要。我就要开着。"李湄玦笑,抱着小孩卷进床铺,说道,"你怕我冷,让我抱着你就好。"   "好。"陈玉绘回应。   李湄玦眉眼弯弯。   "你怎么这样暖?"李湄玦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还很香。"   陈玉绘挣开一些,从身上摸索出个玩意儿,搁在手心,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白玉连环。   "这是什么,会发光?"李湄玦好奇地摸了摸,"暖的。"   "娘说这是猴子山上的道长师傅给的宝贝,我从小体质不好,带着它就不会怕冷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它会发光,有时候又不发光。"陈玉绘拍了拍玲珑剔透的玉环儿,就着链子塞回了衣内。   融融光的玉环儿要是有灵,定会对小主人哀叹一声。它发光是因为有不干净的鬼怪在旁边啊,可惜主人不明不识。   两个小少年说着话,双双睡过去。   李湄玦先醒过来,之前,因为几天没入井穴,他凝聚的身形已经将散易散,并不稳定。却在靠近陈玉绘后,灵息充溢起来,还能无师自通,简单操控意念施术……太不寻常……是眼前人的原因,还是眼前灵物的原因?   隐隐察觉有异的李湄玦并没有动贼心,该吃了人,还是抢了物?说到底,经历再多,他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所以,即使想到了,他也没起坏心思。   新朋友在怀里睡得香,暖香。脸蛋红扑扑的,着实可爱,李湄玦忍着掐一把的欲望。   在李家班的时候,他可是看着谁水嫩,就扑上去欺负的。可是,现在,只剩他一个了,好不容易碰上个愿意理他的,哪敢随意对待?唇角笑,眼里笑,酸涩得要流泪。   前厅有点吵,知是陈玉绘的家人来寻。李湄玦眉头一跳一扬,胡乱施了障术,阻了人,阻了声。   没关系,继续睡吧,没人会来打扰我们。李湄玦甜甜的眼睛弯成了缝。   怀里的人在睡梦中轻哼一声,动了动身体,没醒过来。   李湄玦揽过温暖的身体,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头发,无声无息地笑。   一朵菱形的雪花不知怎么落在少年的睫毛上,白霜很快就消融开。李湄玦眼睛看着,心里一动,凑过去,舌尖轻轻一扫,消了那点冰凉,再退开,心竟然突突地跳跃起来,李湄玦不自在地转开脸,不敢再看。   如果自己是人,该多好。李湄玦闷闷地想。   第四十六章:得玉   陈家的马车在李府门前停了一辆又一辆,人进去了一拨又一拨,有些人进去了出来了,有些人进去了没出来,没有找到小公子的踪迹。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陈家的人急啊,老爷只有这么一位小公子。陈家的人怕啊,这鬼屋,要吞进去多少人才算个饱?   李府里面,李湄玦的屋子里,陈玉绘醒了,陈玉绘只觉得自己睡了几个时辰,不知道外面已是过去好几天。陈玉绘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饿得肚子开始叫。   鬼是不用吃东西的,所以李湄玦听到某人肚子咕咕叫的时候,一瞬间反应不过来。   "你饿了?"李湄玦问。   "嗯。"陈玉绘红了脸。家里的人还没找来吗?   鬼凭空虚幻出来的东西,当然不能吃。李湄玦还没有本事远距离传送,从城里挪些吃的东西过来。李湄玦发愁了。   他还不想送小朋友走,但是,他不能一直关着他。他的小朋友,有亲,有眷,有家,有急着找他的家人。   现在,他只是一只没有能力的可怜的鬼,自己都顾不好,不要说养一个人在空宅子陪自己。   所以,李湄玦咬了咬牙,笑道:"我送你出去吧,你家里的人在等你。"   "你怎么办?"陈玉绘下意识问,"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没关系。"李湄玦继续笑,"这里,可不是我的家么?"   "你……要不要去我的家?"陈玉绘歪着头,问。   "谢谢你。我不能离开这里。"李湄玦飞快地道,"你快出去吧,他们在等你。"   "嗯。"陈玉绘张了张嘴巴,对明明难过得要死、还一个劲笑的新朋友道,"我会来看你,带好吃的。"   李湄玦点头。   陈玉绘跳下床,走到门口,又跑回来,摘下自己的玉连环,塞到李湄玦手里。   李湄玦讶讶地开不了口。   睡了一觉,李湄玦的手脚还是冰冷冷。陈玉绘调皮地对他说:"借你戴几天,我回城的时候来拿。你戴着他,就不会这么冷了。"   暖暖的白玉坠儿躺在李湄玦的手心,拼命发光,它想回它的主人身边去,但是,明显,它被扔下了。   陈玉绘飞快跑出了房间。   李湄玦握着手心里的玉环儿,抱着膝盖,窝在床上哭了。   爱哭鬼什么的最讨厌了!如果玉环儿有灵,一定在憋屈地叫唤。   陈玉绘这一走,没有再回来看他的新朋友,也没有再回来拿走他的玉环儿。   陈家差不多在李府门前扎营了。正当他们快绝望的时候,他们的小主子俏生生地跑出了宅子,扑进了老爷夫人的怀里。   老天爷有灵,之前莫名消失在宅院里面的家仆,也陆续浑浑噩噩地走出来了,问他们发生了什么,谁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只道在里面寻了几小时,什么也没发现,但是,宅子外,明明已经过了几天了啊。鬼打墙吗?   莫名灵异的事情,陈老爷没有追究,只带着所有人,尽快回城了,勒令再不准靠近城外这处邪气的宅子。没有守好小公子的婆子被赶出了陈家。   李园闹鬼的事,变得人尽皆知,玄之又玄起来。   陈家的小公子回府后,连病了几场,直到开春都没好全,来看诊的医生俱束手无策。   丢了玉连环儿,这事,可大可小。回去李宅和鬼要么?李老爷很苦恼。最后还是依了夫人的意思,带了儿子直奔瘦猴山。   瘦猴山上的老道士给小公子结了金印,消了通灵和预知的能力,小公子才慢慢好起来。   "并没有什么大病,娘胎里带出来的体质弱,府里格外小心养着,就是了。"老道士说,"这病,还是因为,他年纪小,又没个灵力法器傍身,偏有些知天通鬼的本事,招惹不干净的东西,所以断不了。老友要是舍得,把公子留在道人这边充个弟子,保管能好了。"   老道士讨徒弟,不是一次两次了。   陈老爷怎么舍得?眼睛一瞪,呼呼说不出话。   老道哈哈笑:"他留在这里,不动尘念,保管能活个长岁,悟道了,不老不死也非不能。若留在金银窝里,莫说被鬼缠被恶人磨,病消不了,怕是命也保不住。我这也没第二个玉连环了,再说,东西毕竟是个死物,用处有限。"   陈老爷左思右想,留了儿子,自己下山回太原了。   两个月不到,家里夫人闹翻了天,陈老爷逼不得已奔回瘦猴山,接回儿子。   儿子不在道观里。老道说,祁山带着他出去玩,有几天了,你等等,差不多回来了。   陈老爷目瞪口呆。祁山不是人,祁山是老道的徒弟,不管修了几百年,那是只货真价实的猴子啊,儿子被猴子拐进山里去几天了,还能活着回来吗?   所以,当看见儿子嘻嘻笑着,揪着猴子的耳朵,趴在猴子的背上,从这座山上飞到那座山,从空中飞下来的时候,儿子笑着,老子头上快冒火了。这地方,怎么能呆?   老子抢儿子,猴子也抢,僵持不下。   老道呵呵笑。   "也是他的命,祁山,你放手吧。"老道上前,摸摸陈小公子的头,一阵金光从他的手上漫出。   老道抬头对陈老爷说:"好友,不送了。"   小公子下山后,忘了瘦猴山,忘了小猴子,忘了妖魔鬼怪,更忘了雪天里的坟堆新鬼和玉连环。老道的"忘"字诀。   世间时间飞逝,变老和长大不过一瞬。   陈家小公子有长才,学业飞进,连换了几任老师,都对他赞不绝口。陈老爷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想着儿子会有出息,也算老怀安慰。   小小年纪,已从童生考到秀才,中了举人。陈家大摆筵席。   陈老爷感慨道:"即使他有才,日后或可中状元,我这把身子骨,却不知有没福气等到那一天了。"   这话被小公子听见,回去和他娘讲。   陈夫人拉着儿子的手,抹眼泪。   小公子说:"娘,我想上京参加明春的殿试。"   陈夫人对上儿子晶亮亮的眼,叫了声,我的儿,泪掉个不停。   陈家小公子闭门温课,待来年春试。   若命运这么善待、顺遂就好了,入京,参考,放榜,光耀门楣,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父母开怀,众人艳羡。   所谓人生无常,就是时不时会出轨、惹麻烦的意思。   何况,陈家小公子从一出生,就是个招惹麻烦的体质,人不来招惹,鬼也来招惹。出门在外,危机重重。   若没有和王旭安碰上,陈玉绘的人生,是不是,会不同?   ……   梦境崩裂,天地倾倒,心揪得疼,景物人物黑压压逼过来,重重压在身上,呼吸困难。陈玉绘发出低低的惨叫声,艰难地从梦境里脱出身,睁开眼,床前站满了关心他的人,看见他醒来,纷纷呼出一口气。   骤然醒来,茫然转动眼珠,浑分不清,哪处是梦,哪处是现实,陈玉绘按着剧烈跳动的心,急促呼吸。梦里的重压带出了梦境之外,难过、绝望、伤痛,不能呼吸,李湄玦……你在哪里?陈玉绘的眼里有了泪。   第四十七章:醒梦   在陈玉绘不过一梦的时间,梦外,已经过了十几天。   元淙收到丹娘捎的信,知道公子出事,匆匆把手上的事交代了,着人回府,自己直接取道瘦猴岭。   陈家陆陆续续发生的事,一件件,已经不是常理能解释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只得请精于此道的方外之人来解救。元淙心里想得明白。   可惜的是,猴道人没有在山上,同门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元淙手上没个信物,要不是别人怜他诚心,给指引了路,他连山门都摸不到。   最后,还是一个小道士给了他一管符水,说是若救被鬼迷了的人,足够用了。   把陈玉绘拉出层层叠叠梦境的,就是灌进他嘴里的这一管符水。   "我怎么了?"梦不像梦,竟像回顾真实发生过的事……陈玉绘喃喃,他潜意识里面已经认定,这是李湄玦想让他看的,但是,李湄玦人呢?他为什么不出现!   "公子……你昏过去这么久,我们都怕你再醒不过来了……"丹娘红着眼睛扶陈玉绘坐起。   陈玉绘摇摇头,笑:"我没什么。"   元淙杵在床边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脸色难看。   陈玉绘坐得艰难,腹部……记忆里并没这么明显啊……怎么……变这么大了?陈玉绘盯着被子的某处,呆然。身体不由僵硬。无论如何,他都接受不了自己身为一个男子,却怀上胎儿的事实。简直如坐针毡。   元淙咳了一声。   想到房间里除了知根知底的丹娘和元淙,还有其他的家侍,陈玉绘红了脸。他实在不习惯被众人围观。还好有被子遮掩,不然,他连正视别人的勇气也没有了。   镇定心神,陈玉绘微笑对众人说:"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我有点饿了,丹娘,你可以拿点裹腹之物给我填一填五脏庙吗?"   丹娘一抹眼睛,忙吩咐众人分头准备:"都下去吧,大家别扰了公子休息。"   房间里一下走了人,宽敞许多。只元淙,立在床前。   "不要这么盯着我,坐吧。"陈玉绘尴尬地道。   这一趟梦里前尘事走过,他的心气平静很多。陈玉绘放在被子里的手,甚至能轻抚隆起的腹部,感受里面生命的热度。   元淙直直地拖了张椅子坐在窗前,还是气鼓鼓的样子。   陈玉绘失笑,打量他:"怎么?生我的气?"   元淙瞪过去。   陈玉绘笑得更舒心,原先的不安也降下去。他对元淙说:"谢谢你,元淙。"   元淙被堵了口,但是,仍不放弃,张嘴就问:"公子,为什么一个人跑去李宅?"   不是问药,是问鬼吗?陈玉绘莞尔,"看一位朋友。"   元淙哑然。   陈玉绘眨了眨眼睛,有些调皮的样子,虽然他的脸色仍不好,但是平日的气质正慢慢恢复,不是歇斯底里入魔的症状。   "见到了吗?"元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见我。"陈玉绘思衬道,"不过,我在梦里见到他了。"   "梦里?"元淙不解。   "是啊,梦里。"陈玉绘没有详细解释,只说,"我知道,他在。"   "哼。"元淙非常不爽。   "元淙脾气真大。"陈玉绘叹了一口气,"以前都不知道。"   "……"元淙看陈玉绘,陈玉绘眼里有丝促狭的笑意。这样的公子,元淙已经很久没到过,元淙心里的气忽然都泄了。   "以后,不准再胡乱吃药。"元淙移开眼睛。   "是,不乱吃了。"陈玉绘安静地答应。   "孩子……孩子……生下来也没关系。"元淙红着脸道。   "哎?"陈玉绘诧异。   "我很快就成亲了,我来养。"元淙很有男子气概地拍胸脯。   陈玉绘怔了一下,很快明白。男人生子,终是骇人听闻。陈家公子未有婚娶,且有令人不齿的断袖之癖,在别人眼里,哪里该会有孩子,定会谣言纷起。他陈玉绘不在乎,但对孩子的成长,毕竟不好。何况,还有个会生事的王旭安在。   如果让成了亲的元淙养,就没有这些麻烦了。没有人信会有男人生子,无稽之谈,应该能应付过去。对知情人,只道打掉了。陈玉绘想到这一层,便笑起来。   虽然心里不认同,腹中真的是个正常胎儿吗?即使是,自己造的孽,自己该承着。陈玉绘意识到,自己已经能做到冷静地思考胎儿的问题了,打不掉的话,就生下来,怪物也好,是我的孩子。   细细碎碎地笑容在陈玉绘面上慢慢扩大,加深。   "我知道了。"陈玉绘道,"元淙,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嗯?"元淙狐疑,"公子,请说。"   "我要再去一趟陈府。"陈玉绘温和地道。   "哎?!"元淙差点跳起来。   "不会有危险,他不会害我。若要害我,我安能现在有命?细说起来,他倒是救过我几次……"陈玉绘的神情有些恍惚。   元淙恨恨地别头。   "不见到他,我的心里不安宁。"陈玉绘见小管家闹别扭,催道,"元淙,我的话,你还听是不听?"   公子的话,当然要听。元淙非常不乐意地应肯:"今天不行,过几天。"   "过几天,待怎么样?"丹娘柳眉倒竖,"元淙你这小子别打歪主意,拐坏公子。公子虚弱着,要好好养。"   丹娘端着食物走进来,严厉紧盯元淙,眼里充满戒备。   陈玉绘笑。   元淙怒,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低着头,大步走出房间。   "这小子怎么了?火气这么大!脸都快涨紫了!"丹娘抱怨。   "没什么,我病着,外面的事,都要他去操心,累到了吧。"陈玉绘道。   "也难为他了,他是真把公子的事放在心里。"丹娘笑道。   陈玉绘就着丹娘递到嘴边的勺子,喝了一口粥。愣了一下,不出声。   身边有关心的人,是他陈玉绘的幸运和福气,从小到大,他都没吃过苦,即使和王旭安在一起,也是王旭安变着法子哄着他。和李湄玦比起来,真是差别太大。陈玉绘慢慢喝着粥,脑袋里想着那只鬼,不禁出神。   "公子,在想什么?"丹娘轻声慢语。   "啊,没什么。"陈玉绘低下头,咬了一口勺子,一碗粥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了。   "公子还没饱吧,刚醒来,还是不要吃多了。等一下,熬好汤,再喝点。我要好好研究下公子的食谱,公子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要为小公子多考虑,不能太任性了。"丹娘越说越没有边际,"老爷夫人泉下有知,若知道陈家有后,不知道多么欣慰。"   陈玉绘听得发窘,越听越听不下去了。直觉肚子里面突突跳动,里面的小东西似乎也听懂了,在发笑。   "你下去吧。"陈玉绘忍耐道。   "公子不乐意听丹娘唠叨,丹娘就下去。但是,公子你睡得够多了,不能再睡了,吓死个人。"丹娘收了手上的东西,道,"我给公子拿些书吧,醒着比睡着好。"   陈玉绘点头。   拿了书,丹娘掩上门,端了托盘下去。   陈玉绘摸了摸自己诡异的腹部,不禁自言自语:"你到底是鬼,还是人?"   没有回答。   十月怀胎么?这一胎,够长了……   陈玉绘闭上眼睛。   第四十八章:寻友   再次出府,两人瞒着丹娘。   若丹娘知道眼皮底下紧盯的公子要去那阴气森森的城外鬼屋,无论如何是不会准。   但是,陈玉绘心意已决。他要去确认一些事,他要去问一些事,他要去见李湄玦。   身体的变化已经很明显,走路时候,会觉得腰部有些酸。穿上宽大的长袍,披了暗色的大斗篷,整个人隐入车厢。元淙亲自驾马。   马车从偏僻的后门驰出了陈府。   车厢里很宽大,布置得很舒适,铺了一层一层的软垫,可坐可躺,有被有枕。车驾得快,里面平稳地感觉不到颠簸。   元淙狐疑地说:"这条路怎么有点熟?"他明明没去过,但是就像有去过似地,知道方向,知道怎么走。   当然有点熟……陈玉绘莞尔,那夜,望医后回府,你可不是把马车直接驾到李园前面停下?元淙,应该不记得了……   诡异又莫名的未知力量,一直,如影随形。   马车自动在李府门前停下,李府门前两盏破落的灯笼啪得点亮,明明天还没暗,元淙感觉手脚叫黑色的雾气缠住一样,动一下都艰难。   陈玉绘掀开车帘子,走出来,元淙忙去扶。   陈玉绘拂开他的手,他还不至于这么娇弱。陈玉绘要一个人进去,元淙拗不过他,只得同意。   陈玉绘走了几步,踩上石阶,陈府的两扇大门无声息地打开。元淙的心惊跳。公子认识的,都是什么人啊!不,连人都不是……   "公子……"元淙担心地叫。   陈玉绘回过头,安抚地笑。   元淙担心地搓搓手,指指天,道:"不早了,公子不要太晚出来。"   陈玉绘点头。   陈玉绘说:"元淙不要担心。"   元淙窘,轻哼一声。眼看着公子黑色的背影消失在黑色的门洞里。   两扇门里面影影幢幢,像有无数人,仔细看了,不过似草木的影子,哪里来的人,只是雾气一样迷蒙,看不真切。待公子走了进去,两扇大门重又关上,只门前两盏白灯笼,飘飘摇摇,闪烁光亮。   这次来,和上次不同,仍然没有人的气息。但是,不是草木芜杂,残破败落。庭院的样子,像小时候来的那次,是干净、整齐的。他在,陈玉绘确定。   凭着模糊的记忆,他按着印象中的路走。少时的那个落雪天,十五岁的薄衫少年牵着穿着红袄的十一岁少年走过的路,情境依稀眼前。陈玉绘的心,轻轻跃动起来。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似有了生命的色彩,有了流动的光芒,将他指引向他的所在。   回廊后的一方小院,推开紧闭的门,吱嘎一声的木头声。   布置得很漂亮的房间,花红柳绿,堆满了珍奇的器皿,挂满了好看的图画。果然是,记忆里,李湄玦的屋子。   簇新的装饰,甚至花瓶里的花都是沾着露水新摘的。陈玉绘忽然笑起来,眉眼沾了快乐的因子。   陈玉绘从房间的这头走到那头,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支开窗。该来的人还是没有来。   "喂,我来了。"陈玉绘对着空气说。   房间里静得要命,即使说话的声音很轻,还是能感觉到声音挤入空气时的震颤。   陈玉绘等了等,没有异动。不由有些暗恼,眉头皱起来,来回踩了几步,低声威胁:"混蛋,你不出来,我可走了。"   有轻笑声,在背后。   陈玉绘停住脚步,身体僵硬,不敢动了。希望他出来,真出来,又不敢见了。一颗心,跳得扑通扑通响。   "我在这里。"又是一声,带着轻巧的欢悦和低低的叹息。   陈玉绘头皮发硬,手拽住了衣襟。   李湄玦的气息靠近。   陈玉绘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李鬼的时候,自己也是背对着,他就从后面抱上来,冰冷的气息,当时吓得自己的心快跳出胸口。现在……   现在,李湄玦转到陈玉绘面前。   "怕吗?"轻轻柔柔的问。   怎么会怕?怕,就不会来了。明明不是第一次见,陈玉绘却紧张得不敢抬头,盯着李湄玦暗红的衣角发呆。   李湄玦的手抬起陈玉绘的下巴,陈玉绘没有躲开。两个人对上眼睛。   "你……"陈玉绘见了人,说不出话。心里那么多疑问,是打算要来弄明白的,见了人,忽然觉得那些问题都飘走了。仿佛,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见这个人,让他看看自己而已。   下巴上停留的手太久,冰冷的手指微微摩挲着细腻的皮肤。陈玉绘打掉那只手,别过发烧的脸。   李湄玦的心意,一直都坦诚在明亮的眼睛里。以前,陈玉绘可以当没看见,现在,陈玉绘再避不开。   并不介意陈玉绘的小脾气,陈玉绘眼中的羞意令李湄玦非常享受,他一直等着他的小朋友开窍。   李湄玦马上捉住陈玉绘的手,像小时候一样,牵着他坐到床上。嘴上却说:"你现在站着不方便,我们还是坐着说话。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陈玉绘脸上的红云再增一层。他现在是走到哪里,都被人欺负。   李湄玦解了陈玉绘的斗篷。陈玉绘低着头,任他动作。   两个人,孩子一样排排坐。   "今天,怎么这么听话?"李湄玦掰着陈玉绘的手指头道。   陈玉绘有些气闷,倏然抬起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陈玉绘见李湄玦脸上同样有可疑的红云,气才平开。   陈玉绘挑眉,道:"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什么意思?"李湄玦忽然靠近,在陈玉绘脸上香了香。   陈玉绘努力无视这个忽如其来的亲密动作,清了清声音道:"我来找过你……"   "你都不出来!"陈玉绘指责,眼里亮晶晶的。想起那个雨夜,在李府槐树下的可怖情景,陈玉绘忿忿。他是抱了李湄玦肯定会见他的念头,才守在荒园里等。   "对不起。"李湄玦抹去陈玉绘眼角的湿意,道,"你破了符,我还缠在禁咒里,直到你的血渗入泥土……我出来后,已经来不及,你服了药,晕过去,我只好先送你回府。"   "那个梦?"陈玉绘盯着眼前人。   李湄玦有些不自在:"是真的。"   陈玉绘等他说下去。   "虽然已经过去,我想让你知道。我并不是无缘无故找上他……"李湄玦说。   "你和他的事,关我什么事?"陈玉绘想起梦里王旭安和李湄玦纠结的往事,赤裸裸地浮现脑中,不禁发酸发恼,有些生气,"我根本不想知道。"   "是吗?"李湄玦苦笑,"是我错了。"   第四十九章:交心   "你和他的事,关我什么事?"陈玉绘想起梦里王旭安和李湄玦纠结的往事,赤裸裸地浮现脑中,不禁发酸发恼,有些生气,"我根本不想知道。"   "是吗?"李湄玦苦笑,"是我错了。"   李湄玦的声音有丝受伤,"我原本想,你知道了那些……若能不介意,我们……我……我才能留在你身边……"   "不介意么?"陈玉绘的声音微微挑高,"怎能不介意?"   李湄玦身体明显一僵。他仿佛已经准备好承受陈玉绘会做出的言语攻击。   "因为这个,你不敢见我?"陈玉绘缓缓道,"是你,在害怕?"   李湄玦倒吸一口寒气。   陈玉绘不待他缓过神,已握住他的双手。   李湄玦悔跟了王旭安,恨生前被棋子一样捉弄,畜生一样卖进这李府,被李老爷玩弄掌中,逼迫至死。虽然出身低贱,但是在他心里,一直有着宁折不弯的自尊和骄傲。   正因如此,他才能以鬼躯熬过井底融火的炙烤试炼,才能一开始就坦然地在陈玉绘面前表露爱意,才能勇敢地选择把自己不堪的过去展露在心上人面前。对自己的自信外,也是对选择之人的信任。   再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一面,陈玉绘若瞧不起他,厌弃他,把他踩在脚底,他的世界就再无希望。这一丝光亮吸引着他从无边的仇恨之海挣扎至今,他存着这份向往,不敢亵渎。   在李湄玦心里,仍存着强烈的自卑,他可以拆散王生和陈玉绘,却害怕自己是否能真正站到陈玉绘身边。   此刻,陈玉绘若再说一句重话,他肯定要匿身潜逃,默默养伤,再不出现了。   陈玉绘像知道李湄玦心里剧烈的波动,他在说话前,已经紧紧握住了李湄玦的手,他想说的话一定要说。他拒绝李湄玦的时候,不是因为他是鬼,如今,他愿意同他在一起,也不会因为他的过往而背弃。他要打消他的疑虑,他要他明白,这绝不是谁配不起谁的问题。   感情,只讲深浅、真假。   陈玉绘对李湄玦说:"你之前说过,我的情若非十分,你也应承不起。现在还作数吗?"   李湄玦眨了眨眼睛。   "我介意,是因为我在我的梦里,经历你的过往,那些浓重的情绪压得我喘不过气……感同身受。我也会悲伤、愤怒、绝望……还有心痛,和嫉妒……我……你明白吗?"陈玉绘忽然红了脸,说不下去。   李湄玦眨了眨眼睛。   陈玉绘叹息一声,捧了李湄玦的脸,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抱住他说:"我若不是真心,也不会要你的真心。"   李湄玦呆了,他坐了许久,才缓过神。心跳若狂,犹不可置信,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颤抖着问一句:"……玉绘?"   陈玉绘说了刚才的话,又等不到回应,耳根子都红了,哪里敢抬头。   "玉绘,玉绘,玉绘……"李湄玦傻笑,一声声唤,抱住了怀里的人,越抱越紧。   "呜……"陈玉绘难受地哼了声。   "啊,压到孩子了么?"李湄玦飞快松开手,紧张地低头。   不说这句还好,说了,陈玉绘更恼。狠狠敲了李湄玦的脑袋一记。   李湄玦呼呼笑,搂着陈玉绘的腰,低头就往陈玉绘的腹间凑,耳朵竟然贴上去,嘴巴不停:"别动,让我听听。"   "你……李湄玦!你别太过分!"陈玉绘扯了扯李湄玦的发辫。   李湄玦欢喜地抬头,认真地看着陈玉绘道:"我真开心,我有了娘子,又有了孩子。像又做回了人。"   陈玉绘不合时宜地想起另一个人,李湄玦的位置,原来站的是另一个人。   陈玉绘恍惚。   被吻住了……陈玉绘闭上眼睛。   李湄玦小心翼翼地碰着陈玉绘的唇,舌头描绘着,撬了进去,一只手搂紧陈玉绘,一只手按住陈玉绘的后脑勺,像刚学会接吻的小伙子一样,莽撞又兴奋地探索。   陈玉绘忽然想起门口等待的元淙,他现在很焦急吧,如果他知道他的公子正和一只鬼在亲热,会是什么表情?陈玉绘唇边漾过一丝恶质地弧度,身体主动靠上李湄玦,唇舌缠上去,加深亲吻。   命运,越来越脱离常轨了,也好,就让我看看自己任性而为的结果吧。陈玉绘在心里默念。   陈老爷临终前,一个劲对儿子念叨,不可轻信,不可任性,不可纵情。若知道两老去世后,儿子嫁了男人,又怀了孕,还跟了只鬼,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地底下爬回来教训劣子。   一个吻分开,陈玉绘有些喘息地靠在李湄玦肩上,唇边轻轻笑意。李湄玦忍不住又凑上来,陈玉绘微微躲开。   "怎么了?"李湄玦眼睛亮亮地盯着那抹笑意。   "坐累了。"陈玉绘的手,游移地攀上李湄玦的脖颈,嗯,冰冰的温度……   "那就躺着睡一下。"李湄玦马上担心地望向宝宝的位置。   "有人在门口等我。"陈玉绘微微舒展身体,软骨一样贴在李湄玦身上。哪里是要走的样子?   李湄玦笑着纵容他,替陈玉绘脱了鞋子,铺开锦被,放好软枕,扶他躺下。   陈玉绘一向是被人服侍惯的,乐得享受,由着懒懒的身体滑进床铺。顺便从被子里钻出头,往里靠了靠,拍拍身边的位置。   李湄玦会意地躺在旁边,伸手揽了玉人。   两个人,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身体靠着身体,没看一会儿,嘴唇靠近了嘴唇。   吻一下,分开,吻一下,分开,吻一下,分开……陈玉绘被搅烦了,咬住李湄玦的嘴唇,淡淡两个字:"吻我。"   笑意对上笑意,亲吻缠绵亲吻。   陈玉绘到底体力不济,嗜睡得很。厮磨片刻,在李湄玦怀里沉沉睡去。   风吹起轻纱的帐,李湄玦看着窗外的景,又看看怀里的人,只觉中间的流年偷换,怀里还是幼时的小友。那时候,也是开着窗,靠在一起睡。   李湄玦如今不敢睡,怕睡了,醒来是一场梦。有时候,梦里,梦外,还真不好分辨。李湄玦笑。   现在这样,他已满足。有一个相守的人,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第五十章:情鬼   陈玉绘是被吵醒的。   谁的手,温柔地抚弄他的身体,谁的吻,一个一个,轻轻落在发上、耳廓、额上、鼻尖……谁的目光,不肯稍离……可恶!陈玉绘睁开眼睛。   "醒了?"罪魁祸首毫不反省。   "你怎么不睡?"陈玉绘皱眉。   "睡不着。"李湄玦闪了下眼睛道。   "鬼,不需要睡觉的吗?"陈玉绘调笑。   李湄玦叹气,他以前没发现陈玉绘这么喜欢捉弄人。   "还是,你怕,你闭上眼,再睁开眼,我就变不见了?"陈玉绘指尖绕着李湄玦的头发玩。   "你放心,我没有那么高的法术。"陈玉绘比划了一下,"我最多用跑的。"   "外面有人在等你,你睡得着?"李湄玦点了下他的鼻子。   "元淙啊……"陈玉绘叹息,"可是,我不想动。"   "我抱你出去。"李湄玦道。   "他会吓到的。"陈玉绘攀起身,指尖描绘李湄玦的五官,忽然问,"这是你的本相吗?"   李湄玦抓住他乱爬的手,笑道:"你问哪一个本相?"   "难不成不止一个?"陈玉绘挑眉。   "我当日跳入井中,顺着井底的水流被冲到一处灼热的所在,遍目的红,沸腾的融浆一泡,肉身烧糊烤熟,瞬间白骨,游魂被困,积魂聚魄后才得出来。你问我那具烧糊烂的本相吗?"李湄玦吻着陈玉绘的手指。   "是,我也不怕。"陈玉绘低头,轻碰李湄玦的眉心,问,"那我面前这具呢?"   李湄玦看了看他道:"如果我现在未死,就是长成这幅模样吧。"   "这幅模样出去,元淙应该不会被吓到。"陈玉绘道。   "可是,我不想在人前出现。"李湄玦耷拉眉毛。   "你若一直隐身陪伴我身边。别人都会当我是怪物。"陈玉绘苦恼。   "只得你一个人看见我,不好吗?"李湄玦俯身陈玉绘面前,自上而下望着他,"除了你,别的人,我都不喜欢,不要见,不可以吗?"   真是臭脾气,陈玉绘腹诽。没有再反驳:"也好,被看见了又要问,这个问,那个问,惹出麻烦是很烦。"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亲亲我我,把门口,等待在夜风中,心焦如焚的元淙又抛到了脑后。所以说,选一个好脾气的主人,是很重要的。   "说说你小时候的事……"轮到李湄玦问陈玉绘了。   "小时候?都忘得差不多了。记忆最深的反而是从你这里回去后的事。"陈玉绘笑。   "啊?"李湄玦睁大眼睛。   "因为玉连环从小跟着我啊,它可以挡开一般鬼魅。"   "那为什么,没挡开我?哦,知道了,因为我是浸在火龙地穴里爬出来的恶鬼!"   "错!你那时候那么弱,看着就要被风吹走。太弱的,它也不挡。"   "那它有什么用?强的不挡,弱的不挡……"   "游走在人群聚居处的鬼魅都不会很强大,它能挡开那些有恶念的邪物,不让他们靠近,保护我这个主人啊。可是,把它给了你后,那些怪东西就像看见糖一样,都粘了上来,害我病了好久。说出来,大人们都不信,以为我在说梦话,后来大夫说我活不下去了,我爹才想起来把我送到瘦猴山。"   "哼,那只臭猴子。"   "是猴子的师傅救了我。"   "给你下了金印。"   "是啊。"   ……   陈玉绘没有告诉李湄玦的是,带着玉连环的时候,他也能看见鬼怪,不过因为有宝物防身,他们不会攻击他。   没有恶意的鬼怪和人一样,叫陈玉绘辨认不出。   从小,他和他的妖怪朋友们讲话或一起玩的时候,大人都用诡异的眼神看他,他们看不见异类,都道这孩子喜欢自个儿玩、自个儿说话,有病。脑袋里进了虫子的病。   所以,陈玉绘小时候在大人面前很沉默。   所以,后来真的被坏蛋鬼怪缠上,他拼命哭叫,大人们没有信以为真,他们当他发病了而已。那段日子,对陈玉绘来说,真的很难熬。   李湄玦从小积弱,被养在宅子深处,家里轻易不会带他出门。没有同伴的小孩格外寂寞,经常对着花花草草说话。   后来,竟跑来了一个草精,脑门上的头发跟庭前的草一样绿油油地翘着,刚幻化人形的草精是个爱玩的小孩,他们成了朋友。   草精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人类小孩。   于是,陈府的后宅里面有一阵子很是热闹,没有人打理,也不知道哪里跑来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花花草草,簇簇拥拥,快把花园挤爆。   陈玉绘关起门,不准外人进来,每天亲自浇水灌溉。   热闹没有持续多久。很多花草陆续消失。   小草精说,后山上来了个厉害的大王,要把大家都圈养起来,不准妖怪进入人类居住的地方。   为什么?陈玉绘不明白。   因为要打架啊,人死了由阎王管,阎王也管不到的叫孤魂野鬼,后山上坟头多,有个厉害的大鬼带着小鬼来占山头,所以,我们要和他们打。   陈玉绘听得似懂非懂。   "我继续留在这里会害了你。那些鬼很坏的。不和你说了,我们要走了。"小草精带着剩下的花花草草集体搬迁了。   很坏的鬼还是来了。   刚开始的时候,来的是一些很弱的小鬼。一只只从黑影里分离出来,贴着墙根站起来,飘来飘去,专吓人。   陈玉绘不敢一个人睡,就跑去和爹娘睡。   爹娘看不见奇奇怪怪的影子,但是娘不知道生了什么病,半夜起来,掐着儿子的脖子不放,还喊着杀了你,杀了你。要不是爹敲晕娘,救出哭成泪人的儿子,陈玉绘就没命了。   中邪了。不止陈家夫人。陈家的仆佣们经常走着走着忽然发起疯,大哭大叫,模样可怖。   然后,不止陈家,太原城里发疯的人多起来,发了疯的人都往后山跑,跑去干什么?说出来,猪都不信,去拔草砍树的……   和尚说,阿弥陀佛,妖孽作乱。   道士说,无量寿佛,被鬼附身。   念经的念经,作法的作法……这场混乱很快就平息了。小草精跑来说,大王胜了,打败了恶鬼,和尚道士叫来地府里的阴兵,把孤魂野鬼什么的都抓回去了。但是兄弟姐妹死伤很多,后山一片狼藉,大王要带着剩下的妖精们搬到很远的地方去,那个地方叫大荒山,是妖精们的聚集地。小草精是来告别的。   陈玉绘从小时候起,不怕妖精最怕恶鬼。   作乱的孤魂野鬼大部分被阴兵抓回去,但是领头的大鬼逃脱了。偏好死不死的,受伤的大鬼,逃到了陈家院里。   第五十一章:往昔   受伤鬼不是故意的。伤太重了,逃不快,需要就近原则找个地方恢复元气。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人气充足之地,可以荫蔽鬼气。   受伤鬼在空中一溜,瞅见陈家的院子,中了意,劈啪落进屋。   陈家老爷是个叶公好龙之辈,不信世间有多少稀鬼奇怪,认为常人一辈子难碰上鬼一遭,因缘果报之说挂在嘴边,却不以为然。偏偏结识了些奇人异士,生了个奇人异士爱围观的儿子。遂顺从众意,在儿子满周岁时,改了家里的房屋朝向,陈设摆放按特定风水局,颇有讲究。   陈玉绘的住所在风水局的阵眼。受伤鬼非常准确地摸到这个阵眼中心,落在陈玉绘的床榻上。   垂髫小儿睡梦中被鬼压了床,咿呀啼哭。   大鬼难耐地伸手想拍晕孩子,好去寻隐蔽处修复魂体,没想到他念头才及,已经被孩子身上扩出的一束光芒击中,房间的四个角落更有符光射出,把他罩在了原地。   失策,此处有高人布局,宝器庇护。   小孩在黑甜梦乡中遭此袭击,手脚弹了弹,惊醒过来。   睁开眼睛,面前正对着黑漆漆的庞然大物,巨头细身、浑身长毛、眼睛铜铃一样、嘴巴咧到耳根,最可怕的是脑门上厚厚的肉褶子,挪动着,挪动着,竟然会睁开!肉褶子正中一只细长的大眼睛!稀疏的毛发分布眼睛周围。   小孩目瞪口呆,在他被吓住的时间,怪物由恼怒的神情变作了恶意地笑。   "你看得见我?"粗嘎的声音。   人死后会变成鬼,一般人看不见一般鬼,鬼依魂魄而存,是为无形之物,鬼需要借助有形之物,才能被人类看见。或者,借外物修炼奇能,或熬个百千年自得变化,方能以鬼身成自在变化。   受伤鬼没那么好运,有什么奇遇或碰到什么高人,他走的是第二条路,实实在在于黑暗缝隙窝了几百年,躲过阴差追捕,吸人骨髓吃人血肉,才成统辖一方的鬼主。   往实在了说,是做鬼有些日子,变得厉害了,招收些走过路过的孤魂野鬼,自奉为王而已。可怜见的,道行不够,出山第一架,就败得狼狈。手下俱是游兵散将,不中用。   此刻,他确信开启了一般鬼的日常经用模式,绝对"隐身"状态!正常人不会看见他。人类小孩眼里应该是漆漆的黑才对,怎会露出如此惊吓至极的情状?   怪物一开口说话,大舌头就耷拉下来。   "看不见,看不见!"小孩手脚齐蹬地踢开他,一边摇头一边喊,"鬼啊!娘,爹……呜……呜呜……"   受伤鬼本来以四脚着床姿势被符光钉住,力疲伤重,动弹不得。这时候,被小孩大力一踢,偏开主攻击范围,便趁势摔倒在地,滚了几圈,躲开法力所及范围,贴到墙根里。   小孩大声哭闹,不一会儿,引来了大人,仆役和主人陆续进来,房间里点灯的点灯,安抚的安抚,查看的查看。   小孩扯着他娘,指着阴晦的墙根道:"在那里,在那里,打了他!"   那里,当然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角落,哪里有东西?众人皆摇头。   小主人老是一个人玩,对着花草树木和空气讲话,如今出了臆想幻觉,不算大事,常病而已。   虽然以为儿子发病,陈夫人仍对儿子的话做出反应,边哄儿子,边指使丫头请出扫帚、拿上鸡毛弹,拍扫暗角。仆人们半信半疑,配合小主人的指挥,胡乱折腾半天,一星半点的鬼影子都没有逼出,但觉着荒唐无稽。   小小的陈玉绘在母亲的怀里,从歇斯底里的哭叫,到慢慢安静不语,只簌簌发抖。墨玉做的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忙碌的大人。   人人一脸轻松,人人毫不担心,人人言笑晏晏……   明明在那里!但是人人看不见。   明明……除了他……   角落里的鬼大咧咧坐着。夜晚的黑掩盖不了他呲牙裂嘴的凶相,人从鬼坐的地方走过,横穿过鬼的身体,那鬼物影像还适应地抖了抖。   鬼……   小孩把脸藏进了娘的怀抱。   清扫了房间后,小主人死活不肯一个人睡了,夫人抱起孩子,牵着他的手,回主屋。   小孩子看见,夜的遮掩下,庞大的鬼影变成一团黑,黑乎乎的深重雾气里,隐约可以分辨出一张丑陋的脸,像一个手脚揉成团的人在匍匐跟上来。   "娘……"小孩子紧紧揪着大人的衣服,鼻头红红。   玉连环能辟邪,挡开恶意的攻击,却不是全然杜绝。这一只,绝对是陈家小儿所见过最丑最凶的鬼,其他的鬼好歹有人模样。   伤鬼在陈家住下,虽然陈家零碎布置的法阵令他不爽,但是他并没有冒然毁去碍眼的法阵,虽然眼前晃来晃去的人类都很可口,鬼磨着牙齿,忍耐着没有下去口。法阵刚好掩盖鬼气,吃人会露出马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待功体恢复,想吃谁都没问题。   吃谁都没问题,但是吃不了陈家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童。   鬼看明白了,这小童贴身藏着好物,任有攻击靠近,会自动开启防护。但若无加害之心,凭它之能,靠近了,逗逗吓吓一个人类小儿,真是一点问题也无。   于是,大头鬼白天练功,晚上练功,晚上练功练乏了就跑去欺负小孩。   小孩不听话,就吓唬吓唬。很好玩。   比如,鬼饿了。小孩不理他。   恶鬼舌头一伸,一条又长又胖的舌头就呼啦伸出来,往走过的丫头脸上一舔,丫头惨叫一声捂住脸,原来一张姣好的脸蛋,像被铁耙犁过,血肉模糊。   恶鬼大嘴一吸,丫头就不省人事,昏倒在地。小孩眼睁睁看着几星亮晶晶的魂魄从丫环体内飞入恶鬼口中。   "你看,你不给我吃的,我就吸人魂魄吃人肉。哼哼,大爷我最喜欢啃人骨头了!"大头鬼双手叉腰,恶狠狠地说,他头顶上的眼睛拼命往后脑勺挤,配合示以极度的蔑视。   "你要吃什么?"抓住椅背的小孩,咬牙问。只要不吃人肉就行。   "红烧肉。爷爷我最喜欢了,孙儿你天天给爷我送肉,我就不为难你家里的人了。"大头鬼瞪着眼睛说。   爱吃肉的大头鬼。   第五十二章:鬼笼   "你要先把姐姐变回来!"小孩怕归怕,但不傻。   "你怎么知道她还有救,没死成?"大鬼蹲下身,对着孩子的小脸,狐疑地问。   "……你今天不够凶。"小孩嗫嚅着往后躲。   "哈哈,爷爷我最凶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大鬼很自豪地问。   "你掉我床上那时候。"小孩紧闭眼睛,勇敢答,"你不是我爷爷!我爷爷早死了。"   "哈哈,鬼爷我也早死透了,我比你爷爷年纪还大,你爷爷若在世,也得喊我做爷爷。"   大头鬼张嘴一吐,星星点点的魂魄重新跑回了丫头体内,地上昏迷的丫头醒过来,脸已恢复原貌,人浑不知曾发生了什么。   恐怖的场面,不过鬼随意变的一个戏法。   条件达成,日日正餐有红烧肉。   大头鬼吃红烧肉的时候,还需要人陪,小孩不乐意,他就施个定身咒把人给定住。逮到旁边,看着自己吃。   大头鬼吃肉喜欢用手抓,说吃人肉就这感觉,大块肉大手抓。除非兴致来了,切片小炒,就着小酒,用筷子夹,不过,太麻烦了。   陈家小童问:"为什么,你要吃红烧肉?"   鬼叹了一口气,答:"因为,爷爷我现在还不能打开杀戒吃人肉啊。孙儿你不觉得红烧肉特别像沾了鲜血的人肉吗?特别是多放点酱的时候。"   小娃儿听得头发胀。这鬼太可恶了,他在肉里放最辣的辣椒,最毒的泻药,最脏的虫子,这鬼吃了都没事。   大头鬼没有想到,狗急了会跳墙,娃娃急了,也会打鬼。   陈家小童没有想到自己那么厉害,他只是被吓得多了,哭得累了,没人帮了。从床底下找了个不知道扔了多少年的绳夹子出来,放在鬼经常坐的角落。   麻绳夹子和普通的老鼠夹没什么区别,铁质的芯,拿粗麻绳细细绕了做成。小娃儿特地用墨水把粗绳涂成黑色外观,在夹子旁放了一块大大的糖糕。做好陷阱,趴在床上假寐,偷眼看。   鬼当然看到这些小动作,心里嗤笑着你房间的阵眼都给我堵了,老子还怕这拙劣的陷阱?于是大摇大摆靠近,摆明了自己不怕。   也是它自大,活该受罪。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娃儿的满月酒时,有人送这么个寒酸的礼物,陈老爷不介意礼物大小,却不知道往哪里搁,随口吩咐下人放在儿子的床底下。   这一放,就放了这么久。亏得除了灰,绳子都没烂,连夹子大神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夹到个大家伙!   夹子,很小,鬼,很大只。   即使鬼不小心被夹到,应该最多钳住屁股肉,或者咬到脚趾头,而已。何况,鬼物无形,夹子是死物。   当在小孩子面前自信心膨胀的笨鬼,洋洋得意地故意把脚探出去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小夹子不仅蹦上前来,把鬼的大脚夹得紧紧的,那架子上的绳子飞舞空中,横横竖竖变了个方格绳笼子,直把鬼罩在里面。   佛说,不是体积大,就比较聪明。   哇呜,这么厉害的神夹!   床上的小儿等待了片刻,见无论恶鬼怎么嚎叫着挣扎,都脱不出来时,才松了一口气。太神奇了!   鬼显然怒了,乱施法术,房间里劈里啪啦,四角的法器都被震碎了,笼子还是完好如初。   陈玉绘跑到笼边看,哪里还有"老鼠夹"的影子?摸摸笼子杠,又粗又硬,分明里面是铁柱子,外面裹了绳子的样子。是绳夹子变的吧,陈玉绘摸了摸,上面黑乎乎的墨汁没干透,沾了些在手心。真的呀。   恶鬼咆哮,大脸伸到呆呆的小孩面前,嗤牙做个鬼脸,叫小孩放他出来。   小孩怎么会放他出来呢?好不容易抓住了,而且,即使想放,也放不出来啊。   小孩退开几步,对凶相毕露的大头鬼做了个鬼脸,飞快地跑开。   大头鬼打向小孩的暴烈力道,都被莫名避开了。   好运的人,和倒霉的鬼,真的没法子比。   可怜的鬼被关在笼子里,整整五天了。没有红烧肉吃,没有人陪他说话,没有他的胁迫,小孩甚至不住这房间了,偶尔门边探出个头,刚对上他的眼睛,马上飞快跑开。   做坏蛋的下场就是这样啦,从来被讨厌,没有被喜欢过。没想到这么这么糟糕。   大头鬼萎靡了。   刚开始,他白天在铁笼子里练功,晚上在铁笼子里练功,希望练好了,比铁笼子厉害,就可以逃出去。他从来没吃过比这个更丢脸的亏。   但是,无论是踢、拽,还是咬,他都拿铁笼子没办法。连铁柱外裹着的绳子都咬不破。太过分了!   第六天,小孩又探头探脑出来了,看见大大的鬼缩在笼子边上,看上去那么几分可怜劲。见小孩出现,也不凶神恶煞了,没精打采扫了一眼,并不做声。   小孩大着胆子跑到恶鬼面前。   "你不舒服?"   不应。   "你是不是饿了?"   不应。   "我不能放你出来。"   瞪。   "放我出去!"鬼吼。   小孩往后跳,跑了。再出现时,手里竟然端着盆红烧肉。   把红烧肉放进笼子里,鬼鬼面前。小孩说:"这个笼子谁送给我的,阿爹都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它这么厉害。"   大头鬼狼吞虎咽地吃肉,其实鬼不吸人精气会虚弱,但是不吃东西是完全没关系的。鬼不饿,但是很生气,所以他吃得很大口,很猛。   "你要是不放我出去,我就杀了你家所有的仆人,杀了你爹你妈。"大头鬼嚼着红烧肉,气愤地发表宣言,"只要我想,即使坐着,我也能把他们抓来。"   "你要是能,为什么不把我吃了?"小孩问。   鬼呛到。他当然不能说,我还做不到,除非你把你身上的宝器给扔了。   于是,小孩每天都回来看鬼,就像来看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宠物。当他伸出手去摸摸大头鬼的毛时,大头鬼竟然也不吱声,像条大狗。   小孩有时候忘了笼子里的是头恶鬼,只当多了个妖精朋友。   有一天,再次被当条狗摸的时候,大头鬼罕有的自尊发作了,一下咬住了小孩的手,威胁:"把身上发光的东西扔给我,不然,我就把你的手咬断!"   小孩愤恨地不说话了,他忽然想起来鬼的可怕,怎么可以把它当朋友呢?鬼会吃人的,会害爹娘和家里的人。   鬼是养不熟的。   第五十三章:释鬼   宠物不听话,主人很生气。   小孩脖子上挂着金丝银线编的细绳子,绳子上挂着什么样的坠子,大鬼从来没有看到过,但是今天,那物没塞整齐,从小孩的衣襟边露出一角光芒,大头鬼几乎确定就是这件东西在保护面前的小子了。   于是他兴奋地对小孩下命令:"把身上发光的东西扔给我,不然,我就把你的手咬断!"   小孩浑没听见似得冷冷盯着他。   恶鬼发寒,他见过小孩瑟瑟发抖的害怕样,见过小孩双目含泪的哭闹样,见过小孩双颊发红的恼怒样,还没见过这副冷情模样,虽然只一瞬,也让鬼发毛。   这鬼灵精的东西,长大了肯定是祸害。大头鬼腹诽。作为一个尽职的坏鬼,当然不能让人类小鬼头看扁!   大头鬼咬了下去,血从小手白嫩的皮肤下渗出来。久违的甜美味道。   大概是觉到痛楚,小孩的眉头弹了下,眼眶有点红。大头鬼觉得有所成就,继续逼问:"扔不扔?"   "要咬就要吧!"怕得要死,仍然挺直腰杆的小孩抬下巴道。   大鬼怔一下,大舌头舔过小孩流血的伤口,松开尖牙。他动作完毕,才忽然一愣,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想真咬断小孩的手,随后又想到,保护小孩的宝器没有弹开他,说明他心里没恶意!?怎么可以没恶意,自己该想着咬死他、吃了他、嚼碎他才对!   大鬼忽然对自己恼怒。他沮丧地盘腿坐下来,咧开嘴巴道:"我只是想出去而已,我以前是鬼王……"大鬼头顶上的眼睛水雾弥漫了。   小孩甩甩被咬伤的手,道:"这么大的笼子,我怎么带出去?变小一点,或许可以。"   话才刚说完,笼子竟然变小了。连带笼子里鬼,也变小了。   "再变小点比较好。"小孩忘了疼痛,继续说,"小点,小点,小点……"   笼子听得懂人话似得,嗖嗖变小,直到小到可以握在手心里,小孩才住口,伸手捡了小笼子晃了晃,放在手心。   里面的鬼恐慌了,但是他的声音,和他的身形一样变小了。   "真好,会听话啊。"小孩摸了摸笼子,赞赏。   把玩了一会儿,小孩转身找来一条穗儿,把笼子套上去,挂在腰带上,十足一个饰物。小孩满意地对大头鬼说:"你别急,我会带你出去的,我知道你不想继续待在我家。"   几日前如何害怕恶鬼,被恶鬼捉弄,小孩一下子全忘了,只觉得现在蹲在笼子里,苦着脸的鬼鬼忽然变得可爱了,真好。   人类真讨厌,人类真可恶,人类最狡猾了。抱头的"鬼王"郁卒,念念有词,浑然不记得在"鬼生"开始之前,他也曾经是个人。   恶鬼要报复了。   儿子这阵子神神叨叨,忽然生病,忽然哭泣,忽然生气,变得比天气还快,好不容易恢复正常,会笑,会跑,会跳了。夫人很开心,准备去庙里还愿。   但是,突如其来,阖府的人一夜之间全部病倒了。除了小公子。   一上午,陈小公子都在和小笼子里的怪物,面对面,眼睛瞪眼睛。   "是你使坏吧?"   "是爷爷我又怎么样?臭小孩。"   "把他们变回来。"   "凭什么?"   "你不想出去吗?"   "你会放了我吗?"   "我不会吗?"   "不信。"   "笼子太大时,当然不可能。我说过笼子变小,就带你出去。"   "……"   "我知道你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我也不想看见你。"   "……"   "本来,今天,娘要带我去庙里还愿,庙在山上,靠近后山,你知道不?就是你和妖精大王打架那里。"   "你怎么知道我和妖精王打架?"   "现在,妖精都搬走了。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想是想。"   "可是,娘病了。伺候娘的姐姐们病了,抬轿子的哥哥们病了,连煮早餐的叔叔都起不了床。都是你的错。你今天最后一餐的红烧肉也吃不上了。"   "……"   大头鬼越听越怎么别扭。   "爹说,做错事情要承认。现在,还没到中午,还来得及。只要你把大家变好,我们还是可以带着红烧肉出发,去庙里。"   "……"   "你说,好不好?"   "菩萨不吃荤,恶鬼不进庙。"大头鬼指正。   "那就在进门前,先把你放了呗。"   "听着,好像可行。"鬼嘟囔着,又一次放松了警惕。   一阵风吹过,府里的人,忽然病全好了。做饭的做饭,准备出行的备轿、备香、备供礼……   大头鬼没想到,小孩是这样的放生方式。   根本没把他从笼子里放出来!连笼子扔了!   出门前,为避免给人发现,小孩没和母亲坐同一车,而是另外备了马车。马车里,小孩在笨拙地打包袱,把放满红烧肉的食盒、关着恶鬼的铁笼子、和额外加上的馒头都放进去。   大鬼变了小鬼,一个馒头都顶上笼子高了。小孩说,等一下千万别出声,有人发现,你就走不了了。大头鬼听见这话,没做出及时的反应。   其实,他该想到,他不必急着离开陈宅,外面世界这么大,坏人这么多,他的伤又没好全,根本不适合去闯世界。最重要的是,当初是他特地选了陈宅入驻,凭什么,现在他要这么狼狈地离开!   这个道理,直到很久以后,才在笨笨的大头鬼脑袋里生花。   在这期间,他遇到了他此后一直跟随的"主人",过上了死不如生的没自尊生活,穷百千年,而未逃脱。唯一的不变的感悟是,人类真是狡猾透了。   庙是小庙,庙在山上。   经半山腰时,一双白嫩的小手掀开了帘子,转手把一个包袱扔了出去。真是……扔得又快又准啊!   山是小山,山下有村。   从半山腰掉下来的包袱晃晃悠悠,直直落进了一个在庭院里睡懒觉的青年怀里。   很平常的小院子,住着一个不平凡的人。   如果说半山腰上蹒跚爬行的轿子里坐的小孩子有一分狡猾的话,这个青年,可以放大十倍、一百倍来形容。   青年懒洋洋地解开天上掉下来的包袱。   包袱的质量很好,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锦布的角落里还绣着个"陈"字。   包袱里面更是好物,竟然有上好的红烧肉,和雪白的面馒头!青年满怀喜悦地抱着食物欢乐,而对食物边上的小笼子,以及小笼子里的怪物,他并没有分出额外的注意力,而是两根手指拎了小笼子,扔旁边的石桌子上,嘀咕一声:"脏虫子。"   !大头鬼惊讶!竟然又遇上一个看得见他的人类!   !竟然嫌弃他脏!虽然在陈家有得吃,但是一直忘记洗澡!   !他的红烧肉!最后的午餐,竟然被恬不知耻的人类擅自吃了!   ……大头鬼的厄运刚刚开始。   第五十四章:鬼奴   山脚下的院落和一般穷苦百姓的没什么区别,又破又烂又不好看。   屋里的摆设奇怪极了,除了外面隔出来的小间和一般村人的堂子无差别,家徒四壁,凳子椅子桌子案子……掀开脏旧的帘子进入里间,却比外面大了三倍,宽阔的房间正中赫然摆了一口棺材!足够五六个人躺的大棺材。   棺材的木盖子斜敞着,可以看见里面的被褥书籍之类东西。   房间的四壁贴满了长长的黄符,上面龙飞凤舞地不知是写了什么字,鲜红刺目。正中的案台上密密麻麻摆了四排灵位,点着三炷香,两支红蜡。   没有窗户的房间,昏昏暗暗。空气中飘着诡异的味道,死人的味道……   ……诸如此类,样样件件都是笼中鬼熟悉的,但是被装在笼子里,抓在人类的指尖,晃晃悠悠进了这样的房间。饶是当了几百年鬼,心里亦不禁冒了寒气。   "吃饱了,要睡觉。"饱餐一顿的青年甩了打开的包袱布扔在一旁堆满了未洗衣服的躺椅上,人却懒洋洋地踢了鞋子钻进了黑乎乎的棺材,借着未关紧棺盖的缝隙,打量手心的笼中物。   笼子被抛来转去,笼中鬼快晕过去了。忽然听见一句话:"你长得挺有趣,好久没看到你这么漂亮又可爱的鬼了,谁这么狠心,把你扔了?以后,我是你的主人了,我养你。我叫魏令合。你有名字吗?"   从来没有人夸过自己漂亮,即使是做人的时候,死了就更别说了,在鬼众中亦是出了名的凶丑,这人类是个傻子吗?大头鬼听了前半句,忙着咋呼,导致没听清后半句。   "不回答当没有,今天是廿二日,以后你跟在我身边,叫廿二吧。你会些什么……"青年嘀咕。   没讲几句,青年就突兀地睡着了。大头鬼挣了几下,笼子晃了晃,仍稳稳停在青年的胸口,青年的右手压在笼子上。   房间里有尸气,犹以棺中为甚。大头鬼饥饿地吸了吸鼻头无可奈何地蹲下。不由瞪住面前的人类,真想吞了填肚子……   男人长得什么样呢?两簇修过的眉毛柳叶一样单薄;眼睛睁开的时候过于细长,闭着尚好,眼尾上翘,睫毛浓密;鼻子高耸,像用白面捏上去一样的假;嘴唇惨白透着青,和干燥的皮肤一个色……细较起来,五官拆开,一个顶一个诡异,合在一起,却有说不出来的阴恻柔魅之意。让人想扑上去蹂躏。   即使做了禁欲的鬼,很多年。大头鬼亦越看眼前人越饿。   他不知道这个人根本已经算不得是人。太原魏家在很多年前是出名的天师一族,后来,不知遇上了什么变故,家里死绝了,只剩了魏令合一个,还是老一辈用了禁术之法保住他性命。魏令合已经四十四岁,看上去却是二十四模样。   就算祖上传了什么本事下来,奈何这个独根懒得没救,除非穷得没饭吃,根本不愿意出去动一下。平日里不过帮忙看风水、定坟穴、捉小鬼度日。世人看不起他,他也不理会世人,独自住在山窝窝里。   这样的人,没想到还有些办法,虽然解不开束缚大头鬼的法器,却动了手脚将笼子变回了绳子,绳子绑住了大头鬼的手脚,魏令合把鬼绑在房子的一角,看着变回原来大小的鬼,摸了摸了鬼头,很满意地端详。   大头鬼嗤牙咧嘴,叫他廿二的新主人却不怕,靠近闻了闻,自顾自说,今天还有事,等我回来了给你洗个澡,也太脏了。   洗什么洗,施个法术就好。但是大头鬼不乐意如别人的愿,不合作地抬下巴。   之前反抗过于剧烈,绳子抽紧了不说,可恶的人类还给他带了口钳,逼他跪在地上,被贴了符的大头鬼,说也不能说,动也不能动,难受得要死。要他接受为奴的契约,臭屁!   晚上,魏令合回来了,却没有时间带大头鬼出去清洗。   大头鬼没有想到魏令合一个人出去,却带了一个人回来,一个死人。   死去没多久的人,没有腐烂变质,在魏令合的肩头耷拉着。魏令合把死尸扛进大棺材床里,哼哧哼哧干起来。   棺材盖挡住了视线,大头鬼只看见衣衫凌乱的魏令合变着姿势在尸体上动,一边兴奋地喘息,一边舒服地高叫,像吸了五十散一样地疯狂。大概是对尸体很满意,抱了尸体睡了一夜的魏令合,一大早又打了一炮,才懒洋洋从棺材里走出来。   棺材里的死尸是怎么样了,大头鬼不知道。但是魏令合明显有点不一样了,他像吸足了精气的妖精,变得妩媚撩人又神采奕奕,平日懒怠的眼神少了呆滞,白兮兮的嘴唇有了一丝血色。   大头鬼孤陋寡闻,他只听说过鬼吸人精气,还没听过人吸死鬼精气的。只目瞪口呆地看着魏令合诡笑走过来。   大头鬼紧张得头顶的眼睛都睁大了。   "咦,鬼也有精水的啊?是幻化的吗?真浪费。"魏令合对着跪在地上的大头鬼说,大头鬼两膝跪地,两腿之间有一小滩湿。口钳困着嘴,口水滴答。大头鬼竟然感觉到难堪,好在他皮肤厚,轻易不会让人看到面红。   魏令合伸了脚,踢了踢大头鬼胯下物,那东西弹跳几下,在魏令合裸足的碰触下竟然抬头。   "呵呵,对主人动念可要不得。"魏令合嘴上这么说,模样却很开心,不知从哪里拿了浸过药水的鞭子,对着大头鬼猛抽,只把他抽得身体颤动,泄了精才罢。   自此后,魏令合仍时常带尸体回来,有时候是小童,有时候是少年,有时候是壮汉,一味都是男体。用坏了,就拎出去扔。他并不都在棺材里面活动了,察觉到被注视着似乎能更得趣,于是直接在棺盖上躺了,在大头鬼眼皮底下做。完了事,再拿各样刑具去折腾自己的宠物。   这样持续一阵子后,连鬼都忘了自己除了跪还有什么姿势的时候,魏令合把鬼牵到院子里,拿下了口钳,坐在石桌前吃着瓜子喝着茶,问跪在地上的鬼:"现在愿意了吗?"   大头鬼眼睛里狂气一闪,又瞬间暗下去。   "我解不开你身上的禁锢。"魏令合假模假样叹了口气道,"你奉我为主,我少不得为你操心,说不定能想出什么法子。"   这段时间,大头鬼的功力已经恢复,虽然绳子很麻烦,但是只要他乐意,随时可以走,但是,他不仅在暗室里不声响陪了魏令合这许多天,现在还甘愿跪在地上……   魏令合翘着二郎腿,鞋子挂在趾头上,欲掉不掉的。