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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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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王朝 II 砺金》(完结+番外)作者by风弄[出书版]

《金玉王朝》(第二部砺金)作者:风弄[出书版]
PS:出书版《金玉王朝 第二部 砺金》的内容从网络连载版的第四十七章的后半部分开始。出书版和网络连载版内容是一样的。看过网络连载版第88章的亲们可以直接从出书版第二十六章后半部分开始接着看^_^。
金玉王朝 II 砺金(上) 
作  者: 风弄 
出版社: 威向 
书籍编号: BK1016-10002532 
I S B N # : 9789862069103 
出版日期: 2011/2/15 
文案
历经了好些事,海关总长白雪岚,
总算心满意足,抱得美人归。
宣怀风的嘴上虽然不说,
可会为了白云飞的事吃起飞醋,
会为了他受伤而软下了心肠,
这世上,还有比这个更令总长大人心花怒放的吗?
可乱世之中,虽得心意互通,
烦心之事却接二连三地来。
金玉王朝第二部《砺金》,一场华丽的盛宴即将展开。
金玉王朝 II 砺金(中) 
文案
彼时的初恋还在原处,
可他宣怀风心中的人,却已经变了。
尽管如此,面对仍不肯放弃的林奇骏,
宣怀风很难真正狠得下心,将他的希望熄灭。
可对於独占欲强的海关总长大人白雪岚来说,
对方是他和怀风之间最容不下的一根刺,
一根旧刺,已经令白总长忍无可忍,更哪堪又添一根新刺?
那凭空冒出来的展军长,竟然多年来,对怀风怀著掠食般的野心……
金玉王朝 II 砺金(下)
文案
身为海关总长,白雪岚挟熏天权势,紧携宣怀风之手,享尽温柔。
对於沉浸在宣怀风矜持腼腆的美好中,甜蜜得如入天堂的白雪岚来说,
自己现在的第一要务,无疑是让爱人平安富足,
幸福之外,更要性福!
可是,势利的商人、和贪婪凶狠的烟土贩子们,
却不容他们这样安逸。
好罢,慈悲为怀固然不错,
但,如果遇上了黑如浓墨,强权为上的坏世道?
那,就不妨以慈悲心,用金刚力。
来他个以乱扫乱,以暴制暴了! …… 
第一章
宣怀风从小院里,嗅着晨光中飘来的槐花清香,慢慢踱步出来。
走了一会,忽然醒悟过来的停下。
不由失笑。
真是,这阵子习惯了每天一起床就往白雪岚房里去了,可现在白雪岚在自己房里睡得正香,自己走这个方向干什么?
今天总署那边文件还没送过来,也不是处理公务的时间。
他便挑了水边的间草石板路,一边欣赏着清新的晨景,一边往小饭厅去。到了厅前,忽然听见张戎的声音,远远的在后面打招呼,「宣副官,您起得早啊。」
宣怀风不由停下步,朝他点了点头。
张戎转眼就跟上来了,笑着问:「吃早饭呢?」
「嗯。」宣怀风问:「你也还没吃?」
张戎呵呵一笑,「瞧您说的,我算哪根葱,敢到这正经饭厅吃饭?就算吃了,那饭菜也要贴着脊梁骨下去。我是过来给那一位端早饭的,好歹过门也是客,总长没空招呼,我们当下人的总不能没空吧,您说是不是?」
宣怀风见他朝自己挤挤眼,就知道他在说谁了,有些惊讶地问:「他还没走吗?」
张戎说:「没呢。在总长房里坐了一个晚上了,我看总长没发话,他也不敢就这么不吭声的走人,要是惹得总长心里不痛快,他这碗饭以后也不用吃了。」
宣怀风心里歉疚起来,忙说:「这样让人家一宿不睡的等着,实在不应该,我去看看他,请他先回吧。」
转身踏下一步石阶,忽然又觉得不妥。
白云飞是个身分颇尴尬的人,白雪岚把人家丢在房里一晚不闻不问,现在自己一大早过去请人家出门,很有争宠炫耀的嫌疑。
而且,白云飞和奇骏也是很熟的,宣怀风想起日后白云飞再遇见奇骏,不知怎么说这回事,心里倒有些微微心虚的忌惮。
宣怀风想了一会,又回头把张戎叫住了,说:「劳你帮我走一趟。把早饭端给白老板后,和他递一声对不住,就说昨晚总长遇到紧急公务要处理,冷待了他一夜。因为署里事情还没完,今天只能请他先回去,等总长把事情都处置好了,再亲自过去谢罪。」
他说一句,张戎就应一声。
宣怀风说完了,见张戎还站着不动,扬扬手说:「去吧,不要让人家老等了。」
张戎便知道他是不懂这里面门道的,脸上笑得有点暧昧,低声说:「宣副官,该给人家多少,您总要说个数目,我才好和帐房领啊。」
宣怀风这才醒悟过来。
但他家从前,父亲和手下那班军官虽然也常叫堂子(注①),却大多是在外面的,很少叫到大宅子里来,况且,就算叫到大宅子,宣怀风也不是负责给钱的那个,谁知道该给多少呢?
宣怀风便踌躇了,向张戎打听,「一般该给多少呢?」
张戎说:「这就不清楚了,平时都是看总长的,总长说给多少,帐房就出多少钞票。少的二、三十,多的一、两百,有时候总长高兴了,给四、五百也是有的。」
他算了一下,给宣怀风出主意道:「这一位到底是个名角,人家又在这过了夜的,给少了,让别人说总长小家子气。依我看,怎么也要给个三、四百的。」
宣怀风无端端的,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摇了摇头,「总长昨晚并不在那房里,和他清清白白的,好端端给一笔大款子,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对总长名声不好,对白老板名声也不好。」
张戎用古怪的眼神往他瞅了一眼,压低声音,「您这话,嘿,真是,唱戏的还讲什么名声?他又不是只到咱们这一个公馆,其他人家的公馆,难道他也是守空房?早就没清白这回事了。这和逛窑子一个道理,不管床上有没有成事,姑娘进房过了夜,都要算钱的。」
宣怀风虽然知道他说的是白云飞,自己却不知为什么一阵难受。
忽然又想起「其他人家的公馆」,林家公馆必然也是其中之一了。
手指尖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不想张戎这精得鬼似的听差从自己脸上看出什么来,便做出沉着淡定的表情,点头说:「好,就按你说的办,从帐房里领五百块给他吧。人家毕竟空等了一个晚上,说话要客气尊敬。对了,叫一辆黄包车送他。」
把事情吩咐清楚,叫张戎去办了,他才进小客厅。
腰腿都还在隐隐约约的难受,尤其坐在凉凉的木椅上,那个羞人的地方受一点挤压,就感觉怪怪的,让人一点胃口也生不出来。
宣怀风勉强喝了半碗粳米粥,就起身走了。
到书房走了一圈,打个电话到总署问了一下,估计今天没什么重要公务。
他最近身子空闲,昨晚忽然纵容了白雪岚一夜,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无法适应,那个难以启齿的地方总是梗着什么似的。
不想坐着,站着却又更不舒服,竟是坐立不安。
便去到后花园的大花圃,享受着初升的半暖太阳,徐徐踱步,看了好一会花。
琢磨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慢往房里走。
回了房,走到床前一看,白雪岚居然还大模大样地睡着。他睡相真不怎么好,人伏躺着,手臂里紧紧把一个枕头宝贝似的抱住了,被子也差点被踢到一边,只剩一角虚虚盖在腰腹处。
两腿一点也不矜持地岔开,很颀长骄傲。
肩背则十之八九露在外头。
宣怀风看着他薄薄肌肤下裹着的坚硬结实的肌肉,就不禁想起他昨晚那好像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脸上微微一红。
一样是留洋回国的,也不知道白雪岚在哪里练出这一身匀称结实的肌肉,难道他到法兰西去学洋人拳击了吗?
也不应该。
洋人的拳击手浑身肌肉纠结起团,一个个大野熊似的,倒不如白雪岚这样恰到好处的阳刚之美。
宣怀风一愕,忽然失笑。
自己怎么评价起这个来了?
自嘲地摇摇头,低下头,伸手抓住被子一角,轻轻往上拉,让被子把白雪岚露出来的肩膀都盖住了。
正要撤手,手腕上忽然一紧。
刚刚还一点声息都没有的白雪岚猛地翻个身,用力一拉。
「啊!」
宣怀风就站不稳地被拉到了床上,跌在白雪岚怀里。
白雪岚两臂收紧,把他抱住了,意气风发地笑,「这可逮着啦。一大早,不声不响的到哪去了?」不等宣怀风说话,唇蹭到脸上嘴上,一气地乱亲乱吻。
宣怀风对白雪岚这种逾越的举动,向来是不赞同的,下意识就扭着头躲,可恨白雪岚天生一股神力,两臂虽然没有勒紧,却像个恰好的圆箍一样圈着他,把他圈在怀里。
越见宣怀风扭脖子转脸,白雪岚越新鲜起来,逗小猫似的眯着眼笑,贴着下巴往颈窝里亲。
宣怀风脖子怕痒,被他一亲,猛地缩紧身子,却刚好牵到最不好受的那隐密地方,不禁「呀」了一声,蹙起眉来。
索性就不动了。
白雪岚怕起来,赶紧问:「怎么?伤到你了吗?」
一下子,连手带嘴都老实了,坐起来一个劲打量他上上下下。
宣怀风翻过身,趁机下了床,忙离床走了两、三步,才回头去看白雪岚,说:「大清早的,你就不能规矩点?」
白雪岚听他语气,虽然冷冽,却还不算太生气,心里松了一口气,一边下床,一边说:「都这情形了,还立这些陈旧规矩,要憋死人吗?」
大大方方把床边叠好的衣服拿起来,看一眼,心领神会地瞅宣怀风一眼,「辛苦啦,本该我收拾的,倒劳动了你。」
正打算穿起来。
宣怀风始终不惯看他这样裸着身子在面前晃来晃去,真是惊世骇俗得可以,赶紧别过脸,说:「到屏风后面去换。」
便听见一声戏谑的笑,钻进耳里。
但白雪岚还是拿着衣服,到了屏风后面。
不一会,穿好了转出来,笑言:「沾了你的味道,真好闻。」
举起衣袖,自己先就嗅了两三下。
宣怀风被他这些疯魔举动弄得脸红耳赤,只好说:「你该吃早饭了,不然枪伤未好,又添个胃疼的毛病。」
白雪岚问:「你吃了吗?」
宣怀风点头,想起来道:「对了,你的客人,我代你打发了。」
便把请白云飞先回家,另附送五百块钱的事大略说了说。
白雪岚不太在意地听了,闲闲说:「我昨晚是怠慢他了,亏着有你,比我想得周到,多谢。」
宣怀风也自觉这事做得不失体统,嘴上说:「不敢受你的谢,只要你别说我赶了你的贵客,我就安心了。」
白雪岚笑起来,「怎么会?天下只有你才是我的贵客呢。」
待要贴过来,宣怀风已经知机往房外逃了,去到门外,才回过头来说:「你先吃早点吧,我打电话问过了,今天署里事情不多,我喜欢早上这股子清清淡淡的风,先到后花园逛一圈,再去练一会枪。」
果然往后花园去了。
其实他不久前已经逛过一大圈,现在跑去后花园,只是因为在白雪岚面前有些不可言的羞赧。
话既说出了口,只能装模作样地在水边石径上踱了一个来回,没多久就腻了,身上原不舒适的地方,大概因为动弹过,渐渐也消了大半的辛楚。
于是就想起白雪岚来。
自己不在房里,白雪岚多半不会在房里吃早饭的,宣怀风便打算去小饭厅走走,不料半道上遇见一个听差,一问,听差说:「总长传唤,早饭端去书房吃呢。」
宣怀风就折回来,也不经菱花门,另穿一条僻静的花柳小径,往书房方向走。
到了窗下,恍惚听见白雪岚的声音。
宣怀风不禁站住了脚,仔细一听,不是白雪岚还有谁?正在书房里不知对着谁吩咐,「……太少,再加两千送过去。」
接着,又听见管家的声音了,说:「是,这就叫个听差的把钱送白老板家里去。」
宣怀风一怔。
白雪岚在房里面爽快利落地说:「不用别人,叫司机开轿车,你代我走一趟,也给白云飞在家里人面前长长底气。」
宣怀风以为这话是对管家说的,不料倒听见孙副官应了一声:「好。」
这才知道竟是让孙副官亲去。
不一会,管家从书房里面出来,看似去帐房取现钞,宣怀风站在花荫下,又是在另一侧,管家丝毫也没瞧见他。
宣怀风僵立了好一阵,心像被一股文火微灼着,既委屈,又感羞辱。
他竟不知白云飞在那人心里地位如此高的。
五百块是严重委屈白云飞了,枉自己还傻瓜似的出头料理,白担个越俎代庖、吝啬小气的罪名。
一时想着,手足都一阵冰凉。
又听见管家走后,书房里只剩了白雪岚和孙副官两人,白雪岚轻描淡写地问:「昨晚听见了什么没有?」
孙副官很坦然地说:「是那枪声吗?怎么会听不见?幸亏我来得快,见有个护兵端着枪想踹门进去保护总长,赶紧制止了。再一听里面的动静,果然是好好的气氛。所以我就要他们安静的都散了。」
白雪岚笑了,「这好好的气氛几个字,真是用得极妙,亏你想得出来。」
宣怀风听他这一笑,掌心便又更冷一层。
仿佛一把小刀子割着心。
想来在白雪岚心里,自己不过也就是优伶一类的角色,身价未必就比得过白云飞了。
不然这种私密的事,怎么拿来和别人谈笑呢?
真是瞎了眼!
他越想越气,心里便想象着昨晚,本该如何斩钉截铁的拒绝,又如何痛下狠手,一枪把这恶棍杀了,方不至于受这样的玩弄侮辱。
一边想,一边沉着脸转身,沿着长满爬山虎的青溜溜的墙根往后走,也不回房,知道要出大门,没有白雪岚同意是一定会被拦住的,便索性去了后花园,往假山下面黑黝黝的石洞里走。
到了尽头,触手都是带着湿气的石壁。
他也不管地上脏不脏,就背靠着石壁,坐在地上,默默的气愤难过。
永远待在这里好了。
再也不想见白雪岚。
注①:「堂子」,旧时为妓院别称。在此借指卖艺又卖身的戏子或妓女。
第二章
白雪岚因为孙副官要出门,顺道交代他办别的几件事,孙副官答应着就走了。白雪岚把手头十来份不得不亲自签字的文件一一看过,批了回复。
歇了笔,想起宣怀风已逛了半日的园子,便到后面来找。不料找了一圈,压根不见宣怀风的踪影,问了路上撞见的几个人,有说没瞧见的,有说早上恍惚见过一下,后来却不知道的。
到宣怀风房里,也不见人影。
白雪岚听过宣怀风说今天要练枪,既然练枪,应该找自己拿子弹才对,不然就只有护兵领队那边有一些子弹,于是找了从东边调来,新上任的护兵领队宋壬过来问。
宋壬却说:「总长,我和宣副官还没说得上一个字的话呢。」
管家也过来报告,「饭厅、小书房、侧厅都找过了,不见宣副官。也问了门房,都说没见宣副官出门。」
见白雪岚脸沉着,管家便试着宽慰,「总长,您放宽心,这么一个大活人,公馆里总不会平白不见的。我看多半是宣副官好清静,躲在我们一时想不到的地方清闲去了。等一会吃饭的时候,自然就会见着。人总不能不吃饭吧?」
白雪岚理智上,何尝不如此想。
但情感上,却万分的焦灼起来。
一时不知道宣怀风在哪,就无比的心慌难受,想得也多,一是自己得罪的人太多,虽然在公馆里,也保不定有仇家派进来的奸细,要是眼睛够毒,瞧准了怀风是他的心肝,把怀风怎样了,那真是比往自己身上捅一刀还厉害;二是怀风死心眼,心又太软,从前和林奇骏那样好得如胶似漆,如今跟了自己,心里多少还有疙瘩,对林奇骏必然也有愧疚,如果林奇骏学自己这样,来上一招苦肉计,或者摆出一张可怜的脸来,恐怕怀风又会动摇起来。
可不管怎样,这么多的护兵听差待在公馆里,总不能怀风就能无声无息离了公馆。
如果在公馆里,怎么又不见人呢?
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怀风耍性子,故意藏起来了。
可是,他为什么耍性子?
白雪岚半眯着眼,坐在沙发里,把指节扳得咯咯直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又做了什么惹怀风不满,昨晚确实激烈了点,可能让他不舒服了,但要发火早上碰面就该发了,怎么等到现在闹一出失踪记?
其他人,像他这么心焦,多半已经在公馆里乱翻乱搜了。
但白雪岚却不。
他是善于分析和筹划的,譬如猎人,要想捕捉极想到手的野豹,光性急不行,先看地形,再分析豹子的习惯脾性,甚至常走的路径,爱捕食的地点,都齐备了,才能下个百发百中的圈套。
白雪岚硬是牢牢坐定了,把今天的事情,从早上和宣怀风分开起,到此刻眼前,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心里猛地动了一下。
赶紧把管家重叫回来,问他:「你刚才去帐房取钱,路上有碰到宣副官吗?」
管家说:「没有。」
白雪岚说:「要不就是帐房先生口风不紧,把这事对谁说了,却传到他耳朵里去了,或者门房看见孙副官备车到白云飞家去,乱嚼舌头。」
管家想了想,陪着笑说:「门房不敢担保,但现在这两个帐房先生,还是不大乱说话的,再说,宣副官很少到帐房那头去。总长,依小的糊涂想法,未必就是白老板的事,或者宣副官正在哪儿看花赏雀呢,公馆园子大,房子多,保不定他在哪儿找到一本旧书,看得入迷了。」
白雪岚心里便有一丝苦涩的笑意泛起,叹着气说:「你这样想是好的,只是太不明白这个人了。真是要我的命。」
不然,就是怀风隔墙偷听到了。
也不需要什么证据。
反正他此刻,心里已笃定宣怀风是知道了给白云飞送钱的事,故此耍一番脾气。
不必问,定是躲在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想着怎么和自己一刀两断了。
怀风就像他掌心里一颗摩挲欣赏多年的心爱珠子,大小、形状、重量,那对应着不同时辰发出的光芒,和贞洁无比、敏感易损的质地,都一清二楚。
原由一想清楚,白雪岚也犯不着惊天动地的搜公馆,自己站起来出了书房,慢慢地住后花园踱去。
他知道宣怀风生起这种感情上的气愤,是谁也不想见的,待在房子里总容易被找到,多半会选偌大的后花园藏身。
白雪岚散步似的,着意挑偏僻的小径,一边走,一边用犀利的眼神查看。
走了小半个时辰,又挑了一条小径,一直前去,荫影渐浓,把头顶上正耀武扬威的太阳遮了大半,真是一条很不引人注意的幽径;再往里,才知道是直通到假山后面的,山石下凿开一个黑阴阴的洞口,只容一个人进的大小。
白雪岚也不知为何,直觉这就是宣怀风爱挑的地方。
他探身进去,摸着冰冷嶙峋的石壁,一步步往里走,越走,越觉得潮湿难受,连空气里也一股病人似的冷味。
这如宣怀风目下的心境,又让白雪岚无端地冒出一股恼火,要耍脾气,什么办法不能用,偏要挑这种伤身子的地方躲着藏着,是故意以此让自己心疼吗?
可恼的是,自己确实心疼了。
再一想,初时被关进公馆,这人也是不问青红皂白,首先就自己灌了自己一肚子烟土水(注①),险些连小命也送了。
这样不爱惜身体发肤,真是太可恨了。
就只为了天上的宣司令宣夫人,也该好好教训一番才是。
这样一来,竟翻起旧恨,白雪岚眸子里那股光即刻就吓人了,无声无息地摸索进去,到了洞深处,若有所觉地蓦然停下。
狭小的半封闭似的洞里,有细细的呼吸存在。
白雪岚站了一会,适应里面的黑暗,慢慢看见一个身影坐在角落里,背挨着墙,一只胳膊靠着一个膝盖般高的石墩,枕着头,见有人进来,一点也没动。
嘿,居然睡了。
一刹那,那心似恼似怨,似喜似嗔,仿佛原是绷直的利得能断喉的弦,在空气里那么浅浅的均匀的呼吸间,就化成了匪夷所思的绕指柔。
白雪岚不自觉地屏了息,蹑手蹑脚走到那轮廓前,一点点把手挨过去。
心忖着,昨晚是把他累坏了,今天他又起得早,难怪睡过去。
指尖贴到软腻肌肤,却觉得有些烫。
白雪岚抽了一口气,轻轻摇他一摇,「快起来,要睡也不看看地方?」
宣怀风在他手底下略略动了动肩,嘤呜一声,也不知醒了没有。
白雪岚急起来,把袖子往上一撩,打横抱起他。
洞口本来就不大,白雪岚身高肩宽,还抱着一个人,更不方便。唯恐宣怀风头脸撞到看不见的突出的石角,白雪岚只能侧着走,缩肚收腹,自己使劲贴着石壁移了十来步。
出了洞口,后背后肩一阵火辣辣的疼。
走到九曲桥边,刚好,桥那边跨上来一个人,正是也在四处找宣怀风的管家。
管家一看,放下心似的,小跑着过来问:「找着了吗?真是大好事。」
但总长大白天抱着自家副官在花园里走动,毕竟有些碍眼,当下人的又不太好提,只用眼睛瞅了瞅,没吭声。
白雪岚说:「他在园子里看风景,大概是累了,坐在冰石头上睡着了。有点发烧,你快去打电话叫医生来。」
管家赶紧就去办了。
白雪岚把宣怀风径直抱回自己房里,放在床上,坐着守了一会,医生就来了,帮宣怀风略做检查,抹着薄汗笑道:「贵管家催得我十万火急来,还以为什么大病。您放心,病人只是小发热,打一针就无妨了。毕竟人年轻,底子足。」
给宣怀风打了一针。
白雪岚对医生轻描淡写地说:「还有另一件小事,也劳你看看。」
把上衣褪了,让医生看肩背。
医生啧道:「恕我多嘴说一句,您真真是太体恤部下了,擦伤得这么厉害,怎么却先人后己起来?虽然是皮外伤,如果感染了,也不是开玩笑的。」
重新把医药箱打开,拿酒精给破皮的地方消毒,再行上药,见白雪岚眉头都不皱一下,完全没事人似的,不禁崇拜赞叹,「总长,您真是硬气人。」
白雪岚觉得好笑,「这也叫硬气?擦伤罢了,比得上枪伤吗?那我也没吭过声呢。」
医生更是大大拜服。
医务事了,白雪岚叫人送了医生出去,又命听差端了茶点到房里,便信手从柜子里抽了一本《三言》,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悠闲自在地一页页翻。
翻到八十来页,眼角忽地瞥见床上身影隐约动了动。
白雪岚只当没瞅见,仍旧品茶看书,就是坐定了寸步不离。
再翻了三十多页,就看见宣怀风从床上坐起来了。
白雪岚把书放下,笑着说:「你什么时候醒了?好点没有?」
宣怀风又黑又长的睫毛往下垂着,一个正眼也不看他,默默地下床弯腰穿鞋。
白雪岚问:「刚才起来,又急着去哪?」
宣怀风本不打算和他说话,但回心一想,觉得这样打冷战,反而更显得他们之间有些什么似的,更是自讨其辱。
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从此以后公事公办,当他副官时,只把他当上司看待,若日后有机会辞职,那是要头也不回的走掉的。
听见白雪岚问,就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地平静回答:「过晌午了,下属该去处理今天的公务。」
白雪岚差点在肚子里笑出来。
知他其实在吃白云飞的醋,倒颇有几分高兴。
偏偏这白雪岚很可恶,脸上装做一点也不知情,也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做派,大剌剌地说:「那个不急。正好,我这里有件要紧公务和你商量,坐下说话。」
宣怀风觉得他是骗人的,不肯坐,站着问:「什么要紧公务?」
白雪岚抬着头看他,「最近城里流行起海洛因来了,这东西你听过吗?」
宣怀风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海洛因这种毒品是听说过的,他有一个外国同学,原也是正派青年,竟被这害得极惨,当即肃然道:「什么?城里竟然有了这种害人的东西?海洛因比鸦片危害更大,这可不行,必须严查。」
一认真起来,戒备的心就疏了,就势坐下来,问:「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城里的大烟馆有胆子卖这个?」
白雪岚说:「昨晚从白云飞那弄来的消息。」
宣怀风怔了一下。
白云飞和这人在房里不风花雪月,竟是谈公务去了,这是他想也不曾想过的。
听这「白云飞」三个字,毕竟有些刺心,宣怀风脸上默了默,说:「难道白云飞有这方面的毛病?」
白雪岚说:「他这人,黄连木摆设似的,外头光鲜,其实里头有苦说不出。他家里败落后,带着个妹妹随着舅舅住,偏他舅舅、舅妈是一对大烟鬼,从前也是大户人家,大手大脚惯了,又一顿少不了烧烟,日子过得很不成样子。
白云飞每个月唱戏的包银,倒是一大半都让他们买烟土用了,剩下的几个子,又要供着他妹妹吃饭读书。所以他为着多点银钱,或求一件新行头,总要到别人家里走动。」
宣怀风还是第一次听白云飞家里的事,微微有些吃惊。
呆了一会,声音便不像刚才那样硬邦邦了,叹着说:「我倒从不知道。」
白雪岚笑道:「你一不看戏,二不捧角,知道这些干什么?你道我怎么和白云飞谈到了海洛因,就是因为他那不争气的舅舅,吃大烟还不管用,居然又栽在海洛因上了。这东西药性要命,那钱也是要命的,为着买它,连白云飞手上的金表都剥了送当铺里去了。
我看着他实在可怜可叹,今早起来想了想,就叫孙副官再送两千块钱过去。原打算等见到你就和你说的,不料等半天也不见你来。不过,我想你是不至于反对的。」
这一来,连消带打,霎时把宣怀风心头那股酸火吹得干干净净。
宣怀风便知自己错疑了白雪岚,十二分的羞愧,暗幸自己并未把这事当成开战的借口,否则一时气愤冲口而出,那更尴尬了。微红着脸反问:「我为什么反对?又不是我的钱,你爱送别人两千两万,尽管送去。」
白雪岚趁机站起来,绕到他背后,两手轻按在他肩上,说:「上次玉柳花来,你不是还劝诫我不要乱花钱吗?怎么现在我尊重你的意见,你又说这种反话来气我?」
一边说,一边便低下头,往宣怀风一边脸上蹭。
宣怀风拿手挡着,那唇就落在手背上,热热痒痒的。
又不能缩手,如果缩手,白雪岚就要亲到脸上了,只好让白雪岚狼似的吻着自己的手背。
宣怀风忍耐了一会,决定把心里另一根刺挑出来,正容道:「像我们之间的那些事,你都和什么人胡说吗?」
白雪岚顿时知道,他这一通火气,原来是在书房外偷听出来的。
若是听了外人嚼舌头,知道给白云飞钱的事也就算了,怎么连他和孙副官几句闲话都入心了呢?
不由暗骂自己粗心。
宣怀风脸皮既薄,心眼又死,以后再不能犯这样言语上的错误。
白雪岚忙认错道:「这绝对是我的错。我向你发誓,以后我们之间的那些事,若是我乱漏一个字给外人,叫我天打雷劈,五马分尸。」
竖起两根指头。
宣怀风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回过头来,拍开他两根指头,绷着脸说:「你信洋人的教吗?不必虚晃这无用的一枪。你既答应了不再和别人提,我就以观后效吧。」
白雪岚见他这样轻轻放过,倒有些出人意料。
高兴之余,抱着宣怀风,在他脸上唇上硬是亲了几口,又要舌吻。
光天白日下,窗户又开着,宣怀风实在吃不消,气急败坏地一把将他推开了,说:「这是什么时候,你干这种好事也不看看日头。」
白雪岚邪笑,「好罢。我忍到晚上,你可不能坏了我的好事。」
宣怀风哪里肯接他这句不怀好意的话,顾左右而言他,「我本来说了今天还要练枪的,只不知道上哪去要些子弹?」
白雪岚到底还是凑上来,啄木鸟似的亲了一口,哂道:「子弹不过小意思,你要多少,只管开口。但只一样,先陪我吃了饭再去。」
宣怀风一看墙上的挂钟,已偏了午饭时间,腹中也是饥饿。
于是叫厨房准备饭菜上来。
两人就坐在房里,和和睦睦吃了一顿午饭。
饭后歇了一会,白雪岚就叫个听差去把宋壬喊来,并带些子弹给宣副官练枪。
片刻,宋壬就过来了,一进门,把两手满捧着的四盒垒起的子弹先放在桌上,啪地立正,昂头挺胸敬礼,吆着嗓子喊:「总长好!宣副官好!」
那大嗓门把宣怀风唬了一跳,刚喝入口的一口普洱茶差点都走到气管去。
白雪岚见他频频蹙眉抚喉,又因为有不熟悉的人在,怕失了仪态,强忍着咳嗽,连脸都挣红了,又好笑又心疼,忙伸过手来,一边帮他顺背,一边说:「没什么大事,你别急。这个叫宋壬,是我从山东那头调过来的,昨天刚到。我现在叫他当这边的护兵头儿。山东人嗓门大,做事粗,你得忍耐一点。」
宣怀风好不容易息了喘,抬头去打量。
眼前这人,比普通人高大,骨架大,肩膀也宽,长枪挂在他背上,那叫大小正好合适。脸上五官有些丑陋,但两眼极有神,倒衬出一股子雄纠纠的英气来。
不由点头。
他知道白雪岚家在东边是很有军事势力的,山东更是根基,若说从山东调过来,那多半是白雪岚那当总司令的伯伯手下使过的兵了,便问:「上过战场吧?」
白雪岚笑笑,「何止呢,连同他这次带过来的那些兄弟,都是死人堆里爬滚过来的。」
他轻描淡写的,宣怀风却留了心。
那些烟土毒品贩子被白雪岚挡了财路,恐怕正在公馆外面乌鸡眼似的盯着,恨不得把白雪岚拆皮煎骨。
白雪岚现在调这些人来,可见也是明白自己处境极其危险的。
唯独如此,这偏向虎山行的气魄却更可敬了。
再一对比,自己所纠结者,只不过几分私情,几分躲躲闪闪的不甘不快,实在渺小。
至于早前那点子无理取闹的任性,更显得可恶了。
宣怀风向来是待人宽,待己严的,回忆自己的恶行,对白雪岚忽然越发地无地自容起来。
心里乱乱想着,一边和那新来的护兵领队宋壬叮嘱了两句,不外乎好好保护总长,千万细心而已。
白雪岚忽然在一旁说:「既见过面,以后熟悉的机会多得是。宋壬,宣副官要练枪,你叫人准备几个新靶,别老用旧的。」
宋壬又啪地立正敬礼,刚要说话。
白雪岚摆摆手,「得了,这不是军队,你少来这套惊天动地的玩意。以后这些规矩能免则免,别一天到晚弄得我们也跟着紧张。」
宋壬点头,说了一声「明白」,这次没再敬礼,重新又把桌上的几盒子弹拿起来,精神抖擞地走了。
宋壬一走,白雪岚就挨过来,炯炯有神地扫视着,问:「怎么和个刚见面的男人说几句话,就这个表情了呢?」
宣怀风一怔,「什么这个那个的表情?」
白雪岚似笑非笑,问他:「你瞅着人家,都瞅到出神了,还问我?」
宣怀风说:「我和他说话,不瞅着他,难道瞅着你?大概刚才在想些事,懵了一下。」
白雪岚就追问:「想些事?想什么事?」
宣怀风心里虽然对白雪岚很有些愧疚,却实在不能这样当面说出来。
尤其白雪岚这样不放过的打破砂锅问到底,任谁也难开口。
宣怀风说:「我只是在想,既然有了这些新调过来的,公馆原先那些护兵,你是不是该调到别的部去。」
白雪岚说:「我在他们身上也花了不少钞票,都喂熟了,放出去可惜。尽管留着,又不是养不起。说到底,他们也并不很糟,只是血见得少,缺了点杀气。如今换一批够杀气的来,事情就有意思多了。」眼睛淡淡笑着,倏忽耀出一点狠光。
宣怀风看得心头一凛。
瞬间,那会把人刺痛的光芒又隐去了,仍是那微笑自若的英俊男人。
白雪岚便又问:「到底想什么?」
宣怀风不耐烦他这样问,皱眉说:「不是已经说了吗?你要问上多少次?」
白雪岚说:「你别瞒我。」
宣怀风说:「我怎么瞒你了?」
白雪岚说:「你要是没瞒我,怎么眼睛只往下看呢?」
宣怀风一仔细想,果然,自己眼睛就是一直垂着的,直盯着地板。
不禁莞尔一笑,伸手将贴到脸边的白雪岚轻轻往外一推,站起来说:「两个大男人,说这些小肚鸡肠的话,不嫌憋屈吗?倒不如正经的练练枪,长点本事。我今天定要打出十环的才好。」
白雪岚也跟着他一道,一边跨出房,一边问:「满满的四盒子弹,你全打光了,估摸能打出几个十环的?一盒就是一百发的。」
宣怀风认真思考了一下,不想拿大,保守地说:「二、三十个总有吧。」
白雪岚道:「我们定个目标如何?三十就不必了,只算你二十个。把四盒子弹都打光了,能打出二十个十环,我就奖你。」
宣怀风说:「也好,是该有个目标,才知道进退。」
白雪岚接着说:「既然有奖,那就也要有罚。如果达不到呢?那我就要罚你了。」
这「罚」字从他浅色的优雅开合的唇里出来,又是这种好整以暇的态度,别有一种嗳昧且令人脊背发麻的感觉。
宣怀风下意识的就觉得两颊发热。
但他绝不肯承认自己想到了什么,更绝不肯让白雪岚知道自己意识到这字眼的含意了。
想着自己昨日射的那一盒,少说也有三十来发中了十环,今天四盒子弹,别的不敢保证,二十个那是十拿九稳了。
索性大方一点,一脸从容不迫地点头,「成功当奖,失败当罚,这个公道。」
一边说着,一边迈开脚步,走到前头去了。
注①:「烟土」,俗称未经炼制的鸦片。
第三章
到了大花园里,果然都准备好了。
远远的一排立好的新靶,地上中规中矩划了一道,应该是标准线了,旁边摆着一套法兰西式的白色桌椅,椅背上镂着简洁玫瑰花纹。
一把大大的遮阳伞斜插着。
桌子左边站着宋壬和两个背枪的护兵,右边又有两个听差垂手站着。
一见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来,宋壬差点又啪地立正行军礼,手举到脑袋边,猛地想起来总长说过不要,仓促间五指一曲,在头上抓了一把,倒把动作变成了挠头。
宣怀风刚巧走到他面前,看得仔细,忍不住笑了,说:「你倒机灵。」
宋壬一到公馆,未见过宣怀风之前,已是对宣怀风「久仰」,不管是管家还是普通听差,或从前的那一群护兵,只要提起宣副官,必有一种暧昧而不敢多言的神色,谈及他,言语上也闪闪烁烁。宋壬在朦朦胧胧中,便生出此人在公馆中地位特殊,深不可测,且很难伺候的念头。
可是见到真人,却又并非如此。
看宣怀风夸他,也呵地一笑。
白雪岚看他们两个彼此感情很好似的,走过来装做不在意地问:「都弄好了吗?」
宋壬回答:「总长,都弄好了。」
白雪岚「嗯」了一声,看着宋壬,把黑眸子往右眼角凉凉地一掠,恰好只让宋壬一个人瞧见。
宋壬知道那是要他回避了。
报告好事情,赶紧就走了。
白雪岚便笑着回头,「快点开始吧,我倒看你能打多少个十环。」
宣怀风压根不知这人刚才吃了一碟无谓的飞醋,也笑着说:「你尽管数着。不过,刚才说了会有奖励的,要是我赢了,可以要求奖品吗?」
白雪岚失笑,「你笃定自己赢吗?怎么不问输了怎么罚了?」
宣怀风被他视线一扫,那目光几乎可以透过皮肤和骨胳,连脊背也微微发热,便不再和他说下去,走过去低头,一心一意往弹夹上压子弹。
白雪岚过来和他并肩站着,也低着头,只看着他细长漂亮的指尖很有节奏地灵活动着,不像在准备着杀人火器,反倒比较像在弹钢琴,便凝望着那奇异动人的白晰柔韧,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眼神极有震慑力。
宣怀风装了两个弹夹,忽然抬起眼来,一瞪,「有你这样作弊的吗?」
白雪岚笑道:「我又怎么了?」
宣怀风说:「就这么一个小事,也犯得着和我打心理战?别折腾了,你再用点劲瞪着,我也不怕。」
卡嚓一下,把弹夹卡上去。
拿着枪走到地上划出的道前,站好了,手平举齐肩,定了定神,扣下扳机。
砰!
惊得树上几只雀儿仓惶飞逃。
宣怀风看清楚了靶上的成绩,回过头,黑玉似的眼珠子对白雪岚淡淡一瞅,「如何?我说了不怕你吧。」
带着一丝很讨人喜欢的年轻骄傲劲,唇角逸出点微笑来,令人心痒难耐。
这样亲近的无拘束的生动,恐怕从前是只给林奇骏的,宣怀风自己也许不太察觉,白雪岚却立即察觉到了,一阵热流涌到喉头,差点就有落泪的冲动,恨不得就化成一阵温暖的春雨,把宣怀风从头到脚的打湿了才好。
另一小部分理智却提醒着不要把这只正朝自己靠近的小白兔吓跑了,把情绪在脸上藏得一丝不漏,平平静静的,说:「才第一枪,就这么得意起来?等你满了二十个十环再说。」
宣怀风说:「第一枪就已经是十环,剩下三百九十九颗子弹,我就打不中十九个吗?这样小看人可不好。」
举起枪,又砰地一枪。
这一次,却只中了九环。
他便不说话,又试一枪,居然是个八环。
一连把两个弹夹打光了,要护兵把靶子摘过来细看,中间一个恰好的点,是第一枪十环的,其余八环的、九环的。多数是九环,其中一个离十环的圈很近,几乎只差了一线,但毕竟还算不上十环。
白雪岚知道他脸皮薄,脸上平平淡淡的,不露一点得意,也不发一句评论。
宣怀风却明白,这人一定在肚子里暗暗偷笑的,不露在脸上,比直接笑出来更可恶,可自己如果发脾气说狠话,又太失风度了,少不了横他两眼,默不作声地又去装子弹。
这一次,一口气装了六个弹夹,都拿过来,放到脚边草地上,随时拿来用。
他挑了第二个新靶,砰砰砰砰的打了一阵,两个弹夹打完,知道这一轮恐怕成绩又不佳,心里就有点不自在了,也不叫护兵去摘靶子,自己弯腰从地上拾起一个弹夹,换了,不吭声地再扣扳机。
公馆里震耳的枪声一下接着一下,听差们大约都知道是练枪,公馆外隔着高墙,偶尔经过的几个路人,倒被唬得战战兢兢。
六个弹夹打完,不等护兵把靶子送过来检查,宣怀风就已经又掉转头,去桌子上再装子弹,装了两、三个弹夹,回过头来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呢?」
白雪岚说:「你问我吗?」
宣怀风说:「你不是当我的师父吗?」
白雪岚上下打量他,「这话不错。可你怎么就挑着我们有赌约的时候来请教?况且,我也没听过你叫过我一声师父。」
宣怀风虽然性子倔傲,却从不在求知的时候只顾着面子的,闻言便叫了一声:「师父。」
问白雪岚:「我叫了,你可肯倾囊相授了?」
白雪岚情不自禁走近一步,眼光柔和,低声道:「刚才没听仔细,再叫一声我听听。最好在前面,再加一个好字。」
宣怀风嗅着他身上霸道的气息,俊脸微热,又觉得有点好笑,说:「好师父。」
白雪岚应了一声,得意与甜蜜兼而有之。
宣怀风说:「你应了这一声,要是教不出点东西来,那可要砸招牌了。」
白雪岚眉头猛地一扬,「呀,不好,我怎么嗅出请君入瓮的危险来了。」
笑容浮出嘴角。拿了宣怀风那把勃朗宁,在手里极轻巧熟练地掂了掂,说:「你今天射的,还不如昨天。」
宣怀风说:「何尝不是呢。正为了这个才要请教,到底是什么原因?」
白雪岚说:「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没听过欲速则不达?不管什么事,胜败心太过了,总不好的。你因为只想打出十环,眼睛就用劲地瞅准靶子,结果总是打不出十环。」
宣怀风说:「正是这样。」
白雪岚说:「你这样就大错了。」
薄唇抿着,高深莫测地打量着宣怀风微笑。
宣怀风更加不解,追着问:「怎么就错了呢?认准了靶子才扣扳机,不是你说的吗?难道反不能认真的瞅靶子,乱打一气?」
白雪岚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两晃,说:「靶子是要认,但要说个先后次序,先要心认,再来手认,而后才是眼认。」
身子一侧,左手举起枪,也不用走到划好的道上,就在原地远远对着靶子,似乎也没怎么看,手腕一甩,砰砰砰砰几枪,把弹夹都打空了。
护兵赶紧去摘靶子过来。
宣怀风一看,便脸色一凛。
竟只有一个九环,十环的靶心整个儿打出个洞来。
白雪岚毫无得色,表情平静,卸了弹夹,卡嚓一下,又换了个满弹夹,问他:「看明白了吗?」
宣怀风听他教得有点门道,更认真起来,向白雪岚请教,「刚才那个三认,还要请详细说一下。」
白雪岚说:「心认,是心里认准靶心,定住神,不要想有的没有的,更不要想万一输了,我晚上对你怎么怎么着……」
看宣怀风猛地楞了,脸胀得通红,连忙一本正经地往下说:「……再来,就是手认,也就是手感,打枪这事,手感极重要,一枪出去,能不能中靶心,其实不用看靶子,手的感觉首先就告诉你了。眼睛认的只是目标,但手却在精确的控制枪口方向,没有手感,眼睛再好,靶子看得再清也白搭……」
侃侃说了一番,最后,点醒宣怀风一句:「你昨天本来练得很好的,心手眼都顾到了。今天急着打十环,所有力气都用在眼上,心和手没顾上,自然没昨天打得好。咱们中国人做事,讲究无意而为,恰到好处,倒很适合放这里头。你自己琢磨琢磨。」
字字珠玑,听得宣怀风刚才被调戏的不满全抛到脑后,恍然大悟,「对,正是这样呢。我刚才心思都想着怎么瞄准了,倒忽略了心手二字。」
白雪岚看着他这模样,格外想挑逗戏弄他,故意叹口气,说:「你这一悟,再多练几日,恐怕就该满师了。我也再教不出什么花样来,以后想听你再叫我好师父,那是不能了。」
宣怀风正色道:「这是什么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要是满师了,更不会忘了你的。」
白雪岚听得神色微动,正要说话,宣怀风又说:「让我照着你说的练一番。」
从白雪岚手里拿了手枪,重回到原处,站好了,深吸一口气,砰地一枪,竟然真的是个十环。
宣怀风自然大为高兴,回过头来对白雪岚说:「真是明师,明儿你不当海关总长,当个枪术教练,也很不错。」
白雪岚也暗中吃了一惊。
凡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道理一般人都懂,但心手眼要练到家,谈何容易。偏宣怀风文质彬彬,却天生是个该拿枪的。
看来宣司令那点司令的胆气,都化为枪法上的天资,传给他这根独苗了。
一弹夹打完,有三个十环的,其他也是极接近的九环。
宣怀风信心大增,一边装子弹,一边和白雪岚说自己的心得:「这练枪原来和读书是一个道理,都要心无旁骛才行。」
不知怎的,刚才必要打二十个十环的压迫感小了。
虽知道还有个赏罚之约,毕竟比先前从容,宣怀风竟有一枪比一枪笃定自在之感,很享受那震耳欲聋的枪声,还有虎口被后座力震得隐隐发麻的感觉。
没多久,再换了几个弹夹后,就打出十五个十环出来,算上前面的四个,一共十九个。
正要继续,忽然看见一个人从石门那边过来。
原来孙副官在外面办完事回来了,到了白雪岚面前,叫了一声:「总长。」
宣怀风侧过脸,朝着他一笑。
他也对宣怀风点了点头,笑笑。
白雪岚问:「事情办得怎样?」
宣怀风知道孙副官去白云飞家送过钱,举起枪的手不由垂下来,也等着听。不料孙副官答的和这并不相关,一派公事口吻地说:「下属亲自去了警察厅一趟,还是周厅长亲自接待的,说他们动用了最能干的人,连续审问了多日,歹徒已经全招了。都是外面流窜进来的河南帮,穷疯了,吃了豹子胆似的,听说海关总长有钱,把主意打到总长身上。买通了一个海关总署的人,问到总长平日去总署办公的路线,就这样打了埋伏。供出来那个海关总署的人,是财务科的一个小职员,也已经逮捕起来了。审问时,什么都认了。」
白雪岚不置可否,问:「有说要怎么处置吗?」
孙副官说:「周厅长的原话,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行,不枪毙是不行的,会尽快处置。」
宣怀风细眉微蹙起来,白雪岚看宣怀风似乎想说话,打个手势一止,问孙副官:「你怎么看?」
孙副官想了想,把周围几个护兵听差都打发得远一点,走前一步,才说:「总长,我看警察厅那里,不怎么地道,分明就是搪塞敷衍。这么大的事,几个流寇做不出来。如果是想着弄钱,断不该一照面就红了眼的开枪,没有活口,问谁要钱去?怕是街外面那些不怕死的,大把的钞票把周厅长也给买通了。」
白雪岚嘴角上带出一丝叫人发寒的笑意,「姓周的能有什么好玩意?好呀,等我一个一个,慢慢收拾。」
孙副官说:「照总长的吩咐,抓到的匪徒已经带过来了,总长现在见不见?」
白雪岚问:「你把人要过来,警察厅没拦着吗?」
孙副官说:「总长您开口要人,警察厅总要给点面子,不过他们说了,这重要案件的犯人,只能带出来三个钟头,三个钟头一过,警察厅要上门要人的,说要送回监狱里严厉看管。我瞧那三个匪徒横眉冷眼的,很不好对付,警察厅大概是笃定这么一点时间问不出什么,才给这个空头人情。」
白雪岚呵地一笑,「这难题出得有趣。都带过来,我亲自问问,正好解解闷。」伸了伸懒腰,往那法兰西式的很浪漫的太阳伞下一坐,对宣怀风说:「今天先不练了,算你赢,晚点再商量奖你什么。你先忙你的去吧。」
宣怀风说:「这是公务,怎么打算支开我了?」
白雪岚说:「等一下要审问犯人的,我怕你看不惯。」
宣怀风容色端正,和他说:「若是你为着事情机密,命令如此,那我现在就走。若只是为了我看不惯,觉得我会露怯失你的威风,这就太没有道理了。」
白雪岚见他说得认真,安抚一句:「我的本意,只是照顾你,怎么就扯到机密不机密上?难道我还不信任你?」
宣怀风说:「这样的照顾,对我来说,反而是侮辱。」
白雪岚无奈笑道:「好,好,是我杞人忧天。宣副官,您请留下,只是,等一下见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可不要又和我闹意见。」
宣怀风说:「总长,您尽管放心。」
把枪放了,垂手站在白雪岚身后。
不多时,孙副官已转回来,报告说:「总长,犯人带过来了。」
几个护兵押着三个犯人,送到白雪岚跟前,吆喝一声,往膝盖窝上一踢,让他们跪下,用长枪抵着他们脑袋。
白雪岚笑道:「别这么凶横横的,把枪撤了。」手轻轻一摆。
护兵们就把长枪都撤了,仍旧挂在肩后。
三个犯人身材都很壮硕,大概被捕时有过一番揪打,衣裳都有破烂,挂着几个勾破的大口子,在警察厅的牢房里待了一阵子,沾着灰的脸上、手臂上,带着一杠杠青紫色的伤,不知是被什么打的。
尤其是当中一个吊眼眉的,个子中等,神色却很桀骜,跪着把脖子昂起,见白雪岚打量他,便也把眼睛对上白雪岚,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其余两个半死不活地低着头,听天由命般的,却也不见胆怯。
白雪岚略扫几眼,就知道这几个是强徒里挑出来的尖儿,打断几根骨头也不吭声的狠角色,怪不得大大方方就送过来了。
他便又一笑,把目光从三人身上挪开,回头去问宣怀风:「这阵子粥吃得多了,嘴里淡,待一会晚饭,点个什么有味道的才好?」
宣怀风一怔,暗忖你这会不抓紧时间审问,怎么说起晚饭来?
正不明白,听见白雪岚吩咐管家,「不是新招了个四川厨子吗?你把他叫过来,老子给他点个菜。」
管家赶紧去传了,一会就带着四川厨子过来。
厨子忽然被总长叫过来面见,心里也挺紧张,走近了,两手在大围裙上搓了又搓,堆着笑问:「总长,您有吩咐?」
白雪岚问:「麻辣黄鳝,会做不会做?」
厨子忙说:「会的。」
白雪岚问:「黄鳝有吗?」
厨子点头:「有,有。」
白雪岚问:「活的?」
厨子见他问得有趣,不由笑了,「那当然是活的。」
白雪岚也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他,「拿着。你现在就弄几条好黄鳝来,我要亲眼看你捣腾干净,晚上做麻辣黄鳝。」
厨子刚进公馆没几天,一下子接了这么大张钞票的赏钱,顿时一阵头重脚轻,连额头也放出欢喜的光来,连声说:「这就办,这就办。」
搓着灰白的大围裙,脚不沾地地走了。
片刻,一手拎着一只木桶,一手提着一块木板并一些小工具,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把东西一放,从水桶里哗哗一捞,抓着一条活蹦乱扭的黄鳝,递到白雪岚眼前,「总长,您瞧,大拇指粗,不含糊的。」
白雪岚嗯了一声,说:「骨头去干净点。」
厨子说:「您放一百个心。」
他能进白公馆当差,手底下当然有两手,又是自己拿手行当在总长面前表现,不由就多了一分表演似的气势,顺手拎起一条滑不叽溜的黄鳝,下死劲往木板上啪地一摔,那黄鳝顿时就几乎不动弹了。
那木板就是专开黄鳝的。
厨子拿起一根钉子,对着黄鳝头一钉,把它钉死在木板上,小尖刀顺着鳝身没怎么用力地一掠,肚肠就出来了,刀子又一划拉,脊骨完完整整挑了出来,再把鳝肉切成三段,丢大海碗里,剩下个鳝头往板槽下一扔,便又从桶里哗啦啦捞起一条活的。
一套功夫下来,毫不拖泥带水,真个叫干净利落。
连白雪岚也赞了一声:「好。」
那厨子得了夸奖,更起劲了,一连剥了几条,把木桶里捞得只剩水,在围裙上刷刷地蹭两把手,问:「总长,都开好了。要不,我现在就给您新鲜做上来?」
自雪岚眼睛往下一瞥,瞧着那血糊糊的木板,比指头还长的尖钉还直挺挺扎在板上,唇角微微一掀,「不急。还有几条,借你的功夫,帮我开一开。」
说完,对着跪在地上的犯人一指。
厨子回头一看,不禁懵了,讷讷地说:「总长,您别拿小的开玩笑,这……这怎么开啊?」
白雪岚气定神闲地微笑,「有什么难的,他们身上哪一段像黄鳝,你就开哪一段好了。」
他虽然笑得很俊,厨子却看得一阵心悸,猛地打个寒颤,才知道不是说笑,脸顿时白如纸。好一会,哭丧着说:「总长……我……我干不来的……」
白雪岚笑道:「连老本行都干不来,那你岂不是没用处了?」
旁边的护兵刷一下,把枪端起来,抵在厨子头上。
厨子一辈子没见过这阵仗,扑通一下软了膝盖跪倒了,浑身打着哆嗦。
白雪岚问:「怎么?做得来,还是做不来?」
厨子满头大汗,咬着牙,点点头。
「聪明。」白雪岚温和地说,「对了,你那两手取肠剔骨的玩意,很有趣,不要一心慌,把功夫都丢了。开干净外皮,记得他们里头尿尿那根芯子给我剔出来,要完完整整的。要是弄断了,我可是会不高兴的。你也不想惹我不高兴吧?」
厨子失魂落魄的,半晌,点了点头。
白雪岚说:「一个一个来,这样吧,先开这个。」
护兵瞧着他的手势,立即把那个吊眼眉,敢回瞪他的那个犯人从地上拽起来。
三个犯人早就听得脸色铁青,见他伸手指人,心脏都倏地一缩。
那吊眼眉原本很淡定倨傲,现在知道大事不妙,拼命挣扎起来,吼着叫:「你不能这样!我们是警察厅的犯人!不受你的私刑!」
白雪岚等他叫了几嗓子,才好整以暇地问:「你知道你犯的什么事吗?」
那犯人说:「知道,老子穷得没办法,打主意绑了你的票。」
白雪岚端起茶,啜了一口,「那么说,这背后没有主谋喽?」
那犯人倒也硬气,倔着脖子说:「没有!」
白雪岚问:「你知道绑票是死罪吗?要枪毙的。」
那犯人把脸一抬,「老子不怕死!」
白雪岚不禁露了笑脸,有趣地说:「那就对了,早晚要枪毙,底下有没有那根东西,又算多大的事?反正下头有裤子遮着,上刑场瞧不出来。」
接着下巴微微一扬,算是下了命令。
几个护兵上来,把那大叫大嚷的犯人用枪托打倒在地,就打算剥他的裤子。
白雪岚看见宣怀风看得眼睛都圆了,便止住他们,责备着说:「你们也太不文明了,去,找个有瓦遮头的地方弄。」
护兵们响亮地应了一声,把那骂骂咧咧挣扎不休的犯人拉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边上一间厢房死拖。
又有一人端着长枪,押着厨子收拾了木板刀子过去。
白雪岚对孙副官使个眼色,孙副官便说:「我过去监督。」
也跟着去了。
其他人仍留在原处。
白雪岚任剩下的两个犯人干跪着,叫听差换两杯热茶来,回头对着宣怀风说:「站了这么久,累不累?坐下,陪我喝点茶,等一下好吃晚饭。」
宣怀风刚想摇头,猛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钻进耳朵,倒惊得心里一跳,便借势坐下来,端着茶杯,热热的喝了一口,微抬着眼打量白雪岚。
白雪岚却没事人一样,听着厢房那边野兽似的尖叫,一声高过一声,只淡淡地喝茶,取了碟子里一块桂花糕,尝了一口,似乎嫌甜,就放下了。
转而抓了一把红皮花生,吃了几颗,又剥了几颗,把红皮都揉干净了,花生仁递给宣怀风。
宣怀风看他掌心里托着洁白的几颗花生仁,送到眼皮底下,只瞅了一眼,没去接。
白雪岚问:「你生气吗?」
宣怀风想了想,摇摇头。
白雪岚又问:「你害怕吗?」
宣怀风又摇摇头。
白雪岚叹了一口气,「那你为什么又这副不满意的样子呢?」
宣怀风本不想说什么的,但被白雪岚一直用漆黑的眸子瞅着,瞅得他受不了,只好说:「我只觉得你想出来的东西,真是太坏了。你这个人,也真是太坏了。」
白雪岚苦涩地笑笑,「你从前难道就把我看成好人?我这个坏人的头衔,早就被你定了。何况,我也从没有不承认这个头衔。」
头一仰,把手掌里几颗花生仁都倒进嘴里,咬牙切齿地嚼着。
这时,厢房那边已经有了动静。
孙副官回来了,后面两个护兵抄着犯人左右腋下,把犯人拖出地上一条断断续续的血路,往地上一扔。
那人已经昏死过去,死鱼似的躺着,裤裆处大片鲜血漫出来。
厨子也跟在后面过来,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手上,围裙上大片的血。
白雪岚懒洋洋地问:「怎么弄这么久?」
厨子对白雪岚已非常畏惧,胖脸上猛地哆嗦一下,战战兢兢说:「小的第……第一次……不敢大意,是慢慢……慢慢来的。」
「剔出来的芯子呢?」
厨子走前一步,拿了个东西给白雪岚看。
宣怀风隔着桌子瞧一眼,血糊糊的,想起这是什么,顿时一阵恶心,忍不住把目光别到他处。
白雪岚却问:「怎么狗咬的似的?坑坑洼洼,切口不平,我看你这功夫还不到家。」
厨子冒着冷汗说:「是,是,不……不到家……」
白雪岚说:「不要紧,一回生两回熟,剩下这两个,可要给我整仔细了。嗯,就这个吧。」买菜似的,从剩下的两人中随便挑了一个。
护兵就过去拽人。
那两个犯人想不到白雪岚手段如此辛辣,刚才听见同伴的惨叫,心胆俱寒,已露了惊惧之色,现在看见白雪岚手指头又轻描淡写地一指,几乎软倒。
他们原也不是孬种,如果说枪毙,那是一点也不在乎。但临死前还要惨绝人寰的做一回太监,那罪就受大了。
警察厅的人说的那些,不管怎么盘问,就一口咬定是为钱绑票,熬过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后警察厅来讨人云云,根本就是放屁!
吊眼眉本是他们之中最横的,都被摆平了,再强撑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护兵的手刚碰到一点衣服,那犯人就像挨了刀剐似的大叫起来:「我不是主谋!我不是主谋!」
白雪岚哂笑着,「你们这些河南帮为钱连命都不要,我素来知道的。只是你们不该瞎了眼,招惹到我白雪岚头上。想绑票,也不问问你白少爷家是干哪一行的?拖下去,开了。」
那犯人被护兵强拖着往厢房那边走,一边挣扎一边回头大喊:「我不是河南帮!是火焰帮的周当家叫我们干的!他拿了三百根金条来!他还答应,哪一个兄弟为这事丢了命,事后他给每人家里送五十根金条。反正已经被抓了,迟早是个死,为了家里人有个着落,我们才咬牙不松口。我说的是真的!是真的!」一把嗓子扯得力竭声嘶。
白雪岚听得差不多了,对孙副官微一颔首。
孙副官便叫护兵们先停下,转过身,问剩下的最后一个:「你呢?你是主谋还是被人唆使的?」
那人见同伴已经招了,当然也识时务,垂着头说:「是,是周当家的花钱要咱们干这一票。我真瞎了眼……」
孙副官就去看白雪岚意思。
白雪岚打个哈欠,「我累了,你接着办吧。还有两个多钟头,够你仔细问的。」
孙副官应了,吩咐护兵们把两个犯人分别关押,他一个一个单独问,免得串供。
等这些人都走了,白雪岚又立即指挥起来,叫身边剩下的一个大个子护兵:「喂,别傻站着。快点把犯人下面的伤口收拾一下,血流光了,人死了,警察厅上门要人我们给什么?」
护兵说了一声「是」,赶紧蹲下剥那犯人的裤子,给他包扎伤口。
宣怀风虽然觉得难受,但还是忍不住瞅了一眼,这一看,却发现血是从大腿根冒出来的,两边皮肉被划了几道刀口。
那一根应该已被剥皮剔芯的玩意却还在。
宣怀风一时惊诧了,呆了呆,才察觉自己盯着别人的那个地方看,赶紧把眼睛转过去,瞧着白雪岚。
白雪岚慢条斯理地品着茶,问他:「这下,我还是坏人不是?」
宣怀风问:「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他怎么又叫得那么可怜?」
白雪岚笑着说:「哪里是他叫,那几声是孙副官叫的,你听仔细点就能认出来了。他们把这人拖进去,就一棒子敲晕了。不过孙副官办事不错,这裤裆上血淋淋的,还给厨子弄了一条恶心巴拉的肉条,倒很像真有那么回事。呵,那厨子一定被他吓唬过两下子,哆嗦起来也很有趣。」
宣怀风奇道:「你什么时候和孙副官约好了?我竟不知道。」
白雪岚说:「没约,临时打个眼色罢了。如果不是要耍花样,他一个副官对这种场面有什么好监督的?而且他也明白,警察厅一会就来要人,真的阉了也不太好交代。」
宣怀风说:「他可真聪明。」
白雪岚点头,「那是。他要是不聪明,不懂看我眼色,凭什么当我白雪岚的副官呢?」
宣怀风心里不由涩涩的,淡淡说:「照这么说,我就完全不称职了。不但不聪明,你的眼色,我十个也看不懂一个。」
白雪岚把头凑过来,低笑一声,「不是这样说。两个副官各司其事,孙副官负责看我的眼色,你呢?你就负责给我脸色看。」
宣怀风没想到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仔细一想,却很形象,忍不住莞尔。
白雪岚趁机道:「时候不早了,叫厨房把晚饭摆到我房里,我们一道吃吧。」
宣怀风一边站起来,一边警告:「今晚不许有麻辣黄鳝这道菜。」
白雪岚调笑着问:「既然不许我吃麻辣黄鳝,那你另用什么来喂我呢?」
宣怀风拿起桌上的手枪,帅气地扬一扬,「喂你两颗枪子儿,要不要?」
畅快一笑,转身迈开步子。
白雪岚赶紧追过去了。
第四章
晚饭虽没了麻辣黄鳝,却有一道香辣虾蟹,这也是正时兴的一道川菜,据说很受有钱人的好评。
新鲜大虾和带大块红膏的螃蟹盛在一个烧红的大砂锅里,香喷喷,热腾腾,爆香的大葱蒜子混着辣椒的浓烈,逼着人的鼻子,顿时把满桌菜都比下去了。
宣怀风看着满锅红灿灿,知道一定辣的,还是抵抗不了香味的诱惑,吃了一尾虾,辣得嘴里嗤嗤地呼气。
白雪岚忙叫听差倒了一杯凉茶来,递给他,笑着说:「不能吃辣就别动这个,这么多的菜,吃点别的不行?慢慢喝,别呛到了。」
宣怀风说:「辣是辣,不过味道却是一绝。我一向不怎么吃辣菜的,偏这个对我胃口。」
一口气把杯里的凉茶喝了大半,又挑了一只被红油浸得香热的虾。
白雪岚提醒说:「剥了壳再吃,就没有那么辣。」
「何必那么麻烦。」宣怀风用筷子夹着那虾,「这虾已经过了油,壳是脆的,很好吃。正是它的特色呢。」
径直放进嘴里,很享受地嚼着,只两口,又脸色一变,匆匆把剩下的凉茶一口气往喉咙里灌。
白雪岚怕他真呛到,伸过手来帮他抚着背,一边说:「下次叫厨子手轻点,少搁辣椒。我一时疏忽,忘记叮嘱他了,偏偏他又是个新来的,不知道你的脾胃。」
宣怀风忙道:「不不,就要这样的才好,少了反而不地道了。辣椒本来就是一种叫人又爱又恨的东西,这样的既痛苦,又不舍,才是得了精髓,你不懂吗?」
白雪岚便不说话了,用漆黑的深邃的眸子凝视着他,嘴角又泛起他特有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宣怀风察觉到了,便把尝试着再次伸向砂锅里的筷子收回来,抬起头问:「你这一脸笑容,古古怪怪的,又想到什么说不得的东西了?」
白雪岚道:「哪里,我是听你说又爱又恨这四个字,很是贴合我自己的心情。后面接着既痛苦,又不舍,更说尽其中滋味,细想起来,真算得上一篇通透世情
的人生大作了。」
「什么人生大作?」宣怀风大不以为然,说:「你这话在屋里无人时胡诌一句就罢了,要让外人听见了,还以为我是那种失心疯自负自大的狂徒呢,吃一盘菜,发表几句议论,竟也敢和人生扯起关系来。
现在到处都是这样沽名钓誉的人,不懂人生道理,偏又爱用人生的大帽子,或者吃一顿饭,或者在湖边遇到一个女人,就一股劲写出些可笑的文字来,动辄就人生的道理,人生的领悟,似乎人生除了风花雪月,罗曼蒂克,再无一丝可留恋之处了,真真误人子弟。你别把我和他们牵扯到一块去了。」
白雪岚没想到话题扯到这上面去了,赞道:「好!这一番话,真露了你的风骨。为此,少不得要喝上一杯。」吩咐听差过来,说:「去,拿一瓶好白酒来。」
宣怀风举手拦道:「别白跑一趟,拿了来我也不喝的,这样辣的菜,再加酒,胃也受不了。」
白雪岚一听,也对,就叫听差不要去了。
他自己帮宣怀风夹了一尾大虾,放到碗里,也不知为何,忽然叹了一口气,缓缓说:「我刚才说你的话是人生至言,也不是吹捧,实在是有感而发。你说风花雪月、罗曼蒂克,不是人生的全部,那当然没错。只是人生若少了这些,又有什么瘾头呢?用外国人的话来说,其实爱情和事业都是要的。这两样,还都和香辣虾蟹差不多。」
宣怀风开始还认真听着,听到最后一句,一时失笑,「这前言不搭后语,怎么和香辣虾蟹对比上了?」
白雪岚说:「难道不是吗?譬如我,就是这道香辣虾蟹,缺点是辣,优点也是辣。如果保持原味,唯恐你这个爱温和清淡的人嫌弃。可如果少一点辣味,那就不够香,不够地道了,失了精髓,还成个什么玩意?所以你有勇气吃这道菜,又能说出前面一番道理,我这心里,实在是说不出的欣慰。」
他提三带五,扯出这么一番话,虽然匪夷所思,却不能说完全没一点可听可感之处。
宣怀风怔了一会,脸上渐浮出一丝赧色,把头略略低了,不自然地说:「我已经澄清了,刚才那些话,仅仅对这道菜而言,并没有别的意思。你硬要扯上别的,我也没法子。不过,要这样,我以后也不敢再在你面前乱发议论了。」
白雪岚说:「我自说自的真心话,如果说了,反惹得你以后在我面前说话拘束,那算了。大不了以后我心里想什么,一宇也不在你面前提就好。若你觉得我露出那种高兴的笑容,也是一种陷阱,大不了我以后连笑也不笑了。」
两人对了这两句,一时俱沉默下来。
目光也不相触,垂着头,对着满桌菜,似乎都心事重重,又都若有所思。
心里五味杂陈,那种有许多话,却一字也不出口的滋味,并非总是冷漠嫉恨,而是带着点酸酸涨涨的暖意的。
半日,宣怀风才提了筷子,在砂锅里轻轻一搅,见虾子只剩十来只,想着白雪岚没吃几个,不能自己独食了,便不捡虾,夹了一只蟹钳到碗里,低头默默地剥。
但大螃蟹壳硬,虽然厨子下锅前已在壳上敲开一条裂缝,他用力掰了几次都扳不开,反而险些被壳边划着手指。
正弄得两手油淋淋,无可奈何时,白雪岚伸过手来,不作声地把那块蟹钳拿过去,双手拿着,做个拗的姿势,大拇指压在平壳处,顿了顿,猛一灌力,壳就顺着原来的裂缝分开了。
白雪岚把露出来的半红半白的蟹肉用筷子完完整整挑了,都放宣怀风碗里。
宣怀风不好意思地问:「你自己不吃吗?」
白雪岚说:「我自己再弄。」
也夹了一块螃蟹,如法炮制,自己吃了一块,再又剔了小半碗蟹肉,给宣怀风吃。
另外砂锅里两个大螃蟹顶壳,里面香香的蟹黄,也一块块捡出来,堆在宣怀风碗上头。
宣怀风说:「我吃不了这许多。」
白雪岚说:「吃不了就倒了,也不值什么。」
语气虽是淡淡的,里面意思却有些硬。
这是典型的白雪岚绵里藏针式的霸道了。
宣怀风想想,毕竟不忍辜负他一腔心血,何况这又是自己爱吃的,实在犯不着呕他,拿起筷子来,香香甜甜地吃了。
白雪岚这才欢喜了点,和他闲聊起来,「对了,今天你打枪挣了彩头,要什么奖励呢?」
宣怀风早想好了,说:「奖我一天假吧,我明天想出门。」
白雪岚问:「去看年太太吗?」
宣怀风说:「是要去看姐姐的,不过我要先在外头见一个人,办好一件心里早想办的事,再过去年宅。」
白雪岚留心起来,「出门去见谁?办什么事?」
宣怀风和他眼睛对着眼睛,反问他:「你这是盘查我吗?」
「说哪里话呢?像现在这样,你肯容我同桌吃饭,我已经阿弥陀佛了。我天生是看你脸色做人的,哪来盘查你的资格。」
白雪岚稍一顿,接下去又说:「我过问一下,不过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你也知道的,如今外头已经有人出三百根金条来要我的命,依我看,你宣副官说不定也在他们的悬赏榜上头,就算不值三百根金条,至少也值个一百五十根金条的。所以,请你行动谨慎些,就算不为我,也为了你自己;就算不为你自己,也为了你姐姐,还有你姐姐肚子里小孩子……」
宣怀风冷着脸听,后来却绷不住,露了一丝微笑,说:「停了吧,越说越起劲,连我姐姐肚子里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孩子都抬出来了。我可不打算让自己和一百五十根金条划上等号。」
白雪岚便不说话,瞅着他轻笑。
宣怀风说:「你不就是想知道我明天去见谁吗?也不是什么大秘密。我想去见见我一个朋友,叫谢才复的。记得吧?从前和你说过的,他妻子去世了,自己一个人带着一个女儿,日子很不好过。那天我们在街上碰巧遇到,因为太仓促了,也没有说上多少话,只好给了一些钱让他应急。不过,我看他们住的地方,实在太破旧了。」
白雪岚的神态,开始只能用掩藏的平静来形容,听他说完这个,转眼就变成轻松了,眼神也明亮多了,笑着说:「那可巧了,我在城里有一处房子,如今正空着,可以请你朋友和他女儿住进去。」
宣怀风正头疼不知道是否要去看报纸上的租赁广告,为谢才复筹谋这件事,见白雪岚忽然自己提出来,也很高兴,想了想,细细地问:「在什么地方?有多大?」
白雪岚说:「是一套单栋小洋房,一楼是一个大客厅,带一个大厨房,一间佣人房,楼上两正两副的四间房,还有一个铁镂栏杆的阳台,很别致的。」
宣怀风一听就摇头,「这个不好。他们才两口人,既不会请佣人,也不必住这么大的客厅和四间房。」
白雪岚说:「有佣人房,又未必一定要请佣人。房间多了,空着就好。」
宣怀风还是摇头,说:「这一点,我和你意见不一致。」
「我知道了。」白雪岚说:「你这种大家出身的公子,总是与别人不同的清高,定是嫌我的地方铜臭味太浓,在你心里,要另寻清幽雅致的地方,才配得起你的朋友。」
宣怀风叫道:「这是哪来的想法?竟是莫须有之罪了。」
俊脸上露出无辜,分外的悦目。
白雪岚一边欣赏他颊上一缕淡红,一边问:「那到底是为什么呢?你不说出个究竟,我明天就不放你的假。」
「真是假公济私。」宣怀风抗议了一句,才答他这个问题,说:「我这个朋友,你知道,是在民办学校里当先生的,一个月收入并没有多少。我想找一处房子,要求不过是干净一点,人住着不要生病,至于房租,我是打算暂时先帮他付着……」
白雪岚不等他说完,已笑起来,「你竟是在算计钱吗?开玩笑,我的房子,还要你给租金不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非罚你不可。」
握着宣怀风的手腕,慢慢往自己这边拉。
宣怀风唯恐又被他拉到怀里去,忙一手抵着桌沿,一边挣开,嘴里说:「快放手,我话还没有说完,凭什么罚我?」
白雪岚此刻心情好极了,很享受这罗曼蒂克的气氛,便带有君子风度地松了手,朝宣怀风做个手势,「好,你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宣怀风怕他随时兴起,又搞起突袭来,往后离了他两步,才说:「我算计的,并不仅仅是钱,还要为被帮助的人日后着想。以他们父女的际遇,所求的只是安身之处,并不是什么豪华的住处,像你所说的洋房,标准过高了。」
白雪岚一哂,「过高又怎样?」
宣怀风说:「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又有一说,叫量入为出,都是很有道理的话。人要是经常置身在和自己不相符的奢华环境中,享受着自己供应不起的东西,那享受就不是享受,反而是一种折磨了。」
白雪岚沉吟着,后来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这样,我在城西还有一处,两间房,也带一个小院子,就是破旧了点,索性要你朋友打扫一下,就搬进去住吧。」
宣怀风仔细问了一下房子的情况,心下一想,果然挺合适,不禁为谢才复高兴,又问白雪岚:「你的房子也多,怎么东一处西一处的?难道以后不当总长,想转行当土地主?」
「那都是别人送的,多着呢。」白雪岚扬起眉,上下打量他两眼,「怎么?你这是要盘查我吗?」
一句话,把宣怀风问得很尴尬。
宣怀风满脸通红,把眼别到一边,讷了片刻,就说:「吃过饭了,我还是回房吧。」
白雪岚忙站起来,「只是一句玩笑话,你当真生气吗?」
要去搭宣怀风的肩,宣怀风身子一侧就避过了。
宣怀风回了房,想起刚才的事,还是觉得有点难堪。
自己和白雪岚,不知什么时候这样没隔阂的说话起来。
怎么就问到人家的私产上了呢?这种话题,倒是寻常人家太太和先生之间所讨论的。这样一想,更为尴尬。
一摸脸上,烧热的。
宣怀风便觉得身上也热,到院外叫了一个听差弄几桶凉水来,干干净净洗了个澡。
人觉得舒服多了,就打算上床去睡。
才换了睡衣睡裤,忽然有人在外头敲门,一边透着门缝小声问:「宣副官,您睡下了?」
宣怀风应说:「还没。」
过去开了门一看,在来是傅三。
傅三看看他身上穿着,笑嘻嘻说:「哟,看来我赶得及时,不然您就真睡了。」
宣怀风问:「有什么事?」
「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傅三说,「总长问管家要一件东西,管家找不着,心里有些发虚,叫我赶来悄悄问您一声,看您有没有瞧见。」
「什么东西?」
「是一瓶膏药,用很小的玉盒子装着,大概就这么点大。」傅三用手比划着大小。
宣怀风一看就明白了,点头说:「原来是这个,我知道。前几天在总长书房桌上看见,我想那东西也贵重,这样随便搁着不好,万一被谁不小心摔在地上,碎了就可惜了。我就把它放到书桌左边抽屉里去了。那是宫里传出来的治伤的药,总长半夜三更要这东西干嘛?」
傅三说:「这我哪知道呢?总之,只要找到东西就好,管家正急着团团转呢。我先去告诉他一声。」
和宣怀风道了一声谢,忙忙地走了。
宣怀风回到床边,见着枕席,全无躺下的欲望。
在房里踱了两步,总觉得有些放不下,便找了一件长衫披在肩上,在月色映照下朝白雪岚房中走去。
第五章
他最近常往白雪岚房里去,也不像以前那样忌惮,举手在门上敲了两下,发觉门没锁,自然地就推门进去。
进门后往里头扫了一眼,脸不禁一下子微红了。
白雪岚只穿着一条黑色长绸裤,上衣全脱了,露出半身结实的肌肉。那清宫秘药已经送了来,白雪岚正坐在床边,用指甲挑着玉盒子里的膏药,手臂反转过去艰难地往背上抹。
宣怀风一进来,白雪岚把头扭过来,看清楚是他,有趣地问:「难得,你竟也会半夜主动来我这里的。睡不着吗?」
宣怀风问:「背上怎么了?」
白雪岚苦笑道:「能怎么?笨手笨脚蹭的,不值一提。」
宣怀风隔着八、九步,瞧着他裸着半身也自自在在的样子,心跳无端加快起来,像灵敏的动物嗅到猎人的味道一样,隐隐觉得有些危险。
但他此来,本来就担心白雪岚受了自己不知道的伤,如今果然证实了,如果掉头就走,也太过无情了。
想了想,走到白雪岚前,只认真瞧了瞧背上。大概被什么硬物蹭了几块皮,隐约见到几丝干涸的血丝,白雪岚这阵子都在公馆里,也不知道哪里弄来背上这些伤,看样子是今天才擦到的。
宣怀风心里疑惑,正想问一问,眼睛一扫,又扫到那厚实的肩背上,破皮的地方以外,还有几道很不堪的指甲抓痕,不由太阳穴突地一跳,羞得脊背都微热起来。
心忖这么干站着,更容易露了底细,便装做平静地说:「你这样不方便,让我来吧。」
指尖挑了一点药膏,大着胆子,往白雪岚背上轻轻地涂,边道:「我手没轻没重的,弄疼了你就说一声。」
白雪岚觉得那指腹轻抚过自己脊背,既有药膏的冰凉,又有宣怀风的体温,这般冷中带热,只有天上的仙风拂面可比拟了。
何况宣怀风又这样难得的主动体贴。
坐着享受了一会,竟又觉得有点不安,担心这个坐姿不好,宣怀风要侧垂着脖子慢慢擦药,时间久了,脖子岂不发酸。
白雪岚说:「我躺下吧,你坐着,看得清楚点,又不累了脚。」
自己便上了床趴下。
宣怀风只好听他的,在床边坐下,低着头照顾他。
反正无事,白雪岚就把双手放在枕上,十指合拢,半边脸搁在上面,扭过脖子,侧着脸,细细打量宣怀风。
宣怀风是临时过来的,里面穿着一套白棉布睡衣,肩上虚披着黑缎长衫,衬着雪白的脖子。偏偏睡衣袖子是短的,每探一次手来取药抹药,一截雪白的胳膊便从长衫底下探出来,极诱人的黑白分明。
白雪岚看得一阵心跳,口干舌燥,直想一把将那玉藕似的手臂抓了,在上面咬上几口,但又担心会失去此刻脊背上美妙的享受,只好忍耐下来。
等宣怀风把药涂好,说要回去,白雪岚忙从床上下来,说:「都来了,也不必急着走。正好叫人送点吃的过来,垫垫肠胃。」
宣怀风问:「这时候还吃什么东西?」
白雪岚含着笑说:「我晚餐吃得不多呢,早就饿了。你就算不吃,也当陪陪我。」
宣怀风一想。
果然,晚餐白雪岚是没吃多少,这事说起来,还有自己的错在。
便看他一眼,低声说:「穿上衣服再说吧。」眼睛轻轻别到一旁。
白雪岚见他对自己露出的上身害羞,心里更酥痒难熬,只寻思找个什么法子把他哄得留下才好,一边在身上随便套了件绸衣,一边吩咐外头听差。
不一会,听差敲门进来,打开红漆大提盒,一碟碟吃的都放在桌上,另还摆上一个青瓷茶壶并两个杯子。
两人便围着桌子坐下吃宵夜。
白雪岚拿着壶要帮他斟,宣怀风忙用手拦着,说:「晚上喝茶睡不着,我还是喝点白开水就好。」
白雪岚笑看他一眼,「我是那种叫你半夜喝睡不着的茶的人吗?这是菊花冰糖水。」
便帮宣怀风斟了一杯。
宣杯风拿起来一尝,果然清清淡淡,很合他的胃口。看着白雪岚大口大口吃东西,很有东北汉子的豪爽,不禁也有了一点食欲,往桌上一瞧,好几个碟子里都是卤牛肉酱虾等热荤,除此外,倒有一碟蒸的红白桂花糕,看起来颇香软喜人。
既是点心,他也不拿筷子,两个指尖伸过去,轻轻巧巧地夹了一块,放在唇边慢慢地咬。
那一时,颜色真是极美。
嫩白的指尖,捏着红白软润的桂花糕,唇是素雅的淡红,牙齿洁白,偶尔因为糕粉沾到嘴角而探出来的舌头,又是另一种无辜诱人的殷红。
再加上脸庞上一抹很享受的颊红,便登峰造极,天底下无词可形容了。
白雪岚看得眸子都定住了,魂魄荡漾起来,却又不能就这么丢下筷子直勾勾盯着大饱眼福,那样肯定让宣怀风尴尬的,说不定就停下不再吃了。
为了多欣赏一刻,他便一边满心满意地偷窥着,一边装出不在意,慢条斯理吃桌子上的热荤,和宣怀风聊闲话,见宣怀风杯子空了,帮他又斟上菊花冰糖水。
宣怀风上了当,放松下来,一边听白雪岚天南地北地说那些听回来的轶闻,一边捏那碟子里的桂花糕。
后来一看,才惊讶地说:「哎呀,我怎么把一碟子都吃完了?」
白雪岚说:「原来你爱这个,叫听差再取一碟子过来吧。」
宣怀风说:「不用,这是听你说的听入迷了,才不知不觉都吃了。本来,晚上不该这么乱吃东西。」
白雪岚说:「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这么多的讲究。」
宣怀风说:「饮食习惯健康一点,就叫娇生惯养吗?天晚了,我该回房了。」
白雪岚走到门边,双臂从后面绕过去,抓着他的两只手,低声说:「这么晚了,何必走过来走过去的,当心过桥的时候掉水里。」
宣怀风对他这举动,虽觉惊心动魄,却又似在意料之中,勉强镇定地说:「别胡闹了,请你放手。」
白雪岚轻轻笑了一声,咬住他的耳朵,说:「今晚睡我这里。」
宣怀风脸便红透了,摇了摇头,默默去掰白雪岚抓住自己的手。
白雪岚顿时明白了,他这一次,是羞赧多于愤怒的,反而显得大有情意,便再也不客气,把宣怀风抱了,翻过来扛在肩上,大步往床上走。
宣怀风急了,拿拳头去捶,叫着说:「你做什么?放下,你放下!」
白雪岚脚步不停,嘴里就叫疼,「轻点,哎呀,好疼。」
宣怀风一看,自己一忙乱,拳头都砸他背上去了,那里正是伤处,怪不得他叫疼,只好缩了手。脑子还没转过来,人已经被放到床上。
脊背挨着柔软的床单,神经瞬间绷紧起来。
白雪岚长长的指头捏起他的下巴,先是试探着亲了亲,接下来就不那么绅士了,舌头撬开牙关,很激烈地伸到里面乱翻乱搅。
宣怀风被他牢牢梏在床上,吻得气息凌乱,又不好意思再用指甲抓他的背。
真是!这时候怎么还知道不好意思这四个字呢?
