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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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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绝之鸩毒》作者:林佩(出书版~)

文案:
还丹门惨遭歼灭,药童鸩毒不知所踪;
四年后惊传出世,大开杀戒,只为夺回那个人。

绝艳惊世的鸩毒,举手投足皆致命,
却在心底深处,埋藏了最温柔的情衷。

第一章•萍水相逢有缘人

江湖江湖,江河湖海,乡野草莽,风云翻涌,从未安宁。

四方人走八方地,行旅交通就怕遇上盗贼强梁,江湖上因此衍生了一种组织,叫「镖局」,供人雇用或受人委托,以保障行旅或财物的安全;不仅商人运送款项货物要委托「镖局」,官方解送饷银、官员上任卸任,也要找「镖局」护送,镖师们因此生意兴隆,致富者不在少数。
镖局里雇来保护行旅或财物的武人叫镖客或镖师,刑不归正是广通镖局里的镖师之一。
刑不归的年纪三十好几了,孤家寡人一个,广通镖局里没人知道他的出身来历,就连延揽他入镖局,也是因为一个偶然的契机。
两年前,广通镖局走镖至仓州,遇上绿林强人截镖,双方恶战一场,镖局十人中死了两个,眼看即将被劫镖,刑不归恰好出现,几下将强盗给赶走,保住了十万两的现银,镖局老板楼昭阳当下决定请他来镖局,以壮大镖局实力。
刑不归武功高强,人却低调,三十几岁的人沧桑沉闷的像个老头子,与镖局里的人都保持距离,也不惹事生非。久而久之,大伙儿习惯了,都给他取了个闷葫芦的外号。
楼昭阳跟他相处了两年之后,才知道此人虽然一脸的失意,却颇有原则,不贪财,渐渐的会让他一个人走镖,专为客人保送些体积不大的稀世珍物到指定的地点,他也从来都没砸了广通镖局的牌子。
楼昭阳有个为人海派的娘,看不惯刑不归的落拓,总想着替他作媒,认为男人有了家小,人一定能振作,问过附近,有意愿的姑娘倒很多,因为刑不归虽然不修边幅,却有种特殊的放荡不羁,姑娘们总爱偷看着,心头小鹿儿乱撞呢。
问了十次刑不归的意愿,被拒绝了九次,第十次拒绝不了,他干脆让楼昭阳派给自己一件小工作,替城里王富人送几叠银票给帝都里当官的亲戚,避开楼昭阳他娘的叨叨絮絮。
要上帝都,紫萝山脚是必经之路,原本打算在山下镇里打尖住宿,却发现镇里情况不对劲,武林人士穿梭来往,紧紧张张搜捕着什么,客栈躺着些伤兵残将,这情况很不寻常。
刑不归吃的是镖局饭,对风吹草动向来在意,从饭馆老板处听来的消息是,半个月前武林中最大组织「武林盟」率众侠士围剿紫萝山上的还丹门,八大门派各有能人相随,还丹门一夕被灭,「武林盟」却也没讨了好去,死伤惨重,据说少林武当两派掌门下山后,立即回去闭关,让江湖平添了些不安的猜测。
「……武林人在还丹门里着了『媚蛊』的道,和尚跟道士也动了凡心,为了抢夺美人,自己人窝里反……」饭馆掌柜揶揄的说,士农商贾天天来往店头,大小风声都逃不过他耳朵。
刑不归站在饭馆柜台处,目光穿过门外,遥望紫萝山的翠绿山峦,想起江湖对还丹门的述说。
还丹门,一个专干佞僻奸事的邪门歪道,行事鬼僻,在深山中炼些毒药淫水,还专掳老弱妇孺去试药,提供奇毒给恶劣帮派行下三滥的勾当,所以招致不少怒怨。为免造成更多危难,「武林盟」因此登高一呼,集结各大门派的高手同去剿伐。
在镖局里也听过些耳语,「武林盟」之所以急欲攻上紫萝山,其实是怀抱另一种目的。
据说,还丹门门主为不世出的奇才,几年来潜心研究,炼出了三位药人,名为「媚蛊」、「药兽」、与「鸩毒」。「媚蛊」殊艳尤态,顾盼间迷人心志;啖「药兽」血肉,垂死之人都能救活;至于『鸩毒』,呼吸之间皆含剧毒,接近敌人即可瞬间夺取性命。
连远在帝都的帝王都风闻了这事,派遣军队欲迎接三位药人进宫,「武林盟」害怕帝王掌控了药人之后,以之作乱武林,压制江湖以武犯禁的意图,因此抢先一步来夺取那稀世奇人。
总而言之,还丹门主耗尽心力养出来的珍物,为他惹来了灭门之祸。
饭馆掌柜在一旁一直低声讪笑,江湖人好大阵仗来抓人,铩羽而归,赔掉不少性命,却还是让三位药人给逃了,真是得不偿失,一旁的伙计也猛点头,他们并非江湖人,就把江湖事当笑话看。
刑不归耳里听着,眼里看到门外几个一拐一拐经过的劲装人士,发现那些人眼熟的很,是从前与他同门派习武的弟子,他立刻转身避免照面。
「……玄刀门也参与了?」他低声问掌柜。
「门主有恙,指派了二弟子蓝闵率领几十名门人来参与,不过,客倌啊你也看到了,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脚色。唉,玄刀门号称蜀中第一门,门主高春明培育的弟子之中,武功唯有大弟子刑路得真传,甚至青出于蓝,可惜啊……」
一旁伙计搭上话问:「可惜什么?」
「可惜,三年前刑路因为所行不正,被赶出玄刀门,之后门主也身染疾病,门内一切是都由蓝闵代理。蓝闵为人机巧,门中事务处理得当,习武方面却没刑路那天分,怕玄刀门会渐走下坡……」
刑不归低声叹了口气,掌柜说的这些武林逸事牵动他不愿回想的过去,戴上织藤笠帽,压低帽沿,让伙计包几个馒头就要离开。
「客官你不住店?此去数里皆为崎岖山路,荒蔓无人烟,脚程再快也无法在今晚过山……」
刑不归摇摇头,付了饭钱转身就走,不愿在此镇多待,怕会遇见熟人。
沿山行了几里,西边山岭遮着落日,很快天就黑了,此处荒僻,不用担心有强梁劫路,月亮也出来得早,他盘算着多走几里,再寻着个清幽的地方休息。
狼群长长的嗥声从冈峦传来,普通人听到或许会心惊胆战,但他艺高人胆大,并不畏惧,只有空山月景平添凄凉。
压下那些悲春伤秋的感触,转过山坳后见到有个大小适中的浅浅山洞,确认里头并无兽类的腥昧,相当干净,附近也能听闻溪水淙淙,当下决定在此处安歇。
背靠着洞壁坐下,赶了两个时辰路的他觉得有些饿了,从竹箧里掏出馒头啃,听到附近有物体摩擦野草的异声,他放下啃过的半个馒头,执起随身携带的单刀,猜测或许是山里小兽靠近中。
悉悉窣窣一阵响,小小的人由外头的野草丛中现身,矮蹲着身子,径直往洞穴而来,却又频频朝后头张望,似乎警戒有否东西跟踪着来。
一眼就可以确定这小生物无害,不过,小心能驶万年船,刑不归不急着收回执刀的手,只是静看那小子的动静。
小个儿对洞穴附近的地形相当熟悉,刑不归突然明白,这洞穴或许是他固定的栖身之所,难怪干净整洁,甚至没有蚊蚋虫蛇来干扰。
小小的身形半爬着进来,昏黄月色将洞穴照得半边亮,可能下意识觉得不对,小个儿抬头看,一抹寒光眩过眼,是刑不归的单刀反射天上冰壁,形成的一道冷练。
一看到那把刀,小个儿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整个身体往后一跌后,开始剧烈颤抖起来,他黑黑瘦瘦的脸上严重痉挛,一双比常人还要明亮的眼睛有的只是惊慌惧怕,交织着无助。
是个少年,刑不归简单判定后,确认这小个儿一点儿威胁性也没,却对自己的兵器有超乎一般的害怕,他于是收回单刀,拿回地下半个馒头继续啃,打算吃完后早点儿安眠。
小个儿像只毛虫蜷着身体,倚着山洞口不敢动弹,躲藏栖息的洞口被个可怕的男人给占了,还拿着亮晃晃的大刀,勾起他不久前的血腥记忆。
一群陌生来客握刀执剑闯入还丹门,不由分说就是一阵砍杀,老老少少没逃过毒手,刚入门的二愣子才十二岁呢,躲避不及也被刺了心口死去,到处都是血。
他慌张不已,无头苍蝇般要找师父,却亲眼见到凶如瘟神的粗壮男人,挥舞着九环金刀,活生生将师父的头砍了下来……
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是一阵抖颤,看看这占据他栖处的魁梧男人,气味穿着都跟那些杀上山来的武林之人无异,这让他只想逃,无奈手脚都软了,连挪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就着月光,可以看清楚男人的长相,下巴处冒满了短髭,看来颓废颓唐,浓眉压低的眼却在跟自己对望时,闪过比刀光还凌厉的光,他很害怕,这人应该也跟山里搜捕的那些武林人一样,会杀了自己……
意外的,男人把刀给收了回去,放在他看不见的另一侧。
他跟那些坏人不同挂吗?小个儿这么猜,心情定了些,开始揉着自己屁股,唉,好痛哦,刚刚被男人给吓到往后一跌,那坐力之猛,几乎把屁股给摔成好几瓣。
边揉边偷看男人,小个儿还是怕,对于那些拿兵器的武林人,在他心里跟毒蛇猛兽一般,威胁了自己的存在,所以,还是逃……
小个儿在干什么呢?刑不归拿了半个馒头吃,他素来注意风吹草动,边吃边瞄着身旁的人,见他眼中含泪揉着屁股,撇着嘴,委委曲曲,跟只哀怨的小狗似的。
忍住笑,装着心无旁骛吃东西。
小个儿看到食物却呆了,他这几日在山林里躲躲藏藏,没本事猎野兽,只能采些野果,却怎么吃都吃不饱,还丹门里养得圆润润的身子板,这半个月内全消耗了去,普通的馒头在他眼里,与珍馐无异。
刑不归正要咬下馒头,就听到咕噜噜噜噜,是肚子饿叫的声音,转头看,小猴子一般的小个儿蹲在一旁,闭紧着嘴猛吞口水,烨亮的眼睛直盯着自己手里的馒头,想扑上来抢吃,却又没那胆子。
刑不归早猜到这小子大概就是还丹门的漏网之鱼,普通的小乞儿都在城镇等人烟多的地方混迹,不会赖在这荒山野岭间,因为这无异于找死。
如果他接济了这小鬼,说不定会给自己惹来大麻烦……
小个儿还是盯着馒头,双眉下垂无限哀怨,刑不归等了一会,也没听到他求恳,最后,忍不住伸长手,将半个馒头递了过去。
惹麻烦就惹麻烦吧,失去一切的人,还怕麻烦来光顾吗?
小个儿被刑不归突来的动作吓一跳,又惊又疑,僵直在洞口那里动也不敢动,刑不归很不耐烦,又重复了一次递过去的手势。
「我吃不完,给你。」他说,有些恶狠狠地。
小个儿的肩膀一抖,看看馒头再看看刑不归,可能真是饿得很了,就算怕,也还是鼓起勇气怯怯的往前,两只小手往前抢过半个馒头后,立刻送往口中。
好好吃好好吃,脏脏黑黑的脸上全是满足的表情,就好像这是他吃过最最美味的东西。
刑不归看他几口就吞完,还差点给噎到,心底叹了口气,小个儿其实是个小可怜。
把竹箧里剩下的馒头都拿出来,摊在纸包之上推过去,小可怜看看他又看看馒头,放下了点戒心,见刑不归没进一步动作,他飞快又拿了一个馒头放嘴边,这回吃得慢了,小口小口咀嚼,像松鼠捉握松子一般的咬啮。
刑不归没再正眼看他,躺了下来曲肱枕之,闭目,明天起还得走上几天的路,休息是要务,至于这小可怜看起来老实巴交,构不成威胁,他武功高强,根本不在乎小家伙起歹心。
再说,小可怜一看就知道是无胆之人,微小若蝼蚁,没本事害自己,连存在都不容易被注意。

晨露冷凉,本身又是练功之人,天微亮刑不归就醒了,起身向旁边看,发现小可怜缩着身子挨在昨天原来的地方,睡着呢,想来这小子夜里都不怎么翻身,因此没惊动他。
馒头还留了几个,小心用纸给包回去,小可怜并不贪哪,没一口气吃完,以这样的小心,或许这小子能努力在人世间存活下去,刑不归这样想着,居然有舒了一口气的感觉。
发现小可怜的衣服破烂非常,被树液草汁弄得脏污不堪,东破一条西裂一道,是尖锐山石的杰作,目前仅能蔽体而已,刑不归苦笑了下,又从竹箧拿出一件洗得泛白的长衣,放在馒头旁。
伸了个腰,耳朵辨明溪水的方向,提了竹箧单刀就出洞,也没拿剩下的馒头,他本意就是要把食物给这小可怜,可帮他挡上几天的肚饿,至于自己,脚步加快些,过山就有村,随意找吃食即可。
往外走了几步,后头窸窣声又起,他回头,小可怜慌慌张张起身了,一把抓着包馒头的纸包跟长衣也追出来,一出洞就被个小石头儿绊了步,蹬蹬蹬往前跌了几步,幸好没真的跌到地下,要不,手里的馒头就得沾泥。
刑不归很想笑,却没笑出来,数年来在风尘中打滚,让他养成了不轻易表露心情的习惯。
小可怜慌慌乱乱的,等站定身体,才放心吁口气,看着刑不归咧嘴笑。刑不归这时才发现他有一双蹦儿亮的眼,各式各样的情绪都从中泄漏出来。
觉得小可怜看着自己的视线扎人,刑不归避开了去,干脆当他不存在,穿过草丛及几株树之后有条清澈溪流,漱冼之时,小可怜一直站在他身后五步远之处。
取出皮囊装了满满的水,戴上行笠准备要继续赶路,一转身,小可怜已经到了身旁,眨眨眼,双手递上馒头跟长衣,就好像仆人伺候着家主一般。
刑不归皱眉,道:「给你的。」
小可怜鲜亮的眼瞬间暗淡下来,缩手垂肩,就像个丧家犬似的可怜,将东西捧回到怀中。
刑不归并非铁石心肠的人,看到对方这样,竟觉得有些不忍,不过,他真的不想惹麻烦,理智告诉他,小可怜既然跟还丹门有关,他若不小心触得深,自己也会沾一身腥。
态度冷下来,转身离去,顺着山路继续未竟之途。
走了大约十步之后,听到身后有动静,不用回头也辨识得出是小可怜的脚步声,他装作不知,头也不回,却故意稍稍的加快了速度,小可怜跟着小跑步,没多久就听见后面很困难的喘着气,两人距离愈拉愈远。
这样子应该可以甩掉个麻烦吧?虽觉不忍,不过,刑不归自己也是无根落叶,顾得了别人吗?
两个时辰后离开了山区,转入官道之上,日已当中,却还没见到村头,他找了棵遮荫的大树纳凉,肚中空虚,不过忍饥耐饿惯了的他不当一回事,拿出皮囊喝了几口水,靠着树干拉下行笠闭眼稍歇。
一刻钟之后,听到来路上有脚步声,他推高帽沿,远远望见路端出现了个小黑点,黑点愈来愈大,居然是那个小可怜。
刑不归有些吃惊,算算自己的脚程,两个时辰下来怕也走了不少路,小可怜身子干瘦没几两肉,居然追了上来,倒让人有些刮目相看。
小可怜气喘吁吁,见到了刑不归,虽然表情仍是胆怯,眼瞳却瞬间放大,两簇微光在其中闪烁,如同宝石熠熠发着亮,突然之间他跑起步来,跑得脚步歪斜,一个没提防,咚!
他好像天生跟地面有仇似的,跑步总常跌跤,这时摔了个狗吃屎,狼狈爬起,却也没哭,只摸了摸额头,磕破了,尘沙混着血,混成了浅浅的棕色。
重又站起,小心翼翼靠近刑不归,盯着他看,直到刑不归也不得不与他对望,然后,小可怜从怀里掏出馒头递上,都扁掉了。
「说过要给你吃的。」为了避免被个小乞儿纠缠不休,刑不归故意凶恶地说。
小可怜有些个失意,肩膀都垂下来了,他额头上都是汗,嘴唇却发白龟裂,刑不归看不过去了,把皮囊丢给他。
「喝水。」他说。
小可怜手忙脚乱的拉开皮囊绳索,骨嘟嘟灌水,他是真的渴了,却又节制得很,留下了相当的分量还给刑不归,才坐在一旁捏捏自己又酸又重的腿。他追着刑不归跑这一阵子下来,体力也差不多耗光了,要不是身体底子好,搞不好早晕倒在半路上。
刑不归看在眼里,什么话也没说。
看看休息的差不多,他戴好行笠又出发,依旧没看那小可怜一眼,这道理就跟驱赶黏人的犬猫一样,不跟它们对上眼,假装若无其事,不假以词色,也不喂食,才能顺利摆脱。
不喂食这点他没做到,难怪如今被纠缠。
走了几步之后,听后头彳彳亍亍,小可怜又跟上来。
不知道小可怜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也好,到了下个城镇就让他打住,人多的地方或许比较适合乞儿的生存。
黄昏时在市镇落了脚,找了间客栈用餐喝酒。行旅生活艰险劳累,为了排遣苦闷,浊醪虽粗劣,仍能减轻劳顿,消释忧愁,几杯黄汤下肚,见到熟悉的身影晃过街道,焦急的东找西找,经过客栈时看见了刑不归,欣喜,没进入来吵扰他,只安安静静蹲坐在外头,从怀里掏出了馒头。
馒头早都干硬了,小可怜依旧用心的啃,小小抿下一口后,咀嚼十几下才吞入肚,时不时偷眼看一下客栈里的刑不归,低头又偷偷的笑,好像自己完成了件相当了不起的任务,得意着呢。
很难不去注意到那个小可怜,刑不归却还是按捺下自己,专心于食用桌上那一碗面。
突然间听到跑堂的在客栈门口呼喝:「滚开,小乞丐,骯骯脏脏挡在店头,让人做不做生意啊!」
刑不归心一动,朝外又看,跑堂赶骂的果然是小可怜。
小小的身板子又畏缩了,小可怜往横爬了几步,挨到客栈旁的小巷弄口,维持在能瞄到刑不归身影的那一角,两手用力抓着自己的馒头,低头安静的吃。
跑堂的依旧不满意,拿了扫帚追出去还要赶,小可怜过亮的眼睛开始雾雾泽泽了,含泪猛摇头,意思是不会给店家找麻烦,跑堂的却不理会,举起扫把挥,扫中小可怜的手,馒头滚落在地下。
小可怜这下更加惊吓,半起身要追那馒头,跑堂的扫把当头又来,小可怜一个慌乱,左脚不知怎么交着右脚,自己绊倒了自己,咚!俯身又是一大跤。
「叫你跑?还跑!」扫把又待打将过去。
小可怜蜷蹲在地下,举手护住头脸,发着抖——
扫把迟迟没打下来,小可怜弱弱抬头,发现跑堂的手定在半空中,被某个人给扣住了腕。
「……他是我在等的人。」那人淡淡说完,放开手。
跑堂看看小可怜,衣衫破烂蓝缕,蓬头垢面,明明就是个叫化子;刑不归则是老江湖,怎么可能跟这小乞丐扯上关系?不、有可能这小乞丐是丐帮中人,受帮中大老托付,要传送信息给人,约了刑不归于此地见面。
跑堂的斜眼衡量,刑不归看来是练家子,带着单刀,搞不好是八卦刀的人、也或者是太极刀传人,总而言之是江湖人,江湖人心思千奇百样离经叛道,本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不想得罪刑不归,跑堂讪讪回去,把扫帚给摆好。
小可怜跪在地上,小小的身躯全都没入在刑不归壮硕的影子里,像是提供了密不可破的藩篱,他抬头看着曾经给自己馒头的人,笑了,黑污满布的脸让一口牙齿看来白,双眼更是灿烂若星。
对称的、整齐的两颗星星里,如镜子一般,反射出同一个人的影像。
这一刻,刑不归知道再也丢不开这个小可怜了。


第二章•暗香浮动醉华浓

带着臭到要命的小可怜进入客栈房间,让店小二烧了两桶浴水来,刑不归动手比动口快,唰唰扯破小可怜的衣服,踹到角落不要了,直接提着光溜溜的他放到大木桶里。
轻而虚的身子,拎在手中很不实在。
小可怜还有点不能适应,在水里动也不敢动,直如僵死的虫,就露出鼻子跟一双眼朝上吊着看,跟即将于午时三刻被处决的死刑犯差不多。
刑不归摇摇头,取了葫芦瓢舀水,从头上浇下来,小可怜赶紧用力闭上眼,淡褐色的污水从脸上流下来。
真不是普通的脏,看来要小二送两桶水来果然是对的,刑不归忍不住又想,「武林盟」攻上还丹门是半个月前的事,这小家伙侥幸逃出来,在山里东躲西藏,吃了很多苦头吧,对他的怜惜之心又重了些。
自己也曾经垒垒若丧家之狗,无所归宿的他在江湖上浪荡好久,餐风露宿苦不堪言,直到进入广通镖局,生活才算定了些,小可怜年纪这么小,心灵上想必更加的失措。
他是不了解还丹门有否传说中的作恶多端,一切的印象都是道听途说而来,就算还丹门真的十恶不赦,这小可怜年纪不大,在还丹门里大概也只个是打杂顾炉的僮仆,能恶到哪儿去?
江湖人江湖事,谁对谁错,又谁是谁非呢?
帮着小可怜抓抓头发洗干净,一桶水也污浊得差不多,刑不归提起人换到另一桶干净的水里,发现脏污尽去的小家伙皮肤白且嫩,像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素净的脸异常清秀,发色偏黄,不若一般人的黑亮,看年纪顶多就十三、四岁左右吧。
「叫什么名字?」刑不归问。
小可怜听他问,笑了,嘴巴张了几张也没个声,刑不归猛然惊觉,从昨晚到今天,都没听小可怜说出一个字、发出一个音。
「你不会说话?」他低声问。
小可怜先是摇头,用力张嘴,胀红了脸想发出声音,却徒劳,最后将嘴都沉入水里,哀怨的往上瞄,似乎深怕对方因此而讨厌自己。
「你原来会说话……」他猜测:「后来不能说了?」
小可怜忙点头,却忘了嘴巴还在水里,点头的时候把鼻子都往下浸了,一惊慌,不小心就把水给从鼻子吸进去了,鼻腔霎时间辣痛起来,又呛到喉头,他狼狈不堪从水里爬起,咳咳咳地想咳出水,眼睛都给咳红了。
刑不归真的很想笑,这小家伙真的有意思哪。
好一会儿小可怜缓过气了,偏着头,敛在浓睫下的一双红目小心地看过来,怕他丢脸的行为惹恼了人,刑不归却因此觉得小可怜的双瞳简直跟窗户眼儿一样,从外头可以窥出他心里所有的情绪与想法,比之言语更加的真挚无碍。
不能说话也是件好事,刑不归本就不爱吵,更加讨厌与人对谈,小可怜不会说话也无妨。
「会写字么?」试探性地又问。
高兴点头,抓了刑不归的大手,在他掌中写下一个字。
「羽……你的名字?」他问。
眨了眨眼,对,小家伙的眼里这么答。
这么一靠近的时刻,一缕幽香从小家伙的身上飘出,淡淡的香味在冲入刑不归口鼻的瞬间,让他脑袋晕眩了一会,忙一手扶着浴桶边缘,稳住。
摇摇头,晕眩感立去,大概是刚刚的酒劲上头,今晚要早早歇息。
「几岁了?」刑不归又问。
十八,小可怜又写。
刑不归当真没想到,瘦瘦弱弱的小东西已经十八岁了,难道他在还丹门里受了欺凌且吃不饱饭吗?对他的怜惜之意又加深了些许。
不过,还是先跟这小麻烦讲明白。
「我叫刑不归,想是老天怜我茕独,派你来与我作伴。」他斟酌着说:「我认你为义子,你就改姓刑,叫刑羽。他日,我临老死,你就替我备齐送终之具吧。」
用力点头,又是咧嘴笑,清秀的脸经这笑容一衬托,仿佛满天阴霾都在瞬间被破开,灿烂起来。
捡了个小麻烦在身边,也不知是好是不好,刑不归看看这小小的人,心底仍有种不踏实感。
曾经灰心失意,发誓不愿再与人多有纠葛的他却认了个义子,这表示,往后身边多了个牵挂,而牵挂,是他最不愿意要的。
难道是因为寂寥太久,因而鬼迷了心窍吗?
很难讨厌这小家伙啊,刑不归想,罢了,茫茫沧海,两个都经历过流离的人能这样相遇,也是一种缘分。
随遇而安吧。

当晚睡下,刑不归身为武人及镖师,警觉性向来就高,即使睡着,也还留着几分意识注意周遭环境,恍惚之间闻到房里充满了淡淡甜香的气味,怕是江洋大盗点燃熏香从窗孔门缝吹入,欲夺他的暗镖,立即抓起放在一旁的单刀,起身。
一下床就觉头有些晕,这香味果然有古怪,基于小心之故,他不敢大力吸嗅,只能先跨过床前的短榻,检查门窗无异样,屋顶上也没有人伏着,刑不归纳闷,这甜香究竟从何处来?
最后,他把眼光放到沉睡在短榻上的刑羽,想起不久前帮小家伙洗澡的时候,也闻过相同的气味,当时也似乎让他昏了一下,想来,这香味一定有古怪。
心下生凛,忙运气绕转全身,毫无窒碍,他放下心,这味虽香甜,闻久了仍有些个晕晕乎乎,他干脆把窗户打开,让味道散出去,重新吸入几口冷凉的夜气,顿觉神清气爽。
躺回床上他开始思考,小家伙的衣物早都扔了,他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熏香之物,这香味却又怎么来的?
听说古代有些美女带有芬芳香气,沐浴过后,连水都会是香的,难不成刑羽也是天赋异禀,天生就带有香味?刑不归眉头揪了起来,刑羽若是女子,有这异香在身也无妨,可身为男子,怎样都不妥。
继而想到,小家伙是还丹门的幸存者,或许是长期浸淫于丹朱药草中,久而久之染上的,还丹门以练奇毒闻名,所以这味道让人不舒服。而且,小家伙身体看来虽瘦弱,却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这香味对人应该无大碍。
刑不归相信,只要时日拖得久了,味道终究会散去,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刑羽是还丹门的余孽。

