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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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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秋凉/大内总管》作者:满座衣冠胜雪(手打完结)

几度秋凉
  作者:满座衣冠胜雪


  正文

  第1章

  魏庄是个安静的小村庄,依山傍水,虽然离都城焯京只有一百多里地,却很安静。村中最大的富户是魏员外,一大半人也姓魏,属于焱国七大名门之一的魏氏旁支,虽然近年来魏家已无人在朝中做官,但地位仍在,国中五大世家与其他六大名门都与他们有姻亲关系,盘根错节的都是斩不断的血脉联系,因此这里一向不受干扰,就像是世外桃源。
  蔡霖在魏庄落脚已将近三年,当初在这里置下三间瓦房、七亩良田,于是丰衣足食,过着安宁平静的生活。如今他仍然是眉清目秀、举止斯文的年轻男子,只是比刚到这里时要成熟稳重得多,魏庄里待字闺中的姑娘都很喜欢他,可媒婆来了一拨又一拨,他却一概推拒,只说小时候家中已为他指腹为婚,现在只待未婚妻长大便迎娶过门。这番话令很多女子伤心落泪,也让他恢复了宁静的生活。
  这天午后,蔡霖如往常一样出门,悠闲地溜达到屋后不远的小河旁,坐在水边垂钓。鱼竿架在身旁,他倚着大柳树看书。
  秋天的阳光从枝叶间洒下,知了在树梢上一个劲地叫,村外的田野上佃农们都在金黄的麦浪中收割,脸上全是丰收的喜悦。
  这条河不宽却有一人多深,除了夏天雨后会比较湍急之外,平时水流都很平稳,鱼虾不少,蔡霖每天都人有不少收获,晚上便自己烹制,再喝二两农家自酿的米酒,日子过得很惬意。
  他刚看了几页书,便听到水里有不小的动静,不由得抬眼看去。
  河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人来,看样子像是从上游飘下来的。那人的头伸在水面上,脸色惨白,眼睛却睁着,默默地看着河边的垂钓者,似乎神智很清醒,却没有开口呼救。蔡霖看了他两眼,漠然地低头继续看书,完全不打算下水去救。
  那人似乎被他的态度激怒,反而有了一点力气,挣扎着游过来,艰难地爬上了岸。
  蔡霖有些无奈地收起鱼线,看了看鱼钩,果然上面的饵已经不见了,显然刚才有鱼正在咬钩,却被那人的一番挣扎给惊跑了。他一声不吭地重新上饵,将鱼线抛下水里,又继续拿起书来看。
  那人趴在河边的水草上,身子有一大半仍泡在水中,却再也动弹不得。和煦的阳光笼罩在他身上,把他那袭白衣上的污垢照得特别鲜明。本朝以金为德,白色为尊,这人穿着的象牙白更是皇族独享,普通平民是不能碰的。蔡霖对富贵中人一向敬而远之,这时虽然见他已是奄奄一息,却仍然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也没有变过。
  过了仿佛很久,知了仍在枝头高唱,微风轻拂柳条,荡漾出一派平和气氛,那人似乎终于明白不远处那人是不打算出手相救,只得微弱地央求,"那位公子……请问……可否仗义相助……必当重谢。"
  蔡霖放下书,抬头打量了他一下。此人很年轻,应该是弱冠之年,生得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双唇削薄,很是俊朗,虽然现在的境况狼狈不堪,骨子里却仍然带着一股贵气,看上去不像奸邪之人。蔡霖想了想,认真地问:"我如果救了你,不会被人砍吧?"
  那人啼笑皆非,"公子放心,在下并非作奸犯科之人。"
  蔡霖看他双眼明亮,正气凛然,便不再多说,伸手托起他,将他负在背上,慢慢走回家中。
  他的卧房布置得简单而清雅,床上的被褥虽以土布缝制而成,却浆洗得很干净。他嫌那人又湿又脏,一进屋便去剥他的衣服。那人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一边苦笑一边配合。等到脱到贴身的中衣时,他终于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蔡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他,"你受了伤?"
  "是。"那人叹气,"我本来打算进京,却在路途中遇到强盗,不但财物被抢光,他们还要杀人灭口,我情急之下跳水逃遁,这才逃过一劫。"
  蔡霖点了点头,将他放到自己惯常爱坐的软椅上,用干布擦拭他的身体,然后才看清,他身上有好几处伤口,都在流血。他找出一件干净的中衣撕开,用布条将那些伤先包扎好,这才扶这人到床上躺下,给他盖上被子,随即说:"我去请个懂治外伤的郎中来瞧瞧。"
  "不用……"那人脱口而出,虽然有气无力,却仍然竭力挣扎着说,"能不能……麻烦你……去京城……替我……送个信……我朋友……会来……接我……"
  "也好。"蔡霖本就不愿留他住下,听他这么说便欣然答应,去书房拿了蘸墨的毛笔和粗陋的纸笺过来,淡淡地问,"是你自己写还是我帮你写?"
  那人再次苦笑。他长途奔逃,在水中竭力保持清醒,刚才又自己游上岸,再加上多处受伤,失血过多,现在哪里还有力气,别说写信,就连说话都很困难。
  蔡霖看着他脸上的那抹苦涩,沉默片刻,便将纸笔放下,温和地问他,"你是不是怕请郎中来会被别人知道你在这里?"
  那人急促地喘息着,思量半晌才道:"不瞒公子……我在回京途中……被人追杀……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现在……离京城不远……他们……一定在……想方设法……找我……生要见人……死要……死要见尸……我如果……被他们……发现……不但自己……没命……还会……连累……连累公子……"
  蔡霖见他的脸色越来越灰败,连忙伸手止住他,"好,我明白了。你先歇着,我去想办法弄点药回来。"
  那人有些迟疑,"公子……你这里……会有人……来找你吗?"
  蔡霖淡淡地道:"我深居简出,一向不喜与人来往,平时一般都没人找我。"
  那人似乎也有些无奈,蔡霖不出去找药,他必死无疑,但蔡霖如果出去,别人找来以后发现了他,他仍然很危险,为今之计,很难有两全之策。
  蔡霖察觉出他的犹豫,忽然有些好奇地问:"有人想要你的命?哪家的?"
  那人有些迟疑,顾左右而言他,"这里是……"
  "魏庄,乃魏氏旁支。"蔡霖答得很痛快。
  那人微一沉吟便松了口气,"原来是……魏家……那就……没关系了……追杀我的……是柳家。"
  柳家在五大世家中位列第二,仅次于王氏,当今皇后便是柳氏,而太后则是王氏,但五家子息单薄,而柳氏则是大家族,在朝中的文武官员众多,势力强大。蔡霖一听是柳家追杀这人,眼里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平静地说:"你放心吧,我一定救你。"
  他的声音虽然温和,却有些斩钉截铁般的坚定,那人顿时放下心来,再也支撑不住,头微微一侧,便失去了知觉。
  蔡霖拉过他的手把了把脉,然后小心地塞进被子里。看他晕过去之前如此担忧,估计对头势力不小,蔡霖虽然与他非亲非故,之前也不想管这闲事,但既然已经决定伸手,那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肯定要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想了一下,便转身出门,把自己的小驴车套上,将床上的人用被子裹了,好不容易搬到车上,又收拾了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具,这才关上门,赶着车缓缓驶过河上的小桥,进了后山的树林中。

  第2章

  蔡庄后山叫栖霞岭,山高林密,药材与野物很多,危险也多,一般只有猎户、樵夫和采药人才会上来,蔡霖偶尔会上来走走,沿着天长日久被人踩出的路就不大会碰到猛兽,相对来说比较安全。此时他赶着驴车来到山腰,在一道小瀑布旁边的小石屋前停下,先拿被子垫在墙边的石床上,再将昏迷的男子背进去放下,然后给他盖上棉被,关上木门,以免野兽闯入。
  做完这一切,他累得气喘吁吁,但一刻也不停留,上了车就下山,直奔离魏庄不远的丰镇。
  他不是大夫,但却懂一些基本的医理,尤其是治疗外伤、发热和肠胃不适之类的病症,治疗外伤用紫草、当归、白芷、百部、连翘、红花、白蔹等药材熬制后外敷,清热退烧基本上用蒲公英、车前草、竹芯、莲子、甘草、蝉蜕、僵蚕等煎药内服。丰镇有好几家药铺,他没有方子,只是东家买几味药,西家再买几味,这样一点一点地凑起来。有些药铺里有卖成药的,但他谨慎的没有要。他买的这些药都是家庭常备药,就算有人来查问,也不大可能怀疑他是为了救治某个身受重伤的人。
  买齐了药,他又去点心铺子选了几样点心,到布庄买了几身现成的衣服,这才赶着驴车悠悠闲闲地往回走。路上遇到一些从魏庄出来卖菜、卖柴、卖草药或者买东西的熟人,彼此会打个招呼,有的还会聊两句才分道扬镳。他在这里一直都很闲散自在,现在也一如既往,没有半点要焦急赶路的模样。
  重新回到那个小石屋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他进去看了看那人,见他依然昏迷,而且有了发热的症状,便立刻点火煎药。
  他先熬好外伤药,用汤汁给那人清洗伤口,然后把药渣敷上,用干净的布条裹好。弄好这些事情后,清热退烧的药也煎好了,他把药汤倒进碗里,晾了一会儿,便用小勺一点一点地给他灌进去。他在魏庄住了这许多日子,都是一人独居,从来没有亲戚或者朋友来探望过他,他也从不主动结交谁,自然也就没人知道他照顾人的本事。此刻,他一手掰开那人的嘴,一手拿勺压住那人的舌头,将药汁缓缓地倒进去。那人不省人事,无法吞咽,药汁却始终没有呛进气管。
  蔡霖把药喂完,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这才把锅碗瓢盆拿到外面的水潭边洗净。
  此时已近二更,天上新月如钩,周围的密林一片漆黑,只传来小动物蹿来蹿去的细碎声响,偶尔在远处响起一声狼嗥,惊起枝头无数鸟儿飞向夜空。
  蔡霖看了看天上的月牙,在水潭里洗了脸和脚,便走回屋里。他把接车的驴牵进屋中,再用一块大石顶住木门,这才放心地吹了灯,准备睡觉。
  石床不大,仅供一人躺卧,蔡霖将那人推到墙边,自己在床沿小心翼翼地躺下,将被子拉过来盖上,便沉沉入睡。
  他实在累极,整夜都没动一下,也就没有掉下床来。直到日出后百鸟啼鸣,他才渐渐醒来,本能地翻了个身,却只觉得身子下面一空,还没反应过来便重重地掉到地上。
  他痛得闷哼一声,躺在那里半天没动,只到头晕目眩地感觉轻了一些,这才睁开眼。看着头上不是平时见惯的梁柱,他不由得一怔,然后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他慢慢坐起来,目光从锅灶移到墙角的小毛驴,然后才缓缓转头,看向石床。
  昨天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人正清醒地看着他,眼里有着一丝笑意。他呆怔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懒懒地问:"你叫什么?"
  那人的脸色依然苍白,声音也很微弱,"我叫杨石,石壁之石,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算了,别叫我什么公子,我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蔡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叫蔡霖,甘霖之霖,你直呼名字即可。"
  那人的唇边浮起一缕愉悦,"既如此,蔡公子似比在下大一点,你我可否兄弟相称?"
  蔡霖漫不经心地站起身来,淡淡地道:"杨公子随意,无论什么样的称呼都只是称呼而已,知道是叫我就行了。"
  杨石刚刚浮现出的笑容被他这番话扫得干干净净。蔡霖打开门,将毛驴牵出去,让它自行在外面吃草,然后在水潭边洗了脸和手,再取水回来,点火熬药,然后将几样点心放在碗中,搁到杨石的枕边,这才坐到炉灶前,一边注意火候一边吃点心。
  杨石看着他冷淡的态度,心里似乎有些不安,挣扎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过点心吃起来。那些绿豆糕、芝麻糕都做得比较粗糙,但他饿得很了,吃起来仍然觉得很香。
  蔡霖把药熬好,过去将他身上的布条拆开,重新清洗伤口,敷药,包扎。他一直做得有条有理,干净的细布中衣又撕掉两件,沾着药渣的布条放在一边。杨石的衣服早就被他扒了下来,又是血又是泥还被刀剑划得破破烂烂,显然是不能穿了,他用那些衣服把用过的布条包成一个大包裹,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
  杨石看他抓着自己的血衣包着的一大堆垃圾,站在屋子中间发呆,便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赶紧说:"蔡兄,麻烦你把那些东西都埋了吧,坑要挖得深一些,免得被野兽刨出来。"
  蔡霖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便到林子里挖坑去了。
  他从来没干过这种粗活,找了一截枯干的树枝掘了半天才挖出一个小坑来,幸好林地终年不见阳光,比较湿润,不然连这个小坑也挖不了。他也顾不得会不会被野兽刨出来,就将手里的包袱扔下来,再把土填上,用脚踩结实。
  回到屋里,他端着内服的汤药坐到床边,一勺一勺地给杨石喂下去。他的神情始终都很冷淡,手势却很温柔,让杨石看得有些发呆。
  蔡霖泰然自若,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喂完药便出去把碗洗干净,然后进屋对他说:"你歇着吧,我回家去看看。"
  "等等。"杨石叫住他,神情凝重,"蔡兄,追杀我的那些人一定不会死心,最多明天应该就会找到魏庄来,说不定今天就可能出现。你不能回去,会很危险。"
  蔡霖一脸漠然,"魏氏似乎与柳氏没有交情,柳家的人想到魏庄为所欲为,大概没那么容易吧。"
  杨石叹了口气,"他们这次志在必得,既然对我下手了,哪里还会顾及家道中落的魏氏?"
  "是吗?"蔡霖看着他,眼里微露嘲讽,"姓杨的似乎是平民吧,柳家要杀你有什么稀奇?听你那意思,好像还要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干。"
  杨石被他的讥讽之词反而逗笑了,"你说得对。"
  蔡霖扭头就要出屋,杨石连忙叫住他,"蔡兄。"
  蔡霖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杨石苦笑,"蔡兄,你能不能想办法送我进京城?"
  蔡霖紧皱双眉,"我为什么要为你赴汤蹈火?你在进京途中被柳氏追杀,只怕他们早已在京城周围布下天罗地网。我又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为你去送死?"
  杨石长叹,"蔡兄,你当初既然已经在水边伸手救了我,现在就已经脱不了干系了。你放心,只要你送我回京城,我总能护着你,不让人伤你性命。"
  "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能护我?"蔡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出去。
  "蔡兄。"杨石叫住他,很无奈地叹气,"蔡兄,小弟告诉你的确实是假名,你慧眼如炬,自然能够识破。小弟隐瞒身份,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蔡兄海涵。"
  蔡霖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地道:"你那身衣服就不是姓杨的人有胆子穿的。"
  杨石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只要进了京城,小弟一定告诉蔡兄自己的真实身份,如违此言,天诛地灭。"
  "算了,你的真名叫什么,是什么人,我一点都不在意,用不着发那么毒的誓。"蔡霖摆了摆手,平静地说,"我只是一介布衣,在这里无亲无故,也无钱无势,你让我怎么送你进京城?"
  杨石想了一会儿,忽然问他,"我身上的香囊、玉佩呢?"
  蔡霖扒他衣服的时候,从他腰带上解下一堆物事,看也不看就放到了一边,后来打包一起带上山来。他走出去,从车厢里找出扔在上面的小布包,进屋放到杨石面前。
  杨石打开来,拿出一个用银线绣着麒麟的月白香囊递给他,"蔡兄,劳烦你到京城大将军府,将这个交给骠骑大将军白贲,让他来这里接我回京。"
  蔡霖接过香囊,什么也没问,点了点头便要离开。
  杨石仍然不放心,又叫住了他,"蔡兄。"
  蔡霖轻轻叹了口气,停下来转头问他,"何事?"
  杨石的脸上露出一丝愤恨,"如果小弟遭遇不测,请蔡兄务必告诉白将军,害我之人便是当今皇后柳氏,让他将此事告知太后,一定要诛柳氏满门,以祭我在天之灵。"
  蔡霖一直平静如恒的脸流露出几分惊讶,随即明白过来,"你……殿下原来是当朝太子。"
  杨石见他已从自己的话里推测出自己的身份,此时也就不再隐瞒,"不错,我就是太子欧阳拓。"

  第3章

  骠骑大将军白贲是白氏本家的嫡出二儿子,其兄长白楚是当朝大司马,总管全国兵马,他们的母亲是先皇后王氏的堂妹,因此他们一直都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太子一边,对抗着以柳氏为首的皇后一党。
  太子欧阳拓的母亲是已逝皇后王氏,乃太后亲兄长的女儿,因难产,生下他后便因血崩而殁。六年后,皇帝立贵妃柳氏为皇后。
  王氏子息单薄,而柳家枝繁叶茂,势力如日中天。柳氏生有一子一女,安王欧阳瑾与烁阳公主欧阳瑶,柳家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要把安王扶上太子宝座,但欧阳拓有太后王氏的鼎力支持,要废他可没那么容易,除非他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可欧阳拓一向谨慎,顶多犯点小错,连申饬的程度都够不上,就别说废他了。
  本来,这些年来,双方虽然明争暗斗,表面上还比较克制,并未到图穷匕见的地步,可安王欧阳瑾在半年后即将年满十八岁,按祖制必须去往封地,今后未奉诏不得回京城,柳氏终于耐不住了,这才会趁欧阳拓奉旨出京赈灾之机,在他的归途中伏击,企图置他于死地,然后推到盗贼头上,自己就可以完全撇清。欧阳拓一死,欧阳谨身为现皇后的嫡子,理所当然就会成为新太子。
  魏庄虽然是乡村,但毕竟离京城较近,这些皇家恩怨总有人带回来,以示自己见多识广,不管那些消息是真的假的,马上就会流传开来,蔡霖在这里呆了将近三年,早就听过当朝数一数二的两大世家之间的纠葛。欧阳拓硬撑着说出自己是太子,蔡霖马上便想到那些流言,推测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欧阳拓只说了几句话便累得喘不过气来,眼前也一阵阵发黑,但仍然努力挣扎着对蔡霖说:"要论起来,白贲是我表兄,他和白楚手握重兵,是我最信得过的人。蔡兄,麻烦你去找他,带他来接我,只要他率兵前来护我进京,柳氏就再也伤不了我……"说到这儿,他剧烈地喘息着,软倒在床上。
  蔡霖上前端详一下他的面色,不禁微微皱眉,"殿下伤得甚重,根本动弹不得,若是殿下的对头找上门来,只怕难有侥幸。这里呆不得了,我们必须再往山里走。"
  欧阳拓也知道这儿比较危险,蔡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人都能轻易上来,那些追杀自己的剽悍匪寇肯定能找到这里来,如果还带着獒犬的话,摸索的时间还会更加缩短。听到蔡霖建议再往山里走,他立刻赞同,"好,就是要辛苦蔡兄了。"
  蔡霖淡淡地道,"殿下贵为太子,在下不过是一介布衣,不敢当这个'兄'字,还是直呼在下的名字吧。"
  欧阳拓想了一下,也不勉强他与自己称兄道弟,微笑着问:"蔡公子可有字?"
  "嗯……"蔡霖犹豫片刻才说,"表字文暄。"
  "好。"欧阳拓轻声叫道,"文暄。"
  蔡霖脸上神情微动,随即将石屋里的东西收拾干净,全部放到驴车上,然后再将他搀起来,半扶半抱地弄出去,将他放到车上,把被子给他盖好。欧阳拓比他高大强壮得多,再加伤重无力,仅仅这么几步路的功夫,他就累得满头大汗。欧阳拓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心里大感歉意。蔡霖双手扶着膝盖,躬着身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这才套上小毛驴,赶着继续上山。
  从这里再往上一点就不太有明显的路了,蔡霖赶着车进入密林,在粗大的树干之间艰难地行进。过了一会儿,小毛驴明显有点拉不动了,蔡霖只得跳下地,握着驴缰绳,带着它往前走。
  欧阳拓虽然躺在车篷里,但仍然能看到外面的情景。林地不但坎坷不平,而且有不少突出的树根与粗大的藤条,车子走得很慢,却依然很颠簸,而且可以明显感到拉车的驴越来越吃力。遇到陡坡处,蔡霖还得帮着拉车,才能上去。林中不见阳光,本来很凉,可蔡霖身上的靛蓝布衫却渐渐被汗水打湿。欧阳拓看着他瘦削文弱的身影,心里不禁百感交集。
  山里一向"十里不同天",阴晴不定,他们在山腰处还能看到透过树叶缝隙的阳光,往上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却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幸好树高林密,雨点很难落到地上,只偶尔有几滴打下来,有的在车篷上发出哒哒声,有的落到驴身上,还有一些滴到蔡霖的身上。他的衣衫本来就已被汗浸透,现在多落几滴雨也算不得什么。他一直在专心辨别道路,对晴雨变幻并没放在心上。
  欧阳拓听着雨声,心里更加感慨。他贵为太子,虽然一出世就没了亲娘,可有太后支持,谁见了他不是笑脸相迎?除了他父皇偶尔训斥以及太后真心关爱之外,其他人当着他的面无不是逢迎巴结,就连皇后柳氏也是如此,虽然心里巴不得他死,可表面上却也对他十分关怀。可他自己心里明白,那些人没几个是真心待他的。以白楚为首的"太子党"虽然一直在鼎力支持他,但其中也不过是因为血缘所系,利益一致。只有这个在乡村里过着平淡生活的书生不一样,无论他是不是太子都尽心竭力地给他治伤,知道他是太子后也并没有变得热情讨好,而是依然冷冷淡淡,只是因为他的身份而多考虑了一层,为了避免他再有危险而不辞辛劳地跋涉,这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尤其是在生死攸关之际,更让他无比感激。
  经过大半天的艰苦行程,蔡霖终于赶着车来到靠近山顶的一处小村子。这里只有几户人家,大部分是猎人,还有两个采药人,深山里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好在不受官家滋扰,倒也平静。这里终日云雾缭绕,少见日头,这时雨中夹着雪花,十分阴冷,外面一个人也没有。看到蔡霖的驴车上来,有人打开房门,笑着招呼,"是蔡兄弟吗?"
  "是啊。"蔡霖微笑,"石头哥,我有个朋友受了伤,在下面住着不方便,能不能在你这里住两天?"
  "行行行,住吧。"那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猎户走过来,往车篷里看了看,轻轻巧巧地就将欧阳拓连人带被子抱进屋中,边走边说,"外面又是雨又是雪的,风也大,你快点进来,别着凉了。"
  "好。"蔡霖将毛驴卸下,牵到圈里去让它吃草,然后才进了那个猎户的木屋。
  房间里有个火炉,正在烧水,一进去便感觉很温暖。猎户把欧阳拓放在床上,又出去将车上的其他东西都拿进来,这才对蔡霖说:"你赶快换件干衣服,过来喝点热水,去去寒。"
  蔡霖伸手拦住他,温和地笑道:"石头哥,你不用忙乎了,我吃点东西就要走,有事要急着办。我朋友暂时住在这儿,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他主要是外伤,这些药是外敷的,你懂,我就不多说了,那些药要用三碗水煎成一碗,给他服下,一日三次。我最多出去两天就回来。"
  "成。"那个青年汉子很爽快地点头。
  蔡霖这才想起为他们介绍,"石头哥,我朋友叫杨石,跟你的名字还挺像的。那个……杨兄弟,他叫石虎,小名石头,是这山里的猎户。你先在他这里住着,我去趟京城,应该明天就能回来。"
  欧阳拓立刻叫了声"石头哥",石虎很憨厚地笑,跟着蔡霖叫他"杨兄弟",然后便张罗着拿出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白面做了些煎饼,里面放了点葱和盐,闻起来很香。蔡霖连吃了好几张。一向锦衣玉食的欧阳拓实在饿得狠了,也狼吞虎咽地吃了不少,并连声称赞。石虎顿时对他大起好感,真正把他当成了好兄弟。
  蔡霖熬了药给欧阳拓外敷内服,石虎在一旁帮忙,同时也看清了他是怎么做的,心里便有了数。蔡霖弄好后,坐到床边,把欧阳拓给他的香囊又还给了他,"如果有人在路上盘查,这东西很容易露馅。你有没有什么暗记,可以让白将军一听就明白的?"
  欧阳拓凝神想了一下,"你对他说,去年惊蛰那日,到白萍洲去迎他的那位故人,他就会明白的。"
  "好。"蔡霖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向石虎,"石头哥,你这儿还有没有要卖的猎物或山货?我替你带下去卖了吧。"
  "有,你等着。"石虎兴冲冲地出门,到旁边的堂屋去收东西。
  欧阳拓有些疑惑,蔡霖轻声对他解释,"石头哥他们不识字,也不太懂生意,老是被奸商欺负,辛辛苦苦打到的猎物和采集的珍贵山货都被他们廉价买去,日子过得很苦。有一次我上山玩,在林子里迷了路,多亏石头哥救了我,带我出来,我后来就一直帮他们卖那些东西,不让他们太吃亏。"
  "哦。"欧阳拓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个斯文秀才居然会跟五大三粗的猎户这么熟。
  蔡霖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冷笑一声,"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你别看不起这些猎户,我却觉得他们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我没看不起。"欧阳拓连忙解释,"我只是一开始不明白你怎么会和他们有交情的,毕竟你住山下,他们在山上,你的家境也算小富,他们却是穷人,到底是有差别的,所以我才会觉得诧异,并没有轻视谁的意思。"
  "那就好。"蔡霖点了点头,侧耳听着外面的风声,淡淡地道,"山里的天气多变,那些追你的人估计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来,你安心养伤吧。"
  木制的窗户关得很严实,欧阳拓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但也能推想到。他们上山来时的雨应该就能冲去痕迹和气息,现在的雪盖住一切,更是极好的掩护。他安心了许多,微笑着对身边的人说:"山高林密,雨大路滑,你要多加小心。如果白将军不在府里,你可以去大司马府找白楚白大人,告诉他,有个小时候揪过他头发的小皮猴叫你去找他,他就懂了。"
  "好。"蔡霖给他掖好被角,便起身出去。
  过了一会儿,周围的几户猎人都跟着石虎过来,把自己的山货装上他的车子,笑着与他开了几句玩笑。石虎把毛驴牵过来帮他套好,蔡霖便赶着车在雨雪中往山下行去。

  第4章

  从魏庄到焯京有一百多里地,沿着青石板路到丰镇,便是一条宽敞大道,人来车往,非常热闹。
  蔡霖从后山下来,见魏庄仍然平静,便回家去换了一身衣裳,洗干净脸,拿了些银子才上路。
  走到庄口,突然看到有十来个陌生人带着两只凶猛的獒犬往里蹿,他心里一紧,表面却神色如常,赶着车给他们让道。那些人看了他一眼,见獒犬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便没有太在意,但仍然有两个人上前掀开他车篷的帘子往里张望,见全是兽皮、虎骨、鹿茸之类,并没有活人,便撇下他继续往里走。等他们走远,蔡霖才朝着驴子挥了一鞭,让它加快速度,往京城赶去。
  每隔一段路就有人设卡拦车,穿的是官军的衣服,也不知是真是假,一路上他被盘查了若干次,一直都是从容不迫,声称要把山货送到京城里的山货庄。那些人看了他车上的东西,确认里面没藏着人,便放了行。
  到了京城,他小心翼翼地打听,才找到大将军府。他上前去求见大将军,却被站在大门外守卫的家丁赶开。他自知身为一介布衣,想要见到大将军并不容易,情急之下只能在远处守着,如果府中有什么丫鬟小厮出来,再想办法接近他们,看能不能找到进去的路子。
  骠骑大将军府占地甚广,院子一进套着一进,婢仆成群,正牌主子却只有白贲一人。他已过而立之年,夫人长年体弱,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于前年冬病逝。他至今都没续弦,虽有两个侍妾,既没扶正,自然算不得主子。
  近年来,边关虽有外敌滋扰,但都是小战事,境内也没出过大乱子,这位著名的战将便长期呆在京城,成为太子的一大助力。白家先祖乃开国元勋,世世皆出良将,代代血染疆场,这是拼着性命打出来的功绩,历代皇帝都很看重他们,因此即使别人想要打压他们也没有那么容易,往往对他们颇多忌惮,但并不会起正面冲突。
  白贲下朝后径直回府,盘算着太子这两日便要回京,柳氏一党正加紧布置,争斗只怕会越发激烈,就算安王半年后出京都不会消停。他边走边思索着,到府门前下马,门里门外的家丁仆从一起涌上来请安,殷勤地服侍他进门。
  今天阳光很好,春风扑面,带着淡淡花香,想来大将军府中定是百花盛放。蔡霖懒洋洋地坐在车上,倚着车篷,瞧着将军府大门两旁伸展开的青砖墙,渐渐昏昏欲睡,直到听到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这才清醒。看着身穿武将官袍的为首之人下马,再看看那些家丁仆从奉迎巴结的模样,便大致猜到他就是白贲,蔡霖立刻跳下车,走上前去,朗声问道:"请问大人可是骠骑大将军?"
  白贲觉得这个清亮的声音很陌生,脚下一顿,转头看去,只见一丈开外站着一位青年男子。淡淡的阳光下,他身材颀长,面如冠玉,虽着一袭布衣,却不掩秀雅风采。他身后停着一辆驴车,倒有点像是秀才进京赶考的架势。白贲久在军中,并不似其他文臣世家,对上下尊卑看得很重,他贵为一品大将军,见这个平民百姓对自己竟然不拜,也并不恼怒。跟在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情,自然不会狐假虎威,只静待将军发话。
  白贲对他拱了拱手,"本将正是白贲。"
  蔡霖长长地出了口气,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
  白贲有些疑惑,"公子有何指教?"
  蔡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道:"在下蔡霖,有位朋友托在下来找将军,去年惊蛰,他曾至白萍洲迎过将军。"
  白贲心中剧震,脸上却不敢流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立刻笑道:"哦,原来是蔡公子,请进府一叙。"
  蔡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驴车,白贲立刻吩咐身边的人,"去,帮蔡公子将车赶进府里。"有两个仆从应道"是",快步上前牵着驴的缰绳,掉头从角门进府。
  蔡霖这才缓步上前,对白贲抱拳一礼,"久仰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蔡公子客气。"白贲豪爽地笑道,"快快请进。"
  蔡霖与他一起走进大门,不紧不慢地一路观赏府中的景色。白贲也闲闲地与他聊着家常话,既不问他是哪里人,也不问他从哪儿来,更不问那个"故人"的事。白贲将蔡霖安置在花厅喝茶,然后去内室更衣。走到门外,他便叫来总管,让他派可靠的人去大司马府请白楚,"就说家里来了贵客,须臾便走,请他过来见见。"
  蔡霖安静地坐在客座,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墙上的字画。等了两刻的功夫,白贲穿着常服出来。他礼貌地站起身来,白贲赶紧笑道:"坐,坐,蔡公子不必客气。"
  蔡霖等他在主位落座后,这才坐下,左右看了看。白贲观其行而知其意,"我已吩咐下人离得远远的,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蔡霖点了点头,便将这两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白贲听得神情大变,待他讲完,倏地起身,对他长揖到地,"多谢公子冒险相救太子殿下,如此隆情高义,白贲铭记在心,定当厚报。"
  蔡霖见他忽然行此大礼,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赶紧起身避开,出手虚扶,"将军请勿如此,在下不敢当。扶危济困,原是份属当为。当日在下并不知太子身份,既见他上了岸,似有生机,便决意出手相救,并未曾想其他。后来太子坦诚相告,在下自应以诚相报,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总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白贲抬起身来,正要说话,却欲言又止,侧耳听了一会儿,对他笑道:"我大哥来了。"
  他的话音未落,大司马白楚便走了进来。他是白家嫡长子,与白贲很像,都是身材高大,目光炯炯,龙行虎步,英气逼人,只是白楚年近不惑,位列三公,比白贲要沉稳许多。他迅速打量了一下蔡霖,便问白贲,"二弟唤为兄来,为了何事?"
  白贲招呼大哥和蔡霖坐下,张口便道:"大哥,若不是蔡公子仗义相救,太子危矣。"
  白楚大吃一惊,"什么?"
  白贲看向蔡霖,"蔡公子,劳烦你把刚才的话讲给我大哥听。"
  蔡霖便把事情又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白楚紧皱双眉,脸色渐渐变得阴沉。等蔡霖说完,他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又想了一下,这才说:"太子让你来找我二弟,如果他不在呢?"
  蔡霖自然据实以告,"太子殿下说,如果白将军不在,就去找大司马,对你说,有个小时候揪过你头发的小皮猴叫我来找你,你就知道了。"
  听到这一句,白楚不禁笑了笑,轻轻地道:"果然是太子殿下。"
  "肯定无疑。"白贲的一只大手无意识地按着茶盏,拧着眉说,"去年惊蛰那日,我奉旨出京提调军马,返京途中路过白萍洲,太子躲在树丛中悄悄唤我,与我说了会儿话便独自离去,这事谁都不知,我回来后只告诉给大哥你,旁人不可能知晓。"
  "嗯。"白楚起身对着蔡霖一揖,郑重地道,"多谢蔡公子高义。"
  蔡霖没想到这位大司马也跟弟弟一个脾气,赶紧起身相避,拱手还礼,"白大人切勿多礼。"
  白楚也不与他客套,请他坐下后沉吟道:"为今之计,必须立刻将太子接回京城,以免再有不测。"
  "对。"白贲迫不及待地说,"我这就带人去接。我和你的亲兵加起来近千人,战力强劲,就算对方有个三、五千人也招架不住,何况不过百十来个人?"
  白楚微微点头,"就这么办,你们全部骑快马,即刻启程。"
  白贲回头对蔡霖说:"蔡公子,要辛苦你了。"
  蔡霖立刻答道:"在下份所当为。"
  白楚立刻出去派人到大司马府中传令,命他的亲兵队全副武装,到大将军府报到。白贲也传下令去,亲兵即刻整装待发。
  白楚的亲兵过来怎么也是两刻功夫,蔡霖忽然想起车上带的东西,"白大人,白将军,在下把太子托给山中猎户照顾,带了他们的山货出来做掩护,现下要回去,不知两位大人可否把那些东西买下,在下好把银子给他们带回去。都是好东西,鹿茸、虎皮、虎骨、豹皮、狐皮之类的,府中应该可以用到。"
  白楚一听便道:"好,我们买下,要多少银子?"
  蔡霖大略估计了一下,"如果卖给山货行,应该可以卖到三百多两,他们要再卖出来,可以卖一千多两。"
  "你倒挺熟悉行情。"白楚笑了,"给你一千两银子,可以吧?"
  "好。"蔡霖一点也不谦让,"你们接回太子后,那些猎户都得搬走,不能在那里住了,这些银子给他们,他们也好去别地安家,免得有人迁怒于他们,对他们不利。"
  "说得是。"白楚略想了想,"那就再加一千两吧。二弟,拿银子给蔡公子。"
  蔡霖对他们兄弟的印象非常好,微笑着说:"这么多银子,我哪里拿得动?还请白将军叫人带着,到时候直接给那些猎户就行了。"
  "好。"白贲马上吩咐总管去账房支银子出来,交给自己的亲兵带着。
  等到一切就绪,大司马府的亲兵队赶到,白楚和白贲一起上马,带着队伍便如疾风般卷过京城,向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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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蔡霖从魏庄到焯京的时候用了很长时间,驴车本就走得慢,还一路盘查,耽搁不少时间,可回去的时候却是一种马不停蹄,畅通无阻。白贲的亲兵队打着他的帅旗,无人敢拦,都是远远的便闪到道路两侧,以免被马队撞上。
  只用了一个多时辰,他们便赶到魏庄,浩浩荡荡地横穿过去,直奔后山。田里的农人全都惊得目瞪口呆,看着他们如风一般刮过。
  如此长时间的快速奔驰,对于白家军来说是家常便饭,蔡霖却是第一次,两腿内侧被磨得剧烈疼痛,到后来每跑一步都像在受刑,可他却一声不吭,带着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山上。
  进了密林后,他们不得不慢下来,跟着蔡霖觅路上去。看到那些根本不能算路的地方,白楚与白贲都能想象出蔡霖将重伤的太子运到山上去的艰难,不由得对他都更增几分感激。
  快走到那个隐在云雾中的小山村时,蔡霖隐隐听到激烈的犬吠声,顿时脸色大变,转头对白贲说:"他们好像先到了。"
  他的话音未落,白贲已拔出腰间长剑,抛下一句"蔡公子你缓缓上来,我们先去保护殿下",就带着他的人急奔上山。
  蔡霖焦急地道:"小心那些猎户,别杀错人了。"
  "放心。"白楚在他身边微笑着安慰道,随即也纵马飞奔上去。
  蔡霖赶紧打马跟上,幸好他们骑的都是百里挑一的骏马,爬坡上坎,履险如夷,带着他很快跑上坡去。
  小山村地势险要,两边是深谷,一边是峭壁,只有一条进去的路,石虎跟几个猎户守在路口,正与带着獒犬找到这里的十几个凶徒激战。他们全都浑身浴血,却不肯后退一步。白贲一马当先,冲上去就砍。他身后的亲兵一涌而上,顿时将那些人分割包围。这些士卒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士,骁勇善战,配合默契,几个人围攻一个,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些凶徒杀的杀,擒的擒。两只凶猛的獒犬本来在咬人,此刻见势不妙,夺路便逃,只听"嗖嗖"的呼啸声响起,两只獒犬惨嗥一声,便被几支长箭穿透身体,倒在地上,抽
搐着断了气。
  蔡霖赶上来时,战事已经结束。他没去管那些杀人的、当兵的,眼里只有已经成了血人的那些猎户。他跳下马,焦急地奔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石虎,关切地问:"石头哥,你怎么样?几位哥哥,你们的伤要紧吗?快快,进屋去。"
  石虎看着他,憨厚地笑道:"兄弟,你朋友没事,做哥哥的总算对得起你的托付。"
  蔡霖根本不理会什么太子不太子的,在他眼里,太子的命也没这几个猎户的命值钱。那几个猎人现在个个都受了伤,一口气松下来,几乎都站不住了,却都对他笑着,努力挣扎着向往回走,他一个人根本扶不过来。正在着急,白贲赶上前来问道:"殿下在哪里?"
  蔡霖一听大怒,"你的人来了这么多,怎么都不知道过来扶一把?如果不是他们以命相拼,你们还能擒住谁?殿下的命也保不住。"
  白贲没想到这个清秀斯文的书生发作起来这么厉害,马上道歉,"对不住,我是心忧殿下安危,一时疏忽。"
  白楚比他心细,并没有先冲过去询问太子下落,而是叫了一些亲兵过来,两人搀扶一个,将那些猎户送回去。
  村里的青壮男子都在村口外御敌,老弱妇孺都留在村里。他们却没有躲在屋中,而是站在石屋的房子前面,手上拿着铁叉、砍刀,准备与敌人拼命,就连半大的孩子也是如此。白贲和白楚看着这一幕,都很感动。
  看到蔡霖扶着石虎上来,还有一大堆官兵,那些人才松了口气,全都奔上前来,把自己的亲人接过,小心翼翼地扶回家。
  白贲叫过两个懂医的亲兵吩咐道:"把我们带的金创药全都拿出来,你们去给那些义士们治伤,务必妥善照顾。"
  "是。"亲兵们答应着去了。
  蔡霖搀着石虎走进木屋。里面的火炉烧得很旺,两个五、六岁的小孩正在忙碌,男孩在往炉子里添柴,女孩喂欧阳拓喝药。看到他们进来,两个孩子诧异地看着满身是血的石虎,"叔叔,你伤得重吗?"他们在山上打猎,受伤是家常便饭,两个孩子已有经验,见石虎还能自己走动,便没有太过惊慌。
  石虎对他们笑了笑,"没事,叔叔伤得不重。"屋里只有一张床,现在被欧阳拓占着,他便蹒跚着坐到自制的木椅上。
  欧阳拓脸色苍白,体虚乏力,但神智清醒。看着赶到床前的白楚与白贲,他微笑着说:"你们俩一起来了,这阵仗可闹大了吧?"
  白楚很严肃,"太子危殆,微臣怎能坐视不管?"
  白贲急切地道:"殿下能否支撑得住?为安全计,我们最好立刻回京。"
  欧阳拓仍很虚弱,坐起来靠一会儿便觉头晕目眩,只能躺着,但他明白一刻也不能耽搁,便支撑着说:"我没事,撑得住,现在就可以走。你们把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要安顿好,以免对方报复,伤及他们性命。"
  "是。"白氏兄弟答应着,退到一边去低声商议。
  蔡霖接过兵丁递过来的金创药,细心地为石虎上药、包扎。屋里的两个孩子是的侄儿侄女,这时已经跑去旁边的屋子看自己父亲是否安好。石虎见蔡霖一脸自责,不由得笑道:"兄弟,做哥哥的皮糙肉厚,这点伤不算啥。"
  蔡霖的眼圈都红了,内疚地说:"都怪我,不该把危险带给你们。"
  "那有啥,你在这儿无亲无故的,有事不来找哥哥还能找谁?"石虎仗义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压低声音,好奇地问,"你朋友怎么是太子?"
  蔡霖更加歉疚,"其实他不是我朋友,我是在山下钓鱼的时候救了他,开始不知道他的身份,等他醒过来以后才告诉我他是太子。我要去京城搬救兵来接他,怕他一个人留在山下危险,这才送上山来。我以为这里地势险峻,他的对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我尽速把官兵带来接他回去就完事,没想到……终究是连累了你们。"
  "嗨,你这么说就是没把我们当朋友。"石虎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兄弟,我们是粗人,也不明白官家的那些事,反正救人总是没错。咱们只是受了点小伤,没大碍,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嗯。"蔡霖点了点头,给他将伤口包好,帮他拿出干净衣服换上。
  白贲过来对石虎拱手一揖,"多谢壮士仗义相助。"
  石虎连连摆手,"应该的,应该的,大人不必多礼。"
  白楚笑着说:"蔡公子,我们想先把他们全都接到府中安置,等此事平息,幕后主使伏法,再送他们回来。几位义士身强力壮,若是愿意从军,我兄弟定当从优叙用,如若不愿,我们会为这些人家置些田地,让他们一生衣食无忧。"
  "是啊。"白贲看向蔡霖,"为安全计,蔡公子也最好跟我们回府。"
  蔡霖有些意外,沉吟片刻才道:"我倒没什么,反正一个人,给佃户们交代一声就可以走,石头哥,你们呢?愿意离开这儿吗?"
  石虎略感茫然,"这……变动太大了,你知道,我们是山野之人,不懂大户人家的那些规矩,恐怕……到时候冲撞了夫人、少爷、小姐们,那……"
  白贲爽朗地笑道:"我们是武将,没文人那么多规矩。壮士放心,你们救了太子,有大功于国,到了我府中,那也是当老爷,你们的家小也都是夫人、少爷、小姐。再说了,我夫人已去世,尚未续弦,也无子女,所以你们也冲撞不了谁。"
  听他这么说,石虎心下稍安,但仍然拿不定主意,便低声问蔡霖,"蔡兄弟,你看呢?"
  "那就去吧。"蔡霖知道对方没能暗杀太子,说不定便要恼羞成怒,杀这些猎户泄愤,还是住进大将军府要安全一些。
  石虎对他相当信服,闻言便道:"好。"
  蔡霖便把话传到其他几户人的家中,让他们收拾好细软,准备上路,同时还把白贲那儿拿来的两千两银子分给他们,说是这次山货卖的钱。所有人都惊喜交加,对他连声称谢,他说要他们到京城里暂避一时,他们也是言听计从,立刻便去收拾东西。
  白贲吩咐兵士扎了几个担架,抬着太子和几个重伤的猎户,其他人挑着自己的家什,由官兵前后护卫着,浩浩荡荡地下了山。

  第6章

  一向安静平和的魏庄已经被铁蹄踏过的声音闹得沸沸扬扬,等到大队人马抬着担架,押着俘虏从山上下来,庄中更加轰动,很多人都赶过来看热闹,就像是过节一样,等到看见蔡霖,便七嘴八舌地向他打听,究竟出了什么事。
  蔡霖言简意赅,"官兵抓贼。"一句话就交代了。
  魏氏与柳氏颇有嫌隙,与白家则是世交,白楚与白贲找魏员工借了几辆大车,将伤员、贼寇、猎户家眷分别送上车。蔡霖的两腿已被磨破,全身酸痛,实在骑不动马,也上车去歇息。白氏兄弟谢绝了魏员外的挽留,一声令下,大队便向京城奔去。
  现在已是傍晚,人人都是又饿又渴,白楚他们却并没有停下吃喝,只在马上用点干粮与水,并派人给每辆车里送去了足够的面饼和水囊,并好言安抚道:"现在先垫一垫,等到了京城,大将军定会好好款待大家。"
  蔡霖累了两天一夜,来回奔波,实在撑不住了,吃了一张饼,喝了点水,便倒在车里睡觉,直到大将军府也没醒过来。
  白贲听到亲兵来报"蔡公子在车里熟睡",便走过去撩开车帘,见蔡霖蜷缩在车厢一角,睡得很沉,安静的脸上有种孩童般的天真,不由得笑了。他跳上车,将蔡霖抱起来,轻巧地跃下地,大步走进府中。
  夜风沁凉,蔡霖微微抖了一下。白贲本能地将他抱紧一些,快步走到离自己住的正房最近的院子,将他放在床上,拉过锦被来盖好,小声叮嘱院里的丫鬟好好侍候,这才快步走向自己的屋子。
  白楚已将欧阳拓抱进来,叫人去城里著名的同善堂请名医来诊病,又吩咐总管安排同来那些猎户的膳食与住宿。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平时安静的大将军府顿时喧闹起来。
  太子的居所在东宫,而现在皇宫早已落钥,如果现在把欧阳拓折腾回去,一定会引起很大的骚动,完全没有必要。白楚在路上与白贲商议后,决定先把太子安顿在大将军府,等明日再送回宫去。
  草草用完晚膳,白楚和白贲守在欧阳拓床边,一边等郎中来一边商量要不要连夜进宫禀报皇上。欧阳拓仍然没有力气,只能躺在床上与他们说话。商议了一会儿,他便疲惫地说:"现在都快四更天了,再过两个时辰就要上朝,我看就不必进宫去打扰了,明日送我回东宫,再禀报父皇吧。"
  有他发了话,便是一锤定音,白楚起身回自己的大司马府。白贲等郎中来给欧阳拓看病治伤之后也去歇息。欧阳拓住在他的正房,上百名亲兵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以策安全。
  大将军府的这个夜很不平静,而蔡霖却浑然不觉。他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才醒,睁眼看了看陌生的屋子,便感觉饥肠辘辘,饿得整个肚腹都在痉挛,疼痛不已。他努力吸气忍着疼,从床上起来,蹒跚着走出门去。
  这里很安静,明媚的阳光照着精致的房舍、雕花的矮墙、高大的树林以及姹紫嫣红的花园,没有鸡鸣犬吠,更没有蝉声莺啼,仿佛偌大的大将军府里空无一人。蔡霖抬手挡住阳光,左右看了看,打算自己找水梳洗,然后再去吃东西。
  刚刚步下台阶,旁边的耳房里便有一个小丫鬟跑过来,恭敬地说:"公子请在屋里稍等,奴婢这就侍候公子梳洗。"
  蔡霖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回身走进堂屋里坐下。
  小丫鬟动作麻利,很快便端着铜盆进来,将备下的巾帕浸进热水里,又拿过青盐、瓷杯送上,侍候着蔡霖净了牙,再洗脸,然后替他把头发梳好。
  等她忙完,有两个丫鬟提着食盒进来,一看蔡霖已经起身,便上来请安。蔡霖饿得厉害,却仍然耐着性子对她们一一点头,等她们将膳食放在桌上,这才拿起筷子,斯文地吃起来。
  大将军府果然与外面不同,无论是菜肴还是面点都很精致,就连米饭也颗颗晶莹圆润,吃起来很香,蔡霖一向胃口不好,这时却也多吃了半碗饭。
  一顿饭的时间都很安静,他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因此很少说话。那三个丫鬟很懂规矩,他不吭声,她们也没有找话跟他聊天,只是站在一旁给他添饭盛汤,送上巾帕,侍候得周到备至。
  蔡霖并未诚惶诚恐,举止神情都很自然,就像过去在魏庄并不是独自生活,而是婢仆成群,随时有人侍候一般。他吃完饭,正端着碗喝汤,白贲走了进来,热情地笑道:"蔡公子起身了?"
  蔡霖放下碗,微笑着说:"在下懒散惯了,一向喜欢晚睡晚起,请大将军见谅。"
  白贲摆了摆手,"蔡公子疲累,我很明白。太子殿下已经回宫,临行前再三叮嘱我们,务必照顾好公子。"
  "哦。"蔡霖淡淡一笑,"也不用特别照顾,我一个人过了这么久的日子,什么都是自己动手,也觉得挺自在的。"
  白贲随口道:"蔡公子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怎么会住在魏庄?"
  蔡霖的笑容消失了,淡淡地说:"在下确实再没有亲人了,住哪里都无所谓,魏庄山青水秀,平静安宁,也不排斥外人,在下觉得很好,就住下了。"
  白贲看出他的不悦,连忙解释,"蔡公子请勿多心,白某并无他意,只是想到公子一个外姓人住在魏家的地方,恐有什么不便。白氏与魏氏颇有渊源,若公子在魏庄受了什么委屈,白某便去跟魏员外交涉,以便公子住得舒心。"
  "哦,多谢白将军。"蔡霖面色稍霁,微微欠身,"魏员外待人谦和,胸怀宽广,只要外姓人安分守己,魏庄都予以接纳。庄中人对在下都很关照,使在下安居乐业,十分自在。"
  "那就好。"白贲笑着点头。
  蔡霖将碗里的汤喝完,对旁边的丫鬟说:"以后别拿这么多吃食,我用不了,不免浪费。"
  三个小丫鬟是第一次听到有客人这么吩咐,都有些不知所措,便去看自己的主人。白贲哈哈大笑,"蔡公子不必为我省,吃不了就放那儿,白某可不能让人说我苛待贵客。"
  蔡霖很认真,"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白将军,在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将所有积蓄置得几亩薄田,佃农们耕种甚为辛劳,在下实在做不出靡费之事,还请白将军俯允。"
  "好一个'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门口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蔡公子高才,令人佩服。"
  白贲转头一看,立刻起身抱拳为礼,"王大人大驾光临,我府里的奴才都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竟不通报,怠慢了。"
  门口那人身着月白色锦衣,相貌清矍,须发皆白,却并无龙钟老态。他笑着缓步走进屋子,看着也已站起来的蔡霖,拱手一揖,"多谢蔡公子援救太子殿下。"
  蔡霖连忙抱拳还礼,"不敢,在下份所当为。"
  白贲这才想起未与两人介绍,赶紧说:"蔡公子,这位是当朝大司空王大人。"
  蔡霖便明白了,这位三公之一的王品儒是太后王氏的亲哥哥,他的女儿便是已逝的先皇后,也是欧阳拓的生母,论起亲缘关系,他是太子的外公,王氏一门的荣辱兴衰皆系于太子一身,蔡霖救下欧阳拓性命,自然与他王氏有大恩。蔡霖心里想着,脸上却神色如常,恭敬地又是一揖,"草民见过王大人。"

  第7章

  王品儒比白贲要婉转得多,也严密得多,与蔡霖很客气地谈过一会儿后便把想要知道的事情都盘问了一遍。蔡霖很温和,有问必答,可他的家世背景与过往经历都乏善可陈,实在没有多少可说的。王品儒和白贲听到最后,只知道他是淮左人氏,父母双亡,略有薄产,没有功名,也未成亲,干净到了令人怜惜的地步。
  王品儒问完,在心里仔细掂量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于是笑眯眯地说:"蔡公子,太后老佛爷知道你救了太子性命,特意颁下懿旨,召公子午后进宫觐见。你准备准备,劳烦白将军给公子讲讲宫里的规矩,老夫于申时来接蔡公子。"
  蔡霖一愣,看了看白贲,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白贲笑着安慰他,"蔡公子不必担心,太后她老人家对太子殿下十分钟爱,公子对太子有相救之谊,太后老佛爷定会对公子大加褒奖。"
  "正是。"王品儒含笑点头,"太后听太子殿下和白大人、白将军讲述了公子的义举,甚为嘉许,皇上也是龙颜大悦,公子不必担忧。"
  蔡霖听他们两人轮番安慰,这才安下心来。王品儒告辞离去后,白贲便详细对他解说了进宫以后的各种规矩。太后居于后宫,皇上的嫔妃侍妇众多,外臣进入都须谨慎,何况蔡霖不过是普通平民,稍有差池便会落个大不敬甚至秽乱后宫之名。蔡霖把他说的话一一记在心里,歇息一会儿后便由丫鬟侍候着换上白贲拿来的一套锦衣。
  他没有功名,不能穿白色,这套锦衣是银灰色,长衣下摆绣着精致的彩羽雉鸡与五色牡丹,相当华贵,越发衬得他长身玉立、眉清目秀,一看便是翩翩佳公子。
  白贲笑着点头,总管从库房里挑了几块玉佩送过来,他细看一遍,捡出一块玲珑剔透的麒麟佩,亲手挂到蔡霖的腰带上。玉佩乃青玉雕成,色作淡青,下面配了银色的穗子,看上去特别淡雅美丽,与那身锦衣相得宜彰,更增添了蔡霖的一身书卷气。
  王品儒过来接他时,只觉得眼前一亮,不由得大加赞赏。蔡霖腼腆地谦逊一番,便上了白贲备好的软轿,跟着王品儒的大轿往宫里去了。
  朱红色的宫墙巍峨高耸,远远地便能看到隐约露出的金色屋顶,蔡霖悄悄掀开轿帘,凝神看着越来越近的高大宫门,脸上水波不兴,一片平静。
  轿子在门前放下,王品儒带着蔡霖经过御林军的检查,这才缓步进入皇宫。蔡霖跟在王品儒侧后,无言地看着那些庄严华丽的宫殿,稳重地经过长长的步道,穿过御花园的曲折小径,绕过假山、池塘,终于来到慈宁宫。
  守在宫外的小太监连忙进去禀报,很快便回来,恭敬地对两人笑道:"太后宣王大人与蔡公子觐见。大人、公子,这边请。"
  "有劳公公。"王品儒十分有礼,带着蔡霖进门,跪下朗声请安。蔡霖记得王贲讲过的规矩,也跟着唱名请安。
  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爽朗地道:"起来吧,坐。"
  两人齐声道:"谢太后。"这才起身到一旁坐下。
  皇太后已年过半百,精神却很健旺,眉目间仍有昔日的秀丽之姿,一双凤眼熠熠生光。她以前操心儿子,现在操心孙子,还有一半心思放在王氏一族的兴衰存续上面,一直都是个厉害的女人。见蔡霖一直恭谨地低头垂目,她轻松地说:"蔡公子不须太过拘束,抬起头来讲话。我一个老婆子,想要见见孙儿的救命恩人,这也落不下什么闲话,对吧,皇帝?"
  "正是。"一个沉稳的男子声音笑道,"母后多虑了,朕不也在这儿吗?"
  "哀家倒是想要过舒心自在的日子,可有人不愿意啊。"太后脸色微沉,随即摆了摆手,"罢啦,今儿太子历险归来,是高兴的事儿,就不提那些不痛快了。皇帝,你看,这蔡公子样貌不俗,一身正气,虽是布衣,却一点也不比那些两榜进士差。"
  "正是。"王品儒捻须微笑,"可惜公子只读书,却不参加科举,失了进身之阶。"
  "哦?"皇太后有些诧异,"蔡公子为何不进京赴考?"
  蔡霖垂头道:"草民出身商贾之家,不能入仕。"
  王品儒已在大将军府听他说过,家中世代从商,而商贾之流历朝历代都地位低微,便是富甲天下,也不过仅比倡优之类的名声好听一些。商人不能入仕,也鲜少与官场中人通婚,即便联姻,女子也多为妾侍,绝不可能成为正室。蔡霖这么一说,太后与皇帝便均明白。
  皇帝细细端详了蔡霖一会儿,忽然问道:"淮左蔡炫是你的什么人?"
  蔡霖惊讶地抬起头来,"那是草民叔父。"
  皇帝耸然动容,"你是蔡炫的侄儿?你叔父可好?"
  蔡霖全身微颤,热泪夺眶而出,起身便跪倒在地,"皇上,十四年前,草民全家被一群蒙面黑衣人闯入,尽杀我蔡氏满门八十余口,上至草民的祖父祖母,下至草民的堂表弟妹,外加仆妇丫鬟,竟是鸡犬不留。草民的父母叔伯都在那一夜惨遭杀害,五叔蔡炫也……草民被他们踢打之后撞到假山上,晕倒在花丛里,这才幸免于难。淮左蔡家本是江南首富,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草民到官府报案,却无钱打点,知府大人便不肯追查,草草结案,草民申冤无门,恐被凶手报复,只得远走他乡,一家的血海深仇就此湮灭。皇上,求皇上为草民做主,彻查当年血案,严惩凶手,以慰我蔡氏满门在天之灵。"说着,他泪流满面,重重地磕下头去。
  听着他声泪泣下,皇帝、太后与王品儒都感到震惊,皇帝一拍桌子,怒道:"好一个淮左知府,竟敢如此贪赃枉法,草菅人命。"
  太后也气得双手微抖,"我堂堂大焱王朝竟出了这等大案,他一个小小的知府竟敢隐匿不报,草草结案,是谁给他的胆子?皇帝,这事定要好好查处,以正朝纲。"
  "母后放心,朕定会彻查此事。"皇帝脸色铁青,口气却变得温和,"蔡霖,你起来,此事朕定会为你做主。朕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曾三下江南,当日因缘际会,与你叔父蔡炫结为莫逆之交。朕登基之后便与你叔父失了联系,但这份情谊却在。你蔡氏满门惨遭血洗,实乃我朝第一大案,无论于公于私,朕都不会轻易放过,定会追查到底。"
  "正是。"太后赞许地点头,"皇帝,蔡公子为救太子立下大功,他求皇上为他无辜枉死的亲人申冤报仇,朝廷自是责无旁贷。"
  "母后说得是。"皇帝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蔡霖,你冒险相救太子,有大功于国,出身商贾之家只是小节,微不足道。"说着,他沉吟片刻,"王品儒,回头你拟道恩旨,擢升蔡霖为东宫舍人,辅佐太子。"
  王品儒起身抱拳,恭敬地说:"遵旨。"
  皇帝沉声道:"传廷尉柳仕逸即刻进宫,御书房见驾。"
  大内总管刘福连忙躬身道:"遵旨。"便即快步出宫宣召。
  皇帝的脸上这才有了一点笑模样,转头对太后说:"朕就不陪母后了。"
  廷尉主司法,太后知道他要去查这件案子,便微笑着点头,"你去忙吧,哀家还要去探望太子。王大人是太子外公,也该去看看,就陪哀家一起到东宫吧。"
  "好。"皇帝转身吩咐,"蔡霖随朕去书房,将案情细细说与柳仕逸听,他才好去办案。"
  蔡霖心里感激,伏地磕头,"谢陛下隆恩。"

  第8章

  历来廷尉都是相当冷厉残酷之人,可柳仕逸却与历任廷尉不同,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年仅而立之年,却屡破大案,声震朝野。
  皇帝等他跪下行过礼,便抬了抬手,温和地道:"平身吧。柳爱卿,朕宣你来,有两件大案要你去办。"
  "是。"柳仕逸站起身来,恭谨地说,"请皇上吩咐。"
  皇帝指了指一旁垂手而立的蔡霖,"太子前日在回京途中遇盗,重伤落水,幸亏蔡霖出手相救,这才幸免于难。袭击太子,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爱卿定要追查到底,绝不姑息。蔡霖乃淮左蔡家后嗣,他家在十余年前被人血洗,除他一人之外,满门尽遭毒手。你给朕好好查查,十四年前的淮左知府是谁,现在何处,此人当年草草结案,使凶徒逍遥法外,逼苦主远走他乡,究竟是何居心?蔡氏灭门一案也交予爱卿查探,务必使真相大白,将凶手绳之以法。"
  "臣遵旨。"柳仕逸微微侧头看向蔡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消失。他微笑着对蔡霖一抱拳,"蔡公子忠肝义胆,令人佩服,有关蔡氏灭门一案既已过去多年,线索只怕大都湮灭,还请蔡公子多多协助。"
  蔡霖赶紧拱手还礼,"多谢柳大人为草民申冤,但有所命,草民无不听从。"
  "蔡霖,你已经不是布衣了,刚才在慈宁宫,朕便特旨简拔你为东宫舍人,官居从五品。"皇帝神情轻松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笑着说,"你这就随柳爱卿去廷尉府,把当年案子的情形详细告诉他。明日你再进宫来,朕还有话要问你。"
  "草民……不,臣遵旨。"蔡霖跟着柳仕逸行礼退出,这才放松下来。
  柳仕逸与他并肩同行,缓步走过回廊,沿着直道出宫。两人的身形都差不多,只是柳仕逸略高一些,脸上的线条也要刚硬一点,远远看去,人人都会觉得这两人俱是钟灵毓秀,飘逸出尘。一路上他们都默然无语,一直走到离宫门不远的地方,柳仕逸才微笑着问:"蔡大人可是乘轿而来?"
  "正是。"蔡霖礼貌地点头,"草民……不,那个……我的轿子就在宫门外。"他忽然就当了官,完全不知道在官场上应该怎么称呼自己。
  柳仕逸并不认为他失礼,反而觉得他单纯可爱,便温和地笑道:"蔡大人,你我今后同朝为官,不必客气。"
  其实廷尉位居九卿,为正二品,比从五品的东宫舍人的身份地位高多了,但蔡霖并不是很清楚,而柳仕逸一向庄敬自守,更不会强调这些,于是蔡霖的神情便轻松了一些。
  两人出宫上轿,直趋廷尉署。
  他们刚刚走进大堂,便有几个官吏过来见礼,蔡霖细心地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快便弄明白了官场上的一套称谓。
  柳仕逸将蔡霖请进内堂,有小吏捧上香茶,两人这才言归正传。蔡霖把当年那一夜自己亲眼所见的情景重述了一遍,但他那时候不过才六岁,而当夜情形又非常混乱,给他印象最深的只有火光、惊叫、惨呼以及刀剑劈砍的声音、拳脚打在人身上的声音,还有就是很多很多的鲜血、剧烈的疼痛、最后的黑暗。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可他在讲述的时候仍然脸色发白,几度停顿,柳仕逸伸手轻扶他的肩背,帮他稳定住情绪,才让他能够继续讲下去。等到把当年的事说完,柳仕逸沉吟着没有吭声。蔡霖虽然讲了很多,但记得的细节实在有限,对他并无太大帮助。
  蔡霖渐渐冷静下来,沉着地说:"柳大人,当年淮左蔡氏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田地也置了无数,那夜我家被洗劫一空,地契房契也都被人抢走,如今家宅田地店铺早已易手,是否可从这里入手,查一查他们是从谁手上买来的?"
  "嗯,你说得对。"柳仕逸点头,"我这就派人赶往淮左查访。"
  他起身走出去,蔡霖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呆呆地看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他伸手蒙住脸,慢慢俯下身去。他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过了这么多年,实在不胜负荷,如今终于看到沉冤得雪的希望,就像是一个长途跋涉的人走了千里万里之后看到了目的地,忽然就感到深沉的倦意从全身的骨头缝里弥漫出来,让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再也支持不住。
  柳仕逸挑了两个最得力的心腹手下,向他们细细地交代一番,命他们即刻赶往淮左查探,然后又交代手下官吏分别去查太子遇袭的事并审讯在魏庄后山被俘的凶徒。这一忙便是一个多时辰,等他结束公事,回到内堂,却看到蔡霖把脸埋在双掌之中,整个人在暮色中散发着孤独凄凉的气息。
  他站在门口,凝神看了很久,这才缓步走过去,抬手轻轻放在蔡霖的肩上。蔡霖抬起头来,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很镇定。他抬眼看向柳仕逸,轻声问:"柳大人,下官可以走了吗?"
  "好。"柳仕逸有点不放心,"蔡大人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下官在这里无亲无故,也无家宅,暂时借住在白大将军府上。"蔡霖站起身来,有些疲倦地说,"柳大人不必客气,下官自己回去便可。"
  柳仕逸微微一笑,"蔡大人,白大将军率亲兵前去擒住凶徒,并接太子回京,皇上把有关太子遇袭之事交由柳某查办,柳某正要去向白大将军询问一些事情,正好顺路。"
  听他这么一说,蔡霖便没有反对,与他一起走出大门,上了轿子。
  他乘的是四人小轿,比不得柳仕逸的八抬大轿,但柳仕逸很体贴地吩咐轿夫压着步子,让他的轿子能够从容跟上。蔡霖不懂这些,只是坐在轿中发呆。等到轿子放下,他仍未回过神来,半晌没有出去。
  柳仕逸下轿以后等了一会儿,见那顶小轿里面没有半点动静,不由得微微皱眉,有点担心地过去撩开轿帘。
  蔡霖对着眼前出现的人发愣,半晌也没反应过来。柳仕逸知道他重述当年案子,心里一定震荡不已,便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握住他的手,将他慢慢拉起来,带出了轿子。
  蔡霖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柳仕逸的脸在淡青色的暮色里越发清雅,浅浅的笑意里满是关切,而掌中传来的温暖让他不由得心里一动。
  他吸了口气,正要说话,得到下人禀报的白贲已迎出大门,朗声笑道:"柳大人大驾光临,失迎,失迎。"