他肺里空气减少,胸腔一阵阵发疼,脑子一阵阵发晕,连两手力气也弱了,勉强扳着白雪岚的肩头,把脖子尽量往后仰着,但白雪岚个子高大,又那样的姿势,无论如何是躲不开的,唇舌很放肆的,亲亲密密了一番。
白雪岚好不容易放开,宣怀风立即身子一蜷,整个球似的缩起来。
白雪岚好气又好笑,打趣说:「你这样扮作挨冻的小猫吗?我更要怜爱你了。」伸手去捣腾他。
宣怀风说:「别闹,我不舒服。」
白雪岚说:「别哄我了,这种时候,你哪次是真的不舒服?」
宣怀风皱着眉摇头,「真的不舒服起来了。」
白雪岚见他拧着细眉,脸色似乎真的不好,微吃了一惊,忙问:「哪里不舒服了?」用手抚着他的背,又要探他的额头。
「胃里怪难受的。」宣怀风用手挡了他,责怪地瞅他一眼,「你这动不动把人扛肩上的习惯,真是很要不得。」
白雪岚见他捂着胃,也懊恼自己一时忘情,没顾着他刚吃过东西,八成肩骨顶到胃上了,苦笑着说:「我真心向你请罪了。」
自己坐上床,把宣怀风扶起来,半挨在自己身上。
宣怀风有些难堪,不肯和他贴着。
白雪岚一把按住了,打量着他,露着洁白的牙齿,微微一笑,「我最见不得你和我扭扭歪歪的,你一扭,我可要忍不住了。」
他这话虽然是威胁,却有五分是大实话。
宣怀风和他相处久了,也知道他的脾气,越倔强越要硬来的,只好把脊背挨着他心口,缓缓地呼吸。
白雪岚总算舒舒服服搂住了他,却没消停多久,不一会,就把手探到睡衣下摆。
宣怀风警惕地问:「做什么?」
白雪岚说:「帮你揉揉。」
宣怀风说:「不必了罢。」
白雪岚便露出不满的表情,「我都当柳下惠了,你还要这样拒人于千里吗?」含住他的耳垂,气愤地咬了一口。咬了后,舌头又绕着咬过的地方,蛇一样热热地打着圈扫舔。
宣怀风被他弄得一阵呼吸无力,颤着气说:「别闹了,我胃里正难受。」
白雪岚趁机说:「那让我帮你揉揉吧。」
见宣怀风不作声,把手钻进睡衣底下,滑过软腻的肌肤,掌心落到胃的位置。
他也不敢太乱来,担心着把宣怀风折腾出病来,摸睡着的猫背似的,轻轻来回抚着。
宣怀风觉着掌心里热热的,贴在皮肤上,倒挺惬意,起初还担心他得寸进尺,后来看他没别的动作,逐渐放下心来,头也往后,靠到白雪岚肩上歇着。
白雪岚低声说:「这都是我的不是,还怪道你说这么晚不该吃东西。」
宣怀风说:「未必就是那碟桂花糕。我想了想,倒可能是晚餐的虾和螃蟹,那玩意儿很辣,我一时贪嘴,竟然吃了不少。螃蟹就是个容易积胃的东西。」
白雪岚说:「那也是我的错。」
宣怀风奇道:「我自个儿爱吃的,你有什么错处了?」
白雪岚说:「你是我白雪岚的人,但凡你有一点不妥,都是我的错。」
宣怀风听了这个,也不知怎么想的,半晌没说话。
末了,淡淡地说:「你这人,真是太自大了。」
不再和白雪岚说话,闭了眼睛,自管自地歇息。
有白雪岚细细照拂着,胃疼不多时渐渐消了,那掌心仍热热覆在上面,很舒服的。
窗外晚风徐来,后背靠着白雪岚的身子,又有白雪岚用手臂轻搂着,暖暖的,也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白雪岚在耳边轻轻说:「睡着了吗?胃疼好一点没有?」
宣怀风已睡意朦胧,脑子里浆糊一般,微动着唇喃喃:「你抱着我就好……」
略动动身子,寻个更舒服的姿势,昏沉睡去了。
次日起来,宣怀风发觉自己在白雪岚怀里竟窝了一夜,又惊又愧。
白雪岚看他脸皮薄分上,没把昨晚他睡得懵懂时的痴话告诉他,只笑着说:「可怜我也是病号,为你苦熬了一个晚上,又不敢放你下来,怕把你吵醒了,又不敢闭眼,怕睡着不小心一松手,把你掉地上了。」
宣怀风更困窘不堪,想起今天和谢才复有约,闷着头赶去换了衣裳。
到了大门外,白雪岚早叫人准备好了三辆汽车,宋壬一身军装,腰里挂着盒子枪,背上还背着一杆长枪,威风凛凛地带着七、八个护兵在等着。
宣怀风一见,就不免皱了皱眉,说:「这样,也太招摇了吧。」
宋壬笑起来,嗓门大大的说:「您当的可是海关总长的副官,这点子派头算什么?告诉您,我们白司令在山东那派头才真叫大呢。出门不但有汽车,还有马队的。反正总长放了话,现在外头乱,以后护兵不上十个,汽车不上三辆,都不许您出门。」
现在外头乱,这个宣怀风是知道的。
白雪岚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宣怀风想想,也不再计较,坐上中间那辆汽车,和司机说了个地址。当即一前一后两辆汽车护卫着,颇引人注目地开上大马路了。
谢才复昨晚接到白公馆来人通知,说今天宣副官会过来,故特意请同事帮他到学校告一天假,预备地等宣怀风来。
听见门外汽车喇叭响,一迎出来,居然入眼就是三辆汽车上杀气腾腾的护兵,比上次见宣怀风时更甚,不禁唬了一跳。
宣怀风只好和他解释了两句,又提起换房子的事。
谢才复摇手道:「不敢,不敢,借这许多钱已经够麻烦你了,怎么还要你来帮我们张罗房子?」
宣怀风说:「我特意为你走这一趟的,你不要和我客气。」
再三劝了谢才复,叫他把小蓉儿也带上汽车,一道去看白雪岚说的那房子。
到了小院子门外,走进去一看,一切日常家具皆备,玻璃窗户干干净净,桌上地上一尘不染,连宣怀风也暗暗惊诧,昨天不是说一直丢空着没人住的吗?哪里这么干净爽朗起来?
略一想,就知道白雪岚趁夜叫人布置的了。
不由又多生受他这一份人情。
问谢才复如何,谢才复哪里还有丝毫意见,只一个劲惭愧,说:「我们父女,实在当不起。」
宣怀风说:「这和你们现住的那处差不多,比起来就是干净一点罢了。但这干净二字却很重要,不光为你,也为小蓉儿。那么小一个女孩子,比不得大人,住在那种地方,细菌多,人也容易生病。」
这话正说到谢才复心坎上,当父亲的自然心疼女儿。
看着小蓉儿在小院子里东看西看,十分欢喜的模样,便不再异议,改说要请宣怀风吃饭答谢。
宣怀风知道他囊中羞涩,笑着说:「这顿答谢饭我是一定要叨扰的,不过,我们做过同事的,难道不知道教员的薪水什么时候发吗?现在不是时候,等你薪水到手了,我到你这里来,你也该有一、两道拿得出手的好菜让我尝尝吧。」
他本想办好房子的事就去年宅看姐姐,转头一看小蓉儿,细细瘦瘦的,小脸蛋没多少血色,显然营养不够,又想起她没了母亲。
心下可怜。
想这孩子常常吃苦,孩童的乐趣不外是有个玩具,或吃点好吃的,今日有这机会,该让她高兴一下才是。
便不提去看姐姐的事,和谢才复说:「为房子弄了一个上午,我肚子早饿了。我今日做东道,请你和小蓉儿,赏不赏脸?」
坚持把他们父女都请上汽车。
司机问要去哪。
宣怀风心忖,寻常地方,他们也许也能去,只有消费高的地方难进,倒不如带他们尝试一下。可西餐规矩多,东西味道又平常,要挑一家高级的中国式酒楼才好。
宣怀风对司机说:「有什么地方吃京菜的,要高级而美味的,你带我们去吧。」
司机听了,一踩油门,把他们送了一段路。
出了车门,一抬头,宣怀风才知道是到了京华楼。
这馆子名气极大,据说厨子都是宫里出来的,从前当的是御厨,专给老佛爷做菜,名头极大,味道又好,富人都爱来。牌价自然也贵得惊人。
大概最近上馆子的洋人多了,站在门口服装整齐的几个跑堂的,竟有一个是印度人,头上盘着一个又大又厚的包袱,肤色鼻眼和中国人都不同。小蓉儿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谢才复一看那排场,也怯了胆,低声说:「宣先生,我们另选一家吧。」
宣怀风自从当了副官,并不大出门,出门吃的也多是西菜,这里是一次也没来了。倒很有趣地看了两眼,虽然知道这里贵,但一则并不缺钱,二则看小蓉儿神色,对这里很是好奇的,小脸上兴致勃勃,倒有了一丝孩童可爱的颜色。
便不肯另选,说:「别家未必就比这家好,就这一家吧。」
领头走进去。
跑堂的见他们三辆汽车过来,又许多护兵围着,都不敢怠慢,赶紧把他们领到楼上一个大包厢里。
宋壬还嫌吵,要再找一个清静的。
跑堂的呵腰笑着说:「军大爷,您瞧这吃饭时分,楼子里生意最旺的,幸亏您来得巧,这包厢还是有人订了又临时退的。不然,断不会有包厢的,连楼下大厅里都找不着位子呢。」
宋壬叫个护兵上下走了一圈,果然生意好,到处坐满了,只好作罢。
幸好这里包厢还颇大,宣怀风在包厢里开了两桌,一桌小的,他和谢才复父女坐了,另一桌大的,就叫宋壬带着几个护兵坐下吃。
菜牌送上来,宣怀风扫一眼,多半是外面难见的菜式,都想让谢才复父女尝尝,便挑着名贵的点了五、六个。
谢才复阻了又阻,说:「才三个人,吃不完的。你这样做东道,我们做客人的怎么心安?」
宣怀风只好从六个菜里划掉一个。
这京华楼虽然价钱高,却真的很不错,点完菜,跑堂先送了两碟冷菜来,请他们边吃边等。不到一会,热菜就送上来。
一尝,味道果然非常好,烤鸭子皮香而不腻。
小蓉儿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胆子大了,吃得十分酣畅。
宣怀风略吃一口,边和谢才复闲谈旧校里的新闻。
正聊着,隔壁一直闹闹的声音忽然拉高起来,传来一阵起哄,还有男人们肆无忌惮谈笑的声儿。两人不由停了停,一同看向右边。吃中国菜的地方和吃西菜的地方不同,总是比较热闹的,而且隔着包厢的墙板,似乎又是木板,隔不了多少声音。
宋壬走过来问:「宣副官,要不,我过去叫他们安静点?」
宣怀风摇头说:「算了,何必扫别人的兴?兴许一会就消停了。」
果然,过了一会,隔壁包厢里静了下来。
宣怀风一笑,又和谢才复接着话头聊。不料才说了一、两句,就听见隔壁又响起来了,只不是闹的,竟是极好听的曲调。
唱道:「西施女生长在苎萝村里,难得有开怀事常锁双眉……」
宣怀风一愣,这不是《西施》里的唱词吗?那嗓门又很熟,似乎是白云飞的腔调。
再仔细一听。
可不是!正是白云飞的声儿!
宣怀风这就知道,白云飞多半是在陪饭局,也真巧,就恰好撞在他吃饭地方的隔壁。想起上次把白云飞打发走的事,心里还有点内疚,思忖等一下饭局了了,是否要趁这机会和白云飞说上几句。
正想着,忽然听见隔壁匡当一声,不知谁砸了什么东西到地上,唬得正吃饭的小蓉儿筷子一缩。
白云飞唱的曲儿也当即断了。
一把粗粗的男声骂起来:「你家富贵的!唱的什么鬼玩意儿?」
宣怀风暗暗诧异,怎么这声音听起来,也依稀有些印象?
只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隔壁那个男人,大概有人在他身边低声和他说了戏名,不一会,便又呸了一声,「你娘的!你是西施,本司令岂不是那个倒了八辈子楣的夫差?老子刚到这地头,叫你过来陪陪小酒,你就存心给老子找晦气是不是?」
只听见白云飞忍着气说:「是我不周到,司令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
众人也附和了几句,也有劝那司令另点曲子的。
那司令嘿嘿笑道:「那些斯文的曲子不好懂,本司令就爱听个俗的。嗯,你唱个《我将这钮扣儿松》吧。」
这名儿,一听就知是青楼里姑娘们唱的淫曲了。
一说出来,周围一阵瞧好戏似的哄笑,偶尔夹着女子娇声在啐:「司令好坏,您要他一个男人钮扣儿松,我们姊妹们又怎么办呢?」
白云飞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声音也微微颤了,「司令,您别见怪,小的是唱戏的,只会定下的这几个本子,别的曲子,并不会唱。」
「那就学啊。小银铃,你不是最会唱楼子里的曲儿吗?来,你教这名角一把子。」
白云飞说:「这会儿学,来不及的,小的本来就愚笨。况且,饭后小的还另约了人……」
话未说完,就听见巴掌着肉,「啪」的一响!
宣怀风正竖着耳朵听动静,听见那一耳光,心也猛地一蹦。
那司令恶狠狠地说:「你娘的!给脸不要脸!不耐烦招呼老子是不是?饭后约了人?你约了谁?说!本司令把他蛋黄掐出来!」
宣怀风眼眸沉下来,朝谢才复打个手势,要他和小蓉儿待在原处,自己站起来,领着宋壬和几个护兵就出来,到了隔壁包厢门口,直接推门进去。
里面坐了满满一屋人,有男有女,男人有的穿军装,有的穿短褂,都一副普通人不敢招惹的悍相,女的似乎都是妓女,一个个穿着艳丽,涂脂抹粉,有四、五个都围着中间一个光头吊眼的男人。
白云飞站在桌边,垂着脸,木头人似的发僵。
烟味、脂粉味、酒味、热荤菜味混在一起,令人眉头大皱。
那当司令的也带了护兵,七、八个人站在四周,忽然见有人推门进来,以为是司令的朋友,原来还不怎么理论,后来发现宣怀风身后跟着几个带枪的,顿时紧张起来,刷地举起长枪,都对准门口,吼着问:「谁?通报姓名!」
宣怀风这边,顿时也把长枪对上了。宋壬把了匣子枪,在宣怀风身边一站,冷喝一声:「别乱来!我们是海关总署的!」
偌大包厢,猛地安静下来。
片刻,那光头司令冷笑起来,「又是海关总署?屁!本司令在这吃饭喝酒,干你海关总署�事!干你娘的!」
宋壬见他站起来,匣子枪往上端了端。
宣怀风唯恐真闹出枪战,一抬手压住枪口,「不许莽撞。这里都是熟人。」
转过头,对那司令说:「展叔叔,你还认得我吗?许久不见,你已经是司令了。」
怪不得刚才在隔壁的时候就觉得这声音熟,他见了面,才想起来,这人是他父亲当年的一个师长,姓展的。
现在多半是父亲死后,把军队自己接管了,便从师长升成了司令。
展司令听他这样一叫,也是一呆,上下打量了宣怀风一番,才认出来,「小少爷,原来是你啊。没想到宣司令死了,你倒抖起来了。哈,喝过洋墨水就是不同,混到海关总署去了。你现在当的什么大官?」
宣怀风谦道:「并没有当大官的本事。在海关总长底下当副官,给他跑跑腿罢了。」
展司令嗤笑,「那也很有出息了。」
说完,对周围紧张兮兮的护兵打个手势,「放下枪,瞎了你们的狗眼,连宣司令的少爷都不认得了?放枪。」
宋壬见对方放下枪,就叫自己这边也放下枪,自己也把匣子枪挂回去。
却仍站在宣怀风身边寸步不离。
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姑娘们松了一口气,气氛这才活络一点。
展司令不再站着,大模大样地坐回位子上,问宣怀风:「小少爷,你们海关总署消息很灵通啊。我才刚到,你就找上来了。有什么事吗?」
宣怀风看看白云飞,还硬在当场不敢动弹,微笑道说:「我原不知道的,来这里,也并不为什么公务。只不过这位白老板,和我约了吃饭后见面的,我饭已经吃完了,还不见他,又听说他在京华楼这里陪客,怕他耽搁时间,所以过来问问。要是展叔叔不见怪,我想先带他去赴约了。」
「这有什么?」展司令正眼也不瞧白云飞一眼,大方地摆摆手,「这家伙连一首曲子都不会唱,中看不中用的。你带走就是了。」
宣怀风想不到他这么好商量,忙说:「如此就多谢了。」
招手要白云飞过来,正要带他出门,席上一人忽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叫了一声:「二哥。」
宣怀风一愣,仔细一看,居然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宣怀抿,惊讶地问:「三弟,怎么是你?二娘也来了吗?」
宣怀抿笑嘻嘻说:「娘还在广东,她把钱拿去开丝绸铺,起了一场火,亏得连老房子都卖了。」把手往席上一指,「我现在也不读书了,跟着展军长混饭吃。二哥,你看,你当副官,我也当副官了,竟是同一个职位。」
宣怀风不禁奇怪,刚刚还说司令的,怎么又变成军长了。
顺着三弟指头一看,才知道他指的并不是光头,而是坐在光头旁一个身着军官服装的男人,腰里束一条皮带,皮带头银光闪闪,很威武神气。
人也颇年轻健壮。
只是英气中带了一丝无礼的傲慢,目光又非常犀利。
宣怀抿见他看着那人,就问:「这位展军长,二哥还记得吗?他是展司令的亲侄儿,从前当过一阵子爸爸的护兵,为人很能干的。」
父亲当司令那会儿,身边护兵很多,人又总换来换去,宣怀风实在记不住这许多人,嗯了一声,敷衍着朝他点点头。
展露昭却一直在注意他的,见他朝自己点头,也朝他一颔首,唇角往上一扬,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打量。
那目光毫不掩饰地虎视眈眈,让宣怀风大感不自在,转过头问弟弟:「你真的不读书了吗?若是因为二娘没了钱,我这里有工资的,虽然不多,供你读书还是可以的。」
宣怀抿说:「我最烦读书的,还是当副官好。」
因为不是一个娘,他们兄弟关系向来不亲密,宣怀抿既然这样决定,宣怀风也只好随他,问宋壬要一张白纸,掏出笔,把自己地址写了,递给宣怀抿,说:「有事来这找我吧。」
不欲久留,和展司令打声招呼告辞,就带着白云飞一道出来了。
宣怀风先请白云飞到汽车上等他,自己回了包厢。
恰好谢才复和小蓉儿已经吃得大饱,桌上还剩好些菜。
宣怀风把帐结了,又叫跑堂的来把剩下的菜好好包上几包,都交给谢才复,和他说:「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我帮你叫一辆黄包车来,你和小蓉儿先回去吧。房子那边已经收拾好了,你随时住过来就好。」
吩咐一个护兵去叫一辆小黄包车。
和谢才复道别,又抱起小蓉儿,亲了亲,才下楼来。
到了汽车上,就见到白云飞坐在里面垂着头。
宣怀风看他脸颊上红红的几道指痕,估计是被展司令打的,堂堂男儿受这样的邋遢气,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叹了一口气,「这样粗鲁的客人,你以后尽量避开吧。这些带兵的人,脾气都是顶坏的。」
白云飞苦笑着说:「我是一个熟客约过来的,原并不知道要招待这样的军老爷。我也不是傻子,早知道是这样带兵带枪的人,早就推搪去了。」
宣怀风问:「哪个熟客,这样也不打个招呼,倒让你挨了打。」
白云飞欲言又止,最后,看他一眼,摇摇头,「我的客人,说了你也不认识。再说,他该也不是存心的。」
顿了顿,低声说:「多谢你,为我解了围。」
宣怀风听他道谢,不禁为他感到凄凉,叹气说:「我该早点过去的,一犹豫,就让你挨了人家的打。你现在去哪呢?我送你回家吧。」
第六章
京华楼的包厢里,展司令等人看着宣怀风带着护兵,领着白云飞出去,重新关上房门,又再搂着莺莺燕燕喝起酒来。
小银铃把半边胸脯贴在展司令身上,哄着展司令喝酒,说:「阿弥陀佛,如今白老板走了,您可不能不顾着我了。」
展司令用手在她屁股上一拍,哂道:「滚你娘的,什么白老板,戏子都是卖屁股的货。也不知道什么世道,现在年轻人就是爱这男不男女不女的调调。」
说着,眼睛往旁边一瞪,对着他亲侄儿说:「浑小子,魂勾回来没有?你叔我还是为着照顾你那点喜好,才叫人把那姓白的叫过来玩的,偏你这小兔子,一见宣家那小子,眼都直了。妈的!都当军长了,还就这点出息?」
周围人见他骂得粗了,纷纷劝解,「司令,展军长英雄出少年的,以后还要给您干大事的,您就少骂两句吧。不然军长脸上怎么过得去?」
「白云飞就一个戏子,展军长看不上,那是当然的。展军长口味高嘛。」
展司令笑骂道:「滚你们的卵子去,谁要你们给他说好话。老子爱骂就骂!不过,话说回来,兔子就兔子,各有各的玩法,没屁大的事。我这侄子虽然口味怪了点,但挺会办事的。上次打雷县,硬是拔了雷老虎两个精锐营,哈哈!把雷老虎藏着掖着的烟土货都给掏空了。」
众人又忙夸起来,「啧啧,厉害,厉害。」
「展军长这么本事,也是展司令调教有方,血脉传承。」
姑娘们原就奇怪这位军长怎么不和她们玩耍,听这么一说,才知道是喜欢男人的,更使劲地在展司令身上撒娇。
展司令吃饱喝足,手在女人胸上屁股上乱挠乱摸,忽然来了兴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现大洋,匡当当地往桌上一放,吆喝道:「没�事干的!来!赌钱!不要钞票,全给本司令掏现大洋!女人不用掏现大洋,输了脱一件衣服。脱光了,本司令再赏!」
在座里男人十个有九个是赌徒,又都不缺钱的,立即就撩袖子要赌拳。
这年头,钞票远不如大洋有保证,姑娘们见到钞票犹可,唯独见了现大洋,就如见了真金白银一样,听说可以有赏,只是输了要脱衣服,一面的眼睛发亮,一面又害羞要啐,扭腰的,娇滴滴说不要的,嗡嗡乱成一团。
展露昭却全然不感兴趣,只拿着酒杯喝酒,谁也不斜一眼,喝空了杯子,他的副官宣怀抿就提着酒壶帮他倒。
喝了几杯,桌子上已经乱哄哄划起拳来,吵得不堪。
展露昭眉头一皱,把杯子一翻,站起来说:「司令,我先回去。」
别人还想挽留,展司令说:「用不着留他,他不赌钱的,走了倒自在。小王八蛋,八成又急着搞兔子去。喂,我和你说,海关总署和总理是一家的,咱们初来乍到,大事还没办,你先别去招惹那姓宣的,来日方长嘛,男人女人都一样,关了灯,脱光了找个地方插进去,还不一个样……」
展露昭没等他说完,领着副官,带着两个护兵,早就走得不见影子了。
展司令虽是刚到,却早派人在城里买定了大宅子的。这一年来多了八、九万兵,又发行了一轮地方公债,手头很赚了一笔,用起钱来淌水似的,大宅子占地不但大,布置得也非常奢华。
因为当司令的得罪的人都不少,护卫很用心,高墙外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每个护兵都端着枪,站得笔直。
展露昭回到自己房里,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一声不吭。
宣怀抿便帮他倒了一杯醒酒茶来,说:「军长,您喝口茶,消消气。」
展露昭脸颊一抽,抬起头冷冷瞅着他,「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气了?」
宣怀抿仍是那副嘻嘻笑的模样,说:「好,您没气。我捧水来,您洗把脸吧。」
展露昭却来了气,冷冷说:「我不洗。」
宣怀抿说:「您不洗,那我洗吧。」
打了一盆清清凉的井水,用了香胰,仔仔细细洗了,又用干布轻轻拭干,从柜子里找出个很精致的小玻璃罐子。
里面装的是美国运过来的擦面膏,挺贵的东西。
他用指尖挑了一点,对着镜子,在脸上匀匀的抹。
展露昭冷冷看着,对他说:「你也别费那功夫了,再抹上一百瓶,也还是那张脸,能开出花来吗?」
宣怀抿转过头来,笑着说:「这擦脸膏,我是用你的钱买的,擦在脸上,也是为了你好。你亲我脸的时候,是想我脸蛋滑一点呢,还是粗一点呢?」
展露昭拧眉道:「甭说得那么恶心巴拉的,操你就是操你,给老子张大腿就成,谁管你脸蛋滑不滑。你脸蛋再好,也和你那从窑子里出来的娘一样,浑身的贱骨头。」
宣怀抿脸色一沉,想对骂回去,却又忍住了,隔了片刻,咬着牙,悻悻地说:「有人的娘倒是大家闺秀,浑身的高贵。只是怪可惜的,您在爸爸身边硬跟了大半年,算是找着机会在人家面前露面了,怎么,人家倒从来没记得您长什么模样?」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脸上就挨了一个耳光。
手里装美国擦面膏的玻璃罐子也匡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个稀烂。
宣怀抿被打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展露昭却仍不解气,往他胸口一推,把他推在床上。
上去拽着他衬衫,左右手一分,嗤!撕开布料。
又去脱宣怀抿裤子。
不一会,把宣怀抿脱得一丝不挂,展露昭黑着脸,从腰上把三指宽的皮带解下来,往宣怀抿光溜溜的身上乱抽乱打,一边恶狠狠说:「人家不记得我长什么模样?老子让你好好记得皮带长什么模样!」
每抽一下,宣怀抿身上就多一道红痕。
宣怀抿被抽得缩着身子在床上乱翻乱滚,开始咬着牙不作声,后来被打得狠了,就发出呜呜的痛楚的声音来。
展露昭劈头盖脸抽了一轮,怒气熄了一点。
低头看看宣怀抿,光裸的身子上全是一道道青紫,他用手去扳,叫宣怀抿露出脸来,抹了擦面膏的脸上湿漉漉一片,还带着一股香味。
这张脸沾着泪的时候,最显得楚楚可怜,眉间带着一丝倔强,倒有几分像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展露昭见了,胯下就热了起来,笑着说:「你就是个欠揍的。皮带你挨过了,再来领一顿肉棍吧。」
自己脱了裤子,叫宣怀抿把腿打开,直直顶了进去。
宣怀抿身子一震,脖子往后仰着,猫似的叫起疼来。
展露昭哼了一声,「少装蒜了,把老子夹得这么紧,生怕老子跑了似的。你个小骚货,想方设法勾引老子。等我把你哥哥弄到手,将你丢到天边去。」
宣怀抿一边呻吟,一边斜着眼瞧他,眸子里又狠又媚,笑着说:「呀,那您可真要加把劲了。我瞧我哥哥那样,比从前风流多了,说不定早被人做过许多遍了。等你把他弄上手,那个地方是松是紧,还真说不准。」
啪!
脸上又挨了一耳光,打得他头偏到一边。
半边脸颊红肿起来。
展露昭赏了他一耳光,手放在他胸上,拧着那挺起的小肉点,咬牙说:「他就算被人弄过了,那里松了,把你们两兄弟脱光了摆一床上,老子还是中意操他。怎么着,你不服气吗?」
腰杆大力动起来,在宣怀抿身上征伐得更暴戾了。
车子载着宣怀风和白云飞在大道上一阵驰骋,转入了一条颇窄的街巷,都是城里常见的老旧院子,两边一溜过模样相差无几的粗木门。
听见汽车喇叭响,一个人影从灰青色的木门里急匆匆出来,抬头一见来的车子,却脚步猛地一滞。
想要再回去,已经躲不及了。
车子停下,那人也只好迎上来,道:」怎么你们却到一块了?」
宣怀风刚从车上下来,脚一沾地,听着声音也是一怔,不相信地看了一眼,竟真的是林奇骏,诧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话一出口,骤然警醒过来。
瞄身旁的白云飞一眼,便什么也不说了,讪讪地站着。
林奇骏便也讪讪的。
白云飞见到林奇骏,却没有往日的亲密温和,淡淡道:」今天在京华楼里恰好遇上了,难得他又周到,专门送我一程。」
说着向宣怀风道了谢,要请宣怀风进屋喝茶。
宣怀风万万没料到会在这里碰上林奇骏,猝不及防,心里乱极了,无论如何不肯进屋,只推说要赶时间去年宅。
白云飞说:」年太太是个极好的人,她还要我常去给她讲戏呢,我自然要尽心尽力的。宣副官过去,请代我问一声好。」
宣怀风敷衍着应了。
白云飞便说有事先进屋了。
「怀风。」宣怀风刚要上车,林奇骏才在后面喊了一声。
宣怀风站住脚。
林奇骏走过来,低声问:」你是在生气吗?」
宣怀风心里虽然极不好受,但却实在不知该不该称其为生气。
那种惊讶后的不自在,酸酸乱乱,又恍惚经历了上一辈子的事,如今见了隔世的人似的,与其说生气,倒不如说有些灰心。
也对,他如今和白雪岚已经这样了,凭什么去指摘奇骏和谁相处呢?
他确实没有生气的理由。
这样一想,心里倒没那么难受了,宣怀风颜色也和缓了,说:」你别这么多心,你和白云飞是朋友,我是早就知道的,怎么会忽然为这个生气?」
林奇骏听他这样说,反而更觉得难受,这分明是真的要跟着白雪岚去了,脸上露出一丝哀伤:」我和他是朋友,和你呢?「
宣怀风说:」自然也是朋友。」
林奇骏更为黯然,低声说:」怀风,你这样说,就是敷衍我了。我自问,我和你之间的交情,与我和白云飞之间的交情,绝不能划上等号。」
宣怀风自问有负于林奇骏,最怕就是见他这样黯然的神色,偏偏要说出安慰他的话,更是自欺欺人,只能沉默的站着。
林奇骏自从那次在饭店和他对了一席话后,难免日夜思忖,每一想到从前十拿九稳的宣怀风也被男人抢了,就像扎了一根刺。
这刺扎在心上,虽然又酸又痛,却也牵出许多往日的甜蜜来。
便觉得从前和宣怀风相处,实在极美妙的。
宣怀风一言一行,和风细雨似的,贵气大方,而且又体贴,真是万中无一的。
这样想了多日,更加把心里的情火烧旺了几分,从前有四五分心在宣怀风身上,现在倒放了八九分心了。林奇骏只恨宣怀风被白雪岚藏在白公馆里,连一丝缝隙也寻不到,但也越发心痒地盼望着。
这一来,他更加连新交的几个坤伶都不理会了,最近也少去青楼茶馆里走动,唯一就是白云飞,也是他很喜欢的一个,而且相貌和宣怀风不分上下,风度言谈也极好,况且也花了不少钱在白云飞身上,一时舍弃不下。
偶尔孤寂无聊了,便往白云飞这里来。
谁想到会遇到宣怀风送白云飞回家呢?
林奇骏心里一万个懊悔,忍不住偷看宣怀风。
高挑身子,细白项颈,五官精致得画儿一般,此刻半低着头,轻咬着一点下唇,眉微拧着,像在想什么难解的题目,正是林奇骏所熟悉的沉默美好的姿态。
林奇骏心里不禁一热。
想着刚才一番言语,宣怀风如果对自己生气,早就上车走了,可他竟然不走,仍这么尴尬地站着,显然对自己并非全无情意。
这样想来,心里又不禁一荡。
一热一荡,胆子便大起来。
「怀风。」林奇骏站前一步,拿身子挡住了护兵的视线,暗暗握住他的手,压着声音说:」你知道,我为了你,就是死也愿意的。」
宣怀风吃了一惊,猛地把他的手给摔了。
看见林奇骏脸色煞白,又觉得自己太伤他了,又尴尬又愧疚,嘴里只说:」奇骏,我对不住你,这事是我欠你了。」
不敢再稍作逗留,转身上车,关了车门就叫:」开车,到年宅去吧!」
汽车发动起来。
林奇骏痴痴地站在车窗外,宣怀风闭上双眼,看也不敢看了。
第七章
汽车一路走了老远,在街尾拐个弯便无影无踪了,只剩地面几卷浮尘。
林奇骏犹站了片刻,自谓伤心透顶。
本想就此坐车回家,又怕冷落了白云飞,只好忍着浑身的难受劲转回白云飞家里来。
白云飞家客厅里,中间摆的八仙桌上铺了一桌子的礼物,他舅母正絮絮叨叨地夸林奇骏:」真不愧是做大洋行的,手面多阔气。别的不说,光这两件行头就值两三百块。你不是正愁没件时髦的宫装吗?下个月排新戏,穿了这件在天音园里压大轴,又鲜艳,又出彩,必定是个满堂红。这一盒西洋珠子,倒别都绣到霞帔上,先放一放,恐怕另有地方要使它。」
白云飞回来,已经脱了出门的衣裳,换了件干净的白短褂,拿个小铜壶装了半壶白开水,对着嘴慢慢地饮。
舅妈见他半天不搭理,便回过头来:」我说大少爷,好好的才进门,谁又招惹你了?在外头,人人都说你和善爱笑,谁晓得你回家就板着个脸。」
白云飞这才说:」你喜欢那盒西洋珠子,拿走就是了,早晚也是要送给当铺的。还提什么霞帔?我上次好不容易求人帮我新做的一件,被你们弄到哪里去了?前儿登台唱《杨妃》,我只能把旧的穿了,上头缀的珠子十颗里掉了八颗。」
才说到一半,忽然见林奇骏走进来,便停住了声,继续喝他的白开水。
林奇骏感到气氛不对,强笑着问:」怎么了?又哪里不高兴了?」
白云飞的舅妈听了一番言语,心里老大不痛快,只林奇骏是最近的大金主,每次来都不会空着手的,不想得罪了他,对林奇骏挤出个笑脸,尖着嗓子叹:」哪里知道呢,林少爷,我可是不敢得罪他一分一毫的,小心伺候还怕伺候不来呢。我们云飞这要不得的脾气……多亏是您这样和顺的性子,又百般的待他好。这不,我正和他说要好好报您的恩呐。」
这番话说得太寒伧了,林奇骏也觉得不耐烦,趁她说话一个空当,咳了一声道:」别说报恩的话,我和他都是相知的朋友,彼此帮些小忙,算得什么?这些送过来的东西,你可还中意?」把脸转过去,对着白云飞问。
他舅妈忙不迭点头:」中意,中意,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林奇骏也不理会她,只走到白云飞身边,缓着声儿说:」只是时间仓促了些,我本来还叫他们专为你做一件新霞帔的。不过这盒珠子倒是上好的货,刚刚从日本运过来,缝在凤冠上正好。你说是不是?」
白云飞也不言语,一味冷冷淡淡的。
他舅妈见着两人这样,不好久站,搭讪了一句:」我出去给您重倒一杯热茶,这杯都凉了。」拿着个粗瓷茶杯就闪到门外去了。
林奇骏等她不见了影,才挨着白云飞坐下来,柔声问:」这是怎么了?就算我得罪你了,也要公布个罪名才是?怀风是我多年的朋友了,难道我见到他,连打个招呼的自由都没有?你也管得我太严。」
白云飞忍不住猛地转过头来,说:」我不管你和宣副官如何,我只问你,今天京华楼是怎么回事?你不稀罕我,也犯不着存心害我!」
林奇骏讶道:」我怎么存心害你了?」
白云飞悻悻地说:」你还好意思问?你替谁骗了我去,难道自己不知道?」
「原来是这个。」林奇骏说:」你架子大,名声在外了。有朋友知道我和你熟,想和你做个朋友,来央求我请你出去一遭。我再三推却不过,才无奈答应下来。本来京华楼我今日是要亲自过去的,但洋行里临时有事绊住了脚,办完事又去取了给你的东西,估量你那头饭也该吃完了,倒不要白跑一趟,所以径直到你家来。要不是这样,我无论如何也不失你的约,真不是存心骗你。」
白云飞冷哼道:」朋友?我竟不知道你有这样霸道的朋友。」
「什么?他竟对你霸道吗?不该的呀。」林奇骏更奇:」我认得刘居林两三年了,他是刘氏丝绸行刘老板的三儿子,从小在私塾里读过旧书,就因为看他是很斯文的人,又很想结识你,我才答允把你请出来见面。他居然欺负你吗?不行,我一定要亲自质问他去!」说着脸色就沉了,站起来立马就要走。
白云飞反而拉住他:」别去。事情都传开了,我还出不出去见人?不是刘三少爷,他今天也在场,倒没做什么,就是席上另有一伙子拿枪杆子的,份外欺辱人。」
便一五一十把京华楼的事说了,一脸的羞愤。
林奇骏听了,气得咬牙切齿,赶紧扶着白云飞的脸看,果然,白皮肉上五道红红的指痕。刚才他一直侧着身子坐,恰好视线掩住了。
林奇骏狠狠骂了误国害人的军阀们一顿,又痛斥刘居林,说:」怎么看着你吃亏也不吭个声,这样不是东西!亏他还敢说仰慕你呢。从今以后,别想我再理会他。」
好一会气才略消了点,又心疼起来,一边打发自己的司机到药局买最好的消肿西药,一边亲自搓了干净毛巾来,让白云飞到房里床上躺平了,帮他热热敷在半边脸颊上,自怨道:」都是我一时心软,当了个滥好人,却把你给糟蹋了。以后凭他再好的交情,我一概回绝。这次全是我的错,你要我怎么赔罪,尽管说吧,无不遵命。」
白云飞本来一肚子委屈气恼,被他这样一番抚慰,渐渐平息下去。
仔细想想,这么多交往的人里头,林奇骏也算是第一等,不光为了他出手大方,常常送钱送物,反而是从不仗势欺人,待人温柔和顺这一点,比别人强了不止十倍。
但凡花钱捧戏子的,多半都要装出个高高在上的大爷款来,举止龌龊恶心。
纵偶尔有如白雪岚之流,气度不凡,别有胸襟的,自己却入不了对方的眼――也不敢奢望他们有片刻像林奇骏这般的肯做小伏低,百般抚慰。
白云飞自然明白,林奇骏也并非一心一意,可若将他和别人比较,也有许多常人不及的长处。
这一想通,渐渐的,便对林奇骏回过颜色来了。
宣怀风那头,并不知道白云飞家里这种种,自坐在汽车上出神。
到了年宅,宣代云和张妈见了他欢喜不尽,立即一迭声使唤众人,只管把满大宅的好吃东西搜刮出来,恰好年亮富休假,正呆在家里陪伴奉承待产的太太,也兴匆匆加入招待的行列。
如此热热闹闹,让宣怀风也精神起来。
含笑问了姐姐姐夫安,又笑着问张妈好,坐在客厅里四处一打量,有几分惊讶,不由问:」我好些天没来,怎么看这宅子全变了样?」
宣代云笑道:」真是呢。都是你姐夫的主意,说什么要找人瞧瞧风水,请了个有名的先生来捣鼓了几天,这里要换槛,那里要拆窗的,算下来,居然比重换一个宅子的功夫还大些。他这人,手里存了几个钱就浑身发痒,又新置了好些西洋家具,连大铜床都换了一张新的来。」
年亮富近日官运亨通,比先前更发福了,小肚子直凸出一截来,呵呵地笑:」太太,你也太冤枉我了。我花钱弄那么些新家具,还不是为了你住得舒服吗?做男人的,总是希望自己的女人孩子舒舒坦坦的,就算多使几个钱也心里高兴。怀风,你说对不对?」
宣怀风固然盼姐姐过上好日子,但心里却暗自生出一点疑虑,姐夫虽说当了处长,这样使钱也未必太大方了。他不想坏了气氛,只淡淡笑了笑:」姐夫,姐姐是很知足的人,依我看,心意倒不在这些花哨的东西上。这么大的一家子,以后添了人丁,花钱的地方更多了。海关衙门的薪水也有限,还是节俭一点好。」
年亮富从善如流:」那是,那是。你现当的总长副官,说的都是有知识的话,金玉良言,我一定听从的。」又转回笑脸来,兴致很高的说:」太太,难得怀风回家一趟,快把我藏的那几瓶好白酒拿出来,晚饭上喝。大家高兴高兴!」
一家人说一阵,笑一阵,到了钟点,听差就到这边来请,饭厅里头早摆下一桌热菜,铺陈好碗筷。
大家到了饭厅入桌,宣怀风见张妈张罗得一脖子的汗,便要她坐下同吃。
张妈执意不肯,到底还是站到宣怀风身边,欢欢喜喜地拿着筷子帮他布菜。
年亮富果然把藏的好白酒开了封,不管宣怀风推辞,硬给他倒满了,咋呼着劝:」你姐姐有身子了,不能饮,难得你来,多少陪姐夫两杯。赏脸赏脸。」
宣怀风无奈,连饮了几杯。
宣代云看他们和睦,也好生欣慰,在一旁小饮着时兴的西洋果汁,慢慢吃着菜,一边笑道:」怀风,到外头是不能多喝的,姐姐家里倒不同,你要是醉了,就留在这里过夜也是无妨的。」
张妈点头附和:」那是,小少爷的床被我都换了干净的。睡一夜再走。」
如此一来,难以拂她们的兴,又勉强多饮了三四杯。
一顿饭吃下来,不胜酒力,连眼前人影家具都是摇晃的了。
原本打算留住一晚,不经意目光斜到院子里,隐约想起上一次在年宅里夜里喝醉了的不堪之事,猛地惊畏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肯住。
托辞说答应了白雪岚当晚必须回去,谢了姐夫姐姐,硬是上车回白公馆去了。
上车时犹逞强,自己抑着酒意开了车门坐上去。
到了白公馆门前,却撑不住了,视野模糊,膝盖也是软的,被夜风一吹,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慌得护兵们忙扶住他。
听差们不敢怠慢,赶紧跑进去报告总长。
白雪岚正在书房里边批公文边等着他,一听宣副官喝得大醉,丢了公文就匆匆赶出来。
把宣怀风半抱半捧地弄进睡房,帮他宽了衣,啼笑皆非道:」放你一天假,你就野成这样了。真看不出来。」
叫人拧了干净冷毛巾来。
白雪岚挽起袖子,帮宣怀风擦了把脸,又取了醒酒石,要宣怀风张嘴含着。
宣怀风酒量向来很浅,偶然一醉,比平日任性了不止百倍,不管白雪岚怎么说,就是把头左摇右摇,不肯将醒酒石含到嘴里,忽然,又蹙着眉连声低嚷:」不好,心噔噔噔噔直跳,好不舒服……」
云霞满脸,风流入骨。
吐字间,一股香甜酒意热热地冲到白雪岚脸上。
白雪岚浑身热血,顿时在火炉上烧起来似的。
昨晚因为宣怀风说胃不舒服,到底没得手,今天是万万不能再客气了,微微笑道:」心跳得厉害吗?我帮你顺顺。」
手探进去,解了宣怀风里头的小单衣。
白雪岚浑身热血,顿时在火炉上烧起来似的。
昨晚因为宣怀风说胃不舒服,到底没得手,今天是万万不能再客气了,微微笑道:」心跳得厉害吗?我帮你顺顺。」
手探进去,解了宣怀风里头的小单衣。
宣怀风吃了酒,正满口嚷热,突觉身上一阵凉快,反而惬意地挨在白雪岚手臂上,口齿不清地说:」我再也不喝了……」
白雪岚说:」倒是甯愿你多喝几次的好。」
一只臂膀把宣怀风搂过来,另一只手搭到他胸前,指尖在那突起的小点上细细密密地挤蹭,让它挺硬起来。
宣怀风似乎觉得不对劲,晃了晃脑袋,勉强略偏过头,问白雪岚:」你做什么?」
白雪岚见他这星眼微饧的样,魂魄已飞了大半,低笑着说:」做了你不就知道了?」
宣怀风被他摸得浑身又痒又软,缩着脖子,腰肢微扭,见白雪岚笑,他也懵懵懂懂地呵呵笑,两片薄唇带了酒色,胭红莹透,诱人地半张。
白雪岚忍不住凑上去吻住,舌头探到宣怀风嘴里,缠着柔软的丁香,慢慢吸香甜的津液,大手顺应着心情往下摸,满掌滑如脂玉的触感。
把宣怀风吻得胸口微痛,哼哼着发出轻微的抗议,这才松开。
不一会,连宣怀风下面的布料都褪尽了。
宣怀风本来觉得热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觉得凉了,赤着的小腿有半边肌肤贴着大床的黄铜镶边,打了个小小的冷颤,将醒未醒地,往自己身上瞧了瞧,痴痴地问:」你脱我衣服干什么?」
白雪岚柔声说:」冷吗?我来暖和你好不好?」
把宣怀风抱起来放到床中央,手掌伸入两个膝盖中,缓缓往上。
两腿一被打开,宣怀风眉头就蹙起来了,他虽然酒沉,可隐隐约约还是知道一点事的,在床上摇摇晃晃地想坐起来,被白雪岚含笑轻轻一按,又倒了回去。
见不得人的地方被人肆意轻薄抚摸,宣怀风心跳得越发快了,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勉强按住在自己两腿间殷勤的手,半闭着眼睛,低喘着乱问:」谁?你要做什么?你是谁?」
白雪岚笑道:」小东西,醉得我都不认得了。」
伏下半边身子,在他额上、鼻尖、唇上、脸颊上乱吻了一气。
宣怀风吁吁地喘了一会气,发现那手又在自己身上乱动了,而且竟有要更放肆的意思,赶紧又按住,若在梦中一般低低声地问:」奇骏,是你吗?」
白雪岚脸色刷地一片灰白。
就像大热天的,原本浑身淌汗的人,忽然掉进了严冬的冰窟窿,一下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点不剩地冻住了。
浑身发寒。
冷到骨子里。
什么都不能想。
脑子稍动一个念头,这硬成寒铁的四肢身躯就要裂了,碎了。
化成一地渣子,碾成灰。
一瞬间,温柔的眼神变得令人可怖的扭曲狰狞,他直想一耳光甩在这张他最爱的俊美而毫无瑕疵的脸上,把这该死的混账打醒,打懵。
揍得他嘴角鼻子一起淌血。
揍得他痛哭流涕,为自己这样伤他的心而痛苦,而跪下苦苦求饶。
如果不是寒冷仿佛千斤罩一样笼住了自己,如果不是身体僵硬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白雪岚觉得,自己一定毫不犹豫地动手了。
恨不得……杀了这无情的。
他连鼻子里喘出的气,都是冷的。
死死盯着躺在床上,刚刚还带给他无限欢乐甜蜜的人。
宣怀风却丝毫不察,他只恍惚知道在身上乱摸乱碰的顽皮的手终于停下了,掌心老老实实地贴着自己的腿侧,只是为了担心它忽然又动起来,宣怀风还是拿手轻轻按着,含混不清地喃喃:」是你吗?你来我姐姐家做什么?这大半夜了……」
像是自言自语。
醉沉了的人的话。
白雪岚听着他低微的,好听而温柔的声音,一股酸涩忍不住涌上来。
他知道,这些话不是对他说的。
是对林奇骏说的。
宣怀风,就算醉死了,嘴里还是只有林奇骏。
他白雪岚呢?连轻烟,连灰,都算不上!
白雪岚越想,酸涩便越重。
酸涩越重,越无法压住心里那无可发泄的羞辱和恼恨,眼神渐渐邪鸷起来。
对。
白雪岚恶狠狠地想。
林奇骏算个屁!
竹篮子编得再好,也捞不着月亮。
镜花水月再漂亮,也只是镜花水月。
这精致难得的人,从头发到脚趾尖,每一点肌肤,每一滴甜液,都是我白雪岚的。
他吃的、穿的、碰的、玩的、睡的、看的,都是我白雪岚的。
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我白雪岚公馆里的空气。
离乱世道,自由恋爱算个屁!柏拉图算个屁!
从今以后,调三倍的人来守着公馆,不许宣怀风接任何的电话,不许宣怀风告假出门,连一个时辰的假也不准,连去她姐姐家也不准。
林奇骏休想碰他一根头发,连隔远瞅他一眼也是做梦。
往死里隔断他们,这辈子也不许他们挨一挨边。
这人是我的。
一年、五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天天抱,天天亲,强来就强来,我白雪岚的气味,溶也把他给溶了!
一点渣滓都不会给林奇骏!
白雪岚凌乱而邪戾地思忖着,无声地磨牙。
他的血原本是冷的,结成冰,心要变成灰烬了,这一刻,又蓦然因为嫉恨不甘而沸水般的呼啸滚烫起来。
忽然,他又伏下身,兴致加倍似的,贪婪急切地爱抚,低头吻咬宣怀风结实的腹部。
方才片刻的安静,宣怀风几乎要在醉乡中入眠了,现在被抚弄得半醒过来,犹不舍得睁开眼睛,蹙着眉说:」做什么?姐姐,我困了……」
白雪岚眼里透着冷意,声音和动作却越发柔缓,把他轻轻翻过身去。
舔着覆在后腰上美得惊心动魄的蝴蝶形胎记。
指头翻弄着入口,一点点潜到里头。
宣怀风似乎因这动作受到一点惊吓,背上肌肉紧了紧,要翻身,却被白雪岚用一只手掌按在肩上压着无法翻,别过脸,又看不见身后的人,迷糊而不安地问:」谁?是谁?奇骏,是不是你?」
酒精的作用太大了。
微微张开眼,视线还是模糊的,像浮在湖上一样轻轻晃动着。
此刻,还有在姐姐家地窖的那一晚,林林总总,仿佛十几种洋酒混在一起,都倒进来,和脑浆混出一股熏人的错觉。
白雪岚一言不发,牙关咬得紧紧,娴熟地翻着手腕。
心里难受得像肠子搅在一处。
不过反正,他也不是头一遭假冒林奇骏了。
只要抱着宣怀风的是他白雪岚,假冒又怎么样?
「奇骏,是你吗?」宣怀风因为他的举动而频频甩头,发出小小的嘤呜,犹在说:」不对,这不对的……」
白雪岚将他打算蜷缩起来的身体拉直,握着纤细白皙的腰肢,往上提了提,自己褪了裤子的身体挨上去。
刚一触,宣怀风仿佛被烫到似的,猛地挣扎起来,摇着头说:」不要,我不要。」
他自喝醉了,一直软软的,偶尔不耐烦,也只是小动小扭,不知道一下子从哪找来的力气,竟从白雪岚掌下挣开了去,往前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跌到床边。
但他也没全醒,一跌,就坐住了,也不动弹,半仰着项颈,失神地喘息着。
星眸半睁半闭。
两条修长好看的小腿玉色光鲜,自然而然地打开着。
白雪岚恨得他咬牙切齿,见他跌了一下,不免又心疼,赶紧下床把他抱起来,又放到软软的床垫子上。
翻了翻背上,没什么瘀痕。
又挪着手看,倒是右上臂后侧一块皮肤,可能是跌下去时撞到,倒擦得红通通的。
白雪岚心里悻悻道了一句,活该。
却又不禁抚着那地方问:」疼不疼?」
这么多心思,对着一个喝醉的人有何用?
宣怀风压根没答。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或者是酒意又上来了,犯了头疼似的,发出含混的声音,蹙着眉,把额头往白雪岚肩上乱抵乱蹭。
白雪岚心里狠狠的,没办法,只能还是把他摆布得平躺下来,抬起他擦到的手,低头帮他呼了几口热气,又伸舌头在上面舔了一番,权当消毒。
这么一弄,宣怀风倒颇舒服,闭上眼睛想睡了。
白雪岚不肯饶了他,转过去吻他的唇,滑下来,边吻边小力咬他的喉结。
两手扳开柔滑平实的大腿,将臀部微微往上托。
宣怀风隐隐约约也知道男人想干什么,摇晃着头喃喃:」不要,不要。」
白雪岚气极反笑,说:」这由得你吗?」
宣怀风并不和他对答,只管自说自话,糊糊地说:」不要,白雪岚会知道……」
白雪岚怔了。
心脏猛地一顿,然后疯了似的狂跳起来。
他把宣怀风抱起来,长臂缠着赤裸香滑的身子,一边轻吻着肩膀上的肌肤,一边居心不可告人地问:」白雪岚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宣怀风睡意浓浓,挨在白雪岚怀里,感觉也很不错,眼睑垂着要睡。
白雪岚问了几次,他都没声儿,急得白雪岚在他肩膀上咬一口,把他咬得无法睡了,不解地睁开眼,半醉半惺地偏过脸看着白雪岚。
白雪岚知道他虽然看着自己,但多半糊里糊涂,早把自己当林奇骏了,故意问:」是我好,还是白雪岚好?」
等了片刻,见宣怀风还是怔怔的,又换了个问法:」你要离了白雪岚,跟我一道过,会不会舍不得?」
又问:」怎么我们做这种事,你现在怕白雪岚知道了呢?」
一连问了好几个,宣怀风这种状态,哪有余力和他动这些脑筋,迷迷糊糊地眼帘又慢慢下来。
白雪岚又急了,大手抓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唤道:」怀风,别睡,不许睡。」
好不容易,宣怀风轻轻「嗯」了一下。
白雪岚忙哄着他说:」乖宝贝,略告诉我一两个字,我就让你好好睡。」
问宣怀风:」白雪岚对你好不好?你喜欢不喜欢白雪岚?那你讨不讨厌白雪岚?你到底是,讨厌他多一些呢?还是喜欢他多一些?」
生怕宣怀风又睡过去了,一边问,一边把他搂在怀里不断地摇晃。
宣怀风三番两次睡不成,被搓揉得睡意混沌,浑身说不出的又松懒又难受,生起气来,满口乱嚷嚷道:」我们俩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陪你的白云飞去吧!」
啪地一下,在白雪岚胳膊上甩了一掌。
手抵在白雪岚身上,用起劲来,要把两人贴一块的身体分开。
白雪岚这一喜,如从十八层地狱骤然直升天堂,心脏的甜蜜满得几乎炸开来,抱着宣怀风不许他挣开,疯了似的在他脸上身上乱亲,眉开眼笑道:」我们俩的事?哪个我们?你和白雪岚怎么就成了我们了?叫得这么亲密的。你一向最爱我的,怎么又叫我去陪白云飞呢?难道你打算以后就跟着白雪岚了?唉呦,你这么狠的打我,你也舍得?」
宣怀风对林奇骏压抑已久的郁怨头一次爆发出来,酒后带了气,拳头巴掌颇重。
白雪岚却是挨一下,乐一下,伸着脸让他拍,一个劲说:」来,乖乖,打得再用力一点。尽管打,把林奇骏捶死,以后你好好跟着白雪岚就对了。」
此时夜已极深,寻常人都早睡了,何况宣怀风喝了酒的?
闹了一会,宣怀风力气用完,渐渐手不动,身子也不挣扎了。
头往前靠,半边俊脸贴在白雪岚热乎乎的胸膛上。
就这样沉沉实实地睡过去了。
第八章
第二天宣怀风和白雪岚在一张床上醒了,睁眼一看,枕边就是白雪岚的脸,唬了一跳,脱口就问:「出什么事了?」
白雪岚苦笑道:」你还问我?昨天你到底喝了多少,醉成这样?」
宣怀风惊诧得瞪大了眼:」我弄的吗?」
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坐起来,发觉被子下身子竟然是光的,一愣,瞥一眼白雪岚,双颊顿时红了。
白雪岚也坐起来,有趣地问:」你喝醉时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忘了吗?」
宣怀风仔细回忆昨晚,自离开年宅大门,接下来就水影梦痕般,偶尔一闪的模糊影子,居然真的醉到万事尽忘的程度,尴尬起来,悻悻地说:」喝醉的人,如何记得这么许多?倒是有人,没有喝醉,却趁人之危。」不满地瞪着白雪岚。
白雪岚薄唇扬起,微微地一笑。
宣怀风更气了,责问他:」你得意什么?这样的行为,难道值得你高兴吗?怪不得你脸上身上有这些伤痕,原本就是你该得的。」
白雪岚好脾气地说:」你以为我昨晚趁着你酒醉,就占了你的便宜吗?非也,非也。再说,你又不是没有经过这些事的人,难道我昨晚有没有做那种事,你身体上会毫无感觉?」
宣怀风半信半疑。
试着感觉了一下,果然不像。
白雪岚气力大,耐力又过人,要和他过一夜,第二天早上都会像浑身快散架似的,更不用提下身的窘迫难受了。
看来,的确是冤枉了白雪岚。
这样一来,宣怀风更尴尬了。
闷闷了好一会,心虚地瞄了白雪岚一眼,问:」我喝醉了,就这么暴力吗?我倒从不知道。」
这样一来,宣怀风更尴尬了。
闷闷了好一会,心虚地瞄了白雪岚一眼,问:」我喝醉了,就这么暴力吗?我倒从不知道。」
白雪岚有趣地问:」你这是不认账了吗?」
就凭他这张俊脸上的若干指印,想不认账也不行。
宣怀风素来不是厚脸皮混赖的人,口舌又没有白雪岚厉害,窘迫起来,讷讷道:」怎么不认账?我向你赔罪吧。」
白雪岚早盼着这一句,问:」你打算怎么赔罪?」
宣怀风说:」赔钱吗?你估计是不肯的。」
白雪岚说:」那当然,你打了人,赔几个钱就想了事吗?况且我也不缺钱……」
「好了,知道你不缺钱。」宣怀风听他腔调里那股禁不住的得意,生怕他又得寸进尺,截住他说:」我们不谈钱,但你也不要尽提些别人做不到的要求。说正经的,先叫听差弄点药来,我帮你擦一擦。」
白雪岚说:」用不着叫听差,我上次不是在那头抽屉里放了一些清毒止瘀的好药吗?本来打算备着你的,这倒好,倒是我自己先用上了。」
故意叹了一大口气。
宣怀风不禁好笑:」算你有自知之明,以后我喝了酒,千万离我远一点。」
说着,就用被子环着肩膀,裹着身子下床。
白雪岚一把拉住他:」不是说帮我擦药吗?想到哪里去?我绝不放你逃走的。」
宣怀风怕他胡闹起来,把身上的被子也拽下来了,忙把被子拉到脖子根,指节紧紧捏着被角,说:」难道我还能跑了不成?我当然要先穿了衣服,再去抽屉里给你拿药,再给你擦脸上这些道道。」
白雪岚嬉皮笑脸地说:」拿药就拿药,穿衣服干嘛?」
这话居心实在太明显了,宣怀风一阵狼狈,狠狠瞪他一眼,要去床头柜里拿衣服。
白雪岚哪里肯让他走,这人兴致一来,什么礼法都不顾的,干脆跳下床来大刺刺地搂搂抱抱。
宣怀风看他光溜溜的过来,惊叫一声:」你又疯了?」
眼睛不好意思往他身上放,下意识闭起来。
如此一来,顿时失了反抗,不一会就被白雪岚抱回床上去了,三两下把被子拉开,露出里面裹着的白嫩嫩的身子。白雪岚低着头,饿极了般对着上头两颗软红豆又亲又咬。
吸吸这颗,吮吮那颗。
宣怀风像被电流打得一阵细细哆嗦,呼吸猛地乱了。
脖子长长后仰,喘息着道:」别别……你别……」
两手抵着白雪岚胸膛,好不容易推开一点,忙道:」你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也这么乱来!」
潮红满脸。
白雪岚因为昨晚关系大有进展,也不想破坏辛苦经营的成果,忍着下面一团火似的热,抱着宣怀风,一边挨挨蹭蹭,一边问,「这时候不可以乱来,什么时候可以?中午十二点?下午四点?还是晚上七点八点?全天二十四个钟头,宣大爷您就给个准点吧。」
宣怀风对这种不正经的问题向来不擅长应答,羞愧得无地自容,只说:」再看吧。」
白雪岚道:」不行,老搪塞我,把我当傻子敷衍了。你再这样,我就只能先下手为强,把你一大早的就地正法了。」
宣怀风急道:」那你要我怎样?」
白雪岚一副谈判的口吻:」要照我说,吃过晚饭后,就属于那个时候的范围了。」
宣怀风被他抱在怀里,两具身躯毫无阻隔地贴着,大谈这等话题,简直羞不可抑,抗议道:」我不和你说了!」
白雪岚立即笑了:」那就是默认了,很好,我们就照这个执行起来。」
宣怀风没想到他这般强词夺理,刚好开口,白雪岚咬着他耳朵,哀哀怨怨地低说:」你总不能让我一辈子不吃个饱饭呀。你摸摸,硬成这样我都认了,难道真要我为你憋坏了这命根子,你心里才舒坦?」
宣怀风被他抓着手往下一按,果然,掌心触到那东西又热又硬。
早就蓄势待发了。
真这样要他忍着,也够难为他的。
不由心里起了一丝内疚,扭着脖子,回眸瞅了白雪岚一眼。
白雪岚趁这时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笑着说:」定好了,现在听你的,晚饭后全听我的,可不要不讲信用。」
不等宣怀风说话,主动把两只臂膀松开了。
白雪岚下床,到衣柜里翻了一套衣裳出来,丢到床上,说:」换上吧,我好些天没去衙门了,你陪我一道。」
清朝虽然不复,但年日毕竟不远,现在的人说话常常还带一些老词。他说的衙门,指的自然就是海关总署。
宣怀风一看,是很齐整的一套军装,按海关总署专门的新款式制的,颜色样式都很洋气。
他生在军阀之家,倒是第一次穿军装,慢慢从里到外穿起来,最后把外装套起来,显得身子修长,配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鼻梁高挑笔直,一股逼人的爽利英气直从骨子里出来。
白雪岚的军装在自己房里,随便取了一件长衫套上,抬头一看,不由喝了一声彩:」好家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一家的少年司令呢!等一下,你不会弄这军装配套的皮带,我来帮你。」
过来抢了皮带,假公济私地帮宣怀风系在腰上,少不了揩了几回油,啧啧道:」你这腰杆也太细了,多出来几个扣眼呢。」
宣怀风说:」闹够了没有?难得有一天勤于公务,你就正经一点,快点回房换公服吧。」
一边说,一边光着脚丫子下床,找了袜子穿上,又要找鞋子。
白雪岚早跑去把鞋柜里放的崭新澄亮的长筒靴取了来,放到他脚下,让他坐在椅上,要帮他穿。
宣怀风一个劲地缩着脚不肯,连说:」不敢,我当不起。」
坚决不就。
白雪岚只好作罢,一脸惋惜地看宣怀风自己把鞋子穿了。
随后,白雪岚也回房把公务军服穿了起来,一样的高筒皮靴,紧身皮带。
两人到了厅里一碰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对方这副形象十分新鲜漂亮。
宣怀风把上次剩的那瓶好药膏取出来,给白雪岚脸上抹了一番,不愧是好药,吃完半个小时的早饭,再抬脸一瞧,痕迹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和没事人一样。
外面大门上司机和护兵都早做好了准备。
两人共乘一辆轿车,宋壬等坐着另几辆车,前前后后的护卫,排场很大地开到海关总署。
正好在署的几位处长副处长听说总长来了,都忙忙迎了出来,七嘴八舌地问好。
白雪岚颇有一阵没过来,况且他也知道最近海关总署人心不稳,只好温言细语抚慰了这些下属一阵,站着寒暄了足足快半个钟头,才把众人都打发了,领着宣怀风到自己宽敞豪华的总长办公室。
不料,一进门,两人还没来得及坐下歇口气,敲门声又响了。
白雪岚不耐烦道:」又是哪个混账过来问候?拿着国家的钱,也不老老实实做事,总做些假惺惺的虚文章,不让人安生一会。」
宣怀风劝他:」你还没见到人,怎么知道人家是来问候的?再说,就算问候一下总长的枪伤,也是一番好意,不算什么过错。」
白雪岚一哼:」你揣度别人都这么和善,就揣度我坏心眼。」
宣怀风知道他偶尔会闹这种小孩子脾气,微微一笑,不和他理会。
把敲门的人请进来,都出了二人意料。
居然是孙副官。
白雪岚问:」是你过来了?昨晚不是和我报告了,说你今天要去视察下面,怎么,没去?」
孙副官抹着额上的薄汗,笑了笑:」本来是要去看看下面的,因为一些急着发出去的文件需要我签名,就又赶回来了。一到总署,好几个人和我说总长来了。」
他转头打量了宣怀风两眼,也叫了一声好,赞赏有加,说:」宣副官,你这一身够精神,让人眼前一亮了嘛。」
宣怀风回以一笑,说:」过奖。孙副官穿起军服来也是很精神的。」
孙副官问:」宣副官,您最近都在公馆里忙,也难得过来一趟,今天正好熟悉一下。等一下要是有需您办的公文,我都叫他们送副官室去吧。副官室就在一楼。」
宣怀风名义上是海关总长的副官,其实对总署很是陌生,正想走动了解一下,听孙副官这么一说,正合自己的意思,便说:」这个主意好,那你们先忙,我且去逛一逛。」
出了总长办公室,当然另有口舌灵便的职员充当引导,带他一处一处地观看介绍。
那头宣怀风一走,这一边,白雪岚就叫孙副官把门反锁上了。
白雪岚在真皮大靠背椅上坐下,沉声道:」说吧,什么事让你急得赶回来了?」
孙副官说:」属下今早到几个缴收仓库看了看,叫管仓库的把记录本拿出来看看,有两笔记录对不上。当时属下就奇怪了,索性把本上登记的挑了后面新的两页,一项一项对着仓库里的实物核查,这一查倒好,五六批没收的东西没了影子。」
白雪岚问:」管仓的怎么说?」
孙副官说:」管仓的直叫冤枉,说他们十几个人轮的班,各处又常常会调东西,因为公文来不及发到,有时候只要打白条就能取走东西,管仓库的也不敢拦着。问题还不止这些。连一些有记录有公文调出去的没收品,也叫人不放心。尤其是一些走私商手里缴来的烟土,登记上面写署里提出去做销毁处理了,但里面来来去去,经手的就这么几个人名,叫人瞧着很不放心。这些天不是有风声吗?前阵子大烟馆都断货了,这两个礼拜,似乎货又供应上了。焉知不是海关下头出了纰漏?」
白雪岚一边听,一边冷笑,问孙副官说:」烟土销毁的,谁经手最多?」
孙副官欲言又止,抬着眼偷瞧白雪岚脸色。
白雪岚说:」用不着躲躲藏藏的,说白了,是怀风的姐夫,对吧?」
孙副官点头,但他手上没证据,也不敢把话说死了,犹豫地道:」现在都是猜测,未必就是这么回事,具体的还要再查。年亮富现在当的是稽查处的处长,销毁稽查到的烟土等违禁品是他职份里头的事。也许他真的精忠报国,把烟土都按规矩给销毁了。」
白雪岚一哂道:」少给他脸上贴金,这人也能精忠报国,那满大街都是岳飞了。」
孙副官问:」照总长这么说,该怎么处理他才好?」
「这有什么不好处理的?」白雪岚一丝踌躇也没有,痛快简单地说:」先秘密地查,查到确凿证据就给我拿过来。等我有空腾出手来,拽着这条虫尾巴,把他连血带肉地抽出来。那就干净了。」
孙副官笑笑:」干净是干净,就怕宣副官那头不好交代。」
他考虑的也有道理。
宣怀风对自己很不在乎的,唯独对他姐姐,那是一千一万个关心照顾。
宣代云现在正大着肚子,万一瓜熟蒂落时,丈夫却出了事,宣代云抱着小婴儿找弟弟哭诉起来,宣怀风岂有不急的?