天未亮就醒来,刑不归伸了伸腰后,摇醒榻上熟眠的刑羽说要起程了,他习惯晓行早发夜迟宿,延长路上行进的时间,可以早日到达目的地,将镖物送到帝都去。
虽觉有些不忍心,让瘦弱的小家伙陪自己晓风残月的赶路,不过既然成了自己儿子,未来也不可能有养尊处优的日子过,还是让对方早点儿习惯也好。
刑羽揉揉眼,看看四周,对自己为何身处客栈房间还有点儿懵懂,突然间他怔怔注视刑不归,突然一笑。
早。他的眼睛说。
「穿衣服,要出发了。」刑不归很容易就读出小家伙眼里的意思,交待。
刑羽起身,蹬蹬蹬跑去拧了盆水里的汗巾递给义父擦脸,跪下身来帮他绑上行缠布,绑得不甚服贴,却也是有模又样;抢抓了外氅给他披上,可是刑不归个子高,他怎么披也披不服贴,最后干脆用跳的,跳了两次,总算把氅衣给好好挂在对方肩上。
喘气喘气,这些动作让小家伙气喘如牛猛冒汗,然后穿上了昨天刑不归到客栈附近估衣铺里挑的短衣衫,低头看一身的行堂,虽是粗布衣裳篷麻鞋,依旧喜不自胜。
他之前穿过的衣衫质料比这好太多,可是,他喜欢刑不归买的这一件。
谢谢爹。他眨眨眼,摸摸自己衣服。
刑不归发现义子虽然常摔跤,服事人时手脚也不明快,却看得出他很努力,而且是诚心诚意,似乎是为了感谢被收养的恩情。
突然间想起自己从前在玄刀门的日子,僮仆及门下弟子也同样伺候自己妥妥当当,直到他流落风尘,任何事都学会自个儿动手做,如今义子的服侍竟让他有恍如隔世之感。
袖子被扯动,刑不归低头看,是刑羽拉着他,然后指指窗外。
爹,天色亮了,还不出发吗?
「走吧。」他说。
拿起了刀,正要提竹箧,刑羽抢先一步担起,他个儿瘦小,竹箧却有些重量,提着走路有些歪斜,他却还是高高兴兴地提,也没回头跟义父示弱。
刑不归从背后见他脖颈都因为用力过度冒出青筋了,摇摇头,这小孩儿有些个意思呢,合他的味。
「我拿。」从刑羽处把竹箧给拽过来。
刑羽大惊,抢回来。
我能拿的,我不是无用之人!
刑不归觉得奇怪,每次他都能读出小家伙眼里的想法,是因为对方的眼神太过水灵鲜澄,所以诚实的反映了主人的想法?若是如此,小家伙不就对任何人都没隐私了吗?谁都能一眼将他望到底。
重又把行囊取回,他说:「我是习武之人,不在乎这点重量。倒是你,必须尽全力赶上我的脚程,我认你当义子,绝对不是要给自己多个负担,知道吗?」
刑羽咬咬唇,半垂的浓睫恰恰遮住他瞬间黯淡的瞳眸,很快又抬头,双眼睁的大大亮亮。
不会,我绝不会成为爹爹的负担。
转身他走出去,刑不归继之,客栈已经热闹起来,昨晚进店安歇商贩客人已经整起行李,等着吃些米粥菜蔬好准备上路,他人高,很快看到刑羽抢占了一处坐头,垫高脚挥手,要他快过来坐呢。
两人简单喝了热茶配馒头吃,又多带了几个上路,这回刑羽坚持拿馒头,比手划脚老半天,小眉头哀怨的挤成八字型,好像不让他拿点东西,他对不起新认的爹,刑不归没办法,拿了干净的汗巾将东西包好,让他往怀里揣。
刑不归是寡言之人,行笠戴上就徒步赶路了,刑羽也学他戴上新买的帽子,后头匆匆忙忙追。
刑不归走得快,却还是竖着耳朵听后头动静,刑羽初时一直跟他保持约三、四步的距离;一个时辰后,呼吸粗浊了,两人间隔的距离到了约十步,偶尔他又会小跑步,避免跟刑不归拉得太远,可这样又让他往地下跌了好几跤。
刑不归忍着不回头去扶他,当作没听到,又走了一个时辰,日当头,该是休息的时候。
道旁有座小野店,他停步进入,等着刑羽追上来后,他才叫了蔬饭来用。
「累?」他问。
不累。刑羽猛摇头,嘟嘴。
事实上他脸色苍白,却还是跑后头倒了水来,一碗先呈给刑不归,自己才又坐在一旁,小口小口啜吸。
刑不归心不在焉大口饮尽自己这碗水,心中无来由有些感触,但感触些什么,又无法具体说上来。
用完餐,他故意比平常多休息了两刻钟,让刑羽好好喘口气。之后的路途,他甚至放慢了速度,但、只放慢一点点,毕竟不能一下子给新儿子太多甜头吃,可这样一来,入京的行程就慢了。
考虑了一下,目前风顺水平,有河直通京畿,所以他决定走水路。
既有水路,为何之前情愿劳苦双腿忍受尘埃走陆路呢?
目前时局纷乱扰攘,民间动荡不安,莠民乘机劫夺行旅的情形屡见不鲜,是以镖局的行当才蓬勃发展。舟船部分,同样时有水上盗劫杀行旅商人的事情传出,刑不归虽然武功高强,可在水上也无能尽情施展手脚,因此,非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选择坐船。
为了这小家伙,他似乎破戒甚多了啊。
来到最近的渡船口,当处有许多船只专供行旅之人南来北往,其中一只正要出发,中间的几个大舱口被商贾给包下了载货,剩两旁的小舱口由水手另外揽客赚点额外钱,还剩下两个空位,刑不归要了,让刑羽跟着上船。
这小舱口人多口杂,刑不归虽不爱吵也没办法,将竹箧搁在他与刑羽的中间,靠着舱板闭目养神,不多久闻到微馥微熏的香味从旁过来,睁眼往刑羽望去,就见对方也望着他,抿嘴微笑了笑,拍了拍竹箧,然后抱紧紧。
爹,你睡,我会帮你看好行李,免得被人偷走。
刑不归复又闭上眼,那淡香让他昏昏欲睡,没多久船启航了,河上风大,很快将刑羽的淡香给吹散了去。
搭船往京畿大约两、三天即可抵达,船上熙熙攘攘皆是行旅之客,大声喧闹无已无休,到了中午有人煮茶做饭,刑羽去讨了茶,跟刑不归就着馒头啃。
第二天上午,船行经一大湖时,突然间来了三艘快船,船上的汉子们各个面容狰狞,手持器械杀声震天,将刑不归等人搭的船围住后就跳过来,见人就砍。
刑羽原本昏昏欲睡,听到喊声,像是受惊的猫儿跳将起来,望舱外看,一众强梁杀红了眼,顺手将砍死的水手给踢下水去,他想起了不久前还丹门里发生的事,嘴唇一下子失了血色。
又来了、又来了啊……
舱内大部分人都是普通行客,思及左右是个死,有人抓了扁担要去同盗贼拼命,也有几个习过武功之人,抽剑拔刃冲出去。刑不归跟着起身,他见这群江洋大盗除了劫夺钱财外,居然连人都不放过,气愤了,提起单刀往外去。
小小人影冲过来抱住了他,刑不归低头,是自己的义子,抬眼望着自己猛摇头,惊惧在眼中涣散成一片水影,似乎害怕着刑不归这么一出去,就是将自己给丢下了。
刑不归皱眉,突然间觉得小家伙缠人,他硬扯开后推开,小家伙重心不稳往后一跌,背脊重重撞上舱板。
「你……」刑不归有些愧疚了,倏然间领悟刑羽不过是害怕而已。
跨前一步想扶起他,舱板外头盗贼已经逼近,刑不归顾不得小家伙了,头一低,够奔出去。
船在水上,与陆地隔绝,加上航船须有技术性等等,刑不归必须尽快解决盗匪,保全船家性命,方能为自己留一线生天,是以他毫不留情,见贼即杀。
他师承「蜀中第一门」的玄刀门,刀法刚劲狠辣,处处是杀招,斩斩不留情,手起刀落就是杀人,砍了几个之后,其余盗贼知道遇见高手了,统统跳到他这里来,刑不归是贼近则抡刀剁臂,贼退则进步刺腰,转眼间就杀了十几个。
剩余的贼子慑于他的浩威,发声喊后全都退走,刑不归杀得狠了,势收不住,又知这群以盗劫行旅为营生的贼人大多结党成群,怕他们回去唤更多人来,反倒连累同船的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双足一点一弹,如雕鸟腾跃翻旋,翻身到了第一艘贼船。
「尔等剪径强梁,死有余辜!」他大喝,声如霹雳平地起。
刑羽所在的这艘船眼见危机过去,里头的舱客都出来替刑不归呐喊助威,刑不归恍若未闻,专心舞刀,刀势如风卷荷花,一刀过去必有血雨扬撒,这艘扫荡了,又跳到另一艘,再另一艘,直待三艘快船上再没有活口,船板上也血迹斑斑。
他跳回到自己搭的客船,船客自动自发让出一块空间以供立足,看他的眼神也多了敬畏、掺杂些许的害怕;船老大及几位商贾迎上前,虽然这人转眼间杀了十数个人,却替他们保了命及家当,因此英雄英雄的不住口连喊。
「船老大,为免官府前来为难,就请快快启程。」刑不归说,毕竟杀了那么多人,真要追究起来,甚至会连累广通镖局。
船家一听也是,忙吆喝还活着的其他水手们,部分扬帆起行,部分去安置死者。
想要进舱,却见刑羽跪在舱门口,小脸蛋寒白若雪。
血、都是血……
思绪回到还丹门遭变的那个日子,杀声满谷,山门满是血,师兄弟的尸首横七竖八,师父喊着要他们快逃,自己动作慢了些,绊倒在地下,仓皇回头看时,师父头被砍下。
杀上山来的那些恶人们,衣服沾满大片大片血迹,眼也红了,杀戮,让他们狂野残忍的本性都流露出来。是了,没有蛮横凶邪,哪能成为江湖人,现在站在他眼前的人,正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人……
恶梦……多希望……一切都只是梦……

在刑羽昏倒前,刑不归将他那将恐慌、无助与离忧揉在一起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忘了小家伙是刚遭逢巨变的人,被他之前那笨呆的样子给掩盖住了,到现在才发现,小家伙心里的受创有多严重。
就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的恐惧到了头,什么悲欢喜乐都没了,全被掏得空空,剩一个躯壳在世间流荡。
刑不归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情,顶多让他黯然消魂而已,跟刑羽那样绝望的痛比起来,他的,不过是强说愁。
「对不住……」他抱起小家伙的身体,喃喃地说。
几个被救的商贾们请刑不归住进他们宽敞的大舱房里,刑不归为了让刑羽好好休息,也不客气,问了问舱上有没有医者,其中一个摇串铃替人治病的江湖郎中过来替刑羽把脉。
「我观公子脉象,应是短期内遭逢大变,忧郁苦闷,适才又大惊卒恐,以至神无所归而气乱,蒙蔽脑窍……」郎中说。
「他原来会说话的,难道就是因为遭逢大变,所以开不了口?」刑不归问。
「是、是、极有可能。」郎中答。
「有没有办法治?」
「《千金方》有云:鬼哭穴治卒中邪魅,恍惚振噤,急症治其标,或者试试以隔姜艾炙鬼哭穴,或者能开窍醒脑,宣通经络。」
「那就请大夫施圣手,救救……」一时之间,刑不归还不习惯该如何称呼自己的义子,顿了顿,说:「……救救我儿。」
「船上颠簸,无法安静施针,在下针砭之术也不到此。英雄是要往帝都去吧?我介绍帝都里一间药铺,那大夫我认识,相当有名,让他试试吧。」郎中建议。
当晚,刑羽发起烧来,似乎是连日来积累的疲劳与忧思于此刻迸发出来,刑不归在他身旁躺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新替他额头换上浸了冰凉河水的汗巾,一刻也不得安宁。
有种错觉,仿佛这一生一世,都将跟这样笨拙的小家伙纠缠在一起。

第二天,船靠上了帝都外的河岸,他背上背着刀,左手提竹箧,右手抗抱着小家伙快步下船,他身强体壮,这样抱着人走路竟毫不吃力。
刑羽清醒了些,昨晚他迷迷糊糊,隐约知道刑不归对他细心照顾了一夜,此刻挨着对方强健的上半身,有前所未有的安心感,过去大半个月来的担惊受怕,只因为挨着一个热热的体温就消散了去,有人倚靠的感觉真的很好。
是了,从刑不归第一次给他馒头起,那风霜峻厉的脸就烙刻在自己心底,虽然不苟言笑,高大稳重的气度却让人很想放任全部去依凭,所以,跟着他,很想跟到天涯海角去。
师门被灭后,他一个人如浮萍无根飘零江海,刑不归收留了他,不在乎他的喑哑无言与笨拙,对此,他已经觉得是上天宠顾了,当时他想,他会好好珍惜这缘分,忘了自己原有的特异体质及身分,要将惊世骇俗的那一面给藏起,悄悄的,像一株小草倚傍着大树,大风大雨来,都要待在这人的身边。
刑不归给与他的一切,全都是雪中送炭,来得及时,他要将这份恩情深深记在心底,所以,当螟蛉子也好,这样的名分能顺理成章陪着他到老死。
刑羽下了很坚定很坚定的决心。
刑不归对义子的决心并不知情,只是健步如飞,走到郎中介绍的药铺去,跟里头大夫复述一遍郎中先前的诊语,大夫让刑羽躺在里头枕间,望闻问切,将刑羽的症头都问了个遍,可惜病者口不能言,无法说明自己的状况。
大夫说:「急则治标,除了炙法之外,以六神汤加远志一味,合石菖浦、茯苓来开窍醒脑凝神,能不能让他重新言语,还是看造化了。」
刑不归看看躺着的刑羽,又问:「大夫……这小家伙、我儿……似有毒气缠绕,怕在行旅途中着了毒,能化清吗?对他的身体是否有影响?」
「咦?」大夫这下惊异了,重又把脉一次,最后说道:「令子目前并无中毒迹象,体有异香,或是途中误食香果香花,无碍。」
刑不归心里还是有疑问,若是无碍,为何他闻了那香味竟会头昏?他没再追问下去,怕如此一来反暴露出刑羽之前的来历。
施针需要些时间,刑不归预付了诊金给大夫,请药铺学徒照大夫开的方子熬煮汤药,他可以趁这时间先把怀里王富人的一叠银票送到他当官的亲戚那里。
刑羽见他要离开,紧张了,忙要坐起,手往前勾了勾要把人给抓回来,他似乎害怕刑不归觉得他累赘,要把他给丢弃。
我也一起去。
「我去办点事,你在这里等我。」刑不归说。
刑羽有些迟疑,手还抓得紧,刑不归叹了口气,摸摸他额头,说:「我一定会回来,你好生帮我看着行李,知道吗?」
被安抚的小家伙瞄瞄搁在一旁的行李,放下心,行李留在这,刑不归一定会回来的吧?终于放开了手,躺回去让大夫施针。
刑不归终于离开,找到王富人亲戚的官邸时,那人还在朝上未归,门房说他可以留下东西走人,刑不归鉴于镖物是一堆银票,以及几样袖珍玉物,于是耐着性子等,直到官员乘轿回来,他才亲自将物品递送。
这一耽搁就是两三个时辰,他走回去药铺时,远远望着药铺门口坐着个小人儿,是刑羽,他不安的坐坐站站,时不时踮着脚尖往刑不归的方向看,眉头哀怨的倒成八字。
等着自己吗?刑不归心里虽觉得不以为然,还是加快了脚步过去。
刑羽看见人了,倒八字眉立即扬起如月牙弯,眼里秋水剪剪,明快地传达出,他见到刑不归有多喜悦,一等人到近前,忙不迭就是抓着对方的手,紧得如同鹰扣小鸡子。
「病没好,怎么出来吹风?」刑不归微微责难。
我在等你啊。
旁边药铺伙计正好出来,抱怨:「他在外头坐一个时辰了,要他进去躺着好好休息都不肯,偏生要出来等你,我们也劝不回,这样对身体很不好哪!」
「我并非食言之人,说了要你等我,就是一定会回来。」刑不归摇摇头,口气凶了些:「下次一定要听话。」
刑羽放松手,低头,一只脚尖在地下画着小圈圈,一副委曲的模样。
我就是想等你。他心中说:因为你说会回来,所以才要等。


第三章•秾姿香色满馨风

在水路上遇到劫匪,刑不归压根不考虑再坐船,可刑羽的身体还有些虚弱,刑不归干脆去雇了辆车,由车户驰着牲口,父子两人则坐在车上休息。
早晚刑不归都唤借宿的店家熬煮汤药给刑羽喝,很快将儿子的身体养起来,不过,刑羽的病势虽然来得快去得快,却依旧不能开口说话,似乎心里的压力甚大。
刑不归想起大夫有嘱咐过,心病全由心药医,等哪天刑羽豁然开朗,喑哑的毛病也会不药而愈。
就这样在车厢内晃荡了好多天,十天后回到了广通镖局,楼朝阳目瞪口呆,手下镖师不过往帝都一趟,回来就有了儿子,这儿子虽清秀可人,却是个哑吧,他是当了哪里的便宜老爹?
刑不归笑笑并不答,能说他不过是一时心软,所以糊里糊涂被个小鬼头给巴上了吗?
楼朝阳的娘听到了这事,匆忙由后堂过来,看看刑羽瘦稜稜,怜惜心起,过去就要抱抱捏捏,刑羽不喜欢与人亲近,忙躲到刑不归身后,只露出了小半颗头一只眼睛,骨碌碌盯着老妇人看。
「楼大娘,你吓着羽儿了。」刑不归说。
刑羽转而仰头望,刑不归头一次喊他羽儿,喊得自然,刑羽心下高兴,又是咧嘴笑,往父亲的背更紧靠了些。
楼大娘看这两人颇有父子情深的意味,又是劝:「唉呦,这孩子不会说话,可怜哪。既然认了义子,更该考虑定下来,找个能干的妻子帮着整理家里,照顾这孩子。上回我跟你说过了,城外孙大娘的女儿,年纪虽然大了点,可吃苦耐劳,人也单纯,你要愿意,我就去提个亲……」
刑羽听到了这里,不知怎地有些个气愤,从遮荫处走出来,转儿挡在刑不归前头,面对楼大娘,仰头绷着一张脸,瞪。
我十八岁,够大了,不需要人特别照顾我,就算不能说话,我也会学着照顾爹!
刑不归看不见义子的脸庞,只知道对方的身体绷得很紧,很用力很用力的握拳头,因为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向前头的楼大娘表达一种意念,一种下定决心的意念。
楼大娘也不知道刑羽的想法,只想着这小孩儿瘦小归瘦小,瞪人的时候满凶的,她为人向来爽利,也不跟个孩儿计较,想着下回趁刑不归落单的时候再劝说。
这里刑不归跟楼朝阳报过路上的细节后,带着刑羽到他住的地方去。广通镖局旁边小巷子底有间较为破落的老院,是楼家旧居,据说风水不佳,所以楼家迁居至附近,目前由不信邪的刑不归与楼大娘的一位远亲居住着。
穿过几乎败坏的门楼,经过铺石院落要到刑不归住着的东进房时,一位约五十余岁的老妇从西进房出来。
「薛大娘。」刑不归打了个招呼。
薛大娘就是楼大娘的远亲,年轻时为帝都豪富人家里的乐伎,老年后获得自由身,目前在平波坊里教姑娘们弹唱琵琶。平波坊是本城的青楼,里头的姑娘们学些弹唱乐舞以招待三教九流的客人。
刑不归跟薛大娘介绍了刑羽,说是自己的义子,口不能言,请大娘平日多照看着,刑羽轻巧躲在义父身后,紧张着,他畏生,只愿意跟刑不归亲近,怕又来个人劝刑不归娶妻,凭空又多个娘。
薛大娘跟刑不归同院住久了,知道这人孤僻,不跟人多有纠葛,也不愿成家,怎么突然间领养了个小孩呢?不过,薛大娘是见过世面的,许多事知道不该多问,只叹一声。
「可怜哪、可怜……」她无夫无子独居在此,忍不住对清秀却有残疾的刑羽多了些疼惜。
刑不归领着刑羽要进自己居住的东进房,郑重说:「你得有个底,我无家无业,以镖师这个行当来糊口,跟着我不会有太好的日子过。」
刑羽微笑点头,对他这根本不是问题,他小时候家贫,直到进入还丹门后才开始过起不愁饿肚子的生活,对穷日子不陌生。
抢了刑不归的行李往屋里奔去,可能是跑太急,上石阶时没看好,又给跌了一大跤,额头在石板砖上磕了好大一响,行李也散了,刑羽不顾自己手掌在撑地时给磨破皮,就忙着捡行李。
刑不归摇摇头,说:「你怎么常跌跤?」
跪在地下的刑羽忙回头,摇头、点头、想了想、又是摇头点头。
「你是说,以后你会多加小心,注意不跌跤?」刑不归如是猜测。
这回小家伙点头的幅度大,他觉得刑不归真的好厉害,不管自己想什么,他都能猜出来。
刑不归沉吟了会,跟着小家伙进屋去,屋里狭窄安静,一张木板床一张小方桌伴着个旧木椅,比起家徒四壁是好那么一些。
刑羽东张张西望望,这就是往后要跟刑不归一起生活的地方吗?暗了些,没关系,颇具古意的海棠花纹石窗朝东,白天就能透亮,椅子只有一张,他会想办法弄张一模一样的来,没有自己的床,他就地上铺张席,哪儿都能睡。
刑不归把房门给关上了,坐上木板床。
「羽儿,过来。」他喊。
刑羽将行李给放上桌子,听到喊,乖乖走到刑不归面前。
「把衣服脱了。」刑不归说。
刑羽一愣。
「脱了。」刑不归沉声又道。
刑羽听出了刑不归的口气不耐烦,再也不敢迟疑,唰唰立刻脱光自己的衣裳,连亵衣也去了,略带羞赧的以手遮住自己的私处,窘得不知道该把眼睛放何处,只好往左右游移来犹疑去。
刑不归蓦地觉得斗室里的暗香浓郁起来,他想,还是赶紧把事办完,将门窗打开。这几日他虽与刑羽朝夕相处,对他身上的香味有了些许抵御,可是闻得久了,依旧会头昏脑胀,对这香味绝对不敢小觑。
电光火石般的捏住刑羽瘦瘦弱弱的肩头,刑不归是武人,这一捏弄掺上了少许力,痛得小家伙倾着半边身,脸都白了,冷汗冒出,眼泪也噗簌簌流下来。
好痛啊,爹爹!
刑不归不理会小家伙的痛楚,顺着肩膀又捏下来,到手腕处放开,一拿软腰处的笑腰穴位,这下刑羽哭不出来了,只想笑,整个身体花枝乱颤,忍不住想把义父的手给推开。
忍住,不敢推,刑羽的手拼命死挡着私处,害臊。
皱着眉头,刑不归弯着腰,由腰往下到腿骨,同样重重的捏,刑羽立刻又是痛得流出眼泪。
呜呜,爹爹在处罚我吗?是不是我跌太多跤,你不高兴了?刑羽要是能说话,早就这么哭着问了。
「转过身。」刑不归捏到脚踝处,放开后又说。
身体太痛了,刑羽只好慢慢的,一寸一寸地转身,背对义父。
刑不归按上他的肩骨,往下,经过背梁、脊心,一节节往下按,最后停在尾龙穴上,再次沉默。
刑羽突然间脸红了,因为刑不归的手搁在自己屁股之上,好半晌动也不动,忍不住偏头回看,想问义父为什么……可惜他问不出声音,只能同样保持缄默,只是脸上红艳愈盛。
他好歹也有一十八岁了,身体虽未经人事,不过在还丹门待得久了,许多奼女阴阳之事还是懂的,被义父这样碰触裸臀,心里起了异样的感受,只觉得心怦怦跳着,手脚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刑不归正想着事情,察觉手下碰触的肌肤如烫如烧,回过神来,抬头,对上义子似水荡漾的一双眼,那眼里目波盈盈,有点儿畏怯、有点儿情愫、还有一点儿不解。
刑不归蓦地察觉自己的行为不妥,在有心人的眼里看来,他这样子似乎正轻薄着义子。很难得的慌张起来,收回手,呐呐地说:「对不住……」
刑羽摇摇头,表示没关系,转回头,心头却依旧小鹿乱撞。
刑不归刚刚心无旁骛,却因为刑羽的脸红耳热,也触动的自己的什么,从背后看义子,虽然瘦弱,肢体却分配的匀称,肌肤有些干巴,比之一般的市井之人还是显得鲜嫩些许。
好像有什么迸发了出来,在他心底。
房里暗香愈来愈浓,大量的香味由刑羽的汗里汩汩溢出,描绘着嫣然浮动的怪异情愫,刑不归头又昏沉了,刚刚的一时情动,应该是这香味在作祟,他立刻起身将房门打开,先吸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才又回到房中。
这时,看见的是对方寸缕未着的正面,他呼吸无来由的一止,少年色秀姿秾,与自己的粗犷全然两个样,配上他依顺的表情,竟搭出一种阴柔的美感,这一体认当场让他肚腹以下都紧绷了起来。
虽然富有人家或是高官府里都以狎养娈童为尚,可他并非好色之徒,更不想让刑羽认为自己收养他是别有用心,当下强自收慑心神。
「……你可以着衫了。」他说,喉头处却莫名的干焦,导致简单的几个音里有沙流滑磨之感。
刑羽脸上的红热一直未褪,也怔怔看着对方,似乎这一时半刻之间,他连听觉都丧失了。
「把衣服穿起来。」刑不归又说,这回把眼瞥了开去。
刑羽拾回衣服穿上,不知为何手一直发着抖,连襟扣都弄了好久才扣上。
刑不归轻咳了一声,说:「……我学的刀法大开大阖刚烈猛强,认了你为义子,本想将功夫传授,可是刚刚探你筋脉虽然柔软,却天生骨弱,体内阴气凌于阳气,类似于女子,强练反容易致筋脉断绝……」
刑羽剎那间了解,原来义父刚刚的行为并不带狎弄意味,是自己会错意。转念一想,无法跟着义父学武,会不会被嫌弃?哀怨低下头。
刑不归倒没这意思,喟叹一声,又说:「不练武也好,我自少年刻苦习艺,以为能凭己身光耀师门……现在又如何?沧海中一蜉蝣,什么壮志豪情也没了。」
眼神放远,想着自己年少轻狂时,自以为风光,可一遇上事,身边却连个支持的人也没有,所以,武功盖世有何用?比不过人情冷暖。
刑羽看着义父,明亮的眼里有暗云涌过,想:学武才不好?我不爱学,我恨死那些拿刀子拿剑的武林人,他们是土匪……不不不、爹不是土匪,爹跟他们不一样。
对,唯有爹爹跟那些人不一样。
刑不归继续低声说:「……不能习武艺,你就学着其他行当,免得我死了以后没人照顾你;就算一辈子都开不了口,总还是要想着怎么活下去。」
刑羽听了好感动,走上前去抓起他的手,用力握,往自己心口点了点。
我会好好活下去,绝对不比爹早死,这样等爹百年之后,我才能帮爹好好料理后事,这是爹爹养我的条件。
被小小的手握着,触碰上他的胸口,适才少年裸身的模样突地横过脑海,刑不归猛地后退一步。
爹?刑羽讶异望。
刑不归狼狈万分,没想到自己居然……
刑羽看他脸色青青白白,踏前一步想关心,一股淡香又是直扑过去,刑不归才刚因为自己心猿意马而自愧,这香味却又趁虚直入气海,他晃了晃,忙搭着义子的肩膀,稳住。
大大的骇然,刑不归。他平常练气练功已有小成,居然抵不过这小小的香气,由丹门向下,精门几乎要尽开。
「你先休息一下,我出去两个时辰就回来。」刑不归说完,匆匆忙忙就出去了。
刑羽一下被丢下,追出去,瞄见刑不归的衣角在门楼处闪逝,一时间他整个人空空荡荡,如同随风飘转纷飞的蓬草无所适从,只能怅然望着外头的天色。
天晚了还要去哪里?我惹爹生气了?
垂下肩膀,想哭,却又不敢真的追出去,怕刑不归嫌他缠,正拖着脚要回房内点起灯,薛大娘的声音从院子另一边传来。
「别紧张,他们保镖的啊,行旅寂寞劳苦,回来手里有些闲钱,自然去青楼找姑娘喝酒去火,你莫等了,早早歇息吧。」
刑羽懂了,安下心,原来刑不归不是厌弃他,可是听到薛大娘说他去青楼,却又觉得闷气。
回头看薛大娘,她在院子角落大枣树下端坐,竖抱琵琶弦拨丁丁,那声音潏潏汩汩,恰似水流涌出,夹带碎冰撞击漱石之清脆,光是这一响,触动了他的心弦,忍不住驻足停听。
那琵琶薄桐木板蒙面,薛大娘右手五指弹、挑、摭、分、摘、滚、轮、扫、拂,叮叮咚咚错杂交弹,如初春细雹跌落金盘、又像是磬声不绝,高响入于秋云,简单四弦竟能拨出千悲万恨的愁意。
刑羽呆了,乐音如同潮浪袭打着他的知觉,拱上高高的空中又落下,整个儿失了魂,让他不知今夕何夕,直待曲终调绝,他仍旧茫茫然,有如饮了美酒般醺然。
他走到薛大娘身前,半蹲下身仰头望她。
好好听,可不可以弹下去?
「你喜欢,大娘就能弹,你不嫌吵就行了。」
不吵不吵。刑羽猛摇头。
薛大娘虽是自弹抒发己意,有个小家伙满眼烨亮的求听,却也让她欣喜,重又轻捻子弦拨出风雷,当下真珠撩乱铃铛细撼,清音满院风响急。
刑羽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自己就是弹琵琶的人,等一曲又毕,他跪在地下猛拽着大娘衣袖,嘴巴啊啊张,恨不能说出自己的心绪。
薛大娘发现被拽得紧,于是问:「学过吗?」
刑羽摇头。
「可怜的孩子,长的人模人样,偏偏不会说话……」薛大娘悯恻之心起,柔声问:「你若愿学,大娘教你。」
刑羽大喜,可一会儿又垂下眉头,指指自己的口袋,摇手。
我付不出束修。
「不用不用。大娘年纪大了,干不起太重的活儿,你每天帮大娘去井里吊两桶水上来放缸里,再劈些柴火就行了。」薛大娘笑吟吟:「我这还有把琵琶,就送了给你。」
刑羽这下真的眉开眼笑,跪地磕了磕头当是拜师,薛大娘起身,从房里拿出一把老旧的琵琶给了他。
刑羽像接着厚重宝物似的颤颤接下,突然间转头望着空落落的院门,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弹出那样潺湲的琵琶乐音,让爹爹听了后,同样伫足,不会放他一个人在这里等。

刑不归回来时都夜深了,见刑羽在地下铺了一张席子瑟缩着睡了,桌子上还留有他们今天中午在路上买的干粮,突然觉得自己这父亲当得失责。
可能因为夜深天凉,蜷在地下的刑羽抖了抖,刑不归看床上明明有被褥,小家伙没拿去盖,想是不跟自己争。他摇摇头,义子守本分的很,是好是不好呢?
拿下被褥盖在刑羽身上,这小家伙身体脉象怪异,可得小心着些,自己是练武之人,身强体壮,其实不怎么畏寒。
刑羽其实睡得并不安稳,被褥一上身就醒了,揉了揉眼睛见刑不归回来,忙坐起来。
爹!他想打招呼,无奈口不能言,都只能以眨眨眼的方式来表示。
「你睡。」刑不归说。
刑羽看看身上被褥,惊诧,却不敢造次,掀开了要放回到义父床上,刑不归知他心意,哼了一声。
「你盖,莫要着凉,反而得连累我来照顾你。」
刑羽吓得一抖,这被褥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偷眼看刑不归,发现他虽然话说得酸刻,表情眼神却如常,他放下心,猜测到义父不过是关心自己,因此莫大的开心,身体整个暖洋洋起来,忍不住咧嘴又笑。
爹爹舍不得我受冻寒呢,好开心。
开心也没多久,刑羽突然间闻到粗劣的胭脂水粉味飘过,掺杂些许酒味,从刑不归身上传来的,他笑容立敛。
刑不归不可能擦胭脂,这味儿当然是他从青楼带回来的,刑羽一体认到这点,暖洋洋的感觉立刻消散,仰头望义父,印证了薛大娘的话。
心里有点酸酸的什么溜过,说不出那感觉,闷闷的、鼓鼓的、不堪再下去。
他有些不懂,如果真的需要女人,为什么不娶妻?以义父那样高明的功夫,真要认真,一定能在江湖中成名立万,赚取大把银子,娇妻美妾想要都有,却情愿偏安在此地当个小镖师,孑然无所凭赖的日子,为何甘之如饴?
低头想,这样也好,他跟着义父待在这里,远离那些可怕的江湖人,从前在还丹门的日子就忘了吧,他要伺候刑不归,因为在他最害怕最困苦的时候,唯一伸手给了他食物的,只有他。
现在,连家都有了,刑不归是顶着他的一片天。
嗯,这样就好。刑羽想通了,嘿嘿笑着开心。
刑不归一直注意着刑羽,见他脸色一下迷惘一下开朗,眼珠子骨溜溜转啊转,并非打坏主意,而是思绪百转,愁眉纠结又舒开,接着又偷笑,脸上还飞起红霞,到底心里想着什么?
这小家伙要是会说话,一定会更有意思吧。
和着长衣睡下,刑不归知道,他与刑羽的日子,正要开始。