大头鬼眼里冒起饥饿的火焰,他最近常感到腹中空空,饿得慌。   魏令合瞧着跪着却比自己坐着高的鬼,了然地笑:"你成了我的奴隶,我是主人,主人当然会喂饱自己的奴隶……"   于是成约。定契。   终魏令合一生,侍奉左右,为仆为奴。   第五十五章:稚童   于是,大棺材,在不时迎接各色尸体的同时,亦承纳进一头壮硕的鬼。   魏令合本该早死了的。在他小时候,作为家里的独苗,长辈们行了禁忌之法,抓了活人给他接命,把他从地狱拉回来。后果是,他成了不死不活的行尸走肉,生活在阳间,却需要吸收阴气。和死尸交脔在他来说,等同进食。刚开始,是厌恶又不得已,久而久之,成了嗜好和习惯,找不到新鲜尸体的时候,就去新坟里挖。   与廿二交渡,虽可吸食鬼气,毕竟太阴晦浓烈,魏令合不甚舒适,只减少了外出寻尸,并没完全放下此前嗜好。廿二却上了瘾,他之前安心做鬼时候,不屑和些低贱妖鬼般走吸食人气的不良捷径,并不知此间种种妙趣。此番一碰,活像苍蝇黏上了糖,饿虎吃到了肉,不去想什么节制,只一心一意钻研起与彼此皆有利的修炼法门。   一人一鬼,苟合如同夫妻,一直住在太原城外。   数年后,某天,魏令合发现廿二晚上玩失踪。   和廿二欢好,格外费体力,一遭折腾下来,魏令合通常手脚动弹无力,懒惫嗜睡。廿二趁他睡熟之后,溜蛋。每次失踪回来,都精神愉悦、格外舒畅的样子。   这头鬼,半夜三更去干什么了呢?   陈府里有很好的解释。   陈家小儿年节附近,外出遇煞,家里人找他回来后,发现小公子丢了赖以为命玉连环儿,昏迷沉睡,低烧不醒。   陈家广求名医,无法。小公子即使醒来,没过几天,重又昏睡。体质一日比一日单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   大头鬼闻味而来,为的是寻仇,可发现陈府阴气森森,几乎成了鬼堂。各色各样的鬼,聚集在以陈小公子卧房为中心的院落里。   陈小公子的病,是因为这些鬼众。它们把小公子当成了能见鬼神能通共阴阳的灵媒。晚间时候,甚至附在小公子身上四处跑。   这样下去,当然会死得很快。   一个肉体凡胎的人类小孩而已。   廿二大发慈悲,赶走了大部分的鬼,自己兴冲冲留下了。   小公子从昏迷不醒的重症中清醒过来,又陷入了精神创伤期。走着走着会被绊倒,一个人独处的空荡房间会忽然响起异声,熟睡时候会感觉忽然被重压或腿被什么物体扯住……终日惊惶,不得安宁。   把仇人直接弄死,真是一点意思没有。   逗着仇人玩,看他被自己逗得不能反抗,抹着眼泪吸鼻子什么的,真是太爽了!   廿二很得意,白天他不在的时候,就抓几只顽皮鬼陪小孩,代替他恶作剧。   魏令合跟踪廿二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大头鬼的白痴相!竟然欺负小孩欺负得不亦乐乎。   小孩在睡觉,揪人头发,捏人鼻子,掐人脸,把小孩折腾醒了,又用法术刮起大风,吹开门,吹开窗,吹得凳子直打转,小孩吓得跑出房间,它好意思变团黑影跟在后面追……魏令合十分黑线。   身体一飘,五指一张,抓住了大头鬼头上没剩几缕的头发,恨道:"很好玩?"   大头鬼头顶上的大眼睛眨了眨,点头。   "他怎么是你什么人?"魏令合不满。   "仇人。"大头鬼确定地道。   "仇人?你一只百年老尸和一个毛孩子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就不明白了。"魏令合失笑。   小孩子哭得凶,陈府里的大人被吵醒,几个仆人已经持灯找出来了。魏令合揪着廿二的耳朵躲到一边的树荫下。   "他抓住我,把我捆了,扔到你家院子里。"大头鬼嗫嗫道。   "你对我家院子很不满,还是对我这个主人很不满?"魏令合细长的眼睛一眯。   大头鬼想到每每活色生香的夜晚,口水快滴下,哪里有不满,连忙摇头。   "那你是不是该感谢他?没有他,你怎么能找到我这样一个天上无、地上有,举世难寻的好主人?"魏令合抬下巴道。   大头鬼忙点头。他忽然觉得人类小孩没那么可恶了。   月光下,魏令合的皮肤白得会透光,阴得快滴水,掐一把,肯定冰冰凉好手感,咬一口,肯定能把青的咬成红的……哇呜,大头鬼越来越往不该想的地方想,抱住魏令合的大腿不放了,蹭蹭蹭。   魏令合满意了,然后分析道:"你当然不是真的恨他,不然你手指一掐,他就死透了。你更不会帮忙赶走想附他身的恶鬼,你不看着守着,他恐怕已经死了好几回了。这么说来,你对他可真好,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我又想不明白了。"   廿二快被魏令合绕晕了,愣愣道:"他死了,谁给我解绳子?"   "他活着,能给你解绳子?"魏令合反问。   不能。廿二摇头。这绳子根本不是小孩故意给他上套,小孩房间的奇门阵术、乱摆的八卦法宝,都不是小孩子知道的用途,逼问过了,完全没用。只是,小孩活着,好歹有点希望。   "他爹娘,你问过了?"魏令合摸下巴。   廿二点头,他如果两老的梦境去逼问,可惜,他们根本不记得有人送了这个礼物,又是谁送的了。高人都是随缘而来,踏萍而去,来去飘渺。   "其实绳子也不坏,解不开就不解了。我可以拉着绳子遛鬼,很威风。"魏令合忽然道。   廿二垮下脸。   魏令合又道:"那孩子这样也不是办法。有了。"魏令合想着,摇身一变,变个手持拂尘的长须道士,道,"你在这边等着,我去救你的小情儿一救。"   廿二很不明白,被魏令合这么一通说,他在陈家的动机怎么变得这么不单纯。天地可鉴,他是真的喜欢魏令合。这么颠来倒去想,廿二的心里就火烧火燎起来。再急,他也很乖地听魏令合的话,守在原地,眼巴巴等人回来。   魏令合去干嘛了呢?魏令合去做好事了。   陈府里半夜里又闹得不安生,这边在劝停小孩子,那边门口说来了个道人。手持拂尘,口念道号的长须道人说会治病。主人家忙迎了道士进来。   道士一看小孩,拂尘在哭得气喘、满面通红的小孩子身上一拂,道:"贫道只能护得他一时。解铃还需系铃人。陈老爷既然认识高人护了小公子这么些年,现在何不去再求这位高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陈夫人称是,陈老爷道谢。   第二天,陈老爷就备了车马,拉着儿子,直奔瘦猴山。找赐了宝贝儿子玉连环的"高人"道长。   廿二等啊等,等着一个长胡子的道士甩着拂尘,很是风骚地晃到眼前。   廿二晃了晃,靠近闻了闻撸胡子的臭道士,吼了一声,直接扛了人,踏空而去。道士在大头鬼肩头笑得咯咯响,一抹脸,正是魏令合。   这天晚上,某个山底下的小院子里,一人一妖打了一夜的架。到了天亮,才双双歇下。   第五十六章:章陵   陈玉绘和王旭安是怎么认识的呢?   那时节,读书人都背起行囊往京城赶,参加今春的大考。陈玉绘也在其中。   陈家富贵,儿子年少,从小娇养,书童秀青之外,另派了个会武功的可靠仆人刘大,驾车出行。   一路,春意盎然,翻山过水,对没出过远门的陈玉绘来讲,颇有些新奇。常挽了帘子,趴在木制的车窗上往外看。   王旭安没那么好命,路上遇见劫匪,钱被抢了,马被惊走,书童也跑了。他挽着袖子,正坐在河边下风处烤着兔子,这只兔子活该倒霉,直接撞到树桩上,被他捡了个便宜。   走出这片荒郊野外,找个集镇,凭他身上信物儿,可以从钱庄兑换银子,重新置办入京的一应事物。对自己的计划周到,王旭安很满意。所以他模样灰头土脸,心里一点不急,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潇洒意味。   这地儿,景色挺优美,前有溪河还有山,山花烂漫,绿树成荫,流水淙淙,不知哪里传来樵夫的山歌。   然后,马蹄哒哒,一辆马车顺着山道过来。走过这段山道,离章陵郡就近了,很多赶路的都喜欢绕此处捷径,月久年长,山路踩踏渐宽。   王旭安看见马车,眼睛一亮,伸长脖子准备招呼,看能不能搭上车。就见一个少年趴在车窗上,正好奇地看着他,少年人穿着白色锦缎的衣,颈带福寿璎珞,头上七宝簪,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宝蓝的车帘子衬着玉白似的脸,漆黑的眸子似两丸黑水晶,更别说那胭脂色的唇,墨烟锁愁的眉……王旭安的心突突跳,眼睁睁看着车子驾了过去,才喉结咕噜一下,咽了口口水。   再看手中的烤兔子,油光贼亮,他也没多少胃口了。   车子引入了崇山峻岭的背景中,他的心也跟着飞了出去。   别说,自从出了李家的事情,听了丹阳道长的话后,王旭安真清心寡欲躲在门里念了三年书,满心志气想一举搏个功名。   人说青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王旭安平日不见美人还好,这一遭见了,心里蠢蠢欲动的花花肠子再压不住,才见了个一面的人,硬被他在脑中颠来复去意淫了个遍。瞅了眼胯下帐篷,王旭安不以为然地大口咬了只兔腿,飞快吃。   这条道,直通章陵。入了章陵,或许能再碰见。   也是合该有缘。两人住了同一间客栈。   同福客栈是章陵最大的客栈,此刻,住了不少赶考的人,从章陵入水路,可以直接搭船靠京。   陈玉绘一行先到,定了两间房。人高马大的刘大一个人住一间,陈玉绘和小书童秀青住一间。本来主意住一晚,当天找好船,第二天启程。   但是,行程被耽搁了。   原来章陵郡五年一度的龙王节到了。郡上要举行祭祀活动,祈祷江平浪宁、风调雨顺。章陵郡两面临江,百姓多以水为生,极为尊从龙王。没有艄公愿意触犯神威,在这几天犯禁出江。   愿意停留的学生干脆住下来,看看少见的祭祀活动,等祭祀完了,再约船家出江口。不愿意等的,绕路翻山,从邻郡走,多花个十天八天,也到了。   陈玉绘一行留了下来,有这个时间,陈玉绘更愿意好好温书备考。他爹亲身体不好,他一心想考个结果出来如他爹的愿。其实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儿子的孝心,爹看在眼里,热在心里,只当放他出去多见见世面,或者为下次入考垫垫底,哪里真寄望他能一举考出个大功名来。   王旭安蓬头垢面入了章陵,先寻了广发钱庄兑下银子,再找了家衣铺子换了全套新,收拾齐整了,问好路,直接拐同福客栈来。   马车上的公子富贵,自然住好客栈。同福客栈里,住了许多读书人。读书人要渡江入京,同福客栈离江近。有了这几条。王旭安很笃定。   陈玉绘领着两个仆人坐在二楼的窗边吃饭,用过了饭,贪恋江风,继续坐着喝茶。   小书童秀青坐不住了,眼睛直往外瞟,楼下是个热闹的街市,人来人往,卖各色糕点玩意儿的,耍猴吐火卖艺的,他想出去玩了,偏公子是个静懒之人,多走一步也不愿,不要说往人堆里扎了。   陈玉绘看出小书童的求恳之色,不觉好笑,挥手,让刘大带小孩出去玩。小书童自然高兴,刘大却不放心,这人生地不熟的,留公子一个人。   陈玉绘道:"我坐坐就回房,你们快去快回就是。"这时候是下午,偌大的客栈寥寥坐着几个人,陈玉绘一贯的不安只源自异世鬼怪,并不觉得皇皇白日,有什么可怕。   刘大只得点头,秀青一直拉着他的袖子晃,他拿他没辙,不明白只比公子小两岁,这么皮得跟只猴子似的。可真的不管不顾,放这只猴子出去跑,他也不放心。   秀青十三岁,大眼睛,圆脸蛋,肉嘟嘟的,机灵得跟个姑娘似的,爱笑,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两个梨涡。这样的孩子放出去,当然谁都会担心。   秀青拉了刘大,冲公子挥了挥手,兴高采烈地下楼去了。   只当出去那个危险,却不知留下这个更招人。楼在闹市,人在窗边,走过路过的人一抬头就看见个玉致玲珑的小公子握着青瓷杯儿坐在迎风的位置上,跟幅画儿似的。   陈玉绘秀眉微蹙,一副凝神的模样,不是在发呆,是在倾听。隔壁桌的几个人头碰在一起,不晓得在说什么机密事,声音却不小,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说的是这章陵郡龙王节的祭祀活动。   "没想到,是传说中的'九龙抬尸'啊,真没想到。怪不得问起这里的人,都嗫嗫喏喏不想说的样子。"   "不是摆摆样子吗?当天还有游街,说是取九个貌美的男童穿了女子的衣服,坐在彩轿里,吹吹打打走一圈。队伍里会有很多当地特色的民俗表演。"   "你笨啊,游街的是给大部分人看的,怎么会有猫腻。这'九龙抬尸'是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环,只有当地最古老和最有威望的人参加。外人闯入,要'哢嚓'的,所以,这几天才清江啊。"   "怎么可能清江,站在这同福楼上也能看见江面上的动静啊。难道非得近距离?"   "不是近距离,你怎么分别入江的是真尸还是假尸,真人还是假人?说不定到时候黑布一遮,棺盖一合,谁知道啊。"   "不会吧……"   "哼,龙王爷可不吃素,既然是拿去侍奉的人,怎么可能拿稻草扎!"   "被你这么一说,后背都冷嗖嗖的。"   "你还别说,我也怕。这章陵郡每逢祭祀都要死好些人的,莫名其妙死,面相奇诡,仵作也查不出来,尸体通通扔山上的古井里,那口井据传直通江海,所以死的人都算陪送。"   "要不,当天,我们混去江边看看?"   "别,你不要命,我还要命……"   "……"   第五十七章:结缘   旁边一桌人说得兴起,陈玉绘却听得心惊。   三言两语的描述传进他耳朵里,他仿佛真看到了滔天白浪里,巨大的黑棺被卷入了江心。   哪里是什么九龙抬棺,那黑漆漆的大棺材底部,吊着九条不停晃动的影子,分明是穿着鲜艳戏服,画着夸张面妆的死人!尸体诡异地咧着嘴,似乎下一刻就要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声。   陈玉绘忽然觉得胸口发闷,脑袋发胀,一阵阵的恶心感直涌而上。眼前的幻影和身体的不舒服叠加冲撞,他不知道原因,只知难受。   站起来,想回房去。之前一直觉得舒爽的春阳此刻变得刺眼,昏晕间,手拄着桌角,站立不稳。一双手托了上来。   陈玉绘不明地睁大眼睛,只看到个模糊的身影。不是认识的人。   "小公子,可是不舒服?我送你回房。"   说话的是个穿着轻佻服色的长高个青年,叫徐通。他带着随从,提着个鸟笼逛大街。抬眼就看见同福楼上的小公子,一副忧郁愁容,看得人心揪揪。踌躇半晌,带了人走进同福客栈。   徐通这人五官长得普通,只脸上一道刀疤,从左额斜到右唇角,增加了凶相。他是章陵一霸,走到哪里,哪里人给他开道,平常隔三岔五闹完东家闹西家,这几日闭门在家养鸟逗妾,瞅着今日天气好,才出来转。他的老大指令,龙王爷眼皮底下,给我安分点。龙王节事大。   看见娇嫩秀气的小公子,徐通心痒,想着我也不闹,看看总成吧。谁料,一进来,就见之前只是寂寞抑郁的人,此刻脸色苍白,站都站不稳了,忙上前扶住。   徐通搂了人,见少年眼神迷茫,根本分辨不清,额角汗水淋淋,头发丝都贴在了面孔上,几乎全身重量都靠着自己,不禁心内暗喜。他以为人有暗疾,刚好发病,老天帮忙,便宜了自己,可以不动声色就带回去。到了他家,可不由别人做主,这不算惹是生非闹了吧。想着,就示意手下扛人走。   陈玉绘下意识推拒,刚趁了徐通松开手,徐通的手下上前接手的一刻,人往后一退,脚勾到桌腿,一屁股跌到在地。被疼痛刺激,眼前清明了。   "你们是谁,走开。"他人在地上,眼神淡漠凌厉,虽然是虚张声势,但已从靴边抽出防身的匕首,吓住了人。   前一刻的柔弱的猫咪,变了炸毛小老虎。徐通眼皮一跳,盯着手到擒来的猎物,狞笑着上前,踢上陈玉绘的手腕,刀子就掉到了很远的地方。徐通哈哈大笑。   "小美人,跟大爷走吧,大爷好好疼你。"徐通蹲下身子说。   这句话真的是太耳熟了。王旭安相信自己若是说出来,肯定是情意绵绵,不会这么像个没水平的无赖。   王旭安走上同福客栈的楼梯,就见小二慌慌张张从楼梯上跑下来,叫老板。像出了什么乱子。他走到二楼,看见有围观的人,和明显挑衅的人,还有,地上的……白衣少年。   王旭安脑门里血气一冲,人就上去了。亏他机灵,没有一脚踢在蹲着的人的屁股上,而是堆满笑,大声叫着二弟,径直走到陈玉绘身边,道:"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走开一下,你就照顾不好自己。摔倒了,也不知道爬起来。"   陈玉绘莫名其妙看着眼前对他笑对他说话对他伸出手的青年,对上一双诚挚的眼睛,这个人没有恶意,他在心里分辨。伸出了手。   王旭安一使劲把陈玉绘拉起来,护到身后。又打揖对地上犹蹲着,眼神却不善地男人道:"谢谢这位爷好意帮忙。家弟年纪小,初来乍到,有对不住的地方望海涵。"   刀疤男眯起了眼睛。   王旭安纯粹见色起意,见了少年人忘了小命重要,这时候看清楚了刀疤男的凶相,心里咯!一下,不过事情既然做了,人是护定了,厚着脸皮也要顶住,笑容就不免有些僵,心里惴惴不安。   这时候,楼上忽然传出一声尖叫:"啊!死人了!快来人啊!"   围观的人群起了骚动。不知道谁叫了一声:"说要出事吧,可不就出事了。龙王节,不安生。我说中了吧。快去看看。"   "……"叽叽喳喳,很快没人注意陈玉绘这边了。   刀疤男脸上的神情很是古怪,嘴角抽了抽,拍拍衣角,看也不看王旭安和陈玉绘一眼,叫了声走,飞快地带手下离开。   王旭安一口气缓了,他才不管死不死人,自己没事就好,小美人没事就好。这么想着,就笑嘻嘻转过头去。   陈玉绘眼睛瞧着楼梯上惊慌奔走的众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王旭安捡了地上的匕首,双手交到他面前。   陈玉绘看了他一眼,接过匕首,走人。   "小公子。"王旭安巴巴追上。   陈玉绘停住脚步,冷冷看了他一眼道:"这里住不得了,你也离开吧。"   "啊?"王旭安听得莫名其妙。但是他一个二十二岁的大人当然不和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计较,只是亦步亦趋跟在陈玉绘后面,滔滔不绝地道,"在家王旭安,之前和小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小公子还记得吗?小公子贵姓?小公子的家人呢?小公子这一趟是要入京吗?真巧,我也是……哈……"   陈玉绘一声不搭理。   这时候,同福客栈楼下走进几个穿着黑衣的男人,直接抬着担架上了楼。担架再下来时,上面躺着一个人,黑布遮了,瞧不见惨况。只一只垂下来的手,一直滴着血,连路滴了出去。   这个死的人,也是个赶考的。听说丑,一直躲在房里,见人也不敢说话。没想到就这么死了。他的书童跟在后面嚷着要拿回尸体,带回乡交代,无奈黑衣人走得太快,他又被踹了几脚,跟不上,赖在地上干嚎。   "没想到龙王爷要丑人啊……"有人小声说。   "死的时候被人在脸上割了几刀,真惨。肯定是被人谋害啊。"   "这些搬尸的人是谁啊。"   "死的人都是被选中的,肯定要被扔到古井里。"   "嘘,不要乱说话了,当心招鬼。"   "啊,我们还是赶快离开章陵吧,这么心惊胆战的,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现在走也晚了。旁边都是深山密林的,死了都没人收尸。"   ……流言纷纷。   王旭安粗线条,也觉到了不安。   第五十八章:尸房   刘大和秀青从外面满载而归时候,客栈里的血迹已经被收拾干净,陈玉绘站在楼前等他们回来。   陈玉绘说:"我听掌柜的说,这旁边的山上有一座和尚庙,我们去那边暂住吧。等过了龙王节有了船,再走。"   "公子,为什么不住这里啊。你看,多热闹。"秀青虽然抱怨,但马上和刘大去退房收拾东西。   陈玉绘转头,王旭安和牛皮糖一样跟在他后面。   陈玉绘皱眉。   王旭安笑。   这个人总算帮过自己的忙,陈玉绘没有把牛皮糖拍走。   陈家主仆三个上了马车,王旭安巴巴跟在车后面跑。人怎么跑得过马?他很快被丢下了。   "公子,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   "他为什么跟着我们?"   "不知道。"   "公子不认识他吗?"   "你见过的。"   "咦?"   "嗯。"   "我哪里见过?"   赶车的刘大听见两个人讲话,哈哈一笑,道:"可不是之前路边上烤野兔子的落魄公子?"   "哎呀,是他?"小书童记得那只兔子,掀了帘子,不服地对刘大道,"他之前那么脏,你怎么能认出是同一个人了呢?"   刘大哈哈笑:"他那双桃花眼,一百个里也挑不出一双。怎么就认不得了?"   小书童扁了嘴,想了什么,不满道:"太讨厌了,我们和他又不熟,盯着公子不放。打不跑的狗。"   那个人,会跟上来吗?陈玉绘有几分好奇。   山叫伏丘,庙名承恩。   庙很大,和尚很少,和尚看见他们来,表情都很奇怪。好在厢房多,拿了香火钱,领他们选了一间住下。   庙里供的不是菩萨,不是佛祖,不是龙王。是一个凶眉戾目的恶鬼。和尚说,这是乞神。陈玉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神名。他意识到,他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从小到大,他做的决定,貌似都会离危险近一步。明明不安,想远离,但是不辨方向的自己,总是准确无误地踩进最糟糕的泥潭,简直像被泥潭吸进去一般。这么一想,陈玉绘对自己今次的决定也不那么自信了,甚至犹疑不安起来。   待看到秀青和刘大更犹疑不安的表情,他强收起自己的忐忑,镇定地按照选择的方向走下去。什么都还没发生,不是么?   寺庙很大,后院的花木显然没怎么收拾,颇有点杂草丛生的意味。客厢却是干净整洁的。一大片,落落几十间的屋子,都空着。和尚给他们安排了一人一间。   秀青不肯一个人住,仍跑进陈玉绘的房间,刘大想着两隔壁不妨事,自己夜里警醒着点就是。   秀青入睡前说:"公子,这个庙真古怪啊。"   是啊,很古怪,不像个庙,像个宗祠,阴森森地冷。   半夜,不知道哪里传来哢嚓哢嚓的声音,陈玉绘装作听不到,声音却越来越响,有规律地,似乎就响在耳边。   陈玉绘终于忍不住,啪地睁开眼睛,深呼吸转过头,清明的眼睛扫了房间一圈。床帐没有放下,室内一览无遗,哪里有什么不平常的东西。耳边的声音也疏忽远了,隐隐约约,似乎还在。   陈玉绘看了看死死抓着自己衣襟的秀青,心底冒出歉意。他很怕,但是更怕莫名的恐惧也会袭击他的两个同伴,他不想他们出事,他想弄清楚引起他危险感觉的源头。于是,他小心掰开秀青的手指,披了衣服站起来。   小书童睡得很熟,抱了被子转个身,轻轻打着呼。   房间很暗,门外很冷。山风阵阵刮着,林涛耸动起伏。目光所及,没有一丝亮光。   寺庙睡着了,这个寺庙的晚上,竟然连一点火烛都不燃。   哢嚓哢嚓的声音和所有的物象区别开,在陈玉绘以为听不见的时候,又渐渐响起来。   陈玉绘抓着衣襟慢慢地走,他的手青白地几乎冒出青筋。他很紧张。   绕来绕去,简直不像在一个地方走。   声音在指引他。   是谁?   是谁要见我?   陈玉绘在一间很大的门前停下时,随着他脚步的落地,哢嚓声终于消失。   陈玉绘忽然想到,如果把那哢嚓哢嚓声当成是人的脚步声,那么,是不是,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有一个"人"引他过来?   陈玉绘简直呼吸不过来。   这房间里面有什么?门框栏柱上雕满了看不清的图像,摸上去,像动物,又像恶鬼。陈玉绘深吸气,双手扶在大门上猛得一推,!当一声,门打开了。   根本是虚掩着的门。   虽然光线暗,也可以看清房间的模样,里面高高低低堆着黑乎乎的长盒子,靠左一处,根本就是木板架在十几条凳子上,上面铺着草席,搁着几具人形体……这是一间,很大的停尸房!甚至可以闻到尸臭味……   陈玉绘往后退一步,颤抖地扶住了旁边的硬物,扭头一看,是个木雕,模糊地样子,可不是庙里供着的恶鬼?   心头恶影层叠,陈玉绘转头就跑。   他身后,大门忽然吱嘎吱嘎地扇动。   空中浮着的两团黑影凸现。巨大的身影在空中晃动,仿佛随时因为壮硕不支从空中跌下来,实际上,当然不会,他是死了上百年的大头鬼。大头鬼身上伏着一个人,仿佛连骨头都酥懒了,薄片似的身材,这个人,当然是魏令合。   魏令合瞅着陈玉绘跑得飞快地身影,叹息了一声:"我说晚上怎么这么热闹,又尸变,又群鬼出动的,原来是你的小朋友来了。"   "他的命格怎么这么轻啊,被禁了窥灵的异能,还是招鬼引怪。好在他现在自己看不见,不然瞅着房间里坐起来的这么多黑糊烂焦的魂魄,粘糖一样追着他跑,几条命都要被吓死了。"魏令合手指一动,拦了一道屏障,隔开陈玉绘身后流水一般蔓延的黑影,"你看,他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陈玉绘本来跑得吃力,像身后被什么黏住一样,他不敢回头,什么都不想地挪动双脚,然后,忽然,脚步又轻快了,因陡然变作了轻松,他一下刹不住,几乎扑了出去,扑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暖的,热的,宽阔的……谁?陈玉绘吓得几乎往后仰,幸好及时被人抓住双臂。   抬起头,一张脸,嘴巴咧着。陈玉绘颤抖着嘴唇,问,谁?   不知是因为跑得乏力,还是因为真被吓到了,虽然他声音问得清朗,腿脚却发软,几乎站不住。   "是我啊,王旭安。"黑夜里的声音,空洞得像从另一个空间飘过来。   陈玉绘好久才反应过来。   彼时,王旭安拉着他,并排在石阶上坐下来。   陈玉绘心里仍不平静。一列列黑乎乎的棺材,一具具相叠的尸身……刺鼻的污浊气味……   诡异的寺庙。   第五十九章:夜庙   "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王旭安问。   "这里是哪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王旭安问。   "黑漆漆的,我都不知道怎么爬上来的,走着走着就到了。"王旭安笑道。   陈玉绘不做声。   王旭安见他抱膝坐着,一动不动,亦沉默。   石块铺的路板是凉的,山间的春夜是冷的。王旭安搓了搓手,站起来。   他一动,陈玉绘几乎受惊一样弹了一下,小鹿一样的眼睛笔直望过来。王旭安对着那样一双眼睛,心底软了软,他似乎读出陈玉绘怕他走,于是他笑笑,走近一步。   陈玉绘见面前的人解了外衣下来,然后坐到他旁边,把他拢进怀里,两个人靠着,同披了一件衣服。陈玉绘没有挣扎,确实温暖了一点。   刚才这么一通遭遇,陈玉绘哪里也不敢去了,前后左右都是黑漆漆的房子,根本辨认不清,自己原先住的是哪里。他的手脚似乎都僵住了,站也站不起来。   现在,贸然乱走会很危险。   可是,秀青……刘大……不会有事,他们不会有事,是自己比较倒霉而已……陈玉绘把头埋进了膝盖。   想到之前自己还想着保护他们,现在却被吓得站都不敢站起来,自己,太没用了。这么想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王旭安先是觉得触手的身体冰冷,但是香玉在怀的绮念马上热得让他抱紧了少年,把自己的热度过给他。   不一会儿,王旭安感到了少年身体的颤抖,和很低的啜泣声。他疑惑地碰了碰少年的脸,指尖湿漉漉。哭了么?虽然不知道少年遇上了什么,但是王旭安没有问,只安静地护着怀里的人。   空中看热闹的某人嗤一声:"这人还是不是人?命这么硬,大半夜跑这座死人山上,竟然一点事都没有?咯,八字也太重了吧。"   敲了一下大头鬼,魏令合问:"你怎么一声都不哼?"   大头鬼不悦:"这里尸体太多。"   魏令合笑不可支:"好啦,别吃醋,走,晚上小爷陪你。"   原来,这伏丘山是魏令合最喜欢的西方,龙王节每五年一次,他却每年都会跑来一趟。因为这里尸多,方便他取用。   魏令合欢喜,廿二当然不开心了。魏令合有了新玩具,就把他丢在一边,尸体是魏令合的最爱,爱起来简直不分美丑,都想搬回太原去。这次来,想不到会碰上陈玉绘。   陈玉绘虽然不认识魏令合,一趟瘦猴山后更忘了大头鬼,但是在大头鬼和魏令合看来,这个小孩是他们的老相识,从小看着长大,简直亲切地不得了,伸手相助,当然不在话下。   陈玉绘哭累了,脑袋一歪,靠在王旭安的腿上睡过去。   王旭安怜香惜玉精神一发作,干脆把外衣全裹在小孩身上,腿更动都不敢动,满心合意地看着小孩睡。   陈玉绘睡得浅,不一会儿就醒过来。精神好了许多。   他坐起来,看了眼王旭安,问:"你怎么来这里?"   王旭安不假思索地道:"追着你们来的。这附近没别的山,山上没别的路,也只有这一处庙,就找到了。"   陈玉绘皱眉。这附近明明很多山,不高,却连绵起伏,所以都以丘相称;这山上有很多路,参差分叉,他们来时问清了方向,还转错两次;这庙就更隐蔽,在山和山的夹层陷谷间,哪里能随便找就找到?灵异啊,陈玉绘忍住不说话。   王旭安自说自话:"这里真的是个寺庙吗?屋子倒多。一点火光都没有,我庙门都没找到,别说和尚,稀里糊涂就直接进了这里。正担心找你们找不到,还好……"   陈玉绘忍住不说话。这么不正常了,这个人,没脑子吗?   