白雪岚把手果断地往下一挥,说:」宣副官那里,我自然会给他交代。你别管多余的事,先办你的事去吧。」
孙副官答应一声,出去办事了。
白雪岚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抬头望着天花板,轻拧着眉头。
出起神来。
正巧,白云飞这日也是早和年宅约过了的。
一吃过午饭,白云飞就换了衣裳,坐黄包车往年宅去。
他这阵子来得次数多了,门房也认得他了,让他直接进去。
宣代云正在屋子里,听见外面小丫头说了一声:」太太,白老板给您教唱曲来了」,掀开窗纱,隔着玻璃一看,便走到门边,两手矜持地交握着,笑看他过来。
白云飞忙道:」不敢当,怎么劳动您这样等了?」
宣代云大肚子已经挺出来了,脸色却很红润,说道:」不妨,德国大夫说了,我也该时常走动一下才好。」
在侧厅坐下,宣代云就说:」白老板,我前儿学的那两句,水殿风来秋气紧,月照宫门第几层,练了许多次,总是不得劲,正想请你听听,指教一下。」
说着,咳了两声,端着手,敛眉肃容地转着腔子唱了一遍。
白云飞听了,笑着说:」年太太,您已经是很有天分的了,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不满意吗?我听着就很不错。」
宣代云对着这么一个年轻俊俏,言谈又很优雅的男人,心情也甚好,态度更可亲起来,微笑道:」你也只说不错而已,可见并不是很好。我只是学着玩的,不指望有资格登台,多少也学出点样子,以后就算当个票友,也不至于被人笑话……」
说到这,忽然顿住。
眼睛在白云飞脸上停了一停,疑惑地道:」你脸上这两道痕子,是怎么了?」
白云飞微一愕,心忖,她心倒细。
昨天林奇骏都没瞧见,倒是这位没什么干系的太太一瞥眼,就瞧出蹊跷了。
可见人心之不同了。
他暗地里轻轻一叹,用手掩着半边脸,强笑着问:」怎么,还看得出来吗?昨晚就该全消的了。」
宣代云更吃惊,问:」是别人打的吗?」
白云飞把身子侧了侧,躲着她的视线,说:」哪的话?昨天练功,不小心滑了一下脚,脸碰在凳子背上,你看,这不正是凳子背那两道杠杠?」
宣代云看他尴尬,知道不该再问,说:」你这行也不容易,只练个功……以后还是多小心才行。」
深深瞅他一眼,叹了一口气。
这时,听差送了热茶来,便一人端了一杯茶,把心思放茶水上头。
宣代云啜了一口,忽然蹙起眉来,转过半边身子对听差说:」我不是说过了,白老板过来的时候,不要上俨茶,备点润嗓子的冰糖菊花。怎么总是记不住呢?」
白云飞忙说:」无妨,我也常喝茶的。」
宣代云说:」这些人,总不为别人着想的,你用不着替他们说好话。」
要听差把茶撤了,另取好菊花过来沏。
她体贴到这份上,白云飞心里先有了几分感激,尝着新沏上的菊花,满嘴噙香,另有一番滋味。
宣代云见他不做声,不禁问:」怎么了?这菊花不适口?」
白云飞说:」不,不。」
顿了片刻,慨叹着说:」我只在想,一样米,能养出百样人来。有那么些可恨可恶的,又有年太太这种既美又善的。」
宣代云受他这样夸奖,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可当不起这样的话,不过是个终日吃吃穿穿的妇人罢了,现在外头的女子,还有一种有能力的,会到社会上赚钱养家。像我这般安坐家中,不事生产,对社会也无益,是属于老式的旧女子了。」
白云飞说:」若照您这样说法,那像我这样唱戏的人,又对社会有什么益处呢?既不能种出一粒米,也织不出一匹布,不过供有钱人消遣时光而已,更是老式社会的糟粕了。」
宣代云猛听了这一番话,用眼把对面淡雅俊俏的男人一打量,想到他际遇之不佳,倒涌出一股又怜又爱的伤感来,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掩饰着说:」哎呀,我们怎么讨论起社会这种大题目来?怪无趣的。」
转了话题,问白云飞:」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白云飞答道:」下面有一个妹妹,正读书呢。」
宣代云便说:」我小时候,最羡慕别人有哥哥,挨了欺负就可以找哥哥帮忙。可惜,偏我排了老大,下面只怀风一个弟弟。」
白云飞说:」我倒是很羡慕宣副官,有你这么一个姐姐。若我有这么一个,便父母不在了,也不至于到这地步。可见同人不同命。」
宣代云情不自禁,陪他叹了一口气。
两人喝了一会菊花茶,到小花园后练了几句腔子。
白云飞知道她是有身子的,不敢让她多唱,怕伤了气,教了两句就让她歇了,自己倒应了宣代云的请求,给她唱了一支《牡丹亭》里的《写真》。
宣代云坐在铺了褥子的石凳上,略歪着身子靠着清凉圆石桌子,酥手托着腮帮。
阳光透过枝叶零零散散地落下来,照得人好舒服。
优婉腔圆的声音钻进耳里。
「这些时把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时憔悴了。「
「不因他福分难销,」
「可甚的,红颜易老……」
勘勘一曲,哀哀怜怜,宣代云也要为那杜娘子落泪了。
年家请白云飞过来教唱曲,定的是每次两个钟头。如今请师傅到家里学戏,都按着戏圈里各角的等级,看钟点给钱。有那么一等红角,因为有些身份了,又想着赚外快,去人家家里坐坐,敷衍两三句,常常不到点,得了钱就走了。
白云飞却在这方面甚有操守,说好了几个钟头,必定坐到点的。
因为宣代云不能多唱,时间又未到,他唱过了一曲,仍陪着宣代云,给她细细的讲台步做手。
到后来,倒是宣代云不好意思起来,请他歇一歇,说:」这些功夫,也不是一朝一夕学得会的。我们宅子里刚变了个样呢,还有些西洋玩意,若不嫌弃,赏玩一下如何?」
便邀他在院里厅里四处逛逛看看。
白云飞现在虽落魄,从前却也经历过富贵的,应宣代云之请看了一遭,大大方方的,见到西洋大家具,或中国式的金玉摆设,随口赞叹几句,不过应景儿的事。
在客厅转了一圈,却忽然脚步一顿,脸色动了动。
宣代云见他这样,也留了心,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原来他正盯着古董架子下面一个格子,倒有些怔怔的。
那里头摆的东西,黑乎乎的一团,宣代云拿起来,才弄清楚是个山形笔架。
宣代云笑道:」怪不得,让白老板见笑了。这劳什子也不知道是哪个送的,灰不灰,黑不黑,红不红,古里古怪,看起来不像石头,倒像长了铁锈。我也说它难看,正要收起来放杂物堆里去呢,可巧这几天没空,乱搁这了。」
白云飞怔了一会,才回过神,低声说:」恕我直言,年太太,您可看走眼了,这是个好东西。」
「嗯?」
「这叫铁锈红釉,确实像铁锈,又有一个名字,叫酱色釉。这种做法从宋、明宣德时就有了,宫廷匠人特意用铁着色。上年岁的好东西,如今这世道,认得的人也不多了,大家都只认识黄金珠宝,乾隆朝的官窑,竟也当不值钱的东西办了。」白云飞指着那笔架:」您看,这仿的是石山子,颜色逼真,形态亦很自然,石头的肌理和孔洞俱现,不容易啊。」
宣代云对古董是不在行的,听这么一说,再仔细看看,原觉得古怪难看的,现在竟真的觉出几分雅致精妙来,奇道:」看不出来,你倒是一位古玩大师。这样年轻,戏唱得好也罢了,难得有这份见识。」
白云飞苦笑道:」哪里。我也只是因为一些前缘,认得它罢了。」
「怎么?」宣代云因为爱白云飞的戏,也常听一些戏子的新闻,大略听过白云飞是大家少爷沦落下来的,惊讶地问:」难道是白老板家中的旧物不成?」
白云飞说:」它当日在我书桌上搁了好几年,那时候年少轻狂,不爱读书,也不在意这么个小玩意。只现在猛然一见,勾起多少往事来……」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很快又收敛了,淡淡笑道:」从前的事,不要提了。」
又对宣代云说:」它能落到年太太手里,也是它的福分,您这样善心的人,总能保全它的。如果让那些不识货的小人砸坏了,怪可惜的。」
宣代云正想回答,听差年贵正好跑进来,说:」太太,老爷的汽车回来了。」
白云飞一看墙上的西洋钟,刚巧够两个钟头了,便不再久留,向宣代云告辞了。
第九章
这边宣怀风被恭领着,在公署里逛了大半个来回,这些政府机关都差不多,门扇加上玻璃窗子,几张办公桌,上面都摆着台灯文件,公署里的人看见总长的汽车时,早就做好有长官巡视的准备,处处都收拾妥当。
这样做法,任是谁来了,一时也瞧不出个究竟。
倒是宣怀风自己,穿着一套整齐簇新的军服,精气神俱佳,相貌俊雅,身子高挑,每到一处,目光所及,部员们便个个低头,奋笔疾书,直似有一辈子也干不完的活计,其实门外窗外,不知挤了多少双眼睛偷瞧这位总长身边的红人,等宣怀风过去,大家都抛了文件纸笔,凑到一块嘀嘀咕咕。
与其说他视察各部门,倒不如说是他被各部门视察了。
看了多时,宣怀风也觉得没什么意趣,就叫那领路的部员带自己到副官室去,到了副官室,就多谢了那部员,请他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宣怀风自己推门而入,却发现原来孙副官还没回来。
不知道和白雪岚聊什么要紧公事,聊到现在还没完?
他便打算边批阅点文件,边等孙副官回来,到桌边一看,整整齐齐一叠,都是批过的,大概待批的还没有送过来。
如此一来,连能做的事也没有一件,宣怀风又不想呆等着,索性自己出了副官室,按照刚才记得的路线上楼去找白雪岚。
刚到楼梯拐角,上面忽地一抹紫影冒出来,要不是宣怀风收步得快,差点直直撞上。
那紫影正急急忙忙往下赶,又东张西望,猛地见了宣怀风,恍了一下神,步子没刹住:」啊」地轻叫一声,身子一歪。
「小心!」
宣怀风蓦地伸手把那人扶住,一看,不由惊讶:」是你?」
居然是舒燕阁的梨花。
这也算半个熟人了。
梨花穿着一袭半新的紫缎旗袍,提了个绸面金把的小手提包,朝着宣怀风一笑,又忽然蹙起双眉,露出痛楚的表情。
宣怀风一惊,忙问:」怎么?伤着哪里了吗?」
梨花点点头,轻声道:」好像脚崴了。」
一边说,一边往四处看,悄悄对宣怀风说:」我可不想被人看见,宣副官,您哪里有个方便的地方,我略坐一坐就走。」目光里带了一点恳求。
一位女子受了伤,又这样相求,凡是有风度的男子都不能置之不理的。
宣怀风只好搀着她去了副官室,让她坐下。
正打算去给她找一点药来,梨花说:」别弄这么些大动静,唯恐人家不知道吗?您看那办公柜上有个玻璃凉水瓶,劳驾您,把它取过来,我用这水敷一敷就好。」
宣怀风把凉水瓶取过来,梨花用自己的手帕子湿了,贴在右脚踝上,权当冷敷。
宣怀风看她脱了高跟鞋,把一只雪白的脚丫子横在对面椅子上,把眼睛别到另一边,隔了一会,才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梨花早猜到他有此一问,水灵灵的眼睛盯着他瞅了片刻,笑答道:」换了是另一个,我准不说实话的,随便找个什么缘由搪塞过去就好了。不过既然是您开口,我只好如实相告,只是有一件,我说出来,您可不能追究到底。」
宣怀风道:」你说吧,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能追究什么?」
梨花抿唇一笑:」您有所不知,我刚才匆匆下楼,躲的正是您呢。」
宣怀风更奇:」你躲我干什么?」
梨花这才悄悄说:」您也知道,像我们舒燕阁那样的地方,须得常有一群熟客捧场,才支撑得下去。既是熟客,不但会到阁里,偶尔也会叫姑娘到外头来会面的。今天贵部里,就有一位官老爷,叫了我的条子。谁知道我刚到,您和您那位总长大人就到了,倒把我那客人唬了一跳。这事要被上司知道,他这官还当不当了?就为了这个,他急急地要我藏起来。您刚才巡视的时候,我就躲在柜子后头看呢,哎呀,您穿着长官的衣服,前面有人领路,谁见了您都不敢抬头,可真威风极了。」
满是赞叹羡慕的眼睛,往宣怀风身上一溜。
宣怀风反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梨花说:」等您一走,我为了不牵连到我那客人,自然要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没得白坐着让人揭发。没想到在楼梯上就被您抓个正着。可见啊,人不能心虚,总是越怕什么,越撞什么。」
她虽这样说,脸上却没有惧色,笑盈盈的,似乎这件事很有趣味。
宣怀风问:」你那位客人,是哪个部的?」
梨花嘻地一笑,用手指按在自己唇上:」您不是说不追究吗?怎么说话不作数?我要说出来,他少则挨一顿骂,多则说不定连公职也没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宣怀风问:」部员在公署里叫姑娘,难道这样的事常有吗?」
梨花说:」有一句老话,叫天下老鸹一般黑。您就没听过?」
宣怀风听她这样说,知道这种事是常有的了。
心下一叹。
不管上面怎么三申五令,下面阳奉阴违,也够呛的。
梨花看他不吭声,偷偷打量他神色,心里蓦地有些发虚,想了一会,一只玉手轻按在他臂膀上,柔声道:」您别生气,现在哪个当官的不这般呢?说是民国,我看啊,和从前皇帝老子在的时候差不多几分,就算原本是好人,只要当了官,手里握了权,眼睛里见了钱,就都成了色心坏肠。世道如此,您何必和世道生这划不来的闷气?」
她停了一停,神色忽然一动,似乎想起什么来,说「对了,我和您说另一件事吧,这事倒和您有点干系。」
她停了一停,神色忽然一动,似乎想起什么来,说「对了,我和您说另一件事吧,这事倒和您有点干系。」
宣怀风问:」什么事?」
梨花问:」上次您和白总长来舒燕阁,有个唱粤调子的女孩子,叫小飞燕的。您还记得她吗?」
宣怀风立即想起来,说:」怎么不记得?她和我还是老乡呢,她怎么了吗?」
梨花便先叹了一口气:」依我看,她要是那一日随了您去,就算当个端茶递水的丫头,也是有福的。可叹您这高风亮节,执意不肯要,她干爹王老板恰好有点事要求人,转手就把她送给了一个姓张的团长。」
「竟有这样的事?」宣怀风吃了一惊:」糟了,这岂不是我害了她?那团长对她很不好吗?」
梨花说:」唉,一个只会带兵的大老粗,得到一个十几岁的漂亮女孩子,哪会不喜欢?那团长开始待她倒是不错的。可他的家眷是常年随着他的,现就在城里,这样一来,事情就糟糕了。团长不待见她还好,一显出喜欢她,团长的正房太太自然不高兴。」
宣怀风问:」那个团长管不住他太太吗?」
梨花一哂:」人家是原配老婆,正经在家乡明媒正娶的,伺候了公婆好些年,和丈夫一同熬了苦日子过来,又生了两个儿子,这么多的功勋在那摆着,哪一点不比小飞燕这种半路进门的高上几筹去。团长虽然是粗汉,对上他这糟糠之妻,却是束手无策。一来,他对小飞燕也过了新鲜,在外面又常有更新鲜的野味,二来,家里太太为了小飞燕的事,一连吵了几场,于是他一心烦,索性就把小飞燕交给太太管,自己丢开了手,只管在外头快活。因此,太太更把气撒在小飞燕身上,名分上是个妾,实际上只把她当三四等的丫头使唤,要骂就骂,要打就打,常只为了一件小事,要她在大日头底下罚跪,吃的也是有一顿没一顿。」
宣怀风听了,难免内疚懊悔,不禁又问:」不过别人家的事,你怎么就知道了?」
梨花说:」我本来并不知道。就是前几日,有个小姑娘被人送到阁里了,哭哭啼啼地告求,我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她。也是我多事,走过去问了问,她就一边哭,一边把这些事告诉了我。原来那团长太太还是容不下她,说她偷了钱,要把她卖到舒燕阁。她这样年轻漂亮,又学过弹唱,阁里的妈妈倒是挺想收下的。可还没付钱,团长家的人又回来了,说要把她接回去。大概是想着把个小妾卖了进窑子,名声不好吧,临时改了主意。唉,要是我,倒甯愿卖进来算了,起码有吃有穿,谁不是人生父母养?我瞧她瘦得小胳膊上那么一丁点的骨头,真是怪可怜的。宣副官,您是有权有势的人,能不能帮一帮她呢?俗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满怀期待地看着宣怀风。
不消她说,宣怀风也起了义愤之心。
但事情却不能无头无脑地去做。
他沉吟一会,皱着眉说:」如果是可以用钱赎她出来,那不在话下,要多少钱,我只管去筹。不过,她现在是人家的妾,就算我们肯花钱,人家也未必肯让我们赎她。想把事情办干净,先要过了她丈夫那关才行。你有没有问小飞燕,那位团长全名叫什么?带的是哪里的兵?在哪里办公?」
梨花笑道:」我们就见那么一下子的面,哪能问这么多。不过她有和我说,团长和她是一处家乡的,还常夸她唱粤曲唱得好呢。所以我想,那团长多半也是广东那头的人。对了,最近城里广东来的军大爷特别多,别的地方不算,光我们舒燕阁就几乎晚晚都有说着广东腔的客人,穿着军装,领着护兵,凶神恶煞的。不过,出手很大方呢。不知道小飞燕的那个张团长,是不是也是那一伙的。」
宣怀风听说是广东来的,心里早想起了昨日遇到的那一伙人。
要是这样,倒可以找三弟打听一下。
想到这里,宣怀风便对梨花说:」你放心吧,这事有我一份责任,我不会袖手旁观的。先让我打听一下消息,等确实了,我看看有什么办法帮她。」
梨花也非常欢喜,说:」若真是这样,我可也算帮衬着做了一件好事啦。」
这时,她脚踝上的痛也减了不少,就说要回舒燕阁去。
宣怀风问:」要不要我叫车送你回去。」
梨花忙摆手:」您可别忘了,我现在是个不该在公署出现的人呢,叫起车子来,岂不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不必,您只管放我一个人悄悄地出去,自己雇一辆黄包车,无声无息地走了才好。」
宣怀风无缘无故,反成了掩护的帮凶,自己也觉得好笑。
没办法,只好把梨花搀到门边,给她开了门。
梨花写了一张小纸条,大有情意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您要是把小飞燕救了出来,给我一个准信,让我也为她高兴高兴。舒燕阁也有电话的,号码写在这,可别不当一回事的丢了。」
把纸条塞在宣怀风上装口袋里,咬着下唇一笑。
这才跨出副官室的房门,扶着墙慢慢走了。
宣怀风让梨花走后,自己在副官室里思忖了片刻。
上次见到三弟,宣怀风写了白公馆的电话给他,却走得太急,没记得问三弟要电话。
早知道,就该要个联络的方法。
现在可好了,有事要找三弟,一时反而不得。
不过既然梨花说了,最近城里带广东兵的人多,估计也不会太难找的,宣怀抿现在好歹也是军长的副官,应该一问就能问到。
要是孙副官有空,这件事倒可以拜托他。
宣怀风想到这,干脆出了副官室,上楼到总长办公室去。
举起手,才敲了两下门,房门猛地一下子从里面拉开了。
白雪岚就站在门前,一边握着他的手臂,带他进办公室,一边问:」逛哪去了?花了这么大半天的。再不回来,我可要亲自找人了。」
宣怀风说:」我在副官室等孙副官,可他一直没下来。」
「他啊?我叫他到外头办一点公务去了。」
「怪不得。」
宣怀风本来想暗里请孙副官帮忙的,现在只能暂时不做声。
白雪岚让宣怀风坐在他的椅子上,端了一杯半温的茶给他:」喝一点吧。」
宣怀风见他不避嫌,径直拿了自己的杯子共用,倒有些羞涩,又不好拂他的好意,便低头喝了一口。
白雪岚笑着看他喝茶,手举起来,顺着他的额头抚上面的几缕黑短发,一边问:」各处都看了吗?有看见什么好玩的事没有?」
宣怀风刚想张嘴说小飞燕的事,猛一想起这人惊天动地的醋劲来。
要说小飞燕,先要解释和梨花的相遇。
若解释了相遇,恐怕副官室两人独处那一段,也就少不了解释了。
如此接二连三的解释,在别人也许没什么,在白雪岚,却不知又能生出多少古怪的猜疑来。
宣怀风越往下想,越觉得不宜开口,敷衍着说:」都差不多,一时片刻看不出什么。」
顿了顿,又说:」不过,防患于未然,我觉得各部里一些规矩还是要重申,办公时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都要说明白。免得有的人到了公署里,总忙着做些私事。」
白雪岚邪魅地一笑,问:」你倒猜到我的心,知道我打算在这办公室里和你做些私事?」
宣怀风不料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歪话,猝不及防,耳根子都红了。
白雪岚一歪身,半边坐在办公桌上,低头看着他:」别怕,你猜到我的心,我自然也能猜到你的心。这样才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宣怀风被他轻薄话说多了,总不能老是忍着,反抗似的问:」你猜到我什么心?我有什么心思让你猜?」
白雪岚说:」你心里想着我们应该吃过晚饭才办私事的,要是现在办,既不是场合,又不是时候,对不对?」有趣地低笑。
宣怀风当然明白那些晚饭后的「私事」是什么,原来白雪岚时时刻刻不忘的。
竟像是等着钟点到了。
真等过了晚饭,还不知道这人会怎么无法无天起来。
越往里想,脖子里越有一股热热痒痒的气往上冒。
他猛地缩缩脖子,原来白雪岚手绕到后面,正逗猫似的轻挠他的颈根子。
宣怀风啪地打掉他不正经的手,瞪他一眼:」别闹了,亏你还是总长,身在公署里,也不知道以身作则这四个字。原来你那些下属们,都是学了你的榜样。」
白雪岚自大地一哼:」有人能学到我这样的榜样,那是国家之福了。」
宣怀风说:」少自吹自擂啦,认真做点实在事再说。对了,今天待批的文件什么时候送过来?我自己也该先把要办的事办了。」
正说着,桌面的电话铃铃响起来。
白雪岚半挨半坐在桌边,长臂一伸,很麻利地把话筒抓了起来,老气横生地「喂」了一声。
宣怀风见他有了正事,赶紧站起来,把椅子空出来给他,再一看茶杯,刚才不知不觉喝得见底了,索性到门外找了暖水瓶,又找了公家的茶叶罐子,重新泡了一杯。
端着大半满的杯子回到办公室,推门抬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白雪岚脸上一抹阴冷电光火石般地从他眼底掠过。
那凛寒刺骨,让人脊背一阵发毛。
但只惊鸿一瞥而已。
转眼就全消匿无踪了。
宣怀风心里暗暗吃惊,把杯子放到桌上,问他:」怎么了吗?」
白雪岚把话筒挂回原处,淡淡地说:」没什么大事。」
端起宣怀风新冲的茶,低头吹了吹,沿着杯缘抿一口,咬着牙冷笑。
也不知在思忖什么。
第十章
宣怀风原想去找些公事来办的,见了白雪岚如此,担心起来,也不好走了,却又不好再问,索性取了桌上的当日报纸,在窗边木椅子上坐下,装作低头在看。
不一会,白雪岚走过来问:」有什么新鲜趣事,看得这样入神?让我也瞧瞧。」
好奇地斜了半边身子,蹭到他身后,笑着看他手里那报纸版头。
宣怀风说:」能有什么新鲜趣事?现在的报纸大多只为了挣钱的,无非吹捧吹捧各界名流,感慨感慨世风,空骂两句世情,不过如是,出不了一点实在的主意。现在的社会,缺的倒是肯做实在事的人。」
把报纸放下,回过头,打量了白雪岚一眼:」刚才那一通,是哪里来的电话?」略一想,又说:」算了,我也不过白问一句。要是不方便,你也不必要和我说的。」
白雪岚笑道:」你这傻瓜,你我彼此难道还有不方便的地方?刚才是警察厅打过来的电话,向我报告一声,说那几个埋伏我的匪徒已经正法了,就这么一件小事。」
宣怀风觉得奇怪:」那几个匪徒不是招供说受火焰帮姓周的指使吗?现在杀了他们,怎么追究幕后那些人?」
白雪岚说:」他们在公馆说的那些,一回警察厅就立即翻了供,按警察厅的说法,就算他们不翻供,有人证没物证,也不成事。何况又翻了供?如今更连人证也没了,还追究谁去?反正,天下老鸹一般黑,咱们睁大眼睛瞧好了。」
说完,把半边身子挤过来,和宣怀风同坐了一张椅子,把他方才放下的报纸拿起来,百无聊赖地翻看。
天下老鸹一般黑……
宣怀风一天之内,连听了两遍这话,心里大不是滋味。
明明被人拿钱买命,胳膊上还吃了枪子儿,白雪岚倒事不关己似的。
宣怀风就此不问,觉得不甘心,这世道真是太没天理了,如果连白雪岚这样的人尚且无法为自己伸张正义,那一般的小百姓更没出头之日。
只是,若要再问,事实明摆着,警察厅和黑道都勾结好了,没有证据,能奈何得了哪个?口里嚷嚷两句,又想不出什么有用的主意来,只能让白雪岚更堵心而已。
可见当这海关总长,外面光鲜威风,其实想做一点于国于民有利的事,大不容易,每时每处的绊脚石。
不由对白雪岚生出几分同情之心。
白雪岚正翻着报纸,听见宣怀风愤懑一叹,剑眉斜过来,瞅他一眼,说:」好好的,叹什么气?你与其为那些烂了心的龟孙子叹气,还不如把这些功夫省下来,都用我身上,待我好一点。划算着呢。」
宣怀风问:」我待你很不好吗?怎么算待你好一点?」
白雪岚下巴朝桌上一扬:」喏,那边的茶,你端过来喂我一口罢。」
宣怀风又好笑又好气:」原来你说的待你好一点,就是要人端茶递水的伺候。可见你虽然留过洋,骨子里却还是遗老遗少的派头。」
白雪岚暧昧地扫了他一下,笑得颇有几分微妙,慢慢地说:」我连肉食动物都当了,又怎会在乎再当个遗老遗少。我真的渴了,你不帮我,我就自己起来了。」
宣怀风被他看得脖子热热的,怕他越发说出邪话来,就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两手轻轻拍了拍:」不敢劳动您起来。做副官的帮总长端茶递水,原是分内的。」
调侃一句,走了过去。
那茶是宣怀风新斟的,放了一会,半温半热,正适口的时候。
他想着白雪岚受了警察厅的龌龊气,便存心想让白雪岚高兴一些,取了茶,又踏着长筒靴不疾不徐地回来,姿势很帅气端正,微笑着说:」总长,您请用。」
头一低,脊背微躬,中规中矩地,双手奉给白雪岚,
白雪岚却故意地脸一板,说:」我不喝。」
宣怀风奇道:」这算什么?让人辛辛苦苦拿过来,却忽然端起了架子?」
白雪岚道:」你这副官给总长端的茶,不过看薪金的脸上做的分内事,满杯子的无情无义。我要喝,也只喝有情有义的。」
宣怀风认识他久了,知道不能顺着他的胡话,不小心接错一句,定被他牵着鼻子绕到糊涂了,所以并不踩他设的圈套,只淡淡地说:」原来如此,看来伺候人也是有学问的,可惜我学不来了。我也正渴了,你不喝,我自己喝吧。」
才要把杯子凑到嘴边,手上忽然一轻。
白雪岚已经把茶杯抢走了,笑着喝个精光,把杯子喝空了,仍旧还给宣怀风,嘴上说:」有劳,有劳。」
宣怀风也不禁莞尔,拿着杯子,又到外头重斟了一杯。
回到办公室,白雪岚正低头看那份不曾好生看过一眼的报纸,听见宣怀风回来,抬起头朝他一招手,指着面前的报纸说:」你来瞧瞧,现在专有一种无耻之辈,借大官员的名头敛财捞好处,竟借到我头上了!」
宣怀风十分惊讶:」咦」了一下:」有这种事?谁这么大胆子?」
把热杯子放到桌上,快步走到白雪岚身边,偏着头,目光在报纸上一过,读清楚上面十来行字,颜色隐隐一变。
只见上面半粒花生米大的,加深颜色的黑字,醒目写道――
「海关总长白公,留学法兰西,归而为国效命,年轻有为,且极热心公益。
有新生小学,为孤儿提供免费教育,因教学资金匮乏,校长尝闻白公好善之名而登门求援,即获白公肯定赞誉,并施以援手,捐助三千两百元,使众孤儿不致陷失学之虞。
海关居高位者,劳心国事之余,亦有此光辉公益之心,吾辈又岂能坐视?
现号召社会各高尚人士,为新生小学之孤儿再筹集学款若干。
诸君慷慨解囊,共举善行,此实社会开放文明之风气也!」
竟是借了白雪岚来当号召的榜样,要大家来捐款的。
白雪岚不屑道:」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我最厌恶这种空口扯谎的小人。如此人品,就算拿了捐款,能用到孤儿身上去?白让他们得了便宜,做些偷鸡摸狗的事。等我打个电话到报社,痛批这写文章的记者一顿,再要他务必明日出一篇更正声明,追究说谎者的责任。否则,叫这狗屁报社开不得门。」
说完霍地站起来,就要去拨电话。
宣怀风忙按住话机说:」你先别生气,这倒不是他们扯谎。」
白雪岚说:」不是他们扯谎,是我扯谎了不成?」
宣怀风瞥了白雪岚一眼,讷讷道:」是我惹出来的。」
一边说,一边双颊便默默红了。
白雪岚微愕,审视宣怀风一下,重新拿起报纸来,又看了两眼,忽然领悟过来,说:」是了,我说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新生小学,上次舒燕阁里遇到那个土包子校长,不正是新生小学的吗?原来你瞒着我,偷偷给他们捐了款了。」
宣怀风点了点头,又分辩道:」你见到的男的,是副校长,他有个妹妹,才是正校长。那一天那正校长到公馆了,提起捐款的事。我看她那模样,不像是骗人的,应该是认真办教育,所以捐了。」
白雪岚立即就留神了,说:」那女的模样定然很不错。」
宣怀风问:」你又没有见过,怎么知道?」
白雪岚古怪地笑了笑:」不然,你这么节俭的人,三千两百块,怎么就二话不说地出手了?为什么见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又要故意瞒着我?」
宣怀风听这醋味极浓的话,心里忽然生气起来。
寻思道,听你这意思,以后不管见谁,都是理所当然地要报备了,否则就有故意隐瞒的嫌疑。
但我是你买回来的奴隶么?
就算关系亲密了一些,也不等于把自由人权通通交给你了。
别说关系亲密,即便外头合法的夫妻,也没有这一个禁止另一个交朋友的道理。
再说,难道我在你心里,就这样的人品不堪,只要见了一个女人,不管好歹,就立即色令智昏了不成?
宣怀风一边想,一边越发气。
若在从前,他早对白雪岚指着鼻子大骂了。
可现在两人已不似从前那样的关系,关系一复杂起来,滋味便不同了。
气里带了一股伤心,心窝像被小刀慢慢剐着似的痛,虽然气得比从前更厉害,口齿却比从前糟了不止十倍,心里翻腾着一堆恶话,无奈死咬着雪白的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站在那儿,攥着两个拳头,肩膀微微发抖。
白雪岚看他脸都青了,大吃一惊,赶紧站起来,手伸过来说:」我说的玩笑话,你别当真!」
宣怀风啪地一掌,打开他的手,转身就往办公室门走。
白雪岚手忙脚乱把他从后面抱住,硬拖到一边的沙发上,按着他坐下,连哄带劝地说:」开错了一句玩笑,你看你,气得这么样,多不值。是我错了,你生气,尽管甩我耳光好了。」
话音刚落。
啪!
脸上就挨了火辣辣的一下。
打得白雪岚一下子没了声。
宣怀风见他盯着自己,也回瞪着他,昂着头说:」怎么?以为怕我舍不得打吗?我知道你是强盗,你尽管用强盗的手段对付我好了!」
白雪岚苦笑道:」反正也不是没挨过。」
不知不觉地,把昨晚挨了打的大人情轻轻祭了出来。
宣怀风打了他一耳光,却没有痛快的感觉,反而更觉得不舒坦。
要说再动手,被他这样搁一搁,已没了刚才扬手时那股不假思索的愤怒。况且,自己也不是那样暴力的人。
此时唯有一走了之。
可是想走人,却挣不开白雪岚两只臂膀。
无计可施下,只好把脸狠狠别到一边,使出无视的战术,
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
白雪岚见他倔强地沉默下来,双臂把他抱得紧紧,不管宣怀风愿意不愿意,一个劲地耳鬓厮磨,凑到他耳边细声软语地求饶,「我确实知道错了,好宝贝,你一向大人有大量,饶了这一次罢。我怎会不知道你的为人?你要是那种见一个喜欢一个的,我也瞧不上你了,何必追得我这样上气不接下气的。有十条命,十条都要丢你手上了。」
又道:」至于,报纸上为什么说那款是我捐的。我猜想,该是你捐款的时候,用上了我的名字。这是你一片心地为我,花的是你的钱,买的是我的好名声,对不对?就是想到这个,我一时高兴坏了,忍不住和你开起玩笑。好好的气氛,倒让我给弄坏了。我也恨我自己这张嘴可恶,你若是要打,就重重打吧,也给我长个记性。」
温温柔柔哄了半日,宣怀风脸色才慢慢回转,开始沉默着不说话,后来被白雪岚百般纠缠得受不了,才冷冷淡淡地说:」钱是我捐的,那人误会了是你,也没什么。我疑惑的是既然钱应该已经够用了,怎么又在报纸要募捐?这件事,你就算不问,我也要弄清楚的。他们曾给过我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他们联系的电话和小学的地址,倒是亲自过去瞧瞧才行。」
说到这个,猛地想起梨花给的写了电话的小纸条,正放在上衣口袋里,不知怎么心虚起来,情不自禁用手在口袋外摸了摸。
白雪岚心细眼尖,一下子看见了,想问口袋里藏了什么,话到嘴边骤然刹住了,又吞回肚子里,拿着闲话打发时间。
宣怀风和他说了两句不相干的话,记挂着工作,便辞了出去,到楼下副官室去。
原来待批的公文已经送到副官室了,就放在办公桌上。
宣怀风坐下,一份一份看过,边看边提笔记录。
不知不觉,整整一摞子文件弄完了,放下笔,才发觉肩膀酸酸的,眼睛也有点花。
正在揉眼睛,房门忽然被人直接从外面推开了。
白雪岚不敲门就大模大样走进来,含笑问:」饿不饿?我的公务已经办完了,这就回公馆吧,早点吃饭也好,可以早点休息。」
后面这句,完全是司马昭之心了。
宣怀风说:」我今天的事情也做完了,倒真的有些想吃东西。不过不想吃油腻的,很想吃点果子冻。」
白雪岚说:」那有何难,快起来,带你到番菜馆去。」
把宣怀风从椅子上拉起来,叫了护兵,几辆汽车气气派派地从海关总署大门前开出去了。
宣怀风和白雪岚坐在一处,朝车窗外闲看风景,原也不在意,后来发觉汽车往城外开,才问:「这是去哪里?」
白雪岚说:」自然是枫山。」
宣怀风说:」城里这么多番菜馆,跑郊外大老远的干什么?若说看风景,这月份又没有枫叶。」
白雪岚说:」就算现在没有枫叶,别的景致还是有的,总比城里清爽。我知道山上有一家番菜馆,厨师是专门从意大利请过来的,做的甜点很好吃,果子冻想必也不错。再说……」
说到这里,眼睛朝宣怀风一瞟。
微笑着抿嘴。
宣怀风问:」再说什么?」
白雪岚笑道:」如今我在你面前说话,可不敢不小心,不然,什么时候又挨耳光。有的话可说可不说,我还是省在肚子里吧。」
宣怀风把头转回来,在他脸上瞅一眼。
倒真是英俊帅气,仪表堂堂的一个年轻长官,偏偏半边脸上多了几道指痕,虽然淡淡的,仔细瞧还是瞧得出来。
想着白雪岚的高傲心性,能这样忍受自己打骂,也算匪夷所思了。
宣怀风暗暗纳闷。
自己素日对别人都不如此的,再大的脾气也按着人情规矩来办,怎么对着白雪岚,就放肆到扬手就打了?
难道真是……
持宠生娇,这四个字,放自己一个大男人身上,恶心极了。
宣怀风连想也不愿多想,便把这念头从脑中霍地抹走,反省着对白雪岚说:」我这动不动就打人的习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出来的。你从前也认识我,该知道我从前并不如此。大概是自我爸爸去后,没人教导训诫的缘故吧,脾气也变坏了……」
白雪岚没想到他立即慎思己过起来,一边好笑,一边心里尊敬钦佩,不等他往下说,伸手轻轻捂在他嘴上,说:」如果连你这样规矩的人都需教导训诫,我这样无法无天的,岂不活该被家里长辈打死了?你脾气再坏,也比我脾气好上百倍。」
宣怀风挤出一个酸楚的笑容,说:」你比我好,至少家里头还这么些长辈在,换了我……」没往下说。
轻叹一声。
白雪岚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柔声道:」带你出来吃饭,是要你高高兴兴,怎么提起这个了?你这人,心地太柔软了,我就怕你在这上头吃亏。」
也不忌惮前面司机从倒后镜上看见,搂住宣怀风的腰肢,把他带在自己怀里,双唇腻在滑如脂玉的脸颊上,亲昵厮磨。
宣怀风没他那么疯,红着脸把他推开,起身和他坐开一点,一边整理领子,一边不满地瞅他一眼。后来等呼吸平缓下来了,才接着前面的话头:」你刚才,到底要再说的是什么?」
白雪岚哪怕只和他小小亲密一番,也够欢喜了,当年宣怀风眼里只有林奇骏之时,哪有这样的好处?虽然亲了脸被推开,但宣怀风还肯主动与他和和气气地说话的!
见宣怀风问,白雪岚笑道:」是你问的,那我就真的说了。你可不要又怪我的玩笑话得罪了你。」
宣怀风说:」你快说吧。」
白雪岚满面春风地拍拍手,说:」再说,我看别的年轻人,一旦有了亲密朋友,总要常常地去玩,有数不尽的花样。公园戏院,逛大马路,看外国新电影,都是例行的节目了。现在时兴的,又有城外爬山,江边坐船钓鱼,办古诗社……」
没说完,宣怀风就不禁笑了:」你忽然研究起这个来了。」
白雪岚道:」我不过研究了一下下,就惭愧得不得了。自从我们在一处,哪有过游玩的机会,每天都被琐碎俗事困扰。亏你我还都是外国留学回来的,竟然没有一点罗曼蒂克的情怀。所以,我们以后该时常出来玩玩,大大的罗曼蒂克一番,方不辜负了大好人生。」
宣怀风问:」照你这么说,大好人生都是该用来玩的了。」
白雪岚含笑看着他:」酸甜苦辣俱有,才是大好人生。没了玩乐的甜味,只有酸苦辣,又算什么呢?我这人,只要吃够了甜,就挨得住苦。你越让我得了乐趣,我做事就越有劲。别人不知道我,你总该知道的。」
宣怀风虽然知道他说的话带了淫靡之气,但也隐约另有一番深意。
把这些话细细咀嚼了一回。
默默垂下眼,不肯接口。
白雪岚等了片刻,把头别过来看他的脸色,低声问:」怎么忽然不做声了?」
宣怀风好半日没回应,后来,才冷冷地说:」我不爱听这种话,让人心里不舒服。酸甜苦辣,都只是你一个人的?说起来,似乎你要是受了苦,别人就不痛不痒了?别人就不会难受,不会伤心?」
白雪岚心窝砰地一下涨开了,眯起眼,暧昧地问:」别人?别人是谁?这样为我难受伤心的。」
一边低语,高大的身子一边不动声色地靠过去。
宣怀风没地方躲,猛地被抱紧了。
额头、鼻尖、脸颊、双唇、下巴,热吻狂风骤雨似的卷过。
白雪岚热情如火,又覆上去,嘴对着嘴深吻。
宣怀风被他按在车后座的皮椅子上半仰着,只觉得白雪岚舌头在口腔里横来扫去,没放过任何一处,舌根牙肉上,酥痒搔痛都滋味都全了,胸口越来越炙热,和白雪岚紧贴着的双唇微微发起颤来。
好不容易,白雪岚头才往后略略一松,转过去咬住他的耳垂,喷着热气喘吁吁地说:」亲亲,索性改改规矩,现在就给我尝一回。」
宣怀风已经被吻得七荤八素,抓住机会大口地喘息,胸口猛烈起伏,感觉下面被人隔着衣服按住了抚摸,急得用手捶白雪岚的胸口,头频频往左边转,一脸担心。
白雪岚明白他怕被人看见,笑了笑,抬起头对着司机说:」把车停路边,我和宣副官在这里看看风景。你们都离远点,别吵吵嚷嚷的,坏了我们看景致的气氛。」
司机早知道身后的动静,听见白雪岚这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看风景」命令,立即把车停到了路边一大片的绿地里,靠近十来丛半高不高的灌树,确实也是个景致不错的地方。
白雪岚一等司机下了车,手就去扳宣怀风的崭新光泽的皮带扣。
宣怀风还想拦,哪里拦得住他这样如狼似虎,一边剥,一边软声说:」好人,别欺负我了。让我摸一摸,要是一时三刻你还是不愿意,不敢强迫你,大不了我再忍吧。要是讨得你高兴了,你就让我尽兴一回,好不好?」
话说完,手已经探进衣料下,不问三七二十一,只管使尽温柔,轻揉重搓。
宣怀风被他这样握在掌心里,就像命门被捏住一般,挣扎不得,不一会下面硬邦邦的,霍霍跳着似的发起疼来,一股麻痹直从胯间射上腰腹。
这时再也说不出「不」字来,微张着嘴,后仰着脖子喘息。
白雪岚看他眼角含春,双腮赤红,说不出的风流标致,无法再忍耐,熟练把彼此身上军服内衣一并脱了,分开细嫩白皙的大腿,毫不迟疑地压上去。
本想着缓缓来的,不料这种时候的冲动,多少自律也派不上用场,憋了多日的强壮身体就像有自己的想法,顶端一触那柔软甜蜜的入处,犹如饿疯的狼见了小羊羔似的,腰杆不自觉一送,直顶到深处。
「呀!」宣怀风吃疼地叫了一声。
眼角覆上一层薄薄水汽。
白雪岚被他紧紧含着,快活得几乎上了天,一边欲望澎湃,一边又觉得心疼,哄着道:」好几天没碰着你了,劲有些大,好宝贝,你忍一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一下下摆动腰身,往深处抽送鞭挞,顶得宣怀风魂飞魄散,连呻吟抗议的力气都没有了。
――《待续》
《金玉王朝 II 砺金》中
第十一章
枫山因为景致好,是城中有钱人喜爱的游玩去处之一,山上除了一干有钱有势者盖的气派别墅,也有不少商人在此投了本钱,建下许多高档饭馆,因为既有景色又有美食,合了那些少爷小姐们的兴趣,常有人肯花钱去帮衬。
偏偏这一天,林奇骏约了几个绸缎庄的老板谈生意,定了在枫山一道吃晚饭,也是这个时分出城。
坐在汽车上别无他事,自然就瞧着窗外的景色,看着看着,忽然眼里闪过一色地几辆汽车停在路边绿地上,旁边几个大兵背着长枪或蹲或站。
其中一辆最醒目,虽然停得最远,车头前面竖着的一杆旗子随风招展。
那嚣张跋扈的款式颜色,一眼就能瞧出是海关公署的了!
林奇骏仿佛后脑勺被人狠拍一下,猛然叫道:」停下!」
把前座司机吓了一跳,赶紧松了油门减低速度,一边请示:」少爷,是要停车吗?」
林奇骏一楞,即刻就转了口,说:」不用停,你开慢点,别这么飞沙走石的。」
心不在焉地说着,直转过头在后面玻璃窗上使劲地看。
琢磨着细想,那海关总署的长官用车,应该是载着白雪岚了,他难道也是去枫山?
如果是枫山上游乐,不知道他有没有带上宣怀风。
要是带上宣怀风,这样无缘无故地停在路边,又是在做什么?莫非他们两个……
林奇骏心肝猛地一扯,简直要从座位上跳起来,气愤得像被人当面赏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但他又努力按捺着愤怒,在心里连连地摇头。
不对,不对。
就算白雪岚要,怀风那样腼腆的人,怎么可能会答应?这样岂不是成了淫乱的畜生了?
可不过一瞬,又有新的声音冒出来,呐喊着反问。
怎么不对?
怀风看起来是不错,谁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他要是对爱情坚贞,就不该忘记了从前,投向了有权力的海关总长。
再说,如果是正经人,从前怎么处处给我暧昧的暗示呢?那样的主动,要吻他,他也不抗拒,可见外头玉洁冰清,里面未必就好?
不!不!
从前他对我,必定是真心实意的,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瞧得出来。
可是他现在却被白雪岚熏坏了。
千万个想法排山倒海地涌过来,林奇骏一边看着海关的汽车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变成一个不可见的小黑点,心里却像被人凿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大窟窿,一下子空了,再一口气填满了冷冽的酸液。
都是白雪岚的错。
想当初,他和怀风坐着汽车到郊外玩耍,何等无忧无虑,何等甜蜜快乐。
本该是他命里的缘分,握在掌心的东西,被人连皮带骨地撕出血肉地强抢了!
如今,竟是拿着小刀子在他心上一道道地割。
那刀刃似的酸楚惨痛,让他活生生倒抽一口气,痛苦得几乎落泪,又恨不得噬人之骨肉。
林奇骏坐在车后面,整个人都沉浸在这样极端的情绪中,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汽车停下,司机过来给他开门。
见他呆呆地坐在后座上不动,司机说:」少爷,已经到雅丽番菜馆了。您请下吧。」
说了两遍,林奇骏才失魂落魄地摆摆手:」我要在车上想些事情,你别吵我。你到别处逛一圈去吧。」
打发了司机,独自在车上,伤心一回,叹息一回。
慢慢的,总算稍转回来一点。
又自我安慰地想,还是古人说的对,儿女情长最害英雄,功成名就才是实在。
现在虽然伤心,但今晚的约定要谈洋行的生意,是不能临时改的。
可见人生之无奈,每每要强颜欢笑,不得自在。
林奇骏大叹了一口气,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条精致的手绢,把眼角的湿痕拭了拭,又往倒后镜照了一下,把西洋理发师为他新修理的头发整饰一番,满意了,才下了车,风度翩翩地走进番菜馆去。
他约的人都已先他而到了,报上姓名,一个西崽(注①)便把他引进一个小包厢内。
林奇骏一进门,就遭了其他人的笑,纷纷道:」要罚,要罚,怎么约我们来,你自己又迟到?」
又有人说要罚酒三杯。
林奇骏先是诚心诚意道了歉,然后说:」既然在番菜馆,可否按西式的方法办。」
别人问:」不知洋人是怎么一个规矩?」
林奇骏道:」洋人是不弄罚酒三杯这种事的,诸兄饶过小弟吧。」
这俏皮话说得众人都笑了,便不再提罚酒的事,请林奇骏落座。
拿菜牌子,叫西崽下了菜单,又寒暄谈笑了几句。
等大菜端上来,大家都端起刀叉来。
王老板是在座人中较老成的,刀叉使得很不习惯,用力捣腾碟子里的牛排,不禁摇头,苦笑着说:」我就不明白,这洋人什么都好,就是吃饭够笨的,又是刀又是叉,这么多劳什子,还不如我们老祖宗两根细木头一双筷子。」
周老板嗤咕吞了一块带血的半生牛肉到嘴里,一边吧唧一边说:」这玩意儿现在时兴,你不见城里到处开着番菜馆吗?我看啊,倒不是番菜好吃,实在是洋人一吃香,洋货也跟着吃香。」
另一个说:」林老板可要大赚了,如今开大洋行的,生意最旺。」
「那是,林老弟最近风光得紧。」
「老周,你别尽说别人,若说风光,你也不差,有了染布厂,最近又新开了绸缎庄,全天下的钱都让你一个人赚完了不成?」
几个人谈谈笑笑,说了一番不要紧的话,吃得有七八分了,王老板才试探着问:」林老弟,今天约我们来,不是只为了吃番菜吧?」
林奇骏刀叉用得好,吃相也最为斯文,把牛排切成小块,银叉送到嘴边,慢条斯理地嚼着,咽了,才说:」各位老兄最近有没有听见海关的新消息?」
这些老板们自从白雪岚走马上任,就没少吃亏,一听林奇骏提起海关,都脸色一变。
周老板凝重起来,索性放了刀叉,询问起来:」难道海关那头,又有什么新花样?」
「是新税制的事?」
「不对,不对,我得了准信,说新税制的事耽搁下来了嘛。是我海关里的熟人悄悄透的风。」
「好了,」王老板朝两个嘀嘀咕咕的人把手一挥:」少乱猜了,等林老弟把话说全了。老弟,你说。」
众人都看向林奇骏。
林奇骏说:」我也只是听见一点风声。大概海关那头,要开始查船了。」
大家顿时松了一口气。
王老板说:」还以为你说的什么,唬我们一跳。要说查船,海关什么时候不查呢?每到码头都要上船看的,这是例行公事。」
林奇骏叹道:」有这么轻松,那我还愁什么?我听来的并不是这么回事,以后不是从前那样走走官样文章,而是随机抽查。」
「什么?什么鸡?」
这种听不懂的字眼,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了。
同桌的几个老板都情不自禁把身子微倾过来。
林奇骏说:」随机,那是洋人的字眼,就是随便挑几船瞧瞧,谁也不知道会被挑中,抓阄差不多的事。这规矩要是一改,不再是官样文章了,海关的人要是挑中你的船,上船来查,那可是翻箱倒柜,一样一样对着公文上的来,一样货物勾一笔,稍有一样数量不对的,或夹带了一两样东西,整船都给你扣下,还要追究责任。」
周老板惊道:」哎呀,这可不和抄家似的?一船的货物这样查,还有谁经得起这样折腾?」
张老板戳了一块生番茄,丢在嘴里咬着,冷冷说:」不用说了,这些又是那位白总长想出来的招儿。养不乖的狼,喂了多少钱都不足,先前借机要改税制,弄了一大笔钱,才消停了几天?现在又来个什么鸡抽查,他不把我们这些做生意的给弄死了,心里就不舒服!」
周老板附和道:」那是,那是,那些海关的都不是好东西,好好一船货,要是让翻一翻,弄坏了算谁的?」
对面那一位冷笑一声:」周老板,能弄坏你什么?都是一匹匹的布帛,摔也摔不坏。我可惨了,做的日本玻璃生意,要是没能把那些检查的人伺候舒服,装作不小心,能把我一箱子货给砸碎了。」
「他娘的!这世道做规矩生意,谁都活不了!」
众人脸色沉重。
现在船只过海关,哪一家不偷着少报不报,哪一家不或多或少夹带些高价洋玩意,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商人重利,看重的是钱银,不这么干才怪呢。
但如果真动起真格的搜,谁都要担惊受怕。
王老板老奸巨猾,看群情激昂起来,自己没吭声,左右瞧瞧,看见林奇骏翘着二郎腿,端着咖啡,很有派头的慢慢喝着,不由笑道:」林老弟,你虽然年轻,但在我们这群人里,你是数一数二的了。你何不给大家出出主意?」
林奇骏反问:」我要有主意,还用得着心急如焚地请大家来这么一趟?」
周老板说:」你和那海关总长不是同窗吗?你们的情分,总比我们深厚。老弟,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就别卖关子了。」伸过手来,拍拍林奇骏的肩膀。
林奇骏涩涩地说:」不瞒你们说,要是别人,我还敢卖一卖这个同窗的面子,但这位白总长的为人……唉,对着这人,那么一点薄纸似的同窗之情,算不上什么。」
他叹息了一阵,又留了个话锋,轻描淡写道:」不过呢,也不是完全没法子。」
张老板顿时来了精神,把脸凑过来:」有什么妙法?」
林奇骏低声说:」现在毕竟是民国了,就算总理,我看,总不能完全不理会商会的抗议吧。」
一言惊醒梦中人。
「对啊!」张老板一拍大腿:」请商会向总理抗议!」
「有道理,商会这些年,给政府做了多少贡献。要打仗,要买武器,当官的摊着两个手掌向我们募捐,一募就是几万几十万,要是总理不为我们做主,以后国家再有什么难处,我可管不了了。老子连自己都顾不上,还顾得了国家?」
周老板眼睛斜着往旁边看,叫着王老板:」王兄,兄弟们可要仰仗你了。你和商会里欧阳会长的交情,那可不一般,有您一句话,欧阳会长一定鼎力相帮。」
王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说:」帮大家的忙,就是帮我自己的忙,我绝不推脱的。不过有一件,要抗议,也得有抗议的理由。我这样空手去找商会,能叫欧阳会长向总理抗议什么?抗议人家海关打算抽查我们的船货?那可是人家的公职,说出来堂堂正正的事。所以呢,就算抗议,也要找点适当的理由。」
张老板怪异地「啧」了一声,道:」要告状,还能找不出理由?姓白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收礼受贿,玩戏子,他哪一样不做?出门就一溜的汽车,带着护兵招摇过市,气焰嚣张到天上去了。依我说,王老哥先去欧阳会长面前说说,引起他重视。我们几家呢,各自搜罗一些证据送到商会去。」
「对!这样才显得是群情,大家都受他的害。」
「舆情一起来,就算总理也不好庇护他。」
「再怎么样,也让姓白的知道一点轻重,别老把咱们当软柿子,爱捏就捏。」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异常积极。
只有林奇骏在一边,把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喝干了,整个儿局外人似的。
王老板看向他:」林老弟,瞧你这样,若有所思啊。我们谈得有不周到处,你也提醒提醒。」
林奇骏放不下来时遇到的事,心绪始终有些不甯,正说着要紧事,居然无端端就岔了神,被王老板一语惊醒,强笑道:」各位老兄虑事周全,我自然全心全意的附议。」
正要继续聊下面的,房门被人敲了敲,打开来。
一个穿着西装侍服的西崽进来,走到林奇骏耳边,弯了弯腰,说:」林少爷,隔壁包厢里有位先生,说是您的朋友,请你过去见一见。」
林奇骏也感到糊涂,想不出是谁,皱眉问:」哪一位?要见我,怎么他不过来呢?」
那西崽原是得了小费的,自然要把事情办严密些,听林奇骏问,又把腰弯得更低一些,凑到他耳朵边,低声说:」那位先生说,要是见您不愿去,就要我和您说,他姓周,是您一位极熟的朋友。」
周?
林奇骏一怔,接着便浑身一冷,已经猜到七八分。
懵了几秒,知道躲也躲不过,站起来勉强笑道:「有一位故人,请我去见一见,要失陪片刻。各位见谅,见谅。」
西崽领着他到了另一个包厢。
门一开,包厢里一股子臭烟味直涌出来,钻进鼻尖。
林奇骏少不了一阵厌烦。
往包厢里看,两个高大汉子穿着短褂站着,桌子旁只坐了一个塌鼻子的秃头男人,正酒足饭饱地拿着一根牙签懒洋洋剔牙,两只脚放肆地搭在白蕾丝桌布上,浑身的泼赖跋扈气――正是卖烟土的火焰帮大当家周火。
周火看他来了,把牙签咬在嘴里,指指桌边,说:」啊,来啦?坐。」
林奇骏不想坐,呆站着,不无埋怨地小声说:」不是说好了,彼此不见面,免得让别人瞧见。我们打交道,总不好让人家知道。」
周火嘿道:」林少爷,你也别小看人。我姓周的走出去,也是规规矩矩开铺子做生意的,和你说几句话,辱没不了你。况且,我不是也留神了?要不怎么特意叫西崽去请你?要是我叫这两个兄弟去你那包厢里,又如何?」
林奇骏不想和他起冲突,忍着气问:」你叫我过来,有什么要紧事?」
「自然是好事。」周火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在桌上啪地一丢:」你的。」
居然是一张日本银行随时可取的定额存票,仔细一瞧,金额还颇大。
林奇骏不解:」这怎么是我的?」
周火说:」老子虽然是粗人,但做事一向公道。你既然帮了忙,就少不了你一份。这是上几次的花红,拿去。」
林奇骏明白过来了,摇头说:」不不,我帮这些忙,不是为的钱。我只是个生意人,求个出入平安罢了。这些你收回去吧。」
「你不要?」
「不要。」
周火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霍霍扫了两眼,狞笑起来:」林少爷,我看你白长了一脸聪明相,真不怎么上道。老实告诉你,我周火拿出来的钱,你要得要,你不要,也得要!」声音蓦然凌厉。
林奇骏被他一双恶眼瞪得脊背发毛,心猛地一紧,垂下眼,犹站着不做声。
周火拔高了嗓子问:」怎么,真的不肯收?姓林的,你少把自己当个玩意儿。」
身后两个壮汉也撩袖竖眉地吆喝:」给脸不要脸!我们当家的拿你当兄弟,你摆他奶奶的什么臭架子?」
「不拿钱,你照样是私运毒品的罪,别他妈的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小心惹火了我们当家的,把你干的事捅出来,倒看看大洋行的老板怎么下场!」
骂得林奇骏又惧又悔,脸白得纸似的,缩着头不敢动弹。
「你们这些小畜生给老子闭嘴。」周火喝止他的手下,站起来走到林奇骏身前,拍拍他肩膀,换了一副和气面孔,说:」兄弟,老哥也是为你好,有钱大家一起赚嘛。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以为毒品害人,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你看,那些犯了瘾的,要是没有毒品,哭着满地打滚,多惨啊。有我们,他们才有舒服的日子过,哪一天我们不卖了,任凭他们瘾头发作,那才叫作孽呢。好啦,何必和钱过不去?拿着,拿着。」
拿起存票,硬塞到林奇骏手里。
林奇骏迟缓地看看他的笑脸,又看看他后面两个牛高马大的跟班,咬咬牙,默默把存票塞到口袋里。
周火笑道:」哈,这可不就好了。」
招呼林奇骏坐下,问他:」听说海关打算抽查船只,你想到应付的法子没有?」
林奇骏叹了一口气,说:」我正在办,不过办得成办不成,可不敢打包票。」
周火问:」你打算怎么办?」
林奇骏说:」叫商会出面抗议,给总理施压。」
周火哂笑:」你们这些做生意的,身上一股钱味不奇怪,怎么还有一股穷酸味?什么抗议啊,施压啊,顶个鸟用!倒不如花点钱,把查船的人都买通了,管它船上装了什么,只报告上头是棉花就好。」
林奇骏冷笑道:」这人精明着呢,如果要换查船方式,自然会有防着收买下属的后招,你怎么知道他下一步不弄海关内部整顿呢?周当家,你也要小心点,上次他被埋伏,中了一枪,这人爱记仇,说不定哪一天他就找到你头上。」
周火不屑地说:」我怕他个�,就算知道是我干的,又能拿我怎么样?警察厅长还是我拜把子兄弟呢,没凭没据的,他敢动我?喂他一颗枪子,是老子好心教导教导他,以后不要吃饱了撑着,专找老子麻烦。不然,嘿嘿,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
林奇骏本来懦弱胆小,这一阵和黑道的人打了交道,见识了另一番世面。
偷运毒品是一件,宣怀风又是一件,左左右右算起来,他和白雪岚之间的对立是很严重的了。
每每想起白雪岚,嫉恨难当,那种痛恨竟是不曾对别人有过的。
恨得厉害,怒气就盛。
怒气盛了,居然胆子也不知不觉大起来。
林奇骏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再来一次,利落点把事情办了,以后万事方便。」
周火诧异地看他一眼:」你这小子,怎么忽然转性,敢闻血味了?」
林奇骏尴尬道:」我只是随口问问,不要当真。」
周火说:」那混蛋中了一次埋伏,胆子都吓破了,出入带这么多人,哪有这么好下手。你也别以为老子是道上的,动不动就打人埋伏,没有那个必要,老子干嘛拿兄弟们的命去拼?只要那姓白的学了教训,别碍老子的事,这事就算过去了。要是有必要,能打打交道也不错,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后有事也好谈。」
林奇骏相当惊异:」这怎么可能?他挨了你的枪子,还肯和你打交道?」
周火哈哈笑道:」老弟,这你就不懂了,但凡当官的都怕死,我们对付他们,就像对付狗一样,打一棍子,打得他怕了,乖了,再给一颗糖吃,摸摸脑袋,顺顺毛。到时候每月送些钱给他用,交情自然就有了。这就叫先苦后甜。要是交道打得好,连带你这查船的难事,也不在话下。」显得很得意。
林奇骏恍然大悟。
仔细一想,他对付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一番行事,如今自己竟和他成了一条绳上的两只蚱蜢了。
林奇骏满心不是滋味,一味苦笑,说:」周当家的,你厉害。」
他本来就和周火没什么别的好谈,又想起另一个包厢里还有几位老板在等,把原因和周火说了,很快地走了。
回到原来的包厢,几位老板早就吃饱了,又就商会抗议的事议论到差不多,只为了礼貌等林奇骏回来打个招呼。
看见林奇骏回来,几人七嘴八舌把商量出来的主意说了,一顿饭便告结束。
林奇骏自然做了东道。
张老板耽于风月,身子失了保养,有个尿频的毛病,临上车前去总要去一趟小解,小解完了,回来包厢里,拿忘在椅子上的一件外衣,正巧看见林奇骏给了西崽小费,打算离开。
张老板说:」你说巧不巧,那姓白的今晚也到这里吃饭来了。」
林奇骏问:」你怎么知道?」
张老板说:」我刚才从茅房出来,在走廊那一头正看见他进番菜馆,还带着一个副官,好些护兵在后头跟着。那个副官我上次吃饭时见过,姓宣。」
顿了一顿,又把声音放低了些,色迷迷道:」我瞧他们两个定有一腿。那副官,连白云飞都能比下去。那么好的模样弄到身边,当什么副官?能办得上几件公事?还不是摆个虚名。这姓白的可真会享受。」
林奇骏听得心里难受,像刀割的伤口上被人加泼了醋一般,虽恨宣怀风变心,亦憎张老板这副嘴脸,正色道:」可不要这样说,别人我不敢担保,这个宣副官当年是我同窗,我深知的,为人很正派,又好学,书念得极好,当年先生都夸奖他的。去英国学了真本事回来,到了海关里办事,也很兢兢业业。并不是那种中看不中用的人。」
张老板讨了一个老大的没意思,说:」没想到姓白的身边,也有这样不错的人,呵。」
和林奇骏告辞,拿了东西就讪讪地走了。
林奇骏本来吃完饭就想回城去看看白云飞的,此刻却多了一番心事。
去见宣怀风,并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宣怀风身边必有白雪岚在,看了他们成双成对,只是给自己找难受而已。
但就这样走了,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回家去恐怕会翻来覆去地乱想事。
他像有一只猫伸着爪子在心里乱挠,疼而且乱,恍然觉得,这就是失去所爱的滋味了吗?
这样一想,更添了一分伤心。
从前宣怀风对他何等重视,知道他有一点不痛快了,宣怀风便感同身受,比他更不痛快十分。
如今又如何?
他在这里枉自痛断肝肠,那一位却和白雪岚在优哉悠哉地享受牛排大餐。
不行。
他这种遭到背叛的伤痛,也该让宣怀风知道才行。
怀风是个软心肠的人,也许看见了他的痛苦,会愧疚怜惜,把从前两人的爱情,想起几分来,也未尝不可。
林奇骏想着,心里又生出一种希望,仿佛寻找失踪的爱人一样的忧思缠绵,情不自禁走出包厢,在番菜馆里寻找起怀风的身影来。
(注①):「西崽」。指在外国人家里或店里帮佣的中国人。
第十二章
宣怀风被白雪岚哄得一时昏了头,破天荒地在汽车里翻云覆雨,本以为是一次的事。
不料白雪岚却没这个浅尝即止的打算,既然入了巷,少不了做了一次,又要一次。
因为这两天总忍着,憋出了火,一开禁,劲儿出奇的大,时间也长,一连弄了几回,把宣怀风从中间掏得连肉带骨都全碎了一般,最后看宣怀风酥软如泥,连喘气呻吟的力气都没了,两只黑眼珠里全是求饶之色,白雪岚才心疼起来,不得已暂停了。
此时天已经略晚,白雪岚知道宣怀风浑身无力,想今晚先到枫山的别墅,就在别墅里叫厨子烧点吃的,早早吃了睡下,好让宣怀风休息。
至于番菜,可以明日再吃。
和宣怀风一商量,宣怀风却不肯。
倒不是宣怀风嘴馋一定要吃番菜,他想着自己和白雪岚在汽车里待了这么久,外面司机和护兵都等着,估计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如果临时改了主意,直接去别墅,脸面上实在过不去。
说不定被人在背后嘀咕,半路上做那种脸红的事,竟做到连饭都没力气吃了。
所以坚持要去。
白雪岚知道他的心思,暗笑他此地无银三百两,但又觉得这害羞的个性,很是可爱,就依了他。
找了近处一处山脚下的清泉,两人随便洗了一下。
白雪岚应酬多,车里常备着临时要换的衣服,这时候刚好拿出两套休闲的洋衣裤来,和宣怀风一人换上一套。
宣怀风和他个子差不多,裤子是合适的,就是胸背没有白雪岚厚实,上衣穿起来有些宽,但问题不大。
都弄好了,就叫司机开车,直往雅丽番菜馆去,到的时候,恰好是一般客人吃毕结账的时分,空位很多。
白雪岚问宣怀风想坐哪里。
宣怀风说:」这里是山上,空气很清新,我们不要坐包厢了,坐露台吧,还可以看月亮。」
西崽便把他们引到一个大露台,露台上摆着精致的长形小桌,上面摆着西洋款的黄铜烛台并一个水晶长颈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红玫瑰。
两边各放了一张双人连座软沙发,又漂亮又舒适。
宣怀风看了很喜欢,笑着说:」这里很好。」
他被白雪岚弄得很累,腿上乏力,一边说就一边赶紧坐下了,身子挨在软软的沙发靠背上。
白雪岚刚要坐,宣怀风警醒得很,立即拦住了,说:」你干什么?」
白雪岚笑着说:」这是个双人座位。」
宣怀风说:」不行,哪有两个人吃饭挤一个沙发,空着对面的?你坐对面那一张,我不想和你挤。」指着桌对面的沙发。
白雪岚对他挤挤眼睛,说:」我缩着身子,不挤到你。这样可以一起看月亮。」
宣怀风知道,刚才自己死去活来,其实对白雪岚来说是不够的,如果再挨挨碰碰,不知道又惹出什么事来。
既然如此,当然分开坐比较安全。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你坐对面,就看不见月亮吗?月亮是在天上的呢。我们俩不要吵位置了,快点东西吃吧,我饿坏了。」
白雪岚怕耽搁下去真的饿着他,只好放弃,坐到宣怀风对面去。
两人点了餐,先有头盘和热汤、小面包送过来,他们随意吃着,聊着天等大菜上来。
白雪岚问:」上次瞧见你在看《乱世佳人》,看完了吗?」
宣怀风点头:」看完了,不过看得很匆忙,囫囵吞枣的。细论起来,倒是一本好书。」
白雪岚说:」你看书,绝不会囫囵吞枣的,既然说它是好书,定有一些心得,何妨说出来让我也长长知识?」
一只手搁在桌上,支着头,优雅地笑着。
漆黑的眼睛盯在宣怀风脸上,像要从他表情里瞧出什么有趣的东西来。
宣怀风知道他想诱自己说些罗曼蒂克的事,正因为知道,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装糊涂地说:」女主角虽逢乱世,但是很顽强,我的心得,就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总要靠自己实实在在的活着,才有意思。」
白雪岚问:」那你偏向白瑞德,还是郝希礼呢?」
宣怀风一怔,绕了一个圈子来答:」要是白瑞德不要那么咄咄逼人,我想斯嘉丽会对他好一点的。」
此话一出,白雪岚就笑了。
开始是微笑,后来像控制不住似的,咧着嘴只是合不拢,用手掌遮在眼睛上,低着头看着桌布,笑得肩膀一阵阵微颤,仿佛这真是一件开心得不得了的事似的。
宣怀风大窘,轻拍着桌说:」收敛一点吧,别人以为你发疯了呢。快别笑了,你的大菜来了。」
果然,西崽远远地端着一道大菜过来。
放在桌上,揭开盖子,喷出热热的烧汁香,牛排还在一层薄薄的烧汁中嗤嗤发着响声。
白雪岚问西崽:」这一位点的羊排呢?」
西崽说:」正在制呢,弄好就给您送过来。」
白雪岚掏了十块钱一张钞票,递给他,吩咐:」叫他们快点,饿着我朋友了。」
西崽得了钱,赶紧答应着去厨房催了。
白雪岚问宣怀风:」羊排还没好,你吃不吃牛排?」
宣怀风说:」我吃了,你怎么办?况且等一下羊排来了,我吃不完又浪费,等一等算了。」
白雪岚笑道:」不值什么,我不够吃,就再点一客。你怕羊排吃不完浪费,我也能帮你吃。我食量大着呢。」
切了一块牛排,手横过桌子,用叉子送到宣怀风嘴边:」快吃一口。」
宣怀风体力消耗很大,早就饿了,闻着牛排很香,又见露台上只有他们一桌客人,不再和白雪岚争辩什么,乖乖张嘴咬了。
白雪岚兴致盎然地看他斯文地咀嚼完一块,又切了一块喂他。
宣怀风说:」你吃啊,你也饿了。」
白雪岚说:」那好,你一口我一口,这才有趣。」自己吃了一块,再送一块到宣怀风嘴边。
两个肚子饿的人,越吃越香。
一块牛排,这样你来我往,霎时吃了大半。
后来西崽把刚做好的羊排也送过来了,摆在宣怀风面前。
白雪岚探过头来看一眼,也是色香味俱全,诱人垂涎欲滴,说:」你也喂我几口吧。」
张大嘴,待哺小雀似的等着。
宣怀风吃了他的牛排,不好意思拒绝,就切了一块送到白雪岚嘴里。
白雪岚犹如吃了老蜜一般,直夸好吃,央求再来几块。
宣怀风已经喂了一块,也不在乎再喂第二块,索性像刚才那样,也是切一块给白雪岚,再切一块给自己。
白雪岚也不闲着,把自己面前的牛排,一样你一口我一口地送。
林奇骏找到露台上,一抬眼,正瞧见两人面对面隔桌而坐,谈笑着互喂牛羊排,蜜里调油一般,气得一腔血涌上头,差点栽倒。
他似梦非梦地呆站了片刻,才走过去,强笑道:」雪岚,怀风,原来你们也在这里吃饭。真是巧了。」
宣怀风猛然听见他的声音,手一抖,羊排几乎送到白雪岚鼻子上,赶紧撤了回来,说:」啊,是奇骏……你也在这里吃饭吗?」窘迫得手足无措。
心忖,怎么这种轻佻的所为,偏偏让这个人看见了?