往后,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这一对义父子的生活非常单纯,父亲走镖,儿子待在家里,还有个薛大娘待刑羽如孙,对刑不归则客气,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刑不归时常不在家,要押送广通镖局的镖车,或是孤身走暗镖,至于刑羽,可能是之前受过惊吓,不太敢一个人跑街上去闲晃,总是乖乖待在院里,默默且开心的整理家。
刑不归一直没有成家之念,依旧以镖师之业糊口,获得的酬劳虽不多,却还够他父子俩过日子,也不需要刑羽出去工作。不过,刑不归毕竟是男人,就算他冷淡自制,每次走镖回来都会上青楼去,刑羽也不多问。
听薛大娘说过,刑不归会去同一家青楼找固定的姑娘,那位姑娘虽非头牌,却也姿色不差,客人也多,刑不归胜在其不羁浪荡,颇受那位姑娘的青睐,每次刑不归去,姑娘都会特别撇开外客只招待他一人。
我家爹爹风采出众,所以许多姑娘们喜欢他,正常的。刑羽看着刑不归那落拓却不减其英伟的身影,心中这么想。
不过,四年了,对于偶尔义父晚归、回来时身上沾的那股脂粉味,刑羽还是不习惯,非常的讨厌,他讨厌刑不归身上沾有别人的味道。
所以每到第二天,他都会特别用力刷洗刑不归换下的衣物,用力刷,后果是刑不归惯穿的衣物总是破的非常快,除了刑羽本人之外,没人知道原因。
这是刑羽的一件小小秘密哦。
对于刑羽跟着薛大娘学琵琶之事,刑不归从不置喙,基本上只要刑羽不给他找麻烦,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自从有了刑羽,他只要在家都有热食吃,刑羽跟着薛大娘不只学琵琶,还学了简单的厨艺,早晚把庭院洒扫干净,连刑不归给他的银钱都用在家里,丝毫不浪费。
清幽的小院落里,从此常有着四弦掁触之音,刑羽对这指拨之艺特别热衷,只要有闲,就会坐在院里拿着琵琶笼捻,这一曲霓裳羽衣、那一遍六夭散序、薛大娘见他认真,教得更是用心,几乎是倾囊相授。
偶尔刑不归在院中练武的时候,刑羽窝在大枣树下托着琵琶,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弦,从初时的乱不成调,到如今竟都有了些商风悲飒之感。
爹爹,我既然骨弱无法练武,总可以在你习功之际弹奏一曲,陪着你。
刑羽这么想,看着义父,他知道自己软弱,就算软弱,还是有自己能胜任的事。
刑不归舞刀,腾挪闪展随招飞舞,刀身沉实,劈出的劲头重若千钧,人说「剑走青,刀走黑。」黑就是狠,因为刀器仅单边有刃,宽身后背主重劈砍,所以狠辣利落,可是有了音律的衬托后,舞刀时的肃杀气氛都柔软了些。
以往薛大娘碰上刑不归在院中耍刀时,总会避开到自己间里,嫌那杀气太重,可是现在,她也会在那两父子拨乐练武时出来观看,清幽的老旧院落有了一种鱼游活水之中的流动。


第四章•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天晚上,广通镖局楼朝阳为楼大娘六十寿辰摆席庆生,请了所有亲友及镖师前来宴饮,刑不归问刑羽去不去,刑羽想及那些镖师都是凶猛的大老粗,刀鞭锤釜不离手,心生害怕,摇头,刑不归于是撇下义子出门了。
刑羽留在房里,薛大娘教完琵琶从外头回来,一进院落就凄厉大叫。
「羽儿你快来,有条蛇啊!」
刑羽忙冲出来,下石阶时没踩好,又摔一跤,不过他见薛大娘软坐在地,离她几步前有一条小蛇正昂头吐信,慌乱又爬起来,到大娘身边扶她起身。
「应、应该是毒蛇……」薛大娘颤颤指着地。
大抵蛇小且艳纹浓烈,头呈三角型皆含有剧毒,这蛇可都具备了,如今是秋天,蛇类即将冬眠,需要预先到处觅食,因此这时候的蛇类特别会攻击人,薛大娘知道这点,因此忙唤刑羽过来。
刑羽的身体有个奇异之处,就是他从不怕毒蝎蛇虺,只要有他在,连蚊蝇飞虫都不会有,他身体似乎具备薰香赶虫的功能。刑不归了解义子的奇处,有时夏日夜晚在院中纳凉,一定要刑羽待在身边,既不怕蚊虫来叮,也没有五毒虫蛇暗中由草丛之中窜出咬人。
刑羽蹲下身,与蛇仅隔一步之遥,那蛇不停吐舌信,敏锐的嗅觉让它闻到刑羽身上特有的香味,它对之相当忌惮,矮了头要窜溜出去,被刑羽抓了其七寸之处,本想随便一丢,又怕这蛇会在外头咬了他爹,干脆拿了石头把蛇头击碎。
薛大娘惊魂未定,刑羽料理好了蛇,扶着大娘坐好,大娘看到他额头红了,真是不舍。
「羽儿你常常会跌跤,怎么搞的?走路要注意,你一天到晚摔,大娘看了心疼。」
刑羽咧咧嘴笑,无法解释;连刑不归这样的练家子闻到他身上的香味都会头昏,更何况香味来源位在丹田体内的他呢?虽说目前体内的毒性被压抑得好好,可偶尔在他心急之时,一丝毒性会窜入心脉上冲脑部,让他失去平衡而跌倒。
薛大娘见他一副认命的模样,也不说了,倒是好奇院里跑出一条蛇,却未见刑不归出来探查,于是问刑羽他人去哪儿了。
刑羽指指镖局的方向,意示爹去镖局了。
「对了,今儿个芬妹子喊我去参加酒宴,唉,我常出入烟花之地教弹琵琶,出现在亲戚面前,岂不给芬妹子丢脸?」薛大娘说,她口里的芬妹子就是楼大娘。
刑羽忙摇摇她的手,头也摇摇。
大娘人很好,不会给人丢脸,我喜欢大娘。
薛大娘知道小家伙心思单纯,心里想什么、眼里就表现出什么,猜出他的想法,被逗乐了,却也免不了又叹一口气。
「你这孩子憨直可爱,要是能说话该多好。也幸好得你爹疼,没舍得把你扔出去,不像大娘我小时候家贫,因此被卖入教坊,到如今无所依归。唉,芬妹子才好命,嫁了好人家,有子孝慈……」她说着抹了抹眼泪。
不哭。刑羽继续摇大娘的手想安慰她,不过听到对方说爹爹疼他,心底也窃喜,暖暖的像被煴斗煴刚过的服贴。
薛大娘又道:「……我年轻时在教坊蹉跎流年,中年虽然除了伎籍出来,却也年老色衰,连寻常农户都嫁不得……今天我听说康宁楼的采苹姑娘啊……」
刑羽一怔,因为康宁楼是青楼,采苹就是刑不归每次走镖回来会去找的姑娘,刑羽偷偷看过她,中等之姿,风尘味不若楼内其余的姑娘重,这可能是刑不归找她的原因。
薛大娘继续说:「……被城北的江大富人看上了,要接回去当小妾。采苹偷偷跟我说过,她喜欢你爹,可惜你爹走镖的工作不定,随时有送命的可能……」
刑羽胀红了脸,气鼓鼓。爹功夫高强,没人是他敌手,不可能送命的!
薛大娘可没注意到刑羽气了,又说:「采苹不敢随你爹从良,你爹也没这意愿……唉……她托我跟你爹说,明天她就要过去了,让你爹找过别的相好……」
嗯。刑羽垂眼点头。
大家都不知道爹的好,爹要是好好修整门面,肯定是天底下最英俊的人;还有,爹练刀的时候凌厉慑人,那威风连将军都比不上。哼,当镖师有什么不好?虽然不常在家,可是每次回来,都会特别关心他的身体,爹是标准面冷心热的人。
所以,只有他了解刑不归,别人不懂,就不会来抢爹,他就想跟爹两个人永远在这个小院落里生活下去,不要外人来吵。
自私吗?刑羽又自问,可是,他也就自私这么一处,如果爹爹将来改变主意,真想娶妻了,那么,他会乖乖的喊别个女人为娘,只要她能让自己跟在爹身边。
很多事都可以偷偷的藏在心里,反正他不会说话,也没有人会知道他掩埋在心中的小小、小小秘密。

寿宴之上刑不归与一众镖师坐一起,大家酒酣耳热聊些江湖上的是非,有人说,四年前在紫萝山上有个恶名昭彰的还丹门,被武林盟号召大批人马去铲平了,当时还丹门刚练出的药人媚蛊、药兽跟鸩毒都逃走了,如今媚蛊竟又出世,公然在紫萝山上出没。
刑不归听到这里,忍不住回想起四年前在紫萝山底遇上刑羽的事,刑羽运气好,躲过了杀戮,就是不知道媚蛊、药兽及鸩毒是怎么脱逃的,难道祸害真的能活千年?
「几个月前不是听说武林盟新任盟主燕行风率领各大门派上山围剿,想抓回媚蛊,最后却铩羽而归?」有人问。
「燕行风剑术高妙,却抵不过还丹门下三滥的贱招,还没攻上山人就被擒了,各大门派的能人也都束手就缚,似乎都中了毒,事后虽被释放,却没人敢多提那事,真是奇怪。」有人答。
「难道仅凭媚蛊之力就能撂倒整武林?」
「还丹门本来就擅使毒,任我等武功再高,被那无色无味的毒气一逼,还不乖乖束手就缚?燕行风逃出来后,大势已去,那事之后,燕行风辞去武林盟主之位,回到燕家堡去,媚蛊也从此消声匿迹……」
「真是奇怪啊……传说那媚蛊殊艳尤态,专为迷惑君王而生,却未见其出现在帝都、或是边疆异域等蛮王的宫中,难道是死了?」
「人说红颜祸水,像那样的妖孽出世,必是为了亡国乱世而来,死了也好。」
「不过,一个媚蛊都这样厉害,那所谓的鸩毒,岂不更加可怖?」有个镖师放低声音问。
喝酒的所有人同时间倒吸一口气,背后寒毛耸立,如同鬼魅正在一旁窥伺。
没错,传说鸩鸟赤目绿羽,在水中洗浴就能染毒池水,毒性之深能让人在瞬间脑裂而死,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的羽毛,将羽毛轻画过酒水即化为毒酒,饮之毙命,以这样的毒鸟来命名,可想而知这药人若出现尘世,必是见人杀人,逢鬼弒鬼。
「这四年没听过有什么善于使毒的人在江湖上晃荡,说不定也死了,要不,不久前媚蛊出现在紫萝山,鸩毒若听闻消息,应该也会回去才是……」有人猜测。
「可是……」有个趟子手由隔壁桌过来说:「四年前蜀中玄刀门主高春明听说险被鸩毒所害,差点武功尽失,所以当时武林盟打上还丹门时,是由玄刀门二弟子蓝闵率门人来襄助,蓝闵自己也差点死在紫萝山上……」
听到熟悉的名字,一直低头喝酒的刑不归终于抬起头来。
「鸩毒曾经去玄刀门加害门主?」这是刑不归今晚来参加酒宴的第一句话,话中隐隐含了怒意。
其他镖师们被突然开口的他惊到了,因为刑不归在镖局里一向沉默寡言,如今开口问话,极不平常。
刑不归见同桌的镖师们都目瞪口呆,等了一会儿,又问:「四年前蓝闵率领玄刀门弟子上紫萝山,是因为门主中毒?」
这回问得不耐烦了,压低眉,酒后的双眼虽有些朦胧,却有狰狞的意味。
趟子手被他的气势一吓,呐呐答:「我我我、我有亲戚自蜀中来,跟玄刀门有些交情……听说的、都是听说的……」
「鸩毒啊……」刑不归摇摇杯中未尽的酒,沉默。
那趟子手眼见桌上气氛沉闷了,转个话题说:「对了,我听亲戚又说,玄刀门主的义女高如茵与门中二弟子蓝闵已经文定纳币,大婚之期近矣,据说到时要大摆流水席,广邀武林中人前去参与,我亲戚也叫我跟着去凑热闹哪。」
铿啷一响,刑不归手中酒杯拿不稳,居然掉到地下,将他的革履都溅湿了,那趟子手立刻噤口,大伙儿面面相觑,每个人都面面相觑。
今晚的刑不归颇不平常啊,聪明一点的人甚至都猜出来,玄刀门的话题是让他失态的主要原因,于是偷偷对趟子手挤眉弄眼,要他别再说下去了,那人会意,假作有事又回到自己那一桌去。
刑不归愣了神,好一会,长叹一口气,起身,也不跟楼朝阳打招呼,酩酊着脚步离开镖局,天色既晚,秋夜的长街寥落无人,比对镖局里头觥筹交错,显得自己有多落寞。
走在铺着青石的长街上,跫音达达,如雨打中空竹节的沉重回响,更显得他此刻的心境凄凉,绕到转角的那家客栈,里头兼有卖酒,他提了两大酒坛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里。
刑羽没睡,等着他呢,见他酒气四溢,看来酒已经喝得不少了,却偏偏还提了两大坛酒回来,愁眉不解,颇有心事的样子,也没表示什么,帮着脱了外氅挂好,还去小橱子里找到白天焙炒的花生米粒给他下酒。
刑不归拿了个大碗,倒一碗喝一碗,酒入愁肠更催酒意,他醉眼朦眬,发现刑羽在一旁看他,那双眼在蚕豆般大小的灯下映着火光如星,当他眨眼时,又如流萤在浓密的柳睫下明灭不定。
「奇怪……羽儿……你来四年了吧……」刑不归眯着红红的眼,上下检视着儿子:「……怎么……也没长高……」
他又看了看,义子还是跟他初遇时一样,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型虽然丰腴了些,增添了可爱的风情,个头却一直没拔高,很不寻常。
「……因为跟着我……日子苦?」他低声问。
刑羽靠过去慌乱摇头,就怕对方误解了。
不是的、不是的、爹,我跟着爹,从没吃过苦,也没受到寒,只是因为体质特异,毒性压抑着长不高,才维持着幼龄的姿态。
刑不归见他着急想辩解的模样,挺有趣的,于是捏捏他的脸颊,有肉,应该不是没吃饱。
打了个酒嗝,刑不归又说:「羽儿,我知你……曾待过还丹门……」
刑羽怔了怔,历经了四年,还丹门这三个字在他耳里听来,竟然有些陌生,不过,爹爹既然问起,他还是点了点头。
「……你见过鸩毒?」问这话时,酒气仍浓烈,声调却严厉了起来。
刑羽大大震动,鸩毒两字像是两枚长针,就这么无预警地插入他心口,导致他脸色都白了。
鸩毒,世间之极毒,刑羽曾听还丹门的师父这么说,以己身饲鸟获取其毒,翻手覆手就能指引世人黄泉路,代价是,从此命途为孤辰寡宿,不能与他人太过亲近。
爹爹为何问起?
「我恩师四年前险被鸩毒所害……你说……在还丹门遭袭前夕……鸩毒真的入过蜀地去害人?」说到后头这两句时,刑不归表情竟凶狠了起来,盯着刑羽。
摇头,猛摇头,不是的,鸩毒一直都还不是鸩毒,怎么可能害人?
「……不是鸩毒害的?」刑不归见刑羽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想是自己恼怒的表情骇着他了,自觉气亏,放柔了声调问。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刑羽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
「你能保证?」刑不归又问。
我能保证!刑羽这回大大点头,觉得点一次不够,又用力点了三、四次。
刑不归见他为了大力点头,憋着气,一张小脸都堵红了,反而显得其情真挚,只好苦笑。
「还丹门里……尽是奸邪……怎会养出羽儿你个半憨子……鸩毒既有个毒名……总是残贤害善之辈……当年你年纪小……看不出来……」
不是这样的,爹爹,鸩毒他、我……
刑羽有很多话想跟他解释,可是,话到喉头却又逼不出来,他急得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
刑不归没注意到义子的那种无奈,只是心中闷沉,看看第一坛酒几乎喝掉了八成,他干脆提起坛子仰头灌,酒水似泉落入口,来不及吞下喉的就由嘴边流下,湿了他上半衣衫,霎时间小小的东进房里满是醇醪之味。
爹似乎心情不好。刑羽心里想。
酒气上冲,整脑子懵里懵懂,刑不归猛往桌上倒头,刑羽担心他喝太猛,伤身,靠近了摇他。
爹、爹、喝醉了,就上床去睡吧。
刑不归还没醉到顶,只是新愁旧恨齐在今夜涌上,让他失态。感觉到刑羽的急切,他一手扶着桌沿又抬起头来,一股淡香穿过浓重的酒味,袭夺他的嗅觉。
熟悉的香味,这四年来闻得多了,不同于四年前他屡屡闻到总会头昏,如今不再出现眩晕的状况,也不知是他已经闻习惯、又或是香味里的毒性在这四年里已经淡化。
不曾听薛大娘抱怨过香味,她教刑羽弹琵琶都在敞开的院落里,即使闻到异香也极淡,比她身上的长年携带的桂花香囊之味还淡,再说男女有别,刑羽再怎么跟大娘熟稔,也不会像现在跟爹这样靠的恁近。
混着酒香,这味道有种说不出的清酽。
「羽儿……今晚……你以琵琶为爹下酒……」他说。
刑羽听话的托抱起琵琶,隔着刑不归稍远了些,手倚檀槽,轻拨处,真珠囊破,叮叮咚咚跌落金盘之上。
这院落位于幽静的小巷底,也不怕吵着别人,刑羽放心捻弦,金盘倾斜,真珠于其上翻滚,声寒叮叮,重拨,初春微暖的江水推挤着水面上一层碎薄冰簌簌。
「好!」刑不归击节,又拍开剩下的一坛酒,连碗都不用了,骨嘟嘟直灌。
刑羽偷眼觑瞧,爹爹虽有些丧意,举手投足间仍有掩不住的豪放不群,他脸红,忙又低下头,嘈嘈切切错杂乱弹,快处如风响云急,缓时则清音满室。
爹爹听着呢,所以,一曲既罢又复拨,低回慢弄细细弹,曲韵之中有相思,情衷几许终难说,爹爹可懂?
刑不归听那乐曲,明明白白的有种若掩若映的愁绪,自己心绪也被撩拨的孤落,他迷迷糊糊想起很久以前的事,还有从小衷心喜爱的女子。
放下酒坛,以手拧纠眉心,想将不如意事给抹去,可愈是用力,女子的形象愈是鲜明。
「……茵妹……茵妹……」近乎失态的趴卧在桌上,刑不归低叹,语竟带呜咽:「你当真……要嫁给二师弟?」
弦断鏦鏦,刑羽愕然。
第一次从义父口中听到这名字,茵妹、茵妹、茵妹是他的谁?爹是铁铮铮的汉子,没见他为谁黯然过,可是现在为何……
斗室里维持奇异的静谧,醉酒的人断肠,弹琵琶的人却因为断弦,不得不曲终调绝。
刑羽痴痴望着刑不归,把茵妹这两字牢牢记深,那女子让义父如此悲痛,连带他自己的心头也宛若被刀所割,他还以为义父对其他女人都无所感,所以没意思成亲,可现在他明白了。
爹爹心里有着一个人,这七年来居然丝毫未忘,一直将对方牢牢记着,如今得闻了她要嫁作人妇,竟为之情伤,刑羽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一紧,又酸又涩的滋味涌上喉头。
怔然了一会,放下琵琶,过去轻拍刑不归的手。
爹爹、爹爹、莫伤心,我会一辈子伴在你身边。
刑不归抬头,见义子其意真诚,干脆拿了碗来倒满后,推到他面前,道:「咱父子俩一起喝。」
刑羽摇手,他不会喝酒。
「……都是天涯沦落……早该跟你喝一杯的……」刑不归态度硬起来。
刑羽笑了,突然想,就算爹爹心里头想着别人,可是如今能陪着一起喝酒的,只有身为儿子的自己。
好,就算酒水苦涩难以下咽,可为了这特权,再多他也要喝。
接过碗,想学刑不归那样豪迈的喝酒方式仰头饮尽,不过,他还是小心的先伸出舌尖舔一小口。
恶,好苦!好难喝!爹,搞不懂你为什么爱喝。
偷眼看看刑不归,对方瞄着他,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害得刑羽凛然,赶快吞——
辣死了!水酒穿过嘴巴时,简直像火在灼烧,可是爹爹看着,他只好忍着,吞下。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从喉头到肚腹整个温暖起来,就在这时,刑不归见他的碗空了,提了坛子又倒满。
「喝吧……我刑不归的儿子不会喝酒……说不过去……」
爹爹替我倒的酒,怎样我都要喝光!
凭着一股志气,刑羽皱眉头闭眼睛捏鼻子又是一口喝尽,没喝过酒的他一下子就昏沉了,连坐都坐不稳,身体一歪就倒在他爹身上。
嘿嘿,好舒服……
醉了,刑羽头一次享受昏醉之感,难怪有人说,一旦醉倒紫云乡,连公侯卿相等高位都不会羡慕。
还要!刑羽指指桌上的空碗,喝醉的他窝在宽阔雄浑的爹爹怀里,一舒服,懂得颐气指使了。
刑不归第一次让刑羽喝酒,见他憨态可人,也不忤,给他倒了一碗,自己也以口就坛,打算喝完了就睡倒,什么忧愁烦心的事都丢到身后。
「……得意时要尽欢……悲愁时……更该喝个痛快……」刑不归大着舌头说,酒气整个冲往刑羽的身上。
爹说得都有理。刑羽醉到都快要不能思考了,却还是在心中这么想。
酒、总是能让人放开顾忌,刑不归平日并不会对刑羽勾肩搭背,可人既然到了怀里,暖暖软软的身体抱着舒服,他很自然的将人给搂着,除了满室的酒味之外,一低头,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
「你身上……总是这么香……」刑不归喃喃道,手抚上刑羽的颊、耳朵、乃至于那略呈淡色的发。
刑羽一张脸蛋被酒给醺红了,从刑不归的角度往下看,义子的浓睫下,一双水水的瞳仁半露,同样带点儿红,唇瓣艳肿,风情竟有些许撩人。
刑不归也不知道怎么了,很有种冲动想低头下去,亲上刑羽的脸蛋与嘴,数年前他摸着义子那光裸身躯的记忆突然间回来,当时的他虽瘦弱,年少青嫩的身躯却美丽,触碰时那微颤的触感,好像于此时此刻在自己的掌中跳动。
不过,他虽然醉,理智仍存,突然间粗鲁的将刑羽推开。
爹?刑羽肩膀被推得好痛,跌坐到地上,就像是从云上掉入尘泥里,当下酒醒了一半,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发现刑不归喘着气,血红的双眼盯着他。
刑不归知道自己酒后起了冲动,或许是自己太过寂寞,要不,怎么会黄汤下肚后,想与自己的义子乱性?
不、绝不允许自己放纵欲望。
他陡地站起,这动作太大了,适才喝下的近两坛酒气瞬间往上冲,他低身扶着桌子,站稳,等醉意过去。
爹爹?刑羽张着无辜的大眼,他脑筋依旧混沌,却察觉到了什么。
「……你先休息一下……我、两个时辰就回来……」
不敢再看他,刑不归跌跌撞撞就往外头去,他今晚喝的酒太多,跨出两步就必须扶着门墙,等脑中晕眩暂散,才能往外再走。
刑羽知道刑不归要上哪儿,爹爹每次要去找采苹姑娘的时候,交待的都是这两句话。
不行,爹,采苹姑娘她已经不再接客了。
他想喊,喊不出来,手脚都软了,却还是努力撑着椅子站起,想追出门,却又跑得太急,酒醉的他都忘了自己有个老毛病,就是忒会、也忒爱摔跤——
咚!
这回摔得重了,刑不归就算醉,耳力依旧比一般人敏感,就听身后一团什么往地下重摔,不用猜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怕刑羽摔得重了,他忙回头,果然见刑羽趴倒在地下,像只小毛虫儿抖啊抖的,怎样都爬不起来。
刑不归这下也忘了自己本想往何处去,焦急的抱起刑羽,问:「你怎么又……唉……」
摔得七晕八素,加上酒醉,刑羽什么都不会想了,只知道爹爹又像刚刚一样抱着自己,好高兴,这样,让他再跌几遍都愿意。
见义子双眼呆滞,却又傻傻笑,刑不归还真担心起来,慢慢稳着步要抱他回房里床上躺着歇息,经过房门时,刑羽突然扭动着身体不让抱了,刑不归只好放下他。
刑羽下地,却是为了把房门关紧,转身,红红眼睛瞪着刑不归。
「羽儿?」刑不归真怕他这么一跌,跌傻了。
刑羽猛然冲过去推刑不归,力道虽不大,却是猝不及防,刑不归竟被他推倒,一坐到了床上,软软暖暖的身体随即覆上。
不能去,爹爹,今晚你不能上康宁楼找采苹姑娘。
我、我也可以……


第五章•巫山云雨梦不断

有人借酒浇愁愁更愁,刑羽喝了酒之后,却是飘然了、胆大了、居然有种天下尽在我手之感,所以,平常总是平和恬淡的他,对爹爹做出了不该有的举动。
不许去!
刑不归讶然地半躺在床上,刚刚被推的动作过大,他头又是一晕,昏眩还未止歇,刑羽软软的身体已经叠上来,红红的眼睛有了笑意。
刑羽自小待在还丹门,还丹门着重在炼制丹药、行气修练为主,所以他对所谓的房中术并不陌生。
还丹门主曾经练出一位名为媚蛊的药人,要以其颠鸾倒凤之缱绻,迷惑君王于帷帐之内,进而达到左右君王视听的目的,为此门主特地从山下请来了经验丰富的老鸨来训练媚蛊。当时刑羽闲着没事,跟另一个名为百草的药人坐一旁看,还取笑媚蛊呢,明明一个男孩子,偏要学搔首弄姿卖弄风情那一套,不累吗?
现在,刑羽半趁着酒意半趁着私心,就以搔首弄姿卖弄风情那一套,急切着想取悦着刑不归。
这世上,他唯一想取悦的人。
刑不归愣愣瞌瞌,正想开口问怎么了,软软热热的唇覆上了他的,覆着微湿的酒气。
醉酒让刑不归的反应迟了好半拍,一时未意会到什么,等察觉到亲吻着自己的竟是刑羽时,熟悉的暗香又来,混着酒浆味,他又觉得昏醉了。
是梦吧,一场春梦……
小小的尖尖的唇撬开刑不归的嘴后滑了进去,主动与他亲吻咂舌,如此主动而羞赧,刑羽闭着眼,搂紧了对方的脖子,两人身体紧贴在一起,隔着衣服,感觉到体温炽热。
仿似受到蛊惑,诱得刑不归也回应起来,他不惯温柔缱绻,以自己的方式用力啃咬过去,脑中混沌的他已经没办法思考压在身上的人是他的义子,只是迷糊的想着,他喜欢这样的亲吻,像是人处在寒冷寂寞的冬夜里,突然间有了一盆火的慰藉,因此而欲罢不能。
近乎贪婪,他凶狠的反咬,对方的唇口感极好,如同糯米丸子软嫩有弹性,那是会咬上瘾的一种感觉。力道加重了,很快尝到咸咸的血味,那唇挣扎着离开,刑不归不放,血味让他兴奋,腹下随之紧绷起来。
身上那人又挣扎了一下,好不容易离开,却并非逃走,而是往下,不断轻舔刑不归短髭凌乱的下巴、喉结,还不够,分开了他的衣与裳,吻到了肚腹之处,到那已经硬挺向上的地方。
坚硬发烫的硬物被包容在另一个更加烫热的火池里,刑不归闭上眼,知道那舔舐是极其温柔的,让全身最敏感之处都起了颤栗,简直是人间难有的极致享受。
谁、谁在抚慰着他?是谁知道失去一切的他最需要的就是浪荡于温柔乡之内?他知道那人应该是自己极亲近极熟悉的人,可现在他却因为快感的刺激,什么都想不到了,只想对方这么一直抚慰下去。
刑羽听到头上方处传来刑不归那满意的溢声,取悦的更加卖力,他再也不羞赧了,光是碰触到义父那阳刚的地方,就让他心醉神迷,他想跟义父更亲密一些,不只是亲情上的交流、或是语言上的关心、而是要更进一步的、除却兄弟、父子等等的名目、还想要有情爱……
就算这情爱只是单方面的,也无妨,刑不归对于他而言,是如天一般高的存在,这样的天、只要能偶尔洒下一些雨露,就够润泽他小小的心田,让里头栽植的一株芽能好好生长、茁壮。
刑羽从来都没有太大的愿望,也不需要有人了解他,他自己知道就行了。
感觉到义父愈来愈兴奋,口中怜爱的阳物也更加硕大,他于是放缓速度与力道,让这时刻延长的久一些,他思考着该如何让对方更愉悦。
嘴离开了,刑不归有些个不满,抓了他的头下来,想让他继续。
邢羽摇摇头,脱了自己衣服,重新让两人光裸的肌肤亲热相触,邢不归感觉那软软温温的身体搂抱起来的感觉很好,忍不住两手往后到对方的背部上下游移。
邢羽好舒服,被义父这样的怜爱,疼宠与满足是任何物品都比不上的;他也知道义父的身体几乎要爆发,两人的兴奋之物正被夹在彼此的肚腹间,属于他的犹自青涩,义父则是成熟的硬物,是那样灼热且不安分,如同烧红的铁杵,烫得自己发疼。
兽性的本能正勃发,邢不归抓着邢羽稍嫌弱小的身子摩擦起自己的欲望,想缓解那紧绷高张的狂热。
邢羽抬起上半身,改为坐上义父的大腿,微弱的豆灯照出那深色的阳物贲张如同巨龙抬头,龙口处情液冒出,他伸手撷取了些,抹在自己后庭的秘穴处,自行以指头扩张了些。
邢不归也没搞清楚坐在自己腿上的邢羽在搞些什么,他酪酊醉眼,只知道身上这人的动作暧昧而淫靡,微眯的双眼被满满的水气润泽,淡淡的泪液由眼角流下,在红而艳美的脸蛋上画出两道银色的线条,连下到肿肿且破皮的嘴角。
很美丽,邢不归想,印象中,似乎没跟谁这么亲密交缠过,他过去上青楼找姑娘都只是发泄欲望,没特殊多的想法,事后付钱,那其实带着银货两讫的味道,可是现在……
他不知道现在充塞胸臆的想法是什么,他也不想去深究,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耐烦,他需要身上这人来帮着自己。
正这么想,邢羽已经抬起臀,抓着邢不归那昂首向天之物,抵着自己下部的洞口,稍稍扩张了的尺寸毫不迟疑的吞入那过大的肉刃。
有些痛,邢羽咬着牙承受,幸好他喝了酒,酒精降低了感官的敏感度,对疼痛可以不那么在意,不过义父的东西真的大且硬,如果不用点儿力气与决心,还真的坐不下去。
所以,缓慢的,一寸一寸的吞吐,感觉邢不归的东西摩擦着穴里头的壁面,窄窄的甬道硬被撑了开,的确痛,可是他喜爱着那让自己痛的人,而且,从他的位置可以将邢不归沉迷快意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没什么比这更能激励邢羽继续做下去了。
坐到了底,刑羽颤颤吐出一口气,等体内如刀刮割的痛楚过去。
邢不归也知道自己是顶入到了那里,热且潮湿的肉壁包裹的感觉舒服极了,他身为男人的本能起来,开始用力往上捣,没听到预期的叫声,对方只是细细颤抖身体,也不知是被他的动作弄得痛苦、或是欢愉。
无法思考对方因为发不出声音,所以无法借由哭泣呐喊来宣泄所有的情绪,邢不归顺着身体本能开始用力往上撞,每撞击一次,那人就抖一次,还必须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以免跌了开去。
刑不归愈来愈兴奋,身为强势的男人,他有天生掠夺且侵犯牝兽的本能,这样被动的受抚慰已经不足以满足他,而且对方的动作明显生涩,不足以迎合他的全部需求。
唰一声坐起来,在刑羽差一点被翻倒时抱住他,就两人亲密连结的姿势上翻身,只一眨眼的时间,已经换成是他居高临下、看着被压在身下的邢羽。
噢,头好晕,邢羽脑中唯一的想法。
刑不归反客为主,笑了,抓起邢羽的两腿,将之分得更开,邢羽的臀部被拉上来,两人相连的部位暴露的更彻底,方便刑不归接下来的动作。
邢不归当然没有醉到分不清目前跟他交媾的人是男是女,他虽未尝过男色,却也不反感,此刻觉得邢羽的体内吸着他,比之女人更加紧滞,相对却不够湿润,摩擦时多了些阻碍感,可那阻碍感却能带来更大的摩擦刺激感,对刑不归是相当陌生的体验,他已经是迫不及待想尝更多了。
跪在床上用力捣入,捣得从未如此深入深刻,敏感的头端每次都撞击到刑羽身体的底端,带来的欢愉前所未有,邢不归根本停不下来,每一用力,身下人都被撞得往后移开好几寸,底下的秘穴也几乎抓不住刑不归,几欲脱离,邢不归却没让他那么好过,在他完全脱开之前抓回来,伴随的又是另一次更加深入的撞击。
邢羽倒是没想到,鱼水的欢爱可以这么激浓,身体像处在河滩边的浪潮里,每一浪头打来都把他送上岸,可潮水一退,又重新将他卷回去,他无能自主己身的去向,完完全全随波逐流,随刑不归的摆弄狎玩。
他不知道,刑不归这几年特意的低调、落拓,其实不合于他的本性,他内心是猛兕,若说水酒剥开他的痛处,那么,刑羽的献身就是开启了禁锢了他的柙,让他澎湃了心绪,要狠狠地、尽情地在对方身上倾泄。
邢羽被进入且被狠戾捣鼓之处都被磨擦得麻木了,他被失了理智的义父逼着做了从没做过的羞耻动作、脚被拉开到从未开阖过的程度,他被猛烈得穿刺,张大了嘴也无法呼吸。好几次,他甚至眼前发黑到失去神智好片刻,始作俑者却毫不察觉,直到邢羽又被激烈的交合动作给摇醒。
不要停,想永远都这么被爹爹疼爱着、折腾着、是醉是醒都不要紧,他想。
交错着,激痛与欢愉的感觉,可怜的他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喊不出声,只能以手紧拽着刑不归的身体,表达那无法言喻的感受,邢不归的身上满是他抓出捏出的血痕,邢不归却只是沉浸在凌虐少年肉体的痛快里,现在,身下的人属于他的所有物,可以任自己的性子而为,他咬着少年的脖子,咬着肩膀,蹂躏他胸膛上那粉嫩的两处红点、啮扯着,让对方不断无声呜咽,眼睛肿的几乎跟核桃一样。
热热的什么贴上肿痛的眼,邢不归吻着那双眼,一直都像是会说话的眼睛,今夜这双眼像河灾泛滥了,满溢出比往常更多的水,所以吻上去,不是特意去怜惜、完全是他下意识的动作。
水灵灵的一双眼被欺负地惨,虽然眼睛的主人无法发出甜腻的呻吟,可那眼神里含纳了许许多多的情愫,隐晦的说明着,刑羽他高兴着,高兴自己能让刑不归沉迷在今晚里,他喜欢刑不归湿漉漉的身体压上来,就算那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更好,可以实实在在感知道对方就近在咫尺,斗室里彼此相属,再无其他。
这个时候,爹是我一个人的。
单纯的刑羽恨不得把自己都给了对方,他要成为一把火,将刑不归的天空给燎亮。