陈玉绘又问:"你为什么跟着我?我不认识你。"   "现在不就认识了吗?"调情的话,对王旭安来说,顺手拈来,"我喜欢你啊,所以想跟着你。"   可惜这话对一个解风情的十五岁臭屁小男生而言,除了抵触,连字面一丝的效果都到达不了。   陈玉绘坐直身体:"你连我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王旭安拨了拨少年有些乱的头发。   陈玉绘从床上临时起来,衣服没穿够,头发散着也没束,他的头发没留很长,但是又细又柔软,摸起来很舒服。陈玉绘躲开王旭安的手,他现在心情平静了些,就不喜欢和人亲密接触了。   摇头摇头,拒绝把名字说出来。   记忆里,有朋友说过。说话有言灵,名字是有咒力,都不可以随便跟人讲,三界如是。   "这里冷,我们找个房间待一下?你刚才从哪里跑出来?谁欺负你了?"王旭安并不介意,他决定这一次的游戏可以慢慢玩,所以马上转移话题。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对久经花丛的王旭安来说,绝不是什么大难题,他志在必得。   "……"陈玉绘沉默了一下,道,"还是不要走动的好。"   想了想,他找了一个常人比较容易理解的说辞:"这里布了奇门阵法,乱走动,会危险。天亮了就好。"   启明星在望,天际澹蓝,黎明前夕了。"恐怕还要个把小时。"王旭安道,"冷吗?要不要坐过来一点?"   陈玉绘摇头。他想到自己刚才竟然在一个陌生人怀里哭,对自己的行为产生几分厌恶。   临行前,出太原,爹娘交代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莫名示好的人,常别有居心,切莫靠近。   王旭安说什么,陈玉绘几乎不理他,默默仰着头等天亮。   天亮了,陈玉绘站起来跺了跺脚,跑。   王旭安没想到他动作那么快,站起来追,没一下,就丢了人影。坐了一夜,他腰酸背疼腿抽筋,想着是先找个和尚要点吃的,或者找个房间躺一下。   白天了,还好。昨天和尚领进门的时候,他特意记了廊前的草木和廊檐雕刻的花纹。这里的门壁上雕刻的故事图案,每幅都是不一样的。陈玉绘仔细辨认。   慢慢,他发现,虽然每幅内容不一样,但是,名叫"乞神"的恶鬼频繁出现,不是踩在尸堆上,就是在啃噬人肉。残酷、狰狞、令人不悦的图画故事。   找到住处,陈玉绘小心地先推开陈大的门,床上有人,呼噜打得很响。陈大在,而且睡得很熟,甚至过分熟了。   陈玉绘按了一颗心,带上门,再回到自己房间。   小书童大字型敞着睡在床上,口水淌在嘴边。陈玉绘脱了鞋子,躺进被窝。   "公子……?"小书童迷迷糊糊叫了一声,滚了滚,又睡过去。手脚都缠到陈玉绘身上。   温暖的体温。精神绷紧了一夜的陈玉绘沉沉睡去。   第六十章:乞神   陈玉绘醒来的时候近午,小书童早已经起来了,门口传来他和刘大的说话声。   躺在床上的陈玉绘眨了眨眼睛,一点点清醒。   门推开。小书童轻快的脚步声,手里端着馒头、粥和一些小菜。见陈玉绘坐起来,秀青忙唤:"公子,你总算醒了,睡得好熟,我都不敢叫你。和尚师傅送来早点,我热了两遍了。"   穿衣洗漱,陈玉绘对着桌子上的食物发呆。应该没毒吧?肚子在叫了,还是吃吧。   小书童怎么知道他家公子肚子里的那些主意,他只是开心地道:"这庙好大,昨晚看着阴森森,早上起来前后转了一圈,原来是极好的。除了草木旺盛些,里外都有人在打扫。雕梁画栋,像个别院。空着七八十间屋子,每一间里面都布置得整整齐齐,好像随时有人来住似的。"   陈玉绘迟疑地道:"你前后都转过了?"   秀青点头:"还去前殿坐了一下,和尚哥哥们在早课。这里什么都好,就是供的菩萨太凶,和尚哥哥说这菩萨很灵,祈求什么他都会应。还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赐,得到什么,都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   陈玉绘的筷子停一下。   秀青叽咕:"和尚的意思是不是,跟我们付钱买东西一样?我们住在这里,也是因为付了香火钱先?"   陈玉绘咬了口馒头,道:"是啊,我们付了钱的。"   "和尚哥哥说,我们住多少天都没关系,这里很少有人来。因为后天是龙王节的关系,章陵已经闭城了,我们需要什么东西,和寺里说,他们会办。"秀青道,"可是,我好想去看游街啊。很热闹。"   热闹吗?这里的够热闹了……陈玉绘黑线地想。   "公子,你没睡醒吗?呆呆的。"秀青好奇。   陈玉绘敲了下小书童的脑门,呼啦喝了半碗粥,不在意地问:"你昨晚睡得可好?"   秀青点头,露出两个虎牙:"很熟。一沾枕头就睡了,都没做过梦。早上起来,神清气爽。我们在这里多住几天吧。"   陈玉绘不出声。   用完饭点,他着意逛起来。发现这庙比想象中离县城远,站在这里,看去,章陵变成豆腐块。昨天来时,怎么没发觉?   秀青说的主殿方向,他走了很久没走到。倒是有余裕看清了更多门框上石墙上的雕刻。和人类的生活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人都变做了青面獠牙的鬼,大鬼狩猎、佐餐、进食的对象都是在挣扎的人。甚至有娶亲、生子、行房的图。人类在这些画里,简直像被圈禁的宠物。画作精细,除了表面凹凸不平,没有使用雕色来提形,不仔细看,根本觉不出异常。   "怎么,觉得奇怪?"干哑的声音响起。   陈玉绘惊得转头,刚才身边明明没人。怎么有个说话的了?   一个和尚,长得很奇怪的和尚。   光脑袋,香疤印,黄禅衣,土布鞋。装扮倒没什么出奇。   ……狭长眼睛柳叶眉,青皮薄唇柔媚相,整个人透着一股阴气,不像正经庙里的和尚,倒像个青楼里的粉头。   和尚见陈玉绘一脸疑惑,笑道:"怎么,不像?"   和尚一笑,阴恻柔魅之意更浓,整个人都快贴上来了。陈玉绘厌恶地后仰。   和尚嘎嘎笑,声音就像从僵死的身体中发出来。如果晚上见,十有八九会把他当鬼。和尚笑够了,问:"你还不离开,在这里做什么?"   陈玉绘皱眉:"我能离开吗?"   和尚晃了下脑袋:"如果你想离开,我当然能放你走。"   "你是谁?"陈玉绘狐疑。   "我可不是这庙里的和尚?"和尚摸了摸光脑袋。   陈玉绘摇头:"这庙里……的和尚怎么会让我离开?"   "小孩,还不笨嘛。"和尚开心地道。   陈玉绘忽然道:"我不笨,怎么会来这里?可见不是一般的笨。"   和尚见面前的少年小小年纪摆出一副十足苦恼的样子,不禁笑了。他站得累了,干脆盘地而坐,骨头散架一样靠着廊柱。他对陈玉绘道:"自有东西吸引你来。"   "什么?"陈玉绘忐忑不安。   "你知道乞神吗?"和尚问。   陈玉绘迟疑点头,眼睛瞥向墙框上的画。   "龙王节祭的就是这些恶鬼。"和尚的声音颇有些懒洋洋,"与兽杂居的人,从山上走下来,被人当成恶鬼。他们和野兽一样嗜吃人肉,圈禁人类。后来被天神消灭了,尸体投喂江鱼。部分被圈养的人族虽重获自由,却开始供奉他们为乞神,百年百年地延续下来。这里就是他们供奉的神庙。"   "拿死人供奉吗?"陈玉绘的声音颤抖,他已经猜到了大致的真相。   "啊,并不都是他们杀的。他们自己的族人死了,尸体也先存放这里,再投掷入江。"像知道陈玉绘在想什么,和尚不由问,"你……信我说的?"   "……"陈玉绘又看了眼和尚,道,"你没有恶意。"   和尚笑:"我也不全是善意。"   陈玉绘心思全在别处,他心里咚咚跳,张口就问:"'九龙抬尸'是什么?"   和尚拂了拂衣服站起来,道:"被选中的祭品啊,九死一生的祭品。你再不下山去,被选中了,可不好。"   和尚走了几步,消失身影。   陈玉绘还想问,背后有人叫他。王旭安。这个人真是,老是莫名奇妙出现。   "你怎么还不下山?"陈玉绘不耐烦。   "和尚师傅说,我们都是佛祖选定的有缘人。邀请我多住几天,安排与你们住一处了。"王旭安呵呵笑。   选定的……有缘人吗?陈玉绘心里敲了下警钟。   "你要住下?"陈玉绘看了眼王旭安,道,"我要走了。"   "啊?"王旭安追上往少年。看着少年的背影,王旭安满心甜蜜。真是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啊,养坏的脾气,为什么自己甘之如饴。栽了吗?   "……"还没招呼走人,陈玉绘看到爬上顽皮爬上树的秀青不知被什么蛰了一下,从树上掉了下来。   ……被蛇咬了。   庙里的僧人殷勤地送来疗伤药丸。   陈玉绘听到王旭安呼出一口气,道,走不了了。陈玉绘很不开心。   是有什么力量在阻止他们走。   但是,白天的那个僧人,是什么人?什么目的?   再留一晚,也没什么,绝对不出门就是了。陈玉绘心想。   事情若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第六十一章:祭品   晚上的饭菜,仍是寺庙殷勤备好,丰盛得不像样。大鱼大肉。说是特意为俗客备下的。   陈玉绘吃着菜,脑子老是冒出,吃饱了好宰的念头。   入夜,小书童一粘枕头就睡着了。陈玉绘睡不着,不知等了多长时间,甚至连昨晚哢嚓哢嚓的异声都没听见,他才迷迷糊糊闭上眼睛。   陈玉绘没有注意到,在他睡去没多久,一阵阴风荡进室内,一根红绳绑上了秀青的手腕,睡得沈的小书童瞬间睁开眼睛,里面是一片虚无,小书童越过陈玉绘,下了床,走出房间。在他身后,同样呆滞的刘大僵硬地走着。   三条红线,两个人,还有一条红线钻进了王旭安的房间,缠上了王旭安的手腕。王旭安颈项上的金钱坠子闪了一下,红线缩回去。在缠,再闪,再缩。第三次缠上的时候,红线飞快绕了几圈,绷紧了拉,拉不动,一只人手啪地一拍,红线掉到了地上,这时候,远处的操纵者收线,红线跳了下,被拖出窗外。   床上的王旭安转了个身,继续睡,显然没醒。   陈玉绘睁开眼,天没亮,他知道自己并没睡多久,但是,身边的人不见了。小书童不见了。陈玉绘飞快地爬起来,胆颤心惊地推开了刘大房间的门,同样无人。   出事了。陈玉绘咬牙。   前后左右一片黑暗,和昨夜一夜的黑。   人被黑暗吞噬了吗?去哪里了?   陈玉绘走进了暗夜,他越走越快,几乎跑起来。左绕右弯,全凭直觉辨认。浓重、冰冷、不安的气息么?昨夜的尸房可在这个位置?   今晚的月色比昨夜的好一点,所以能清晰地看到房间门口的两尊鬼像石雕,陈玉绘知道,到了。   房门里面有声音。   陈玉绘很害怕,昨夜奔跑的感觉记忆犹新,被吓得哭泣的恶心感尚盘留脑海。   虽然害怕,十五岁的少年仍勇敢地推开了大门。   门大敞,冰冷的空气合着风吹进室内,陈玉绘幻觉能听到众尸体不满的叫嚷声。   面前的景象,不是少年预备迎接的恐怖。少年呆了。   房间里,很诡糜。   几口棺材被打开了,棺材盖拖在一边。   左边的长席上,平摊着七八具尸体,好些尸体被人踢到了地上。一个浑身赤裸的人正坐在尸体堆里,很享受地叫着,看见少年闯进来,甚至笑了一下。   虽然头发很长,但是平坦的胸部,看得出是个男人。男人四肢修长优美,却瘦得竹竿一样,皮肤闪烁青白的光泽,他正坐在一具壮硕的新鲜尸体上,不住地动着,舒爽地叫着,仰起的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细长的眼睛里有闪烁的泪水。   不堪的场景,却似乎罩着层柔和的月光。   陈玉绘呆呆看着,那张脸,陈玉绘认得,不就是白天里和自己说话的"和尚"?现在,头发很长……总算做得告一段落的男人,当着少年的面,抽出塞在屁眼里的死物,乏力地倒在席上。刚才被他玩弄的壮硕尸体,此时干瘪得剩副枯骨。   男人的手探上另一具尸体,扒了尸体的衣服,挑剔地打量。语气正常地和少年打招呼:"还没下山啊。"   陈玉绘愣愣地点头。   男人无奈地拍了拍席子,道:"过来坐。"   陈玉绘看看那堆尸体,不想过去,单尸臭就已经快让他捂鼻了。脚步就往后撤。   男人坐了起来,眼角一挑,目光冰冷:"你嫌弃?"   陈玉绘沉默。   "你不想救人,就走吧。"男人懒得看他了。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陈玉绘大声问。他的手握成了拳。刘大,和秀青……生死未卜。   男人伏在尸体上,捏着尸体的脑袋,亲吻。旁若无人。   "你……"陈玉绘知道他在等自己,硬着头皮走近停尸席。他双脚踩在地上,和踩在棉花上一样,能听见自己怕得快爆炸的心跳声。   陈玉绘乖乖地坐到尸席的一个空处。   男人噗地笑了,手掐了掐陈玉绘有些圆润的脸,满意地道:"吓得脸都白了,哈哈。和小时候一样呆嘛,怪不得廿二喜欢欺负你。你给我做儿子好了,我保护你。"   陈玉绘忙摇头。   "怎么?爷我配不上?"男人吊起眉毛。   脑袋缓慢转动,陈玉绘艰难道:"你很年轻。"   "那叫我一声哥哥吧。"男人想了想道,"我总不能一次次白救?"   "你小时候见过我?"陈玉绘的记忆里有一片片空白,他爹说是因为他小时候经常生病的缘故,病好了,就忘了,陈玉绘很介意。   男人不语。   "昨晚……是你救我?"陈玉绘不笨,知道此地凶险,断不会是他一直运气好,"我同行的人不见了,你知道他们在哪吗?"   "被抓了做尸。"男人打个哈欠。   男人懒洋洋,少年急得抓住男人的手腕:"救他们!"   "凭什么我要救?"男人甩开手腕上的外力,不耐烦道,"你自己小命不保,还担心别人。"   "我……"陈玉绘掉了眼泪。   "这么爱哭。"男人扶额,拉起少年的左手,挽了他的袖口,只见一条黑线,从手腕到小臂,往上蔓延,"自动送入庙的人,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几天你们吃的喝的,里面都下了尸毒。等这条线蔓延至心口,你就不能说话不能动,任凭他们装入棺材了。"   见陈玉绘一副呆样,男人继续道:"你不是问我'九龙一尸'吗?其实你见过的……"   男人的声音忽然低了,他凑上前道:"黑棺里放个活人,棺材下吊九具死尸。沈进江心。"   陈玉绘颤了一下,这是他在同福客栈上,听别人第一次说到"九龙抬尸"四个字时候,冒出的幻觉。眼前的人,怎么知道?   "他们还不杀你,是想把你做活祭。因为乞神喜欢美貌的男童啊。至于你的同伴,这会儿估计死透了,你进了棺材,他们会陪着你沉入江……"男人说着话,嘴巴已经移到陈玉绘的手腕处,张口咬下去。   陈玉绘晕过去。   男人尖利的牙齿刺破了血肉,伴随着新鲜的血液,吸入男人口腔的是一缕浓稠的黑气。从陈玉绘的体内抽出,过渡到男人口中。   活人的血液虽然甜腻鲜美,但是,对沉溺尸气的男人来讲,却是毒品。吸食完毕,男人唾了一口,咂咂嘴巴,自嘲:"我竟然做亏本生意!"   男人眼珠一转,瞅了瞅手边的少年,不假思索,冲那两瓣鲜嫩的嘴唇咬了下去。舌头敲开牙齿,在干净的口腔里舔弄。玩得还没尽兴,地震了三震,一个巨大的人影一甩手上两团东西,吼了。   "这么快,回来了?"男人看了眼地上昏迷的中年男子和小孩,皱眉。   第六十二章:入京   进来的正是大头鬼。魏令合在这里快活,却派他去救两个被抓的人类。他打晕了一干和尚,拎了人回来,却发现魏令合竟然……竟然……   魏令合见大头鬼手指着自己,怒得说不出话,便故意摸了把面前的少年,挑衅道:"你有意见?"   魏令合是主人,廿二是奴,魏令合玩尸廿二都管不了,现在又怎么能管魏令合亲吻一个人类少年?虽然这个少年,他们都认识。   廿二很委屈,摇摇头,又点点头。   魏令合笑了,张开手,道:"抱我回去,我玩累了。"   廿二马上屁颠屁颠上前,扛了赤裸的魏令合在肩,大步奔跑。魏令合拍了拍廿二道:"别把他们扔在那里,你施个法术送他们一程。"   魏令合又说:"我有个弟弟了。"   ……   马车在山道上走,没有人驾车,走得很是颠簸。   陈玉绘是被撞醒的,额头不知道碰到了哪里,贼疼。   车厢里,除了他,还有三个人。刘大,秀青,和王旭安。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怎么晕过去了?他们怎么出来了?陈玉绘不安。他脑袋里有太多一段一段不完整的记忆,以及一张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他极度厌恶这种感觉,但是毫无办法。   发生过的,将发生的,他都毫无办法。偶尔会忽然出现在梦中的预知片段和莫名飞来的幻觉,他都无力控制。这是一种不同于别人,诸如怪物般冰冷孤独的感觉。漫长的时间里,一个人咀嚼,没有可相知言谈的人。一个人的害怕,一个人吞下去。   他学会的是,不去想,不去计较,认真对待眼前的就够了。   陈玉绘探了下呼吸,确定另外三个人都活着。   看看自己的手臂,发现已经没有蔓延的黑线,但是腕部留有的明显血污和咬痕。这一切都表明,经历的并非幻梦。   陈玉绘再查看了下另外三个人的手臂,长吁一口气。幸好,没有。   他不知道,王旭安之所以没有中尸毒,是因为他福大命大,有昔日归阳道送的护身金钱坠。   刘大和秀青和他同被列入祭品名单,却是不一样的用途。死祭和活祭身上,下的毒并不相同。陈玉绘怎查验得出?   魏令合有耐心救他,不代表廿二能细心察觉,去救两个不相干的人。廿二直接把一众假和尚揍成傻子,把两个人拖出来,已经很给面子了。   刘大和秀青的生命线,已然变短褪色。   三个人未醒,马拉着车越来越乱冲直撞。陈玉绘只好拾了马鞭,亲自驾车。   他哪里有这经验,不一会儿,就把马惹怒了,马车飞奔起来。这下可好,坐都坐不稳了。   "哈,我来吧。"王旭安不知何时醒来,接过马鞭坐到陈玉绘身边,几下鞭子就把马导回了正路。   "怎么一觉醒来,就在车上了?"王旭安奇怪。   "我们早上就出发了,你忘记了。"陈玉绘眼也不眨地道。   "怎么他们都睡了?"王旭安更不明白了。   "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么困?"陈玉绘睁眼说瞎话。要编个天衣无缝的借口太难,干脆随便应付几句,他不说,不信他们还能威逼。   到底是优渥惯了,平常人的思绪哪里会拐向鬼怪,王旭安脑袋里蹦达的是另一个念头:"舍不得我吗?把我也带上了。"   陈玉绘不理。   刘大和秀青陆续醒来,马车仍由刘大驾,另外三个人坐进了车里。   奇怪的是,刘大和秀青几乎没问什么。平常活泼的小书童,醒来后阴沉了许多,直着眼睛不说话。陈玉绘以为他受惊过度,问了句,小书童只摇摇头,什么都不知。   一种不安的氛围笼罩在四人当中。   "我想了又想,一点不记得自己早上怎么到的车中,难不成是你们搬我上来的?"王旭安调侃道,见陈玉绘别过脸不看他,以为他喜欢上自己,却因害羞不敢说,心里喜滋滋,不再绞尽脑汁去想了。   四人一路,走走停停,绕章陵郡北上,十又一天后入京,住进了一家客栈。   一路上同行,毕竟相熟了些,陈玉绘虽然冷淡,也并不对王旭安的热情不理不睬。   对比刘大和秀青的"死"气,王旭安能让陈玉绘觉得稍许安心。   入京后,马上找了大夫给两人看病,没查出什么病因,大夫只说体温偏低,怕是受了寒,开个方吃点药就好。   陈玉绘出门去抓药,王旭安跟在后面陪着。   陈玉绘平常都有人打点琐事,上个街也会忘了带银子,幸好王旭安在身边。   因为刘大和秀青生病,所以各自单独一个房间。秀青便没有再和陈玉绘住。   陈玉绘白天照料着病人,却不知一到晚上,两个人会梦游。   章陵县的噩梦仿佛传染到了京都,陈玉绘住的状元楼里有几个读书人变得疯疯癫癫,病了。   大考在即,没人有闲心去关心别人的事。或有些学子,担心被疯病搅了运道的,陆续搬出去。   王旭安却见陈玉绘情绪不稳,待问出个究竟,陈玉绘只是睨他一眼,不言不语。   第二天就是大考了,王旭安躺在床上,辗转睡不着觉,看着外面月明星稀,心里想着隔壁的陈玉绘,神差鬼使地往隔壁摸去。   出乎王旭安意外,陈玉绘的房间里竟然亮着灯。还在看书吗?王旭安想着,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声,整个客栈安静得诡异,走道和大厅都被黑暗层层包裹着,只有身前一处明亮。冷风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丝丝地穿过耳边。   王旭安陡然发现,门并没有关紧,而是虚掩着,此刻被风吹开了一线。   王旭安喉咙紧了紧,叫了声"玉……玉绘……",推门快步走进去。   就在这一瞬间,一阵大风呼地撞了进来,灯灭了,门窗洞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似磔磔诡笑。   王旭安抱了头缩了身子,吓得直发抖。   王旭安蹲在地上,梗着脖子再唤了声玉绘,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吱嘎作响。   "晃当"门摔了一下,紧紧闭上。   王旭安吓得屁滚尿流,挪着步子往床边溜。   床帐飘飘,隐约可见铺上鼓鼓的阴影,王旭安想着陈玉绘在那里,脚步更急。   往床上一扑,抱住的却只是一团棉被。王旭安懵了,陈玉绘哪里去了?   房间外面传来踏踏的声音,像是有人走动。   王旭安竖起了耳朵。   脚步声似乎在门口停下来了,王旭安憋住一口气,冷汗直冒。   然后,王旭安就听见木门吱呀一声,像被谁打开了。他一抖,彻底晕了过去。   打开的门口并没有任何人,只一阵风钻进了房间。   第六十三章:夜笛   第二天一早,王旭安是被楼里的噪杂声吵醒的。今日大考,考生们早早起来,准备去往考场。   王旭安揉了揉眼睛,神色迷茫地打量了一眼四周。   他竟然在陈玉绘的房中睡了一夜。   桌上有灭了的油灯,和展开一半的书册。房间的门仍旧半掩着,正对着门的一扇木窗显然没有关紧,不时晃动……   王旭安想起昨夜的惊悸,不禁好笑,原是想多了啊,自己吓自己。这世上哪有这么多鬼怪。   只是,陈玉绘去哪里了,一夜未归。   王旭安睁着两只黑眼圈,去刘大和秀青的房间,也是没人。哎呀,他们难不成已经去考场了吗?   虽然脑袋里知道陈玉绘直接去了考场的可能性比较小,王旭安却想不出来这主仆三人去了哪里。王旭安发愣。   店小二端着脸盆经过时,好奇地道:"先生再不去,晚了,可进不了考监。"   今日大考……王旭安揉了揉眉心,再不去,可就错过了……不管什么事,考过了,出来再说……   王旭安想罢,回房拾整了一下,匆匆卷着铺盖出门。   三天大考,铺面自带。   考完后,王旭安踢踢踏踏,慢慢踱回状元楼,却发现客栈前围着许多人,一个穿着紫衣的小小少年坐在一匹高高的大马上,扬着鞭子,不耐烦地问:"谁是王旭安!"   王旭安还没回过神,就已经有人指了他,甚至有人推了他个踉跄。   "你是王旭安?"马上的少年吊高嗓子问。居高临下看人的样子,做得十分老道纯熟,可见是个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   王旭安怔怔点头。   然后,一个很重的东西就直朝王旭安飞了过来,王旭安下意识伸手去接,被压得坐在了地上。   身上的不是东西,是个人,是昏迷的陈玉绘。   马上的少年扔下一句"他没死",就马蹄哒哒,自顾去了。   王旭安虽然十分明白,但是温香在怀,软玉复得,他一向是个只看眼前,不会想太多的人。马上把莫名其妙的锦衣少年抛在脑后,乐呵呵地抱了陈玉绘回房。   这四天三夜,陈玉绘去干嘛了呢?   却说这陈玉绘虽被封了通灵力,但是第六感比普通人敏锐很多,觉到了陈大和秀青的不对劲,及听闻店里面开始有书生疯魔,便留了心。   大考前一晚,他睡得较迟,半夜便听到了不寻常的响动。和隐隐约约的笛声。   陈玉绘悄悄推开门,竟然见刘大和秀青走出了房门,他们只穿着襟衫,仿佛睡梦中刚起来,眼神发直,一步一步走着,动作僵硬奇怪,像……走动的活尸。   陈玉绘被自己心里冒出的这个念头一惊,已然出了层冷汗,他想伸腿出门,去叫回那两个人。   梦中行走的人是没有意识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所以不能贸然惊醒他们,不然,人受惊过度,会死掉。陈玉绘想起娘曾对他说过的话。   陈玉绘焦急,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当口,看见另有人从房间里走出来了,不止一个,数了数,是四个,他们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和刘大和秀青一般不对劲,跟在刘大和秀青身后走。众人皆脚步一顿一顿,双手甩来甩去,似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的一排木偶。   从楼梯上走下,从店门口走出,隐入黑洞洞的夜幕。一色的黑发白衣,行尸走肉。   陈玉绘咬了咬牙,不声响,跟在队伍后面出了状元楼。   一路的穿街过巷,大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月光冷冷清清地照着。   暗夜里的笛声,似绷着的一根细线,颤颤巍巍若有若无,绕在人耳边。   诡异前行的队伍中,没有人注意到陈玉绘,或回头看他一眼。   一个打更的老头从队伍前面走过,竟如没看见一样。陈玉绘正奇怪,这老头是真没看见还是假没看见,就见老头走出了百米后,撒了脚蹄子,跑得飞快。   隔了一阵,隐隐还听见隔街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尖嘎声音。   刘大和秀青领着队伍走进了一间似庙非庙的院落。那院中停着不多不少,六口棺材。   陈玉绘急了,因为,他看见前头六个发傻的人,竟一人挑了一口,自坐进去。   陈玉绘想跑上前拉住刘大和秀青,他的手脚被人拉住了,嘴巴被人捂住了。他恶狠狠地回头,见一个异常高大的怪物对他咧嘴笑着。   塌鼻大嘴,短小的手脚像揉好后没扯开的面团,比平常人大三倍的头,头顶上除了稀疏的几根头发两边叉以外,还有另一只无比丑陋的大眼睛。   这只大头鬼这么凶,甚至拍了怕陈玉绘的脑袋,陈玉绘身量小,被他抱在身前,一对比,简直像个五六岁的孩童。但是,莫名地不怕,甚至安静下来了。   院子里的笛声在继续,甚至清晰起来了。   大头鬼把安静的小孩举到肩膀上。陈玉绘很轻易地能从墙的这一端看见院子里的动静。   墙这么高,大头鬼站起来,比墙还高出一个头。   院子里走出一个人,一个横吹笛子的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整个人也灰扑扑的,让人看不清长相。   坐进了六口棺材里的人,径自随着笛声躺了进去,自行盖棺。陈玉绘低叫了声。陈玉绘没有跳下来,扑过去,是因为他看见了另一个人。   一个穿着红色衣服,敞胸露腿的青年男子正以豪放的姿势坐在屋檐上,对上陈玉绘的目光,他甚至笑了一笑。   这个细长眼睛的男人,陈玉绘有印象,和抱着他的大头鬼一样,他在伏丘的承恩庙中见过他们。   院中吹笛子的男人显然也发现了屋檐上的客人,笛声停了下来。   "魏兄,要与毕某为难吗?"笛子男握了笛子的手搁到身后,朗声道。   "岂敢,岂敢。"魏令合仍旧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那魏兄不请自到,是为了什么?"笛子男不悦。   "这不,好久没见毕三秋你了,我特携眷来慰问慰问。"魏令合乐呵。   "携眷?"毕三秋转头,就看见墙那边的大头鬼和坐在大头鬼肩上的少年。毕三秋哼了一声。   "正是内人和小弟。"魏令合不害臊地说。   大头鬼闻言,开心地举手招了招。   毕三秋嘴角抽搐:"我可没听说你魏家除了你,还有活口。"   魏令合叹了口气,道:"魏家除了我这个不老不死,不人不鬼的不肖子孙外,确实没有活口了。我一个人长长久久,怎不寂寞,认个一亲二眷,不为过吧?"   毕三秋打断他,道:"说吧,魏令合,你到底所为何来?"   "我说,你们在章陵搞搞龙王祭就算了,何必把一滩浑水搅到京城来,不怕再一次触了天子霉头,被沈族吗?"魏令合道。   第六十四章:王爷   "选中的祭品,逃了自然该追回来。"毕三秋笛子一动,棺材跟在他身后蹦躂一下。   "这六个人中,中了你的死符的,逃出来的只有其二吧,其他的呢,做何打算?"魏令合揶揄。   "劳我一路辛苦追过来,顺手牵几具生辰八字对合的回去,不为过吧?"毕三秋讽笑,"魏兄,你屡屡坏我承恩殿好尸,这回更拐了活祭走,族里已不与你计较了,你还想怎样?"   魏令合扯起扁平的唇角,道:"他们不与我计较,是因为计较不起,除了你,都是堆窝囊废。我带了人走,是因为,你们谁不好抓,抓了我的人。"   毕三秋看了眼大头鬼肩头的陈玉绘,忍耐道:"这不是放过他了吗?"   陈玉绘很奇怪,魏令合和大头鬼竟然会为自己出头。   "还有他的猫猫狗狗啊,被你关进棺材里了,我弟心疼,我只好来抱不平。"魏令合扮出十足兄长模样。   "魏令合,你不要太过分!"毕三秋怒了。   "过分了又如何?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魏令合站起了身,红衣飘飘,长相阴诡,气势不错。   "未必。"毕三秋仰头,竹笛在手,阵阵杀气。   "要打了。"大头鬼嘟囔。   