白雪岚态度很轻松自在,抬起头笑着打量林奇骏,问:」你是吃过了,还是刚来?」
林奇骏说:」虽然吃过了,但是很想再吃一个果子冻,刚才吃了一个,很好吃,觉得一个不够呢。不知道你肯不肯请这个客?」
白雪岚哈哈笑说:」我要是连一个果子冻都不肯请客,那也太吝啬了。请坐,请坐。」
林奇骏正要坐到宣怀风边上,白雪岚霍地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打了一个标准而殷勤的手势,笑着说:」你是客,这宽敞的位置,来,来,请上座。」
请了林奇骏坐下,自己和宣怀风合坐了一张双人沙发椅,和林奇骏对着面。
宣怀风本担心林奇骏坐到自己身边来,看白雪岚机灵,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往深处想想,这样一来,仿佛当着林奇骏承认自己和白雪岚的关系似的,又生出几分尴尬,垂着眼用银叉戳碟里的食物,没怎么说话。
白雪岚叫西崽过来,要他把菜单拿来给林奇骏看。
林奇骏说:」不用看了,不过就是果子冻罢了,点一客黄桃味的吧。」
白雪岚转头看宣怀风,问:」你今天不是吵着要吃果子冻吗?想吃什么味的,一并叫。」
宣怀风还没做声,林奇骏就说了:」怀风也爱黄桃味。」
白雪岚问宣怀风:」是吗?要黄桃味的?」
宣怀风说:」肚子太撑,吃不下果子冻了,你帮我要一杯热咖啡吧。」
白雪岚便叫西崽一一记下,又为自己点了一份小奶油蛋糕。
等甜点时,三人就随便聊聊。
白雪岚问林奇骏:」你家生意最近如何?都顺利吧?」
林奇骏说:」做来做去都是这个样,反正顺应着有钱人的爱好就好,现在的有钱太太和小姐们,很爱西洋人的小首饰,而且烫发的人越来越多了,烫了发,也常常需要一两款外国的精致夹子,好衬出烫发的美丽。带花边的长手套,和各种样式复杂的花边,也正时兴,买的人多。」
白雪岚笑笑:」你呀,现在俨然是一副大老板的模样了,一开口就是整套儿的生意经。」
林奇骏说:」怪了,这可是你问我,我才答你,你不问,我也不会说。另外,我正有一件事想问你呢。」
白雪岚说:」什么事?」
林奇骏问:」是不是以后海关要抽查船上的货呢?」
白雪岚说:」你也听到消息了?不错,是有这样的举措,好防范那些借着合法生意名义乱来的家伙,我知道你不在此列的,所以这样做,对你也并没有什么影响。」
林奇骏说:」我又没有在船上夹带东西,也不少报数量,并不怕你查。不过听说消息传出来,不少和进口船有关的老板心里发急呢,雪岚,自你当了海关总长,可得罪了不少人。我劝你还是小心一点,到底众怒难犯呀,要是大家都闹起来,海关脸上也不好看。」
白雪岚听了,偏过脸,用手在宣怀风肩上轻轻一拍,说:」怎么样?我说这样做得罪人吧,你偏不信。现在连奇骏也担心起来了,你还不信吗?」
林奇骏听了,才知道这事原来是宣怀风的提议。
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蠢,早该想到的。
随机这种词,可不就是数学上的玩意儿吗?刚好怀风就是学数学的。
暗暗懊悔自己提了这件事,倒好像要和宣怀风过不去一样。
宣怀风一遇公事,不免认真起来,说:」一项新举措,必会伤及一些做暗事的人的利益,当然就会有人出来反对。如果得罪人的事就不做,那海关还有什么用处?你要是怕事,就和外头说,这些都是我的提议,哪些人不满意的,让他们对付我好了。难道他们也花金条请人打我的埋伏?就算打我的埋伏,我也不怕,大不了为国捐躯罢。」
白雪岚听得极畅快:」说得极是,可惜没有酒,不然用这番豪言下酒,值得喝上三壶,不过你为国捐躯,我可绝对不批准……」
凑到宣怀风,压低了声音,喉咙里沙沙地说:」你只为我一个人捐躯就好。」
宣怀风愕了一愕,才明白他竟是在说轻薄话,顿时双颊飞红,当着林奇骏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能霍然转头,狠狠瞪他一眼。
白雪岚被他瞪了,更得意地扬起唇角微笑。
被林奇骏看在眼里,酸味直冲鼻尖,恨不得冲过去把白雪岚一把从宣怀风身边扯开,丢到露台外面去。
一时甜点上来,林奇骏看着那黄桃果子冻,也觉得面目可憎,一口一口吃着,仿佛掺了醋做的,酸得牙齿都是软的。
偏偏白雪岚还小声问宣怀风:」我这奶油蛋糕很好吃,你要不要尝一点?我勺一口给你试试味。」
宣怀风情不自禁瞥林奇骏一眼,摇头说:」我不吃。」
这一个举动,对宣怀风来说只是为了避免尴尬,让林奇骏看来,却宛如绝境中看见一丝光明,心又猛地霍霍大跳几下,激动地想到,怀风心里还是有我的,他在白雪岚面前,少不了虚与委蛇,但是这样偷偷瞧我,估计是怕我见他们亲密,心里会难过。
他还会担心我难过,自然是不曾真的把我抛弃。
这就如白云飞到了恶客手里一样,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虚应承着。
现在的宣怀风,比那样的白云飞更可爱可怜。
现在的白雪岚,自然也比一般的恶客更可恶可恨。
陷在情感纠葛中的年轻人,总容易被想象蒙蔽头脑,林奇骏恨起来,觉得怀风背叛了自己,伤害了自己,一时看见怀风玉人似的坐在自己面前,似远非远,仿佛触手可及,又忆起从前的甜蜜亲昵,不敢相信他已成了别人的爱人。
便一味地往自己喜欢的方向上想,又充满希望和期待了。
白雪岚开始见林奇骏脸色灰白,还以为已经把这个情敌打败得不能再起身了,没想到后来,林奇骏忽然眼睛又冒出光芒。
他是极会观察情势的人,略一看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由暗中生起一点不满。
一头,觉得林奇骏愚蠢可厌,不知道急流勇退,放弃对怀风的纠缠,另一头,又觉得宣怀风也有不是。
你狠心绝情一点,在林奇骏面前表现得和我亲密,把关系彼此承认了,岂不是很好。
也不至于让林奇骏以为他还有希望,
难道你不敢对林奇骏承认你喜欢我?
还是,你对他还有余情,所以这样藕断丝连?
白雪岚这个患得患失的毛病,对着宣怀风是常常犯的,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就情不自禁担心自疑起来。
吃完饭结了账,和林奇骏分道扬镳,白雪岚生了闷气,不自觉地想宣泄出来,就把宣怀风带到枫山的别墅去,纠缠着要把半路上未满足的那部分补足。
宣怀风和林奇骏见了一面,难免想起从前那些年少单纯的岁月,纵然现在已经不爱林奇骏了,心里始终有些酸楚感慨,说不出怎样一番滋味。
这样的夜晚恐怕多梦,如果能和白雪岚两人打开窗户,吹吹晚风,谈笑着纾解心郁,倒也不错。
不料刚进了别墅的睡房,白雪岚不但没有体贴的表示,反而立即提出色欲的要求,让宣怀风顿时更难受起来。心忖,难道我们之间,就只有肉体上的关系不成?不分时间地点,只想到这件事上。
白雪岚身子一贴过去,被宣怀风一掌推开了。
宣怀风说:」发什么疯?现在又来这么一出。我腰都要断了,骨头断了几根似的,要人的命吗?」
白雪岚最在乎的,是宣怀风见了林奇骏后,心思又有活动。
身体上这档子事,白天在汽车里都能做了,怎么见了见林奇骏,就变成了禁忌,不能做了呢?
他心里越在乎,面上越是嬉皮赖脸,笑道:」可不是,迟早不是你要了我的命,就是我要了你的命。」
宣怀风露出正色说:」别尽说这些难听话,我可没有想过要你的命。」
白雪岚说:」只是一句顽话,你何必多心?」
宣怀风说:」说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像你这样,一会要死在我手上,一会我要你的命,时时刻刻不离口,是我多心,还是你存心?」
白雪岚淡淡微笑着吐了两个字:」奇怪。」
宣怀风问:」奇怪什么?」
白雪岚说:」我奇怪怎么你和别个男人见一见面,转头就看我不顺眼起来,连我开句玩笑也不放过,非要从里面挑出刺不可。」
宣怀风最受不了他皮笑肉不笑的习惯,一时恼了,和他硬扛起来,说「人家嘴里至少没这么多不中听的话,做人行事规规矩矩的。」
白雪岚最听不得他夸林奇骏,闻言脸色一变,从沙发上霍地站起来。
这一下动作很猛烈,宣怀风吃了一惊,眼睛一扫,瞧见他两个拳头都攥起来了,气愤地问:」你嘴上说不过了,要打人吗?」
白雪岚恶狠狠瞅着他,站了足有十来秒,拳头攥得越来越用力,指节几乎发白,可最后,猛一下把拳头松了,一声不吭掉头往门外去。
宣怀风刚想问,到哪去?
话到舌头尖,又忽然缩了回去。
看着白雪岚踏着重重的脚步出了睡房,知道他是负气而去,自己莫名其妙地更恼起来,索性把睡房门关上,从里面锁死了。
白雪岚正顺着小楼梯往下走,听见睡房门啪嗒一下关上,很快,里面还轻轻卡哒一声,知道宣怀风把房门给锁了,一股憋闷酸气直冲脑门,忍不住猛地转身,要回去一脚把房门踹个稀巴烂。
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的脾气,恼起来动了手是不知道轻重的。
把门踹了不要紧,可万一踹开了门,进入又吵两句,急起来真的动手打伤了人,那可怎么办?
怀风个子虽然高,身板却顶不结实的,挨得住他几下子?
这样一想,白雪岚就硬生生把自己勒制住了。
但就这样走开,又万分地不甘心。
这是他的男人,他的别墅,他的睡房,居然把他关房外头!
天理都到哪去了?
白雪岚站在门外,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紧,牙齿磨得吱吱作响。
他娘的平等!
他奶奶的爱情!
外国人这套玩意就是要命。
换了咱们中国老传统,一家之长,夫为妻纲,何等痛快!
在心里叫嚣得翻天,毕竟,白雪岚还是没有抬腿踹门,站了半日,自己也难免泄气,匆匆下了楼梯,在客厅的西洋小吧台里找了一瓶酒,拔了瓶塞,正要往嘴里倒,忽然又想起自己答应过戒酒。
怔了一怔。
更满心窝地火气,举手一甩。
砰!
把酒瓶砸在地板上,玻璃碎和酒珠四溅。
外头两个护兵听见这么大动静,赶紧进来,探头一看,居然是总长在扔酒瓶子,瞧总长那脸色,就知道正发脾气,连忙缩着脖子回远处。
白雪岚把他们叫住,问:」今天汽车上换下来的两套衣服呢?」
一个护兵说:」不知道,大概还是车上放着吧。」
白雪岚说:」你去找司机,叫他开车门,把宣副官那套军装拿过来给我瞧瞧。」
护兵问:」那您换下来的那一套呢?」
白雪岚不耐烦道:」叫你拿什么就拿什么,�嗦这么多干什么?」
护兵被得肩膀一缩,赶紧去了。
不一会,果然把宣怀风当日穿的那套军装取了过来。
白雪岚接了,挥挥手把护兵打发走,自己翻着军装,在上衣口袋探手一摸,摸出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电话号下面三个娟秀小巧的字――舒燕阁。
白雪岚看了一愣。
白天已经瞧出宣怀风口袋里藏了不想让他知道的东西,还以为是和公务有关,或是心软的毛病又犯了,答应了哪个部员帮什么小忙。
难道宣怀风这样的人,也忘不了那销魂蚀骨的风月场?
那也保不准。
对着会婉转奉承的风尘女子,当然比对着自己这种凶蛮霸道的大男人要惬意。
而且,哪一次欢爱的时候,他不是眉头直皱,一副吃了亏的样?
虽然不是冬天,山风却还是凉的。
晚上从外面掠进来,凉风拭着凉心,白雪岚上上下下都是一阵凉凉的。
他本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一刻,想起争取了这么久,那个人也没把自己当一回事,堂堂一个留学归国青年,海关总长,混得连舒燕阁的女子都不如了。
顿时心灰了一般。
坐在沙发里,连叹气的劲也没有,哭又没脸哭,全身没一处毛孔是舒展的。
都憋着。
宣怀风却全不知道白雪岚这些心思。
他锁了房门,本来只是一时气愤,后来想想,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头。
在附带的小浴室里匆匆洗了澡,便坐在睡房里等着白雪岚来敲门。
在宣怀风心里,是觉得他迟早是要过来敲门的,如果白雪岚来敲门,自然是要帮他开的,毕竟都是大人,为了琐事这样吵一场,好没意思。
不料等到半夜,门外都没有动静。
越这样,宣怀风越知道白雪岚气大了,便心里越黏黏糊糊地难受,要认真说为什么难受,又说不出个究竟。
回头一想,又很是不甘。
下午已经闹了那么一大场,他是舍命陪君子了,吃饭时还不怕丢脸的亲手喂了,这般迁就,还是不足,为着几句斗嘴就发这么大的火。
这男人,这辈子都要压在他头上吗?
宣怀风一这么想,立即把打开房门下去瞧瞧白雪岚的主意给打消了。
只挨在床头发愣。
他白天被白雪岚捣腾得够呛,吃饱了,又无端吵一场架,人更疲倦。
坐等了两个多钟头,双眼不禁怔忪起来,身子渐渐斜过来,往床垫上略略一倒。
不自觉就睡过去了。
等耳边听见山里鸟鸣,睁眼一眼,窗外淡淡白光隔着半帘轻纱透进来,野雀儿叫得正欢。
原来天已经亮了。
宣怀风怔怔片刻,从床上翻坐起来。
哎呀,他真把白雪岚在房外关了一夜!
这间大卧室,怎么说也是该属白雪岚的,为着发脾气把原主人赶了,真的很不应该。
自己怎么说睡就睡了呢?
也不知道白雪岚有没有来敲门,要是因为睡着了没听见,恐怕他更气了,只道自己是存心的。
宣怀风一边懊悔不迭,一边打开房门。
下了楼梯,鼻尖闻到客厅一股子酒味,又看见一个护兵正低着头,在扫地板上的酒瓶玻璃碎。
宣怀风问那护兵:」看见总长没有?」
护兵说:」总长喝了一碗粥就爬山去了。」
宣怀风有些愕然,想了想,又问:」知道总长昨晚在哪睡的吗?」
护兵说:」没睡。他在客厅里待了一个晚上,还发了老大的脾气。弄得我们都不敢歇呢,这别墅不同公馆,没有听差,恐怕他半夜叫人。万一没人伺候,总长生气了,可有我们好受的。你看。」苦笑着,用手朝簸箕里那堆玻璃碎一指。
宣怀风也猜到白雪岚在客厅发了大火,听他这么一说,更笃定了。
心中揣揣。
为了这么几句话,竟不知道他要气到什么时候。
如果借酒消愁,更要伤身的。
宣怀风问:」总长昨晚喝酒了吗?」
护兵摇头说:」没有喝酒,倒是砸了一瓶子。」
宣怀风猛一想起白雪岚曾经说过戒酒的话来,便又黯然。
呆等始终不是办法,宣怀风就问护兵总长是往那一边爬山去了。
护兵也是一脸迷糊,说:」我没跟着,看着总长从小后门出去了。那小后门正对着一个小山头,估计是上哪里去了吧。」
宣怀风回房随便梳洗一下。
他临时过来,也没带换洗衣服,打开衣柜找了白雪岚一套日本牌子的运动装出来穿了。
下到客厅,正打算出小后门找找,孙副官忽然到了。
宣怀风奇道:」你怎么一大早到枫山来了?」
孙副官说:」正是过来专程请你们的,趁着天还早,快回城里公馆换了正经衣服去。别人不去犹可,你要是不到,天可是要塌下来了。」
宣怀风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惊问:」公务上出什么问题了吗?」
孙副官笑道:」你只记得公务,别的交际倒一概抛之脑后了。上次才和你说的,政府公办的同乐会要开,你要代表我们海关总署拉梵婀铃呢,怎么就忘了?你算算日子,今天是几月几号?」
宣怀风仔细一回想。
果然,可不正是今天。
前几天还暗中想着别忘了的,不料一连几天事情不断,昨天竟是从早上就开始忙活,晚上牛排羊排闹个不停,还平白无故和白雪岚吵了一场,哪有心思记这些无聊的事去?
被孙副官一提,不好意思起来,歉疚道:」对不住,真的忘了。我这记性真不好。连累了你一早赶过来。早记起这档子事,我昨天也就劝总长不要出城了。」
孙副官倒没有什么不乐意的,早上起来,坐着轿车到枫山一趟,呼吸一下带着绿意的软湿空气,也不失为一件乐事,笑道:」宣副官,你是记大事的,我就记这些琐碎小事罢了。对了,总长呢?」
宣怀风把眼睛朝小后门方向上一扫,说:」听说一早爬山去了,我正要去找。」
孙副官是在公馆里混熟了的人,早知道他和白雪岚里头的关系,瞧宣怀风脸上淡淡的,似乎心里藏了什么事,当下就有点明白,两人八成又是拌嘴了。
孙副官对这种事历来很识相,从不追问,只一味装糊涂,嘴里说:」总长倒是好兴致。听说他在国外留学时就爱运动,好身体就是锻炼出来的。」
说着,提起手看看腕表,就和宣怀风商量:」宣副官,您今天是要上台表演的,不如先坐了我的轿车,回城准备准备。梵婀铃还在公馆,您要取了来,另外,上台前,您总要拉两下子练练手,是不是?至于总长这边,就由我上山去找,估计他只在附近,不会去太远的。找到了总长,我陪他一道回城。时间赶得及呢,就在公馆和你碰面,要是赶不及呢,就在大会议堂碰面。这个主意,你看怎么样?」
宣怀风本来就想着漫山遍野地去找白雪岚,会有些尴尬。
何况白雪岚又在气头上,就算找到了,保不准给自己看脸色,说点不三不四的话,若是趁势提出别的要求,岂不更难堪?
倒不如等孙副官去把白雪岚找回来,大家在城里碰头,等有空说上两句话,趁势把昨晚关他在门外的事道了歉,也免了尴尬的场面。
宣怀风便说:」你考虑得周到。既这样,我就先回城去准备准备。你找到了总长,就快点和他一道回来。」
孙副官说:」你放心吧。」
两人果然分头行事,宣怀风当即坐了车往城里赶了,孙副官叫了宋壬带着一半护兵跟着保护。
等宣怀风坐的轿车去了,孙副官就行动起来,唯恐自己一人,一时找不到,叫了一个护兵留守别墅,剩下的护兵都分头去找,自己也挑着一条人踩出来的小山路往上寻去。
第十三章
因为是政府举办的同乐会,一般的规矩,举办前几日,也有给在京的各省知名人士派送请柬,算一个与众同乐的意思。
办事的人听闻有一位展司令,在广东势力很大,最近也正在城里松闲,便按例也送了一份请柬来。
这种大大小小的同乐会,一年中不知有多少回,况且展司令也知道自己并不是斯文人,去那种场合,见的都是扭扭捏捏的阔太太小姐,看起来人美花娇,要想真弄一两个上床,一来不好得手,二来就算得了手,总有多少麻烦的事情在后头。
与其花时间去参加这个,倒不如正经叫条子,喝一桌花酒。
因此副官才把请柬递上去,展司令就把手往外一摆了,说:」狗屁的同乐会,没点乐子,上次本司令到广西出公差,广西政府也搞了这么一个,那些女人摸又不能摸,睡又不能睡,就知道扯着母鸡脖子唱洋曲,闷出个鸟来!不去!」
他那副官姓张,是个想事周到的,觉得这样不妥,便劝他说:」司令,这好歹是首都政府的请柬。同乐会里面那些阔太太,虽然都是娘们,可都会吹枕头风的。我们这边,不正是要在城里做点大事吗?事情还未做好,先和首都政府存了一点芥蒂,也对咱们无益。您要是实在不想去,咱们是不是也给个面子,找一个人代去?」
展司令说:」那也行,你是走不开的,你不能去。随便找个闲着的人去吧。」
张副官说:」既这样,也要找一个有点职分的人,而且,听说这同乐会是按西式的方式办的,也要懂一点洋人的礼仪。不然,若是找个小土兵,出了洋相,咱们面子上也不好看。」
展司令最近新学了桥牌,对这种洋玩意儿很觉新鲜,而且又是可以下赌的,瘾头更大。
他正忙着看牌,又被副官在旁边唠叨,未免就不乐意了,转过头来,对着张副官一瞪:」你他娘的什么都好,就是呱噪。不是说了你自己去办吗?你是聋了还是想和本司令对着干!」
张副官见他这样,知道问不下去了,赶紧敬个礼退下来。
拿着请柬出来,便思忖起来,有职分的人有几个,偏偏都忙着,而且就算他们有空,这些当兵出来的连长营长,也没一个能出席那种西洋场合。
他烦恼着人选的空当,正巧对面宣怀抿睡眼惺忪地过来,顿时眼睛一亮。
这个宣怀抿,张副官是知道底细的,名义上是展军长的副官,实际上这副官的工作都在床上,都晌午了才爬起来,走路脚步也发虚似的,可见昨晚又做足了荒唐事。
如此一个人,可不正是有职分又吃饱了闲着,正该派个差事。
何况他也是大家子的少爷,洋人的玩意多少也懂一些。
张副官想定了,迎上去笑着和他打个招呼:」宣副官,有空吗?耽搁你一会,和你说两句话。」
宣怀抿平日只跟着他那位军长,并不怎么和别人打交道,尤其张副官,因为是跟着司令的,眼角也比别人高,很少和他打交道的,不知今天怎么忽然主动打起招呼来,奇道:」张副官,你找我有事?」
张副官和他走到院子一角,便说:」兄弟有一件小事,想请宣副官帮个忙。」
宣怀抿更奇:」张副官这样的能人,还有事要我帮忙?」
张副官说:」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同僚,总有彼此帮忙的时候。拜托,拜托。」
于是,便把同乐会发了请柬来的事说了一番。
又笑着道:」兄弟想了好久,到底只有宣副官最适合。别的都好说,单只西洋宴会这种玩意儿,实在除了宣副官精通外,这里再没别人了。」
宣怀抿明白过来,不免嘴角有些上扬,装作不在意地说:」原来是西洋人的玩意,从前家父在日,朋友很多,也常有这样的请柬。我不敢说精通,但是过去一趟,也不至于输了场面。」
张副官说:」那是。」
宣怀抿平时只要应付了展露昭,其他时间都是闲着的,也正觉得闷,对同乐会也不禁有了兴趣,就问:」不知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举办?」
张副官把请柬递给他:」都写在这里了。」
宣怀抿就打开抽出来看。
这请柬虽是提前几日发的,但送过来用了一日,因为不重要,在门房那里又呆了一日,后来到了张副官手里,张副官把一堆文件放着满满处理,又耗了一些时间。
现在一看上面的日期,明天就是正式举办的时候了。
宣怀抿瞧着请柬用的纸张,顶名贵的,知道是费了心思准备的,看完了,正要折好塞回信封,忽然一样东西掉下来,落到地上。
原来信封里面还另附了一张带着花香的彩色信笺纸。
这同乐会的筹备还真的周到,竟把节目单也抄了一份,用毛笔端端正正写在信笺上,和请柬一道送过来。
宣怀抿弯腰把那纸捡起来展开,眼睛扫到最后一行,眉毛猛地一跳。
张副官看他神色奇怪,问:」怎么了?」
宣怀抿掩饰着说:」没,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同乐会,会有这么多节目。」
张副官说:」也是。我看那纸条上,古古怪怪的节目不少呢,很多东西我竟是没听过。对了,有个叫什么铃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别是咱们中国说的杂耍吧?」
宣怀抿笑道:」哪里是,差远了。这梵婀铃是一种西洋乐器,真的要比,倒可以用我们中国的二胡来作比方,也是拿着弓拉弦的。」
张副官释然道:」原来如此。实话说,洋鬼子虽然长相丑,但做出来的东西还是实在不错的。」
宣怀抿说:」当然是顶不错的。要不是这样,司令又怎么会整日想着和洋鬼子做生意呢?」
张副官忙道:」宣副官,你可不要乱说,你是军长的副官,说这些没根据的话,让别人听见了可不好。」
宣怀抿也知道说漏了嘴,点头说:」我知道。」
张副官说:」司令还有事吩咐我去办,就不和你多聊了,以后有空一块喝酒。同乐会的事,就拜托你了。明天一早,我吩咐司机在门外等你。」
叮嘱两句,快步走了。
宣怀抿拿了请柬回房,无聊地过了大半日,展露昭才从外头回来。
晚饭时,宣怀抿把张副官拜托去同乐会一事说了。
展露昭说:」什么同乐会,不就是一群官老爷娘们吃吃喝喝,闲人干闲事。」
宣怀抿问:」你要是不许我去,我就不去了。」
展露昭说:」你不就是个十足的闲人,你去正好。」
宣怀抿应了一声,别的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展露昭吃过晚饭,练了一个钟头的长拳,出了一身大汗,洗过澡,便抱了宣怀抿上床。
做完事,压在宣怀抿身上喘气,问:」你什么时候把你哥哥约出来?」
宣怀抿也被弄得胸紧气促,闷闷地说:」今天往海关总长的公馆打过电话了,听差说他不在,一早就到海关总署办事去了。」
展露昭哼道:」别和老子耍花招,你早上打了电话,晚上就不能打吗?老子没那么好敷衍,你就是个下三滥吃醋精,欠揍。」一边说,一边往他腰背上狠狠拧了一把。
宣怀抿疼得眼泪直淌,求饶道:」真的没有敷衍,我晚上也打电话过去了,听差说他没有回来,好像和上司到枫山去了。你要是不信,你打电话去问,电话就在外间,你拨过去。要是我说谎,你就割了我的舌头去。」
展露昭松了手,随手拿过被套帮他擦擦脸,笑道:」瞧你这熊样,拧两把就哭得小娘们似的。好啦,老子又没有真把你怎么样。」
宣怀抿因为展露昭哄他,就趁机把头扭一边。
展露昭劝了几句,见他一脸露着委屈不肯说话,没多久也恼了,沉下脸冷冷说:」宣怀抿,你少摆臭架子。不想跟着老子你直说,现在你就可以卷铺盖滚蛋。难不成缺了你,我就弄不到你哥哥?我展露昭就不信了!」
宣怀抿见他生气,不敢再逞强,胡乱抹了眼泪,挤着笑说:」我哪里摆架子了?你拧得人家疼嘛,总要让我歇一会。」
展露昭说:」现在歇够了吧,来,赏你吹吹箫。仔细点,要是咬着点皮,老子揍死你。」
宣怀抿说:」我一向仔细的。」
说着钻到被子底下,便「仔细」起来。
如此反复,乐了大半夜。
次日醒来,床边空空的,展露昭又已经不在了,宣怀抿也忍着腰疼背痛爬起来,梳洗换衣服,拿上请柬,坐着汽车去参加同乐会。
白雪岚一夜不眠,看着窗外天色渐蒙,心反而更沉下去半分似的,便和护兵打个招呼,要独自到山上走走。
他从后门子出来,沿青草径往上走。
风从青绿叶子上掠过,再拂过皮肤,倒十分清新舒凉,让人精神一振。
白雪岚像被这好山风增加了一些活力,双足便有力了许多,脚步迈得更大了。
憋着一股劲上了一段,头上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汗,他一边喘着气,一边驻足远眺东边,山峦后正升着半轮新日,那光芒不能只用红白形容,咋一看,却是极灿烂的金色,金光照耀下,远处山上一片绿海碧波,活生生的绒织锦绣,近处枝叶芳草,也份外娇绿青翠。
白雪岚看得心怀大开,不自觉把昨晚的愁苦丢开了大半。人生苦短,余生要享受这天地壮阔之美尚怕时间不够用,何必自寻烦恼?
又觉得可惜,要是带了怀风来瞧,说不定能让他有一番惊喜。
他一向不睡懒觉,如果醒了发觉我不在,也不知道是否会为我担心。
要是他担心了,一定会上来找我。
白雪岚一边这样想,一边唇边已经微弯起来。
他存着一点坏心,很想知道宣怀风到底对自己有多少重视,能这样对宣怀风偶尔耍点小孩子的任性,也是非常快乐的一件事。
何况这山上的景致如此清新动人,怀风来了,和自己一同观赏,也是很不错的一个际遇。
因为,他虽然惦记着,却不许自己就此回别墅去。
欣赏了好一会日出,觉得眼睛有些疼了,转头去看四周如荫绿树,忽然瞧见二十多步开外,几丛绿色如撑开的绿绒大阳伞,数不尽的紫红点缀其中,像阳伞上嵌了或红或紫的小宝石。
白雪岚走过去看看,果然,是几株野桑树。
一串串晶莹透亮的桑葚结了满树,从绿叶间密密麻麻的诱人地垂着,半熟的红中带青,已熟的变成紫色,有一种熟得太厉害了,甚至成了暗紫色、紫黑色,里面的果液饱满得仿佛快溢出来。
白雪岚一乐,摘了一颗熟透的放嘴里尝尝。
甜而多汁,很是好吃,便又再摘了一颗。
若是换了常人,既然满树果实,自然只摘紫色、黑色的,又熟又甜。
偏偏白雪岚不是常人,先吃了一颗黑的,便接着吃了一颗青的,在齿间一咬,又酸又涩,舌头竟有点苦酸得发麻。
他吃了这一颗青的,也不以为戒,来了兴致,索性按着顺序,青红、红、紫红、紫色、暗紫色、黑色……一一尝了尝。
忽然心道,原来人情绿树大抵如此,都有一个从酸到甜,由涩到香的过程。
没有这酸涩难忍的初期,又哪里酝酿出最后香甜甘美的果子?
要是只有甜美而无酸涩,反倒不真了。
白雪岚哈地一下,放声而笑,惊得附近在树梢啄食果实的鸟儿簌然展翅高飞。
他一边笑,一边撩起两袖,也不嫌脏,把衬衣下摆用一只手抓了提着边,当个临时的布兜,另一只手在树上来回,采了好些桑葚。
虽说也想让宣怀风常常这由酸到甜的过程,但白雪岚想宣怀风是不能吃酸的,青的只摘了小小的一两串应景,其余都挑熟得暗紫发黑的采。
弄了满满一大捧果实,便带着这战利品沿着来时的小径大步下山。
下到一半的路程,忽然前面树后闪出个人影,正打算迎着面过来的模样。
白雪岚心里乍然一喜,集中眼力往那人一看,脸上骤然沉了,一层失望覆上来。
孙副官也瞧见他从上面下来,一边擦着汗,一边赶过来,笑着说:」您真精神,一早就爬山上了,叫我们好找。」
白雪岚问:」怎么你过来了?宣副官呢?是还没有起床?」
孙副官说:」宣副官早起来了,我到别墅的时候,他正急着要到山上找总长您呢。不过倒是我,自动接过了找您这项任务。」
便把今天同乐会,宣怀风要先去准备的事说了。
白雪岚一听,正是早盼着的,居然不知道就在今天,心里便有些活动了,脸色也比先前的好,微笑道:」今天瞧天气必是极好的,倒很适合办有趣的节目。走,我们也去同乐同乐。」
孙副官笑着建议:」总长,我看,您也得去梳洗一下。」
白雪岚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瞅,可不是。
衬衣下摆兜里装了一堆零碎果子,摘的时候总有不小心,蹭破了皮,果汁流出来,染得白衬衣斑斑点点,有紫有红。
白雪岚呵笑起来,说:」在山上看见,长得很漂亮,颜色好,味道更好,忍不住摘了一些。等洗干净了拿碟子装起来留给怀风,又好看又好吃。」
孙副官啧啧两声,说:」宣副官真真好福气,不过,他也真是不错的,帮总长办事也是尽心尽责。」
白雪岚说:」尽心尽责的时候当然不错,只是一时发起火来,脾气也是吓人的。现在我倒要尽让着他。」
孙副官说:」那是当然的。」
白雪岚故意咦了一声,反问道:」怎么就是当然的?」
孙副官说:」宽容这个词,本来就是上对下的。譬如长辈对下辈,又譬如上司对下属,还譬如,嗯,照顾者和被照顾者。您是上司,宣副官是下属,当然只有您做长官的对他宽容一些,照顾着他的。」
白雪岚不禁失笑:」我算是明白了,你和他一样做副官的,都站一个阵线对付起我来了,先拿这种宽容的道理给我戴一顶大帽子。」
心里渐舒畅起来,和孙副官谈笑着一同下山。
回到别墅,白雪岚把怀里的桑葚都交给了护兵,要护兵在客厅里把一个摆饰用的大琉璃碗装了,放车里带回公馆区。
自己到楼上客房,冲一个澡,清清爽爽地出来。
孙副官正在客厅里等着,见他从楼梯上下来,站起来问:」汽车已经准备好了,您是直接过去会堂?」
白雪岚想着宣怀风那个人的认真个性,既是要上台,自然会好好穿一身,弄得整整齐齐的,以示尊重听客,那个时候,不知道怎生的俊挺漂亮。
因为这个缘故,自己便不能穿得太随便,不然到时候站一块反显得不般配了。
他瞧瞧手腕上簇新的腕表,说:」虽说只是同乐会,政府里的人都要去的,还是回去换一件正经衣裳。可惜这别墅里只放着寻常几套便装,早知道就该也放一些正经场合穿的,也免了跑这一趟。」
孙副官笑道:」这种临时的事,谁想得到呢?枫山的别墅是预备游玩的,所以只预备轻便的衣服。」
想了想,又说:」您是怕换衣服迟了,错过宣副官的表演?这个更不用急,我已经和当总筹划的廖太太说了,我们海关总署的节目,必须要总长到了才开演的。况且,她也说了,梵婀铃是个新鲜玩意儿,政府里会的人可不多,要把这个当压轴呢。」
白雪岚这才放心,坐上轿车和孙副官先一道回了城里的白公馆。
到公馆一问,果然宣怀风已经回来过一趟了,他担心表演迟了到,让海关总署脸面上不好看,因为换好衣服就提着梵婀铃箱子匆匆坐车到会堂去了。
白雪岚把给他报告的听差叫到一边,问:」宣副官走之前,和你留了什么话没有?」
听差说:」他走得急匆匆的,并没有说什么。」
白雪岚问:」什么都没有说吗?」
听差还是摇头:」没有。」
他瞥了白雪岚沉吟的脸一眼,小声问:」总长,是不是宣副官有什么要紧事,他忘了办?」
白雪岚说:」没有,你去吧。」
心底愤愤地一下。
这可恨的人,连叮咛都没有一声,哪怕是一句「如果总长回来了,叫他……」
他出门的时候,自己可是被他关在门外一夜后郁愤地登山未归,也不见他有一分担心。
这么没心没肺。
只是这个时候,一个人气苦也不过自寻烦恼。
为了这个,不去看宣怀风难得的梵婀铃表演,又未免代价过大。
白雪岚只好又问:」宣副官出去的时候,穿的什么衣服?」
听差年纪只有十七八岁,是最近托了亲戚关系才被招进来当使唤的,听白雪岚问,就说:」穿了一套簇新的白色洋鬼子装,还挂着一条脖子布,看起来很精神爽利呢。」
白雪岚被他逗乐了,笑骂着说:」没见识,你以后这样和来拜访的客人说,连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什么洋鬼子装脖子布,那叫西装领带。」
听差连连点头,自己也笑了,挠着头说:」正是呢,小的也觉得该有一个好听的词,就是刚才你一问,就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白雪岚说:」那就对了,梵婀铃是西洋乐器,该要穿着西洋服装才配得好。」
他便到房间,自己也翻了一套新西装穿上,把领带打得规规矩矩的,脚上蹬一双油光漆亮的皮鞋,领着孙副官坐车往办同乐会的政府会堂上去。
第十四章
这一次的同乐会,果然办得很热闹,光是各位参加筹备委员会的太太们,首先就回家向自己当政府官员的先生募了不少捐,下属们听说上司的太太小姐都这样热心,不免也凑趣搭一份子;因为有公办的名义,各部又少不了拿出一笔公款。如此,左左右右凑起来,倒有一大笔。
白雪岚的轿车进了大会议堂的外墙大门,就看见连外面的绿草地上插了十几把太阳伞,各处飘着彩旗彩绸,另还新搭了一个方形大薄绸棚子,下面放着四五张大长桌,铺了带蕾丝的桌布在上面,摆了许多碟西洋点心,看起来很新鲜好玩。
廖总长因为太太当了同乐会筹备委员会的头儿,自然也要尽一份心力,老早就过来捧场,正和几个老熟人在布置一新的会堂里谈笑,看见白雪岚进来,赶紧过去拉了他,呵呵笑道:」白总长,你总算到了,内子刚刚正念叨呢,生怕你贵人事忙,没空理会这种小事。」
白雪岚还未说话,身后一股香风掠过,原来廖太太远远瞅见他到,也赶着来了,人未站定就笑出声来,说:」赏脸,赏脸。我们还是第一次弄这种西洋的同乐会,我呢,又是被人赶鸭子上架,当了这筹备的会长,不知道到底做得如何,很怕什么都不懂出了丑,正想请教真正去过外国的人呢。白总长,请你评点评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尽管说。」
白雪岚虽然很想早点看见宣怀风,这些官场上的寒暄却不能不做,微微一笑,说:」评点我可不敢。依我实在话说,就是外国主持惯了宴会的贵妇来操办,也只能做到这程度了。」
轻轻一句恭维,廖太太便相当受用了。
她今天穿了一袭绸花旗袍,手里拎个银色时髦小包,脖子上挂一串圆润润的珍珠项链,显然花了不少心思打扮。一边笑,一边打量白雪岚,目光中透出十二分的满意,啧啧道:」您瞧瞧您这一身,笔挺笔挺的,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夸了,真真漂亮。」
又笑吟吟地问:」我这人孤陋寡闻的,也不知道白总长在家乡有夫人没有?」
白雪岚说:」没有的。」
廖太太问:」哎呀,怎么竟然没有?」
廖总长嗔怪他太太道:」你也是的,问出这种古怪的话来。白总长年轻有为,自然也要挑一个称心满意的夫人,好过神仙眷属的时光。既然是挑,总不能不花点时间。何况他又这样年轻,也不愁这个。」
廖太太还是笑吟吟的,只对她的丈夫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愁?就算他不愁,我们既是朋友,也该为他筹划筹划。正巧,我这里有个极好的人选,年纪配得上,家里根基也很好,模样更是一等一的。」
白雪岚听她一副做媒的口吻,已经生了反感,面上仍是很随和地道:」能得廖太太这样夸奖,一定是很难得的。只是我尚未立业,海关这么多事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哪有余力理会别的。对了,我一个副官今天也要表演,该是早就来了,怎么这会子还不见?」说着四处转头张望。
廖太太问:」是不是那位姓宣的拉梵婀铃的年轻人?」
白雪岚说:」就是他。不知道到哪去了。」
廖太太羡慕地说:」你真本事,哪里去找这么个出众的人物,他一进门,直把我们筹备会里的几位小姐看得眼睛都不会眨了。偏他又非常的老实可爱,见了女孩子反而腼腆,不愿多说话,借口说要在表演前练习一下,抱着那琴盒子就不见了。估计这会子正在什么没人的地方练手吧,不是会堂后头的小屋子里,就是上面的天台。」
白雪岚听了,心更热起来,向廖总长夫妇打了个招呼,转身就到后面的小房子一间间地找。
不料小房子找遍了,都不见宣怀风的影子。
他便又跨上楼梯,往天台去找。
正走在楼梯上,忽然听见一丝轻轻的琴声,只是一瞬间的事,就仿佛谁拿着琴弓不小心在梵婀铃上划了一下子,但在白雪岚耳里却异常清晰。
他心里一喜,虽然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地快步去,又不禁按捺着自己的性子,矜持从容地往上走。
等登上最高那层,目光从只开了半扇的木门深深地探过去,果然,一个俊挺颀长的身影跳进眼底。
宣怀风穿着一套簇新笔挺的白西装,背倚在缠了蕾丝花带的雕花栏杆,两手潇洒地插在口袋里,头微微斜着,似乎很有趣地看着什么。
这一幕,真是如诗如画。
白雪岚每逢看见这样的场景,这样精致诱人的宣怀风毫无防备地一个人待着,浑不知世事险恶,心里总泛起一股压不住的冲动,要一把将他狠狠搂了,亲上几口,咬上几口才可以宣泄这蓄得满满,几乎涨开来的心情。
本来按捺着的,现在也不按捺了,急急地赶前两步,刚要开口叫怀风。
忽然,一丝不成调的琴声又钻进耳里,下一刻,便听见一个娇美迷人的声音又笑又自怨道:」呀,我怎么这么笨,拉得一点也不好听。」
白雪岚猛地一怔,毫不迟疑伸手去推挡住视线的另半边木门。
木门咿呀开了,视野里跳进一个妙龄窈窕女子,正一手提琴一手提弓地偏头朝着宣怀风笑呢。听见身后的动静,她似乎吓了一跳,头往后一转,时髦的卷发随着风轻轻顺起,十分好看俏丽。
宣怀风看见白雪岚来了,站直了和白雪岚打招呼,说:」你来了?我正在这练琴……」
说到一半,便察觉白雪岚闷闷的不言语,又见白雪岚把目光停在那女孩子身上,唯恐他又把无辜之人连累到了,忙介绍道:」这位欧阳小姐,恰好也在这里忙些别的功夫。她写的一手好字,实在是看不出。你看,那边桌上就是她的手笔,这同乐会许多布告都是请她写的呢。欧阳小姐,这一位就是……」
那女孩子只是初时猝不及防被唬了一下,看清楚是白雪岚,倒比宣怀风还镇定,笑道:」宣先生,不劳你介绍,谁不认识海关总署的白总长?白总长,好几个月不见了,你还记得我吗?」
一边说,一边落落大方地伸过手来。
「欧阳小姐,」白雪岚很绅士地伸手和她握了握,微笑道:」怎么不见令尊?」
欧阳倩说:」家父原本今日要来的,可巧临出门前来了一个电话,一位世交的伯伯病了,他说他必要亲自去看看才安心。因此就派我做代表了。」
白雪岚说:」令尊这样辛劳,自己也要保重一些。」
和欧阳倩寒暄两句,才转头去看宣怀风,笑道:」你的梵婀铃练得如何?等一下要登场了,你可不要砸了我们海关总署的招牌。」
宣怀风说:」我只敢说尽力而为,本来我就不想登台出丑的。」
正说着,廖太太也找了上来,拍着两手道:」快快下去吧,表演要开始了。尤其是宣副官,你可是压轴的,千万别到了时候找不到人。」
几人便下去。
大厅里果然已经人头涌涌,都在交头接耳地闲聊,端着西洋酒杯等着节目开场,白雪岚和宣怀风两个从楼梯上并肩下来,一般的英俊出挑,立即夺了众人的目光。
廖太太说:」宣副官,虽然你的节目最后,可这里这么些人,乱哄哄的,我们还是准备得妥帖一点才好,请你先随我去后台,好不好?」
宣怀风很随和,说:」悉听您的吩咐。」
白雪岚问:」我这个不表演的,想跟着去后台参观一下,欢不欢迎呢?」
廖太太还未答,刚巧孙副官正四处找他,此刻看见了,迎上去说:」总长在这里呢,刚才一眨眼就不见了,我倒去外面草地上找了老大一圈。」
白雪岚见了他,知道是有事要谈,只好把去后台的打算搁下,看着廖太太带了宣怀风往后台去,才问孙副官:」什么事?」
孙副官看看左右,低了声说:」今天这同乐会,警察厅的周厅长也来了,他身边的张副官和我打过几次交道,颇熟的。张副官刚才找了我,嘀嘀咕咕了几句,我瞧他的意思,大概周厅长想和总长您谈谈事,让他先来摸摸总长的想法,愿意呢,还是不愿意?」
白雪岚把这事情在脑子里一过,已经大致明白了,不冷不淡地说:」警察厅长也不是傻子,不想当真把我得罪到底。现在三个犯人杀也杀了,他这是想摆一桌子酒,抹了这笔帐。」
孙副官有些惊讶:」您的意思是愿意了?」
白雪岚咬着牙轻轻笑道:」这有什么,三国还有孙刘联手抗曹的时候呢。要是和警察厅把脸皮撕破,对海关总署又有什么好处?」
孙副官试探着问:」要是总长愿意,我就去透点风给张副官。等一下周厅长过来,大家彼此寒暄寒暄?」
白雪岚略一颌首,他就去办了。
不一会,白总理也带着一位漂亮姨太太并两个副官到了,场面顿时为之沸腾,台上一阵鼓响,廖太太也跑出来,几位筹备会的太太小姐们,众星捧月似的把白总理请上台发表了一番演讲,演讲结束,各部的节目才正式开始。
头几个节目都平常得很,不外是业余的吹吹笛子唱个曲儿,台下的人都没认真欣赏,凡是围着几个官场上的红人打转说笑。
白雪岚见堂哥身边围了一圈子人,懒得凑这个热闹,自己在碟子里取了个果子放嘴里慢慢咬着。
反而白总理瞧见了他,亲自走了过来,拍着他的肩膀问:」你怎么躲这里了?这么多的漂亮小姐,你也不去谈谈天。」
白雪岚懒洋洋地笑,说:」我要是把漂亮小姐都搭讪走了,堂兄您可怎么办呢?伯伯上次还打电话来,说你不该当了总理还娶新姨太太,问你什么时候回山东把堂嫂带过来呢。」
白总理眼睛往新姨太太那头一瞥,摆着兄长的款儿说:」怪了,我不教训你,你反教训起我来了?听说你有一个极出色的副官,今天要在这台子上表演?我正要瞧瞧怎么的出色呢。」
白雪岚站直了正要说话,忽然耳边哄地一阵叫好。
他以为宣怀风出来了,连白总理也懒得理会,连忙转头伸着脖子去看,却猜错了,原来是欧阳倩被邀着上台露了一手字,众人因为她生得漂亮,是交际场中的名媛,父亲又当着商会会长,便使劲地给她喝起彩来。
白雪岚见是她,不以为然,便又把身子转回来。
白总理仍在说:」漂亮副官什么的,还是小事,我只怕你年轻气盛,还是要逞强。你这阵子给我老实一点,要是再惹出事来,我可不管你了,别怪我这当哥哥的没和你打招呼。」
正说着,他那十八岁不到的新姨太太娇滴滴地过来,撒着娇说:」怎么抛下我一个就跑了?这里的人我老大半不认识,你也不介绍介绍。」挽着他的手就走了。
白雪岚乐得姨太太把堂兄领走,自自在在吃了两个新鲜果子,便想起他今早亲手摘的桑葚来。
想起桑葚,免不了又想着宣怀风。
便打算到后台去探访探访。
还没挪步,身后一个人笑道:」哟,这不是白总长吗?」
白雪岚一转头,含笑点头:」周厅长。」
正是警察厅长带着副官过来了。
周厅长一见了白雪岚,很是热情,先把手伸过来,使劲地握了两握,歉疚道:」白总长这阵子身上欠安,我本该登门探访的。实在忙不过来,该死,该死。」
白雪岚说:」说到这个,正要多谢周厅长呢。」
周厅长问:」多谢我?这怎么说?」
白雪岚一笑:」我那案子,警察厅不是花了大力气吗?这么快就审明白了,又枪毙了犯人,帮我出了一口恶气。胳膊上就算有伤,疼也少些。」
周厅长不由也有趣地笑起来:」白总长,还是你想得开。其实我正为这事头疼呢,担心这案子审了,你有些不满意的地方。既然你这样说,我也放心了。不过,你我都是一个政府里办事的,我又虚长你几岁,有几句话,交浅言深,不知当说不当说。」
白雪岚问:」什么话?」
说到这,周厅长身边的副官便装作有事,踱到另一边去了。
留他们在角落里私下密聊。
周厅长压了压嗓子,语重心长道:」海关总署里有职员路上被打的事,我也知道的,警察厅很是义愤填膺。你看这世道乱的。只不过,老弟,听老哥哥一句话,冤家宜解不宜结。」
白雪岚再聪明不过的,当即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刚刚上任,就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现在是骑虎难下了。但是又能怎么办呢?说句实话,再这样下去,老担心被人打埋伏,我这个海关总长就索性不当了。」
周厅长说:」别急别急,就算是冤家,也有化解的时候呢。譬如你在外头有不和睦的人,要是能见个面,喝上两杯,交个朋友,岂不很好?」
白雪岚脸上显出思索之色,低头想了半日,才问:」周厅长,我知道这些事里,那个叫周火的掺和了不少。不过这个人我还真的没见过,不知道为人到底怎么样?」
周厅长笑道:」这个人我还是有几分熟的。我知道,你心里怀疑就是他打你的埋伏,这个我可以拍脑袋给你保证,绝无此事。周火这个人,生意做得大,手下兄弟多,保不住有几个惹事的,所以总是使他的名誉不太好,也就难免常常被人怀疑。其实要是认识他,就知道他也有他的好处,出手大方,是个极会做人的。你要肯抽空见一见,少不了发一笔小财。」
白雪岚说:」发什么财?难道他要对我行贿?我可不吃这一套。」
周厅长更是哈哈大笑,因为台上正在表演,不少人转头瞧这边,他便敛了笑,拍拍白雪岚肩膀,低声说:」白老弟,你这年轻人的脾气,倒很像我当年。不过,人家做生意的,拿点诚意出来,也不过是想彼此交个朋友。你要不愿意,那也算了,难道他还敢逼迫你吗?」
白雪岚便不再多想,说:」既然这样说,我倒要见一见他了。只是不好约上。」
周厅长这两天和周火聊过,知道周火有要笼络海关的意思,正准备了一大笔银钱要收买白雪岚,要是事情办好了,自然少不了自己一份重重的谢礼,听白雪岚口气有所松动,忙道:」这个好办。我明晚做东,在京华楼定一桌席面,你抽空过来就好。」
白雪岚点头应诺。
刚看着周厅长带着副官走开,四周一直嗡嗡不断地谈笑声仿佛忽然断了一断。
白雪岚若有所觉,转头去看,果然,宣怀风已经站在台上,一套白色西装贴身裁度得一寸不差,把整个身腰都显出来了,手里提着梵婀铃,抵在腮帮子下。
那风采风度,倒像一尊美得无可挑剔的美男子塑像。
他在台上这么一站,下面便忽然安静了下来,或赞、或惊、或羡、或嫉的视线交织在他身上。人人只顾着看,全不知报幕者说了什么。
众人屏息等着。
宣怀风拿着琴弓,轻轻一拉,便有一丝微微的乐音从空中浮起来。
很轻盈。
不一会,旋律越发轻快,仿佛有个小人儿从哪里钻出来,愉快地绕着圈打转追逐。
大家虽然不懂梵婀铃,但被这音乐所感,嘴角也不由露出微笑。
白雪岚瞧着台上的宣怀风,实在美好,一点瑕疵也没有。
这么高贵干净,生生的不像这世道的人,连他奏出的琴声,也干净得令人耳目一新。
他眼角一扫,看见台下一干女性,都入了迷一般,只顾着往台上看,尤其是那个欧阳倩,原来就在自己右边不远处,此时仰起那一头时髦卷发,满脸的如痴如醉。
白雪岚心情顿时为之一变。
他原本颇为骄傲,看着自己的宝贝在众人面前露脸,这样受人仰慕,多少有些得意,此刻,却平白泛起一股狠狠的不甘心,好像家里藏着的珍宝被外人多看一眼,吃了大亏。
可恶,可恶。
怀璧有罪,自己怎么笨得竟忘了这句话呢。
让怀风出一下场,光招惹的这些女人,就有得烦了,何况他脸皮嫩,又从不在交际场中玩,如何抵挡得了这些狂浪蜂蝶?
正琢磨着,身边一人忽然开口赞道:」真是拉得好,这曲子叫什么?」
白雪岚回头一看,白总理不知何故,又走到他这头来了,手上还挽着新姨太太。
新姨太太也伸着脖子往台上看,大概没见过这么俊俏的男儿,一双大眼睛亮亮的,仿佛并没听见白总理说话。
白雪岚说:」这都是外国曲子,我不知道。」
白总理奇道:」你不是外国留学过的吗?怎么不知道?」
白雪岚笑道:」这个我就难答了。堂哥你读过中国的学堂,难道中国的徽剧、京剧、越剧,你通通都懂不成?」
新姨太太被吵得不耐烦,转过头来扭了扭腰:」呀,人家正听着呢,偏你们不好好听,还要闹。」
白总理对这位新姨太太颇为喜爱,大度地道:」好,好,我们不吵你,我们小点声。」
不料话音刚落,乐声便停了。
掌声雷动。
白雪岚抬头一看,宣怀风正朝着台下彬彬有礼地一鞠躬,风度之好,惹得不光是年轻未嫁的小姐们,甚至连一些太太们也扬声叫好。
他知道宣怀风是要先下后台的,心痒痒地要往后台去,刚挪步,旁边欧阳倩却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和白总理笑吟吟攀谈起来,说:」我耳朵尖,刚才听到您问,只是正为听表演,不忍打断了,所以这会子才过来。其实这个梵婀铃曲,叫《美丽的罗丝玛琳》。」
白总理说:」这个名字倒很有洋味。我知道洋人起名字,总是很热情的,动不动就把情人的名字放到戏里曲子里,这位罗丝玛琳前面既然加个美丽的形容词,想必是位洋美人了?」
欧阳倩大方地笑道:」这您可猜错了。这罗丝玛琳,听说不是什么洋美人,而是一种香花,外国人常常用它来表达忠贞的爱情。」
白总理的新姨太太便也嘻嘻笑了,说:」洋人就是古怪,给花起个名字也怪里怪气的。不过欧阳小姐,你懂得可真多,不像我,没见过世面,什么也不懂的。」
这新姨太太没读过多少书,话说得很不上场面。
欧阳倩只矜持一笑:」我也是什么都不懂,这些都是宣先生教我的。」
白雪岚留步没立即走,本来就是想探听一下她在天台和宣怀风如何,现在一听,心里大不是滋味。
想象宣怀风在天台上和她独处这么一会子功夫,既教她拉琴,又和她说自己演奏的曲目,可算是一见如故了。
当下心里就酸酸的沸着一道火。
新姨太太对年轻的演奏者很感兴趣,不由追问:」哪一位宣先生,是刚才表演的这个年轻人吗?」
欧阳倩说:」是的,就是他,姓宣,名叫宣怀风。还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呢。」
新姨太太啧啧羡慕道:」真是个厉害的人,难得还会拉这洋玩意。」
白总理忽然有些不满意了,说:」你这个意思,是非常仰慕别的男性了?」
新姨太太对白总理,自然有自己一套对付的手法,朝着白总理甜甜一笑:」看你这吃醋的样。只是你想想,如果我心里真的仰慕别人,怎么敢在你面前说。我心里最仰慕的男性是哪一个,难道你又不知道吗?」
一番话,反而把白总理说笑了。
白总理说:」既然这样,我就索性气量再大一点。告诉你,这个俊人儿是我堂弟公馆里的人,现在当的是雪岚的副官,你要是闷了,想再听一曲。我拉个老脸去请求一下,说不定可以遂你的心愿。」
姨太太喜道:」真的?」
白总理说:」怎么不真?你尽管问雪岚。雪岚,你那位副官……」
转头去找,愣了一下。
原来白雪岚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第十五章
宣怀风下了台,立即受到后台又一阵热情夸奖。
廖太太深感他为自己脸上增了光鲜,对他笑容很是灿烂,直说:」宣先生,您表演得实在太好了,不若让报幕员上去,宣布请你再奏一曲,大家一定极欢迎。」
众人也一哄地说好。
宣怀风却很不喜欢这样出风头,连忙推辞,最后说:」这也不是一时可以将就的事,我只练了这一首曲子,临时表演另一首,我可要垮台的。」
正被这些脂粉香浓的太太小姐们围得额头冒汗,忽然从另一边走了一个穿军官服的年轻人过来,朝他叫了一声:」二哥。」
宣怀风抬头一看,原来是宣怀抿,便说:」三弟,怎么你今天也来了?」
众人见他兄弟来了,不便掺和,而且各自在后台也有各自的事要做,都识趣散开了。
两人就走到后台一个角落谈话。
宣怀抿说:」同乐会也送了我们展司令一张请柬,他没有时间,就叫我代他来了。恰好,就看见你在台上大展风采。」
宣怀风说:」你也来笑话我?这梵婀铃当初只是学着玩玩,谁想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演,我在上面战战兢兢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上次匆匆见面,我只给你留了一张条子,你怎么都不来找我?」
宣怀抿心里冷冷的,脸上却笑着说:」何尝没找?我打电话过去白公馆,说你出门去了。」
宣怀风问:」你住哪里?钱够不够使?」
宣怀抿说:」钱很够使,他们都对我很好。」
在宣怀风心里,一向都觉得兄弟们该老实读书,有本事来再出来谋事。
宣怀抿这样弃了学业,在天的爸爸未必喜欢。
本来想劝三弟不要跟着带兵的胡混,回心一想,自己爸爸也是带兵的,也不能就说跟着带兵的不好。
何况这个弟弟从来和自己不怎么亲密,既然他说展司令他们很好,自己就算劝,也未必劝得听。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如果爸爸还在,他不会答应你不读书的。如今……你要真的喜欢跟着他们,那也罢了。只是万一受了欺负,千万来告诉我。二哥就算再没出息,供你吃穿读书总是可以的。」
宣怀抿只点点头,嗯了一下。
宣怀风见他不为所动,只是不冷不热地假笑,这笑脸和父亲那位姨太太如出一辙,心里也无可奈何,又叮嘱一句:」现在姐姐家境不错,她快当母亲了,你也该去看看她。」
宣怀抿也只是继续嗯了一下,说:」二哥,那你忙吧,我先走了。等我得空了,约你出来,你可不要推脱,出来陪我吃一顿饭。」
宣怀风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他说:」等一下,刚好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便把小飞燕的事大概说了。
宣怀抿皱眉说:」不知道名字,只知道姓张,叫我怎么找?」
宣怀风说:」这女孩子的事,我也有责任,请你多少看着我的面上,花点功夫去问一问。」
宣怀抿不知想的什么,忽然咧嘴一笑,问:」要是找着了,你怎么谢我呢?」
宣怀风问:」你要我怎么谢你?喜欢什么东西,我给你买,成吗?」
宣怀抿说:」那倒不用,我手头的钱,恐怕比你还多呢。」
这一句,倒是一颗不软不硬的钉子。
宣怀风怔了一怔,想着爸爸一去,家也分了,三弟和他妈妈当年大概常常受嫡庶之分的压制,现在松了束缚,自然不再小心翼翼,露出点不满的口风也属正常。
如此一想,也就不介意了。
宣怀风说:」那好,等你帮了我这个忙,你要我怎样谢你,你就说吧。」
这时,眼前忽然转出个步履匆匆的人来,英气勃勃,高大挺拔,很惹人视线。
一见宣怀风就霍霍大步过来,沉着声说:」你表演完就罢了,怎么到处乱跑?这后台乱得很,三教九流都有,你别尽和不知来路的人说话。」
原来白雪岚在后台已经找了宣怀风好一会,好不容易看见宣怀风缩在角落,走过去一看,居然还有半个穿军服的男性背影,更是心里被猫爪狠狠挠了似的。
一开口,声音就透着不高兴。
宣怀风被他无头无脑说了一番,不满地往他一瞪眼:」哪个不知来路了?你连我三弟都不认得了?」
白雪岚转头仔细一看。
果然,是宣怀风在家里的三弟,当年白雪岚在广东读书时见过一面的。
心里那股醋意,立即就消退了不少。
醋意一退,他又担心宣怀风趁机闹起脾气来,赶紧缓和气氛,微笑着道:」原来是你三弟啊,许久没见,人长大了不少。我只看着背影,没瞧出来。」
宣怀抿也是经过事的人,只听这几句话,就知道白雪岚和宣怀风关系不浅,故此心里更冷冷凉凉的,笑道:」我们本来就不熟,看不出来有什么要紧?两位,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宣怀风还想和他说两句,他却摆摆手,就这样走了。
白雪岚看在眼里,说:」你这个三弟,不大喜欢和你打交道。」
宣怀风说:」怎么?你看我处处不顺眼,现在看我弟弟也处处不顺眼了。」
白雪岚见他肯主动和自己私下说话,又嬉皮笑脸起来:」哪里,我看你处处顺眼。」
宣怀风对昨晚本来就没有什么余怒,见他故意讨好,心里也生出一种吵架后和好的快乐来,脸上不禁露了一丝笑容,问:」你不和我生气了?」
白雪岚说:」你不和我生气,我已经谢天谢地。怎么还敢和你生气?」
宣怀风反问:」那昨晚是谁砸了别墅客厅一地的玻璃碎?又一大早耍脾气跑上山,不见踪影?」
白雪岚从来不是被人问得无话可说的角色,一提起上山,顿时笑道:」正要说爬山呢,我在山上弄了好东西给你。」
宣怀风问:」什么好东西?」
白雪岚说:」你看到就知道了,自然喜欢。来,我们坐车回公馆去。」
一手拉住宣怀风。
宣怀风被他拽得站不住,一边被他拖着一边说:」你疯了。同乐会才表演过,没结束呢。总理和各位总长、政府官员们还要聊天说话的,你……」
白雪岚哪里管这些,无所谓道:」那些人天天见,有什么好聊的。把你留在这,好皮好肉的,生生给那些嫁不出去的女人给吞了。我听见那些小姐们商量要找机会摸你那会拉梵婀铃的手呢。」
这里是在后台,前后到处有人的,白雪岚虽然说得声音不大,还是急得宣怀风几乎想去捂他的嘴,挣红了脸低声骂:」你胡说什么?叫人家笑话我。」
白雪岚回头问:」你跟不跟我回去?」
宣怀风说:」我还没有收拾好呢,那梵婀铃……」
白雪岚说:」那还不容易。」
带着宣怀风过去,把琴盒匆匆收好。
有几位小姐也跑过来后台想找宣怀风攀谈,恰好撞上,被白雪岚鹰似的眼睛一扫,不禁都把话簌簌缩了回去,眼睁睁看着他把漂亮斯文的梵婀铃王子带了走。
直到背影不见了,芳心儿还一个劲地轻颤。
宣怀抿回到宅子,和张副官打了一声招呼,告诉他自己去过同乐会了。
张副官问:」有遇到什么新鲜玩意?」
宣怀抿咧嘴笑笑:」没什么新鲜的,都是一群中国小姐穿洋装,香味熏得人头晕。现在的小姐们都开放,要是张副官去了,说不定真能搭上一两个。」
张副官不置可否,说:」别笑话了。」
没什么别的可问,就此分头走了。
宣怀抿交了差,没别的事可做,便回展军长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忽然听见厢院那头琵琶曲声隐约飘过来,大概是展司令又叫条子,正搂着姑娘们取乐。
展司令是每日都要乐上几回的人,这里闻得曲调也是常有的事。
偏偏宣怀抿今日心里不畅快,听见这曲声,一阵烦腻,就想起宣怀风在台上拉梵婀铃的身姿来,又想起台下那些惊艳仰慕的目光。
更为愤愤。
这人才学过几天,会拉一首不成调的洋曲,三四流的功力。不过长了副较好的模样,就这样受追捧起来?
世间不管男女,都这样肤浅。
什么宣家嫡子,当日被爸爸宝贝得凤凰蛋似的,多少人献殷勤,到头来爸爸死了,还不是只能靠着脸蛋屁股吃饭?那姓白的要是没把他弄上床,我宣怀抿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贱货!
亏他还一脸的清白。
宣怀抿往地上啐了一口。
掏出同乐会请柬上附的那张节目单,对着海关总署宣怀风梵婀铃演奏几个字,使劲瞅了几眼,两手嘶嘶几下,把节目单撕个粉碎。
还不解恨,又用力揉成一团,狠狠砸到窗外。
从厨子抽屉里取了烟家伙,烧了个烟泡,身子一横,倒在罗汉床上。
抽着大烟,压抑郁恨的心情总算才稍好起来。
过了多时,门外响起铿锵有力的军靴底子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宣怀抿一听,就知道展军长回来了,他正过瘾,也不管谁回来,还是挨在罗汉床上。
展露昭进门,看见宣怀抿正拿着烟枪吞云吐雾,眼睛一眯,走向前,把烟枪一抽,霍地一挥,打在宣怀抿身上。
那烟枪头正烧得火红,烫得他一跳,叫道:」好端端,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展露昭伸手给了他一耳光,审问起来:」你今天到哪去了?」
宣怀抿见他这样狠的目光,心里也有些害怕,不敢叫了,捂着挨打的半边脸申辩:」我去了政府举办的同乐会,张副官叫我去的。昨晚已经和你说了,你难道不知道?」
「已经去过了?」
「去过了。」
「遇见什么人了?」
宣怀抿听他这样问,知道瞒不住,忙忙地说:」可不就在这里等你回来,要向你报告吗?今天真巧,在同乐会上遇见我二哥了,他代表海关总署,还上台拉了个什么曲儿,很受欢迎呢。」
展露昭哼道:」现在才说,有个屁用!」扬手又要打。
宣怀抿一边两手护着脸,一边嚷:」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他今天会去?我也是见他上台了才知道的。你别不识好人心,我还辛辛苦苦帮你约了他。」
展露昭听了,果然放下手,问:」怎么约的他?」
宣怀抿只管抱着头,咬牙说:」我不说,你打死我,咱们一拍两散!