一整夜的尽力交欢,随之而来的就是熟睡与宿醉,两人蜷在一张小小的床上,若不是刑不归将刑羽搂得紧,刑羽肯定会掉下床去,重又给自己的头给摔出个大肿包。
刑不归睁开酸涩的眼,心中是大吃一惊,他跟义子赤身露体的抱在一起同裹一被,被里的两人身上尽是青青紫紫,身体上遍布着已经干涸的黏液,刑羽看来还更惨,眼下的黑青已经不是睡不好这三个字可推搪过去了,更别说他唇上那几点破皮渗出的血渍,以及大腿上被重手捏出的瘀青。
不用猜也知道两人昨夜发生了何事,更何况刑不归并未烂醉到失去知觉,地下两个空酒坛歪倒着,提醒他昨晚到底喝了多少,房里满是酒与性事过后的味道,昨夜所有都历历在目,销抹不得。
他到底是怎么了,居然放任自己去欺负这孩子?不、说孩子并不适当,刑羽看来虽稚嫩,年纪也二十出头了,那么,是这小家伙故意的诱惑自己?
就算是对方有意诱惑,刑不归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放纵的人,可他骗不了自己,半推半就只是一开始,到得后来,刑羽被他予取予求,他一次又一次的泄了欲望,好像怎么要、也要不够对方。
可是,对方是自己的儿子,螟蛉子辈分已定,如今发生了这难堪的景况,他居然有些个慌乱。
他脑中理不出头绪,刑羽却也醒了来,眼睛迷蒙,还处于刚睡醒的朦胧状态中,只过一会就满脸通红,昨夜发生过的事全数回到脑海中。
他对上义父的眼,立刻又垂眼,很不好意思,轻轻轻轻蠕动下了床,摸到了衣服就赶紧套上,这期间看都不敢看刑不归一眼,那动作明显的僵硬,显示他相当的不自在。
穿好了衣服,缓缓地走出去,他走路的姿态怪异,腰微弯,好像全身酸痛的不得了,脚步小小心心,颇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每走个一步都要顿一顿,深吸一口大气,才又仔细往前挪个一小步,比缠脚的女子还要袅娜无力。
刑不归老脸也红了,回想昨晚,难道真是自己太不知节制?
看不到刑羽的表情,他不知道义子怎么想。说两人是酒后乱性嘛,可如果刑不归对刑羽没意思,刑羽就算努力色诱,也不可能软化他的心肠。
或者,酒真的是色媒人?可两人是父子,怎么样都不应该……
刑不归乱糟糟地思考,瞟到刑羽回来了,明明走路都不稳,却还是努力提着一桶水,东摇西晃穿过院子回来。刑不归对他怜惜,想起身帮他抬,被褥一掀,发觉自己依旧赤条条,走出去就怕被薛大娘撞见,两难间,刑羽已经进来房间了。
他气喘吁吁将水桶放在床前,拧湿了巾帕捧向前,半仰头,却又不敢直视义父未着寸缕的身体,剪若秋水的瞳仁斜斜飘向一边。
爹爹,帮你擦身体。
刑不归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接过巾帕,呐呐说:「……我自己来。」
刑羽顿了一下,低头,悄悄出了房门。
刑不归快速擦身穿上衣服,跟刑羽不同,他酒醒得快,身体上是神清气爽,心中却郁结依旧,昨晚在酒宴上听到的消息让他气闷,跟义子一夜风流更让他添上新的难处,从今天起,他该如何跟刑羽相处下去?
天凉好个秋,他的心情也跟秋天的一样郁闷,他无法厘清自己的心绪,干脆往外走,经过庭院时,远远看见院落一角的水井旁,刑羽打水,掀开上衣擦洗着身体,看到了刑不归,转了脸避开去,眼中闪过一抹寒寒的黯然。
那一眼让刑不归有些心虚,却也不知该怎么办。
信步出了院落,转出巷子口,街上熙来攘往,跟往常没什么不同。
从离开自小生长的蜀地,辗转来到这地方居住,到如今有多少年了?每天日子过得平淡,只有出去走镖时会遇些惊险的状况,面对强梁盗匪他解决的轻松,武力强者自能掌控全局,可是他心理上仍旧无法轻松面对与另一名男子有亲密的交流,这男子甚至是自己的义子,这让他有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恐慌。
若刑羽是女子,或者,他会干脆的娶了当自己妻子,反正当初认刑羽为子时,也只是口头上说定而已,可刑羽是不折不扣的男人,无法给予一个名份,该怎么与他度过往后的日子?
这世道凉薄,官宦富家或许会豢养美貌男子供为娈童之用,可一般人家若是两男子相交过近,传出断袖之情,反而会遭人指指点点,人言可畏,从前年轻气盛的他都抵受不住那杀伤力,刑羽如此弱小,又怎能挨得过?
刑不归起了一走了之的念头,他不知道若是回去再见到刑羽,该怎么说、又该怎么做。
就这么思着想着,几乎走过了大半座城,经过康宁楼时,楼前热闹,一顶轿子在楼前等着,有女子被老鸨掺着走上轿,他认出那是采苹姑娘。
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他听到围观者窃窃私语,采苹姑娘今天被城北的江大富人纳为小妾,以后有好日子过了,刑不归有些怅然,往另一条街走时,突然了解,昨晚刑羽为何挡着他不让出门,甚至反常的以己身来安慰。
「羽儿……」
刑不归不知为何会轻轻喊出义子的名,只是觉得心底酸酸热热。
不自觉又往熟悉的院落走,生活了六年以上的地方,其中四年有刑羽陪着,以往没多思考什么,可经过昨夜之后,刑羽在他心里的形象蓦地鲜明起来。
印象中,刑羽总是笑着的,虽然没听过他的笑声,眼里的光总毫不遮蔽他心里的喜悦,熠熠飘摇的星火两点总湿湿带着雾气,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那样的光芒只给他。从前他以为刑羽不过是敬爱自己,现在他已经隐隐约约知道,那不是单纯的敬爱,而是恋慕。
恋慕。这两个字滑过心底,刺着他最最深沉的那一点,让心瞬间抖颤了一下,接着砰咚砰咚打大鼓,拼命催送着热气往四肢去,他全身都热了,包括脸、脖子。
自然而然停下了脚步。
再走几步就可以转回到那条熟悉的巷口,他竟然却步,适才的情热一旦散去,代之而起的却是恐慌,就算知道了义子的心意,刑不归还是不懂该如何面对。
巷子里若是陡然间冲出一只老虎,他有勇气去徒手屠之,就算是躲着千年厉鬼,他也能老神在在与之抗衡,可是,刑羽不一样。
或者刑不归自己也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无动于衷?
能穿千万年坚石的是滴水,那么,从以前都默默温柔对待自己的刑羽,是不是也一点一滴穿透到他的心里?甚至,比那多年以前自己同样私心恋慕的女子还要更深刻?
就这么站在巷口痴痴的想,陡然间听见幽深的巷底有铮鏦的琵琶弹起,奇异的是,他能分辨出那是刑羽所弹,而不是薛大娘。除了弹奏底子的差异之外,薛大娘的琵琶声中有看尽世情的苍凉,带着无奈,刑羽的却有一种脉脉含情的幽思。
昨夜断了的弦换了新的,那么,那样欲语还休的幽思,是针对自己吗?刑不归傻了。
细碎的脚步声由巷子里传出来,薛大娘年已半百,走路仍维持少女般的优雅风姿,她在刑不归面前停了下来。
「刑先生。」她喊,开了口后没阖上,欲言又止。
刑不归从痴傻的状态中回复,琵琶声不绝,薛大娘人却在此处,更验证了奏乐之人为谁。
「我教弹回来,发现羽儿心情不太好,一直站在院口等你,风凉,要他回屋里等偏不要,瞧他那意思,好像怕你不回来……」薛大娘斟酌着用字:「……他一向敬你爱你,若是惹你生气了,别跟他计较,那样单纯的孩子,世上找不到几个的……」
刑不归心一紧,这时候才察觉傍晚的风恁地清冷,连薛大娘都拿出厚厚的棉袄子穿上了,体弱的刑羽要是不多添件衣物,岂不是会着凉?思及此,他担心了,忙走进巷子入院落。
琵琶上有四弦,此刻叮咚错落,刑羽独坐在枣树之下,蹙眉,破拨声繁,一整个人浴在乐音里,听见属于义父的脚步声进入院子,他收拨,紧蹙眉头开展,往刑不归望了一眼,明媚的喜悦自窗般的眼里透出。
果然,这孩子的心思藏不住,他的眼,就是他的人。
刑羽的喜悦没表露多久,很快就收敛起来,他托着琵琶站起身,指指厨房,意思是要先去弄晚膳,行动态度一如平常,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
刑不归点头,也没说什么,回到东进房里,见里头已经收拾的干净,酒坛清了,桌上放着茶壶茶杯与水;沾满汗水与情液的被褥也拿到外头洗了,床上换了另一套;这房间干净整洁的如同往常一样,唯一不变的是空间里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暗香滋味。
他坐在桌前倒了杯水喝,闻着那淡淡的香气,虽然跟刑羽刚相处的那几个月,气味总弄得他晕晕呼呼,可日往月来,那香味似也成了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一天没闻到都觉得怪,似乎身边少了什么的空虚。
原来早就浸染在刑羽的清芬里,连自己都未能察觉。
很快的,刑羽端了盘蒸熟的馒头来,配上两样小菜,他一直低头不语,轻手轻脚的将东西摆上桌,等义父动筷,他才撕着馒头小口小口吃,屋里静谧到只听得见刑不归夹菜时,筷箸轻触盘子的响声。
刑不归拿着馒头,又回忆起是怎么跟刑羽结缘的,若说几个馒头能换上一个人的死心塌地,是不是太幸运了些?
这么一想,馒头就像是沾了蜜,甜到有些难以入口。
两人如同以往般安静地结束了这一餐,刑羽快速的收拾桌子清洗碗筷。天黑下来,房里点起一盏昏暗的灯,他却坐在外头、树下、叮叮咚咚乱拨四弦,对面的薛大娘一直躲在西进房里没出来,知道这两父子腹里有些疙疙瘩瘩,聪明的不出来介入,院里,维持着幽凉。
刑不归独在房里侧耳倾听,也听得出奏曲之人压抑着心绪,只捡些平和中正的调子弹,不泄漏太多情绪。
到后来,他愈听愈烦,干脆大踏步出房门,喊:「羽儿,天冷了,今天早点睡觉。」
这一吼还真把刑羽给吓了,他怯怯起身,听义父喊声不耐,似乎生着气,害他更加的忧慌,却又不敢不听话,只好小小步的低头走,跟着刑不归进房。
刑不归锁了房门,当先上了床,见刑羽按照老习惯,先吹熄了灯,钻入屋角小炕上的棉被里,背对着人,小心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似乎怕吵了刑不归。
「羽儿,你做什么?」刑不归在这一头问。
刑羽一抖,他乖乖听义父的话要睡觉啊。
刑不归掀开自己被褥,低声喊:「过来这里。」
那唤声沙嘎低沉,语含亲密的意味,刑羽脸红红心蹦蹦,推开自己的小被下炕,屋里暗,他小心翼翼朝义父走去,摸到了床前却又不敢动了。
「上来。」刑不归在黑暗中说。
刑羽已经确定义父不是开玩笑,虽然觉得怪,还是乖乖顺从,两手两脚爬上床,特意不去碰到对方,然后躺下,躺好后闭上眼睛,想假装睡着。
「……此后,你都跟我一起睡。」刑不归在他上头说。
刑羽立刻睁开眼,这时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看得见义父拱着背,低头看着他,那眼神坚定直率,反倒让刑羽窘迫了。
爹,你别这样看我好不好?
粗糙的大掌摸上刑羽的脸,害他僵直起来,只听得刑不归问:「昨晚我粗鲁了些,你身体还痛?」
刑不归昨夜的动作岂能以粗鲁两字来形容?不过他这么一问,掌下的脸蛋可又烫热了几分,刑羽慌张的猛摇头。
不、不怎么痛了……
被褥猛然盖下,盖住两个人,刑不归的身体压上来,手已经躁急地探入刑羽的衣服里,抚摸那印象中软绵柔滑的身体。
「我知道你身体还有些痛,忍着点,今天我会轻些。」刑不归在刑羽的耳边这么说。
当刑羽还没听清楚刑不归话里真正的意思时,他衣服就已经被脱且扔到了床下,接着,是几乎耗掉大半夜时光的交欢鱼水之乐,没有昨夜的狂乱尽情,却多了几分缱绻缠绵。


第六章•感君缠绵意不离

若要问刑羽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为何时,他一定会回答就是现在了,虽然不能开口说话,可眼里掩含的笑意,是明白人都看得出来,这小家伙天天喜上眉梢,就像有大金块从天上掉到他脚前。
薛大娘当然也察觉到居住的院落气氛已经改变,小家伙没事做的时候,就蹲在角落里抱着琵琶,时而发呆时而傻笑,虽说已是冬令时节,可他一张红彤彤的小脸蛋绝对不是冻出来的。
「是不是看中哪家的小姑娘?」复杂环境里打过滚的她忍不住问。
没有。刑羽摇头,假装正经的表情却因为嘴角稍微上扬的弧度而破功。
薛大娘满腹狐疑,抓住刑不归问:「你们父子俩一个整天笑、一个人逢喜事精神爽,是发生什么好事没告诉我?」
刑不归不由自主瞟着院子角落的义子,两人对望,刑羽脸更红,低头搓着手呵暖,假装有事情做。
薛大娘问不出来,不管啦,回自己房间烧个火炉取暖,很多事情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
刑不归过去拉起刑羽,问:「冷?」
不冷。刑羽摇头,不过握在刑不归大掌里的手却冷若霜,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来得凉寒。
该替他买绒毡帽、袜跟手套,若是有钱,还希望弄一件羔羊裘来。小家伙不像自己底子打得好,不畏寒,天候愈来愈凉,单薄的身躯怎抵受的住?可这些东西都所费不赀,刑不归自己走镖赚来的钱,顶多维持他跟刑羽的温饱而已,想添购好物有困难。
「到屋里去吧,生个火炉,你别冻着了。」最后,他说。
刑羽满心欢喜,从前刑不归待他也好,只是表现得淡然,维持在父待子的分际,现在对他的好却跟往常不同,多了些许宠溺,握着自己的手好温暖,所以,他真的不冷,反而热呼呼。
从突破了心中那道墙后,刑不归总喜欢拉着他耳鬓厮磨,不管是在房里、或是在外头,只要薛大娘不在眼界内,他甚至扯着自己坐在院落一角就亲亲啃啃起来。
所以刑羽终于知道,刑不归非常缠人,对已经肌肤相亲的自己,有一种缠恋的痴迷,这是光凭他外表完全忖度不出来的。
进屋,刑羽抢先去取炭生火,很快房中温暖起来,刑不归抱着他在床上温存,舔一下唇、咬一下耳朵,喃喃说羽儿都长不高,希望他吃胖一点,抱起来会更舒服。
刑羽指指他鬓间:爹爹头上生了好几根白发。
嫌我老了?刑不归问。
爹爹正值壮年,一点也不老。刑羽促狭地笑,眼中这样表示。
然后,刑不归会吻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强逼着他闭起,不想在他明亮如镜的瞳眸里,看到自己曾经沧桑的容颜。

两人在房里磨蹭了一阵之后,刑不归说要去镖局一趟,刑羽跳下床,光着脚丫子取衣服给他。
很冷,爹爹别忘了披上皮氅。
刑不归看着他白惨惨的腿,踏到地下时还冷得跳了几跳,心中颇有不舍,跟着跳下把人给抱着放回床上。
「我很快回来,路上会买些热食,你别去厨房忙乎了,天寒水冷。」他说。
好,我等爹爹。
刑不归实在喜欢他的乖巧听话,抚抚他被自己搅得凌乱的头发,又往下亲一下嘴。他心疼刑羽才离开自己的怀抱一会儿,好不容易被煨热的唇又冷了,所以,唯一的想法是要多挣点钱才行,让刑羽过得更好、更舒服才行。
快步走到广通镖局,直接找到楼昭阳。
「最近有哪几趟镖要走?酬劳多的都给我。」他说。
「有笔暗镖,护送贵重的药材到蜀地。从前你跟我说过绝对不入蜀,所以想找金三跟老王跑这趟路线……考不考虑?酬劳很高。」楼昭阳挺高兴,刑不归要是肯接,那最好,他一个人可抵上广通镖局旗下好几个高手,亲自出马,绝对不用担心被劫镖。
「入蜀……」刑不归沉吟,很快又毅然道:「我接了,你酬劳先给我,我给羽儿添些冬衣。」
「刑羽也半大不小了,不是该给他讨个媳妇?你自己不娶,可别耽误他的终身大事,他讨了媳妇,不是多个人伺候你?」楼昭阳说,戏谑的成分居多。
刑不归听了,愠怒沉声:「羽儿身体不好,我没给他娶亲的打算,你别学大娘那套,老想着替人做媒。」
楼昭阳想,刑不归态度真奇怪,过去几个月明明心情好得不得了,工作也起劲,不像过去几年半死不活的,怎么现在当东家的他开开玩笑,不小心就捋了虎须?
想了想,还是别自讨苦吃,他陪笑又说:「不做媒不做媒,你要先借支也没问题,只要安全把药材送到就好。千万要小心,那批药我刚从东海之滨接来,蜀中的客人等得急,你今天回家收拾收拾,明天上路。」
刑不归简短应了,去帐房领了酬薪后,赶往城东专门供应高档货的店铺。他从前养尊处优,用的衣物全是极品,认得出衾衣皮裘的好坏,挑了几个不错的好物,路上又提了热腾腾的熟食,回家去。
刑羽窝在火炉边烤火呢,刑不归提他过来,边给他套上裘衣,刑羽看看自己身上的行头,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
爹爹,这些很贵呢,我们哪有那么多钱?睁着亮晃晃的大眼睛,刑羽满是疑问。
「我跟楼老板说了,以后挑酬劳高的工作,你别担心钱。」
对刑羽说了明天要保暗镖,这趟路程远,得一个月后才能回来,刑羽一听,天寒地冻,蜀地路难行,更重要的是,爹爹离开那么久,忍不住哀怨起来。
「我会回来的,你安心在家等。今年冬天来得早,你别受寒了,我回家的时候,想看见白白胖胖的羽儿。」刑不归柔声说。
刑羽又是咧嘴笑,心中暗自打定主意,爹出门的这一个月,他要跟薛大娘学那道烧五花肉,挑特别肥的,等爹回来看到肥肥嫩嫩的自己,会更喜欢抱。
用了晚膳后,刑羽就东忙西忙打点义父的行李,放入御寒衣物,刑不归坐在桌前,取了一块鹿皮擦拭刀具,多年来他出门必定带着这把刀,面色凝重,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刑羽忙完了事,看看夜深,提醒刑不归该休息了,替对方除了鞋袜上床,他自己也快速脱了衣服,一溜烟钻入被窝、刑不归怀里,对他眨眨眼。
即将分别一个月,今晚羽儿想好好伺候爹爹。
他眼里这么说,有点羞,却还是想尽己之力,慰劳即将远行的义父。
暗香盈怀,刑不归抱着软滑香暖的身体,心一荡,手滑入刑羽翘翘的臀部中间。
慢一点,爹,夜很长。
刑羽拉开了刑不归的手,摇摇头笑对方太猴急,然后往下滑入被褥里,跨腿分坐在刑不归的膝盖上,拉下裤子,某柱已经竖起,显见刑不归早也有了与义子好好缱绻一番的打算。
小小的手抓住了巨硕热烫的硬物,先是沿着尖头处绕转轻舔,听到被褥外头一声满意的喟叹,激励了他,尝试含着更多到嘴里。他嘴巴小,刑不归的东西却巨大,他努力大张了嘴巴吞入,顶到喉头了都还只能纳入对方一半的长度。
讨厌,爹爹的东西好大。有一次刑羽故意用指头沾水在桌子上这么写。
所以我是你爹爹啊。刑不归当时把他抓到床上去,小声在他耳朵边调笑着说,接着提起那根巨物重捣义子大半个时辰,也不知是为了振父纲或是刑羽写出讨厌那两个字。
刑羽舔的动作停了下,身上蒸腾的热气闷在被子里,让他脸红心热,其实嘴里这东西大得刚刚好,每次爹爹用力抽插时,他就感觉自己被属于的好实在,有一种两人永远都会连在一起不分离的错感。
别停。刑不归说。
刑羽回了神,轻笑,故意的大动作吞入,还故意在往上一吸时,热唇触到冒着爱液的那道铃口上,舌尖在上头滑溜溜划过,果不其然,听见被褥外头那倒吸气的声音。
爹爹最喜欢我这么做,对不对?向来柔顺的刑羽恶作剧的,又用舌尖点弹几下,发觉被欺负的身体僵硬了,又赶紧含住那即将爆发的柱物,轻轻的爱抚吞吐。
刑不归知道刑羽闹着自己玩呢,手伸进被窝之中把人给提出头来,亲吻他小小的脸、唇、还有那双满含情意缠绵的眼。
生平尽见最澄净的一双眼,连自己心仪过的女子也及不上,想上天是公平的,剥夺了刑羽说话的能力,却让他心里所有的欢喜悲愁,都化为光线,从这双潭水般的眼睛反射出来。
喜欢着爹爹呢。那双眼睛这么说,毫无保留。
刑不归毫不怀疑这点,所以,就算是在短暂分离的前夕,他依旧欢喜,所有的爱意都化为被褥下的枪挺,直抵那足够让自己销魂整晚、小家伙的私密处,被贯穿的人立刻一抓,把义父厚实的背膀抓出了深而红的指印。
爹太性急了。有人皱着眉头,小小抱怨。
不喜欢?刑不归问。
点点头,喜欢;接着摇摇头,不喜欢爹爹那么快就深入直捣,希望欢爱能延长久一些,以慰自己未来一个多月见不到人的寂寞。
这样无声的怨怪,可直接打击一个大男人的豪气与自尊了,刑不归抓扣着刑羽翘翘的臀,往上用力捣刺,给义子小小惩罚一番。
别小看他刑不归,就算干活个一整晚,第二天还是能生龙活虎的上路,就算两人年岁差得多,他可以证明给刑羽看,他体力比两条街外米店搬米的伙计强得多。
坐起来靠着墙,拽着刑羽,自己由下往上顶,顶得小家伙直打哆嗦,也不知道是太过舒爽、或是刺激过了头。
爹爹顶得好深哦,也不管人家痛不痛。刑羽咬咬唇,含嗔带笑的怪。
我知道你喜欢我这样。刑不归说着,动作不停,外头北风呼呼的吹,里头肉体撞击噗哧噗哧的淫靡声也不断。
当然,还有刑羽的喘气声,他没刑不归的耐力体力,很快就累了,最后干脆趴上去,只要能让义父舒服高兴,他什么都愿意配合、什么都可以给予。
刑不归当然知道这点,拼了命的往死里做,亲遍咬过小家伙全身、狎弄着小家伙下体那稚嫩的青芽处,就连兴奋勃起时也不如成年男子的狰狞,反倒有种可爱的风情,他忍不住用手指头去挑去捏。
羽儿一直长不大,个头小,连这里都涩涩的可爱,看了想咬。
就是爱折腾人,坏。刑羽要是能说话,一定这样的细语,假装抱怨,内心其实甜蜜。
刑不归哈哈笑,觉得自己憋得紧,胀得发疼,先射了一回精华在小家伙体内,将暂时收兵的阳物抽出来,白白的浓稠液体也随之流出,弄了小家伙下体黏乎乎,烫得他舒服。
爹爹泄得好多,怕明天腿软,赶不了路喔。刑羽指指自己股间,又指指刑不归的脚,同样笑义父。
羽儿以为自己今晚能好过吗?刑不归问。
也不让小家伙置身事外,低头用嘴巴帮可怜的小家伙吸出来,嫌一次不够,说不给爹面子,用手又逼着他释放一回,这么欺负完之后,自己休息得够了,腿间又昂扬了起来,忙着再次冲入小家伙体内,密爱轻怜无止无休。
今年的冬天虽然来得早,却不太冷,刑羽想。
绝对不是因为爹爹买了皮裘给他的缘故。

荒唐了一夜,第二天刑不归还是五更就起床,他要刑羽多睡会,别起来送了,刑羽怎么肯依?扶着腰爬起来安排早饭,又备好干粮牛脯给刑不归路上用,离情不舍送到院落门口。
「进去吧。」刑不归说,天空已经飘下一片片的雪花来了。
爹要注意身体,路上小心。
摸摸义子冻得红红的小脸蛋,刑不归心想,幸好预先买了羔羊皮裘给刑羽保暖,要不,看到这雪下了,他在路上也心不稳。
接下来是如同往常一般的行旅生活,虽说蜀道难,高山峻岭崎岖难行,更有许多强梁盗匪盘据于中,刑不归惧的却不是这些,而是近乡情怯。
当年逃难似的离开蜀地,至今已多年,不是不思乡,而是他背负众人的误解离去,对自小就相处的人事物失望,因此,他有过终身不回的打算。
攀登天梯石栈,仰头见大鸟横飞过峰,低头见山底湍水漩涡逆折,他感喟。
七年,应当没人识得他了,蜀中玄刀门大弟子刑路,曾被赞誉为历届玄刀门中,最能将门中武功精髓发挥最淋漓尽致之人,个性沉稳持重,是门主高春明最倚赖的左右手,并且要将义女高如茵许配给他。
就在高春明宣布退隐、要传门主之位给他的前夕,他被人发现醉倒于城中乐平坊,里头一名卖艺不卖身的舞伎衣衫凌乱指证历历,说刑路喝醉之后,强行玷污了她,还打算杀人灭口,幸好完事后,刑路不胜酒力,睡着了,她才跑出去求救。
刑路根本没这件事的印象,记得前一晚上师弟们为了庆祝他要接掌门主之位,邀着喝酒,他一时高兴,的确喝多了些,不知为何后来失去意识,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人在陌生的房间,师父怒气冲冲举刀要杀他,说他败坏玄刀门门风,是师弟们求情说大师兄喝醉酒一时糊涂,求师父放过他。
刑路只有满腔疑问,他向来自制,从未喝酒到失去理智的程度,更别说他洁身自好,从未沾足乐平坊那样的青楼,怎么会喝了酒就跑那里去强了那连见都没见过的女子?
他说破了嘴,师父怎样都不信;他寻求未婚妻高如茵的支持,高如茵鄙视着他;跟师弟们说了自己的疑问,他们只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暗示大师兄无须多言,大家都心知肚明怎么回事。
想到自己向以坦荡光明自居,却不明不白蒙上污名,连养他到大的师父也不信任弟子的解释,就像以往努力的东西被全盘否认,他因此心冷,槁木死灰。
他从少年时就爱慕着高如茵,一心只想接掌玄刀门后,将门中武功发扬光大,让高如茵以自己为傲,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高如茵从此拒却自己,连句话也不愿意说,这真的将他伤害的深。
如果她愿意支持他,说一句相信的话,那么,他会待在玄刀门,就算不当门主也好,可是……
他离开了从小生长的玄刀门,出了蜀地后四处流浪,一年后被楼昭阳请回镖局,工作随便接,只要求绝不入蜀。
现在他为了多挣点钱,想给刑羽更好的东西,所以重新回来,望着四周熟悉风景,恍若隔世。
现在他所拥有的东西除了一身武功、一把刀之外,就是那个小家伙,他要更加努力的活下去,他知道只要他想,就一定能赚足名与利,有他那个本事。
多年前他想为那女子做的,对方不要,现在他要将小家伙好好的放在掌中疼在心上,因为小家伙需要。
如此一想,回乡,也不再是那么难堪的事,他要去的城镇离玄刀门所在之处甚远,也不怕被熟人遇见,可即使如此,他还是能从杂谈甚多的客栈旅店之内,听到些许关于玄刀门的传言。
大家有兴趣的话题大抵都在玄刀门内将有喜事,七年前高春明原本将义女许配给大弟子刑路,刑路却惹出事来远走他乡,七年过去,刑路不可能再回来,因此二弟子蓝闵求得应允,不日将娶高如茵过门。
「这么说来,蓝闵就是下一任玄刀门门主啰?」客栈里有客人问。
「蓝闵虽然长袖善舞,玄刀门的镇门刀法却总是未臻境界,所以门主迟迟不传位。」客栈老板说:「玄刀门七大弟子中,唯有失踪的刑路尽得刀法奥义,至于其他六个人,顶多能传其形……唉,怕玄刀门从此要没落……」
刑不归听在耳里,也不知该悲该喜。
无论如何,他不可能重新当回刑路,他给自己取名为不归,也就是已经做好再也不回玄刀门的打算,名为不归,因为荡子行不归。
突然之间,他想到了远远的、有点儿残破的院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一定正站在院落门口,穿着那件羊羔皮裘,数着自己回家的日子吧。
然后,刑不归加快了脚步,想早点办完事,早点回家去。
不是这里的家。