  第9章

  蔡霖坐在正厅,看着白贲与柳仕逸互相恭维,始终一言不发。那两人一个手握兵权,一个执掌刑狱,都是手段强硬之人,此时却都温文尔雅,笑容可掬,官场礼仪一丝不苟,令人佩服。
  他们喝了一杯茶,总管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白贲以为他是来禀报晚膳已备好,正要开口邀柳仕逸和蔡霖一起用膳,总管却道:"将军,东宫的张公公来了,说是太子命他们前来接蔡公子。皇上今日颁下恩旨,擢升蔡公子为东宫舍人,他们要接蔡大人进宫居住。"
  白贲尚未听闻这道旨意,不由得微感意外,转头看向刚才一直没有吭声的年轻人。蔡霖站起身来,略带谦恭地说:"在下确实得了皇上恩典,授予东宫舍人一职,不过,皇上今日在御书房叫臣明日进宫,当时柳大人也在,如果下官今日去了东宫,不知会不会有违圣意?"
  "恭喜蔡大人。"白贲笑着对他拱了拱手,然后看了柳仕霖一眼,和蔼地道,"既是皇上有口谕,那蔡大人还是明日进宫较为妥当,柳大人以为呢?"
  "正是。"柳仕霖点头。
  白贲便对总管说:"你去将皇上口谕告知张公公,蔡公子今日不便进宫,明日一定去。"
  总管答应着,这才禀报,"晚膳已经备好。"
  白贲点了点头,总管便急步出去向东宫来人传话。白贲邀柳仕逸和蔡霖一起到花厅用膳,柳仕逸坐下后便进入正题,详细询问白贲与白楚率亲兵至魏庄救回太子的始末。白贲有问必答,十分爽快。柳仕逸听得很专注,偶尔会向蔡霖询问,以便与白贲的描述互相印证。白贲一边回答他的提问一边招呼他们吃菜,还特别留意,把一些精致美味同时又养身补气的菜肴移到蔡霖面前。
  蔡霖吃得不多,但也明白他的好意,在他关照自己的时候会对他微笑着点头,表示谢意。柳仕逸看着两人相处的情形,淡淡地笑道:"白将军与蔡大人倒像是相交多年的知己好友。"
  "白将军的确很照顾在下。"蔡霖笑了笑,"他把那些猎户也都安排得很好,让我很感动。"
  "哦。"柳仕逸点头,"白将军仁义,令人佩服。"
  白贲大笑着摆手,"柳大人谬赞了,蔡大人和那些猎户与太子素不相识,却都豁出命来保护殿下安全,如此大仁大义,令白某敬佩,能为他们略尽绵薄之力,那是份所应当。"
  "白将军所言极是。"柳仕逸击节称赞。
  一顿饭吃得皆大欢喜,柳仕逸略坐一会儿便告辞离去。白贲陪着蔡霖回屋,对他说:"东宫舍人必得在东宫居住,陪伴太子读书,辅佐太子处理政务,品级虽低,地位却高。太子殿下在朝中颇有声望,但总有一些人另有图谋,居心叵测,这次遇险便可见一斑。你到宫中以后万事小心,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和我兄长。"
  蔡霖能从他的话里听出他的关怀很真诚,不禁心下感激,微笑着点头,"好,我都记下了,谢谢白将军。"
  "别客气。明日去宫中需要带什么东西,尽管吩咐下人,他们会找总管替你准备。你今天忙了大半日,早点歇息。"白贲温和地说完,便转身离去。
  蔡霖并没有准备什么东西,总觉得不能随便找别人要什么。第二天一早,他跟着白贲上朝,皇帝在金殿之上让总管太监宣读了简拔蔡霖为东宫舍人的恩旨,对他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相救太子的事迹大加褒奖,众大臣自然跟着赞扬一番,蔡霖听得微微皱眉,却不能不坦然受之,只好站出来逊谢几句。
  退朝以后,蔡霖刚走出金殿,就有几位大人过来将他围住,通名报姓之后便热情地夸赞他,结纳之情溢于言表。蔡霖按捺着性子谦逊着,几次想要拂袖而去,最后都只能强行忍耐。
  正在烦躁,旁边有位大约四十余岁的太监微微躬身走过来,朗声道:"蔡大人,太子殿下吩咐奴才在这里候着,为大人引路,到东宫赴任。"
  蔡霖正中下怀,马上抱拳对周围的那些人说:"各位大人,下官要去东宫赴任,就此告辞。"
  那几个人当然不能阻挡,纷纷客气地道:"蔡大人请。"随即让开通道。
  蔡霖跟着那个太监往前走,很有礼貌地问:"请问公公贵姓?"
  那太监回头欠了欠身,"奴才免贵姓张,是太子近侍,以后还请蔡大人多多关照。"
  "不敢。"蔡霖对他拱了拱手,"下官过去乃一介布衣,对宫中规矩一窍不通,以后还得仰仗张公公多多指点。"
  "蔡大人太客气,这可折煞奴才了。"张公公笑得一脸谦卑,但心里却很高兴,对这位年轻的大人有了很好的印象。
  东宫距后宫颇远,离前殿较近,方便太子上朝听政,也避免与后宫嫔妃有接触的机会,引来闲言碎语,他们走了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
  张公公对蔡霖解释道:"殿下伤重,仍须卧床静养,请蔡大人移步殿下寝宫。"
  "是。"蔡霖点头,"烦请张公公带路。"
  张公公带着他穿过正堂和一个小花园,来到太子就寝的偏殿。蔡霖一眼便看到欧阳拓躺在床上,锦帐已经挂起,旁边的香炉里燃着清心静气的檀香,两个宫女在屋里侍候着,见到他进来便屈膝行礼,却未出声,大概是害怕惊扰了太子殿下。
  欧阳拓闭着眼睛,脸色看上去仍然苍白如纸。张公公示意蔡霖坐到床边的一张圈椅上,然后就躬身退出。一个宫女沏了杯茶,端过来放到蔡霖身边的小方几上,随后退到床头处,无声地站在那里,再也不动。
  蔡霖一时有些茫然,心里总觉得既然太子已经入睡,不如暂且退出,等太子召唤后再进来,可现在看张公公的意思,又分明是让他在这里等着,估计是太子的吩咐,他若退出似乎又有些不妥。正在左右为难,欧阳拓睁开了眼睛。他慢慢转过头,看着坐在床边的蔡霖,这才渐渐清醒过来,脸上有了一缕微笑,轻轻地说:"你总算来了。"

  第10章

  蔡霖不明白,为什么欧阳拓会说这么一句话,好像他一直在等自己似的。他出神片刻,猛然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说:"微臣参见太子殿下。"然后一撩长袍前襟,就要跪下见礼。
  欧阳拓张开双臂拦住他,用力过猛,几乎跌下床来,"文暄,你我私下里就不用讲究这些虚礼了。你请坐,我们说说话。"
  蔡霖见他大半个身子都伸出床沿,担心他会摔下来,赶紧伸手托住他,将他送回床上躺好,为他盖上锦被。
  欧阳拓十分高兴,虽然老老实实地躺下了,一只手却仍然握着他的手不放。蔡霖没有挣脱,重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倾,轻言细语地说:"太子殿下重伤未愈,要好好休养。"
  "我好得多了。"欧阳拓心情舒畅,愉快地笑道,"你以后就住在这里,想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总管去办。你是东宫舍人,品级很高,不用跟他们太客气,不过,对于太傅还是要尊敬的,不然他会挑剔我,然后借机发作你,说你没有陪我读好书,嘿嘿。"
  蔡霖被他逗笑了,"殿下放心,下官一向尊师重道。"
  "下官什么的听着刺耳,你说着也别扭吧。我刚才就说了,没外人的时候就不用闹这些虚礼。"欧阳拓笑眯眯地说,"已到午时了,我们一起用膳吧。"
  "好。"蔡霖看他一眼,有些困惑,他大概还不能下床吧,便体贴地道,"殿下还是在床上歇着吧。"
  欧阳拓轻松地说:"我坐起来,他们会安排,我们就在这里吃。"
  蔡霖便不再啰嗦,看着东宫总管张公公指挥太监和宫女把沉重的桌子抬过来放在桌边,却没人去扶欧阳拓。他只好起身,小心翼翼地帮着欧阳拓坐起来。在旁边侍候的宫女立刻递上软势,蔡霖接过来放在太子殿下的身后,让他靠得舒服些。
  随着一道一道菜上来,张公公在桌旁解说,这道菜是皇上赏给蔡大人的,那钵汤是太后赏给蔡大人的,这个煲是皇后娘娘赐给蔡大人的,那道点心是太子妃赠给蔡大人的……蔡霖只得不断起身谢恩。欧阳拓看着那些菜,没心没肺地笑道:"文暄,你比我有面子多了。"
  "殿下。"蔡霖很无奈。他其实不喜欢跟太多人打交道,更不喜欢结交权贵,可命运却偏偏与他作对,非得把他送进皇城,只是,如果不进来,也就没有办法为自己家冤死的满门亲人报仇,所以也就只好这样了。
  欧阳拓显然胃口很好,一边吃一边拿筷子为蔡霖推荐他觉得很好吃的菜,眉开眼笑的模样就像是个小孩子。蔡霖久居山野,对宫中礼仪什么的并不熟悉,被他这么一闹,也就不再束手束脚,态度渐渐变得轻松自如。
  这顿饭两人吃得高兴,欧阳拓用茶漱了口,看着桌子被抬出去,屋里收拾干净,便觉得困倦起来。他被蔡霖扶着躺下,轻声地说:"你去看看你的屋子,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尽管吩咐他们改。"这句话说完,他便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蔡霖给他掖好被角,便起身走了出去。
  张公公已经候在殿外,连忙躬身对他行了一礼,随即殷勤地带他去往旁边的一个小院。
  里面很是清雅,几竿翠竹旁有个小池塘,旁边一个小花园,姹紫嫣红开遍,堂屋加厢房一共有五间,卧房与书房都布置得很雅致,色调是近乎于白色的淡蓝,蔡霖感觉很满意,对张公公微笑着点头,"多谢。"
  张公公连称"不敢",又叫来侍候他的两个小太监,对他说:"他们是太子殿下拨给蔡大人的,这个叫初五,那个叫腊八。如果他们服侍得不好,蔡大人只管教训。"
  那两个伶俐的小太监连忙跪下磕头,蔡霖温和地一笑,"起来吧,不用多礼。"
  正说着,有太监过来宣旨,"皇上口谕,宣蔡霖御书房见驾。"
  蔡霖领了旨,去换了身衣服,便跟着那个太监往御书房走去。
  两人出了东宫,沿着回廊绕过前殿、正殿,刚走到小花园,便见前面走来一群人。蔡霖还没看清来者是谁,前面领路的太监已经避到路旁,轻轻对他说:"是皇后娘娘。"
  蔡霖连忙让到路旁,微微垂头,不去看渐渐走近的人。

  第11章

  随着环珮叮当,一群太监宫女渐渐走近,然后停下。在短暂的静默后,蔡霖便看到一截绣着凤栖梧桐的裙裾出现在眼前。他没有抬头,看到旁边的太监跪下去磕头,便跟着长揖行礼,恭谨地说:"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一个温和里隐含着居高临下的倨傲的声音响起,"你是蔡大人吧?"
  蔡霖很冷静,不卑不亢地答道:"正是下官。"
  "嗯,蔡大人仗义相助太子,有功于社稷,令人好生相敬。"皇后慢悠悠地笑。
  蔡霖很谦逊,"太子殿下吉人天相,下官机缘巧合,略尽绵薄之力,何足挂齿?"
  "蔡大人太客气。"皇后亲切地说,"大人初进东宫,有什么短的缺的,只管叫人去我那里拿。"
  "不敢。"蔡霖深施一礼,"多谢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准备得很齐全。"
  "那就好。"皇后温和地问,"蔡大人成亲了吗?不知夫人是哪家闺秀?"
  "下官未曾成亲。"蔡霖不欲多说,便礼貌地道,"皇上宣下官见驾,还请皇后娘娘见谅。"
  "哦,既是陛下宣召,那你去吧。"皇后很识大体,立刻放人。
  蔡霖对她行了一礼,"下官告退。"便不再停留,与宣旨的小太监往御书房走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失礼地抬头看那位国母一眼,一直持礼甚恭,让人无可挑剔。
  走进御书房,皇帝欧阳铿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章,一见他进来便温和地笑道:"不用多礼。"
  蔡霖还是跪下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欧阳铿的眼里带着几分疼爱,微笑着说:"爱卿太过拘谨,一点也不像你叔叔,他一向洒脱不羁,对所有繁文缛节都嗤之以鼻。"
  蔡霖听出皇帝的话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心里微感惊讶,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斯文地笑道:"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微臣的五叔是家中幼子,先祖父十分宠爱,不以规矩拘他,才使五叔可以尽情挥洒,享受乐趣。微臣乃家中长房长孙,自幼便受期许。家父耳提面命,管教严格,因此比不得五叔潇洒。"
  欧阳铿还是第一次听到"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这句话,新鲜之余不由得笑出声来,"令尊管教严格,这也不是坏事。如果你家中未遭不幸,将来你就得继承家业,要是像你五叔那么万事不萦于心,说不定偌大家业就给败了。"
  蔡霖点了点头,"是啊,我爹也这么说。"
  欧阳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温和地问:"你五叔那些年过得好吗?可曾成亲?有孩子吗?"
  蔡霖沉吟片刻,认真地说:"五叔一直未曾成亲。微臣记得五叔常常出去游历,直到过年了才会回来,在家中呆一个月又会离开。他待微臣甚为亲厚,但微臣总觉得五叔眼神悒郁,即使脸上在笑,实则并不开心。"
  "哦。"欧阳铿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陪我去御花园走走。"
  "是。"蔡霖退后两步,等他走过身边,这才跟在他的侧后,一起走出门去。
  帝国至尊总是有着无比的威慑力,虽然这位陛下见到蔡霖时总是和颜悦色,但他也并没有忘乎所以,始终落后欧阳铿两步。皇帝每次跟他说话都要扭过头去,很快就觉得累,便笑着说:"朕听太子说了,他初见你的时候,你正在水边垂钓,听上去一派悠闲,怎么这时候如此胶柱鼓瑟?"
  蔡霖微微低头,轻声答道:"微臣怕被人参君前失仪。"
  "不用怕,朕恕你无过。"欧阳铿的声音很温和,"蔡霖,朕与你叔叔是莫逆之交,情份不同,你是蔡炫的侄子,又自小与他亲厚,朕希望你能有你叔叔的风采,不要太拘谨。"
  "是,臣遵旨。"蔡霖微微一笑,抢上两步,并欧阳铿并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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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皇帝一直让蔡霖陪着,逛完御花园,在亭子里坐着品茶、下棋,然后又一起回去用了晚膳,这才放蔡霖回东宫。
  几乎是一夜之间,"圣眷隆重"这四个字便紧紧跟随着这个初初进宫的小官吏。几方势力都在努力分析,皇帝是藉此表示对太子的看重,还是单纯喜欢这个年轻人?不过,无论是什么原因,与这位蔡大人结交总是没有错的。
  于是,各式精美的请帖接二连三地飞向东宫,邀蔡霖到他们的府里去,名目五花八门,听曲、赏花、品茶、饮酒、吟诗作赋,今天这家老人做寿,明天那家孩子满月,或者娶亲,或者嫁女,竟是络绎不绝。蔡霖坐在窗下,看着面前的几案上放着的一摞请柬,不由得啼笑皆非。
  欧阳拓慢慢地走进书房,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忍不住笑出声来,"文暄,怎么了?这么烦恼?"
  蔡霖抬头看着他,身姿依然懒散,没有遵照官场礼仪起身迎接,而是指了指面前的那堆东西,有些困惑地说:"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蔡霖的态度就一直淡淡的,让欧阳拓感觉很舒服。住进东宫后,他守了两天礼,欧阳拓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要他不必拘礼,还像以前那样,蔡霖本来对荣华富贵就没有欲望,从没想过要升官发财,所以也就不再勉强自己处处拘谨,在他面前很放松。欧阳拓将他当成知己,对他懒散淡泊的模样非常喜欢。
  他走到桌前,拿起几张请柬看了看,微微一笑,"世人跟红顶白,皆属平常,文暄今非昔比,他们自然要趋之若鹜,那也没什么稀奇。"
  蔡霖微一皱眉,冷淡地说:"我不去。"然后起身给他拉椅子,示意他坐。
  欧阳拓的伤已经好了一些,不必整天卧床休息,但仍然不能久站。他坐下来,兴致勃勃地一一翻看那些请柬,忽然目光一凝,然后看了蔡霖一眼,"安王邀你去他府里赏花。"
  蔡霖无动于衷地说:"我不认识他。"
  欧阳拓笑了,"不认识也去应酬一下吧,怎么说他也是王爷、皇后娘娘的儿子、我的二皇弟。"
  蔡霖皱了皱眉,很干脆地说:"不去,我不懂应酬。"
  此时的他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欧阳拓喜爱的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轻声笑道:"好,不去,不过还是得想个过得去的理由,给他们个交代,别树敌太多,对你不利。"
  "就说太子殿下身体不适,需要侍候,下官走不开。"蔡霖懒得想理由,直接给了个借口,就把桌上的请柬往旁边一推,表示这件事到此结束。
  "拿我当幌子。"欧阳拓很高兴,微带调侃地说,"我哪能让你侍候?"
  蔡霖对宫中生活颇感不耐,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我可不可以辞官?"
  欧阳拓吃了一惊,"为什么?是宫里有人对你不好吗?"
  "不是,大家对我都很不错。"蔡霖有些无奈,"规矩实在太多,我觉得难受。"
  欧阳拓移了下椅子,挪到他身边坐着,语带亲昵,关切地说:"你不是要为你的家人报仇吗?还是有个官位比较好。如果对方是官,你是布衣,那就很难对付,根据律法,民告官就是大罪,即使告赢了也要流放三千里,我不希望你有这样的结果。"
  蔡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那好吧,我就继续当着这个官吧,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行。"欧阳拓微微一笑,"想往我这里塞人的不知有多少,你占着这个官职,就能让他们死了心,省了我多少麻烦。"
  "哦,这样啊。"蔡霖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对他的说法感到惊奇或者有什么不愉快。
  他没有功利之心,只想替家人报仇雪恨,只要对这件事有帮助,他就愿意做这个官,至于因此而引起的种种不便,那也不过是报仇的代价而已,而这种付出根本就微不足道,所以他很平静。
  欧阳拓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力不能支,没有血色的越发苍白,蔡霖本来没注意,听到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这才发觉,连忙起身去搀他,"殿下,你伤势过重,得多多歇息。"
  欧阳拓也不逞强,借着他的力道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进卧房。一路上不断有太监宫女想要上前帮忙,欧阳拓均摇头拒绝,只让蔡霖扶着走进屋里,慢慢躺回床上。
  他急促地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不由得苦笑,"我的伤好得太慢了,天天这么躺着,闷死人。"
  蔡霖温和地劝解,"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殿下这次伤得很重,总得好好养着,免得落下病根。如果嫌闷,要不能我给你念点什么?"
  "不用。"他的轻言细语让欧阳拓感觉很舒服,又不想他太辛苦,便笑着说,"你陪我下盘棋吧。"
  蔡霖却不赞成,"下棋太伤神。"
  "没事。"欧阳拓愉快地看着他,"我们慢慢地下,输赢无所谓。"
  蔡霖仍然不肯,"殿下,我会抚琴,为你奏上一曲可好?"
  欧阳拓从来没看他碰过琴,闻言大喜,"好好好。"
  蔡霖示意宫女点上安神香,然后吩咐旁边的小太监把放在偏殿的琴拿来。他在宫女的服侍下净了手,这才盘膝坐到案前,打量着放到面前的名琴。
  这张琴是欧阳拓用的,身为太子,琴棋书画是陶冶情操的必修课,因此他虽不喜欢,但仍是从小很努力地在学,技艺上是拿得出手的,但太傅却认为他情感不够,因而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终是落了下乘。自欧阳拓开始上殿听政后,就基本上没摸过琴,此琴乃皇帝所赐,其色犹如栗壳,断纹隐起,如苍劲虬枝,名为"清玉",十分珍贵。这么一张让无数文人骚客心向往之的名琴却在宫里蒙尘,实在是明珠投暗。
  蔡霖看了一会儿,不免腹诽了几句,这才静下心来,试了一下音准,然后双腕轻抬,缓缓地落上琴弦。

  第13章

  一曲弹罢,余音袅袅,蔡霖收回手,却半晌没听到声音,便抬头望去,只见欧阳拓躺在床上,已经安静地熟睡。他示意小太监将琴收好,便悄悄地起身离去。
  东宫与金殿、御书房和皇帝的寝殿使用的材质一样,地上铺着造价昂贵的细料方砖,坚硬冰凉,光可鉴人,蔡霖穿着厚底官靴,无声无息地走过宽敞的正厅,轻扬的衣摆如云般飘过。
  刚刚跨出殿门,他就站住了。院子里花开似锦,欧阳铿一袭白衣,悠闲地坐在石桌旁品茶。看到他出来,这才笑吟吟地站起身来。蔡霖急走几步,在他面前停住,抱拳一揖,轻声说:"见过皇上。"
  欧阳铿很自然地抬手握住他的手,愉快地说:"爱卿免礼。朕本是来看看太子,听到你在抚琴,便没让他们打扰你的雅兴。你这曲子是蔡炫当年所作,只是他弹起来逸兴飞扬,与你的恬静淡雅大为不同,却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唉,朕有很多年都没听到过他的大作了。"说到最后,他的笑容消失,语气里全是感慨,有一缕淡淡的惆怅。
  蔡霖微微低头,"自幼五叔便喜教微臣琴棋书画,后来还送给微臣一本琴谱,都是他自己所作琴曲。微臣十分喜爱,日夜带在身上,虽惨遭毁家之痛,这本琴谱却侥幸还在。微臣四处飘泊,闲暇之时只能翻看琴谱,就仿佛五叔仍在,方能咬牙挺住,度过难关。久而久之,对那些琴曲也就熟记在心了。只是,微臣没有五叔的际遇,再也不会像他那样飘逸潇洒,神采飞扬。"
  "是啊,人的际遇很重要。"欧阳铿轻轻点头,眉宇间更多了一丝痛楚,"你五叔身在商贾之家,不能入仕,如此人才竟不能为朝廷所用,实乃国家一大损失。朕当年登基后千头万绪,事务繁多,本想等到大局稍定便下旨废除这一禁令,招蔡炫入朝,谁知……唉……"
  蔡霖默默地听着,总觉得他仿佛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能化作一声叹息,不免有些疑惑。他贵为九五至尊,世上还有什么是欲求之而不得的呢?
  他久久无语,欧阳铿也没再说话,掌中却仍然握着他的手不放。他只在一开始略觉不妥,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
  两人站在树荫下出了一会儿神,欧阳铿才放开他的手,微笑着说:"陪朕进去看看太子吧。"
  蔡霖点了点头,低低地道:"是。"
  本来,皇帝驾临,东宫的所有人都必须出来跪迎,太子妃也不例外,但欧阳铿却吩咐刘福不必惊动儿媳们,只进去看看就走,不会在此多耽搁,谁知一进门便听到仿如天籁般的动听琴声,让他在院里坐了许久。那些太监宫女不敢打搅,全都远远站开,十分规矩,此时见他向殿里走去,便有几个品级较高的东宫太监跟进去服侍。
  卧房里很暗,淡淡的安息香静静地弥漫着,欧阳拓躺在床上,睡得很沉。他的脸色很白,人瘦了一大圈,下巴颌变得很尖,看着就像一个稚气的少年。欧阳铿微一摆手,大内总管刘福马上领会,立刻做手势示意屋里的太监宫女们噤声,休要惊醒太子。那些人立刻躬身退后,默然地站在墙边,听候吩咐。
  欧阳铿看着自己的长子,不由得响起了当年他还是小小孩童时的情景,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初为人父的喜悦至今记忆犹新,而丧妻之痛却已非常遥远。前皇后贤良淑德,大婚后与他也算相敬如宾,虽然那姑娘年轻,但在太后的帮助下也能把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应付国事,将内忧外患一一化解,很快坐稳了江山。他虽然不爱她,但是敬重她,因此当她生下儿子后,他便毫不犹豫地将这个长子兼嫡子封为太子。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时移事易,他有了新皇后,有了更多的儿子、女儿,也因此有了更多的烦恼。朝中与后宫暗流汹涌,所为何来,他非常明白,却一直没有表示。事关江山社稷、天下黎民,他必须要让这个太子在挫折中变得更加坚毅、更加聪明,那才有资格在他百年后坐上他的位置,否则,他一定不会为了当年的那一点情份就将这大好河山随便托付,必定会另立明主,以使江山永固,这才不会愧对列祖列宗。
  不过,怎么样明争暗斗都行,但要勾结江洋大盗谋杀他的儿子,却是坚决不允许的,欧阳铿对这个太子是比较满意的,虽然平时对他要求严厉,无论他表现得多么优秀也甚少夸奖,但在内心里对他却有很多期许,如今差点死于非命,令他震怒。看着儿子英气勃勃的脸,他伸手探了探儿子的额,确认没有发热,便转身出去。
  自太子回宫后,太医院便派了太医轮值,日日夜夜有人守在这里,若太子的伤情有所反复,好及时施治,听到皇帝驾到,当值的陈太医已经赶出来,恭恭敬敬地候在正厅。欧阳铿过去后,等他磕头见了礼,便和颜悦色地说:"太子的伤情如何?这两天都用了什么药?"
  陈太医递上这几日的脉案,详细禀报了欧阳拓的伤情、症状和他们的诊断结论以及用药情况。欧阳铿一边仔细倾听一边翻看脉案,对儿子的恢复情况感觉比较满意,便点了点头,"你们做得很精心。刘福,传旨嘉奖太医院,每位太医这月赏双俸。"
  陈太医喜得赶紧跪下磕头,"谢皇上,臣等定会鞠躬尽瘁,助太子早日康复。"
  "很好。"欧阳铿满意地微笑,又和蔼可亲地与他闲聊了一会儿,问他何时进宫,师从何人,最擅长医治哪类病症,家中尚有何人,等等,听他回答了,又嘉勉了几句,这才站起身来,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蔡霖,温和地说,"去陪朕下盘棋吧。"
  蔡霖立刻点头,"是。"
  欧阳铿微微一笑,便带着他向外走去。
  刘福慢了几步,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对东宫总管笑道:"张公公,今儿蔡大人肯定要陪皇上一起用晚膳,你好好侍候太子殿下。如果殿下问起蔡大人,你不用差人来问,直接禀报殿下便是。"
  张公公满脸堆笑,"多谢刘公公指点,小人明白了。"
  刘福冲他摆了摆手,"张公公别客气。"便急步奔出去追赶皇帝。
  张公公目送他们一行人远去,这才对周围肃立的太监宫女们说:"大家都要把眼睛放亮点,有什么花花肠子都给我收起来,别打量着蔡大人好说话就怠慢他,以后你们一定要把蔡大人当菩萨一般供起来,这样殿下才会过得更舒坦,咱们也才一直有好日子过,明白吗?"
  所有人都点头,"明白。"

  第14章

  更鼓闷闷地敲了五下,安静的京城亮起了一盏盏灯火,大臣们都准备上朝了。
  太子重伤未愈,无法上朝,可蔡霖却必须起身。他的动作很轻,在小太监的服侍下梳洗,再换上官服。吃了简单的早膳后,他出了东宫,顺着回廊向金殿走去。
  大臣陆陆续续地从宫门进来,在殿前与他相遇,立刻有不少官员上来拱手,笑着跟他打招呼。蔡霖虽然每日上朝,但认识的人并不多,这时也只能抱拳还礼,含糊其辞地说几句客套话,敷衍过去。
  那些朝中高官个个都是人精,场面话滚瓜烂熟,可以说上半个时辰不重样,可蔡霖就不成了,几句话一过就有点应付不过来,只是他性子淡泊,倒也不觉得窘,既然说不上来就索性沉默,顺着别人的话微笑着点头,瞧着也不算失礼。
  没过一会儿,白贲也进了宫,一看这阵势便上前帮忙解围。他抱拳与周围的几位大臣打个招呼,然后就对蔡霖说:"蔡大人,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府上坐坐,几位猎户大哥都很想你。"
  蔡霖一听便很关切,连忙与他走到一旁,"白将军,虎子哥他们可好?"
  "很好。"白贲爽朗地笑道,"他们在我府里都过得很好,蔡大人放心,只是他们都很想念你,常常念叨。"
  蔡霖马上说:"那我下朝以后就去白将军府上看看他们。"
  "好啊,我们一起走。"白贲心中欢喜,再加蔡霖在他面前总是很温和,于是便忘了那些所谓的避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看在外人眼中,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
  正常这时,他们附近有人温文尔雅地叫道:"蔡大人,白将军。"
  白贲转头一看,立刻上前行礼,"见过安王爷。"
  蔡霖再是孤陋寡闻、不问世事,也知道安王是二皇子欧阳瑾,也就是昨日下帖子邀请自己,而自己打算推辞的那位王爷,只是,还没派人去婉言谢绝,却在这里碰上了。他一边在心里转着念头一边跟着白贲过去见礼。
  安王欧阳谨身材修长,眉清目秀,是现皇后柳氏所出,即将满十八岁。他过完生日后便将出京就藩,要开始管理自己的封地,因此皇帝欧阳铿派他跟大司农学习办差。既然是在朝中做事,他也要每日上朝,本来早该与蔡霖碰面,但他前几日跟着大司农出京办事,昨天才回,所以现在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欧阳谨的年纪虽小,却很有气度,先对白贲做了个手势,"白将军免礼。"随即上前轻托蔡霖的胳膊,和蔼地笑道:"蔡大人勿需多礼。"
  白贲和蔡霖直起身来,对这位少年王爷礼貌地笑了笑,却并没有再与他寒暄。皇子与大臣交好是忌讳,皇帝虽然并没有明令禁止,但在心里是不喜欢的。欧阳谨也知道这一点,却并没有太过拘束,脸上一直带着洒脱的微笑,"蔡大人,小王府中近日有几株牡丹名种盛开,若是大人有暇,请到我府里品评品评,不知蔡大人肯不肯赏光?"
  他当面邀请,语气谦和,蔡霖根本无法推辞,只得答应,"多谢王爷相邀,下官明日无事,可至王爷府上拜访,不知是否方便?"
  "好啊,小王恭候蔡大人。"欧阳谨愉快地点头,随即看向白贲,亲切地说,"若是白将军有暇,亦请光临。"
  白贲微微躬身,"多谢王爷,末将明日有公务在身,还请见谅。"
  "白将军不必客气。"欧阳谨温和地说,"自然是公务重要。"
  话说到此,上朝时辰已到,大臣们全都走进殿中,他们三人也不敢耽搁,一起进殿,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今天与过去的每一天都大同小异,欧阳铿坐在龙座上,听下面的大臣奏报,有时候大臣之间会出现小小的争执,但不会有激烈的争吵,很容易平息。如今国泰民安,太子虽然遇袭,却平安归来,安王圣眷未减,但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契机,因此朝中主要的两派都在保持着奥妙的平衡,这让欧阳铿感到轻松。
  蔡霖如以往一样,只听不说。朝中人事复杂,几乎每个四品以上的官员背后都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他一个布衣出身的没有实权的小官吏不必掺和进去惹麻烦。
  欧阳铿坐在上面,偶尔会将视线投向站在后面的那个年轻人,见他一脸平静,眼中却有几分好奇,有大臣出班奏事时他就会看向那人,如果大臣们发生争执,他就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就像个单纯的孩子,令人喜爱。他的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感觉心情很好,对那些琐碎的事也不再觉得不耐烦。
  他的好心情感染了所有的臣子,大家的火气显然也小多了,争执发生得很少,很快就达成共识。欧阳铿轻轻一挥手,刘福高喊"退朝",众臣恭送皇帝离开,这才轻松地转身往外走。
  蔡霖退出去等在门边,待白贲出来后便与他一起往宫外走。白贲很高兴,一路上都与他有说有笑,聊着几个猎户家的孩子如何淘气,逗得蔡霖很开心,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自从家破人亡以后,他就很少有过开怀大笑的时候,只有在魏庄落脚以后,偶尔到山上看望猎户的时候才会展颜一笑,平时总是淡淡的,尤其是得了官职,进宫居住以后,他鲜少有笑得如此欢欣的时候。此记得正是午时,夏日艳阳直射下来,映照着他的欢颜,竟有种夺目的迷人风采。
  白贲正说得高兴,抬眼一看,忽然愣住,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怦怦直跳。他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惊愕不解,不由得停住脚步,看着面前的人发呆。
  蔡霖见他忽然住了口,瞧着自己的眼神有异,不由得一怔,赶紧问道:"怎么了?白将军,出了什么事?"
  白贲这才回过神来,马上收心养性,恢复了镇定,笑着抬手揽了一下他的肩,亲热地说:"蔡大人,我觉得咱们虽然性情相投,相处得很愉快,刚才忽然涌起一个想法,希望能与你义结金兰,不得蔡大人意下如何?"
  蔡霖对这位大将军的印象很好,初见时没有嫌他是一介布衣而拒之门外,之后又慷慨解囊,用大价钱买下了猎户们的山货,接着又把山中猎户接到府中居住,一直很照顾,待他更是亲厚,处处都说明此人生性厚道,值得结交。他本就不是拘泥的性子,闻言便道:"好啊,只要白将军不嫌弃,我愿与白将军结为八拜之交。"
  "哈哈,兄弟,痛快。"白贲高兴地一拍他的肩,拉着他的手便兴冲冲地往宫外走,"我们这就回去结拜。"
  两人刚走到宫门处,只听后面传来气喘吁吁地呼唤,"蔡大人留步,蔡大人留步。"
  白贲和蔡霖都听出来是大内总监刘福的声音,便一起停下,回身看去。只见刘福急步奔来,累得直喘粗气。跑到他们面前,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蔡大人……皇上口谕……命蔡大人御书房……见驾。"
  蔡霖拱手道:"遵旨。"
  白贲在一旁说:"兄弟,那我先回府了,你得空时便过来。"
  "好,下午如果无事,我就去找大哥。"蔡霖对他笑了笑,便跟着刘福走向金殿之后的御书房。
  白贲看着他修长匀称的背影渐渐远去,心里满是欢喜。

  第15章

  看到蔡霖进来,欧阳铿满面笑容,"卿陪朕用午膳吧。"
  蔡霖愉快地点头,"好。"
  不过才短短几日,他们两人相处的时候就已经全然没有了君臣之别。蔡霖的性子虽淡,其实并不会如此放肆,但欧阳铿一直刻意纠正他恭谨守礼的行为,皇帝金口玉言,要他不必守那些规矩,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听从了。他本是乡野之人,自在惯了,如此一来就觉得很轻松,待在宫里的日子感觉也不错。
  欧阳铿推开面前书案上的奏折,起身与他一起往外走,刚到门口,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喧哗。他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刘福。不等他吩咐,那个成了精的总管太监便奔了出去。
  欧阳铿怕蔡霖不安,便安慰道:"不会有什么大事,应该是后宫嫔妃的人。"
  蔡霖微笑着点头,心里平静无波。对于后宫诸事诸人,他完全不关心,根本就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欧阳铿缓步走出房门,就见刘福快步奔回,躬身禀报,"皇上,小公主在外面候见。"
  "哦?"欧阳铿微一挑眉,温和地说,"宣她进来,随朕一起用午膳。"
  "是。"刘福转身又奔了出去。
  欧阳铿微笑着对蔡霖说:"这是朕年纪最小的公主,乃皇后所出,去年才嫁给柳仕逸的弟弟柳仕玮,不过皇后很想念她,因此常常进宫。"
  蔡霖点了点头。
  说话间,一位年轻的贵妇走了进来,跪到欧阳铿面前,"女儿参见父皇。"
  "起来吧。"欧阳铿愉快地说,"瑶儿今日怎么想到要见朕?"
  "女儿想父皇了。"欧阳瑶盈盈地站起身来,俏丽的脸上满是撒娇的笑,"父皇身体可好?"
  "朕很好。"欧阳铿对这个小女儿招招手,"走,陪朕用午膳。"
  "遵旨。"欧阳瑶福了一福,开开心心地走到欧阳铿面前,这时才仿佛注意到他身边的蔡霖,脸上微露诧异,"这位是哪位大人?"
  "哦,这是东宫舍人蔡霖。"欧阳铿温和地说,"是太子的救命恩人。"
  欧阳瑶睁大双眼,面露惊喜之色,"原来是救了太子哥哥的蔡大人,真是幸会。"
  "不敢当。"蔡霖不卑不亢地对她拱了拱手,"微臣见过公主。"
  欧阳瑶还没说话,欧阳铿便摆了摆手,"好了,不用多礼。"说着,他当先行去,回到屋里,坐在膳桌的主位上。
  蔡霖和欧阳瑶一左一右地分坐膳桌两旁,等欧阳铿举箸夹菜,他们才跟着动作。
  虽说古训有云,食不言,寝不语,但欧阳铿的性情却没那么迂腐,在一些小节上远比那些世家大儒松懈,并不讲究,因此他一边吃饭一边问女儿,"瑶儿过得可好?"
  "很好。"欧阳瑶的脸上满是幸福,"夫君待女儿甚好,公婆也都很慈祥。"
  "那就好。"欧阳铿欣慰地笑道,"你母后与你公公是亲兄妹,你与柳仕玮自小青梅竹马,长大后结为夫妻,也算天作之合。"
  "多谢父皇成全。"欧阳瑶快乐地聊起家常琐事,让欧阳铿听得津津有味。
  蔡霖一言不发,一直默默地听着,偶尔吃一口面前碟子里的菜。欧阳铿注意到了,对刘福做了个手势,让他将放在桌子其他地方的菜换过去,让他多吃一点。刘福心领神会,立刻亲自走过去换菜碟。蔡霖已经习惯,只轻声说了句"谢谢",便落落大方地继续吃饭。
  欧阳瑶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微感讶异,继而恢复常态,带着撒娇的口气说:"父皇的精神越发健旺了,看上去就像刚过而立之年,这要是走出去啊,人家肯定会以为父皇是女儿的兄长。"
  欧阳铿高兴地笑出声来,示意刘福将女儿喜欢的一款小点心移到她面前,这才满脸疼爱地道:"父皇快要老啦,你争点气,早点给父皇生个外孙,也为柳家开枝散叶。"
  欧阳瑶的脸刷地红了,"父皇就爱拿女儿说笑。"
  "这可不是说笑。"欧阳铿笑呵呵地说,"生儿育女,天经地义,柳仕玮今年有二十三了吧,也该当爹了。"
  "他正是二十三。"欧阳瑶答了一句,目光扫向蔡霖,很自然地问,"听说蔡大人尚未娶妻?"
  蔡霖听她问到自己,便抬头看向她,微微点了点头,"对。"
  欧阳瑶转头看向欧阳铿,轻描淡写地笑道:"父皇,这两天有不少大臣家的夫人都与女儿说起这事,想要张罗着为蔡大人说亲呢。"
  "哦?"欧阳铿微微顿了一下,随即看向蔡霖,"爱卿以为如何?"
  蔡霖立刻说:"微臣暂且无此打算。"
  "嗯。"欧阳铿点了点头,举起筷子对着中间的一盆汤点了点,"那是只有你们蔡府的厨子才会做的黯然销魂汤,你五叔请朕喝过,还对朕说过做法,朕让御厨学着做出来,你尝尝看。"
  蔡霖一向平淡的脸上露出几分好奇,一旁侍候的太监快手快脚地盛了一碗汤,端过来放到他面前。他拿起汤勺尝了一口,品评半晌,微笑着说:"有八分像了。"
  "哦?"欧阳铿接过刘福递过来的小碗,也喝了一口,"朕也觉得差了点,那是缺了什么呢?朕都是按你五叔教的讲给尚膳监听的。"
  "其实做得一点没错,但调料上有大讲究。当年,我们家的每样调料都是去原产地精挑细选的,这里面差别就大了。"蔡霖说起这些闲事来如数家珍,浑然不似面对朝政时候的小心谨慎。
  "对。"欧阳铿恍然大悟,"这个确实很重要,回头你跟尚膳监说说,想办法买些正宗的调料来。"
  "好。"蔡霖欣然点头。
  他们君臣二人说得其乐融融,席间气氛就如一家人般轻松愉快,欧阳瑶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父皇,心里不禁大感震骇。她才十七岁,尚未学到不露声色的功夫,心里想什么,脸上就露出了痕迹。
  欧阳铿没去理会小女儿心里的想法,放下手里的筷子,用茶水漱了漱口,这才看着蔡霖,温和地问:"听刘福说你本打算与白贲出宫,是要去他府上吗?"
  "对。"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不需藏着掖着,蔡霖实话实说,"我想去看看那些猎户。"
  "哦,就是救援过太子的那些百姓吧。"欧阳铿的脸上露出几分赞许,"朕已经下旨褒奖,赐他们良田百顷、白银千两,为他们在魏庄兴建宅院,让他们从此安居乐业。"
  蔡霖还不知道此事,听他对那些猎户赏赐颇丰,比他赏自己还要激动得多,立刻起身跪下,"微臣代他们叩谢陛下隆恩。"
  他还没磕下头去,欧阳铿便伸手托住他,亲切地说:"免礼免礼,朕说过,以后在朕面前不需多礼,卿怎么又忘了?那些猎户在危急关头奋勇杀敌,保护太子安全,忠义之心不可多得,自当褒奖。"
  蔡霖顺着他向上轻托的力道站起身来,有些腼腆地笑道:"那些猎户过得挺不容易的,有了皇上赐的这份家业,今后的日子就好多了,我很为他们高兴,所以,就有点忘情了。"
  "这样很好。"欧阳铿的声音很温和,"在朕面前不必拘束,就是要有真性情才好。"
  "嗯。"蔡霖点了点头,这才重新坐回去。
  欧阳瑶惊诧得眼睛睁得很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位新晋东宫舍人的圣眷真不是一般的隆厚啊。

  第16章

  夜幕降临后,蔡霖才离开大将军府,坐在一顶小轿里回宫。
  他于申时出宫,白贲得报后喜出望外,立刻迎出府门,将他接进去。蔡霖先去看了那些猎户,与他们聊天,跟孩子们玩耍,过得很开心。晚膳时,白贲也不讲什么上下尊卑,将几家猎户一起邀来,让蔡霖更加欢喜。膳桌旁都是朋友,不必戒备,他便多喝了几杯,不知不觉间便有了几分醉意。
  小轿一直抬到东宫门前才放下,此时已经戌时,宫中华灯初上,默默地映照着富丽奢华的殿堂楼阁,安静地散发着皇家威严。蔡霖走进东宫,沿着架在水上的九曲回廊穿过池塘,回到自己房间。
  屋里灯火通明,拨来照顾他的两个小太监初五和腊八都没去睡,一见他进了门就上前服侍他更衣洗漱,然后捧上热茶让他喝了,这才扶他上床躺下,熄灯关门,悄悄退下。
  蔡霖的头脑有些昏沉,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好像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很快他又醒了过来,只觉得像是掉进了沸水里,全身都在发热,额头上直冒汗。他掀掉被子,扯开中衣的领襟,迷迷糊糊地起身去桌子上摸茶壶。
  就在这时,黑暗里伸过来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他,一个陌生的娇媚声音在他身边响起,"蔡大人,请容奴婢来服侍您。"
  极度的不适令蔡霖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依稀觉得这是个女人,那双手从他的胳膊上移到他的身上,带给他几分清凉舒爽。他有些疑惑,又很留恋,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没有动。那个女子如蛇一般靠上来,缠在他的身上,喉间断断续续发出甜腻的呻
吟,让人生出无尽遐思。
  蔡霖的心里尚余一丝清明,他狠狠咬住下唇,将身边的人奋力推开,跌跌撞撞地开门出去,扑进了门前的池塘。清凉的水包围住他滚烫的身体,让他激凌凌地打了几个冷战,顿时清醒了很多。他感觉着体内仍然有一股热流在翻江倒海一般折腾,便不敢走上岸,只能哆嗦着站在水中,等着身体里那种诡异的感觉渐渐退去。
  他的动静太大,值夜的东宫侍卫都赶了过来,大声喝问:"什么人?"他们的声音吵醒了已经睡下的太监宫女,两边厢房里都亮起了灯。
  侍卫们手中提着灯笼,很快就照见了水里的人,不由得都很诧异,"蔡大人?"
  蔡霖忍受着冷热交煎,这时再也支撑不住,在灯影里晃了一下,便颓然倒进水中。几个侍卫慌了神,也顾不得解衣脱鞋,就这么跳进水里,将蔡霖拉出水面,送上岸去。蔡霖脸色惨白,昏迷不醒,那些太监宫女们一看,个个如大祸临头,赶紧去叫在这里值守的御医。
  他们折腾着水声哗哗,人声鼎沸,将欧阳拓也吵醒了,他起身问道:"什么事?"
  一旁侍候的太监马上把事情说了,欧阳拓大惊,不顾体弱气虚,披衣起床,匆匆赶到蔡霖的卧房。
  这里挤满了人,一见到他便跪下见礼,欧阳拓沉声道:"都挤在这儿干什么?出去。"
  "是。"屋里的人答应着,立刻躬身退下,只剩下东宫总管张公公、救人的侍卫和前来诊病的御医。
  张公公搬过椅子来请欧阳拓坐下,侍卫低声说了发现蔡霖的经过,欧阳拓微微点头,轻声问了几个问题,便温和地道:"你们辛苦了,去换衣服吧。"
  侍卫们一起出了屋,房间里便彻底安静下来,只偶尔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声音。远处的谯楼敲响了三更鼓,更衬出皇城的寂静。欧阳拓凝神看着替蔡霖诊脉的御医,沉着脸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那个头发花白的御医上前来禀报,"太子殿下,蔡大人似是服下了媚药,却未得抒解,又经冷水一激,风寒入体,以致元气大伤。"
  欧阳拓点了点头,"你这便开方抓药,好好医治。"
  "是。"老御医伏案开了药方,张公公立刻去外面吩咐小太监去御药房,要他们从速照方抓药,煎好送来。
  欧阳拓移到床边,抬手放在蔡霖额上,只觉得满手都是冷汗。蔡霖紧皱双眉,呼吸粗重,时紧时缓,就如拉风箱一般,让人很为他担忧。他坐了一会儿,就感觉伤处隐隐作疼,冷硬的红木椅子坐着很累人。他挪了一下,仍然觉得难受,便索性站了起来。
  张公公察颜观色,赶紧躬身劝道:"殿下,您还有伤,身子要紧,蔡大人有奴才在这里侍候着,您先去歇着吧。"
  欧阳拓看了看他,又转头看着床上的人,轻轻叹息道:"我不放心……他今天去哪儿了?"
  张公公马上回答,"听说是到白大将军府,用了晚膳才回来的。"
  "白贲?"欧阳拓有些惊愕,"怎么会?"
  张公公不敢接话,只是出门吩咐人抬了一张软榻进来,上前去扶着他躺下,给他盖上锦被,接着又去绞了一条巾帕,为蔡霖擦去脸上的冷汗。他忙里忙外,弄完这些事,欧阳拓也冷静下来。他仰头看着屋顶的雕花,心里琢磨着这件事。蔡霖在白贲府里吃完饭,回来就出了事,被发现给人下了媚药,这很明显是栽赃,既害了蔡霖,又可以嫁祸给白贲,若是得逞,则是一举切断太子的左膀右臂,如果不成,至少也能造成太子阵营的内乱,让宠爱蔡霖的皇帝对白贲心怀不满,甚而有可能因此剥夺他的兵权,大大削弱太子党的实力。计是好计,使起来也很简单,却很有效,对手果然不凡。
  欧阳拓咬了咬牙,恨不得立刻出手反击,不能再容忍对手一而再再而三的逼害,可他现在伤势未愈,实在力不从心,只能依靠自己这个阵营的主要大臣动手了。他暗自盘算着,打算天一亮就派人去宫门等白楚、白贲和自己的外公王品儒,以防有些人在上朝时先发制人,拿这件事做文章,挑起皇上对白贲的愤怒,让他们陷入被动局面。
  他想了一会儿,有人把熬好的汤药送了过来。蔡霖仍然昏迷,要把药给他灌下去不是容易的事。张公公想了想,出门去叫人来帮忙。
  这时,天上密布的阴云散开了,一轮明月高挂在空中,月光下,欧阳铿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他行色匆匆,穿过池塘上的回廊,在刘福的引导下直奔蔡霖的房间。
  张公公打眼一看,立刻趴伏在地,"参见皇上。"
  欧阳铿根本没理会,急步走进门去。
  欧阳拓听到门外的声音,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到欧阳铿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面前,他赶紧挣扎着起身,跪倒在地,"儿臣见过父皇。"
  "嗯,起来吧,太子伤势未愈,不必多礼。"欧阳铿见儿子带伤守在这里,口气缓和了很多,"蔡霖怎么样了?"
  欧阳拓站起身来,恭敬地把御医刚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欧阳铿脸色阴沉,"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包天,以此下流手段戕害朕的大臣,看来,朕最近是太过心慈手软了。"
  欧阳拓不敢替白贲辩解,听皇上的意思,似乎对这其中的是非曲直很清楚,并没有迁怒于白贲,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说完这番话,欧阳铿看了一眼搁在旁边桌上的药碗,转头问紧跟着进来的东宫总管,"这是给蔡霖的药?"
  "是。"张公公连忙躬身回答,"蔡大人不省人事,奴才一个人无法喂他服药,本想出去找人来帮忙,皇上就驾到了。"
  "端过来。"欧阳铿命令道,然后坐到床沿,小心翼翼地将蔡霖扶起来,用左臂圈抱住。
  张公公端着药碗站到他身旁,欧阳铿伸出右手,用汤勺舀了药汁,一点一点地给蔡霖灌下去。刘福拿着一张巾帕,随时将蔡霖嘴角溢出的药汁擦去。
  他们都没有注意站在一旁的欧阳拓,这位太子殿下看着对蔡霖体贴入微的天子至尊,眼里掠过一丝诧异。

  第17章

  蔡霖昏睡了一天,到下午才渐渐退烧,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觉得头很晕,浑身酸疼,像散了架一般软弱无力。还没睁开眼,便听到旁边有人在低声说话,他努力集中精神,才朦朦胧胧地听出来,那是皇帝和二皇子的声音。
  "父皇,昨日蔡大人答应今天到儿臣那里去赏牡丹,直到下午都没见蔡大人,儿臣觉得蔡大人不似无信之人,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故,有点放心不下,这才进来看看。"欧阳瑾态度恭顺,委婉地解释,"儿臣到了东宫才知道蔡大人身子不适,便想来探望一下。"
  "嗯,蔡霖昨日什么时候答应到你那里去的?当时还有谁在?"欧阳铿的声音很轻,却仍然充满威严。
  欧阳瑾立刻实话实说,毫无隐瞒,"是昨日上朝之前,儿臣在殿前看到蔡大人与白将军在一起叙谈,就过去相邀,蔡大人当即答应,白将军也听见了。"
  "哦,白贲?"欧阳铿沉吟半晌,才淡淡地道,"此事不必再提,你先回去吧。蔡霖病着,不要扰他。"
  "是,儿臣告退。"欧阳瑾的声音始终很恭敬,说完便退出房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东宫。
  蔡霖动了一下,只觉得喉咙干得仿佛有火在烧,忍不住呻 吟道:"水……"
  很快有人扶起他,将杯子送到他的唇边,他如逢甘霖,大口喝下,这才觉得好过了些。他勉强睁开眼睛,只觉得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个人影,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清晰。欧阳铿充满关切的脸出现在他眼前,让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声音微弱地说:"皇上,怎么您在这儿?"
  "你病得厉害,朕来看看。"欧阳铿微笑着替他拉了拉被角,"觉得怎么样?想吃点什么?"
  蔡霖觉得浑身骨头都在疼,在皇帝面前却没有提起。这么多年来,无论是伤了还是病了,都是他自己撑过来,没有人可以诉苦,他早就习惯了。想了想,他轻轻地说:"想喝点小米粥。"
  "好。"欧阳铿做了个手势,在旁边侍候的刘福立刻出去吩咐,要东宫的小厨房快快将小米粥熬好送来。
  等他出去,欧阳铿坐到床边,温和地说:"如果你没精神,就躺着歇息,如果有精神说话,就给朕讲讲昨天夜里的事。"
  蔡霖动了动,稍微换了个姿势躺着,慢慢地把昨夜回宫之后的事讲了一遍。他本已喝醉,再中了暗算,对那些事情都记不太清楚,只依稀记得有个女人抱住自己,但说过什么却不记得了,当时只想着不能在宫中犯禁,所以奋力推开她,冲出屋去,跳进池塘,之后的事就完全不知道了。
  欧阳铿专注地听完,对刘福说:"宣柳仕逸和白贲到这儿来见朕。"
  "是。"刘福立刻奔了出去。
  蔡霖想着刚才听到的皇帝与二皇子的对话,忽然有些着急,摸索着伸出手去。欧阳铿马上抓住他的手,柔声问:"要什么?"
  蔡霖焦急地说:"皇上,不会是白大将军,他不会害我的。"
  "你放心。"欧阳铿拍了拍他,笑着安慰道,"朕会彻查此事,不会随便冤枉了谁的。"
  宫闱之事、朝堂争斗,蔡霖都不熟悉,听他这么说了,便放下了心。他感觉很疲惫,浑身无力,闭着眼半睡半醒,一直没有再吭声。欧阳铿将他的手放回锦被里,移到一旁的桌边坐下,安静地看着奏折。
  蔡霖是东宫官员,这间房不算小,因为他圣眷日隆,从总管到各管事太监都刻意巴结,布置得很舒适,各式器物都是上等品,相当精致,皇帝坐在这里处理政务,并没觉得有什么不便之处。
  此刻窗纱半敞,清风徐来,斜阳缓缓地滑过花园、池塘、假山、回廊,照进房间里,欧阳铿批阅完一份折子便抬头看蔡霖一眼,心里有一种特别的安宁感,这些繁琐的政事都没有影响他的心情。虽然蔡霖被人暗算令他震怒,但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了那种怒气,完全恢复了冷静镇定。
  当小米粥送进来,柳仕逸和白贲也进了宫,在殿外候见,欧阳铿吩咐东宫总管,"等蔡大人醒了,侍候他把粥喝了再服药。"然后便出去,在东宫的正殿见人。
  张公公恭送皇上出门,这才回来,小心翼翼地看蔡霖醒了没有,见他还睡着,便不敢吵醒他,让小太监把粥拿回厨房去温着,随时听吩咐再送过来。
  他正在张罗,欧阳拓走了过来,轻声问他,"蔡大人醒了吗?"
  张公公低声回禀,"刚才醒了一下,说想喝小米粥,现在又睡着了,奴才不敢惊动大人,又让人把粥送回去,免得凉了不好吃。"
  "嗯。"欧阳拓蹒跚着走进屋里,坐到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仅仅只过了一夜一天,蔡霖就瘦了一大圈,下巴尖尖,脸色苍白,看上去十分脆弱,更让人怜惜。要论真实年龄,欧阳拓比蔡霖小一岁,但太子殿下自小在宫中经历种种惊涛骇浪,比起四处漂泊然后归隐乡间的蔡霖来要成熟得多。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后宫,放眼所及皆是追名逐利、营营役役之人,有权利的要保住权利,没有权利的要争夺权利,官大的要提携子孙,官小的要更上层楼,似蔡霖这般无欲无求的他竟从未见过。
  看着蔡霖安静地躺在那里,欧阳拓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魏庄,想起初见他的那一幕,淡淡的阳光下,他坐在随着轻风飞舞的柳枝下看书,眼前一根钓竿,耳边水流潺潺,其实当时是在生死关头,可欧阳拓也仍然在那一刻羡慕不已,就此一见倾心,信赖地以命相托。事实证明,他的感觉非常正确,蔡霖生性淡泊,却不是冷血之人,不避危险地救助他,直到现在也没有要求过荣华富贵,只要朝廷为他家人报仇,实是至纯至孝之人,世上罕见。当听到皇上任命蔡霖为东宫舍人的旨意时,他顿感心花怒放,却没想到蔡霖才进东宫几天便遭到谋害。如果昨夜蔡霖在药性发作时把持不住,那便是秽乱后宫,论罪当诛,细究根由,又可以栽赃到白贲身上,可谓一箭双雕,由此可见,那下药之人简直机关算尽,歹毒至极。
  他正在心里默默地推想前因后果,蔡霖动了一下,慢慢醒了过来。一直守候在侧的张公公马上出去叫人送粥过来,欧阳拓倾身过去,关切地问:"文暄,觉得哪儿难受?"
  蔡霖看着皇帝不在了,面前换了太子,却也不惊不诧,微笑着说:"好多了。殿下伤势未愈,得多歇息,别总惦记着我,不然我就太过意不去了。"
  "别跟我客气,我的伤好多了,现在比你的精神好。"欧阳拓看着张公公亲自端着粥碗进来,便亲昵地道,"你先喝点粥。"
  蔡霖在初五、腊八的搀扶下坐起来,张公公端碗躬身站着,欧阳拓拿着小勺,一点一点地喂他。蔡霖有心想要自己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得接受他的好意。一碗香喷喷的粥喝下去,他只觉得身体暖洋洋的,精神好了很多,便不想再躺着。初五和腊八拿过垫子来让他靠在床头,欧阳拓温和地笑着与他聊天。
  他们没有谈论昨天夜里的事,而是闲闲地说着这里的天气与风土民情、宫中陆续盛开的异种名花、京城内外的风景名胜。欧阳拓轻松地笑着与他相约,"等你病好了,咱们去游湖,我带你去吃一品楼有名的金蟾玉蟮、珍珑佛手、金丝山药、蟹黄银杏……"
  他报了一连串菜名,蔡霖听完后,诙谐地说:"张公公,我又饿了,再来一碗粥吧,太子殿下把人的馋虫都勾起来了。"
  "是。"张公公凑趣地一躬身,"奴才多准备几碗。"
  欧阳拓不禁笑出声来,"好啊,多吃一点才好。"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张公公便在一旁道:"蔡大人该服药了。"
  欧阳拓点了点头,"拿来吧。"
  初五连忙出去端药,欧阳拓心疼地看着蔡霖消瘦的脸,沉声道:"文暄,你放心,昨夜的事我一定会查明真相,无论幕后主使人是谁,我都不会放过。"