展露昭拉住他的胳膊一拽,把他丢罗汉床上,高大的身子压上去,咬了他脖子一口,笑道:」小淫货,你张大腿就好了,学人家吃什么醋?快说,怎么约的他?」
宣怀抿还是不肯开口,展露昭急起来,伸手到他胯下,抓住命根子就是狠狠一捏,捏得宣怀抿痛叫起来。
展露昭威胁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扯断它了。」
宣怀抿这才含着眼泪,把宣怀风求他帮忙小飞燕的事说了。
展露昭喜道:」这还不容易,我立即叫人去查,看是哪个王八蛋惹得他不高兴了。」
宣怀抿酸溜溜道:」他就那么矜贵?惹得他有一点的不高兴,你就非这么紧张不可?」
展露昭说:」我们的事,你少插嘴。快,给老子滚起来,打电话和你二哥说,这事已经办妥了,明天请他出来见面谈谈。」
宣怀抿实在厌恶了去做这个,推搪着说:」急什么,你好歹也查清楚再打电话。万一打了电话,那个什么团长却不是咱们这边的,又怎么办?」
展露昭不屑道:」一个狗屁团长不要的妾,算什么玩意?就算那团长不是咱们这边的,我展露昭也能摆平他。快去打电话!」
啪!在宣怀抿屁股上响亮地拍了一掌。
宣怀抿无奈,只好打电话去白公馆。
宣怀风被从同乐会上硬拉回了白公馆。
一进门,白雪岚就急着叫人把摘的桑葚洗干净了装过来。
宣怀风笑道:」着什么急?我又不饿又不渴。」
白雪岚说:」这是我亲手摘的,你不当一回事吗?」
他的霸王脾气,在这两句话里隐约冒出点端倪来。
宣怀风刚刚才与他和好,不想又闹起来,微微一笑,也就不做声了。
不一会,听差把桑葚端过来。
白雪岚说:」你快尝尝,比街上买的好多了。」
宣怀风看着那透明玻璃碟子里,红的红,紫的紫,偶尔几颗青翠的点缀其中,倒非常好看,也来了食欲,捏起一颗放嘴里。
一咬,果汁四溢,满口清甜。
白雪岚问:」好不好?」
宣怀风说:」果然很好。你怎么不吃?」
白雪岚说:」我为了摘这个,还要跑到山上去,两只膝盖都疼了,你慰劳我一下。」说着,张大嘴,露出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样来。
宣怀风问:」你到底几岁?总这么胡搅蛮缠。」
拿起一颗晶莹圆润的,往他嘴里一丢,订立合约似的说:」只此一颗,下不为例。」
白雪岚甜甜蜜蜜地吃了,笑道:」你虽然只此一颗,我这边却是开放主义,不止一颗。」拿了一颗放自己嘴唇上咬着,伸手过来搂住宣怀风,往他唇上凑去。
宣怀风惊了一下,双唇已经碰到一个冰冰软软的东西,略一挣扎,熟透的桑葚皮就蹭破了,汁水沿着唇角淌下来。
他身上穿着的白色西装,溅上几滴紫红汁水,顿时被点了睛似的妖艳起来。
宣怀风虽然富家出身,却从不糟蹋东西的,不由皱眉:」你快起来,好好一套白西装,弄成这个样子。」
白雪岚说:」是的,是的,怪可惜了,快脱下来洗洗。」
打蛇随棍上的把宣怀风西装外套给脱了,又指着衬衣上染的一点紫红:」这也该洗。」
宣怀风知道他存心乱来,手忙脚乱地要挡,根本挡不住,上身渐空时,不料白雪岚又做出更可恶的事,把他往沙发上一按,嘴里衔了一颗桑葚,咬破了,双唇贴着宣怀风下身一阵乱拱。
深色的汁液沾得白西裤星星点点。
白雪岚笑道:」不好,裤子也要洗。」
宣怀风气结,叫道:」你不安好心!我不上当的!」
白雪岚只当听不见,假装着急:」快脱,等一下就洗不干净了,可惜了这么贵的料子。」
两手一阵乱翻,当下把宣怀风上下都脱干净了,得意笑道:」吃了一上午的酸果子,我这个肉食动物该吃肉了。」
低下头,首先把宣怀风底下那脆弱之物含在嘴里,用力一吮。
正在反抗的宣怀风「呀」地一声,仿佛浑身脱了力,身子往后一倒仰,挣了挣,软倒在沙发上直喘气。
白雪岚诡计得逞了,甚为高兴,像蜜蜂遇上最爱的花朵一样使劲地吸吮顶端的蜜液,偶尔松开一点,啾啾有声地亲吻。
每弄一下,就有一股热流直涌上宣怀风腰背,又痒又酥,让他受不了地扭腰蹬腿。
白生生的脚踝落入白雪岚眼里,也成了有趣的猎物,白雪岚一把抓了,一时在大腿根部小咬一口,一时又在白皙的脚背上啃一下,把宣怀风戏弄得眼角迸出湿意。
白雪岚还不足,欺负似的问:」宣副官,我伺候得好吗?」
宣怀风脸上如喝了两瓶伏特加似的通红,咬着下唇不断喘息,半晌,低声说:」你就是个打家劫舍的强盗。」
白雪岚哈地笑了:」你放心,我这强盗很有原则。对人家只劫财,对你只劫色。」
把头埋进他两腿之间,收拢着嘴唇牢牢一收,吸得宣怀风身体猛然抽动。
只片刻,尽泄在白雪岚舌尖上了。
宣怀风正失神,白雪岚二话不说,把他整个儿在沙发上翻了过来,笑道:」今天我可不要半途而废。」
身子压上来,只在入口轻轻打个旋,就热热硬硬地插进入半截,顶得宣怀风身体骤然往上一窜。
下一刻又被白雪岚抱紧了,也不许他再乱闪,腰杆使力,深深地进到里头。
宣怀风觉得白雪岚仿佛完全跑到他身体里了,整个脑袋都发麻,连舌头都难以控制了,一边反抱着白雪岚,一边闭着眼说:」你别太用劲,我怕受不了……」
白雪岚哭笑不得,说:」小傻瓜,这个时候,哪有不用劲的?」
一边亲,一边着实鞭挞起来。
不多一会,痛快倾泻出来。
歇一口气,又半赖半强的要一回。
做了两三次,宣怀风身上斑斑点点都是吻痕,腰酸得碎了一般,连尾指都没力气动弹,只剩赤裸横陈沙发上,随着他摆布的份。
看见白雪岚还要覆上来,宣怀风勉强瞪了瞪眼睛,一边喘一边抗议:」你这是存心的吗?」
白雪岚唇边带了点邪气,笑着贴上他的脸,低声说:」我问你,你和那个欧阳倩,到底如何?」
宣怀风这才知道他刚才并不是冰释前嫌,而是引而不发,等着现在报复,不由又惊又气,说:」我和她才认识了一会,能如何?你这是审问我吗?」
白雪岚淡笑:」我哪舍得审问你。」
手覆在玉色般的胸膛上,用指头去拨两颗红豆,慢悠悠说:」只是,一个才认识了一会的女人,你就把连我不知道的事,都和她说了。」
宣怀风问:」我把什么你不知道的事和她说了?」
白雪岚手上不紧不慢地玩弄着,说:」怎么她就知道你拉的曲子名?为什么我天天和你一道,你就不告诉我?」
宣怀风胸前又痒又疼,不一会,感觉下面和白雪岚紧贴着的地方又渐渐热硬起来,简直欲哭无泪。
他知道白雪岚的脾气,穿着衣服的时候大概还有点理智,脱了衣服却是比较接近野兽的。
现在绝不是能和白雪岚拧着来的时机,只好硬着头皮解释:」她想学梵婀铃,问到这个,我才随口告诉她的。你要是问我,我也一定告诉你。」
白雪岚哼道:」原来你还想给她当老师呀?」
宣怀风一听就知道他又吃了无聊的飞醋,这醋劲现在却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赶紧摇头否认:」我哪有那个功夫?海关总署的事还忙不过来。」
白雪岚说:」难得你还知道自己是谁的人。好吧,这次原谅你。」
冷冷的脸,忽然绽出笑容,又变成原来那满胸满腔的高兴满足。
宣怀风一看他又要行动,用力气叫道:」你不要再来,我要生气了!」
白雪岚分开他两条修长的腿,身子挤进去,才和他装模作样地商量:」现在不做也行,我大概还能忍一忍。不过这么一忍,晚上的份额就要增加了。你愿不愿意呢?」
宣怀风不料他居然还妄想有晚上的份额,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不愿意!」
白雪岚道:」那就是了,还是现在做的比较划算。别慌,我担保这次不用劲,慢慢地磨到你欢欢喜喜,这一招就叫滴水穿石。」便开始动起腰来。
宣怀风被他做了几次,后面早是热软一片,很容易就侵进去了。
这次果如其言,慢慢细细,滴水穿石。
宣怀风纵使心里不甘心,身体上受到这样温柔的对待,却不得不投降,只能在白雪岚怀里又欲仙欲死了一回。
第十六章
两人闹了大半日,连午饭都错过了。
宣怀风在白雪岚怀里睡了一觉,醒了才觉得肠胃仿佛都凌空提着蜷起来了,空得难受,尽管腰腿酸得无力,还是勉强从白雪岚身上起来,一边穿衣裳,一边又叫白雪岚起来,把衣服穿上。
白雪岚在沙发上大模大样躺着,睁开眼睛,微笑着看宣怀风背着自己扣纽扣,背影纤长俊秀,说:」你也知道饿呀?也该让你知道知道挨饿的滋味,以后别老把我动不动就晾一边饿上几天的。」
宣怀风穿了一件干净上衣,正拿着那弄脏的西装在看,闻言霍地转过身,把西装往白雪岚头上一摔,不满道:」你什么时候饿过几天?昨天下午在车上吃的是什么?」
看见白雪岚瞅着自己乐滋滋的笑,顿知自己失言。
这样说,岂不是甘心当这条白眼狼的食物了?真是岂有此理。
既有些尴尬,又觉得有些好笑,嘴角忍不住逸出一丝笑,便不好再摆出黑脸,无奈地摇头,说:」我上辈子定是做了天大的错事,才遇上你这么个天煞星。」
白雪岚从沙发上坐起来,拍拍手道:」你总算笑了。这才对嘛,我们好不容易乐一下,何必好端端地又生气?」
其实宣怀风腰上身下,无处不酸痛交加,想起刚才他那样蛮不讲理,借着体力过人随便欺负人,自觉很有生气的理由。
只是白雪岚这人,口才是一流的,和他斗嘴,只能被他再调戏一番罢了。
况且,做已经做了,这个时候再生气有何用。
自己也没那多余的体力。
宣怀风懒得和他胡搅蛮缠,只问:」我是真的饿了,你饿不饿?要是你不饿,我就叫听差端了饭到我房间吃吧。」
白雪岚说:」你吃饭,怎么可以丢下我?」
起来隔着窗户吩咐听差准备饭菜,又换了一套干净衣服。
不一会,饭菜都送到白雪岚房里。
说起来,白雪岚真的有点动物的本能,冲动全凭食欲主宰。刚才狠狠吃了一顿饱的,此刻果然就老实多了,见宣怀风走路的样子有些别扭,赶紧在椅子上加了两个厚坐垫。
两人对着坐下,总算相安无事地吃了一顿饭。
吃完了,白雪岚问:」你还是累的吧,既然吃过了,等会在我床上再睡一下。」
宣怀风问:」为什么要到你床上睡?」
白雪岚笑笑:」你不觉得在我怀里睡得特别香吗?」
宣怀风知道他只是故意要惹自己脸红,好心里快活,便警告地瞪他一眼。
正要说什么,管家忽然从外面进来,报告说:」宣副官,有您的电话。」
不等宣怀风做声,白雪岚先问了:」谁打过来的?找宣副官什么事?」
管家答道:」是一个男的,说是宣副官的三弟。」
宣怀风一听,估计八成是小飞燕的事有着落了,想不到宣怀抿对着他的时候冷冷淡淡的,回去做事却很利落。
小飞燕的事和梨花有些关系,他唯恐白雪岚再详问下去,连二拖三,万一把梨花的事问出来,又有一场飞醋要吃,赶紧接着管家的话说:」是的,我正等他电话,想和他约了一起去看姐姐的。我这就去接。」
他一站起来,白雪岚也跟着站起来。
宣怀风正担心他跟过去,回头看他一眼,冷冷地说:」难道我和自己弟弟说一个电话,你也要在旁边监视不成?」
白雪岚回心一想,自己管得确实太严了点。
如果连和兄弟姐妹接触都不得自由,宣怀风一定受不了。
白雪岚笑道:」我不过是吃饱了,出去散散步,谁要监视你呢?」
说完,自己先转身出了房。
宣怀风这才松了一口气,到电话间接了电话。
过了一会,挂了电话,出了电话间,没走几步,恰好碰上散步的白雪岚从右前方小路上过来。
宣怀风对他扬了扬手,自己走近过去,问:」我想明天告一个下午的假,可以吗?」
白雪岚问:」你约了你三弟去看你姐姐?」
看姐姐云云,是刚才一时敷衍的话,没想到白雪岚倒记得很清楚。
宣怀风也不想全骗他,说了一大半的实话:」这个倒还没有定下来。电话里先约好了明天见面,我做东道,请三弟在新南路的江南馆子吃一顿饭。看时间吧,要是吃完了馆子,还有空儿,我就和他去一趟年宅。你可准我的假?」
白雪岚明日正好有事,不想宣怀风参与,便很大度地点点头:」准。我索性明天放你一天的假,让你好好和家里人聚聚。不过,出门一定要记得带护兵。」
宣怀风却不肯受他这份人情,摇头说:」我只要一个下午,你何必放我一天?我可是领着海关总署薪金的。今天为这同乐会,已经浪费了一天,我明天还要把今天欠下的公文也做好。这样吧,我明天上午还是跟你一块到海关总署去,多少做些事,到了中午我再去新南路。」
他愿意多半日在白雪岚身边,白雪岚当然愿意,笑道:」这样更好。」
当下就这样说定了。
第二天,两人同一个时辰起床,因为要去海关总署办公,还是把海关那套军服给穿了。
白雪岚准备好了,蹬着长筒军靴来找宣怀风,见他正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在前前后后地看,好奇地问:」在弄什么呢?」
走过去一瞧,原来他正摆弄配这身军服的枪套。
白雪岚微笑起来:」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宣怀风说:」翻衣柜的时候见到的,我爸爸从前也配着有,不过扣扣没这个好,每次拔枪都要先解一会子扣,耗功夫。这个扣扣倒很方便,这样一弄就开了。」
白雪岚说:」那当然,一弄就开,拔枪才方便嘛。怎么,你想配上枪去办公?」
宣怀风说:」没有,只是觉得有意思,看一看。」
白雪岚却忽然想到他今天是要出门见人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到了外头,总没有公馆里安全,宣怀风多少也懂开枪,倒不如叫宣怀风把枪带上,遇到危险也可以自保。
他就劝宣怀风:」我不是送了你一把勃朗甯吗?你拿出来,配在腰上,又精神又威风。」
宣怀风笑道:」照你的看法,佩枪只是为了表面上的精神和威风了?」
但他确实很喜欢那把勃朗甯,虽这么说,还是赶紧找了出来。
一身笔挺威风的军装,腰上再加一把银光澄澄的手枪,顿时就显出几分犀利来了。
白雪岚上下打量一番,很是满意,又问:」你会拔枪吗?」
宣怀风说:」这有什么不会?我看过我爸爸的部下拔过很多次,有窍门的。」
把手放在腰边,拇指一挑套扣,手握着枪柄往后轻轻一转,很轻松就拔了出来。
这样一气呵成,连白雪岚也有些诧异,说:」你真是头一次玩这个吗?」
宣怀风对他这样惊讶,心里觉得挺高兴,唇角也不禁微微往上掀了一下,转头去看桌上摆的小闹钟,脸色一变,说:」原来已经这个时候了,亏我们还在这闲聊。快走吧,不然你这总长就要做个迟到的坏榜样了。」
两人便并肩出了房间往大门走,坐上汽车往海关总署去了。
这一天,其实起得最早的人是展露昭。
天才蒙蒙亮,他就已经精神十足地起来了,一起来,便朝床上的宣怀抿用力推了几把。
宣怀抿翻个身,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展露昭说:」今天不是约了他吗?你怎么还睡得猪似的?」
宣怀抿说:」军长大爷,我们约的是吃午饭,又不是吃早饭。这才几点钟呢?」
展露昭说:」总要准备准备。」
宣怀抿问:」准备什么?」
展露昭刚要说,忽然打量着床上蜷成一团的宣怀抿,皱了皱眉:」喂,还赖着干什么?老子都起来,你装什么死?起来!」
往床脚砰地一踢,发出好大一个声响。
宣怀抿睡意再重,这样也睡不成了,只好呆着脸起来,坐在床边,往下空悬着两条白生生的腿,摊着手说:」我已经起来了,现在又怎样呢?」
展露昭便问:」你说我今天穿什么好呢?」
宣怀抿猛地嘴一张,几乎嗤笑出来,但看见展露昭表情很严肃,又不敢真的笑。
只这么略一耽搁,心里簌地又生出另一种感觉,像往黑黑涩涩的泥潭里沉了一沉似的,憋得满胸的郁气。
不过,人倒是立即全醒了。
展露昭看他抿着唇不做声,说:」你平时话那么多,怎么问你,你就变哑巴了?说话呀。」
宣怀抿心里冷笑,脸上却不敢全露出来,只讪讪地说:」你平时这么有主见的人,怎么今天连穿什么衣服都没主意了?」
展露昭说:」我不是没主意,不过是问问你的意见。你从前对着你哥哥那么久,总该知道他的喜好。军装好呢,还是长衫好?对了,他是洋人那留学回来的,说不定喜欢穿西装的。可恶,我这里偏偏没做几套好西装。」
他忽然生起气来,对着床脚又是狠狠一脚,吼着宣怀抿:」你这一言不发的,装副小娘们样给谁看!」
宣怀抿这才给了个建议:」你就穿长衫吧。」
展露昭问:」为什么?」
宣怀抿说:」你穿军装的样子,他在你当爸爸护兵的时候早见过了,也没见他对你有什么深刻印象。穿西装,你又没有洋墨水在肚子里,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反而别扭。还是穿长衫吧,咱们中国人老式样,又好看又舒服,况且……」
忽然嘴一闭,没了下面半句。
展露昭追问:」况且什么?」
宣怀抿说:」我说了,只会挨骂的。我不说。」
展露昭说:」快说吧,我不骂你。」
宣怀抿这才慢吞吞道:」况且,我喜欢你穿长衫的样子。」
展露昭哼一声:」我穿哪一件你会有不喜欢的?我不穿你更喜欢呢。」
伸过手来,扭了他嫩嫩的脸蛋一把,转身去把大衣柜开了,背对着宣怀抿问:」喂,你二哥喜欢别人穿什么颜色的?什么料子?别傻坐着,过来帮我挑。」
宣怀抿肚里怄气,对着展露昭这个霸王军长却无可奈何,只能下床拖着步子过来,看了半晌,指着一件蓝色的说:」就这件吧。」
展露昭问:」为什么挑这件?」
宣怀抿看他对一个会面重视到这样,简直不像平日那个厉害威风的人了,对宣怀风更恨得咬牙,不耐烦起来,胡诌着说:」他最喜欢蓝色,你从前没见过他穿蓝色长衫吗?」
展露昭回想一下,竟然表示赞同,说:」似乎有这么回事,他穿过好几次蓝色的,冬天的时候脖子上还挂一条白围巾,真是极漂亮。」悠然神往。
林奇骏这天恰好中午也约了人,吃了早饭后,忽然想起这两天心神沉溺于怀风的事中,竟没去听戏,一时挂念起白云飞来,打电话到天音园,问白云飞的戏什么时候开,要定一个最贵的包厢。
电话里却答他:」这两天白老板都没戏。」
林奇骏问:」这是为什么?」
那一头说:」林少爷您不知道?白老板病了,要歇几个天吧。」
林奇骏听了,不由诧异,看看天色还早,便到店里找了几件新鲜洋货,又买了一匹绸缎,坐汽车去白云飞家探望。
到了宅子门口,正撞见白云飞的舅舅白正平提着个鸟笼出门。
他对白家来说是个很大的财神,白正平笑得脸上开花似的过来招呼:」哟,这不是林少爷吗?最近几天都没见您,云飞正念着呢。」
林奇骏从车上下来,问:」听说他病了?」
白正平叹了一口气:」晚上贪玩,受了一点凉,说是怕坏嗓子,就不肯到天音园去了,一定要养好了才去。我倒想说说他这懒怠的脾气,不过算了,随他。好歹他现在是红角,不少人捧着,要怎样就怎样吧。」
林奇骏心里很嫌弃他这个舅舅,听他话里有抱怨的意思,也不再问,敷衍两句就抱着礼物进去了。
进了宅门,隔着天井看着白云飞穿着一袭白衣,坐在屋里,侧身看过去很是安详怡然,知道病得不厉害,心里也放心了许多。
「云飞,我看你来了。」林奇骏走过去,把礼物随便往桌上一放,从白云飞后面一探头,问:」怎么病了也不告诉我?」
白云飞知道他来了,站起来让了让,请他坐,说:」不是什么大病,犯不着到处打电话地宣扬,我只是刚好趁着这个借口,想歇几天。」
林奇骏点头:」是的,你也该歇歇了,过几天我带你到城外玩玩,如何?」
一边说,一边打量。
白云飞穿着家常衣服,天井传来的风微微一拂,显出一丝腰身,若隐若现的,比台上舒雅多了。
虽说病了,脸上神情却非常愉悦快乐。
林奇骏问:」你今天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手上拿的是什么好东西?」
白云飞说:」朋友送的一件礼物。」
林奇骏问:」可以给我看看吗?」
白云飞想了想,把东西递给他
林奇骏接过来一看,不过是个模样奇怪的摆设,似石非石,似铁非铁,拿在手里前后翻着看了一会,说:」这是个笔架吧?」
白云飞提醒一句:」小心点,不要跌下来打坏了。」用手虚虚在下面防着。
林奇骏心里有些不乐,说:」看来你这位朋友一定很要紧的了。我送你多少东西,也不见你这样小心。这样的古董笔架,最近很值钱吗?」
白云飞说:」你不知道底细。一来,这位朋友对我确实盛意拳拳,见我在她家看了这东西,当时就说要送我,我因为不好意思就拒绝了,谁知道她竟然把它包好了,又特意叫听差送到我家里来,让我很是感激。二来,这东西对我而言,异常珍贵。它是我从前家里的旧物,没想到几经周折,又让我见到了。你说,是不是该小心翼翼?」
林奇骏恍然大悟,说:」果然,是很应该小心。不知道这位好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对你这样好,我也承他一份情。」
白云飞说:」和你也是熟人了,就是宣副官的姐姐,年太太。」
林奇骏向来感到年太太对自己不如何喜欢的,从前打电话去年宅找怀风,不知受了她多少冷待,知悉了谜底,声音便没有刚才那样热情了,只说:」原来是她。」
这一说,顿时又想起宣怀风来。
肠子像别人不经意掐了一把,酸酸楚楚的痛了痛。
白云飞犹在夸赞:」正是她,这一位年太太,真是一名大家闺秀,斯文大方,尤其的心肠好,更可贵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存偏见。」
林奇骏听了这番溢美之词,原本探病的殷切关怀之心,立即去了大半。
默然半晌,冷冷道:」这样说来,你是和她非常熟悉了?」
白云飞一愕,不晓得他哪里不高兴了。
两人这两天都没联系,好不容易见一面,没想到因为宣代云闹出了一点不开心,场面也冷淡下来。
林奇骏没心情长坐,心不在焉聊了几句,就托辞有约要先走,临行前问白云飞:」我今晚在华夏宾馆开个房间,你来不来?」
白云飞又是一怔,其实和林奇骏去宾馆,也不是没有做过的事,但此刻听来,却份外刺心,不由倔强地抿了抿唇,问:」你不是来探病的吗?」
林奇骏被问得一呛,脸庞尴尬得有些发白,干巴巴道:「那你好好养病吧。」
转身就走了。
第十七章
宣怀风做完了手头上的工作,和白雪岚打个招呼,从海关总署出来。
今日因为白雪岚要用宋壬,另指派了几个护兵给宣怀风,对宣怀风来说没有区别,中午吃饭时候,一行人就坐了两辆汽车到新南路的江南馆子去。
这江南馆子是新开张的,窗帘桌椅一律都是新布置,十分干净清爽。
宣怀风的汽车刚停,就有一个穿军装的士官似的男人跑过来,敬了一个礼问:」请问是宣怀风公子吗?」
这公子两个字用得奇,宣怀风听了,不禁觉得有趣,点头说,'我就是宣怀风,可不是什么公子。」
那士官是惯于打仗的粗人,也很不懂这些斯文的词,呵地一笑,说:」我们军长要我这样叫,我就这样叫了。既然就是您,请您随我来。」
宣怀风约的是宣怀抿,听他口口声声称军长,也感到诧异,寻思道,难道三弟的上司也过来了?
一边跟着那带路的士官往里面走,几个护兵就在后面跟着。
经过馆子一楼,居然是空荡荡的,宣怀风大为奇怪,说:」这家江南馆子看起来挺不错的,怎么连一个客人都没有?」
士官转头看了看他,回答说:」我们军长今天把这里全包下来了。」
宣怀风问:」这是为什么?」
士官只说了一句:」我们军长讨厌吵嚷。」便不再说了,做着手势请宣怀风上楼。
宣怀风上了楼,跟那士官去到一个包厢门口。
士官帮他开了门,朝里面立正,大声说:」报告!军长,宣怀风公子来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里面一个男人沉声呵斥:」吵嚷什么?叫你说话斯文点,没长耳朵吗?」
宣怀风好奇地往门里把脸一探,宣怀抿已经走到门前了,嘻嘻笑道:」总算来了,正怕二哥失约呢。」把宣怀风手腕一握,拉着往里走。
到了里面,原本坐在饭桌旁的展露昭已经站起来等着,见到宣怀风,微笑颌首。
宣怀抿见宣怀风打量了展露昭几眼,便轻推了宣怀风一下,说:」这位展军长是我现在的上司,前阵子二哥不是见过吗?说起来,他还是爸爸的老部下。这次小飞燕的事,都亏军长帮忙。」
宣怀风也认出了展露昭。
不过上次在京华楼,展露昭一身戎装,今天换了一件蓝色长衫,脸上带着微笑。这样一来,连气质似乎也有了微妙的不同。
不由让宣怀风多瞧了两眼。
展露昭一早起床找合适衣服,又特意把脸干干净净刮了一遍,还理了个发,正为了这个良好的第一印象。见宣怀风多瞧了他两眼,心里已是非常自傲,含着笑,把手一挥:」坐下说话,宣公子,请坐。」
宣怀风坐下了,宣怀抿就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
他们一个军长一个副官,刚好把宣怀风一左一右给夹了。
宣怀风便对展露昭说:」展军长,公子这个称呼,很叫人不好意思的,你叫我宣副官,或者宣先生,宣怀风,都无妨。」
展露昭斟酌着笑道:」你不是我的副官,我叫你宣副官,很容易引人误会,而且也不知道是叫你,还是叫宣怀抿。我要是叫你宣先生呢,恐怕别人又以为你是教书先生了。连名带字的叫,更不礼貌,我虽然是个粗人,但也不高兴这样做的。既然这样,不如我叫你怀风,你看怎么样?」
他平素说话,当然并不这样斯文。
唯独宣怀风一露面,好像能洗涤万物似的,甚至连筷子碗碟都高雅清丽了几倍,自然而然就拼出吃奶的劲,温文尔雅起来。
对于他的提议,宣怀风倒是微微一愕。
他这个人,并不容易和人熟悉的,尤其展露昭这种,算是刚认识的陌生人,竟然这样自来熟,一见面就要指着字来称呼,觉得有几分突兀。
不过想起宣怀抿刚刚说小飞燕的事,他是出过力气的,又不好意思让对方难堪。
宣怀风淡淡一笑,说:」那好,就请你叫我怀风吧。」
展露昭立即就叫了一声:」怀风。」
宣怀风问:」不知道小飞燕的那位团长,找着了吗?」
宣怀抿本想答话,猛地一想,要是这时候坏了展露昭搭讪的机会,回去岂不又挨一顿狠揍?自己索性什么也别说,乐得清闲,回去还让展露昭欠自己一个人情。
当即就把要说的话都吞回去了肚子里。
展露昭果然就主动和宣怀风搭起话来,说:」不但找到了,而且事情我也已经解决了。」
宣怀风就上了当,真的顺着他的话问:」哦?怎么解决了的?」
展露昭说:」说来惭愧,那位团长,正是鄙人的下属,叫张雄。昨天听了令弟回来说的事,我立即叫人去查了出来。他家里确实有一位厉害的原配太太,最近收了人家送的一个女孩子,从前的艺名就叫小飞燕。我一查清楚,就叫人把张雄带了来,痛骂一顿,赏了他一顿马鞭,革了他的团长职位。」
宣怀风没料到事情闹成这样,吃了一惊,皱眉道:」这样不好吧。本来是别人的家事,我们插手已经很说不过去了,只是出于同情,硬着头皮为之。怎么对人家动起马鞭来?又革了他的职位?这不是公私不分了吗?」
展露昭大刺刺一笑:」我还算惩治得轻的,要在别处,枪毙他也没话说。他这样的人,因为一时好色,收了人家女孩子在家里,等满足淫欲了,却不好好爱护,任由太太糟蹋。身为男子而不保护女子,身为强者又欺凌弱者。既不知廉耻,也不知责任,连当个男人的资格都没有,还配当团长?再说,自己家里的私事都管不好,又怎么管得住一个团?白浪费了我的兵。」
这几句话说得果断,倒显出一个军长的彪悍烈性来。
宣怀风听了,默默地想想,果然也有几分道理,对他印象便加了一分。
点点头,又问:」那现在小飞燕怎么办呢?」
展露昭说:」这个不用你担心,人今天早上我已经叫人接过来了,现在就住在我的宅子里。医生来帮她把过脉,说是受了惊吓气恼,休养一阵子就好。要什么补身子的东西,尽管给她吃就是了。」
宣怀风不由扫了展露昭两眼。
这位军长出手相助,做事雷厉风行,固然很不错。
但他无缘无故这样热心,宣怀风总觉得有些疑惑,沉思了一会,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展露昭年轻气盛,小飞燕又是年轻美貌的女孩子,这里面除了同情,说不定又另有一种感觉在里面,才让这位展军长更为热情。
只是不知道小飞燕是否愿意?
如果她愿意,可以呆在这位展军长身边,倒也不错。
宣怀风说:」展军长,你这样热心地帮助一个苦命的女孩子,我非常钦佩。不过,等她好了之后,你打算如何安置她呢?」
展露昭忙纠正道:」我都已经叫你怀风了,你还叫我展军长吗?这可是不平等条约。」
宣怀风脸微微一笑:」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展露昭说:」本来叫露昭也无妨,只是有些拗口。我读书时,私塾先生帮我起过一个别字,叫文龙。你叫我文龙好了。」
宣怀抿一听,忍不住沉了脸。
怕被人看出来,别过脸,假装喝水,拿起茶杯抵在嘴唇边。
牙齿默默咬着杯缘。
宣怀风也被展露昭这一手弄得很不好意思,他又岂是随便和陌生人亲亲密密叫起别字的个性?掩饰地笑了一笑,仍是问:」等小飞燕好了之后,究竟打算如何安置呢?」
展露昭对他仰慕已久,只想借着机会和他亲密起来,此刻当然不会强迫他什么,摆出一副民主的温和模样问:」怀风,依你看,该怎么处置才好呢?」
宣怀风对此是曾经认真考虑过的,便说:」我原本打算,要是能把她从那个团长处赎回来,先让她养好身子。等养好了,不然就给她一些钱,让她回家乡去和亲人团聚。只是,现在全国都兵荒马乱的,离散人多。不知道她还有没有亲人,就算有,又不知道她找不找得到。又或者,我代她求个情,央我的上司把她留在公馆里,给她一份帮佣的闲差。好歹让她有个吃住的地方,不至于流离失所,受人欺负。」
他提起上司,展露昭就知道是海关总长了。
上次宣怀抿和他吵嘴,言语中提及宣怀风或许已经和别的男人不干不净,此事要是真的,对象八成就是那个混账上司。
展露昭一想到宣怀风被别的男人碰过了,就算是假设吧,也恨得心里火直冒。
奶奶的!
要在前线,老子二话不说就带着精锐兵直捣黄龙,把那混球抓出来点天灯!
心里狠狠骂着脏话,嘴上却不得不收敛着点,使劲让自己说话声音更平和点,问:」你的上司,就是海关那位姓白的?」
宣怀风说:」是的。我们总长姓白。」
展露昭说:」对这位白总长,我也听过一些新闻。似乎是个厉害得过头的洋学份子,对商人们不太友善,就算是对属下,大概也不如何体贴。」
宣怀风在白雪岚面前,虽然常和白雪岚吵吵嘴,指出白雪岚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在如展露昭这样的外人面前,是绝对维护白雪岚的,当即正色道:」实情绝非如此。所谓对商人不友善,是因为他正努力改革一些海关里的弊病,损害了一些不老实的商人的利益,故此有人造谣中伤他。但正是这样,才显得他是真心为国效力的。至于对下属,他也一向体谅照顾。」
展露昭问:」这么说,他对你也非常体谅照顾了?」
宣怀风说:」那是当然。」
说完,忽然想起那人的体谅照顾,居然到了跑去枫山上为自己摘回甜甜的桑葚的地步,若是说出来,恐怕展露昭这位当军长的也会目瞪口呆。
当然,这种两人之间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对外人说的。
仅限两人彼此记忆而已。
宣怀风一边想,一边在唇角不经意地逸出一丝微笑。
这下意识的笑容,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看在展露昭这个有心人眼里,却如坐实了他和白雪岚的奸情一般,心肝仿佛被人猛地一拽给摘了,连坐在椅子上的身子都忍不住往上一挣。
宣怀风见他面色有异,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展露昭说:」没什么。」声音也有些粗了。
宣怀抿猜到是怎么回事,一半儿心里凉快,你总算知道心目中的圣人也不过如此了吧?他还不是和男人乱搞到一块去?
一半儿又觉得展露昭可怜,痴痴一份心肠,都被人踩泥地里了。
何况,这时候不出面帮忙,回头事情全砸了,展露昭一发火,自己也是要跟着受罪的。
「二哥,」宣怀抿开口叫了一声,等宣怀风把头转过来看着自己,慢条斯理地问:」你刚才说的两个打算,都还很实际。不过,为什么要说是原本的打算呢?难道现在,你又有了新的打算?」
宣怀风说:」不能说是新的打算,只能说,有一个新的想法。」
宣怀抿问:」什么新的想法?」
宣怀风说:」那女孩子已经遇过很多惨事,我所能给予的,也只能是一个朋友道义上的帮助,或帮她找一份事做,或给她找一个地方住。可是,心上的伤害又怎么安抚呢?说到底,她找到一个对她好,有担当,又有能力照顾她的男子,那才是最好的。」
宣怀抿问:」你说的有理。可是这样的男子,到哪里去找呢?」
宣怀风便微笑,说:」我怎么知道呢?不过她既然有逃出魔掌的幸运,那么,或许老天爷保佑她,也给她找到另一半的幸运。在中国的戏曲中,就有不少受了人恩惠的女子,以身相许的故事。何况,她确实是个不错的美貌女子,脾气也温顺,是不是?」
问的时候,转过头来,看展露昭有何表示。
展露昭完全地一愣。
他从没想过宣怀风会忽然转到这样的话题上来,好像被人在头顶狠狠敲了一棒子,一脑袋的疼肿气恼,只是不好朝宣怀风发作,苦苦忍得嘴角一阵抽搐。
宣怀抿的反应也是一愣,不等展露昭开口,首先就噗地一下笑出来,打趣地问:」原来还有这么一说。那么二哥,我们军长这次帮了你的忙,你是不是就该以身相许呢?」
这话转得颇有急才,恰好挠到展露昭痒处,说了展露昭最想说又碍于形象不能说的话,顿时把展露昭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展露昭满意得几乎想拍着宣怀抿的脑袋叫一个好!
这就轮到宣怀风自己一愣了。
不过这话是自己三弟嘴里说出来,兄弟之间,万万想不到轻薄的地方去,充其量只是不怎么正经的调侃,宣怀风一愣之后,也不怎么恼火,只是尴尬地看了展露昭一眼,对宣怀抿说:」自己的上司在,还这么口不择言。」
又对展露昭说:」我这弟弟在家就常爱乱开玩笑,你不要当真。」
展露昭恨不得对他低吼一声,老子就要当真!
可是知道这句话如果说出来,今天辛辛苦苦在宣怀风心里总算建立起来的一点形象算是全毁了,只能憋着。
展露昭苦笑:」我自己的副官,我还不清楚他吗?」
他这耐着心,憋着气,装和顺温柔的模样,比刀子还剐宣怀抿的心。
宣怀抿看得心里冒黑烟,猛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嚷道:」二哥,我饿了。」
宣怀风说:」是了,一来就忙着聊正事,这一顿应该我请。」
便扬声叫伙计送菜牌子过来。
展露昭忙止道:」不必要菜牌子。怀风,忘了和你说,我刚到的时候,仗着熟这家馆子的菜色,已经自作主张点过几道菜了。因为怕做好放着冷掉,先让厨房里备好了料,等你来了才上。既然你饿了,现在叫厨子即刻做了送上来。菜是我点的,这一顿你可千万不许会账。」
宣怀风不肯,说:」这怎么行?哪有请人帮忙,还叫帮忙的人请客的道理?」
展露昭不容置疑道:」既不是你请客,也不是我请客。这馆子是我朋友开的,我在这里吃饭,他绝不会收钱,我们要是给钱,他就要生气了。」
宣怀风还要说,宣怀抿拿筷子在瓷碟边上乒乒乓乓敲了几声,不耐烦道:」二哥,你也太�嗦了。要是心里过意不去,以后再请我们一顿就是了。何必纠结这种吃饭的小事?」
宣怀风一想也是,点头说:」那下一顿,必定要让我做东了。」
展露昭平白又和宣怀风约了下一顿,就如叫花子走路踢到了金元宝,兴奋得满脸放光,眼睛点了灯似的发亮。
不一会,菜已经做好了。
这江南馆子很不同一般,请的不是普通伙计,找了一班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端菜。厢房门一开,就看见她们端着大盘子窈窈窕窕地进来。
客人只有三个,菜却极多,八盘热菜,四盘凉菜,凑成十二的数,还要外加一坛子熬得浓浓的乌鸡汤,满满占了整个大圆饭桌。
展露昭跟着叔叔展司令混了这阵子,有权有势,早习惯了这样阔气,自以为很显出一番情意,殷勤地劝宣怀风动筷:」怀风,别客气,请,请。」f ei f an
宣怀风也不是没见过场面的,往桌上一扫,已知道都是现时能找出来的最名贵的材料,鲍参翅肚尽有,还有一味熊掌,估算下来,这顿饭可要花掉不少钱。
他既吃惊,又疑惑。
自己和这位展军长并不相熟,却平白无故受他偌大一份人情,算怎么回事?
展露昭见他还不动,又劝:」怎么?菜不合适?要是不喜欢,我叫他们照着你爱吃的口味重做。」
宣怀风还没说话,宣怀抿就在他隔壁笑了,和展露昭说:」军长,你忘了,我二哥留过洋的,洋人最怕细菌的,对馆子里面的碗筷信不过。你看,要这样先涮涮才能动筷。」
一边说,一边示范,拿茶水把自己面前的杯碗筷子热热地烫了一遍。
展露昭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帮你。」就伸手过来。
宣怀风忙拦着,说:」别听怀抿胡说,没有这样的事。我只是觉得菜太丰盛了。」
展露昭却代宣怀抿说话:」他说得也对,也不知道馆子里面洗碗的人经不经心,烫了总比不烫好。是我想得不周到。」
提起热茶,亲自帮宣怀风烫碗杯。
他如此殷勤细致,倒让宣怀风更为尴尬,连连说:」不客气,我自己来就好,我自己来。」手忙脚乱地去拦。
展露昭正提着热茶壶倾水,被他一碰,手禁不住微微一斜。
宣怀风忽然「呀」了一声,身子往椅背猛地一缩。
展露昭大吃一惊,赶紧把茶壶给放一边了,迭声问:」烫了?烫哪里了?快给我看看。」
宣怀风说:」没事。」
展露昭见他右手按在左小臂上直蹙眉,当然不信,硬扯着他的手过来,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二话不说解了袖扣,撩起袖子一看,手臂上红了一片。
宣怀风还想说没事,还没开口,展露昭已经转头叫外头的勤务兵,狮子般的嗓门震得宣怀风耳里一阵嗡嗡响:」快去车上拿药!要烫伤的药!」
他的勤务兵无头无脑地跑进来,愣着说:」军长,我们车上哪有烫伤的药?药箱里面金疮药倒是有的。」
展露昭气道:」王八蛋,你脖子上顶着的是脑袋还是尿壶?!没有不会去买吗?给老子跑着去!」
勤务兵被他这么一吼,拔腿就去买药。
人刚出去,门外立即又进来了几个穿军装的,原来却是海关总署的护兵,今天跟着宣怀风过来的。
这群护兵最近被白雪岚训诫得多了,都出奇地伶俐,守在门外听说宣怀风烫到了,立即有两三个冲下楼,把汽车上的备用药箱整个抱了上来,大声说:」这里有药,什么药都有!」
他倒没有夸大。
药箱一打开,里面完全是满的,瓶瓶罐罐排得整整齐齐,上面都贴着小纸条,用钢笔写着用处。
里头有一个扁平盒子,上面写着「烫伤」的,展露昭看着护兵取出来,一把就抢了过去,拔开瓶塞。
宣怀风说:」我自己来。」
展露昭充耳不闻,完全地自作主张,把药膏涂到他手臂上那红红的一块上。
宣怀风不好拒绝人家的好意,只好不说话。
展露昭刚开始是正儿八经地涂药,慢慢地揉着药膏化开,指尖触到那肌肤,晶莹而柔软,比婴孩的皮肤还好摸。
被烫到的地方,淡红的诱人,再看没被烫到的地方,又透白如雪。
骤然心儿一跳。
原本是一个指头在揉的,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三个指头并拢着揉了,视线扫着宣怀风的俊脸,低声问:」好点了吗?」
宣怀风说:」好多了。多谢。」
不言声地把手臂抽了回来,转头看自己带过来的护兵,问:」你们怎么知道今天会出这档子事,在车上放了这么多的药?」
护兵很担心他烫得厉害,回去被总长知道了要挨打的,看见情况很轻,悬起的心才放了下来,笑着答他:」这些药是总长叫放车上的。每天都预备着呢,说是万一出个状况,至少可以应急。您看,这不就被总长说中了吗?果然出了状况。」
宣怀风多少也猜到是白雪岚的吩咐,不禁有些感动。
这个人虽然很霸道,但心也是很细的。fei fan
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表露什么,只是看着那满满的药箱子,默默点了点头,并没有瞧见展露昭脸色已经沉下去了。
宣怀抿从他二哥烫到起,一直都没什么表示,此时才打了个哈欠,强笑着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吃饭了?」
展露昭忽然朝他冷冷一瞥:」你除了吃,还知道什么?」
「宣副官,」宋壬没来,这个送药箱上来的护兵就成了一个临时的护兵领头,他看看厢房里的几个人,走近了宣怀风一步,低声和宣怀风商量:」您别笑话我没见识,今天我看过黄历的,上面写着不宜出行。果然,一出来您就出了状况。这饭……能不能别吃了?您瞧,您的手烫着了,吃东西也不痛快。不如让我们先送您回去,想必您的朋友也是可以体谅的。要吃饭,选个好日子再和他们另约。您看成吗?」
展露昭在旁边竖着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这是他的兵,早被他拔手枪毙了。可恨却是宣怀风带来的人,总不能不给面子,只能黑着脸,铁铸的雕像似的坐一边。
宣怀风也早觉得这顿饭吃得够难受的,点头说:」好,就照你说的办。」
把袖子放下来,扣好了袖扣。
站起来,向展露昭道歉,说:」今天这一顿,不如还是我会账……」
展露昭把手一挥:」别说这种没意思的话。是我做事出了差错,害你烫着了。不过,过几天我还要弄一桌好席面请你,补今天这一顿,你赏不赏脸?」
宣怀风想着为了小飞燕的事,终是要再见一次的,说:」我们过几天再约一顿,当然没问题,但不能你请。我该请你一桌的。」
展露昭说:」也行,反正我们约好了。」
亲自把宣怀风送到楼下,直看着他在护兵簇拥下上了小轿车,扬起尘烟,开得远远。
展露昭这才上楼,到了厢房,扫一眼满桌原封未动的菜肴,脸色阴沉。
宣怀抿见了,便不敢显得太高兴,也把唇抿起来,叹了一口气,摊开手说:」唉,辛辛苦苦布置的一桌好菜,可惜。军长,你坐下吃一点吧。」
把椅子搬过来,请展露昭坐下。feifan
又斟了一杯,送到展露昭手里,说:」喝点酒,消消气。」
展露昭抬起眼,冷冷瞅他一下,一仰头,喝到酒杯见底。
放了杯子,说:」你坐下。」
宣怀抿干干脆脆地在他身边坐下了,拿起筷子问:」想吃什么?我夹给你。」
展露昭没答,忽然握着他的左手腕拉到自己眼前,把袖子掠上去,盯着他露出来的手臂看。
闷闷地不做声。
宣怀抿低声说:」急什么?等吃饱了,什么时候不由得你?」
展露昭默默地看着他白皙的手臂,半晌,把掌心贴在肌肤上面,慢慢摩挲。
宣怀抿被他摸得痒痒,忍不住嘻地一笑,抬眼看着展露昭那心醉沉迷的表情,霎时明白过来了,顿时把笑容僵在脸上,瞪了展露昭好一会,才展着难看到极点的笑容,悻悻地说:」得了,摸上一万遍,这胳膊也长不到他身上去。」
说是这么说,却没有把左手抽回来,仍由着展露昭把玩摩挲,右手拿起筷子,板着脸夹了一块冷掉的熊掌塞进嘴里,恨恨地嚼起来。
第十八章
宣怀风坐上汽车,远离了江南馆子,才算松了一口气。
刚才在厢房的一阵子,怎么想怎么别扭。
他倒有些高兴被烫到了,可以托辞先走。
司机在前面摆着方向盘,一边问:」宣副官,我们是回公馆吗?」
宣怀风看看天色,现在只是午饭光景,不知道白雪岚吃了没有,说:」到海关总署去吧,我还有些公务要办。」
司机便往海关总署的路上开。
到了海关总署门口,宣怀风从车上下来,直接往楼上的总长办公室去,到了门口敲了敲门,里面半日都没有声音。
一个部员刚好经过看见了,说:」宣副官,你找总长?」
宣怀风说:」是的。」
部员说:」总长出去了,你不知道?」
宣怀风问:」他是吃饭去了?」
部员说:」大概是的。好像是警察厅一个什么人过来请的,总长就带着几个护兵走了,他们下楼的时候,我还听见依稀说了一句什么京华楼的菜色不错。恐怕是去京华楼吃饭吧。」
宣怀风听了,不由注意起来。
白雪岚上次被埋伏挨了一枪,警察厅处理得不明不白,又有传闻说警察厅长就和那个火焰帮的当家有勾结,怎么今天警察厅的忽然和白雪岚约了一道吃饭?
必有蹊跷。
他心里默默地就有些急了。
这人也太不在意了,自己好歹是他的副官,这样的事也不吭一声。
要是自己知道有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把和三弟的约往后推一天的。
宣怀风转身下楼,快步出了大门,一猫腰钻进车厢里,对司机说:」开车,去京华楼,快点。」
白雪岚带着两个护兵上了京华楼的包厢,警察厅长已经先摆了一桌酒菜,见他进来,站起来笑面相迎,拱着手说:」白老弟,你来得好快。来来,先请坐。」
白雪岚朝他一笑,在桌旁坐下。
宋壬和另一个护兵走过去,目不斜视地站在他身后,仿佛两尊门神似的。
白雪岚问:」周老哥,不是还有别人吗?」
周厅长笑道:」不急。人已经约好了,只是还没到,这里凉快,我们一边吃着一边等。」
他自己便也坐了,夹了一颗花生米丢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一边说:」哎呀,白老弟,说句实在话,上次的事,我真是顶佩服你的。」
白雪岚笑道:」佩服我挨枪子吗?」
周厅长说:」不不,我是说,为国家挨枪子,那才是为国为民的榜样,你这种人,我佩服。」
朝着白雪岚,把大拇指竖了竖。
放下手,他又叹了一口气:」但是呢,这如今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难啊。」说着,摇了摇头。
白雪岚想了想,也叹了一口气,说:」老哥,你的意思,我有什么不懂的?我年轻气盛,当初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现在回想一下,何必呢?白白把命丢了,也不得一声好。在外头,我的名声是怎么一个样,你多半也是听闻过的,为了一点税金,商人们把我恨得半死。禁烟,我本来是为了他们好,但是那些抽大烟的更恨我入骨。说是因为我一禁烟,烟土的价格涨了几倍,他们原本能抽五天的,现在只能抽一天。倒像是我逼得他们倾家荡产似的。」
周厅长附和道:」所以说刁民难缠,他们哪知道你的苦心。」
白雪岚冷笑着说:」我现在也没这么蠢了,有苦心我也不花在这些废物身上。要抽大烟,随他们去吧,抽死了活该!本总长犯不着为这些窝囊废伤神。」
周厅长把手掌在桌上啪地一拍,慨然道:」正是这话!他们自甘堕落,我们管他们死活?那白老弟,你如今又打算怎么处置眼下的事呢?」
白雪岚微微一停,思忖着问:」老哥有什么建议?」
周厅长小心地打量了他两眼,看他一脸淡然,很好商量的样子,试探着说:」本来你们海关的事,我是绝不该多嘴的。不过有一件,和我警察厅的责任范围有些牵涉……」
白雪岚问:」怎么?」
周厅长笑道:」老弟啊,你那头海关的下属,似乎有几个做事太急躁了。前阵子,是不是无缘无故封了人家的大烟馆?这会惹起治安纠纷的,让我们警察厅也卷进去,我看是你那头的人,想着别把事情闹大了,特意叫人去调停,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只是,长此以往,总会出岔子的。」
白雪岚蹙眉道:」有这种事?」
周厅长说:」我看你的为人,不像纵容这种事的。」
白雪岚说:」这事等我回去,好好的问一问,看是谁这么不规矩。」
周厅长说:」你肯过问,那最好不过。其实烟土,就算在首都,现在都是半禁半不禁的,真的要禁,哪里禁得住?难道那些抽上瘾的人,说一声禁,就不抽了?有几家大烟馆在,也算是开门做正当生意,他们也没有硬是拉人去抽大烟吧?总比暗巷子里的黑窝好,那些黑窝常常以次充好,吃死不少人。大烟馆,一来好管制,二来,不管怎么说,人家也给你交不少税金,是不是?对国家还是有功劳的。」
白雪岚点点头:」这话很有道理。」
周厅长很满意,说:」这些话你可以听得入耳,我也就算没白说。来,吃菜。」
两人吃了几筷子菜,周厅长又问:」那你现在,想好怎么处置没有?」
白雪岚慢条斯理把一块鹿肉嚼碎吞了,微微一笑:」有老哥开导,我还能不开窍?容易。大烟馆,我以后不封了,就算真的要封,也先和老哥你打个招呼,免得海关反而和警察厅打起架来,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吗?」
周厅长说:」极是,极是。」
白雪岚又道:」不过呢,烟土是赚厚利的事,这方面我可不敷衍,该交的税,还是要交。至于那些人爱抽不抽,我也懒得管了。」
周厅长说:」那当然,税金一分也不少你的。如果他们敢拖欠,不用你开口,我警察厅就先砸了他们的场子。」
白雪岚笑道:」以后就依仗老哥了。」
周厅长油光滑亮的脸也绽出笑来,高声咳了两下。
包厢的门立即打开了。
周火其实老早就待在隔壁包厢,早贴着木隔墙听了他们两人的话,发现周厅长打暗号,带着两个跟班的彪形大汉过来这边包厢,见到白雪岚,显得非常镇定,笑着把手一拱:」白总长,咱们总算见面了。」
昂着头,把下巴一扬。
后面一个大汉就捧了一个檀木盒子上前,放在白雪岚面前的桌上,把盒盖子一掀,默默地走回到周火身后。
白雪岚看着那檀木盒子,伸手进去翻翻。
最上面一张薄薄的支票,金额上写着五十万,掀开支票,下面便是半盒子的珍珠,每一颗都有小拇指大小,颗颗雪白莹润。
一汪翠绿大半埋于珍珠中,只露出一个雕得神骏精神的马头,正是上次白雪岚不肯收下的翡翠骏马。
白雪岚若有所思地拨着珍珠,抬了抬眼睑,问:」周当家的,你送这么一份大礼,我不太懂啊。」
周火嘿地一笑:」白总长,前阵子咱们俩不认识,彼此间颇有些误会。这些见面礼,给白总长消消火气。以后做了朋友,自然还有长期的往来。」
周厅长在一旁拍拍白雪岚的肩膀,笑道:」白老弟,老周这个人,性子豪爽,出手大方。你慢慢交往,自然就知道了。」
白雪岚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要是收了,不知道要还什么样的人情?」
周厅长好笑地说:」做朋友的事,要还什么人情?只要你们冰释前嫌,彼此不要再闹误会,那就是天大的好事。」
周火说:」就是。」
周厅长又对白雪岚说:」你是海关总长,老周是正经商人,虽然他开的是大烟馆,但也是良民啊。二者正应该官商合作,为国贡献。你说是不是?」
说完,就等着白雪岚表态。
周火背对着门站着,连着身后两个大汉,三双眼睛都盯在白雪岚脸上。
白雪岚却很有闲情地拨弄着盒子里面的珍珠,似乎在斟酌什么,隔了一会,才抬起头,打量了周火两眼,淡淡道:」既然是要冰释前嫌,就不得不先说说那些前嫌了。周当家的,你我之间的嫌隙,似乎不止是封了你几家大烟馆吧?你大概也对我做了不少好事。」
周火不慌不忙说:」白总长,你要说哪一件事,我知道。那三个被抓到的混蛋,说是我指使的,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我操他祖宗!不过,说句实话,要是咱们早点交个朋友,你也不至于出这么一档子糟事。」
周厅长忙道:」哎哎,周老弟,说话留神点,白总长可是斯文人。」
周火从鼻子里哼一声,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胸口,大刺刺地说:」这城里少说几百号兄弟跟着我吃饭,都是刀刃上讨生活的热血汉子。谁敢动我朋友,哼,先摸摸他自己的脖子够不够刀硬。白总长,只要咱们当了朋友,以后别说你的安全,就是你们海关部员的安全,你也放心吧。」
白雪岚不咸不淡道:」哦?这么说,如果我不交你这个朋友,以后我和部员们的安全,就不可以放心了?」
周火枭笑道:」这个,可就不好说了。」
周厅长故意正色道:」老周,你可别拿这种事开玩笑,白老弟刚被人打过埋伏,开不起玩笑的。你这个人啊,交朋友就交朋友嘛,提什么安不安全的事?」
白雪岚对周厅长说:」老哥,这不妨事,我也不是这么胆小的人。」
转过头来,又看着周火,缓缓道:」周当家的,说起来,我也顶佩服你的。」
周火问:」你佩服我什么?」
白雪岚说:」你既然知道那三个犯人指认你是唆使者,怎么还敢到这里来和我见面呢?」
周火哂道:」那三个犯人是诬告,警察厅查的清清楚楚,不是早就杀了吗?我还犯不着为了几个兔崽子胡说八道,就趴在窝里不敢出来。」
白雪岚声音不高不低地吐了两个字:」是吗?」
他本来在隔壁听了白雪岚的话,里面很有懊悔的意思,想着只要一过来,送上礼物,说上几句场面话,这留洋的软蛋自然就顺水推舟了。
敲一棒子,再给一颗糖,这策略虽然粗了点,对当官的却十分管用。
没想到五十万支票连着一盒子翡翠珍珠送过去,白雪岚却不哼不哈,别说表态了,连一句实在话也不说,如同一块老橡胶,嚼不动吞不下,让人心里憋屈。
周火暗暗发恼,想着不能不说点狠话,镇着这个姓白的,竖起浓眉,嘿嘿笑起来:」白总长,姓周的今天是诚心诚意来交朋友的,你要是嫌弃,不想交姓周的这个朋友,没关系,你给句话,我立马就走。」
白雪岚说:」你涉嫌唆使匪徒谋杀海关总长,以为可以轻易走吗?」
周火脸色猛地一沉:」怎么,你还想抓我?」
白雪岚微笑道:」这个,可就不好说了。」
周火哼了一声,身后两个大汉不动声色把手探进外衣里。外褂腰间微微往外鼓起,看那形状,不用问,就知道是枪了。
周厅长脸色微变,皱眉道:」白老弟,这个案子,警察厅可是已经结了案的。无凭无据,不能随便抓人。」
白雪岚脸露微笑,一言不发,把目光盯在周火身上。
周火扫白雪岚和他身后两个护兵一眼,哈哈大笑:」好!有点胆量!」
猛地脸一沉,掏出身上的手枪,啪地往桌面上一摆,瞪着白雪岚说:」白总长,姓周的在道上混了几十年,不是好唬的。今天这京华楼,几个包厢连着下面大厅,坐着我上百号兄弟,人人身上都带着防身的家伙。你现在凭着三个死人的诬告,想把我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带走,先问问我的兄弟答不答应!」
周厅长站起来,低吼道:」老周!你别胡闹了!好好的拔枪干什么?你这是交朋友还是砸场子?粗人!」
又转过来劝白雪岚:」白老弟,你也太气盛了些,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聊到痛快了就好,何况我已经作保,你被埋伏的事,老周绝无参与,他是诚心来交你这个朋友的。你这样,难不成是连我们警察厅也不信任吧?」
周火冷冷说:」既然白总长瞧不起我们,我们也不勉强做这个朋友。兄弟们,我们走。」
摆出一副掉头就要出门的阵势。
白雪岚瞧着他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一个送礼物,一个谈交情,配合得天衣无缝,心里也觉得好笑,唇角往上一掀,笑了笑,轻松地看看左右,说:」周当家,你是一条汉子,不过呢,就是缺了一点耐性。既然礼物都送过来了,何必急着走?我们总该喝上一杯,是不是?」
周厅长见他回心转意,大为欣慰,笑道:」正是,正是,总要喝一杯。不,化干戈为玉帛,要连喝三杯才痛快。」
亲自持壶,倒了三杯酒。
周火这次过来,就是为了把白雪岚笼络到自己这边来,看见白雪岚有几分被镇住了,当然顺着下台阶,首先走过来端了一杯起来,隔着桌子对白雪岚敬了一敬,说:」白总长,我没读过什么书,说话冲撞了你,别放在心上。但我这人对朋友,向来两肋插刀,喝了这一杯,咱们就是自己人了,以后但凡要钱要人,和兄弟我透个声,没有做不到的。」
一仰头,干了。
这一手豪气干云,周厅长也不禁喝了一句彩:」好!有气魄!」
啧啧两声,转头对白雪岚说:」老弟,新仇旧恨一笑泯,这样的汉子,值得一交吧?」
白雪岚点头:」确实,值得一交。」
含着笑,把满斟的酒杯往桌上轻轻一放,手往身上一掏,闪电般掏出一把手枪来,扣了扳机。
包厢里砰地一声巨响,周火眉心中间冒出一个血洞,带着一脸不敢置信往后直直便倒。
他身后两个大汉被枪声震得一恍神,刚要掏枪,白雪岚身后的两个早有准备,一人一枪,砰!砰!两下,把他们也打发去见周火了。
枪声一响,四周厢房和下面就响起动静。
宋壬满脸杀气,低声说一句:」总长,我出去料理一下。」
握着枪就出了厢房。
外头顿时响起乒乒乓乓的枪声,不绝于耳。原来白雪岚早就暗中派人把京华楼包围了,存心要打周火的埋伏。
这一手行云流水,不过几秒间的事,周火就血溅包厢成了一具尸体,周厅长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色煞白,等宋壬出去了,才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白雪岚:」白老弟……」
白雪岚闲坐着,又去把檀木盒子里的珍珠当玻璃球似的拨弄着玩,不在乎地笑笑:」老哥,我们海关和警察厅通力合作,把这罪大恶极的匪徒诱出洞穴,为民除害,这是一件大功啊。」
周厅长此刻看了他的笑容,如见了阎王的阴笑一般,脊背直发毛,看看地上三具尸体,颤着唇说:」可是,他们的罪名……」
白雪岚轻松笑道:」罪名多的是,贩卖烟土,诱人吸食,走私牟取暴利。嗯,还有,企图谋杀海关总长,我说的不是上一次,是今天,在我面前,连枪都拔出来了,还不是罪证。老哥你亲眼看见的,可要给我作证哦。」
周厅长经过今天,才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无法无天,胆大心狠,白雪岚那扳机是说扣就扣的,万一不顺着他的意,说不定就在这里被他宰了,到时候还能把谋杀警察厅长的罪名栽到周火身上去。
此情此景,怎敢逆着白雪岚的话,一边掏出手绢抹汗,一边唯唯诺诺道:」是的,是的……我亲眼看见他拔了枪……」
白雪岚笑道:」我就知道老哥是秉公执法的。」
对身后那护兵使个眼色。
护兵立即掏了一份文件出来,摆在桌上,还在旁边放了一支钢笔。
白雪岚和善地说:」这是证词,请老哥签个名吧。」
周厅长一看,上面用的竟然是正规的警察厅作证人的文字格式,白纸黑字,写着周火在京华楼企图谋杀海关总长,穷凶恶及,海关总长为求自保,当场击毙匪徒云云。
明明白白,一切都是白雪岚早就筹划好的。
至少白雪岚从海关总署出来吃饭前,就已经打定主意了。
只好自叹倒霉,草草签了个名。
白雪岚把文件收起来,安抚他道:」老哥也不必不痛快,为国做事,哪能计较小节?再说,周火这些年,也给警察厅惹了不少麻烦,他这样一死,老哥就不用总帮他擦屁股了。这家伙,贩烟土赚的一定不少,到时候再查查他的家底,警察厅不是就多了一笔收入?就算查不到贼赃,就是那些大烟馆,宅子也可以换钱,是不是?我白雪岚,其实是帮了老哥一个大忙呀。」
周厅长说:」是,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叹了一口气。
厢房外,京华楼整个就像过年似的,枪声放炮仗一样的连续不断,人临死前的惨叫不断响起,听得人胆战心惊。
白雪岚却比听戏还畅快,笑道:」斩草除根,大快人心。可惜,周火只带了一百多个人来,要是他把几百号人都带来了,一锅烩了这群硕鼠,更痛快。来,周老哥,我们吃菜。」
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鹿肉,正要放进嘴里。
忽然外头传来一声宋壬的惊吼:「宣副官受伤了!」
第十九章
白雪岚一愣,筷子连着鹿肉啪一下掉到地上。
他飞扑出厢房,也不管歹徒清剿完没有,疯了似的往楼下冲,大声问:」宋壬!出了什么事?」
宋壬的声音从另一边传过来:」总长!在这!」
几个顽抗的周火手下还缩在大厅的死角还火,几颗子弹簌簌地从白雪岚身边掠过。
白雪岚冲到京华楼大门,令他眼眶欲裂的一幕顿时跳入视野。
门前停了一部小汽车,车门还打开,宣怀风就倒在离门不远处,手上握着那把勃朗甯,军装上染了不少血迹。
白雪岚嘶吼起来:」怀风!」
扑过去把宣怀风抱在怀里,拼命摇晃:」怀风!怀风!」
宋壬在旁边着急地说:」总长,不能这样,宣副官中枪了,快送医院。」
白雪岚这才醒过神来,把宣怀风抱上车,把拳头往车门上一砸,命令:」开车!快开车!迟了一点,我剥了你的皮!」
宋壬担心有人趁乱害了白雪岚,赶紧也带着枪跟在车上。
司机载着宣怀风到京华楼一趟,就遇到了枪战,犹自吓得魂不守舍,被白雪岚一骂,手忙脚乱地发动引擎,哆哆嗦嗦地问:」总长,到哪间医院去?」
白雪岚脑子虽然凌乱,这个还算知道的,毫不犹豫地说:」枪伤德国医院最好,赶紧到德国医院。你给我狠狠地踩油门。」
子弹打在宣怀风腹部,鲜血不断从军装里透出来,白雪岚解开他的外套,里面白衬衣染得鲜红一片,血还在潺潺往外流。
白雪岚几乎急疯了。
宋壬说:」总长,要先给他止血。」
白雪岚就在自己袖子上扯了一截下来,按在宣怀风伤口上。
宋壬看着他那模样,实在太温柔了,只好低声说:」总长,你得按紧一点,压住伤口。」
白雪岚点点头,英气的脸几乎要扭曲起来,拧着眉,咬牙往伤口上一压。
宣怀风呜了一声,反而疼得醒了。
白雪岚看他睁开眼睛,勉强压住喉间颤抖的感觉,很温柔地问:」怀风,你忍着点,我送你到医院去。你觉得怎么样?」
宣怀风恍恍惚惚地移动了一下视线,虚弱地说:」不怎样,就是有点疼。」
白雪岚哄道:」不怕,等到了德国医院就给你打吗啡,立即就不疼了。」
那司机听了白雪岚的恫吓,知道没有及时到医院自己小命是保不住的,在大马路上开得横冲直撞,偶尔擦到黄包车的边缘,或小贩的水果框子,汽车就猛地挫一挫,牵得宣怀风伤口剧痛,蹙眉发出轻轻地痛楚声。
白雪岚心疼欲死,对着司机痛骂一声:」小心点开!」
一边牢牢抱紧了怀里的宝贝。
宣怀风躺在他怀里,怔怔看着头顶上方的白雪岚,露出一丝苦笑,低声说:」我真对不住你。」
白雪岚问:」你对不住我什么?」
宣怀风说:」从前你中枪,说疼,我总疑心你是骗我的。现在算是自己知道了这滋味。」
白雪岚眼眶一热,几乎滴下泪来,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汽车在德国医院门口停下,白雪岚抱着宣怀风疯跑进去。
海关总长的身份一亮出来,医院也立即重视起来,很快就有两个德国医生带着几个护士小跑着过来,白雪岚不肯交人,只叫他们带路,亲自把宣怀风抱进手术室,放在手术床上,焦急地说:」一定要给他用吗啡,他不禁得疼的。」
德国医生知道他的身份,吗啡虽然珍贵,还是用得起的,点点头答应了,就请他出去。
白雪岚说:」不,我陪着他。」
德国医生用一板一眼的中国话说:」不行,你,在这里,我,不好工作。你,阻碍我,拯救病人。」
宋壬瞪起眼说:」干你的去,我们碍不着你……」
还没说完,白雪岚说:」好,我们不阻碍你,你一定要救他。」
带着宋壬往外走,到了门口,忍不住又掉头霍霍地走过来,再叮嘱一次:」一定要给他用吗啡,我知道现在这个东西紧缺,常常要省着用。你要是敢对着他节省,别怪我不客气。」把枪拿出来,在医生和护士面前挥了挥,眼里闪着凶光,一字一顿说,「不,客,气。懂吗?他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陪葬。」
说完就转头出去了。
白雪岚到了走廊,像快发狂地雄狮一样走来走去,走了十来圈,才停在宋壬面前,恶狠狠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问:」说!到底怎么回事?」
宋壬脸色也很难看,摇头说:」我也搞不清楚,就知道宣副官的车忽然到了京华楼大门,刚好几个周火的兔崽子逃到门口,正撞到宣副官下车,他们看见了宣副官身上的军装,以为也是围剿他们的,当场就朝着宣副官开枪了,还打死了宣副官身边的两个护兵。」
他看看白雪岚,那张平常总带着微笑的脸上,从容不迫的表情都不见了,只覆着一层浓浓的心痛不安,像被刀子剐了心肝似的。
宋壬叹了一声,安慰道:」总长,宣副官一定吉人天相。说到底,还是您有远见,前一阵子教会宣副官用枪。我刚刚看汽车前面的歹徒尸首,有两具是眉心中枪,两个护兵枪都没有来得及端起被打死了,这两枪,不用问,是宣副官开的。他枪法真是极准,要不是够机灵,还击又快,毙了那两个匪徒,恐怕等我们赶到大门时,就已经……」
白雪岚看着关起来的手术室,仿佛自己的魂都被关在里面一般。
勉强站了一会,实在受不住这种煎熬,一转头又走到墙角那边,冷冷瞅着那给宣怀风开汽车的司机,沉着脸问:」今天宣副官不是去江南馆子吃饭吗?怎么到京华楼来了?」
那眼神,几乎是要择人而噬了。
司机不敢和他对望,低头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宣副官说回海关总署,回了海关……海关总署又,又说到京华楼。」
白雪岚问:」京华楼在响枪,你是不是聋了?不知道绕道走?」举起手,刷得扇了他一个耳光。
司机被打得半边身子歪在墙上,捂脸哭着解释:」我……我也说听见京华楼里有动静,想停一边看看状况,是是……是宣副官听见好像是枪声就急了,说总长有危险,我要是不听命令就毙了我……」
白雪岚听得心如刀绞,脚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把头朝着天上一仰,闭上眼睛,无力地说:」走吧。」
司机赶紧缩着脖子走了。
白雪岚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墙上,把拳头塞到嘴里用力咬着,久久没动静。
白雪岚在医院的走廊上,也不知道时间是如何般黏滞地走走停停,他一直把脸朝着墙壁,心里藏着一股恐惧,不敢去看表,也不敢回头去看手术室的门。
每每有几次,眼前仿佛闪过一幕,手术室门打开了,医生们低着头出来,如丧考妣……白雪岚心猛地一抽,赶紧把这一幕的想象狠狠打消,就像将一大桶冷水泼在刚刚燃起的火苗上。
哗!
火灭了。
可那一大桶冷水里仿佛还装着碎冰的,不祥的火苗虽然灭了,剩下的满地残骸却冷得刺骨。
无缘无故地,白雪岚忽然记起了宣怀风刚到白公馆时做的傻事。
他喝了烟土水,倒在白雪岚怀里,那一次好不容易救活了。
这一次呢?今天又如何?
还有,他不是曾经为了那些话生气吗?还和自己在枫山吵了一架,就因为那一句什么谁死在谁手上。
他这样敏感,是感觉到命运的悲兆?
难道,他真的会死在我手上?
我到底发了什么疯,说出那些不祥之言?!