眼前两个人已经斗到一起。陈玉绘握紧了手:"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大头鬼眼睛只看着红衣的魏令合,胡乱道:"他心情好,就做好人,心情不好,就做坏人。一年总有几天不怎么正常。天知道他发什么疯。反正,打别人,不打我,就好。"   院中,两个人游斗,一下子屋顶飞,一下子踩棺材,一下子缠到一起。毕三秋的笛子不知怎的撩到魏令合的鼻子上,划出一道血痕,魏令合一怒,手中长剑削刺,毕三秋就倒在地上了。   魏令合大么指在鼻子上一揩,放入嘴中舔净,踢了脚毕三秋道:"好啊,这些年,修为没掉下嘛。没想到他们还有功夫让你练武啊。"   毕三秋面色古怪。   魏令合抱怨:"早知道当初不救你一命了,救了你,你还是乖乖跑回去。现在连打恩人都会了。你就这么喜欢做他们的狗?"   毕三秋瞥了眼大头鬼,不屑道:"你和我有什么不同,有什么资格说我?"   魏令合长细的柳眉挑了起来,爆喝一声:"我当然和你不同!他是姑爷爷我的狗!"说完,恨恨一踢,毕三秋就流星一样飞了,"哼,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陈玉绘看着毕三秋流星一样不知道被踢到哪个角落去了。   "走吧。"魏令合一闪,就到了大头鬼身旁。   "他们……人……"陈玉绘叫了起来,因为他看见满院子自动起火,六口棺材腾腾燃烧,陈玉绘不住踢腾,被大头鬼倒提,扛在肩上。   "救不了了,吃下死符的人,已经是行尸走肉,这是最好的下场。如果不想他们生不如死。"魏令合冷淡地道,"管闲事真累,回家,这三五个月不出来了。"   "他怎么办?"大头鬼指指肩上小孩的屁股,陈玉绘正叫个不停,挣扎个不停。   "放开我!"陈玉绘明明踢中大头鬼了,大头鬼一点反应也无,"快放开我,救命啊!"   "……真是麻烦。"魏令合恼怒地捏捏耳朵,一扯陈玉绘裤子,把他扔了下去。   此时,他们三人正行走在天上,于是,陈玉绘像一个流星一样直坠地面。   "不会死吧?"大头鬼吧唧嘴。   "怎么,你心疼?"魏令合眼风一勾。   大头鬼忙摇头,他这个媳妇的脾气太坏了,变脸堪比翻书,反复无常,他可吃够了苦头,马上傻笑靠近。   魏令合哼一声,跳进大头鬼怀中,骨头软得走路也不肯走了。   于是,大头鬼抱着媳妇,风驰电掣回家。   "死不了。"魏令合舒服地闭上眼睛时,这么讲。   陈玉绘当然没死,他直接穿檐砸壁,以洞穿人家屋顶的气势掉到了一个房间的一张床上睡着的一个人身上。   床上的少年看上去和陈玉绘差不多年纪,被砸了个闷哼,昏了过去。   府中的侍卫听见声响,以为有刺客,纷纷赶到。结果发现,自家小主人和一个陌生的小公子齐齐躺在床上,那小公子趴在小主人胸前,衣衫虽整,裤子却被扯开,直露出大半个粉嫩嫩的屁股。   侍卫们个个不敢乱看,走避而出,闹哄哄去别处搜刺客。   没有刺客,哪里能找到刺客?   魏令合这随手一扔,把陈玉绘扔进了晋王府。京城王公贵族太多,随便扔都会中个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除了小王爷房间的屋顶上被戳了个洞,整个王府真的没有别的异常了。   可是,日上三竿了,小王爷还没起床。   王爷和夫人近日远游,不在府中。小王爷脾气大,平时,谁也不敢惹。   等了又等,终于有个下人被吹胡子瞪眼的管家大人踢进了房门,去叫醒。   哎呀呀,不好了不好了!小王爷不好了!摇都摇不醒!   马上,太医请入了府。   小王爷被搬到了另外的房间。几下针灸,一把推揉,死掐人中下,小王爷清醒了。几碗珍药灌入,砸出的内伤也补得差不离儿了。   听了大致的事情经过,小王爷闷头闷脑地跑下床,去看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美人刺客",还在昏睡的某只。   天上掉下来的吗?小王爷在破了窟窿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心情模糊。   陈玉绘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酸痛,在不认识的地方,对着一堆不认识的人。他被绳子绑在柱子上,面前一个穿着光鲜的少年正审判似地打量他。   "说,你是谁派来谋害本小爷的!"   陈玉绘摸不清楚状况,摇了摇头。   "不说,是不是?拿鞭子来!"锦衣少年兴奋。   鞭子递上来了,劈头劈脑地甩到了陈玉绘身上。陈玉绘惊喘了声,咬住牙。   "哈,"少年玩味地看了他几眼,冲一屋子的人挥手,"都出去。"   把王爷和刺客留在一个屋子里,太危险了!没人出门。   "怎么,我难道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对付不了吗?"小王爷学着他老爹的样子,沈声道。   小王爷若生气,后果很严重,大家纷纷鱼贯而出。   确定门关上了,小王爷走到陈玉绘面前,牛皮鞭抬起陈玉绘的脸,道:"你是小倌?"   见陈玉绘一副恼怒的样子,小王爷摇头道:"不像。哼,你怎么出现在我家里?"   陈玉绘实实挨了四五鞭,痛得发抖,他开口道:"你知道我没有武功,不是杀手。出现在这里亦并非我意,你放了我吧。"   "我还不知道你怎么出现在王府。"小王爷挥了挥手里的鞭子。   "被人扔进来的。"陈玉绘不得不道,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回答无稽。   想到房间顶上的破窟窿,小王爷觉得有趣。杀手当然不会这么莽撞来杀人。"你得罪了什么人,人家这么害你?"   陈玉绘想到魏令合和大头鬼,又不语。又想到葬身在火海的六口棺材,刘大和秀青就这么被活活烧死了吗?陈玉绘眼睛红了。   见面前的人快哭了,小王爷讪道:"王府不是可以随意来去的地方,你不说清楚,消除所有嫌疑,是不会放你走的。"   鬼神之事,陈玉绘自己尚不明,怎会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混讲?陈玉绘闭口不答。   第六十五章:同栖   一关关了两天,没有食物,没有水,陈玉绘半昏半醒被吊着。   小王爷很忙。晋王府被砸出个窟窿,小王爷遭贼人偷袭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来慰问的人很多。   当然不是真偷袭,小王爷三言两语调侃而过,厌烦了,干脆闭门不见。再踏入关着人的房间,见陈玉绘一脸病色耷拉着脑袋,怒了:"谁把他弄成这副样子?"   "小王爷,您吩咐不给吃不给喝。"有人轻声回禀。   "我说过吗?"小王爷走到陈玉绘身边,狠狠踢了一脚,见人呻吟了声,迷茫睁眼,便厉声问,"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   "痛,我不是……"陈玉绘迷糊道。   知道你不是,有这么没用的刺客吗?体质这么差!小王爷皱皱眉,挥手让人解下束缚,把陈玉绘抬到床上。   人病着,问来问去,更问不出什么。小王爷过来几趟,只听见了几个词,状元楼……科考……王旭安……   什么状元楼什么科考什么王旭安……一查,原是最近科考,状元楼走失了几位赴考的学子,王旭安是在考的太原人士。   于是,待科考完毕,小王爷拎了人,骑了马,把麻烦扔给了王旭安。查案,不是晋王府的事。   王旭安和陈玉绘在京城逗留了近月,因为牵涉状元楼失踪案。没有人把书生失踪案和同时间的敛尸房着火一事扣一起。敛尸房堆着那么多棺材和尸体,一场火烧了精光,废下来的只有骨头渣,不知道谁是谁。   案,成了迷案。   陈玉绘一问三不知,竟然没人来抓他去动粗。咳,上面查案的人错听风声,以为他和晋王府的小王爷有断袖之谊,遂恭敬相待。   直到事了。王旭安自雇了人,驾了马车同陈玉绘回太原。   陈家爹娘看见宝贝儿子回来,老怀安慰,不去计较儿子上了京却没赶上趟考。去了三个人,回来一个人,已是菩萨十足开恩。   老爷和夫人想,儿子年纪小,功名是长远的事,就算不博取功名,陈家殷实,足够儿子一辈子衣食无忧。他们没有料到,人算不如天算,陈玉绘不仅没有再赴考,还在他们死后,连人带家产奔了别人家。   从京城回来,王旭安和陈玉绘没有断了联系。   少年貌美,陈家殷实,都是王旭安的心头好。他留了意,便分外花起心思,墙头马上,情书啊美人图啊小玩意儿,一样样瞅着空隙捎人带进去。   纸包不住火,日子一久,便起了风声。陈老爷一直身体不好,责了儿子来床头问话。谁想,问一句,答一句,木头疙瘩的儿子竟然都认了。   陈玉绘和王旭安并没有发展私情,甚至面对王旭安的殷勤,亦冷眉冷眼,鲜有回应。但是,被父亲质问的时候,陈玉绘竟没有犹疑,一一应下了,在陈玉绘心里,没有拒绝,和答应已然差不多。他向来不是个违心的人。   陈老爷病得更重了,被气的。杖责了儿子,儿子奄奄一息,老子的命也去了半条。陈玉绘被关在了内院,直到有人来告诉他,老爷不行了。   陈玉绘赶过去的时候,他爹拉着他的手,死死盯着他,话没讲几句,就匆匆走了。夫人一直哭,一直哭。   老爷的丧事办了后,没几个月,夫人也去了。偌大的陈家只剩下个小主人。   穿了白的王旭安跪进灵堂,陪着陈玉绘守灵。陈玉绘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自此,太原陈家少了一位小公子,太原王家多了位王"夫人"。   王旭安第一次抱住陈玉绘的时候问:"你喜欢我?"   少年抬起的双眸看着王旭安,有一丝清冷,有一丝迷茫,有一丝不安。   陈玉绘蹙眉道:"爹和娘,都不在了。"   似是而非的答案。   王旭安摸摸他的眉角,道:"我会对你好。"   "好。"陈玉绘答,整个人缩进了王旭安的怀里。   陈玉绘记得,从京城回来的路上,两个人在车厢里的那些夜晚,王旭安在他瑟瑟发抖的时候,总是抱着他,怀抱温暖。   遇过一次又一次的灵异事件,见过一次又一次的死人后,陈玉绘越来越怕冷了,陈玉绘想,也许王旭安能治好他的病,这个人一直守在近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信,这个人,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会露出诡异笑容的异类。   少年的身体青涩,温顺地任王旭安打开。王旭安从来都不缺少调教的耐心,何况,这是他自己一度认为的珍宝,花了大时间和大精力才得以狩猎成功。他是真的兴奋,他要在这个干净的少年身上烙下只属于他的痕迹,把他驯养成相伴相守的"妻"。   王旭安一堆狐朋狗友都嬉笑王旭安洗心革面上岸了,因为不管他们的威逼利诱,王旭安竟然甘愿安心守在家里,一守就是几年。   王旭安也认为他是爱陈玉绘的。陈玉绘的眼神、身体、情绪,都在为他开放,他甚至熟悉他身上的每处毛发、体内的每处褶痕、每一个喘息的敏感点……   陈玉绘的身体不好,却任他予取予求,王旭安喜欢在他写字的时候,握着他的手从后面强迫进入;或者在有人经过的水亭子里,撩起他的衣摆,把他压在桌上就做;或者在赏花时,喝茶时,散步时,不顾陈玉绘的羞恼,拉着他一起做快乐的事。   陈玉绘会挣扎、抗议、责骂,王旭安把它们当成夫妻间调情的小情趣,他是他的阿玉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他的阿玉根本拒抗不了他,每每在他操弄下软成水,缠着他,央他贴紧他,抱住他,进入他,不要放开。   即使那么近了,王旭安还是没有听过任何告白,甚至用道具逼迫,陈玉绘被折腾得不堪的时候,看着王旭安的眼睛,都没有烈火一样烧起来。   暖不热,这是王旭安的心疾。   王旭安不知道,陈玉绘虽然跟了他,但是在陈玉绘心里,爹是被他气死的,爹不死,娘也不会跟了去了,这是罪。何况,就算之前不知道王旭安的素行,在一起久了后,耳边总会听到不少王旭安的八卦,一件比一件不堪,陈玉绘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身体交出去了,心扉打开了,在当事人面前,却迟迟不愿表露言明,不愿完全放下身段。陈玉绘的这些小心思,王旭安根本不知道。   陈玉绘对王旭安来说是特别的。但是,一个人要是等得久了,等得烦躁了,等得不屑了,就会转过头去另找安慰。王旭安从来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于是,临门一脚没踢开,两个人相处模式便忽然转变了方向。   王旭安仍宠着陈玉绘,但是开始瞒着他在外吃野食了。   陈玉绘说过几次,王旭安总是被训后老实一阵,没过一阵又会去偷腥。陈玉绘慢慢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六十六章:人心   人心总是会变的。   如果说,王旭安之前是抱怨自己拢在怀里的阿玉怎么是一块拢不热的石头,那么这块本来只是外皮儿摸着冷冷冰冰的石头,日益,连里面也变得冷了。   两人的相处模式依旧,心的距离拉开的同时,彼此间的气场也掉了个儿。昔日少年长大,变得知书明理,长袖善舞,持家理财,王旭安除了霸着"冷玉"讨钱,讨亲热,还讨主意。   ……直到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裂缝大到不能熟视无睹,感情荒芜得寸草不生。果然,什么都是会耗尽的。   "果然,什么都是会耗尽的,什么都是会变的吗?"陈玉绘喃喃。   一个冰凉的吻落在他阖起来的眼皮上,手被人握着,陈玉绘反握回去。   "需要我证明给你看吗?"含着笑意的嗓音。   "嗯?你要怎么证明?"陈玉绘仍旧没有睁开眼睛。回忆对他来说,太累了。   "让我一直在你身边,你就能看到。"鬼说。   陈玉绘笑:"所以,我来找你了。"   濡湿的舌尖舔过轻颤的眼睑,陈玉绘对温柔亲吻他的李湄玦说:"我……并不恨他的……"   这个"他"指谁,他们都非常明白。李湄玦沉默了。   陈玉绘慢慢说:"我相信,他待我好的时候,是真心待我好。"   没有回音。   陈玉绘继续说:"虽然……这个人的人品实在是……"   "……不堪。"陈玉绘找着了一个词。他和王旭安在一起这么多年,如果时间倒转,他仍是那个不知事的少年,王旭安仍是那个在他落单的时候愿意陪着他的人,他想,当时的自己应该仍会走向王旭安。   没有回音。   陈玉绘有些急,伸手握住了李湄玦的手腕,睁开了眼睛。   李湄玦正探究地看着他。   李湄玦问:"你是觉得不够理由恨他?"   陈玉绘讶讶。   "加上我的份,也不够吗?"李湄玦问。   陈玉绘心里猛地受到一阵撞击。他想起之前在李湄玦过往的梦里,是承受到了怎样撕心裂肺的痛和愤恨……因为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必不能感同身受吗?不……   "……对不起……"陈玉绘眼中沁出了泪,他一边不住说着对不起,一边抱住了李湄玦。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李湄玦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陈玉绘,"你可以有你的想法和感受。我希望我和你之间,不再掺杂进他。"   "不……我……是我太自私了。"陈玉绘喃喃,"我不该再有不切实际的天真想法。湄玦……我……"   "我们能不能不再谈那个该死的了?"李湄玦抬起陈玉绘的下巴。   "嗯。"陈玉绘温顺地敛眸。   两个人的唇缠绵地贴到一起。   吻能封缄言语,抚慰不安的心灵。   "相信我,嗯?"李湄玦对怀里的人说。   "我相信你。"陈玉绘追随着坚定地黑眼睛,中蛊般默念。   "我也相信你。"李姓鬼嫣然一笑,吻如蝶翼般轻巧地落在陈玉绘的脸上,直把人吻得脸通红气轻喘说不出话,才微微得意地扬了头。   陈玉绘安静地靠在李湄玦的怀里,许久,才拉了拉他的袖子道:"随我回家吧。"   李湄玦道:"好,门口的人,快等得发疯了。"   门口等人的是元淙,他看着日光大亮,自家公子在鬼宅里一宿,还不出来!担心自己公子会不会被恶鬼囫囵吞腹了。正准备硬闯的时候,看见灯笼闪了闪,自灭了。   门打开,仍旧披着斗篷的公子走了出来,眼睛闪闪,脸颊发红,嘴唇鲜亮,笑意隐隐,明显昨晚休息得不错。元淙马上迎上去。   丹娘觉得最近公子有点怪。   公子住的合香院都不让人轻易进了,她送药送饭时候进去两遭,发现公子老是对着空气说话,满屋子的东西乱飞,一副闹鬼的样子!   公子却安之若素。   发现人进来,乱飞的东西通常啪一下安静,但是知道世上有鬼怪的丹娘忍不住问:"公子,最近身体会不会不舒服?身边没有人照顾怎么行,万一发生什么意外……"   公子含笑不语。   "公子……这房间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不,我们搬出去?或者,让元淙再去趟瘦猴山,看看小道士在不在,或者求个符问个卦来也好,我瞧着府里……不顺当。"丹娘说着话,眼睛往房间别处瞟。   陈玉绘摇摇头,道:"丹娘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合香院里很好,只是多住了个朋友,他不喜欢别人打扰。丹娘你就当没看见,不知道好了。有事,我会吩咐下去的。"   心中疑虑被证实,公子三言两语就打发而过,丹娘心里不知多诧异,像吞了个熟鸡蛋,被堵得说不出话。   "有他在,我不会有事。"陈玉绘重复道。   像是响应陈玉绘的回答似的,陈玉绘悬于腰际的玉连环闪了闪。丹娘恍惚被玉连环的光刺到眼睛,想起来雨夜飞舞的白灯笼,惴惴问:"是公子昏迷那夜,送公子回来的朋友?"   陈玉绘怔了怔,想起丹娘所指的事,遂点头。   丹娘梦游一样踏出了房门。   玉连环发出晶莹的光。陈玉绘身后,凭空出现了一个身形颀长的人影。   "你怎么就直接和她这么说了?"李湄玦近乎叹息道。   陈玉绘看着手里的书,道:"她一直在我身边,近乎是我的亲人了。我不想对她撒谎。你不想见人,却不是见不得人啊。你在这里一直陪我,她迟早会知道。"   李湄玦抿唇一笑,弯腰抱住陈玉绘。陈玉绘安心地靠入李湄玦怀中。   陈玉绘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适宜做爱。李湄玦日夜陪着他,只止于身体的触碰,和间或不断的亲吻。   比起亲吻,王旭安比较喜欢直接进入,在陈玉绘疼痛的时候,吻是缓解紧张地催化剂。   李湄玦的吻,更像确认,只要靠近陈玉绘身边,陈玉绘一偏首一抬头,总会碰落一个个的吻。无处不在的吻,落在他的发线、眉心、耳尖、鼻角、唇边、脖颈上……或轻或重,或浓或淡……陈玉绘感觉简直被吻包围了,不,是被李湄玦的爱包围着。   因为决定全身心接受李鬼了,于吻,陈玉绘适应得坦然,甚至,如孩子般,觉得好玩、雀跃和舒适,不时好心情地探身回吻。   "快点生下来吧。"李湄玦蹲在陈玉绘身边,伏在他双膝上,道。   "嗯?"陈玉绘不解。   李湄玦抬头:"等你生下它了,我就能更紧地拥抱你了。"   陈玉绘呐呐说不出话。   和鬼做爱,他还没有想过。   不过,和李湄玦做爱,应该不会坏。   "不知道会生下个什么东西。"陈玉绘郁闷地道。   李湄玦笑:"哎?除了孩子,难道还会是什么东西?"   陈玉绘没有说,他的感觉不详。   不详的感觉,陈玉绘不想再要了。如果能……这样一直……一直幸福下去……该多好……   人心不足蛇吞象。   王旭安没有持续来骚扰陈玉绘,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而是因为分身无暇。不知道是不是该夸他福运无双,他结交了贵人,有了新桃花。   好大的一支桃花。   第六十七章:变故   世上的人千百亿,总有一些无聊得快长虫子了,喜欢一些浸淫奇巧的玩意儿。   蓄养珍禽异兽,圈禁美妾娈童,广纳奇珍异宝……史逸明送去京城的几幅"美人图"不仅广受好评,还收到了为数不少的谢金。   世间画纸千万,比丝帛更为柔滑,比宣纸更为白腻,比铺金流银作画更显珍贵的,无疑是从活人身上剖下来、经过细密精致处理后特制的人皮纸。   难得的是,在如此珍稀的画纸上作画的,端的是一支惯会锦上添花的妙笔。   画上美人,妖娆的带了分清愁,风流的婉转颜色,乖丽的吐露蕙质,豪放的平添温柔,俊帅的潇洒不羁……灼灼其华,宛若随时会走出画中,来与你琴瑟相鸣,旋舞高歌,举杯共饮。   京城有位高贵的小姐,在看了其中一幅侠客图后,茶饭不思,日日对着画中的公子痴望。她的大哥十分不解,画中的人再灵动,只是画中人而已,是作画之人的凭空臆想,并非真实的存在,哪里能当得真?   小姐说,我非傻,道理自然都知道,但是,不知怎么了,一天不看画,心里就难受。对着画,即使只是一幅画,也觉得画中人在跟我说话,温柔地看着我……哥哥要解我这份相思之苦,只有把作画的先生请来,让他给妹妹我也画一张,试一解妹妹的心结。   做哥哥的心疼妹妹,看着亲妹日渐消瘦,思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辗转找到了史逸明,请他相邀作画之人。   作画的人,岂不是王旭安?   王旭安最近苦恼又兴奋,他刚确定自己当了爹,可"孩子他娘"不要他了,在这个天大的节骨眼上,他当然不可能乐意离开太原城。他着急该如何挽回老婆大人的心。   "别人家罢了,平西将军府的盛邀,你也要拂了吗?"史逸明讪笑,"我表哥忍了你这么多年,如今下定了决心要踹你,你就是爬回去舔他的脚趾,也没用了。"   哎,要是舔脚趾有用就好了,又不是没舔过……王旭安坐上史逸明雇的贼船,去了上京的路,仍唉声叹气。   "平西将军"名头大得很,当年出名,靠的不是什么百战百胜,而是暴戾残酷的用兵之道。跟他一同出去拼的弟兄,大半已死在疆场上,他攻陷下的城池,向来鲜血铺地,尸首堆山,兵马所到,如蝗虫过境,劫掠洗涮一空。   在老百姓眼里,平西将军的名头和阎王爷的称号,差别不大。平西将军府的少将军要找,即使王旭安不想去,史逸明也会明哲保身,把他捆了扔过去。   将军府很繁华,少将军很和气,小小姐……很美。   王旭安很快就乐不思蜀了。   史逸明在将军府留了几日,受到厚待,打理好在京城的几笔生意,先打道回府了。   回程的船上,看着离太原近了,史逸明不禁摸眉毛掐胡子做感叹状:"表哥啊,表哥,你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   王旭安在京待了月余,终于,一封家书快马加鞭送出了京城,直递到了史逸明手里。   事情大条了。   王旭安和将军府的小姐眉来眼去,你侬我侬,发展上楼头墙角的男女关系,定要做一处合心合意的鸳鸯。   老将军从边关回来过年了。   纸包不住火,真相快要戳穿了。   小小姐不介意王旭安没有功名,没有家世和财富,少将军由着妹妹,不介意妹婿家是否需要靠佑娘家过一辈子,老将军脾气火爆,就算因为王旭安的几分人貌和歪才点了头,太原的旧事拨弄出来,就不好看了。   没有入京前,陈玉绘和他肚子里的孩子是王旭安的心头肉,一心想捞回家护着。   入京后,凭空掉了个黄金馅饼砸到王旭安的脑袋上,王旭安的花花心思就旋转了。攀上个郡主样的人物,对王旭安来说,原是不敢想象的。   于是乎,王旭安现如今担心的是,在太原混闹的旧事,特别是和陈玉绘的事若传到京城,会不会坏了他的大好姻缘。于是,在他觉得事情快瞒不下去的时候,他修书给了唯一知道他全部事情,还可以商量下的人。   王旭安若想史逸明帮忙,别的好说,让史逸明帮忙害陈玉绘,史逸明却下不去这个手。他就是个哥控,而且,从小到大一碰上陈玉绘的事情,脑袋里就长螺蛳,不开窍。   所以,在史逸明接到王旭安的报警求助加急信笺时候,啧一声,看一眼,扔一旁,混不知道了。   这么着,时间唰一下又过去了半个多月,京城里来人了。   事情的发展顺序是这样的。   大凡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都是一个阶层的圈子里混的,小时候不认识,长大之后也会碰个面。   平西将军的儿子孙永和晋安王府的世子朱必武是熟识。   这朱必武喜欢拳脚功夫、兵书将法之类东西,偏偏对孙永等世家子弟好弄的琴棋书画等风雅趣好不甚着意。孙永手上的人皮画,还是别人送给他,他转手扔给了孙永的。   等听到孙永唯一的小妹妹孙明夏喜欢上了画画的书生,将军府里快闹得天翻地覆了,觉得和自己不无关系的朱必武拜访了久见的朋友。   孙老将军不同意女儿嫁给不学无术、偷鸡摸狗的主,无奈,女儿说怀上人家的孩子了,待字闺中,有了身孕,这不是小事情。女儿不要脸了,他老脸皮还要。   把女儿关起来,把王生也软禁,孙将军府里团团坐,出主意。   朱小王爷说话了,事已至此,是你情我愿的事,孩子都有了,不好棒打鸳鸯。可以派人把王生的底细查清楚,若真如他自己交代,是个身家清白的好人家少爷,穷点就穷点,也没什么。若查出什么人品不检点的事,不合老将军的意,可以直接把人宰了……孩子嘛……可以流掉,小姐有貌有财有家室,不怕找不到个比王生好的。   老将军点头,派儿子去查。   消息传到王旭安耳朵里,王旭安急了。这事,可大可小,他确没有明媒正娶过的"妻",陈玉绘跟了他六七年,就算此时说成契兄契弟,别人信不信是一回事,他自己到底心虚了。   摆在王旭安前面的路只有两条,或者成为将军府贵婿,飞黄腾达,一生荣华富贵;或者,得罪权贵,再无出头之日。   王旭安不傻,所以,他急了。   第六十八章:旧识   从京城将军府送出来的加急信快马加鞭送到了太原史宅。信笺在史宅主人的手上一阵徘徊,统统飞进了史逸明脚边熏着的暖炉里。   史逸明有美妾娇童伺候,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王旭安威胁说,若是史逸明不帮忙,就把史逸明的恶性诏告天下。史逸明平时胆小如鼠,这时候倒不糊涂了。莫说王旭安手上没有什么他杀人取皮的证据,就算有,皮画事件,他史逸明是主犯,王旭安是从犯,京城收了礼的贵人们也一个个脱不了关系。   王旭安不要命了,想要搅混水,他史逸明愿意陪着玩,可有大人物会不同意。何况,现在的祸源是一对狗男女的事,一男一女的鸳鸯谱,关他太原一商贾什么事。   最好就是不要管。   最近表哥惫懒,身体不见好。史逸明瞅空,常左手三四包补品,右手四五样补品,往陈家跑。   表哥身体见恙,心情却不错,见他这个"讨嫌"的表弟上门也不赶,有时候会留他见个面说几句话。史逸明的心情跟着好。   王旭安的信,一封封石沈大海。他没法子了,托了将军府的丫鬟通个情,半夜三更,摸进了小姐的闺房。   将军府的小姐不是个寻常人。云英虽未嫁,闺阁中却不是第一次迎来送往男子。对王旭安声泪俱下跪在她面前的哭诉,小姐并没有变了脸色。   王旭安抖抖索索叙了情,告完白,剖开心,小姐笼着手转了几圈问:"你可与他断干净了?"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陈玉绘。   王旭安直点头:"这样一个妖人!我当然不敢留他在身边!知道他怀孕后,天知道,我有多么怕!天哪,男人竟然会大肚子!男人竟然会怀上孩子!这人若不是妖,不是怪,天知道是个什么东西!我不该当初鬼迷心窍,着了他的道……"   王旭安不住地念叨。   小姐打断了他,笑道:"我若是可以离京,倒想去拜会拜会。竟然有这样奇怪的东西。不过,且不说爹爹不会同意,如今我又怀了孕……不适合劳累。"   其实,王旭安想问,不过一两个月,数次云雨而已,小姐,你真的有喜了?   小姐道:"但是这桩事,却不能让我爹和我哥哥知道。他们若知道,你我的婚事必不能成了。"   王旭安直点头。   小姐道:"我既不能去,你便要担起为人夫君的责任,去把过往的错处都了结了。你明白吗?旭安……"   王旭安睁着眼睛装不明白。   小姐眨了眨眼睛,叹了一口气道:"只要大的小的都不在了,没有人证物证,即使以后会有什么胡传的谣言,我爹和我哥哥也不会信。没有亲眼目睹,不会有人轻易相信男人会生子。"   王旭安似懂非懂。   小姐继续道:"王旭安,你明天就先行离京。家里……我会处置妥当。你要在我哥到达太原前,把该做的都做好,让我安心在京等着做你的娘子。"   王旭安意会:"杀……杀了他们?"   小姐捏着丝帕,侧转站定:"如何处置,但随安郎。安郎必不会令明夏失望。"   王旭安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眼前娇滴滴的大小姐,一双勾魂的传情目里飘的可不是什么良善的光。   王旭安怔了片刻,诺诺应了。   当晚回到客房,王旭安匆匆收拾的细软。天明时分,在小厮的引领下,从偏僻的小门离开了将军府。   人生际遇,真是天威莫测。变化犹如头顶上的云,翻滚不休。   孙永南下的船上,有一位贵客。   将军府的船飘飘扬扬,游玩度假一样,一路潇洒向南。   孙永对持杯立在窗边的小王爷道:"令武兄,我没想到你真的会随我出来。"   "知道我不会跟你南下,你还邀请?"小王爷杯中物不停。   "不问,白不问。一个人去太原,多没意思啊。