  第18章

  皇帝出去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身后跟着神情凝重的白贲和柳仕逸。
  欧阳拓立刻起身见礼,白贲和柳仕逸又上前与太子见礼,扰攘了一会儿才静下来。欧阳铿坐到太子让出的椅子上,看着倚在床头的蔡霖,温和地说:"柳爱卿要进来查勘现场,再查问一下当时的情形。"
  蔡霖点了点头,"好。"
  柳仕逸和白贲见到皇帝与蔡霖交谈时不拘礼节的模样,都是心下诧异,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仍然谨守规矩,一丝不苟。
  柳仕逸先是详细向柳霖询问昨夜的情形,然后去看桌上的茶具,只瞧了两眼便问旁边站着的小太监,"这些茶壶、茶杯都清洗过了吗?"
  "是。"初五连忙点头,"残茶一早就倒了,换了新茶。"
  这是情理之常的事,柳仕逸点了点头,又低头查看地上。因为蔡霖一直在屋里昏睡,本该一早洒扫的活计都没敢做,怕激起灰尘令蔡霖不适,只是人来人往的,青砖地上的痕迹特别乱。柳仕逸让小太监拿过一盏灯来握在手上,蹲下身,一寸一寸地看过去。
  直到这时,白贲才轻声问蔡霖,"你还好吗?"
  蔡霖微笑着点头,"好多了。"
  白贲偷眼看了看皇帝,没敢再多说,只是恭谨地站在一旁。
  欧阳铿亲切地询问了儿子的伤势,欧阳拓诚恳地说:"父皇,儿臣的伤已经痊愈,可以上朝听政了。"
  欧阳铿欣慰地点了点头,"既如此,那明日就上朝吧。"
  白贲听得心里一喜,皇帝在太子重新上朝的问题上没有丝毫犹豫,说明对这个儿子仍然很信任与看重,这就是天大的好事。
  欧阳拓的身体其实仍然很虚弱,这时不敢再撑下去,否则明天只怕在朝堂上就支持不住,便向欧阳铿躬身一揖,"父皇,此时天色已晚,儿臣去看看晚膳。"
  欧阳铿已看出他有些站立不稳,便挥了挥手,"不必了,刘福会管这事,你去好好歇息,别忘了按时服药。"
  "多谢父皇。"欧阳拓行完礼,这才恭恭敬敬地退出房间,回自己的寝殿休息。
  欧阳铿看了一眼白贲,淡淡地道:"白爱卿,你也回去吧,你府里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走,也不要打草惊蛇,等着柳爱卿到你府里去审过再说。"
  "遵旨。"白贲立刻抱拳行礼,"微臣告退。"
  等他离开以后,柳仕逸才直起身来,走到床边问:"蔡大人,你现在还能分辨出昨夜那个女人的声音吗?"
  蔡霖努力回想,有些不确定地道:"应该……可以吧。"
  柳仕逸点了点头,低声对欧阳铿建议,"皇上,我打算将东宫的所有女性都招来问话,包括太子妃及其他姬妾,请皇上恩准。"
  "准。"欧阳铿毫不犹豫地说,"兹事体大,不必拘礼,你尽可传唤东宫诸人。"
  "是。"柳仕逸低声补充,"臣会在外间问话,皇上与蔡大人在此聆听,如果有声音类似昨夜那个女子之人,就让刘总管出来站一下,臣便会明白。"
  "很好。"欧阳铿露出了一丝笑容,"爱卿安排得甚为周到,就这么办吧。"有他在里面听着,那柳仕逸询问太子的妃妾的行为就不算越礼,以后别人也无法当成把柄来攻击,而当着皇帝的面,柳仕逸根本不可能与人串供来嫁祸谁,因此可以保证勿枉勿纵,公正断案,这是一举数得的事情。
  "谢陛下。"柳仕逸又对他行了一礼,这才退出去,对东宫总管张公公低声吩咐了几句,便坐到堂屋里,慢悠悠地喝茶。
  不一会儿,就陆续有宫女进来,品级依次由低到高,从侍候高品级宫女的小婢女开始。那些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非常害怕,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地回答柳仕逸的问题。
  柳仕逸的问题很简单,姓名、年龄、哪里人氏、何时进宫、现任何职、昨夜都干了些什么、有无听到什么动静,这一长串话问下来,那些宫女的情绪便稳定下来,声音也恢复了正常,让蔡霖能够仔细听清楚。
  欧阳铿端着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放回刘福手上,这才握住蔡霖的手,对他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紧张。蔡霖点了点头,很快放松下来,顿觉心境空明,对昨天夜里那个在黑暗里拉住自己的女人的声音加快得更清楚。他靠在床头,凝神倾听着外面的对话,浑然忘了皇帝一直紧握着自己的手。
  东宫中侍候的宫女甚多,还有部分女官,因为太子年纪尚轻,所以太后只为他选了一妃二姬,若是两年后她们均无所出,才会为太子纳入新人,以传宗接代,这也是为了尽量保证嫡子为长子,但如果正室的肚子不争气,那就得以太子为重,也就顾不得太子妃的身份脸面了。
  柳仕逸问了大半个时辰,才把低品级的宫女问完,接着便问高品级的女官。蔡霖听了太多声音,感觉有点混淆,但还是强打精神,继续听下去,渐渐就感觉有些疲倦。刘福察颜观色,马上做了个手势,让初五、腊八两个小太监拿手巾用凉水浸了,过来给蔡霖擦了擦额头,让他立刻清醒过来。蔡霖抬眼看了看刘福,正要向他表示感激,忽然愣了一下,倾耳细听。
  外面有个女子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奴婢今年虚岁二十,职司东宫司闱……"
  欧阳铿已经察觉蔡霖神情有异,便握了握他的手,用目光询问:"是不是她?"
  蔡霖又听了一会儿,很轻很轻地说:"非常像。"
  欧阳铿转头对刘福示意,这位老练的大内总管便不动声色地出去,在堂前站了一下,拿了一个茶壶进来,为欧阳铿的茶杯续水。
  柳仕逸已然明白,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如常般问完后,淡淡地道:"你进房去侍候着,待会儿还有话问你。"
  那个女官答应一声,便走进卧房。抬眼看到皇帝在座,她立刻跪倒在地,有些惊慌地说:"奴婢参见陛下。"
  欧阳铿冷眼看着她浑身颤抖的样子,沉声道:"起来吧。"
  那个女官站起身来,等候皇帝的吩咐。欧阳铿打量着她,只见这个女子穿着六品女官的服饰,身段窈窕,颇具风情,一张瓜子脸白得没有血色,樱唇紧抿,隐现紧张之色。欧阳铿的后宫嫔妃甚多,阅人多矣,只看了几眼便知道,这女官已非完璧之身,不由得心里有些恼怒。在皇宫之中,健全的男人并不多,除了皇帝与太子外,只有东宫官吏与大内侍卫,而东宫之中的女官如果失身,想必应该是从了太子。虽说东宫中的女人按理说都可以任凭太子使用,但没名没份、偷偷摸摸的行为却让皇帝甚为不喜。一国之君应该有气度,而不应做这种暗渡陈仓的屑小之事。
  一个小小的女官不会有胆子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所以,必须要查出她的同伙,说不定接下来会有人在严密的查问中露出马脚。外面的堂屋里,柳仕逸在有条不紊地一个接一个地查问,蔡霖也继续在倾听,欧阳铿便没有问话,以免打扰他们。
  按照宫规,所有的内监、宫女都归刘福管,不等皇帝吩咐,他便过去把那个女官拉到角落站着。他的态度很和蔼,脸上带着微笑,立刻缓解了那个女官的紧张情绪。她规矩地站在墙边,不再吭声,也不敢乱动。

  第19章

  外面的"过堂"一直有序地进行着,蔡霖却有些撑不住了。他渐渐闭上眼睛,整个人都往下滑。欧阳铿将他扶住,让他慢慢躺下,然后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柳仕逸的声音变得很恭敬,"太子妃请坐,微臣有几句话要向太子妃请教……"
  太子妃的声音很轻,谦逊有礼,"柳大人勿须多礼,有事就请问吧。"
  欧阳铿记得这个太子妃出自五大世家中的裴氏,其父官居奉常,为九卿之首。裴氏家风严正,教出的女儿也很守礼,当日是太后挑中了这个女孩,讲给他听后他也甚感满意,便下旨赐婚。裴氏一族在朝堂之上持正守中,既不依附太子一脉,也不与皇后一系结党,是皇帝与太后都相当喜欢的世家,太子妃婚后也从不过问朝政,只管好东宫之事,让太子无后顾之忧,就连现皇后柳氏也没有她这般温良娴淑。虽说人不可貌相,但是皇帝坚信,裴氏门中出来的人是不会参与什么宫闱阴谋的。
  因为太子妃的家世背景都是很清楚的,所以柳仕逸并不像对其他人那样问起,而是闲闲地"请教"了一番东宫之内的规矩,譬如何时落钥,如何值夜,等等,然后又问了太子是否宠幸过其他宫人,得到的回答是,"太子殿下一向清正自守,从来没有与宫人有过暧昧之事。"欧阳铿听到这句,淡淡地扫了一眼站在边上的女官。
  蔡霖听完了柳仕逸与太子妃的"闲话家常",确认她没有嫌疑,便没有动作。他抬眼看了看欧阳铿,轻声说:"皇上,微臣有些乏了,想歇息片刻。"
  "好,你歇着吧,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别拘谨,只管跟他们开口。"欧阳铿笑着说完,听到太子妃在外面告辞离开,便起身走了出去。
  他一动身,刘福立刻招手叫那个站着的女官跟上,然后低声吩咐初五、腊八,"小心侍候蔡大人,有事马上禀报。"这才急步走出房去。
  堂屋里只剩下眉宇间隐露疲态的柳仕逸,一见皇帝出来便过去见礼,随即看到跟在后面垂着头的女官。他想了想,低声道:"皇上,臣带这位女官回衙问话吧。"
  那女官浑身一抖,惊愕地抬头看他,脸色陡然变得煞白。欧阳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对柳仕逸点了点头,"去吧,若是不招,只管用刑。"
  满朝都知道,廷尉衙门就是阎罗殿,只要一进去,只怕不死也要剥层皮。那女官吓得卟嗵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欧阳铿冷笑,淡淡地说:"柳爱卿,你要在这里问也行。"
  柳仕逸一看那女官的反应就有些疑惑,通常挑选来参与重大阴谋的人多半都是死士,怎么会如此胆小怯懦?难道是故意如此做状,以混淆视听?他微微皱眉,想着自己出身柳氏,现在是审东宫的人,稍有不慎,只怕就卷入党争的浑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最好还是当着皇帝的面审比较好,于是便顺着欧阳铿的话头说:"那微臣就在这里先初审,若是她冥顽不灵,企图顽抗,那就只好把她带到廷尉衙门问案了。"
  他的态度一直很温和,说出的话也不疾不徐,一点也没威胁的意思,可那女官却吓得抖成一团,额上全是冷汗。
  柳仕逸请皇帝坐到上座,自己在下首坐了,沉着脸低喝一声,"东宫司闱翠莲,我有话问你,你须得如实回答,不得欺瞒。"
  女官跪在地上,泫然欲泣,却不也哭,怯生生地点头,"是,奴婢一定如实答话,绝不敢欺瞒皇上和柳大人。"
  "好,你起来回话。"柳仕逸冷冷地看着她,"昨天你都做了些什么,从卯时开始说,一直说到今日凌晨寅时,每件事都必须提出一个证人,如果无人作证,那只能怪你运气不好。"
  "是。"女官低着头,慢慢地把自己从昨天卯时到今日寅时这十二个时辰的行踪讲了一遍。东宫司闱是掌管宫内各处钥匙的,所以她要提前起床,打开宫门,然后才去侍候太子妃。她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做日常的那些事,并没有什么特别,她虽然说话的声音仍在微微颤抖,但说出的话一直很流利,并没有太多的思考或回想。在讲述的过程中,她渐渐恢复了镇定。
  柳仕逸凝神听完,没等她松口气便劈头就问:"你已非完璧,是跟谁有染?"
  女官大吃一惊,"我……我……我……"她不敢否认,这事一验便知,但她似乎也不愿说对方是谁。
  "怎么?想保护那个男人?"柳仕逸说得很平淡,"在宫中涉嫌谋害大臣,很可能实际上是想谋害太子殿下,只是算计不精,没害到殿下而害了蔡大人,果真如此,那就要按谋反罪论处,轻则满门抄斩,重则诛灭九族。"
  这姑娘十三岁入宫,父亲是个小官吏,自她在东宫当上女官,她父亲的境遇也好了很多,母亲和弟弟妹妹都过上了好日子,柳仕逸的这番话仿佛一记重拳,立刻将她刚刚筑起的精神防线击溃。她伏倒在地,失声痛哭,努力控制的呜咽里满是绝望。
  柳仕逸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缓缓地问:"那个男人是谁?"
  他面前的姑娘抬头看着头,哭着哀求,"柳大人,请您杀了我吧,求求您,放过我的家人吧。"
  柳仕逸微微摇了摇头,"就算你死,也救不了他们,只有如实回答我的问话,你的家人才有生机。"
  女官重重磕下头去,额上顿时鲜血涌流。她痛苦地说:"不,我不能说,这会害了他的。"
  "你不说我也一样能查出来。"柳仕逸很冷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难道没听说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
  "不……"女官蜷缩在地,情绪渐趋崩溃。
  "说出来,就可以救你的父母、兄弟姐妹,还有你的族人。"柳仕逸的声音变得很柔和,充满诱惑力,"翠莲,如果你只是与人私通,那算不上死罪,如果你帮着人谋害蔡大人,只要实话实说,也可以从轻处罚。来,翠莲,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欧阳铿很少看柳仕逸审案,但每看一次就会多欣赏一分。他办过很多案子,有人称他为"柳阎王",有人骂他是酷吏,可他办案的时候却充满了一种让人感到赏心悦目的美,就像那些名士大儒在吟诗作赋。
  现在,他温柔地蹲在那里,循循善诱,让那个女官逐渐失控,无法再坚持下去。他柔声道:"说吧,那个人是谁?"
  那个伏在地上痛哭的姑娘彻底失控,抽泣着说:"他是……他是……他是……"
  欧阳铿和柳仕逸没吭声,都凝神看着她,听她说出那个名字。

  第20章

  蔡霖睡到晚上才醒,睁开眼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便觉得很饿。他刚刚撑起身,在一旁守着的初五就扶住他。
  蔡霖见屋内烛光摇曳,窗外也已黑尽,便低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了。"初五关切地看着他,"大人还没用晚膳,皇上吩咐给大人熬了燕窝粥,奴才这就去拿。"
  蔡霖点了点头,等他出去,便坐起身来。他仍然有点气虚力乏,但精神已经好多了。看了看四周,他打算自己弄点温水洗脸,刚走到门口,腊八已经端着铜盆进来,微笑着说:"大人,先洗洗脸吧。"
  蔡霖看着那个还是个半大少年的小太监快手快脚地拧了巾帕递过来,便笑着接过,温和地道:"今儿累了你和初五了,等下你们不用在这儿守着,早点歇息吧。"
  腊八摇了摇头,"大人待我们好,奴才们感激不尽,这点活又不重,累不着。大人不喜使唤人,可奴才们如果不做事,就会被总管大人调走,奴才不愿意离开大人。"
  蔡霖明白他的心情,自己擦过脸后,将巾帕递还给他,轻轻点了点头,"那你们就看着办吧,别累着。"
  "奴才省得。"腊八高兴地端着盆出去,没过一会儿就和初五一起进来,把燕窝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放在桌上,"大人请用。"
  蔡霖坐到桌边,慢慢地喝粥、吃菜。他一个人过惯了清静的日子,所以并不觉得闷,反而两个小太监怕他感觉寂寞,在旁边絮絮叨叨地陪他说话。
  "皇上和柳大人是一个时辰前走的,翠莲姑姑跟着一起走的。"初五一脸神秘,"艾嬷嬷说她犯事了,可一直卖关子,怎么也不肯说她究竟犯了什么事。"
  "我听陈公公说,好像是跟宫外的男人私通。"腊八压低了嗓门儿,"能到东宫来的男人除了两位皇子外,就只有太子妃和两位娘娘的父叔兄弟,总不过就是这几人里的一个吧。"
  "嘘。"初五推了他一下,"你不要命啦,敢乱嚼主子的舌根。"
  腊八吐了吐舌头,嘀咕道:"我又没在外面说,告诉蔡大人有什么关系?"
  "蔡大人和善,你可别害了大人。"初五瞪他一眼,然后笑着看向蔡霖,"蔡大人,这些事都是我们做奴才的无聊,在下面乱议论,做不得准的。"
  "嗯。"蔡霖点点头,和颜悦色地说,"我听过就算,不会告诉别人的。"
  "多谢大人。"初五放了心,赶紧接过他手里的碗,为他盛粥。
  蔡霖在东宫没待多久,与这两个拨来服侍他的少年太监却相处得不错。他以前还是布衣时都是独自生活,什么事都习惯了自己做,又生性淡泊,豁达大度,两个小太监本来战战兢兢,听说他是皇上面前的红人,都担心服侍得不周到,他一怒之下就要了自己的小命,没想到他却一点架子也没有,在屋里还得跟他抢着干活,好不容易才让这位圣眷日隆的大人习惯了被他们照顾。
  两个少年本来是没没无闻的小太监,平日里巴结着张公公,得了他的好感,这才被他拨过来侍候蔡霖,就连那位东宫总管也没想到这位新晋的东宫舍人能得皇上如此眷宠,只是琢磨着,派两个信得过的太监过去侍候,这样就不会怠慢了他,却没料到,这位大人却迅速成为皇上面前最宠信的人,除了纳入后宫外,几乎别人梦寐以求的恩典都给了他,而初五和腊八跟着水涨船,也成为别人竞相结交的红人。幸而张公公时时提点,要他们注意,必得守口如瓶,以免招来杀身之祸,两人这才把持得住,没敢在外面张狂,但是对蔡霖却照顾得更加周到。在他身边侍候已经成为美差,很多人都盯着,想方设法想要取代他们,让两个孩子又开始担忧。
  将粥碗双手捧给蔡霖,初五有些怯生生地问:"大人,您不会换掉我们的吧?"
  "怎么会?"蔡霖惊讶地看着他,"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初五低垂着头,嗫嚅着说:"大人昨天夜里被人下药,奴才和腊八都没发觉,以致让大人险些被人所害,还大病一场。奴才和腊八严重失职,很可能会受罚。这倒罢了,奴才们没照顾好大人,怎么罚都是应该的,只是求大人开恩,别换掉我们。"说到这里,
他猛地跪了下来。
  腊八比他小,心思也单纯,听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顿时吓得脸色惨白,也跟着跪下哀求,"大人开恩,留下我们吧。"
  蔡霖赶紧放下碗,俯身去搀他们,"快起来,这事又不是你们的错,为什么要罚你们?你们放心,我等会儿就去跟张公公说一声,让他别换你们,也用不着罚。你们都还是孩子,我也没那么不近人情吧。"
  初五与腊八喜得落下泪来,重重磕了个头,哽咽着说:"多谢大人。"这才站起身来,低头抹去眼泪。
  欧阳拓走进门来,看到这副情景,不由得笑道:"这是怎么了?"
  "殿下,快,请坐。"蔡霖站起身来,温和地解释,"我昨天不是出了这个事吗?两个孩子担心别人说是他们失职,会把他们调走,不让他们留在我身边,很担心。我觉得这不是他们的错,答应去找张公公说说,就别责罚他们了。"
  "哦。"欧阳拓坐到桌边,看着两个小太监殷勤地为他们沏茶,拿来干净碗筷,侍候得周到妥帖,不由得笑道,"这两个孩子倒是伶俐,放你这儿也放心,不过,他们太小了,对一些鬼蜮伎俩不懂,还是得拨个机灵点的老人过来使唤,也带带他们。"
  "嗯,这样也行。"蔡霖没意见,"就依殿下的意思办吧。"
  初五和腊八高兴地说:"多谢太子殿下,多谢蔡大人。"
  "你们刚才不是谢过大人了吗?"欧阳拓笑着摆了摆手,"行了,你们出去吧,我跟你们主子说会儿话。"
  "是。"两个少年赶紧退了出去。
  欧阳拓拿起筷子夹了一根菜心放进嘴里,然后对蔡霖示意,"你也吃啊,咱们边吃边聊。"蔡霖笑了笑,便捧起碗继续喝粥。
  欧阳拓将每样菜都尝了一口,确认都是精心烹制,这才放下筷子,沉声道:"听说东宫司闱翠莲与谋害文暄之事有关,我很吃惊。这丫头还是太后拨给我用的,当时还暗示过我,如果看上了这丫头,可以收进房里。我对房闱之事并不热衷,有一妃二姬已觉过多,因此并没有对她起过什么心思,没想到她竟然做出这种来了,不但让我东宫蒙羞,甚至连太后的脸面都被她伤了。"

  第21章

  "太后?"蔡霖抬头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那姑娘当时只是抱着我求欢,或许是年岁渐大,深宫寂寞,因而乱了方寸,或许并不一定就是阴谋。"
  "如果你没被下药,这或许说得通。"欧阳拓微笑,"文暄,我知你宅心仁厚,但她若是乱党一伙,就会危及你我甚至皇上,所以,此事必得查个水落石出才能罢休。再者说,她是太后赐予我的人,即使我不要,将她另嫁他人,也得禀明太后。若是你当时把持不住,与她做下苟且之事,不但她要死,你也不能幸免,而且还会牵连旁人。此女心肠歹毒,不值得你同情。"
  "嗯。"蔡霖点了点头,"我也不是乱用仁慈,只是担心让太后为难,别的倒没什么,反正我也不认得那女子,她若真的犯了事,自然应按律法而办。"
  欧阳拓安慰他,"你放心,太后最心疼的肯定是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怎么会为了一个可能谋反的小小女官而为难?我跟你说,我皇祖母已经听闻此事,当即勃然大怒,已经颁下懿旨,要柳大人严查此事,绝不可姑息。"
  蔡霖有些意外,随即赞道:"太后深明大义,令人佩服。"
  欧阳拓哧地一笑,伸手敲了敲他的胳膊,"你别这么四平八稳的成不?"
  蔡霖眨了眨眼睛,平淡地问:"提到太后她老人家怎么能够不敬?"
  欧阳拓看了他一会儿,不由得笑着摇头,有些无奈地说:"你啊,跟别人太不一样了。"
  蔡霖觉得自己很平常,有什么不一样的?不过他没再问下去,只是微笑着继续吃饭。
  天色渐渐变暗,初五恭敬地在门口请示,"殿下,奴才可以进来掌灯吗?"
  "来吧。"欧阳拓笑吟吟地应了一声。
  初五和腊八捧着灯进来,放在桌上,又拿火折子点燃了屋角烛台上的灯,屋里顿时变得很明亮。欧阳拓得父皇同意,明日可以上朝听政,因而心情很好,瞧着那两个小太监十分伶俐乖巧,便和蔼可亲地与他们拉了几句家常,最后说:"好好侍候你们主子,不但你们有好日子过,将来连你们的家人都会跟着沾光的。"
  初五与腊八听他话中并无责怪之意,反而有些嘉许,都觉得喜从天降,赶紧跪下保证,"多谢殿下教诲,奴才一定尽心竭力侍候好大人。"
  蔡霖放下碗,温和地说:"他们还是孩子,你又何必弄得他们诚惶诚恐?"
  "我只是提点一下,免得他们懈怠,委屈了你。"欧阳拓笑着解释,见他停箸不食,便对两个小太监说,"收了吧。"
  初五和腊八连忙起身,把桌上的碗筷杯碟收下去。蔡霖随口问:"你们用了晚膳没有?"
  两个少年连忙回答,"奴才们已经吃过了。"
  "嗯。"蔡霖点了点头,自己拿了茶杯漱口,然后与欧阳拓去花厅坐下,悠闲地聊天。
  欧阳拓斜斜地倚在软榻上,伸长双腿,带点戏谑地说:"文暄,父皇对你好得让我这个做儿子的都要嫉妒了。"
  蔡霖靠着锦垫,瞧着窗外乱云飞渡的天空,淡淡地道:"皇上最爱的当然是亲生儿女,不过,我五叔与皇上是故交,皇上大概是看在与我五叔相交一场的情份上,对我特别照顾吧。"
  欧阳拓想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压低了,"文暄,我已经派人快马赶赴江南,将原淮左知府郑向明控制住,以免他得到消息后潜逃或者有人杀他灭口。郑向明一个小小知府,敢于欺瞒朝廷,将这惊天血案草草审结,背后肯定有人指使。廷尉府派出拘提的人没我的人去得快,很可能会让那些幕后的人有可乘之机。我派去的人先将郑向明制住,就能确保这个重要的当事者不出意外,线索也就不会断掉。"
  蔡霖惊讶地看着他,良久才回过神来,感动地说:"谢谢你这么帮我。"
  "别客气,我这也是报你的救命之恩嘛。"欧阳拓伸手拍拍他的胳膊,"你我共历生死,莫逆于心,这种交情可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我跟你说过不用客气,你怎么总是这样,仿佛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没有的事。"蔡霖连忙摆手,诚恳地道,"殿下,你帮我别的,我不会跟你客气,可你这一次是帮我报仇,这是天高地厚之恩,我如果不向你道谢,实在过意不去。"
  "是朋友就别说谢字。"欧阳拓亲切地笑,"文暄,能帮你家人报此血海深仇,我很高兴。"
  蔡霖有些激动,忍不住握着他的手,正想说什么,初五在外面禀报,"殿下,蔡大人,诚亲王世子在外求见。"
  欧阳拓有些诧异,"他怎么来了?"
  蔡霖不知道这是谁,便没吭声。
  欧阳拓对他说:"诚亲王是我的皇三伯父,当年力保我父皇登基,功勋卓著,我父皇封他为铁帽子王,世袭罔替,永不削爵。诚亲王妃是太后的堂妹,关系一直亲厚。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就是这位世子欧阳珏,他从小就常常进宫,太后很喜欢他,我们虽然相差十岁,但是一直挺玩得来的。奇怪,他过去从来不在日落之后来我宫里,难道有什么急事?"
  蔡霖听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便道:"既是好友,就让他进来见见吧。"
  "嗯。"欧阳拓看向初五,"请他进来。"
  欧阳珏年近而立,相貌与欧阳拓有些相似,只是更加成熟。他匆匆进来,满脸焦急,走到欧阳拓面前便跪了下去,"太子殿下。"
  欧阳拓十分诧异,他虽然贵为储君,但欧阳珏是铁帽子王世子,见他时并不需要行此大礼。他惊得站起来,俯身相扶,"堂哥,你这是为何?快快请起,坐下说话。"
  欧阳珏却坚持长跪不起,甚至不顾礼仪,抓着他的手,急切地说:"殿下,臣恳请殿下帮忙向太后陈情,求太后恩典。"
  欧阳拓现在身体虚弱,根本扶不起他,只得道:"好好好,无论你犯了什么错,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我这做弟弟的都会帮忙。你起来,起来说话。"
  欧阳珏这才站起身,抱拳对蔡霖深深一揖,"蔡大人,珏来得冒昧,还请见谅。"
  蔡霖在他跪下时便礼貌地站了起来,这时拱手还礼,"世子太过客气,下官愧不敢当。"
  三人这才坐下,欧阳珏的脸上又是焦急又是羞愧,轻咳一声,才叹了口气,"殿下,我父王这一支人丁单薄,臣十六岁成亲,至今已有十三年,家中除正室外,还纳有姬妾七人,通房丫头更多,却只有小妾生过一个女儿,此后再无所出。唉,臣不是好色之人,只想为我家开枝散叶,传宗接代,如今一年一年地过去,却总不见动静,父王母妃急得不行,臣也觉得太过不孝。前些时日,臣来东宫看望殿下,一时把持不住,与那翠莲丫头有了私情。臣知这是死罪,本想与她断了这段孽缘,可谁知这姑娘竟珠胎暗结,有了臣的骨肉。昨日夜间,臣让她悄悄出宫,让王府中的大夫为她把脉,并确认她腹中怀着的是个男孩。臣十分欣喜,将她留在王府歇息,彻夜未归,第二日才悄悄送她回宫。她出宫之前将掌管的各殿钥匙都交给了一个好友,代她在晚间落钥,凌晨启钥。因此,她无论如何不可能在宫中谋害蔡大人。太子殿下,臣已将此事禀告父王母妃,二老将我狠狠责骂过,却到底舍不下孙子,已进宫向皇上求情。臣怕皇上盛怒之下不肯宽恕臣与翠莲,天时又晚,外臣不便进入后宫,所以才赶来求殿下帮忙,替臣去相求太后,请她老人家恩典,看在我家子息单薄的份上,饶过臣和翠莲以及未出生的孩子。"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跪了下去。
  欧阳拓急忙去扶,"你起来,起来,我去,我这就去。"
  "谢殿下。"欧阳珏热泪盈眶,虽然站起身来,却不断作揖道谢。
  欧阳拓看了看窗外,见夜幕已经降临,便道:"堂哥,你先回府等消息,我这就去见太后。你放心,翠莲曾经是太后跟前的人,既是没有参与谋逆之事,让太后下道懿旨,将人指给你,你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她纳进门了?"
  "那就最好了。"欧阳珏欢喜地连连点头,赶紧告辞,以免耽误太子去见太后的时间。他虽然焦急,礼数上却很周到,临走时还没忘了与蔡霖拱手道别,请他有暇到王府去坐坐。
  等他一走,欧阳拓便对蔡霖说:"我这就更衣,要立刻去见太后。翠莲怀着皇家血脉,可不能在廷尉衙门给弄没了。"诚亲王是坚定的保皇党,无论何时何地,都始终维护皇帝、太后和太子的利益,这是他的一大臂助,今天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
  蔡霖点头,"你快去吧。"
  欧阳拓疾步走到门口,忽然想起,回头说:"如果翠莲将各殿钥匙给了另一个人,那很可能就是那人模仿她的声音,以防事败时好移祸江东。若是如此,你在这里要多加小心。我会交代东宫侍卫,加派人手,保护你的安全。"
  蔡霖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既然已事先知道,有了防备,倒也不怕对方再施什么诡计,况且,刚刚出了这么大事,连皇帝都心动了,对方只怕也不敢连续作案,露出马脚吧。见欧阳拓时刻不忘关心他的安危,他很感激,微笑着答应,"好。"
  柔和的灯光里,他的笑容如春风一般和煦,让欧阳拓忍不住心里一动,忽然奔回来紧紧拥抱他,匆匆说了声"等我回来",然后才跑出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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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蔡霖在花厅里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明亮的月色,感觉毫无睡意。他虽然仍在病中,身体虚弱,但白天睡得太多,现在很清醒,根本睡不着。
  屋里灯火通明,他便拿了一本书来看。东宫为储君居所,没有那些闲书杂赋,只有四书五经、帝王韬略,他看了几页便没了兴趣。将书放到一旁,他起身走出门去,站在池塘边,欣赏月光下的夜景。
  荷叶亭亭如盖,莲花半开,随风摇曳,水面随着微风泛着点点涟漪,偶尔有鱼跃出,再落回水中,发出轻轻的"咕咚"声,更衬托出夜色的寂静。
  不时有东宫侍卫、宫女或太监走来走去,但都训练有素,行动间悄然无声,偶尔有脂粉香顺风飘过,掠过蔡霖的鼻端,他才会知道有宫女在附近走过,却一直没在意。
  等到更鼓开始敲响,初五和腊八都不敢让他在屋外再待下去,便过来劝说:"大人,起更了,您还是回去歇息了吧。"
  蔡霖点了点头,转身回到自己房间。两个小太监侍候着他更衣、洗漱,然后扶他躺下,给他盖上锦被,这才退出去。他们不敢熄灯,只将大烛都灭了,留下一盏小灯放在墙角。初五在床前打地铺,以便随时服侍。腊八到旁边的太监寝居去睡,养足精神,明天才好值夜。
  蔡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觉得体温一点一点地升起来,血液里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一直痒到骨子里。他忍不住呻 吟一声,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全身发软,动弹不得。
  初五听到动静,立刻起身,一看他的情形便吃了一惊,吓得差点哭出来。他扶住蔡霖,焦急地问:"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蔡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硬挤出来一个字,"水……"
  初五赶紧跑到桌边,拎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也顾不得已经凉了,便拿过来送到他嘴边。蔡霖一口气喝下,呛得轻轻咳嗽,伸手拉开衣襟,难受地紧皱着眉,颤抖着呻
吟道:"热……"
  初五抬手贴上他的额,发现烫得厉害,不由得更是吃惊,立刻跑出去叫太医。他不敢惊动太多人,但欧阳拓刚从太后那里回来,尚未安寝,立刻被这边不寻常的动静引过来。
  今夜在东宫值守的是位资深的老太医,给蔡霖把过脉后便紧皱双眉,看到欧阳拓进来,他行了礼,然后把太子引到外面的堂屋,轻声说:"殿下,蔡大人似是中了与昨夜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媚药,此等淫药极为下流,是外面小倌馆用来调教不听话的孩子的,带入宫中便是死罪,竟会下在蔡大人身上,实令老朽惊诧莫名。此药虽有解法,却是以毒攻毒,十分霸道,蔡大人病体未愈,恐经受不住。"
  欧阳拓大吃一惊,"那怎么办?"
  老太医对他深深一揖,"殿下,请恕老臣妄言之罪,为今之计,若是要解除药性,只能找个男子来为蔡大人抒解。此事恐会伤及蔡大人自尊,因此,请太子斟酌。"
  欧阳拓已然明白,沉吟片刻后问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是最妥当的法子。"老太医再行一礼,"老臣可以开方子,用药为蔡大人缓解,但恐蔡大人体弱气虚,后果难以预料。"
  "好吧。"欧阳拓点了点头,回到屋里,对所有人说,"你们全都出去,没我吩咐一律不准进来。"
  "是。"那些太监、宫女行了一礼,鱼贯退出。
  老太医给了欧阳拓一颗药丸,轻声说:"这是大补丸,可以托住蔡大人元气,行房事时不至损伤太过。"
  欧阳拓接过,看着他出去,将房门关上,这才坐到床边,凝视着正在水深火热中被煎熬着的人。
  蔡霖的脸泛着绯色,在微微摇摆闪烁的烛光下有种美玉般的光泽,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去扶摸。欧阳拓伸出手去,轻轻滑过他的脸颊。蔡霖周身滚烫,只觉得他的手沁凉怡人,不自觉地往他那边靠去。
  欧阳拓自成人之后便很少有情事,总觉得提不起兴趣,那一妃二姬几乎成了摆设,若不是偶有房事,连太后都以为他是有什么隐疾,暗自担心不已,这才拨了身边的人过来侍候,希望他能尽早传下后嗣,巩固太子之位。此时此刻,看着昏乱中向自己靠过来的蔡霖,他的下腹猛然一热,一股陌生的情潮顿时涌遍全身。
  他有些惊愕,不由得伸手抱住蔡霖。他本就血气方刚,听着那渐渐粗撞的喘息和偶尔溢出的呻 吟,便再也把持不住,将手里的药丸送进蔡霖口中,然后就吻了上去。

  第23章

  蔡霖的唇舌带着一缕茶香,散发出火热的气息,一触到他微凉的唇便贪婪地吸 吮起来,渴望能得到更多的清凉。
  他的唇不似女子那般柔软娇嫩,带着一种爽俐的力道,欧阳拓被他下意识的动作逗引,将他抱得更紧,更加用力的回吻过去。
  蔡霖只觉得浑身都热得难受,一边汲取着他唇间的凉意一边用力拉扯自己的衣服。欧阳拓已是意乱情迷,双手不停,很快就解下了他和自己身上的衣物。两人肌肤相贴,蔡霖感觉到诱人的清凉,舒爽得喉间轻哼,欧阳拓却被他烫得浑身一颤,只觉得全身也渐渐变得火热。
  他身为太子,虽未及弱冠,却早知情事,只是未曾有过龙阳之好,但宫中什么东西都有,他自是见过详细描绘男男情事的春宫图,此时无师自通,翻身压住蔡霖,细细地吻过他的眼眉、鼻梁、双唇、下颌、脖颈,一直滑到他的胸前。
  蔡霖只觉得有一根羽毛细细地从自己身上擦过,所到之处便点燃了更为猛烈的火焰,烧得他难以忍耐。他想要更多的凉爽,来缓解自己的难受,便抱紧了身上的人,似乎想要一直挤进他的身体里,分享到更多来自他的清凉。
  欧阳拓本想细细开拓,以免伤到他,可被他这么拼了命的拥抱和摩擦,所有的理智都在瞬间瓦解。他凑到神志不清的蔡霖耳边,轻声说:"文暄,事急从权,以后你可不许不理我。"蔡霖不知他的说什么,只是轻轻哼着,迫不及待地将他抱得更紧。
  欧阳拓笑了笑,用力挣脱他的怀抱,将他的双腿分开,缓缓地顶了进去。那些春宫图只是教了他各种姿势,却并没告知他与男子欢好需要做更多的事前功夫,这一冲顶便让蔡霖疼得哆嗦起来。
  欧阳拓刚一进入,便被里面的热度熨烫得周身舒畅,忍不住长长地呻 吟了一声,然后便压住他,猛烈冲撞起来。他本就年少,克制力弱,此时在床上得了趣,竟是经久不衰。
  蔡霖受药性激荡,渴望抒解,虽有疼痛之感,却迅速被巨大的快感所冲淡。随着激烈的冲击,情潮一波一波地向周身席卷,让他禁不住绷紧全身,难耐地仰起头颈,喉间不断溢出欢畅的叫声。
  欧阳拓如猛虎一般冲下去,沉沉地压着他,吻住他的唇,狠狠地与他的唇舌纠缠不休。蔡霖全身痉挛,很快便达到高
潮。欧阳拓感受着他的身体绞紧自己欲
望的感觉,那种极致的快乐是他过去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他急促地喘息着,压在蔡霖身上,等到他的颤抖渐渐平息,又开始新一轮进攻。
  蔡霖所中药性甚烈,在半昏迷中与他激烈纠缠了大半夜,几度释放,才渐渐平息。欧阳拓自出外赈灾、中途遇伏到受伤回宫,至今已是数月未有情事,这时也尽情放纵,沉溺在无比的欲海中。极乐的浪潮不断将他们卷起,似乎将他们抛入空中,穿越翻涌的云层,看到灿烂的星海。
  长到十九岁,欧阳拓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生竟有如此美妙的境界。他要永远将身下的这个人、将他给予的这种感觉握在手中,坚决不放。
  将到四更时,两人那仿佛熊熊燃烧的热情才终于平息下来,相拥着倦极而睡。五更过后不久,张公公悄悄起来,唤醒太子,低低地说:"殿下今日不是要去上朝吗?"
  "对。"欧阳拓想起来,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人放开,抽出被他枕着的胳膊,轻手轻脚地起床,回身将锦被给他盖好,这才让张公公侍候自己淋浴、更衣。
  张公公是宫中多年的老人,对太子殿下与蔡大人的一夜情事只字未提,却一早便吩咐厨房熬好了参汤,此时让欧阳拓喝下一碗以补元气。欧阳拓边喝边思考,放下碗便道:"你再拨两个懂事的人来侍候蔡大人,那两个小太监也不错,我看蔡大人挺喜欢他们,便一并留在这里,让他们好好学着。蔡大人昨夜中了虎狼之药,此时药性虽解,但仍于身子有损,你叮嘱下去,等下让太医给他把把脉,开点养身补气的方子,待他醒来便让他服下。膳食方面也要特别注意,一律比照我的例份来做,不可怠慢。"
  "是。"张公公躬了躬身,"奴才刚才已经吩咐过厨房了,特意为蔡大人炖了一些补汤。奴才先侍候殿下去上朝,回头便安排人过来侍候,保证不会委屈了蔡大人。"
  "嗯。"欧阳拓虽然睡得少,却觉神清气爽,隐隐作疼的伤处也已微不足道。他走进卧房,看了看仍在沉睡的人中,随即察觉屋里浊气太盛,便回头轻声道,"你让他们开一点窗敞敞风,但切不可令蔡大人着凉。"
  "是,奴才这就交代下去。"张公公回身出去,对初五和腊八细细吩咐了一番。
  欧阳拓心满意足地正了正衣冠,出去上朝。
  两个小太监赶紧进来,找出一床薄毯加在蔡霖的锦被上,然后将窗户推开一点,又点上檀香,将屋里的浊气慢慢清除。
  蔡霖一直在昏睡,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两个小太监心惊胆战,隔一会儿就要过去看看,见他胸口微微起伏,节奏分明,显然呼吸正常,这才松了口气。
  等到天光大亮,张公公拨来侍候蔡霖的大太监晏九便到了。他是东宫掌案太监,身份仅次于东宫总管。初五和腊八一见他便跪下行礼,"晏公公。"
  晏九未到而立之年,在宫中已待了十七年,与他同时进来的小太监已经有一大半命丧黄泉,只有他披荆斩棘,坐到了拿四品俸禄的位置上。他向来沉稳,对两个小太监说:"起来吧。"然后便走到床边。
  蔡霖的身上和脸上都有一层细细的汗,双眉紧蹙,似乎在睡梦中也觉得难受。晏九抬手慢慢伸进被子里,马上碰到黏腻汗湿的手臂,便立刻抽回,回头对两个小太监命令道:"速去取热水、香露、丝帕,我要为大人抹身。"
  初五和腊八虽然畏惧他的威势,却也有了主心骨,一听到他的吩咐便飞也似地奔出去拿东西。
第24章

七叶一枝花手打。一夜纵情虽然彻底解除了蔡霖体内的药性,却也让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元气再次遭到重创。晏九给他抹身的时候感觉他全身滚烫,心里便知道他的情况不妙。
他用一床干净的棉被将蔡霖裹好,抱在手上,吩咐腊八将床上收拾干净,并叫初五赶紧去找太医。
太医为蔡霖把过脉后神情凝重,连忙开方子,又叮嘱晏九,"蔡大人伤了神,不宜大补、清补,应以平补、温补为佳,膳食方面特别要注意......"
晏九在宫中多年,虽然龙阳断袖之事是后宫禁忌,皇上和三个皇子也都没有男宠,但一些王公大臣却在家中蓄养娈童,与晏九一同净身进宫的小太监有些拨到皇族后裔的府中当差,平时一同吃饭饮酒的时候便听他们说起过,对这些事情有所耳闻,也知道该怎么伺候。他的神情始终很平静,仿佛蔡霖的病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对于老太医絮絮叨叨的吩咐,他一直专心的倾听,不时点头答应。
太子一早便起身上朝,根本没想过要下口令,太医们都知道皇上对蔡大人极为关心,因此对他的病情不敢隐瞒,在早朝结束后便据实奏报,只是对太子为蔡霖"解除药性"一事避而未提。
欧阳铿震惊之后勃然大怒,立即宣柳仕逸觐见,当着他的面拍了桌子,"朕的太子宫中屡出谋害大臣之事,这分明是藐视皇权,意图谋反。柳卿,朕要你尽快破案,朕的宫中再也不能出这种谋逆之事。"
柳仕逸为官多年,第一次看到黄帝会控制不住,一掌拍在御案上,以前无论怎么龙颜大怒,顶多就是疾言厉色,呵斥一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去自制力,由此可见,黄帝的怒气已经达到顶点,这个案子到最后只怕会血流成后。不过,对蔡霖的谋害接二连三,分明是想置他于死地,却又不下毒药,只下媚药,似乎目的又是想把太子拉下水,此案不仅复杂,而且幕后主使的来头肯定也不小,如果当真牵扯后党,他作为柳家人、正牌国舅,在这件事上所处的位置非常尴尬。
等黄帝发泄完怒火,他的脑子也闪过很多思绪,自他担任廷尉以来,铁面无私处理过不少沾亲带故的官员,从没手软过,也因此得到了黄帝和太后的完全信任,就连柳氏一党的政敌对他也找不到把柄攻评,可这次他却感觉非常棘手,非得请到尚方宝剑才行。
欧阳铿话音一落,他便恭恭敬敬地跪下,"皇上,此案错综复杂,微臣办案以来所罕见。蔡大人刚刚入朝为官便遭暗算,令人难以理解,他虽是皇上特旨简拔,但品级不高,也未涉足朝中各项事务,不应成为谋害对象。臣昨夜仔细推敲,认为暗算蔡大人的目的多半只有两个:一是蔡家的灭门血案揭发出来,当年的幕后主使者心生恐慌,想要谋害蔡家惟一的苦主,以湮灭此案;二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面上谋害蔡大人,实际却把矛头指向太子殿下。当然,更有可能是想一箭双雕,既暗害蔡大人,又嫁祸给太子殿下。"
他思路清晰,声音沉稳,欧阳铿很快便冷静下来,"不错,确实如此。柳卿,起来吧,你对此案有何想法,尽管道来。"
"是。"柳仕逸站起身来,从容不迫的道,"若仅仅只是想要谋害蔡大人,那不过是普通的刑案,臣一定会将它查个水落石出。如果幕后主使者其心在太子殿下,那此案便很复杂,当中势必牵扯不少人,有可能......"说到这里,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施,不禁犹豫起来。
第25章
  蔡霖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午。
  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他睡的床很宽大,到处都雕着精美的龙,帐幔全都是最好的丝绸,绣着龙凤呈祥、花好月圆,看着既贵气又温馨。
  蔡霖看得发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神志。他只觉得浑身都在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竟分辨不出哪里疼得厉害,全身都像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酸软得没有半分力气。他平躺了一会儿便觉得四肢发沉,难受得不行。他想说话,喉咙却又干又涩,一个音也吐不出来。他在心里苦笑,自从走进那道高高的宫墙,就没有一天消停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命送在这里。
  他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会儿,思绪散乱零碎,没头没尾,什么也没抓住,却弄得自己更加疲倦。他闭上眼睛,感觉巨大的松软的床仿佛变成了一个大沼泽,自己一直在往下沉,胸口渐渐发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有人将他扶起来抱住,给他往嘴里灌药。他根本尝不出味道,也不觉得苦,反而觉得解渴。他将喂进口中的汤药主动咽下,顿时让抱着他的人感到惊喜,"文暄,你醒了?"
  蔡霖觉得没那么昏沉,便用力睁开眼睛。看着皇帝的脸和眼中的喜色,他眨了眨眼,声音微弱地叫道:"皇上。"
  欧阳锉很高兴,柔声说:"先喝了药再用膳。"
  "嗯。"蔡霖答应着,继续张口喝药。
  晏九仔细地把汤勺把药汁稳稳送进他的口中。有他主动配合,喂药的事要轻松得多,很快就喝完了。
  欧阳锉从晏九手上接过丝帕,为蔡霖擦了擦嘴角,温和地问:"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蔡霖刚喝下一碗药,根本不觉得饿,便微微摇头。欧阳锉哄道:"吃点鸽蛋羹,再喝点汤吧,你身子不好,不吃东西可不行。"
  "好。"蔡霖本就随和,这时更没意见。他看了看这间处处透着华贵之气的屋子,疑惑地问,"皇上,我这是在哪儿?"
  "在朕的乾安宫。"欧阳锉轻描淡写地说,"你在东宫没住几天便接二连三地遭人暗算,如今病得这么严重,朕很担心,就让他们把你移过来。这儿清静,也安全,你可以好好休养。"
  蔡霖有点懵,过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顿时有些忐忑不安,"皇上,臣住在这儿,不妥吧?"
  他有气无力,一句话得换三次气才能说完整,欧阳锉安慰地抚了抚他的头,轻轻笑道:"没力气就别说太多话,靠着养养神,朕让你住在这儿你就住着,不用担心,一切有朕。"
  蔡霖倚在他怀里,感觉比躺着要好受一些,便虚弱笑了笑,不再说话。
  欧阳锉搂着他,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与盛开的花朵,悠然地说:"朕一见到你就很高兴,竟忘了问问你的字,原来你就是那个叫文暄的孩子。你出生的那一年,你五叔非常开心,跟我提过很多次。你不但是你家长房长孙,而且跟你五叔长得很像。民间有个说法,侄儿像叔有福,你五叔是打心眼里把你当成自己儿子那样疼。那时候,朕看着小炫那么欢喜,笑得那么……那么美,也很喜欢那个没见过面的孩子。后来,京中局势不稳,朕必须回京,就让小炫回家等朕,还托他带给你一个金锁。朕对他说:'将来让那孩子好好读书,虽说商贾之家不能入仕,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愚兄总会给他一个前程。'你五叔很高兴,说一定会将自己的一身所学倾囊相授,等孩子长大,就给他一个字,叫文暄……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诀。"他越说越伤感,眼里似有泪光闪动。
  蔡霖也看着窗外的树影婆娑,低低地说:"五叔最疼我,我爹不让我读书,要我学习算账、做生意,五叔跟他还吵过架。我从小就跟五叔最亲,喜欢跟你学习经史典籍、琴棋书画,喜欢听他讲在外游历的见闻。我一直希望能成为五叔那样的人,想着就算以后自己继承家业,不得不当商人,也要让五叔按他自己的心意生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你是个好孩子。"欧阳锉喜爱地轻抚瘦削的肩头,"小炫没有白疼你。"
  蔡霖闭了闭眼,轻声说:"皇上让五叔带给臣的那个金锁,臣一直戴在身上,晚上睡觉时也没有解下,在灭门惨祸中得以保留。臣一直以为是五叔所赠,特别珍惜,不敢再戴在身边,就妥善存放在家中。"
  "嗯,等你病好了,朕抽个空,陪你会魏庄去,把你那些重要的东西都带回来。"欧阳锉微笑着安慰他,"先用膳吧,多吃点。"
  蔡霖答应着,吃力地说:"臣想坐起来,躺着全身骨头都在疼。"
  "你瘦得太厉害,躺着坐着都会路得骨头疼。"欧阳锉将他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窗边的榻上。他早已吩咐人在上面多加了几层软垫,蔡霖半坐着,感觉很舒服。
  欧阳锉让人把送来的饭菜都放在榻旁的长条几案上,自己也半靠到另一张榻上,陪着蔡霖一起用午膳。
  屋里很安静,窗纱半启,让和煦的微风吹进来,带着阵阵花香,让蔡霖的精神好了很多,这才觉得饿来。看着面前精心烹制的菜肴和点心,他没有客气,也不要晏九服侍,自己拿起筷子吃起来。
  欧阳锉很高兴,亲手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慢慢吃,细嚼慢咽,别伤了胃。"
  "好。"蔡霖点头,端起汤喝了两口,忽然说,"皇上,臣才疏学浅,性情也淡,不适合在朝中为官,可不可以不做官?"
  他这话问得很孩子气,追得欧阳锉差点笑出声来,"朕给你官职,一是想让你过得好一些,总比做一介布衣要受人尊重些,二是想实践当年曾经对你五叔许下的诺言。你若觉得这个官不好,朕再想想,另给你个用不着烦心的官职。"
  "那……那还是算了。"蔡霖听他说得有理,便不再计较,"我还是做这个东宫舍人吧,只要别让我拿主意就行,我什么都不懂,怕自己会误国误民。"
  欧阳锉笑着点了点头,"你跟你五叔一样,宅心仁厚,不图名利、如果真派你去做一方父母,一定会为民造福的。"
  "皇上过奖了。"蔡霖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
  这时,刘福进来禀报,"皇上,柳大人有急事,在外求见。"
  "宣。"欧阳锉起身出去,到正殿坐下。
  柳仕逸匆匆进来,对他拱手见礼,急促地说:"陛下,臣派的人已在翼州太守府见到原淮左知府郑向明,想他宣旨后,将他带回京城,途中却屡次受到拦截。臣遣去办这差事的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能吏干员,翼州守军也奉旨护送,因此虽交战数次,并未有太大损伤,郑向明也安然无恙。"
  "很好。"欧阳锉点头,"那郑向明现在何处?"
  "仍在路上,估计明白午后能到。"柳仕逸双眉微皱,"那郑向明已经知悉传他回京所为何事,当即要臣的人快马赶回禀报,说当年蔡府遭匪徒血洗,满门老幼无一幸免,何来苦主?并一口咬定,蔡大人系假冒蔡家后人,以骗去皇上信任,意图不轨。"
  欧阳锉听完,不禁笑了起来,"依柳卿看来,他这话是否可信?"
  "是否假冒,一查便知,这个并不难。"柳仕逸显然细思过,此时胸有成竹,侃侃而谈,"臣拟提调当年在淮左知府衙门当差的衙役、师爷、捕快前来问话,还可请蔡大人与他们及郑向明方面对质。此处,蔡家为淮左首富,与他们有生意往来的商家遍布大江南北,臣已在详查,会将那些当年与蔡老太爷或蔡府几位公子过从甚密的人氏全都找来,询问与当年案情有关的事宜。"
  "很好,就这么办。"欧阳锉笑道,"那郑向明大概以为蔡家满门只余文暄一根独苗,真伪难辨,便诬陷他假冒蔡氏遗孤,却没想到他身上带着那个很少人知晓且不可作伪的胎记,如果文暄之前尚是处子,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身上有这么个印记。那郑向明随口攀诬,便想置文暄于死地,以便免罪脱身,果然狡诈歹毒。待他明日到京,柳卿定要好好审他,绝不可姑息。"
  柳仕逸听他的声音从温和渐渐变得严厉,知道皇上已是震怒,立刻俯首应道:"臣遵旨。"
  "嗯。"欧阳锉冷静下来,淡淡地问,"那个翠莲,你查得怎么样了?"
  "臣已遵懿旨,将她送到太后宫中。"柳仕逸条理清晰地禀报,"臣已查问过诚亲王府和东宫诸人,证实翠莲那夜确实一直在王府中歇息,至次日凌晨方才回宫。她将宫中各殿钥匙交给好友金钏掌管,臣已拘捕金钏到案,正在讯问。"
  "好。"欧阳锉笑了笑,"那个翠莲身为东宫女官,便是太子的人,私通外人,本是死罪,念她已有诚亲王世子血脉,此罪暂且记下,若是平安诞下孩儿,朕便特旨赦免其罪,淮其入诚亲王府为世子姬妾。柳卿,朕知你铁面无私,有罪必究,但诚亲王有大功于国,又子息艰难,你便看朕的面子上,就不追究了吧。"
  "臣不敢,臣遵旨。"皇帝把话说得那么客气,吓得柳仕逸猛地跪下,伏地磕头。
  "柳卿乃国之诤臣、朝廷柱石,朕甚喜之。"欧阳锉温言安慰,"爱卿只管大胆办案,不必有所顾忌。"
  "是,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柳仕逸语气坚定地说完,这才起身离去。
  欧阳锉走回寝殿,见蔡霖正在慢慢喝汤,便笑着坐下,端起碗来继续吃饭。

第26章
  蔡霖睡得太久,醒来后便很难再入睡,可他病得很厉害,身体十分虚弱,时而发冷,时而发热,以前昏睡时还没有知觉,现在醒着,便觉得很难受。他强忍着不适,靠在榻上看着外面的风景,累了便闭上眼睛养养神,然后会毫无征兆地猛然惊醒。
  欧阳锉本应在午膳后略微小睡一刻,然后去御书房批阅奏折,今天却全都取消了。他让刘福带人把折子都抱过来,就坐在蔡霖身旁处理国事。
  刘福小心翼翼地磨墨、斟茶,不敢弄出半点声音。欧阳锉显然对他的变现十分满意,在他做完一件事后总会抬头看他一眼,微微点头。刘福心中狂喜,越发对那位刚刚入朝为官的蔡大人刮目相看。
  蔡霖虽然一直不吭声,但时而急促时而轻浅的呼吸却说明了他的状况。欧阳锉虽然在认真地看折子,却也一直注意着他,会在他觉得燥热时给他喂水擦汗,在他感到颤栗时为他加上毛毯。这些年来,蔡霖一直都是独自生活,有了病痛也是自己撑着,第一次被人如此细心照顾,心里不禁很感激。当他再一次从短暂的昏睡中热醒,欧阳锉放下手里的笔,拿起微湿的丝帕为他擦拭额上的汗滴时,他忍不住握住了皇帝的手,低低地说:"多谢。"
  他的手灼热,仿佛一块燃烧的火炭,烫得欧阳锉一震。这位九五之尊看着身边榻上明显消瘦了许多的年轻人,心里变得很柔软。当年蔡炫与他相识时,也是这个年纪,却是神采飞扬。蔡炫出身豪富,又是世家,在衣食住行上却并不特别讲究,又好善乐施,仗义疏财,每个人都乐意与他结交,欧阳锉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蔡炫把他放在心上。他从来没看到过蔡炫病弱悒郁的样子,至今想来,自己回京后杳无音信,蔡炫会像现在的蔡霖那样苍白消瘦、郁郁寡欢吗?看着现在的蔡霖,他的心里更是无比心酸、歉疚。
  皇帝任由蔡霖握着自己的手,同时用眼神示意在一旁帮着侍候的晏九过来为蔡霖擦汗,然后用另一只手端起茶杯,喂他喝了两口茶。蔡霖病痛折磨得不行,心里的感激很快就被痛苦替代。他闭上眼,意识模糊地喃喃道:"我想回家。"
  欧阳锉怜惜地抚了抚他的额,柔声说:"这里就是你的家。"
  蔡霖烧得有些模糊,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他的眼前仿佛有一个一个光圈在晃动,令他头晕目眩。渐渐的,他似乎回到了淮左的家中,看到了那些久违的亲人。他轻轻地叫着"爹爹,娘亲,五叔……",泪水忽然从眼角滑下。
  欧阳锉心疼得不行,拿起丝巾为他擦去眼泪,温柔地说:"好孩子,别哭。"
  蔡霖仿佛得到了安慰,渐渐地安稳下来,又昏睡过来。
  欧阳锉有些担心,低声吩咐刘福去叫太医来。
  这个时候,整个后宫都已经知道,皇帝把蔡大人安置在自己的寝殿,恩宠有加。无数人在窃窃私语,议论着这件骇人听闻的事情,甚至连太后都惊动了。
  当太医匆匆感到时,太后的銮驾也来到了乾安殿。
  欧阳锉正看着太医为蔡霖把脉,听到刘福禀报"太后驾到",不由得颇感意外,连忙出门迎接。
  太后笑呵呵地道:"皇帝,今儿天好,哀家本打算在御花园里逛逛,却听说蔡霖那孩子病重,被你接到乾安宫来养着,就过来看看。怎么样?那孩子的病没什么大碍吧?"
  "不妨事,就是伤了元气,得静养一段日子。"欧阳锉伸手虚扶着太后,微笑着说,"母后亲自来看他,这不是折他的福吗?"
  "没那种事。"太后很高兴,"那孩子是拓儿的救命恩人,理当尊重些。他怎么会病成这样?东宫那些奴才难道就没个侍候人的?"
  "蔡卿是遭人暗算。那谋逆之人想要连太子一并陷害在内,因此朕才命人将蔡卿移出东宫,以免祸及太子。"欧阳锉慢条斯理地说,"朕已经交待给柳卿,要他无比追查到底,凡与此事有牵连的人一个也不放过。"
  "应该。"太后也沉下脸来,"竟然有人在东宫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简直胆大包天。"
  "是啊。"欧阳锉怒道,"如果不严查严办,说不定那些逆贼下次就要在朕的乾安宫动手了。"
  "说得是,哀家的慈宁宫恐怕也不得安宁。"太后冷笑,"皇帝,敢在太子宫中做下这等事来,便是藐视皇权,十恶不赦,此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然咱们皇家的颜面就荡然无存。"
  "母后放心,儿子绝对不会轻饶这些奸徒。"欧阳锉的神情变得温和起来,"母后只管安心颐养天年,不必让这些闲事恼了清静。"
  "嗯,哀家也没操什么心,只是听到这事,不免心中着恼,其实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太后慈爱地看着儿子,"现在不是当年了,皇帝乾纲独断,江山稳固,有一、两个挑梁小丑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正是。"欧阳锉扶着太后走进自己的寝殿,刘福和晏九赶紧上前侍候着他们坐下,再送上新沏的清茶。
  太后坐得离蔡霖比较远,遥遥地看了一眼在榻上昏睡的人,不由得颇为吃惊,"怎么才几天的功夫就瘦成这样啦?太医,蔡大人的病情怎样?要紧吗?"
  侍立一旁的太医连忙躬身回答,"蔡大人连着被人下了两次虎狼之药,旧病未愈,又遭重创,这是伤了根本,得慢慢调养。蔡大人虽然病得严重,却与性命无碍,只要多休息,佐以汤药、食补,便能渐渐恢复元气。"
  "如此甚好。"太后欣慰地点头,"你们太医院多用点心,治好了蔡大人,哀家有赏。"
  "多谢太后,臣等定当尽心竭力,助蔡大人早日康复。"太医深深一辑。
  "很好,你去开方子吧。"太后看着太医退出去,这才笑着对欧阳锉说,"皇帝对蔡霖这般用心,原也没什么。只是,你把他安置在寝殿这等后宫重地,不知会引来多少闲言碎语,不但有损你的皇威,也会让蔡霖的清誉蒙尘。以哀家之见,若是东宫不宁,恐蔡霖再遭谋害,不如便将他移往太师府中静养,多派侍卫保护,应无大碍。
  她以商量的口吻说出这番合乎情理的话来,欧阳锉本应一口答应,可这时却用温和的口气表达出坚决的意思,"母后,儿子与蔡霖君臣投缘,让他在宫中养病,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谁敢说什么闲言碎语,那就是欺君,朕会严加惩处。再说,蔡霖现下病重,经不起颠簸,便是从宫里移到太师椅,只怕于他病情也有大碍,儿子的意思是,暂时宜静不易动。
  "防民之口胜于防川。你是皇帝,有些事情还是要多斟酌。"太后淡淡地说着,站起身来,"出来久了,哀家有些乏了。"
  欧阳锉赶紧起身扶她,恭敬地说:"母后回去歇息吧,儿子得闲便去给母后请安。"
  太后慈祥地笑着点头,"好,哀家等着你。"
  母子俩一边说笑着一边走了出去,本来跟进来站了一屋子的宫女、太监也随后出去,屋里很快安静下来。
  晏九没跟着他们到皇帝和太后跟前巴结,而是默默的留在房中。看着蔡霖的额上一层层地沁出汗滴,他轻轻地把毛毯揭下,放在一旁。