白雪岚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他怕自己一直做的许多事都在把宣怀风往死路上带,也许是的。他不逼着宣怀风到自己身边,宣怀风就不会去喝烟土水;他不逼着宣怀风当副官,不得罪那么多的人,宣怀风就不会挨子弹。
白雪岚站在那,如立身于狂风骇浪中。
忽然,身后某种动静把他的神经猛然牵动了。
他霍得转过身,乌黑的瞳子盯着手术室的门。
可那门纹丝未动,反而是走廊另一头,伴着凌乱的脚步声闯来几个人。
看来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年太太走得太快,随时要摔倒似的,被身边的人抢着搀住了,到白雪岚跟前,她才仿佛把吓掉的魂魄找回来几缕,抬头对着白雪岚,颤着唇问:」白总长,怀风呢?他人呢?」
白雪岚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逃避了一个女人的目光,垂下眼说:」正在做手术,腹部中了子弹……」
话音未落,宣代云发出一声呻吟,闭着眼睛就软倒了。
「年太太!」
几人赶紧把她扶着,让她坐在走廊一张长椅上。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陪她来的人竟是白云飞,见她急得晕倒了,一圈人围着,有人唤医生,有人掐人中,自己插不上手,白云飞便赶紧去找护士要一杯温水。
等他端着杯子赶回来,宣代云被掐了人中,悠悠醒来。
她睁开眼,无神地看看他们,只问:」出来了没有?」
白雪岚料她是不知道自己只晕了一会,生怕宣怀风已经做好手术了,回答说:」没有,只怕再等一会就会出来了。年太太,你千万保重身体,不然怀风知道了,更要担心的。」
宣代云点点头,气若游丝般道:」我不碍事,一时急得血冲头了。」
又看了周围一圈,迟疑了一下,问张妈:」怎么,姑爷还没过来吗?」
张妈一脸凄惶,说:」司机已经去打电话了,兴许这会就要到了。小姐,你可别吓唬我,你刚刚一这样,我的老命都要吓没了,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
宣代云知道她慌起来,是要唠叨个没完的,截住她道:」我知道了,你歇一会吧,这是医院,吵着医生动手术可不好。我们就在这里,都等等。」
说完,便闭上眼睛,半边身子挨在椅上,忍耐着什么似的默默等着。
张妈听见说会吵着医生,被唬得果然不敢做声,就在宣代云身边不安地站着。
白云飞到了这时,才到了白雪岚身边,压着声音问了一句:」宣副官没大碍吧?」
白雪岚其实早瞧见他,但刚才顾着宣代云,没和白云飞说上什么,见白云飞相问,脸上掠过痛楚之色,低声说:」他一定吉人天相。治枪伤,这德国医生是最好的,而且药也齐全。」
这与其是说给白云飞听,不如说是给自己听的。
白云飞善于观人的,瞧白雪岚的神色,知道白雪岚心里也正惶恐,便不往下问伤情了,只说:」我听说,等手术是很折磨人的,里头动刀子,外面的人等得一颗心掰成几瓣,其实大多数是自己吓唬自己。等伤者从里面一出来,那就是拨开乌云见青天了。只是宣副官受了伤,到时候怎么调养呢?也不知道枪伤是不是要忌口,不过,参汤大概是无碍的,就是现在真正的老野参不好到手,外头卖的恐怕不地道。」
白雪岚知道他是怕自己胡思乱想,故意找点别的话头,让时间好熬一点,强笑道:」他要养伤,别说人参,就算天上的月亮我也能弄来。倒是你,怎么今天和年太太一道了?」
白云飞直言相告:」我这阵子教年太太唱曲,很得她的照顾,这两日她送了一件礼物给我,我就登门拜谢去了。就在年宅的时候,年太太接了电话,说宣副官出事了,送到德国医院里。我和宣副官也算朋友,就过来看看。」
正说着,一个人忽然从走廊那头过来,走到宣代云面前,就说:」太太,先生不在衙门里。」原来是年宅的司机。
宣代云问:」别的两个常去的地方呢?也不在吗?」
司机说:」不在。」
张妈在一旁说:」你也不问一问别的人,看看是到哪里去了?大白天的,姑爷总该有去办事的时候吧?」
司机说:」有问的,人人都说不知道,说先生很忙,总不见人的。」
宣代云多少也猜到,听了司机这样说,俏脸覆了一层严霜,仿佛一口气顶在喉头,可待要开口,又瞥了一眼前面紧闭的手术室门,一口气仿佛就泄了,叹了一声,说:」算了,这会没工夫理他,由他快活去吧。」
张妈说:」唉呦,小姐,这怎么行?小少爷好歹是他小舅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该来看一眼。」
宣代云说:」你别唠叨了,听得我头疼。」
又把眼睛闭上了。
众人在走廊继续默默地等着,这手术仿佛永远也不会完,不管怎么难耐,那白色的门硬是没有一点动静。
过了一会,走廊那头又来人了。
这次是孙副官,后面跟着两个穿制服的。
在医院这种地方,又知道宣怀风受了伤,孙副官也不敢放声说话,到了白雪岚跟前,压着嗓子问:」总长,宣副官还在动手术?」
白雪岚沉重地点点头。
孙副官说:」总长,京华楼那边的事,总理……」说到一半就停了,沉吟着把身子闪到一边,让出路来。
后面两个穿制服的就是总理府的人,走上来,煞有介事地向白雪岚敬了个礼,说:」白总长,总理指示,有些事情想和您谈,请您去一趟。」
白雪岚说:」麻烦两位先回去和总理报告一下,等这里事完了,我马上过去。」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人便说:」白总长,这样……不好吧?总理要见谁,谁不是立即去的?总不能让总理干等。这是总理的指示,您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白雪岚脸往下一沉,冷冷说:」现在就算是玉皇大帝也请不动老子。」
这两人为总理办事,向来很威风的。
但白雪岚的身份特别,他们也不敢太强硬,况且今天震动全城的京华楼事件,他们也已有耳闻,知道面前这位总长可不是什么斯文人,不好招惹。
想了想,便敬个礼,自行向总理报告去了。
这里一时又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丝丝的声音仿佛从手术室那边飘过来。
众人都仿佛被在脑门敲了一下,刷地转过来盯着那白色的门,可那边的动静又停了。
正当大家都以为是另一次错觉时,猛然,手术室的人砰地一下被打开了,那么大的力度,就仿佛门是被踹开了似的,吓得每个人心里一跳。
医生和护士簇拥着一张床从里面哗啦啦地出来。
宣代云一急,骤然从椅上站起来,腿一软,又坐了回去,张妈和白云飞赶紧来搀。
「怀风!」白雪岚一个箭步上去,拼命低头唤,但宣怀风闭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护士说:」您让让,我们要送病人去病房。」
白雪岚简直就像自己做了了不得的错事一样,很紧张地让开了,一回头,截住了跟在后头的德国医生,问宣怀风的情况。
医生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没有穿透,幸好,腹壁肌肉层里,嵌入了。子弹,已经,取出来了。」
宣代云抢进来问:」他会好起来吧?身上不会留什么毛病吧?」
医生说:」这,只是轻伤。没毛病。」
一说完,宣代云便如全身的重量都不见了似的,反而哭了出来。
张妈扶着她,也是捂着嘴喜极而泣。
白云飞就在一旁柔和地相劝。
白雪岚这时候顾不上别人,一直跟着到了病房,见护士要把宣怀风移到固定的床上,便想帮忙,被拒绝了,站在一边,一个劲地叮嘱:」小心!小心!别碰到他伤口了,他刚动过手术的。」
护士瞧他的气势很厉害,也不敢太无礼,只是心里实在嫌他�嗦,瞥他一眼,说:」我们知道的。」
好不容易把宣怀风安置好了,护士们便要走,白雪岚不放心,抓了一个护士的手腕,问:」怎么就走了?好歹也该有个医生看护,快,把医生叫一个过来。」
护士说:」医生忙得很,多少比这重得多的伤,还没叫医生专门看护呢。」
孙副官在一旁说:」总长,她不知道您的身份,我这就找医院院长,要他安排一下。」
白雪岚想想,一个护士也不懂什么,就算宣怀风有什么状况也用不上,倒是实在点安排一个医生来才好,就把护士放了,让孙副官去处理。
自己走到床前去看宣怀风。
不料走到床头,目光一探,竟发现宣怀风睫毛轻轻动着。
白雪岚赶紧叫他:」怀风?怀风?」
宣怀风手术时用的是吗啡,人醒一阵昏一阵,耳边总听见各种仿佛从遥远处传来的声音,现在,听见白雪岚的声音,却隐隐约约在身边似的,努力地把眼睛睁开了一点,好一会,才找到视野中的那张脸,轻轻嗯了一声。
白雪岚听见他这一点点细若蚊鸣的声儿,如同从漆黑地狱里蓦然射进一道光,刹那间感动地几乎要落泪了。
胸口涨得满满的,又不敢高声说话喊叫,怕把那分重生的喜悦都放跑了。
他把声音放缓和了,低着头,把脸和宣怀风的挨了挨,问:」伤口还疼吗?」
宣怀风因为身上用了药,显得有些迟钝,怔怔的,半日才说:」不疼,就是困困的。」
白雪岚说:」困就睡一睡吧。」
歪着身子,坐在床边,一边伸手摩挲宣怀风的脸庞。
忽然,毫无预兆地,房门那头一个人推开门急急地进来。
白雪岚瞧见是宣代云,猛地缩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宣代云也看清楚了,怔得定在原地,直勾勾瞪着白雪岚,像见了鬼似的。
白雪岚暗道糟糕,缓缓站起来,脸上露了微笑,柔声说:」年太太,请这边坐。」朝床边指指,自动让了刚才坐的位置出来。
宣代云这才走前去,却没有坐,探头往宣怀风脸上瞧了瞧,低声问:」他睡着了吗?」
白雪岚说:」嗯,医生给他用了止疼的吗啡,人迷糊着,刚刚睡了。」
宣代云轻轻地哦了一声,伸出白皙的手,似乎想抚摸宣怀风安甯俊俏的睡脸,但不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手在半空猛地停住了。
半晌,把手慢慢收了回来,低头沉吟着。
白雪岚鼻尖嗅到风雨欲来的气味了。
果然,不一会,宣代云便说:」白总长,既然怀风睡了,我们都别吵他。请您随我来,有几句话,我想对您说的。」
白雪岚瞅一眼被单下的身影,说:」好。」
就跟着宣代云出了病房。
宋壬在外面候着,见白雪岚出来,也想跟上,白雪岚打个手势,不要他跟,又对着病房一指,要他看顾着宣怀风。宋壬点点头,便停住了脚。
宣代云和白雪岚走到走廊尽头拐角的一个小房间,横竖里面没人,宣代云就走了进去,等白雪岚也进来了,她把门轻轻掩上,转身对着白雪岚。
白雪岚安静地等她开口。
宣代云很矜持有礼的,开口便道谢,说:」白总长,您对我们的恩惠,我心里是明白的,自然,也是很感激的。」
白雪岚听着,心里又涩又麻,苦笑道:」年太太,你身子不方便,站着说话也累,客套话我们就免了。刚才,你说有几句话要对我说的,请你直说吧。」
宣代云说:」那好,我就直说了。」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说:」我要代怀风向您请辞。」
白雪岚问:」这是为什么?是薪金不满意?那尽可以商量的。」
宣代云说:」您方才说,客套话我们都免了。既然如此,我也不说那些虚伪的话,究竟为着什么原因要请辞,您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
白雪岚轻描淡写道:」总不成是为了刚才我帮他擦了擦汗,年太太你就误会了吧?」
宣代云缓缓扫他一眼,说:」并不只为这个误会,我还有别的更大的缘故。我知道,您是很栽培我们怀风的,但不怕您恼,我实话实说,我们怀风福气薄,实在承受不住您这样看重。从前他们说海关总署里当差危险,我一来不太相信,二来怀风又劝我不要胡思乱想。因为这两样,本来想让怀风请辞的,也就算了。可是,您看看现在?我今天吓得魂魄都散了。虽然医生说伤情还算轻,但认真想想,能不后怕吗?宣家就怀风这么一根独苗,他要有什么事,死去的爸爸妈妈会怎么骂我这个当姐姐的?白总长,我们欠你的,日后总要还你的恩。但你现在在外头得罪了这么多的人,要怀风当你的副官,给你挡枪子儿,那可说不过去。你说我宣代云无情也好,忘恩负义也好,落井下石也好,我都认了。总之,求你高抬贵手。」
当你的副官,给你挡枪子儿……
这一句话,把白雪岚心上割得血淋淋的,一道一道血坎子,这痛却一分也说不出来,脸上逞强笑着说:」年太太,领公差的人就算不想干了,好歹也递个辞呈,从没有哪一个的姐姐代为请辞的。」
宣代云说:」这样,你是不答允了?」
白雪岚此刻也深恨自己连累了宣怀风,想到宣怀风也许将来还会亲自请辞,伤心得难以形容,又暗知若如此,为着宣怀风的安全着想,是不该强留的。
难受之极处,恨不得一咬牙,给宣代云一个答允。
可是话升到喉咙口,却怎么也挤不出来。
如果松了口,以后宣怀风请辞,就真的能放他走吗?白雪岚不信自己做得到。
一走,恐怕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辛辛苦苦才和他这样断断续续地连起了几根丝线般的感情。
好不容易。
白雪岚脑子里又转了一圈,喉咙口的那个词就重新咽回去了,皮笑肉不笑地说:」不是不答允,是实在没这样的规矩。今天开了你这一例,日后部员们的亲戚都到海关总署代为请辞,那我这个总长又怎么处置呢?」
宣代云见他这样说,分明是不允了,不禁生气,却又不好撕破脸,说:」照您这样说,要是不代为请辞,本人自己请辞的,就可以答应了?」
白雪岚一听,就知道她有叫宣怀风辞职的打算,说:」也要看看情况。」
宣代云问:」看什么情况呢?」
白雪岚说:」就是他请辞的时候,海关总署里的各种情况。」
宣代云气得好一会没说话,后来,才道:」我只听过政府里开除公差,没听过公差不许请辞的。」
白雪岚说:」难说,新官上任,总得有些新规矩。」
这下,宣代云总算发现他强盗和无赖的面目了。
第二十章
两人从房里出来,正巧又有一批新的人到了医院。
这次来势汹汹,可不是一般人,居然是总理带着几个护兵过来了。
白总理显然心情大不好,周围人朝他敬礼问好,只没瞧见似的,直朝白雪岚大步过来,到了白雪岚面前停下,沉声说:」你,给我进来。」
不等白雪岚回答,黑着脸就先进了房里。
白雪岚只好跟进去。
房门一关上,白总理劈头就问:」我派人来叫你,怎么不肯去?你现在是完全不把我放眼里了?」
白雪岚见他堂兄亲自到了,知道这雷霆之怒是躲不过的,索性破罐子破摔,说:」去了横竖也是挨骂,我又何必巴巴地赶过去?」
「混蛋!」白总理吼着他:」叫你别惹事,别惹事,你两只耳朵干什么用的?明知道现在时局敏感,老子花多大功夫才维持这局面,你倒好,专挑着不能惹的惹!我叮嘱你的话,你他妈全当放屁!瞧瞧你在京华楼干的什么好事?你存心要把城里弄成一团糟,像山东战场一样每天杀人放火的才舒服?你这混账王八羔子,我真恨不得大耳刮子抽你!你给我滚!我现在就撤你的职!滚回山东去!见着你就来气!」他一向自觉很守传统礼义的,这次也被白雪岚气得爆了粗。
白雪岚扬着脸说:」你要抽就抽,我反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过,你要撤我的职,我可不干。」
白总理鼻孔直喷气:」什么?你不干?我管你干不干!我说撤就撤,现在就撤,立即生效!」
白雪岚说:」那好,你只管撤。等我回山东了,各位伯伯们问起来你为什么撤我的职,我就说,因为我杀了一个卖烟土的。倒等他们来问问你,杀那些祸国殃民的烟土贩子怎么就有错了?」
「王八羔子!」白总理气得跳起来,一个耳光往下扇。
白雪岚虽然说了打不还手,却没说打不躲避的,一低头就闪开了,叫道:」你还真动手?」
眼看白总理眼睛都红了,换了表情,扶着他堂兄劝道:」好啦好啦,瞧你急得。我虽然惹了一点事,好歹也算立了一功,是吧?」
白总理气道:」惹了一点事?你把偌大一个京华楼都给拆了,这叫一点事?」
白雪岚说:」区区一个京华楼,值几个子?就比我白雪岚还矜贵?」
白总理说:」你懂什么?捅了篓子,残局谁收拾?海关总长公然酒楼杀人,闹市枪战,还有王法吗?现在的报纸多厉害,你不是不知道,亏你读了这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白雪岚笑道:」您说了半天,不就是头疼怎么收拾烂摊子嘛。我早就想好了,您放心。」
把京华楼里逼着周厅长签名的一段说了,道:」周火死了,他那些兄弟自然树倒猢狲散,偶尔有一两个想报仇的,也掀不起多大的浪。老周是个怕死的货,他签了字,不敢翻供的。这一次行动,警察厅为主,咱们海关总署为辅,这警察厅闹市抓烟土贩子,引发枪战,很正常嘛,而且也是为国为民。只是要借堂兄你的面子,让政府给老周发一块什么荣誉勋章,给他压压惊,事情自然就过去了。这事要是上了报纸,大家都光鲜。」
白总理听了直皱眉,责骂道:」你也太胡闹了!」
白雪岚说:」不闹也闹了,难道你真要把我绑上法场?」
白总理狠狠瞪他一眼,叹了一声。
实话说,白总理过来,也不过是气不过,要痛骂他一顿消消气罢了,这白雪岚自小在家里极得长辈们喜欢,如果真把他怎么样,回家也不好交代。
过了一会,白总理问:」听说你那个副官中了枪,现在如何了?」
这就轮到白雪岚叹气了。
白总理问:」怎么?伤得很重吗?」
白雪岚摆摆手:」别提了,总之让人心里难受。」
白总理悻悻道:」你这兔崽子,老让别人心里不舒坦,就该有人出来治治你。别忘了把你的烂摊子收拾好,还有,这阵子老实点呆在公馆里,少给我惹麻烦。这次耳朵竖直点,听着,我可和你说明白了,再捅篓子,我也懒得管你死活。别以为我干不出大义灭亲的事来。」
打开房门,领着他的几个护兵走了。
等白总理走了,白雪岚才从房里出来,宋壬和孙副官赶紧迎上去。
白雪岚淡淡笑道:」没事,总理气已经消了。医生派过来了吗?」这是向着孙副官问的。
孙副官说:」德国医生刚刚亲自来看过了,说不碍事,情况很好。怕妨碍病人休息,他先出去,万一有事,随时要护士叫他来。」
白雪岚点了点头。
宋壬报告说:」警察厅也有动静了,在追剿那厮剩下的人。这里我怕不稳妥,难保有恶狗临死前要反咬一口,又调了一队护兵过来。」
那边张妈受了宣代云的吩咐,亲自回年宅给宣怀风熬黑鱼汤去了,只有白云飞还很有道义,仍守在走廊上。他起初并不言声,等白雪岚和孙副官他们都说完了,才和白雪岚递个眼神,两人走到一处。
白云飞问:」你和年太太是怎么了?我看她的神色,对你很气愤似的。」
白雪岚轻描淡写道:」她弟弟受了伤,心里对我这个做上司的积点气,也是该当的。」
到了病房里,推门一看,原来怀风已经醒了,微微张着眼睛。
宣代云就坐在床边,正低声对怀风说着什么,发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见是白雪岚,脸往下一板,也没了站起来的礼节,便把头转回去,朝着宣怀风,又密密叮嘱了一句。
宣代云就坐在床边,正低声对怀风说着什么,发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见是白雪岚,脸往下一板,也没了站起来的礼节,便把头转回去,朝着宣怀风,又密密叮嘱了一句。
白雪岚猜也知道宣代云在说什么,此时上前,徒然引发冲突而已,恐怕宣怀风是不会弃他身怀六甲的姐姐意愿于不顾的,反而他白雪岚这一头比较吃亏。
便默默一笑,退出了病房。
孙副官正等在走廊里,见总长进去不一会,旋即又出来,朝自己使个眼色,赶紧过来应了,问:」您有吩咐?」
白雪岚问:」年处长如今在何处,你清楚吗?」
孙副官说:」那是当然,我们的人时时盯着他的。他最近得了不少钱,在外头很阔,和一个年轻的坤角正打得火热呢。」
白雪岚说:」看不出,他倒是个多情种,从前为着处长的位置,把那女子狠心断绝了,现在倒又吃了回头草。」
孙副官摆手,神秘地一笑:」哪里,那是旧人,叫小凤喜。这个是新的,比从前的模样还青嫩,艺名叫十里香。年处长很疼她的,若不是怕太招摇,让年太太知道了闹到宣副官那头,又威胁到官位,早就大撒金钱地肆意捧了。如今只是秘密地做个情人,自然,也是砸了不少钱。」
白雪岚似笑非笑:」你这情报工作,也做得太仔细了。我也不管别的,你既然知道他在哪里,快让他过来,请走他家里这尊神。」把下巴往病房里一扬。
孙副官会意,点点头,赶紧去办了。
白雪岚这才又进去病房。
宣怀风刚才明明已经见他进来,以为他会走到床边,不料他只在门口站了站,就转身出去了。
便也诧异,这人今天怎么如此老实。
反而心里有些不定起来,姐姐在耳边叮咛的话,倒三句有两句没有入耳。
现在看见白雪岚复再进来,不由自主就把视线转了去白雪岚处。
白雪岚见宣怀风瞧着自己,露出极好看的笑容,从门边走到病床边,站住脚,低着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宣怀风。
这种打量,从前宣代云是不留意的。
现在却不得不留意了。
宣代云本来打算对他采用冷漠的方式,现在只好站起来,正色道:」白总长,您来得正好。我们怀风有几句话,需要对您正式地提出。」
「哦?」白雪岚明知故问:」什么话?」
目光停在宣怀风脸上,仿佛是和很熟悉的人彼此间有着小秘密似的,微微带着笑。
宣怀风唇角略略一动,依稀也回了他一个微笑。
宣代云不由道:」怀风,你说话吧。」
连催了几次。
宣怀风说:」姐姐,你想我说什么呢?」
宣代云说:」难道我刚才和你说的,你全当成耳边风吗?」
宣怀风静静一会,简单地说了几个字:」我是为国做事。」
宣代云便有点气了,瞅了白雪岚一眼,大概因为白雪岚唇边勾着一丝笑意,情绪更激动起来,提高了声音问:」这么说,你不肯请辞,是要我每日为你在家里担惊受怕了?你倒忍心这样对我!」
一边说,一边表示生气,把手在床边上一拍。
宣怀风猛地双眉皱起来,倒抽了一口气。
白雪岚急道:」怎么了?伤口疼吗?」一手就要掀被子看。
宣怀风拽着被角不肯让他掀,龇着牙抽气说:」不碍事。」
宣代云不料竟会这般,也花容失色,结结巴巴道:」我只是拍一下床,没想到……力气这样大……是牵到伤口了吗?」
白雪岚还是要看伤口如何,又打算叫医生来。
宣怀风央道:」别闹了,让我消停一会,比什么神医都好着呢。」
白雪岚只好安静下来。
宣代云的声音,此刻自然也低下去了,说:」怀风,疼吗?你别恼姐姐……」
宣怀风把眼睑垂了垂,脸上显出一丝慰抚而无奈的苦笑,说:」姐姐,我现在脑子昏沉的,有什么事,等我歇两天再说,好吗?」
宣代云说:」那自然,你歇,歇好了再说。」
宣怀风又说:」你是要做母亲的人,不该在医院留太久,先回家吧。我没有大碍,不必天天来看的。」
白雪岚在一旁,听见这句,心里实在高兴。
不禁想咧嘴笑。
又一想,这实在太招摇了,可能要惹出麻烦来,便用力把双唇抿了。
在别人看来,反而像有点不满意似的。
宣代云说:」这不行,我必定天天来看的。要是我不来,在家里牵肠挂肚,更加难受。」
宣怀风劝她先回去,她也不听,就要陪在病房里。
白雪岚恨不得她快点走人,只是宣代云不愿走,自己又不能赶她走,只能在旁边当陪站。
有着这个肚子高高鼓起的女人在,连和宣怀风说句话也是很不方便的。
宣代云原本想着自己在,白雪岚多少会有点不好意思,自然应该离开的,不想这总长大人身居高职,脸皮也厚的很,竟站着不动。
她忍耐了一时,向白雪岚问:」白总长,您不用去忙公事吗?」
白雪岚说:」都办好了。」
宣代云问:」那您辛苦了,也该回府休息休息。」
白雪岚微笑道:」不急。」
便如一根钉子似的立在床边。
宣怀风知道这两人已经有矛盾了,此时却没精神给他们化解,只当什么都听不见,闭着眼睛装睡。
如此僵了小半个钟头,忽然门外有人敲了两敲,不等里面的人答话,就有人扭了门把,探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来,瞧见白雪岚在里面站着,惊叹般地低声道:」呀,原来总长也在这,我真是该死,该死,来迟了。」
年亮富边说着,边推门进来。
白雪岚只朝他略一点头,没什么反应,宣代云可不同了,听见他的声音,立即把身子霍地转了过来,那速度之快,真让人担心她肚子中的婴孩是否会扭到小小的脖子。
宣代云把两道柳眉都竖起来了,问:」你到底人在哪里?衙门里找不着。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连影子都不见!」
年亮富受了她的责备,并不生气,顺着她的话道:」是是,我也是糊涂,什么时候不巡查,偏偏挑了今天巡查呢?可不是我够糊涂?我刚刚回到衙门,听说怀风受了伤,我还骂人家乱传消息呢,没想到是真的,惊得我不轻,问明白了是哪个医院,就脚不点地地过来了。你看,我这满脑门的汗,一半急的,一半吓的。」
伸着脖子往病床上斜了一眼,瞧清楚宣怀风闭着眼睛,似乎睡了。
他声音更压低了点,关切地问:」怀风现在怎样?我听外面的孙副官说,手术很成功,真是老天爷保佑。」
宣代云对于他的事,早已听见一点风声,并不相信所谓巡查云云,恨恨道:」你哪里是关心他,你不过是关心他这副官的照拂罢了。」
年亮富因为顶头上司就在旁边,一脸地尴尬,嘿笑道:」太太,您这玩笑,可开得过分了。」
宣代云也正因为白雪岚在听着,反而要说得决断一些:」我下面的话,可不是玩笑。你好好听着吧,我已经和怀风商量过了,等他这伤一好,就要立即向海关总署请辞的。」
年亮富吃了一大惊,问:」这是为什么?」
宣代云硬着脖子说:」有什么为什么?他这样受了伤,难道还不是一个教训吗?」
年亮富瞧这阵势,似乎是真有其事了,更如遭了雷打一样,看看宣代云,又看看白雪岚。
白雪岚知道自己碍着人家夫妻说话,很绅士风度地往门外去了。
背后听见两人果然争执起来。
年亮富说:」太太,这可不妥。」
宣代云说:」有什么不妥?难道你一个大男人,又有这些年资历,在别的地方就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差事不成?」
白雪岚出到走廊,叫了一个护士来,指着病房说:」里面两个人吵得厉害,病人都不能休息了,请你处理一下吧。」
那些护士虽然是年轻的女孩,但因为懂得些微的知识,在一点也不懂的病人家属面前,向来气焰颇高涨的,尤其这里是德国医院,认得几个德国医生,气焰便又比平常的护士更高涨三分,一听有人在病房里吵闹,立即就进去了,冷着脸数落:」你们这是怎么了?这么多的地方,偏挑着病房吵,这病人刚刚做过手术呢,正需要平静,这样吵架,让他怎么休息?快都出去。」
宣代云第一次来德国医院,也不敢和穿着白褂子的护士争执,软下来说:」我们不吵了,我就在这陪他。我是他姐姐。」
偏偏年亮富又在旁边插嘴:」这请辞的问题,非要说清楚不可。」
护士不耐烦道:」看,看,还说不吵。你们在这里,病人受了骚扰,恢复得不好,有个意外,究竟是你们的责任,还是我们的责任?」
连说带赶,硬把年家夫妇逐出了病房。
白云飞本来打算走的,他和宣代云同来,想请人代自己打个招呼,想起宣代云待自己之拳拳盛情,又觉得不妥当,在走廊里踌躇了好一阵,见宣代云出来了,便迎上去说:」年太太,我该回去了。」朝年亮富点了点头。
宣代云便也和他友好地道别。
年亮富等白云飞走了,脸色不好看起来,问:」他怎么和你一道了?」
宣代云气道:」我不查问你,你倒查问起我来了?」
她一气,声音就忘了压小,顿时大家都往这头看。
年亮富自觉丢了面子,拉着她说:」有话慢慢说,我们回家去。」
宣代云说:」我不回。」
年亮富却是再也不愿呆在医院,又要继续谈那未完的重要话题,又哄又劝,又发狠又哀求,终于把宣代云拽上汽车,回家去了。
白雪岚一见,如得了放生一般,脚下生风地进了病房,走过去,就坐在宣代云刚才的位置上,笑道:」还装睡吗?这下子可要让我好好看看你。」
把手放宣怀风脸上细细摸着。
宣怀风睁开眼,说:」用丈夫来对付妻子,这样的手段也太不道德了。」
白雪岚反问:」既然不道德,怎么你刚才不出言发对呢?」
宣怀风一时倒不好回答了,想了想,叹了一口气。
病房四面墙壁,连着床单被套,都是雪白的,于是躺在这一片雪白中的宣怀风,双颊更在虚弱中显出一种别致的玉一般的晶莹来。
这晶莹中,唇便如淡色的温润的两瓣红宝石了。
白雪岚喉咙蓦然焦干起来,低声道:」我现在想吻你,你答应不答应?」
宣怀风正想着姐姐的头疼事,忽然听见这个,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愣了一下,便觉得好笑,说:」你怎么忽然这么绅士了?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在乎别人答应不答应呢。」
白雪岚又靠得近了一些,问:」那你到底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宣怀风说:」当然是不答应。」
说了这几个字,倒觉得脸上有些微热,便把目光微微一低。
白雪岚笑道:」这口头上的回答,和身体上的回答,我还是相信身体上的回答。」
凑过来,就在宣怀风唇上轻啄了一口。
他这个人,向来不知足的,啄了一口,又要再吻一下,再深一点,舌头渐渐探进去,发出啧啧的濡湿之声,宣怀风毕竟脸皮薄,用手在他身上推了两推,反而让他把一只手腕给握住了,亲亲手腕上透明如玉的肌肤,又转去吻他的脸颊。
宣怀风说:」别闹了,我正受着伤呢。」
白雪岚只管甜蜜地亲他,喃喃地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受的伤,我白雪岚一辈子欠你的,一辈子当牛做马地还。」
他的动作,自然是一万个温柔和小心的。
宣怀风反驳:」话不能这么说,我是去履行职责,出了意外,不是为着谁才去受伤。」
白雪岚问:」那你明明听见枪声,怎么不躲开?」
宣怀风说:」就是因为听见枪声,才知道事情不好,才要过去。」
白雪岚问:」司机说,你拿着他的性命做威胁,要他把车开过去,这是真的吗?」
宣怀风不料司机立即就把这些都向白雪岚汇报了,只好道:」这叫近墨者黑。」把眼睛闭上,做出一副不想争论下去的样子。
白雪岚笑意更深了。
他见宣怀风脸上有倦意,怕妨碍了他休养,便不再做些出格的举动,只用指尖轻轻在他脸上颈间爱抚,仿佛哄孩子入睡似的。
病房里静静的,只偶尔从窗外传来一声远远的汽车喇叭声。
宣怀风眼看着真要睡了。
不料,咚咚两下,又有人敲门。
宣怀风眼睛就睁开了。
白雪岚很不高兴,转身去看,问:」是谁?」
一个人答道:」雪岚,是我。」
一边说着,一边自行把房门打开了。
――《待续》
《金玉王朝 II 砺金》下
第二十一章
林奇骏一身灰色西装,匆匆进来,脸上比谁都急,双眉都锁在一处了,连着说:」怎么?怎么?伤得重吗?我出城去了,这时候才得了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可见现在世道乱了,再规矩的人也保不住平安。怀风,你这人,真是,让我怎么说呢?子弹乱飞的地方,你去做什么?太让人放心不下了。现在好点了吗?身上疼得如何?」很自然地,握了宣怀风垂在床边的一只手,裹在自己两掌中,深情地望着他。
他如此关心,又有老同学的立场,宣怀风只能勉强撑着精神应对,微笑道:」好多了,现在也不怎么疼。」
那只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不由担心白雪岚又惹出旧疾,偷眼去瞧白雪岚。
白雪岚也正盯着两人握手的地方,嘴角隐隐往下一撇,故意懊悔似的说:」这是我的错,早知道他会到京华楼,我也不至于那么冲动,一枪把周火给崩了,惹出一场枪战来。」
林奇骏顿时注意起来,忙问:」周火真是你杀的?」
白雪岚说:」你认得他吗?怎么听你的意思,竟是个熟人?」盯着林奇骏,一双眼瞳带了电似的在他脸上扫。
林奇骏心一虚,连宣怀风把手从掌中抽走了也没反应,掩饰着反问:」你当我是什么人,会和那种人认得?不过这人也算恶名远播,我当然是听过的。雪岚,你这是为社会除了一恶,快哉,快哉。」
白雪岚冷笑:」你先别说快哉,这事还不算完。」
林奇骏浑身一冷,问:」怎么不算完?你还要追查什么吗?」
白雪岚说:」那当然,周火下面这么多的兄弟,必定还要逃窜的。亡命之徒最可怕,都是横了心不怕死的,现在估计只想着绑票勒索钱财好当盘缠,哪些人平日若是和周火打过交道的,家里又有几个钱的,可要小心了。」
林奇骏听他说的不是周火同党的事,反而松了一口气,点头说:」你考虑得周到,不愧是当总长的人。」
在林奇骏心里,周火之死,当然是一件痛快事。
他为周火私运毒品,虽然得钱,却成日提心吊胆,以林家的实力,又哪里缺钱了?
白雪岚倒是为他制造了脱离这犯罪苦海的绝好机会。
宣怀风见他们你来我往,说的话都是让人要仔细想一想的,毕竟刚做手术,没这么大的精神,就说:」奇骏,多谢你来看我。我没大碍的,就是想先睡一会。」
眼睑半垂下来。
林奇骏忙放柔了声音:」那你睡,我不吵你。」
他原本的心思,是想留在宣怀风这里看顾的,无奈白雪岚一尊门神似的矗在眼前,被白雪岚高深莫测的眼神审视着,一颗心就扑腾扑腾坏了事一般乱跳,竟是待不住。
不一会,林奇骏就对白雪岚说:」我也不久留了,免得让他休息不好。先告辞,明日再来看。」
白雪岚说:」多谢你来这一趟。」
林奇骏又恳切道:」要是情况有变化,请千万告诉我一声。」
白雪岚说:」一定。」
等林奇骏一走,白雪岚立即走到门外,把宋壬叫过来,沉着脸吩咐:」新调的护兵到了没有?叫他们把走廊前后守了,不许闲人靠近。好好一个医院,病人静养的地方,不管张三李四都能进来,还像话吗?」
宋壬啪地立正敬礼,应了一声「是」,便指挥起自己的手下来,这处站一岗,那处站一岗。
正在安排护兵们设岗位,忽然走廊靠着楼梯的那一头,呼啦啦上来几个人,都穿着整齐的军装,款式却和宋壬他们颇为不同,冲着里面就去。
护兵往前一拦,吆喝着问:」站住,干什么的?这里闲人不许靠近!」
对方几个护兵也不是吃素的,话音刚落,他们也对喝起来:」你他妈才是闲人呢!没长眼呀?这是我们军长!让路!」
「我们只认得总理总长,不认得什么军长?」
两边都不是斯文人,话头一对,三言两语就见火了,差点对骂起来。
宣怀抿知道那是海关总署的服色,站出来喝止了自己这边几个护兵,朝那边的护兵说:」你们是海关总署的?宣副官你们认得吗?那是我二哥。」
这样一说,护兵的脸色才好了点,说:」原来是宣副官的弟弟,对不住,我们不认得您。」
宣怀抿说:」听说我二哥受了伤,是真的吗?」
护兵说:」那是真的,就在病房里躺着呢。」
宣怀抿的身后,立即就有了一点动静。
他回头,看看展露昭的脸色,又把头转回来,对护兵说:」既然如此,我可要瞧一瞧他。麻烦你们让个道。」
那护兵瞅瞅宣怀抿,又瞅瞅展露昭和那一群外地兵,面露难色,笑着低声说:」宣少爷,不是我不肯让您的道,我们总长再三吩咐了,宣副官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展露昭一直没做声的,这时候冷冷一哼:」笑话,天下还有亲哥哥受伤了,不许亲弟弟探望的理?这是海关哪门子的规矩?」
他是当军官的,这么一发话,当然很有威严。
偏偏那护兵也不是寻常人,他是跟着宋壬从山东那边调过来的,上过沙场杀过人的老油兵,自以为天底下白司令最大,哪里会被一个没听过名的军长唬住。对宣怀抿略和气一点,那还是看在宣副官面上,对展露昭这看起来似乎是宣怀抿上司的人,反而不卑不亢地,说:」对不住呢,这是我们海关总长立的规矩。小的只听海关总长的吩咐,他说任何人不能打扰,就是不能打扰。总长说了,要探望,一律等过些日子,宣副官好些时再探望,现在不接待。您请回。」
展露昭问:」要是我不回呢?」
那护兵笑道:」那您就在这站着等吧。」
一说这明显是不尊重军长的话,展露昭那头的几个护兵便叫爹骂娘的喝起来。
孙副官听见这边骂声,从病房门口赶过来问:」怎么了?这么吵吵嚷嚷的?」
护兵报告:」孙副官,他们要见宣副官,我把总长的话和他们说了,他们不听,硬要和我们吵。」
宣怀抿也不想吵起来,听护兵的意思,来的这个也是能做点主的,忙自我介绍:」宣怀风是我二哥,我叫宣怀抿。」
宣怀抿这名字,孙副官是听过的,哦了一声,说:」原来是宣副官的弟弟。」态度友好。
宣怀抿便道:」我想探望二哥,可以行个方便吗?」
孙副官抬头间,不经意先扫了一下高高大大,沉着脸不说话的展露昭,朝宣怀抿笑道:」原本没什么不方便的,就是德国医生说了要静养……不如这样,我先去问一问,请您在这等一会?」
宣怀抿说:」有劳。」
孙副官就往里面走了。
如此的闭门羹,吃得也够窝囊的,宣怀抿也不用眼睛看,光嗅也能嗅出展露昭身上一股想杀人似的暴戾气味。
不知为何,宣怀抿心情却挺好的,站在军长身边,忽然小声和他聊起私话来,说:」你也不用担心,瞧这个阵势,有人把他当宝贝一样疼着呢。就算受了伤,自然也是受最好的照顾。何必我们这样心急火燎地来看。」
展露昭看着他脸上挂着那一丝笑容,冷冷瞪他一眼,把头转到一边去。
不一会,孙副官就回来了,后面跟着白雪岚。
宣怀抿正讨了无趣,见到白雪岚来了,主动招呼道:」白总长,还记得我吧?宣怀抿,同乐会上见过面的。」
白雪岚说:」记得,怀风的三弟。这位是……」
目光便落在展露昭身上。
宣怀抿忙道:」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展军长。军长,这位就是海关总署的白总长,我二哥的顶头上司。」
白雪岚问:」二位过来,有何贵干呢?」
宣怀抿说:」那还用问,当然是看望二哥呀。」
白雪岚一眼见了展露昭,心里就很起疑,不过副官的哥哥受伤,何至于本人亲自带着护兵到医院来,这是绝说不通的,便笑道:」你的来意,我自然明白。不过这一位展军长,我就不大明白了,难道也是来看望怀风的?我们怀风可担不起。」
这我们两字,他是故意说的。
果然,就如在展露昭心里将一把熊熊烈火点起来,大恨这姓白的嚣张可恶。
宣怀风难道是你海关总署的物件吗?还你们我们的!
展露昭是个桀骜不驯的,被白雪岚扫视着,视线毫不客气地迎上,沉声说:」白总长是要调查调查吗?实不相瞒,我和怀风是故交,从前宣司令在时,我们就已经认识了。这次听说怀风受伤,我们是老朋友了,他有事,我总不能不照顾。我话说清楚了,请让道吧。」
白雪岚本来就看他觉得碍眼,再一听这话里意思,不是探望,竟是打算「照顾」,那简直就可列为敌人了,便占着道不肯让,上下打量着展露昭,慢悠悠道:」原来是故交,怀风离开广东好一段日子了,你们应该很久没见了吧?」
宣怀抿说:」哪里?今天才约了一道吃江南馆子呢,我们展军长可是很好客的。」
白雪岚气管里顿时冒出一股酸味。
宣怀风今天出去见宣怀抿,他是知道的,怎么这次会面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自己压根不知道的男人?
本来以为还不错的防护,竟如此的不严密。
居心叵测的男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和怀风一个桌子吃饭去了!
白雪岚心里不高兴,脸上却不带出来,还是笑道:」医生有吩咐,怀风刚刚动过手术,不能被打扰,现在连他亲姐姐都回家等消息了。不如这样,等过几天他好一点了,再请二位过来见一见?」
展露昭冷冷道:」你这是和我闹着玩?让我解说了半日,到头来还是不许看。」
白雪岚说:」这是医生的吩咐,我也是听医嘱。」
展露昭对着宣怀抿把下巴一扬:」你,去把医生找来,我问问。」
白雪岚说:」不必了,那位主治的德国医生,此刻就在病房里。他负责时刻照应怀风的,实在不宜请出来。」
展露昭盯着他问:」真的见一见都不可以?」
白雪岚哪怕他的锐利目光,闲闲地说:」不可以。」
展露昭下死力瞪着白雪岚,脸色蓦然挣红,手似乎打算往腰间摸,白雪岚身后的护兵们一见,顿时端起枪来,枪口指着展露昭。
宣怀抿赶紧一把拽住展露昭的右臂,叫道:」军长息怒!」
劝着展露昭说:」就算今日见不到,过几日还是可以见的,这里是医院,闹出动静来,连病人也休息不好。」
白雪岚却不把这当一回事,笑了笑,转身就往走廊另一端走了,只剩下孙副官和护兵们守着入口,将广东这批人隔在外头。
宣怀抿生怕展露昭真的拔枪,抱着他的手不敢松,又压低了声音在他耳朵边说:」司令说了,在城里绝不许闹事,尤其不许和海关起冲突,军长,现在是关键时期,你可别坏了司令的大事。来日方长,等他养好了身体,自然还要见面的,就算他不见我们,总不能连那个女的都丢了不管。忍一忍吧,忍一忍。」
那个女的,指的就是小飞燕。
展露昭盯着白雪岚远去的背影,狠狠地唾了一口,阴沉道:」迟早讨回来。」
一阵一阵难受,像肉连着筋被人剐了。
宣怀风在他心目中是金玉一样的人,对于宣怀风在首都和什么人来往,他是不愿知道,更不愿多想的。
但如今,现实却邪恶恼人地都告诉了他。
这个姓白的……一定把宣怀风怎么样了!
白雪岚回到病房,犹在生闷气。
怀风那么清高的脾气,和别的男人吃了一顿饭,怎么和自己见了面连说也不说?难道是故意瞒着?
那家伙一脸戾气,一看就不是个斯文人,居然张口就叫怀风,连姓也省了,倒是好熟!
这股气闷着,越让人不自在,简直要顷刻爆发出来才舒服。
他走到床边,宣怀风却还在睡着,长睫毛覆于眼睑,若有一阵微风从不知名处抚来,便会可爱地轻颤;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双唇,在梦中都显出孩子般的无防备来。
这样一看,心里有多大的气,又都发不出来了。
白雪岚坐在床边,撑着腮帮子,凝望着他的睡态,心里不免琢磨等一下怎么盘问为佳。
等了多时,宣怀风还未有醒的意思,倒是孙副官蹑手蹑脚地进来了,附耳报告:」总长,年宅的那个老妈子来了,让不让她进来?」
白雪岚说:」我出去看看。」
和孙副官一道往病房外去。
原来护兵们知道张妈是宣怀风亲姐姐的老佣人,已经准她到了走廊上,按这个到达的地点,她所受到的待遇级别竟比当军长的展露昭还高一等。
见到白雪岚出来,张妈把手里的篮子往上一提,说:」我是给小少爷送汤来的。」
那模样,这篮子里瓷碗里装的汤,似乎比圣旨还大些。
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往白雪岚脸上扫了两眼。
宣代云回家后和年亮富的争吵,她也听了两句,知道这次小少爷是为白总长吃了枪子。
这还了得?!
她疼爱宣怀风之心,和宣代云向来是不分上下的,从前既为了宣怀风而痛恨林奇骏,现在便再一次同仇敌忾起来,视白雪岚为宣怀风的重大威胁。
扫视白雪岚的目光,自然也就不如早前那样和善了。
白雪岚说:」很好,汤给我吧。」
伸手要接。
张妈把篮子往后一缩,摇头说:」不行,汤我要给小少爷亲自送去。再说,小姐吩咐了,我今晚要陪着小少爷,一步也不离的。」
白雪岚说:」那可不行,医生叮嘱了,他伤后要静养,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更别说陪夜了。汤给我吧。」
宣代云想用个老妈子就把他和宣怀风隔绝开,那可真是笑话了。
张妈抗争道:」什么不行?从小到大,小少爷生病,哪一回不是我伺候的?我不在,他就不肯吃东西。」
白雪岚撇着唇,不屑地一笑,把脸偏到半边。
旁边一个护兵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横眉竖眼喝道:」总长说给他就给他,你一个老妈子,��嗦嗦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到海关总署的牢房里蹲几天?」手一拎,背上的长枪发出咔嗒的一声。
张妈从前在宣司令家里听使唤,后来跟着宣代云,还不曾受过这样严厉凶狠地呵斥,身子畏缩一下,抬起头,带着无限委屈道:」我是小姐叫来的,再说,我们家小少爷……」
护兵又喝一声:」闭嘴!哪来这么多废话?没长眼睛吗?这里戒严了!东西拿来,赶紧走人!不然真的捉起来了!」
从张妈手里把篮子一夺,转过半边身子捧给白雪岚:」总长,小心,热着呢。」
白雪岚接过来,对张妈笑了笑,和蔼道:」回去吧,和年太太说,不劳她费心,我会照顾好怀风的。」
提着篮子,转身就悠哉游哉地进了病房。
张妈看着房门在自己眼前关上,气得两眼一阵发黑,心里道,小姐说这混账的白总长故意要我们小少爷替他挡枪子,看来是真的了。现在他又把我们小少爷这样看守起来,难道是不愿意让小少爷听小姐的话辞了差事,这是为什么?哦,对了,他是要小少爷再替他挡一次枪子呢!
真真是个黑透了心的!
她直想闯进去,把小少爷从这恶人手里解决出来,但门前站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兵,她是绝闯不过的,再逗留下去,恐怕还要被抓去蹲几天大牢。
张妈又恨又怕,无可奈何,只能两眼蓄着老泪,一腔悲愤地回家找她的小姐诉苦去了。
第二十二章
白雪岚进了病房,思忖着等怀风醒了再让他喝,把汤碗从篮子里取出来,还特意用一块毛巾包裹起来,免得冷了。
刚把汤碗包好,床那边传来低微地一声:」刚才谁在外面吵嚷呢?」
原来宣怀风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白雪岚的方向。
白雪岚笑道:」把你吵醒了吗?那些护兵,都是粗人。喝汤好不好?张妈熬的,应该对你的胃口。」
宣怀风问:」张妈人呢?」
白雪岚说:」送了汤来,我先让她回去了,不必陪夜。」
宣怀风说:」倒也是,她年纪大了,整夜的辛苦,我也不忍心。」
白雪岚过来,在他肩下塞了一个枕头,体贴地说:」才动过手术,我不敢挪动你,先这样躺一躺,我喂你喝吧。」
宣怀风知道自己受了伤,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不好逞强,微笑道:」那就有劳了。我受这一枪,似乎有些后福,竟然要总长来喂我喝汤呢。」
白雪岚笑道:」这是什么话,你平日只要说一句,我保准肯喂的,就是别的,我也乐意为你做。」
宣怀风很知道他的脾气,顺着这个说下去,不知道又要惹出什么让人窘迫的话,便笑而不语。
白雪岚漫不经心地问:」听说你三弟,现在跟了个姓展的军长?」
宣怀风受伤后醒醒睡睡,触觉没平日敏锐,也没想到别处去,随口道:」是的。这人从前还当过爸爸的护兵。」
白雪岚问:」你认识他吗?」
宣怀风说:」也不算认识,见过一两面吧。今天和三弟在江南馆子碰面,他恰好也在。」
白雪岚问:」说了些什么?」
宣怀风终于察觉到什么,问:」我都躺在病床上了,还要接受你的盘查吗?」
白雪岚一笑:」哪里?这不是闲着吗?就问问你今天做了些什么事。再说,那个姓展的好歹是个军长,说不定以后会和我们海关总署打交道呢,了解一下,有备无患嘛。你们聊了些什么好玩的事?」
宣怀风老实地道:」话不投机,和他没说几句。」
白雪岚听了这句,不由欢喜,更尽心尽责地给宣怀风喂汤。
白雪岚喂汤,很讲究步骤,一手端着汤碗,一手拿着小银勺,先挨着自己嘴唇试试热度,再把勺子送到宣怀风嘴边,喂不上三四勺,还要放下小银勺,用干净毛巾在宣怀风嘴角边轻轻拭一拭。
动作比经过专门训练的看护小姐还要地道些。
宣怀风忍不住笑,说:」用不着这么麻烦,每次都要试温度,我又不是小孩子,烫不烫难道自己还不知道?」
白雪岚说:」不麻烦,我喜欢这样。」
宣怀风问:」这话什么意思?」
白雪岚便邪魅地一笑:」我唇上蹭一下,再喂到你嘴里,你看,每这么一个来回,不就像我们亲了一个小小的吻吗?」
宣怀风大臊,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茬,红着脸默默喝汤,才喝了几口,就说:」我不喝了。」
白雪岚很温柔,问他:」你生气吗?那我道歉好了。」
宣怀风说:」不是,我饱了,喝不下。」
白雪岚看看,果然已经喝了大半碗,也不再逼他,又说:」饱了就睡吧,好好休息。不过,你喝了这些汤,要不要小解呢?要是想小解,你不能乱动的,我帮你拿尿壶吧。」
宣怀风更加不好意思,连耳根处都通红了,摇头说:」我不需要。」
白雪岚看得有趣,说:」受伤的人难免如此,用不着害羞。你若不方便,我还可以一手递尿壶,一手帮你扶着。」
宣怀风双眉紧蹙,叫道:」你这样乱说,是存心刺激病人吗?」
白雪岚唯恐他激动起来,牵动了伤口,忙哄道:」好,好,我不乱说了。不过,就只再说一句实在的话,今夜我就在这里陪你,万一真要小解,你别害羞,一定要叫我。」
宣怀风诧道:」你要陪夜吗?那怎么成?你明天还有不少公务要办的。我这里随便叫个什么人陪着就好。」
白雪岚说:」就是我陪夜。」
把手一挥,以示做了决定,不会更改。
宣怀风知道说不动他,索性接受,说:」那你弄张小床,在旁边歇一歇吧,不要一直坐着,太辛苦了。」
自己闭上眼睛,又沉沉睡了。
白雪岚果然叫人拿了一张小折叠床进来,自己和衣躺在上面,虽然闭着眼,都在听宣怀风的动静。
但宣怀风睡得很好,呼吸平缓悠长,白雪岚白天和周火周旋就耗了不少心神,又遇上怀风受伤的事,现在观察了大半夜,渐渐地眼睑沉重,也不知不觉入睡了。
这一睡,竟然直睡到天半亮。
白雪岚睁开眼一看,赶紧从小折叠床上起来,边笑边往床边走:」我这个陪夜的不及格,睡死了。你要吃喝点什么吗?」
到了床边,顿时吃了一惊。
宣怀风双眼紧闭,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如同涂了两团胭脂。
白雪岚赶紧伸手,一探肌肤,手就猛地一缩,额上脸上颈上,都烫得如火烧似的。
白雪岚急忙叫道:」怀风!怀风!觉得怎么样?」
使劲在宣怀风肩上推了两下,宣怀风两片唇瓣紧紧合着,一点声也没有。
白雪岚慌了,冲出去打开门就叫:」医生!快叫医生!病人不对劲了!」
外面的护兵赶紧哗啦啦地四处去找医生护士,片刻,不管是不是该照看宣怀风的,如拉夫般硬拉了七八个穿白大褂的来,都推到病房里。
恰好里面就有那个给宣怀风开刀的德国医生,被白雪岚认出来。
德国医生摸摸宣怀风的额头,拿着听筒在他胸前听了一会,便抬起头,叹了一口气,然后朝着白雪岚,耸了耸肩。
这无奈的耸肩,就是外国人表示遗憾的典型方式。
白雪岚急得抓狂,差点想捏这洋鬼子的脖子,吼道:」说话!你说中国话!竖着张鸟脸,谁知道你弄什么鬼?」
那德国医生就用不流利的中国话说:」很遗憾,现在,我们要,听上帝的安排了。」
白雪岚气道:」什么上帝的安排?你说的什么鬼话?我问你他到底怎么了?」
德国医生说:」他,感染了。」
「什么?什么感染?」
「枪伤后的感染,」德国医生做了一个危险的手势,来加强自己的语气:」很多士兵受伤,感染了,就只能……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听天由命。不过,这通常是很危险的,会得到最不好的结果。」
白雪岚心里剧颤,咬牙说:」去你娘的不好结果!他结果不好,你的结果也绝对好不了!我就不相信,这病难道就没有办法治吗?你们不是德国医院吗?」
德国医生想了一下,转过头,和身边被一起推进来的某个穿白大褂的嘀嘀咕咕用外国语说了一通,才说:」有一种药,应该可以治。」
白雪岚忙问:」什么药?」
德国医生说:」这种药,比黄金还贵重……」
未说完这一句,白雪岚已有想生生勒死这混蛋的冲动,气急之下,反而笑了,说:」闹了半天,原来你是怕我姓白的付不起账。这药要多少钱,你说!只要你立即治好他,我按十倍价给你!」
德国医生两手交叉地大大摆动着说:」不,不,不是钱的问题。这种药,盘尼西林,是军队才可以有,管制的,很严格。我们医院,现在,没有这种药。」
这盘尼西林是一种极新的药,白雪岚本来也不会知道的,恰好前阵子手上挨了一枪,反而就对这有些了解了。
白雪岚听了,也不和德国医生说什么,一转身径直出了病房。
孙副官就在走廊另一头和宋壬商量今天护兵们怎么分派,瞧见白雪岚出来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人,赶紧过来问:」总长,是要找谁吗?」
白雪岚说:」就是找你。上次我中了枪,你和那医生说什么要领几支盘尼西林,我当时人迷糊,没仔细听,那东西现在在哪里?」
孙副官说:」那是总理批条子让我们去指挥部领的,说是为您做万一感染的准备。这东西,打仗的军官们都叫它神仙药,可惜就是太金贵了,听说就算是外国军人受了伤,官位稍低一点的也用不起。这一次,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功夫才从外国定了一千支回来,统一交在指挥部处,宝贝得眼珠子似的。管你是天王老子,拿一支都要总理亲自批条,还要登记得明明白白。上次给您领的四支,因为没用上,指挥部那边追着讨,说要归库,我后来就都还回去了。」
白雪岚皱眉道:」早知有今日,就不该还。你立即到指挥部去一趟,要十支盘尼西林过来,就说是我急用。」
孙副官面露难色:」要是别的,说是总长急用,问他们要,他们必定给。但这盘尼西林,只怕还是要总理的批条才行。」
白雪岚说:」现在哪去找他弄批条?我这边耽搁不起时间。你拿纸笔来。」
孙副官便找了钢笔和一张政府公务纸笺来。
白雪岚拿着钢笔,刷刷写了几行,拿着那批条一抖,说:」这笔字,和总理的也差不多了。」
孙副官苦笑道:」像是极像,可是……」
白雪岚心急如焚,脑子却仍转得极快,见孙副官踌躇,就已了然,说:」是了,这事总理以后追究起来,你不好交代。那就让宋壬拿着批条去。」
宋壬是山东那边白司令下面调过来的,白总理就算再生气,也不能对他家长辈派过来的人太如何发落。
是个极妥的人选。
白雪岚就叫了一声:」宋壬!」
宋壬用当兵的步伐啪嗒啪嗒小跑过来,站住还敬了个礼,说:」总长。」
白雪岚吩咐他:」你坐我的车子,拿这批条到指挥部一趟,要十支盘尼西林。人命关天的事,给我办利索点,要是有人敢说废话,你自己看着办吧。」
宋壬接了批条,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是!」
转身就走。
白雪岚还不放心,追上去再加了一句叮嘱:」这东西很要紧,你一定亲自捧着。」
宋壬说:」总长放心,弄坏了一点,我把脑瓜子拧下来给您当尿壶。你,还有你,都给我来!」
点了两个人的名,一点也不敢耽搁地去了。
白雪岚办完这档事,忙又回到病房里。
宣怀风烧得厉害,护士在他额上不断换着凉毛巾,两颊还是热得通红,像隔着一层玉似的肌肤下正起着火。
白雪岚叫了一声:」怀风?」
不见宣怀风有一点动静,竟如完全没了知觉。
白雪岚暗暗害怕。
本来,他知道了是需要盘尼西林,这是可以弄到手的,已经有点笃定,但如今这样一看,却又不怎么笃定了,隐隐地心肝乱颤起来。
白雪岚又连叫了几声,宣怀风还是昏沉地闭着眼。
反而是旁边的护士说:」您这位先生,病人都这样了,就算耳边打雷也不会睁眼,他哪听得见您叫唤呢?」
白雪岚眼睛抬起,逼视得她簌然一惊,低下头讷讷不敢再言声,才又重新把目光转回来,拿着宣怀风垂在床边的手,放在自己掌中。
那长指尖放在掌心里,越发显得葱似的细,却是格外冰凉。
他别无他法,只能一分一秒地熬时间,坐等宋壬把盘尼西林取来。
正等着,孙副官忽然进来了,向他报告说:」总长,年太太来了,让她进来看看吗?」
白雪岚脱口道:」不让。」
孙副官听他声音这样沉,知道他正心烦,应了一声,刚要走出去,身后白雪岚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又改口说:」等等!」
孙副官就停住了。
白雪岚站起来,在床边快快地踱了两步,才转过身来,对孙副官说:」叫外头的别拦着了,请年太太进来。」
孙副官果然出去请,不一会,宣代云就被张妈微颤颤地搀着进来。
她为了昨日张妈送汤来,却连宣怀风的一面也见不着的事,对白雪岚的不满意又深了一层,隐约明白,这恶霸是要把她的亲弟弟当成犯人一样软禁了!
因此一进门来,脸色就很不好看。
见到白雪岚站在房里,竟像没见到这个人似的,也不打招呼,径直就到了床边,低头一看,顿时变了脸色,惊道:」呀!怎么脸上这样红?」
伸手一摸,如触了热炭一般,更觉心慌,忙叫着说:」怀风,你听得见姐姐吗?怀风!这是怎么回事?」
此刻房里的德国医生已经到外面去了,只留着两个护士。
一个护士说:」病人发高烧了。」
宣代云急道:」谁不知道他正发高烧?医生哪里去了?怎么不想办法治呢?」
护士说:」医生已经来看过,这怕是伤口感染了。」
宣代云倒吸一口气,脸色骤然纸般的白。
当初听爸爸随口说,感染是会要人命的,他军队里为了这个外伤上的感染,死的人就不少。有一次还死了一个师长,也是身上中了一枪,还不是中在什么要紧地方,原本不该丧命的,偏偏包扎好的伤口,不知为什么感染了,流脓,烂到骨头里,最终送了命。
张妈虽不懂什么叫感染,唯其不懂,所以更为恐惧,小心翼翼地问:」这不是洋人医院吗?总该有什么洋人的法子?」
护士嫌她说话土气,撇她一眼没说话。
宣代云几乎站不住,一屁股在床边坐下。
孙副官走过来安慰说:」年太太,您不要着急。宣副官年轻,大概能熬过去。医生说了,要是明天烧退下去,也许还有机会。」
如此两句,更是雪上加霜。
他话音未落,宣代云眼泪就刷刷两行淌了下来,凄然地说:」天啊,天啊,我万万不相信会这样……难道现在连德国医院,也没有一点先进的法子?」
孙副官说:」先进的法子,倒不是没有。有一种新药,叫盘尼西林,极灵验的。要是有这个,事情就不难。」
宣代云如抓了一根救命稻草,忙说:」那实在好,请赶紧拿了来,不管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孙副官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到处都打仗,这药竟是有钱没处买的。就算那些英国军、德国军,也是争得几乎打破头,何况这里?我只听说总理最近努力外交,和美国政府狠狠打了一次交道,才购进了那么一点。」
宣代云听了总理二字,目光情不自禁往白雪岚的方向一飘,声音低了几分,说:」那您的意思,是我只能求总理了?」
孙副官叹气说:」年太太,不是我泼您冷水。您就算去求,大概也是求不着的。」
宣代云便觉出几分屈辱,忍着心头一口闷气,低声说:」我知道,在总理面前,我这种普通妇人是说不上话的。那么,大概我就只能央求白总长,替我求这个情了?为了怀风的性命,就算要我下跪求他,我也是愿意的。」
白雪岚背对着他们,环起两手,站在窗边看下面的街景,恍若未闻。
孙副官说:」不不!您这可冤枉我们总长了,宣副官这个模样,他哪有不着急的?一大早就亲自过去求了呢。您看,我们总长和白总理,关系一向很和睦的了,他亲自过去求,还被总理打了回头票。总理说,那些药只有一点,都是为着打仗时受伤的指挥使、大帅、司令准备的,只用在为国家做大奉献的人身上。其他的人,不管远近亲疏,一概不给。把我们总长气得够呛。」
宣代云开始只以为白雪岚是打算要挟,听孙副官这样说,似乎又不像,反而是真的拿不到那救命药似的,更慌了神,没主意道:」怎么?连白总长亲自去了,总理也是不给吗?」
张妈也是浑身一哆嗦。
想着,竟然连白总长这样的大官也拿不到,那可真难比登天了。
顿时老泪纵横,抹着眼泪哭起来:」我的小少爷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这样一来,把宣代云也招惹得痛哭起来。
白雪岚这才像打定了主意似的,霍然转过身来,沉声说:」都别哭了!这时候哭有什么用?我就不信,海关总署怎么就比不上那些司令大帅了?怀风是为了杜绝毒祸挨的枪,难道他就不是为国立功?凭什么不给药?」
他这两日的所作所为,宣代云是极不满的。
但此时一番话,却正正中了宣代云心坎,竟比宣代云自己说的还烫贴一些,道:」是的,是的,您说的实在有理。」
孙副官却迟疑道:」可总理那边的意思……」
「不管总理不总理的,反正我海关总署的人,不能这么白白送了性命。」白雪岚双眼如要冒出火光来,走前两步,到了宣代云跟前,清清楚楚地说:」年太太,你只管安心等着。我这就再走一趟,恳切央求总理,他若是还不肯给,我这个海关总长也不当了,看我当场掀了他的总理府。」
宣代云惊道:」这怎么成?他不是您的堂兄吗?」
白雪岚冷冷道:」他能不论远近亲疏,我也只能不论远近亲疏了。」
这一刻,白雪岚正义的形象,在两个妇人心里的光辉高大,实在无言语可形容。
张妈感动之下,哭得更是说不清话,只断断续续道:」白总长,我……我们家小少爷就全拜托您了,我以后日日为你烧高香,求菩萨保佑你公侯万代……」
宣代云也哽咽着说:」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为了怀风……这样的……」
断了断,竟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好一会,才幽幽地说:」白总长,您是个好人,请千万保重。我昨日……」
白雪岚把手决断地一摆,制止了她的话,很豪气地说:」年太太,怀风是我的下属,他在海关总署里一天,我总要保他一天平安,这是我份内的事。你大概以为我要借这个来要挟你,那么,你也太小看我白雪岚了。」
一番话,说得宣代云满脸通红,自愧不已。
白雪岚便请她们两人稍坐,自己领着孙副官走出房门,看似要立即坐车子到总理府去,其实是去了一楼,在大门处心急地等着,频频远眺。
过了许久,才瞧见前头插着海关旗子的汽车急急地开回来。
打开门,宋壬两手抱着一个匣子从车上下来,白雪岚冲上前,两只手稳稳接了,话也来不及说,立即一脸郑重地上楼。
救命的药既然到了,那走廊里气氛就格外紧张起来,德国医生是早就待命的了,领着两个护士带一个实习医生风风火火地往病房里闯,唬得宣代云直从床边跳起来,瞪着众人如临大敌地进来,一时不敢做声。
后来见到白雪岚在德国医生后面,双手还小心翼翼捧着一个匣子,宣代云就知道药弄到了,又惊又喜地问:」呀!您真的要了来?」
白雪岚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朝她一颌首,就没再看她。
这一边,医生和护士都忙起来,又开匣子,又开药,又弄蒸馏水,又弄针管,看得人眼花缭乱,不敢轻举妄动。
宣代云和张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边担心宣怀风状况,一边又很怕自己碍着抢救的事。
孙副官趁机把她们请出了病房。
到了走廊上,孙副官低声说:」年太太,这一次宣副官真是吉人天相。您不知道,我们总长几乎闯了大祸才要到这盘尼西林呢,以后还不知道怎么个后果。」
白雪岚拿到盘尼西林,其实是伪造了总理批文的,说出去也是重罪。
所以孙副官的话,倒也不全是假话。
宣代云刚刚看见白雪岚进来,身后跟着几个脸色铁青的背着枪的护兵,很是严重的样子,听见孙副官这么一说,更信了十分,又感激又担心,忐忑地说:」白总长惹恼了总理吗?这可怎么办?」
「总理毕竟是总理,要打要罚,我们总长也只能挨着。」孙副官叹着气摇了摇头,忽然道:」不过,年太太,我私下求您一件事,希望您能够答允。」
宣代云说:」您请说,只要我力所能及。」
孙副官说:」这一阵子,还请您放心让宣副官静养,不要过来探望。病情好转,我亲自给您府上电话汇报,您看如何?」
宣代云问:」这是为什么?」
孙副官看看左右,把声音压了压,才说:」最近有人在白总理跟前,提起年处长的一些所为,很是进了一些谗言,似乎还牵涉到金钱上的操守。没想到今天总长去求情,白总理忽然想起这个来,问这个宣副官,是不是和那位年处长有什么关系?白总长自然竭力为宣副官作保,说虽然是亲戚,但并不大来往,总算去了总理一点疑心。不过,依我看,这种要命的时候,宣副官又在伤中,还是暂时和年家关系不要太密切的好,最好是连您也少往来,大家且过一过清净日子。等事情过去了,总长自然会替你们慢慢周旋。」
宣代云着实吃了一惊。
年亮富自从当了处长,手头阔绰了不止十倍,她是知道的,心里也觉得他花钱如流水,很是古怪。
现在看来,果然不妥。
要是连总理也听闻了风声,岂不性质严重?
这样一看,昨日这般得罪白雪岚,真是鼠目寸光的举动,非常不该。
现在不但弟弟的性命,要人家花大功夫抢救回来,就连自己那不争气的丈夫,恐怕也指望他照拂一二。
想到这里,宣代云胆气先怯了几分,便十分的善听善纳起来,点头道:」您说的,当然都是很有道理的。」
张妈忍不住小声道:」我不懂,那怎么我们就不能来瞧小少爷了?」
宣代云瞪她一眼,说:」官场上的事,连我都不敢说懂,你又插什么嘴?」
张妈只好讷讷地闭了嘴。
第二十三章
其实此时此刻,病房那头,也不过是打一针的功夫。
白雪岚面上强做镇定,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盯着医生把那贵比黄金的盘尼西林注进去,忽然问:」这就好了?」
德国医生现在,已经知道他是很性急的人,微笑道:」你,不用急。」
把空针筒放一边,让护士们去收拾,拍拍白雪岚的肩膀,说:」你,陪陪他。」
白雪岚瞧他的神色,似乎轻松得很,不禁心里也觉得松了一点,等护士们都收拾好了,说:」你们出去吧,这里我照顾着。」
那几个护士,见他一会功夫就弄来了极难到手的盘尼西林,还是一口气的十支,便证实了这人在政府里很有分量,语气更为恭敬了,说:」您亲自照顾吗?那我们可就偷一会懒了。不过,他现在烧未退,这额头上的小毛巾是不断要换的。您晓得怎么换吗?」
白雪岚说:」我晓得。」
护士见他这样坚持,便倒了一盆凉水来,搁在床边,又在盆边上搭了两条干净的小毛巾,就都出去了。
不一会,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四周一安静,彼此之间的距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许多,白雪岚无端地,心就狠狠地跳起来。他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宣怀风的脸色,双颊还是殷红,不知道是不是那盘尼西林给予的心理上的安慰,他觉得那殷红可爱多了,不再是病危时的不祥的红。
如此接近地细看,真是眉目如画,一点瑕疵也没有。
白雪岚正出着神,唇上却忽然感觉一片柔软温热。
这才知道凑得太近,居然偷亲了宣怀风一口,心里暗道,趁人之危,这样可真不好,怀风要是知道了,一定又要板起脸的。
不过,只要他平平安安待在身边,就算板着脸,那也是美事一桩。
而且,他现在正睡着,怎么又会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
只是,如果爱一个人,而又要在他面前装一个假面目,耍各种的伎俩,这爱情要如何产生呢?
白雪岚暗暗回想,自己在宣怀风跟前,可是洒下不少欺骗的种子的。
例如,年宅那一天晚上,明明是自己,宣怀风到现在,恐怕还以为那是林奇骏。
又例如,那天宣怀风请假出门,自己为了拖着不让他出门,在被窝里放了暖水袋,装作发高烧热得浑身发烫。
可是,撒谎又未必就是坏事。
譬如现在,如果怀风也不过是撒了个谎,只是在被窝里藏了暖水袋,自己岂不高兴坏了?
白雪岚忍不住把手探进去,摸了摸。
当然是没摸着热水袋,只触到怀风身上的衣物和一点肌肤,柔滑得热热的羊脂似的。
陪病人是件很苦闷的事,但对于白雪岚来说,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一边,一条接一条地换着额头上渐渐温热的毛巾,另一边,放任着脑袋里稀奇古怪,傻里傻气的想法,那时间就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地过去,仿佛在混沌中悠悠荡过一艘失了舵的船。
而他,就坐在船头,痴痴地等着。
这样浮浮沉沉,总算等到病床上的宣怀风,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怀风!」
白雪岚立即就精神了,伏下头靠得近近的,大掌抚着他的脸,问:」你醒了吗?」溺爱地一笑。
宣怀风缓缓转了转眼珠,沙哑着小声说:」渴极了。」
白雪岚忙去窗边的小茶几上取了一杯凉水,只是宣怀风躺着,那玻璃杯稍一斜,水就乱淌,白雪岚怕呛到宣怀风,又去找勺子。
茶几上倒是预备着一个勺子,却很不好使,取了一勺水,送的时候略不小心,就滴了一滴在宣怀风颊上。
宣怀风反倒觉得有趣,微微地笑,
白雪岚自他醒来,就开心得很,又见他笑,心更快活得会飞似的,顿时那失了舵的精气神都回来了,浑身似乎有了使不完的劲,故意凶凶地瞪他一眼:」你笑什么?是笑话我笨吗?这可要罚你。」
把嘴咬在玻璃杯边缘,含了一口水,然后也不管宣怀风同不同意,唇抵着唇,送到宣怀风嘴里。
宣怀风虽然觉得这样的举动,未必太惊世骇俗,但白雪岚这人做事,倒没几件不是惊世骇俗的,况且喉咙里渴得烧着了似的,便受了这一口。
白雪岚想不到他这样乖,喜出望外,笑道:」用这种科学又经济的方法来喂病人喝水,真是再好不过。来,我再喂你几口。」
他一雀跃起来,那脾气就像小孩子似的,也不考虑对方愿不愿意配合。
宣怀风被喂了好几口,趁着喘气的功夫说:」等等,我问你……」
不等说完,白雪岚又抵住唇,喂了他一口,这才惬意地问:」你要问什么?」
宣怀风不过是为了让他停下才随便说的,想了一会,才道:」你说这种方法经济,我猜大概是说不会浪费,把水弄得乱淌。不过何以就科学了呢?」
白雪岚失笑:」你这一醒过来,倒成了个学究了?这个我可以作答
。外国报纸上说,原来人的口水,是有消毒的功效的,既然如此,我就先借我的口,给水消消毒,再渡给你。从此推论下来,要是以后吃饭,我也先给你消消毒……」
宣怀风听得直露出嫌恶的表情,说:」够了够了,你倒越说越高兴。」
白雪岚说:」好,这话题我们略过不表。我看看你的烧退了一点没有?」把宣怀风额上已经滑了一点位置的毛巾掀开,手背按在额头上停着。
宣怀风问:」我发烧了吗?」
白雪岚说:」是的,早上烧得厉害,你人都昏沉了。现在还有点烧,不过比早上好多了。盘尼西林真是好药。你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宣怀风说:」你这么一说,我果然觉得骨头里面有点疼。头倒没有昨天那么晕。盘尼西林是什么?」
白雪岚说:」难得,连你这个喝过洋墨水的也没有听过吗?这是外国人发明的新药,专治外伤感染,疗效真是惊人,你这样的高烧,一针下去,几个钟头就开始退烧了。可惜,我们中国没能制出这个,都要和外国人买。不然,我山东老家的军队里,因为这伤口感染死的人多着呢,如果能有几万支盘尼西林,可真是活人无数。」
宣怀风便又微微一笑。
白雪岚问:」你又笑什么?觉得我在说傻话吗?」
宣怀风说:」你这个人,疑心病太重了,我笑一笑,为什么就往不好的地方想?」
白雪岚锲而不舍,追着问:」那你为什么笑呢?」
宣怀风说:」我只是觉得你这忧国忧民的言语,和往常强盗土匪似的形象很不同,所以笑了一笑,不过是欣赏的意思。」
他高烧刚退了一点,嗓子有些沙,低低的,听起来反倒很诱人。
一句话,听得白雪岚心坎里都酥了,看着他的眼神,也带了一点痴意。
半日,白雪岚才柔声问:」你还要喝水吗?要不,吃点东西?」
宣怀风说:」水我喝够了,现在也不饿,不必吃东西。」
白雪岚说:」那不行,好歹喝点白粥,不然,我要人煮新鲜的鱼汤过来。」
宣怀风摇头:」你也不能这样一直照顾我,回公馆去洗澡睡一觉,明日再来吧。我这里,随便叫个人看顾一下就好。或者你把宋壬留下,他你总该信得过吧。」
白雪岚说:」你在医院里,我就一直陪着。别人照顾,又哪有我贴心……」
正说着,忽然发现宣怀风脸颊透出一点赧意,把视线垂到下面去,蓦然明白过来,露出一丝狡黠地坏笑:」原来如此。你是想小解了吗?」
宣怀风正是内急中,被他一语道破,大为窘迫,说:」我可以自己下床的。」
白雪岚说:」不许你下床。」
取了尿壶来,笑道:」请吧,宣副官,我今天亲自伺候您了。」
这种贴身猥亵之事,居然在白雪岚帮助下去做,宣怀风羞得无地自容,但眼下伤情,别无他法,只好慌慌张张解决了,擦了身,便赶紧地说很倦,闭起双眼装睡。
听着房门一关,白雪岚似乎出去了,没过多久,又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有人在自己身后����,不知忙着什么。
后来,便有人在自己耳边轻轻说道:」醒醒,吃点东西再睡。」
宣怀风只好张开眼,头一扭,倒闻到一股清爽的香皂味,再一看白雪岚,换了一身外国牌子的休闲衣,头发也是湿漉的黑亮,竟是已经洗了一个澡过来,干干净净的,瞧着很是英气精神。
宣怀风说:」这么一点的功夫,你把头也洗了,可真神速。」
白雪岚一哂:」你以为我就只是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吗?我打小就敢跟着伯伯们到前线呢,在军队里,洗个澡还许你磨蹭?动作都很麻利的,拖拉了还要挨鞭子。」
宣怀风说:」你小时候一定很调皮捣蛋的,也该挨挨长辈们的鞭子,才会老实点。」
白雪岚和他这样说着小情话,连病房里都春意盎然起来,眯起眼笑道:」你现在也常常调皮,和我捣蛋,那要挨我一点什么,才会老实呢?」
这话邪气入骨,宣怀风便不肯接,转了话题问:」不是说要我吃东西再睡吗?吃的呢?」
白雪岚看破了他心思似的打量他两眼,说:」都弄好了,我帮你端来。」
宣怀风忙道:」如果你要……消那个毒,你就不要端了。」
白雪岚笑起来:」我用勺子喂,还不行吗?」
果然端了一碗温热的碎肉粥过来,喂宣怀风吃了。
见宣怀风又沉沉睡了,他才出了病房,和宋壬说:」宣副官吃了东西睡了,他这样子,大概该要睡上三四个钟头,你在外面带人守着,里面叫上两个护士照应一下。我须去料理一下公务,三个钟头左右就回来。」
他昨日才在京华楼闹了一场,一整个烂摊子在那,不料理还真的不行。
种种通缉追捕落网者,防范恶徒反扑,查抄周火的烟土馆,追查货源,都是待办的要事。
警察厅的周厅长受了他的挟制,不知到底听不听话,有没有在暗中捣鬼。
这是一个隐患,也要警惕小心。
因此,虽然很想寸步不离宣怀风,也没有办法,白雪岚便带着孙副官,亲自回海关总署一趟,做他的布置去了。
林奇骏今日出奇地烦闷。
一早起来,原是满门心思地想着去医院看宣怀风,可是一回想昨日白雪岚的嘴脸,又仿佛衣服里别着几根刺似的,浑身的不自在。
要是不去医院吧,一来坐在家里,更为烦闷,二来,洋行也没有什么大事要办。
踌躇了一遭,混了一个上午的时光,想起白云飞来,就吩咐司机备好汽车,去找白云飞。
上次和白云飞,算是不欢而散的,平日都总是带着礼物去,今天更不能空手,他又叫司机开去洋行,挑了一匹日本绸,并一个放小玩意的玳瑁匣子,带去讨白云飞的欢喜。
到了白宅,屋子里却只有白云飞的舅舅一人在。
白正平见林奇骏又带了东西来,当然很高兴的,忙把林奇骏让到里面来坐。
林奇骏问:」不是说他病了吗?怎么又出了门?」
白正平谄笑道:」就是,没什么大病,却连正经戏也不唱了,还说要一连歇上四五天。你说,要歇就歇吧,却又不好好歇,整天不见人影。昨儿后晌他还出门了呢,说去见一个什么年家的太太,那户人家有给一点月银,请他教戏。」
林奇骏不由上了心,问:」是不是一位海关里做事的年处长家?」
白正平说:」他的事,我哪敢多问?多问两句,他就以为我要伸手掏他的银子。」
一边说,一边把手举在脸上,哼哼唧唧地醒了醒鼻子。
林奇骏看着他瘦得两肩高耸,双腮浮肿,带着一层鸦片烟黝,暗暗皱眉,心忖,白云飞那样的人,他舅舅也该是大家子出身,怎么就堕落邋遢到这种地步?听说最近又抽上了别的玩意,似乎更费钱。
也可怜白云飞,和这些人做了亲戚,每月所得都被剥得不剩一点。
白正平还说要煮水倒茶,林奇骏心里很瞧白正平不上,便摇头说:」不用,我也不口渴。你忙你的事去吧,我在这里坐着等他。」
白正平正犯着瘾,打个哈欠,笑道:」那就不好意思,劳您在这等着了。这屋子里乱糟糟的,也没人收拾一下,您带来的这些东西,我先帮他拿去放好吧。」
拿起那匹日本绸和玳瑁匣子就出去了。
林奇骏在小客厅里等着,大概小半个钟头,才听见外面大门被人推开。他起来,站在厅门前的台阶往外看,果然瞧见白云飞从外面慢慢走进来。
林奇骏笑道:」到哪里去了?让我好一场苦等。」
白云飞正匆匆往里走,忽然听见他的声音,倒有些惊讶,抬起头来看了看,说:」你怎么忽然过来了?」
林奇骏说:」听你这个意思,是不欢迎我了?」
白云飞温和地一笑:」哪里?我是说,要是你先告诉我一声,我自然会早点回来,也不至于让你等了。」
他态度很是友善,大概已把上次的不和都遗忘了。
这正是林奇骏极喜欢他的一个长处,寻常的戏子,只要略红点的,便喜欢拿小事来闹脾气,非让人买东买西哄上几日才算,白云飞却是性子很好的,从不撕破了脸大吵大闹,偶尔有点不满意的事,过一两天,也不用人赔罪,自自然然地就恢复了。
林奇骏见了白云飞,心里烦闷似乎去了两分,不由多了一点温柔。
等白云飞到了厅里坐下,林奇骏反客为主,到白云飞房里走了一趟,把他常用的小铜壶装了白开水送过来,说:」在你家里,我找不到热水壶呢,只有凉水,喝一点吧。」
白云飞道了一声多谢,拿过来,对着嘴喝了一口,苦笑道:」你说起热水壶,我原有两个,是一个女戏迷特意送的。一个,我拿去给我妹妹使了,剩下一个,本来在我房里的,只是前几日又不翼而飞了。」
林奇骏叹道:」令舅家里要钱,真至于此吗?」
白云飞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真的急着用钱,他们现在抽的那个海洛因是极贵的,偏偏又比鸦片更容易上瘾,断个一天,好像要了人的命一样。又也许他们本不到这个地步,只是恨我最近都没有出去赚点钱回来,嘴上不好抱怨,就拿着我房里的东西出气。」
林奇骏听着海洛因三个字,心里无端地一跳。
白云飞见他默默的,打量着他问:」你就站着,也不坐下,也不说话,想什么出了神?」
林奇骏回过神来,掩饰着说:」我刚才带了一匹好日本绸给你,想着这个时节了,正好该给你做一套薄长衫,另还有一个玳瑁匣子。令舅说帮你收起来,就拿走了,不会是……」
白云飞笑一笑:」大概这会子,不知已经进了哪一家当铺了。」
林奇骏跺脚道:」早知道我就不让他拿。」
白云飞说:」没什么,你既然送过来,多半是要到他们手里的。」
说着,捂着嘴,一阵轻咳,竟然好一会不停。
林奇骏原以为他是想歇几天,托辞请假,现在见他这样,似乎真的生病了,关心地问:」到底怎么了?我看你的咳嗽一直没好,要去医院看看才行。」
白云飞停了咳,略喘了喘气,微笑道:」咳嗽是小事,我只担心我的嗓子,最近一开腔,都有点不对劲。所以请假,是想着歇歇嗓子。所以,我有事,也懒得和我那舅舅舅妈吵嚷,吵坏了嗓子,谁又替我唱呢?」
他一阵咳嗽喘气之后,两腮自然添了一点红晕,眼神又明亮柔和,很是引人。
林奇骏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把手抚着他的脸,说:」这里乱糟糟的,我带你去宾馆里,开个房间,让你舒舒服服歇息一下吧。就是吃饭,也可以在宾馆里吃,避开你舅舅舅妈,你也清闲几日。」
白云飞一怔,笑容便有些不自然,淡淡道:」我连医院都懒得去,又怎么会想去宾馆。」
林奇骏听着这话,也是一愣,知道他有谴责自己的意思。
但自己的原意,却并非白云飞想的那样,要满足肉欲,确实是只想白云飞有个清静养病的地方,自己又方便在身边作陪。
就算做情人之间亲密的事情,自然也是等白云飞身体好了再说的。
林奇骏便觉得自己含了冤,莫名其妙的,人格竟被个戏子置疑了。
但是林奇骏的脾气,却是很少当场发作的,虽然心里不高兴,也没有拂袖而去,在半旧的沙发上坐了,换个话题问:」刚才,你到底到哪里去了?让我这样的等。」
白云飞问:」你的那位老同学,海关总署的宣副官,受了伤,你知道吗?」
林奇骏说:」当然知道,我昨天还赶去医院看了他呢。」
白云飞说:」是吗?昨天我也去了医院,可能和你错过了。」
林奇骏奇道:」怎么你也这么快知道了消息?」
白云飞说:」我和他姐姐年太太有来往,昨天在年宅做客,恰好宣副官受伤的消息传过来,年太太吓得不轻,我自然也跟着去关心一下。」
林奇骏悻悻道:」你和那位年太太,现在可是熟人了。」
白云飞笑道:」人家现在身怀六甲,就算再熟,也不会上宾馆的。」
白云飞和别人的交往,林奇骏一向不怎么理会,白云飞这么小小一句刺话,林奇骏只是脸红了红,叹道:」你总是误会我的好心,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无耻下流,趁病逞欲的人吗?」
白云飞笑着说:」不敢,你这样的大少爷,肯捧我的场,已经是我的贵人了。我难道还敢指责你什么吗?」
这个话题,再说下去,难免双方闹出不愉快。
白云飞又问:」你今天去医院看过宣副官没有?」
林奇骏摇头:」没有,正打算去的,不过怕打搅他养病了。等他好一点,我再去。」
白云飞说:」听说他今天早上,忽然烧得很严重呢,似乎是伤口感染。」
林奇骏吃了一惊,忙问:」你哪里听的?伤口感染,可不是小事,他现在怎么样了?」
白云飞说:」你刚才不是问我,我到哪里去了吗?就是去年太太家。承蒙她赏识,请我教她几出戏解闷,我这几天歇着,就约了每天下午都往她哪里去。没想到今天去了,刚好遇见了年处长也在……」
他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今天去年宅,因为和门房熟,是直接进大门的,却刚好遇见年氏夫妇在客厅里吵嘴,声音传到外头来。
白云飞不想惹事,本来打算掉头回去,没想到还未走,年亮富已经摔帘子从客厅里出来,气冲冲往大门走,差点和他撞到一块。
年亮富当时正在气头上,见撞了人,也不道歉,反而跺脚咒骂了一句。
这样一来,宣代云便知道他来了,反而叫张妈请他进客厅里坐,对着他垂泪,说了好些话……
这是人家家事,白云飞只说了一句,想起宣代云待自己不错,不该和旁人说这些,便停下不说了。
林奇骏也不在乎年亮富,追着问:」那年太太是怎么说怀风的病呢?」
白云飞答道:」年太太说,她早上过去看时,宣副官正发着高烧,说是感染,很严重呢。幸好白总长有魄力,带着人闯去总理府,直接问总理要了一个外国药来。要不是白总长,这次可真的为难了。那药也真的很好,年太太回家后,白总长另一个副官有打电话来报告,说宣副官高烧已经退了不少,人清醒了。」
林奇骏满脸紧张,听后松了一口气,说:」那真是太好了。」
白云飞有些好奇:」我就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为什么还要闯总理府才可以弄到?也太矜贵了吧。」
林奇骏家里是开洋行的,对外国各种东西都还比较有些认识,想了想,说:」要是说感染要用到的,应该就是盘尼西林了,这可是了不得的东西,有钱也买不到的。听说这东西现在只给军用,连我家这样的大洋行,也进不到一支。你说矜贵不矜贵?」
白云飞叹道:」原来是这样,那真的是很矜贵了。宣副官真是幸运,有这么一个敢作敢为的上司,又有一个疼他的姐姐,比我强了百倍。要是我受了这伤,还不知道谁来帮我弄一支药。」
林奇骏被他勾起昨日在医院的记忆,想到宣怀风在病房里,正受着白雪岚严密的看管,他受了伤,人在手术后,大脑昏沉,身体上又没有力量,白雪岚要对他做什么,宣怀风当然无法反抗,而且也没有谁能管得了……
想着想着,心里撕痛起来。
仿佛一个出征的战士,得知自己在家的情人受了恶徒欺凌一般。
白云飞见他忽然咬着牙不说话,脸颊上绷得紧紧的,不由问:」怎么了?好像忽然生谁的气似的。」
林奇骏说:」没有。只是听见老同学的病情,情绪有点不好罢了。」
至此,对着白云飞就淡淡的,聊了半个钟头,说要去处理洋行的事,从口袋里掏了一百块给白云飞,叮嘱他去看看医生,便坐车走了。
第二十四章
林奇骏离开白宅,一个人坐在后车厢,看着窗外倒飞的街景,一边将种种想像中的宣白两人在病房里的丑事,在脑里不堪地放大,这样一来,更觉噬心惨痛。
从前宣怀风离自己那么近,简直是唾手可得的,怎么就蠢得以清纯的名义放过了呢?