反正赶着年节回,时间还绰绰有余,出门玩耍,当然要呼朋邀伴。"孙永呼呼拍着扇子。大冬天的,他仍附庸风雅,扇不离手。   "你根本没想着去彻查一番。"小王爷斜睨道。   "哈哈哈……"孙永笑。   "王旭安是什么底细,估计你请他进府时,都已经弄清楚了。"小王爷对好友道。   孙永得意地迎合:"这是,将军府是什么地方,哪里能随人进去。他嘛,不过是个寂寂无闻的书生,有些无伤大雅的嗜好,既然我妹妹看准了说要了,我这个做兄长的当然没有什么意见。"   "所以,这趟南行,其实是多余的。"小王爷眉毛微挑。   孙永拱手道:"哪里。正是令武兄你搭了这样一个好台阶,我爹才有可能应允明夏的婚事。兄台大恩大德,吾兄妹没齿不忘。"   孙永一番话说得油腔滑调,小王爷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我们慢慢游玩,过去太原,等到了时候,相信我的妹夫已经把一切都处理好了。我们且不用跟着他的尾巴,替他收拾烂摊子。"孙永替朱必武斟了一杯酒。   "俱是明夏的意思?"小王爷沉吟。   孙永轻笑,他的妹妹向来是个妙人。   小王爷却不悦地皱了眉。   "你在想什么?"孙永察觉到好友的心不在焉,"我这趟最奇怪的就是你怎么会改变主意,答应与我南下?你刚开始不是回绝了?"   "怎么?准你们兄妹把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就不准我心血来潮,四处走走?"小王爷把玩着酒杯。   "心血来潮?呵……在重新看了那副皮画之后吗?"孙永好奇地道。   小王爷不自在地侧过身。   确实是在看了皮画之后,心绪牵动,才点了头,答应一同南下散散心。   是散散心,京城的风太闷,呆久了,心都会被糊住了,僵硬如铁。   怎么可能因为其他原因?记忆中……模糊不清……若不是对着孙永屡次提的"王旭安"三个字有所触动,朱必武根本不会想起来。   朱必武对自己说,他这趟,只是没有目的性的纯散心……   连朱必武自己都不信,会因为"王旭安"三个字牵扯出来"陈玉绘"的些微记忆,而决定去太原走一遭。   ……王旭安……科考……状元楼……王府的"刺客"……被戳了个洞的屋顶……朱必武莞尔,不知道当年那个傻傻的少年如今怎样了?这个王旭安是否就是当年自己在状元楼前遇见的王旭安?他和他,是什么关系?……一分好奇。   闲来无事,心血来潮,四处走走。   太原,不远。   且,一会故人。   第六十九章:归路   王旭安回到太原的家,一进家门,满面的灰。不过一两个月不在家,感觉像是个没有人住了的荒院子。   他走进门,大声叫着呼唤人。   一个人都没有。王旭安郁闷,人都跑哪里去了?   王旭安从前门走到后园,从后园走回前门,总算碰见了个刚沽酒回来的老大爷。   老大爷看门房。   王旭安大着嗓子问老大爷,家里的仆人都哪里去了。   半聋的老人笑呵呵说,都去公子府里了。我也刚从那府里吃了出来呢,公子真好,怜我老病,还给我一吊钱买酒吃。   曾几何时,这府里,有一个爷,一个公子。   爷是"王旭安",公子是"陈玉绘"。   王旭安府里一应事本就陈玉绘在管,如今他不在一两个月,人竟然都跑去陈玉绘那里了,下人们都不知道他们主子一拍两散了吗?王旭安郁闷地坐在门槛上,看着大爷靠一旁咕噜噜喝酒。   没脸去找陈玉绘。王旭安摸摸空肚子,拾起脚往史宅走。   他当自己如今虎落平阳,熬到他日出人头地,想要什么没有,够趾高气扬的。摸摸随身带的包袱,里面沈甸甸的是孙明夏赠予的黄金白银,让他带着回家,方便使。   王旭安壮了壮胆子,有钱好办事嘛。   史宅有酒有肉有美人。   王旭安质问为什么一封封信都石沈大海、没有回音?史逸明打哈哈说,他经商四处跑,根本不在家,哪里曾收到什么信,还装模作样问王旭安这段时间在京城的遭遇。   王旭安心绪烦乱,转而想自己现如今身份地位不一样了,可以不和史逸明这等没眼色的贱民计较,便加油添醋说了自己在将军府受到的礼遇。以及和孙明夏之间基本敲定了的婚约。   "有娇俏佳人相伴,旭安兄怎么还弃了温柔乡,回来太原?"史逸明敲着筷子问。   王旭安露出难得的苦恼神色。   王旭安的苦处,史逸明在他的那些信笺里也明白个七五八六了,想这小子霸了自家表哥六七年,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次八成回来擦屁股了。   "你表哥,如今好吗?"王旭安问。   史逸明点头:"好,前天刚见过,气色不错。身体偶有不适,一直在家养着。"   "他……身体不好么?"王旭安迟疑地问。   "……表哥自幼体弱,身体一直好好坏坏的啊,你不是最清楚?"史逸明的小眼睛贼溜溜转。   王旭安叹一口气,灌一口酒,欲言又止。男子怀孕是禁忌,他不知道史逸明是不是知道了陈玉绘真正"不适"的原因……陈玉绘是不是对外瞒着?王旭安甚至怀疑对生子非常抵触的陈玉绘是不是已经狠心把腹中孩子给灭了!   王旭安面对史逸明好奇的小眼睛,说不出话。   男子怀孕的诡异传闻,谁都不会信。   刚开始,太原城里是有这样对陈玉绘不利的荒诞传闻。   但是,后来,陈玉绘频频出现在人前,除了偶尔气色不济之外,行动、身段如旧,看不出一丝异样。   事实胜于雄辩,谣言没有生存多久,就被掐掉了。   史逸明见到的表哥,虽然依旧喜欢懒卧床上,但是并没有中什么了不得的"怪病"。   王旭安在史逸明家住下了。   第二天,王旭安还没起来,史逸明撩着衣摆子迈进了陈家的大门。史逸明是来讨喜,一则怕表哥吃亏,二则撇清关系,把之前瞒报的关于王旭安在京的遭遇,以及现如今王旭安鬼鬼祟祟回了太原的事,都主动交代了。叨扰了一杯茶,这才神清气爽地出了陈家的门。   史逸明想,王旭安这回和表哥是要断清楚了,两个人再不可能好回去了。   陈家的合香院里。陈玉绘正躺在门廊前的阴影下晒太阳。身上披了一件毛斗篷,又飞来了一袭暖被。   "你要把我热死吗?"被埋得只剩个头的陈大公子叫了起来。   "很热吗?"声音靠近。   陈玉绘颈边的被子勿自往下按了按。一阵阴凉的气息飘了过来,陈玉绘侧过头。   李湄珏跪在长椅前。双手绕过被子啊斗篷啊,虚拢着陈玉绘,脑袋靠前,脸贴住了陈玉绘的脸,似在测温度。   "你……"陈玉绘在亲昵的动作前,一动不动。   "我怎么了?"李湄珏歪了脑袋,鉴定道,"嗯……是热的。"   "那你还不放开我?"陈玉绘轻声道。   李湄珏笑,挥手,撩了一杯暖茶送到陈玉绘唇边。   "我不渴。"陈玉绘对李湄珏寸步不离、无微不至的照顾有些羞赧,偏过唇。   "这是一定要喝的。丹娘嘱咐过。"李湄珏坚定地道。   "怎么?天天被你们逼着喝安胎药还不够?"陈玉绘的声音略微提高。   李湄珏点头,一本正经地道:"这是保胎茶。你身体弱,多补点,应该的。"   陈玉绘左眉跳了跳。未待他抗议,茶杯微倾,已是不得不喝的状态,陈玉绘只好边瞪着李湄珏,边乖乖张口。   李湄珏开心地笑。最近他的兴趣就是照顾李湄珏。刚开始,丹娘甚不放心把如此重大的任务交给一个男鬼,一定要派几个小姑娘在合香院服侍陈玉绘。   陈玉绘考虑到李湄珏的非人身份,支持不留外人在院内。等丹娘亲自考核、监察过李湄珏的照料大法,方才愿意离去。陈玉绘哭笑不得。   "你可以去做别的事情,比如看看鬼友什么的,不用一直待在我身边。"陈玉绘喝过茶,对李湄珏说。   "你烦我了?"李湄珏翻着手里的书道。   陈玉绘忙摇头:"劳你这样体贴照料,我十分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李湄珏合上书,道,"你是我的人,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   "我的意思是,我是个男人,不需要如此细致周到的服务。"陈玉绘挑着词道。   "你确定你现在的状况,不需要人在跟前吗?"李湄珏指尖轻敲桌子,"丹娘可都在挑产婆了。"   陈玉绘抚额。   李湄珏一下子搬了椅子,飘到近前,按摩陈玉绘的肩膀,动作轻柔:"你就安心着,不要多想。"   陈玉绘撇嘴,他能看见李湄珏,别人都看不见李湄珏。别人看不见李湄珏,却能看见凳子搬来搬去,茶杯飞来飞去,被子自动进出……被人看见东西满天飞,无论如何,都很奇怪。   对上李湄珏近乎捉弄的含笑双眸,陈玉绘心中无奈叹气。罢罢罢,看见就看见罢……   第七十章:静日   见陈玉绘闭上眼睛,李湄珏按摩的手仍不轻不重地动作着。   陈玉绘的这一胎很奇怪。之前那样折腾,吃了许多厉害的毒药,竟然大人小孩都没事,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胎儿还安稳地在肚子里。   前期各种痛,各种出血,各种异况,到了这一月,竟然什么症状都没有了,陈玉绘的气色也转好,除了肚子变大,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像个死胎。这是不经意在各人脑中冒出的念头,但没有人敢讲。   丹娘能做的,就是找各样安胎药和补品供着自家少爷。幸好,陈玉绘改变态度后,对保胎举措尚且配合。   李湄珏心惊的是挂在陈玉绘身上的玉连环,即使李湄珏这只鬼不在近前,玉连环仍日夜温润发光……从什么时候开始,玉一直有光莹然……   令玉有灵识感应的,是腹中未出生的胎儿,还是怀胎的人?李湄珏心惴惴然,加倍对陈玉绘好,看着陈玉绘,不敢擅离左右。   陈玉绘看得出身边诸人的用心良苦,他所能做的只是安然受用之。彼时各种抗争,后果不过是累己,累及身边人。无论命运如何安排,他除了宽心静待,已无他法。   陈玉绘昏昏沉沉,欲要睡去,李湄珏扯了扯他的耳朵。   睡得够多了,一入夜就睡,白天亦是好眠……李湄珏看见陈玉绘耷拉下眼皮,心内不安宁,忙出口和他讲话:"怎么,嫌弃我按摩得不好吗?像我这么温柔贤惠,好用好看的鬼,你哪里也找不出另一只了。"   "是吗?"陈玉绘顺着他的话头,接口,"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做鬼?"   陈玉绘意识漂游,懒洋洋中吐出无心之语。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打了个冷战,沉默。   陈玉绘精神一凛,睁开眼,对上李湄珏黑漆漆的眼睛,半晌,道:"做鬼,也没什么不好。"   李湄珏抿着唇,生气模样。   陈玉绘讷讷:"有你陪着啊。"   李湄珏靠近道:"玉绘……你心里……在想什么?"   墨黑的眼眸似吸人魂魄的深潭,陈玉绘感到凉意沁骨,不自在的躲开:"没什么。"   良久,李湄珏叹了一口气,顺陈玉绘的意转移话题:"或是你嫌弃我这只鬼不够好用?"   "呵,是啊,"陈玉绘垂眸,"刚才史逸明来,你就耐不住在他旁边飘来飘去,还拿树叶子砸他脑袋……"   陈玉绘笑了笑。   李湄珏忖道:"你的那个表弟……我以为你最厌他人品,断不肯再相交……"   陈玉绘默然。   李湄珏的声音继续:"他害死的人,可不少。"   陈玉绘按住李湄珏搭在他肩头的手,道:"我知道。可这个人,终究是我的表弟。"   李湄珏不置可否。   陈玉绘揉了揉太阳穴,苦笑:"不是有句话,'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吗?"   "你信?"李湄珏接过陈玉绘的手,替他按揉额际穴位。   陈玉绘欲言又止:"……我信。"   李湄珏知道陈玉绘想到了不开心的事,便没有追问。   陈玉绘隔了好一会儿,才道:"话不是说着玩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都记着。"   "是啊,不是不报,时间未到。这辈子坏事做尽,没有恶报,坏人长命,也可说是上辈子积福了,下辈子再去赎孽,谁知道上辈子在哪,下辈子有没有?"李湄珏是不信的,"这善恶果报,也太轻巧了一点。"   "还是你要和我说,好人在做好事的时候,已经得到了心理报偿,恶人行恶,担惧忧心是其报应了?"李湄珏缓缓言道。   陈玉绘眉间微蹙:"我待史逸明,不是这些原因。"   "嗯?"李湄珏不明白。   陈玉绘怔怔看着虚空道:"他快死了。"   李湄珏心惊。   陈玉绘道:"你知道,我有预见的能力。只可惜,我能看见别人的,看不见自己的。"   陈玉绘坦然说道的时候,唇边甚至有一抹笑容。李湄珏知道这异能只为陈玉绘带来苦处,几番封印,仍是解开了。   李湄珏冰凉的手指滑过陈玉绘唇边,轻抚陈玉绘的脸,静静道:"生死有命,你想这么多做什么?"   陈玉绘的睫毛颤了颤。   李湄珏道:"你那个不成器的表弟要怎么死?"   陈玉绘摇了摇头:"没那么明晰……他印堂发黑,死气缠绕……恐有牢狱之灾。"   李湄珏不甚在意:"即便没有牢狱之灾,也不是个长寿的人,他手上人命累累,无论哪一条都不会让他安生。"   "王旭安呢?"李湄珏盯着陈玉绘。   陈玉绘心头一堵,涩然道:"他倒是个长命之人。"   "哦?"李湄珏长眉斜飞,拂衣坐到陈玉绘身边,一副洗耳恭听状。   陈玉绘想了想,道:"他以前和我说,认识过一个青帝庙的修行者,是个颇有些法术的高人,熟悉奇门八卦,擅长掐指演算,这位高人……曾说他前生积福,今生福缘深厚,避凶趋吉,一般妖魔鬼怪啊,都不在话下。"   李湄珏哼一声:"你呢?如何看?"   陈玉绘不答,看了李湄珏一眼,道:"你答应过我,不会害活人性命,白白坏了手上运道。"   李湄珏一腔愤懑被勾了出来,说话之间,语气也带几分厉色:"任他胡作非为,继续逍遥吗?"   陈玉绘张了张口,道:"你守着我,未够吗?"   陈玉绘看着李湄珏,对他说:"我答应过你,或生或死,此后都与你做一处。别人的事我们且莫管莫理,不好吗?"   李湄珏神色有些怔忪复杂,他做人做鬼,肚子里都难藏住火气。即使答应陈玉绘,也非心中乐意。   两厢静对,一番沉默。   ……   话说,王旭安思来想去,都觉得事情不对头。   陈玉绘明明怀了孕,肚子是他王旭安亲手摸过的,可以确认。为什么在史逸明口中所述并无异样?史逸明三天两头往陈家跑,如果知道陈玉绘怀了孩子,肯定不是现在说的偶有小恙的状况。   难道……陈玉绘真的把胎打掉了?   王旭安心里像翻了五味瓶,悲喜不清。   陈玉绘若掉了胎,这件事情算结了,不用他王旭安再苦心想法子,是好事。可陈玉绘真的把孩子打掉了吗?这也忒狠心了!两人七八年夫妻情分,他竟然下得去手!亲骨肉啊……王旭安苦恼。   无论真相是什么,得亲眼去看看才知道。于是王旭安准备一探陈家。   第七十一章:潮涌   王旭安熟悉陈家,知道陈玉绘住的合香院的方位。   王旭安此前为见陈玉绘一面,有过颇不容易的遭遇,此次就排除了闯门和潜伏这两种吃力不讨好的法子。他摸到合香院外围,记得这边有处围墙较矮的地方,墙里面刚好是一处种着藤蔓荆棘的花墙,爬爬墙应该没问题。   王旭安运气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扒拉上围墙边,看见园中果然有人。   不远处的廊檐下,置有一榻,躺着一个人,人在阴影处,身上盖着层层被子,看不清是不是陈玉绘。   王旭安大睁着嘴巴,吓得肌肉僵硬。他不能确认背对着他的榻上人是不是陈玉绘,更不能确认拢在厚衣暖被中的人是不是大肚子。但是,王旭安看见桌上的杯子在飞,桌边的椅子在动,榻上的人倾身对着空气在说话……   王旭安使劲睁大眼睛,疑惑是不是还有其他人的时候,竟然看见一个人影凭空出现!   简直像是从空气中凸现出来,由朦胧变得清晰,虚空中出现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不仅现身诡异,还对着王旭安咧开嘴笑!   王旭安发抖了。   从心底深处冒出的寒气迅速地扩散到王旭安的每寸皮肤。因为,王旭安发现这个人他竟然觉得认识,觉得熟悉!   眼前人影像倏然变成了两重眉眼……简直和死去的李家小弟,像极了……   王旭安以为他早已忘记了多年前这桩不愉快的事件和死去的倒霉鬼,此刻,却发现记忆如此清晰,如此确定!   ……在王旭安恐惧的怔忡中,他看到,原先的两重影像外,倏然冒出了截然不同的另外形貌!   "翠奴"和披着翠奴皮的恶鬼!   四个人,同一双眼睛──   黑眸中直射过来的锐利之气,令王旭安喘不过气。他不会错认,那里面充盈着鲜明的仇恨、讥讽和厌恶。他像被死亡之箭射中了,冷汗淋漓,动弹不得。   然后,在王旭安以为这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要朝他飞扑过来的时候,他竟然看见恶鬼温柔地揽过榻上人,略低了低头。   靠在恶鬼怀中的人仰起脸,说着什么。   然后,王旭安看见一人一鬼越凑越紧,竟搂在一起亲嘴。   榻子半隐在阳光底下,此时榻上人半倾着身体,阳光便映出了他秀气的侧脸。   那张脸,王旭安揉玩亲吻无数次,就算刚才没分辨出,此刻也看出是陈玉绘了!陈玉绘显然很享受恶鬼的体贴和亲密,依偎浅笑,舒畅惬意,根本没发现墙头上趴着的旧情人!   像看着老婆偷汉子,自己却无能为力……王旭安心中升腾起的愤懑苦涩的情绪,一时竟盖过了畏惧惊恐。   陈玉绘似想要站起来,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高隆的腹部立刻跳进了王旭安瞪大的眼中。   恶鬼扶着陈玉绘,在庭院中散起了步。   恶鬼是故意的,他对身边的人温柔体贴,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昭示所有者的占有欲,看向王旭安的目光却是不掩饰的挑衅和恶意,甚至唇边勾起冷笑。   陈玉绘转过头来的时候,王旭安被莫名的力量推了一下,从墙头跌落。他想大喊,却喊不出来,头疼得很,一摸,满手的血。   王旭安惊怕莫名……真的有鬼,有鬼,世上真的有鬼……还在,还在,陈玉绘肚子里的孩子还在……王旭安心里神经质地叨念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   王旭安掉下墙头发出声响的时候,陈玉绘抓着李湄玦的手一紧:"什么声音?"   李湄玦握住他的手,笑:"墙外的嘈杂声吧,或有人路过,无碍。"   陈玉绘皱了皱眉:"刚才像被什么人盯着看一样。奇怪的感觉。"   李湄玦不以为然:"这里不会有人闯进来,有我在。你不要多想。"   陈玉绘想想也是,李湄玦是鬼,有法术,说的自然是对的。   "走几步,就好了罢。吹了一上午的风了。"李湄玦拢了拢陈玉绘身上的衣服,道。   陈玉绘不情愿:"我说过多少次了,我没那么娇弱。"   李湄玦笑:"大夫说就在这几日要生产了,你就忍忍罢。"   陈玉绘闭上嘴巴不讲话了,脸色却不好。   虽然心里已经愿意把孩子生下来了,但是陈玉绘多多少少有对这般超越常识和性别的事有所抗拒。别人愈是频频提起,他便愈加不悦。   "生个怪物。"陈玉绘低哼一句。   李湄玦沈脸:"你说什么?"   陈玉绘偏过头,心里想,又不是你的孩子,做什么一副当爹的样子,现在就开始护着了!   李湄玦揽过陈玉绘,正准备说什么,一个小丫鬟匆匆跑了进来,李湄玦立刻敛去身形。   小丫鬟但见眼前黑影一闪,脚步顿了一顿。   此刻,站在庭院中的陈玉绘转过身。冬天,树木萧瑟,园中却因种了些常绿的草木,颇有生气。站在其间的陈家公子,朗朗亭亭,玉立风姿,虽然脸色差了些,并不影响美貌。   "什么事?"陈玉绘看着慌慌张张的小丫鬟。   因为李湄玦在他身上施了遮蔽术,所以常人都看不出他有孕在身,依旧是往昔模样。正是这假象,破除了流言,亦让他得以在人前走动。   陈玉绘不知道,就在一刻钟前,李湄玦在王旭安眼皮底下恶作剧,曾故意解开了法术。   "丹娘说,小道士来了,来看公子……"小丫鬟口齿不清地道。   "小道士?"陈玉绘狐疑。   小丫鬟点头。   陈玉绘认识的小道士只有一个,猴子一只。   哈哈笑着踏进园子的果然是猴子道士一个,只不过,小道士的眼睛一顿,拂尘一扫,目光掠过陈玉绘,盯住了虚空的一点。   小道士咳了咳,拂尘指了指小姑娘,对丹娘说:"你把她带出去。"   丹娘会意,招了小丫鬟走出园子,并且掩上园门。   一个妖精变的道士,一只死去多年的鬼,和一个怀了孕的男人……正常人类确实退出园子的好。   小道士装模作样地挥挥拂尘,大步走上前。   "你怎么来了?祁山。"陈玉绘看到小道士,确实出乎意料。   小道士上上下下打量了眼陈玉绘,道:"我回到瘦猴岭,听他们说你派了人来找我,所以我便来了。"   小道士说的"他们"自然是指他的同门。他整天在外胡游晃荡,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等他自己回山,已过了不少时日。   "我听说你病了。"小道士晃头。   陈玉绘想起元淙从瘦狗岭带回来的药,忙拱手道:"谢贵派赐予的灵药。"   小道士对陈玉绘的道谢没反应,自顾自道:"确实病了,且病得不轻。这月头,我上次竟然没发现,现在却是晚了。"   陈玉绘见小道士瞅着他的肚子不住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一阵才说:"什么晚了?"   小道士叹了一口气,拂尘凭空挥了挥,陈玉绘的肚子真实地凸现出来,站在陈玉绘身后的李湄玦也现了身。   小道士盯着李湄玦的眼神很不友好,似嫌弃般地看着脏东西,尖着声音说:"他把你放出来了,我还是可以把你重新捉了,再次打入地底。"   第七十二章:暗浪   小道士盯着李湄玦的眼神很不友好,一脸嫌弃:"你逃出来了?我可以再捉你一次,把你打入地底,魂飞魄散,永不脱身。"   李湄玦亦不友好地盯着小道士,冷冰冰道一句:"那可未必。"   见两个人眼神打架,陈玉绘打断他们的视线,把着李湄玦的手,对小道士说:"祁山,我站累了,我们进去喝杯茶吧。"   小道士哼一声,听话地跟在两人后面。   冬日的庭院,阳光和煦。一走进房间,隔断阳光,马上有一阵阴暗的凉气扑面而来。   小道士皱了皱鼻子,挑眉毛,斜眼看向李鬼:"你天天躲在这里?"   李湄玦忍不住了,扬起下巴,道:"我不在这里,该在哪里?"李湄玦扶在陈玉绘腰上的手,表明了他此刻的身份和占有欲。   小道士被这赤果果的挑衅刺激到了,他少时恋慕陈玉绘不得,人妖殊途是理由,便罢了。现在,陈玉绘不和王旭安在一起了,竟然选了只鬼做伴,他连个机会都没有。   意气之心冒起,小道士不客气地顶回去:"人界不是恶鬼畅行的地方,乖乖躲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才是你该为之道。莫要害人害已。"   陈玉绘倒好了茶,扯了扯李湄玦,让他坐下,继而推了茶到小道士面前,道:"祁山,是我放他出来,央他陪着我。你莫怪他。"   李湄玦却是若有所思,眼睛看着手里端着的茶杯,开口:"害人害己……是什么意思?"   小道士当没听见,轻哼了一声,转向陈玉绘:"谁让他不合道爷的眼缘。你这……腹中胎儿,怕是这几天就要出来了吧?"   话题转到自己身上,陈玉绘听到久见的友人提到"腹中胎儿"一词,心中一颤,脸上有些火烧,点了点头。半晌,迟疑问:"可还拿得掉?"   李湄玦兀自沉思,听到这句话,锐利的眼神马上定到陈玉绘身上。   李湄玦竟然比陈玉绘还担心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他希望孩子能够生下来。   ……虽然是王旭安的骨肉,但孕育在陈玉绘身上……之前陈玉绘因为这一胎饱受苦痛,李湄玦已不想再看到陈玉绘伤害自己。   小道士看看陈玉绘,又看看李鬼,摇头道:"这逆天道的孕子丹邪门得狠,沾上身,就扒不掉。母体死了,胎儿都会以腐尸为养料诞生。何况,现在,已经孕育九个月之多,已与你心血相连。"   陈玉绘听得脸发白,嘴唇开阖几次,道:"那岂不是……怪物?"   小道士圆溜溜的眼睛瞥见陈玉绘腰边微晃的玉环儿上,装神弄鬼地说:"现在,我也看不出个究竟来。要生下来才知道。"   见陈玉绘不安,小道士继续道:"既然它与你心血相连,命运相契,你不必过多考虑。你安好活着,它自然也好。"   小道士说完,眼睛一横,瞪向李湄玦,脑袋往外一指,道:"你随我出来。"   李湄玦的脾气是显然不怎么好的,今天几番都忍不住,陈玉绘以为他和祁山定要闹起来,谁知道李湄玦竟然沈住了气,一语不发地跟小道士走出去。   说什么呢?要避开我?陈玉绘一手搭在肚皮上,一手轻抚杯沿,盯着杯中青碧的茶叶发呆。   小道士在树下站定,咋舌道:"做了几十年的鬼,竟能不怕阳光,不怕符咒,能变形藏体,施诸封印,看来本事有些。"   李湄玦看着小道士,一副你要和我说什么的表情。   小道士讽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本事越厉害,你身上的死气和邪狞之气就愈重?他体质虚弱,如今重胎在身,一不小心就会落个一尸两命。我看你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莫要日日加害与他。"   李湄玦忍耐地皱起眉头:"你适才不是说胎儿强命……"   "是强命。"小道士来回踩了几步残枝落叶,有些焦躁地道,"我也说了母子血脉相契,他活着,兴许生个活的下来,他死了,我可不知道会掉个什么怪物出来……"   "你也不知道?"李湄玦扬起声音。   "我也不知道。"小道士并不在意示弱,顽劣地道,"我只是个妖道而已,不是道宗佛祖,样样知悉。"   "好,我离开。"李湄玦咬了咬牙,道,"我不在,你照顾好他。"   "这个没问题,你没看这府里这么多人。"小道士耍玩着拂尘,"你在这儿,反而容易在关键时刻召来什么神神道道。"   "若他有事……"李湄玦看了眼小道士。   小道士不以为然,顺口接道:"若他有事,咒我百百千千年,只是个妖,成不了道。"   李湄玦深深看了看陈玉绘所在的房间,阴晦的房间在明亮的庭院对比下蒙着层暗色,只能看见陈玉绘靠在桌边的一个剪影。   若知道自己离开后发生什么,不知道李湄玦会不会后悔。   李湄玦飘然离去。   再次踏进门槛的,只是小道士一个人。   陈玉绘看了看小道士,又看了看小道士空荡荡的身后,心内亦是空荡荡,目光充满疑惑。   祁山在桌边坐下,喝了口快凉掉的茶,开口道:"我赶他走了。"   "为什么?"陈玉绘不解。   "他毕竟是鬼身,留在此处,有弊无益。"小道士解释,"我不是说,你腹中胎儿,我看不出个究竟来吗?因为它同时浸着死气和生气,死气浓重,故玉环有光。但有母体活着,故又吊有一脉生气。"   陈玉绘脸色惨白。终是逃不过吗?   小道士不自在地道:"这段时间,我会留在这里。"   "……多谢。"陈玉绘的思绪显然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垂着眸,面色沈黯。   小道士法力好,绕着李宅里里外外走了两圈,密密麻麻布了结界,认为万无一失了,一只螳螂也跳不进来,这才翘起二郎腿守在合香院外嗑瓜子咬核桃,瓜果点心摆了一摊。   小道士算准了妖魔鬼怪进不来,却少算了人。小道士防了不相干的人进不了李家,却没有意识到围墙内的人也会作乱。   防不慎防。   王旭安自从围墙头瞧见鬼怪一幕,确定陈玉绘的胎没掉后,慌慌张张离开李家。史宅也不回了,跑到个相熟的医馆,顾不上让医生给他治头上的伤,止住横流进眼睛的血,扯着大夫的手,讨要杀人的药。   没有大夫会笨到授人以柄,动不动出售狠药。   王旭安就赖在医馆不走。   夜里,王旭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想到解铃还须系铃人,裹着衣服爬起来,直奔青帝寺。   第七十三章:毒药   王旭安夜里直奔青帝寺。   青帝寺里,板着脸的守夜和尚拦住了王旭安不让进门,说有贵客。   王旭安费了一番口舌,只讨出一句话:"方丈出游了。"   青帝寺是个和尚庙,赠予王旭安孕子丹的却是个歪门邪道。道士不要脸住进和尚庙里,是因为有相好在。和归阳道相好的,正是青帝寺的方丈。   方丈不在,归阳道自然不在。   见王旭安一脸苦相,看门的守夜和尚加了句话:"你不必等了,方丈出游已数年,至今未归。"   王旭安抱着包袱坐在寺庙门口,看着茫茫暗夜笼罩的大地,和太原城里透出的灯火,心里拔凉拔凉。   守夜和尚长了张冷脸,说话声音更冷,他冷哼了声,不屑地道:"施主面上有戾色,心内驻进了魔鬼,还怕害不了人吗?"   "你,你说什么?"王旭安口吃,对上冷和尚讽刺的眼睛,嗫嚅,"你怎么知道?"   冷和尚嗤笑:"施主随身的包袱里有害人的药,又何必来我青帝寺求害人的法子!去去去!"   冷和尚说着,拿起寺门旁的扫把一抽,王旭安就飞了出去。   包袱里有害人的药?!   王旭安四脚着地落趴在地,抬头看了看层层台阶上的青帝庙,迷糊。   王旭安带着包袱,是因为里面有金元宝银元宝,不带在身上实在不放心。青帝庙里住的神仙和尚们念经不擅长,制药炼丹是拿手活,不至于说混话骗他……   王旭安松动被摔得酸软的四肢,爬起来摸索包袱。转而一想,这里黑灯瞎火,回去看比较稳妥,于是跳着脚往来路走。   包袱里除了盘缠和衣物,果然还有个小瓶子。   乳白色瓶子,软木塞,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示和图案。   