第27章
  蔡霖一直病着,晚上很早就入睡,第二天很晚才醒来。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忍耐病痛上面,不太注意周围的事物,过了两天才发现,皇帝晚上居然跟自己睡在一起,而那张雕刻精美的大床便是龙床。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看着站在床边,由刘福侍候着更衣的皇帝,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说干什么才好。
  要在以往,皇帝起身准备早朝,寝殿中早就灯火通明,可这两天却只点了两支小烛,能看见就行。能在乾安宫侍候的太监宫女全是懂得看眼色的,一见便知皇上是怕灯火太亮惊扰了蔡霖睡眠,这等体贴就连前后两任皇后也没有享受过。实际上,无论是后宫妃嫔,还是皇子公主,都从来没人有这等福份,被皇上留在乾安宫过夜,更别说躺在那张龙床上了。
  人多嘴杂,虽然规矩很严,蔡霖在皇上寝殿住着,备受宠爱的消息也很快流传出去,后宫与朝堂上几乎尽人皆知。很多人私下嘀咕,但都谨慎地打算再看看情况,倒没有谁率先跳出来劝谏,皇帝这两天虽政务繁忙,却始终和颜悦色,颇有点春风得意的模样。若不是大家都知道蔡霖病重,卧床不起,不可能与皇帝发生什么勾连,只怕人人都要怀疑他们已经坐下苟且之事。
  蔡霖只要清醒着,周围的人便侍候得很周到,殷勤得令他诧异。他很单纯,也没想到别的,只以为是皇帝吩咐下来,便坦然接受了,等到发现皇帝竟然与自己同宿,凌晨才从自己身边起来去早朝,这才大吃一惊。
  他躺在床上,困惑地睁着眼睛,回忆着刚进宫时陆续有人交代过的宫廷规矩,却想不起有"外宫不得宿于皇帝宫中"这一条,可心里又总觉得有些不妥。正在胡思乱想,欧阳锉已穿戴好衣冠,惯例回身看看他,就准备出去上朝,猛然发现他醒着,不禁一怔,随即关切地俯身问他,"文暄,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蔡霖本能地回答,接着便回过神来,"那个……皇上,我不该睡在这张床上吧?"
  "为何?"欧阳锉温和地笑着,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蔡霖张口结舌,"这……是皇上的龙床……臣……僭越了……"
  欧阳错轻笑,温暖的手轻轻从他额上滑过,柔声安慰,"别胡思乱想,好好歇着,谁敢乱嚼舌头,让你受委屈,朕就剥了他的皮。"他神情轻松,显然心情愉快,半真半假地说完,便出门离去。
  晏九恭送皇帝出门,随即进门来将烛火一一熄火,然后无声无息地守在一旁。蔡霖看着屋子渐渐变暗,心里仍然有些茫然。院里院外十分安静,做事的人都蹑手蹑脚,没人敢弄出声音惊扰,他很快又感到倦意袭来,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到日上三竿,等他再度醒来时,窗户半开,屋子里十分明亮。他想要坐起身来,却仍然觉得浑身无力。他轻轻一动,晏九便注意到,马上过来将他扶起来,在他耳边轻声说:"蔡大人,太后她老人家来看您,听说您还睡着,便不让奴才们叫醒您。"
  蔡霖一惊,"那……现在……"
  晏九的声音更低,"太后在院中品茶,大人若是能起身,最好去拜见一下。"
  "那是理所应当的。"蔡霖立刻挣扎着下床,被他侍候着梳洗更衣。两人的动作都很轻,没有什么声音传到外面。
  等到料理妥当,蔡霖在晏九的搀扶下走出去,便看到太后坐在院子里的软榻上,一边品茶一边赏花,脸上笑意吟吟,看上去很愉快。蔡霖示意晏九放开自己,倾前两步,跪倒磕头,"微臣参见太后。"
  太后似乎这时才看到他,连声说:"起来,起来,晏九,快扶起你家主子。"
  晏九答应着"是",这才过去搀扶。蔡霖这几下动作有点猛,头脑中晕眩不已,站起来摇晃了几下,这才稳住身子。
  太后一脸慈祥,笑着说:"蔡大人,别这么站着,坐下,陪哀家说说话。"
  "谢太后。"蔡霖拱手行礼,这才坐到她下首的椅子里。晏九不声不响地悄声离开,稍顷端来一碗药,放到蔡霖手边。
  太后看了一眼,关切地道:"蔡大人刚刚起身,还未用早膳,可以空腹服药吗?"
  晏九立刻躬身回答,"太医说,这是补气养胃汤,应在用膳前服用。"
  "哦。"太后点了点头,笑着看向蔡霖,"蔡大人快把药服了吧,看你脸色这么难看,瘦了这么多,病得着实不轻,得好好保重啊。"
  "多谢太后关心。"蔡霖温驯地说着,端起药碗,屏住气一饮而尽。
  他这几天简直变成了药罐子,但在皇宫里也轮不到他使性子,只得端来什么便喝什么,好在这药确实不错,喝下去以后便觉得冰冷的腹中变得暖洋洋,感觉很舒服。他放下碗,晏九立刻示意初五收走,腊八随即送来一碗人参茯苓燕窝粥。当着太后的面,蔡霖也不敢细细品位,囫囵吞枣般几口咽下。晏九递上丝帕让他擦拭唇角,接着送上一碗香茶,这才躬身退到一旁。
  蔡霖松了口气,腼腆地说:"太后,微臣失仪了,还请太后原宥。"
  "蔡大人身体要紧,不必顾及那些个虚礼。"太后豁达大度地笑道,"哀家在屋里呆得气闷,看外面太阳好,又听说皇帝这里的园子有几本名品菊花开了,便过来坐坐。蔡大人不必拘礼,若是觉得身体不适,只管去歇着。"
  蔡霖哪敢真的丢下太后去歇息,赶紧说:"微臣躺得久了,再睡下去反觉得难受,在这里坐坐还舒服些,只是微臣生于民间,长在乡野,疏于礼节,才学浅薄,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太后恕罪。"
  太后笑呵呵地说:"哀家没念过什么书,在这里看看花,也用不着吟诗作赋,就随便聊聊天,蔡大人不必拘束,若是一味地讲究虚礼,那就没意思了。"
  "是。"蔡霖微笑着点头,也就没再多礼,但也没有主动说话,只陪着她观赏着花园里盛开的各种名花。
  太后看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道:"蔡大人已是弱冠之年,该娶亲了。虽说你自幼定过亲,但彼此之间即失散了这么久未有联系,这亲事也就做不得准了。昨天,太子妃的表妹进宫请安,哀家看这姑娘人品相貌都不错,年方二八,尚未婚配,觉得与蔡大人倒似天生一对。若是蔡大人愿意,哀家可以请皇上下旨,将这姑娘指给你为妻。"
  蔡霖沉默片刻,对她拱手一揖,"多谢太后厚爱,可是,微臣当年曾被凶徒踢中腹部,伤了根本,后经多方医治,虽然恢复了元气,但终究落下病根。臣外表康健,实则精元已无生机,再也不能传下子嗣,因而臣早已决定终生不娶,以免误了姑娘终身。"
  太后大吃一惊,"有这等事?"
  蔡霖立刻强调,"微臣万不敢欺瞒太后,确实如此。"
  太后想了一会儿,温和地笑道:"既是这样,成亲之事倒不必忙于一时,先把病治好再说。哀家会颁旨下去,让各州府仔细寻觅治疗这方面病症的名医,进宫为蔡大人诊治。"
  蔡霖赶紧婉拒,"太后切匆太过费心,如此厚恩,微臣担当不起。"
  "找个大夫进宫瞧病,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恩典,蔡大人不必推辞了。"太后笑得更加和蔼可亲,话题却是一转,"蔡大人,你住在乾安宫,这是皇上的旨意,哀家本不该多说什么,但外臣宿于内宫,总会引来不少流言蜚语,于皇上清誉及大人的名誉都有损伤。皇帝并非龙阳断袖之君,蔡大人也非邀宠佞幸之臣,可外人不明究里,只以为蔡大人欲以色侍君。虽说蔡大人病重,朝中皆知,但皇上不避嫌疑,不顾宫中规制,与蔡大人同寝同食,今后说不定还会同行同止,这起卧之间,终会令人猜疑是否有暧昧之事发生,于你君臣二人有害无益。蔡大人,依哀家之间,你不妨出宫休养,原在宫中侍候你的这几个奴才都跟着你去,哀家再派最好的太医随行医治,需用什么药材,只管派人到太医院去取。蔡大人意下如何?"
  蔡霖马上说:"微臣遵旨,这就出宫,回魏庄家中养病。宫中的这几位公公都不必跟随,太医也不用,微臣其实并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慢慢调养便可,用山野间的草药足以,不需浪费珍贵药材。"
  "蔡大人这么说,就是在责怪哀家了。"太后笑容满面,微带责备,"蔡大人在宫外没有府邸,可以暂时寄住到朋友加重,王太师或白将军府都不错,这两位大人府中都人口简单,奴才们也训练有素,一定能侍候好蔡大人。至于在宫中的奴才,原是拨来侍候你的,你若是不要,岂不是怪他们没有服侍好你?如此没用的奴才,就得重重责罚。"
  站在旁边的晏九没有吭声,只是微微欠身,头垂得更低。在他身后的初五和腊八却没他这么沉得住气,吓得浑身一抖,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两个小孩不敢在太后面前出声,满脸惶恐的看着自己的主子。
  蔡霖回头看了看,想着他们和晏九几乎是衣不解带照顾着自己,怎么也不忍心让他们受罚,立刻收回之前的话,"多谢太后关怀,那微臣便恭敬不如从命,带他们三人到白将军府暂住。"
  太后欣慰地笑道:"如此甚好,那哀家就不打扰蔡大人了。"
  蔡霖跟着她起身,将她送到花园门口,这才转身过来,对晏九说:"你收拾一下,我们这就离开。"
第28章
  听到他马上就要走,晏九微感惊讶,"大人不向皇上请旨吗?"
  蔡霖轻叹一声,"我总不能令皇上为难,让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离间太后与皇上的母子之情。"
  晏九沉默片刻,便道:"其实大人放在这里的东西不多,主要都在东宫,奴才让初五和腊八过去收拾,大人先歇着,等他们收好了我们就出宫。"
  蔡霖想了一下,有点为难地说:"我们还是先走吧,不然还以为我是想要等皇上下朝以后跟他叫屈,然后趁势留下。"
  在宫中讨生活,都明白谨小慎微的道理,晏九便不再劝说,叫来初五和腊八仔细叮嘱,"你们回东宫收拾大人的东西,然后出宫到白将军府去。记住,不管谁问,都不要多嘴,更别提太后来乾安宫见过蔡大人的事,不然的话,当心丢了小命。"
  "是是,小人明白。"初五和腊八连声答应,随即匆匆奔向东宫。
  蔡霖坐了一会儿,等晏九将前几天从东宫拿来的换洗衣物收拾好,便与他一起走向宫门。他体虚气促,走不了多远就得歇一歇,只觉得通往宫外的路有千里之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堪堪走了一半路程,他实在不行了,坐到路边的石鼓上,就像拉风箱一般急促喘息了一阵,这才缓过气来。晏九守在他身旁,为他抚背顺气,侍候周到。
  蔡霖仰头看着天上悠游自在的云,无力地笑道:"世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过去我还没觉得,今天算是领教了。"
   "大人身子太弱,禁不起如此劳累。"晏九温和地说,"要不,我去想办法弄顶小轿来,抬大人出宫吧。"
   "算了,我不想惊动别人。"蔡霖微微摇头,"走就走了,静悄悄的最好,我可不想闹出什么轩然大波。"
  "好。"晏九并不坚持,"大人多歇息一下,慢慢走,反正不急,别加重了病情。"
   "嗯,我这样子,想要走得快也不成啊。"蔡霖自嘲一笑,"我其实一点也不急,但我要不快点走,只怕有人会很急。"
  晏九知道他的意思,也跟着笑了笑。蔡霖住在乾安宫,与皇上同寝同食,后宫与朝堂之上不知有多少人坐立不安,都想把它快点弄出宫去。蔡霖生性淡泊,既不恃宠生娇,也不想让别人不舒服,这是十分难得的高贵品行,令人钦佩。
  蔡霖坐在坚硬的石鼓上,不一会就觉得累,只得站起来继续走。好不容易走到通向宫门的回廊,便坐到一边的木椅上歇息。晏九看他脸色苍白,累得都快晕倒了,心里很担心,却又不敢动,只能靠过去,随时准备扶住他。
  这道回廊就在金殿不远处,他们磨蹭到这会儿,便到了早朝散散的时辰,官员们三三两两地从金殿里出来,朝贡外走去。
  晏九看着那些官吏,忽然灵机一动,轻声请示蔡霖,"大人,我去请白将军过来带大人回府,行吗?"
  蔡霖也觉得这是个办法,便点了点头,"好。谨慎些,别让其他人知道。"
  "是。"晏九将肩上背的小包放到她身旁,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蔡霖觉得头晕,就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闭上眼睛养神。迷迷糊糊的歇了一会儿,便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迅速向自己接近,他勉强睁开眼,就看到白责跟在研究身后快步走到他面前,关切地看着他,"兄弟,我被你出去。"
  蔡霖再也无力行走,也没有客套,在晏九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伏到他的背上。白责轻轻松松地背起他,打不向宫门外走去。
  一路上有不少官员看到,都有些诧异,眼下蔡霖是皇上面前最红的红人,他们第一反应就是拥上来关心问候。蔡霖只能努力微笑,晏九在一旁替他解释,"蔡大人病体未愈,现在精神不济,无法言语,请各位达人见谅。蔡大人恐自己在宫中久住,多有不便,准备到白将军府上修养,多谢各位大人关心,谢谢,谢谢……"
  他话音未落,便有数个官员诚意邀请蔡霖到他府上养病,更多的人见他主动离开皇宫,心里都松了口气,于是大赞他善体圣意、品行高洁,可谓重臣楷模。白责一边客气地像那些官员们道谢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出宫去。
  他是骑马而来,蔡霖显然不能经受马背上的颠簸。他略一犹豫,便准备步行回府。先他们一步出宫的安王欧阳瑾已得到消息,急赶回来,降自己的大轿让出,对白则笑道:"白将军,小王这轿子行起来要稳起来,让蔡大人坐上去吧。"
  "这……多谢殿下好意,可是,臣怕越礼,不妥吧?"白责有些为难。
  本来也有些官员想要让出自己的轿子,可一见安王出面,都不便得罪他,反而没人吭声了。
  "这算什么越礼?白将军多虑了。"欧阳瑾豪爽地笑道,"小王在朝中办差,与白将军、蔡大人也算同僚,这互助友爱,本是应有之谊,还请白将军不要推辞。小王看财大人多有不妥,实在不宜颠簸,也不能受凉,还是乘轿回府,及时诊治为宜。"
  白责也觉得他的话有理,便不再推辞,"好,那小将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转了个身,晏九和欧阳瑾一起上前托住蔡霖,将他送进轿里安置好。
  蔡霖长出一口气,看着欧阳瑾笑了笑,声音微弱地说:"多谢王爷。"
  "别客气。"欧阳瑾的笑容如和煦春风,温柔动人,"蔡大人好好休养,等身体无恙了,还请到敝府喝茶赏花。大人前日失了约,以后可得给小王补上。"
  蔡霖微微点头,"一定。"
  欧阳瑾这才退出去,为他放下轿帘,对自己的随从做了个手势。那人喊了声"起轿",这成八抬大轿便稳稳当当地抬了起来。
  白责连忙把自己的马牵过来,恭请王爷上马。欧阳瑾没有推辞,笑着说:"多谢将军。"便上了马。白责这才回身骑上侍从的马,送行在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皇宫,向大将军府走去。

第29章
  轿子走得很稳,微微摇晃着,很快就到了白大将军府。白责跳下马就上去掀轿帘,果然看到里面的人已经昏睡过去。他将蔡霖抱出来,对欧阳瑾礼貌地说:"多谢王爷,蔡大人病的不轻,失礼之处,还请王爷海涵。"
  "白将军不必客气。"欧阳瑾和蔼地笑道,"为蔡大人治病要紧,你快去吧。"
  "是。"白责对他微微躬身,然后飞奔进府,大声吩咐管家,"速去请大夫,要最好的名医。"
  大将军府顷刻间便忙碌起来,欧阳瑾笑着着下马,好整以暇地上了轿,淡淡地道:"回府。"
  他的轿子刚刚出巷子,就有一匹快马从皇宫出来直奔大将军府,马上人正是当今太子欧阳拓。他伤势未愈,身子尚未养好,其实不宜骑马,可情急之下去根本顾不得了。他骑马穿过安静的皇城,冲到大将军府,跳下马便往里奔。
  他常来这里,守在府门前的几个下人都认识他,这时赶紧跪下,"奴才见过……"话还没说完,欧阳拓已经一阵风般冲进府里。
  管家已经出去请大夫,欧阳拓没看见,也不耐烦去找,对边抓了一个府里的丫鬟,急急地问:"你们将军在哪里?"
  那个丫鬟赶紧低头答道:"将军在后堂照顾蔡大人。"
  欧阳拓拔腿便往后面奔,迎面而来的婢仆连忙闪到一旁,燃放他畅通无阻地冲过去。赶在将军府狂奔的人不多,这位太子殿下也很少这么干,所有人都很诧异,却不敢干涉。
  欧阳拓跑进蔡霖住的院子,见这里到处都是人,让他吓了一大跳,以为蔡霖有了什么不测,不吝更加着急,几个箭步就冲进房中。
  屋里却很安静,与外面的情况截然不同,白责将把蔡霖安置好,听到有人闯进进来,不由得勃然大怒,起身就往外走,打算好好教训那个大胆狂徒。他刚走到门口,欧阳拓便窜进去,几乎与他迎面撞上。他灵活的往旁边一闪,定睛一看,心里那股火顿时熄灭了,"点写,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文暄。"欧阳拓边说边往里走,"成骏,今天多亏你了,文暄他现在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腰带读来看了才知道病情怎么样。"白责陪在她身边,轻声答道,"他现在只是体弱,自己从后宫走出来,估计是累坏了,现在正睡着。我已经派管家去请最好的大夫,一定会精心为他诊治。"
  "好。"欧阳拓来到床边,看着蔡霖瘦得很厉害的脸,忍不住叹了口气,转头对白责说,"你先去忙吧,让我陪陪他。"
  "星,外面有人守着,殿下想要什么,尽管吩咐。"白责说着,便出去安排。太子这么匆匆忙忙地跑来,肯定还没用午膳,这些都必须照顾周全,不得出一点纰漏。
  欧阳拓这时才觉出累来,感觉胸口发闷,有点喘不过气,便躺在床边,看着彩铃的侧脸发呆。自从那个热血沸腾的夜晚以后,他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个人,晚上做梦都在拥抱他,与他激情缠绵。皇上待蔡霖离开,欧阳拓是非常不愿意的,但想到东宫现在不干净,谋逆之人没有查出,蔡霖的安全不能得到保障,他只得忍痛放手,让蔡霖在父皇那里养病,自己好全力查出奸细。没想到今天却听说蔡霖自己出宫了,而且走到攻门时以支持不住,多亏白责赶到,想也不像便奔向御马苑,拉出一匹快马便赶了过来。
  他抬手轻轻抚摸着蔡霖的脸,只觉得触手处细腻清凉,彷如寒玉。这是气虚体弱的典型特征,欧阳拓心疼得不行,细想起来,蔡霖两次被人谋害都发生在东宫,而一夜春风更让他元气大伤,这些都是自己的错,是她没有治好东宫,才会祸及蔡霖。
  他一边出身的想着一边无意识的抚着蔡霖的脸,终于把人从沉睡中弄醒。蔡霖费力睁开眼睛,侧头看了看他,有些意外地问:"太子?难道我回东宫了?"
  "没有,你在白大将军府。"欧阳拓怜惜的抚了他的脸颊,见他态度如常,不禁有些疑惑。犹豫片刻,他轻声问,"那天夜里的事……你记得吗?"
  蔡霖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将手伸出锦被,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去,握住,低低地道:"记得。"
  欧阳拓猛地坐起来,惊异地看着他,急急地问:"文暄,你……你没怪我吧?"
  蔡霖微微一笑,"不怪。"
  欧阳拓满心欢喜,扑过去抱住他,在他脸上,唇上吻了又吻,笑呵呵地说:"文暄,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的吧?是把?"
  蔡霖被他一压,顿时眼冒金星,差点窒息,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不由得啼笑皆非,"你先起来,我现在整个人就像豆腐做的,一碰就得散了。"
  欧阳拓吓得赶紧弹起来,就要掀被子,仔细看看他有没有被自己压坏。蔡霖止住他的动作,轻声说:"那一夜是我被人下了药,事急从权,你帮我解了药性,我很感激你。可是,你有太子妃,有姬妾,要传宗接代,怎么可以跟我在一起?那是不行的。"
  欧阳拓脸上的笑容一敛,无力地躺到他身边,看着屋顶闷闷地道:"我对太子妃只有敬重,对两个姬也是相敬如宾,对着她们却毫无绮念。以前我还以为自己有毛病,只是碍于面子,羞于提起。可是,跟你一夜春风,我便知道我没毛病,是非常正常的男人。文暄,我喜欢你,想要与你永远在一起。太子妃也好,别的姬妾也罢,反正名分在,一辈子荣华富贵总是有的,我也没有对不起她们。"
  "唉,你这不是胡闹嘛。"蔡霖轻叹,"无论你与她们之间有没有情意,这子嗣总是要有的,不然你这个太子也当不稳吧?我听说安王殿下已经有个妾侍怀有身孕,一旦生下儿子,你的压力就更大了。"
  "妾侍生的孩子算不得什么,倒是不要紧,不过你说得对,子嗣总要有一个。"欧阳拓喃喃地说着,猛的握紧拳头,"我对着他们是在动不了情,看来的用药才行了。"
  "用药伤身,你别乱来。"蔡霖很不赞成,"宫里宫外那么多人盯着,你别做得太出格,让别人参上一本,皇上与太后都跟着面上无光。"
  欧阳拓听着他的责备,心里感觉无比舒畅,"好,我都听你的,这是徐徐图之,不急。"他翻身马在床上,抬头看着蔡霖,快活地说,"你先住在这里,不忙进宫,我会把东宫理一遍,将那些可疑的人都清除出去,然后就来接你。"
  "嗯,好。"经过情绪的大起大落,蔡霖觉得有些疲态,便握着他的手摇了摇,"我想歇一会,养养神,你先去用午膳吧。"
  这是,白责在外面朗声道:"殿下,大夫来了。"
  欧阳拓立刻起身下床,理了理衣冠,从容不迫地说:"进来。"

第30章
  京城首屈一指的名义替蔡琳诊脉之后,得出的结论与宫中的太医一致,病人伤了元气,但好在年轻,底子厚,只要好好休养,药补与食补双管齐下,很快就能复原。
  蔡琳在白府住下,还不到半日,皇帝便赏赐了大量补品,嘱蔡霖好好养病。来宣旨的刘福顺便也给太子传了口谕,"皇上让太子殿下即刻进宫,御书房见驾。"
  欧阳拓只得领旨,却拉着白责叮嘱了半天,这才回宫。
白责自从把蔡霖领回来就忙里忙外,直到刺客才又暇与他说话,可却没聊两句。柳仕逸又来了。看着白责有些无奈的申请,蔡琳温和地笑道:"白兄不必懊恼,柳大人必是为了案子而来,耽搁不了多久的。"
  白责长叹,随即笑了,起身出去,与柳仕逸见了礼,将他带过来。蔡霖一直靠坐在床头,这时与他拱了拱手,"柳大人,请恕下官失礼。"
  "蔡大人别客气。"柳仕逸关切的问了几句他的病况,这才认真的说,"当年的淮左知府郑向明已经到京。他坚持蔡当家当年被匪寇血洗,满门尽毁,无一幸存,你必须当面跟他对质。你现在身子不好,不能我的去衙门,我带他来这里吧。你看,你有精神与他对质吗?"
  "有。"蔡霖提起精神,用力点头,"柳大人,你带他来吧。我蔡家在淮左经营数代,惠及乡邻不知凡几,当时遭到灭门惨祸,有很多人都来探望,我当年死里逃生,随时稚龄童子,又身有伤痛,悲愤之下却也顾不得,次日边挣扎到知府衙门鸣冤,有不少人亲见此事。我就不信他郑向明能只手遮天,封得住那么多人的嘴。"
  柳仕逸对他的话很认同,"我也觉得难以理解,为什么他会这么坚定地认为蔡家已无后人?"
  蔡霖想了很久,忽然惊的坐了起来,"我家被毁之后,我一直借住在父亲的好友家里,他是一家当铺的老板,不过我已经不记得那家当铺的名字,只知道他姓戚。我在他家住了半个多月,郑向明就草草结案,当时我戚伯伯很生气,说此事十分蹊跷,要带我进京鸣冤。可之后没多久,戚伯伯忽然叫他最信任的贴身管家把我送走,离淮左越远越好。我那时候小,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跟着走,后来在路上遇见盗匪,管家伯伯被他们杀了,我拼命逃走,就再没回淮左。现在想来,戚家会不会出了什么事?那郑向明就以为我也不在人世了。"
  柳仕逸想了一会儿,微微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我马上派人去淮左,查找戚家当铺的老板。"
  蔡霖皱着眉,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如果戚家因为我而遭受什么大难,那我就太……太对不起他们了。"
  "你先别急。"柳仕逸连忙温言安慰,"不一定想你想的那样,有可能戚老板受到了威胁,不得不讲你送走,如果是这样,你既然已经离开,戚家也就没有危险了。"
  蔡霖长叹一声,"但愿如此。"
  柳仕逸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他说:"今天你好好歇息,明日下午我带郑向明过来。"
  "好。"蔡霖点头,"柳大人,辛苦你了。"
  "别客气,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谈不上什么辛苦。"柳仕逸笑得很温和,"你好好歇息,早日康复。"
  两人谈话的时候,白责为了避嫌,一直都在外面院中坐着等。将柳仕逸送出府后,白责才回来,继续与蔡霖聊天,"那郑向明已经解送到京,柳大人是来说这事的吧?这一路可不太平,匪寇层出不穷,打退一拨又来一拨,竟是无休无止,也不只是想劫人还是想要杀人灭口。要是单靠刘大人派去的人,肯定无法护得周全,幸亏太子殿下料得先机,抢先派人过去看着,又命我派遣一队精兵火速赶去,暗中保护,这才挡住了大部分暗袭的匪寇,让廷尉衙门的人将郑向明平平安安地带到京城。"
  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在他说来却似平平无奇,蔡霖却能想象其中的激烈。他很困惑地说:"蔡家世代经商,一直是忠厚传家,数代以来从无仇家,若有生意人周转不灵,只要上门求助,我家都会慷慨解囊。我们虽是商贾,终身不能入仕,但祖祖辈辈都很敬重读书人,淮左及其周边四里八乡的文人学子想要上京赶考,若无盘缠,我家也会大力资助。我不明白,向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会招来如此惨祸?而郑向明身为知府,平日里与我家也一向交好,随无贿赂情事,但逢年过节也都打点周到,并没有得罪过他,可他却在案发后不闻不问,我去报案,他也敷衍了事,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白责耸然动容,"兄弟,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是奇怪。不过,郑向明既然已经被压在廷尉衙门,我相信真相很快便会大白。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虽然迟了十几年,你家的血案终究会告破。"
  "希望如此。"蔡霖轻叹,"重振蔡家什么的我是不想了,只要为我那些冤死的亲人报仇雪恨,我就心满意足了。"
  "兄弟切莫如此灰心。"白责诚恳地告慰他,"皇上对你恩宠有加,太子殿下也视你为知己好友,我们白家兄弟也都当你是一家人,你若想要重振蔡家,我们一定鼎力相助,不过你现在既已入仕途,还是不要在经商了吧。你现在还年轻,将来说不定会位列三公,光宗耀祖,相信你家族上一定都会为你高兴。"
  "位列三公、光宗耀祖什么的,我是真没想过。"蔡霖慢慢坐起来,"白兄,我想出去走走,总这么躺着,累得慌。"
  "好,我陪你到院子里坐坐。"白责手扶着他往外走。
  在堂屋里守着的晏九一见他们出现,便即明白他们要做什么,一声不吭地走进了卧房,拿了件披风跟出来。白责曾经常年上战场,一直保持着警觉,这时看到他跟在身后,胳膊上挽着一件披风,连忙伸手拿过,替蔡霖披上,口中有礼地说:"有劳晏公公。"
  晏九是东宫掌案太监,地位不低,白责对他一直很客气。晏九并无骄矜之气,对他也十分谦恭,这是微微躬身还礼,轻声道:"大将军客气,奴才不敢当。"
  蔡霖很少关心周遭动静,此刻才明白过来,回头看了看两人,微笑着说:"都是我的病拖累人拖累人,有劳白兄与公公了。我要在这里住些日子,你们别太客套,不然我就坐立不安了。"
  白则爽朗地点头,"好,就听兄弟的。"
  晏九的脸上也终于有了几分清浅的笑意,"蔡大人有名,奴才自当遵从。"
  蔡霖来到院子里坐下,欣赏着夕阳西下的美景,与白责闲话家常,又叫晏九坐下,陪着一起品茶谈天。
  走出深宫,他感觉轻松多了,精神不像前两天那么疲倦,夜里也不再昏睡。
  到了后半夜,他忽然惊醒了。
  本事万籁俱寂的夜色中有一些细碎的声响,仿佛兵器相撞、拳脚交加的打斗声。蔡霖侧耳细听,那声音时轻时重,时隐时现,让他疑幻疑真,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窗帐边传来晏九的声音,"大人不必惊慌,有人夜袭大将军府,白将军正带着亲兵围捕。拜大将军身经百战,骁勇异常,他的亲兵队也都很剽悍,绝不会让那些人闯到这里来惊扰大人。"
  蔡霖心里感到十分震惊,敢夜袭大将军府,兼职胆大包天。他蓦地想起蔡家当年在夜里惨遭血洗的那一幕,不禁有些心慌,一边下床一边说:"我要出去看看。"
  晏九连忙走到他面前,躬身扶住他,努力劝阻,"大人,白将军在这个院子周围布有重兵守卫,以确保大人安全。那些刺客并不多,倒是都武艺高强,本来想悄悄潜入大人院中,刚走到附近就被发现,白将军迅速赶到,已将他们逼开,打算生擒,所以才打了这许多时候。大人不必担心,请在雾中静候,奴才相信,战士很快就会结束。"
  蔡霖在床沿坐了片刻,屋中一灯如豆,在清凉的空气中微微摇曳,渲染出一种奇特的不安。蔡霖听着夜色中传来的动静,心中越发焦躁,难以忍耐,便站起身来,坚决地说:"晏公公,我必须去看看。"
  晏九明白,一个生性温和的人一旦执拗起来时很难劝解的。他觉得有些无奈,但也不便在强行阻拦,只得服侍他穿上外套,陪着他出去。
  院里院外站着很多手持大刀长矛的兵丁,为怕惊动屋里的人,他们没有点灯,都沉默的站在夜色里。看到蔡霖出来,立刻有个小校尉上前行礼,非常客气的劝大人回屋歇息,以策安全。蔡霖温和地说"我想去看看",口气里却有这不容置疑的坚持。那个年轻人的校尉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求助地看向他身边的那位高品级太监。
  研究已经恢复了从容镇定,轻声对他吩咐道:"大人关心白将军安危,定要去看看,你们便跟忙着吧,无比保护大人安全。"
  校尉得到命令,心里便不再纠结,立刻抱拳答道:"是,属下随大人前往。"
  他一挥手,分布在院中各处的兵卒立刻涌过来,将蔡霖和晏九团团围住,严密保护两人,缓缓向院中走去。
第31章
蔡霖在夜色中走出院门,一眼便看到大约三丈开外就聚集了大批人马,不少人高举火把,照得那里亮如白昼,圈子里打斗的非常激烈,他能听到密如急雨般的武器相撞声与呼喝声。等到他们走近,那个圈子自动闪开了一条路。蔡霖拉紧身上的披风,在熊熊燃烧的火把下走了进去。
白贲(bi)手持长剑,带着骁勇亲卫正与几个黑衣蒙面人打得酣畅淋漓,最里圈的亲兵全都手持劲弩,对准那几个刺客。那几人身手极好,虽然身陷强敌从中,却并没有畏惧,与白贲等人打得难解难分。
晏九阻止蔡霖离战圈太近,蔡霖也不坚持,就在卫兵的重重保护下看着那些黑衣人。
眼看白贲越战越勇,那些黑衣人渐有颓势,忽然有人远远奔来,高声叫道:"白大将军,白大将军。"
白贲置若罔闻,外围已经有兵士执剑迎上,大声喝问:"什么人?"
那人边跑边道:"下官乃郎中令张志,奉旨而来。白大将军圣上有旨,命你速速接旨。"
白贲在心中暗骂"文人糊涂",手上不停,朗声说:"张大人稍待,等本将拿下这些贼子,便即接旨。"
那人却焦急地坚持:"白将军,皇上口谕,无论你正在做什么,都必须立刻停下,从速接旨。"
白贲只得叫人上来接替自己,然后且战且退,脱离战圈,来到那人面前:"张大人,请宣旨吧。"
"这是密旨,只能说与将军一人听。"那人将白贲拉到一旁,声音压得很低:"有刺客潜入安王府中,劫持了安王殿下怀有身孕的妾侍,要挟朝廷,要白将军放走其同伙。安王报进宫中,皇帝震怒,但碍于皇子血脉落于敌手,便命你先放人,以后再想计索拿。"
白贲紧皱双眉,有些不甘,却又不能抗旨,只得拱手道:"臣遵旨。"
他一退出,那边的黑衣人气势大威,又将局面稳了下来,白贲看了片刻,大声喝道:"都给我住手,放这些贼子滚。"
很多官兵都不明白,忍不住询问:"将军,怎么能放?"
白贲憋了一肚子火,厉声呵斥:"我说放就放,少废话。"
那些官兵没办法,渐渐停下手来,恨恨地看着那些已是遍体鳞伤的刺客。那些人一声不吭,立刻飞奔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白贲叫来两个斥候出身的亲兵,"跟着他们,看他们往哪里去。"那两人身法轻灵,一溜烟地追了出去。
白贲气得自喘粗气,那位郎中令对他拱了拱手:"白大将军辛苦,下官这就进宫复旨。"
白贲对他还了个礼:"有劳张大人。"
他将张志送出去,然后才听说蔡霖被惊醒,定要出来观战,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他赶紧匆匆回来,冲到蔡霖面前,关切地道:"文暄,你没事吧?"
蔡霖微笑着说:"我很好。你呢?有没有伤着?"
"没有,几个毛贼,哪里伤得了我?"白贲豪气地笑道,随即伸手托着他的胳膊,"来,我送你回房。"
蔡霖跟着他往回走,脸上有些困惑:"白兄,那些人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哦?"白贲看向他,"你认识?"
"不,我不认识。"蔡霖努力思索着合适的措辞,"我觉得……他们身上的一些东西……或者……也可能是某些动作……跟十几年前学习蔡家的那帮人很像,就像是……对了,就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是吗?让我想想。"白贲被他一言提醒,也细细思索起来。
他们回到屋里,却已全无睡意,便坐在那里说话。蔡霖不解地问:"将军怎么忽然放那些人离开?"
白贲无声地叹了口气,低低地说:"那些贼人的同伙潜入安王府邸,劫持了安王妾侍,皇上下旨,让我放了那些人。安王那个尚未出世的子嗣是皇上的第一个孙辈,到底心疼些,这也可以理解。"
"哦。"蔡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真没想到,皇城这么多危险,还是乡野安全。"
白贲有些难堪,然后想起来:"兄弟,我差点忘了,皇上给了我旨意,我应该立刻进宫,向皇上禀报今夜的事。"
"好,你去吧。"蔡霖点了点头。
"那你好好歇息。"白贲叮嘱了一句,便急急地走了。
蔡霖坐了一会儿,到站在一旁的晏九说:"你去睡吧,我再坐坐。"
晏九微一躬身:"大人病体未愈,还是安歇为好。"
蔡霖看他那意思,自己不睡,他是不会去睡的,想着他白天黑夜都寸步不离地守着照顾自己,断不能让他陪自己熬夜,便只得无奈地笑着,起身躺倒床上去。
晏九服侍他睡下,为他理好纱帐,这才吹灭灯火,悄然退出。
蔡霖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却久久不能入睡。他一直在想着刚从看到的那些黑衣人,仔细琢磨他们的来历。自他来到京城,只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便总有人来暗算他,令他十分费解。想来想去,他能让人坐立不安的事大概就只有一件,便是多年前的那件大案。
他默默地想了很多很多,从幼年时死里逃生到这些年来四处飘泊,有很多事他都不愿意再回忆,可是每每暗夜静思,那点点滴滴便会浮现出来,令他无法忘怀。
直到东方发白,他才重新睡去。这一觉直到中午才醒,他觉得头很昏沉,却不愿多说,以免侍候自己的人慌乱。
晏九一如既往地比他早起,将他照顾得滴水不漏。直到这时他才猛然醒觉,这个少言寡语、非常沉稳的太监一定不是平常之辈。晏九将温热的巾帕送到他手里,他细细地擦了脸和手,温和地笑道:"晏公公,你跟我出宫来,每日里做这些琐碎的杂务,实在是委屈了。"
晏九对他的话微感意外,随即恭敬地说:"大人言重了,能侍候大人,是奴才的荣幸。"
蔡霖精神有些萎靡,虽努力振作,却仍然很无力。他起身挪到堂屋,坐到桌旁,看着初五和腊八殷勤地把膳食一一放上来。那些饭菜点心都很精致,他却没有食欲,勉强喝了几口粥,便对晏九说:"晏公公,你和两位小公公一起过来吃吧。"
主子赏膳是常有的事,晏九客气地向他道了谢,却没有坐下,而是担心地看着他:"大人才吃这么一点,是不是身体不适?"
"也不是特别不舒服,总得慢慢养,才能好起来。"蔡霖努力做出轻松地笑容,"晏公公,你和初五、腊八这几天都辛苦了,我身无长物,也没东西可以送你们,就请你们坐下,陪我吃顿饭,行吗?"
宫里的那些主子从来都是居高临下的态度,没人会像蔡霖这样,真心地当他们是平等的人,晏九那万年不变的恭谨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初五和腊八这两个少年的眼圈已经红了。晏九略一犹豫,便低低地说:"多谢大人。"然后走上前去,坐到旁边,又招呼两个小太监也坐下。
蔡霖很高兴,那种眩晕恶心的感觉都减轻了许多,笑容满面地道:"有人陪着,我的胃口好像也好了一些。"
四个人都很开心,虽然基本上都不说话,但气氛很好。蔡霖拣着素净的蔬菜吃了一点,正想跟晏九商量,下午打算到院子外面走走,欧阳拓却跑了进来。

第32章
蔡霖看着闯进来的太子殿下,微笑着问:"下朝了吗?"
他的态度自然,晏九和另外两个小太监趁机站起身来,上前见礼。欧阳拓挥手让他们起来,径直走到蔡霖身旁坐下,关切地看着他,很不高兴地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蔡霖眨了眨眼睛,诙谐地道:"我受了惊。"
欧阳拓忍俊不禁,抬手抚了抚他的脸,却觉得触手处有些不正常的热度,立刻担心起来:"大夫来诊过脉吗?他怎么说?"
蔡霖没说话,晏九便上前请罪:"太子殿下,是奴才侍候不周,没找大夫来给蔡大人诊脉。"
"不关他们的事,是我没跟他们说。"蔡霖拿下欧阳拓的手,温和地道:"有点低热,没什么关系,我觉得比昨天好些了。上次大夫开的药还没喝完,他明天还会来的。"
"不行,怎么能等到明天?"欧阳拓很霸道:"晏九,你马上去叫大夫来。"
"是。"晏九转身便匆匆离去。
"等一下。"蔡霖叫住他。
晏九犹豫了一下,心思一瞬间便在听与不听之间转了无数遍,最后终于决定听蔡霖的,便停在门口,回身听候吩咐。
蔡霖叹了口气:"晏公公,你和他们两个小的先用膳,我跟太子出去走走。"
晏九很意外,不由得询问地看向欧阳拓,等他示下。
欧阳拓哈哈笑道:"等他回来了再吃也饿不死,你倒是对奴才们宽厚得很。"
"他们日日夜夜地照顾我,都很辛苦。"蔡霖拉了他一把,"走吧,我来过白兄这里好几回,他府里的景致却从来没有仔细观赏过,你陪我出去逛逛。"
他的言行举止都有种熟不拘礼的亲昵,让欧阳拓的心里甜滋滋的,什么都愿意答应。他到底年轻,虽然关心人,同时也认为满足对方的愿望才是真正对他好,于是没有阻拦,就跟着蔡霖走了出去。
他是太子,从宫里跑出来,侍卫也跟着不少,这时都守在屋外,由于夜里将军府发生刺客袭击事件,因此都不敢掉以轻心,见他们出来后便跟随左右,严密保护。
欧阳拓拉着蔡霖的手,开心地带他去看府中的花园,兴致勃勃地对他详加解说:"澄骏是武将,不同于那些文人墨客,对这些花啊草啊的都没兴趣,不过他去世的夫人却很喜欢,所以在他们的房后弄了个小花园,里面全是各种奇花异草,闻名京城。"
蔡霖顿时来了兴致:"那一定得去欣赏欣赏。"
他们刚走到半路,府中的吓人就端着一碗药追过来:"大人,您到了服药的时辰了。"
蔡霖接过碗来,一口气喝下,若无其事地继续往白贲住的院子走。欧阳拓见他喝了药,心里安定了些,便握着他的手一起过去。
府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蔡霖身份贵重,不可怠慢,再加上有太子同行,白贲房中的那些大丫鬟立刻热情相迎,侍侯周到,听他们说想到后园赏花,马上将他们引到凉亭。这里布置得典雅而齐全,可放下纱帘挡风,又不会遮住视线,亭中有软塌桌椅,棋琴皆备,丫鬟们送上香茶、水果、点心,又拿来薄毯给蔡霖和欧阳拓盖上。两人各自歪在软塌上,品茗赏花,听琴下棋,感觉十分舒心。
欧阳拓笑呵呵地道:"真没想到,澄骏挺会享福的。他平日里公务繁忙,能在这儿投得浮生半日闲,也是很快活的。"
"是啊。"蔡霖闲闲地在棋枰上落下一子,抬头看着外面的似锦繁花,眼里隐隐的浮动着一层向往。
欧阳拓挥手让一旁的侍卫和丫鬟都退开一些,然后从桌上拿过一个蜜桔,一边剥皮一边闲闲地说:"昨日父皇召我回宫,是接到西北急报,那边遭了蝗灾,颗粒无收,朝廷须得立刻放粮赈灾。本来这样的事应该我去,可父皇有些犹豫,我的伤还没彻底痊愈,不宜远行。今日早朝,父皇下旨,命二皇弟去西北赈灾。"
"哦,西北啊。"蔡霖抬眼看向天际,"那里的百姓都挺苦的,这一遭了灾,肯定是赤地千里,饿殍百万,希望朝廷的赈灾银两和拨下的粮食能真正送到百姓手中。"
"嗯,父皇命皇子去,就是监督此事,绝不能让地方官贪墨。"欧阳拓微微皱眉,"我最恨那些贪官污吏,恨不得将他们的家产全部抄没,该贬的贬,该杀的杀,可是,水至清则无鱼,就连父皇那么坚毅刚硬的人也不得不容忍,唉。"
蔡霖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他,"如果……灭我蔡家满门的幕后主事者是朝中高官,皇上……也会容忍吗?"
"不可能。"欧阳拓脱口而出,随即将手中的桔瓣递给他,很认真地强调:"灭人满们,洗劫财物,这是十恶不赦的重罪,无论是谁指使人干的,父皇都一定会严惩,你就放心吧。"
"嗯,那就好。"蔡霖淡淡地笑了笑,轻轻地说,"殿下,自从我求皇上为我那些枉死的亲人申冤,要杀我的人便层出不穷。我并不怕死,只希望我家的大仇终于得报,那我也会含笑九泉。"
欧阳拓神色骤变,一把掀了棋枰,扑过去将他抱住,冲动地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死。你今天就跟我回东宫,与我同寝同食同行同止,看谁还能来谋害你。如果我保护不了你,就跟你一起死……"
"殿下。"蔡霖低声喝止他,"殿下慎言,切莫授人以柄,动摇殿下的地位,让文暄背负惑乱东宫的罪名。"
欧阳拓也省觉,自己关心则乱,说出的虽然是心里话,却是会惹来祸患的。他抬头扫视着亭外的人,冷冷一笑,"今天的事,如果有一个字泄漏出去,你们都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所有的侍卫和丫鬟全都大惊失色,同时跪下,脸上满是戒惧。
欧阳拓的口气缓和下来,"都起来吧。你们是我和白大将军最信任的人,我相信你们都懂规矩。"
"是,奴才明白。"那些人暗自松了口气,站起来后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大段距离,以免又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性命堪忧。
蔡霖被他用力搂在怀里,渐渐放松下来,微笑着说:"你刚才的那些话以后决不可再说,我的命跟你的命相比,如同草芥。"
"在我心里,你非常重要。"欧阳拓神情郑重,"我父皇曾经训诫我,连自己的东宫都治不好,将来何以治天下?这真是至理名言。如果我连你都保护不了,将来有何能够保护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蔡霖的心里很感动,依偎在他怀中,轻轻地说:"你的心,我明白,以后不必宣之于口。"
"嗯。"欧阳拓圈住他,认真地保证,"我会敏于行而讷(ne)于言,一定会尽我所能,保护你。"
蔡霖笑着枕上他的肩,慵懒地说:"好,那我就什么都交给你,以后都不用操心了。"
欧阳拓吻了吻他的颊,欢喜地笑道:"交给我就行了,我不会让你操心的。"
蔡霖很高兴,与他相拥着躺了一会儿,忍不住戳了戳他:"你这个赖皮,明明刚才那盘棋就要输了,竟然把棋枰掀了,真无赖。"
欧阳拓嘿嘿地笑:"那我就没输,等会儿咱们重下一盘,我一定要赢你。"
"吹牛。"蔡霖轻声调侃,"我看你在棋琴上面的造诣实在勉强,以前肯定是个不用功的学生,你师傅教你的时候多半频频腹诽,表面上还得夸奖。"
欧阳拓哈哈大笑:"术业有专攻嘛。我对弹琴弈棋吟诗作赋之类的技艺兴趣都不大,知晓一二就行了。我喜欢学的是治国之道,感觉很有意思,大有裨益。"
"嗯,那倒是。"蔡霖点头,"身为太子,本来应当修习的便是帝王之术,弹琴赋诗都是小道,即使学艺不精也无伤大雅。"
"对啊。"欧阳拓贴到他耳边,轻声笑道:"你会就行了……"
两人喁喁(yong)细语,越来越缠绵,到得后来,欧阳拓顺势压过去,与蔡霖细细亲吻。纱帘低垂,看过去影影绰绰(chuo),并不真切,已经退后的那些侍卫丫鬟们都转开视线,不敢细看亭中景象。
欧阳拓年轻,与他唇舌交织了一会儿便热血上涌,把持不住,幸而有薄毯遮盖,从外面看不出端倪。蔡霖感觉到他的热情汹涌而来,不免也有些心动。欧阳拓抬起头来看他,脸上微微泛红,满是情潮。
"怎么办?"他急促地喘息着,"我忍不住了。"
蔡霖连忙说:"不能在这里,有那么多人看着,绝对不行。"
"让他们走就是了。"欧阳拓转头命令道,"你们都出去,守在园子周围,没我的吩咐都不准进来,也不得让任何人打扰。"
"是。"那些人都很机灵,马上明白他们要干什么,立刻转身奔出去。越知道得少越安全,他们都想活命,都不愿意卷入这种危险的宫闱秘事之中。
侍卫们人数不够,又找来将军府的护卫,将这个小花园团团围住,保护得密不透风。
园中安静下来,欧阳拓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就扒蔡霖的衣服。两人在薄毯下七手八脚的,很快便脱下衣物,扔到一旁。欧阳拓热情如火,一路向下,重重地吻过那微凉的肌肤,撩拨得身下人很快就控制不住,发出低低的呻吟。
欧阳拓小心翼翼地进入,慢慢地推进,蔡霖仍在低烧,身体里的热度几乎让他融化。他俯身抱住蔡霖,一边亲吻一边缓缓地冲撞。蔡霖紧紧地搂住他健壮的肩背,很快适应了他的力量。
淡淡的阳光下,清脆的鸟鸣不断响起,花香随着微风弥漫。在轻扬的纱帐里,两人一直沉浸在无边的情潮里,眼里只有彼此,浑然忘了身外的一切。
第33章
  柳仕逸如约带着郑向明来到白大将军府,却等了很久才见到蔡霖。他和太子的情事刚刚结束,沐浴更衣后才一起来到正厅。柳仕逸与太子见礼,看着两人濡湿的头发,心里明白,表面却不动声色,微笑着请他们坐下,直接进入正题。
  郑向明尚未革职,仍是朝廷命官,因此柳仕逸对他在礼数上仍很周到,让他坐着,而不是跪下听审。这位地方上的二品大员年过半百,气定神闲,一看到太子便上前参见,执礼甚恭,对蔡霖却视若无睹,只敷衍地拱了拱手,便按照柳仕逸的手势,坐到正厅一侧的椅子上。
  蔡霖对他连敷衍都不屑,神色阴沉地走到另一边坐下。欧阳拓很想坐在他旁边,却与礼不合,只得上去坐到主位上,对一旁的柳仕逸做了个手势,"柳大人,开始问吧。"
  "是。"柳仕逸点了点头,冷静地说,"郑大人,蔡大人,本官奉皇上旨意,彻查十四年前的蔡府灭门一案,今日向你们询问有关案情的诸项事宜,请你们务必具实相告,不得作伪。"
  郑向明与蔡霖同时答道:"一定。"
  "好。"柳仕逸看向郑向明,"郑大人,十四年前,你任淮左知府,蔡府血案可是由你审结?"
  "正是。"郑向明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说,"这是下官入仕以后办过的最大刑案,至今记忆犹新。"
  柳仕逸接着问:"当时是何人报案?"
  "是个孩子,自称乃蔡府大公子蔡炬之子蔡霖。"郑向明清晰地道,"下官接到报案,当即至现场勘验,发现蔡府中八十余口尽皆被人杀害,并将府辊,财物洗劫一空。下官将本州捕快尽皆派出,缉拿凶徒,后在城南一百余里的恶虎岭上查到盗匪行踪。下官亲率府兵前往缉凶,当时一场激战,悍匪宁死不降,无法生擒,最后全部伏诛。"
  柳仕逸脸色一沉,"如此大案,骇人听闻,郑大人为何不向皇上奏报,也未曾上报迁尉衙门。"
  "当日下官深受震撼,急于追缉凶徒,无暇奏报,后案子告破,下官曾循例向廷尉府递交简报。"郑向明对他拱了拱手,"柳大人可调阅当年文牍,一见便知。"
  "本官已经看过。"柳仕逸的态度十分严厉,"那则简报中只是罗列了淮左的一系列案件,将蔡府灭门大案夹杂在小偷小摸的小案里,让人根本无法注意。郑大人,你为官多年,当知涉及八十条性命的血案与偷鸡摸狗的小案有本质区别,应专门奏报,提请上官注意,更就奏报皇上,令朝廷知晓,而你却轻描淡写,有意欺瞒,这种做法与渎职又有何异?"
  郑向明一脸讶异,"下官绝非有意欺瞒,蔡家虽说是江南首富,毕竟只是商贾之流,他们被杀后,下官从速破案,诛尽凶徒,此案便已了结,下官循例上报,有何不妥?"
  欧阳拓至此已然看出,此人奸狡至极,面对赫赫有名的柳仕逸竟然面不改色,从容自如,可见绝非易与之辈。他冷冷地瞧着那个体态微胖的男人,暗自想着这几日查到的有关他的情况,心里止不住地冷笑。
  郑向明当年也称得上是个才子,参加科举考试时高中二甲第五名,那年的主考官是柳仕逸的父亲,因此他算是柳家的门生。不过,他近年来升迁很快,却并非得益于柳家,而是得到了太后的赏识。能在两个互为死敌的派系中如鱼得水,可见此人的不凡。不过,这是令人困惑的一件事,柳氏与王氏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水火不相容,怎么可能同时对一个人赏识并不遗余力的提拔?
  太子和蔡霖始终没有吭声,柳仕逸心中暗自气恼,但他是越生气越冷静,从来不曾被刁顽之辈激怒过,这时也一样。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上好的香茶,平静地问:"郑大人,你没有详尽汇报案情,是否应当,我们暂且不论。我们仍然只谈当年那个案子,你说你已经诛尽凶手,可有让苦主前往辨认?那些人是否确系夜入蔡家,灭人满门的歹徒?"
  "这……没有。"郑向明苦笑,"当日下官曾派人去请蔡小公子,可他寄住的戚家走水,烧着了孩子们平日里玩耍院子,几间屋子变成瓦砾,里面的尸首中有一具是小孩子,经仵作检验,认定是蔡府的小公子。下官无法令他起死回生,只能将他以厚礼葬入蔡家祖坟,也算尽了自己的职责。"
  蔡霖浑身一抖,忍不住问道:"戚家的人……还好吗?"
  郑向明很有礼貌地回答,"戚府死了几个修女丫鬟,另外,戚老爷的侄孙在那儿寄住,与蔡小公子平时爱在一起玩,当日也未能幸免。"
  "是毛毛……"蔡霖喃喃地说着,眼里隐有泪意,声音很轻很轻,"我对不起戚伯伯,对不起毛毛……"
  欧阳拓马上就心疼得不行,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过去坐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低声安慰,"别太难过了。"
  郑向明一直沉着镇定,这时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脸上流露出几分惊讶,虽然很快就收敛起来,但也能隐约感到他心里有一些变化。
  柳仕逸没容他细思,紧接着又问了很多问题,都是有关他当年追查案情的细节。郑向明就算是有备而来,在他面前渐渐也有点招架不住。柳仕逸是刑狱行家,问得很细,郑向明很难再对答如流,总要认真想一想,回答起来也仍然有点词不达意。奇怪的是,他即使答得再艰难也不提可以找十几年前淮左的捕头、仵作、师爷以及参加缉捕凶手的那些将领过来说明案情。柳仕逸也没提起,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遇到如此狡诈奸滑之人,能与这样的人交锋,想办法击溃他,是很过瘾的事情。
  蔡霖凝神细听他们的谈话,始终没有打断。欧阳拓比他更能听出两个话中的弦外之音,对他们隐在客气中的尖锐一清二楚,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谈了很长的时间,茶喝了一杯又一杯,郑向明先忍不住,起身出去,在廷尉衙门的衙役和将军府仆役的带领下如厕。柳仕逸看向蔡霖,温和地问:"蔡大人,你看他的讲述有什么问题?"
  蔡霖斩钉截铁地说:"来杀我们的人绝不是山野草寇。"

第34章
  "来杀我们的人绝不是山野草寇。"蔡霖斩钉截铁地说,"他当年根本没有仔细问过我,我不明白他是凭什么认定来血洗我们家的人是恶虎岭上的盗匪。另外,恶虎岭上的人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寇,不过是一些猎户、山民,只是为了抵御外来进攻,将他们的村子修筑得像个堡垒。他们的山货大都卖给我家,如果遇到大灾荒,他们的村长会下山找我祖父或我父亲借粮,我家都会给的。他们与我家关系很好,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不相信他们会来血洗我家,灭我家满门。还有,我家被杀的那些仆从丫鬟,有的是他们亲戚,我不信他们会连自己的亲人也一起杀了。"
  "嗯。"柳仕逸点头,"这确实可疑。"
  蔡霖思索着说:"现在想来,或许就是因为郑大人率军屠尽恶虎岭上的村民,戚伯伯才觉得事情不妙,让人带我远走高飞,以免被害。"
  "很有可能。"柳仕逸想了一会儿,"此事很快就可以查清。恶虎岭上的人是否盗匪,当地人应该都很清楚。"
  "对。"蔡霖同意,"山上山下联姻的人不少,柳大人,官府只要发话,重新彻查恶虎岭当年的情况,肯定有很多人会来申冤。"
  欧阳拓有些疑惑地说:"柳大人,按常理推断,恶虎岭上的村民若是被冤杀,他们的亲戚朋友肯定会向官府喊冤,甚至上京告状,为何这十余年间竟从来没有听过见过与此有关的事?难道是谁一手遮天,将所有冤情都按下去,令它们石沉大海?"
  历年来,外地百姓在京城拦轿喊冤的事时有发生,柳仕逸也遇到过。他曾当街接过状纸,查明冤情,将凶手绳之以法,因而声名远扬,甚至有百姓叫他"柳青天",可他自上任以来,从来没有接到过淮左民众的任何诉状。以前大家都认为淮左乃富庶之地,鱼米之乡,百姓安居乐业,自然犯案不多,再加官府治理有方,因此万民心服,并无冤情,此时看来,其中却大有蹊跷。
  柳仕逸皱紧了眉,"前廷尉万大人早已病逝,此事要查证起来只怕不太容易。"
  欧阳拓微微一笑,"柳大人是办案高手,定能查明当年事情。"
  "太子殿下过奖了。"柳仕逸也笑了,"蔡大人前几日曾经把与案情有关的事详细告知,臣也派人去了淮左,不日即可得到回报。有关恶虎岭之事,臣派去的人不用写也会查证,一定搞个水落石出。"
  "好。"欧阳拓很满意,接着想起夜里发生的事情,像话锋一转,"柳大人,昨夜大将军府有刺客进来行刺文暄,幸而白将军周密布置,这才将其拦截,如果不是安王爱妾被掳,那些人肯定逃脱不了。我有些不明白,安王府邸的防卫应该很严密,那些贼人的同伙如何能够轻而易举地进府,而且那么清楚安王那位怀有身孕的妾侍住在哪里,这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
  事涉二皇子,而且是现皇后的儿子,也是柳仕逸的亲侄子,他不敢妄加评论,沉默片刻才稳重地道:"殿下,臣会认真追查的。"
  欧阳拓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柳仕逸的官声极佳,他不便出言相通。
  这时,郑向明重新进来坐下,柳仕逸便问他,"郑大人,你与蔡大人当面见过了,你仍然坚持他不是当年那个报案的蔡小公子吗?"
  郑向明看了看蔡霖,抱拳躬身,恭谨地说:"事隔十余年,下官委实不敢认了。若是蔡大人说自己是当年曾向下官报案的那位小公子,那肯定就是,下官不敢否认。"
  欧阳拓心里暗骂那个油滑至极的老家伙,脸上却不能露出丝毫不愉之色。蔡霖一声不吭,也没跟郑向明客套。柳仕逸便叫过一直在旁边记录与郑向明谈话的主簿,"把口供给郑大人过目。郑大人,这是例行公事,你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就签字画押吧。这些都是要上呈御览的,请郑大人慎重。"他声音温和,却弦外有音,提醒郑向明注意,如果做的是伪证,这一签上字画上押就改不了了,到时候若是查出他的话与事情真相不符,便是欺君,其罪不轻。
  郑向明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一听便明白,连忙点头道:"是是,下官一定慎重。"
  他接过记录,从头到尾仔细看过,让主簿改了几处措辞,便在后面签字画押。
  "好。"柳仕逸客气地说,"郑大人,案子未结,还是要委屈你继续住在廷尉衙门。"
  郑向明半点也不恼,笑眯眯地一拱手,"那就叨扰柳大人了。"
  "请。"柳仕逸礼貌地对他做个手势,随即站起身来。
  欧阳拓与蔡霖也同时起身,准备送客。郑向明一丝不苟地上前身太子行礼告退,又与蔡霖拱手道别,这才从容地与柳仕逸离去。
  目送着他们上轿远去,欧阳拓这才骂道:"郑向明这老狐狸,要是落到我手里,我一定要剥了他的皮。"
  蔡霖笑了笑,"我听家祖家父说起过,此人当年在淮左便是左右逢源,滑如泥鳅。商家送去的孝敬他会收,但并不过分,太贵重的东西就谢绝,贪得适度,既让送礼的人安心,又不会激起民愤,相当聪明。"
  "以前没见过他,现在一看就知道他的德性。"欧阳拓与他并肩走回将军府,脸上带着一丝不屑,"文暄,你家乃江南首富,当年被灭门,一定十分轰动,虽然有人将其尽力湮灭,但也不可能杀尽所有的知情人。如果你将此案揭发,我父皇下令彻查,那这天下就再也无人能够遮掩。郑向明现在如此嚣张,不过是仗着他尚有官职品级在身,我这就进宫面见父皇,夺他的职,罢他的官,准许廷尉衙门用刑,看他还能不能像今天这般猖狂。"
  蔡霖感激地看着他,"能如此当然最好,多谢……"
  "别跟我说谢字。"欧阳拓打断他,"那你好好歇息,按时服药,我这就进宫,回头再来看你。"
  "好。"蔡霖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身影,脸上有了一丝愉悦。
  欧阳拓快马加鞭赶回宫中,直奔御书房,求见皇帝。
  欧阳铿一直在与白楚、白贲两兄弟商议边关军情,西北遭遇蝗灾,并不仅限于焱国,境外的其他国家也都有严重灾情。粮食颗粒无收,饥民无数,很可能会向焱国涌来,烧杀抢掠之事必会发生,后果堪虞。
  白楚建议,"皇上,西北各关隘要严密防守,最好下令封关,非本国百姓和商队不得入内。行商都只准运货进来,不准运货出去,尤其要严禁粮草食盐等生活必需品出关。饥馑之时,总有奸商想趁火打劫,牟取暴利,应申明禁令,若有违犯,严惩不贷。"
  "嗯,朕已下旨封关。"欧阳铿点头,"西北边境绵长,但我们有雄关万里,兵力强威,防备饥民闯关当无问题,现在得考虑会不会有个别国家趁机发兵南侵,攻打我国?"
  "我看不会……"白贲曾驻边关多年,对那边的情势十分了解,立刻侃侃而谈,让皇帝清楚那带的情形,并对当前的兵力部署提出诸多意见,要求进行调整。
  欧阳铿看着西北地区的山川地形图,与两位名将将详细计议。等到大事谈完,他才看向白贲,轻描淡写地问:"文暄住在你那儿,应该不会再有事了吧?"
  白贲一早便进宫向他禀报了深夜遇袭的详细情形,欧阳铿当时并没有多问,听完后只点了点头,便吩咐他准备上早朝。白贲明白,国事为重,因此一直没有再提,此时听他问起,连忙抱拳,郞声道:"皇上,昨夜刺客来袭,是臣防范不周,才让他们摸进内院,臣已重新部署,调亲兵队严加护卫,大哥也将司马府的亲兵派来。臣等二人亲手训练的贴身护卫也均派至蔡大人身边,时时刻刻不离左右,对他严密保护。"
  "很好。"欧阳铿满意地点头,随口吩咐,"你好好照顾他,明日下午,若他的身子好些了,送送他进宫来,陪朕说说话。"
  白贲立刻答道:"遵旨。"
  就在这时,刘福进来禀报,"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让他进来。"欧阳铿对白家兄弟说,"你们去吧,按照刚才定下的方略从速执行。"
  "是。"白楚与白贲同时抱拳躬身,"臣告退。"
  他们刚退出御书房,就碰到了正往里进的欧阳拓。两人躬身见礼,欧阳拓与他们很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一把拉住白贲,笑着说:"澄骏,文暄住你府上,你代我好好照顾他,明天我就接他回东宫。"没等他回话,欧阳拓便放开他,匆匆走进御书房。
  白贲看向白楚,有些为难,"这……这可怎么办?"
  白楚忍俊不禁,与他并肩向外走去。直到走出宫门,他才说:"文暄真是异数,能得到皇上与太子如此青睐,你务必妥善照顾。我再送些滋补圣品到你府上,你那些厨子不比御厨,我那儿倒有一个擅长炖汤的名厨,回头一起给你送过去,就让他专门侍候文暄。至于明日之事,若是太子殿下先去接人,你便将皇上今日的口谕告知,他一定不会坚持要你抗旨不遵。若是太子午后未至,你自可将蔡大人送进宫中,再告知太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好。"白贲大喜,"还是大哥思虑周到,就这么办。"
  两人分别叫来随从,让他们回府交待管家,务必把照顾蔡霖的事妥当办理,这才一起往司马衙门调兵遣将,处理军事。

第35章
  欧阳铿没有吭声,专注地听着欧阳拓的话。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情绪激动,对郑向明这个老狐狸全是反感与怀疑,同时将今天下午在大将军府的谈话详细禀报了一遍,最后说:"父皇,儿臣有经验,似郑向明这中滚刀肉最擅长见风使舵,遇到跟他客气的他不识好歹,一旦碰上强硬的,他就成了软蛋。儿臣建议,对他夺职罢官,准柳大人便宜行事。我觉得,都不用动刑,只要把他拉到刑具面前,他就什么都招了。"
  欧阳铿笑了,"看来,你对驭人之道已经有了一点心得。郑向明是先皇取的仕,朕对他印象不深,不过在为官上应该颇有一套,既不是特别优异,但也不差,这样一来,历年来对各地方官的考绩就不会引起朕的注意,但也不会丢官。你对他的看法基本是正确的,朕就依你,下旨革他的职,让柳仕霖可以用刑,这样大概能够逼出他的实话。现在要防的一是他被人灭口,二是自尽。"
  "是,父皇英明。"欧阳拓喜形于色,接着又迫不及待地说,"父皇,当年在淮左发生的事还不止蔡家灭门,尚有恶虎岭屠村事件。据此推测,文暄远离淮左之后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不遵律法,草菅人命之事尚未可知,需派人彻查,同时也说明他想掩盖的真相一定骇人听闻。"
  "对。"欧阳铿思索着,抬眼看着他,"朕早已命柳仕霖彻查此案,你觉得他有什么不妥吗?"
  "那倒没有。"欧阳拓微微皱眉,"儿臣并不怀疑柳大人的能力,但郑向明是柳仕霖父亲的门生,这层关系不容忽视。当初柳大人派廷尉衙门的干员去传郑向明,便没有多作防范,是儿臣派人星夜兼程赶去,连着挡下了几波暗袭的人,这才保得郑向明不被灭口。儿臣想着,此案十分复杂,波谲诡诈,黑幕重重,柳大人即使能力超卓,也难免顾此失彼,因此,儿臣想为父皇分忧,去淮左办此案,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你去?"欧阳铿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御案,思索片刻,平淡地问,"你想好了?真的想去?"
  "是,儿臣想去。"欧阳拓很肯定地抱将拳躬身,恳求道,"父皇,请让儿臣前去吧,廷尉衙门有人在那边办案,儿臣一是去督办,二是跟着学习,一定获益匪浅。"
  "嗯。"欧阳铿面露满意之色,"好,你也别督办了,就去跟着学习吧。你这太子的身份本来就够让人战战兢兢不自在了,如果再挂个督办的职衔,人家就得事事跟你汇报,你要是拿不出好主意,岂不丢脸?"
  "是。"欧阳拓立刻点头,"多谢父皇教诲,儿臣在刑案方面是外行,是得去向办案的行家好好学习。"
  "很好,朕明日便下旨,你准备准备,就上路吧。"欧阳铿想了想,"为了你的安全,护卫得好好挑,朕会让白贲挑一批亲卫给你,另外再把朕的两个贴身侍卫派给你。你是国之储君,事事当以社稷为先,不得疏忽懈怠,也不要轻易涉险。"
  欧阳拓非常感动,伏地磕头,"谢父皇厚爱,儿臣谨记在心,必会以社稷为重,绝不懈怠轻忽,也不会轻涉险地。"
  "好。"欧阳铿微笑,"你去吧。"
  欧阳拓兴奋地告退,待走到门口才想起蔡霖,顿时心里大急,又奔回来跪下,"父皇,儿臣请求父皇恩准,让蔡大人与儿臣同赴淮左。"
  欧阳铿刚拿起一份奏折准备看,闻言抬头看向他,淡淡地道:"不准。"
  欧阳拓一呆,既不敢抗旨又不死心,正在心里盘算妥当的措辞,欧阳铿平淡地说:"文暄是本案唯一的苦主,也是最重要的证人。他在你的东宫都几次三番遭人谋害,还有刺客竟敢夜袭大将军府,企图对他不利,你却要带他远赴淮左?一路山水迢迢,你是打算置他于极险之地?还是自信能保证他的安全?"
  "这……"欧阳拓的背心隐隐惊出一层冷汗,连忙伏地顿首,"是儿臣鲁莽了,谢父皇提醒,还是儿臣去淮左吧,文暄留在京城要安全得多。"
  "嗯。"欧阳铿看着儿子虚心受教,行礼告退,这才继续看折子。
  过了一会儿,他头也不抬地说:"叫赵一杰来。"
  站在一旁侍候的刘福立刻答道:"是。"随即匆匆离去。
  很快,一个全身黑衣,面目普通的年轻男子如一溜轻烟般蹿进来,跪倒在地。欧阳铿抬头看着他,轻声吩咐,"太子要去淮左,你带上陆双良跟随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安全,待他办完差回京后,你们再回来。"
  那人微一点头,抱拳为礼,见他再无吩咐,便倏忽而去,消失无踪。
  欧阳铿静静地坐在御书房,将所有重要的奏折看完,发各部商议的、批复即办的、驳回的、申饬的,井井有条。等到忙完,外面已是薄暮冥冥,他刚刚起身,便有慈宁宫的总管太监过来禀报,"皇上,太后让奴才过来请皇上一起用晚膳。"
  "哦。"欧阳铿点了点头,"那就去慈宁宫吧。"
  欧阳铿边走边吩咐,"刘福,明日下午蔡霖会进宫,朕让他继续住在乾安宫,你好好安排一下。"
  "奴才遵旨。"刘福赶紧答应。
  他们两人的对话完全不避周围的人,只怕用不了多少时辰,蔡霖又要回来住在皇上宫中的消息便会传遍宫墙内外。欧阳铿似乎并未察觉这样做有何不妥,一路上都在仔仔细细地叮嘱刘福,对蔡霖的衣食住行倾注了罕见的热情。
  等到走进兹宁宫,他才不再说这事,而是笑着进殿,上去给太后请安。
  今天慈宁宫中客似云来,太后身旁坐着皇后柳氏,下首是几位高品级的嫔妃。欧阳铿扫了一眼,便坐到太后旁边,轻松地与母亲和自己的女人们闲聊。