隔了月余,回到住了六年的城,铺着青石砖的大街早已经被纷纷回旋乱下的雪花给淹满,银白地里冷冷清清,他先回广通镖局回复工作完毕,谢绝了楼大妈邀着喝碗姜汤的提议,匆忙想回家去。
残破门楼上叠着厚厚一层雪,时不时落下一大片,细细的冰柱垂下水晶的树枝,给自家添了些景致,穿过院落,老树枝头裹着簇新的白棉花,北风呼呼地吹,冷意沦肌浃髓。
「羽儿!」他喊,还没入房就先喊,失了平日的从容。
没人回应,他疑惑了,下着雪的天,小家伙上哪儿去?
「刑先生,你回来啦,羽儿刚刚才出去呢。」薛大娘裹在厚厚的棉袄里,由房里朝外喊,外头太冷了,她只想在房里烤火盆。
「去哪?」
「还能去哪?他家里待不住,只要有空就到城楼口等你,跟他说你若回来,也不会往别地方跑,他就倔,非等不可。这小伙子重情重义,你一定是前世烧好香,才找到这么个好儿子。」大娘叨叨说。
刑不归喉咙一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把行李往东进屋的廊下一丢,才呐呐道:「我去找他。」
雪花早将刑羽的脚步给淹没了,不过薛大娘提到城楼,那是刑不归回来的必经入口,小家伙是想早点迎接他吧,可怜又可爱的羽儿,让他心很热,满腔满胸的热。
近城楼就看见那小小的身影伫足一旁,缩肩膀垫脚尖往城外看,刑不归忍不住笑,一个月不见,小家伙连一寸都没长高。
小家伙很不耐烦呢,垫脚尖还不够,时不时跳起来,以为这样可以看得更远更远,任谁都瞧得出来,他有多想瞭到某个远行的游子。
守城的人都看不过去,喊:「雪要大了,小兄弟早点回去吧。」
还早,守城大哥让我多待一会儿吧,不给你添麻烦的。小家伙摇头。
「刚刚我好像看见刑镖师打这儿经过了……」
真的是爹爹?守城大哥没骗我吧?过去几天你每次见我都这么说。
「怕我骗你?我是不确定啦,雪天里那人帽沿拉得低……」
那、我还是再待一会,我在家里也无聊,来这里心比较定。
「你呀,小小年纪,也不会说话,偏偏性子跟牛一样,你爹肯定为你头疼得很。」守城的人说,大雪天无聊,他偶尔这样跟刑羽说说话,消磨时间。
爹疼我,从不为我头疼。刑羽比比拳头,替自己辩解。
守城的人根本看不到他的拳头,因为刑羽戴着刑不归买给他的毡毛手套。
「过来烤个火,别让你爹真的回来了,看到的是个冰柱儿。」招手唤人到城门旁的小屋里。
才不要呢,进去了,就看不到爹回来。刑羽指指城外,猛摇手。
刑不归在一旁听那两人一搭一唱的像作戏,就觉得好笑,突然想要作弄义子,也不喊人,悄悄走到刑羽身后,拍肩膀。
刑羽吓的跳了跳,回身,等看清是刑不归,喜形于色,整个人扑上去抱住,路上冷清,也不怕有人侧目。
见到你了、见到你了呀,爹爹!
知道有人会这样的想念自己、会毫不遮掩的喜形于色,不管是谁都会心里暖暖的,刑不归当然也不能豁免。
「鼻子都冻红了,难看。」他说,顺手捏一捏。
刑羽任他捏,也不抱怨,朝思暮想的爹爹在眼前了,过去一个月的寂寞早就比这一场雪更早一步消融,心里像要爆炸似的,嘴都合不拢的笑。
「……好像长了些肉?」刑不归捏完鼻子又捏脸,回想月前跟如今触感上的不同处。
嘿嘿,爹留了好多家用钱,所以我有逼自己吃肥肉哦!
刑不归发现刑羽笑得很得意,当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心荡神驰,想着小家伙衣服里是不是也跟现在的脸颊一样好捏,这点疑问很快就能厘清了,因为今晚要好好的、狠狠的疼爱小家伙。
「你们父子俩感情果然好。」守城的人这么说:「小兄弟,你父亲回来了,不用天天过来等了。」
相对笑,两人体型的差距在外人看来的确就像是年岁相差甚多的父子,因此,就算刑羽表现出了些亲昵的举动,外人也看不出些端倪。
「回去吧。」刑不归想了一想,说:「先带你回镖局喝碗姜汤,热热身体。」
好。
牵着毡毛手套的手,顺着刑不归刚刚踩过的脚印回去,风大了,街上老树的枯枝被吹的喀嚓喀嚓响。
「下次别这么等了,又不是不回来。」
我要等,就因为你说会回来。
「难怪人家说你性子跟牛一样。你属牛吧?」刑不归取笑。
我属羊啦。小家伙瞪一眼,爹一定是故意弄错他的生肖。
「小笨羊。」
我若笨,当年怎么会选定你跟着呢?刑羽吐吐舌头,心里得意地辩解。


第七章•仆仆风尘叶归根

季节匆匆递嬗,春暖花开,走镖的空档里,刑家两父子依旧如同往常过日,练刀的练刀、弹琵琶的弹琵琶、平淡的日子注入若有似无的蜜,整院子的甜味。
连薛大娘都看出来那两人的不对劲了,她年少在教坊打滚、年老于青楼游走,何种惊世骇俗的情事没见识过?此刻倒是羡慕起他们的恋恋情深,年轻时自己若也能遇上个知疼着热的人,如今也不至如此孤单。
「……欢情离苦痴儿女,琴瑟琵琶惆怅曲……」弦拨叮咚,薛大娘在院里奏唱,排遣寂寥。
她寂寥别人可不寂寥,以往总是深居简出的刑不归如今总爱带着刑羽往外跑,前几天刚保了镖回来,听楼昭阳说城北海棠花开得正当时,他就兴冲冲拉着义子去赏花;今晚上元夜,城中有灯会,携了义子的手也要去看灯。
爹爹心野了。刑羽在路上比手画脚说义父。
「总想着跟你一起看什么、玩什么。」刑不归答。
也曾有过好色而慕少艾的时候,却在仓皇离开故里之时,将一把对高如茵的爱意给熄灭,却没想到多年后的如今,他能对另外一个人燃起同样的情意,心中的阴郁不可思议地一点点散开。
我也一样。刑羽对上刑不归的眼睛,心中想。
夜市里花灯篝火通明如昼,小孩儿手提灯笼竞相嬉戏,庙宇张灯结彩,全城中人扶老携幼都来了。这里盆景花卉糕点蜜饯、那边时令果品衣帽扇帐、应有尽有,刑不归跟刑羽被推挤的很,高大的那一个只能紧紧揽着瘦小的这个以免走散,走得累了,两人买了十色汤团到一旁吃,回去时经过一个卖玉石的小摊,摊主吆喝着刑不归。
「爷,买串玉丰年手链给公子戴,纳福吉祥!」
刑羽听了摇摇手,他不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做事情时碍手碍脚的。
摊主才不放弃,一看就知道刑不归是肯花钱的大爷,他晃晃手中的饰物继续游说:「西边来的好玉啊,玉质冰润清透,小少爷珠圆玉润,戴着刚刚好。爷您瞧,这玉刻成小元宝,让少爷的食禄好运四方汇聚,也为爷您带来丰沛财……」
刑羽还是笑着摇手,义父赚得都是辛苦钱,才不浪费在这些好看却不中用的东西上头,刑不归却皱眉伫足了。
昏黄的灯下看那玉,色泽打得美,但只要仔细分辨,还是辨得出那些不过是些杂碎玉石,没摊老板说的那样好。他想着一般小孩儿身上的确都会挂些保平安的吉祥物。
「多少钱?」他开口问。
老板开了个价,稍高,刑不归把价钱砍了三成下来,成交,老板过来帮刑羽戴上手链。
买这干嘛呀。刑羽问义父,不以为然。
「我希望羽儿永远都平平安安的。」刑不归说。
我会啊,因为爹爹年纪比我大,我健健康康,才能好好照顾爹的老年。刑羽心底这么想,可绝对不透露出来,最近爹爹似乎对年纪特别敏感似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刑不归有个年少的情人,自然而然会在意起两人的差距,现在他连听到外人喊自己是刑羽的爹,心里都有点儿不畅快。
不过,刑羽心里还是欢欢喜喜,因为是爹爹送的礼物,意义自有不同,回家的路上他时不时举着手,看那手环上的玉石映着灯光,发出透闪透闪的亮。
一辈子都要把这玉链戴在左手腕上,死了也不拿下,他想。
刑不归见他这样,心底也高兴,揽着刑羽穿过院落的门,突然间停步,被揽着的刑羽也自然而然被扯回来。
爹?刑羽讶异。
刑不归放开刑羽的肩,把他给推到身后,然后朝院子中发声。
「鬼鬼祟祟,谁?」
院子阴暗处站出来两个男子,虎背熊腰剽悍凌厉,手上全都拿着把刀,刀型跟刑不归惯用的那把大同小异。
「师兄!」两男子举刀拱手同声喊,恭恭敬敬。
「北山、舒铭?」刑不归扬动两眉,着实诧异:「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刑羽从后面探出头来,同样诧异,刑不归向来少与人交际,城里也只跟广通镖局上下众人相识,见了面偶尔说几句话而已,现在出现的这两陌生人也不知是哪来的,对他义父很熟稔的样子。
那两人其实是刑不归的六师弟与七师弟,来这院中找刑不归,薛大娘说刑家两父子出门去看灯会了,他们于是待在这里等,待了一个时辰以上。
「师兄,你数月前出现蜀中,有弟子看到了,询问你送药材的店铺,才知道你为广通镖局办事。师父听到消息,吩咐我们前来寻你回玄刀门。」北山回答刑不归的问话。
「师父?」刑不归愣了会,良久,沉声答:「我已舍弃刑路与玄刀门大弟子之名,无颜回去。」
「别这样啊,大师兄。」年纪比刑羽大不了多少的舒铭说:「师父说你性子倔,一定不肯回来,所以修了封书,让你看看做决定。」
「里头说什么?」刑不归问。
「师父说只有你能看。」北山从包袱里掏出一封信来。
刑不归考虑了一会后,接过,拆了以泥封印的信口,走到一旁读了起来。
舒铭好奇地盯着刑羽看,问:「听里头的大娘说,你是大师兄收的义子?」
刑羽很怕除了他爹之外带兵器的人,北山、舒铭手上那两把刀偏生亮晃晃,他吓得倒退两步,然后点头。
舒铭还待问话,北山阻止他,说:「师弟莫忘了,大娘说过,这小孩儿身有残疾,不会说话。」
刑羽听出北山的话里待一些鄙视之意,似乎觉得刑羽不能说话就低人一等,忍不住心一暗,又往后退了一步,往刑不归那儿瞧,可是对方正低头看书信,专心致志,顾不到这里来。
微张了张嘴,可是……
我曾经会说话的,而且爹也从没嫌过我是哑吧。
跟刑不归从没有沟通上的困难,不知为何,他有时只是眨眨眼,对方就知道他的意思,就算不眨眼,他内心的想法也都轻易被猜出来,久而久之,刑羽甚至都忘了自己不说话很久了。
许多心思明明都那么浅显,不用说明即可晓悟,为什么一定要说话?思想如河宽广博大,语言不过是心绪荡起的一道波,这道波却绝对不够涵养整条河。
就算会说话也没用,当年武林盟坚决认为还丹门为邪魔歪道的时候,连句辩解的话也不让说,刀剑举了就砍,所以说,生死规则不都是由那些蛮横者自订的吗?
会拿刀子、比他人更身强体壮就了不起?刑羽眼里这么说,可惜,北山跟舒铭不懂他的想法,刑不归则拿着信发呆。
「大师兄,师父这几年其实念着你的紧……」舒铭劝说:「你就跟我们回去吧。」
「我让师门蒙羞,无颜回去。」刑不归说:「算了,你们远道而来,进去坐。羽儿,替两位叔伯倒些热茶来。」
刑羽立即进房点灯烧火炉,又去厨下提了壶水放火炉上,然后乖乖待在一旁听三人谈话。
师兄弟三人先客套的问了问别后情由,才开始提正事。
北山轻咳了一声,道:「大师兄,师父说当年乐平坊那件事情颇有蹊跷,你走后不久,那位舞伎居然被毒杀,乐平坊的嬷嬷说曾看见有人拿一大笔钱给她,要她走,她不肯……」
刑不归一凛,想起了件事,脱口问:「是还丹门的鸩毒?」
一旁的刑羽听闻鸩毒两字,不知怎地整个人抖了一大抖,脸色发白,刑不归却未察觉异状,只专心听两位师弟说下去。
北山续道:「毒杀舞伎的是一只蝎子,被嬷嬷打死在床下,我奉师父之命带回去,他说那是蜀山华炼门饲养的一种毒蝎,螫人必死,就是不知怎么会跑下山还螫了人。」
「华炼门曾经跟唐门并称为蜀中双毒,却在二十年前与唐门的恶斗之中输了,从此消声匿迹,应该不是……」刑不归苦笑。
「可是……」舒铭突然插嘴:「四、五年前,师父无缘无故中了毒,武功差点被废,幸好他老人家及时服下保命丹,解了毒,要不,大师兄你就算回去,也见不到他老人家。」
刑不归听了眼一酸。他自小拜高春明为师,敬他其实如父,自己外表虽冷,却是重情之人,听师弟这么说,反而恨不得胁生双翼飞到师父身边去。
「……有人传……是鸩毒下的手,所以二师弟带领你们上还丹门……」
「外头人这么传,其实没有证据。二师兄急于想在武林中建功,好获得师父肯定,所以带了一批弟子来中原,差点没死在紫罗山上……」
「这样啊……」
「大师兄,我们临行前师父还特别交代,说等你回去后他要决定些事,你若不回去,我们可也无颜见师父了。你离开这么久,什么事也都过了,请你为大局看顾。」
「大局?」刑不归喃喃说。
当年就是为了大局,玄刀门急着撇清与自己的关系,师父气极败坏的想杀了他,师弟们与他形同陌路,几个知交好友关了门拒绝与自己往来,他灰心之余,才决定远离故土,可是现在师父信里也同样谆谆明言,要他为了玄刀门回去。
不想回去,但是师恩叠上养育之恩,人情义理无法推拒。
「好,回去吧。」他终于说。
刑羽在一旁听了,也不知是何滋味,只知道自己有些害怕,那个地方包含了义父的过往,同样也会有很多拿着刀子的人,跟眼前的北山、舒铭一样。
爹爹会变成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爹爹,怎么办?可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去左右对方的决定。
刑不归这时对刑羽说:「羽儿,你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回玄刀门。」
刑羽忍不住又往好处想,只要爹爹愿意带着他,上刀山下油锅他也甘之如饴。
北山这时却又有话说:「大师兄,你义子天生骨弱,不是练武之才,咱蜀地又湿冷,他去了容易染病,带回玄刀门也是个累赘,还不如留在这里……」
六师弟这么说,是因为他天生看不起纤弱之人,而且多了刑羽,想必无法跟着大师兄快马回乡,行程肯定得多担搁几天。
刑羽一听可急了,转头一望刑不归,眼睛睁的比以往都要大而圆亮。
爹爹别丢下我,我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刑不归忍不住心里偷笑了下,刑羽这时候泪眼汪汪,像只惹人怜爱的小狗,还真以为自己会被抛下。
怎么舍得呢?刑不归可比刑羽心里所想的更要在乎他。再说,此去说不定得经年,他绝不可能放刑羽一个人在这里独自生活那么久,这小家伙若失了他,人世险恶,谁能替他遮风挡雨?
当晚,那两师兄弟另外在附近客栈找了房间休息,刑不归搂着刑羽细细低语。
「我回去看师父,或许待上几个月,你跟着我,当是游山玩水,没关系的。」
爹爹的师父就是我师公,我会有礼貌,不给爹爹难做人。
「玄刀门里或许会有大变动。」刑不归沉声臆测说:「师父或许想我回去接掌玄刀门吧,可这样一来,对辛苦门内事务多年的二师弟不公平,怕更会引来一场风雨……」
人事复杂,能不淌这趟浑水吗?刑羽小小心心地以眼示意问。
「只能想办法置身事外。」手下搂的更紧了些:「从前我怀报雄心壮志,想于武林中闯一番名号,可现在我懒了,鸿图大业没心思,只盼羽儿你莫要嫌弃,我能给你的并不多。」
粗衣淡饭就能好好过,要其他的许多也没用啊。刑羽笑着摇头。
「常常走镖时候太久,我就会特别想你,担心你会不会被欺侮。等这趟回来,我让楼老板介绍个护院的工作,不用长期在外奔波,可以好好陪着你。」
刑羽脸好红,身体发热,今晚吃的那碗十色汤团既甜且黏口,让爹爹话说得甜滋滋,黏黏稠稠到自己心坎里。

第二天一早刑不归先带着刑羽到镖局找楼昭阳,说自己要回乡数月,楼昭阳真是不舍得,他广通镖局有个武功高强的刑镖师已经在黑白两道间广为流传,所以插上广通镖局的镖车通常都能畅行无阻,要是刑不归不回来,他可亏大了。
「路途颠簸,羽儿身子骨弱,哪受得了折磨呢?留他下来我帮你照顾。」楼昭阳假做好心地说,其实是知道刑不归疼爱义子,要是刑羽留下,他就会早早回来。
刑羽照样急,躲刑不归后头拽紧他衣角,真怕义父被楼昭阳给说动,把自己留下。
「我回玄刀门里办完事了,就回来。」刑不归淡淡说。
「嗯,原来你师出玄刀门,刑路……」楼昭阳开的是镖局,消息灵通,收集情报速度也快,这么一琢磨,已经猜出刑不归的师承来历,以及当年为何落拓至江湖的原因。
「告辞。」刑不归拱手,不想跟他多谈自己。
「慢点。」楼昭阳喊住他:「我听说啊,玄刀门蓝闵近日动作频频,据说有逼宫之意,你可得当心。」
「多谢。」刑不归拱手为礼。
离开镖局,与北山、舒铭于客栈外碰头,他不顾两师弟反对,雇了辆车载着自己跟刑羽,让两师弟骑马先行,回去玄刀门秉告师父他即将回归、并且带回一名义子的事。
过蜀山时,路途难行,刑不归打发了车夫回去,他自己又买了头小乌骡给刑羽。骡子过山路是最为稳当优越的骑乘用畜,刑不归说古时也有帝王骑骡过此栈道的事迹,刑羽听了,就是微笑,自己可不是帝王,不过是个骑骡玩闹的小孩儿。
可是,跟着爹爹这样游山玩水,真的不错,即使他明白到了玄刀门之后,日子将不会这样悠闲好过。
山中诸多蛇虫虫兽,不过,有了刑羽在身边,半夜在山野露宿时,连飞虫都不会近身,刑不归早见怪不怪了,他近来夜夜缠着与刑羽交合,每当两人情浓处,那味道愈发炽烈,闻着闻着,连头晕都不再发生,反而有振奋精神之感。
「羽儿是天生体有异香?」刑不归问。
不是的。刑羽指指自己丹田处:这里头有东西。
「珠胎暗结?」刑不归甚至会开玩笑了。
两朵红云烘上来,刑羽恼羞。爹爹乱说话,我怎么可能……
刑不归哈哈大笑,突然间浓眉深锁。
「有些邪门歪道为了控制他人,会于该人体内植入虫卵,若对方抗令,则以邪术催逼虫卵孵化,反噬寄生之主……羽儿,从前还丹门主该不会对你……」
没有没有,我体内的不过是颗炼过的丹珠,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一辈子不催化它,爹你放心。
刑不归见刑羽虽然慌急的乱摇头,却显然否定了刚刚自己的问话,他放下心,不再多问。刑羽偎在他怀里,不让自己的表情被看清。
爹爹,要催化那颗丹珠,须以毒蛇为引,而我,绝对会小心不让蛇虺近身;虽然师父说过,我翻覆双手就能夺命于瞬间,可是、我不愿意……
我永远都不要成为鸩毒。

父子俩晓行夜宿,一路上星落鸟飞,双人一骡走过险恶的山区,来到了玄刀门。
那玄刀门是蜀中第一大门派,大门前门楼气派非凡,丹墙翠瓦隐映楼台,进出弟子皆带刀,严整肃穆,显见纪律极好。
刑羽真的很怕那些带刀的人,下骡之后就畏畏怯怯躲后面,跟刑不归还未近门楼,里头已经有人冲出来迎接,北山跟舒铭已经跟师父及其他师兄弟说了大师兄即将回归的消息,算着脚程应该就是这几日会到,跟守门的弟子描述了相貌,只要他们一到,就将讯息报进去。
整个玄刀门都纷纭杂沓起来,老一辈的弟子们对刑不归自不陌生,当年对于他的武功刀法都是心悦诚服,此刻听到回来,都跑出来迎接;新一辈的也听过刑不归这人,好奇之下都从练武场中冲了出来,一时间大门内外人挤人,把个怕生的刑羽吓得更像是只怯懦的小鸡。
我讨厌这里。刑羽想:可是,要忍耐,这里是爹爹的家乡,就算怎么不愿意,他一定为了爹爹忍耐。
刑不归这时回到阔别多年的地方,所见所闻都是从小就看着的东西,有点热血澎湃,压根儿没注意到刑羽眼里的真正想法;他见到相熟的师弟们,顺口喊出对方的名字,要刑羽躬身行礼,就这样被簇拥着到正堂去。
穿过好几重房,越过汉白玉石砖砌的丹墀,远远望见师父端坐堂内,那是个白发银须的老者,刑不归发现他的精神已经不若以往矍铄,龙钟老态明显,惹得身为大弟子的他内里暗自喟叹。
许多话想说,竟自哽咽,只能跪下去,喊:「师父……」
刑羽一见也跟着跪下去,他不知道刑不归当年离开的前因后果,只猜测义父是被赶出去的,见到他跪下,就像是负荆请罪来着,很担心,只能骨碌碌滚着黑漆漆的眼珠子,祈求端坐堂上的老人勿要处罚他的爹爹。
「回来就好,起来。」老者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看着刑羽问久而复归的大弟子:「听说你收养了个哑儿,就是他?」
「是,师父,他叫刑羽。」刑不归起身答。
「在异地想找个人为伴,也由得你。不过玄刀门不收无用之人,若是他给添了麻烦,你得负全责。」
「是。」刑不归回答得更简洁,他从不违抗师父的命令,不过在他心目中,刑羽也绝不会是个找麻烦的人。
刑羽只是低下头,觉得万分委屈,他很乖,只是不说话而已,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他是累赘?爹爹明明都常称赞他勤快,帮了他很多的忙,他绝对不是累赘、或是无用之人。
偷眼看刑不归,刑不归目前却没心思注意到义子的难过,他站在一旁,等着听师父进一步的训诲。
这时,站在高春明身旁的一个男子道:「师父,大师兄远道跋涉而归,旅途辛苦,我在后堂安排了筵席,帮他跟侄子接风洗尘罢。」
说话的这人长相俊俏,身材挺拔,说话的声音清朗,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年纪看似比刑不归还年轻个好几岁。
「二师弟,多谢。」刑不归说,这人就是蓝闵。
蓝闵答:「不客气,大师兄,你不在的这几年,师父跟众师弟都想你得紧,茵妹也常常念着你……说人人到,她来了。」
刑不归听到熟悉的名字,表面维持如常,刑羽却是一震,猛地抬头转身,朝着蓝闵指着的方向,外头丹墀上正缓步走来一位年轻女子。
这女子婀娜端秀,乌发蝉鬓朱唇皓齿,看起来柔弱,眉宇之间却有种隐隐的阴烈,难得的是这烈气并不减损她的美丽,却更增添了些许强势的明媚。
震慑刑羽的并非女子出众的外貌,而是蓝闵刚刚喊出的名字,那是义父在某个黯然醉酒的晚上喊出来的名字,唯一让刑不归这铁铮铮的汉子悲痛情伤的一个女子。
就是她吗?难怪、难怪……是男子都会为这样的女子痴迷,爹爹也不会例外,她的确配得上爹。
刑羽这么想,心头处蒙上了一层暗影,他回头找刑不归,果见后者也直盯盯地瞧着女子,恍神。
喜欢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刑羽痴痴地想,自己喜欢着爹爹,就算同样分离七年、十七年、甚至是七十年,这喜欢恋慕的心也会一直保持下去,若爹爹喜欢茵妹的程度跟自己一样,那么,现在他的心里眼里,应该也容不下其他了吧?
他跟爹头一次好上的那个夜晚,不就是自己志愿当成安慰他的替身吗?虽说他的献身行为多少满足了一点儿私心,事后他也很害怕爹爹生气一走了之,幸好爹爹回来了,并且给了他一个美梦,以为两人可以永远这么好在一起,是父子、是情人、是夫妻……
现在,梦应该差不多要结束了。刑羽复又低头乐观地想:没关系,就算只做父子也没关系,就算爹爹真的想要与这女子在一起,只要不把他丢开,他愿意守着身为儿子的分际,再不多想其他、多做其他。
对、这样就够了,要他怎样配合都可以,包括看着这女子与刑不归婚配,替他生子,轻松完成刑羽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办到的事。
「大师兄。」高如茵走到刑不归身边,仰头喊。
「茵妹。」带着疏远的客气,刑不归也淡淡打招呼。
有点刻意地,蓝闵走来靠着高如茵,对刑不归道:「大师兄,你回来的正好,我已经获得师父首肯,加上茵妹也愿意,再过三个月就要举行合卺之礼,茵妹还说了,这种日子大师兄若不来参加,未免美中不足……茵妹你说是不是?」
他说完拉了一下高如茵,要她同意自己的话,高如茵看了看刑不归,透露些许无奈,咬了咬唇后,微微点头。
刑不归情不自禁动了动,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最后只是朝蓝闵掀掀眉,道恭喜,又朝堂上师父说:「二师弟能干有担当,师父将茵妹许配给他,二师弟从此也算是师父的半子,将玄刀门交给他,合情合理。」
蓝闵觊觎玄刀门主之位已久,听到大师兄这么说,心下窃喜,至于其他师弟们对师父到底要将门主位子传给谁也猜测良久,却不敢直接向师父提及此事,既然大师兄提到这话题,齐都仰颈听师父怎么说。
高春明沉下脸来,说:「门主之位传给谁须要从长计议,刑路,我要你回来,自有一些考量,今天先帮你洗尘,休息个两天,我好好跟你说这事。」
刑不归听师父口气硬,似乎心中已有主意不容违逆,他在内心叹了口气,只能点头称是。
今非昔比了,刑不归想着,若是跟师父明言,说从前他想要的东西,如今在他心里却只想弃之若敝屣,一定会被师父骂说是忘恩负义吧。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见招拆招了。