现在看起来,城中就算有长得好的,也没一个比得上他。
那肌肤、嘴唇,气度、优雅,竟是无人可比的。
可恨白雪岚,不声不响的把人给抢了,还看食似的寸步不离地看顾着。
他也算厉害,背后有个总理堂兄,竟然还敢带人闯总统府去要东西……
林奇骏心里忽然一动,不知捕捉到什么玄妙。
他默默坐着,思索着,隔了一会,身子簌地起来,猛然坐直了。
神情兴奋。
什么带人闯总理府要药?完全是胡扯!
昨晚和总理府参事陈东升一起吃晚饭,陈东升不是说了为了京华楼的事,总理一天都在外头,跑东跑西,忙得满头冒汗,最后到警察厅安抚受惊的警察厅长去了吗?白雪岚去总理府,找得到哪一个?
盘尼西林可是军用药,数量稀少,就算是海关总长也不能直接拿的。
白雪岚凭什么一个上午就弄到手了?
林奇骏在心里重重哼了一声。
早就知道,这姓白的,一向是胆大妄为,罔顾法纪的。
好啊,手脚动到军用物资上面去了!
林奇骏往车座上一拍,叫道:」停车!」
汽车嘎一下煞住了,司机回头过茫然地看着他。
林奇骏叫停车,也是一时过于激动,叫了之后,反而半晌没做声,心口怦怦跳着,脑子乱了套的急转,好一会,吩咐说:」先回洋行。」
到了洋行,他赶紧打个电话,打听了一些消息后,又忙查了一个熟人的电话,打过去问:」指挥部的何必胜参谋在吗?」
电话那一头回答:」何参谋午饭后就请假出去了,你明日再找他吧。」
林奇骏心里有事,不想久等,又问:」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
那边说:」听说他出城去枫山那边,参加什么朋友的婚礼去了。」
林奇骏一听,就想了起来。
是了,上个月老何还说他一个认识的朋友,姓张的小姐,也是新女性,和一个留洋回来的男子结婚,不肯走旧礼节,学外国人的习惯,要在枫山上的西餐厅请朋友们一顿饭,权作婚礼呢。
想必就是今日了。
白雪岚的手段,林奇骏是知道的,做事又快又准,难得拿到他的把柄,可万万不能拖延错过。
这事早点通知老何,要他越早注意越好。
林奇骏打定主意,又坐了汽车出去,上车就吩咐:」出城,到枫山去。快,快。」
汽车一溜烟出了城,到了黄土大路,朝着枫山方向走,司机被他催促着直往前开,根本没注意一出城,后面两辆黑轿车就缀着尾巴了。
走了一会,城外的路上来往车辆更少,两辆黑轿车忽然加速冲上来。
司机也是经过事的,一看那阵势,知道不好,说一声:」妈的!」
踩着油门想逃,却已经被两辆车一前一后挟持着,林奇骏的车右越越不过,右越也越不过,前面的车猛一减速,他为着不撞上,也只能减速。
最后就逼得停在了路上。
他一停,前后两辆车也停下,从里面钻出七八个大汉,手上都拿着黑壳子的手枪。
林奇骏曾经被绑过一次的,见到他们打开车门,一枪柄狠狠砸在头上司机头上,把司机砸晕了,又弯腰到后车厢来抓人,吓得完全瘫在车里,抱着头道:」别别,各位好汉,有话好好说,盘缠不够,尽管给个数目……」
话未说完,已被人老鹰抓小鸡似的抓到了黑轿车上,蒙上了眼睛。
林奇骏在车里目不能视物,耳听着汽车引擎发动,身子在后车厢里东倒西歪,完全不知道车开了多久才停下。
等他被带下车,蒙眼睛的黑布解下来,强光忽来,射得他一阵头昏眼花,好一会,才勉强看到眼前站着几个人。
一个较瘦削的男人,老朋友般拍拍他的肩膀,嘻嘻笑道:」林大哥,对不住,这些人粗手粗脚的,委屈你了。」
林奇骏仔细看了看,是有些面熟,想了一会,才惊道:」你不是怀风的……」
宣怀抿道:」你现在才想起来吗?从前你可总来我家找我哥哥玩的,那时候你还送过我一支英国钢笔,记得吗?」
林奇骏惊魂未定,说:」我当然记得你,但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宣怀抿似乎觉得很有趣地打量着他,笑说:」事情简单得很,我们知道,林大哥和周当家一向是有合作关系的,而我们呢,恰好也和周当家有点关系。如今既然他死了,自然我们双方要结合起来,也当当志同道合的伙伴。你别担心,这你绝对不吃亏的。我们的实力,比周火强了十倍百倍。你看,这就是我们展军长。」
说着,用手朝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指。
林奇骏暗暗叫苦,在他心里,一百二十分的不想再和周火有任何纠缠,更不想又来一个自己找上门的「伙伴」,但现在肉在砧板上,性命都是人家的,只能谋定而后动。
硬着头皮,看向那位展军长,却发现对方也正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颇不友善。
宣怀抿说:」军长,这位林家的少爷,当年您也见过吧。他常到宣宅走动的,和我哥哥可是最好的朋友。」
展露昭哼了一声。
宣怀抿又说:」他家的洋行和大船,司令可是很看重的。你可要好好和他聊聊。」
展露昭转过头,狠狠瞥了宣怀抿一眼,又把头转回来,忽然掏出枪,抵在林奇骏脑门上。
林奇骏惊叫一声。
冷冰冰的枪口,激出一身冷汗,竟身体四肢都僵了似的,动都无法动。
展露昭拿枪抵着他,冷冷说:」姓林的,合作之前,老子先问你一件事。说实话,今晚就能活,要是有一个字假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林奇骏面如死灰,哆嗦着问:」你……你要问什么?」
展露昭说:」我知道你读书的时候,和宣怀风很好。你睡过他没有?」
「…………」
「说!」枪在脑门上猛地一戳。
林奇骏倒退了两步,摇头说:」没有!没有!」
「真的?」
「真的!」
「一次都没有?」
「一次!一次都没有!」
「你想睡他吗?」
林奇骏一怔,半日没做声。
展露昭又把手枪威胁似的在他额头上戳了一戳。
林奇骏垂下眼,说:」反正,我们两个清清白白,这些年好是好,但我压根没碰过他一次。」
虽不是完全回答了问题,但这句话说得还算合展露昭的心意。
展露昭这才把枪收回枪套里,挤出一个尖刀般凌厉的笑容:」那,现在咱们谈谈怎么合作吧。」
白雪岚三个钟头后,果然赶回了医院。
当时天已经微暗,他到了走廊,见走廊里护兵们虎狼似的看着道,略觉满意,再往前走,宋壬忠心耿耿地守在病房门前,见到他,啪地一下举起手,抖擞地向他敬一个礼。
白雪岚点点头,问:」里头的情况怎么样?烧都退了吗?」
宋壬迟疑了一下。
白雪岚脸上的微笑顿时凝住了,忙问:」他哪里不好吗?」
宋壬说:」没大碍的,医生已经看过了,说有反复是常事,这种伤,用了药往往到晚上也会烧一下。而且,刚才又帮宣副官打了一针那个外国的药呢。」
白雪岚听他说到一半,已经急急地推门进去了。
到床前坐下,探手一抚,果然,已经降下去的热度,似乎又上来了,竟比自己走之前还烫一点。
宣怀风才打了针,只是闭目养神,并没有睡着,感到有人摸额头,那动作姿势是非常熟悉亲昵的,知道白雪岚回来了,睁开眼,微微笑了笑,说:」你的公事都办完了?」
白雪岚懊悔道:」什么公事,早知道打电话回去吩咐几句就完了。我不该走的,实在大意。你怎么又烧起来了?」
宣怀风说:」刚刚量了量,是烧了一点。不过我觉得还好。」
白雪岚问:」头晕吗?」
宣怀风摇摇头。
白雪岚见他摇头的时候,雪白的脖子轻轻地左右动,煞是漂亮诱人,不禁把指尖贴在那里的皮肤上,爱不释手地摩挲,叹道,「你看,本来就没有多少肉。一受伤,连脖子都变细了。」
宣怀风说:」饶了我吧,闷闷地躺着,你忽然来了兴致,给我演这种肉麻的文化戏。」
便问:」署里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京华楼闹了这么大一场,你打算怎么收拾?」
白雪岚看他虽然烧着,精神尚好,笑道:」你好尽职,躺病床上还只顾着盘问我这个上司。」
坐在床边,一边把自己的打算大概和宣怀风说了。
公事说完,又谈起私事,宣怀风奇道:」今天怎么不见姐姐?」
白雪岚说:」要她来干什么?我照顾你还不够吗?年太太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常跑医院不好,她听了我的劝告,回家静养着。你要她来,我就打个电话请她过来瞧瞧吧。」
宣怀风说:」不不,这样很好,我正不想她为着我来回奔波。不过她竟然肯听你的话,我很惊讶。」
白雪岚笑着在他耳朵上扯了一扯,问:」怎么?我的话不能听吗?」
宣怀风心道,昨天她还劝我辞职呢,显然对你很有意见,现在就忽然改了风向,岂不奇怪。
便猜想是白雪岚动了手脚。
不过,他正为了长姐之命为难,既然白雪岚可以和平解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就算稍动手脚,也没必要揭破。
他就不再追问下去。
白雪岚陪了他一会,问他:」饿不饿?吃点什么好?」
宣怀风笑起来:」当病人真是无聊。躺在床上,不是睡就是吃。刚才你府里的管家有派人送粥过来呢,我已经喝了一碗。」
白雪岚说:」是的,医院里的伙食不好,我吩咐人叫管家每天做了送来。还是自己家里做的东西放心。」
宣怀风说:」你吃了吗?我吃不完,那里还剩着一大半,都是干净的。你要是不嫌弃就吃一点,味道还挺好。」
白雪岚到海关总署忙了几个钟头,办完了事就急着往医院赶,滴水未进,倒真的有些饿了,走过去摸摸那个装了粥的大瓷锅,还有一点余温,旁边还放着一个篮子,里面有两个干净漂亮的珐琅碗和两双筷子,上面盖着一块白毛巾布,显然也是从白公馆里拿过来备用的。
他便自己拿了一个珐琅碗装粥。
这粥里面放了腌过的碎猪肝和菜丝,滋味很好,又容易下口,白雪岚呼啦呼啦,连吃了四五碗,把一瓷锅吃得底朝天。
宣怀风在床上歪着头,含笑看着他。
白雪岚不回头,也知道他目光正放在自己身上,身上便暖暖热热的,此情此景,竟可用无声胜有声来形容了。
他便越发地乖起来,吃完粥,去洗了手,仍旧坐回床边来,只探了探宣怀风的额头就罢了,居然没有再逞手足之欲。
不料,这样一反常态,宣怀风反而不知所措起来。
若还是平日那样毛手毛脚,闹个不停,他还知道怎么应付,现在白雪岚既不乱动,也不乱吻,只一脸温柔,君子似的坐着,那心儿在黑眼瞳的凝视下,就跳得厉害了。
怦怦!怦怦!
随时要跳出胸膛似的,那声音如有人在里面擂鼓。
宣怀风自己这样无缘无故地心悸,很是不好意思,脸上热热的,也不知道是发烧还是尴尬得脸红了,他心里清楚,就算装睡,恐怕白雪岚也会这样坐在床边望着他的。
宣怀风索性对白雪岚提出请求:」这里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不如请你辛苦一下,再教我几句法语吧。」
白雪岚很是高兴,说:」好,我正是一个好为人师的。嗯,倒要先想想,教你什么新鲜话好呢?」
露出沉思的神态,略一想,就展眉笑道:」我知道了。」
宣怀风说:」请先生开课吧。」
白雪岚便流畅地说了几个法文词组出来。
宣怀风皱眉道:」你说慢一点,我没听仔细。」
白雪岚抑扬顿挫地又说了一遍:」je t'aimais,je
t'aime, je t aime
toujour。你先把我说的,跟着读一遍吧。」
宣怀风跟着他学过几天法语,这里面倒有一些字眼是明白的,打量着白雪岚,无奈道:」我是真心请教的,你反借着机会讨便宜吗?」
白雪岚问:」我怎么讨便宜了?」
宣怀风便不做声。
白雪岚问:」我也是真心教你的,这三个词组,你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问话的态度颇为正经,很有先生的模样。
宣怀风将信将疑起来,答道:」我想,大概意思是差不多的,就是时态上的区别吧。」
白雪岚只轻轻「嗯」了一声,笑而不答。
宣怀风好学之心不倦,反而被勾起了兴趣,主动请教:」到底我说对了吗?」
白雪岚说:」是你要我详细解释的,我就说了,可不要又责怪我借着机会讨便宜。」
清清嗓子,解释道:」je
t'aimais,是过去时,意思是我过去爱着你。」顿了顿,又望着宣怀风,低声补了一句:」是过去一直爱着你。」
这早被宣怀风隐隐约约猜中,现在从他口中证实般的道出来,不经意地心脏又是扑腾一下,直撞上肋骨,连谴责他的话都忘了说。
「je
t'aime,就是现在时了。里头的意思,就是我爱你,我现在很爱你。」
他一边优雅地吐着字,眼中爱火直燃起来,烧得面对着他的宣怀风满脸红晕,竟有些微醉之感。
白雪岚说:」你既然要学,也不能光听不说,那最后一个,e
t aime toujour,你琢磨一下是什么意思?」
他打着教育的名义,名正言顺要知识的答案,宣怀风要是不答,反而露怯,更是丢脸,想了想,低声问:」大概是将来时,是我将来也会爱你的意思吗?」
因为心动之故,那份澄净的腼腆,就更可爱诱人了。
白雪岚眼睛一直没离过他半瞬,闻言笑了,声音低沉且温柔地道:」那个意思是,我永爱你。」
抬起宣怀风的下颚,迭上自己的唇。
对于他不问自来的吻,宣怀风总免不了一点下意识的抵抗,这次也是微微一惊,自然而然地举起手想推开。
可唇上感觉极好,是白雪岚干净独特的味道,口腔里面,似乎有什么甜美的东西在轻轻抚摸着一般,浓郁而激烈。
到如今这地步,推开他又怎样呢?
横竖,也是推不开的。
倒不如省些功夫……
这样想着,举起来的手索性就轻轻搁在白雪岚肩上了。
白雪岚愈吻愈深,频频缠卷他的舌头,不断爱抚他细腻白皙的脖子,宣怀风便也不由自主学了,用细长的手指,摩挲白雪岚强韧的后颈。
迷迷糊糊地想。
这人的身体真好,连脖子上的肌肉也硬硬的,藏在皮肤下。
平日看起来,却又一表斯文。
谁知道一旦扑起人来,是猛兽一样的快狠准呢?
吻到肺都发热了,两人才念念不舍地把唇分开,彼此胸膛腾腾急跳,清楚地听见对方的喘气声。
不可思议,明明不是初吻,却像初吻那样,让人忽然迈进了另一段生命似的新鲜。
白雪岚怕自己心热起来,一时把持不住,动了宣怀风的伤口,长呼了一口气说:」课已经教了,你这好学生也该闭上眼睛好好睡了。」
宣怀风问:」你今晚也睡那一张小床吗?」
白雪岚说:」我不睡,我就坐在这里。」
宣怀风问:」为什么?」
白雪岚说:」昨天我就睡那小床的,一觉醒来,才知道你发了高烧。这是前车之鉴,我今晚就握着你的手坐在床边,要是你又高烧起来,我就会知道。」
宣怀风说:」你白天又要处理公务,又要照看病人,晚上还不睡,怎么成呢?可不要我刚好一点,你又病了,那才真的糟糕。」
白雪岚说:」反正我要时刻探着你的体温才放心。」
宣怀风叹了一声,想了片刻:」那你上来睡吧。」声音微不可闻。
白雪岚却是听明白了,不敢置信地问:」你不是诓我的吧?」
宣怀风说:」好,我诓你。那就算了罢。」
白雪岚忙道:」不不,就算你诓我,那我上当也是甘之如饴的。」
事不宜迟,把外套利落地一脱,掀开被子一角,道:」你小心一点,我慢慢地进来。」
很小心地躺上去,侧着半边身子,让宣怀风把一边肩膀贴着自己,病床比不得家里的床,自然更挤一点,两人身子都贴在一块。
白雪岚问:」有没有挤到你?」
宣怀风说:」凑合着吧。」
轻轻挪动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对白雪岚低声说:」这个床小,你可不要动手动脚,小心半夜跌下去。」
白雪岚笑得吃了蜂蜜似的,应道:」你放心吧,我懂得。」
宣怀风看他说话的语气奇怪,问他:」你懂什么?」
白雪岚说:」来日方长,我自然等你养好了身子,再动手动脚不迟。」
不待宣怀风反驳,在他唇上重重啄了一下,搂着他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五章
两人相拥着睡了一觉。
到了早上,宣怀风又发起热来,白雪岚立即醒了,匆匆去把德国大夫找过来,得到的解释也还是一样,中枪的伤患高烧反复也是常见的。
幸亏白雪岚手笔大,一次过要了十支盘尼西林,尽够用的,只要高烧一起,打一支便是。
打了针,慢慢的高烧又下去了。
这一天白雪岚再不肯离了病房,就在病房里出出进进,在走廊里和孙副官说公务,签文件,命人打电话到海关总署督办诸事,自然也免不了电话回去白公馆,就宣怀风的饮食嘱咐一番。
不料,到了宣怀风伤口换药的时候,考验就来了。
白雪岚正在走廊和宋壬谈着事,看护士推着涂了白漆的小金属车子过来,知道是要给宣怀风换药了,便把宋壬先撂在一边,自己转头进了病房。
护士们进来,见白雪岚,便说:」要给病人伤口换药,请您在外头等吧。」
白雪岚笑道:「有什么不能让我见的?不怕告诉你,前一阵子我才中过枪呢。」
护士们知道他是个重要人士,见他这么说,也不再劝他,过去便打算动手。
白雪岚忙道:」我来帮一把。」
把宣怀风身上的白薄被揭开一半,只盖住两腿。
护士要解开宣怀风的病服,他又说:」这个我来。」
温柔小心地解了,露出宣怀风包扎着白纱布的腹部来。
护士笑道:「哟,您这位先生,可不把我们的活都给做了?」
白雪岚却无心说笑,说:」纱布我就不解了,你们是专业人士,我这个门外汉比不上。千万小心点,别弄疼了他。」
宣怀风被护士们目光打量着,怪难堪的,对白雪岚说:」你到外面去吧,有护士在,有什么不妥的?」
白雪岚:」不是,我要留在这里,给你打打气才好。」
宣怀风叹道:」你也太小看我了。」
他们正说着,两个护士也做起事来,一人摆弄小金属车里的瓶瓶罐罐,另一人过来,给宣怀风解腹部的纱布。白雪岚坐在床头,让宣怀风头靠在自己大腿上,竟比盯着自己伤口还要紧,不住口地叮嘱:」小心一点,轻一点,慢慢地来,又不赶时间,不必太快的。」
他目光慑人,嘴上又不停,那护士本来还很沉稳的,后来也有些乱了神,稍不小心,揭药用胶布时手就错了一下。
宣怀风轻轻皱了眉。
白雪岚气道:「看!看!叫了你小心,怎么就没听见?」
那护士颇有几年资历,见过的病人家属多了,没有白雪岚这一号的,不由反驳道:」您先生也真是,既这么着,我们不换了,只能请您亲自动手。」
说来也奇怪,不管官帽多大,只要是人,到了医院来,便好像要比医生护士矮一截了。
生死虽然由天,但生病的时候得罪这些人,却是最没有意思的。
白雪岚想着宣怀风的伤到底要靠这些人的,瞪了她一眼,只好不再做声。
宣怀风还是第一次看他吃瘪,竟是被一个护士嗔了,不由好笑,唇边刚勾起一丝,刚好覆在伤口上的纱布揭开,宣怀风脸色一变,拧起双眉。
白雪岚着急地问:」怎么样?很疼吧?」
宣怀风忍了忍,说:」还好。」
这一抢虽然没有打中内脏,但历来铅弹就是个毒物。
昨日手术把子弹取了出来,为了消除互性,里面仍塞了浸过药的纱布。
现在用镊子在伤口里一夹,夹出来的纱布上都沾着腥臭的血水。
眉怀风疼得直皱眉,心忖,原来枪伤要这样换药,怪不得白雪岚前一阵中枪换药,总不肯让我看,他倒是很为我着想。
便抬起头,看了白雪岚一眼。
白雪岚发觉了,问:」是不是很疼?你千万忍忍。」
宣怀风仍是说:」还好。」
白雪岚说:」这一关总要过的,谁叫你中了枪呢?我握着你的手,要是疼了,你就使劲捏我。」
便一把握了宣怀风的手。
宣怀风又是感动,又是感慨,对他说:」这年头中枪的人多着呢,你别担心,我也不至于这么不中用,不就是换个药吗?」
白雪岚叹道:」唉,你不明白的。」
护士仍旧做他们的功夫,把伤口里的药纱挑干净了,一人便用镊子夹了一块棉花,在一个液体瓶子时浸了浸,往伤口里擦。
宣怀风猝不及防,疼得「呀」一声叫出来。
白雪岚宛如被人割了一刀,一边紧紧抱了宣怀风,一边朝那护士低吼:」你这不是存心吗?我定要向院长投诉你!」
护士对他既畏且烦,说:」您到底要我们怎样呢?伤口不用酒精擦,怎么消毒?不消毒,又怎么给他换药?」
白雪岚说:」要擦酒精,你也不会先知会一声?」
护士说:」好罢,我现在知会您了,到底还擦不擦?要是不擦呢,不然我就撩开手,不然我就直接不消毒地给他换药,您先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吧。」
示威般地把镊子往小白车上的消毒盘内一放。
白雪岚被她气得青筋直跳,要在平时,早教训她了,可现在却是宣怀风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不得不服软。
他也知道这个消毒是必要的,若赶起了护士,自己亲自来,更是下不了这个手。
忍气吞声道:」我明白你们的难处,就照你们平时的做吧。」
那护士苦是对上别的病人,早就耍大脾气了,因为知道白雪岚来头大,外面又这么许多的护兵,也不敢太过分,默默瞅了白雪岚一眼,冷着脸又把镊子拿起来。
刚才那块样棉花已经不能用了,取了一块新的,再浸到酒精瓶里。
便伸到伤口处,里里外外地擦试。
受伤的地方,触盐触酒最是疼痛。
宣怀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步骤,镊子一往伤口里伸,就痛得太阳穴一阵乱跳。
白雪岚忙问:」怎么?疼得厉害?你疼就叫出来吧。」
宣怀风摇摇头。
当着白雪岚的面,他不想失态,只咬着下唇深深吸气,四肢绷得硬硬。
但不管心里怎么想,身体却很不愿意配合。
他从小被当司令的父亲宠溺,也是骄生惯养长大的,尤其吃不得疼,不过一会,额头都冒出冷汗来,把前面几缕碎发沾得湿湿。
脸色也一片惨白。
那平着酒精棉花的镊子,竟像刀在内里乱戳一般。
白雪岚痛苦得心都碎了,忍不住道:」等等,这样不是办法,给他打点吗啡罢,不然怎么受得了?」
护士说:」换点药就打吗啡,那些截肢的人怎么办?现在吗啡可也不容易得的,况且,也不是多大的痛,忍一忍就过去了,这样就打吗啡,会上瘾的,总不能以后他每次换药,都给他来点吗啡吧?」
白雪岚怒目:」又不是往你伤口上擦酒精,你怎么知道不是多大的痛?」
还要说,宣怀风在他怀里动了动,耷拉着眼睑,细声说:」不要吗啡。」
既然是他开口,白雪岚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只好紧紧抱了宣怀风,柔声哄他。
护士们继续用酒精清洗伤口,每擦一下,宣怀风身子就微颤一下,不一会,原来的棉花不用了,换了一块新浸过酒精的,隔一会,又换一块。
白雪岚只觉得快被弄疯了,躁道:」怎么还要换棉花?都几块了?」
护士没好气道:」向来是这样的,难道就为着您不耐烦,我们就要把事情马马虎虎做了?那对伤患也不好。」
宣怀风一边疼得浑身乱抖,一边感觉白雪岚也跟着自己颤动,自己是身体上的痛苦罢了,他竟是心灵上的煎熬。
既感动,又感慨。
便倒抽着气,对白雪岚说:」你不要在这里看,出去吧。」
白雪岚坚定地说:」不,我一定要陪着你。」
宣怀风苦笑道:」这样自我折磨,有什么意思?何况我这伤口是一定要换药的。」
白雪岚反问:」难道我出去了,呆在门外想着里面的事,就不受折磨吗?」
此时两个护士也早瞧出端倪,一边做事,一边频频偷瞧二人间的情景。
要在往日,宣怀风是很介意的。
只是现在,一则伤口剧痛,二则,白雪岚又如此让他感动,反而对周围的事没那么在意了。
就把一边脸,紧紧贴在白雪岚大腿上,一只手紧紧握着白雪岚的手,暗暗觉得这样可以给予自己很大的力量和帮助。
熬了不知多久,总算消过毒。
护士把新的浸了药的黄纱布重新塞进伤处,又是一番冷汗淋离的剧痛。
包扎妥当,扶风和宣怀风才同舒了一口气。
这真是熬刑似的。
护士说:」这不是过来了吗?早说了,就一会儿的痛。我们认真的做,您倒把我们好一顿骂。」
宣怀风轻声道:」对不住。」
白雪岚虽然总给她们找麻烦,宣怀风却是个既英俊又斯文的病患,护士自然给了他一个笑脸,道:」您不用这样客气,换药的时候,请这一位少吼我们两句就是了。」
宣怀风一惊:」明天还要换吗?」
护士笑道:」铅弹很毒呢,不换药里面骨肉都要烂的,手术手头几天都要换药才行。」
推了小白车便出去了。
宣怀风听说这几天都要再来一次,想起刚才的痛,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白雪岚取了一条干净手帕,帮他试额上的汗,说:」不用怕,这几天过去就行了,我每次都在这陪你的。」
宣怀风静默多时。
最后,才内疚地叹了一口气,瞅瞅白雪岚,说:」我现在回想,你受伤的时候,我对你可真的不好,不但没帮上一点忙,反而三番几次地惹得你生气。如今轮到我.......真不值得让你这样待我好。」
白雪岚说:」你现在总算知道从前对我有多不公道了。」
宣怀风苦笑道:」接下来的一句,不会又要问我什么不道德的补偿吧?」
白雪岚说:」补偿就是补偿,有分什么道德或不道德的?」
如此私语,仿佛有吗啡一样的功效,两人低低说着,渐渐忘了刚才的伤痛,不知不觉,竟又接起甜蜜的吻来了。
自那日起,白雪岚越发打定了主意,叫管家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个箱子过来,但凡洗换衣物、私人用品,都整整齐齐占了一个矮柜子,俨然一副要在病房长陪的模样。
宣怀风知道自己拦不住,况且心底其实也盼着换药时有他在身边,便没说什么,后来一看,他竟然白天也不走的,不禁奇怪问:「你连公务也不做了吗?那怎么成,传出去,我倒是罪魁祸首。」
白雪岚说:「没什么,我受枪伤那阵子,难道我也天天上衙门办事了?已经和孙副官打过招呼,公务不要紧的先压着,要紧的把文件拿过来,我在这里签也是一样的。看,我把海关总长的印章也袋子身边了。」
拿出印章,在宣怀风眼前好扬扬。
果然,接下来几天,白雪岚寸步不离,外面宋壬领着护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来探望的人不管张三李四,通通回绝了,宣怀风在里面躺着,也不知道。
这一里一外,两道水泼不进的屏障,成全了白雪岚和宣怀风的甜蜜小天堂。
渐渐的,宣怀风略为习惯,有贴身的事让白雪岚帮忙,也不那么要命的别扭。越坐下来,越生出另一股旁人无法企及的亲密,竟似比亲人还亲了一分。
和林奇骏那些所谓罗曼蒂克的记忆,就更微不足道了。
宣怀风偶尔想起,心下也会感叹,当日总觉得柏拉图的爱恋才是最美的,其实人自出生之日起,就免不了装在臭皮囊里,少不了口腹之欲,只建立在精神上的感情,又怎么比得上有血有肉、看得见摸得着的感情呢?
譬如换药时,没有白雪岚握着自己的手,倒真不敢想象自己怎么能抵抗那酒精擦着伤口上的痛苦。
向那护士说的,接下来几天,每天都有换药,每次换药,有都要酒精消毒一番,宣怀风每次都疼得眼睛湿湿的,恐怕白雪岚心疼,总不肯喊疼,咬着牙苦忍。
慢慢的伤口换药时的脓血也没那么重了。
但是,发烧还是常常有。
这一点让白雪岚很烦恼。
有时候早晨不烧了,下午就烧起来;若是下午不烧了,说不定晚上又额头变热。
白雪岚把宣怀风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禁不起一点意外,所以略有个发热,就要医生打针,居然把贵比黄金的盘尼西林当白开水一样的用了。
到后来,连德国大夫也忍不住规劝,说:「白先生,这个,盘尼西林,是非常贵重的药。病人烧得并不厉害,不需要频频……频繁地注射,也许坚持一下,不注射盘尼西林也可以……」
白雪岚哼道:「别人用不起,所以要坚持。他嘛,用得起。你少�嗦,只管按着最保险的方式给他用。」
于是不到四天,十支花钱也买不到的盘尼西林就这么用光了。
孙副官来到病房,把这事和白雪岚报告了一下,又说:「医生说了,宣副官的伤势现在很稳定,感染的可能性不大,大概也不需要盘尼西林了。」
白雪岚说:「这个未必,如果到时候有出点意外感染起来,临时找不到药倒是急死人。」
孙副官问:「那怎么办呢?」
白雪岚说:「还是再去弄十支过来,备用也好。」
孙副官也清楚这是军用药,对这东西伸手,比对公款伸手还危险,踌躇了一下,便建议道:「这一次,依我看,您还是亲自去一趟总理府,和总理说说,过了明路比较好。」
白雪岚笑道:」我说了这次又要冒名写纸条吗?上一次是情况紧急,不得已而为之。怀风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好吧,我过去见见总理,帮他讨这十支药来。我不在的时候,把他拜托给你。里面你看着,外头叫宋壬盯紧点。」
孙副官也笑了:」呦,这可不是内事问张昭,外事问周瑜?走开这么一点功夫,您也太细致了。」
白雪岚说:「反正给我看紧点,等他好了,自然犒赏大家。」
叫司机备车,亲自往总理府去一趟。
到了总理府,恰好总理在,白雪岚不是别人,自然用不着先通报了再外面接待厅里呆等,和门卫一颌首,径直上了总理的办公室敲门。
开门进去就说:「我今天可是有求而来。」
白总理正在看报纸看得两道眉头直拧,瞧见白雪岚进门,把报纸往桌面一放,说:「来来,你来得正好。我问你,最近海关总署频频动作,一下子加强抽查船只,一下子提供舶来品关税,是不是你捣地鬼?」
白雪岚说:「这是正经公务,什么叫我捣地鬼?」
白总理狠狠瞪他一眼。「我还不知道你那不怕死的脾气?你不把天给捅塌了,就消停不了!自己瞧瞧,报纸上连篇报道,尽说你的负面新闻。」
把桌上报纸一掀。
白雪岚只扫了一眼大标题,入目就不是什么好字眼,无所谓道:「明摆着那些把要脸的记者收了商家的贿赂,在上面胡说八道,你也信这些?」
「人言可畏啊。」
「这算什么人言,十成十的狗放屁!」
「你……」
白总理被他这宝贝堂弟气得眼睛一鼓,待要痛骂,又觉得这人压根就不怕痛骂的,到没有好对付他的办法。叹了一口气说:「你是我家里人,所以我才劝你。换了别人,在交通滚蛋了。你其实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就不为自己将来想想,吧周围多人的人都得罪死了,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要是往常那样训斥,白雪岚还能嬉皮笑脸顶一两句,这样难得苦口婆心,反而不好顶撞了。
强悍如白雪岚,也只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老老实实洗耳恭听。
白总理先把他向来行事的率性妄为,如数家珍的数了一遍,说:「你堵截毒品,就正正经经在海关那里堵截,我知道你的志向,也不说你什么。但是,你想一想,京华楼闹出这么大一场命案,不能说你般的对吧?如今还要把商人们都得罪掉,我听见风声,连商会会长也忍不住要开口了。你还一副不开窍的样儿,有朝一日撞上了南墙,哭也来不及。」
白雪岚沉默了半日。
等白总理告一段落,他才叹道:」堂兄,你说这些事为了我好,我知道。但是,如果人人都为自己留后路,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我难道就不知道枪打出头鸟?告诉你一句,我早就想过了,世道太黑,黑如浓墨,我白雪岚就算没本事凭个人之力把它变白,也不能叫它只有一团黑,至少,给它留点血色。那些混账王八毒贩的血,我自己是血,为所谓。「
脸上冷冽一笑。
「趁着我收拾有点权,有你这个靠山,我索性能怎么整,就怎么整,也不用管规矩,不用人言可畏,倒要试试哪个够狠。」他顿了顿,磨着细白的牙:」老子就以慈悲心,用金刚力,超度这群狗娘养的。」
他平日放任不羁,顽劣不化,此刻说出这番话,却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神情之凝重从容,语调之低沉威慑,未尝有之。
白总理听了,也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感叹道:「兄弟,我知道,不是寻常人,这是要割肉喂鹰呀。」
白雪岚笑起来:」得了,哪里就到了割肉喂鹰的程度,我也没妄想着成佛。要说割肉,我还想割老枭们的肉呢。那群弄舶来品的老板们,每年赚的银钱不少,怎么,提高一点点关税,她们就叫苦连天了?这些钱用在婊子身上,再多十倍他们也不心疼。」
白总理说:「他们当然要叫苦的,而且打算联合众人抗议上书呢。不过我想,这些人和毒贩子不同,不能一样强硬对待。毕竟有他们在,商业才繁荣。打压了他们,国家虽然多一点钱,却也有不好的后果。」
白雪岚解释道:「正式为了商业,我才硬把关税提上去。现在民族资产正在成长,不少爱国商人自己买机器,开厂房,要曲线救国,做我们中国的工业。这种时候,我们只能干瞪眼什么都不干?所以,我加强盘查,再把外国货的税提一提,一来,降低一下外国货涌进来的速度,就是进来了,他们成本自然也高一些。如此一弄,也能给我们中国出产的东西找点销路,喘口气。你想一想,要是将来我们都能用上中国制造的现代东西,什么暖水壶。留声机,玻璃缸子,都是中国做的,不是很好吗?」
白总理听得一脸微笑,摆了摆手,说:「你这人,表面上是务实者,骨子里,其实就是天真的理想主义。海关总署这政策一改,难道只得罪商人吗?真该让你到我这位置上来坐坐,就知道外交上的麻烦有多大。最近许多外国领事都来抗议了,说他们的商品收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可不就是你给我找的麻烦?」
白雪岚无赖地摊开两手,嘻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你总理分内的事,我管不了。反正海关总署这边,我不改主意。有言在先,您就算下死命令要我把关税调回来,我也自有别的法子折腾他们。瞧着吧,我总有自己的办法。」
白总理不满地瞅他一眼,说:「那些办法,真是你自己的办法吗?」
白雪岚问:「这是怎么说?」
白总理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抽查的法子,调税的法子,少不了你那位副官出谋划策。」
白雪岚说:「那是,孙副官很懂办事。」
「别装了!」白总理哼了一声:」孙副官帮你办的,不过是些小事。另一位姓宣的,才是真厉害,他恐怕于你海关总署的大政策调整,很有关系吧?」
白雪岚恍若未闻。
被堂兄又问了一遍,反而站起来走到西式小酒柜旁,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苏打水,拿在手里慢慢啜。
白总理说:「果然,我猜的就是。」
白雪岚这才说:「他这些看法,是对国家有利的,如果说的不对,我也断不会采用。」
白总理说:「他倒是爱国,只不过事情都是你出面办的,以后要倒霉,也是你倒霉,没他什么事。要是报纸上现在骂的是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怎么样的爱国去?」
白雪岚躁道:「谁是海关总长?是我!有没有事,扯上我副官干什么?」
白总理说:「你看,我不过说了一句实话,你就这样发脾气,可见他把你影响得太厉害了。」
白雪岚生着闷气,把杯子里的苏打水一口气喝光了,伸手要去握那个伏特加玻璃瓶,忽然顿了一下,改了主意,转而又去到了一杯没滋没味的苏打水。
白总理看在眼里,问:「听说你现在不喝酒了,也是因为他?」
白雪岚说:「我爱喝什么就喝什么,不喝酒,不是好事吗?」
白总理说:「总之,这个副官,对你而言如此重要,不是什么好事。」
白雪岚这一次来,本来是想坦白上次冒写纸条取走盘尼西林的事,现在听白总理的意思,如果再一说,更成为宣怀风的罪证了,便不肯提出来。
只是,接下来的药,又不能不要。
办公室里,彼此尴尬地沉默了一会,白雪岚把手里那杯苏打水又喝完了,取了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殷红迷人的葡萄酒,摆到白总理面前。
白总理以为他正生气,没料到忽然转了态度,抬起眼瞅他:」干什么?」
白雪岚笑道:「自然是借花献佛。」
白总理说:「我明白了,你有事要求我。」
白雪岚说:「是的,不然,我也不至于急急地赶过来。」
白总理把那酒以漂亮的手势端起来,轻轻晃晃,无奈道:「小混蛋,用本总理的酒,来求本总理给你办事。说来听听,什么要紧事?」
白雪岚说:「我上次中了枪,心有余悸。」
白总理噗的一笑,红酒几乎洒出高脚玻璃杯子:」我听错了吧。你这专吃豹子胆的人竟然也会心有余悸?」
白雪岚正色道:「有什么奇怪,有谁想莫名其妙地挨黑枪。不过,我想是上次枪伤后,有过一次发烧,像是感染,医生说了,外伤感染起来,很可能要送命。」
白总理听得不明白,皱眉道:「你不是好了吗?」
白雪岚说:「这次好了,难保没有下次,你也知道我得罪的人都是亡命之徒。听说指挥部这次弄了一批盘尼西林来……」
白总理恍然,摇头道:「别的可以给你,这批盘尼西林是花钱也买不到的,试用上都做了明确规定呢,一般的人需要,都不批。只有带兵打仗的大将官才可以领。」
白雪岚问:「难道我一个海关总长,连一个带兵打仗的老粗都比不上了?」
白总理说:「雪岚,你这是强词夺理啦。如果你受了伤,需要这个,自然我会给。现在你好端端的,要这个干什么?」
白雪岚说:「先放着,准备一下,我好安心。万一出了意外,要临时去领,岂不麻烦?」
白总理摇头道:「不是这么回事,不该这么回事。」
白雪岚问:「那么,总理,这是关于我性命的东西,你给还是不给?」
白总理老辣地扫他一眼,问:「你要这个,真是给自己用吗?」
白雪岚反问:「不是给自己用,难道给别个用?」
白总理说:「我知道,你那个副官在京华楼受了伤,现在正躺在德国医院里。不会是借了你的名义弄了去,是在他身上吧?」
白雪岚避而不答,脖子倔着问:「那你给,还是不给?」
白总理瞧他那表情,知道要是不给,恐怕他是不干的,真对抗起来,以白雪岚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说不定又捅个大窟窿给自己收拾善后。
盘尼西林虽然珍贵,但好歹这一批有上千支,给几支也无妨。
白总理笑道:「你既然开了口,我只能卖你这个面子。」
白雪岚是:「多谢。」
白总理说:「不过,海关总署里,也只有你够资格用这种珍贵的药,你这次把自己的份额领了,下次再要,我也不能给你了。也不能你要一次,我就给一次。」
白雪岚说:「那行。请总理写张条子。」
白总理无奈,在办公桌上翻了一张政府公用书笺处来,拿着钢笔写了一行字,看了看,打开抽屉,把公章取出来,盖了一个鲜红的圆章,递给白雪岚,问:「怎么样?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白雪岚看了看,说:「不行,数量不够。」
白总理诧道:「一个人四支,已经顶够了。这可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药。」
白雪岚说:「我也不要多,给十支吧。」
一轮软磨硬磨,逼着白总理又写了另一张纸条,上面写明批准海关总署领取盘尼西林十支。
白总理便把原来写的那张拿回来,当着白雪岚的面撕了,摊开手道:「喝我自己一杯进口葡萄酒,被你敲了好一顿竹杠。你倒真会做买卖。」叹了一口气。
白雪岚遂了愿,俊脸自然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来,乐道:「我们是一家人,我做买卖有赚,总理你也不会亏呀。感激不尽,不敢再打扰了。」
朝白总理微微一鞠躬,拿着那张讨到的纸条下楼,立即催着司机到指挥部领药去了。
第二十六章
盘尼西林拿到手,白雪岚便提着小匣子坐车回了医院,进了病房,对守着的孙副官,把小匣子往他怀里一塞,说:「你把这东西看好了,也和那德国大夫关照一下,要是还发烧,仍旧用上,犯不着心疼药物,总要保着病人平安要紧。」
孙副官知道白雪岚既回来,这里自己就多余了,笑着应了一声,抱着小匣子识趣地出去了。
白雪岚边转过头,朝病床上的宣怀风温柔一笑。
宣怀风问:「兴冲冲的拿了什么东西回来?这么神秘的。」
白雪岚说:「不就是盘尼西林吗?原来的用完了,我怕不够,巴巴地到指挥部再要了一些来。」
宣怀风一怔,原不知道白雪岚是为了这个出去一趟,不赞成道:「我知道,这个药是受管制的,这几天有些小发热就用,真是暴殄天物。医生也说了,我年轻,愈合力好,到这个时段,没有感染的危险。依我看,你把这些还到指挥部去,说不定它还可以救别的人一命。」
白雪岚说:「我好不容易要了来,怎么还回去?」
宣怀风还要劝,白雪岚截住他的话道:「好了,你少操心,拿了来,未必就是给你用的。难道我就不能帮自己预备着一点吗?别人还出金条悬我的赏呢。」
宣怀风大为皱眉,说:「当总长的人,总是口没遮拦,这是在医院病房里面,还故意说不吉利的话。」
白雪岚朝他别有深意地一笑,问:「你是在担心我吗?我很喜欢你这样老妈子似的念念叨叨,不入你这双贵眼的人,哪能得你这样谆谆教导?可见如今你眼里有我了。」
弯着腰,把唇凑到宣怀风唇上,充满爱意地一吻。
宣怀风因为这些天和他无法无天惯了,也没多大反抗,无奈而甜蜜地承受了他的吻。
两人耳鬓厮磨一番,白雪岚就坐在床边,捏着他修长白净的手玩,一边问:「我刚才出去了一会,你闷不闷?」
宣怀风说:「有点闷的,我只能想点别的。」
白雪岚问:「想什么了?」
宣怀风觉得好笑,「你这个人,管得太宽了,不但行动要管,出入要管,和谁交谈过要管,现在连脑子里面想过什么都要管。」
白雪岚泰然自若道:「一向都管的。你也用不着抗议,还是坦白吧,到底想什么了?」
宣怀风说:「我在想上次和你说起的那个办戒毒院的事。」
白雪岚怜惜道:「你这个呆子,这些公务上的事,等伤好了再商量,何必现在躺在病床上忧心?毒品的祸患,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宣怀风说:「就因为毒品的祸患不是一日两日,而是沉�难愈,才应抓紧时间去办。再说,我反正躺着无事,有点事想想,心里踏实点。要你整天像我这样躺在床上,还连正事都不能想,看看怎样?」
白雪岚说:「那好,我不和你斗嘴。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们参详参详。」
一说起正事,宣怀风便精神起来,两眼灼灼发亮,道:「首先,吸毒虽然应该谴责,但吸毒的国人,并非全不可救,有的人一时误入歧途,为此而倾家荡产,深受毒品之恶,自然是想挣扎出来的,只是苦于没有戒毒的好方法。对于这种人,国家不能坐视不管,让他们自生自灭。」
白雪岚冷冷道:「这种吸毒的人,十个里九个都是自找,至少有心志不坚之过。国家现在,连老老实实过活的人都照顾不来,哪有精力管这种不知死活的人?」
宣怀风说:「你这样偏见,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白雪岚忙笑道:「我还没有说完,你就闹意见了吗?我虽这么说,但却不反对建戒毒院的建议,一来,让毒贩子们知道,世上吸毒的人,也有摆脱他们的机会;二来,既然光明正大的设了戒毒院,世人自然知道吸毒是有恶果的了,否则何必戒呢?这就好比杀鸡儆猴,让所有人都瞧瞧那些染了毒瘾的人的惨状,怵目惊心,也好警醒一二。」
他这样说,和宣怀风出发点不同,但既然赞成开戒毒院,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宣怀风知道他这人表面上看起来玩世不恭,说到实在事,却是非常有主见的,一时也难以改变他这些偏激的看法,便继续说道:「说起来是一回事,但真要做起来,还有几道难关要过。」
顿了顿。
有条不紊地数道:「第一,这个戒毒院,其实不该是我们海关总署管的事,反而应是警察厅管。不过警察厅那些官僚,想要他们主动去办这种利国利民的,捞不着好处的事,恐怕是奢望。第二,就算上头应允了这事让海关总署来办,该建在哪里呢?建房舍自然要一笔大钱,床铺被套,伙食,聘请知道这方面知识的医生护士,等等,哪一样不花钱?这些开支,总算下来不少,每个月都要按时供给,从哪里出呢?第三,戒毒也要科学,像外面那些土法子,用绳子把人一捆丢在房子里死活不问,绝对不行。我们也需要弄一些有作用的西药来辅助,增加成功的机率才行。」
他一边说,一边把右手竖起来,扳着指头一项一项思索。
白雪岚只觉得这模样俊俏不凡之余,又透着一股活泼泼如三月嫩草芽般的可爱,忍不住抓着他的手,在雪白的指头上混亲了一气,痒得宣怀风直把手往外抽,又好笑又好气,「我在说正事,你这样……忽然又发起疯了。」
白雪岚无赖地道:「你说你的,我亲我的,有什么相干?不过刚才那三点,有两点很好解决。」
「哦?」
「警察厅那边,你尽管放心,我白雪岚替他们办这些好事,不要他们送礼感激慰问也就罢了,他们还敢来嘀咕?我说是我们管的,就是我们管。至于戒毒方面可以用的西药法子等,这是国家公务,自然可以请政府外交那边帮帮忙,请国际友人支持支持,再不然,你我都是外国留学回来的,总有一些外国同学,外国朋友,总能找到一些门路。」白雪岚看似随口而言,其实是深思熟虑的了,「剩下的问题,倒是钱这个事麻烦。」
宣怀风说:「这可是一笔很大的长期支出。可以看看总理怎么个说法吗?」
白雪岚苦笑道:「现在的官员,个人要吃喝玩乐,玩戏子嫖婊子,那是绝不缺钱的。唯独政府的国库,却是一盘惨不忍睹的空帐,光公务员薪资和各总署公费就用去了大半,剩下的,打点打点外交上的花销,购买武器,发军饷,抓襟见肘,入不敷出。加上我最近才在京华楼闹了一出,总理一肚子气要发,这个时候去向总理伸手,不是讨骂吗?必定碰一鼻子灰。」
宣怀风叹道:「这可怎么办?如今这世界,没钱是寸步难行。难道我们也在报纸上写一篇报导,来个社会慈善筹款?」
白雪岚说:「这个方法用海关总署的名义来做,必定全盘失败,现在报纸的记者们都和我们对着干呢,把海关总署骂成一个专门敛财的吝啬狂,舆论哪会照顾我们?」
宣怀风抬起浓密的睫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白雪岚不知是否会错了他这一眼的含意,道:「你是想要我个人捐款吗?其实我自己这阵子攒的钱也不少,捐出来也没什么。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第一个月垫上了,第二个月、第三个月怎么办呢?要是戒毒院办得有声有色,恐怕来戒毒的人也随之增多,更是无法对付了。你别愁眉苦脸了,我看着心疼。放心罢,就为了你,我也必想出个解决的办法来。」
他这样义无反顾地说出来,宣怀风感动得心窝一阵波澜,低声道:「你不要把责任都放自己身上,天大的事,我们彼此一起,同心协力地解决才好。」
主动地伸出手,把白雪岚的手给握了,紧了一紧。
白雪岚也是一阵心波荡漾,反手把他的手给握了,激动地想说什么,唇动了动,忽然又变了一脸痛苦之色,皱着眉把头垂下。
宣怀风惊道:「你怎么了?身上不舒服吗?」
白雪岚朝他摆摆手,喘气声略粗,半晌,才抬起头来,苦笑着问:「你这伤口,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亏我忍得……」
宣怀风一怔,明白过来,两颊猛地胀红了。
便不由自主把手往外一扯。
白雪岚也不拦着,让他把手缩回去,只用委屈的目光瞅着他。
他这样装出可怜的模样,宣怀风倒不好教训他什么,脸热热的,黑睫毛往下垂着,说:「坐在别人的病床上,亏你也能有这样强的欲望。」
白雪岚哭笑不得,反问他:「病床也是床,我又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欲望强烈有什么不对的?」
宣怀风说:「那你要怎么解决?」
白雪岚说:「怪了,你学识这么渊博的人,竟然不知道怎么解决吗?其实你心里知道的,只是愿意与不愿意罢了。要是愿意,我自然很痛快,要是不愿意,我也不敢相强。」
宣怀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只是,要说不愿意,也知道他忍得很苦,况且,这些天承蒙他做小伏低的伺候,自己一口拒绝,过于无情了。
但要说出愿意二字,又实在过于羞愧。
怔了半日,无法抉择,索性闭上眼睛,赧然道:「这不是我身上的问题,和我无关。总之,你觉得怎么解决好,就怎么解决。」
白雪岚故意问:「如果我要用你解决呢?」
问了两遍,宣怀风还是眼睑垂着,微不可闻地说:「我都说了,一概和我无关。」
白雪岚一愣,震惊道:「你这个意思,是真的同意了?」
宣怀风虽然在行为上决定让其放任,但在口头上,却始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意,淡色的双唇紧闭着,不管白雪岚怎么问,都不肯作出正面回答。
白雪岚喜不自禁,从床边直跳起来,叫道:「很好,很好,你等我一下,我一会就来。」
一边叫着,人已经快步走进病房附带的小浴室。
宣怀风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刚好瞧见他把浴室门关起来,看来是赶着去换宽松衣服做清洁准备了。
等了一会,门打开了,白雪岚果然换了一件宽松的长睡袍出来,像因为太欢喜,英俊的脸上微微发着光芒,到了床边,掀开被子往里钻。
宣怀风这几日常被他抱着同睡,自然侧了侧身,让他进来。
白雪岚舒舒服服地抱了他,两人一道躺在床上。
宣怀风等了等,见他居然很老实似的,没别的动作,暗暗觉得奇怪,但又不好意思问。
再等了一会,竟然还是很老实,忍不住好奇心,在他胸膛里把头转了转,看他一眼。
白雪岚早等着他这动作,眼睛和他对上,扬起唇问:「你以为我要当柳下惠,是不是?」
宣怀风用目光问他,你真打算当柳下惠吗?
白雪岚嗤道:「柳下惠算什么玩意,一整个有肉不吃的蠢货而已。我白雪岚自然和他大大不同。」高深莫测地一笑。
宣怀风被他逗得开口问:「有什么不同。」
白雪岚说:「这不同,可要从精神和肉体上的升华来说。」
宣怀风更奇,「这种事,也能讲出这么多道理?你不要又是胡扯。」
白雪岚说:「你不用笑,等一下我说了,你就知道在情在理了。」
宣怀风说:「那好,你说给我听听。」
白雪岚轻咳一声,「首先,从精神上,柳下惠那人面对的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子,这里面没有爱情的成分。而我面对你,是一生中最爱的爱人,里面有满满爱情的成分。如果我今天要了你,你虽然口上不说,心里一定骂我是肉欲的野兽。为了这神圣的爱情,我当然偶尔也要忍受一下欲望的煎熬,才显出我的真心。」
宣怀风脸上一阵潮红。
人的改变不可谓不可怕。
没想到,如今这些甜蜜而肉麻的话,自己似乎能全盘接受了。
便问:「既然如此,不就和肉体上的欲望相违背吗?怎么肉体上也可以升华呢?」
「你身上有伤,做起来不能尽兴,稍用点力,怕你伤口绽破,我又要更等得久了,」白雪岚邪邪一笑,「所以放长线钓大鱼,不妨再等几天,以后吃一顿酣畅淋漓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这样表了忠心,日后要吃肉的时候,你自然也会再三再四的配合,对不对?」
宣怀风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心下明白,虽然白雪岚说了一堆歪理,到底是顾着他的身体,不肯轻举妄动,更觉得他温柔体贴,非他人可比。
便把手伸过去,让白雪岚握了,身子轻轻动了动,倚在白雪岚怀里。
半边脸也贴在白雪岚起伏的胸膛上,听着强壮而有节奏的心跳声,安心幸福地睡了。
接下的日子,外面虽是风声鹤唳,亏得白雪岚只手遮天,在德国医院里外布防,能挡则挡,把一间病房如精致小天堂般笼在袖中。
宣怀风受他呵护照顾,人又年轻,一天天过去,伤势渐好,不必每天受换药的痛苦,也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他虽然性格淡泊,但受了这么久的拘束,也忍不住了,在病房里扶着墙壁走了两、三回,就和白雪岚商量:「既然已经好了,不要占着人家的病房,我好想回家去。」
白雪岚打量着他,笑容很是高深莫测。
宣怀风问:「我说了什么,让你笑得这样古怪?」
白雪岚说:「我这是惊喜赞叹的笑容,你刚刚这句话,有两个地方,说得真是好极了。」
和他相处久了,宣怀风发现白雪岚是很精通于挑别人字眼的,每每挑出来,经他一诠释,就多了一番暧昧不可言的意思,偏偏令人不能反驳。
听他这么一说,下意识地心里就轻轻一漾,含笑问:「哦?哪两个地方好极了?」
白雪岚侃侃道:「第一个,就是好想回家的好,让人一听,有种撒娇的意思,是对亲密的人才有的用词。」
宣怀风大臊,连说:「胡扯,胡扯。绝没有撒娇的意思,我不是研究国文的人,也知道从古至今,这个好字从没有当撒娇解释的。」坚决不肯承认。
白雪岚笑说:「好罢,第一个暂放一旁。第二个你一定不能反驳了。」
宣怀风说:「第二个什么?」
白雪岚说:「第二个回家的家,不是用得更好吗?你从前动辄就白公馆、总长的公馆,这般生疏地叫,现在大有进步,已经口头上正式承认我们的家了。自然,心里有了爱人,就有了家啦。」
宣怀风仔细一想,果然说得不错。
从前第一次进白公馆时,真是心胆俱裂,如进了人间地狱一样,谁料到此时此刻,竟脱口而出,称之为家了?这样一来,倒有一种变节似的伤感羞愧涌上心头。
白雪岚见他本来微笑着,忽然脸上露出郁郁不乐之色,知道自己提起从前,触及旧伤,大为懊悔。他虽然任性不羁,率性决绝,对过去把宣怀风软禁在公馆,强行侵犯的事,其实也心虚得很,又不敢提,赶紧干笑着换个话题,咳了咳说:「这医院不但你,连我也住得闷死了,等一会我去说一声,下午就出院吧。不过叫一个医生和护士跟过来陪住一阵子,以防伤情反覆。」
宣怀风性子善良,见他很尴尬枯涩,只字未提,默默点了点头。
白雪岚出去把事情交代了,宋壬等在医院值守了这段日子,也早闷出鸟来,知道要回公馆,个个喜不自禁,而且白雪岚早就有言在先,等宣副官伤好了回去,人人都有赏钱领的。宋壬还不怎么在乎,其他护兵却早在心里盘算着银钱到手怎么花了。
到了下午,诸事处理好。
孙副官早结算了医药费,对医院院长和主治的德国大夫都另加一笔谢礼,此外,又聘请了一名西医和一个老资历的护士到白公馆暂住照顾病人。
白雪岚和宣怀风坐了常坐的那辆林肯牌车子,其余人也挤了五、六部车子,前前后后,浩浩荡荡地回了白公馆。
到公馆门外,管家早接到了电话通知,领着一群听差女佣在门外列队等候,瞧见白雪岚扶着宣怀风从汽车上下来,管家提着嗓子叫了一声:「恭喜宣副官大愈啦!」
竟按老朝代的礼节,领着众人齐刷刷打了一个千儿。
惹得白雪岚哈哈大笑,指着管家说:「你越老越精了,知道宣副官回来有你们的好处,变着法子讨他高兴是不是?」
管家笑着应承说:「宣副官对我们一向都很好,他回来了,大家都是真心高兴的。」
时值七月初,艳阳高照。
宣怀风从沉郁呆板的医院病房出来,跨进原为王侯府邸的白公馆,满目碧绿丛丛,蜂蝶飞舞,�紫嫣红,争奇斗艳,大为清爽精神。
到了月牙门,情不自禁往自己所住的小院方向走。
管家跟在后面陪笑问:「宣副官到哪边去?」
宣怀风说:「去看看我的房间。」
管家问:「总长没和宣副官说吗?」
宣怀风停下步来,问:「和我说什么?」
管家说:「总长打电话回来吩咐,要我们把宣副官住的小院子收拾了,东西都搬到总长那院子去。原来您住的那个地方,如今全空着,没什么可看的了。」
宣怀风一怔。
这个事,白雪岚竟一点口风也没有透,可见他这人自作主张的恶习不改。
但管家只是听吩咐的,朝他抱怨也没意思,宣怀风怔了一怔,便不往前面去了,改到池边踱了一回,坐在石墩子上看着水面。
白雪岚也是许久没踏进家门,一到家,便有许多事来向他请示,快刀斩乱麻似的处理了,刚想溜去找宣怀风,偏偏宋壬又提着一个小匣子进来了,问他:「总长,孙副官说这是顶要紧的军用药,医院里没有机会用,剩了完完整整的十枝,要我亲自拿过来,先在书房搁着,免得被不认识的人摔坏了。他还要我请问您一下,这个要不要退回指挥部销帐?」
白雪岚冷笑,「指挥部也是一团乱帐,销什么帐?好容易弄来了,不要白不要,退他姥姥的。」宣怀风不在面前,他那些匪言匪语更不用忌惮了。
宋壬也是当兵的粗人,见他这样说话行事,反而很合自己的脾胃,笑着把小匣子递了给他。
白雪岚把保险箱开了,把小匣子往里面的角落一放,正要关上保险箱的门,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里面拿了一个首饰盒子出来。
把保险箱锁上了,站直了身,问宋壬:「听说你在山东老家,已经有老婆了?」
宋壬说:「那是。」
白雪岚笑道:「首都这里繁华,你老婆又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怎么也不见你到窑子里去逛逛?」
宋壬摇头说:「总长,那种地方,我不去的。」
白雪岚说:「哦?你一个大老爷们,倒很洁身自好?」
宋壬正色道:「那种地方脏得很,况且,我老婆虽然不漂亮,却是个好女子,我出来当兵,家里种田伺候公婆养儿女,都是她一个人担着。总长,你说,这样的好女子,窑子里那些娘们怎么比得上?她们眼睛里,就只爱钱。」
白雪岚畅笑起来,「很好,你对自己老婆忠心,看来对自己的上司,也不会太差的。我问你,你有女儿没有?」
宋壬见提起他的儿女,很是自豪,回答说:「我原来已有三个儿子。前年司令准我探亲,回家热闹了三五天,去年就又添了一个小闺女。」
白雪岚欢喜道:「有儿有女,合起来就是一个好字,你这家伙福分不浅。来,这个给你,日后闺女出阁,给她当嫁妆,也让人家瞧瞧她父亲是有本事的。」
把那首饰盒子往宋壬手里一塞。
宋壬一看,吃了一惊。
跟着白司令虽然常有赏钱,但这种外国鸡心形状的首饰盒子,一看就知道是顶高贵的东西。自己长满了老茧的手,乍然触到那神秘的天鹅绒外壳,竟猛然一阵自惭形陋,闷闷道:「总长,这……我受不起。」
白雪岚说:「这什么?你拿枪的人,倒拿不了一个外国首饰盒子?打开看看。」
宋壬打开盒子,里面伏着一条白色金属链子,链子下面是一颗黑幽幽指头大的珍珠,另一对嵌黑珍珠的耳环在盒里配着,格外地稀罕贵气。
白雪岚说:「这不是银,是白金,论起价钱,比黄金还贵。那几颗珍珠就不必说了,这样的个头,这样的颜色,都不好找的。这样的嫁妆,不辱没你女儿吧?」
宋壬当兵打仗这些年,在山东常常攻击的是一些县城,抢一些大户,只是黄金链子已经富贵逼人了,何况这些一听就很玄乎的白金黑珍珠。
他半信半疑地瞅了白雪岚一眼,「总长,你真的把它给我?」
白雪岚说:「少罗嗦,收起来。」
宋壬又是感动,又是欢喜,真的收了起来塞在外衫里,朝白雪岚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那我替我老婆,我闺女,谢谢总长。」
白雪岚点了点头,打量了他两眼,忽然问:「宋壬,你知道这东西本来是谁的吗?」
宋壬一愣,摇了摇头。
白雪岚说:「这本来是给宣副官的亲姊姊,年太太宣代云的。」
宋壬又是一愣,手隔着外衣,按了按那个软中带硬的首饰盒子,不知怎么接口。
白雪岚问:「你大概也听过一些风声,宣副官姊弟的父亲,当年也是叱吒一方,带着十几万人马的司令,是不是?」
宋壬老老实实说:「是。」
白雪岚无所谓地笑笑,「你别紧张,我们不过闲聊,干嘛站得笔直笔直的?坐吧。」
宋壬闷了一会,把首饰盒子又从怀里掏了出来,嗫嚅着道:「总长,既然这是要送年太太的东西,那我还是不要了。」
「你说什么?」
「我不要了。」
「没出息!」白雪岚猛地一声低喝。
凌厉目光瞪过来,宋壬这见惯鲜血的大汉竟一动也不敢动。
白雪岚喝了他一声,也没有继续训斥他,语气反而缓和了,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送年太太的东西,送给你吗?」
宋壬说:「我不知道。」
白雪岚说:「那我就告诉你,竖起耳朵好好听着。」
宋壬果然束手竖耳,一副认真地等着。
白雪岚说:「我许多事,都是为了宣副官做的,弄来这套东西,也是为了他。不管你们心里怎么想,白总理怎么想,山东老家里那群司令军长怎么想,反正老子就只有一根直通通肠子,只想着他一个,甭管他是男是女,能不能帮老子下崽子,能不能给老子传宗接代,没你们的鸟事,懂不懂?」
宋壬点点头,「懂。」
「以后我这里的事,要是那些不相干的人问,就算白司令亲自过问,你也给他三个字--不、知、道。」
「是。」
「还有,宣代云是司令的女儿,但今天老子明白跟你说,在老子眼里,她这个司令女儿,比不上你的女儿。为什么?因为宣代云没用,就一个高贵的空壳子,保不住自己的亲弟弟。而你女儿呢?你女儿的父亲,是一条血性汉子,有你这把枪在,我才能放心让怀风出门,才能松一口气。就为了这个,我要送这套东西给你女儿,告诉她,你父亲是好样的。」
「总长……」
「别说了,我难道瞧不出来?自从你来后,每次跟着宣副官出门,他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京华楼那一天,要不是我把你从他身边调走,他也不至于……我真后悔。」白雪岚叹道,「如果那一天,你从头到尾都跟着他,你绝不会容他受这样的伤。这事,是我的错。不但对不起怀风,也对不起你。」
宋壬被他揭出向白家偷偷报信的事,这虽然是分内的职责,毕竟不光彩,满以为白雪岚要讥讽奚落,辱骂出气。
不料话锋一转,竟是一番感动五内的剖白。
当兵的粗汉,白金珍珠也就罢了,最不可得的是如此的尊重信任,宋壬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眼眶也湿润起来,咬着牙说:「总长,你也别说了。反正我宋壬这条命,以后都卖给您,卖给宣副官了。」
白雪岚审视他激动得变得紫红的脸庞,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七章
白雪岚收服了宋壬,想起宣怀风,从书房出来往后花园那头找。
没找多久工夫,猛然止步。
远远的,一个修长优雅的身子坐在水边,青草盈盈,池水倒映,竟像一幅上好的泼墨图。
白雪岚满心都是美的感受,唇角逸出微笑,慢慢踱步到他身后,伏在他耳边问:「这荷花过几天就要盛开了,我们办个赏荷会,好不好?」
宣怀风忽然被人在耳朵边吐着热气,浑身一震,随即就猜到是白雪岚,转过头,看着他很温柔喜悦地笑着,连眼睛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心里蓦地软了软,不想为擅自搬房间的事和他起冲突,平和地问:「我的梵娴铃呢?」
白雪岚正有些担心他耍脾气,见他很淡然地接受了,又是一喜。
其实宣怀风这人,对不喜欢的人,一向敬而远之,非常冷淡,但对自己喜欢的人,却出奇地温柔容让。
当日他爱着林奇骏,对林奇骏便处处贴心,如今心给了白雪岚,便也一心一意地为对方着想,不想让对方有一点一滴的不愉快。
白雪岚苦苦追求这些年,如今算是渐渐领略到成功的好处了。
实在比他想象的,还要甜美许多。
白雪岚说:「你的书,还有梵娴铃,都在我房间里。」
宣怀风说:「琴棋书画这些东西,不顶值钱,但我们中国人,向来都是很认真对待的。我那些,虽然是外国书,外国琴,也请你一视同仁,都放好了,不要随便乱搁。」
白雪岚瞅着他,微微一笑,柔声问:「你要我认真对待的,只是那一些外国书,还有你的梵娴铃吗?」
宣怀风仍是矜持作风,避而不答,把视线转到池塘那十几枝亭亭玉立的荷花苞上,想象它们绽放时的雅丽迷人,笑着说:「这些荷花真喜人,姐姐也很爱荷花呢,可惜她如今的身子不宜出门,我如今能走动了,应该去看看她。」
白雪岚说:「今天出院的时候,你是不是还亲自打电话告诉她了吗?她已经够欢喜了。现在先让她专心养胎,等你伤口全好了,再去不迟。」
宣怀风问:「那你的赏荷会,请些什么客呢?」。
白雪岚一怔。
他随口说的赏荷,本意是两人一起。没想着是邀客的。
宣怀风说:「这么好的景致,独赏可惜了,不如请一些朋友来,大家热闹一下。」
他既然开了口,白雪岚只好附和:「很好,只是,请哪些人呢?」
宣怀风说:「你做总长的,总该关照关照下属,海关总署里的处长副处长们,是不是该请一请?其他公署的总长,有和你有交情的,不妨也请过来聚聚,还有,白总理是你堂兄,一向很照顾你,他最该受到邀请。」
白雪岚说:「好。」
宣怀风问:「那,我能不能要几张空帖子,请几个朋友呢?」
白雪岚顿时警惕,问他:「你哪个朋友?」
宣怀风含笑说:「我的朋友,你哪一个不认识?例如那位教英文的谢才复,谢先生,虽然没什么钱,但也是个读书人,很斯文的。我在医院闷了好久,刚好借这快盛开的荷花,邀一些熟人来聊聊天,可以吗?」
他这样和风细雨的商量,白雪岚那能说出个不字,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能是半个主人,当然作得主。索性这次的请帖,你一半,我一半,我们各请各的朋友来好好玩一场。」
宣怀风高兴地点点头。
两人在池边,一直坐到日落,又红又圆的太阳把影子倒映在水面,微风一过,便是满眼闪亮鲜艳的橘红细鱼鳞。
白雪岚怀里拥着心爱的人儿,目睹着大自然缔造的美景,一时竟也痴了。
宣怀风低声问:「你还记得,我们曾经争论过吃肉的的动物,和吃草的动物有什么区别吗?」白雪岚说:「记得,你还说我是凶恶残暴的肉食动物。」
宣怀风说:「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肉食动物的生存能力,比草食动物强一点。」
白雪岚哂道:「这些都是得不到结果的争论,你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宣怀风脸一红,没说话。
白雪岚心领神会,拖长声调「哦」了一声,笑着问:「饿了这么多天,我这只肉食动物,今晚是不是可以喂一点点食物了?」
邪气地把眼睛往宣怀风身上瞄。
宜怀风对他那种很理所当然的模样,既气得牙痒痒,又觉得好笑,说:「要吃肉?总也要先把食草动物喂饱了再说吧。」
白雪岚兴致勃勃道:「那有什么?我早叫厨子准备好了,五湖四海,山珍海味,鲍参翅肚,奇菌野菜,只要你想吃的,立即热腾腾给你做出来,保准喂得你肚子滚圆,浑身的力气。」
宜怀风笑道:「少吹牛罢。不过,我倒是很想念上次那一道香辣虾蟹。」
白雪岚立即说:「别的都可以,那个可要过一阵子。医生说你伤口还没有全好,要少好吃辛辣东西。」
宜怀风说:feīfā�「看,大话立即被揭穿了吧?说什么五湖四海,山珍海味。」
白雪岚见他笑靥之俊雅可爱,美至无人可及,忍不住在他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捏,笑着说:「那好,我索性坦白了,其实我早就吩咐厨房,这几天只给你供应白饭青菜,外加一碗清清淡淡的鱼汤。只等你饿得受不了了,要起别的食物来,便只管供应鹿鞭虎鞭之类的补品,这叫补在你身,益在我身。」
两人惬意地说着笑,一同到小饭厅里。
管家见他们来了,赶紧地叫人上菜,端上桌一看,白饭、青菜、鱼汤固然有,还另备了热气飘飘的清蒸排骨,喷香冲鼻的土豆焖花肉,红白相宜的蟹粉狮子头。
几个荤菜蝶子中间,众星拱月般的摆着一碟皮滑肉嫩的咸香麻油鸡。
两人食欲大为旺盛,酣畅淋漓地吃了一场。
吃过后,到白雪岚房里洗澡。
宜怀风才换了干净睡衣,从屏风后头出来,就被白雪岚老虎抓小兔子似的一把抱住了,用鼻子尖在雪白的脖子上磨蹭问:「我现在总可以进食了吧?嗯,这东西穿起来干什么,总是要脱的。」
宜怀风忙提醒:「你不是又乱扯坏衣服。」
白雪岚邪魅一笑,果然翻着两根指头,耐心地一颗颗钮扣地来,解了宜怀风的睡衣,抚着柔滑迷人的肌肤,嗓子沙哑地问:「倒是这一次,用什么新鲜姿势好玩呢?」
宜怀风最受不住这些淫邪之语,红晕从脸上直蔓延到细致玲珑的锁骨,一副想悟起耳朵的模样。
白雪岚更觉有趣,故意很有商量地说:「考虑到你的伤势,正面压在你身上,我看是不太好的,但是让你趴在床上,从背后进,虽然做起来很畅快,又怕你手臂支撑不住,万一中途我力气稍大了点,你跌在床上,又会碰着伤口。」
宣怀风羞不可抑,磨牙道:「你……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在他怀里挣了一挣。
白雪岚哪容嘴里的美食挣开,用力抱住了,调笑着说:「我知道了!最好的法子,莫若你坐到我身上,入得深又不碍着伤口,必定很得趣味。」
也不到床上去了,迳自在椅子上坐下,露出那根热情万丈的东西往上精神地竖着,拉着宣怀风背对着自己靠过来,嘴里说:「你别乱动,别动,仔细我不小心使错了力,让你猛坐下去的话,那可是我也疼,你也疼。」
宣怀风虽然尴尬,但今晚的事,其实是自己默许的,太扭扭捏捏反而更难堪,还不如大方一点。
他自觉这一段日子欠了白雪岚几回,也不好不配合,稍微挣了一、两下,便默默温顺起来。
感到火热的东西触到肌肤,腰杆猛地弹了弹。
白雪岚柔声哄着说:「不怕,慢慢来。我会顾着你的。」大手在光洁的腰肢上安慰似的轻抚。
宣怀风便老老实实了。
微蹙着眉,抿着嘴,让白雪岚扶着自己,腰肢一点一点下去,下身胀得越来越紧,膝盖竟完全用不上力,「啊!」地一声,猛然往后跌下去。
「小心!」
幸亏白雪岚双手正握着纤腰,赶紧用力扶稳了,下面进到一半,裹着的地方火热,未裹着的地方更是期待得发烧,喘息也更粗了,沉声问:「你怎么样?伤口还好吗?」
宣怀风呼吸也乱了,声音湿湿的说:「我一点也不好……你呢?」
白雪岚深深吸了一口气,忍着血脉贲张的冲动,苦笑道:「你既不好,我能好吗?但我实在怕你伤口裂了,要是不行,就等明晚吧。」
以他此时的状态,能给出这样的建议,真是置自己性福于度外,极体恤对方的高贵之举了。
原以为宣怀风必如逢大赦,逃之夭夭。
※upairs手 打※
不料宣怀风竟摇了摇头。
默默一会,低低地说:「我可不能这么对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难受,说话的声音,似乎鼻子里酸酸的,听起来却分外诱人,白雪岚心里知道很不该这样色欲熏心,但控制不住,下面又更胀硬了几分,欲望沸腾起来,连连在可爱的背脊上热辣地亲吻舔舐。
宣怀风被亲得一阵酥软,两手往后,摸索着白雪岚宽厚的胸膛,给身体增加几分支撑,向下试探。
两人都被赤裸裸结合的冲动蒸笼得脸红耳赤,却又不得不屏息按捺,因为按捺着太安静缓慢了,反而更热情灼人,这逐点逐点侵入的滋味,竟前所未有的氤氲迷离,色香淋漓。
慢慢地全吞进去,宣怀风手脚腰肢一并软了,白雪岚手劲一送,体重自然往下,顶得宣怀风嘤呜一声,背贴着白雪岚的胸膛直喘气。
似乎爱情到了浓烈时,精神便真能超越肉欲。
此时此刻,白雪岚心中柔意直溢出来,竟能忍得住龙吼虎啸的冲动,让宣怀风绵绵地贴在自己怀里,甜甜地紧裹着自己,享受欲发不可发的美好兼痛苦。
不知多久,在这痛欲边缘享受得几欲癫狂,才听见宣怀风很害羞地低声说:「你动吧。」
白雪岚精神大振,顿时如脱缰野马,握紧晶莹如玉的腰肢,疯狂地上下摇动起来,把宣怀风卷进惊涛骇浪的快乐天堂。
这一顿肉食非同小可。
白雪岚饿得脑子发晕,一开禁,直吃到月过中天,腹饱肚圆。
到了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倒是一惊,生怕宣怀风伤口绽了,把犹自瘫软昏睡的宣怀风身体展开,偷偷揭了纱布看,还是好好地合着口子,才松了一口气。
但,既过得了这一关,其他就不在话下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一面好汤好水地给宣怀风调养,一面自己每晚每夜,大口大口吃肉,直要把先前忍饥挨饿的外债全收回来,再过几日,越发放纵色胆,又哄又骗地挑唆宣怀风换起各种姿势来。
宣怀风对这些最不擅长,遇上白雪岚这种万中无一的高手,真是欲哭无泪。
可他自从和白雪岚经历了种种,不知不觉已经把白雪岚放在心上,便隐隐地发越发宽纵溺爱,为着白雪岚快活,再怎么害羞困窘,面红耳臊,也默默愿意了,认真体会其中痛乐皆存的滋味。
这种心灵契合,温柔似水的乖顺可爱,即使一万个字眼也形容不来。
天上人间的好日子过了大半个月,天气越发炎热,池塘里的荷花也正开得盛了。
赏荷会的日子快到啦。
赏荷会的前一天,两个主人家的帖子都发出去了,白雪岚请的什么人,宣怀风一概不知,至于他本人,除了谢才复,还请了几个昔日当数学教师时,在科学进步社里结识的同好。
昨夜白雪岚又是吃得心满意足,早上神清气爽到海关总署坐衙门去了。
因为白雪岚有命令,在宣怀风伤势未全好之前,不许他办理公务,所以也没人给宣怀风送文件来。
他睡得惬意了,才起床吃点东西,在后花园里欣赏夏之葱郁峥嵘,踱了一圈,闲闲地进了白雪岚的书房。
见到靠着墙上的壁橱放着文房四宝,很古朴雅致,忍不住一时手痒,打算写几个字消遣。
正在磨墨,忽然一个人在书房门边探头。
宣怀风抬头看了看,原来是一个护兵,似乎是跟着宋壬从山东过来的其中一个。
今天他负责巡守这一带,瞧见书房有动静,便过来检查一下。
见到是宣怀风,那护兵也知道自己莽撞了,憨憨笑道:「宣副官,原来是您啊?」
宣怀风微笑着点点头。
那护兵转身打算走,又停住了,转回来,站在门边问:「宣副官,您是要写公文吗?」
宣怀风说:「我正在被人投闲置散呢,哪有什么公文可写?只不过闷了,随便写几个字消消闷。」
那护兵试探着说:「宣副官,既然您不是忙着写公文,又有空,我想求您一件事,不知道您答不答应……」
宣怀风问:「什么事?」
那护兵说:「前几天我看您写请客的帖子,字可真正好看。不怕您笑话,我不识字,想劳烦您,帮我给乡下写一封信。」
宣怀风说:「你要给家里写信,那很好。我这就帮你写。」
展了一张白纸,用毛笔蘸了墨,问他:「开头要怎么称呼?是给你父亲,还是母亲?」
那护兵有些扭捏,半日才嘿嘿一笑,低声说:「给我乡下一位大妹子,我们俩从小一块长大的,自打出来当兵就没再见过。我叫她四花妹,四是四季的四,花就是花草的花。」
宣怀风明白过来,这分明是一封情书呢。
怪不得,其他的护兵,公馆里的听差管事,总有几个会写字的,他却不找,特意地求自己。
原来竟是害臊。
换了别人,少不了挪揄两句,宣怀风却只是含笑看了他一眼,说:「嗯,我知道了。」
先在纸上写了四花吾妹四字。
又问:「那你要和她说些什么呢?」
那护兵脸红红的,呆了半天,才说:「没什么特别的话,就是想看看她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还有,要她在乡下好好地过。我当这几年兵,攒了一点饷银,现在总长对我们很好,还常常有赏钱,等我有了钱回乡下……」说到这,又觉得不好意思,挠挠头,和宣怀风说:「宣副官,刚才那最后一句,您还是别写了。就前面那一点意识。」
宣怀风今日和白雪岚好得蜜里调油,见到别人的幸福,也同感到由衷的幸福,笑道:「好,我帮你认真地写上去。」
把他所说的意思,换了几个文雅的字眼,果然仔仔细细,一字一字地写。
很整齐地写了一满张纸。
又特意翻了个信封出来,问清楚地址,帮他把信封也写好,两样一起递给他,说:「拿好了,先不要拆,上面的墨迹还没干,不要弄糊了。
那护兵连忙拿圣旨一样双手捧了,很高兴地一边吹着那上面的墨,一边说:「宣副官。你真是好人,要不是有那点子癖好……」
这话是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知道犯了大忌,顿时吓得把剩下半截子话吞回肚子里,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宣怀风。
宣怀风也是一怔,瞧那护兵的模样,顿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一时也有些尴尬。
不过,看看对方很害怕的样子,知道白雪岚大概为这事威吓过他们不许乱说,反而同情起他来,脸上挤出一点笑来,温言道:「你别怕,我不会和总长说的。这个……癖好……你们都知道吗?」
那护兵怯怯地点点头。
宣怀风想着这些日子肆意妄为,要想把公馆里的人瞒住,那也真是掩耳盗铃,苦笑着问:「既然知道,那恐怕也有私底下议论吧?」
那护兵连连摇了几下头,后来,探询了宣怀风两眼,才老实地把头点了一下,说:「开始有议论的,后来宋队长知道了,狠狠骂了我们一顿,就没有议论了。」
宣怀风问:「你们宋队长怎么骂你们?」
那护兵一五一十地回答:「宋队长说,首都的人和别处的人不一样,繁华的地方,洋人多,怪东西多,大家各有各的口味,你们这群小崽子只管好好当差,存点娶老婆的本钱,别管他娘的闲事。」
以宋壬那大个头大嗓门,这么粗野的吼骂形象,倒是一想就从脑海里维妙维肖地浮现出来。
宣怀风觉得有趣,不禁莞尔。
那护兵看他笑了,悬起的心略略一松,胆子便大了一点,又说:「宋队长还说,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总长和您都是为国家做大事的人,这点子小节算个屁。宋队长骂人虽然凶,不过他骂得有道理,我们全都听的。」
宣怀风问:「你怎么知道他有道理?」
那护兵说:「我知道,总长和您都是打鸦片贩子的。那些烟土贩子都该杀千刀,从前我爷爷家也有点田的,为着叔叔吸鸦片,败个精光。※upairs手 打※要不然,我妈说,我也能读几年私塾,出来当个官。」
宣怀风说:「读书不怕晚,你真有心读,我这里有书,可以借你两本。你不当班的时候,拿着它去请教一下公馆里识字的人,或者看我闲了,也能来问我。认识几个字,总有好处。」
那护兵感动道:「宣副官,你真和气,我没见过当大官的人像您这样和气的。您人好,朋友也多,上次您住院,就有好多人赶着到医院探望您。可见心地好,是人人都爱亲近的。」
宣怀风奇道:「有这个事?我怎么不知道?」
那护兵说:「您当时躺在病房里呢,总长怕打扰您养病,叫我们都赶走了。」
宣怀风问:「哪些人来了?你都知道吗?」
那护兵说:「我也有不当班的时候,不能全知道。不过我当班时遇到过几个。」说着皱起眉头,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说:「有一群人来的,都穿着军装,那一次可闹大了,差点误会起来要动枪呢,后来才弄明白,是您的一个弟弟……」
宣怀风忙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我三弟。他是不是叫宣怀抿?」
那护兵说:「对,对,好像就这名字。」
宣怀风问:「那还有其他人吗?」
那护兵说:「有一个很斯文的,姓林的,总长很讨厌他,来了几次,都被宋队长赶走了。」
那不用问,肯定是林奇骏了。
回想两人从前的交情,现在竟全抹了似的,只是他多番探病,不但吃闭门羹,还要遭人驱赶,也令人可叹。
宣怀风正在感叹,那护兵又想起什么来,补了一句:「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位顶漂亮的小姐。」
宣怀风问:「那是我姐姐吧?」
那护兵摇头,「不是。您姐姐是年太太,大着肚子的,我怎么会弄混?那一位漂亮小姐,打扮得很好,说话声音也很好听,看起来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我听她和宋队长交谈,说她叫什么欧阳的。」
宣怀风「哦」了一声,说:「原来是她。这倒有些意外。怎么,宋壬把她也赶走了吗?人家是个女客,特意过来,一番盛情,这样也太不礼貌了。我虽然受伤,也不至于和客人见个面也不行。」
那护兵说:「这些我也不懂,反正总长和宋队长没说什么,我们就照办。」
隔了这么一会,纸上墨迹已经干了。
他把这纸珍而重之地折好,放进信封里,又把信封放进怀里,看着宣怀风说:「宣副官那我先走了,您……宣副官,我刚才嘴笨,说的那些话……」
宣怀风说:「放心好了。我不告诉总长,也不告诉你宋队长。」
那护兵千恩万谢地去了。
宣怀风一人留在书房里,想起刚才的话,羞意虽浓,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可接受,其实,他已经搬进白雪岚的房间,还有什么可瞒人的?