第36章
  无论有没有子嗣,皇帝的皇后与四妃九嫔都出自世家大族,身份贵重。欧阳铿自立后纳妃以来,从未特别宠幸过谁,十几年来一直都是一碗水端平,除了每月例行宿于皇后宫中三日之外,在各妃嫔之处也都是轮流过夜。
  欧阳铿是位雄才大略的皇帝,除了开国之君外,后面的几代君王都比不上他,可他的后宫中却不比之前的任何一位皇帝,女人并不多,除了一后四妃九嫔外,世妇、御妻、采女等极少,而且都是太后觉得他子息单薄,做主为他纳进宫的,他很少临幸。他这不偏不倚的态度倒是绝了后宫女人争宠的心思,轮到侍寝的女子那天肯定能见到皇上,即使没有儿女情事,也可以像老夫老妻那样说点生活上的闲话,然后睡在同一张床上,对于她们来说,这就足够了。皇帝既没有故意冷落谁,也没有特别宠爱谁,那些女人反而安分守己,表面上也是一团和气。在前皇后王氏病逝后,四妃在争夺后位之事上暗中较了一把劲,但主要还是各自家族在宫外明争暗斗,她们在宫中主要表现的是贤良淑德,并没有什么污烟瘴气的事情,等到柳氏最后胜出,被立为皇后,这场争斗也就尘埃落定,以后大家又是心平气和的模样。
  本来,后宫诸人都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永远都不会变,可是,蔡霖住在乾安宫的那两天,皇帝却彻底打乱了此前保持了十几年的习惯,竟然夜夜宿于乾安宫,未如任何嫔妃陪侍,到皇后宫中也只是例行说了会儿话,连晚膳都没陪着用便走了。对于这种异常情况,后宫中有人欢喜有人愁,低品级嫔御幸灾乐祸,尤其对皇后被冷落感到很解气,高品级的妃子们则百感交集,既对蔡霖得到如此圣眷而妒忌,同时又对皇后被此事所辱而心中窃喜,皇后始终不动声色,没有对这件事和那个人表示任何态度,倒让人觉得颇有气度。
  今日她们齐集慈宁宫,都声称来给太后请安,陪着说话。太后很高兴,跟她们打了一下午的牌,然后对她们说:"你们今儿都留在我这里用膳吧,我这就打发人去请皇上过来,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一起吃顿饭。"
  皇后嫔妃当然欢欣鼓舞,连声答应。等总管离去,太后才闲闲地笑道:"你们大概也都听说了,那位蔡大人是东宫舍人,本应宿在东宫,但自他入宫后便一直生病,所以之前才被皇上接到乾安宫去将养,后来见他病好些了,怕他在宫中待着劳神,就特意送到他白大将军府养病。蔡大人救过太子,有功于朝廷,长辈跟皇上还是旧识,因此皇上当他是子侄辈,见他全家被害,孤苦无依,便加意眷顾些,你们也别往心里去。这孩子心地纯良,深明大义,又有才华,他们君臣投缘,也是朝廷的福份,你们跟皇上夫妻一体,更要为陛下感到高兴。"
  太后这番话婉转如意,滴水不漏,貌似解释,实则大有深意。皇后赶紧说:"母后训诲得是。皇上待大臣好,大臣自然更会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这个道理臣妾是知道的。他们君臣相得,臣妾很为
高兴。"
  "嗯。"太后满意地点头,"皇后统领六宫,母仪天下,是要有这个气度,皇上当年立你为后,果然有眼光。"
  柳氏心中得意,面上却做出谦恭之色,温婉地说:"母后过奖了,臣妾不敢当。这些年来多得母后教诲,臣妾才学得一二,不也有功,但求无过。"
  太后笑着频频点头,"很好,很好。"
  待她们说完话,其他妃嫔也马上表示,对皇上与蔡大人的君臣之谊感到无比欣喜,绝不会多心。太后高兴地说:"你们都很好,所以皇上待你们的心都是一样的,除了爱护外还有敬重,这在皇家是殊为不易的,哀家很欣慰。皇上整日为国事操劳,你们能够让他心宽,不给他添堵,就是为他分忧解难,都是哀家的好媳妇。"
  皇后与妃嫔们都赶紧谦逊,又七嘴八舌地把太后夸赞一番。欧阳铿一走进慈宁宫便听到欢声笑语,心情似乎很好,坐下后也笑容满面,和颜悦色地与她们聊了很长时间。
  晚膳的气氛也很好,欧阳铿记忆超群,从太后到皇后再到四妃九嫔,每个人爱吃什么他都了然于心,一样一样地亲自夹到碟子里,让刘福送到她们面前去。太后慈颜大悦,皇后与众嫔妃也是春风满面,没人在席间提起蔡霖,也不谈国事,说的多是几个小的皇子公主以及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偶尔还有伶俐的妃子讲两个无伤大雅的笑话凑趣,博太后与皇帝一笑。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皇帝乘兴又赏了些首饰锦缎,让她们都很高兴。用完膳,皇后和那些嫔妃都看出来太后有话要与皇上说,便起身告退。
  等她们离开,太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拿过茶盏,一边用碗盖撇开浮在水面的茶叶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皇帝,你对那个蔡霖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
  欧阳铿神色自若,微笑着看她端在手中的茶碗,"朕很爱惜他。"
  太后盖上茶碗,将茶盏轻轻放到茶几上,平淡地道:"哀家听说,这个蔡大人已经勾引着拓儿做下了大逆不道的丑事。"
  "是吗?"欧阳铿看着放在阶前的鲜花,微微一笑,"不知是什么事大逆不道?"
  "你……"太后的脸色骤变,语重心长地说,"皇帝,拓儿年纪小,如今尚未有子嗣,你得对他多尽点心。他是储君,先不说那龙阳断袖之事悖逆天道,就说他肩负的责任,也容他如此妄为。他将来要在你百年后登基,为天下万民之主,更要传下后嗣子孙,以使江山永固。蔡霖那孩子我也不想为难,不过他再留在宫中,便会让拓儿偏离正道,走上邪路,这是绝不允许的。皇帝,你还是将那蔡霖外放,随便哪州哪府给他安个职位,或者索性就让他回淮左当知府,让他风风光光地回去,也算是光宗耀祖,岂不更好?"
  "母后担心得是。"欧阳铿温和地笑着,耐心解释,"蔡霖现下是不能出京的,否则会十分危险。等蔡家灭门血案告破,联定会考虑母后的提议。明日朕会下旨让太子出京,到淮左去学习办案,再把蔡霖接回乾安宫继续养病。那些贼人胆大包天,连东宫和大将军府这样的地方都敢潜入害人,因此朕不放心。蔡霖到乾安宫休养,一是可保他的人身安全,二是可以隔开太子,让他们没有机会再接近,这样,母后也就可以放心了。"
  他虽然笑容可掬,一副孝子的模样,可太后深知这个儿子的心性,也就不再多劝,只是叹了口气,"皇帝既如此安排,哀家也就不说什么了。我老了,这一生也没多少日子了,现在想的也不过就是儿子和孙子孙女个个都好,江山社稷如磐石,将来到了地下,也有脸见列祖列宗。"
  "母后多虑了。"欧阳铿安慰道,"母后身子康健,起码还要再活一百岁,看着重重重孙子娶媳妇。"
  "我可不想当老妖怪。"太后被他的话逗得开怀大笑,再也不提那些烦心的事了。

37章
太子离京赴淮左,蔡霖重入乾安宫,看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场意味深长的好戏。

这位小小的东宫舍人连番大病,身体虚弱,皇上有事叮嘱太医有事吩咐御厨,知冷知热,关怀备至,刘福、晏九等一干高品级太监忙前忙后。细心周到。谁都知道皇上对后宫娘娘都没有这么经心,有谁病了,也不过是循例赏药赏补品,偶尔有闲,心情也不错,会招太医问问病况,看看脉案,这就算是了不得的恩典了,急事几时见过他对人如此疼宠?简直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

几曾见过为君将近二十年,终于有人受他专宠,这让不少人看到
了新的近身之阶,于是,宫里宫外不知有多少人巴结,各种珍贵补品流水价送进来。蔡霖看着堆到面前的那些东西,不免有些困惑,听着晏九报出那些送礼之人的名字,不禁更加迷茫。朝中大臣还罢了,那些外地的官吏也送了极品的燕鲍翅参等物进来,还有些边陲险地才有的珍惜补品,让他完全摸不到头脑,喃喃地说:"我不认识他们。"

欧阳锉听到后,不禁哑然失笑,伸手抚了抚他的头,"他们巴结你,不过是为了讨好朕。你不用劳神思虑,这些东西既送来了,就收着,让御厨做给你吃,好好补补身子。"

"哦"蔡霖心思单纯,听皇帝这么说了,马上就把这事丢到一边,不再多想。

他每天睡到日上上三竿才起,早朝是万万赶不上的,欧阳锉也知道他对朝中之事毫无兴趣,只喜一些杂学,跟当年的菜炫一模一样,心中惆怅之余,自然不肯勉强,便任他在宫中挂个职赋闲。蔡霖觉得很自在,闲来无事便研究琴棋书画,过两日又热衷金石纂刻,渐渐对于是雕刻有了兴致。

宫中未奉旨不得携带利器,他搞不到刀刻,便想要找些精致的玉雕来欣赏,欧阳锉见他童心未泯,甚为喜爱,便随口吩咐刘福和晏九,从宫内府中把玉雕都拿来给他看。蔡霖并不会占为己有,往往把玩两日便还回去,再要新的玉器观赏。

没过几天这个消息便传出宫去,各种玉器又随之而来,都是"请蔡大人鉴赏",蔡霖还真是兴致勃勃地看了不少,有的很快就还了回去,有的留下把玩几日。他对那些玉器的评语也很快流出宫去,竟完全是真知灼见,绝非附庸风雅之人仓促想得出来的,可见他是此道行家,正因如此,送来的东西的到他赏识的官员便觉得脸上有光,走起路来腰杆都挺直了不少。于是,再要送玉雕进来的官吏首先请行家把关,只有真正的精品才会送进来,继续请蔡霖品评。

他从不吧这些精致的玩物据为己有,总是会还回去,因此于是一类的言官也没办法弹劾他,欧阳锉见他玩的高兴,而且既不会损害朝廷律法,也不涉及贪腐,便乐得推波助澜,只是想让他脸上的笑容能继续保持下去。

蔡霖自从重新进入乾安宫,似乎放下了一切心事,吃的香,睡的好,心情舒畅,肌肤渐渐有了光泽,身子也不在市皮包骨头,脸上更有了真心的笑容,虽然浅淡,却让人一见便大受感染,也会从心底欢喜起来。

他晚上睡觉时总是不自觉地钻到欧阳锉怀里,像是依恋大人的孩子。欧阳锉喜欢抱着她的感觉,那会唤起他对少年时美好生活的记忆,让他想起曾经的江南,那些山高水长,那些花红柳绿,走不完的江湖路,唱不尽的相思曲……

皇帝对蔡霖的宠溺很快就传代京城以外,传播大江南北,好在这位的到皇帝专宠的男子并没有太多的喜好,对已皇帝并没有在全国各地为他搜刮神东西,只是传说他喜欢玩赏精美的玉雕,但从来不夺人所爱,有特别的才多卡几日,一般都会送回,实在别人要送,他却之不恭,才会留下,另一件事馅王世子所赠。这两人一个是国丈,一个是皇上的侄儿,身份不一般,蔡霖收下他们送的玉器。肯定不是贪财,而多半是为了给两人面子。

无论宫里宫外有写什么议论。蔡霖都没有改变过,既没有持宠而娇,也没有拿腔作势,变的奇形怪状。看过那么多玉,他似乎也倦了,于是每日就在乾安殿中看书,偶尔抚琴为乐或独自对着棋枰打谱。他过了这么多年孤单的日子,似乎早就习惯了,懂得在寂寞中自得其乐。

连着三天,欧阳锉下朝后按惯例会乾安宫陪蔡霖用午膳,进门后映入眼帘的总是他消瘦的背影。他做在凉亭里看着湖中凋零的莲叶,安静的身姿里透出浓浓的寂寥,脸上也不在有笑容。

深秋的阳光很苍白,凉风过处,树叶一天比一天枯黄,欧阳锉看着他身旁那些在风中翻飞的落叶,心理渐渐心疼起来。

虽然蔡霖什么也不说,他也知道宫里过的这种日子枯燥至极,想了两天,他决定带这孩子出去散散心,便对他说:"文暄,朕陪你去魏庄的家看看吧。"

蔡霖眼睛一亮,"可以吗?"

"当然可以"欧元锉宠溺地看着他,温柔地笑道,"我们可以在你家住一晚、以前朕在民间行走,常和你五叔在客栈或民居投宿,那些日子真是逍遥自在啊。"

蔡霖很开心"我以前也听五叔提起,与至交好友一起行走江湖,弹剑作歌,诗酒风流,不亦快哉。那时候我很羡慕,想着以后也要像五叔那样过日子……"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一敛,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便不再提起那些过去的事了。

欧阳锉走过去,搂着他的剑,轻声安慰道:"文暄,朕与你一样,也经过很多艰难的事。只是,从某种意义来说,朕比你更难。你遭遇毁家灭门,一切身不由己,虽然绅士堪怜,到底用不着做出抉择。到了今时今日,一切都过去了,无论是难受还是懊恼都无济于事,还不如放开心怀,好好过日子,朕当初……唉,如今悔之晚矣,就只能不悔了。文暄,朕希望你能过快活的日子,比你过去的每一天都快活,你想要什么,尽管对朕说,不要闷在心里。"

蔡霖看着湖面上的淡淡涟漪,沉默了好一会,轻轻地说:"陛下,对你很重要的你与你很喜欢的你放在一起,你会选谁呢?"

这是大逆不道的言语,他却浑不在意的问出来,而欧阳锉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以前从来没有人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也不会让他做出抉择,他们只会要求,规定。压制。在那些混乱的日子里,内有强悍的弟弟们阴谋夺位,外有大权的重臣虎视眈眈,他没有时间风花雪月,也没有就会去做出抉择,他只有一条路,活下来、登基、巩固皇权,然后才有可能过自己想要的日子,过去他觉得付出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只要看到蔡霖,他就开始疑惑,这一切真的是值得的吗?

他也沉默了,只是把臂弯中的人楼的更紧,似乎这样就可以使时光倒流,他一切重新开始。

第38章

魏庄仍然很平静,只在当初白楚和白贲率大队人马冲进来,把台子从山上救出来的时候引起了轰动,现在渐渐也平息了。

欧阳铿已经知道魏庄的情形,便没有大动干戈,而是轻车简从,只带了几个打扮成随从的护卫,看上去像是出去游玩的富商或乡绅,与蔡霖坐在马车里出了京城,直奔魏庄。
蔡霖有些不安,"皇上带这么几个人,会不会不安全?"
欧阳铿微微一笑,"他们不是普通的侍卫,个个身手超卓,万夫莫当,你就放心吧。"
蔡霖点点头,也就不再担心。对于欧阳铿的话,他总是很单纯地相信或听从,并不会说那些常见的"圣明烛照"、"皇上英明"、"陛下圣断"之类的陈词滥调,让欧阳铿很开心。那些皇子公主三岁以后就会说那些话了,只有蔡炫,即使知道了他是太子,也从来没有改变过。欧阳铿微笑着,忍不住拉过他的手,握在自己掌中,带着宠爱地柔声问道:"最近看到什么好玉没有?"
"太多了,那些大人们送来的玉件件精致,宫中的藏品更是美妙,都是好东西啊。"蔡霖很感慨,"我家祖上是靠玉起家的,在这上面颇有心得,自幼先祖父和先父就教我鉴赏玉石,给我看过家中历代祖先收藏的珍品。家破之后,我再也没有心思琢磨这些,辛苦挣扎,无非是想要平平安安地活下来。不过,学到的东西却还记得,这是去世的亲人们留给我的,怎么也不会忘记,现在左右无事,便捡起来打法时间。"
欧阳铿不想他太难过,把他揽过来抱住,轻声说:"你五叔当年也给我看过不少珍品。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每见一次面,我发现他身上的那些挂件都不一样,每件玉饰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哪家官宦的纨绔子弟,便着意与他结交,想着顺藤摸瓜,铲除贪官污吏。你五叔坦荡磊落,我问他什么他都说,还拉我去看你家的玉石铺子,我才知道,蔡家是江南首富,主要经营玉器、绸缎、药材,你们有天下最出色的玉匠,所以才会不断出精品。你五叔只是好玩,把那些挂件拿来玩两天,还是会送回铺子……"说到这里,他目光一凝,"对啊,我怎么忘了,应该从玉器入手。当年你家珍品无数,抢走那些东西的人绝不会轻易毁掉,玉雕又不像金银可以熔了重打,必是原封原样地销赃。我真是糊涂了,竟然没想起来。"
蔡霖眨了眨眼,也来精神,"是啊,我家那些珍藏的玉器虽然不多,但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只要曾经露过头,肯定会引起轰动。"
"嗯,我们先到廷尉衙门去找柳仕逸,回头再去魏庄。"欧阳铿用脚踢了一下厢壁,马车立刻停下。他高声说,"掉头回城,去廷尉衙门,快点。"
"是"外面的人齐声答应,车子很快就掉头疾驰。
蔡霖仰头看向欧阳铿,轻声说:"我那儿有不少大人送来的玉器,有些我看着眼熟,可能是当年我家玉器店卖出去的成品,不过我以前小,铺子里的东西见得不多,你要不要看一看?"
"好。"欧阳铿低头瞧着他酷似故人的容颜,忽然一阵冲动,吻了一下他的唇,温柔地笑道,"等回了宫,你拿给我看。"
蔡霖呆了一下,忽然有些慌乱,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怀抱。欧阳铿搂紧他,伸腿又踢了一下厢壁,马车立刻停下来。他沉声道:"去魏庄。"
外面的人没有任何问题,立刻答应一声,又掉过头向魏庄奔去。
蔡霖用尽全力往后退,可他体虚力乏,哪里比得过身强体健的欧阳铿,被他两只铁铸似的胳膊圈在怀里,挣了半天也没效果,反而累得气喘吁吁。等他挣不动了,欧阳铿才微笑着在他耳边问:"朕对你不好吗?"
这句无比暧昧的话让蔡霖彻底怔住,他发了半天呆才结结巴巴地说:"皇上……你……我……这……这不妥……"
"有什么不妥?"欧阳铿笑着,爱惜抚了抚他的脸,声音很温柔,"文暄,朕也不瞒你,当年与你五叔曾经有一股情份,朕时刻铭记于心,从不曾忘。如今,你五叔不在了,你一个人孤苦无依,朕想要好好照顾你。"
蔡霖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五叔当年……是跟你?"
欧阳铿诧异地问:"怎么?你知道?"
"我……知道一点。"蔡霖喃喃地道,"当年五叔过了弱冠之年仍不肯成亲,我祖父逼过他,也叫父亲去训过他,可他仍然不肯听从。我祖父祖母一向疼爱小儿子,就问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如果真看上了哪家姑娘,不管是什么出身,都可以娶进门。我家人人都以为他喜欢上了倡优一类的女子,不便与家里说,就想着只要他高兴,拿钱赎出来也就是了。他最后被逼不过,只得承认喜欢的是个男子。我祖父气得差点吐血,想要打他,却又舍不得,只得把他关在家里,不准他出门。我父亲去劝过,见他不肯听从,又转而去劝祖父祖母,终究还是依了他。不过,我们从来都没见过他带人上门过,后来还以为他是说着玩,不过是为了搪塞家人,其实还是不想成亲,于是大家也就不提了,由得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想到,我五叔说的竟然是真的……"
"对,的确是真的。"欧阳铿当年听蔡炫说过这段风波,还为蔡家长辈的宽容大度感动,对他们兄弟友爱的家风十分羡慕。他将脸颊贴在蔡霖的额上,轻轻地说,"你的祖父祖母都很好,还有一个好父亲。"
"是啊。"蔡霖出神地想着多年以前的那些往事,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滴到欧阳铿围在他腰间的手上。
欧阳铿抬起他的脸,用衣袖印干他脸上的泪水,温柔地说:"朕一定会为你家人报仇的。"
"真的?"蔡霖双眉微蹙,"不管是谁做的,你都会为我家人报仇吗?"
"当然。"欧阳铿对他笑了笑,轻轻地说,"你相信朕吗?"
蔡霖眨了眨眼,有些别扭地动了动,"我相信你,不过,你先放开我。"
欧阳铿没再用强,而是张开双臂,看着他向后退了一段距离,靠在对面的厢壁上,这才微笑着说:"你跟太子是没有可能的。就算我不反对,太后也不会允许,还有朝中重臣更要上奏弹勋。朕当年也曾是太子,皇后还是朕的亲娘,朕都没办法讲你五叔带进宫,不得不忍痛将他留在淮左,自此天人永隔。现在拓儿是没娘的孩子,皇后那边一直在盯着他,只要他一步走错,就会被人抓住把柄,掀下储君之位,再也翻不了身。你愿意看到拓儿为了你失去一切,甚至生命吗?"
"我……"蔡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半晌才垂下眼帘,低低地道,"我可以不跟太子在一起,但也不能跟你在一起。"
39章
第一次看到神情紧张的蔡霖,欧阳锉忍不住微笑。他并没有气恼,发而温柔地安慰,"你别怕,我不会勉强你的。"

蔡霖大量了他一会儿,见他神情认真,不似作伪,也没有玩笑的意思,这才相信了,不过,他仍然靠在厢壁没动,不肯再接近他。

欧阳锉没有逼他,而是撩开窗帘看外面的情景,然后问他,"魏庄怎么样?你喜欢那么?"

"喜欢。"提到自己的家,蔡霖的情绪好了很多,"魏庄很安静,风景优美,民风淳朴,山上的猛兽很少下来伤人,也没有匪盗之类的前来滋扰。我在那儿置了几亩薄田,雇人耕种,倒也衣食无忧,逍遥自在。如果当时没救太子,我大概会这样过一辈子。"

"不报仇?"欧阳锉的声音始终很温和,"如果没遇到太子,你这一生都不打算为自己的家人讨回公道了?"

"我不过一介布衣,哪里斗得过管管相互?我不敢跟任何人提,只怕一说出来,就会遭遇意外。"蔡霖转头看向窗外的广阔田野,神情平静,"不过,所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我相信蔡家那么多人的血不会白流,老天爷终有看不下去的一天,会帮助我完成心愿。"

"是啊,所以上天把你送到宫中,看到了朕。"欧阳锉微笑着说,"朕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嗯,我信。"蔡霖看了看他,脸色变得柔和许多,淡淡地道,"如果当今皇上都不管,那我活不活的也就没多大意义了……"

"别这么说,朕一定管到底。"欧阳锉的神情微微一变,沉声喝阻,"你要好好活着,别想太多,不然你家那些去世的亲人都会不安的。"

"嗯。"蔡霖平淡地点了点头,又待在厢壁上看窗外的提田原风景。他久病未愈,再添忧思,眉宇间露出倦意,看上去有些憔悴。

欧阳锉握住他的手,蔡霖惊得本能一缩,想要挣脱。欧阳锉握紧了不放,温柔地说:"不怕,万事有我。"

蔡霖一怔,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移开目光,却终究没再挣扎。

他们在途中的小镇用过午膳,欧阳锉命马车缓缓前行,不必赶路。蔡霖十分困倦,在舒适的车厢里渐渐熟睡。欧阳矬便出去骑马,向同行的护卫和跟来的侍候的晏九吩咐了一些事,这才按辔徐行,欣赏沿途风光,顺便看看当地民情。

直到酉时,他们才抵达魏庄。马车直趋河边的瓦屋,在房前停下,欧阳矬策马走到车边,掀开帘子一看,见蔡霖睡的很香,不由得笑了。

蔡的身上搭着他给盖上的薄毯,黑色的眼界在苍白的肌肤映衬下分外鲜明,脸上也没有了那些忧急思虑,看上去就像个孩子般天真纯净。

欧阳铿看了一会便下马登车将她抱了起来,在他耳边轻声唤道:"文宣,醒醒,现在别睡太多,不然晚上就睡不着了。"

蔡霖动了动,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到了么?""到了"欧阳轻笑,"我们下车吧。"

"哦。"蔡霖仍在半睡半醒之间躬身钻出轿厢,却被猝然而至的光线晃花了眼,身子摇了两下差点摔倒地上。

站在车旁的晏九急忙伸出手想接,欧阳铿已经冲后面抱住蔡霖的腰,笑着说"当心。"

蔡霖有些不好意思,也彻底清醒过来,这才小心的跳下去。他看着自己的屋子,见房前的小院子井井有条,并无灰尘杂草落叶之类的东西,似乎有人才来收拾过,不由得有些疑惑。

房门上的锁还好好的,他掏出钥匙打开,正要推开,欧阳铿却将他轻轻拉开,让护卫去开。蔡霖呆呆的看着那几个人围着房子折腾,但也明白了他们是为了皇帝的安全,便没有吭声。

仔细查了一会,他们确认没有机关埋伏,然后有人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推开那两扇木门。欧阳铿等到进去的护卫出来,做手势表示一切正常,这才和蔡琳一起走进屋子。

里面的陈设不多,但生活用品都是齐全的,看上去很简朴,蔡霖用着没关系,可不能让皇帝将就。晏九立刻从车上搬东西下来,撤下床上的那些土布被褥,换上锦绣丝缎。欧阳铿嫌乱,便拉着蔡霖出门,笑着说:"带我逛逛吧,我想看看你以前是怎么过日子的。"

"哦,其实挺平常的,我很懒。"蔡霖带着他顺着田埂往河边去,"只要不刮风下雨或下雪,平日里我一般都会在水边钓鱼。"

"是么?"欧阳铿兴致勃勃得说,"这里果然是好地方,不亚于桃源胜境。"

"对。"蔡霖主动指给他看,"那天我就是在那里看到太子的。"

"哦。"欧阳铿点头,却并没有细问,反而对水里有什么鱼,好不好吃这样的是很感兴趣,一直问长问短。

蔡霖见他一副很不的亲自钓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你要是想试试,我们可以回去拿钓竿。"

"好啊。"欧阳铿很高兴。

蔡霖便跟他回去拿钓竿,晏九跟着来到水边,为他们摆上棋秤、茶具,伺候的十分周到。两人下竿后就在岸边喝茶、下棋,有限的等着鱼上钩。

已是深秋,风很凉,蔡霖穿着欧阳铿送给他的裘衣,一张小脸仍在风中越来越白。两人一盘棋还没下完,到有两条鱼上了钩。欧阳铿开心的拉起来,交给晏九去把鱼摘下,随即转头道:"文宣,我们回去吧。"

蔡霖没有异议,便于他回房间。屋子里温暖的多,蔡霖脱下裘衣,换上夹袍,没有一回脸上便有了血色。欧阳铿很高兴,亲自上灶烹鱼。蔡霖惊讶的站在旁边看着,不由得啧啧称奇。

欧阳铿动作麻利的把他们钓上来的鱼剔鳞去鳃,一条做糖醋鱼,一条做酸菜鱼片汤,然后让晏九在弄几个菜,热气腾腾的端上了桌。

欧阳铿已经事先吩咐过,让晏九和其他护卫都在厢房里吃饭,他自己合蔡霖在堂屋里用膳,没有别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就像是他们两人在这里生活,这让蔡霖渐渐有了家的感觉,心情也轻松了些,脸上慢慢有了笑容。

欧阳铿很高兴,吃完饭后又接着与他聊天。屋里没有软榻一类的家什,只有坚硬的粗木椅子和方凳,坐久了不免腰酸背痛,欧阳铿索性拉着他上床,靠在柔软的锦垫上闲聊。

屋外早已黑尽,房间里灯火通明,更显温暖。蔡霖睡了一下午,这时精神不错,便开心的与他谈天说地。欧阳铿以前与蔡炫一起走过不少地方,而蔡霖多年来四处流浪,走过的地方比他们还要多,两个人谈起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感觉十分投机,不是笑出声来。

欧阳铿见他对自己不在戒备,便试探着伸手搂住他的肩。以前他就经常这么做,蔡霖并未在意,笑着与他说起西北小吃的美味,从拉面到凉皮,越说越垂涎欲滴,"那个凉皮啊,弄点小黄瓜切成丝,再到两滴香醋,如果再有一点芝麻酱,那真是人间美味......"

欧阳铿看着他像个孩子班队廉价的市井小吃津津乐道,不由得想起了当年与蔡炫再也实力挨个光顾小吃摊子的美好时光,那张早已失去的笑脸于眼前的容颜重叠在一起,

对他有着无比的吸引力。他不由自主地俯下头去,吻住那张没有血色的唇,着迷地品尝着其中的甘美。他身上特有的檀香味忽然变浓,迎头罩下,让蔡霖的声音戛然而止。温柔的亲吻不带一丝侵略性,反而充满怜爱,疼惜,让人无法抗拒。蔡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等打偶回过神来,衣服已全被解开。

欧阳锉用锦被将自己和他紧紧包裹,然后钦钦贴猪他单薄的胸口,温暖有力的手缓缓地滑了下去。

等到蔡霖终于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从所未有的刺激已经如重锤般撞上他的心,让他意乱神迷。欧阳锉在情事上经验丰富,比欧阳括不知高明
多少,只几下手势就躺蔡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蔡霖忍住想要冲口而出的呻吟,努力想要推开他马克欧阳锉压的很技巧,既不会让他难过却有令他动弹不得。他吻着蔡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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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用上早朝,欧阳铿仍然惯性的一早醒来。他觉得精神特别舒爽,心情十分愉快,这是十几年来不曾有过的感觉。

蔡霖睡得很沉,昨夜的情事令他精疲力尽。欧阳铿放纵了自己压抑已久的欲望,几度索求,历久弥坚,但他甚有经验,每每会在蔡霖快要承受不住时控制自己,只温柔而热情地亲吻抚摸,等他缓过来。恢复神志后再继续。蔡霖在极致的快乐中几经沉浮,直到下半夜,欧阳铿才终于罢手,拥着他沉沉入睡。

看着怀中人熟睡的容颜,欧阳铿觉得很满足,心里有种早就失去的踏实感。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鸡鸣声。在黎明的微光中,雄鸡报晓,此起彼伏,报告者新的一天已经来临。他轻轻将胳膊伸出,披衣出门。

霜寒露重,令他忍不住颤栗了一下,赶紧穿上夹袍,系好扣子,拴紧腰带。他缓步走入院中,马上有个护卫从暗处奔出,来到他身边。

欧阳铿低低地问:"怎么样?有无异常?"

"没有。"那人轻声禀报,"整夜都很平静,四周无人潜伏窥视,也没有人试图接近。"


"哦。"欧阳铿带着他走出院门,坐到前面的大槐树下,一遍看着东方天际一边问,"朕记得当年是派你和五福,七星一起去淮左接人的。"

"对,当日是奴才们到淮左蔡府后,只见那里已是一片废墟,经过勘察,显是被大火烧尽。奴才们向当地人打听,说是蔡府遭了瘟疫,阖府俱亡,当地官府恐疫情流行,因而焚烧了蔡府。"那人的话有条有理,"奴才们奉的是密旨,不敢上官府查问,只得暗访了一下,但是发现当地百姓对外地人都很警惕,均是三缄其口。奴才们又悄悄去查看了蔡家祖坟,发现蔡府所有人都有坟有碑,看上去确实是全府皆亡,无一幸免。"

欧阳铿点了点头。

他身边的七大暗卫是他自己栽培的最信任的人,不但身手绝佳,而且头脑灵活,相当精明,当年他与敌对势力周旋,屡遭危险,皆靠这七人保护。当他外诛奸佞,内灭强敌,终于使局势稳定下来,便派了眼前这个陈三顺带着五福和吴七星兼程南下,去接蔡炫进宫,自己只留下四人护驾。可是,日期夜盼,得到的确实噩耗。

他不信蔡炫已遭不幸,还以为他们是为了避开自己而举家迁移,诈死埋名,便派人暗访,谁知线索却越来越少,到最后完全断绝。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以为蔡炫还活着,在他找不到的地方过着快乐的生活,如果真是如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去打扰。知道十几年后,在宫中看到蔡霖,听说蔡府当年满门被害,蔡炫也在其中,他在震惊与愤怒之余却仍然不愿相信。

看着东方渐渐出现的绚丽彩霞,他轻轻地说;"炫如果还活着,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跟他最疼爱的侄儿在一起而不闻不问,看来......他是真的不在了......"

陈三顺没有吭声。这是皇帝的私事,他没资格参与意见。

欧阳铿坐了很久,知道朝阳升起,才起身回到屋中。晏九已经起身,伺候他脱下夹袍,轻手轻脚地避出屋去。他躺上床,讲蔡霖搂进怀里,轻轻吻了吻,这才轻叹一声,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地眠到午时,忽然有快马向这边奔来,急促的马蹄声立刻将他惊醒。他冷静地睁开眼睛,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晏九似乎在与外面的人说话,"皇上正在安寝,不得惊扰。"

"可是......柳大人有急事禀报。"赶来的人气喘吁吁地说,"此事十万火急。"

欧阳铿放开仍在熟睡中的蔡霖,起身走了出去,"小声点,说吧,什么事?"

晏九赶紧过去为他穿衣系带,服侍他梳洗。来人是廷尉衙门的小吏,意见皇帝便跪倒磕头,"柳大人今晨提审重要嫌犯郑向明,他却突然在堂上倒毙,经仵作查验,确认系昨夜中毒,滞后发作。柳大人欲向皇上请罪,并向皇上禀报几日来的审讯结果。"

欧阳铿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即继续净面,漱口,坐下让晏九梳头,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你回去告诉柳爱卿,让他从速查明毒死郑向明的凶手,将功折罪。朕大概午后会去廷尉衙门听她禀报,他不必专门等朕,只管做他的事。

那名小吏是第一次得见天颜,心情紧张,虽然皇上已经说过他要小声,可他片刻之后便已忘记,大声应道:"遵旨,奴才告退。"

欧阳铿并不是苛刻的主子,虽不满他大声喧哗,吵到蔡霖,但不知者不罪,一而就没有斥责,而是淡淡地道:"去吧。"

那人磕了头,飞快出门,上马离去。

欧阳铿转身走进卧房,便看到蔡霖迷蒙地睁着眼睛,有些懵懂地打量着四周,仿佛还没清醒过来。他笑着坐到床边,温和地问:"怎么样?身子有什么不适吗?"

蔡霖只觉得浑身酸疼,放佛每根骨头都被拆散了又重装起来,一动就咔咔乱响,似乎又要散架了。他微微皱眉,想起昨夜那些枉乱的情事,苍白的脸渐渐变得滚烫,只觉窘得无地自容。他拉过锦被蒙住头,闷闷地说:"皇上,国事要紧,你还是回宫吧。我想留在这里不回去了,这儿才是我的家。"

欧阳铿很喜欢他的反应,隔着锦被抚摸着他的头,温柔地笑道:"现在不行,你在这里不安全。而且这屋子太小,也太简陋,朕会让人把周围的地埋下来,重新建个庄子,我们闲暇时可以过来住住。"

"别。"蔡霖赶紧拉开锦被,认真地反对,"这儿周围都是良田,很多佃户靠种地吃饭,你要是买下来建什么庄子,说不定有可能逼得别人家破人亡。"

你提醒得对。"欧阳铿一点也不气恼,宠溺地看着他,微笑着说,"朕会让经手的人注意,不得仗势欺人,强买强卖。地不要多,买个十来亩就可以了,一般来讲,种这十几亩的佃农顶多也就两,三户,可以全部安排进庄子里做事,这样一来,旱涝保收,比种田还强,你说呢?"

蔡霖想了想,便道:"如果是这样,你要建也行,不过那是你的庄子,我只要我自己的房子和地。"

"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欧阳铿愉快地说,"要不,你出地,朕出钱,建的庄子就应该是你我共同的吧?"

蔡霖有些为难,"可是,我就靠那些地收点租过日子,没地了还怎么活?"

欧阳铿忍不住哈哈大笑,"跟朕在一起,你还怕没饭吃?"


蔡霖的脸又红了,随即鼓起勇气;"可是,太子他......"

欧阳铿笑容一敛,伸手抚了父他的脸,淡淡地道;"你和太子以后只是宾主,除此之外,不要再有其他联系。"

蔡霖垂下眼帘,低声说;"太子对我很好。"

欧阳铿温柔地问;"难道朕对你不好吗?"

蔡霖咬住唇,半响才道;"你也对我很好,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欧阳铿带点戏谑地说,"嫌朕老了?"

"没......"蔡霖赶紧摇头,"皇上春秋鼎盛......"

"别说那些虚的敷衍朕,这又不是朝堂奏对。"欧阳铿凑近他,带点戏谑地笑道,"你说实话,朕老不老?"

蔡霖叹了口气,"你正是壮盛之年,要称老,再过三十年差不多。"

"说的好。"欧阳铿愉悦地大笑,然后关心的道,"饿不饿?起来吃点东西吧。"

"嗯。"蔡霖挣扎着起身。他确实又饥又渴,虽然全身酸疼,也得先起来吃喝。

欧阳铿扶住他,先替他把了把脉,觉得他没有大碍,这才笑着让晏九服侍他起床。

郑向明在廷尉衙门的大牢中被人灭口,这是非常严重的事,自柳仕逸上任以来,廷尉衙门针插不进,水泼不入,从未有过犯人自尽或者被人灭口之事,可见这次的事态有多少严重,可欧阳铿却恍然未觉,笑吟吟地陪着蔡霖洗漱,用膳,督着他服药,然后才带着他回城。

蔡霖浑身无力,精神却好了些。他将心理的纠结暂时放到一边,听欧阳铿吩咐到廷尉衙门去,便以为案情有了眉目,高兴的问;"柳大人那里有结果了吗?"

欧阳铿牵了牵嘴角,平静地说;"郑向明被人谋害了。"

蔡霖吃了一惊,"怎么会?他不是被关在廷尉衙门吗?"

"是啊,所以 这事才透着蹊跷。"欧阳铿冷冷一笑,"能收买或命令柳仕逸的人做事,很不简单啊。"

蔡霖疑惑地看向他,"难得哦啊你一句知道是谁干的?"

欧阳铿缓缓摇头,"暂时还不知道,但可以推测,不过,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我们先去看看情况。"

"嗯。"蔡霖点了点头,有些不解地问,"难道真有人想要谋反?"

"不一定是谋反。"欧阳铿将他搂过来,轻轻地说,"或许有人不想让朕知道当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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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衙门里戒备森严,里面的人在别人眼里本来就是牛头马面一般的可怕人物,现在更是阴沉着脸,看上去鬼气森森。

欧阳铿的车刚到府门前,晏九便抢上前去,中气十足的朗声道:"皇上驾到。"

门里门外正在忙碌的衙役立刻停下脚步,用到门口两旁跪下。他们都没见过皇上,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不失礼,因此都不吭声。

欧阳铿唯一十足的从马车里出来,从容下车,随即转身把蔡霖扶下来,这才缓步向里走去。

柳仕逸得到师爷禀报,立刻从内堂奔出,跪下见礼。欧阳铿和颜悦色地说:"爱卿免礼,这些繁文缛节就不用讲了,你跟真说说案情吧。"

"是。"柳仕逸站起身来,对站立在皇帝身边的蔡霖拱了拱手,"蔡大人。"蔡琳抱拳还礼,"柳大人。"
柳仕逸将他们带到大堂坐下,先呈上厚厚的案卷,这才冷静的禀报,"皇上,郑向明被罢官以后,情绪便有些异常,臣告诉他,他既无官职在身,陈便可随意用刑,他若在东拉西扯,遮遮掩掩,臣就不客气了。以臣之经验,凡是奸猾之辈,往往不能熬刑,郑向明刚被拉上刑架绑上,还没动大刑,他就软了,表示愿意招供。此人在官场多年,在地方上审案无数,经验丰富,供诉的东西仍然只是烟幕,根本没有涉及案情本质。臣疑惑的是,当初廷尉衙门派员去带他回京,途中遭到数次拦截,一看就是要杀他灭口,可以他却仍然顽固不化,拒不交代,这是相当少见的。通常来说,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对幕后之人忠心耿耿,宁死也要维护,要么就是请朋好友受到挟持,为保家人性命,只得自己做出牺牲。据臣观察,郑向明此人不似铮铮铁骨之士,入仕之前不过是普通平民,并无特别背景,因而不可能对什么人特别忠心。臣以此判断,他的家人有可能受到威胁,便对他说可以保护他的家人。郑向明当即表示,如果臣将他的父母和妻妾儿女接到京城,让他看到确实安然无恙,他便将当年案情和盘托出。臣为稳妥起见,找白大将军调了一队兵,雨辰的人一同前去接他的家眷来京。无论他的家人能不能接来,郑向明都不可能保住他的秘密了,如果他的家人平安无事,他承诺了会交代一切,如果他的家人出了事,他一怒之下更会说出来,因此臣很有信心,案情很快就会得到突破。日前他们才出发,昨夜就有人给郑向明下毒,足以证明臣的判断无误。只是,臣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在臣的衙门得手,这是臣的疏忽,请皇上之罪。"

"先不说有罪没罪,案情没到水落石出,谁得罪都定不了。"

欧阳锉很冷静,"郑向明确定已经死了吗'
"皇上英明。"柳仕逸面带微笑,
"臣的主薄能辨认部分中毒征兆,今晨提审郑向明时,他一眼便看出嫌犯已中毒,当即施救,虽然末能解毒,但保住了郑向明的性命。臣怕幕后之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便放出风声,称郑向明已死。"
"嘿,甚好。"欧和锉赞许地点头, "郑向明现在能说话吗,供出什么没有,"
"还没有。"柳仕逸很镇定,"他仍然昏迷不醒.臣正在努力施救。"
"哦。"欧阳锉沉蜂片刮,便道,"他的安全要绝对保证.不非再出纰漏。"
"是,臣一定严加看护。"柳仕逸神情凛然."皇上.此案虽然一时未明,但臣可断言,必定牵连很广.甚而臣的亲朋好友都有可能卷入,因此,为避嫌疑,臣请皇上再多派几位大臣与臣共同办案,以示公正。"
欧和锉笑了."怎么'你怕牵连到朝中各大家族,树敌太多?"
柳仕逸猛地跪下"皇上,臣自上任以来,一向铁面无私不怕在朝中敌。臣虽无尺寸之功,但勤恳办事,自认无愧天地,亦未负皇恩。"

"那不就行了。"欧阳锉满意地点头,"你起来吧。虽然这次郑向明被害之事是你的疏忽,但人非圣贤,孰稚无过?联对你的信任并未减少,你尽管放手办案。无论此案涉及到谁,朕都希望爱卿能一如既往,铁面无私。"
"是,臣遵旨。"柳仕逸感激的磕了个头,这才起身,恭敬的说,"皇上,案情太过复杂,幕后之人势力强劲,臣恐势单力薄,应该不了,恳请陛下能调白大将军前来,助巨一臂之力。"

欧阳锉看了他一会儿,徽微一笑,"既然爱卿坚特,朕便依你之言,调白贲过来协助你办案。"
"谢陛下。"柳仕逸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欧阳铿笑着起身, "既然现在问不了郑向明的话,那朕便回宫了。晏九,你去给白责传旨,让他立刻到廷尉衙门朱,与柳大人商量办案事宜。"
晏九答盏一声,立刻出门,上马向大将军府奔去。

柳仕逸恭送皇帝出府,看着他充把蔡霖扶上车然后自己才上去,脸上神情始终未变,等到马车向皇宫驰去,他才转身回府。
欧阳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靠在厢壁上沉思。蔡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眼神清亮如水。
马车驶进宫门,长驱直入,绕过金殿、卸书房、卸花园,直趋乾安宫。几名护卫骑马上左右护驾。宫中只有皇帝才能有如此声势,并且已经多年未见,一时震动整个皇宫,顷刻便传遍各处。
欧阳铿扶下蔡霖,与他一起走进殿中。

。马车虽然是特制的,奉行之间很平稳,但蔡霖的身子弱.仍然在长途奔波后感觉疲惫。他虽然硬撑着不说.欧阳锉却能看出,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肌肤仿佛已经变得透明.在淡淡的斜阳中就像是一层薄薄的冰,似乎很快就会融化成水,消失
不见。
欧阳锉有些担心,立刻吩咐迎上来的刘福. "去宣太医.过来为文暄诊脉。"
蔡霖歪倒在塌上,这才放松下来,顿时觉得全身更加酸痛.再也动弹不得。欧阳铿跟过去,将他抱起来.为他脱下外衣。蔡霖有气无力,想挣扎着自己来,却敌过他的力气.只得由他。欧阳锉笑吟吟地将他脱得只剩中衣,这才从宫女手上拿过丝被,亲自为他盖上.又一迭声地吩咐拿参汤、煎药等事,然后才让宫人侍候着更衣、净面。等到诸事已毕.他刚端起茶碗,太医便赶到了。
这回蔡霖的病症比较明显,也不复杂,太医请脉之后便从容奏报,"皇上,蔡太人
肾脉虚,应该是精气外泄.肾气不足,因而出现必备不堪,精神不振,腰酸腿软,头晕耳鸣,口渴盗汗等种种症状。。。。"应对之策无非就是忌房事,多滋补、
宜宽心等等;

欧阳锉耐心听完,知道蔡霖没有因自己昨表的纵情而引发什么重症便放了心。他让太医去开方子.然后温柔体贴地说:"文暄,朕要去看看皇后,用完晚膳就回来,你记得服药.晚膳也要多用些,想吃什么尽管告诉刘福,让他去办。"
"好。"蔡霖微笑着点头。

他没有丝毫妒忌气恼之意.欧阳锉既感失落又觉喜欢,忍不住抚了抚他的脸,这才起身离开。
蔡霖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乾安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忙着为他熬制汤药、
准备晚膳、收拾脱下的衣服.却都蹑手蹑脚,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夏末秋初,已是昼短夜长,暮色很快罩下来.巨大的宫殿变得更加幽深。蔡霖躺在窗下的暗影里,
生命的气息仿佛在黄昏里越来越淡,让人几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到了晚膳时分,他仍未醒来.宫人们都不敢唤他,初五与腊八隔一阵就悄悄地进来
看一下,见他仍睡着又站着脚尖出去,都不敢出声。刘福陪着皇帝去了慈宁宫,乾安宫群龙无首.没人敢檀自做主,只能干着急。直到晏九传旨回来,他们才松了口气,纷纷向他请示.是否把莽霖叫醒,让他用膳、服药。
垂九听完他们的话.尚未出声,忧院门口便传来慈宁宫总管的声音, "太后懿旨,请蔡大上到慈宁宫用膳。"
晏九连忙转身迎过去.恭敬地道:"袁公公,蔡大人正病着,怕过了病气,可否回复太后老佛爷.等蔡大人将养两日,病体痊愈了,再去见见她老人家。"
那位总管是太后心腹,一向眼高于底,只对刘福客气点.此刻一听晏九的话便炸了,"晏公公.莽大人好大的架子,连太后赏宴都敢拒绝。就算他飞上枝头做凤凰,,身份不一样了.那也还是臣子,怎么着,这就不把太后老佛爷放在眼里了?"
"哪儿的话,"晏九连声低声下气地解释,"是奴才怕蔡大人生着病,冲撞了太后她老人家.这才
总之.是奴才的罪过,还请袁公公见谅。袁公公且请进店稍作片刻,奴才这就去唤蔡大人起身更衣,再去拜见太后娘娘。"
慈宁官总管发作了一通,见他卑躬屈膝地低了头.心里甚为满意,想着他是蔡霖眼前得力的奴才.也不可太过得罪,便笑着点了点头,"行,你去吧,快着点,别让太后老佛爷太等。"
"是。"晏九低声答应着,怯步走进寝段。
蔡霖已经被那位总管的尖利呵斥声惊醒,看着晏九进来.便轻声问道:"是太后叫我去,"
"是。"晏九赶到他身旁,低低地问,"要不要击亲报皇上?"

蔡霖想了想,平静的说:"不用了,我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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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慈宁宫里很清静,只有太后这一个主子。她依然慈眉善目,看着跪下见礼的蔡霖笑吟吟
说:"蔡大人请起,不必多礼。"
"谢太后。"此阿里一丝不苟,礼节周到。
太后慈祥地说:"过来坐,先歇会儿在用膳。哀家专门去问了出身淮左富绅之家的大臣,让厨子学几道你的家乡菜
待会你尝尝,看地道不地道?"
研究扶着蔡霖起来,走到一旁坐下。蔡霖谦恭滴笑道:"多谢太后娘娘体恤,微尘自小就离了淮左,一直四处漂泊,
对衣食住行都不讲究。即是太后娘娘挑中的菜肴,必是美味,微臣谢太后赏膳……"
太后爽朗地笑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哎,别搞的这么隆重嘛,自家又不是与你讨论什么军国大事,只是请你来聊聊天
,用个膳,蔡大人不要尽是君前奏对一般的说话,倒要让哀家接不上来了。"
蔡霖有些腼腆的笑了笑,驯顺地说:"是,微臣谨遵太后很亲切,吩咐身边的人送茶送水果,照顾的无微不至,这才兴致勃勃地道
,听说皇上昨日带你回魏庄去住了一宿,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说来听听。哀家进宫这么多年,最喜欢年轻人讲宫外的那些热闹事
。"说着,她又开朗地笑起来。
周围的宫女么么太监们都凑趣滴跟着笑,大殿里顿时一团和气。蔡霖也就应景地将了些沿途的一些田园风光、乡野民情,在编看些
有趣的小事情来讲,逗得太后笑得前仰后合。到了魏庄之后,两人也不过就是下过棋、钓了鱼。然后就乏善可陈了。
太后听完,不断点头,兴致不减地问:"听说皇上亲手做羹汤了,是不是?"
"是。"蔡霖微笑着说,:我们钓上来两条鱼,皇上就拿来做了菜。"
"哎,竟是真的。"太后拍了拍身旁的心腹嬷嬷,"哀家还没吃过皇上亲手做的菜呢,真是可惜啊。"
那嬷嬷是当年跟着太后进宫的陪嫁丫头,是宫中位分颇高的女官,对太后忠心耿耿,此刻听她这么一说,便笑着劝解,"太后,儿大不由娘,现在
皇上心心念念的是旁人,自是想不到您这来,不过,依皇上的性子,那些奸佞小人也受宠不了多久,热络不了几天也就丢开手了。陛下是孝子,仍然
回来孝顺您的,想吃皇上亲手做的鱼,那也不是难事。"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太后嗔怪地道,"蔡大人怎么能跟那奸佞臣相提并论?"
"对对,太后教训的是,是奴才糊涂了。"那个嬷嬷抢先上前去福了一福,"老奴有口无心,还请蔡霖大人见谅。"
蔡霖立刻拱手还了一礼,微笑着说:"下官并非多心之人,金嬷嬷请起。"
太后很高兴,"你看还是蔡大人有气度。"
金嬷嬷退回到太后身边,拿出媒婆的架势,笑逐颜开地说:"太后,皇上既如此宠爱蔡大人,不如就纳进后宫,给个位份,享受应得的供养,以后侍候起皇上来也名正言顺,省得让那些言官一窝蜂的弹劾,令皇上心烦。这皇帝纳男妃,前朝也是有的,不算惊世骇俗。"
"这话倒也说的是。"太后沉吟着点头,"既有先例,此事就不算违了祖宗规矩。。。。"
蔡霖安在坐不住了,只得起身回禀,"太后.微臣断不敢领旨。微臣得皇上错爱,安已诚惶碱恐.但陛下有旨,臣不能不从。微臣一心只想报得满门血仇,并无其他非份之想.请太后明察。"
太后呵呵笑道:"蔡大人别急,坐,坐。"
"谢太后。"蔡霖长出一n气,重新坐了下来。
太后笑眯眯地说: "你既是不想入后宫,衰家当然不能勉强。你不想要这个名份,袁家也能理解,自古啦采.无静是佞臣还是男妃男妾,有几个得着好下场了。
那些后官的娘娘们.只要生下一儿半女的,便终身有靠,即便没有子嗣,将来总也有个尊贵的名份,说起来也是光耀门楣的事。
男子自个儿不能生育,光凭着以色侍人,风光日子又能有几年?老了没有依靠不说,传出去也令祖上蒙羞,百年啦后,怕连祖坟都不让进。只要是有见识的人,没有肯做这种事的。"金嬷嬷和慈宁宫总管袁公公齐声附和,"太后说得是,可不就是这个理儿。"
蔡霖微笑着点头."太后圣明。"

太后开心地直摇头."这是那些大臣们拿来说皇上的话,你却用在我身上,那不妥,不妥。"

金嬷嬷也跟着高兴,"蔡大人说得也没错,皇上是您一手教出来的,那些大臣用来夸皇上的词.用您身上是最妥当的。"
太后容颜大悦,殿中一片笑声。
过了一会儿.太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吩咐袁公公,"昨日他们送来的那盆花,你叫人搬来给蔡大人看看。"

袁公公立刻答应了,赶紧去安排太监从外面搬花进来。
太后和蔼可亲地对蔡霖说:"江州知州供上了两盏名种,说是叫金盏玉盘,民间也叫富贵花,最早是你们蔡府花园培育出。后来才成为江南名家都希望拥有的名花。

昨日送进宫来.花苞已是牛天,袁家看了,确时不同凡响。

听说这种花很难成话,从育种到开花往往要十年以上.此后每过五到八年才会再开花,不知是不是真的'"
"是。"蔡霖有些激动,"微臣出生时,淮左连降甘霖.家中的几株金玉,一齐绽放,祖父欢喜.便以霖字为微臣起名。微臣长到六岁,尚未看到每玉再次开花,现在竟能在太后宫中见到.真是三生有幸。"
"果真如此,那这花儿倒是稀罕。"太后有些诧异.随即愉快地笑道,"袁家没别的喜好,就爱养花种草.外面的宫员有时觅到好花,都会送来给衰家瞧瞧。蔡大人要是也喜爱那些花啊草啊的,可以经常过来看看。"
"是。"蔡霖的话音刚落,就有几十太监抬着两个大花盏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石阶前。
太后兴奋地招呼蔡霖一起去看。两盏花都有半人高.枝叶茂盛,郁郁葱葱,顶上盛开着金色花朵.花蕊火红.在灯下越发艳丽耀眼,金花之下是一朵半开的白花,花瓣如玉片雕成.晶莹剔透.花蕊如冰雪凝结,清纯雅洁,朵朵花都如碗一般大令人一见便会忍不住屏住呼吸,难以言语。

"今天全都开了。"太后喜上眉稍, "蔡大人.这花真好,简直天上有,地上无,你们府上的花匠了不起。"

"谢太后夸奖.此花乃家父培植,倾半生心血。"蔡霖仰头看着盛开的鲜花,脸色却渐渐白了下去。

殿中人都闻到从花中弥漫出的既馥郁又青雅的芳香,不由得如痴如醉,都有点心神恍惚。
安静了一会儿.外面有太监进来禀报,膳食已布好,请太后用膳。大家连才回过神来,太后对着花赞叹了几句.这才笑呵呵地叫蔡霖同去用晚膳。
蔡霖跟着太后坐过去.对着满桌珍馐美味却没半点胃口,面上却还不能表露出来。

太后谈笑风声.让总管把淮丘的几道名茉挪到蔡霉面前,嘱他多吃。晏九一声不吭地侍候着蔡霖进膳.体贴地不断络他盛汤,竹便把那些膳食冲下去。蔡霖本来性子淡,不爱说话.这时要吃得兴高彩烈还得夸赞每道茉的色香味俱佳,又要应和太后的话,很快就累得筋疲力尽。
在精致又富丽堂皇的金玉装饰的衬托下,他的脸越来越白,眼前直冒金星,却必须硬撑着,温文尔雅的笑容也始终没有变。

终于等到太后用完膳.蔡霖连忙放下筷子,依着规矩离座,谢太后赏膳。他抱拳躬身,话还没出口.便觉得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顿时,殿里大乱.太后又惊又急,一迭声的叫人传太医。晏九俯身抱起蔡霖,却不知该往哪里放.一向沉静的脸上也有了忧急之色。蔡霖是外臣,绝对不能往太后的寝殿去,更不能睡到太后的床上,那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可这里离乾安宫有很长一段路.如果等把人带回去再掘救,不知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他的身份在这里是最低的,虽然心里着急,却没有资格说
话,只能听候吩咐。

袁公公径验丰富,立刻叫人抬来软榻,让晏九把蔡霖放上去躺好。金嬷嬷挽了袖子,上来就要插人中.晏九顾不得落下犯上之罪,硬把她拦住,低声下气地说:"不敢有劳金嬷嬷.还是等太医来诊脉吧。"

金嬷嬷心中大怒,冷冷地看他一眼,哼了一声."你主子比皇子、公主们还金贵,老婆子碰得他们.倒碰不得你主子了,"
"不敢,不敢。"晏九打拱作揖,"小人绝无此意.实是蔡大人身体虚弱,如救治不得法,恐出大事.小人实在担当不起,这才斗胆请金嬷嬷稍候。"

金嬷嬷虽然骄横傲慢,却也知道利害,如果她一伸手便将蔡霖治死或使他病情加重,那绝对会引来龙颜震怒.就连太后只怕都保不住自己。这么想着,她又哼了一声,悻悻地退了回去.索性袖手旁观。

这时,仍放置在阶前的那两盆金盏玉盘散发出愈加浓郁的芳香,而蔡霖的脸和露在外面的双手也更加苍白.仿佛他全身的血谁正在消失,生机渐渐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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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铿与太医几乎同时到连。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慈宁宫,看着蔡霖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由得对晏九恕喝,"怎么回事?"
晏九猛地跪下,"是奴才侍候不周,皇上恕罪。"
"你这个奴才.难道不如道你家主子有病在身?"欧阳铿越说越气,抬腿将他踹翻在地,"如此糊涂的奴才,要你何用?"
晏九挣扎着起身,跪着磕头,连声说:"是奴才糊涂,奴才糊涂。"
"行了。皇帝这是做给哀家看的不成?"太后的脸色阴沉下来,"是哀家请蔡大人过来赏花用膳,没想到蔡大人的身子骨这么弱。他一个奴才,难道还敢违抗懿旨,拦着不让主子过来?皇帝要怪就怪哀家,别拿着奴才撒气。"
欧阳铿确实生气,可也不能为这是责怪母亲.也无法发作慈宁宫的奴才,眼前只有一个晏九不是慈宁宫的人,当然只能怪到他头上,这时听母亲发了脾气,也不便再发作,只得转头对呆站在一旁的几个太医道:"你们还在那里发什么呆,赶紧去救蔡大人。"
这几个太医各有擅长,这时一起涌上去,围着蔡霖问诊。
欧阳铿是从坤宁宫闻讯赶来的,皇后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也随后而至。看到太后与皇帝都神色不善,似是发生了争执,皇后便上前低声询问。
皇帝站在蔡霖身旁不远处,脸色铁青,一声不吭。太后坐在稍远处,急促地喘息着,面色煞白,也不理会她。皇后便轻声问金嬷嬷,那个嬷嬷满脸不忿,压低了嗓子,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皇后边听边点头,接着先去劝解太后,然后又来安慰皇帝,"蔡大人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这话其实特别空.欧阳铿担忧之余却觉得比较顺耳,脸色也缓和了一些,对她点了点头。
那几个太医折腾半晌,才有品级最好的一位老太医过来向皇帝禀报,"蔡太人并无大碍,只是身体太过虚弱.又受了风寒,这才支持不住,现在需要卧床静养,在饮食上注意调理,再按方子服药.就会好起来的。"
欧阳铿郑重地问:"有性命之忧吗?"
老太医犹豫了一下,"照目前的情形.只要调养得法,于性奋是无碍的,就是不能再有别的什么意外。"
"好,朕明白了。"欧阳铿面色霁,"晏九,找人把你主子抬回乾安宫。你这回可要仔细了,再有差池,朕就要你的脑袋。"
"是。"晏九答应着,赶紧奔出去找人。
他虽然品级高,却连慈宁宫最低等的奴才也不敢使唤,这当然是尊重的意思,可太后却勃然大怒,"怎么着?这是怕哀家的人谋害蔡大人是吧?"
"母后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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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霖的惜况一直很不哿,太医们束手无革,又查不出更多的病因,只得用千年老参熬汤,硬给他灌下去,托住他的元气,以保性命。
欧阳铿的脸色越来越坏,厉声斥责太医院滥竽充数,庸医害人,吓得几位太医面如土色,让太监赶紧把所有不当值的太医全都叫来,共同商议救治之法。
欧阳铿坐在床边,握住蔡霖冰冷的手,沉着脸听太医院医正禀报脉案。他也知道这些太医都尽心竭力在诊治,可心里忧急,难免迁怒于人。
直到了子时初刻,蔡霖的情况才渐渐好转,呼吸不再断断续续,手足也幔慢回温,煞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生气。守在乾安宫的大群太医全部松了口气,很肯定地向皇帝禀报,"蔡大人已无大碍.只需徐徐调养,即可恢复。"
欧阳铿点了点头,态度也温和多了,"你们都辛苦了,留下两人值守,其他人就回去歇息吧。"
乾安宫很快安静下末,刘福和晏九照规矩请皇帝在偏殿安寝,不要与蔡霖同床而眠,可欧阳铿却摆了摆手,仍如往常一样与蔡霖同宿。
这一夜,欧阳铿数次醒来,查探身边人的情形,见他睡得安稳,病情没有恶化,这才重新入眠。虽然睡得少,但他仍在凌晨起身,照常去上早朝,只是临行之前特别吩咐,蔡霖的情况如有变化,必须立刻去禀报。

今日的早朝似乎与过去没什么不同,三公九卿各部太臣依次上奏,君臣共商军国大事。欧阳铿专心倾听臣子们的奏报,游刃有余地平衡着各派势力发生的争执,很快便将事情处理完毕。
西北蝗灾终于过去,但受灾地域十分广阔.境外蛮族屡次犯边,战事频频,幸而江南今秋大熟,税银与粮食都已足额送到京城,为朝廷解了燃眉之急。

欧阳铿对亲自押送大批钱粮进京的江州知州大加褒奖,对江南各府官员都予以嘉勉,那江州知州是个人精.跪下磕谢皇恩后,十分诚恳地说:"微臣久沐皇恩,理应为皇上分忧,今虽有寸尺之功,却全仗太子殿下亲临江州督促,微臣不敢居功。"

欧阳铿笑了笑."太子去江南主要是熟悉地方政务,学习为主,督促为辅。爱卿功在社稷,自当嘉奖,不必推辞。"
那知州得皇帝亲口表彰,忍不住面上放光,又谦逊了几句,这才退回去。太子一系的官员都面露笑客,颇感喜悦。

马上有宫员出班启奏,"皇上,安王殿下在西北赈灾安民,并亲冒矢石,上城御敌,前日安王殿下积劳成疾,卧床不起。此时蝗虫巳过,西北稍定,赈灾钱粮已发放到灾民手中.当地气候恶劣,缺医少药,于安王的健席不利。微臣以为,安王殿下宜回京诊治,以免病情加重,出现意外。"
"嗯,瑾儿此次去西北.所作所为颇各联意。"酞和锉微笑点头,"传旨,着欧阳瑾即刻回京,西北赈灾及善后事宜移交有司办理。"
安王一派的官员个个喜形于色,相视而笑。
欧阳铿已经习惯了各派人马的表现,这时只作不知,淡淡地道:"还有什么?如果无事,就退朝吧。"
他的话音刚落,宗正出班奏道:"陛下,太后万寿将至,本应普天同庆,请皇上示下,是否仍按此前章程筹办?"
今年虽说江南大熟,但中原遇水灾,西北遭蝗虫,国库收入大减,照理说应俭省各项杂务,可是,冬至节是太后六十大寿,如不欢庆一番,那就是皇帝大不孝,肯定不妥。宗正负责皇室庆典及礼仪等事,此时自然得先问个章程出来。
欧阳铿还未答话,已有不少官员纷纷出班禀奏,表示太后万寿之礼绝不可减,更不可废,此乃道德伦常,太后贵为国母.更不可轻忽懈怠。
欧阳铿想了想,朗声道:"母后的寿辰肯定要庆贺,治栗内史先把国库存银盘点一下,再与宗正拟出典仪条陈,朕与三公商试后再定。"
这下大家再无异议,欧阳铿看了刘福一眼,听他大声宣布"退朝",便起身离开。

他本想直接回乾安宫,可柳仕逸却在退出金殿后匆匆追来,神色凝重地说:"皇上,有关蔡家灭门一案,臣有密奏。"
欧阳铿停住脚步.吩咐刘福,"你去着看文暄,若是他醒了,就侍候他先用膳,不用等联。"然后对柳仕逸点了一下头,"卿随朕去御书房。"
刘福匆匆而去,柳仕逸跟着欧阳铿来到距金殿不远的御书房。因为是密奏,欧阳铿将屋里的宫人全都打发出去,然后坐下,示意他可以禀奏。

柳仕逸脸色苍白,目光悲切,猛地跪倒在地,"皇上,案情牵涉臣的家人,臣恳请皇上免去臣的官职,另觅贤臣审理。"
"起来说话。"欧阳铿并没有惊讶,也不感意外,对他的态度很温和,"卿先讲案情,再说自己的功过"

柳仕逸递上厚厚一叠卷宗.然后开始详细叙述这些日子以来派人打探到的消息、搜集来的证物以及审讯人犯的供词。欧阳铿凝神细听,不时打断他,提出问题,待他解释清楚后再继续。

直过了一个时辰.柳仕逸才做最后陈述,"综上所述,当夜前住蔡家行凶的其实有两拨人。第一拨目标明确,杀了蔡府护院、家主以及四房主人,却并未惊动婢仆。
第二拨随后而至,将蔡府中人全部杀光,鸡犬不留,然后将府中财物洗劫一空。也就是说,此案的幕后主使人至少有两个。虽然仍缺少部分关键性证据,但昨日郑向明的夫人得知其夫君被人屡次谋害,观已命丧黄泉.悲愤之下提供了重要证言,指证当年京城有高官向郑向明威逼利诱,迫使他不得不杀人顶罪,草草结案,这些年明里提拔,暗里下黑手,全靠郑向明性子狡诈,在两方之间尽力周旋,这才维持住微妙的平衡,不但没有被害,反而平步青云,升迁极快。郑向明将当年的事原原本本地写下来.与几样证物放在一起,托可靠之人保管,言明一旦他自己被害,便让那人将东西送给其夫人,为他伸冤报仇,昨日郑夫人将证供与证物全都交到臣的手中,进一步证实了臣的推想。当年指使凶手杀害蔡家满门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太后的兄长,一个……便是臣的父亲"说到这里,他又跪了下去,痛心疾首地道,"臣职在司法,家父竟犯下如此大罪,实令臣无地自容,恳请皇上免臣之职,治臣之罪。"

欧阳铿御案上的几样证物,心中翻江倒海,百味杂陈。

当年,郑向明在案发后本打算认真查案,并立即向朝中据实奏报,可京中的人比报案的小蔡霖还要先找到他。来人出示了一个信物,传达了一个口信。郑向明很机灵,当时坚持留下信物.不然就不肯听命行事。当时事情紧急,无法向京城请示,来人无奈,只得将信物留给他。郑向明保存了十四年,现在不得不拿出来,以证明当年他所承受的压力。

当年找到郑向明的信使有两个,带给他的信物也就有两件,东西十分精致,而上面的图案更有着特别的含义,别人无权佩戴。一件是凤钗,一件是玉佩,前者代表皇太后,后者代表大司徒。

当燕,如果去找当事人对质,他们完全可以推说饰物被人盗走冒用,所以当年的信使也放心地留给郑向明,可欧阳铿和柳仕逸一看就明白,幕后主使肯定是王家与柳家。

欧阳铿没有理会柳仕逸的请罪,沉默半晌.才缓缓地道:"那时候,先皇后王氏去世,令姐是淑妃,位在贵妃与德妃之后,太后本来与联的嫔妃均无深交,更没有特别的喜好或反感.忽然对她青眼有加,定要联立她为皇后,联就有些奇怪,那时只以为柳氏会做人,讨得太后欢心,没想刭……原来是你家与太师联手,立下大功。"

柳仕逸羞愧难当,跪在那里垂头不语。
欧阳铿抬眼看了看他,轻声说:"起来吧。当年你还是还在,那些事与你无关,朕不搞株连。只要你现在不徇私枉法,将此案的真相彻底查清,就是朕的功臣。"
"陛下对臣恩重如山,臣绝不辜负皇上嘱托。"柳仕逸感动得热泪盈眶,重重地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欧阳铿将面前的案卷推开,神情间已经恢复了冷静,"现在案情已经有了重大进展,你打算怎么做?"