第八章•孤眠独宿相思慕

接下来的几日里,刑不归忙的很,高春明先让其余六个弟子轮番与他试刀,考察大弟子武功有否因为在外奔波而放下,结果令他相当满意。
刑不归的武功进境非但没有落下,还可能因外在外头保镖奔走,与各家武技有了实战交手经验,融会贯通后,刀法愈见犀利狠辣,使招有如行云流水,观战的众弟子全都瞠目咋舌不能自己,大大开了一番眼界。
在与蓝闵对战时,刑不归原本考虑要稍稍放个水,可是知道师父眼光锐敏,做假绝对瞒不过,只好打起精神应战,交手不过二十招,蓝闵的刀就被击飞,落到校场中央。
爹爹好厉害!躲在众弟子身后、偷看刑不归比武的刑羽心中猛喝采,他是看不懂刀法功夫的精彩之处,只知道刑不归舞刀时矫若惊龙飘若浮云,使起来好看的不得了,加上所有人都被他给击败,这样的爹爹真是帅极了。
只可惜,来到这里后,爹爹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爹爹了。
会这么想,是因为现在刑不归住回他从前身为大弟子时、跟其他师弟们合住的大院子里,刑羽却被安置在远远的客房,起居甚至有地位低的弟子们服侍。他变得无所事事,好不习惯。
虽然他每天一大早起床后,会跑去跟刑不归问安,不过对方总是忙忙碌碌,顶多摸摸他的头、问他睡得好不好后就离开了,无暇顾及其他多的事。
刑羽只能体谅,白天无法去找刑不归,只能在玄刀门人少的林园之处独坐漫步耗时间,玄刀门里所有人知道他是哑吧,也没人会找他说话,日子无聊得很。今天听到校场人声鼎沸,又听到几个弟子跑过时,念着要去看大师兄使刀,也就偷偷踅了过去。
然后,他看见蓝闵弯腰捡刀时,背对高春明及刑不归的一张俊俏脸蛋露出了阴狠。
爹爹招怨了啦。刑羽明白。
这场比试结束后,高春明要刑不归接下玄刀门总教头的位置,负责教练弟子武艺,刑不归在人情义理上无法拒却,更何况是恩师的要求,虽觉为难,还是答应了。
他想,等蓝闵跟高如茵的婚礼结束后就离去,也算了结自己多年来的一番心事。
「刑路,你跟我往中堂来,我另有些事跟你说。」高春明在离开教场前,对刑不归交代。
「是。」刑不归应,跟在高春明身后离去。
刑羽无事可做,也就隔着远远的距离跟,他想法单纯,只要能看到刑不归的背影就好,要是爹爹偶尔回头,说不定还会打个招呼,这样就够他窃喜老半天了。
穿过众弟子身边时,还听到他们对刑不归的武艺赞不绝口,有些甚至就刚才看到的刀招演练起来,看来他们对玄刀门的大弟子是心悦诚服,这点听在刑羽耳朵里也是高兴,在他心里,刑不归本就是世上最厉害的一个人。
见刑不归跟着高春明走入中堂内里,他就转入一旁林园的假山假水边观看园林之美,只盼望待会爹爹会一个人出来,他可以假装跟对方不期而遇,或许,爹爹会跟他多说上几句话。
刑不归跟着高春明进入中堂明间,俟师父坐定在正中排放的八仙桌旁,他恭敬在一旁候立,高春明挥手要其他不相干人等出去,看来是有私密话要说。
「师父。」刑不归先开口:「您给我的书信中,提及身体有恙,究竟……」
「老病。刑路,我知你并未有久留之意,不过我已经老了,必须尽早决定玄刀门的接班人……你心知肚明,我收的七个徒弟里,唯你资质最好,要传承门中武艺,非你不可。」
「师父,众师弟及其他门人都称道二师弟将门中事务管理的极好,他又即将与茵妹成婚,门主之位不传给他说不过去,请您三思。」
「既为武林门派,自以功夫传承为选择门主的最重要考量。蓝闵对外事务在行,自可以成为你的辅佐,你们师兄弟两人同心协力,必能光耀我玄刀门,不只成为蜀中第一门,而是中原第一门……」
「师父。」刑不归低头,谨慎考虑措词:「多年前那事儿……人言可畏,我若成为门主,对玄刀门声誉不好。」
「事隔多年,所有人都已淡忘。当年我盛怒之下,没有进一步追查,如今想来倒是委屈了你,让你蒙上不白之冤……」
如今说这个,岂不太迟了些?刑不归心中想,却也不会拿这来堵师父的嘴。
高春明见刑不归低头不语,认为他依旧饱含怨闷,是以对接掌门主之位无意愿,于是又说了:「或是你怨怪师父将如茵改配给蓝闵?你若有意愿,我可以做主断了亲事,将如茵嫁给你。」
「不、万万不可!」刑不归慌张拒绝。
万万不可!若师父真要如此一意孤行,虽不知茵妹会如何想,二师弟却肯定会恨他,门中动荡不安,还有、还有他的羽儿……
刚刚来时,他已经注意到那小小瘦瘦的身影偷跟在后头,不过门里人多口杂是非多,他不敢对刑羽流露出太多的意思,总是克制着,也知道刑羽是那样善体人意,应该懂得他的难处。
这几天他刚回来,很多事情得处理,待会儿或许能抽点空找刑羽聚聚,抱抱他、对他说些体己话,看看他沉默却如星闪烁的烨亮眼睛、代替他嘴巴说出千言万语的眼睛。
猛然间他出声喝问:「谁?」
高春明也同声往一旁偏门处喊:「是谁?出来!」
高如茵手捧茶盘翩翩从偏门之处现身,柔声道:「给你们送茶水来。」
「搁着。」高春明道:「我跟你大师兄有话谈,不想给别人听到。」
「是,我出去了。」高如茵没多问什么,放下茶水后低头悄步出去,其中还回头望了刑不归一眼。
似怨似诉的一眼,可是刑不归承认,从很久以前,就算是他开始爱慕起这名女子很久之后,他依旧猜不出她心里想些什么,那里头意思太深,都不是刑不归能理解的部分。
相对比较之下,刑羽的就好猜测多了,所以他跟刑羽在一起时,反而放松许多,不需花费太多心思就能灵犀一点通,在义子面前,他从未有过拘束之感。
这时候,格外的思念刑羽啊,想着他就在门外,刑不归的心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迫不及待想碰碰他,抚抚那虽然焦黄、却柔顺如同本人一般的头发。
高春明这时有感而发:「如茵虽是我故人之女,母亲却是华炼门之人,两人死于当年华炼门跟唐门的混战之中,故人临终时托孤于我,现在我盼望能给如茵一个好归宿,也才对得起她父母在天之灵……」
刑不归头一次听师父提及高如茵的身世,想着她原来也是个可怜人。
「既然如此,更应该尊重茵妹的决定。师父,我虽曾钟情于她,可如今离开了七年,沧海桑田人是物非,也不敢再对她有非分妄想。」
「刑路,我知道你对如茵余情未了,又怎知她对你不是?我是他义父,也是玄刀门门主,任何事我说了算,你不用担心。」
刑不归知道高春明性子刚愎,一时半会很难扭转他决定,想着日后还有机会,也就暂不尝试说理了。见师父没其他事交代,告退出来到了外头,在假山旁见到可爱的、讨喜的身影。
「出来,我看到你了。」他说。
刑羽出来咧嘴笑,却又不敢太过靠近,他知道爹爹的凶师父还在里头,所以不敢没规矩。
「你瘦了些,到我房里去,我那里有早上厨房新做好送过去的甜点,留了给你。」刑不归说。
刑羽脸红点点头,猜说刑不归是不是找借口带自己回房里亲热,好害羞,却又期待,他也很想抱抱爹爹、闻闻他身上的气味呢。低着头跟着刑不归转回到高春明七个徒弟居住的院落里,进了房。
爹爹的房间很大。刑羽仰头四顾张望。
刑不归并未掩上房门,他耳力好,有人靠近会立刻知道,一把在房中抓过刑羽来就亲亲咬咬,需要刑羽温暖肉体的慰藉。
刑羽脸照样红,闭眼任着刑不归舔咬抚摸,这几天的空虚寂寞在此刻根本什么都不算了,只要能在他身边,都好。
两人厮磨一阵后都动情了,不过毕竟是玄刀门内,其他六个师弟也随时会回来院落,刑不归不敢太造次,只能在刑羽的眉梢眼角亲了又亲,连话也没时间说。
无声胜有声,是吗?刑羽不敢想太多的未来,在此刻能得到喜欢的人相疼,什么都够了呀。
没多久有好几人靠进院落了,是刑不归的几位师弟,两人只好匆忙分开,刑不归还真是舍不得,却也没办法,只好站起身来,开了小橱柜,手伸进去要拿出糕点给刑羽。
「呜!」突然间刑不归闷哼一声,伸进去食柜的手如被针刺了似的,就见他攒眉蹙鼻状甚痛苦,迅速抽出手来看,一只略有指头大小的五色蜘蛛扎在他手腕上,被它口器咬住之处已经黑青了一大块。
刑不归临危不乱,先点了手臂上几处大穴,心口部分却猛烈一阵剧痛,知道已经来不及,蛛毒已经侵入心脉。
「羽儿,快叫外头叔伯进来!」他喊,剧痛让他声音微弱,呼吸也急促起来,眼前也发黑,腿一软,整个人仆倒在地下。
刑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惊骇莫名,这次却没听从义父的话,一个箭步奔上前,伸手就去扯下那只毒蛛。
「别碰……蜘蛛有剧毒……」刑不归想阻止,却抬不起手来。
刑羽根本不在乎,抓了毒蛛踩死在地下,接着就口到刑不归被螫的手腕处吸出毒液。
「……不行……」刑不归怕刑羽自己反而也中毒,想阻止却不果,他此刻比初生婴儿还弱,根本是人为刀殂他为鱼肉。
刑羽先用力吸了一大口黑血出来,抹抹嘴又吮,他体质特异,毒伤害不了他,甚至有以毒引毒的功效,这么吸了一口之后,渗入刑不归体内的毒液居然回流到他口中,他一口口咽下,毫不避忌。
刑不归只觉身体的痛楚逐渐消失,他是练武之人,对体内气脉运行相当敏感,也察觉到这异样,他知道刑羽绝不会害他,只担心对方会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外头的师弟们发现到刑不归房里的异样,过来门边喊着大师兄,当先的舒铭见刑羽动作怪异,冲过来拉开他,喝问:「你做什么?!」
刑羽被他大动作一扯,手痛,也顾不得辩解,眼里只担心的看着那伤口,见伤口持续渗出黑色血液,他放心了,对刑不归的师弟们摇摇头,指着地下被踩扁的毒蜘蛛。
他们面面相觑,几个人合力将大师兄给抬上床,另有人要跑出去找大夫,还有一个则说要去秉告师父,刑不归却挡下他们。
「不用,我没事了……别引起门内的骚动,也别让师父操心这事,不过是一只毒虫而已。」他说,声音虽还有些虚弱,手却抬得动了。
北山看看地下的蜘蛛,纳闷:「从没看过这种蜘蛛,哪儿来的?五色斑斓,一定身怀剧毒……」
「或许哪里钻来的,我先让子弟们清扫院落摆置雄黄,以免毒虫靠近。」蓝闵负责玄刀门上下事务,理所当然地说,还小心翼翼掏出块手帕,将毒蛛给包裹起来,说要问问这是何种毒物,然后就离开了。
「羽儿,你来。」刑不归唤义子:「你……有没有不舒服?」
刑羽眼眶含泪,抓住他的手摇头。没有,没有不舒服,爹爹你好些了吗?
「我好多了,多亏你……」他说。
北山、舒铭等人本来都讨厌刑羽的,现在见他居然为了救刑不归,奋不顾身吸出毒液,对他都改观了,说这小子重情重义,大师兄收养他,果然有眼光。
不不不,应该的,爹爹才是对我恩重如山的那一个。刑羽的眼睛这么答。
没多久,刑不归被毒蛛咬了的事就传遍了整玄刀门,高春明与高如茵赶来了,不过刑不归的毒似乎被清除得很干净,两人到时他已经恢复得精神奕奕,病态一点儿也不复见。
「大师兄被毒蛛咬了……」高如茵问:「看起来没事……真的被咬了吗?」
「毒液被羽儿吸了出来。」刑不归轻描淡写地说。
高如茵第一次正眼看着刑羽,对他福了一福,柔柔道:「谢谢你,谢谢你救了大师兄。」
刑羽退了一步。不用你谢,救爹爹是我心甘情愿的。
「毒蛛呢?」高春明问。
「二师兄带走了,说要去问问是什么蛛。」舒铭抢着回答:「我看到了,五彩蜘蛛,就一个指头儿大小,以前从没见过。」
「五花弄蛛……」高春明沉吟:「这蛛极难饲育,蜀山中偶能发现,为什么会出现在此?五花弄蛛毒性极强,螫人后毒性立即攻心,受创者活不过半刻,光靠吸出毒液是不可能救回一条命……」
「所以不是五花弄蛛。」高如茵点头说。
「大家别多想,是我自己粗心大意才会被咬。」刑不归道:「茵妹,你平日喜欢在后罩房内莳花植草,要特别当心那些虫物。」
「嗯,我知道。」高如茵说。
接下来的几天,玄刀门内如常,刑不归却发现除了每天早上刑羽还是会去跟他请安一下,大白天就再也找不到人影,平常都可以知道有人在偷偷看他,可这视线一旦消失,背后突然间就空旷起来,虚虚地,却又不好意思询问他白天到哪儿玩去了,好像自己心眼儿很小似的。
他担心起来,故意东逛西逛,假说是看看这几年玄刀门中的建物及摆设有否变化,其实是找着那小小的身影。
怎么突然间淘气起来,跟他玩起捉迷藏来了?
走遍了整个玄刀门,都没找到人。最后,他来到客房外头,听见里头有沉沉鼻息声,轻掀房门,却发现刑羽在里头睡得沉呢。
听那鼻息稳定,不像是生了病的样子,可现在是大白天,一向勤快的义子怎么会突然间有了昼寝的习惯?他正要进去摇醒问情况,正好负责照顾刑羽生活起居的弟子经过,刑不归忙拖着他到远一点的情况问话。
「羽少爷这几天都这样,好像是晚上睡不着,吃了早膳后倒头就睡,要我别吵他。」
「晚上睡不着?他都干些什么去了?」刑不归疑惑地问。
「不知道,都是等天亮才回来。」弟子问:「大师兄,要不要叫醒羽少爷?」
「不用,别跟他说我来过。」刑不归交待。
当晚刑不归也没睡,他悄悄走到刑羽房外等候,实在很好奇义子晚上到了哪里去。不是怀疑刑羽干坏事,只是以往刑羽不管做任何事都会告知他一声,这回却没有,不由得他不纳闷。
二更天时,玄刀门里大多数人都睡下了,偌大的院落静悄悄,只有负责护院的弟子们在固定的时间内巡逻内外。刑不归耐着性子等,终于,刑羽的房间里有了动静。
刑不归将自己隐在一丛花木之后,见披着长衣的刑羽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先往四周看看有没有人,接着放轻脚步慢慢前行,根本不知道刑不归随后跟了上,只是蹑手蹑脚、蹑手蹑脚……
咚!跌了一跤,这么多年了,刑羽走路常跌跤的毛病就是没治好。
刑不归强忍过去扶起他呵护的冲动,耐心等着他慢慢爬起来,还好这回没破相,他揉揉摔痛的膝盖,不痛了,继续走,见那方向,居然是朝着刑不归住的院落。
他要来找自己吗?刑不归这么猜,可是刑羽却绕了开去,转到院落另一边的小园里,这园林仿照了江南的林园设计,有假山有水有小桥,桥一边直通女眷们居住的后罩院,他站在桥上,转身,眼神痴痴望着的方向,却是刑不归那一间房。
刑不归很早就出来了,房里自然没点灯,刑羽却只是看,微笑着看,就好像他正跟着里头的人相对凝视,那眼里道尽了不言而喻的情思。
刑不归的心一下子也纠结了,很酸涩的东西在胸怀里翻搅,那酸涩蚀去了他近日来蒙尘上的一层薄膜,让自己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
是了,为什么要违背心意,逼迫着自己留下来呢?他出外过、流落过、心已经野了,然后自己又有了一个家,选择在那里安定,这里,只是他过往的一个栖居点,他不再属于这里。
这世上有人如此单纯的恋慕着他,对他没有多余的要求,不会强加诸高昂的希望在他身上,就只是恋慕,实实在在的恋慕,是去除多余渣滓沙石的金子,纯粹而耀眼。
他走过去,由背后轻拍着刑羽的肩,又把对方给吓得跳起来,白着脸回头,见是刑不归,以为看错了,揉揉眼睛,又抓了抓他的衣服,终于确定了是真人。
爹爹怎么会在这里?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刑不归反问。
苍白的脸颊转红了,刑羽低下头。
可怜又可爱的人,刑不归想,忍不住想抱他、想与他厮磨缠绵,手刚伸了过去要抱,刑羽却突然于此时对他摇头,表情肃穆。
「怕有人看到?」刑不归失笑,问。
不是,爹,那些又来了。
刑不归诧异的顺着刑羽手指着的方向看,微细的沙沙声钻入耳朵,空气中同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败潮湿味儿,他本能的警戒起来,全身寒毛直竖,如临大敌。
「是什么?」他喃喃,猜不透夜晚的玄刀门怎么会出现了奇怪的事物,仔细一看,一片黑色绒毯铺地而来的,居然是有百足虫之称的蜈蚣。
他大惊,揽着刑羽要退,刑羽却摇手。
只是些虫子,不要紧,爹爹,有我在,它们不会再伤害到你。刑羽眼里这么说。
他越过刑不归,站在小桥中间,桥的另一端开始聚集几十几百只的小虫,仿佛受到神秘力量的催逼,它们想过来这一处,却无法越过水,唯一的途径是过桥,却又畏惧着什么,导致虫子们全都不敢过来,只能一只一只的堆叠在桥头,形成了可怖的景观。
刑羽站在桥中央,宛若厌禳邪魅的石敢当,那些蜈蚣就是鬼物。受到劾克之后,一动也不敢动,可是后头那神秘的力量强力催赶着,导致它们前进不能后退不得,只能原地打转,你叠我我爬你,上上下下窜得紧紧张张。
刑不归一开始还有些懵懂,没想到刑羽赶蚊蝇毒虫的功力居然如此高,能够制伏这么个几百几十只毒虫,不久之后才恍然大悟,过了这条桥之后,那条路直接通往自己住的院落,若是没有刑羽在这边挡着,虫子就会大举入侵他跟师弟们的房间了。
不、如果前几日的毒蛛事件也是人为刻意的,那么,那个人也一定有办法让蜈蚣直接到他房间里,到时他全身都被毒虫啃噬,等第二天被人发现时,他早已成了一堆白骨。
想到这里就毛骨悚然,忍不住抱紧了刑羽,心下感动。
就这样跟一群蜈蚣在桥上对峙,约过了半个时辰后,蜈蚣们似乎受到了某种讯息,突然间回头,迅速窜入附近的花草丛中,刑羽这时才放下心,松了肩膀。
可以了,爹爹,它们回去后,今晚不会再出来了。对刑不归眨眨眼,刑羽说。
「……羽儿……我想、我们离开这里吧。」刑不归抱紧他,低声说。
刑羽一震。真的?
「真的。愿意跟着我往地角天涯去?」
愿意的,爹爹,你往哪里我到哪里。
「先跟我到房里去收拾行李,拿了我那把刀就可以走了。」刑不归说完,牵着刑羽就回房里,点起微弱的小灯,要刑羽整理他的衣物,他则要找用惯的那把大刀。
「我的刀?」刑不归问,他惯常放刀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刑羽听到义父的话声有异,抬头,就在这时刑不归听到有细碎脚步声朝这里而来,忙对刑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刑羽点头,躲到阴暗的角落处。
刑不归由脚步声辨明来人是女子:「茵妹?」
他低声喊出名字,却不解,已经三更半夜了,茵妹来此地做什么?是找蓝闵吗?虽然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可是那两人还未正式成婚,这要传出去,只怕有人说闲话。
猛地暗道不妙,因为脚步声在他门边停住,细微的敲门声随即响起,房里点着灯,无法掩饰自己仍未入眠的事实,他考量了一会,高如茵选择这时候前来,一定有相当重要的事,若是蓝闵事后知道,他房里的刑羽可以作证两人并没有不清不白的关系。
他开了门,却巧妙的挡在门边,特意不让高如茵进入。
「这么晚了,茵妹你来是……」他问。
高如茵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之后,小声道:「大师兄,别跟任何人说,爹要我唤你过去他房里,有很重要的事情交待。」
「现在?不能等白天?」刑不归一想要遭,难道师父知道了他想趁夜离开这件事?
「现在,不能拖,爹说这事情关系着你与玄刀门,以及几年前乐平坊里那件事情的真相……」高如茵说。
「乐平坊的真相?」刑不归动容,这事情困扰他已久,听高如茵言下之意,师父已经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为了自己,他一定要前去问师父不可。
「好,茵妹,你先去跟师父说,我马上就到。」
「爹爹在他房里。大师兄,务必谨慎,别让人知道爹爹秘密找你谈事。」
刑不归点头,高如茵立刻离开,等她离得稍远些,刑不归方对刑羽交代,要他留在房里一会儿,等他听完师父的话,两人还是漏夜出发,绝不耽搁。
嗯,爹爹。刑羽点头,心底却有一丝黯然飘过。
谁知道凶凶的师父找爹爹去干嘛呢?如果他说了些话而让爹爹决定留下,只怕爹爹就再也不离开这里了。
更担心的是,要是凶师父决定把女儿嫁给爹爹,爹爹也不会拒绝吧?爹爹曾是那么喜欢她呀,一定比喜欢自己还更喜欢,所以……
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在这里等着爹爹,不管爹爹回来后,会说些什么事,我都能接受。
早已经习惯了世事变化若白云苍狗,没关系,别人不管如何变幻,我自己不会变就成了。


第九章•不及黄泉无相见

刑不归跟在高如茵身后,她低头走得急且快,绕过回廊转到正房的堂屋,堂屋两旁是高春明的睡房及书房。
在堂屋中停住,高如茵指指高春明的睡房,低声道:「爹在里头等你。」
刑不归点头,上前轻扣了师父的门,轻轻喊:「师父,我是刑路。」
房里头没人应声,油灯闪闪烁烁,透过门缝出来,刑路以为师父没听清楚,又喊了声:「师父,徒儿刑路。」
高如茵嘘了一声,从后头轻推,说:「大师兄,小声些,爹不要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刑不归听她这么提醒,再无疑义,轻推了房门进去,一入门,淡淡血腥味冲鼻而来,他虽觉不对,却还是喊:「师父?」
房间没见到师父的身影,往床上找,床上帘帷垂下,师父应该是睡了,却未听到熟睡时的鼻息声,刑不归于是上前又喊了一次:「师父?」
床上人依旧动也不动,血腥味则更加浓重了些,他觉得不妙,掀开帘帷,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他那把惯用的大刀。
大刀直挺挺插入床上仰躺着人的心房,伤口处血尚未凝涸,师父怒睁眼,惊恐怨恨,死不瞑目。
这样的情景让素来稳重的刑不归一时间也失了方寸,他登登退了几步,脑子乱了,很快他镇定起来,要喊高如茵进来,嘴才张开对方已经踏入房间。
「茵妹……」刑不归要开口解释,师父不是他杀的,高如茵可以作证,刚刚他两人前来的时候,自己并未携带刀具。
高如茵没给他说话的时机,迅速倒退出房发出凄厉的尖叫,那叫声惨烈,中堂四周有灯亮了起来,前后左右的堂院也发出了嘈杂声,睡下的人都起来了。
护院弟子们已经赶了过来,喊问发生了何事。
「大师兄、大师兄杀了爹!」高如茵大声哭诉。
护院弟子冲了进来,后头跟着高如茵,刑不归慌乱地说:「我没有,茵妹,你能帮我作证,刀子不是我带进来的!」
许多人这时也进了来,高如茵开始哭叫:「爹受了点风寒,我过来看看他睡得好不好,在外头就听见大师兄跟他争吵,我进来劝……亲眼看见大师兄拿刀子刺爹的心窝……」
「为何要说谎!」刑不归怒吼,隐隐觉得不对。
高如茵害怕的往后退,这时刑不归几个师弟抓了刀子过来,高如茵把刚刚的话又给他们复述了一遍。
「大师兄逼着爹传门主之位给他,爹不肯,说已经决定由二师兄继承了……」高如茵抽抽咽咽地说:「大师兄很生气,杀了我爹……」
「大师兄,你这是欺师灭祖,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蓝闵举了刀子指向刑不归。他武功虽不及对方,不过几个师兄弟一起上,也绝计不会让刑不归好过。
「不是我!」
「茵妹不可能骗人,人证物证俱在,你当我们都瞎了眼睛?」蓝闵叫嚣,以眼示意,要众师弟们围抄。
刑不归此时已经完全恢复冷静,他有过被冤枉的经历,知道此刻就算说破口,也没人会相信他,因为师父身上的刀子是自己的,加上高如茵的一番说词,不可能会有人相信他是清白的。
要逃,而且,不能留下刑羽,他无法想像若是自己一走了之,刑羽将如何被残忍对待。
他死不足惜,但是一定要保得刑羽周全,可以不要这里的一切,却绝对舍不得那可爱的小家伙受苦。当机立断抽出了插在师父胸膛上那只刀,翾风回雪,刀刃横斩,只一招就将所有人逼出房门外。
「让开,挡我者死!」惊天憾地吼,刑不归刀招使完刀劲不断,可门口挡着太多人,真要脱出势必伤人,他于是耍了个花,趁众人避其刀锋之际,他鹞子翻身破窗而出。
「追!」蓝闵带头呼喝。
窗外也有几名弟子,刑不归手脚功夫皆道地,以他们为垫脚石踩踏,飞过众人上空,迅雷不及掩耳地跃过人墙。
「挡路,别让他逃!」蓝闵在后头指挥。
所有人都以为刑不归会直接往大门窜逃,他却绕了个弯,在回廊中高低起伏飞窜,有人挡路就重拳击开,很快地转往自己睡觉的院落,开了房门。
「羽儿出来!」
刑羽一直保持精神警醒等着刑不归,听到喊,早已作好准备,把包袱背在肩膀上出来,猛不妨一个天旋地转,已经被义父给扛在肩膀上。
「羽儿,看来真得亡命天涯了。」刑不归说,脚上不停,风驰电掣般冲出,中途又撂倒几个同门弟子。
刑羽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趴在刑不归肩膀上,看见玄刀门众弟子全都提着刀子来追,他不懂为什么爹爹出去这么一趟,回来整门都变了样,还以为爹爹不小心惹恼了凶师父,凶师父派所有人来教训他呢。
可是,教训就教训,为什么要拿刀子杀呢?刑羽有些畏惧,更加不敢乱动,知道两人正在逃命,而且,若是没他这累赘,爹早就逃出去了。
心中甜甜的,这不就是生死相许吗?自己在爹的心目中,果然是不一样的,所以,亡命天涯也无妨,他愿意。
刑不归目前脑中可没有多余的想法,情况逼得他要迅速做出最利逃亡的行动,刑羽没有武功,跑不快,自己的脚程再快,拖久了也会见疲态,他当机立断往马厩去,牵了脚程最快的那只,抱着刑羽跃上去,从马房旁边的小门策马离开。
夜色漆黑,刑不归眯着眼睛辨明路径,不久后头也有马蹄得得,北山跟舒铭等追上来了,彼此相隔数十丈的距离。
前头传来水声,刑不归记得前头是条大河,有渡口,渡口这时应该没有人,他双脚夹紧要马儿快奔,见到渡口旁一艘孤舟系着,大喜,他立刻抱着刑羽跳下马,挥刀砍断系绳,任小船往下漂流。
渡头上马鸣嘶嘶,北山跟舒铭被大水阻挡,也没有船,追不过来。
「大师兄,你逃不了的!弒师者人神共愤,你从此将成为武林盟中所有门派之敌,江湖之大,再也没有你容身之地!」北山在岸边运气吼喊,让相隔好一段距离的刑不归听得清楚。
刑羽自然也听到了,一惊,窝在刑不归怀里的身体自然而然僵了下。
「不是我,羽儿,师父不是我杀的。」刑不归对他说。
爹这么说,就一定是真的,我相信。刑羽仰头,眼中肯定毫无疑义。
「世上只有你愿意相信我了。」仓皇之时,刑不归忍不住微笑:「听清楚,羽儿,我是被陷害的,七年前如此、七年后依旧如此。」
他紧抱刑羽,呼呼风声吹拂耳际,刑羽必须专注精神,方能将刑不归所有的遭遇一一听明白。
「我不懂,茵妹为何如此对我?想毒害我的人又是谁?」就只为了玄刀门门主之位?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刑不归稍做忖测后,又说:「这事情中受益最大的人只有二师弟,或者,茵妹下午听见了师父对我说的话,把这消息透漏给二师弟了吧。」
刑羽点点头。我知道爹爹回来,并非觊觎门主之位,主要是为了凶师父。
「玄刀门属于武林盟的一员,如今发生了事,我二师弟蓝闵必定会向盟主请援,天上地下派人捕捉我、追杀我。我双拳难敌四手,也不知道能保你到何时,先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待着吧。」
不,我要跟爹爹在一起!刑羽猛烈摇头:爹爹别丧志,天下之大,必有我们容身之处!
「你太小看武林盟了,你以为当年还丹门如何一夕灭门?苛政猛于虎,自以为职掌公平正义的乡愿是披着道德的贼人,比虎更可怕。」刑不归有感而发说。
刑羽听见刑不归提及自己的悲惨往事,一抖,却更加坚定的抱住对方。
爹爹,生死都要在一起,求你。
刑不归回抱,夜河之上,在义子头上烙下轻轻的、热热的一吻。

全江湖上传说蜀中第一门玄刀门的大弟子刑路在七年前失踪之后,好不容易得到门主高春明的原谅,重新接纳,却为了强夺门主之位,杀了恩师,玄刀门请求武林盟伸援手,传书武林各门派,全力围剿欺师灭祖者,要全面通缉刑路,在高春明墓前以血祭灵。
武林盟势力庞大,城镇之中都有支会存在,只有发现到可疑人士立即举报,加上玄刀门还发出悬赏,通报消息者得五百两白银,生擒或杀死则有一千两白银,导致江湖上沸沸扬扬,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谁都听过刑路的名字,据说他一手刀法出神入化,好武者恨不能跟他比试武艺,一旦得胜变能成名立万;强梁恶寇则贪图那赏金,齐都出动来找人。
就这样江湖上热热闹闹了一个月,最后传来的消息是,刑不归带着义子出现在熊鹰山下的城镇里。
玄刀门、武林盟、一堆好事者,全都赶往熊鹰山来。