自己的私事,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这样一想,便通达了一点。
转头去看桌上,磨的墨还剩了半砚,心忖,明天赏荷会,自己请的人原不多,既然生病的时候蒙大家探望,又害大家吃了闭门羹,礼貌上是该赔罪的,何不邀大家过来赏荷花?
便去把剩下的空柬拿了下来,拿着毛笔补写了欧阳倩,宣怀抿的两张。
想起林奇骏,倒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写了他的一张。
因为林奇骏,不知为何,又忽然联想到白云飞,心忖,白云飞这个人,其实很清雅脱俗,邀他来看看荷花,估计他会喜欢的。
便又添了一张给白云飞的。
四张请柬写好,等着墨干了,宣怀风就踱到窗边,想找个听差送去。
不料很不巧,平时书房前总人来人往的,今天居然不见一个,宣怀风等了好一会,索性自己走出书房,正打算到公馆管事们住的院子那头去,忽的看见一个人从墙角那边远远踅来。
宣怀风便朝他挥了挥手。
没想到连挥了几下,那人都没瞧见,宣怀风只好自己走过去,叫着他名字道:「傅三,怎失魂落魄的?」
傅三闷头往前走着,对周围全没注意,猛然间倒唬了一下,转头看见宣怀风,苦笑道:「宣副官,你吓我好一跳。有什么吩咐吗?」
宣怀风说:「这里有四张请柬,劳烦你,帮我送一送。」
傅三说:「您说话真客气。我们听差给您使唤是分内事,有什么劳烦不劳烦?」
双手接了过来。
宣怀风掏掏口袋,身上的衣服是公馆穿的便衣,竟一张钞票也没有,微笑道:「不好意思,黄包车费,我明天再给你吧。」
傅三说:「您甭客气。我这就给您送去。」
鞠个躬,拿着四张请柬走了。
第二十八章
次日,就正式是白公馆里开的赏荷会了。
一大早,宜怀风起来,听见外面有些动静,出来看了看,几乎全公馆的听差们都忙起来,里里外丰的转,洒水打扫的,搬桌的,换纱帐子的,捧茶碗瓷器的……再转头一看,管家正领着十来个穿得像农夫似的人进来,每人手上都抱着一坛开得很艳丽的芍药,似乎正指挥他们到园子各处摆放。
见到宜怀风,管家忙停了脚步,笑着叫一声:「宜副官。」
宜怀风问:「哪里来的这么些花?」
管家说:「叫外头花社送过来的,总长说,特意请人家过来,只有一池塘荷花,很不够看。公馆后花园这么大,还应该再添一些。您看,这些芍药还过得去吧?外面拉了十来骡车来呢。」
宜怀风瞧了两眼,说:「很不错了。芍药是五月的花,现在都七月了,还能开得客观漂亮,花社这些人也真有本事。」
后头几个抱着花盆子的人,两手都泥糊糊的,大概就是平日花社里照管花的,今天顺便又当了搬运夫,听宜怀风这么说,都咧嘴憨憨地笑。
宜怀风对管家说:「我不耽搁你,你们忙去吧。」
管家答应一声,领着那些人摆花去了。
宜怀风既无公事,又不能出门,便在公馆里四处走动了一下,想起昨天�送的几张请柬,后来也不见傅三来答覆,到底送到没有,客人有没有应承今天过来?
左右看看,听差们似乎也受到嘱咐,今天都穿得格外光鲜漂亮,统一的簇新蓝布对襟长衫,偏偏不见傅三。
宜怀风本来想问问人,把傅三叫过来,后来一想,那四张帖子,一大半是为了还人情缘故,倒没有谁是自己非见不可的。既然已经主动邀请了,人家来不来,倒是人家的事,何必有执念?
就作罢了。
这一日,白雪岚也是要去办公的。
宜怀风看着整个白公馆的人忙忙碌碌,倒比往日有趣,不料问了问,才知道白雪岚一点也不肯让他操心,亲自做了一番布置,把执行的事情都丢给管家办了,除了另购鲜花增添趣味,还有准备各种或者中式或西式的高级点心,怕听差不够
使唤,又临时再请了一批眉清目秀的侍者,以殷勤待客;据说还特意叫了一个外国演奏班子来助兴。
鲜花、美食、侍者、歌舞……这些都全了?
宣怀风心里暗暗一算,林林总总,就算往最省处算,恐怕也少不了要用一千块钱。
不由懊悔,早知如此,就不提议办什么赏荷会了。
实在奢靡。
五点钟左右的时候,白雪岚从海关总署回来了,近来见到宣怀风,笑着问:「有人送花过来没有?你见着了吗?喜不喜欢?医生说,养病的人除了要调养肉体,还需舒畅心灵。你整天闷在公司,我又要做事,不能天天陪你,你一个人,应该多看看漂亮的花草,让自己高兴一点。我问过了,那些芍药,是花社用秘方养的,一时三刻不会谢。」
宣怀风这才知道,原来白雪岚买这些花,是给自己看的。
如此心意,倒不好说他浪费了。
腼腆一笑,说:「多谢,多谢。」
白雪岚说:「何必这么客气?」
又说:「我还有叫人准备英国的松饼,不是外头胡乱被人挂著名儿叫卖的那种,是请番菜馆里一个英国厨子特意做的。你上次不是说,留学的时候爱吃松饼吗?」
宣怀风说:「你这样,我很惭愧,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只知道吃。再过几天,就要变成一头猪了。」
白雪岚说:「我瞧瞧。」
伸手过来,在他肚子上暧昧地抚,唇边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养了这么多天,一点也没有胖。我倒宁愿胖一点,抱起来软软的。」
宣怀风红着脸,把他的手给拨开了。
吃过晚饭,时钟指到六和七之间,请柬上说的是七点开始,这个钟点,已经有客人陆陆续续到了――海关总长的邀请,寻常人是绝不敢迟到的,宁愿早到那么一点。
礼貌上,主人家该换了衣服出去招待客人。
白雪岚说:「赏花这种雅事,应该穿长杉才对味。」
※upairs手 打※
宣怀风也赞成,想了想,笑道:「你整天不是穿西装,就是穿海关总署的军装,其实,要是穿长衫,身上就有一股很清新的书生气。」
白雪岚问:「你记得我穿长衫的模样吗?」
宣怀风说:「怎么没有?我们在首都第一次碰面,你去我姐夫家,不正是穿长衫吗?」
白雪岚露出一点深有意味的笑,打趣他:「哦,原来我那天身上有一股很清新的书生气,那为什么你一见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避之不及呢?」
宣怀风一时语塞,尴尬地说:「好好的,忽然算起旧账来了。去换衣服吧,别让客人久等,不礼貌的。」
便和白雪岚都换了一身长衫,出前厅招待客人。
厅里几个客人,一到就有听差捧出热茶点心来,都正坐着嗑瓜子闲聊,见到主人出来了,纷纷站起来寒暄,白雪岚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器宇轩昂,谈笑风生。
宣怀风因为实在俊朗漂亮,少不了招惹目光,却很少说话,垂手站在白雪岚后面,只安安静静地露着微笑,偶尔搭一句和缓的话,很有副官的样子。但这些客人,多数是不熟的,他也不惯这种无意义的交际,心里着实无趣。
过了一会,总算有一个熟识的人来了。
宣怀风远远瞧见,就已经高兴起来,和白雪岚低声打个招呼,自行迎了上去,扬着手唤:「谢先生,这里。」
谢才复从门外那挤得满大街的轿车中穿梭过来,上了高高的台阶,跨进大门,已为白公馆的繁华所震动,茫茫然不知所措,听见宣怀风叫他,忙走过来,心稍微定了一点,强笑道:「宣先生,这种场合,我可不大适应。你看看我这身旧长衫。早知道这么多的达官贵人,到不该来,让你丢脸。」
宣怀风笑劝道:「鲜花是自然之物,人人都有欣赏的权利,为什么不该来?你不来,我更无趣了。来,请里面坐,先吃一点点心,晚一点就去看荷花。」
谢才复这辈子,从未进过这样华丽富贵之所,转头看看,尽是珍奇布置,衣香鬓影,浓浓的脂粉香挤得满鼻子都是,连气也喘不过来了,毕竟还是怯场,试探着问:「这里还有我认识的人吗?」
宣怀风说:「怎么没有?从前我和你一起参加的科学进步社,里面好几个和我谈得来的青年,我都请了他们的。哪些针砭时弊的交谈,我很怀念呢。就是不知道
道什么时候倒。」
恰好,听见身后有人叫,回头一看,很是喜悦。
原来科学进步社的几位朋友也到了。
他们和谢才复一样,都是不太有钱的人,虽不至于衣衫褴褛,但穿着打扮简单普通,在一群十分光鲜漂亮的政府官员中,难免格格不入。
宣怀风很体贴,当即把他们都请到小花厅里,团团坐了一桌,叫听差们送上水果点心茶水来,自己也陪坐着聊天。
在他而言,相比起外面那些不太熟,有好手腕的官僚们来,倒不如几个熟朋友闲聊自在。
谢才复问:「你不用去外面招待吗?」
宣怀风说:「不用,外面有总长在招待。我也就清了你们和另外几个,他们还没到呢。趁着有空,我们先聊聊。我这阵子在家养病,也不知道最近外头有什么新鲜事?」
一个朋友笑起来,指着身边人说:「要新鲜事,就要问万山了。你不知道,他最近改了行,跑去报社当了一名记者,正是最了解时事动态的。」
众人便都要那人发言。
那个叫黄万山的,从前在科学进步社时便是一个热血书生,常叫着要科学救国,所以宣怀风挺乐于交往。现在不知道怎样投报社去了,听朋友们都怂恿他说话,便捏了一颗花生米,丢嘴里嚼着道:「有什么好说的?等你们当了记者,就知道报纸上说的都是狗屁。我虽然知道一点事,说出来只能让各位糟心,倒不如不说,免得辜负了这荷花月色。」
旁边人都催他:「别摆架子了,快说吧。」
黄万山这才说:「我最近,本来撰了一篇新闻稿,是说一个富商家的公子,在大马路上学开汽车,撞死了一个放学的女学生,弃其尸而不顾,扬长而去。」
宣怀风诧异道:「竟然有这种事?应该让社会大大地谴责,警察厅怎么也不追究?」
黄万山冷笑道:「别提了,这稿子被总编整篇截了,当天报纸印出来,我才知道,原本应该刊我稿子的地方,换了一篇某红伶将唱某新戏的捧角狗屁文,值直把我气得半死。我去问总编,反而被训了一顿狗血淋头。原来那撞死人的周家公子,不但家里有钱,还有个极硬的靠山。」
按总编的原话,那姓周的,认的干爹是教育总长,这如何得罪得起?所以那个女学生,算是白白没了一条性命。」
众人都气愤不已,纷纷骂道:「这算什么?竟然没天理了?」
白雪岚在外头不见了宣怀风,正巧找过来,不禁问:「怎么一脸不高兴?」
宣怀风把事情大略说了一说,对白雪岚说:「你看,这样的事,可气不可气?应该管一管。」
白雪岚说:「这种事遍地都是,你管得来吗?实话说一句,这年头,城内外无辜死的难民,乞丐,每天不知多少。这次要不是死的是一位女学生,恐怕你这位当记者的朋友,也不会注意到,把它当一件新闻。」
黄万山不依了,瞪眼道:「照您先生这么一说,这种事遍地都是,就应该放任不管了?」
白雪岚说:「我没这么说。只不过,管闲事,总该先瞧瞧自己的分量,没本事把天下人照顾好,不妨先把自己身边几个重要的人给保护好了,再做别的。」
那几个人进来时,恰好白雪岚不在,宣怀风便没有帮他们引见。
谢才复却是认识白雪岚的,忙插进来,对黄万山说:「万山,你这乱找人吵架的脾气躁就该改改,这位白总长,就是这地方的主人家。」
白雪岚转过头,向谢才复微微颔首。
黄万山却一怔,嘀咕道:「原来又是一位总长,怪不得……」被身边朋友一扯袖子,才闭了嘴。
他这些话,哪里逃得过白雪岚那双灵耳。
本来,以白雪岚的身份地位加上口才,三言两语就能把他挤兑得无地自容,但白雪岚转眼已看,宣怀风正坐在席上,伤他朋友的脸面,岂不是让宣怀风难堪。
白雪岚便淡淡一笑,转出去了。
宣怀风正担心他发怒,看他忍气吞声的出去,倒很过意不去,赶出来和他说:「我朋友心直口快,你不要在意。」
白雪岚笑着问:「那你觉得我和他两方,哪一方对呢?」
宣怀风却答得很睿智,说:「他是理想主义,你是务实主义,两方面都没错。不过,若论我自己的看法,当然是希望作恶的人,能够恶有恶报。」
白雪岚说:「你虽然也是理想主义,却比你朋友可爱多了。」
身子往前一倾。
宜怀风见他很有在此吻他的打算,忙说:「这里人来人往,你不要轻举妄动。」
白雪岚又一笑,守规矩地退开,说:「那好,我非礼勿视,非礼勿动。」
宜怀风说:「辛苦你,先到外头招待客人们,我再陪陪这几位朋友,再过来找你。」
两人分开,宜怀风又回到小花厅里,刚好又听到黄万山还在说那些不能公开发表的,令人可悲可怒的时事。
「……不过巡捕房一个小巡警,论起薪金来,一个月才多少块?也不知道他怎么捞的黑钱,几年就买了五、六处屋子,虽然不是什么上好的宅子,租给那些穷人,每月租金也够瞧的了。
这也就算了,有一户租客,欠他两个月的钱,交不出来,他上门索要,又一眼看中了人家的闺女,居然当着人家母亲的面,把门关上,在里面一拴,就做了禽兽之事。这事告到巡捕房,竟然说这是合法索要租金,那个被侮辱的女子,还应该以私自卖淫论处,不过是以嫖资抵了租金罢了……」
每说一件,众人便痛骂一轮。
到后来,竟真如黄万山所言,越说越糟心,人人摇头喟叹。
黄万山便总结说:「这世道,凡是当官的都黑了心肝,没一个好东西,通通该天打雷劈。」
他说得太直,一时没想到在座的宜怀风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
谢才复看宜怀风脸色尴尬,忙解围道:「你这样一竿竹子打死一船人,完全没有道理。黑心的官员不少,但也有为国为民的官员,你怎么不想想,宜先生前阵子为什么挨了子弹?」
众人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来。
他们中大部分人消息不灵,而且海关总署又不宜扬,所以宜怀风中枪的事,其实都在他出院后才有所见闻。现在听谢才复提起,都问:「外面都说被烟土贩子打的,还几乎把京华楼拆了,是真的吗?」
宜怀风受众人关注,好像自己做了很了不起的事似的,更为尴尬,点点头说:「是在京华楼,不过我只是赶巧过去,不慎中枪。真正做事的是我们总长,就是刚才被万山走的那一位。他在京华楼设宴,把一个叫周火的烟土贩子给埋伏了。」
黄万山「呀」了一下,说:「这个周火,我可听过,是个很凶狠的黑道混混,作奸犯科,无恶不作,身上还背了不少命案,怎么外面报纸上说,是警察厅长设埋伏,把他杀了呢?」
他当着记者,早懂得报社媒体的手段,话一出口,不待宣怀风回答,便已明白了,叹道:「这么说来,你这一位上司,还真是一位敢作敢为的汉子。要是所有的官都像他……嘿,他刚才鲁莽,倒冲撞了他。」脸上红了一红。
宣怀风笑道:「他这人,气量很大的。」
同桌的友人怕黄万山尴尬,换了话题,朝谢才复笑着说:「你这称呼也怪,说起来,你和宣怀风曾一起教书,比我们这些社友更熟,怎么叫我们都是万山、承平的直呼齐名,对着他倒口口声声的宣先生?」
谢才复一愣,似乎自己也知道解释不过去,讷讷道:「这是习惯……」
黄万山过了这个小尴尬,很快恢复过来,还是那副桀骜不羁的模样,对那人道:「这有什么奇怪?别怪我说大白话,人虽然不该按钱财官位分高低,但天生气质还是有高低之分的。你看怀风,第一眼看过去就端端正正,儒雅斯文,要放在古代,定是潘安兰陵之流了,令人生起仰慕之心,先生这个雅致的称呼,对他再适合不过。」
众人虽然不是常常见面,但一群书呆子,心性率然,因为年纪差不多,都爱说笑起哄,便点头说:「是极,是极,他是潘安兰陵,当然配得上先生二字,以后我们都不叫他怀风,只叫他先生。」
宣怀风不知为何,到哪里都很容易成为引起话题的对象,被调侃得两颊发红,摇头说:「你们就知道胡说。」
谢才复却因为经历坎坷一些,比较稳重。upairs手 打
他教的是文科,比他们读的史书野记自然也多点,心里琢磨,潘安兰陵,虽然是古代著名的有才华而英俊的男子,但是生逢乱世,下场都不好,潘安是谋逆被灭了三族,那个兰陵王,不是冤死的吗?现在偏偏也是乱世,用这个来比喻朋友,实在不好。
又不好明说,更显得忌讳。
谢才复就问宣怀风:「白总长在外头招待客人吗?你要不要去帮帮忙?」
宣怀风也被朋友们笑得不好意思,会意道:「是的,他一人太辛苦了。各位,你们稍坐,要吃的喝的,尽管吩咐听差。要是坐乏了,请四处逛逛,园子里除了荷花,还有好些芍药,开得正好。」
告了罪,到外面去了。
到外面一看,整个前厅挤满了人,说话声,谈笑声,还有夹层那里请的俄罗斯演奏班子,拿着小提琴和其他西洋乐器表演欢快的曲子,和人声混做一团,让人耳朵里嗡嗡嗡嗡地响。
宣怀风四处望了望,很快找到白雪岚。
他今晚穿的长衫也是月白色的,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和第一次出现在年宅时穿的那袭颜色一样,衬出他龙章凤姿,自有一番难以形容的潇洒风度。
这里人虽多,他却如鹤立鸡群,一眼就让宣怀风找到了。
宣怀风高兴地朝他过去,走近了,才发现不对劲,白雪岚的脸上虽然带着笑,眸子里却是沉的,显然正在不高兴。
宣怀风微诧,步子滞了滞。
不料白雪岚已经发现他了,和正在讲话的客人告个罪就走开了,过来把他的手腕一抓,压着怒火,冷冷地说:「是你给欧阳倩发请柬了?」
宣怀风这才明白他又犯了吃醋的老毛病,点点头,低着说:「是我请的,你先放手。」
白雪岚把他的手抓得更紧,又问:「林奇骏。也是你请的?」
宣怀风问:「他们已经到了吗?」
白雪岚冷哼了一声,说:「一来就问你到哪去了?我说你在看荷花,他们都跑后花园去了,让他们吹吹池塘边的冷风,清醒一下也好。」
宣怀风哭笑不得地问:「你是主人,怎么对客人撒谎?」
白雪岚说:「没赶他们出去,我已经给你留颜面了,今晚看我怎么和你算帐。」
忽然又问:「你什么时候请了他们,怎么我不知道?亲自打电话请的吗?你倒是很把他们放在心上。」
宣怀风瞧他那忍着火气的样子,要是晚上「算帐」时爆发起来,那可当真不妙,情不自禁地解释:「没打电话,我还是和其他朋友一样对待,写请柬给他们的。只是因为我在医院的时候,他们来探望过,不好意思不请。」
白雪岚说:「撒谎,你那些请柬里面,并没有他们,我不知道吗?」
宣怀风诧异地瞅他一眼。
心忖,我写的请柬请了哪些人,你怎么知道?
只在脑子里一转,立即恍然大悟,原来白雪岚一直暗中有审查他那些请柬的!
反而是后来补写的四张,大概是直接交给傅三送出去,反而逃过了监视。
想到白雪岚的不顾情理的霸道作风,宣怀风生气地瞪他一眼,因为有客人,只能低着声音小骂:「白雪岚,你毕竟也在外国读过书,怎么一点人权的观念都没有?就算老中国的专制观念,到现在,也没你这样乱限制别人自由的。你放开我。」
暗中用力地挣。
白雪岚怕真的把他抓疼了,见他用力挣,只好松手。
见宣怀风低着头,另一只手搭在这边手腕上,默默地抚着,知道刚才抓的力气大了,心里一阵懊恼。
今天这个赏荷会,本来是为了让他开心而特意办的,自己又说过他是半个主人,可以随意请客的豪语,现在反而为了一个欧阳倩和怀风生气?
怀风一心一意的个性,白雪岚最清楚,既然他现在和白雪岚好了,任凭欧阳倩再漂亮能干十倍也抢不走怀风的注意力。
至于林奇骏,已经淘汰的对手,一钱不值,为了他而破坏自己和怀风目前的蜜月般得关系,岂不太瞧得起他了?
想着想着,加倍的后悔,便做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悄悄靠近了宣怀风身边,刚刚要软声道歉,忽然视线扫到前厅外面,脸色一变,眼神骤然犀利,沉声问:「你除了那两个,还请了别的什么人?」
第二十九章
宣怀风本来打定了主意,不理会这个罔顾别人自由权利的恶霸,听见他声音忽然充满杀伐铿锵之音,吃了一惊,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方向一看,瞧到来人,反问:「怎么,我现在连自己的弟弟都不能见一面了吗?咦……」便愣了一下。
原来宣怀抿后面,还有另一个高大男人,大步流星一路进来,浑身散发一股强悍的气势。
正是当军长的展露昭。
他一向爱穿军装,这次知道宣怀抿收到心上人的请柬,又为衣着大大紧张了一番,想起宣怀抿说上次同乐会,宣怀风穿的是西装,今晚也是宴会,估计是一样的了。
可是他向来不穿西装的,竟一套也没有,忙的临时抓了三四个西装师傅度身定做,一边给大把的钞票,一边又用枪顶着人家脑袋,逼着宴会之前要做好,把几个西装师傅几乎吓死,拼命地通宵赶制。
软硬皆施,心如火燎,好不容易才在七点多钟把这套西装穿上了。
赶到白公馆,却已经是这个时候。
宣怀风请柬上些的是宣怀抿,没想到他把那个展军长也带了来,不过,来这毕竟是客,既来之,则安之。愣了一下后,自然而然地走前一步,想去招待。
白雪岚蓦然一伸手,掠住宣怀风的手腕。
他瞧见展露昭,就像雄狮子在自己的领地上遇上另一只想抢位置的雄狮子,早就火眼金睛了,身边宣怀风一动,极度戒备之下,也没留余力。
宣怀风被他一抓,仿佛被铁钳子钳住,痛得眉头一皱。
但是这么多宾客在,却不能不顾着影响,忍着痛,低声说:「你干什么?快松开。」
白雪岚石雕像一般,冷冷地盯着那一边,把宣怀风抓得动弹不得。
展露昭此时已经走到了前厅大门前,目光扫进来,首先就找到了宣怀风,发觉他面容上似乎显得很不舒服,微微惊讶,视线一移往下,顿时停在两人肢体相触之处。
那姓白的混蛋!
居然大庭广众之下抓了宣怀风的手腕?!
展露昭一怔,眼里几乎烧出火,霍霍地向他们走来。
白雪岚看他那横冲直撞的劲,心里冷笑,眼看他还有七、八步的距离,竟转过身,拽着宣怀风往后走。
宣怀风问:「你去哪里?」
白雪岚一语不发,只管拖着他快步往里头走。
后面宣怀风叫着:「二哥!二哥!你到哪去?」
客人们顿时都注意起来。
孙副官也正在前厅招待客人,暗中观察着两人的小纠纷,到现在,知道他这位总长又耍起脾气了,只好做个尽责的下属,赶紧出来收场,笑着解释道:「刚才有一份公文送过来,总长一向是公务为先的,所以先去瞧瞧。无妨的。一会就出来。各位尽管赏花的赏花,吃酒的吃酒。管家,叫乐队奏点罗曼蒂克的音乐,这么多名媛和年轻才俊,正该好好展现展现舞姿。」
展露昭看着白雪岚把宣怀风当成所有物一样,从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带走,怒发冲冠,也不顾是在人家家里,大庭广众之下,抬脚就追,出了前厅转到走廊拐角,眼看着追上去,正要一掌拍上白雪岚的肩膀,忽然从小门旁钻出三、四个背枪的护兵,把他围住。
宋壬见他刚才这样追上来,似乎有动手的意思,二话不说就先把枪端起来,对准了展露昭,问:「总长,这是您请的客人吗?」
白雪岚这才停下,转过身,笑着打量展露昭一番,说:「这一位吗?不是我请的客人。不过,倒是和宣副官有些交情。」
宣怀风见他话里,很有向展露昭示威的意思,觉得幼稚至极,不由狠狠瞪他一眼,刚要开口,忽被白雪岚目光箭似的一刺,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敢说一个字,我就在这里强要了你!」
宣怀风浑身一凛。
白雪岚恐吓了他,才笑吟吟对宋壬吩咐:「且请这位客人到别处玩玩,我和宣副官乏了,先回房里歇歇,等一会再来陪客。」
展露昭听他这暧昧的「歇歇」一语,宋壬等护兵竟面不改色地答应,脑子哐�一下。
一直在心上当仙人一样仰慕的宣怀风,竟然早就被这男人给「歇」了不知道几回了,展露昭被戳了一刀似的,伤口上尽是淫荡无耻的腥膻之味,大吼一声:「姓白的!」猛扑上来。
宋壬不敢擅自开枪,反转着一枪托打来,被他灵活地避开。这个惯了打架的,手脚快得很,反而砰地打了宋壬腹部一拳,让宋壬差点长枪撒手。
但双拳敌不过四手。
几个护兵见势不妙,一拥而上,乱石砸象似的把他牢牢架住,正要琢磨要不要拿绳子捆,宜怀抿已经追了过来,大叫着说:「住手!住手!这是我家军长!是你们宜副官下请柬请我们来的!」
白雪岚哪管后头这些事,只管拉着宜怀风往自己的院落走。
这不是待客的地方,有护兵四处看守,闲杂人是进不来的。因为宜怀风生气,不肯配合,索性把他抽着腰提起来,扛在肩上,一口气扛回房里,丢在床上。
宜怀风也气得不行,跌在床上,立即弹起来,正要怒骂,白雪岚已经重重压上来。
嗤嗤几声,新换上的白绸长衫撕成了碎片。
虽是七月,盛夏光景,宜怀风身上骤然全裸,仍是陡然一个哆嗦,两肩缩着,抱住胸前,朝白雪岚问:「你就只会这个吗?」
白雪岚咬牙道:「我还会别的,只是没用在你身上!」
把他按在床上,伏下头就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口可不是往常调情似的小咬,竟是真的深深的咬下去,痛得宜怀风倒抽一口气,口里叫道:「你放开我!你混蛋!你把我当什么了?」一脚蹬在白雪岚身上。
白雪岚纹丝不动,咬了一口,还不�愤,又狠咬了口,反问他:「你又把我当什么?一个欧阳倩,不过和你说了几句话,夸了你的梵婀玲,你就记住她了。一个林奇骏,不算个玩意,你把他当宝贝似的,害我受了多少白眼。那个展露昭,你明明知道我特意问过的,在医院里,还和我说不怎么熟。真的不怎么熟,他追着你干什么?」
宜怀风在他身下挣扎不休,又痛又惊又怒,回嘴说:「我请客人,光明正大,哪像你偷看别人的请柬?鬼鬼鬼祟祟,你还有道理了?你……啊」
原来又挨了一咬。
左边胸膛上,嫩嫩的乳尖周围一圈牙印,迅速发红,肿胀起来,颤巍巍地在空气中直抖。
白雪岚眼睛里闪着幽光,彷佛要择人而噬,冷笑道:「好,我鬼鬼祟祟,你光明正大。你要是不光明正大,怎么能瞒着我,送了几张请柬出去?」
这躲过监视一事,却一时难以解释。
宣怀风此刻,哪里说得明白,气窒道:「我……我……」
白雪岚居高临下,打量着他说:「你虽然不说话,其实心里骂我霸道,对不对?」
宣怀风好不容易嗓子挤出一点声来,说:「对!你霸道!」
白雪岚问:「你嫌我讨厌了,对不对?」
宣怀风说:「对!讨厌!不但讨厌,还鬼祟、专制、暴戾、无法无天、阴晴不定……」
说到一半,一滴温热的东西溅在赤裸的胸上,宣怀风骤然僵住,后面半截话都吞了回去。
抬起头,楞楞地看着白雪岚。
白雪岚虽然淌了一滴泪,眼神却仍非常凶悍,狠狠地盯了宣怀风片刻,忽然叹了一声,说:「你想走,是不是?你走吧,赶紧走。」
从宣怀风身上下来,把背对着他,颓然坐在床边。
宣怀风征了半日,才缓缓坐起身,看看白雪岚的背影,虽然宽阔笔挺,却显出一股别样的哀伤。
宣怀风从前,见到白雪岚这种模样,便以心有不忍。
到了现在见到了,更是不忍之中,增添了心痛,不待说什么,已觉得眼眶微微发热,彷佛白雪岚落泪,自己的眼睛知道了,也要跟着落泪一样。
其实不管白雪岚怎么胡闹,都是可忍受的,但白雪岚这样无端的伤感,实在让宣怀风无法承受,他静静待了一会,只盼着白雪岚回过头来,再说一句什么。
不料白雪岚一直没把头转回来,更没有再说什么。
那铁铸似的背影,彷佛一辈子都固定了似的。
宣怀风无奈,只好开口说:「就算我不该私下请那几个人,你气就气罢,何必这样?」
白雪岚沈默很久,才头也不回地说:「我不是气你,我是气我自己。」
宣怀风不解,问:「你怎么气你自己?」
白雪岚又是好一阵子不说话。
宣怀风以为他不愿答,也没追问。
没想到过了三四分钟,白雪岚忽然又开了口,仍是对着他,缓缓地问:「我从前说过,要是我有权有势,就先霸占着你,得一日快活算一日;要是我无权无势了,我就让你走,你爱跟谁,就跟谁。你还记得吗?」
这番话,当初听的时候惊心动魄,宣怀风记忆犹新,低声说:「我记得。」
白雪岚滞了一下,WwW.TxtxZ・cOm无奈地说:「我气自己说过的话,恐怕自己做不到了。我实在放不开手。」
宣怀风无端地心里一缩,不知说些什么好,想了一会,倒有些好气,说:「你这个人,不过赏一个荷花,穿了一件长衫,就忽然这样多愁善感起来。」
白雪岚这时候,总算把头转了回来,盯着宣怀风问:「我瞧得出来,那个姓展的和林奇骏不同,他打量你的眼神,倒和我当年有几分像,那是非把你弄到手不可的。以后,要是我不在了,你会不会跟他?」
话音未落,脸上啪地一下,挨了宣怀风一记耳光。
宣怀风愤怒还充着胸膛,一股一股地往外撑,他气晕了头,干脆把丝绸被子往身上一裹,跳下床往外跑,咬牙切齿地要把这混蛋丢在脑后。
但他这一记耳光,虽然打得白雪岚耳朵嗡嗡乱响,却也同时打醒了白雪岚的野性。
看见宣怀风跳下床,白雪岚蛟龙出海似的,猛地擒住他,又把他往床上一扔。
宣怀风怒骂道:「白雪岚,你还嫌没闹够吗?」
白雪岚俊脸上逸出一点邪气,说:「我还没到无权无势那一天呢,你现在就想跟了别人走了?这可不行。」
这人变脸当然是天下无双。
刚刚还可怜兮兮的沉重,如今回过神来,又是满满的傲慢自大了。
把强壮的身子压在宣怀风身上,磨蹭着问:「你说,会不会跟那个姓展的走?」
宣怀风气得脱口而出:「会!我除了你白雪岚,谁都跟!爱跟谁就跟谁!我就是一个朝秦暮楚的!」
他这样一说,白雪岚反而放心了,笑起来,「你这样嘴硬,我更要好好疼你了。」
把头一低。
宣怀风以为他又要咬人,神色微变,浑身下意识绷紧。
白雪岚却怜惜地在肩上的齿印上亲了两下,很内疚地说:「对不住,咬疼呢了。我舔舔吧。」
果然伸着舌头细细舔起来。
宣怀风肩膀上一阵湿湿热热,软软痒痒,仿佛有小蛇在徘徊盘旋,浑身忍不住战栗,竟比咬的痛还难耐一些,渐渐地喘息凌乱起来,腰肢也不自然地轻摆。
白雪岚会意,偏又故意柔声问:「我进来好不好?」
宣怀风恨得牙痒痒。
从理智上来说,白雪岚刚才那么一番霸道的作为,再加上使了一招早就使过无数次的哀兵之计,着实不该让他得逞。
但是,从已经被宠溺到惯于享受温存的肉体上来说……
宣怀风一颗心失了节奏,噗噗噗地乱撞胸膛,窘迫得无地自容,又不能说「不好」,刚好白雪岚的魔爪伸到脸上爱抚,索性张嘴,在白雪岚虎口上狠狠咬了一口。
白雪岚虽然吃疼,反而更乐,笑道:「原来兔子急了也咬人,这句话是真的。你既然着急,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把丝绸被子一掀,将两人的身体裹在一处,很快就进去了。
宣怀风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
白雪岚很享受他在怀里轻颤的触感,既紧张又缠绵,故意耐着性子,慢慢拔出来,缓缓顶到尽头,一点一点研磨,像要那一点点皮肉把每一寸滋味都细细尝尽似的。
宣怀风咬着下唇,死死拽着床单,被磨得一额头地细汗,又拉不下脸,叫他动作快些,煎熬得如油锅里的小鱼。
情欲燃得浓烈,臀部不由自主越发紧缩,鲜明地感觉到体内那物缓慢而坚挺地活动。
深入浅出地反反复复,钝刀子杀人似的,把宣怀风折腾得泫然若泣,终是忍耐不下去,骤然反抗起来,一个劲在白雪岚怀里扭着劲地乱挣。
白雪岚牢牢抱住了他,在耳边旁热热笑道:「急什么?才得些滋味呢。缓缓的不好,快快的你就受得住了?」
一边说,一变像汽车发动了引擎似的,猛地加快起来。
宜怀风失声惊叫,全身�紧,汗津津的脊梁贴在白雪岚胸前,出水鱼似的半张着嘴吁吁喘气,魂魄都被白雪岚震散了。
待到两人尽情,高级丝绸床单和薄被,湿的湿,脏的脏。
他们也没工夫理会那些,彼此抱成团,倒在床上,大口喘气,汗味和腥�混合在一起,却一点也不难闻,热热咸咸的,仿佛满房间的活色生香被房门窗户封闭了,散不出去,直往身上每个开放的毛孔里钻。
白雪岚歇了一会,精力极快地恢复过来,抬头去抚宜怀风犹微微颤�的裸背。
那背上沾了一层汗,手感更加滑腻,被屋顶的电灯照着,折射肌肤美丽的光泽,诱人得紧。
白雪岚忍不住把脸靠过去,顺着脊梁优美的起伏,轻舔爱人那干净微咸的汗。
宜怀风正沉浸在余韵中,怔怔忪忪,后背冷不丁受到袭击,肩膀不自觉缩起来,辛苦地转着头问:「你又干什么?」沙哑的声音,性感而柔和。
白雪岚吃吃一笑,低头又舔了两、三下,见宜怀风忍不住要挣扎着翻身,才两臂一伸,把他抱住了,下巴挨在宜怀风肩上问:「起来干什么 ?你腰不疼了吗?」
宜怀风说:「走开,不和你闹。」
白雪岚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宜怀风说:「我怎么敢?」
白雪岚讨好地笑道:「你瞧,这一句就是赌气的话了。」
他诡辩的口才,很有一套实用的方式,往往一、两句话间,不动声色就把问题模糊的另一个方向,而且似乎做小伏低的口吻,又让人很难兴起斥骂之心。
宜怀风很知道他这些伎俩,偏偏苦无破解之法。
偏偏,自己即使知道了,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很容易就上这些伎俩的当。
心里一半可叹,一半可笑。
好一会,白雪岚叹了一口气,说:「你这脾气,真要改改才好。」
宜怀风说:「你这种恶霸土匪的作风,要是不改,身边的人怎么受得了?就算受得住一时半会,能受得了一辈子?」
他虽然丝毫未动,白雪岚却把手臂紧了紧,仿佛怕他从眼皮底下溜了,唇在他脸上挨挨蹭蹭,一边低声问:「你是说谁?谁是一时半会?谁又是一辈子?」
宣怀风双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忽然又抿紧。
从胸膛里,一股热流不知如何涌出来,涌进四肢百脉。
浑身都发烫。
白雪岚无奈地叹气,「每逢这种时候,你就装哑巴,连一句话也不肯说。」
宣怀风正不知所指于内心那火热的冲动,听着白雪岚这句,脑子里不顾一切的念头更激烈了,连自己也惊吓到,烦难的把眼垂下。
白雪岚瞧见他这模样,失望又深一层,心里道,我脾气坏,也是被你撩拨出来的。失望之余,油然生出一股狠劲,很想把怀里的人胸膛撕开,看看里面那颗心到底是不是跳动的。
但这疯狂的念头,只能想想而已,既然不能付诸实行,满腔翻腾的懊恼愤怒不安恐惧,就只能拿去实行别的。
他狂性被惹起来,把宣怀风翻转,面对着自己,正要再攻城略地一番,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说:「我跟你一辈子。」
这话轻飘飘的,飘入耳里。
若有似无。
白雪岚整个一怔,看看宣怀风,唇还是抿得紧紧的,似乎从来没有分开过,狐疑道:「你刚刚说什么?」
宣怀风赧然而不甘地瞅他一眼。
这强盗,咄咄逼人的毛病十年如一日,不把别人挤对得无地自容,劫掠得一丝不剩,那是不会满足的。
宣怀风只好再明白地声明一次:「我宣怀风,跟你白雪岚一辈子。」
这十二个字,比十二枚炮弹的威力还大,一颗一颗炸在白雪岚耳膜上,几乎把白雪岚快乐得晕过去。
白雪岚瞬间,像裂成了几份,既想把脸挨在枕上痛哭,又想猛跳起来,对着漆黑苍穹大叫大吼。心里脑里,如万马过境,轰轰隆隆,被数不尽的马蹄子踏翻了天。
好一会,总算回过神,摇着宣怀风的双肩,紧张地问:「你这不是开玩笑,你说的是真的,是不是?是不是?你别哄着我玩。」
宣怀风反问:「我什么时候拿这种事哄着人玩了?」
白雪岚说:「是,是你最正经的,绝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那么,你说的是真的了?」
宣怀风说:「当然是真的。」
白雪岚还是不敢置信,又问:「那你怎么忽然想到,要和我说这了不得的话呢?」
宣怀风气结。
这家伙有时候,似乎只有三岁小孩的智商,竟问出这种可笑的问题。
更可笑的是,连宣怀风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冲动地就说了这句一辈子的话,这样简直是把自己送给白雪岚的声明,脑子要是清醒,绝不会说的。
悻悻答道:「我这时上了贼船,有什么办法?」
白雪岚大乐,点头道:「上得好!上得好!你上了我这强盗船,也只能跟我跟到底啦!」
挨近,唇暖暖地覆上来。
宣怀风羞涩地想躲开,忽然一想,与其听他疯言疯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让自己更羞愧窘迫,还不如安安静静地接吻。
便改了主意,乖乖地仰头,献上自己浅色柔软的双唇。
这定了一世盟的吻,自然要比从前那些吻,更浓烈甜美千百倍。
唇舌相卷,丁香互吮,承载性命的一呼一吸,都是彼此给予,其悠长缠绵,直如,今生前世的流转……
我宣怀风,跟你白雪岚――
一辈子了。
《第二部完》
后记
嗯,第二部这个结尾,让弄宝宝徘徊了很久。
虽然是分部小说,其实情节都是一路串联的,我一直在踌躇,是按两人的感情分呢,还是按某一件事的结束分呢?
可是,如果按照事情的结束分,这个长篇里面很多事情是一环套一环的……
又想起来,第一部,其实就是按照两人感情分的。
那么,好吧。
第一部,是两人关系进展到第一层。
第二部,两人关系终于正式确定了,不是怀风那种心里肯但是口头不肯的暧昧,而是连怀风这个害羞宝宝也老老实实说了一辈子这三个字。翻译过来,就是――白雪岚,我愿意嫁给你啦,娶了我记得好好养我哦。哈哈哈哈!
从此以后,白雪岚虽然还是要为了保护小受而疲于奔命,不过,应该没那么患得患失了吧。
恭喜小白同学!你终于升级了!
金玉的规划是要写三部的,在第三部,前面所伏笔的矛盾才会一个接一个爆发,嗷……伏笔好难写啊,痛苦地嚎叫。
有宝宝可能会觉得这个文情节进展太慢了,呵呵,因为这是民国风啦,我有故意放缓来写,让文章更多一点民国味,那个时代,虽然动荡,但是仍残存着悠然华丽的暧昧,非常迷人。
文中的配角,也许也有大家关系的,例如白云飞,宣代云,展露昭,林奇骏,或者是怀风的弟弟,还有那个被怀风捐助的小学……在第三部的时候,各人都会登场,在里面插上一脚的。
快十二月了,圣诞节弄宝宝的愿望就是――嗯,希望金玉第三部不要爆字数……我的预算是三本的,希望三本可以把情节写完。
嗷嗷嗷嗷!
可是我觉得、觉得,那个字数的控制,爆字数的可能性就……怯怯地看一眼小光慈祥的脸。嗷呜,垂耳朵,垂尾巴,趴墙角。
低头,握拳。
我会认真写完滴!会尽快写滴!(像宣怀风向白雪岚下保证书一样的乖啊~~~~)
最后,感谢大家耐心地等待,感谢大家对金玉的支持~~~
感激地鞠躬。
弄宝宝
《金玉王朝 II 砺金》番外  昭之心
展露昭自小,便天生一个手贱的毛病,这也大概是家里穷的,见不得好东西的缘故吧。
他爹是一个穷而本分的人,怕他长大没个养活自己的本事,八、九岁的时候,把他送到镇上一家酒楼里当学徒。
他在后面的厨房里,第一次望见大师傅亲自花了四、五个钟头为镇长烹制的五味水晶鸡时,就忍不住犯了毛病。
打小白菜萝卜糕窝窝头塞肚子,从没见过这么引人垂涎的菜。
滑滑的皮,真的如水晶一样,浑身的晶莹,凑近去闻,一阵阵鸡肉香直往鼻子里钻。
小露昭啧啧羡慕,不管三七二十一,伸出手去。
顿时,完美无瑕的水晶鸡上,赫然五根黑呼呼的小指印。
「好你个兔崽子!这是给镇长准备的!」头顶上忽然一声怒吼,一个蒲扇般大的手挥下来,打得他在地上翻了一个滚。
「小贱种,凭你也配吃我的鸡?」大师傅还不解恨,追上来要在他肚子上再加两脚。幸亏展露昭机灵,猴子一样翻身起来,倏地逃出后门。
「你逃!你逃!」掌勺大师傅满身赘肉,知道自己是追不上的了,一边骂,一边解了看门狗脖子上的绳子。
那黑嘴看门狗「汪」一声,离弦箭一样地扑上去,张嘴露出阴森森白牙,猛地对着展露昭穿着破烂裤子的大腿就咬下去……
那一次,他被送回家,在床上不死不活地躺了三天,满耳塞满了他爹的训斥和唠叨,什么做人要本分,没那个命,不要想发那样的梦。
爹说,给镇长做的鸡,你怎么就敢碰呢?
展露昭满肚子的不服气,给镇长做的鸡,怎么我就不能碰?!
当不成酒楼的学徒,只能回家种地,第四天,大腿还疼得一抽一抽的,他就一瘸一拐下地干活了。
那地不是他们家的,是乡里黄善人的,每年粮食收成了,都要把大部分粮食一箩筐一箩筐的送到黄善人家里,算是缴地租。
那一年,还是送粮食到黄善人家,展露昭跟着他爹去了,没畜生,车子只能把绳子拴在肩膀上拉,二十多里地,拉得浑身大汗,把粮食送进黄善人青砖高墙的院子里,他爹正站在墙角,诚惶诚恐地等着黄善人接见问话时,展露昭却一回头,瞧见了远远月牙门那一边,走廊台阶处有东西映着太阳光,倏地一亮。
那是一只半人高的大花瓶。
展露昭从未见过。
这样亮丽,这样精致,白的白,红的红,上面还画着花儿和鸟儿,那叶子绿莹莹,彷佛能滴出水来。
院里管事正忙着秤�子算田租,谁也没察觉他这臭烘烘的种田小子窜过了不可逾越的月牙门,脏手抚上了那冰冷精致的瓷瓶子。
「小兔崽子!敢到这里偷东西?」黄善人刚好出来接见那些蝼蚁似的佃户,眼角一跳,发出轰雷似的喝骂。
展露昭说:「我没偷,我只是摸了一下。」
黄善人说:「呸!凭你也敢摸我家的东西?来人啊!来人!」
于是,他被黄善人的家丁揍得没了半条命,要不是他爹跑着苦苦哀求,看在他爹几十年来缴田租还算按时的分上,总算没有砍下一只「小贼的手」,以儆效尤。
这一次,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
请不起大夫,吃不起药,他爹原以为他会死,结果奄奄一息地拖着、拖着,野地里的草一样命贱,又慢慢好了。
下了床,展露昭一肚子气愤,凭什么你家的瓷瓶,我就不能碰?
得罪了黄善人,家也待不住了,展露昭只能投奔叔叔展光头,去当兵。
许多年前,叔叔到广东当兵,打了十几场血战,每次打完,顶头长官死的死,残的残,自然地步步高升,一来二去,竟成了一个师长。
听了展露昭在家乡的事,叔叔哈哈大笑,夸他说:「好小子!有你叔叔的胆气,不像你那个没用的爹。哼,镇长的水晶鸡,黄善人的花瓶,算个鸟?凭什么不能摸?他娘的!就算镇长裤裆里那只小鸡,黄善人老婆的奶子,你他妈就照摸不误!这世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接着,又咬牙切齿,「他奶奶的,老子当了师长,还没空回老家威风威风,就欺负到老子侄儿头上来了?看我踹翻这窝小狗子。」
当即向宣司令告个假,领着一队人马,带枪夹刀地怒发冲冠而去。
展露昭问:「叔叔,你要怎么样?」
他叔叔一哼,「浑小子,让你威风一回。我这队兵借你三两天,到了地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展露昭得了这话,一到镇上,一队兵围了酒楼,把掌柜和掌勺大师傅,以及当日冷冷看他笑话的众人,通通抓了来,逼着一个个跪在面前,问:「那条咬我的狗呢?」
「在在……在……在后面……」
「杀了。」
「是是……」
「你,」他指着掌勺大师傅,「煮了他,就用煮水晶鸡的法子,有一点不好看,我就煮了你。」
掌勺大师傅吓得两脚发软,被两个凶神恶煞的士兵押到厨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了这道出来。
展露昭一路赶过来的,满手的灰也没洗,笑着用手摸,摸得上面全是一道道灰指印,叫掌勺大师傅:「你把它吃了。」
「是是……」
「全部吃完。」
掌勺大师傅听见这句,哭丧着脸乞求:「长官,小的该死,您饶了小的吧。这……这实在吃不完……」
「吃不完,我就杀了你。」
那大师傅发著抖,拚命吃,吃了吐,吐了吃,撑得肚子滚圆,最终一点也吞不下了。
展露昭亲自拿着枪,对着他的肚子,开了两枪,看着他肥胖的身子在血泊里翻滚,冷冷地问:「你给镇长做的鸡,碰不得吗?」
镇长也被押到酒楼大门,目睹这一幕,吓得不敢动弹。
展露昭和他说:「这是和你没关系,虽然鸡是做给你吃的,但你当年连我的面都没有见着。」
镇长露了一口气,挤着笑说:「大帅英明,大帅英明。」
展露昭说:「不过,我的老家,家里人都在这长住的,还是找个我信得过的人当镇长,比较靠得住。」
镇长猛地一愣,嘴里还没吐出一个字,眉心中央就多了一个血洞。
事后展光头知道了这一出,又是一阵大笑,说:「好小子!有出息!我正想发展发展地盘呢,还没做个周密计划,这浑小子倒先开疆拓土了。不错,不错。」
一把火烧了酒楼,展露昭又领兵直冲黄善人家,黄善人得了消息,带着家人逃得无影无踪,偌大院子只剩些家什,连家丁们都成鸟兽散。
那半人高的瓷花瓶倒还在。
展露昭摩挲着瓷花瓶,吩咐士兵四处搜捕。
黄善人在乡里横行罢了,出了乡,能有多少能耐?镇长又刚刚被杀,换了一个对展露昭摇尾巴的。
没两天,不但黄善人,连当年打他的那两个家丁都抓回来了,跪在自家院子中央,抖得如秋天落叶,磕头求饶。
展露昭说:「你家的花瓶,我摸不得吗?」
黄善人说:「摸得!摸得!」
展露昭笑笑,掏出枪来,吓得跪着的几人几乎晕过去。
他蹲下,又朝着大块的瓷片砸,砸了一阵,直到把瓷片都砸得最多只有指头大小,才拍了拍手上的灰,对旁边站着的士兵说:「把这些,通通喂他们吃了。三个人分,匀着点,别有的多了,有的少了。」
三人磕头如捣蒜,血流如注。
展露昭问黄善人:「你家的田契,在不在?」
黄善人看着那一地碎瓷,哪里敢说谎,战战兢兢说:「不……不在身上,藏起来了,就在……在后山老坟那棵杨树底下埋着……」
展露昭叫人挖了来,看清楚是田契,点点头,「嗯,那么不必三个人吃了,让那两个人吃吧。」
掏出枪对着天灵盖扣扳机,给了黄善人一个痛快。
剩下两个,活生生吞了无数瓷片,肠穿肚烂。
然后,又是一把火,把那些青砖高墙的院子付之一炬。
后来,展师长数着那一叠田契时,忍不住又夸起他的侄儿:「有本事!有本事!这么小年纪,居然有这种手段,杀人也不眨眼,日后一定大有出息。嗯,说不定是个当大帅的材料!」
在老家威风了一番,展师长就带着「日后一定大有出息」的侄儿回来了,打算先把展露昭提拔在自己麾下,当个团长。
虽然是任人唯亲,但以他立下的功劳,提拔一个团长,宣司令总不至于不答应的。
结果带展露昭去见司令的那一天,叔侄二人在外面的小花厅候着,忽然听见哪边不知谁叫了一声:「少爷放学回来了。」
展露昭一回头,就瞧见前门那边,一道颀长身影露出来,腋下夹着一本书,慢慢走近。
如果展露昭读过书,他当时就会惊叹。
呀!
这目如悬珠,齿如编贝的美!
呀!
这神姿高�,直如瑶林玉树!
可惜,展露昭没读过几天书,他看着那少年从日落的方向走来,而太阳的余晖全集在了少年安详微笑的眼眸里,呆住了。
展露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身影,脑子里只有那一个自然而然的疯狂的念头――我要摸摸他!
这人……这人!
他的头发那么漂亮,是不是真的?他的皮肤那么漂亮,是不是真的?他的脸蛋那么精致,仿佛摸一下就会不小心弄坏似的,可是,我一定要摸摸他。
展露昭从椅子上站起来,等着他进来,那拼死也要摸一摸,可那人并不是到小花厅的,从从容容地从窗外自顾自地过去了。
展露昭还想追,被身边人一把抓住。
叔叔瞪着眼问:「小畜生,想干什么?」
展露昭问:「刚才过去的是谁?」
展师长一惊,脸色大变,压着声音说:「那是宣司令家的小少爷,叫宣怀风。你不是连他也想摸摸吧?」
展露昭反问:「你不是说,想摸就摸。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吗?」
展师长牛眼瞪得更大了,说:「摸不得!摸不得!」
展露昭说:「叔叔,我不当团长了。你这么本事,把我安插在宣司令府里,我见门口站着很多护兵,我也当一个护兵。」
展师长压着嗓子说:「放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那宣怀风,是宣司令的命根子,你以为他是镇长的水晶鞋,黄善人的瓷花瓶?这一个,你碰都不许碰。」
展露昭冷笑,「叔叔,你自己说过,宣司令不过也是时来运转,老司令死了,自己趁乱坐了江山。你现在已经是师长了,往上走,大不了是个军长,还是要听司令的。难道你就不想坐一下江山?」
展师长一愣,半晌没说话,脸上贪婪恐惧交织,刺激得颊上肌肉暗暗抽动。
展露昭说:「让我留在这里,再不济,也可以给你当当暗线。」
最后,总算得到宣司令召见,没费多少唇舌,展露昭就成了宣司令身边的一名护兵。
展露昭的愿望,其实并不那么难实现。
没多久,机缘凑巧,他一天在宣府里巡逻,就被宣怀风叫住了。
「喂喂,你,就是你,」宣怀风从旁边院子的矮墙,探出小半个身子,朝他招手,「你过来一下。」
展露昭兴奋得不敢置信,小跑着过去报到。
宣怀风穿着一身时髦的运动服,手里拿着一个羽毛球拍,问他:「你会打羽毛球吗?」
展露昭摇头,「不会。」
心里很懊恼,自己怎么那么无用,就不会着外国球呢?
宣怀风说:「不要紧,我也是随便练练。这样吧,你拿着这个拍子,把这个羽毛球往上打,记得,要打到我这边的方向,不要太低了。」
展露昭点头说:「好。」
拿着那个古里古怪的外国球拍,展露昭手都激动得抖了,偏偏,那古里古怪的球,不圆不方,上面还吊着几根羽毛,比皇母娘娘还难伺候。
好几次,羽毛球抛到空中,他心急地挥拍子,反而错过了,羽毛球又轻飘飘掉回地上。
宣怀风因为过几天学校有一个羽毛球比赛,这日是约了林奇骏练习羽毛球的,换好了运动服,都准备好了,林奇骏却到现在也没来,宣怀风只能随便找个护兵,看看能不能凑合着练习一下。
不料这样拉外行人配合,终究是不行的。
宣怀风等了半日,都等不到一、两次羽毛球过来,不耐烦了,眉头微微皱着说:「算了吧,不玩了。拍子还我好了。」
伸手去拿拍子。
展露昭晕头转向,吃了豹子胆,藉着还球拍这一瞬,电光石火般地在宣怀风手背上一摸。
啊!真滑!
滑得像刚清蒸出来的水蛋,一掐肯定能掐出水来。
宣怀风在学校运动,和男同学有个接触也很寻常,不在意地扫了展露昭一眼,也没有做声,拿着球拍,把地上散落的几个羽毛球捡起来,就往里头走。
展露昭追上去说:「少爷,真对不住,我很笨的,不会打这个什么毛球。不如,我给你做些别的赔罪吧。」
宣怀风说:「不要紧。」
展露昭说:「不,不,一定要赔罪的,不然宣司令知道了,一定骂我。」
宣怀风头也不回,仍旧往里面走,口里道:「你放心,我不和爸爸说。这事也不是你的错。」
「可我……」
「好啦,好啦。你要真的不放心,一定要帮我做事,嗯,那就帮我把那边柜子里左边的第一个抽屉打开,把里面的纸拿出来,取一张铺到这边的书桌上。」
展露昭赶紧去取,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铺开铺平了。
宣怀风磨了墨,把狼毫笔尖在砚里点了点,忽然抬头看着他,奇怪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展露昭问:「少爷,你就只叫我做这么一件小事吗?」
宣怀风说:「我能有什么大事叫你做呢?」唇角扬起来,有趣地一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皓齿。
展露昭刚才摸了他的手一下,已算是夙愿得偿,自以为痴心妄想就此也该收敛一二了。
现在见他展颜一笑,如冰天雪地里忽然绽出无数鲜花来,被震撼得不知身在何处。
倏忽,心里嘶吼起来。
不行!不行!
这样摸一摸,算得上什么?非要……非要……
他从前对镇长的水晶鸡,只想摸来玩玩,而没有把它偷吃掉的打算;对黄善人的花瓶,虽然最终回去报仇雪恨,摸了两下,但很快索然无味,悻悻地砸了。
但对眼前这位被宣司令当命根子一样疼爱的、自小就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宣少爷,却决然不是一回事。
展露昭恍然明白,对宣怀风,他不是想像摸花瓶似的随便摸两下,试试手感,而是想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一寸一寸都不放过的,摩挲,探索。
而摩挲探索,那,还是不够的。
如果宣怀风是那盘玲珑剔透香喷喷的水晶鸡,展露昭笃定自己绝对一口吞了他,连肉带皮,一个骨头也不吐。
「你叫什么名字?」宣怀风转了转头,问他。
其实,宣怀风也没什么正经东西要写,不过随便练练字,提着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了几句旧诗,浑然不知身旁这个陌生的护兵已经对自己起了天大的野心。
展露昭回过神来,装作憨憨的模样,「哦,我叫展露昭。」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我……我不会写字。」
展露昭很懊恼。
自己怎么就这样无用,连字都不会写呢?
宣怀风倒是一脸平静,他父亲手下的护兵,没读过书的比比皆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拿着笔在宣纸上乱画,反正无事,就好心想把这护兵的名字写出来,让他也认识一下自己的名字,一边动着笔杆,一边问:「是露水的露?」
「是。」
「那么,是日字旁的昭了?」
「我爹说,是昭然若揭的昭。」
宣怀风把三个字写出来,看了看,忍不住轻笑,问他:「这是谁给你起的名字?」
展露昭说:「我爹特意送了一瓶老酒两斤牛肉,请一个私塾的老先生起的,他起名的时候,就说了,露水的露,昭然若揭的昭,我爹就记住了,说给我听。」
宣怀风说:「这个名字,起得很不合道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还要露出来。呵。」又笑了一下。
这时,林奇骏匆匆来了,忙着为迟到道歉。
宣怀风见他来了,很是高兴,哪里还会怪他,拉着他就到院里空地上去练羽毛球了。
展露昭自此,自己花钱请了先生在余暇时给他教学,发狠地读书学字,再也不要在宣怀风面前露怯出丑。
因为自己的名字,竟招得宣怀风和自己交谈几句,还露了几次笑脸,很是好奇。
他就向先生请教,问:「先生,什么叫司马昭之心呀?」
先生说:「司马昭是三国时的魏臣,权倾朝野,人人都知道他是打算谋朝篡位的,连皇帝都知道了,为此感到不安。那皇帝又曾经说过一句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所以这话就流传下来了,意思就是说一个人的野心很大,人人都知道的。」
展露昭�然,点了点头,又请教:「那么,这个司马昭后来,是不是被皇帝杀头了?」
若是如此,可当真晦气,要快点改个吉利的名字。
先生笑道:「哪里,哪里。皇帝不但没能把他杀掉,他反而派人把皇帝杀了。后来他的儿子还真的篡位成功,当上了皇帝。这个人啊,说到底,就是个大奸臣。」
展露昭冷笑,「成者王,败者寇,他儿子都当了皇帝,他就是太上皇,管他什么奸臣忠臣。」
心里暗想,那玉人儿说我司马昭之心,还露了出来,看来倒应了老天爷赏我的气运。
我要是能杀了皇帝,先不抢金银珠宝,首先把皇帝那漂亮到不能形容的太子抢来,当我的皇后。
从此日日尽情地放肆,要摸哪里,就摸哪里;要吃哪里,就吃哪里。
越想,越是激动,浑身血液烧滚了似的。
展露昭对天发誓,今生见佛杀佛,见魔屠魔,怎么也要把那清朗纯洁,让他魂牵梦萦的少年弄到手。
对此,宣怀风一无所知。
那一刻,他正无牵无挂,逍遥自在地和林奇骏商量假日去哪里爬山游玩呢。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