"按照常例,臣要拿问这些涉案人员。"柳仕逸微微皱眉,"可是,无论是太后还是家父,都是皇亲国戚、朝廷重臣,一旦拿问,定会引起无穷风波,臣不知该不该争,请皇上定夺。"
欧阳铿看着案上的翡翠凤钗和和田玉佩,从齿缝中迸出一个字"拿!"
柳仕逸立刻抱拳躬身,神情坚毅地说:"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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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师王品儒乃太后兄长,在朝中任太司空,执掌群臣奏章,下达皇帝诏令,并理国家监察事务,职司考察官员、弹劾贪官污吏、对皇帝及皇子皇孙的不当行为及时谰言,以正朝纲。大司徒柳诚乃皇后生父.是朝中首辅,协助皇帝总理全国政务。
二人与大司马白楚并列三公,地位极高.忽然同时被廷尉衙门拿问,顿时于震惊朝野。

说是锁拿到案,其实并没有披枷带锁,柳仕逸亲临太师府与父亲的府第,请他们到廷尉衙门喝茶。待两人到了他的衙门,将两位一品大员羁押在衙门问话

王品儒与柳诚都勃然大怒,拒不合作。王品儒痛骂柳仕逸"沽名钓誊.假公济私";柳诚怒斥"逆子"。骂着骂着,两人又互相指责,王品儒骂柳诚"父子勾结,装腔作势,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柳诚骂王品儒"栽赃嫁祸,托人下水,卑鄙无耻,其心可诛"。
他们在廷尉衙门吵得天翻地覆,消息很快便传进宫中。太后怒极,摔了手中的茶杯,皇后更是恨得砸了殿中的数只花瓶。当慈宁宫和坤宁宫的总管同时奔向乾安宫时,蔡霖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欧阳铿安静地坐在正殿另一侧的花厅处理奏折,刘福在一旁侍候。晏九始终守在寝宫里,按时给蔡霖灌下汤药,为他擦去额上沁出的冷汗。其他宫人都轻手轻脚地做着自己的事,不敢弄出半点声响。

看到蔡霖醒来,晏九连忙上前去扶他起来,小心翼翼地让他靠在床头,侍候他洗脸漱口。初五和腊八动作麻利地打着下手,拿靠垫,兑热水,端铜盆。

两个小太监一溜烟地进进出出,并设有出声,可欧阳铿也感觉到了那无声的异动。他放下手里的折子,起身出去,径直走进寝宫。
蔡霖连双唇都没有血色,眼睛便显得更大更黑。他靠在锦垫上,抬眼看着欧阳铿坐到面前,便轻轻地笑了笑。

欧阳铿抚了抚他的额,再握住他的手,关切地问:"怎么样?好些了吗?"
"嗯。"蔡霖无力地说,"好多了。"

"醒过来就好。"欧阳铿温柔地笑道,"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好。"蔡霖如往常般温顺,显然对皇帝仍是一如既往地信赖。265249
欧阳铿的心里像有针在扎,一突一突地剌痛。看着蔡霖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他叹了口气,移坐到床沿上,将蔡霖搂进怀里。
蔡霖靠在他的肩头,额前的一络乱发轻扫着皇帝的下颌。他浑身都带着药味,有淡淡的苦涩,还有一丝奇异的香,渐渐撩拨着皇帝的心。欧阳铿俯下头去,轻轻吻住他柔软的唇。
蔡霖顺从地张开嘴,让他的舌尖伸进采。欧阳铿本来顾忌着他身子弱,不敢太过热情,可很快便沉醉下去,渐渐压下去,覆盖在他身上。蔡霖也有些情动,立刻感觉头晕日眩,只能闭上眼睛,对他的动作本能地回应。

欧阳铿离开他的唇舌,顺着他尖削的下颌一路向下,吻过他的颈项.停在他单薄的胸口。蔡霖的中衣已在刚才的缠绵中被拉开,那个奇特的朱砂印记在苍白的肌肤中若隐若现,更增魅惑。欧阳铿一见便觉脑中嗡嗡直响,欲望之火腾地燃起,一瞬间便间便弥漫到全身,令他难以自制,几乎失控。

屋里还有晏九,他垂头站在床边,眼里满是矛盾,最后终于咬着牙跪下,沉声道:"皇上,蔡大人病体虚弱,恐难以承受恩泽,请皇上体恤。"
宫中不能喧哗,太监宫女都习惯了柔声说话,他这时虽然努力鼓起勇气,声音却仍然不算太大。欧阳铿沉浸在蔡霖压抑不住的呻吟中,全身滚烫,热血沸腾,根本就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晏九那一劝已是鼓足所有的勇气,见皇帝置若罔闻,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跪在那里不知所措,既担心又惶恐。挣扎了好一会儿,他才下了决心,打算再度劝诫,可是已经迟了。

一本锦被盖着床上交叠的两人,那剧烈的起伏已经说明了一切。皇帝愉悦的低吟、粗重的喘息与蔡霖断断续续的呻吟有节奏地交织在一起,再出言阻止已没有任何意义。

姜九沉默了一会儿,悄悄起身,为他们放下纱帐,然后退出殿外,轻轻地关上殿门。

初五与腊八捧着膳食进来,疑惑地走到他身旁,还没询问,便听到从寝殿内转出的欢好之声。两人便明白了,满脸忧虑地看了看晏九,却也只能默默地站在那儿等着。

皇帝在花厅丢下奏折就走,刘福便得留下替他整理好,再找个信得过的太监看着,以免被人窥视。他做完这一切,便打算过去侍候皇帝,刚走到正殿却不得不停了下来。看着晏九和两个小太监担忧的神色,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去传太医过来候着。"

晏九看了初五一眼,那孩子马上放下手中的食盒,转身飞奔出去。晏九轻声对腊八说:"去准备热水。"腊八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赶紧点头,放下东西便跑了。

刘福和晏九站在寝殿门外,垂目看着不远处窗下的清亮天光,都默不做声。殿中的动静越来越大,显见皇帝更加兴起,越发欢愉。两人都担心蔡霖会承受不住这浩荡皇恩,可谁也不敢去阻止。本来,皇帝在宠幸人的时候一时兴发,便是把人弄死了也是等闲之事,可蔡霖却是正得宠的人,皇帝对他的兴头就连瞎子都看得出。这番
舒爽之后,他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皇帝多半会拿下头人撒气,他们这两个贴身侍候的人只怕会首先遭殃。

太医跟着初五进来时,便听到皇帝发出一声酣畅淋漓的吼声。刘福侍候皇帝这么多年,一向觉得皇帝在床第之间十分冷静,从不出声,更不纵欲,倒像是例行公事,总是只有一次交欢便即安寝,更不可能丢开政事,白日宣淫。他的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惊讶,接着便看到太医叹息着摇头。

无人敢说声王的不是,那位太医退到一旁,拟了一个固肾补气的方子交给初五,轻声叮嘱,"速去配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待皇上事毕,便让蔡大人服下。"初五答应着,接过药方便奔了出去。

寝殿中安静了一会儿,似乎皇帝与蔡霖交谈了几句。两人声音都很低,不知说了些什么,依稀仿佛是皇帝在喂蔡霖吃桌上备的点心,接着便传来皇帝低低的笑声,听上去很愉快。又过半晌,殿中再度响起急促的喘息和轻轻的呻吟,显然又开始了鱼水之欢。

太医没再摇头,只是无奈地捻须望天,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给蔡大人调理身子才可保他安然无恙。
殿中情事方到酣处,殿外有太监进来悄声禀报,"慈宁宫总管袁公公与坤宁宫总管吴公公驾到,求见皇上。"

两宫总管的品级虽比刘福咐低,但他也不敢怠慢,连忙出去迎接,笑着说:"皇上正忙着,奴才不敢打扰,请两位总管稍候。"
院里很安静,从寝殿方向隐隐传来一些声音,两个总管一听便知皇帝正当情热之时,确实不敢惊扰,仅对刘福躬了躬身。

慈宁宫总管昨日见过蔡霖病倒的情形,此刻不禁有些意外,忍不住有礼地探问:"蔡大人贵体竟已无恙?可以承受皇恩了?"
刘福心中忧虑,低声叹息道:"蔡大人刚醒,皇上来了兴致,做臣子的当然得敬承恩泽。太医已经候着了,蔡大人当可无恙。"
"哦。"两宫总管都心中了然,
同时点头,心里想着,最好姓蔡的就此死在皇帝身下,也算除了一个祸害,脸上却带着真挚的微笑,诚恳地说,"蔡大人深得圣眷,荣宠至斯,也走是我们做奴才的福气。"

"走啊。"刘福也跟着表示忠心,"有个人能让皇上惦记着,那是天大的好事。皇上心情好,大家的日子也都好过,岂不是好?"
"对啊。"两宫总管立刻附和。
他们站在院外的冷风中闲聊着,传到耳边的鱼水之声越发清晰。皇帝的声音低沉悦耳,三人只敢从中揣摩一下皇帝此刻的心情,绝不敢在心中品评。蔡霖的声音略偏于清冷,半分媚气也没有,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中带着几分不由自主的迷乱,让人感觉到不同寻常的吸引力。

三个总管互相看了看,都忍不住想到四个宇,天生尤物。

欧阳铿一向意志坚定,这十余年来在情事上相当淡泊,可不知怎么的,只要一沾到蔡霖身上就难以自控,总是欲罢不能,而得到的欢乐也是从所未有的。或许过去跟蔡炫在一起时有过,但已经过去那么多年,那些曾径的愉悦早已无从忆起,只给他留下无穷无尽的惆帐。如今,蔡霖虽然比蔡炫的性子收敛得多,可他的身体本身却仿佛有着奇异的魔力,将欧阳铿一直往身体深入吸过去,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悦,令他如痴如醉,不肯停止,不愿离开。

院外的三位总管一直站到腿脚酸麻,皇帝却仍未尽兴。慈宁宫与坤宁宫总管在冷风中暗暗叫苦,却怎么也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薄暮冥冥,实在按捺不住的皇后与太后一起驾临。
三个总誉赶紧上去见礼,却对太后的质问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太后大怒,径直闯进殿中,却很快又停住脚步。皇后跟着进来,目光随即落在晏九背后紧闭的雕花格子木门上。

晏九始终直直地站在那里,默然地等着,此刻对着太后与皇后躬身见礼,却仍然一声不吭。
殿里殿外站满了人,却都没有出声。安静的房间里满是欢乐的呻吟,肆无忌惮地在空气中回荡,仿佛秋天枝头的蝉,用尽所有的生命力,放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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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铿尽兴之后,炽热得仿佛一团岩浆的脑子才渐渐冷静下来。他撑起身来,看着下面气端吁吁的人,笑着吻了吻他满是汗水的额,轻声问:"累了吧?"
"嗯。"蔡霖懒洋洋地闭着眼晴,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

欧阳铿翻下身来,将凌乱的被子拉过来盖好,这才朗声道:"来人。"
门立刻被推开,刘福、晏九、初五、腊八一起涌入,太医也随后跟了进来。欧阳铿很满意,对他们说:"先拿水来沐浴,准备好膳食、汤药,随后就用。太医先在这里候着,待文暄沐浴完了再给他诊脉。"

几个人答应着,分头去做事,只有刘福伸手搀皇帝起身,给他披上中衣,然后轻声说:"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来了,现在外殿等候陛下。"
"哦?"皇帝微微皱眉,沉吟片刻便道,"你出去告诉太后与皇后,祖宗家法,后宫不得干政,若是想要与联关说朝堂中事,那便是有违祖制,请勿令联为难。如果想说后宫之事,那由太后或皇后斟酌着办便是。联最近政事繁忙,后宫诸事就劳烦母后与皇后了。待政事忙完,联再去看她们。"

这是第一次皇帝对太后和皇后说这么重的话,刘福却无半点惊讶,答应一声"是",便出去传话了。

太后板着脸,听着刘福重复皇上的口谕,脸色渐渐变得铁青。皇后则更多的是难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到最后只能无奈地看向太后。
她们站在正殿,看着几个小太监进进出出,搬浴桶的,提食盒的,端药的,忙得不亦乐乎。稍顷,他们便出来,将寝殿的门重又关上。
皇帝将蔡霖抱起,慢慢放进沐桶,然后自已也坐进去,惬意地洗浴一番。蔡霖神情平静,在床上折腾了这么久,精神似乎还好了一些,只是身子无力,便软软地靠在身边人强健的肩膀上,任由他侍弄。
欧阳铿只觉得身心极之舒畅,脸上满是笑意,洗了很长时间才起来。快手快脚地擦干净水,将蔡霖塞进被中,他一边穿衣一边示意太医上去诊脉。

晏九与刘福在一旁侍候着,这时见他们可以用膳了,便开门出来,招呼小太监进去摆膳。
因为兄长的事,太后根本不想与儿子翻脸,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忍耐,可是等到此刻,终于怒不可遏,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皇帝,你给哀家出来!"
过了一会儿,穿着家常服饰的欧阳铿缓步走了出来。他身上的雪白长袍绣着松鹤图,看上去轻灵飘逸,十分潇洒。他走到正殿的主位坐下,淡淡地道:"母后,有事可以让人叫儿子到慈宁宫去,何必亲自跑过来?皇后看到母后在这里,怎么不劝回去?有什么事这么要紧,非得守在联的乾安宫?"

"怎么了?搅了你的好事不成?"太后大怒,"你把你的母亲、你的皇后晾在一边,急着处理的就是这种政务?"
欧阳铿从容不迫、一定一顿地说:"母后,乾安宫,是联的寝宫。"
"就算是你的寝宫也要甫有些体统。"太后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禁更加恼怒,
"你走天子,乃万民表率,大天白日的宠幸后妃都不应该,何况那还是……"说到这儿,他仅存的一线理智终于让她及时住口,没把心里的话讲出来。

欧阳铿神色自若,没再跟着她的话题走,而是问道:"母后若是该要紧的事,就请讲吧。若只是有点闷,来找联聊天,那联明日去慈宁宫请安,可以陪母后好好聊聊。"
"我没那么好命。"太后没好气地说,"你现在还记得来慈宁宫请安?只怕守在乾安宫就挪不动步子了。"
欧阳铿淡淡一笑,"母后似是在责怪儿子,不知所为何来?"
太后深吸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态度缓和了许多,"皇帝,哀家听说你下旨让廷尉街门将大司空和大司徒拿了,有这回事吗?"

皇后看着皇帝,双唇微颤,目中含泪,太后已经帮她把话问了出来,她便没有吭声,只走心中忐忑,不安之情形之于外。
欧阳铿的脸色渐渐阴沉,声音仍很冷静,"这是朝政,母后不该问。"他神情肃杀,一瞬间便有了君临天下的气魄,即使是他的亲生母亲也无法抗拒他的威严。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怒喝道:"你到底被灌了什么迷汤?一下变得让哀家都不敢认了。你还是皇帝吗?竟然跟你母亲这样说话,还有没有一点天伦纲常?!"
欧阳铿的声音更加低沉,"后宫不得干政是祖宗定下来的家规,难道母后不想遵从?至于廷尉街门办案一事,朕确已下旨,无论是谁,只要与案情相关,便即拿问。既是朝中重巨,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做下这等伤天害理的灭门血案,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朕都绝不宽恕,定要严惩不贷。"

太后抖着手指住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僵持了一会儿,她一口气没换过了,便晕了过去。
袁公公一直站在她旁边候着,这时赶紧扶住,惊慌地一迭声唤着"太后"。皇后与周围的宫人都围了过去,呼唤声此起彼伏,殿里乱成一团。

欧阳铿一边高声叫"太医",一边关心地起身过去查看,吩咐道:"抬张榻来,让母后躺下。"他话音刚落,刘福已经指派小太监将花厅里供皇帝小憩的软榻抬来,将太后安顿好。

在寝殿里的太医本来在为蔡霖把脉,这时听到皇帝召唤,赶紧奔出来,为太后诊治。
外面一片混乱,蔡霖已然听见,不过,就算太后与皇帝吵得天翻地覆,那也是他们的家务事,他是不便出去的。晏九和两个小太监也呆在屋子里,侍候他服药、用膳,对外面的动静充耳不闻。

殿里烧着地龙,很温暖,蔡霖低声让晏九拿衣服来给自己穿上。太后和皇后都在这里,虽然不太可能见面,但只穿中衣总是不成体统。

等到穿好衣服,梳理好头发,外面已经安静下来,只听太医禀报道:"皇上,太后只是急怒攻心,造成晕厥,臣可施针令太后苏醒,只是,不可再令太后受到刺激,最好静养。"

"嗯,你施针吧。"欧阳铿的声音很温和,"刘福,传太后的凤辇来,送太后回宫静养。袁总管,现下已经入冬,太后最好在宫中好好歇着,如果闷了,就请皇后与妃嫔们过去陪太后说说话,或者让宫里的伎乐司侍奉。要是再让太后出宫,受了风寒染了病,联就要你的脑袋。"
那位慈宁宫总管吓得跪倒在地,连声答应。
太医开始施针,殿中便无人吭声,都怕惊扰了他。等到太医拔出针来,太后轻轻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众人都松了口气。欧阳铿声音柔和地说:"母后回宫静养吧,那些朝中的事就不要管了,免得耗费精神。联既为天子,国事就是联的责任。所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后宫当遵祖宗家法,朝臣更应维护遵守国法。目前廷尉只是问案查案,并未定谳,凡涉案官员均会彻查,绝不姑息。母后乃四海万民之母,应为天下苍生着想,不应为一已之私而罔顾国法。"

太后听着他的轻言细语,忽然仿佛苍老了很多。记得当年她教训这个执意要把一个男人接进宫来的儿子时也这么说过,"皇帝乃四海万民之主,应为天下苍生着想,不应为一已之私而今皇家蒙羞。"这话义正辞严,十余年前她拿来堵皇帝的嘴,皇帝哑口无言,无法反驳,现在皇帝拿来堵她的嘴,她也无言以对。

沉默了一会儿,她有气无力地说:"皇帝,请蔡大人出来,让哀家见见。"
欧阳铿沉吟片刻,温和地道:"母后病着,就别再操心这些琐事了。文暄大病未愈,身子虚弱,现下也要卧床静养。反正以后的日子还长,待母后养好了病,文暄也恢复了,再见也不迟。"
太后没有发怒,声音微弱地坚特,"你放心,哀家不为难他,让他出来吧。"

欧阳铿没再拒绝,却转头问:"风辇还没来吗?"
"奴才去看看。"刘福赶紧奔出去。
太后知道皇帝不会让她见蔡霖,不由得轻叹一声,闭上眼晴,不再理他。
欧阳铿的目光这才转向皇后。
这位年近不惑的女子出身名门,十六岁进宫时封为淑妃,五年后成为皇后。她长得并不是特别美,但相貌端庄,气质雍容,年少时自然比不过那些如花似玉的娇美女孩,欧阳铿却并没有薄待她,始终按制临幸,使她有了一子一女,在后宫妃殡中立于不败之他。封她为后以来,两人一直相敬如宾,关系比很多名门世家的夫妻还要好一些。欧阳铿怀疑过太后与蔡家灭门案有关,却从未想过柳家会牵扯进去,甚而有可能是主谋。

看着眼前韶华不在却更见华贵的女子,欧阳铿的目光很冷,平淡地说:"皇后,联忙于国事,母后就要你多加照顾,平日里如果没事,就多去陪陪母后,不要过问政事,那不是你该做的。"
过去皇帝从来没对她说过什么重话,更没有像现在这样当众给她难堪,皇后强忍着尴尬,低声答道:"是,臣妾遵旨。臣妾听闻父亲,蒙受不白之冤,一时心急,这才赶来找皇上询问情况,还请皇上见谅。"
"如果真是冤枉的,查明真相后,自然会还他清白,皇后不必着急。"欧阳铿淡淡地说着,见刘福快步奔回,便看了过去。

太后与皇后的风辇都到了,三位总管张罗着将她们送出去,摆驾回宫。
殿中安静下来,欧阳铿面色稍霁,转身进了寝殿。看着蔡霖身上穿着的新衣,他不由得笑了。蔡霖默默地看着他,等着他给自己解释。

欧阳铿知道自己与太后的争执必然会传到他这里,想了一下,便过去坐到他身旁,握住他修长微凉的手,轻轻地说:"先皇后去世后,联一直未立新后。那些妃嫔家中都是动作不断,希望自已的女儿能成为皇后。可是,在联的心中,只有一个人配坐那个位置,那就是你的五叔蔡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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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一天之内,发生在乾安宫的事便传遍后宫与朝堂。
皇帝大白天在房里宠幸蔡霖,让太后与皇后在门外干等一个多时辰,之后又将太后气晕,却并未因此而让步。他态度强硬地派人将两后送回宫中,其后几乎是不闻不问,只顾对蔡霖悉心照料,其宠爱之情简直到了空前的地步。如果他是女子,皇帝废后再立后都有可能。
大司空职司谏议,现下已被廷尉衙门拿问,在朝上竟没人对皇帝这种行为提出异议。大家都只谈国事,不提皇帝的家务,待下朝之后,请柬立刻雪片般飞向乾安宫,邀蔡霖参与各种话动。

蔡霖醒得比往常早一些,却也已日上三竿。欧阳铿昨也没再纵欲,与他一起好好的睡了一觉,然后悄悄起身,一早便心情愉快地去上朝了。蔡霖睡足了才起来,用完早膳便无所事事。站在院子里感受了一下淡淡的阳光,他笑着对晏九说:"我们出去逛逛吧。"
晏九有些惊讶,随即想起他并不是后宫嫔妃,而是朝中大臣,自然可以随意出宫,于是点了点头。

天气很冷,晏九拿出皇帝新赐的狐裘给蔡霖穿上,又收拾了一些随身用品,自己和两个小太监换上普通平民的衣服,这才跟着蔡霖往宫外走去。欧阳铿将自已身边的亲卫李四季、孙五福和吴七星都拨给了蔡霖,这时也装成普通侍卫,跟在他们周围保护。

蔡霖走出宫门,顺着天街向外漫步,大约两刻钟后才走到外城。肃穆的气氛立刻消失,繁华的景象迎面而来,阳光很淡,风很冷,但人来人往的狭窄街市上却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让一直神情淡然的蔡霖也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他逛了几家玉器字画店,只买了两本廉价的话本小说,然后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晏九付载,初五一手拿书一手捧着纸袋, 腊八剥栗子壳,人人都很轻松愉快。
蔡霖坐到茶馆里听了一回书,站在街头看了一会儿卖艺的几个壮汉表演胸口碎大石,然后就到午时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笑着对晏九说:"找家馆子吃饭吧。"
"好。"晏九不像在宫里那般拘谨,看上去要开朗得多,"奴才听说醉仙楼是京城最好的酒楼,里面有几道招牌菜很不错,秘酿桂花酒也值得品尝。"

蔡霖来了兴致,"走,我们去尝尝。"
他们都不认得路, 晏九找人问清楚了地方,便带著蔡霖往城中心走去。
醉仙楼临水而建,雕梁画栋,一看就与别的酒楼不同。楼中的伙计个个火眼金睛,一眼便认出蔡霖身上那件裘衣乃银狐的皮毛所制,价值千金,立刻上前殷勤侍候。
蔡霖不怎么开口,都是晏九出面说话,要请静的能凭栏观景的雅间,点了他们的招牌菜和桂花秘酿。
蔡霖没什么主仆观念,招呼身边的人一起坐下吃饭。那三名护卫滴酒不沾,两个小太监也不胜酒力,不敢乱碰,只有晏九陪着蔡霖浅斟小酌,聊些市井趣闻,欣赏窗外的风景。
菜刚上齐,外面便喧哗起来。
"哎,客官,雅间里有客人,让小人带您到那边去吧。"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厉声喝道:"闪开。"
"哎,客官。客官……"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过后,他们雅间的门被猛地推开,几个人冲了进来。李四季、孙五福、吴七星早已戒备,同时跳起来阻拦 ,掌心里扣着暗器,随时准备出手。
蔡霖看着来人,不由得微微一怔。

站在最前面的女子身形娇小。容貌俏丽,身披貂裘,头上珠翠环绕,看上去富贵之极,正是大司徒柳诚的儿媳、司允柳仕玮的夫人、栎阳公主欧阳瑶。
她上次在宫里见到蔡霖时对其礼敬有加,此刻却是怒容满面。看着蔡霖身上的衣服,她更是火冒三丈。屋里燃着取暖的火炉,蔡霖便脱了裘衣,只穿着皇带替他新制的常服,那衣料竟是专贡皇后的素云锦,柔和的云白色锦缎里泛着点点珠光,非常美丽。

所谓专贡,其实并不是皇室定例,而是因为太后王氏喜爱,在当皇后时便指定江南织坊年年进贡,后来渐为成例,欧阳铿的前后两任皇后也将之视为自已地位的象征,衣物均为素云锦所制,而其他妃嫔便不敢染指,怕惹祸端,没想到,现在居然会有一个男人也穿上了素云锦。欧阳瑶越想越气,冲上去就想撕他的衣服。

她只走了两步,便被晏九拦住。他躬着身,恭敬地笑道:"公主驾临,可是有事?"
欧阳瑶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狗奴才,凭你也敢拦本公主的路。"

以前晏九也被皇帝踢打过,但蔡霖昏迷着,都没看见,两个小太监自从来服侍他后还挨过打,这是第一次他亲眼瞧见自己的人被打,立刻觉得难以忍受。他沉着脸,扬手就摔了杯子,冷冷地道:"公主若是来发威的,尽管冲着下官来,别为难不相干的人。"

薄如蝉翼的酒杯在地板上碎成几片,桂花酒淋琳漓漓地泼洒在地,散发出浓郁的清香,却依然不能冲淡满屋的紧张气息。欧阳瑶自出生以来,一直都是被人宠着捧着,谁都当她如掌上明珠,从未受过委屈,这时怒不可,尖声痛骂,"你这个不要脸的妖孽,明明是男人,却甘作那无耻下贱的嬖宠,献媚惑主,勾引我父皇,羞辱我母后,陷害我公公,你……你不得好死,我跟你拼了……"她长于深宫,嫁入豪门,没听过多少骂人的话,很快便词穷,恨得只想扑上去拼命。

李四季、孙五福、吴七星都是皇帝亲卫,也只听皇帝的话,不管她是什么公主,先就上去架住,不让她冲到蔡霖跟前。初五和腊八都没见过这种阵仗,紧张地站在蔡霖左右,随时准备挡在他面前。晏九的一侧脸上出现了五个清晰的指印,他却恍若未觉,只默默地站在欧阳瑶与蔡霖之间,紧绷的身体里散发着忠心与坚定。

欧阳瑶冲不过去,急得跺脚,大骂身后跟来的大批随从,"你们都是死人啊,给我上去狠狠地打那个贱人,打死了他,我去找父皇领罪。"

那些人仗着公主的势,平日里就嚣张跋扈,这时听她如此吩咐,立刻一窝蜂地往里冲。有人拔出刀来,更有人操起板凳就砸过去。

晏九见机得快,猛地返身扑过去,将蔡霖抱住,一直推到床边的墙角,与两个小太监挡在他面前。李四季、孙五福和吴七星便有了施展身手的空间,暗器先出手,继而拳打脚踢,很快便将一干乌合之众击倒在地。因为是公主的手下,三人都留了情,没动兵器,因此没有伤及人命。

欧阳瑶在混乱中被她的随从撞了几下,倒在地上后又被踩了一脚,服侍她的贴身丫鬟哭喊着奔去扶她,也被打架的人推倒在地,来来去去间又绊倒在她身上,压得小丫鬟几乎断气。等到混战结束,那些壮汉倒在地上翻滚呻吟,她们主仆二人却没了声息。

蔡霖看着一片狼藉,只能在心里叹气,随即对晏九说:"这儿有医馆吧?赶紧请郎中来看看。"

晏九处理这些事比他们几个人都有经验,便出去找掌柜的,让他派伙计去请大夫,再腾出客房来,把公主和丫鬟抬出去放在床上,又让人去通知柳府,同时叫初五马上回宫找刘福,将这里发生的事详细禀告。

为免柳府来人伤害蔡霖,晏九让三个护卫和腊八一起护着蔡霖先回宫,自己留下来处理善后。蔡霖也同样怕柳府来人伤他性命,无论如何也不肯先走。晏九只是一个太监,就算是品级高一些,那些柳府的皇亲国戚杀了他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罪过,如果蔡霖在这里,那些人总会有所顾忌,不可能人人都如欧阳瑶般鲁莽蛮横。

蔡霖没有碰公主和她的丫鬟一下,一直站的远远的,凡事都交给晏九处理,这样也不会落下把柄。医馆的大夫很快赶来,刚刚坐下把脉,柳仕玮和他的母亲便一起赶到。

去报信的醉仙楼伙计已经在路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们,两人进房后看见蔡霖便有些尴尬。柳仕玮身在官场,还算镇定,上前与蔡霖见了礼,客气地说:"公主年少气盛,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蔡大人见谅。"

蔡霖对他拱了拱手,温和地道:"柳大人言重了。"

柳仕玮担心爱妻,与他抱拳一礼,便回身走到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公主。

大夫把完脉后,微微一叹,转头对他说:"夫人有孕在身,仅两月有余,因受到踢打惊吓,伤了胎气,已经小产了……"

他话音未落,柳老夫人便哭出声来,回身便扑向蔡霖。李四季和孙五福连忙将她架住,吴七星则警惕地盯住了柳仕玮。

柳老夫人哭着大骂,"你这个畜生……畜生……你还我孙儿……"

柳仕玮站在那里没动。他呆呆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妻子,眼圈渐渐红了。

蔡霖没有看柳家母子,也没看躺在床上的公主。他轻声对晏九说:"我们回宫吧。"便转身离去。

晏九和腊八随后跟出,那三个护卫这才徐徐退后,出了房间。
48章


蔡霖走出门去,便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正在闹市中往这边疾奔而来。他站住了,默默地看着马车停到自己面前。

欧阳铿跳下车来,立刻听到妇人凄厉的哭骂声,"禽兽……妖孽……不得好死……"他有些担心的看着蔡霖,只见他的脸色就如冬天的雪一样白,没有一点血色,眼中没有什么情绪,却让人特别心疼。他立刻过去,将那个年轻人拥住,接着便带他上了马车,命令道:"回宫。"

马车不再狂奔,而是缓缓而行。晏九等人随行在侧,都没有提起公主以及柳家母子,皇帝也没有理会,根本一个字都没有问。

欧阳铿靠在软垫上,将蔡霖搂进怀里,轻轻吻了吻他的额,柔声说:"委屈你了。"

蔡霖枕着他的胸口,听着他坚强有力的心跳声,过了很久才低低地道:"我想回东宫。"

欧阳铿拥着他的手紧了一下,随即怕捏疼了他,又慢慢放开,温柔地问:"为什么?"

"我是东宫舍人,理当住在东宫。"蔡霖的声音很轻,"我不是妖孽,也没有献媚惑主,我不能背这个名声。"

"你当然没有。"欧阳铿沉声道,"你放心,这些都是暂时的,权且忍忍,朕绝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蔡霖没有答应,也没再吭声,显然对未来并无信心,却只能隐忍。欧阳铿理解他的心情,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块造型奇特的牌子,看上去非金非玉,隐现龙纹。他将牌子送到蔡霖眼前,微笑着说:"这个送给你。你贴身带着,如果有人为难你,就拿出来。此牌乃朕独有,见牌如见朕,若是有人见到金牌还要为难你,那就是欺君罔上,视同谋反。我倒要看看谁有那么大胆子,冒着灭族之险也要伤你。"

蔡霖拿过牌子,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只觉触手微温,竟然不像金铁那般寒凉,不禁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材质造的?"

"据说百余年前天降玄金,民间捡到后献与皇上。那玄金坚硬无比,冬暖夏凉,十分奇妙。当时的仁宗皇帝召集天下能工巧匠,历十年之功,最后也只能铸成一块牌子。"欧阳铿轻声细语地解释,"此牌普天之下只有一块,无法仿冒,因此代代相传,为皇帝独有。"

"那我不能要。"蔡霖将牌子还给他,"我要拿了,肯定又得引起流言,说我惑主什么的。"

"此牌又不是玉玺,无甚要紧,你拿着当护身符吧。"欧阳铿轻笑,"历代皇帝拿着它,其实也没有多大用处,只是偶尔将它交给钦差大臣,以便查究高官或皇亲国戚。朕自登基以来从未用过,现在拿来护着你,也算物有所值。"

蔡霖犹豫了一下,仰头问他,"真的给我?"

欧阳铿低头吻了吻他的唇,微笑着说:"是真的。"

"哦。"蔡霖又想了一下,便将牌子塞进怀中,"那好吧,我收下了。"

欧阳铿很高兴,便不再提那些扫兴的事,再是轻松地搂着他,闲闲地问:"外面好玩吗?……买了些什么?……醉仙楼的菜好吃吗?……桂花酒香不香?……你穿得够不够暖?……冷不冷?"

蔡霖一一回答,脸上的神情渐渐开朗,不再如刚才那般忧郁。

当马车驶进宫中,欧阳铿笑着对他说:"以后想要出去逛,可以告诉朕,朕陪你去。"

"嗯。"蔡霖点了点头。

车子转进御花园,向乾安宫奔去,欧阳铿在扬起的窗帘旁看到慈宁宫的屋顶,立刻抬起他的脸,郑重其事地叮嘱,"你记着,后宫中无论谁想召你去说话,都必须先经过朕的准许,如果没有朕当面下旨,你可以拒不奉召,就算太后懿旨也是一样。明白了吗?"

蔡霖看着他,脸上慢慢有了一丝笑意,"这么一来,骂我是妖孽的人肯定更多了。"

"说你是妖孽,那朕岂不是昏君?"欧阳铿低沉地笑出声来,"你放心,朕不会再让你听到这些伤人的话。"

蔡霖也笑了,第一次主动揽住皇帝的脖子,吻住他有力的双唇。

马车停在乾安宫,车厢里的人却一直没有动静。没人催促,都静静地等在车旁。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从车里出来,抱着蔡霖一跃而下,大步走进寝宫。

寒风从已近干枯的树枝间掠过,发出轻轻的啸声。池塘的水面上结了薄冰,在淡淡的阳光下闪着冷冷的光。当栎阳公主小产的消息传进后宫,在金尊玉贵的皇后眼中,富丽堂皇的宫殿也变得如窗外的景色般萧瑟。

她想了一会儿,没敢冲向乾安宫,而是急匆匆地奔到慈宁宫,坐到太后面前便哭。

除了对太子欧阳拓特别偏爱之外,太后待仪嫔所出的二公主和容嫔所出的三皇子比较亲近,对皇后所生的子女一向冷淡,并不疼爱,尤其是欧阳瑾渐渐长大,欧阳瑶嫁入柳家之后,对两个孙子孙女更加生疏,几乎不闻不问,此时却一反常态,叫慈宁宫总管立刻去请皇帝过来,要为皇后主持公道。

过了很久,皇帝才姗姗而来,却是神清气爽。他轻松地坐到太后身旁,微笑着问:"母后叫儿子来,可是有事?"


太后指着在一旁垂泪的皇后,气得直抖,"听说那蔡霖恃宠生娇,竟然在宫外与烁阳公主因小事发生口角,竟然还打起来,烁阳本已有孕,因被踢打推撞而小产,这……这实在太不像话了!古往今来,哪朝哪代有过这种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事?你看看,你看看你的皇后受了多大委屈?你这个做父亲的可得为你女儿做主啊。"

欧阳铿神色自若,淡淡地道:"蔡霖在醉仙楼吃饭,好好的谁也没得罪,烁阳却跑去辱骂他,不但殴打他的奴才,还指使柳府的家奴打人,竟然扬言要打死朕的大臣,这是皇后的家教?还是柳府的作风?"

皇后惊得抬起头来,眼泪也忘了掉,半晌才颤着声说:"瑶儿……是听了那些传言,一时气愤,才去找蔡霖……蔡大人理论的。"

"皇帝。"太后震怒,将桌上的茶杯扫到地上,摔得粉碎,"瑶儿为她母后抱屈,去找蔡霖理论,这是情理中事。瑶儿贵为公主,蔡霖他再受你宠爱,也只是臣子,就算瑶儿说两句气话,他也不该顶撞,更别说动手了,那是犯上,是大罪。你宠他可以,可不要宠过头了,自己要有分寸。你是皇帝,也是皇后的丈夫,更是瑶儿的父亲,她被人害得没了孩子,你没了外孙,你竟还护着那个……护着那个妖孽。"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格外沉痛。

"母后,儿子不想再听到'妖孽'这两个字。"欧阳铿沉声道,"瑶儿小产,那是咎由自取。于公,蔡霖是朝中大臣,不是宫中奴才,她理当敬重,而非无礼谩骂;于私,蔡霖现在是朕的人,瑶儿作为朕的女儿,更当礼敬有加。说句不恰当的话,若是换成贵德淑贤任何一妃,瑶儿这么扑上去打骂,甚而纵奴行凶,想要打死人,那就得交由宗正惩治。她既已有孕,就应该待在家里好好养胎,别怀着孩子到处跑,既已为人妻子,做人儿媳,就应安守本分。跑到酒楼去与朕的臣子吵架,还唆使家奴行凶,成何体统?现场有朕派给蔡霖的侍卫,从头到尾都是他们在动手,主要是护住蔡霖,以免瑶儿的家奴伤了他。那些狗奴才只会狐假虎威,没有半点真本事,一动起手来就是纸老虎,一打就倒。是他们撞到瑶儿身上,害得瑶儿小产,朕已派人将那些狗奴才全都拿了。太后不必动怒,皇后也不要哭了,你们放心,朕定会为瑶儿出气,那些飞扬跋扈、伤害公主的混账东西,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他这话义正词严,太后和皇后面面相觑,一时竟想不出以什么理由进行反击。

等了一会儿,欧阳铿微微一笑,"母后若是无事,朕还要去处理政务。皇后,你在这儿陪陪太后。朕已派太医去柳府为瑶儿诊脉,也赐了一些上好的药材,让瑶儿好好调理身子。她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要孩子,你们也不用太担心了。这对她也算是一个教训,别仗着自己身份尊贵便胡作非为,她若是不改这个骄纵的性子,将来还要吃苦头的。"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到御书房去处理国事。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太后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幽幽地说:"皇帝这是心里怀着恨啊。当年,哀家阻止他接蔡炫进宫,现在他就变本加厉地宠幸蔡霖。若是此时后位空悬,只怕他会一意孤行,立那孩子为后。皇后,你也看清楚了,就连瑶儿小产也动摇不了蔡霖在皇帝心里的地位,你让柳家还是消停点吧,要是把皇帝逼急了,大家都没有好处。"

"太后。"皇后更加焦虑,"皇上心性大变,定是被那蔡霖迷惑的。现在不但是臣妾娘家,还有太师一家也处于危殆之中,难道我们只能坐以待毙,任那个妖孽祸国殃民吗?"

太后沉思了一会儿,淡淡一笑,"就凭他一个无根无基的年轻人,即使爬上了龙床,又能掀起多大风浪?有哀家在,他想要祸国殃民,只怕没那么容易。"


49章


夜色中的皇宫大内非常安静,天寒地冻的季节本就是早日安歇为宜,而那些主子们更是惊扰不得的,因此那些巡夜的侍卫与值夜的宫人都是轻手轻脚,不发出半点声音。

樵楼的更鼓敲了四下时,东宫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接着就忙乱起来。有人直奔太医院,有人跑向乾安宫。

欧阳铿正在熟睡,被值夜的小太监叫起来的刘福听了东宫来人的禀报,赶紧进到寝殿到床边叫醒皇帝,低声说:"皇上,太子妃忽然出现血崩之症,此刻已经昏厥,情形甚是凶险。"

"什么?"欧阳铿猛地坐了起来,"没弄错?"

"应该没错。"刘福的声音很轻,"据说出血很多,渐成汹涌之势,已经去找太医了。"

欧阳铿掀开被子下了床,"朕去看看。"

蔡霖被惊醒了,有些迷糊地问:"出了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欧阳铿转头将被子掖好,"你接着睡,朕去看看。"

"哦。"蔡霖答应着,翻个身又睡了。皇帝正当壮年,欲望强烈,需索频繁,让他感觉很疲惫。

欧阳铿很快更衣出去,急步赶往东宫。

太子妃裴氏还没满十八岁,身子一向健旺,连头疼脑热的小病都很少,亦从未怀过孕,这血崩之症来势凶猛,未有先兆,十分蹊跷。

太医赶来后线施了针,减缓了出血之势,又给太子妃灌下补血止血的药物,再用老参汤托住元气,总算将一只脚已踏进阎王殿的太子妃给拉了回来。等到太子妃的病情稳住,太医这才给她细细把脉,不由大吃一惊。

"皇上,太子妃是被人下了药。"太医请皇帝屏退左右,这才低声禀报,"那是让女子不能怀孕的虎狼之药,可能是为了不让太子妃的身子出现异样,引起注意,所以这药的分量下得很轻,必须长期服用,才能达到最终绝育的目的。此药并无别的副作用,只有一样禁忌,在月事期间绝不可服用,否则便会造成血崩之症。臣问过侍候太子妃的宫人,得知太子妃的月信一向都很准,但这月却提前了两日,昨天下午便来了,很可能是下药之人不知此事,于是继续将药物混在日常饮食中,让太子妃服下。子夜时分太子妃便开始出血,但被月事混淆,未引起注意,至丑时病情恶化,出现血崩之症。太子妃现在虽已止血,但是仍很危险,臣等会努力施救,不过,即使太子妃病愈,造成的伤害也无法挽回,必定终身不能生育。"

欧阳铿阴沉着脸,在殿中转了两圈,走到门口吩咐,"来人,去传太子姬即刻过来。"外面的人领命而去,他又转过来,对太医说,"你替两位太子姬把把脉。看她们是否也被下过此药。"

太医马上明白,"是,臣遵旨。"

当传出太子妃重病垂危的消息时,两位姬就已起身,匆匆赶来探视,只是未奉诏不能见皇帝而已,这时一闻旨意,立刻过来见驾。

欧阳铿没有多话,让太医逐一为她们把脉,自己坐在一旁等着。

这两位太子姬也都系出名门,一位是白楚与白贲的远房表妹,一个出自吴家,是裴氏的表妹,都才十六、七岁,正是花样年华,楚楚动人。平日里一妃两姬的关系都很好,与太子的感觉也不错,相处起来有点像是兄弟姐妹,如一家人般亲切,从来没有隔阂。皇帝虽然很少过问太子的家事,但对这三个儿媳却很清楚,心中断定两姬都不可能谋害太子妃,只怕那下药之人连这二人也都不会放过。

果然,太医把完脉后,对皇帝禀道:"两位娘娘也都服了此药,只是尚未伤及根本,断药之后善加调理,仍有可能孕育子嗣。"

皇帝点了点头,温言安慰了两位太子姬,便让她们先回去歇息,然后叫过刘福,冷着脸道:"马上下旨,八百里加急送往淮左,命太子速速回宫。"

"是。"刘福转身就往外奔。

"等等。"皇帝叫住他,"传旨侍卫总管,立刻拘捕东宫膳房诸人并传膳太监、侍膳宫人,必须生擒,要是走了一个或者自杀了一个,严惩不贷。宫门紧闭,许进不许出。去宫内各处传旨,所有奴才都给朕好好活着,若是谁在这时候死了,朕便将他满门抄斩,连他主子也脱不了干系,朕绝不宽待,有那患了病的,赶紧叫太医诊治,别在那儿等死。"他的声音越来越冷,到后来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

"是。"刘福这回等了一下,看他还有没有旨意。

欧阳铿接着说:"宣柳仕逸即刻进宫见朕。快去吧。"

"是。"刘福立刻飞奔出去。

很快,宫中便有了更大的喧哗,也有小太监到乾安宫来传旨,"皇上有旨:所有奴才都给朕好好活着,若是谁在这时候死了,朕便将他满门抄斩……"

蔡霖被那脆生生的嗓子吵醒,在床上听完旨意,不禁有些纳闷。晏九听完旨,便赶过来看他,发现他已经醒来,便去倒了杯热茶来服侍他喝下。

蔡霖低低地问:"出什么事了?"

晏九轻声回答,"好像是太子妃被人下药谋害,性命危殆。现在侍卫们正满宫拿人,可能是皇上怕下药之人自杀,便传下旨来,要奴才们都不准死。具体的奴才也不清楚,蔡大人,此事与我们无关,你还是继续歇息吧。"

"哦。"蔡霖躺了一会,又坐了起来,"走了困,睡不着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五更天了。"晏九一边拿过棉衣替他披上一边说,"如果蔡大人要去上早朝,这会儿倒是该起身了。"

蔡霖想了想,不由得失笑,"我已经很长时间没上过朝了,如今太子妃出事。我却早早起来去上朝,容易让别人浮想联翩,还是算了吧。"

"嗯,那也是。"晏九并不劝他,见他确是已无睡意,便提议道,"要不奴才陪大人下盘棋。"

晏九职司掌案太监,琴棋书画都有涉猎,虽然不精,但侍奉主子已经足够,下起棋来不至于让人顷刻间便杀得片甲不留,还能缠斗一阵,为主子增添乐趣。蔡霖知道他会弈棋,只是还没有机会下过,便笑着点头,"好啊,我现在就起床。对了,皇上心忧太子妃之事,不知会不会忘了用早膳。你给准备点,叫人送过去。"

"是。"晏九马上出去交代,后来想想又不放心,便亲自去办,让初五和腊八服侍蔡霖起床。

欧阳铿正在与柳仕逸商量太子妃被害之事。此案肯定牵扯到后宫,而且多半与皇后有关,也不排除是其他妃嫔作祟,要抓要审的人不少,柳仕逸必须得到皇上特许,才能到后宫拿人。

欧阳铿心情极坏,正与柳仕逸商讨方略,便见晏九提着食盒进来,躬身禀道:"蔡大人担心皇上百忙之中忘记用早膳,特命奴才送过来,请皇上保重龙体,多少用点。"

欧阳铿一怔,看着他将食盒打开,把精致的粥饭面点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心里忽然就愉快起来,顿时龙颜大悦。


50
延尉与宗政、郎中令、卫尉等官员在宫内共同缉拿谋害太子妃的嫌疑犯,又引起了朝野震动。这次拿人波及的范围很广,从东宫膳房到宫中的御膳房,从皇后的坤宁宫到其它妃嫔、御妻、世妇、采女的宫室,凡有机会接触到东宫太子妃姬饮食的宫人都被传来讯问,答话中只要一有破绽便被拿下,等候进一步审讯。

宫中可谓人人自危,只有太后和皇帝宫中的太监、嬷嬷、宫女、御厨等人比较轻松,因为他们的嫌疑最轻。

在拿人之前,太医已经奉旨至皇后及各妃嫔宫中替娘娘们诊脉,确认除皇后以外的所有四妃九嫔体内都有使她们不育的虎狼之药,低一等的御妻、世妇、采女等则有区别,不受宠的就没有被人下药,而那些曾在最近三个月内侍过寝的女子都没能幸免。如此一来,下药的幕后主使便昭然若揭,虽然听到太医回禀的几位主事官员均未明说,但心里都如明镜一般,清清楚楚。

此事也惊动了太后,把这位老祖宗气得直拍桌子,"哀家也纳闷呢,自从皇后生了烁阳公主,这后宫就没怎么添丁了。当初皇帝立后纳妃,五年内就生下了四个皇子、三位公主,虽然有两个孩子夭折了,那也算人丁兴旺,怎么过后这十几年就没动静了?皇帝仍然按例宠幸后宫,没理由那些妃嫔一个都不能生了。现在看来,果然是有人暗地里做手脚。那惠嫔能逃过暗算,顺利生下小皇子,也真是侥幸。这种断绝天家血脉的事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一定要彻查,决不能姑息!"

这道懿旨立刻由慈宁宫总管传给了延尉与宗政、郎中令、卫尉,也告知了皇帝。

欧阳铿正中下怀,马上传旨过去,命查案官员谨遵太后懿旨,严查到底。

两日之内,后宫内的大规模缉拿行动便告结束,但皇帝仍然下旨,严禁宫人出宫,也不准有自尽或主子借故刑责奴才而死的事情发生。宫中气氛很紧张,仿佛结了冰一般,寒冷沉重,让人感觉窒闷。

欧阳铿最近特别忙。宫里、宫外、朝廷、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需要周密计算,巧妙平衡,把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大事处理干净。太后的寿辰即将到来,照理说不应在这之前出现什么伤及老太太感情的大事,而是要尽力保持一团和气,有什么都等着太后寿辰过去之后再办。可这次的事件非同小可,如不及时查办,很可能就销账的销账,灭口的灭口,在想彻查就难了,所以,皇帝严旨查办,却又得暗中权衡轻重,以备不测。

他每天从早忙到晚,而且怕太后因此事怒极攻心,出现意外,因此常常去慈宁宫陪着用膳,让母亲放宽心,没着急。

蔡霖总是形单影只,只有夜里才能看到他。晏九和两个小太监因皇帝的严旨而不能出宫,蔡霖觉得闷,便对他说:"我白天想出去走走。"

欧阳铿也知道他在宫里憋屈,那些后宫嫔妃还可以互相走动,他却是不行的,见到后妃还得避让,以免别人说他意图不轨。总是关在乾安宫里,即使地方再大,也仍是方寸之地,过的日子清闲而枯燥,他除了跟晏九下棋就是独自抚琴,这样下去只怕会闷出病来。皇帝搂着他,温柔地说:"晏九和那两个小太监都是东宫出的人,延尉那边会找他们问话,他们不能出宫,如果没人跟着你侍候着,朕不放心。你先忍耐一下,别忙出宫。若是觉得闷,朕让他们传宫外的戏班进来献艺,给你解解闷。另外,宫中的伎乐司正为太后寿诞排演歌舞,你要有兴致,也可以去指点指点。"

蔡霖笑道:"我是外行,能指点什么?况且是为太后献演的歌舞,我哪敢去碰?还是听听戏吧。"

"好,朕明日就交代刘福去安排。你喜欢看文戏还是武戏,小生还是花脸,都只告诉他。"欧阳铿亲了亲他,见他不再坚持出宫,这才放下心来。

现在后宫里全是愁云惨淡,所有妃嫔固然对皇后恨之入骨,那些御妻、世妇、采女也都义愤填膺。她们皆出身于官宦之家,其父祖辈至少官居四品以上,现在个个都知道是因为有人下药才导致自己女儿未能怀上龙种,从而失去晋升之阶,而那下药之人即使不是皇后本人,也与她密切相关。因此现在无论是后宫还是朝堂都掀起了滔天巨浪,所有派系的人联同一气,针对皇后一系的人马口诛笔伐,弹劾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向皇帝的案头。而后宫妃嫔到太后那里哭诉、鸣冤叫屈的也不在少数,更有儿女夭折的妃嫔也把妃嫔也把矛头直指皇后,认为是她派人暗中谋害了自己和皇上的孩子,请太后为她们做主。

在这种气氛下,其实并不适合叫戏班来唱戏,但皇帝看到蔡霖的身子渐渐好转,那些是非也都与他无关,便不忍让他也因为此事而跟着受委屈,便吩咐刘福去安排,叫戏班到乾安宫来唱堂会。

蔡霖不喜花旦、青衣。小生唱的那些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的戏,而喜欢铜锤花脸、老生、武生,或者金戈铁马,或者审案伸冤,听起来十分痛快。

很快,高亢豪迈的唱词从乾安宫里传出。

"我铁面赤心把国保,王子犯法我不饶。我也曾御街之上砸銮驾,金銮殿上打龙袍。四国舅血染铜铡口,赵王刀下赴阴曹。世上的豪霸何所惧,地下的赃官也难逃……"

"良言相劝尽忠告,铁石心肠你舌似刀。叫我升堂有你什么好,霎时叫你的魂魄消……"

"未曾开言心好恼,无义的贼子听根苗……似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千古兽,枉披人皮在今朝。"

一句句唱词酣畅淋漓,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听得胆战心惊。乾安宫的堂会才唱了一天,便有人告到太后那里去,"我们人人伤心落泪,他却趁陛下在外处理国事的时候在乾安宫里听戏,太后,他这不是幸灾乐祸是什么?"

太后恨得咬牙切齿,一时却也无计可施。叫人召蔡霖到慈宁宫问话,答曰:"皇上有旨,除非他当面亲口下旨,蔡大人均可拒绝奉诏。"想要摆驾亲临乾安宫问罪,慈宁宫总管带着所有宫人一起跪下苦求,"若是太后着了凉或是受了冲撞,奴才们的脑袋就保不住而来,求太后开恩、息怒。"

太后无奈,只得在宫里闭门不出,对此事不闻不问,任乾安宫琴声悠扬,锣鼓铿锵,诛心的唱戏响彻云霄,"拼着官儿我不做,天大的祸事我承担……就是那凤子龙孙我也不饶,头上打去乌纱帽,身上再脱他的蟒龙袍,斩了这负义的人在奏当朝。"
51
远在江南的太子接到八百里加急的圣旨之后,立刻昼夜兼程地往回赶,途中却再次遇袭。不过,这次太子身边有白贲亲自挑选的一批亲卫和皇帝派出的身手最好的两名亲卫保护,不但将偷袭之人杀死大半,还捉住了两个活口。

太子虽然归心似箭,这是却也没有乱了方寸,立刻与皇帝的亲卫赵一杰、陆双良一起审讯了刺客,得知从京城来的委托他们杀人的主使者正在附近一个小镇立等结果,他们便疾扑过去,顺利将人生擒。

此后一路坦途,再没遇到危险,太子快马加鞭,冲进京城,吩咐白贲的亲卫将捉住的人犯全部送到廷尉衙门。白贲也在那里协助柳仕逸办案,他很放心,便带着赵一杰和陆双良径直回宫。

此时正是午后,天色却昏暗如晦,黑云压城,寒风凛冽,太子未及回宫沐浴更衣,便直奔御书房见皇帝。

欧阳铿正伏案批阅奏折,见太子风尘仆仆地归来,微锁 的双眉舒展开来,温和地道:"起来吧,坐下说话,路上还顺利吗?"

"谢父皇。"欧阳拓起身,坐到太监端来的椅子上,恭谨地说,"途中遇到一拨刺客,多亏父皇拨给儿臣的两位侍卫身手高绝,白贲给儿臣派来的亲卫们也都奋勇当先,将大部分杀手击毙,还生擒了两人。儿臣审讯了人犯,又顺藤摸瓜,将幕后主使人抓住,现已带回京城,送到了廷尉衙门。"

"嗯,很好。"欧阳铿满意地点头,随口问,"认得那个主使人吗?"