王旭安握着瓶子摇了摇,里面有响声。小心打开瓶塞,里面孤零零只一颗药丸,墨绿色的,似布满了霉菌的石头。   这真是杀人越货的毒药吗?未来老婆连这个都帮忙准备好了?真是心思细腻,关怀备至呵……王旭安不明白,这么颗不会说话的死物,陷在层层包裹中,青帝寺的看门和尚怎么嗅得出?狗鼻子!   平西将军府的大小姐,如果要用毒药,当然不是普通的毒药。这么一颗名不见经传的墨绿色小药丸,却是出自当朝国师大人之手。   但凡国师者,总有些常人见不着的特异本事,通三界会鬼神,这一任的国师更厉害,据说会制不死药。   不死药都会的人,致死药自然炉火纯青。这样一份鬼吃了都会死第二次的药,王旭安不识货,青帝寺药罐里浸大的和尚们却不会错认,再捂三层油纸都闻得出来。   王旭安半信半疑地拿着药在灯下琢磨,半晌,摸出副皮手套,找了工具把药丸研磨成粉末,再小心翼翼重新装瓶。   半夜三更,世界静悄悄,只有药庐里养的花皮猫,开始叫唤。   王旭安全神贯注做事情,被花皮猫忽然一声尖锐的叫声吓个激灵,脑袋一转,眼睛一溜,平举着方才研磨药丸的小刀,推门出去。   黑灯瞎火,借着月光,王旭安走到西北角的矮庐底下,墙角放着猫的食盆和水碗。食盆里是今晚剩下的鱼碎伴了冷饭,尚有大半。   王旭安蹲下身,拿着刀子伸进米饭里拌了拌。刀面上留有方才特意剩下的药末。拌好了,王旭安把刀子在一旁的破水碗里搅了搅,这才心满意足地回房睡觉。   无论是不是毒药,他现在的心都安定了些。   此时的青帝寺,内房里真有几位贵客。   小将军孙永和小王爷朱必武,还有太原丞令章达。   船一路顺风顺水,到了太原,却没见王旭安那边有什么动静,孙永做主,先在太原玩上几天,看看情形。   太原的丞令章达去过将军府,和孙永有数面之交,因臭味相投,曾引为知音。孙永一下船便拉着朱必武去太原府衙。   朱必武没有想到章达的"地主之谊"竟然会孝敬到和尚庙。太原没地方了吗?   青帝寺的建筑是好的,不和别的寺庙一样建得红红黄黄,颜色是以素雅的青灰色为主,雕栏画栋,曲水回廊,幽华清圣,别有风味。   入了内阁,一应和尚伺候,诡异非常。   一桌素菜上来,香味扑鼻。章达得意地介绍说,这些菜的原材料虽然是地里长的,但是烹饪时候加入的高汤、调料和配油俱是荤的,所以才足够鲜美。   酒过三巡,章达招招手,马上有大和尚叫了几个玲珑玉致的小和尚出来陪坐。   光溜溜的脑袋,水灵灵的眼睛,鲜嫩嫩的嘴唇,宽大的僧袍下是赤裸的滑腻身体,倚靠在侧,特制的熏香和正殿佛前供着的香火味相似又相异。不可侵犯的恭敬和淫靡奇巧的荒诞混合到一起,吸引人食指大动。   三人都是此道中人,揽了人入室欢乐。   朱必武抱着小和尚时,想,章达得意地选此处招待他们,不是没有道理。   谁会想到佛门竟是淫窟。这太原城果真有趣。   第二日,某药庐里养了五六年,肥得近乎猪崽的花皮猫莫名死亡。王旭安笑得开心。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青帝寺的贵客来了,舍不得走了,夜夜搂个小和尚,尽享春宵。   朱必武不是耽于情色,忘记了此行目的。王旭安和陈玉绘的名字响,事迹亮,连吃斋念经的小和尚都能说得绘声绘色。朱必武留了三天,事情了解得七七八八,还听到了许多离奇的异闻。   比如七八年前,太原城外的陈员外,朱必武是认识的。陈家子孙在京为官,坐的是户部的位置,他们老太爷纵色暴亡的事,京城都有传闻。   比如,年中太原数十个少年少女莫名失踪,其中有被寻到尸体的,死状凄惨,皮肉分离,面貌不清。城中百姓俱言巫蛊作乱,死生报应,衙门压案,不理不闻。   小和尚说着说着,往朱必武身上一躺,勾着嘴吃吃笑:"我就是年中失踪的少年之一。"   "这寺中人掳你来的?"朱必武皱眉问。   小和尚点点头:"青帝寺里房子多,人也多,和我一起掳来的就有十几个,有不堪忍受上吊自尽的,有出逃被寺里抓回来打死的,有接客时被玩死的,剩个七七八八。"   "死状凄惨的,亦俱是寺中人所为?"朱必武心内发沈。   小和尚迟疑道:"不晓得,可能是,可能不是?寺里抓的都是美貌童子,不从的可以用药,万无毁人容貌的道理……"   人皮画……朱必武的脑袋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这次南行的引头,转念闭上眼睛。   第七十四章:谋命   小和尚沉浸在回忆中,小手来回抚摸着朱必武敞开的腹部,半晌,摇头道:"刚开始纳客,我哭啊闹啊,后来,尝到妙处,便不想走了。师傅说,若做得好,可授以秘术保容颜不老呵。"   "这是什么妖法?"朱必武不信。   小和尚的眼神中充满了向往,道:"万岁爷不是让国师年年炼制长生不死的药吗?若这些都是妖术,位高权重的国师爷岂非是个大妖人?"   小和尚咯咯笑,揽了衣角,束在腰上,露出赤呈的下体,扶起朱必武变硬的孽根,一举纳入,支着床,上下耸动。   "妖言惑众。"朱必武扶着小和尚的腰,眸色深深。   "大人出身高贵,不屑信这些妖言,"小和尚喘息了片刻,偏头道,"不过,大人问的陈公子,外间有传他中了鬼魅之术,违逆天伦,以男身孕子。大人……信也不信?"   "这些话,你听谁说的?"朱必武吊高了浓眉。   小和尚咯咯笑:"本寺香火旺,人来人往,消息自然多。"   朱必武不知他所说真假,心内已打定一个主意。   小和尚见朱必武心思浮动,便紧绞内穴,诱他回神。朱必武压倒小和尚,提了小和尚两瓣臀肉,不住冲刺,百来下后,各自泄了。   小和尚趴在枕上,身体娇软,嘴皮子不停:"大人,莫不是喜欢那陈公子?"   "我也问了你王旭安,你怎么不说我喜欢他?"朱必武好笑,他连陈家公子的脸都想不起来了,何谈喜欢?   "王公子要入赘将府,大人怎会动他主意?"小和尚嘟囔。   "你知道得挺多,必是连我身份都明白清楚,怎么空口白牙说这么多神神叨叨的事?"朱必武危险地勾起唇角,"……知道得多的人,通常活不长。你不想长命?"   小和尚吃吃笑:"小僧说过什么吗?小僧都忘了。施主若体谅小僧日日以身饲喂佛祖信徒,必知小僧心意。"   "三千世界,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小和尚说。   "师傅说得极是。"朱必武揽过小和尚,手探进他宽松的僧袍,来回抚摸纤细的身体,感受激情过后的身体在手指的触动下重新热起来,"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小和尚蜷了身体躲到朱必武怀中。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中无色。诸法实相波动一念,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朱必武几番激情处,感觉乘着云雾升腾到了昊天极高,踩踏万物之上。   眼、耳、鼻、舌、身、意。   色、香、声、味、触、法。   有一人与己身往复缠绵,云天光影里共行颠倒世界,身无有挂碍,心无有挂碍。无明无识,无视三界诸佛。   受、想、行、识,逃出肉身躯壳,快乐游离欢爱之外。   小和尚无有禁忌,敞开接纳,引领来客。奉上飨宴。   外间堂皇大殿里,琉璃明净,佛像庄严,有檀香盘绕,梵音声声……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诸生静寂。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事情非常简单。   真理破,金钱不破。   医馆的老大夫还在伤心自己养了五六年的宝贝花皮猫死于非命,蹲在猫尸前研究死因。   谋害花皮猫性命的毒药粉末已经通过一双颤巍巍的手,从乳白色的瓶子里,洒落到某份药碗里。   来端药的丫鬟正站在门口和往围兜上绣喜鹊的老妈子说笑,阳光照在门前,洒进门槛,像镀了层金,美好安详的午后。   "药温好了。"冒着热气的药碗放进托盘,从药炉边端了过来。   小丫鬟跳起来,声音欢快:"啊,我差点把药忘记了。公子怕苦,这次已经来回热三遍了,加了许多甘草,不难喝了吧。"   "柜子里有存着桂花蜜饯,拿碟子盛些过去。"一双手打开柜门,捧了蜜饯瓶出来。   "还是余妈妈细心,八月上头,用园子里头打下的桂花做的吗?有多吗?我也尝尝。"小丫头探进头。   "先把药送去吧,回头来拿,我给你剩着。"满是皱纹的手不自在地揉在围裙单子上。   "嗯,我去去就回。"小丫头小心地捧起放好了药碗和蜜饯碟子的托盘,踏出门槛。   "公子的病怎么还是没有起色?半个月前,看着好起来了,这阵子,连园子出不了了,哎……"绣花的老妈子眯眼睛,对着阳光串好了针线,抚平膝上的布,刺了进去。   "快好了吧。"房内的人站在阴影处,呐呐应了一句,半晌没动。   "公子多好的人,相貌好,脾气好,这府里少就少在一位夫人奶奶……"绣花的老妈妈念道,"娶个姑娘生个娃,才叫个家啊。"   "是啊,多好。"房内的声音含混得快听不清楚。一个乳白色的空瓶子被扔了进充满煤灰的灶台里。   有什么是钱买不到的?   有钱好办事。   老人怜小,怕死。   拿钱收买一个家里有困难,养了个赌徒儿子的老妈妈,对王旭安来说,并不是很难。   瞅准空子,果断下手。人命,不过手指拨动。   瘦猴山的猴子道士自恃本领高强,他防得了厉害的妖魔鬼怪,却防不了千变万化的人心。   结界布置得再周密万全有什么用?一碗堂而皇之进入合香院的药汁就可以要人性命。   小丫鬟送进来东西,马上退了出去。这是合香院里近来的规矩。   李湄珏在照顾陈玉绘时候,陈玉绘身边根本不需要再别的人帮手。   小丫鬟退出院子的时候,很奇怪地往院子中央躺着啃果子的道士看了一眼。   小道士抬起头,一张很俊的脸。   小丫鬟红了脸。   小道士凭空抹了把,一张俊脸,变作了猴脸。   小丫鬟尖叫着跑了。   在房间内临窗坐着的陈玉绘听见声音,往外看了看。   顶着一张猴脸的小道士笑嘻嘻做了个鬼脸,冲陈玉绘挥了挥手里的干果子。   陈玉绘摇头,笑了笑。   暖阳,静院,午后。   药碗放在书桌的一角,热气嫋嫋。   陈玉绘手里拿着书册,眼睛看着药碗发呆。热气快没了,他才慢慢端过,一口喝了。   很苦。眉心微蹙,指尖掂起一块蜜饯,送进苦涩的嘴里。   李湄珏在的时候,甚至药,都是他先试的。   陈玉绘曾笑着说,即便有毒,鬼也不会中毒。   李湄珏不以为然,正是不会中毒,所以更该替你先尝,万一太苦,还可以加糖再熬。   陈玉绘想起李湄珏说话时候眼角眉梢的神态,不由一笑。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陈玉绘的指尖慢慢抚过书页。   李湄珏在做什么呢?他一向不是一只安分的鬼。   小道士让李鬼乖乖回去避忌几天,李鬼在陈家院子外徘徊一阵,没有回去李宅,转向了史逸明家。   王旭安鬼鬼祟祟出现,李湄珏对他一肚子坏水着实不放心,飘去找人。   第七十五章:迷案   年中太原城二十三名少年男女失踪案的书件重新翻了出来,搁在太原丞府衙的桌案上。   好酒喝了,好菜吃了,美人玩耍过了……从青帝寺出来的小王爷竟然要翻案查遮了尘的旧事!   ──太原城的丞令章达苦着脸,他没想到还有这么出。   难道传闻有假吗?这两位王孙公子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吗?将军府多了解了解未来的贵婿是个什么人物,该!小王爷这唱的是哪出?哎……   章达捧上案件予朱必武过目。   朱必武不慌不忙,一页一页翻阅,看到疑窦处,不时问个几句。   章达站地腿脚发酸。可是看朱小王爷面色不善,硬站着没说话,拿眼睛去瞟孙永。   孙永垂着眼睛,舒服地坐在一旁喝着碧螺春,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   章达想,京中传闻这位朱小王爷虽飞扬跋扈,却在骑射兵法上颇有建树,深受皇帝爷喜爱。看来不假。   这遭,自己是要撞定马蹄嚼子了。   一室内,三人静对。   忽然,门被悄悄敲响了。一个尖脑壳小心翼翼钻了进来。   "嗯?"孙永点了点头,示意他进来。   来的恰是孙永随身的小厮,甘茗。这小厮长得削耳尖头不怎么样,胜在人机灵,孙永一直带在身边使唤。   甘茗小步跑到孙永身边,弯着腰,附在孙永耳边说了几句话。   孙永的面色变了变,随即恢复正常。托手说了有些私事,且不奉陪了。   朱必武的眼睛在孙永身上绕了绕。   这趟出门,有什么私事?再明显不过。   朱必武长得浓眉重目,平常富贵骄傲的神气太重,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他有一双鹰蛰的双眸。被这眼睛一盯,孙永不自在地咳了咳,拱拱手,赶快消失。   太原的失踪案和太原的人皮画,估计脱不了关系。这孙永和朱必武都明白。   人皮画和王旭安,绝对脱不了关系。孙永现在要去找的就是王旭安。   说道这人皮画,奇谲诡异,真查起来,经手的人太多,这网收起来可累。孙永虽然不明白小王爷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但是孙永知道,小王爷不笨不莽撞,不会自找麻烦,拿竹竿去戳马蜂窝。   所以,小王爷要查就查,只要不查爆底,都没事。他孙永和朱必武算不上什么刎颈之交,但两家交好,朱必武自不会动到将军府的利益。孙永在这点上十分安心。   孙永现在要去找王旭安,是因为听到妹夫办的好事。陈家公子死了。这事用脚么指想也知道和王旭安脱不了关系。   王旭安偷偷摸回太原可不就来干这事?孙永想,他这几天等的,是不是这个消息?他怎么成了个替人擦屁股的?   希望,事情干干净净,别留马脚。   甘茗跟在孙永身边絮絮说着,主仆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府衙大院里。   "你和史家很熟?"低头看件的朱必武忽然问。   "嗄?"太原丞令张着嘴巴,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他不知道朱必武为什么忽然问,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来。   "哼,章达,你知道得不少吧?"朱必武慢慢阖上案卷,抬起头,看不出咸淡的目光到了太原丞令的面上。   章达满头冷汗,噗通一声,伏地下跪。   他章达在太原任职数年,上下打点得好,没有人抓他把柄,不等于他没有把柄。   何况,为官之道,本就是大鱼吃小虾。上头说你好,你不好也好,上头要挑刺,你没刺也是满身刺。章达深明于心。   章达懊恼,他怎么就把这高高在上的小祖宗,皇帝老爷子的心肝宝贝,送到了青帝寺和尚的床上去。马屁没拍成,图惹了一身屎。   别的霉头搁下,单青帝寺的问题,就可大可小……这城里城外的人事,哪一件不是搭在一起?这小祖宗,到底是要挑哪头的错啊?   朱必武是要查,他不喜人皮画,这番出门不过偶尔兴致,看看京外风情。事情小,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现在,桩桩件件触到他眉头,令他十分不爽,少不得动动手松松土。   李湄珏离开陈家,去找王旭安。   王旭安不见踪影。王家旧院没人影,李湄珏里外晃了一圈,往史宅走。   害虫都是一堆一堆聚集的。   李湄玦错猜,史家宅里不仅没有王旭安,连史逸明也不见。   史宅里少什么,也不少鬼魂鬼影。李湄玦招出几只同伴,坐在树下一合计,明了了大半。   鬼一说,王旭安来过,和史逸明发生口角之争,没住几天就走了。没再回来。   鬼二说,史逸明得到什么消息,京城里来了大官,要找他麻烦,收拾细软跑掉了。   鬼三说,他们本事小,史逸明带着高僧开过光的法器,它们便近不了身,报不了仇,更不情愿这般去投胎……等下去却不是办法。   李鬼说,你们别急,报仇神马,十年不晚,你们看我,不是还没报嘛。   鬼们纷纷表示奇怪,你本事比我们厉害,修炼了这么多年,连个人也害不了吗?   李鬼说,能害,随便一掐就死了。但是杀了有寿的人,地府会来鬼差锁我,火池刀山走一遍,没有魂飞魄散,也投不了好胎。我现在舍不得。   众鬼齐鄙视,为了做一只逍遥自在的鬼,你连仇也不报了吗?你之前所为种种,难道只是为了好玩?   李鬼挑眉道,当然不是!在地底的几千几万日夜,无时无刻不受烈火烧灼,是仇恨支撑着我坚持下来!我恨不得把害我的人撕成碎片,咬成肉末!就是现在,我仍不愿死心!   鬼三不怎么信,问,那是为什么?你放了手?   李鬼忽一笑,道,他害我死,我不能笨到死了,还把做鬼的权利都抵出去。让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方法有许多种,不必亲自动手。   鬼二不怎么信,问,就这样?   李鬼叹了一口气道,就这样,我现在不得不如此安慰自己,不然我会想杀他想得发疯,再不愿等下去,看下去!我已经杀过他一次,刨开他的胸膛,手指深入他的血肉,掏出他的心,捏个满手,砸个粉碎……哈哈哈,那感觉真好。可惜……祸害遗千年,他死了都能被救活。   鬼一扶住要掉的脑袋,同情道,你真倒霉,这样都报不了仇。   鬼二拨了拨太过茂盛的长头发,开口,哎,你杀过一次了,其实可以再杀一次,他爹不是玉皇大帝,他未必次次好运。是什么让你压抑本心,改变主意,愿意忍下去了?   李鬼想了想,心情变好,道,我爱上了一个人。   鬼三没脸没皮,但她身前是个爱美的姑娘,这时候她做了个托颊的动作,道,人鬼殊途,你真不是一个一般的倒霉鬼。你为了这个人愿意忍,愿意等,愿意不复仇了?   第七十六章:拨云   ……   李鬼说,我想到,我若是复了仇,被鬼差捉去地狱,便可能再见不到他。我好不容易和他在一起,我为什么要为了我恨的人,放弃到手的幸福?我愿意留在他身边,听他的话,看到他的笑容。   鬼二不以为然,鉴定道,你变傻了。   鬼一想了想道,你喜欢的人是不是陈家公子,姓史的表哥?   李鬼点头,道,他很好。   鬼一道,我见过他几次,史家有他的画像,他本人也来过,甚至,我见过他的魂魄之体来这里,我曾吓过他……一个普通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   李鬼道,他有些异能,能看见灵体。睡梦里,魂体出窍,不足为奇。   鬼三陶醉地道,你是鬼,他是人,你要看着他变老变死吗?   李鬼坚定地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他。   鬼二不屑,既然你已决定陪着他,为什么你现在在这里?既然你决定听从他的话,不再复仇,你如今又何必花时间找人,找到又如何?找到,你又能做什么?   李鬼一怔,半晌道,我看到王旭安,便心绪不宁。   鬼三遗憾道,难不成,你心里,还爱着那个渣?   李鬼尚未反应,鬼二哈哈大笑,桀桀道,我知道,他为什么心里不安宁!他一个倒霉鬼,怎么会相信真有个人肯对他倾心相待!就算好运碰上,克爹克娘克兄克姐克亲友,靠近他的人通通没一个会有好下场!这次也不会有意外。   李鬼铁青了脸,站起来。   鬼二飘到半空,下半身幻化,像一缕不肯消散的轻烟,他在空中俯视着李鬼,道,你连仇也报不了!人心如铁,本性难移,你不害人,人却要害你,无论做人还是做鬼,你都失败得很!想要做的不去做,只有挨宰的份,你还没学乖吗?   鬼三冲鬼二招手,你下来,快下来,你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鬼二哈哈笑着,消失在空气中。   鬼一看了看僵直状的李鬼,叹息说,你担心王生回来是要夺人,还是害人?无论怎样,我们说的话都没有恶意……流连不去,却没有爽快报仇的能力,比起你,我们心里的怨气更重。   李鬼扯了扯嘴角,他说得没错,我确实变了,有许多事不敢去做。   李鬼想了想说,不过,有件事,我现在可以去做,也许,可以帮到你们。我会再来。   李鬼说完,转身飘走。   鬼三看着李鬼消失的方向道,他要做什么?   鬼一摇头,应该和我们有关。   鬼三诧异道,他现在还有精神理我们?我以为他已经心急如焚,无论怎样,我知道那个人对他很重要。   鬼一问,你有什么重要的记忆吗?   鬼三迷茫地摇头,忘记了,你说,我们为什么还停留在这里?   鬼一道,之前禁锢在这里的鬼魂大都被那个猴子道人释放,纷纷赶去投胎了。仍滞留在此的魂魄,是因为迷失了方向,或对来世再没期待。   鬼三呵呵笑,是啊,做人多累,一点都不好。   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   史逸明钻营的功夫绝对在经商的能力之上。京城里来了小王爷,他犯下的案子要重审,丞令老爷要彻查了!   消息一来,史逸明马上带上值钱的什物,和几个贴身小厮,不声不响溜出太原府。   朱必武在章达的陪同下,来"拜访"史宅的时候,史逸明已经不在。   车马驾在门口远远停了下,门口闹哄哄围了许多百姓。   "怎么了?"朱必武掀开帘子。   马上有人来报。先头去递拜帖的衙役,没有见到史逸明,却察觉府内有不名尸臭。   "尸臭?"朱必武皱眉。   禀话的人低了低头,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害怕。   出怪事了。   好好的一个大户宅院,忽然充斥了浓烈的诡异尸臭……已经没有一个人敢去。据说,里面的人都跑光了。   流言蜚语传得飞快,瞧热闹的人堵了满道。   朱必武下车。衙卫们开道。围观群众扎刺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   "大人,情况不明,进不得。"章达马上凑到小王爷面前。   朱必武看了眼章达,道:"你随我进去。"   有什么不对劲,朱必武下意识地往史宅的檐翼上看去。忽然心内一跳!   朱必武再大睁开眼,檐顶上空荡荡一片,并没有什么。眼花了吗?   方才一瞬,朱必武分明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袈裟的小和尚,小和尚双手合十,向他一笑。   小和尚,是青帝寺的小和尚。陪了朱必武几天的小和尚。   朱必武心神不宁地盯着晃悠着清风白日的空荡处,没有人……   夜有所思,日有所虑吗?   朱必武踌躇。   一行人走到史家大门口。   !当一声,半掩的大门哗啦自动大开,一阵大风席卷而过。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层出不穷的茕茕私语快淹没了人的耳朵……   朱必武踏进去。   章丞令伸出去的脚慢了半拍,在发抖。   像有人在指引。   一切像一个局,一个安排好的阴谋,一场拉开大幕的戏。   史宅的檐顶上有两个近乎透明的身影,凌空飘忽。李湄珏和小和尚。   李湄珏皱眉:"你肯定他能查下去?"   小和尚扁嘴:"不知道,他至少,不是个很糟糕的人。"   "哼",李湄珏不怎么信。   小和尚转头,道:"无论他怎么做,已经不是我们的事了。"   李湄珏挑眉:"我不信你不插手到底。"   小和尚摊手:"我只是想离开青帝寺而已,这里停留的魂魄想要一个交代,你这次搭线做了回好事,帮了它们,帮了我,你往来奔波,该不会只是闲了没事干吧?"   李湄珏不以为然:"我没做什么,只不过告诉你这个侥幸逃脱的人,这里有不少和你同命相怜的鬼而已。顺便,让你家小王爷做了个忘不了的梦,亲临其境各种惨烈境遇。"   "侥幸么?其实,我活着不比剥皮死了好受,你信不信?"小和尚忽然笑,"这位小王爷……却不是我家的,他问我,问得最多的是你家那位。真是招蜂惹蝶啊。"   小和尚看了看李湄珏,道:"别一脸不安。你,离开家几天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李湄珏噤声。陈玉绘所在的地方,是他的"家"吗?   小和尚老成在在道:"无论别人说什么,你总该知道,自己心里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活着不做,死了后悔,死了还不做,难道要像活着一样窝囊吗?"   李湄珏沉默半晌,冒出一句:"我在他身边,对他不好。"   小和尚叹了口气,道:"是猴子山来的妖道说的话吗?你把珍之又贵的东西交给别人保护,会比自己保护更放心吗?"   李湄珏闷声道:"你知道得可真不少。"   小和尚点点头,道:"因为我有个厉害的师兄。他还和我说,王旭安身上带着害人命的药……"   小和尚话没有说完,李湄珏已经变了面色。   "你说的是真的?"   小和尚只是看着院子方向,说:"师兄他,从不打诳语。"   第七十七章:终点   李湄珏听了小和尚说的话,嗖一声,飘走。   "做鬼也不容易。希望你赶得及。"小和尚摸了摸脑袋,自言自语,"师兄说,不要多管闲事,我终归忍不住。阿弥陀佛。这辈子,我是做不了一个好和尚了。"   史宅的院子里,触目惊心,阴风阵阵,遍目狼籍。   如果说朱必武之前是个不信鬼神的人,那么现在于他面前展现的,除了化外之力,已无可解释。   每踏出一步,都似前往阴间的路。   鬼影撞撞,鬼笑桀桀……简直似血池地狱!哪里是一处普通人间宅院!   庭院里的地面抖动,树皮一样翻开,露出深色的内表,一具具腐烂的尸骨从泥土深处爬出来,正拼凑并不完整的人形。   可以从尸身上零碎的披挂物,隐约辨出死者身前是男是女。   平时恨不得鼻孔朝天的太原丞令,跪了下来,朝朱必武磕头:"王爷!这里不干净,我们莫要再往里走了。"   朱必武铁青着脸看他一眼,道:"那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其他人随我进去。"   周围怕得要死的衙卫门见丞令不肯走了,慌忙一同跪下,求纷纷求小王爷。   朱必武看他们一眼,拔腿要往里面走,被一个大胆的仆从抱住了腰,仆从涕泪痛呼"此地诡异,不可久留"。   "你们以为!往回走,就可以出去吗?"朱必武冷笑。   朱必武是个人,当然会怕,特别在他认出,这些鬼影子分明是他这几晚梦中"邂逅"过的面孔!但是,他堂堂一个王爷,怎么可以轻易被鬼怪吓住!   他朱必武没做什么亏心事,和此间冤魂生无仇,死无怨。   既托梦,必有求。   ……如此想,朱必武释然。   但见,朱必武走出尚平静的长廊道,踩过软糯若肉、褐似浸血的土地,只身站到院中枯树林间。   风刮着朱必武的衣袍和头发,朱必武的声音被风吹得零零碎碎,变成片段。   "尔等所为何?尔等何所求?!"   朱必武鼓足气,连问了三遍,风声中的鬼笑才渐去。一张凭空出现的血书落在了朱必武的手上。   血书上面是太原府廿十三人的失踪人士的详细名单,包括名字、性别、年龄、家住何方,如何被害,以及涉案人。   沈甸甸的一块布。   在京初次接触人皮画时,一丝好奇;在青帝寺听小和尚讲故事时,一点不平;坐在太原府衙查阅案卷时,半分疑窦半分惊心……朱必武没想到,此事牵丝引线,会有如此诡异的走向!   环顾满园萧瑟,遍地枯骨,以及冷冷瞧着自己的鬼影子,朱必武知道所见是未必是真,可是,真也好,幻也罢!   朱必武清了清嗓子,对虚空一拱手,道一声,诺。   晃晃悠悠的鬼影子在空中旋转,旋转,淡化随风而散……一阵昏天暗地后,天地重获光与明,地上仍有零落的枯骨。   朱必武责令衙卫们一一点清,捡收。   章达跪在地上,朱必武走过他面前,血书拍在他脑袋上,一角搭在他鼻子上。   章达听见朱必武的声音。   "太原府丞令,你知道如何做了吗?"   章达连连磕头,称是。头上的血书,掉落到面前,尸臭的味道惹得章达作呕。   这件案子,看来是搁不下了。章达等小王爷走远,两只手指夹起血书,拿干净的布包了,快步走出史宅,边走边不忘惴惴回头打量。   章达心里默念。史逸明啊史逸明,自作孽,不可逃。这次,我可帮不了你了,命和乌纱都比银子重要……   这地方,章达再不愿踏足。彻查的事,有鬼神盯着,章达着实没有作假的心了。   朱必武走出史宅,呼出一口气。   史宅外,不明真相围观的民众,已被驱散。   朱必武想起问孙永。有贴身的侍卫上来解答他的疑问。   陈玉绘,死了。   朱必武的眉头,微微打结。他原以为可以见一见他。   "去看看。"小王爷吩咐。   章达一脚深一脚浅,在人搀扶下走出史宅,看见小王爷和小王爷的几个侍卫打马而去。   李家,合香院里乱成了一团。   丹娘从小在李家长大,夫人在时,跟在夫人身边,夫人不在后,服侍小公子。   丹娘跟着小公子,什么好的坏的事都看过了。再坏,丹娘也没有想到会看到小公子死在自己前头。   小公子这么些年过得并不开心。丹娘本来希望以后能变好。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好人从来歹命。   公子在房间里休息,喝了药,看了书,写了字,安安静静……怎么忽然说没就没了!   问晚膳的小丫头发现叫不醒公子后,吓得瘫在地上。   丹娘进来的时候,猴子道士傻了样矗在床前。公子躺在床上,神态安详,像在午憩,甚至好好盖着被子。   丹娘红了眼睛,泪水汪在眼眶,止不住落下。心拧疼麻痹,火烧火燎,连呼吸都疼痛。   "死了?"丹娘颤抖的声音。   "死了。"猴道士迷茫的声音。   "你不是能起死回生?你可以救他!"丹娘抓住小道士。   猴子道士被丹娘忽然抬高的凶狠声音吓得一抖,嗫喏道:"我不行。"   丹娘笑:"你当初可以救王旭安,如今为什么救不了我家公子?"   "我不行。"小道士颓丧,道:"他竟像个死了很久的人,身上不仅没有残留活气,甚至,魂魄都不见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丹娘忿然。   "能这样害他的,必不会是普通的术法……"小道士衬道。   "为人所害?"丹娘双唇颤抖,念出一个名字,"王,旭,安,又和他相关吗?!"   小道士皱眉头。   "无论怎样,你都要救回公子!"丹娘抹了眼泪,利落跪下,朝小道士磕了头。   小道士说:"我要带他去瘦猴山,兴许有救。"   瘦猴山,除了小道士,还有许多道士。比小道士祁山厉害的道爷们。   "好,公子就交给你了。"丹娘闭上伤心的眼睛。   人死了,施在人身上的法术渐消。陈玉绘隐藏于人前的真实身体状态显露出来,高高隆起的肚子,是即将生产的前兆。   丹娘忙把床前的帐子放下来,当陈玉绘仍活着时候般,替他掖好被子。   丹娘对小道士说:"这一路遥远,我让人去准备马车。"   "好。"祁山点头。   在丹娘心里,宁愿相信,公子没有死,一定会活过来。   丹娘吩咐跪在门口的小丫鬟,话不准乱说,马上去把元淙少爷找回来。这几天进出过合香院的人都要一一查清了,公子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食物,用过什么东西,一件都不能放过。   丹娘想,公子这一趟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在公子回来前,她会查个水落石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是被人所害,肯定会留下阴谋走过的蛛丝马迹。   第七十八章:死亡   祁山默默站在房间里,隔着一层帐子,是不再呼吸的陈玉绘。   这件事是他不察不慎,他一向看轻是非的心中,首次有了沉重感。   知道错了,是不是还有回转的余地?   好动的小猴子,心里发堵。   丹娘的吩咐一一落下去,她固执地认为,公子的身体,和公子怀着的孩子,都经不起再一重打击。路上一应物件既要简单又要舒适。   丹娘不停看着门口,元淙回来没有?这一趟,让他跟着,比较放心。小猴子毕竟是个妖,很多人世的当然考量,都不在他心里。   王旭安接到事成的消息后,既开心又忧郁。开心的是,顺利完成任务可以回京去做东床快婿了,忧郁的是,他的阿玉和他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王旭安越想越伤心。   那些和陈玉绘在一起的日子,从相识,相守,到相离,回忆,一帧帧画一样浮现心间。俱是美好。   他的阿玉,被他亲手设计杀害了。   王旭安伤心得哭了,买了一提香烛纸钱,到陈家不远的河流边,送送他的人。   孙永的手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王旭安所在。   孙永在岸边等了半天,见王旭安婆叽没个完,不耐烦地走近。   风吹起冒着火星的纸钱,飞舞得到处都是。孙永踩着纸钱的灰烬,走到王旭安身边。   王旭安泪眼朦胧地抬起头,醒了把鼻涕,看清了人,吓得一屁股坐地上。   "大舅子!"王旭安惊呼。   孙永对这个称呼有些不习惯,眉头一皱,责道:"你在这里哭丧什么?担心别人不知道事情是你做的吗?"   王旭安拍拍屁股站起来,哽咽道:"我不日回京。"   孙永不愿看他的脸,转过头:"你确定,'他'死干净了吗?"   王旭安点头:"鱼婆子在陈家做了几十年,要不是为了他儿子还债,也不会答应我做这事。她说成了,应该成了。"   "你没有亲自去确认?"孙永质问。   "我……我去陈家?"王旭安有些怕,后退几步。   "怎么,你做了他七八年的姘夫,如今倒不敢去见了吗?"孙永不屑,"人,你都敢下手了,还怕什么?"   王旭安想到陈家的狗,陈家的棍子,陈家的跋扈仆人,不禁抖索。   孙永继续讲:"这件事做不干净,你别说娶我妹妹,你项上人头亦有危险。"   "我,我,我……"王旭安仍不愿意。   "我和你同去!"孙永道。   "……你?"王旭安仍想打退堂鼓。   孙永却笑:"若确如妹婿你所说,陈玉绘竟以男子之身怀孕!那么,此行,一则,我们可确认他是真否死了,二则,若死了,料仍是妖人之身,正好可以拖出去示众,是为民除害的好事。哈哈哈……这岂非给了旭安兄你一个对我明夏妹妹示表忠心的好机会?"   ……王旭安低头跟在孙永身后,像一条丢了骨气的狗。   元淙急匆匆回到家。丹娘派来的人,未曾言明出了什么事,但事关公子,再小的事,也是大事。   元淙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未到家门,就看见人堵在那儿。   元淙身后跟着一帮家丁,在他示意下,马上赶上前去。   元淙看到王旭安,眉头一拧,满脸凶煞。   "你来做什么?"元淙慢慢走近。   陈府的家丁全部聚集到了门口,个个提刀拿棍,看着王旭安像看着仇人。   "我,我来看看……玉绘。"王旭安抹了把汗道。   元淙的眼睛在王旭安身上一溜,放到王旭安身后的人身上。一个锦衣的富贵公子,以及五六个面色不善的随从。   王旭安注意到元淙的目光,忙介绍道:"朋友,这几位是朋友,慕名而来。"   孙永的身份当然不能张扬,所以王旭安用的是会见故人的借口。   "我们家公子没有你们这些个朋友。"元淙冷道。   群情激愤的场景,他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是,这次,大家的情绪明显有异,元淙担心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丹娘希望保密,不要闹得沸沸扬扬。   但是,怎么瞒得住?有人来和她说,公子出事了的时候,府里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此时即使不知道公子已逝的人,也听闻公子被歹心人害到了,一个个愤懑不平,群情激昂,都冲着火头上登门的王旭安来了。   王旭安面对比恶狗还不善的目光,胆怯不已,话都说不下去了。   孙永上前,道:"我乃上京人士,陈公子赴第赶考时,曾有缘数面,今次路过太原,听闻贵府公子身体有恙,故托王兄引路,特来拜会。不知,可否代为通报?"   元淙面色不郁,他瞧着孙永阵架,不似善类。   元淙未语。人群中有了动静。   庭院中众人让开一条道。一个身着橙衣,梳着高髻的女子踏步而来。   正是丹娘。   王旭安看见她,简直像老鼠见了猫,肩膀都缩起来。   女子站定,气质闲雅,上下打量眼王旭安,启唇道:"爷还惦记着公子啊,真是难得。"   声音轻柔,语气却带着铿锵厉气。   现场一片安静。   "丹……丹娘……"王旭安勉强赔笑。   女子莞尔:"爷这样道貌岸然、狼心狗肺的奇男子,能一路混得风生水起,丹娘好生佩服。"   声音依旧轻柔,吐词却犀利嘲讽。   王旭安欲辨。   丹娘手腕一翻,一只青瓷碗平端在她手里。   王旭安惴惴不安。   丹娘手一甩,青瓷碗摔落在王旭安脚前,碎裂的瓷片飞溅,划破了王旭安的衣服。碎裂的碗底,依稀可见残剩的药渣。   王旭安不敢动了。   丹娘提高了声音:"伙房的余妈妈已经上吊自尽。爷,您有什么话,要在这里讲吗?您,真的要见公子吗?您,还有脸踏进陈家吗?"   "爷,您扪心自问。公子待您不薄啊。"丹娘唇边笑着,眼里却是无尽的愤怒和悲伤。   "公子,他怎么了?"元淙忍不住了。   丹娘扫了一眼王旭安等人一眼,叉腰指手,道:"都给我打出去!"   "公子怎么了?"元淙跳起来,要往里面跑。   丹娘叫住了他,道:"你若不想公子去得不安心,就先把这些卑劣的畜生扫出门去!"   丹娘的声音虽轻,里面的话意却震住了元淙。什么叫做去了?什么叫做去了!元淙大吼一声,抽出马鞭子,挥了过去。   一鞭子砸在地面上,砸飞起一排碎裂的瓷片,王旭安避之不及,脸上被划出一道道血污,仓惶往后跑,撞到了孙永和他的卫士。   孙永眼色一使。他的手下纷纷出手。   将军府出来的卫士当然不是易于之辈,陈家的仆佣根本不是对手,很快就被打得七零八落。   孙永抓着王旭安的后颈,往里面走。   元淙等几个人勉力支撑,见孙永进里面去了,心里一急,忍住被刺上一刀的危险,急于脱身。   第七十九章:救死   祁山不知道站了多久,外面起了吵闹声。   他恍若未闻,一直盯着垂落的帐子,帐子里模糊的人影。   紧闭的室内,忽然,飘进一阵风。   祁山闭了闭眼睛,道:"你来了?"   没有声音。   风直接闪进了帐内。   两个人影重叠在了一起。一阵惨厉的叫声刺破人的耳膜。莫名的风,鼓荡着整个房间。   桌子、椅子、架子摇晃着,瓷瓶石尊玉挂件纷纷掉落地上。一片狼藉。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帐内走出一个红衣红发的男子,赤眸赤发,凶戾至极。   祁山不说话。   "你让我离开!不许我守在他身侧!你又做了什么?哈哈哈,你不是自恃法力高超么?你竟然让他死了!"李湄玦赤眸显露血光。   祁山挡在他面前,阻止他:"你不能带他走!他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臭道士!我不会再相信你!"李鬼一掌劈开他。   祁山本来心里抑郁,正自暴自弃,竟然连躲也不躲。   这时候,门被踢开。   进来的是王旭安和孙永。   王旭安一见李鬼,吓得快屁滚尿流。   "呵,王旭安,不是我不放过你,是老天爷把你送到我面前的!"李湄玦哈哈一笑,五爪平伸,竟想直接扭断王旭安脖子。   王旭安好命,孙永一脚踹在他心窝上,踢开了他。   王旭安晕了过去。   孙永手里长剑一挑,直刺李湄玦怀中所抱男子。   李湄玦挺身回护,躲开祁山想捞人的招式。   陈玉绘在李湄玦怀里,孙永等人想下杀手,李湄玦要防。   祁山要抢回陈玉绘,李湄玦要防。   陈玉绘身死,李湄玦心神俱裂,哪里有多余的灵巧心思!他纵然想一举再取王旭安的命,此时,已失时机。   元淙和丹娘追进来,只看见一阵带着烈焰气息的强风席卷而过,火龙一样冲天而上,裹挟李湄玦和陈玉绘消失在众人面前。   祁山对丹娘说:"我去追。"说完,也消失了。   李湄玦发狂的样子太过骇人,丹娘担忧李鬼怒极攻心,坏了公子的尸身,定了定神,拉了元淙,急声说:"你快去,城外李家。"   元淙慌忙叫备马。   "等一下。"丹娘叫住元淙,厌恶地指了指地上昏迷状的王某人,道,"把这货扔出去。"   "不牢姑娘费心。"被遗忘在旁的孙永出声了,"此人,在下会料理。"   "滚!"丹娘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   "不得无礼!你竟敢对堂堂……"孙永的手下欲出手教训,被孙永拦住。   "我们这就走。"孙永挥手,有手下上来背起了王旭安。   "告辞。"孙永一行在陈家上下不善的目光送行中,狼狈出门。   "就这样让他们走?"有人不平。   "此时不宜再生事,凡事以公子为先。"丹娘斥道。   孙永等刚出门,就听见马蹄声嗒嗒。远远看见小王爷领着他的侍从快马加鞭赶来了。   骏马到了近前,高扬四蹄站住。马背上的小王爷皱眉,问:"怎么回事?"   孙永回一个笑:"无事。"   陈家的两扇大门,在众人面前,隆然关上。   朱必武看见门后,一个橙衣女子正立庭中,比冰绝情、比火仇怨的目光,看着门外的他们。   什么样的事,会让人有如此激愤的强烈情绪!   大门紧紧闭上。   朱必武盯着孙永不正常的煞白面色,片刻后,问:"死了?"   孙永思衬半晌,才答:"约莫是。"   朱必武调转马头。   ……史宅里的鬼影幢幢,李家院的红衣厉鬼,他们没有再与人提。   经历了,或许终他们一生不会忘却。   如立危石,敲然自省。   鬼神事,神鬼道,浩浩茫茫外的力量……与人无尤。   李鬼能有何处可去?他疾奔至李府门前,半是茫然半是惊心地站住!   起点,亦是终点吗?   这个地方,对李湄玦来说,并非什么善地!   他被卖入此间,做人娈童;他死于此间,得遇龙穴;他徘徊此间,识玉得连环;他被困此间,某人抱恙来救!充斥着死气的鬼宅!   李湄玦在这里认识陈玉绘,一人一鬼在这里解开心结,坦诚相交,如今,他带着他回到了这个原点。   李湄玦无处可去,只能来此。   李湄玦痛惜地看向怀中人。   陈玉绘的肌肤泛出青灰,身体逐渐变得僵硬。   按说,初死之人,残留生气,魂魄飘荡左右,应为明显才对。死去久了,魂魄自散。或有执念者,成怨灵,凝有实魂体。   ……无论哪一种,李湄玦都应该看得见陈玉绘才对。   为什么?为什么!玉绘,你去哪里了?我怎么看不见你,感觉不到你了?!   李湄玦一瞬不眨地注视着怀中人,他精神紧绷,眼睛血红,心里充满欲穷爆发的滚荡情绪,像沸腾的火山融浆,找不到喷吐的出口。   啊啊啊啊啊啊……   在李湄玦神思不属,欲抱陈玉绘跳入井中,去往火龙地脉时,祁山及时赶到了。   "你不能再害他?"祁山怒道。   "哈,我害他?"李湄玦眉角斜飞,"害他的,不是你吗?"   "我恨,恨为什么听信你的话?"李湄玦一言不合,便要开打。   不能伤及李湄玦怀中的陈玉绘,祁山出手顾虑重重,不敢下杀手。   "他被锁魂封魄,你此时带他入地穴,只会令他肉身灰化,魂魄消散,永世不得超生!"祁山大声道。   李湄玦根本听不进,他盯着祁山的目光充满仇视,把祁山当成了谋害陈玉绘的人。   一鬼一妖,打得不亦乐乎。   魏令合和廿二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枝桠草叶满天飞。李鬼和猴子道士打得一点也不好看,看得魏令合直皱眉头。   廿二放下坐在他左肩的魏令合,崇拜地问:"你怎么知道陈家小子死了?来得正当好。"   魏令合自豪地扬起头,道:"人的事,我不熟,鬼的事,有什么能逃过我的掌心?"   "现在怎么办?"廿二放下扛在他右肩的大棺材。   魏令合满意地看了眼棺材,点点头道:"救我儿子!"   廿二抗议:"你上次不是说认的是干弟弟吗?"   "干弟弟有这么麻烦吗?分明是亲亲儿子,才会劳动老人家我的大驾!"魏令合叹息一声,双掌平推。   一米宽两米长的大棺材笔直插入了乱斗的李鬼和猴子道士中间。   看似轻飘飘的棺材,落地却砸出个窟窿,可见很重!   为凶鬼和妖道的劲气所震,棺材盖打开了一半,里面是半棺材荡悠悠的黑水。   可见廿二和魏令合的本事。廿二一路扛过来,魏令合一掌拍出去,里面的水愣是一滴没有溅出来!   李鬼和猴子道士正打得热火朝天,忽然被诡异冒出来的棺材阻了一阻,停下来,四只眼睛看过来。   "你是谁?"道士的剑直直指过来。   "我是一个半死人。"魏令合走了出去,廿二跟在后面。   "你来做什么?"道士嫌恶地划了剑,阻止魏令合靠近。   第八十章:活尸   魏令合没有理炸毛的祁山,直接走向李湄玦。   魏令合对李湄玦道:"道士虽然讨厌,话却是对的,你不能带我弟弟入地穴,如果你真爱他,你便能冷静思考,如何对他才好?"   李湄玦重复:"如何才好?"   魏令合上前一步,道:"是啊,把他交给我就好。"   李湄玦防备地后退。   魏令合不急,缓缓诱言:"你再延误下去,无论他是人是鬼,你都再见不到他了。"   李湄玦眼神一震,有所松动。   魏令合伸出双手,道:"你知,我没有恶意。他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我们要救他,动作必须快点。"   李湄玦垂下眼帘。   陈玉绘的尸身递到了魏令合手上。   魏令合抱着陈玉绘走到棺材前,看了眼祁山,挑眉道:"猴子道士,你没有疑议吧?"   祁山紧紧抿唇,忍着不发一言。   魏令合哈哈一笑,把陈玉绘的尸身放入棺中,黑水马上吞没了尸身,仔细看,棺材水似半透明的青黑玉茧,陈玉绘睡在其中。   魏令合双手熟练地在陈玉绘全身上下穴位敲打半刻,然后摸了摸陈玉绘隆起的肚子,咦了一声。   魏令合抬起头,见周围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便解释道:"老子我辛苦觅得的藏尸水可是宝贝,可以保尸身不腐,可以让死尸变做活尸!儿子倒霉被人害,症状难解,你们却不必过分担忧,我瞧着孙子在里面热呵着。只要找到能干的养尸人,一大一小皆可唤回。"   他说话疯疯癫癫,一下子称呼陈玉绘弟弟,一下子大呼儿子孙子。在场几人却没有质疑他的无礼言辞。   养尸人?!   魏令合对上祁山的眼睛。   魏令合一笑,祁山点头。   "瘦猴山的道士们会得多,这一趟少不了。"魏令合吩咐,"廿二,背棺材,上路!"   "瘦猴山?我……"李湄玦想说什么,被魏令合打断。   魏令合对他说:"你去不得。一则你不能离地穴太远,二则道士们规矩多,太麻烦。媳妇儿你乖乖守在家吧。"   李湄玦怎么甘心?不管他不甘心还是不放心,站在李湄玦身后的廿二利落地给了他一记手刀,拖起昏迷的李湄玦,直接扔到井里。还搬了块大石头堵在井上。   祁山看得目不转睛。   魏令合对廿二彻底贯彻他想法的行为颇满意,摸了摸没胡子的下巴,道:"鬼也有前辈后辈,廿二对付一只没个几年的小鬼,绝对没问题。我们走吧。"   魏令合走第一个,廿二轻巧地扛起棺材跟后面。祁山心事沉沉地走在最后。   门口有马车停靠。   元淙看见魏令合竟然鞠躬,叫了声"先生"。   魏令合点点头,张望了下马车,道:"嗯,勉强。"   原来,陈玉绘双亲去世,魏令合帮忙挑的风水地,陈玉绘称魏令合和廿二是上京赶考时候的救命恩人,陈家上下对其礼遇非常。   廿二彼时化为普通人貌,此时却是丑怪本相,元淙看了一眼,便低下头不敢瞧。   马车是大,但是怎么会有棺材长!廿二把棺材往马车里一推,直把马车戳了个对穿。   马嘶叫不止,马腿弹动,竟站不住的样子,不知道黑乎乎的棺材何料所制,重若此。   廿二直接解了马缰,一拍马屁股,马飞也似地跑了。   魏令合对元淙说:"我们走了,你且回去。"   元淙跪了下来,磕头道:"公子,就拜托先生了。"   魏令合和祁山双双跃上马车,廿二负起车辕,撒开两条腿,风驰电掣般消失在天际。   元淙不住磕头,磕得糊满眼泪的脸上沾满了灰尘。   "记住,你家公子死了。人世再无陈玉绘。"   马车远离前,元淙听见魏令合的声音。   公子,我们会守好陈家,等你回来。元淙在心里默念。   无论元淙和丹娘如何等待,终其一生,再没有见过陈玉绘。   养尸是一门高难度的专业技术,即使魏令合终日与尸体为伴,仍对救回陈玉绘无能为力。   瘦猴山上有许多道士,其中一支专门研究如何起尸、养尸等秘术。   祁山有一堆的叔伯师兄,其中应该有道法高深者,能解开陈玉绘身上的锁魂封魄禁制。   马车掠过平原和山地,跑过大道和沟壑,直接爬上了瘦猴山,在祁山指点的山门之地停下。   廿二把棺材拖下。   魏令合和廿二告辞离去。   道门禁地,诸多辖制,多一麻烦不如少一麻烦。在正道眼里,魏令合和廿二乃是歪门邪道,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陈玉绘没有在瘦猴山呆多久,他的孩子太会闹了。山上的道士受不了。   魏令合来接人的时候,跟祁山借了法宝,带上李湄玦同来。   出生没多久的孩子竟然会跑会跳,魏令合撩拨没几下,小孩就自动乖乖叫"爷爷"了。   魏令合笑成了一朵花,指着廿二说:"奶奶。"   孩子转着咕噜噜的圆眼睛,甜甜叫一声"奶奶"。   廿二皱巴巴的脸变得愁苦。他的身份地位就这么被定性了。好在这孩子与众不同,竟不怕他,伸手要抱。   这边闹得开心。   那边倒也和煦。   陈玉绘和祁山等一干道人,絮絮道完别,说好几时需回山,几时要注意的是什么。交到陈玉绘手上的是老大一个包袱和厚厚一卷手札。   手札上书《养尸专用手册》。   陈玉绘虽被救了回来,但却已不再是一个普通人。   陈玉绘知道李湄玦来接他,却不敢正眼去看。   以前李湄玦是鬼时,陈玉绘怕过他。   此时自己已非人类,陈玉绘更怕见了。   话都交代完了,陈玉绘不得不转身,去看久见的朋友们。   李湄玦对着他笑。   陈玉绘的心在跳。   李湄玦穿着朱红的衣服,秀目黑发,神采光华,漂亮得不得了。李湄玦的眼神,柔得快要把自己淹没了,陈玉绘有些发怔,他好像第一次认识李湄玦一样,感到无措。   李湄玦看着一深穿着白衣裳的陈玉绘朝自己走来,不禁眉眼弯弯。   陈玉绘走到李湄玦面前,站住,张了张口:"你来了?"   "嗯。"李湄玦笑着看他,十分愉快。   陈玉绘被看得脑皮发麻,眼睛转到魏令合一帮人身上,道:"我们走罢。"   李湄玦手一伸,握住陈玉绘的手一扯,陈玉绘不及防备,跌进了他的怀里。   气息相闻,心跳相贴。   李湄玦近乎叹息般说:"我等了很久,总算把你等回来了。"   陈玉绘回抱住他,点头:"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李湄玦眉间微蹙。   陈玉绘莞尔:"以后要给你添麻烦了。"   两人相视而笑。   第八十一章:结局   红衣白衣正依依相惜。   这时候,一直被祁山拉着的小道士跑了下来。小道士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李湄玦道:"喂,喂!你不要把我徒弟养坏了!你要定期送他回来给我检查!"   "你的徒弟?"李湄玦放开陈玉绘。   "对啊。"小道士指了指陈玉绘道,"我是他的主人!没有我,他根本活不过来!你要谢谢我。"   李湄玦疑惑地看向陈玉绘。   陈玉绘点头,正经道:"我师傅。万宝真人。"   李湄玦拱手为礼:"多谢真人善心。"   小道士点点头,又指着一旁咯咯笑的小孩,道:"你儿子的名字是我起的,你也要谢我!"   李湄玦狐疑地再次看向陈玉绘。这瘦猴山上的道士都这么奇怪吗?   陈玉绘咳了声,别开眼睛。   李湄玦只得再问:"不知道真人所起何名?"   小道士得意地道:"我叫万宝,他叫千宝,仅次于我啊!以后肯定很厉害!"   李湄玦明白陈玉绘为什么不自在了。   祁山对这小道士一点不尊重,走过来一拍他脑袋:"你是不是舍不得千宝,他走了,没人陪你捣乱了!"   "怎么会?"小道士揉揉脑袋,仰起头,"我想他的时候,师侄你再去把他逮回来就是。"   李湄玦接过陈玉绘手里的东西,替他带好兜风。   一行人作别。   走远了,见山间的小道士仍站着。   李湄玦忍不住道:"我怎么瞧着,你的小师傅比猴子道士还像猴子?"   陈玉绘若有所思:"祁山终归长大了。万宝他……白天和晚上有不一样形貌,不一样性格啊。"   "你直呼你师傅的道号吗?"李湄玦有点吃味,"幸好,他看上去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陈玉绘笑,并没有说明这位奇怪的师傅有数种各异人格。   前尘往事,恩怨情仇,对此时的陈玉绘来说,已然揭过,掀开新的一页。   世事无常,生命莫测,宛若走过的一阵风,做过的一场梦,寂然湮灭。潮起潮落,风起云涌,行走人世间,最重要的岂不是珍重身边人、怜惜眼前人?   前面笑闹逗着孩子的是魏令合和廿三。   牵着自己的手的是,李湄玦。   陈玉绘以前从来未想到过,最后留在身边成为亲人,将伴随他度过未来无数白日黑夜的,会是这几个。   陈玉绘微笑。   相遇是缘,相识是缘,相守是缘。   当年,太原事了后,王旭安回了京,与将军府的小姐孙明夏结为夫妻。   有人说,婚礼之夜,将军府闹鬼。   新人饮合卮酒时,阴风吹开房门,吹过礼堂,吹灭喜烛,有两个恶鬼前来索命。   新姑爷吓得钻了桌子,抱头不住喊"饶命"!   小姐被吓得满屋子乱跑,肚子撞到桌角,不慎,流了产。   请来的大夫,直说可惜,可惜怀上了六个月的男婴。   六个月,六个月前,小姐还不认识姑爷。   ……府里的人不敢乱嚼舌根子。   小姐伤到身体,自此,再不能怀上孩子,行为愈加无忌。   来索命的厉鬼喊得是"还我孩子,还我命来",于是,谣言变做,姑爷为了攀龙附凤娶小姐,休了老家的糟糠之妻,抛家弃子上京入赘。   小姐很快对画作失了兴趣,对姑爷也失了兴趣。姑爷在府里为人看低,住偏房,受冷眼,挨责骂,性格变得愈加古怪神经。   在大婚十五年后,这对有名无实的夫妻终于分道扬镳。姑爷揣着一封休书,回了老家太原。   传回京中的谣言称,将府的这位前姑爷回老家后,贫病交加,整日把自己关在密室,抱着年轻时候的画作发呆。某年某月,烧了一场大火,自焚。   变成老王爷的朱必武每次南巡经过太原时,都会在太原城停留几日。   年轻时候经历的灵异事,到老了,记忆愈加清晰。   史宅园中群鬼递血状,太原府尹重新翻案彻查,捉拿史逸明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史逸明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他还没逃出太原就被人抓了。   史逸明愿认领罪状,俯首称悔,愿倾尽家财弥补过失……亦无用了。死罪,刑示。   害人性命,活剥人皮,奉皮制画,此一案牵出另一案。   青帝寺的僧人趁太原城里频发失踪案时,诱骗少年者入寺为僧。   史逸明行刑时,朱必武在场,没有飞雪惊雷,但惨淡黯日阴风中,他听见磔磔鬼笑。   史逸明挣扎呼喊,张口无声,肢体像被群鬼按住,死后,手脚浮现死黑手印,眼珠弹出,惊恐无状。   世上有鬼,亦有异人。   青帝寺里的和尚仿佛得了消息,一夜之间,里里外外空无一人。佛堂仍安静,檀香炉仍熏染,甚至一物一件都没有变位。   只是,僧人们,凭空消失了。   衙役们到处搜了,没有任何密道,任何逃跑的痕迹,甚至,没有往日"荒淫失道"留下的丝毫证据……   这一案就此作罢,没有再牵出青帝寺幕后的老板,没有拉出旁支的叶叶脉脉,过往腌臢只待封尘。   朱必武坐镇,皮画案止在史逸明一人身上,京城的官宦们,甚至作画的王旭安都逃过了此间干系。   史逸明雇佣的杀手们去了何方,连史逸明都说不出一句,更无从查起。   事后,衙门按照血状所记载对外公布了每个受害者的身份名姓,嘱其家人分拣尸骨,带回妥善安葬。   那阵子,府衙几乎成了半个道观子,黄符满天飞。残破凌乱的骨头在声声钵铃中自行分堆,归付名牌。等其亲人来认领。   王家的宅子烧得不干净,黑窟窿像个丑陋疤痕,一些未烧尽的书册画册被人捡了,流落到市面上。   朱必武在街市的书画亭看到有人嚷嚷,哄抢一副旧画。朱必武听见他们说什么这是从王家宅子里捡的,拿到陈府找元爷就可以兑银子了……朱必武心中有所触动,便走上前。   一阵风过,几只手没抓住的一纸画扑到了朱必武脸上,竟有脂粉味。   朱必武木着脸揭下。有市人来要回,被朱必武的侍卫挡住,他们的王爷正对着画作发呆。   画上,梨花簌簌,满树枝桠对雪,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公子卧榻上假寐,散发赤足,春衫半凌乱,清冷色调中有说不出的旖旎意味,让人几乎挪不开眼珠去看旁边跪坐温茶的俏丽侍女……王旭安作画有名,其擅长用女子描妆的艳丽脂粉融合各色颜料油墨绘画,曾传为美谈,画作蕴流香,人物栩如生。此画下果有王旭安印章。   朱必武怔忪半晌,抬头,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一个光头小和尚走过,朱必武想去追。他半世人沈酣的心里倏然浮现青帝寺几日夜温存相待的小和尚,他连小和尚的名字,小和尚的长相都忘了,心里却留有一个影子。   当年离开太原府,回京前,朱必武曾亲自去过青帝寺验证,他希望小和尚在的,他想带他回京师,他想问问小和尚,是不是满意了?印象中,似乎下山时在官道边看到小和尚双掌合十,向他点头微笑,小和尚旁边有个冷眉冷眼的大和尚,他们转身走了,消失了……   朱必武拖动沉重的双脚,想去追。   朱必武看着人群中的小和尚站住了,转过了身,朱必武睁大眼睛,想辨认小和尚的长相,却看不清对面的容颜……清雅隽秀,黑发白衣,笑意隐隐……哪里是小和尚的样子!朱必武看一眼手中画,再看一眼远远立在人群中的男子。   白衣男子温和地回望他。   分明是陈玉绘!和画中人一摸一样!甚至更清灵飘忽了……小时候落入他房中的少年,长大后,他来太原却未能得一见的人!陈玉绘!   他怎么一点都变老?!   朱必武受惊地盯着陈玉绘,然后看到一个穿着一身艳红朱衣的男子走到陈玉绘身边,红衣男子有如鬼如火的眼神。   旁边的侍卫大叫"王爷,小心!"   朱必武木知木觉,低头看手上的热度──他手里抓着的画纸竟然凭空着火!须臾化灰,四散于空……   再抬头,白衣人和红衣人已然消失在人群中。   恍然,若一世梦。   朱必武环顾四周闹腾腾的人群,太原城依旧热闹喧嚣,他已垂垂老矣。……他不过此间一袭过客,再不必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