刑不归带着刑羽仓皇奔逃了近大半个月,时不时还与一些武林人厮杀,那些人知道生擒对方不容易,是以出手皆是杀招,只要杀了这人,白花花的银子跟名声都有了,何乐而不为?
到最后两人几乎无法安宁,而且蓝闵一不做二不休,将事情上报官府,海捕公文送至各地县府,刑不归的画像公布在各城镇之中,就连衙门的捕快都放下手中的事,为了赏金要缉拿这人。
可怜刑不归既要逃,又得随时跟剽悍的武林人过招,虽说靠了他高明的武技屡屡化险为夷,久而久之疲态渐露,盘缠差不多用尽了,也不敢住客栈,因为他出现的消息会立刻送达到衙门里,只好尽量选山林处野宿,惶惶若丧家之狗。
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被这样多方围剿,他逃不了多久。
他身子骨硬朗,还能撑,可刑羽已经疲累到极点,要不是极强的意志力驱策着,他早就倒了,刑不归看在眼里,不忍且心疼,可刑羽自有他性子倔强的地方,说什么都不愿意跟他的爹爹分开。
刑不归想:永远都是多年前吃了他馒头的那个小可怜,就算想丢,他也会主动巴上来,不说苦不喊累。缘分,就是这么奇妙的事,天南地北的两个人,在某个契机之下相遇、相知、拥有了彼此,所谓冥冥中自有天意。
够了,此生已经了无遗憾。
带着刑羽来到熊鹰山下广通镖局的据点,于夜半侵入抓了只信鸽,绑缚上信息后让它飞走。
爹爹要找楼老板?刑羽问。
「有件事请他务必帮忙。」刑不归答。
做了这件事后,接下来的两天,刑不归一改月来的躲躲藏藏,一手提刀一手牵着刑羽,大大方方行过街道,不远处许多江湖汉子远远跟着,因为过去一个月来,伤在死在刑不归刀下的鲁莽者不计其数,无人敢冒进。
比较聪明的几个人已经开始商量起合作的打算,一个、两个或许制不住他,那要是五个、十个呢?十个人合力攻击一旦竟功,每人也能分得百两纹银,足够舒舒服服过上好几个月。
刑羽看在眼里,很担心。爹爹,有人跟着我们。
「别担心。」刑不归说。
衡量口袋里的钱,带着义子去客栈吃了一顿饱,接着抱起刑羽以轻功上山,很快将跟踪者给抛在脑后。进入了一座松子林,将刀子放在一旁,毫无顾忌抱着刑羽就是亲。
爹,现在不好……刑羽红着脸,害羞又担心,怕那些人马上追过来。
「这几天冷落了羽儿,现在好好陪我一次。」咬着他发烫的耳垂,刑不归说。
刑羽笑,哪有不愿意的呢?垫起脚尖抱住刑不归的脖子也回亲,任爹爹的手摸进自己的衣服里。
跟以往比起来,刑不归这时的动作稍显猴急,他半弓着背,将瘦小的义子压在松树干上动弹不得,吸吮着对方红嫩嫩的小舌急切亲咬。
刑羽也知道后头追兵很快就会过来,不能耽搁,也不扭捏,只是全力配合,身下这时蓦地一凉,刑不归已经扯下他的下裳,抬起他一条腿,将自己炽烫的硬挺之物顶住对方两臀间的密穴里。
没有事先的润滑扩张,着实痛,刑羽咬了牙忍下来,只要爹爹想要,他就愿意给,没什么委屈不委屈,就算痛,也痛得甜蜜。
之后刑不归仿佛着了魔似的,暴风疾雨的顶入、抽出、每一次进入都是尽根到底,猛力拔出时却又保留寸许距离在里头,似乎是舍不得完全分离,接着又重新撞入,那力道之大,每回都让刑羽的背部往松干磨础,他忍下了痛,只希望对方快活。
再到后来,他根本也站不住了,刑不归为了进入的更彻底,干脆把刑羽两条腿都分开以手臂撑起,刑羽无法站立,只好紧紧抱住刑不归的脖子,两脚环着刑不归的腰,如此一来他自己也无法使力了,挂在义父身上任摇撼。
所以,不愿分开啊,爹爹,菟丝与女萝缠绕纠结,必须共生依偎,剪不断、任着乱,亲密若斯形影不离,如同此时此刻。
不再有柔情似水,只有熊熊燃烧的烈焰,两人不过就是忠于爱欲的禽兽,在这荒野山林里发泄着赤裸裸的情事,直接坦率,索求者若需要、动情者便给予,自然而然毫不顾忌。
这些情思,刑不归没说出来,刑羽说不出来,两人却都明明白白。
刑不归粗喘的呼吸声回在松林里,生命就凝聚在这场媾和里,豆大的汗珠湿了衣衫,染上刑羽的上衣、肌肤,后者淡淡的甜香味混着他的汗味,融成阴阳交融的麝香,然后,一阵剧烈的喘息配上十几下捣桩似的重击,刑不归喷洒了热烫的精华于义子体内。
两人抱着喘息,呼吸醺着呼吸,刑不归看着刑羽雾泽的一双眼,那是世上最美丽、最纯净的一双眼,跟以往一样,那样的眼里,满满映着的,只有自己。
这是属于他的羽儿,相信以后没有人能占据他心中的位置,这想法虽自私,却能满足他独占的心里。
「羽儿……」
刑羽还喘着气呢,听刑不归喊,反射性给了个微笑,就在这时,底下山径处传来人声,细辨之下不只一人,竟有数十人之多,刑不归未见紧张,相反,有了松了一口气之感。
迅速抽出自己,刑羽下身一团湿漉漉的也不管了,刑不归忙着帮他套回裤子,知道他暂时不好走路,一手抱起他又冲出松林往山上去。
刑羽往后偷看,大惊,冷汗直冒,远远认出追来的人有蓝闵等玄刀门的众弟子,另位还有几个中年人,他曾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
四年多前,那些人曾经是冲上还丹门展开杀戮的武林人,其中有个带头的,在还丹门山门之下举着武器大喊着什么。
记得当时那人说:他乃武林盟主黄荆,要为武林铲奸除恶,所以率领武林盟上紫萝山还丹门,为的是诛杀邪恶。
另外黄荆身边站着的那几个,当日还丹门内也见过,刑羽发起抖来,那些人难道知道自己是还丹门逃脱出来的,今日重来抓他?
爹爹,快逃,他们杀人不眨眼,快逃!
刑不归发现怀中的刑羽发抖严重,他却不语,跃过沟涧跨过山溪,拼了命的往山上跑,山路蜿蜒,两旁植被愈来愈是不同,斜度也愈来愈高,幸而他轻功不错,常人需以手辅助攀爬的小坡,他只轻轻一跃就跳上了,后头则依然紧追不舍。
毫不停歇在山中跑了一个多时辰,几乎跑到半山腰了,来到一座悬崖峭壁边缘,这崖矗立之势极高,看来足有千仞。
刑羽脸色更白。爹,我们跑上死路来了,怎么办?
刑不归表情凝重,站在悬崖边往下看,此地穷险极峻,崖底深不可测,密林满布,几株老树由壁间生长,斜斜往旁伸出,数只猿猴攀上绕下。刑羽同样往下看,那高度让他头晕,闭了眼又躲回刑不归怀里。
刑不归转头回望已经追上来的那群人,冷笑。
「是非不分的一群伪善者!」他说。
蓝闵上前一步,朗声道:「大师兄,你做的恶事已经传遍全武林,天理不容。今日你若乖乖认罪,念在师兄弟一场的分上,我会留你个全尸,也不会为难你义子,你考虑一下吧。」
会这么说,实在是忌惮刑不归那足以为万人敌的刀法。
身为武林盟的前盟主,目前为盟内长老的黄荆也道:「刑路,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今武林盟发动了全武林的正义之士来追捕你,你就算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不如束手就缚。」
一名道士装扮的人持尘拂,开口也劝:「伦常天理必得遵循,切勿逆天行事,施主你杀害恩师,已经违背天理,人罚不了你,天也会罚你,切勿一错再错,伤害己德——」
刑不归对那些老生常谈恍若未闻,眼睛只朝向那群人中的某一个。
「……楼老板,是你把我的消息卖给他们的吧?」他冷冷道。
刑羽听到义父喊出不陌生的称呼,睁眼偷瞄了下,看见广通镖局的楼昭阳走向前。
「邢师父,你如今的处境艰难,刑羽是我家亲戚,跟着你不也受苦?你体谅我为了救亲人的心,不得不提供消息给武林盟,换取刑羽的平安……」
刑羽一听慌张起来,不安地在刑不归怀中扭动,他不是楼昭阳的亲人,他也不要自己的平安,就算知道处境艰险,也绝不愿离开刑不归一步。
刑不归环抱他紧了些,硬压下怀中的蠕动。
楼昭阳这时转身对武林盟及玄刀门的人拱手说:「那小孩儿是我亲戚,自小就哑了,父母也双亡,身世可怜,我才答应将他过继给手下镖师。咱们照说好的条件,除了通报信息的五百两赏银外,也必须放我侄儿一条生路。」
黄荆,蓝闵等人其实对这事早有商略,他们不知道刑羽的实际年龄,只认为他年纪尚小,骨弱哑默,被楼昭阳领回后,几年也会忘了今日这事;就算不忘,这样的小孩儿也没有本事报仇,根本不足为惧。
「上天有好生之德,刑不归自己犯的过错,的确没理由让这小孩儿承担。」适才的道长尘拂一挥,仙风道骨地说。
刑羽听不太懂那些人到底说着些什么,似乎三言两语之间要决定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何时他成了楼昭阳的侄儿,小小的手拽紧刑不归的衣衫,仰头,泪眼朦眬。
千万千万别丢下我,爹爹。
「你要好好的活着,活下去。」蓦地、刑不归低低说,只让义子听见这两句耳语。
刑羽觉得不对劲,为什么爹爹要这么说?下意识的手抓的更紧,突然间温暖骤失,他被硬生生扯离熟稔的怀抱,一个天旋地转之后,他咚的一声跌落在楼昭阳的面前,随即被对方给抓到一旁。
不要不要,我要跟爹爹一起!刑羽一等脑筋清晰之后,手忙脚乱要回到悬崖旁的刑不归身边。
楼昭阳把他给拖回来,刑羽横生大力挣脱了开,楼昭阳长手一捞又被拨开,刑羽自己也是重心不稳仆倒在地。虽然吃了满嘴泥也不放弃,他两手匍匐往前,楼昭阳跨步矮身将他提回,点上穴道让他软倒在怀中。
让我去爹爹那里……刑羽动弹不得,也无法说话,拼了命的望着刑不归,凄恻哀愍,眼泪不停地泛滥。
刑不归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读出刑羽的心思,强忍下冲过去将人给带回的冲动,只是拄刀在地,将围捕自己的那一群人看了个遍。
「今日是天亡我,不是我怕了你们!」悬崖上山岚凛冽,吹得他一脸乱发,洪亮的声音压抑过呼啸的山风,一点也没有亡命之徒该有的惮畏。
蓝闵喝道:「大师兄何需嘴硬?你杀了师父,罪恶贯盈,死有余辜!」
「死也不会死在你们手上!我昭心向天,今日以身祭天地、祭山神,天地能知我赤诚,祈愿真正杀了师父的人遭受五毒钻心,日日夜夜承受着活不了、死不得之苦!」
刑不归一字一句说出以上咒诅,看着蓝闵俊俏的脸转而苍白惨然,他冷笑,一个翻身,跃入那壁立千仞的绝岩之下。
众人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一旁的楼昭阳似乎早知刑不归会有此举动,侧过了头不忍看。刑羽眼睁睁看着义父跃下绝壁,陡然间丹田之中窜出一股热力,冲破凝滞的穴道,他往悬崖冲去。
「爹!」四年里没发出过声音的嘴里,发出凄厉沙嘎的喊声。
太久未被使用的喉头陡然间撕裂出惨怆入心的吼叫,那音质粗糙的如同沙子磨擦铜管,刮搔着众人的听觉,一股悸栗自脚底悚然而生。
楼昭阳惊觉不妙,在悬崖边追上刑羽抱住他,怕他也发傻跟着刑不归跳下去;刑羽本来就有此意,却被及时抱住,看着空荡荡的岩下,刑不归已不见了踪影。
脑袋一时间空空荡荡,身体也整个被掏空了,由悬崖边往外看出的风景虽然壮丽明妙,独独没有他想看见的身影,这瞬间映入眼里的东西都不是东西了,一切的一切,如一块完美无瑕的玉石摔在地下碎成片片,怎么拼也拼不回完整。
「爹!」又是凄厉哀绝一声唤,惨切回荡在岩间,惊飞几只苍鹰野燕。
其他人也围过来看,山壁陡直,落入决计逃不出生天,他们放下心,免了一场厮杀;蓝闵内心也高兴,刑不归这样自绝,死无对证,不怕日后前来寻仇,玄刀门如今以他为首,他接掌门主之位理所当然。
众人指指点点间,楼昭阳才惊觉刑羽居然会说话了,可现在他得先把对方给安抚下来,硬将他给拉到远远的一旁。
「羽儿。」他小声地,以不让其他人听到的音量说:「你爹为了保你,飞鸽传书里说了缘由要我来,他说一个人死就好,五百两赏银是给你的,连同他的份好好活下半辈子。」
爹爹真以为我活得下去吗?明明知道,就算是碧落黄泉,我也会毫不犹豫跟随……
「好死不如赖活着,别做傻事,这世间总是那些能言善道的人赢,武功再高也没用,除非你有能力主宰他人的生死……」
刑羽一震,凝眺深深的崖底。
楼昭阳说着站了起来,刑羽却动也不动,他只得好声又劝:「走吧,我带你回去。」
刑羽摇摇头,却指着站在崖边那些人,问:「他们……他们是谁?」
楼昭阳低低叹口气,答:「……武林盟黄荆黄长老、吴正堂吴长老……武当掌门清虚子、玄刀门代门主蓝闵……」
他每说一个名字,刑羽凄厉血红的眼就望到哪里,那眼神如刺如刀,更如一潭渊泉,带着妖蛊般的吸力,仿佛将眼中所见之人的魂魄都牢牢锁进来,不放开,坠入深深黑暗的地狱里。
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势,与他瘦小柔弱的身躯毫不搭配,诡异的可怕。
众人见刑不归最后选择粉身碎骨的下场,不免觉得对方行事壮烈,又被刑羽那奇异的眼光一逼,居然有些心虚,彼此相望几眼后,决定先下山去商讨后续的细节,最后只剩楼昭阳及刑羽留在崖边。
「羽儿,走吧。」楼昭阳也说。
刑羽呆呆愣愣地坐在崖边,不死心地往下望,盼望刚刚看到的都是幻觉,盼望一向神武的爹爹能突然从崖下往上飞来,带他远走高飞。
楼昭阳又催了几次,刑羽才好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知道刑不归不可能会上来了,却没有大哭大叫,只是茫然对他摇摇头,艰难地挤出字句。
「我……再多陪爹爹……一会……」
「别做傻事。」楼昭阳担心地劝。
「爹要我活……我会活……」苍白脆弱的唇边突然间挤出了一抹明亮的微笑:「很多事……要做……」
为了特定的目标而活,是好事,看样子刑羽应该不会也跳下去才对。楼昭阳放下心,说:「天快黑了,我们先下山,明天买些果烛上来祭奠,总得送邢镖师好上路。」
刑羽点点头,说:「……酒……」
「他爱喝酒是不是?好,我买一大坛上来。」
「今晚,我要在这里……」刑羽说。
「山里冷寒,你身体受不了。」楼昭阳说。
「爹爹刚死,新魂未散犹在……我要陪……」他说,倔强的。
楼昭阳知他们父子情深,听刑羽这么说,心里也酸,不忍心打扰刑羽这一片心意,他抹抹眼泪就下山去了。
刑羽维持同一个姿势,好大半个时辰不动,就只是痴痴望着崖下。
怨那人、恨那人,以这种方式逼自己活下去,明明知道他只想陪着到碧落到黄泉;不能怨那人、不能恨那人,因为他真心疼宠着自己,不忍他也沦入粉身碎骨的命运。
爹爹,那些人在我眼前夺走了你,以为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公平正义吗?你一把刀一次只能砍一人,我却能在一呼一吸间杀尽千万人,我会完成你的遗言,不让他们死得干干脆脆。
我要他们个个遭受五毒钻心之苦,日日夜夜悔恨哀嚎,为何会在今天逼死了你。
逼死了我鸩毒的爱人。

披散头发袒胸露背,闭着眼睛调息。这几年来他一直持续练着特异的调息气法,压抑全身的毒性往丹田处聚集。如今他逆向运气散发毒性,身体香味愈浓,借着崖上不止的山风吹散出去。
以往让众虫物忌惮的甜香,其实是一种剧毒,平日特意的压抑,顶多流露些稀释后的余味,可那余味也会让内功深厚的刑不归头晕眼花,如今他大量散出,是为了同类相聚,毒能引毒。
很快的,那些蝎、蛛、蜈蚣、蛤蟆及蛇等等的毒虫全都自山中各处而来,几万只聚集在刑羽的方圆外,蠢蠢欲动,却又不敢靠近。对它们而言,这个人是毒中之毒,它们受到吸引而来,有些朝圣的意味,却又不敢太过靠近,以免被那剧毒所害。
毒物愈聚愈多,刑羽也没妄动,他等,等原来称霸山中的某种虫虺。
密密麻麻的毒虫群中突然间起了一阵骚动,自动自发让出了一条路,仿佛让位给王者出巡,不多久,一条身体有黑白相间环纹的小蛇嘶嘶吐着蛇信前来,走过被让出的那条路,来到刑羽面前,前身昂起,装腔作势着。
应该是想确立自己的地位,因而前来挑衅这突然出现在山中的大毒物。
刑羽笑了,笑得开心,走过去,小蛇不敢大意,却也不显怯意,颈部扩张成为扁平状来恫吓,刑羽不惧,又靠近,小蛇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猛地挤压毒牙的毒液喷射向对方。
早已料到这动作,刑羽偏身闭了开去,蹲下,做势要抓他,小蛇被这么一逗弄,又火又气,张口一咬,毒牙刺入刑羽的手臂之上,之后觉得不对,小蛇想要放开手臂逃走,自己居然没了力气,毒液不断地注入刑羽的伤口之中,欲罢不能。
刑羽体内有还丹门主以鸩鸟之毒炼制的丹珠,尚未催化出毒性,这丹珠奥妙之处是必须以蛇毒来催化,刑羽中毒之后,为了自保,身体会自动化开那颗丹珠,好克制这蛇毒,同时间,因为丹珠养在刑羽体内已久,鸩毒发挥的瞬间,不但不会反噬宿主,两者反而会融合成为整体,这时候,药人鸩毒才算是真正的养成。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小蛇抖了抖之后死了,刑羽扯下来扔掉,手臂上被毒牙咬出的小洞冒出了血液。
「唔!」他一晃,身体遭受前所未有的剧痛,两种毒在体内斗争,如两军之交锋,刀来剑往之间,刑羽区区的血肉之躯所遭受的伤害可想而知,他痛到受不住,软倒在地下。
若是能就此晕去就好了,可是那痛太剧烈,就像一千只刀子在在身上反复切割,刀刀痛入心扉,清楚清晰,逃避不得。
我会忍下去!刑羽咬着牙,在地下翻滚无已,夜色降临,他身体蜕变的过程,才刚要开始。


第十章•若有人兮山之阿

刑不归自尽的第二天,楼昭阳一大早提了祭奠的物品就赶上山,主要还是担心刑羽一个人在山上。不知为何,他不担心刑羽会寻死,感觉到那小家伙打着什么主意。
或者想替他父亲报仇,不过小家伙横看竖看也不是那块料,只希望日子久了,仇恨淡了,他能遵照刑不归的遗愿,平淡地活下去。
走到半山腰处,仰头见岩石松树郁郁苍苍,山岚弥漫若在云中,在一道溪涧旁见到一位白发人俯身在溪边洗脸,他以为是山村里的人,不在意,只觉得那人的衣服稍嫌破烂些,似乎跟昨天刑羽穿得一模一样。
这让他留意上心,小家伙体弱,该不会被这老人给抢了衣服去穿吧?
走到白发人的背后,小心问:「老人家……」
那人回过头,并非老者,反而很年轻,虽然神态有些憔悴,却不减损他的美,是个相当漂亮的男人,盈满妖腻,乍看之下,甚至会被错认为含睇宜笑的山鬼。
楼昭阳突然觉得此人熟悉得很,应该是常常看见的人,一时之间却又叫不出名字来。
呆了好一会,才想起他喊住这人的目地,嘴巴啊啊几声后,方问道:「请、请问……」
白发人微微笑,眼睛灿若星辰,里头仿佛有千言万语待诉说。楼昭阳因此着迷,没住意到这人突地靠近,一股鲜明浓烈的甜味随即如纱幕罩面而来,他只吸了一小口那香气,全身立即软倒不醒人事。

数个月后楼昭阳在广通镖局里诉说这段往事时,还是气愤难当,拍桌:「等我醒来的时候,外衣都被扒光了,怀里五百两的银票也不翼而飞,那家伙不是山鬼,而是山贼!」
坐他对面的是个蓄满落腮胡的汉子,他听了之后,着急地问:「那、他呢?」
「你问羽儿?不见了,我后来要山下兄弟们全都出动去找,找了七天七夜,都没找到人……唉,关于这事,我真是对不住你。」楼昭阳低头忏悔。
「不,不怪你。」汉子说:「当时他若跳崖,我一定会知道,就怕他性子倔,不自量力想讨公道……」
汉子想起那一天,听到了从未曾听闻过的叫声,他从不知道在一声爹的叫唤里,能够含有无比的酸楚与凄厉。
小家伙发出声音了,可悲的是,居然会是在那样令人鼻酸的情况下。
「难听的声音啊……」他回想,说了这么一句。
「太久没说话,总是需要点时间回嗓。」楼昭阳安慰:「能说话了,不管他在哪里,都比以前好过日。」
汉子沉默半晌,又问:「他一直没回来?」
「我请薛大娘注意着了,没有,一直没回来。每次镖局出车时,我也让镖师们在路过的城镇打听,都没有他的下落,也不知晃到哪儿去了。」
「我会找到他。」汉子说,口气里有一往无前的坚定。
「天涯辽阔人海茫茫,你要上哪儿去找?」楼昭阳不抱信心地问。
「紫萝山。他曾是紫萝山上还丹门的人,说不定会先回到熟悉的地方。如果没有,我就潜回玄刀门去探听,怕小家伙想不开,一心想着要讨回公道。」
「你回去要被认出了,旧事岂不要重演?」
「我不使刀,又留了把大胡子,谁认得出我?」汉子说。
楼昭阳细细检视汉子目前的外貌,以往壮硕的体型在过去数月来的饮露餐风之下,显得瘦削许多,参差乱生的胡须遮掩掉大部分的脸,看来倒有些亡命徒的味道。
「嗯,如果学小家伙不说话,倒是没人认得出你来,就连今天我也是一样,你说出自己是谁的时候,我还以为见鬼了。」楼昭阳笑着说。
汉子喟叹,想起了自己死里逃生的经过。

原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跃入熊鹰山绝壁,在急速坠下的同时,突然听见上方传来刑羽的叫声,那叫唤摧人肝肠动人心魄,突然间激起了他的求生意志。
刀子还握在手中,那是以百炼精钢打磨出来的好刀,虽然下坠时的逆风如千百斤重的锁链滞缚住他的手脚,长年对身体的训练却在此际发挥出效益,他猛力举刀往山壁刺去,刀刃与岩面磨擦时发出叽嘎巨响与爆竹串儿似的火花,稍稍减缓了堕势。
人在悬崖半腰处,依旧没脱离险境,陡然之间发现下方处有几株斜松,他立即改以刀尖点弹壁面,啪一声刀刃断折,他反弹向松干,看准粗枝之处便伸出猿臂捞住,下坠的力道还是过大,松树干断裂,他右半边肩膀手腕也传来剧痛,强忍着,再以左手抓住下方另几株松枝,腰背被其中几株撞得痛且麻,反复几次之后,终于落到崖底密林处的顶端,一株张开如伞状的大树撑住了他。
他惊魂未定,只是不停地喘息。休息了好一阵之后,他根据身体的疼痛度,知道自己全身都受到松枝擦伤,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右肩臂移位,需待左手恢复知觉时方能提推归位;背部被撞得酥麻,下半身使不出力,希望这只是暂时性受到影响。
大难不死,摇摇晃晃挂在树顶,如今的他只有一股强烈活下去的欲望,必须活着,见到他的羽儿,想再一次听他亲口喊出自己,就算那声音有多么的难听。
他困在树伞顶上,至少也有三天之久。这期间他凭着勉强能动的左手,抓住偶栖的野鸟饮血噬肉;后来他将右手给推回去,身体渐渐恢复了行动力,爬下树,不敢躁动,因为知道要是不好好调养筋骨,一身的武功就废了。
即使心焦如焚,他还是耐着性子休养,在山中采集有益的药材食用,加上困在崖底,前后摸不清方向,只能慢慢找路出去,就这样耗了几个月,等终于走出熊鹰山,他也成了个大野人,走在路上生人全都回避。
万幸的是武功未失,从鬼门关前回来的他,对许多事物有了新看法,不拘小节了起来,缺钱,他就半夜钻入富有人家里不告而取,好买食物衣衫回家去。
老家没看到刑羽的身影,他急了,直接找上广通镖局的楼昭阳,蓄了落腮胡的他就这样把对方给吓的以为鬼现身。
「对了,说到还丹门还真是奇,去年不是传说媚蛊出世,武林盟召集大批人马去抓,结果吃了闷亏回来吗?」喝杯酒,楼昭阳润润喉又道:「今年更奇,那只鸩毒也出来了……」
「鸩毒?」刑不归老是听见这名字,总认为这是有心之人最常拿出来掩饰恶行的替罪者。
「对,与媚蛊同为还丹门余孽,理当在还丹门被灭之后出来兴风作浪才是,过去几年却都消声匿迹,直到这几个月……」楼昭阳摇摇头:「武林盟流年不利啊……」
话虽这么说,露出的却是幸灾乐祸的笑容,楼昭阳对武林盟一向没好感。
「发生什么事?」刑不归留上心。
楼昭阳把江湖中人近日来最津津乐道的事迹,说书似的给刑不归下酒。
「你坠崖后一个月,武当掌门清虚子突然间中了剧毒,躺在武当山宜真观里日夜哀嚎哪,武林盟主紧急派了千医门的有情圣手去给救治,居然束手无策,说清虚子中的毒无药可解,一个月后,他受不了苦楚,自尽了。」
「天下之毒千种万种,跟鸩毒有何关系?」刑不归听了,颇觉心惊胆战,问。
「据说清虚子带着几名弟子下山之时,遇见一位披萝纱的绝世天仙,天仙上前问路,说要寻人,只是武当山绵亘八百里,险崖壁立无从找起,那清虚子原本赶着下山,却鬼迷了心窍说要带她去找,就在靠近天仙之时,突然间口吐白沫倒地,弟子们上前要抓人时,也胡里胡涂都晕了,其中有人还听见天仙说……」
「说什么?」
「还丹门鸩毒出世,开杀戒亡人慰灵——」楼昭阳说着说着,也觉得背后有阴风惨惨,勾魂无常一般的鸩毒就站在后头虎视眈眈着。
「也可能是清虚子的仇人故布玄虚。」刑不归推测,江湖中时有所闻类似的事。
「是啊。武当派及武林盟发出了追捕令,要找那名天仙般的女子,可是清虚子已死,同样中毒的弟子也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记得那天仙美得不得了,可要详细描述容貌又都说不清楚,这、如何找人?」
「你说武林盟流年不利,后来呢?」刑不归追问。
「后来啊……」楼昭阳说:「两个月前,武林盟内举行例行的赏花会,邀请盟内所有门派到总会聚聚,并且就清虚子被毒死一事商讨追捕鸩毒的策略。天青派的掌门带了他的小妾,据说是异国女子,发色与中原人不同……」
不知为何,刑不归想起了刚刚楼昭阳说过,在熊鹰山上遇到的白发人。
楼昭阳继续说:「武林盟总会附近有片荷花池,正是菡萏摇曳时节,围池赏花饮酒是一桩美事,那异国美人围着池边路径走了一圈,据说那风姿之美啊,比荷花还艳……」
说故事的人忍不住遥想那情景,到底是怎样国色天香的美人呢?刑不归急着听后续,轻咳了两声,把对方注意力给拉回来。
楼昭阳回神,干笑:「别急别急,我这就说下去。那小妾特地去与武林盟长老敬酒,你在熊鹰山上见过的那几个……之后她说醉酒了,要回总会去休息,没多久啊,被她敬酒的人全都倒地抽蓄痛苦喊叫,症状跟清虚子一模一样,全中了无可救药之毒。」
「天青派的阴谋?」刑不归如是猜。
「天青派掌门被抓起来,原来他也中了毒,每到午夜心口便疼痛难当,痛不欲生,只好听那女子的话,带她参加赏花会。她对掌门说自己是鸩毒,为了替死去的亲人复仇,需要混入武林盟……」
「被武林盟人给杀了?她的亲人是谁,应该呼之欲出吧。」
「是啊,大家都认为她应该是要为还丹门主报仇,可为何要等到四年后才出来?如果不是,这几年来武林盟追剿的人不多,你是最近的一个。」
刑不归凛然,不过,他并不认识那位女子,唯一的亲人也只有刑羽一个而已,因此有些个不以为然地问:「同在江湖中打滚了许久,他们对那些旁门左道都没些警觉?」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想你堂堂一个汉子,不也中了女子的奸计,被追杀到跳崖了?」楼昭阳喝了酒,讲话无顾忌,取笑起人来了。
刑不归可接不下话了,的确,鸩毒虽毒,毒不过有意害人的奸心狡肠。
「如今江湖上人心惶惶,不让陌生人近身,尤其是貌美的女子,没人知道自己会不会是鸩毒下一个下手的对象。」
刑不归叹了一口气,起身告辞,说要上紫萝山去找人了,临行前突然间想到了,又问:「现在,武林盟长老们怎么了?」
「听说他们之前围剿媚蛊时就已经中了奇毒,如今毒上加毒,全身因而溃烂不堪,早在一个月前抹脖子了。」楼昭阳答。