"儿臣觉得有些面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欧阳拓有些犹豫地说,"白贲的亲卫队长认识他,说是大司徒府内的大总管,但此人坚不吐实,尚未确认。儿臣急于回京,不想多耽搁,便未细加询问。"

"哦?大总管?"欧阳铿沉吟片刻,便不再问下去,而是关切地道,"太子妃遭人暗算,如今仍重病卧床,太子姬也都遭了毒手,以后很难再孕育子嗣。你先回东宫吧,好好安慰安慰她们。另外,为了皇位传承,你必须考虑再纳妻妾,太后已在着手此事,到时候会让你挑选,若你已有心仪之人,亦可告诉朕或太后,择个吉日便纳进宫吧。"

欧阳拓怔忡片刻,猛地离座跪下,毅然道:"父皇,儿臣心仪之人……"

"仅限女子。"欧阳铿截断他的话,平静地说,"男子免谈。"

欧阳拓又愣了一会,仍然坚持到:"父皇,儿臣喜欢的人是蔡霖,求父皇成全。"

"太子!"欧阳铿提高声音,严厉斥责,"你到底想要太子之位还是蔡霖,先想想清楚再来跟朕说话。"

"儿臣……"欧阳拓呼吸急促,心里激烈挣扎,忍不住脱口而出,"父皇,儿臣喜欢蔡霖,想要与他一起,但仍然会做一个合格的太子,绝不辜负父皇的期望。"

"说得轻巧。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做事顾前不顾后。"欧阳铿冷笑,"朕现在不想打击你,你回去自个儿好好想想,再去问问你的朋友白楚、白贲,看看他们支不支持你。"

欧阳拓自知想要达成愿望十分渺茫,却仍不甘心,大声道:"父皇,是儿臣最先跟蔡霖在一起的,他是儿臣的人。"

"放肆!"欧阳铿重重一拍御案,"别以为你是太子就可以在朕面前提出无理要求,朕能立了你,也能废了你!"

"父皇……"欧阳拓看着满脸怒容的父亲,目中泪光闪动,"儿臣万万不敢对父皇无礼,可是,儿臣是真心喜欢蔡霖,求父皇成全。"

欧阳铿看着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那些事,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一些,温言道:"你起来吧,此事不必再提了。朕念你年少无知,也不追究你君前失仪。蔡霖已经是朕的人,你们之前有过什么,全都忘了吧,不必徒惹烦恼。你的当务之急是去处理好自己的家事,安慰你的妃姬,督促廷尉衙门办案,准备纳进新人,传宗接代,还有,太后六十大寿将至,届时普天同庆,事情繁多,你要去宗正那里督办,务必保证不出一点纰漏。"

欧阳拓知道再争下去肯定会闯大祸,只能先忍耐,以后再想办法,便恭敬地说:"是,儿臣遵旨,儿臣告退。"

欧阳铿已是五内俱沸,待太子离去便起身直奔乾安宫。

蔡霖在听一处武戏,那个武生一连串筋斗让他忍不住微笑喝彩。正在高兴,欧阳铿闯进殿来,将他一把拉起,直拽进寝殿,推倒在床上就扒衣服。

蔡霖觉得他有些失常,不由得茫然地问:"皇上,出什么事了?"

欧阳铿双手不停,眼睛直视着他,脸上毫无表情,淡淡地道:"太子回来了。"

"哦。"蔡霖没反应过来,仰躺在那里发呆。

欧阳铿心中愠怒,连自己的衣服都来不及脱,掏出欲望便冲进他的身体。

蔡霖痛得叫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他努力放松自己,以减轻疼痛,双臂本能地伸出,想要推开身上的人。

欧阳铿更怒,将他的双腕牢牢握住,狠狠地压到床上。蔡霖再也动弹不得,身形被压制得微微扭曲,让皇帝得以进入得更深。他微微皱眉,在疼痛与接踵而至的快感中不由自主地呻吟。

欧阳铿看着在暗影中更显柔和与年轻的容颜,心顿时软了。他放慢动作,直起身来,一边推送一边脱下自己的衣服,饭后拉过一旁的锦被披在背上,这才俯身覆盖到蔡霖身上,温柔地吻住他的唇。

皇帝不再粗暴,两人的情事便回归到以往的情形中。蔡霖得到自由的双臂自然而然地圈抱住欧阳铿的肩膀,感受着他有力而长久的坚持带来的绵绵不绝的快乐。

欧阳铿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双手紧紧地抱住他,在一阵猛烈的冲击后达到高潮。他伏在蔡霖身上,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心里的怒意早已烟消云散。

他翻下来平躺着,轻声笑道:"朕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失态,伤着你了吗?"

"没有。"蔡霖闭着眼睛说,"刚开始很疼,后来你没再动粗,就没事了。"

"那就好。"欧阳铿放下心来,在被中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问,"文暄,如果朕不是皇帝,只是普通百姓,你还会和朕在一起吗?"

蔡霖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说:"我从没想过儿女之私。因为不可能有子嗣,所以我从未考虑过娶妻之事,与男子……就更不曾想过了。"

"朕明白。"欧阳铿将他搂过来,让他枕着自己的肩,柔声安慰道,"文暄,朕会永远陪着你,朕的儿女就是你的儿女,一辈子都不会让你再孤单。"

"多谢。"蔡霖笑了,"我可没那么大胆子,皇子公主都是尊贵之人,我出身寒微,不敢高攀。"

"别这么说。"欧阳铿亲了亲他的额,"待你家命案审结,朕便封你为侯。你不喜朝廷政事,就封你为逍遥侯,好不好?"

"无尺寸之功却得以封侯,恐天下人都会不服吧。"蔡霖很平静,"我从没想过要什么荣华富贵,只要能为我家冤死的那些人报仇雪恨,与愿已足。皇上别的我都没有奢望,我只想要每一个曾经与我家命案有关的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可以吗?"

欧阳铿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道:"朕会尽全力,将他们绳之以法。只是,虽然黄泉至高无上,却并不能肆无忌惮地滥用,总还要受一些东西的制约,所以,朕不敢保证当年的涉案之人全部受到国法制裁,但朕能保证让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

蔡霖不再言语,半晌之后才缓缓挣脱他的拥抱,翻了个身,平淡地说:"皇上,我有点累,想歇息一下。"

欧阳铿知道他心中不快,但自己说的话也是实情,即使是皇帝,也并不是万能的,有天理伦常管着,总有一些人不能动,总有一些事办不到。他看着蔡霖苍白的肩背、凌乱的黑发,轻轻叹了口气,起身下床,为他掖紧被角,柔声道:"那你好好歇着。"

简单地洗浴之后,他穿好衣服,又去了御书房,接着处理政务。蔡霖始终躺在床上没动,仿佛真的睡着了。

当天晚上被送到廷尉府的那个嫌犯便招供了。他果然是大司徒府的大总管,祖上世代都在柳府做事,对柳诚忠心耿耿。他不但坦承是自己去找了杀手,前后两次伏击太子,而且十余年前的蔡家灭门血案也是他雇人做的。他自称偷了主人的玉佩,去威胁郑向明草草结案,不准追查。总之,所有的案子都由他一肩扛了,全部与柳诚无关,皇后等人更不知情。

大概是此人出来顶罪的行为启发了某些人,第二天一早,太后宫中的金嬤嬤便自行到廷尉衙门投案,声称当年的蔡府血案与她有关,是她不忿皇帝屡次为蔡炫之事与太后争吵,不忍见太后夜夜失眠,以泪洗面,便悄悄假传懿旨,让人去杀蔡炫,并偷拿了太后的凤钗,找人警告郑向明不得插手,太后与太师等人均不知晓此事,全是她一人所为。

下午,御膳房中的一个粗使老太监在廷尉衙门认了罪,供称那些给妃嫔下药之事均是他做的,原因是那些主子身边的奴才去传膳时总是趾高气扬,不把他们当人看。他出于报复之心,这才屡次下药,想要让她们生育不了龙子凤孙,"没有子嗣,看她们还能神气得了多久。"

两日之内,似乎全部案子全部告破,均是刁奴大胆妄为,与他们的主子无关。朝中众臣皆非傻子,都知道是奴才顶罪,好令主子脱身,但他们的供词严丝合缝,就连柳仕逸都找不出破绽,只得去宫中请旨。

晚上,一直被羁押在廷尉衙门的柳诚与王品儒便回了家。

第52章
欧阳铿一直忙到子时初刻才能歇下。他离开御书房,在飘飞的雪花里走回乾安宫。

想着蔡霖听到王柳二人被释放之后的反应,他在心里叹了。气,顺。问刘福,"文暄怎么样?晚膳用过了吧?"

"用了一点。"刘福赶紧回答,"刚才宫里来人说,蔡大人把自己关在房里,谁都不准进去,说是要一个人静一静。"

欧阳铿一惊,"你怎么不马上禀报?"

"当时陛下正与太子殿下、柳大人、白将军商议国事,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宣召都不许擅入,奴才就没敢说。"刘福躬身解释着,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晚上柳仕逸和白贲一起进宫来奏事,太子跟着也赶了过来,在御书房里发生了激烈争执,刘福让其他奴才都退远一些,自己在门外侍候,里面的对话虽然听不清,但高亢的语调却能听见,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特别尖锐的质问,"是不是姓了柳就必须袒护柳家人?如果你觉得不好办,那就回避,让我来办。"听到这句,他便知道太子与柳仕逸在争吵。有时候皇帝会斥责太子,"就事论事,不要无遮拦。"白贲基本上站在太子一边,但涉及到太师,他也不能太坚持。

御书房里闹成一团,是很少见的情形,刘福根本不敢进去打扰,只能等皇帝处理完
政事,这才能够禀报。

欧阳铿有点着急,便加快脚步,直奔乾安宫。

蔡霖是半个时辰前听说王品儒和柳诚完好无损地走出了廷尉衙门。他怔了一会儿,便走进寝殿,将门从里面闩住,对敲门劝解的晏九说:"谁也别来打扰我,我想静一静。"

宫人们都很着急,乾安宫管事太监连忙派人去御书房禀报,却被打发回来。皇帝忙于政务,暂时无暇理会,刘福吩咐他们好生侍候,等皇帝回来再说。可他们都被关在门外,既不敢破门而入,又怕蔡霖一个人在里面想不开,人人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担心自己的小命就此断送。看到欧阳铿匆匆进来,大家都像看见了救星,忽啦一下全都跪下了。

欧阳铿没理他们,急切地问晏九,"人呢?"

晏九低着头说:"蔡大人在寝殿里。"

欧阳铿急步过去推门,却没推开,便知道里面上了闩。他柔声叫道:"文暄,你开开门,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朕讲,别一个人闷着。"

里面毫无动静。欧阳铿劝了一会儿,见仍无效果,便有些急了,回头说:"叫人来,把门弄开。"

刘福立刻出去,片刻之后,欧阳铿身边最得力的亲卫赵一杰便快步进来,用刀锋插进门缝,一点一点地挑开门闩,然后将门轻轻推开。欧阳铿走进去,回手又将门关上。

寝殿里只点着两盏灯,光线昏暗,蔡霖蜷在窗边的软榻上,对着紧闭的窗户呆呆出。

欧阳铿轻轻走过去,慢慢坐到他身边,伸手抚了抚他的额,见没有发热,又拿起他的手腕把了把脉。

蔡霖这才回过神来,缓缓抬头看着他,声音喑哑地问:"你真的相信那些事只是几个奴才做的?"

"当然不信。"欧阳铿很严肃,低声解释,"目前来讲,他们的供词很严密,时间、地点、作案手段、犯案理由等等都无懈可击,因此无法再继续拘押王品儒和柳诚,要定这两人的罪,需要确凿的证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样的事朕不能干。朕已经让柳仕逸和白贲带话给他们,一是让这两人在太后寿诞之后上表辞官,别逼朕动手,二是要他们负责追回你家被劫的所有财产。当年他们是怎么吃下去的,现在就得怎么给朕吐出来,还得加上利息。至于灭门、屠村、伏击太子等事,柳仕逸和白贲会继续查办,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案的,你放心。"

蔡霖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向墙边挪了挪,离他远点,目光也重新转向窗户,淡淡地道:"那就慢慢查吧,王品儒已近古稀之年,柳诚也已年过花甲,等查到他们寿终正寝,这事也就了结了,对吧?"

"当然不是。"欧阳铿立刻否认,"文暄,此案涉及颇广,十分复杂,不是一时
一刻便能够查明真相的,朕也需要时间,希望你能体谅。"

蔡霖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略带嘲讽地笑道:"其实,就算查明是他们做的,依照律法,也不过是判个斩立决吧,如果再加上皇亲国戚的身份,大概会从轻判绞立决,甚至斩监候或绞监候,是吧?总是灭不了他们满门的,连元凶首恶的命说不定都能保住,对吗?"

欧阳铿沉默片刻,轻轻地说:"对,这样的罪够不上满门抄斩,只能将凶手斩首。不过,不会判斩监候或绞监候,一定会是立决的。"

"那么,如果幕后主使人是太后呢?会明正典刑吗,皇上?"蔡霖睁开眼睛,淡淡地看向皇帝。

"文暄,不可妄言。"欧阳铿紧皱眉头,低声告诫,"这是大逆不道,若是被人听了去,连朕都保不住你。"

蔡霖牵了牵嘴角,"我现在就走不出乾安宫了,只要在外面一露面,说不定就会死。现在皇恩浩荡,你能保我在乾安宫安然无恙,等到皇恩淡薄或是没了,大概我也就活到头了。"

"别这么说,不会有那种事发生。"欧阳铿斩钉截铁地道,"朕已经说过会永远陪着你,君无戏言,朕一定会做到。"

蔡霖笑了笑,轻声问:"皇上当年有没有对我五叔说过会永远陪着他?"

欧阳铿顿时语塞,半晌才长叹一声,"联愧对你五叔。"

蔡霖深吸口气,从榻上起身,边走边说:"皇上,时候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安歇吧。我还不困,想到花厅去喝茶赏月,就不陪你了。"他的声音很平淡,带着漫不经心的疏远。

今夜有雪,哪里会有什么月亮?欧阳铿上前抱住他,柔声哄劝,"别跟朕赌气了,你身子不好,得好好休养,整夜不睡可不行。"

蔡霖疲惫地说:"我没赌气,确实不困。"

"上床去躺着,一会儿就困了。"欧阳铿把他拉到床边,微笑着帮他宽衣解带,"要是实在不困,朕陪你说话。"

蔡霖没有坚持,一声不吭地脱了外袍、夹衣,穿着中衣上了床。欧阳铿出去叫人侍候着洗秋更衣,然后也睡下了。两人都觉得身心俱疲,默默地躺着,都没说话,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夭有早朝,欧阳铿仍然准时起身出去。

他自登基以来很少缀朝,是近百年来最勤政的皇帝,现在也是开国以来最国泰民安的时期。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与后妃不亲,对子女不宠,孝敬太后,关爱百姓,对朝中众臣不偏不倚,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心悦诚服称他为"干古明君"。在所有人眼里,他是完美无缺的揩模,而现在宠幸蔡霖算是白璧微瑕,但也不是不可原谅的绪好,可是,在欧阳铿心中,他自从当了皇帝以后,从没有过真正的快乐,只有遇到蔡霖以后,人生才算圆满了。当然,他并没有因此而荒废朝政,让反对的人很难找到由头来弹劾,这也间接保障了蔡霖的安全。

现在已是隆冬季节,北方地区频频发生风灾、雪灾,游牧民族蠢蠢欲动,总会趁冰村河面时纵马南侵。这是国家大事,必须尽早布置防灾减灾、灾后赈济以及边关防御等事务,因此早朝直到午时才结束。

欧阳铿走出金殿,随口问刘福,"文暄怎么样?起身了吗?用过早膳没有?按时服药了吗?"

刘福知道他会有此一问,早就吩咐乾安宫的太监,一有动静就来禀报,这时便对答如流,"蔡大人是巳时二刻起身的,用过早膳,服了药,然后就出宫了。不准宫中奴才出宫的旨意仍未撤销,因此晏九他们都没有跟去侍候。赵一杰、陆双良他们遵从皇上旨意,跟出去贴身保护着蔡大人,刚才传回消息,说是蔡大人去了廷尉衙门,用皇上赐的金牌提金嬷嬷等人犯问话。"

欧阳铿站住了,听完他的话,不由得有些无奈,"这孩子……唉,走,我们也去廷尉衙门。"

柳仕透刚出宫就得到了蔡霖到自己衙门里提审犯人的消息,立刻快马加鞭往回奔。白贲和欧阳拓也闻讥赶去。三个人都比欧阳铿先到廷尉衙门,同时奔向大堂。

蔡霖坐在堂上,却并没有疾言厉色,也没有喊打喊杀,态度很和蔼,声音也很轻。三人走到大堂门口时,便听到他轻言细语地问:"你不忿我五叔,叫人杀他就行了,为什么要灭我家满门呢?我家乃江南首富,每年缴纳给官府的税银将近江南税赋总额的一成,你叫人杀我满门八十余口,劫走府中亿万家财,肥了你们,令国库减少巨额收入,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金嬷嬷身穿囚服,手脚带着重镣,跪在石板地上,凌乱的头发已变得雪白,可看着蔡霖的眼神却依然忿恨嚣张,"说得好听,你家也不过是一大奸商,跟倡优之类有什么区别?你那个叔叔是妖孽,你更是妖孽,都该死。我杀一人是杀,杀满门也是杀,反正做都做了,要杀要剐随便你。"

蔡霖并没有被她激怒,反而淡淡一笑,"听起来好像你家是绝户,除了你再没别人了,是吧?"

金姆嫉顿时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蔡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平静地道:"你替人顶了这么大的罪,一定有天大的好处吧。你是享受不到了,肯定受益的是你很看重的人。你在宫中多年,一直侍候太后,看样子肯定不会在宫外有姘头,那就一定是你的亲人。多半是兄弟吧?是不是这就要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光宗耀祖了?"

"你……你不要血。喷人。"金嬷嬷气急败坏地嚷起来,"我的罪我自己认,跟我家人没关系。"

"你叫才不是说,杀一人是杀,杀满门也是杀吗?"蔡霖笑得有些诡异,"既然是

忠心护主,光拿你一个人的命来赔是不够的,怎么也得十条八条,断子绝孙,才对得起我蔡家八十余口的在天之灵。"

"你……你……我跟你拼了。"金嬷嬷又急又怕,不管不顾地想要爬起来扑过去。

站在两边的衙役举起水火棍便打在她身上,将她牢牢压住,喝道:"老实点。"

蔡霖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挥了挥,"带她回监房吧,提那个大司徒府的大管家来。"

门外的三人互相看了看,都默契地没有进去,都知道蔡霖心里憋着一股火,让他泄泄愤也好。现在看来,他虽然口头上威胁一下,却并没有擅动刑具,所以也算不得违现,因此他们都不打算阻止。

欧阳铿到达廷尉衙门后,便看到这三人坐在大堂外的候见厅喝茶。门开着,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问话声,三个人显然都在旁听,一直没有吭声。见到皇帝到了,他们赶紧起身见礼。欧阳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也坐下来喝茶,与他们一起倾听里面的对话。

蔡霖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花白头发的中年管家,仍然和颜悦色地问:"十几年前,柳家负债累累,很拮据了吧?"

那管家吃了一惊,本能地道:"没,没有的事。"

外面的皇帝、太子、大将军都看向廷尉大人,可柳仕逸那时候也不过才十一、二岁,哪里知道这些事,同样感到意外。

蔡霖慢条斯理地说:"戚家当铺是我们蔡家的挚友,在京中也有分号,你们柳府连着几年在当铺里当东西,而且都是死当,从来不赎,可见府中已是捉襟见肘,成了空壳,家祖家父都对此有所耳闻。你家主子虽然没钱,负债累累,可在外面还得撑住场面,笼络人心,结党营私,助淑妃当皇后,所费甚巨,因此才想着一箭双雕,既要杀了我那挡着淑妃登上后位的五叔,又要将我家洗劫一空,于是索性杀尽我家所有人,以绝后患,对吧?"

"你胡说。"那总管的眼中流露出惊愕与慌乱,"杀你满门确实是我雇人干的,可抢走人家财产却不关我的事,是那些杀手做的。"

"是吗?"蔡霖轻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宫中的库房里有一些价值连城的玉雕,是大司徒历年来献给太后与皇上的寿礼。或许别人看不出来,可我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我蔡家历代珍藏,都是镇宅之宝,从来不卖,后来被血洗我家的凶徒劫走,却为何竟到了大司徒手里?"

那总管猝不及防,根本没想到这件事,之前没编好说词,这时仓促间无法自圆其说,"这……这……"了半天也没回答上来。

欧阳铿脸色一沉,将茶杯重重放回桌上,起身走进大堂。

番外 五叔(一)

准左府乃江南名都,城外有沃野千里,良田无数,春雨一过,秧苗插嘬地长起来,大地一片青绿,待到秋风起兮,便是稻穗金黄,一派丰收景象。

城边大河环绕,盛产鱼虾,白帆点点,客船、商船络绎不绝。大大小小的湖泊与高高低低的青山在附近错落有致,随着季节的变迁而有着不同的美景。

城中有将近十万户人家,富商数十户,都建有比皇宫御花园更美丽的园林,而首屈一指的当属江南首富蔡家。

蔡府占地烦广,却并不像北方大家那般粗糙,修建得非常精致,一砖一瓦皆有讲究,一草一木都有来历,就连仆役的住房都是雕梁画栋。蔡氏的家训虽是谦恭做人,但几代经营下来,已是富贵无比,即使是婢仆的生活也比那些中小人家的少爷小姐还好,因而能进蔡府做工是江南许多人的梦想,而已经在蔡府千活的人都很兢兢业业,希望自己能一辈子都待在这里,而且子孙后代也能继续在蔡府做工。

大概是因为历代都行善积德,蔡家的嫡传一脉一直都人丁兴旺,蔡老爷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个个成器,既没有为富不仁之心,也没有纨绔之气。除了五少爷外,其他四位少爷已经成婚,媳妇大部分也都出身各地的富豪之家,只有大小姐比较出人意料,竟与府中总管的儿子两情相悦。老爷、夫人和几位少爷都未反对,那位管家已是数代在蔡府做事,早就被他们视为一家人口蔡小姐嫁与总管儿子后,仍然住在蔡府之中,不必与父母分离,让夫人格外欢喜。

与别的大富人家常常妻妾成群不同,蔡家历代男子都不纳妾,女子出嫁后也不许夫君纳妾,若是夫妻实在处不到一起,允许和离,男子再娶,女子也可另择良人再嫁,正因如此,所以蔡家在娶媳或嫁女之前都会让子女自己选择,并不强求。蔡氏已是豪富,不需要通过儿女联姻来维系家族兴旺,也不需要牺牲子孙后代的感情来交换生意机会,因而蔡家百年来从未有过夫妻反目、兄弟阅墙、如姓不和、子女忤逆的事情发生,一直都是家庭和睦,其乐融融,江南百姓一提起来便交口称赞,视为楷模。

当大少爷的公子蔡霖出生后,所有人的辈份都抬升了,老爷变成了老太爷,少爷就成了老爷,而蔡霖自然就是蔡府的大少爷了。

他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受到了全家人的关注,出生后更是万干宠爱在一身,毕竟是蔡家嫡脉的长房长孙,未来的家主,身份比以后出生的孩子要重要得多。蔡霖在祖父母和母亲叔婶姑妈的百般呵护与父亲的严加管教下长大,不但长得很可爱,性情也非常好。

蔡霖周岁的时候,他的二叔、三叔分别有了子女,等他两岁的时候,父母又生了弟弟,四叔也做了父亲,大姑做了母亲,家里越来越热闹,而小家伙有了那么多弟弟妹妹,却从不嫉妒,在父母的教育下很有点长兄的样子,看上去更加可爱,祖父母对他的宠爱固然一点不减,其他长辈对他也疼
爱依旧。

蔡霖对身边的每个亲人都很喜欢,但他最爱的还是五叔蔡炫。这个比他大十六岁的小叔叔非常聪明,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家里请的夫子在他小时候便忍不住嗟叹,若不是他出身于商贾之家,可以去参加科举考试,中个状元也不是难事。蔡炫却继承了蔡家人豁达大度的性情,对当官什么的完全没兴趣,却非常喜欢在外游历。家中的生意他都是有份的,但上面有四个哥哥照管着,他乐得轻松,不想操心,父母兄长自然不会勉强,便由得他一年到头在外面玩,只是逢年过节他都会回来,与家人田聚,也在父母面前尽一份孝道。

在蔡霜一岁时,蔡炫曾与家人发生过争执,不肯娶妻,说是喜欢上了一个男子,要与他共度一生。蔡霖的祖父和父亲劝了一阵未果,竟然答应了。其后的两年间,蔡炫很少回来,而每次归家一定都是笑容满面,十分快活。

蔡霖见到五叔的时候最少,却是一见他回来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蔡炫也很喜欢这个小侄子,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还手把手地教他下棋、弹琴、写作、作画,以至于他在准左的朋友也都喜欢上了这个机灵可爱的小家伙。

蔡霜的生辰是中秋之后,这段时间,江南总是烟雨蒙蒙,桔子飘香,蔡府中也是满地花开,姹紫嫣红,让人一见便心旷神怡。

这天一早,马上就满四岁的蔡霖不像往常那样赖床,不等母亲来叫,已经一骨碌从床上起来,跳下地就往外跑。

正在外间忙碌的奶娘、丫鬟、小厮们一见就急了,连忙追出来,一迭声的叫着,"哎呀,我的小祖宗,当心着凉,别乱跑,回来,回来。"

蔡霜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笑得就像两弯新月,胖乎乎的小脸蛋白里透红,嫩藉般的小手腕上戴着黄金打造的手环,上面缀着的小铃铛随着他的跑动发出清胞的叮叮声。小家伙撤开脚丫子往大门跑,一路经过回廊、假山、曲桥、花径,沿途那些正在做事的仆役们看着他和他身后追赶的一干人等,都忍不住开心地笑。

蔡霖直冲到大门外,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奶娘他们随后赶到,气喘吁吁地说:"大少爷,你得先穿上大衣裳,净面,梳头,用过早膳,像这样跑出来,让人家看见会笑话你的。"

蔡霖眨了眨眼,"五叔来信说今天一定会到家,我要在这里等五叔。"

"小祖宗,五老爷哪里会这么早就到的,又不是有急事要连夜赶路。"他的奶娘边说边抱起他,走进大门里的耳房,从身旁的丫鬟、小厮们手中拿过专门为少爷生辰做的新衣,一件件替他穿上。

蔡霖被按坐在椅子上,奶娘为他梳头,小厮们飞奔着去提热水,拿来大少爷专用的器具,由丫鬟们服侍他净面漱口,然后又去厨房拿早膳。

蔡霜勉强耐着性子,等着梳好头,洗了脸,然后便硬拨开奶娘和丫鬟的手,叉奔到大门口,眼巴巴地向大街两旁张望。

奶娘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端着玉碗,站在他旁边,用小玉勺喂他喝紫米桂花粥。丫鬟用托盘端着几样小菜在一旁侍候着。小厮托着茶盏侍立在侧。

一群人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到,有与奶娘、丫鬟、小厮们相熟的人便高声问道:"大少爷在等谁呢?"

奶娘便会回答,"等五老爷。"

"哦。"每个人都笑着点头。

再过一会儿,蔡霖的父亲、二叔、三叔、四叔便相继出门去店里照看生意,瞧着小家伙坐在椅子里当门神,俱都忍俊不禁。问他在这儿做什么,小家伙理直气壮地说:"等五叔。"他们便笑着点头,然后出门上轿离去。

没人劝阻,那些在内宅里忙碌的婶子们听说这事后,马上打发贴身的人来送汤送水,大门外的人越聚越多,都围着宝贝大少爷,怕他受风着凉,渴着饿着,照顾得无微不至。

蔡霜对这一切都习惯了,喜欢的吃食就多用一些,不喜欢的也只是婉言谢绝,倒是很有世家大族的气派。

有这么多人陪着,虽然等得久,侧也不寂寞,小家伙正琢磨着解新买的九连环,忽然听到身边的丫鬟说:"五老爷到了。"

蔡霜一抬头,便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从街口走过来。他身着一袭青衫,看着不出岢,实则那衣裳是用极品银华锦制成,在秋风中飘飘荡荡,衬得那个年轻人宛若神仙。蔡霜喜得跳下椅子,奔下台阶,开心地叫着"五叔,五叔",向他飞快地跑了过去。

蔡炫笑著俯下身,张开双臂接住他,将他一把抱起来,愉快地说:"霖儿,在门前做什么呢?怎么围了那么多人?"

"霖儿在等五叔。"蔡霖口齿清楚,有板有眼,"奶娘和青儿、小六子他们都不放心,硬要守在霖儿身边,婶婶们也叫了好几个姐姐来陪着。其实霜儿都长大了,今天我就四岁了。"

蔡炫亲了亲他柔嫩的小脸,开心地说:"是啊,霖儿都长大了,不过婶婶们都是好意,奶娘他们也是疼你。"

"霖儿知道。"蔡霖连连点头,搂着他的脖子问,"五叔,我想你,你这次会在家里待多久?"

"五叔也想你。"蔡炫柔声笑道,"这次可能会待很长时间,不走了。"
蔡霖一听便欢呼起来,"啊—— 太好了。"

蔡炫的眉宇间本来有着淡淡的忧郁,这时看着侄儿无忧无虑的笑脸,那些郁色便迅速淡去,渐渐消失。

他抱着蔡霜走上台阶,站在那里的婢仆们都恭敬地叫道,"五老爷。"他微微点了点头,便进了大门。

看着满目锦绣,闻着怡人花香,他抱紧了怀里的孩子,轻轻地说:"我回家了,真好。"

第53 章

皇帝一走进去,除了蔡霖之外的所有人都跪下磕头,恭敬地道:"参见皇上。"

欧阳铿没有言语,站在那里看着坐在大堂之上的蔡霖。他仍然穿着皇宫内尚衣监专门为他做的那些新衣,素云锦里絮了上等丝绵,领口袖口还缀着雪白的兔毛,衬得他面如冠玉,看上去仿佛又小了几岁,更加清秀俊逸。

蔡霖看了皇帝一会儿,这才起身离座,站到一旁,既没有行礼,也没有吭声。

欧阳铿坐到他让出的主审官的座位上,柔声说:"文暄就在朕身边坐着吧,你继续问,不要有顾虑,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朕也听听。"

立刻有衙役抬了一张椅子上去,放到皇帝身边,蔡霖并未拒绝,也没谦让,径直坐了上去。他抬眼看向门口,目光从柳仕逸滑过白贲,最后落到欧阳拓身上。

太子双眼放光,唇含微笑,显然能在这里看到他,心中感到无比愉悦,只是碍于皇帝在场,不敢造次,只敢眉目传情,表达心意。

蔡霖一直冷着的脸也渐渐回了温,对欧阳拓微微点了点头,他们三人坐到大堂一侧,这才看着跪在前面的人犯,平淡地问:"当着皇上的面,你说吧,蔡府被凶徒劫走的祖传珍宝怎么会在大司徒手中?"

那人支吾半天,才颤抖着说:"每年太后与皇上万寿,柳大人都拨了银子出来,让奴才采办寿礼。奴才也是一时贪心,把银子拿了,再将那些杀手交给奴才的宝物拿去做寿礼。"

蔡霖笑了笑,"你刚才不是说劫走我家财物是那些杀手私下做的,你完仝不知情,怎么现在又说是他们交给你的?"

那人面如土色,讷讷不能成语。当着皇帝的面撤谎,就是欺君,他再是豁出命不要,这对也仍然感到恐惧。

欧阳铿看着他一会儿,忽然说:"白贲,你立刻带人去大司徒府,将里面所有人都集中看管。你带的兵将都不准动府中的一草一木,也不许府中人私藏东西。朕随后便与文暄一道过去查看,辨认赃物。"

"领旨。"白贲猛地起身,大步走出去,召集自己的亲兵队便直奔大司徒的府邸。

欧阳铿转头,柔声说:"文暄,你接着问吧。"

"不问了。"蔡霖微微一笑,"我只是闲着无事,就想过来看看这两个忠心护主的奴才。问案是柳大人的事,我不能越俎代庖,没了规矩。"

欧阳铿也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起身便往外走口欧阳拓和柳仕逸赶紧站起来跟着,欧阳铿却道:"你们两人继续在这里问案吧。听说太子已经派人从准左带了当年知府衙门的主簿、捕头和仵作等一干人来,你们趁热打铁,抓紧时间查清当年蔡家灭门和卧虎岭剿匪的真相,给朝廷、给蔡家、给天下一个交代。"

欧阳拓和柳任逸同时停步,躬身抱拳,"遵旨。"

欧阳铿拉着蔡霖出门,为他穿好狐裘,带着他上了车,吩咐去大司徒府。

蔡霖一直很沉默,但对皇帝的所作所为一点也不抗拒,抱他上车就上去,在车厢里搂着他也没什么。倚在欧阳铿的怀里,他的眼神很淡,眉间有种隐隐的厌倦,明明穿得很暖,可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很冷。

欧阳铿紧紧抱着他,心里感到一抽一抽的疼,还有几分无奈。马车走了一会儿,他才长叹一声,在蔡霖耳边低声说:"不是朕不为你报仇,这事得从长计议。无论是朝堂还是地方,王系与柳系的官员占了一大半,朕若贸然杀他们,很可能会使得天下大乱。国家受损失,百姓也会遭殃。若是引得边关动荡,蛮族肯定会趁机杀入国境,战火一燃,会死很多人,你明白吗?外戚如果对朕忠心,就是朕的良助,若是仗势欺人,甚而有不臣之心,那就必须铲除。朕随时随地都准备着外戚谋逆,因而已经着手在削弱他们的势力,首先是换掉地方大员,尤其是封疆大吏,然后对朝中的一些官员或贬或罢。待太后寿诞一过,柳诚与王品儒就必得上表乞休,朕自然会准,让他们交出权柄,然后再从容收拾。时间虽然比你想要的慢,但也不过就在一、两年间。这两个老家伙身子骨硬朗得很,没那么容易就寿终正寝,你放心。"

"嗯。"蔡霖轻声说,"我也没想让你的江山残破,百姓流离失所,那样的代价是我承受不起的。"

欧阳铿很欣慰,将他搂得更紧,声音也更温柔,"文暄,你能体谅朕,朕很安慰。太子妃姬和朕的妃摈们被下药而不能生育,此事与皇后脱不了干系。联打算过了太后寿诞就废后,一年以后便立你为后。拓儿是太子,生母早已去世,将来朕百年以后,他也不会为难你,定会很好地奉养你,这样话,朕也放心。"

蔡霜微微皱眉,沉默半晌才叹息一声,"皇上,此事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些。"

"好,以后等你心情好些了我们再商议。"欧阳铿轻轻拍了拍他,就像哄孩子一样,充满温柔与宠溺。

来到大司徒府,白贲已经等在门前。在他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太监,让欧阳铿有些不解。等他下了车,那个太监立刻跪下磕头,紧张地说:"皇上,奴才在安王府中当差,有要紧的事禀报皇上。"

欧阳铿看着他,沉声道:"说吧。"

那个太监直起身来,隍急地说:"皇上,安王殿下尚未回来,府中的周姨娘已怀胎七个多月,奴才们都很精心地侍候着,一直平安无事,谁知今天早上,周姨娘吃完早膳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嚷着腹痛。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服了虎狼之药,孩子保不住了。虽然安王妃要大夫尽力保孩子,可折腾了几个时辰,周姨娘还是小产了,是个已成形的男胎。安王妃派奴才们马上禀报皇土太后和皇后娘娘,求万岁爷为安王爷做主。"

"哦。"欧阳铿神情淡淡的,吩咐身旁的刘福,"传朕旨意,让廷尉柳大人到安王府去查一查,看是谁下的药,另外,叫太医院派两个太医去安王府给那个周姨娘诊脉,需要什么好药尽管开,若是宫外买不到的,可以到宫里去取。"

刘福答应着,立刻转身对身边随侍的小太监交代。欧阳铿不再管他们,握着蔡霖的手,走进了敞开的府门。

等到周围的人都离得远远的了,欧阳铿才轻笑着转头看向蔡霖,"宫里的那些女人,家家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的女儿被人暗算,自然就会想办法暗算仇人的子女。皇后若是知道自己的孙子没了,一定会很生气。不过,她应该记住,一个人坏事做得太多,总会有报应的。"

蔡霖也笑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 54 章

看到蔡霖的笑容,欧阳铿很开心,有些忘形地将他拉过来搂了一下,这才放开,握住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白贲跟在他们身后,犹豫了一会儿才禀道:"皇上,烁阳公主因身子不适,正卧
床养病,不宜移动,臣便派兵围了她住的院子,留下了贴身照顾她的两个嬷嬷和大丫鬟,其他人仍然困起来了。"

"哦。"欧阳铿点了点头,这才想起,这位小公主小产后又受了凉,调理起来甚为麻烦,一直卧床不起。他想了想,转头征求蔡霖的意见,"朕去看看烁阳公主,好吗?"

蔡霜迷惑地看着他,本能地道:"皇上想看就去看看,我在院子外等着。"

"不必,跟朕一起进去吧。"欧阳铿紧了紧握住他的手,肯定地说,"放心,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蔡霜便不再有异议,跟着他走向内宅,进了公主的房间。

窗户紧闭,又烧着热热的地龙,一进屋子便感觉很温暖,欧阳瑶躺在床上,面容憔悴,见到皇帝进来,不由得又惊又喜,硬撑着半坐起来,靠在床头,伶例的丫鬟已经抬来椅子放在床边,请皇帝坐下。

欧阳铿关切地问:"身子怎么样?太医怎么说?药都有按时服吧?"

欧阳瑶激动得热泪盈眶,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又多谢了父皇的恩典,接着便忍不住为自己的婆家辩护,"父皇,我公公……"

欧阳铿立刻抬手止住她的话,略带责备地说:"你母后尚且不得干政,你就更不能了。"

欧阳瑶实在太年轻,又没受过什么挫折,之前刚怀头胎便没了,现在又有大批兵丁冲进府来,先困人,再封门,让她实在憋闷以极,本来身子就不舒服,心情又不好,看到父皇后本能地便想像以前那般撤撒娇,让身为九五至尊的父亲为自己做主,岂料刚一开口便被驳了,心里便越发郁闷,看到蔡霖站在皇帝身边,没有依规矩向自已这个正宫娘娘所生的公主行礼,便很不高兴,忍了又忍,到此刻终于没忍住,颤著手指住他,愤怒地说:"父皇,他是想借您的手让柳府家破人亡,您不能被这个妖孽迷惑了……"

"住口。"欧阳铿脸一沉,低声喝道,"他是你能随便指责的吗?是不是非要朕废了你母后,立他为后,你才懂得尊敬?"

此言一出,欧阳瑶顿时惊得睁大了眼睛,恐惧地看着他,"父皇……"

欧阳铿站起身来,冷冷地道:"你有病在身,还是好好休养吧,朕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褒贬。你是朕的公主,要记着自己的身份,别乱讲话,失了礼,丢了皇家的脸面,对你和你母后都不是好事。"

欧阳瑶泪流满面,哀哀地叫道:"父皇,母后与你二十余年的夫妻情份,竟然比不上这个刚到京城不到百日的男人吗?"

"够了。"欧阳铿怒道,"你从小就骄纵,现在更是无法无天,整天就知道胡言乱语,不讲现矩,比你两个皇姐差远了。你要再不知进退,朕可不会再纵容你。禠夺你公主封号也不过是一道旨意的事,你别挑战朕的皇权。"

欧阳瑶一梗脖子,就想回嘴,一旁的嬷嬷和丫鬟都吓得脸色惨白,一个嬷嬷扑过来拉住她,颤抖着说:"公主,公主,您住口吧。"

另外一个嬷嬷和丫鬟都跪在地上,对着欧阳铿不断磕头哀求,"皇上,公主连日病着,神智一直不大清醒,请皇上谅解,求皇上开恩。"

欧阳铿看着地们,半晌才道:"公主确实失了神智,朕念她身在病中,这次便不追究。你们这些身边人平日里得多开导她,别由着她的性子胡来。若是公主再犯糊涂,做出什么蠢事来,朕一定严办你们。"

"是是,奴婢遵旨。"那嬷嬷颤颤巍巍地直磕头,心里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欧阳铿拉着蔡霖走出去,刚出门口便觉得寒风扑面,不由得关切地问:"文暄,冷不冷?"

欧阳瑶呆呆地等到他们走出去,这才凄厉地尖叫一声,绝望地失声痛哭。

欧阳铿仿若未闻,拉着蔡霖走出院子,问等在外面的白贲,"他们的库房在哪里你知道吧?封好了吗?没人趁机打秋风,私拿里面的东西吧?"

"库房那边已经办得妥妥当当,臣这就带皇上过去查看。"白贲微笑着保证,"臣虽然能力低微,但带兵是有铁律的,谁敢乱拿东西,一定军法处置,他们绝对不敢乱动里面的一草一木。"

"很好,带兵就得这样,所以你当年在边关才会百战百胜,那不是侥幸,都是真功夫。"欧阳铿满意地笑道,"现在天下太平,没什么大的战事,你这位名将老这么赋闲也不是事,朕得给你多派些差事,让你多为朝廷分忧。"

白贲笑嘻嘻地说:"多谢皇上。臣不怕压担子,只要兢兢业业地做事,那就总不会错。"

"说得好。"欧阳铿微笑着点头。

蔡霜很少说话,脸上的神情很平和,既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小人得志,仍是一贯的不骄不躁,平静恬淡,让欧阳铿更加喜爱。

两人很快跟着白贲走到库房,一件件地查看里面收藏的各种宝物。

一走进去,只见偌大的房间里井井有条地堆放着各种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其价值堪比宫内府库。

欧阳铿冷哼一声,"只要看了这些东西,便知道这府里的主人一定是贪官污吏。"凭了几分肃杀。跟在皇帝身边的人都没吭声,欧阳铿转头对蔡霖说:"文暄,你去看吧,凡是你家的东西,尽管指出来。"

蔡霖点了点头,对他笑了笑,把手轻轻从他掌中抽出来,这才缓步走上前去。他对黄金、珊瑚、玳瑁等物都是一瞥而过,走到玉石、翡翠等制品和字画那里便会仔细打量。他对自己家的祖传珍品都很清楚,没用多长时间便桃出了七座玉雕、两座翡翠雕像以及五幅前朝名家的字画。

他对始终跟在身边的皇帝说:"宫内库房里还有十一件是柳诚送进去的我家珍藏。"

欧阳铿看着那些东西,小心翼翼地伸手抚过,微笑着说:"果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他这库房里的其他收藏都没你家的这批东西珍贵。历年来,柳诚在朕的寿筵上都会因为所送寿礼而大出风头,朕从不玩物丧志,虽然欣赏他送的那些玉雕或字画,但也只是收入库中,并未去仔细看过。不过,你家盛产玉制珍品,即使当时朕看出来了,也会以为是他们柳府历年买来收藏的,只有你才会看出这是蔡府珍藏的非卖品,把这个惊天的秘密揭露出来。"

蔡霖的表情很平静,淡淡地道:"十几年过去了,柳城大概已经忘了这批东西是怎么来的,所以才会如此放心地收在库房里。"

"他是以为蔡家的人都没了,所以才会高枕无忧。"欧阳铿将他搂过来,轻轻叹息,"冥冥中自有天意啊,你们蔡氏虽说是商贾,可诗礼传家,积德行善,上天也会护着你们,让你家留下一脉香烟,为你家报仇雪恨。"

"上天?"蔡霖略带嘲讽地笑了一下,"我家的祖训一向是不欺良心、不欺同行、不欺客官,遇灾放赈,遇丐施舍,不结交官府仗势欺人,不欺侮穷苦为富不仁,结果呢?上天就是这么对我们家的。从十几年前的那个黑夜开始,我就再也不信'好心有好报'这件事,也不信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们家那么多的冤魂,大概也都不会再相信了。"

欧阳铿恰惜地轻拍他的背,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其实他也不信世上有什么好人好报之类的事,他登基之后能够坐稳皇位,靠的不是上天,而是自已的铁血手段,而砚在要替蔡家报仇,也一样要以强硬的态度来办,否则便不可能达到目的。

蔡霖沉默了一会儿,温和地说:"我们走吧,这里面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和腐臭味,让我感到恶心。"

"好。"欧阳铿脸色阴沉,一边拥着他往外走一边冷冷地下令,"白贲,你会同太子和柳仕透,将这里的每样东西都查明来历,报给朕看。"

"臣颉旨。"白贲答应着,将他们恭送出府,这才上马,直奔廷尉衙门。

欧阳铿与蔡霖一起回宫,随即大开府库,将里面属于蔡府珍藏的东西挑出来封存,作为案情证物。

这是皇帝几年来第一次仔细在府库里查看自己拥有的东西,让这里的总管太监胆战心惊,深怕皇帝查出什么纰漏,一路点头哈腰地陪同,对他的询问小心回答。他在这里呆了二十多年,对府库中的东西基本上都能说出来历,有些因年代久远而回忆不起,一查账簿也能报出,让皇帝的情绪稍稍好了一些。

欧阳铿只要看到适合蔡霜的东西便会拿起来送给他,有些佩饰更是亲手挂到他身上,几样比较大的珍玩则让太监送到乾安宫,等他们回去后再观赏。蔡霜一开始椎辞了几次,见他十分坚持,推托不了,便也就随他去了。

等到走出府库,欧阳铿的心情放松下来,这才觉得饿了,随即想起蔡霖中午也没吃东西,便道:"文暄还没用午膳吧,刘福,赶快传膳。"

刘福赶紧张罗着派人去尚胳监传旨。

欧阳铿握着蔡霜的手往乾安宫走去,却在半道上看到绅宁宫总管匆匆奔来。他一到皇帝面前便躬身禀报,'1皇土,皇后娘娘突发急病,晕过去了。"

第 55 章

欧阳铿冷静地看着面前的坤宁宫总管,淡淡地问:"怎么回事?突发什么急病?请太医没有?"

那个总管难过得都快痛哭流涕了,"皇上,皇后娘娘听到安王府来人禀报,知道安王殿下即将出世的儿子没了,顿时又急又气又伤心,连话都说不出来,后来就晕厥了口奴才已经派人去太医院请太医了,不过娘娘仍然不省人事。"

"哦。"欧阳铿沉吟片刻,便平静地道,"你处置得当,这就回去守着皇后吧,太医诊脉后的结果叫人报与朕知。"

见他没有一点要去坤宁宫看望皇后的意思,那位总管顿时又惊又急。待要大着胆子再多说几句,欧阳铿已经拉着蔡霖走了,温柔的声音隐约传过来,"朕先陪你用膳,你最近手很凉,身子仍是虚着,得好好补一补……"

刘福有意落后两步,对那个呆望着皇帝背影,满脸难以置信的同僚说:"你还是赶紧回绅宁宫去守着吧,若是皇后娘娘有什么不侧,赶紧叫人来禀报皇上,若是娘娘无甚大碍,就不必到乾安宫自讨没趣了。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这点眼色也没有?现在的情形……嘿嘿,你应该明白,不过是早晚的事。"

那绅宁宫总管面如土色,在风中瑟缩着,看着皇帝的身影渐行渐远,这才如梦初醒,急步回宫,一路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最后打定主意,不能有半点提及蔡霜,免得皇后娘娘醒来后大骂"妖孽",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这个做奴才的。

看最近的风向,那位母仪天下的主子显然是失了圣宠,虽然以前也没怎么宠过,但皇帝也没对她有过明显的冷遇,若是她有什么病痛,皇帝也会到坤宁宫去看看,表示一下关切,可现在的反应却称得上冷若冰霜。宫里的人最善观察风向、跟红顶白,就现在坤宁宫去尚膳监、尚衣监、府库等地要些东西,那些奴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殷勤了,如果正在为住在乾安宫、圣眷日隆的那位主子做什么,也得先搁在一旁,等给他做完了才轮得到皇后娘娘。坤宁宫的太监、宫女们原来的身份都是高人一等的,走在路上都眼角朝天,现在却都谨慎起来,就怕皇帝或太后无法对皇后怎样,却拿着他们这些奴才作法,杀鸡儆猴1别说像以前那般趾高气扬、出言不逊,只怕一个神色不对,就遭了无妄之灾。

欧阳铿带着蔡霖回到乾安宫,惦记着主子的晏九与腊八、初五都迎了上来,帮着更衣、净面,再递上汤药。

欧阳铿连忙阻止,"文暄还没用膳,空腹不宜服药。"

"还没用膳?"晏九有些惊讶地低声反问,担心地看了看蔡霜的脸色,便躬身请示,"皇上,奴才去给蔡大人拿碗温血养胃的热汤来。"

这些日子来,欧阳铿知他待蔡霖十分真心,服侍周到,照顾得无微不至,对这个东宫的掌案太监相当满意,这时便道:"已经传过膳了,你先给你主子拿些小点心来,不过不能多吃,他胃不好,待会儿就吃不下正经饮食了。"

"是。"晏九转身就去准备点心。

欧阳铿笑道:"刘福,传旨下去,晏九忠心事主,勤谨干练,着即升为御前太监,食二品俸禄。另外,初五、腊八两人也都不错,做事勤快,又懂规矩,都升为殿上太监吧。"

"是。"刘福笑着转头对惊呆在那里的两个小太监说,"还愣着干嘛?赶紧谢恩啊。"

两个少年太监这才如梦初醒,立刻伏地跪倒,连连磕头,"多谢皇上恩典,多谢皇上恩典。"殿上太监是有品级的,从此以后,他们就不再是谁都可以使唤,就算被打死了也不过是拉出去扔窑炉里烧掉的小太监了,也就是说,他们可比以前多活很长很长时间了。

蔡霜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虽然站在一旁没出声,却看得出来心情很愉快。

"好了,都起来吧。只要好好侍候你们主子,别有异心,朕都有赏。"欧阳铿说着,抬眼看了看刘福,诙谐地笑道,"你可别心里觉得屈,跟着文暄身边有赏,跟着朕却什么都没有。"

刘福笑眯眯地躬了躬身,"能跟在皇上身边办事,那就是天大的福份了,还要什么赏?晏九和这两个孩子侍候蔡大人确实很精心,赏他们也是应该的,皇上圣明烛照,奴才心服口服。"

欧阳铿已经看到蔡霖的笑脸,心情本就舒畅,听到他这番话,更是乐得哈哈大笑。这时,膳食已经陆续送来,他便向蔡霖伸出手去,温柔地说:"我们先用膳吧。"

蔡霜这次没有犹豫,主动上前,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掌中,与他一起走到膳桌旁坐下。欧阳铿感到很愉悦,一直都在笑,待奴才们也都态度和蔼,让他们都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们还没用完媵,晏九和初五、腊八晋级的旨意便已传遍宫中。除了东宫外,其他宫窒的人有很多都不认识他们,但只要略一打听,便知道这三人都是侍候蔡霖的贴身奴才,不过只去了三个月,便达到了很多太监要奋斗七、八年才能达到的目标,于是都羡慕他们命好,并开始琢磨着要投机钻营,想办法到刘福面前去打点,希望也能被派到蔡霖身边侍候,从此改变命运,青云直上。就连东宫总管都后悔不迭,早知道侍候蔡霖有这么大好处,当初就不敢派晏九去,而应该自己亲自去侍候。那时候以为蔡霖是个烫手山芋,侍候他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丧命,因此逍之惟恐不及,当时东宫的其他高品级太监也都是同样的心理,只有一向比较沉默内敛的晏九没有推辞,接下
了这个差事,却没想到,这个苦差其实是个肥缺。

皇宫中的这些暗流涌动传不进乾安宫,欧阳铿与蔡霖都很轻松愉快。用完朦,已是夕阳西下,蔡霖欣赏着外面天际的金色晚霞,精神很好,便让晏九拿出琴来,为欧阳铿抚上一曲。

欧阳铿端着茶杯,坐到蔡霖身边,看着他轻挑慢捻,奏出悠扬欢快的曲调,仿佛寒冰乍破,春回大地,蜂飞蝶舞,鸟语花香,让每个听到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欧阳铿的眼神渐渐有些涣散,脑海里出现了已经过去很多年的那些对光。他那时还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满身清贵之气,却压不住初结识的那个英俊少年。两人把臂同游,兴致勃勃地看过大漠风烟,走过白山黑水,更喜在江南富庶之地晃悠,赏花赏月,品花品酒。蔡炫精通音律,欧阳铿雅擅丹青,棋力却是半斤八两,不分轩轾,每每玩起来就忘记了时辰,非得尽兴才会一同安寝。那些美好的日子,始终铭刻在他心上,永远都不会忘怀。

第 56 章

这一夜两情相悦,春意盎然,令欧阳铿容光焕发,愉快地上早朝去了。

蔡霖照例是睡到自然醒,起身后用过早膳,服了药,便习惯性地站到殿门口朝外看看。晏九一边替他掀开厚重的挡风门帘一边微笑着说:"今日天气很好,没风没雪,太阳也出来了,大人要不要出去走走?"

蔡霖看着外面的灿烂阳光,心情也好起来,愉快地问:"御花园里的梅花开了吗?"

"开了。"晏九陪着他走出去,站在檐下,"奴才昨日从御花园边经过,看到里面红梅、白梅、腊梅都开了,映着白雪,很美。"

"哦?那我们去看看吧。"蔡霖兴致勃勃地就要往外走。

晏九连怡拦住他,叫初五拿狐裘和貂皮帽出来给他穿戴好,又带上冬季在室外饮茶的家什、太子送给蔡霖的名琴清玉、皇帝赏赐的玉棋,以及可能用到的各种琐碎东西,这才与他一起去了御花园。

虽说天放了睛,可毕竟已是数九寒天,后宫的妃嫔们都躲在温暖的屋子里,奴才也是能不出来就不出来,因此他们一路上没有碰到太多人,进了御花园后感觉更加清静。

蔡霖围着园子转了一困,欣赏那些盛开的梅花,晏九让初五跟着他,自己和腊八指挥着跟来的宫女、太监到假山上的亭子里布置,等到蔡霖看完花,缓步走上假山的时候,这里已经料理妥当。

这个亭子处在御花园最高的位置,一面临着小湖,三面都是花和树,放眼看去,让人心旷神怡。亭中放着软榻,蔡霖坐上去后,晏九立刻为他的腿盖上毛毯。旁边的三张几案上分别放着琴、棋和茶具、点心,红泥小炉已经烧着了,准备用滚水沏茶。蔡霖舒服地半躺半靠在软榻上,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中懒洋洋地半眯着眼,显然十分惬意。

过了一会儿,他愉悦地对晏九说:"坐下吧,陪我下盘棋。"

晏九点头答应,将放着棋杵的小几移过来,与他相对而坐,轻松地下起棋来。

这副棋子全是上好的玉石打磨而成,触手生温,棋杵是紫檀木所制,也非常名贵,蔡霖用修长的手指拈起棋子,沉思之后轻轻放于枰上,是欧阳铿最喜欢看的情景之一。蔡霖棋风稳健,多采守势,却是滴水不漏,欧阳铿则一向攻势凌厉,可在冲锋之时却总得顾着陷阱,否则一个不慎,便会被蔡霖不动声色地困死。别的大臣与皇帝弈棋,总会绞尽脑汁,不显山不露水地输给他,可蔡霖却不会玩那些虚的,总会认认真真地琢磨怎么取胜,这让欧阳铿觉得很过瘾,赢了固然欢喜,输了更觉欣然。

晏九的棋风有些接近蔡霖,两人慢吞吞地布局,渐渐才绞杀在一起,每落一子都会思考半天,很花时间。

红泥小火炉在一旁发出轻微的噗噗声,腊梅的清香安静地弥漫过来,让这儿有种"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意味。

一盘棋还没结束,日头已经移上中天,蔡霖没觉得饿,便不想回去,打算与晏九把这局棋下完。这时,一群宫人从御花园通往后宫的月洞门进来,簇拥着皇后穿过梅林,登上假山。

站在旁边的乾安宫太监与宫女都跪下见礼,"参见皇后。"晏九这才发现皇后来到了身后,赶紧起身跪下。

那些声音惊醒了正在长考的蔡霖,他抬头看向站在对面的皇后娘娘,却仍倚在软榻上,并未起身行礼。

绅宁宫的总管太监和皇后的贴身嬷嬷都不敢上前呵斥他"放肆",只得假装没看见,搀扶着皇后坐到晏九让出来的椅子上。

蔡霖见皇后没见跪下的宫人们起身,心里十分不快,便平淡地道:"都起来吧,给皇后娘娘沏茶。"

那些宫人们答应一起,顺势起来张罗,从红泥小炉上翕起小铜壶,为皇后彻了杯茶,恭恭敬敬地放到她面前。

蔡霖坐正了些,漫不经心地问:"皇后娘娘大驾光临,是来御花园赏梅吗?微臣在此多有不便,这就告退。"

"蔡大人。"皇后叫住他,脸上努力浮现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蔡大人,你我共侍一君,在御花园一起喝茶赏梅,也属平常,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本宫也想与蔡大人说说话,若是蔡大人有暇,便在这儿多坐坐吧。"

"哦。"蔡霖没有问一个字,便淡淡地道,"既是如此,那微臣便再坐一会儿口"

他这态度算不上嚣张,可对一国之母没有半点恭敬态度,已经是非常放肆了,但皇帝对他的宠信有目共睹,甚至于过去最得宠的小公主对他偶尔出言不逊,皇帝不但怒斥女儿,竟然还扬言要废后,立这个男子为后,种种惊世骇俗的事情接连发生在皇帝身上,大家都不敢再挑战这个铁血帝王的容忍底线,因此最近连弹劾这个"惑主妖孽"的折子都没有出现过,谁都不敢率先逆此龙鳞。此刻他对皇后娘娘居然是降尊行贵的态度,反而对奴才们要温和得多,却也没人敢上前指责他。

皇后的脸色变了几变,却没有发怒,而是对站在一旁的坤宁宫总管说:"你们都下去待着,本宫要和蔡大人聊些体己话,以便侍候好皇上。"

坤宁宫的宫人们立刻往山下走去,晏九和乾安宫的人却没动,皇后脸一沉,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着?晏公公是要违抗本宫的懿旨吗?"

蔡霖对晏九摆了一下头,示意他带着人下去等着。晏九想着皇后虽然尊贵,毕竟是年近四十的妇人,就算他们不在眼前,蔡霖也不太会吃亏,便听话地带着乾安宫众人走下假山。

这山不过一丈来高,他们站在山下,都能看到亭子里的情形,只是不能听到他们讲话,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可以随时冲上去,因此两宫的宫人们都安静地站在那儿等着。晏九悄悄叫过初五,让他马上赶去金殿,若是早朝散了,便将这里的情形禀报给皇帝。初五很机灵,趁着坤宁宫的人没注意,俏悸溜出御花园,拨足便往前面的金殿急奔。

山下的人各自忐忑,亭中的两人却似乎很轻松自在。蔡霖端起有棉套包裹的茶碗,呷了一口仍然滚热的香茶,对着皇后淡淡一笑,轻声说:"娘娘来找微臣,似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告诉微臣,微臣洗耳恭听。"

皇后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变得平静了一些,很郑重地道:"蔡大人,当年贵府血案,虽是大司徒柳大人一时不察,治下不严,因而铸成大错,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柳家也不是不能弥补。若是蔡大人志在仕途,柳家可以保证让蔡大人一年之内做到当朝一品:如果蔡大人希望长伴君侧,本宫可以向皇上建议,效仿前朝皇帝,封蔡大人为贵诏,这是男子在后宫中最尊贵的位份,品级仅次于本宫。总之,蔡大人当年因家变而吃了苦,今后柳家可保你一生享尽荣华富贵。蔡大人意下如何?"

"多谢皇后娘娘的美意。"蔡霖微笑,声音很柔和,"微臣一向不喜做官,对于钱财更是没放在心上,至于宫中位份,是贵诏还是皇后,微臣都不在意。"

听他隐隐指出皇帝的废后再立之意,皇后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她勉强压抑住颤抖,咬着牙问:"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蔡霖抬眼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问:"只要是我想要的,你就给吗?"

皇后沉声道:"你放心,只要你开口,柳家哪怕是倾家荡产,也必满足你的要求。"

"好啊,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蔡霖的唇角浮现出一缕讥讽的笑意,声音变得更轻,"灭你们柳家满门。"说完这句,他闲闲地靠到榻中的软垫上,轻描淡写地再加了一句,"还有王家。"

"你……"皇后大怒,却仍记得不可高声,以免假山下等着的宫人听见,"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你就算仗着皇上的势,也扳不到柳家与王家。我劝你还是多为自已打算,别等着圣眷由浓转淡之时死无全尸。"

"死后有没有会尸,我根本不在乎。"蔡霖淡淡地道,"皇后娘娘,您和太后娘娘大概从来都把草民的命视若泥尘,可是,你们可别忘了,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草民的命并不是草芥。我当年从血海里险死还生,芶延残喘这么多年,想做的事只有一件,一定要让害我家人的凶手满门俱亡,断子绝孙。皇后娘娘,您看,我还什么都没做,您的孙子与外孙就没了。这叫什么?叫报应。我就算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大快人心。所以,您一定要好好活着,亲眼看着你们柳家满门一个一个地死,直到鸡犬不留……"

皇后听到这里,只觉得心里发寒,浑身起栗,再也控制不住,厉声骂道:
"你……你不是人,是魔鬼,我跟你拼了。"

她扑上去就想抓住蔡霖撕打,蔡霖顺着她双手伸过来的势头往旁一侧,翻下软榻,余势未袁,竟然捭出亭子,顺着山坡往结了冰的湖面滚下去。

假山下的众人看到皇后扑向蔡霖,将他推下软榻,朝着湖的那一面掉下去,全都大惊失色,立刻绕着假山下的小径奔过去,正好瞧见蔡霖重重砸在冰面上。

那冰层本就不厚,经过太阳的持久照射又融化了不少,根本禁不起这么大力的冲击,只听一阵"咔咔"声响起,冰面迅速裂开,寒冷的湖水泉涌而出,向渐渐下沉的蔡霖包围过去。

第 57 章

看着蔡霖挥进湖里,所有人都有大祸临头的感觉,也顾不得水冷冰寒,立刻踏着碎冰碴冲进水中,将蔡霖连抱带拖地弄到岸上。晏九虽急不乱,立刻叫几个太监奔上假山,将亭中的软榻拿下来。

蔡霖身上的狐袭已被湖水打湿,晏九不得不飞快地扒下来,以免浸透他的里衣。蔡霖仅着夹袍,在隆冬的寒气中打了个寒噤,本有些血色的脸迅速苍白下去。晏九想也不想,立刻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袍盖到他身上,腊八也学他的样子,脱下自己的棉袍加盖上去。其他小太监有机灵的也反应过来,马上解衣扣。晏九不敢再耽搁,立刻制止他们,让他们赶紧抬着软榻回去。他和初五冻得直打哆嗦,却坚持着跟在软榻旁,一起快步跑出御花园。

初五跑到金殿的时候,皇帝刚刚下朝,听了他的话,脸色便阴沉下来,急步赶往御花园,还没到地方,远远的便看见假山上的亭子里,皇后向蔡霖扑过去,将他推得捭下软榻,从假山滚下去。

初五急得"哎呀"一声,也顾不得君前失仪,拔腿便向御花园飞奔。欧阳铿的脸色变得铁青,也加快脚步赶过去。

他们刚到月洞门,便和躺在软榻上的蔡霖遇上了。那些太监、宫女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又想跪下见礼又要顾着蔡霖,一时手忙脚乱。

蔡霖被两件棉袍盖着,却仍在微微颤抖。他的脸色比地上的积雪还要白,隐隐泛着青,看上去情况不妙。欧阳铿沉声道:"你们动作快点,送蔡大人回乾安宫,宣太医。"

那些太监们答应着,在晏九的指挥下,齐步跑起来,将蔡霖飞快地抬了回去。

欧阳铿身为君王,自然不能跟着他们跑。他顿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假山。皇后仍然站在亭子里,一丝微风轻轻拂动着她身上的貂袭下摆。帝后二人就这么山上山下地对峙着,过了一会儿,皇后才回过神来,不再发呆,一步步走下假山,在急得脸青唇白的绅宁宫总管和瑭姆的陪同下走向皇帝。

欧阳铿刚登基那几年杀过不少人,宫里稍有资历的老人都很清楚。虽然他帝位稳圄后便收了手,风格也从铁血渐趋温和,但谁也不敢轻忽,反而变得更加谨慎,都知道他真要翻起脸来仍是下得去手的。这时他站在花间小径中,两旁是灿烂绽放的红梅,越发衬得他身上雪白的龙袍皎洁如月,金线绣出的飞龙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华。他冷冷地看着走向自己的人,虽然没有任何动作与表情,却让绅宁宫的一干人暗暗胆寒。

欧阳铿没理会那些向自己行礼的宫人,盯着皇后看了片刻,却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去。刘福等人紧随其后,竟然都没有按规矩与皇后见礼。

回到乾安宫,这里已经燃起了好几盆炭火,加上烧得滚热的地龙,屋里简直让人有初夏的感觉,即使穿着单衣也不觉得冷。欧阳铿在刘福的侍候下脱掉龙袍,一边换常服一边问太医,"文暄的情况怎么样?"