刑不归风尘仆仆先到紫萝山去,还丹门内有几位守门的僮仆,态度客气,都说没见到刑羽那样的人。
他失望的告辞下山,经过当年与刑羽初次相会的小山洞,百感交集,下定决心,就算需要找一辈子,他也愿意找下去,这世上过客匆匆,只要有那一个贴心相伴的在身边,足矣。
重回熟悉的路,穿越蜀道难,川中熟人多,他特意低调小心,扮成庄稼人来到玄刀门附近,却见玄刀门弟子全出动在打扫整修门面,有如准备过年一般的慎重。
「这家人是要讨媳妇是不是?」他问了一旁经过的路人,猜测是蓝闵要与高如茵完婚。
「蓝门主跟高家小姐早就成婚了。是帝都派了按察使来此地巡察,蓝门主便做东要邀请朝廷官员来做客……」路人这时露出不屑,道:「与朝廷向来泾渭分明的武林人士何时也玩起趋附权贵那一套了?」
这点刑不归倒是不予置评,他只求能找到义子,蓝闵就算与玉皇大帝结亲也不关他的事。
在玄刀门附近又打绕了一圈,到处问访,都没出现过跟刑羽长相体型相类似的人,相当的失望,难道他注定白跑一趟吗?经过下级弟子们居住的倒做房外墙时,忽听得叮咚一声,停住了他的脚步。
如同三尺春冰乍然迸裂,天际扬起五音,如雨点细细落入平静的湖里,搅得人心同样皱起圈圈涟漪,如同他乡遇故人,听惯了的弦音是让刑不归驻足的原因。
两个弟子由侧门走出,刑不归忙蹲下,假装绑着腿上的缠布。
那两人对他视若未睹,低声谈话:「门主捡回来的那个人又弹琵琶了,可惜啊,那么漂亮,居然是个男人。」
「是男人才好,要不夫人早赶他出门了,你瞧瞧,门主早晚都会过来看看他,比对夫人还细心。」
「我瞧夫人也不高兴了,昨天还问门主说,那人来历不明,何时把人给送走?是门主安抚下来,说那人身上有病,先让他将养几日,病好了就会让他走,夫人才不说话。」
「年纪轻轻却一头白发,果然是生了病吧,不过,就算被赶走,也不怕找不到地方栖身,许多大富人家抢着养他这种乐师来狎弄呢。」
「是啊,是啊。要不是夫人管得严,门主打得就是这心思……」
两人愈走愈远,谈话声几不可闻了,刑不归才站起身来,对他们口中的白发年轻男子留上心。
虽觉得不可能那么凑巧,白发人就是劫了楼昭阳的那一位,可是刚才扬起的琵琶声却又让他心绪紊乱,本来还抱着希望,猜测弹琵琶的就是刑羽,可是现在知道不可能,刑羽不会是那位白发人。
他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听听看看左右没什么人,矮身便跃过墙,这里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哪片墙旁边紧邻假山假水或丛木他都知道,一落下便立刻躲在矮丛后,窥视那坐在园中凉亭里弹琵琶的那个人。
白发如银丝瀑布柔软垂在身后,那男人的皮肤也同样白皙,薄薄淡淡的嘴唇一点嫣红,如噙咬着桃花般诱人,让那清秀的容貌倏儿变化为妖冶;看年纪大约二十岁出头,整体气质虽阴柔,却又柔得恰到好处,耗损了男人特有的刚强,又比女子多几分爽气。
难怪刚才两弟子那么说,难怪蓝闵娶了美丽的妻子也依旧会心动,这男人天生有股狐媚的引力,很能引起人怜爱的心态。
总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刑不归却是怎么想都想不起什么,就算对方弹琵琶的姿势跟刑羽一模一样好了,不过,每个弹琵琶的不都是这样?
那白发男子倚坐玉石,玉腕檀槽轻捻弦,眉眼半垂,遮避住无尽心事,指底商风悲声飒飒,又将他遮避掉的心事尽情流淌出来。
不远处有人轻步走来,是玄刀门新任门主蓝闵,白发男子并未察觉,却于此时发皓齿、铮鏦几拨,圆润秀朗的声音如水鸣溅溅。
「朝青丝兮暮白雪,过尽芳春人事非;
忧骚难计销魂处,不许离人渡忘水。」
弹唱者的表情淡漠如同照本宣科,词中却又情深意切,就连刑不归听了也为之动容,知道这人似乎在思念着一个唯有死亡后下到黄泉水边、方能够再度相见的人。
「你总是在思念着谁,你的亲人?」蓝闵走入凉亭,问。
那人收拨,曲终,起身微躬行礼:「蓝先生,吵了你吗?」
「不吵、不吵。云日,你坐。」蓝闵等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不到一臂距离之处,追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云日低声答:「是至亲、也是至情,我想着此生再无见他之日,忍不住……这情绪倒是惊扰了蓝先生,见谅。」
「逝者已矣,莫要太过伤心。你若愿意,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吧。」蓝闵说完,往旁挪了距离,托起了云日一只手。他向来轻挑,这种调戏之事作来甚惯。
云日并不拒却,任他揉捏自己的手,半垂头,没说答应不答应,却又故意的给了个水波粼粼的一眼,净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把蓝闵弄得心荡神驰不能自己,要不是光天化日,随时有弟子会经过,他早已抓了人过来上下其手尽情亵弄了。
「你身上很香哪。」故意凑头前去嗅闻,实则想亲上人家的嘴。
云日偏头避开了,道:「蓝先生是嫌我身上有女人的脂粉味?」
「这不是脂粉味,而是……」蓝闵说不上来,云日身上的味道既不是花香也不是粉味,可闻着就是舒服。
半个月前,有弟子发现这名叫云日的男子昏倒在附近,身上除了些钱之外,就只带着琵琶。一开始,蓝闵只想求得行善之名,后来发现这白发男子竟有仙人之姿,他起了爱慕之心,明知妻子善嫉,却还是用尽各种名目将此人给留了下来。
看云日的态度,似乎也对他有些情意,现在蓝闵考虑要在外头安置此人,行金屋藏娇之实。
「……蓝先生。」云日问:「我见门内弟子个个忙碌,晚上有贵客?」
「帝都派下按察使前来蜀地巡察,我已经连络好,今晚于门内设宴迎接。」蓝闵得意洋洋说。
「这几日受到先生照顾,但求能回报恩情于一二。我琵琶之技艺师承帝都教坊,盼能于今晚宴中献艺,替先生取悦佳客。」云日微微笑着说。
「这……」蓝闵迟疑,这仙人般的容貌、以及只应天上有的乐技若是出现在今晚的宴会上,的确能表现主人的尽心及诚意,可就怕按察使看中云日,要求陪侍,这可就糟了。
「蓝先生……」半仰头,云日水水的眼总让人不忍拒绝。
「今晚会后的娱乐都已经安排好了。云日,我知你一片心,不过,你身体尚未修养完全,今晚还是早早安歇。」
云日垂下头来,非常失望,蓝闵想说几句笑话逗他,却听见有人接近这里,听脚步声当属于女人的,他立即慌张松开云日的手,正经危坐。
没多久,妇人装扮的高如茵出现,她见丈夫又跑来找这年轻白发男子,哼一声,毫未掩饰脸上的不悦。
「我忙着打点晚宴的工作,你却在这里与乐师厮混,蓝闵,你如愿以偿的当上门主之后,似乎就要弃我若敝屣了,是不是?」
基于某种理由,蓝闵其实相当畏惧高如茵,赶忙站起说:「没的事,我是想云日的琵琶奇且深,想请他在今晚的宴会上娱悦按察使大人。」
高如茵看着云日好一会,最后对蓝闵说:「你来。」
蓝闵赶紧跟着高如茵走到一丛矮木前,好巧不巧,刑不归就躲在那丛矮木后,赶紧放轻呼吸,不让蓝闵听出有第三者在此处。
「二师兄,你要知我对你一片真心诚意,你说想要门主位,我替你陷害了大师兄,帮着你杀了养父,好不容易你成了门主,我俩也共结连理,你现在居然为了个乐师冷落我,你就这样糟蹋自己的结发妻?」
高如茵说着说着眼都红了,她自年少起就爱慕俊俏的二师兄,知道养父有意将她许配给毫无情趣的大师兄,急了,因此安排大师兄酒醉后强暴人的戏码;七年后养父把人给找回来想传位,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跟蓝闵杀了养父,把大师兄给逼到众发所指的地步。
以为可以过着鹣鲽情深的生活,没想到,蓝闵居然对这白发男子产生奇怪的情愫,她忍不住才这样指责。
蓝闵冒冷汗,知道自己今日的地位都是高如茵给予的,加上高如茵小时候曾于华炼门内习得驱使五毒之术,他也不敢给对方坏脸色,以免惹毒上身。
「茵妹你别乱想,你对我的好,我岂有不知?你就是我蓝某人一生中唯一的妻。」蓝闵顿了顿,又说:「我不过是看这人可怜,想伸援手帮忙而已。」
「希望你的话字字真心。」高如茵说,脸上表情森冷如冰。
「真心真心。」蓝闵心虚地涎着脸说,怕高如茵就这着话题咄咄逼人。
高如茵脸色和缓了些,低声道:「快点准备晚上的事,好不容易请了按察使来赴宴,刚好利用上我最近培育出的鬼蜮虫。这虫卵肉眼难以辨识,你敬酒时将虫卵弹入杯中,他一旦喝下,虫卵便会钻入他脑中,以后便可对他予取予求了。」
「虫卵入脑,他不会那么快死吧?」蓝闵担心地问。
「除非我驱动成虫术,虫卵会一直呈假死状态,他若不信,让他找个死刑犯,我弄给他看。二师兄,你若真有心想要掌控蜀中黑白两道的势力,这是唯一良机,有了按察使做后盾,没人能扯你后腿。」
「是,茵妹果然是我的贤内助。」蓝闵说完后托词去忙,一溜烟就跑走了。
高如茵看着蓝闵走远后,往云日丢了意味深长的一眼,而刑不归躲藏的角度刚刚好能把那一眼给看清楚。
那是凶狠的、阴厉的、如同蛇一般奸险的凝目,刑不归真的没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位美丽女子,居然会有这种可怕的表情,当真是始料未及,如今他可以确定,自己遭受到的一切,师父的惨死,都拜这女子所赐。
不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吗?有人的心能够如蛇蝎般狠毒,也有人的心却温暖如煦日。
那煦日般的人究竟在何处?


第十一章•一模样青丝白雪

刑不归躲藏在矮木丛后,等着高如茵离开后,他也可以脱身,突然之间,他发现对方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她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些许粉末往地下一洒,当即扬起五色烟雾,刑不归正猜是不是毒粉,陡然间发现自己蹲着的草地、灌木丛、以及一旁假山假水里都蠕动出虫物,尽是些蜈蚣、蝎子、蛤蟆之类的毒物。
刑不归动也不敢动,任虫物爬过自己的脚,那些毒虫似有灵性,全都听从着高如茵的调度,以凉亭为中心点蜂拥过去,原来高如茵竟有这等本事,如今,她又打算故技重施,指挥五毒虫去攻击凉亭中的云日。
高如茵见毒虫正确无误地往云日的方向去,放下心,匆匆忙忙离开此处,就算有人看见了,也死无对证。
云日继续拨弦,对几尺外毒虫骚动的事情恍若未觉,刑不归念着爱屋及乌的心态,对弹琵琶的人总多些好感,况且,总觉得这白发人有道不尽的熟悉感,忍不住就想出手救人。
他站起身正要越过矮木丛,却注意到所有的毒虫都围绕在凉亭之外,前头的爬到离云日固定的距离后,就再也不肯前进,后头的却又拼命挤上去,一只叠着一只,你推我挤,形成了相当特殊又诡异的景象。
很自然的,刑不归想起了数月前的往事,当时夜半,刑羽站在桥边,一群蜈蚣被阻挡在桥边水旁,想到这里禁不住骇然,这白发人……
他有股冲动,想上前去问对方是否跟刑羽有关连,或者同为还丹门中的人?要不,怎会有着跟刑羽一般的本事?
为了找到刑羽,他也不怕会曝露出自己的身分,正要现身,有几名弟子过来了,大声聊着今晚可能会有的盛况,云日停下曲调,抬眼,看到满地毒虫,微微的一笑。
「去。」白皙的手掌朝外一挥,如同赶着小猫小狗似的轻斥。
几千只的毒虫于瞬间退走,隐入土里水里,凉亭之外干净如同一往,走过来的弟子们浑然不觉此地在几个弹指的时间之前,还布满一层又一层的毒物。
风乍起,云日的一头银丝被风拂乱在半边脸上,他拨开了去,似有所感,隐隐约约说了什么。
「……就算及于黄泉,我也鬓白如霜,你认不得了……」
一声嘘息没入风里。
刑不归一时呆了,淡淡的话语与表情里,竟有如斯悲婉哀怨,如此至情至性之人,却为何要委屈自己任那蓝闵狎弄?
他打算追上云日问个清楚,后者却已经绕上回廊,转往人多的院子里,害得他不敢造次,加上宴会时辰逼近,愈来愈多弟子来往穿梭,似乎很难混入,他想了想,又跃出墙外,要另外找机会见云日一面。
另外,他在无意之间听到了高如茵与蓝闵的阴谋,想借着宴客之便,给按察使下入类似蛊毒之物,若是能当场揭发这事,那么,他们之前行的那些恶事也能一并摊开,让所有人知道,杀了师父的真凶是谁。

华灯初上,玄刀门今晚刻意摆脱掉江湖门派的戾气,门楼墙柱的装饰上无不费心下了功夫,弄得如同大富人家一般的俗丽辉煌,门下弟子每人都穿上了新衣裳,迎接帝都来的贵客。
按察使大人的轿子停在门口,蓝闵与高如茵亲自迎接领入,导客入首席坐下后,其余县呈及各等官员方才入座,蓝闵陪坐末席敬酒,餐宴则按照一般习俗,先上冷荤后上热革,继以最贵肴撰,期间蓝闵不停举杯劝酒劝食,发挥他长袖善舞的本事,与贵客言谈不亦乐乎。
按察使既为帝都命官,自有侍卫数人陪在身旁,其中一个长满落腮胡,看不出多大岁数,站在按察使身后,注意着周遭人的一举一动,正是刑不归。
他于离开玄刀门之后,火速赶往按察使暂时休憩的驿馆,打昏了按察使身边几名侍卫,秉告不久前才刚听来的阴谋,按察使知道这人若有心,想杀他绝非难事,又震惊于听到有人想对他不利的奸计,因此决定反其道而行,在宴会上当场揭发蓝闵及高如茵的奸计,让新官建立声威,好便利日后的行事。
按察使另外又让刑不归扮成自己的侍卫一起进入玄刀门,并且答应,只要能护得他周全,按察使会将刑不归身上背的案子给注销掉,从此不用再躲避官府的缉查。
这就是此刻刑不归出现在宴会上的来龙去脉。
宴会如常,席中蓝闵甚至安排了坊间一些杂耍人等前来热闹气氛,酒酣耳热之际,高如茵低低在蓝闵耳边提议,要让云日出来讴歌敬客。
「按察使感觉不太好相与,对玄刀门怀了些戒心,喝酒吃菜时都小小心心的,让云日出来,说不定能转移他注意力,喝下那杯酒。」
蓝闵虽然担心他的云日会被按察使看上,却不敢违背高如茵的话,于是要弟子去请云日过来。
「我这里有位帝都来的乐师,一手琵琶扣人心弦,听闻按察使大人喜音律晓诗乐,主动请缨献曲,大人勿嫌。」蓝闵说。
「请来请来。」按察使这么说,他本就喜好乐律,刚刚那些杂耍又看得有些腻味了。
不多久,缟素白发的云日悠悠前来,他走动时带起轻衫飘飘,如天上谪仙蒙于烟雾之中,而这烟雾又带了点奇异的香气,仿佛此人踩踏着花朵,可普通的花朵又绝不可能含有如此令人勾魂的媚香。
按察使看呆了,他久居帝都,看过各式佳丽,就没见过这样超尘绝世的人,还是个男人,虽然蓝闵说他是来自帝都教坊的乐师,他却毫无帝都人特有的世故,神态恍然,仿佛心不在尘世,却更为他的气质添了些许幽深神秘。
按察使都这样,那么其余陪坐的官员也不例外,有些甚至已经打下主意,等明日就假借名目,要跟蓝闵讨了这乐师去。
云日面朝按察使行了一礼,有弟子取了椅子放在席宴之中给他端坐,将琵琶支于腿上,倚檀槽,一弹决破飘飘飖飖,响罄一般的骤弹将所有人的思考都给钉凝住,片刻间居然没人再想及他仙人一般的风姿。
一曲徘徊,急急切切时如甲马骈阗,低回慢弄却又如冰泉呜咽,不过简单四弦,却拨出千愁万恨,满座皆叹奇绝。
启唇,漫歌。
「朝青丝兮暮白雪,过尽芳春人事非;
忧骚难计销魂处,不许离人渡忘水。」

混着神秘的香味,悲歌让满座含凄,宴席间气氛一时低迷了起来,高如茵皱了眉头,低声吩咐夫婿:「要他唱点、弹点讨喜的。」
蓝闵不敢不从,正要唤云日过来耳语,云日却突然站起,净白的脸勾唇微笑,在白发白衣的衬托之下,那风情儿如冰雪中一朵红梅绽放,霎时间吸引众人目光离不开去。
他放下琵琶,缓步往蓝闵及高如茵走来。
「蓝先生、夫人,鄙人近日来受两位照顾甚多,如今身体已经养好,不敢再厚颜叨扰,今日以一曲感恩相别,请让我敬一杯水酒,聊表谢意。」
高如茵听了,眉头不自觉舒展,她今日没能以毒虫暗算到云日,正自纳闷,如今听到对方主动要走,心里石头自动放了下。
蓝闵则是急,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他心中盘算着,今日已晚,云日就算要走,也该是明晨之事,到时他再追上,想办法安置在某处。
心中这么想,态度却表现得落落大方,斟了杯酒后递过去,云日接过一饮而尽。
蓝闵喝下那杯酒,高如茵注意到席间众人对云日痴迷的眼神,想说机会不可失,说:「云日,今日在座以按察使大人为最尊,你也该去敬上一杯酒,才合礼数。」
「是,夫人。」云日垂眼说。
高如茵给了蓝闵一个眼色,蓝闵会意,从末席上起身,提了壶酒领着云日要去首席处。突然间,他呐呐道:「你……你真的好香……」
云日一笑,眼里难得出现了云破月来的清亮,他身周此刻散着浓酽酽的香气,那香味比刚刚还要来得甜美,一吸入鼻腔就让人心荡神驰,蓝闵无法克制的又多吸入几口。
高如茵心中鄙视着云日,一个男人也不知道弄了何种玄虚,洒出如此异香来迷惑人。转念一想,要是连自己夫婿都如此晕陶陶,那么严肃的按察使想必也不会例外,意乱情迷之际,定能喝下有虫卵的酒。
蓝闵被那突然间加厚的味道一醺,色授魂与起来,飘飘然,竟忘了高如茵还在身旁,执起云日的手牵着往前,云日低着头,他走过的地方都飘散着比刚刚更甜更醉人的香气。
站在按察使身后的刑不归自然也闻到了,香味,总是最能引发人触及记忆,从刚刚云日一出现,那飘然的淡香就将他带入自己住了好几年的残破院落,那里,小家伙只要近身,香味就弥漫着两人舒服。
这个云日到底……
思想之间,蓝闵已经牵着云日过来,后者福了一礼,举杯轻声道:「云日自认一曲悲音扰了大人兴致,过来敬酒赔礼,请大人原谅则个。」
他这么一靠近说话,香味直扑按察使而去,按察使如痴如醉,心情高昂的不得了,朗笑:「此曲只应天上有,乐师你太客气了。」
「容在下为大人斟酒。」蓝闵提着酒壶,将按察使桌上的酒杯给斟满,动作快速的一弹小指,沙粒大小的虫卵神不知鬼不觉的落入对方杯中。
虽说神不知鬼不觉,可在有心人的眼里却是明察秋毫,当按察使举起酒杯要就口时,一只手从旁边挡下,按察使一愣,转而望着身边的落腮胡侍卫,猛地了然,转而将酒送回到蓝闵手中,自己则拿了云日手中那杯。
「蓝门主,我感你今日盛情邀约,就来尽了这杯水酒,互表赤心。」按察使说。
「这、这……」蓝闵一时间词穷,看着手中这杯酒,不知该如何应对。
按察使佯怒:「没想到蓝门主这么不给面子。」
蓝闵没料到事情突然起了变数,忙转头望着高如茵,要她前来解围。
按察使这时悠悠又道:「本官来此之前曾接获密报,说有人要在酒中下虫卵给本官喝下,日后借此要胁,好处处照他们意愿行事……蓝门主,你可听过鬼蜮?」
蓝闵大惊,一甩手将酒杯给落下,按察使冷哼一声,叫:「众侍卫,将玄刀门人拿下!」
他来之前,除了带进玄刀门的几十位侍卫外,早已在外头又部属了一千多人的兵力,就等一声令下,冲入玄刀门,抓住主谋者。
门外声悄悄,没有预期的杀声震天,倒是陪座的宾客觉得事态不妙,干脆躲到了一旁。按察使大疑,又喊了一次,没声没息,身后两名侍卫冲出去看,很快跌跌撞撞进来,报告说外头士兵都倒下了。
蓝闵一听心定了,认为是高如茵预先迷倒的士兵,高如茵则认为是蓝闵派门下弟子先收拾掉了他们,这下虽然计画生变,可只要拿下按察使,也能保他们性命无忧。
换成蓝闵朝外喊:「玄刀门众弟子都进来,拿了这群狗官!」
外头又是静悄悄。
高如茵要旁边的弟子出去喊人,弟子很快慌张跑回来,急道:「所有师兄弟都昏倒了,叫不起来!」
此言一出,宴席厅内一片悄然,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连刑不归也无法理解。
咚咚几声,躲在一旁的宾客们都晕倒在地,包含按察使及他的侍卫们,接着是玄刀门所有弟子,包括蓝闵,他们面上现出极为痛苦的神色,往地下滚了又滚,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哀嚎。
不同阵营的人出现不同的症状,没人知道到底为何会如此。至于玄刀门的门主蓝闵,正朝着高如茵的方向痛叫,脸色胀得通红,筋络暴涨,让表情狰狞无比。
「啊……啊啊……茵妹,快救我……」
高如茵急了,一冲出去,一个踉跄让她狼狈的摔倒在地,发现到自己居然也中毒了,全身痛彻入骨,心口处像有人拿着钉子刺啊刺,头痛更是愈裂,一把斧头在其上劈了又劈砍了又砍的疼。
她长年玩弄毒虫,对毒已经有了一定的抗力,还能勉强保持神智,想看看到底是谁搞得鬼,见宴席厅中唯一还未倒下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云日,另一个,则是按察使带来的落腮胡侍卫。
「是你……是你……」高如茵龇牙裂嘴,对着云日喊:「你为什么……」
云日轻浅一笑。
「你们夺走了我的一切……我也就夺走你们的一切……」他说。
「胡说……我们跟你……无冤无仇……」高如茵勉力又挤出话。
云日只是望向外头,回忆似地道:「他说……他说要让真正杀了他师父的人遭受五毒钻心之苦……我办到了……」
说到这里,蓝闵突然间抱住他的脚,凄厉道:「云日、云日……我对你那样好……快……解药……」
哧一声笑出来,云日往他踢了一脚,跨过,不屑地道:「从现在起,日日夜夜玄刀门人都将承受活不了、死不得的痛……」
「什、什么?」蓝闵无法理解。
「不止……加上想毒害朝廷命官,被全天下通缉,再也无安身之地的惨况……」云日继续笑着说。
这正是云日一直耐着性子,没在进入玄刀门后就立刻毒害蓝闵、高如茵、以及其他弟子们的原因,要等到一个最完美的契机,让这些人尝尽他心中那人曾尝过的苦楚。
可怜的玄刀门所有人痛到要死要活了,犹不知为何云日会如此仇视他们。
高如茵个性顽强,她突然释出全部的力气,两手袍袖一挥,五色毒粉飞扬在宴席厅里,很快,几千几万只毒虫由外头涌入,从大门、从窗户、由屋顶,全都朝向站在厅中的云日。
「要死……也拉你一起陪葬……」高如茵发狠地说。
又是哧一笑,云日动也不动,看着几尺外蠕动的毒虫们对自己畏惧无已的可怜模样。
高如茵不知道发生何事,为何毒虫们不近云日的身?她攒了力气往毒虫们身上又洒了一大把白色的粉,这回虫儿们起了剧烈反应,慢慢的往云日的脚边靠近。
云日甩了甩头,身上的香气又浓烈起来,他轻巧转了个身,让味道重新充盈,只几个眨眼的时间,那群毒虫全都肚腹朝天,死了。
「啊……我的……」高如茵无法置信,那陡然间增强的香味让她又一阵头晕眼花,加上剧痛钻心,她终于也晕死在地。
「……好死不如赖活着吗?」云日微微笑,自言自语:「活着,有时候比死了还苦……才不让你们死得干脆……」
他脸上满是快意,捡回了琵琶便往外走,沉浸在复仇得逞情绪里的他,丝毫未察觉宴席厅里还有个人自始至终都没受到毒的影响。
刑不归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似乎懂了什么,却又不太能厘得清楚,见云日已经跨出宴席厅,赶忙追出去。
云日听到了后头的声响,回头一看,没想到厅里居然还有人,而且精神饱满,完全没中毒的模样,大吃一惊,认出竟是刚刚阻挡按察使不喝酒的那个落腮胡侍卫。这人对自己的毒无感,说不定有克制的法门,他惊吓之余,立刻往前跑。
「慢着,你!」刑不归叫。
云日一抖,这人的声音……不可能,不可能……
「你回来,你到底是谁!」刑不归追问。
不可以,不可以是他!云日往前冲奔,咚!摔了一大跤。
刑不归一见他摔倒的样子,心中肯定了七成,弯身要扶起他,云日一闪躲了开去,手忙脚乱从地下爬起,刑不归一把抓着他左手,手中有熟悉的触感,一看,云日手腕上挂了圈质劣的玉丰年手链。
这下他再也无疑义,喊:「羽儿!」
刑羽大大发起抖来,说不尽的惊骇,他用力想要挣开刑不归的掌握,可刑不归是武人,力气大,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羽儿,是我,我没死!」
刑羽猛回头,红红的双眼早已湿润。
你怎么没死?你怎么可以没死!
「为什么这么做?」刑不归想着身后那些痛苦哀嚎的玄刀门弟子,有些不忍。
为了你,都是为了你!
「因为我?」刑不归问,疑问满满。
刑羽现在这身本事怎么来的?他又为何变了这模样?曾听说过有人因为悲痛交集,因而一夜白发,却也不可能像现在的刑羽这样,除了青丝成百雪,为什么连形体都一下子就长大了?
仔细想想,刑羽目前的体型才合乎他真正的年龄,难道之前他的生长都被压抑下了?
很多很多的疑问,只有刑羽能回答他,可无论如何,这是他的羽儿,思及此,在满地都是晕倒的侍卫及玄刀门弟子之中,他将刑羽揽抱入怀里。
「你是为我复仇?」他低低问。
刑羽挣扎的幅度更加剧烈,刑不归不懂,终于重逢了,为何刑羽想跑走?
「爹……不能碰……」刑羽哭着说:「我是鸩毒……你会死的……」
鸩毒两字,将刑不归心里所有的疑问都解答了。
刑羽依旧用力挣扎,刑不归用了好大力气去安抚他。
「不要动,羽儿,冷静点……我没死,你瞧,我一直都在厅里,没影响。」
刑羽听了,心底又是大大震动,他吸吸鼻子转了头看刑不归,没错,对方丝毫没中毒的迹象,怎么可能?
「你……你没嗅闻到……那香味?」他怯怯问,他全身上下包含发骨肌肤都是毒,由身上散发出的香更是毒中之毒,由自己的呼吸吐纳调解毒的浓淡,可以让人晕,也能致人死,根本防不胜防。
「香味,我闻到了。从我捡到你,我就闻了不计其数。刚开始两年还头晕想吐,后来习惯了,有时连我身上都有那味道。」刑不归说。
所以爹爹对我已经起了抗力?刑羽眼亮,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爹爹会是全天下唯一能与他肌肤相亲也不怕被毒死的人。
「我……我不想成为鸩毒……可是,我以为你死了,才……」刑羽又哭起来,他怕刑不归会因此讨厌他。
「就算羽儿是鸩毒,也没关系。」刑不归说:「不管是青丝白发、不管会不会说话,都是我的羽儿。」
亲上怀中那雪白的银丝,耳里再也听不到厅里一阵又一阵的哀嚎。

广通镖局内,楼昭阳看着对面那两人,刑不归因为官府的通缉令取消,加上刑羽说讨厌他那一脸大胡子,所以又剔了个清清爽爽,回复原来的样貌;至于那国色天香的银发大美人?啧,居然是从前那干不拉叽的小哑巴,也不知道是怎么变的,肯定是妖精转世。
「听说啊,蜀中的玄刀门已经欲振乏力,只有几个小弟子在撑场面。蓝闵跟高如茵被官府抓起来,他们中了奇怪的毒,痛不欲生,不久前都在牢里自尽了。」楼昭阳说。
刑不归摇摇头,那两个人算计了这么久,就是落得这种下场吗?相对而言,自己非常的幸福,忍不住又握紧了刑羽那只手,两人相对笑。
喔喔喔,好羡慕……不不不,是好可恶,楼昭阳哼一声,不看这两父子蜜里调油的模样。
「对了,你说不想再干镖师,我可以介绍你去某个地方。我朋友燕行风是燕家堡主人,他说想找教头到堡里训练子弟,你去不去?」
「燕行风?我记得他曾经是武林盟盟主……」刑不归对武林盟实在是起不了任何好感。
「他讨厌武林盟那一套才不当盟主的。他这人练武成痴,希望有个功夫高的人到堡里,还可以一起切磋武功。报酬优渥,也不用长期离开你的羽儿,生活安定,考虑一下吧。」
刑不归看看刑羽,自己要是出去走镖,刑羽一个人怕容易遭惹麻烦,要是不小心毒死别人就糟糕了。没多考虑,他说好。

到燕家堡那天,新任燕家堡主人的燕行风兴冲冲先拉着刑不归到教场去,美其名是测试武功,其实是找机会对打而已。两人刀剑互往棋逢敌手,一时半刻都没分出个胜负,还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一个时辰之后略显疲态,才终于住了手。
「楼昭阳那小子不错,居然给我找了刑师父这样的人才。」燕行风高兴得很:「今晚要开宴席给刑师父接风洗尘,以后我要找人比武……不,是切磋武艺,就不愁没人了。」
「好说好说。」刑不归答,一眼就看出燕行风很好相处,自己应该能在燕家堡长居久安。
「刑师父,我给你准备了大间客房……你不是带着谁?阿衡你干什么!」燕行风突然大喝。
被叫做阿衡的人是专门伺候刑不归生活起居的仆人,此刻他正抓着刑羽,两人低头紧密靠在一起,似乎相熟已久,正亲密地聊天。
刑不归头一次在心里起了嫉妒之意,过去除了薛大娘之外,也没见刑羽跟任何人如此亲密过,还是个第一次见面的人。他走过去,不好意思表现自己的小心眼,只轻咳一声。
「羽儿?」
「爹,他是青葙,跟我一起在还丹门长大的……」刑羽眨眨眼答,又对阿衡道:「我听说你回到还丹门了,怎么又在这里?你把武林盟整得够惨……」
「没你厉害,那几个老的不是都中了鸩毒?哼,死有余辜。」阿衡不屑地说。
「阿衡,好阿衡……」燕行风过来,晃晃手里的剑,带点威胁地说:「不可以轻薄刑夫人。」
刑羽一听自己被喊成刑夫人,脸一红,害羞低头:「我、我不是……」
「你是。」刑不归道。
刑羽这下羞赧到想钻地了,可是心里又好高兴,甜滋滋。
阿衡一看两人间的互动,了然,问:「云日,这几年来,你都跟着刑师父?」
点头。
阿衡立刻对燕行风道:「大少爷,云日是我的青梅竹马,他体质又特殊……怎么特殊?跟我一样特殊,懂了吧?要是跟其他人住同进房内,不好。后院旁还有块空地,盖间新房吧,让刑师父跟云日住那里,云日也可以陪我……」
阿衡说着不该是仆人能有的要求,奇异的是,燕行风唯唯诺诺不敢反驳,一直点头。
「是是,阿衡,都听你的,只要刑师父能留下来,我就盖间新房。」说完,他又皱眉:「我说哪,你们两个也该分开了吧?牵手牵那么久,不累吗?」
「不累。」阿衡继续牵着刑羽,往燕家堡后院走去:「……云日,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逛逛……拙火开花了,要去看看吗?你想吃?你比花还毒,别吃了……」
跟在后头的刑不归有些个目瞪口呆,良久才问燕行风:「阿衡也是……」
「是。」燕行风摸摸下巴,一脸深思:「我燕家堡果然是地灵人杰,风水兴旺,放在别处都会兴风作浪的两个妖孽,在这里看来就乖乖的……」
刑不归失笑,燕行风明明知道刑羽是男人,却不排斥两男子如夫妻一般的生活,看来,楼昭阳真是给自己介绍了个好地方。
「刑师父,你这刀法够绝,有蜀中玄刀门的式,却又加入了一些新意……你来看看,刚刚你这招这么使,如果我的剑这么过去,可以破吗……」燕行风说着说着,又把人给拉到教场中去。
「我想想,剑法以击刺为主……或许这样……」同样对武技深感兴趣的刑不归自然而然也一头栽入了去,认真商量。

燕家堡果然是卧蛊藏毒之地,不是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