"蔡大人的腿上有一些淤痕,应是从山上摔下来时撞的,身上因为有裘衣保护,侧是没有受伤。"太医有条不紊地禀报着,"蔡大人被湖水浸过,受了风寒,现在已开始发热,臣等拟了方子,以祛表散寒为主。蔡大人休质较弱,不宜下药过重,只能缓慢调理,应无大碍。"

欧阳铿点了点头,略微放了心,换好衣服便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放到蔡霖额头,感觉果然热度较高,不禁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养好了点,这下又前功尽弃。"

蔡霖睁开眼睛,有些无奈地牵了牵嘴角,"我只是看今天日头好,便想到御花园赏赏花,散个心,谁知道竟会惹上这种无妄之灾?"

欧阳铿怜惜地抚了抚他的颊,关切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后怎么会跟你动起手来?"

蔡霖自嘲地说:"她一来就表示现在与我共侍一君,要商量一下如何侍候好皇上,于是把两宫的下人都打发走了,然后对我说,柳家确实对不住我,但是可以补偿,只要我不再追究当年的灭门血案,想要什么都可以,如果我想走仕途,柳家保证我一年之内为当朝一品,如果我想入后宫,她可以让皇上封我为贵诏。我对地说,荣华富贵都是浮云,我当年死里逃生,苟活这么多年,惟一的念想就是要为家人报仇。她还没听完,就朝我扑过来,说是要跟我拼了。她是皇后,我怎么也不能跟她动手,只能束手待毙。她的力气还真大,竟然把我推得从山上直趺进湖里,我本以为这次死定了,没想到命还挺大的。太医说是因为我穿的裘衣够厚够软,保护了我,让我没受到致命伤害。这裘衣是你送我的,我是不是得谢谢你的救命之
恩?"说到最后,他露出了一丝豁达的笑容。

欧阳铿越听越怒,到后来却有些心疼,忍不住俯下头去,轻轻吻了吻他,温柔地说:"你好好歇着,快点把病养好,这事朕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嗯。"蔡霖低低地道,"也别太为难,她毕竟是皇后。"

欧阳铿情不自禁地又吻了他一会儿,这才肯定地说:"不为难,朕知道该怎么做。"

蔡霖微微一笑,便不再吭声。他仍然很虚弱,脸色煞白,头也晕得厉害,额上不断沁出冷汗。晏九拿了巾帕来要为他擦拭,欧阳铿立刻接过,细心地为他把脸上的虚汗都擦干。蔡霖撑不住,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欧阳铿把巾帕还给晏九,低声叮嘱了一些话,重点是怎么照顾好蔡霖,直到把想到的事都吩咐完,他才带着刘福出门,往坤宁宫走去。

皇后回宫后就一直坐在殿上出神。她的嬷嬷急得如热锅上蚂蚁,隔一会儿就唠叨,"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哟?"

皇后实在听烦了,厉声叱道:"我还没死呢,你在那儿嚎什么丧?事情出都出了,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是一死,白绫还是鸩酒,本宫都不惧。倒要让天下人瞧瞧,皇上是不是真要为了那个贱人逼死皇后?"

她的话音未落,皇帝的身影便出现在殿门口。殿中众人顿时鸦雀无声,呆呆地看着皇帝,吓得头脑里一片空白,全都变成了木头桩子。

第 58 章

皇后是正宫,不必向皇帝跪拜,她缓缓起身,神色未变,如往常一般温和地说:"陛下请坐。"

她的话一出,那结呆若木鸡的宫人便活了过来,总管张罗着为皇帝捧了香茶过来,嬷嬷也是满脸堆笑,殷勤地将皇帝引到皇后旁边的上座。

欧阳铿坐下后,沉声道:"都出去。"

那些宫人全都不敢怠慢,马上退出大殿。刘福最后出去,与坤宁宫总管一起,将殿门关上,然后守在外面,听候吩咐。

金碧辉煌的大殿变得很安静,只有旁边的铜香炉中有一缕白烟袅袅而上。欧阳铿坐在那儿,看着对面的女子,岁月让她的容颜不再娇美,却增添了成熟的魅力。红颜虽然老了,可她拥有天下女子最尊贵的地位,因此她的脸上从来没有过凄惶,只是随着儿子渐渐长大,她的眼中有了越来越多的算计,这是任何一个做丈夫的男人都不能容忍的,更别说她的丈夫是皇帝。

欧阳铿的声音很平淡,"皇后有话要对朕讲吗?"

皇后怔了一下,原想着皇帝是来兴师问罪的,却没想到他居然会给自己讲话的机会,于是心念电转,长长地叹了口气,"皇上,这几日臣妾心绪烦乱,先是瑶儿小产,又受了风寒,跟着是瑾儿的小妾也落了胎,他现下还在路上,尚未返京,听说仍然病重未愈,臣妾担心两个孩子的身子,不免性子躁了些。今儿见日头好,底下的奴才又说起御花园的梅花开了,劝臣妾出去走一走,以免郁结于心,闷出病来。臣妾近日来一直忙着筹措母后大寿之事,也着实疲惫,便想去御花园松散松散。走到那里后,臣妾看见蔡大人,便想着既与他共侍一君,理应联络一下感情,皇上日理万机,若是有照应不到之处,臣妾也可帮忙料理一下,总不能委屈了他。可他趁
着奴才们不在跟前,竟出言恶毒,先是扬言皇上会废了臣妾,立他为后,又威胁要灭了柳家和王家满门,要两家鸡犬不留,不但辱及臣妾,竟然还危及母后。臣妾的口齿又不如他伶俐,竟不知该如何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最后实在忍无可忍,这才起身想要去堵他的口。可这位蔡大人真是心思深沉,智计如海,臣妾还没碰到他,他已掉下软榻,滚下山去。臣妾如今百口莫辨,只能请皇上发落。皇上圣明烛照,切莫受奸佞蒙蔽。只要陛下龙体无恙,皇威无损,母后康健,长命百岁,臣妾便是死了,也合笑九泉。"

欧阳铿听她一口气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道:"皇后好一张利口,一番话竟是滴水不漏。朕且问你,既是与文暄联络感情,那很普通,为何却要遣走两宫奴才?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说?"

皇后的眼中出现了一丝委屈,"臣妾想着蔡大人毕竞是朝中大臣,又是男子,如今在枕席间侍奉君上,怕他在奴才面前不便提及,这才想着将奴才遣走,方便臣妾与他说话。"

"哦?皇后倒是很体恤朕的大臣。"欧阳铿笑了笑,淡淡地道,"听说你许下承诺,包他一年之间做到当朝一品或入后宫为贵诏?"

皇后惊诧地说:"臣妾如何敢说这等糊涂话?无论朝堂还是后宫,自然是圣躬独断,臣妾逍旨就是了,万万不敢随口乱说。这是谁在造臣妾的谣?是想置臣娈于死地吗?天地明鉴,臣妾十六岁进宫,与皇上做了二十余年夫妻,一直恪守祖训宫观,几曾有过干政之举?"

她振振有词,倒让欧阳铿一时找不到破绽。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这才好整以暇地道:"皇后,朕当时看着你在亭中将文暄推下山去,跌落冰湖,那些候在山下的奴才们也都亲眼目睹。一个皇后,竟似无知村妇当街报泼,在奴才面前仪态仝无,还对朕的大臣动手。文暄身为臣子,心怀敬意,不敢反抗,只得任你推雅落山下,几乎摔死,你不但不感歉疚惭愧,反诬他有甚心计,令人齿冷。皇后,朕待你仁至义尽,让你生下一子一女,宠冠后宫,可你都做了些什么?朕不说出来,并不代表朕就不知道。今日之事,有目共睹,就算你舌灿莲花,也蒙骗不了所有人。你刚才不是说白绫还是鸠酒你都不惧?朕便告诉你,你还罪不至死,不过,皇后之位却是坐
不得了。"

皇后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如果她不再是正宫,最受影响的将是她的儿子。安王欧阳瑾不是长子,惟一能与太子一较高下的就是这嫡子的身份,若是除去欧阳拓,欧阳瑾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可一旦她不再是皇后,废后的儿子也就毫无地位,别说欧阳拓,便连惠嫔所出的小皇子都比不上。听到皇帝决意要废自己,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跪侧在地,恳求道:"皇上,臣妾只是激于义愤,这才失了仪态。臣妾愿去向蔡大人当面赔罪,乞求他的原谅。"

"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吧。"欧阳铿冷冷地道,"朕警告你,别再口口声声地诬蔑文暄,说什么他要灭柳家和王家满门,你怎么没再加上欧阳家满门?文暄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大臣,既没有大司徒那般位高权重,也不似廷尉掌管国家刑律,怎么可能说出这么狂妄的话来?以后再要编什么谎言来诬陷文暄,切记他的出身是商贾世家,而不是官宦名门。"

他直叱皇后胡编乱造,让她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皇后与蔡霖交谈时再无第三者在场,到底情形如何,他们两人各执一词,只要皇帝选择信蔡霜而不信她,皇后便无计可施。她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眼泪忍不住簌簌而落,"皇上,请您看在我们夫妻二十余年的情份上,看在瑾儿、瑶儿的面子上,原宵臣妾这次的过失,臣妾保证今后再不会犯。"

"起来吧。"欧阳铿微微皱眉,"你好好闭门思过,朕自有分寸。"说完,他不再想再听地的辩解哀恳,起身便走。

"皇上……"皇后哭着叫他,却留不住他大步离去的身影。

这天在皇宫里发生的事很快便传遍后宫,接着传出宫去,朝臣们人尽皆知。这天下午,进宫来求见皇上的大臣络绎不绝,有柳系的,有其他派别的,还有忠君保皇党的。众臣或直抒胸意,或婉转隐晦,有的弹劾柳家弄权,有的指责皇后跋扈,有的以"子女迭遭不幸"为皇后辩护,希望皇上网开一面,有的强调太后六十大寿将至,此时不应出现让她老人家不快的事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欧阳铿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却没有给出一句准话,晚上却将柳仕逸召进宫中用膳,席间听了他对几个案子的分析,然后闲闲地道:"待太后寿诞之后,你父上表致休,联打算由你接替你父的职位,开任大司徒。"

柳仕逸大惊,"臣不敢当。"

"当得起。"欧阳铿微笑着说,"你铁面无私,刚正不阿,这是朕最赏识你的地方,至于其他方面的历练,做着做着就有了。再说,有朕在,你还怕什么?"

"臣……"柳仕逸垂头想了一会儿,轻叹一声,"皇上,臣深觉愧对蔡家,最好陛下将臣仝家贬为庶民,才对得起蔡大人于万一。"

"你这是什么话?"欧阳铿不悦,"你应该看得很清楚,文暄并没恨过你,冤有头,佳有主,不关你的事,你别抢着背黑锅。"

"臣既为人子,理当尽孝。"柳仕逸很痛苦,"臣原想着一生尽忠职守,上报君恩,下报黎民,可……万万没想以,臣的家人当年竟会……臣一想起蔡家无辜的八十余人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蔡大人宅心仁厚,不迁怒微臣,可……他越是这样,臣越觉无颜以对……唉……"

"你只要严谨办案,没有偏私,就对得起文暄了。"欧阳铿沉声道,"现在不是纠缠这些小节的时候,你加紧办案,尽快审结,但要切记,万不可忙中再出错。"

"是,臣明白,臣遵旨。"柳仕逸这才暂时放下心中重负,打算出宫后便回衙门挑灯夜战。

欧阳铿用完晚膳后便不再见大臣,而是回了乾安宫。

蔡霜仍然高热不退,晏九和腊八也都受了风寒,咳嗽连连。太医不准他们在蔡靠跟前侍候,怕病气过给蔡霖,更加重他的病情。初五便一直守在蔡霜身边服侍,乾安宫的几个大太监也寸步不离地守在寝殿里,亲手端汤递水,殷勤周到。

蔡霖时睡时醒,只觉头晕目眩,偶尔还伴有耳鸣,浑身难受至极。他醒着时都竭力忍耐,不吭一声,但昏睡之时却控制不住,不时发出轻轻的呻吟,让人听着非常揪心。

欧阳铿回宫后便守在他床边批奏折。听着那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呻吟,看着那如玉,容颜迅速憔悴下去,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第二天早朝时,刘福便朗声宣读了一道令众臣失色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柳氏深蒙圣恩,贵为皇后,然其恃恩而骄,悍妒成性,结党营私,弄权后宫,有失妇德,今黜其皇后封号,贬为宜妃,谪居清心宫,望其清心寡欲,静思悔过,循现蹈矩,谨言慎行。钦此。"

第 59 章

早朝上发生的事没有这么快传到后宫,下朝后,皇帝被几位柳系重臣缠住,脱不开身,太子欧阳拓心急如焚,也不再像往常那样跟柳仕逸和白贲去廷尉衙门,而是直奔乾安宫。

蔡霖的烧已经退了,感觉特别疲惫,老是躺着又觉得浑身骨头都痛,便硬撑着起来半靠在床头。也在病中的晏九怕他太闷,便吩咐初五问过他的意思后,从外面叫了个戏班的女孩子进来清唱,却不让他们在跟前侍候,只在远远的花厅,一把胡琴伴奏,女孩子对着寂静的空气悠扬地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欧阳拓跑到乾安宫时,便听到清亮于净的嗓音正在唱,"遍青山啼红了杜鹛,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他愣了一下便没理会,径直冲进大殿,问跟他见礼的宫女,"文暄呢?哦,我是说,蔡大人在哪儿?"

那个宫女马上回禀,"蔡大人在寝殿歇息。"

欧阳拓顺着她的手势奔进寝殿,便看到蔡霖闭着眼,枕着白缎靠垫,眉头微蹙,脸色苍白,越发如冰雕玉琢而成。他收住脚步,悄悄走过去,低声问守在床边的初五,"文暄怎么样了?"

初五躬身行礼,轻声答道:"回殿下,蔡大人好多了。"

欧阳拓心定了些,过去坐到床沿,忍不住想抚摸一下蔡霖的脸,手伸到中途,却怕吵醒他,便停在空中,虚虚地描摩着他的眉眼、鼻粱、双唇、下颌。想着他现在日日睡在龙床上,自己与他却咫尺天涯,不由得咬着牙,握紧了拳。

蔡霖半睡半醒的,迷糊间觉得似乎面前有人,便慢慢地睁开了眼晴。

欧阳柘一见便大喜,倾前去温柔地抱住他,一迭声地问:"文暄,你怎么样?好些了吗?还难不难受?"

蔡霖的一只手伸出被子,轻轻地拥住他,微笑着说:"我好多了,没事了。"

欧阳拓只觉得从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有些像他在准左时见过的奇花金盘玉盏,心里不由得一荡,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思念,火热的唇便贴上了蔡霖的脖颈。

站在床边的初五吓了一大跳,却不敢声张,赶紧溜出去关上殿门,然后跑到院子门口望风。

蔡霖没什么力气,半躺在那儿没动,任由他火热的吻渐渐滑向自已的唇。

隔着紧闭的门窗,那女孩仍在清晰宛转地唱着,"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欧阳拓吻了很久,越发觉得全身热血沸腾,难以抑制,却终究不敢造次,只得硬著心肠抬起头,一边急促地喘息着一边焦急地说:"文暄,你必须答应一件事。"

蔡霖眨了眨眼,不解地问:"什么?"

"你绝不可做父皇的皇后。"欧阳拓满脸痛苦,"文暄,我知道皇命难违,我不怪你。这些日子以来,我一心想尽快审结你家的灭门血案,为你报仇雪恨。想着等安王满了十八岁去往封地,我站稳脚跟,就想办法把你接回东宫去。可今天在朝上,父皇下旨废后了。我很怕,文暄,如果父皇流露出想封你为后的意思,你一定要推辞,好不好?文暄,我喜欢你,离不开你,你等我,好不好?我一定会跟你在一起,永远都陪着你,好不好?好不好?"

蔡霖听说欧阳铿居然这么快就废后,不禁有些诧异。听着欧阳拓话中满满的情意,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抚摸着太子的后颈,低低地说:"我不会做皇后的,死也不做。"

欧阳拓喜形于色,猛地将他紧紧抱住,欢喜地笑起来,"好文暄,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是我的。"

蔡霖笑了笑,平静地说:"你是太子,江山杜稷更需要你。"

"嗯,江山社稷需要我,可我需要你。"欧阳拓肯定地说着,忍不住在他脸上唇上啄来啄去,像个调皮的孩子,"文暄,等我将来做了皇上,一定封你做皇后。"

蔡霖脸一沉,"这话以后绝不可再说。"

欧阳拓只是情不自禁,如何不知道这话一旦传出来,定会引来塌天大祸,于是点了点头,"我懂,我只说这一次,以后都不会再说,但我会把这话一直都放在心上。无论什么时候,遇到什么情况,你都一定要信我,好不好?"

蔡霖面色稍霁,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好了,你父皇只怕就要回来了,你还是走吧。"

欧阳拓心里像针扎似的痛,狠狠地吻住他的唇,与他的舌尖纠缠半天,不断地问:"文暄,你信我吗?信我吗?"

蔡霖无奈,只得答道:"我信。"

欧阳拓抬头凝神他片刻,这才硬逼着自己起身,神情黯然地走了出去。初五在寒风中瑟缩着,却不敢回屋,深怕皇上回来后撞破太子与蔡霖的"奸情",看到欧阳拓从殿中出来,这才松了口气。

太子前脚走,皇帝后脚就回来了,乾安宫当值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幸而刘福吩咐他们准备传膳,一干人才如蒙大赦,赶紧忙碌起来。

欧阳铿仔细看了看蔡霖,看他唇色徘红,雪白的颊边隐带红润,气色好了很多,便高兴起来。他换了常服,从太监手里接过茶盏,一边喝茶一边笑道:"朕今日下旨废后了。"

蔡霖桃了桃眉,仍然觉得诧异,"怎么会?如果是为了我,那不是真的坐实了'妖孽惑主,那四个字。"

"胡说。"欧阳铿笑道,"你如果是妖孽,朕岂不成了昏君?"

蔡霖一怔,"是我失言了。"

"没什么,朕明白你的意思。"欧阳铿坐到床边,伸手抚了抚他的脸,温柔地说,"你别操那些闲心,好好将养身子。等到春暖花开,朕便南巡,陪你回准左看看老家,散散心。"

蔡霖看着他,慢慢有了开心的笑意,"多谢皇上。"

初五端着药碗进来,小心翼翼地送到床边,轻声禀道:"大人该服药了。"

"朕来。"欧阳铿伸手去接碗,却见他目光有些闪烁,双臂微微颤抖,便随口道,"你紧张什么?"

初五吓得一哆嗦,药碗便翻侧了,药汁漫过托盘,滴在地砖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听上去特别刺耳。他外地跪倒在地,头磕得嘭嘭直响,"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上恕罪。"

欧阳铿有些讶异地问蔡霖,"这是怎么回事?你骂过他?"

"没有。"蔡霖笑道,"大概是晏九病着,不能过来带着他,这孩子没了主心骨,心里有些不踏实,总怕犯错,结果越怕越出错。"

"哦,真是细木挑不了大梁。"欧阳铿也笑了,伸脚轻轻踢了踢好似已经吓破胆的初五,"起来吧,赶紧去再侧碗药来,叫他们进来把这里清理了。"

"是。"初五一头一脸的汗,爬起来便跑了出去。

第 60 章

用完午膳,蔡霖没了睡意,便让戏班换些孩子来唱。如果只让一个人唱上一天,只怕得养好几天才能恢复,搞不好嗓子说不定还会倒掉,那就是砸了一个伶人赖以活命的饭碗了。蔡霖小的时候家里曾经养着一个戏班,里面的孩子都喜欢跟他一起玩,所以他知道一点,现在便不肯让他们受到丁点损伤。那些进宫为他唱过戏的人本来战战兢兢,后来便盼着能轮到这份美差,因为他待人和善,赏钱也厚,而且很尊重他们,连句重话都不会说,更不会有非礼之举。每个孩子进宫来都会卯足了劲拿出绝活来,就希望下次还能点他们进宫献艺。

蔡霖在花厅斜倚软垫,看着面前的武生手持长枪,舞得花团锦簇,不禁笑着喝彩。皇帝坐在他旁边陪着,一边听戏一边批奏折,不时抬头看看他,见他一直很开心,便也觉得很高兴。

唱了两个时辰,蔡霖便吩咐看赏,然后让他们离开。欧阳铿没有异议,全部由他做主,等人都走了,才笑着问:"累不累?"

"还好,我坐这儿看戏,又不操心又不费力,倒是你看了这么久的折子,一定累了。"蔡霖说着,坐起来懒懒地伸直了腰,押一押好久没有活动过的筋骨。

欧阳铿很少看到他这种慵懒的模样,心里很是喜爱,便放下奏折和朱笔,移过去坐到他身边,俯身将他压到榻上,在他脸上唇上吻了又吻。这些日子以来,蔡霖身上渐渐会弥漫出一种淡淡的香,情事越烈便越浓,仿似琼浆玉液散发出的清香,令人迷醉。

欧阳铿顾及着他的身体,虽然吻到后来渐渐有些欲罢不能,却仍能及时约束住自己的欲望,抬起身来,将他楼在怀里,很感慨地说:"其实朕很羡慕你们家,一生一世一双人。当年你五叔就是希望这样,可朕实在没办法做到。朕那时身为太子,已经纳了妃姬,生下了子女。当年,朕的父亲突然患病,卧床不起,朕必须赶回京城,稳住局势。那时朕很舍不得他,曾想过要带他一起回京,可他却坚持不肯与朕同行。他生性高傲,虽是对朕一往情深,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去面对朕的妃姬,就算联表明了只会专宠他一人,绝不会委屈了他,他也不愿意。那时京中波谲诡诈,危机四伏,朕怕他会被波及,也就没有强求,便将他留在江南,只身回京,想着等局势稳定,朕能掌控大局了,便将他接进京来。等朕成为九五之尊,皇权稳固,无人争锋,定会对他一心一意,不再宠幸其他任何人。可是,等朕平定内乱,打算将你五叔接过宫来立为皇后,我派去的人到淮左后却找不到你们蔡家的人了。当时他们打听过,听到的说法五花八门,全都不知真假。回来禀报朕后,朕想着你五叔性子刚烈,大概是不想看着朕有那么多女人,更不肯与她们一起做朕的后宫,所以索性举家迁走,躲起来让朕找不到。朕深爱你五叔,自然不肯逼他现身,虽然心里难过,却也只得罢了。唉,朕后悔啊,如果当时下旨天下大索,说不定就能早点找到你,也不会让你吃那么多苦了。"

蔡霖沉默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皇上,你对我太好了。"

欧阳铿温柔地拍了拍他,"朕若对你不好,将来百年以后,在九泉之下看到你五叔,他一定会揍我。"提到蔡炫,他渐渐便忘了皇帝的身份,不再称"朕",而很自然地说起"我"来。

蔡霜有些惊讶,"我五叔敢打你?"

"那有什么敢不敢的?他打过我好多次。"欧阳铿愉快地笑,"第一次是他误会我进青楼寻欢,其实完全是误会。我那时初下江南,哪知道那儿就连青楼的名字都很风雅,京城里但凡挂着'红袖招,、'滴翠楼,之类幌子的肯定是青楼,可那边却叫书寓,在门口揽客的女子和男童都妆扮清雅,并不烟视媚行,我先还以为是说书的书馆,就进去了。你五叔瞧见,冲过来拉了我出去,挥拳就打。我不敢还手啊,听他骂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只好等他打完,消了气,我才解释清楚。"

蔡霜听得直眨眼睛,好岢地问:"后来呢?五叔跟你道歉了吗?"

"没有。"欧阳铿笑道,"他羞恼之下就跑了,我好不容易追上他,认了半天错,他才肯原谅我,继续与我结伴同行。"

"哦,这样啊。"蔡霖出了一会儿神,想着五叔当年与身边这人在一起对的情形,忽然轻声问道,"皇上,如果我五叔还活着,你现在会怎么样?"

欧阳铿一怔,认真地想了很久,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这话可真问住我了。在你出现之前,我心里只想着你五叔,再也没有惦记过别人,可现在,我也放不下你了。"

蔡霜沉默半晌,低低地说:"五叔一定会很生我的气,会很伤心。"

欧阳铿将他抱得更紧,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慰他。蔡霜提出的这个假设令他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深爱蔡炫,十几年来刻骨铭心,从未改变,可现在他也喜欢蔡霜,怎样也不会放开手。假如蔡炫还活着,今天出现在他面前,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正在心乱如麻,刘福急步进来,轻声禀报,"皇上,慈宁宫那边来人,今儿是添岁之日,太后按例召后宫众妃缤并皇子赴家宴,太后的意思是,蔡大人去不去由皇上定夺,用不着勉强。"

欧阳铿这才想起,冬至既是太后的寿诞,也是一年的大日子口民间称"冬至大如年",过年之时新旧交替,称为',减岁",而冬至则称为"添岁",往往要大肆庆祝一番,前前后后连著几日都热闹不已。宫中也不例外,会提前几日设家宴,后宫中从皇后到采女,无论有没有得过皇帝宠幸,都要出席,往往有些女子一年中也只有这一天能够得见天颜,于是人人挖空心思打扮,争奇斗艳,希冀能了得皇帝注意,获得雨露甘霖。皇帝的儿子们也都会带着妃姬来赴宴,而出嫁的公主自然要在夫家过,只有待字闰
中的公主才能参加。皇帝的三个公主均已出嫁,自是不会出现,但后宫那些女人再加上两个皇子的妃姬,不知会闹腾成什么样子。欧阳铿可以断定,若是带蔡霖过去,肯定会让他不快活,还不如留他在自己宫里歇着,等家宴散了再回来好好陪他。

蔡霖不愿去而对皇帝的那些妃嫔、御妻、世妇、采女,也不想看到太子的妃姬,听欧阳铿让他留在宫中,立刻欣然同意。

夜幕很快降临,京城中处处灯火,人潮涌动,变得异常热闹,孩子们也都兴奋不已,早早地便放起烟花爆竹来。

蔡霜用完晚膳,拿了本书安静地坐在灯下看。听到"嘭嘭"的巨响在空气中回荡,他便起身推开窗户。

他伫立良久,看着夜空中不断绽放的烟花,轻轻地叹了口气。

第 61 章

欧阳铿对着满殿的美女艳妇,只觉得头痛眼晴痛。

虽说本朝以白色为最尊责,但银色、金色以及红、橙、紫、绿等色也都是富贵人家可选的颜色,不算低贱,普通平民一般都穿价钱低廉的青色与篮色,而罪犯或贱民只能穿黑色,因此,后宫摈妃们今晚赴宴时都是用足心思,从衣裳到首饰、妆容都是一丝不芶,便是贬为宜妃的柳氏也都没有颓丧,而是打扮得恰到好处,既有精神,也不张扬。

欧阳铿坐到主位,陪太后说笑了两句,又把三个儿子欧阳拓、欧阳瑾和欧阳璧叫过来一一问话。太子妃裴氏仍在卧床静养,没能过来,只有两个姬陪着欧阳拓。欧阳瑾的病还没痊愈,脸色苍白,消瘦了许多。欧阳铿对两个儿子都温言嘉勉,又下旨赏了太子妃,以表安慰。欧阳璧尚在总角之年,还未娶妃,也未封王,因而仍居宫中,但很少见到父皇,这时十分兴奋。欧阳铿的子女中只有这一个孩子因为年纪小而仍然保持着纯真无邪,让他看着甚为欢喜,便抱起来放在膝上,问了问小儿子的功裸,并称赞他的字写得好,喜得惠嫔满脸放光。

除了皇后、妃嫔、世妇x御妻、采女之外,各宫有品级的女官也都是皇帝的女人,欧阳铿很少选秀,几乎废了前代三年一小选、五年一大选的成例,后宫中却仍有佳丽二百余人。虽然得过宠幸的不多,但只要有位份,便能在家宴中有个位置,此时济济一堂,也是满满一大家子。

皇后已经废了,虽说不可能马上立后,但必须从现在起就开始谋算,今晚的家宴便是好机会,谁都想在太后和皇帝面前得个好印象,以后才有机会更进一步。于是,吟诗作赋、献舞献歌、献茶艺、献针织女红、讲笑话、说典故,人人使出十八般武艺,精彩纷呈,令太后开心了整晚。皇帝也始终面带笑容,不偏不倚,对每个人都夸了两句。毕竟这些女子入宫多年,侍奉得也很尽心,他却少有心思放在这上面,冷落了太多人,让她们红颜渐老,寂寞终身,更无子女可以依靠,此刻赞上几句,赏些东西,也算聊作安慰。

在热闹中,他仍然没忘了关心蔡霖,机灵的刘福派了几个小太监,每隔半个时辰便从乾安宫传来消息,禀报蔡霖的情况。欧阳铿听到蔡霖没有异状,用过晚膳,便坐在灯下看书,后来又开窗观赏烟花,虽心里怜他孤单,但也安了心。

后宫家宴过了两个时辰才结束,太后笑道:"今儿哀家很开心,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哀家和皇帝再说说话。"

等到后宫众人陆续上来见礼告退,太后便起身往偏殿走去。欧阳铿知道她有话要对自己讲,便跟着过去。

太后有些乏了,便坐到软榻上,绮着柔软的锦垫,挥手让宫人金都退下。

旁边一根彩烛爆了个灯花,殿中乍一亮,接着又变得柔和。欧阳铿看着那根彩烛,等着太后说话。

太后沉吟了一会儿,冷静地说:"皇帝,自蔡霖到了宫中后,风波迭起,你就没有一点怀疑?"

欧阳铿镇定自若地问:"怀疑什么?"

"他的来历。"太后抬起苍老却依然锐利的眼晴看着他,"你被他迷住了心窍,哀家却不糊涂。你不查他的来历,哀家就派人去办了这件事。蔡家是江南首富,数代经商,各地都有他们的分号,许多富甲一方的豪绅富贾都是他们的朋友,有些更是姻亲。蔡家灭门十余年,过去的很多关系都查不到了,哀家派出去的人花了许多功夫,才总算查到一点端倪。你可知道蔡霖的母亲是何许人也?出自哪里?"

欧阳铿看着自己的母亲,平淡地道:"联不会去查他,也不会逼他。朕只要知道他是蔡家的孩子就足矣。朕希望他将来有一天会全心金意地信任朕,自觉自愿地告诉联。"

"你还在执迷不悟。"太后怒不可遏,"哀家告诉你,蔡霖的母亲不是我们焱国人,而是南疆的瑞国人。他外公是南蛮的大祭司,他的大舅是德贡圣王,二舅是白王,他母亲是大祭司的小女儿,本是瑞光圣女,嫁到焱国后才失去了那个身份。你想想看,蔡霖幼年时家破人亡,流落江湖,为何不回瑞国?他是大祭司的外孙、圣女之子,如果回到瑞国,身份便无比尊贵。你说,他为什么要冒险滞留在此?"

"因为他要为他们家报仇雪恨口"欧阳铿沉着脸说,"他第一次见到朕就已经表明了意图,母后当时也在场,应该不会忘记吧?"

太后气得直喘,"那好,哀家再告诉你,蔡家的二公子娶的是北方家财亿万的大商贾陈家的女儿,而他们家的三公子娶的是江南汪家的干金,汪府家势仅次于蔡家,以织造闻名,宫中采办的面料、绣衣,有一大半出自他家,蔡家的四公子娶的是被称为'千岛王,的海上世家的女儿,而蔡家的小女儿已经与江南巨富威家订了亲,只是还没过门便遭到不幸。你想想,蔡霖就算不愿去瑞国投奔母家亲族,可这些都是他们家的姻亲,他无论去哪一家,都会受到很好的照顾,他什么不去,却要落个如此可恰的下场?"

欧阳铿皱紧了眉,"戚家当时收留了他,可却受到严重威胁,不得不连夜将他送走。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为免连累别人,自然避而不见。若是朕,也会如此做的。"

"你……你真是被他迷得颠三倒四,为他百般辩护,为他冷落后宫,为他将太师下狱,为他废掉皇后,再这么下去,只怕江山都要拱手送给他了。"太后怒得直拍软榻,"哀家真恨啊,当年怎么就没有斩草除根,留下了这么个祸害人的小崽子?"

"母后。"欧阳铿大喝一声,霍地站起身来,"毋后,朕一直不愿相信当年那件事与你有关,可是你……你……你竟然对蔡家使出如此残忍的手段…你……你让朕怎么对天下人交代?"

太后冷冷一笑,"皇帝,要做非常人,须行非常事,你当年若是只想把蔡炫接进宫做个男宠,哀家可以容他,可你竟要立他为后,哀家怎么可能容你如此胡闹?那时你虽已肃清宫中朝中的敌对势力,可根基仍然不稳,势必需要一个有着强劲实力的后族支持。哀家替你选中柳家,他们人丁兴旺,树大根深,人脉遍布朝野,堪为你的强助。他们本就想方设法向哀家示好,对哀家交办的这件事便做得很彻底,令哀家很满意。正因为当年灭掉蔡家,立柳氏为后,才有我大焱朝如今的国泰民安,你才成为了万民称颂的一代明君。这件事,哀家从来没有后悔过。你想要讨好你那个男宠,只管将此事大白于天下,更可将哀家明正典刑,替你过去的、现在的那两个
男宠出气,成为弑杀亲生母后的帝王,从此万古流芳!"

第 62 章

欧阳铿看着眼前的这个妇人,气得脸色铁青,一时却无话可说。

他这位生母当年做皇后时便十分强悍,先帝后宫中不乏家世显赫的绝世美女,先后有不少人得过专宠,生下的孩子或聪明或英勇,都不是等闲之辈,这位皇后却能够以强硬作风坐稳后位,力保他的太子之位不失,最后在先帝病危时独撑大局,一直等到他赶回京城。

如今,她六十岁了,经历过一个甲子的风云变幻,身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的强悍更胜往昔。

她杀了他最爱的人,他却不能对她用刑律,论国法,因为她是他的亲生母亲,史笔如铁,他终究是不能留下弑杀生母的恶名的。

他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才低沉地说:"母后,从儿子当上皇帝以来,从来没有真正快活过,你是不是满意了?"

太后急促地喘息着,过了好半天才冷硬地道:"你是天子,这是你的责任,不快活,也要做。"

欧阳铿点了点头,转身过去拉开门,对刘福说:"太后凤休违和,宣太医过来侍候着。诏告各宫,为了不打扰太后静养,各宫的晨昏定省暂停。慈宁宫的奴才们务必侍候好太后,就不要再往外跑了。传旨郎中令,派信得过的侍卫过来,在慈宁宫外保护,传膳等杂事就由侍卫去做。"

他说一句,刘福应一声,等他讲完,刘福便领旨,奔出宫去。

太后在屋中听得很清楚,气得直抖,"好,好,你是要圈禁哀家,是不是?哀家明日便上金殿,倒要让满朝大臣评评这个理。"

欧阳铿回头看着她,平静地说:"儿子只是在恪守孝道,母后不必多虑,还是在宫中静养,等着六十寿诞那日接受百官朝贺。"

太后一想,气就平了。冬至转眼便至,她在慈宁宫里养几天,算是给儿子个面子,也不是什么大事。想到这儿,她便站起身来,对外面朗声道:"哀家乏了,都进来侍候着。"

那些宫人怯生生地看着皇帝,见他让开门口,示意他们进去,便一拥而入,围上去侍候太后歇息。

欧阳铿急步走出慈宁宫,迎着寒风,在夜色里回到乾安宫。

蔡霜躺在龙床上,已经睡熟了。欧阳铿站在床边,对着他安静的睡颜看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早朝上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讨论太后寿诞的典仪,皇帝只能耐着性子听着。大臣们的态度都很亢奋,有人提出这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理应大赦天下,为太后添寿纳福。因为是借着太后的大寿说事,附议的臣子不少,而有异议的大臣也不便反对,只能沉默。

若是放在过去,欧阳铿也会同意大赦的,可一想起蔡家血案,他就心里冒火,冷冷地道:"太后金尊玉贵,不需要那些罪杞来添福增寿。当然,各位卿家的提议都不错,赦是可以赦的,也让天下百姓共沐皇恩,沾沾太后她老人家的福气,可是却要有章程,教什么人,怎么赦,不能乱来,别让那些大奸大恶之徒借此机会脱身囡圆,危害朝廷,为祸地方。柳爱卿,由你们廷尉衙门拿出章程来吧。"

柳仕逸出班领旨,众臣齐赞,"皇上英明。"

退朝后,疲惫的欧阳铿走出金殿,习惯性地问刘福,"文暄醒了吗?"

"醒了。"刘福立刻详细禀报,"蔡大人睡到将近午时才醒,精神却不大好,只喝了一小碗粳米粥,然后就坐在花厅里出神,不似以往会看看书或弹琴下棋,也不跟晏九他们聊天。"

"哦?"欧阳铿有些担忧,加快了脚步,往乾安宫走去。

没走多远,柳仕逸从前面赶了过来,"皇上,臣有事要奏。"

欧阳铿回头看了看他,知道他要奏报的事肯定与案情有关。本该到御书房去关上门密谈,但他惦记着蔡霖,便道:"去乾安宫说吧。"

"是。"柳仕透答应一声,跟在他侧后,默默地走向乾安宫。

天上铅云密布,低低地压下来,寒风越来越大,卷起一些刚落下的枯叶,贴地飞舞。每日一早便有扫地太监清扫地上和水面的枯枝败叶,可随时都有枯干的叶子从树枝上随风飘下。秋冬季节总是如此,欧阳铿从不在这些小节上苛求,这让掌管宫内洒扫的太监们一直感恩戴德。

很久以前,蔡炫曾经笑着说过,四时有节,非人力可为,繁盛也好,黄瑟也罢,其实都是风景,只要懂得欣赏,就是美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欧阳铿每次看到雨雪风云、花开叶落,都会想起他说起这番话时脸上的笑容。

此刻,踏着零星的落叶,听着那轻微的枯叶破碎声,他的心里很沉重。看着一眼身边跟着的柳仕透,他淡淡地说:"好像要下雪了。"

柳仕逸满腹心事,抬头望了望天,随口附和,"嗯,是啊。"

接下来,两人又沉默下来。后面跟着的太监们察觉气氛有异,全都小心翼翼的,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欧阳铿刚刚踏进乾安宫,雪花就飘了下来。他惦记着蔡霜,直奔毗邻偏殿的花厅。

乾安宫的所有窗户都镶有珍贵的近乎透明的亮璧琉璃,既可以挡住风霜雨雪,又可以毫无阻碍地欣赏外面的风景,而花厅伸展到小花园中,周围的景色最美,蔡霖平日里最喜欢待在这里,看书、下棋、抚琴、听戏,无论做什么,感觉都很舒服,可是,现在他却什么都没做,一直望着外面发呆。

欧阳铿没有打扰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见他虽然精神不好,脸色却比昨天好一些,便情情退开,低声问了晏九几句。

晏九已经养好了病,回来侍候蔡霜,对皇帝的问话回答得很详细。这些情况刘福已经禀报给欧阳铿,暂时并没有什么新的异常,欧阳铿便点了点头,将柳仕逸带到偏殿。

换下龙袍,穿上常服,欧阳铿遣走宫人,这才沉声道:"说吧。"

柳仕逸跪侧在地,"皇上,杞妇金氏与犯人柳忠的家人已经前日全部解押到京。金氏见到父母兄弟及其家小后,当堂翻供,承认此前所供案情均为假造,实际并未参与当年之事。金氏供出实情之后,太子与臣等又对柳忠晓以利害,希望他帐然悔悟,说出实话,可他却冥顽不灵,坚持之前的供词。臣等对照涉案诸人之供词以及捏集到的大量证据,已能得到结论,当年蔡家灭门血案实为……太后下了密旨给太师与大司徒,本只想杀蔡炫,可大司徒见财起意,暗中命自己派去的人劫夺蔡家资财。于是,当夜凶徒第一次潜入蔡家,杀其主人后逃出,接着,一部分人悄情返回,再入蔡府,血洗其满门,劫尽其家财。因此,当年血案的主凶应是……太后、
当朝大司空和大司徒。潜入蔡府杀人的凶手均为王柳两家心腹,或为宫中侍卫,或为禁军官兵,事成后便将他们送到边关,十几年来步步高升。这批人具体都有谁,臣已交由大司马白大人和白大将军去清查。前些日子在夜间潜入白大将军府,企图刺杀蔡大人的那几名刺客,招式功法俱与当年潜入蔡府杀人的凶手相似,白大将军仔细清查后,确认来自禁军,臣请皇上准臣拘提禁军统领到案问话。"

欧阳铿脸色阴沉,立刻说:"准。"

柳仕透却没有起身,对他磕了个头,城恳地道:"皇上,柳家对不起蔡家,对不起蔡大人,臣想去向蔡大人致歉,恳请陛下允准。"

欧阳铿沉默着,看了他半晌才低声说:"致歉二字其实毫无意义,你先起来,坐着回话吧。朕想要听你说说,这件案子应该怎么判?"

柳仕逸不敢抗旨,只得起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轻声回禀,"按大焱律,此案中的主谋以及当年参与杀人的凶手都应判斩立决,参与劫财者还应抄没家产,其他参与传信、销赃、隐匿案情、作伪证等案犯视情节轻重判斩监候或流刑。"若是以往,他必得仔细阐述每个案犯应判何刑,此时却笼统说完,便沉默下来,心里羞恍不已,只觉再也没有脸面抬起头来做人。

欧阳铿默默地看着外面四处乱飞的雪花,半晌才道:"朕打算在宫中为蔡家当年的死难者搭建灵堂,不只是你,朕也要向蔡家致歉。"还有些话,他本来想说,可张了张口,又咽了回去。对蔡炫的思念与愧疚,对蔡霖的恰惜与疼爱,都不必告诉臣子听,他自己知道就行了。

柳仕逸听完皇帝的话,立刻说:"灵堂搭好,臣愿来守灵七日七夜,代父赎罪。"

"此事不急,待朕与文暄商议之后再定。"欧阳铿不置可否,"你回去继续办案吧。太子遇袭之事,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柳仕透告退离去。欧阳铿出来后,看见蔡霖仍在花厅里待着,不过已经没有发呆,而是靠在软榻上睡着了。

他悄声问晏九,"太医来诊过脉了吗?"

"诊过了。"晏九点头,"太医说蔡大人休内寒重,遇到阴霾天便会不舒服,即使屋里很暖,他也会觉得精神不济,并不是什么大病,主要还是休弱气虚的缘故。"

"哦。"欧阳铿看了看天,便吩咐道,"传膳吧,文暄早上没吃什么,中午不能不用膳。"

晏九连忙去张罗干膳之事。欧阳铿这才来到花厅,坐到蔡霜身边,看着他白得仿佛透明的脸,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

第 63 章

听到欧阳铿要为蔡家设灵堂,蔡霜却并没有喜出望外或感激涕零,反应异乎寻常的冷淡。

他靠在榻上,看着窗外的雪花,轻轻地说:"不必了,我……现在不想面对他们。没能为他们洗刷冤屈,这么苟活于世,我们蔡家的列祖列宗都会以我为耻。"

"怎么会?"欧阳铿坐到他身旁,将他搂进怀里,柔声安慰道,"你家长辈若是知道你没有被杀,现在安然无恙,一定会很高兴的。"

蔡霖沉默了一会儿,冷静地说:"马上就是太后六十大寿,这个时候在宫里设灵堂,岂不是让天下人戳你的脊梁骨?算了,等过了年再说吧。他们故去将近十五年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欧阳铿听了他的话,心里的郁闷立刻变轻了许多。他微笑着亲了亲怀中人的额,"文暄这是体贴朕,朕领你的情,那就等过完年再办这事。"

"嗯。"蔡霜靠在他肩头,精神一直不太好。欧阳铿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免得他损耗心力,每日里都会吩咐太医和刘福、晏九,对他精心照顾,好好调养他的身子。

现在已近岁尾,按照惯例,大家都会把很多事搁下,明年再议,尤其是有争议的那些举捞,一般都会搁置,过了年再说。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到处都是一派喜气洋洋,即使再穷的人家,这时也会把攒了一年的钱拿出来置办年货,就算买不起大鱼大肉,也要称上几斤白面,准备在冬至节包饺子。

每到年末,宫里都会大忙特忙,冬至节同时又是太后的寿诞,每年都会大肆庆祝一番,洒扫庭除,张灯结彩,都是必须要做的。

而作为主子,要做的事主要是试穿新衣。冬至那天,后宫佳丽都得去给太后拜寿,当然也要参加寿筵,这也是难得的见到皇帝的机会,因此都会置办新的衣饰。而皇帝和太后届时肯定是要身着新衣出现在众臣之前的。

宫里的尚衣监忙得人人脚不沾地,而最让他们精心制作的却并不是皇帝与太后的衣袍,而是蔡霖的衣饰。

欧阳铿以前一向不过问这些琐事,皇后的衣饰都是自己打点,他自己的穿戴也都是由刘福会同宗正等官员把关,到时候他只需要对图样过过目,做好了试穿一下,并不会多花时间在这上面。可今年他却一反常态,多次叫来尚衣监的总管太监,从蔡霖服饰的图样到制作工艺、所用材料都一一过问,细致入微。那总管太监在宫里干了多年,立刻就懂了,因此对蔡霖加意巴结,简直是一丝一缕都做到了近乎完美的境地。

对于制作衣饰的那些事,蔡霖一直不知道,欧阳铿也不让下面的人告诉他,直到冬至的那一天,早已备好的全套衣饰才被晏九等人捧出来,为蔡霖穿戴上。

冬至这天按例休朝,欧阳铿不必一早起身去上朝,可到了时辰却习惯性地醒了。蔡霖像往常一样,搂着他的腰,在他怀里睡得很香。欧阳铿每天早晨醒来时都忍不住会笑。大概是因为畏寒,而欧阳铿又属于火体质,在冬季就似一个暖炉,蔡霖总会无意识地贴紧他,即使白天情绪不好或者心里生他的气,入睡前有意离他远远的,可睡着以后仍会下意识地钻进他怀里,然后就会睡得很安稳。

欧阳铿抱着他,感觉着他悠长的呼吸,吐出的热气有节奏地扑上自己的胸口,让他的心渐渐痒了起来。这几日,因为蔡霖身子不适,他一直都忍耐着没有冲动,这时却有些控制不住了,欲望之火迅速燃起,令他仝身如沸,不做点什么就难受。

他的手很自然地探进了怀中人的衣襟,抚上那细腻温润的肌肤。蔡霖被他掌心的灼热潦得一颤,却没醒,只是动了动,打算翻个身继续睡。欧阳铿儆笑着抱紧他转了半个圈,半他压在床上。蔡霖微微皱眉,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

欧阳铿拉开他的中衣,一路吻下去。黎明时分是蔡霖睡得最沉的时候,即使被撩拨得醒过来,也仍然觉得头晕。他睁开眼睛,却有些茫然,半晌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欧阳铿听出他呼吸渐渐急促,便抬起身重新覆盖到他身上,看着他浑浑噩噩的可爱模样,不禁轻轻笑起来。蔡霖这才慢慢醒过来,对着他笑了笑,一只胳膊很自然地搭上了他的肩。欧阳铿身体里的火顿时蹿得更快,也更加难以忍耐。

激烈的情事持续了很久,本来在寝殿里侍候的太监宫女都蹑手蹑脚地退出去,不敢打扰了皇帝的兴致。

蔡霜的身子一直偏冷,这时在长久有力的冲击下渐渐变暖。他轻轻呻吟着,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雪白的脸颊也有了血色,看上去更加迷人。欧阳铿觉得他的身体里有种巨大的吸引力,令人沉醉,想要得更多,进入得更深,享受得更长久。

直到午时,他们才结束情事,用完午膳又睡下了,直到养足精神才起身,准备赴晚上的寿宴。

欧阳铿坐在桌旁,一边品茶一边笑吟吟地看着那些太监宫女将繁复的衣裳一件一件地为蔡霖穿上。外袍最为美丽,白色的素云缎上绣着百鸟朝凤,样式虽是男子袍服,却也依然高贵华丽。他的头冠以银丝编成,其上缀有七只和阗美玉雕成的飞翔的凤凰,制作得美仑美奂,虽然价值连城,看上去却清雅脱俗口脚下的靴子虽然总是被长袍下摆掩住,少有人看得仔细,却也精致华美,一丝不芶,从靴面到靴统绣了七十七只小凤凰,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蔡霖不知百鸟朝凤衣与七凤冠、七凤履是皇后的大礼服,从小就见惯富贵的他神色自若,任由宫人们为自己穿戴,看上去反而有种特别的气度。

欧阳铿越看越喜欢,脸上一直带着愉悦的笑意。等蔡霖穿戴好了,他才站起寿来,让宫人们侍候自己穿衣,云龙经天十二章吉服、九龙玉毓冠、金丝九龙履,与蔡霜身上的服饰是配套的帝后大礼服,穿戴起来甚为繁琐,但皇权威严尽显,让人一望便肃然起敬。

等到把两人拾掇好,外面已经暮色四合,大臣们携眷陆续来到宫中,男人们自然在前殿中三三两两地闲聊,女眷们都先到慈宁宫去叩见太后,有的是太后亲戚,还带着年少的子女去拜见,整个皇宫灯火通明,前堂后宫都是一片笑声。

第 64 章

夜色中风雪弥漫,整个京城到处都是欢歌笑语,宫墙里更是喜气洋洋,那些欢乐的笑声随风飞扬。

乾安宫里却很安静,没人敢来惊犹,欧阳铿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蔡霖,越看越觉得他就如美玉雕出来的人,漂亮得难以形容。蔡霖倚着软垫,悠闲地喝茶,任由他看了又看。他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光泽,不再像过去那么苍白,看上去比过去几天都要有精神。

刘福在一旁候着,不时注意屋角计时的漏刻,等到时辰差不多了,便上前低声提醒,"皇上,该起驾了。"

欧阳铿点点头,起身走过去,握住蔡霖的手,带着他一起走出宫门,乘上御辇,向专门举办各种仪式或大宴国宾、群臣的礼宸殿行去。

此殿就在金殿之侧,离乾安宫不太远,两人笼着银狐披风,蔡霖抱着手炉,坐在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御辇中,并不觉得冷。欧阳铿侧头看着身边的人,伸手抚了抚他的颊,微笑着说:"等会儿上殿,你跟着我,就坐在我旁边。"

蔡霖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沉默片刻,他淡淡地道:"我不想给太后磕头,如果一定要我跪,我就不进去了。"

欧阳铿怔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

蔡霜目光沉郁,低低地"嗯"了一声,"其实,金嬷嬷主动跑去投案,我就猜到了。"

欧阳铿搂住他的肩,诚恳地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朕。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蔡霖没再吭声。御辇随即停下,刘福在外面禀道:"皇上,到礼宸殿了。"

欧阳铿带着蔡霖下来,对他说:"你身子不适,朕特准你免去一切礼仪,不参不拜。"

蔡霖并未谢恩,只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欧阳铿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开心点,万事有朕。等过完这个节,朕会好好料理那些事的。"

蔡霜看着他,忽然说:"你是个好皇帝。"

欧阳铿愣在那里,半晌才愉快地笑起来,"这句话比那些朝臣的歌功颂德要动听碍多,我很开心。"

蔡霜牵了牵嘴角,笑意很淡。

走到殿门口,刘福抢先进去,在里面大声宣道:"皇上驾到。"欧阳铿这才放开蔡霜的手,在晏九的侍候下解下披风,然后收敛笑容,气度威严地缓步走入大殿。

除了太后仍然端坐不动外,群臣及后宫众佳丽全都跪倒在地,高呼万岁。

蔡霜让晏九为自己取下披风,然后慢慢走进去,站在丹墀一侧没动。

欧阳铿沉声道:"众卿免礼,平身。"等众人谢了恩,起身退回去坐好,他才向一旁的蔡霜伸出手去,示意他上来。

蔡霖犹豫了一下,便缓步走上丹墀,站在他身旁。他的衣冠皆为皇后制式,一亮相便引来一片哗然。所有人都是心中剧震,有几个性情耿介的大臣差点跳起来直斥其非。历年来,因为衣饰不符合现制,杞下僭越之罪的人都是被判斩立决的,而那还只是小错,像蔡霖这般以五品小吏的身份竟敢穿上皇后服饰者绝对古今罕有。

欧阳铿坐到龙椅上,让蔡霖坐到左侧,然后转身向坐在他右侧的太后笑了笑,礼貌地叫道:"母后静养了几日,身子可好?"

太后看了看蔡霖,然后才收回目光看向儿子,平淡地点了点头,"皇帝有心了。"

欧阳铿仿佛没听出她的话里有话,只是愉快地笑了笑,便看向站在丹墀上的奉常,吩咐道:"开始吧。"

奉常裴大人是太子妃的父亲,掌管宗庙礼仪,平日里的朝廷大典几乎都由他来主持,此时领了旨,他便朗声道:"肃静。"然后展开锦卷,开始诵读贺表。

长长一篇贺表骈四骊六,词句华丽,用典极多,将上古贤皇圣帝之母以及近代著名贤后一一列出,然后颂扬当朝太后具有她们所有的优良品德,堪为干秋后世之表率。

太后微微仰头,面带微笑,仔细倾听着,显然对这篇文章相当满意。

念完贺表,便是大臣向太后敬献寿礼,按规矩,只有二品以上大员才有资格当堂献礼,其他官吏直接送到宫中尚礼监便可。

乐班奏起喜庆的乐曲,大司马白楚第一个出班献礼,接着是王品儒、柳城,然后是九卿,最后是各部大臣。场面很热闹,礼物琳琅满目,皆为稀有珍品。能当堂献礼的都是朝中重臣,此时暗中较劲,对自己这一系人马送上的礼物皆是赞不绝口,言语间也总会带上"太后福寿齐天"等善颂善祷,让坐在丹墀上的太后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她今日穿了盛装,看上去慈眉善目,和蔼可亲,跟大户人家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欧阳铿不时与她说笑几句,评点大臣们献上的礼物,逗她开心。这一幕母慈子孝的欢乐场面让所有人都面露感动之色,只除了蔡霖。

他仍然很冷淡,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些人上前献礼,听着赞颂阿谀之辞不绝于耳,眼里渐渐出现一丝讥讽。

在敬献寿礼的同时,宫人们陆续捧上美酒佳肴,放在每个人面前的案上,很快便香飘大殿,逗引着大家的食欲。有孩子忍不住想吃,却被大人摁住了低声斥责,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却不敢动。

蔡霖的眼光很快就飘到那些稚气的孩子身上。那些能带进宫里来的都是五岁以上的孩子,虽在家里得过大人教训,得守规矩,可到底还是小,那种装大人的模样特别可爱。蔡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六岁以前那些美好的日子,脸上才渐渐有了一点真心的笑意。

等众臣献礼完毕,欧阳铿端起案上的酒杯,转身正对着太后,恭敬地举了举,笑道:"祝母后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太后愉快地说:"好。"便举起杯子,与他一起喝干了杯中的酒。

欧阳铿等刘福在杯里斟满酒,便端起来对殿下群臣举了举,朗声道:"今天是冬至,众爱卿忙碌了一年,都卒苦了,大家满饮此杯,然后就自便。酒多伤身,大家都节制些,多吃点菜。"

大臣们齐声道:"谢皇上恩典。"饮尽杯中酒后,他们便放松下来,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太后这时才笑眯眯地看着蔡霜,亲切地道:"文暄,来,坐到哀家身边,咱们娘俩说说话。"

第 65 章

欧阳铿转头看向太后,脸上的微笑没变,心里却在琢磨她又想玩什么花样。

太后满面慈样,笑得如花朵绽放,一层一层的意思包含其中,让人难以辩别。

今天是喜庆的节日,又是太后六十大寿,她想要跟谁说话,皇帝也不可能拦着。他只得回头看了看蔡霖,温柔地说:"你陪母后一会儿吧,朕就在跟前,不会有大碍。"

蔡霜笑着点头,然后起身挪过去,坐到太后身旁。从走进大殿到现在,他都没说过一句为太后祝寿的吉样话,现在也仍然不主动开口。

刘福指挥着小太监,将蔡霜的茶盏、酒杯和碗筷都拿过来,放到太后面前的几案上。太后笑道:"皇帝,你也别光在上面坐着,下去跟臣工们一起喝喝酒,乐一乐。"

这时,伎乐司排好的歌舞正在陆续献上,大殿里一派欢乐景象,皇帝有些担心蔡霖,但每年这个时候的宫筵都要与臣子联络感情,太后的话并没有错。这是大庭广众,太后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顶多就是言语上冷嘲热讽一番,自己回来后加意抚慰也就是了,想着,他笑了笑,便端起酒杯走下了丹墀。刘福赶紧提起酒壶跟随其后。

太后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身边侍候的宫女站远点,然后才低声说:"蔡大人,如今你可是得偿所愿了?"

蔡霜的声音也很轻,"我要的是申冤报仇,太后觉得我有没有得偿所愿呢?"

"现在跟哀家也是你呀我的了,真是被皇上宠得无法无天了。"太后的声音有些阴森,脸上却仍带着慈爱的笑容。

蔡霜不为所动,仍然神情平淡,"太后心思缜密,相信从我一出现在宫中,你就一定派人去查我的底细了。怎么样?查出什么了吗?有什么疑问需要我解答的?今儿是好日子,太后花甲之喜,我一个赋闲的五品小吏也送不出竹么大礼,为太后解惑答疑,便权当是我送的寿礼了。"

太后心里咯噔一下,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变了,"看来蔡大人果然是有备而来。"

"说得不错。"蔡霖微微一笑,"十五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这一天。"

太后目光一凝,"那你就为哀家解解惑吧,你打算做什么?"

蔡霜拿起筷子,夹了一点菜送进口中嚼着。太后也不急,很耐心地等他吃完。蔡霖喝了口茶,这才淡淡地说:"太后已经知道我母亲是谁了吧?"

"知道。"太后也很冷静,"你母亲是瑞光圣女,外公是瑞国的大祭司,你大舅是德贡圣王,二舅是白王,对吧?"

"对。"蔡霖点头,"那你可知道大祭司是做什么的?"

"无非是主持祭祀、典仪,为皇帝祈福,诸如此类。"

太后一直看着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蔡霖笑了笑,"除了这些,南疆的大祭司代代相传,身体里有种神奇的力量,能养出威力无穷的盅王。"

听到"盅"字,太后的神情变了。

蔡霜不等她问,便愉快地说:"我母亲本是瑞光圣女,我外公所饲蛊王的幼虫就传给了她。这种盅王每一代都只有一只,必须以人为盅,历经十五年才能养成,一旦幼虫成熟,前代盅王便会死亡。当年,我母亲与我父亲一见钟情,执意要嫁进焱国,踉随父亲到江南生活,所以那只幼虫她并没有养。生下我和弟妹后,她更是很少出门,只在家相夫教子,种花养鱼,过着幸福的生活,闲时把南疆的事当故事讲给我听。自从家破之后,我立志报仇,便以自己为人盅,将那只幼虫放进我的身休。那蛊王跟我母亲一样,最喜欢金盏玉盘,因此本来还没到十五年,那天在慈宁宫中却闻到了盛开的花香,于是,它提前成熟了。"说到最后一句,蔡霖的声音变
得如同耳语,脸上的笑容却更加欢畅。

太后只觉全身发冷,竭力镇定,看着他问:"你想怎么样?"

蔡霜微笑着说:"太后,这蛊王凶猛无比,只有我能控制住它。现在它在我体内蛰伏,一旦将它放出,可以吃掉整个皇宫的人。如果我是横死而不是寿终正寝,它便会破休而出,并且更加凶猛,那时候,它能吃掉整个京城的人。你要不要试试?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让它去太师府,吃掉王家全家。"

太后面如土色,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你……你不必虚声恫吓,哀家可以下令将你禁锢在密窒里,把所有出口封死,看你的虫子怎么飞出来。"

蔡霖胸有成竹地笑道:"太后太小看我了。你那么恶毒卑鄙,我怎么可能没有防备?我养的这只蛊既然称之为蛊王,那就是可以镇住并指挥天下所有的蛊。我已经放了几只蛊在王家、柳家、白家以及宫内各处。那些盅都喝过我的血,与我休内的盅王息息相通,南疆将之称为子母连心盅,一旦我有什么不测,它们便会失控,暴起伤人,为我报仇。太后,如果你亲眼看到你所有的亲人一个个死得其惨无比,一定会像当年听到蔡家满门被诛一样,很高兴,很放心吧。"

太后活了六十年,这是第一次被人吓住。她仔细打量着蔡霜年轻俊秀的脸,却感觉不出任何异样。她心中忐忑,不知道这人体内到底有没有他说的那种可怕的东西,可她确实不敢赌。南疆是个诡异恐怖的地方,山高林密,连绵不断,当中充满毒物,满是死亡陷阱,有这种匪夷所思的蛊王也不出奇。蔡霜的母族身份奇特,如果他真的养了盅王,那就必须谨慎对待,绝不能让他放出蛊来伤人。她沉默着,想了一会儿,低低地问:"你想要什么?"

"柳城论罪当诛口"蔡霜单刀直入,"必须明正典刑,不得遮遮掩掩,更不许藉故抱延。"

太后皱着眉,仔细思量。

蔡霜又道:"至于太师,我就给皇上和太子一个面子。你下旨,命他自尽谢罪吧。"

太后又惊又怒,"不行,你的心太毒了。"

"哪有你歹毒?"蔡霜笑着靠过去,亲切地说,"太后,我一条贱命,不介意与你全家同归于尽。地府还有我家八十余条冤魂,等那些凶手毙命之对,他们会在奈何桥上恭迎大驾。"

"你……"太后气得脸色由白转青,有些喘不上气来。

蔡霜的笑容很快变淡,低低地道:"太后,按我的要求杀了柳诚和王品儒,我就放过你的儿子和孙子。"

太后没有吭声,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蔡霖也不催促,更不请旨告退,便笑吟吟地起身回到原位坐下。那些站得远远的宫女和太监立刻上前来,将他的餐具恭恭敬敬地送回去。

皇帝带着太子在殿上与朝中重臣喝酒闲聊,谈笑甚欢。他不时抬眼看向丹墀之上,见蔡霖与太后都神情轻松,面带笑意,似乎气氛很融洽,后来见蔡霖笑着回了原位,便放下心来。

蔡霜将一块海参送进口中,一抬头便迎上欧阳拓的目光口太子的周围都是笑声,他的目光里却有着关切与忧虑。蔡霖对他笑了笑,眼中带着抚慰,让他暂时好过了些。

欧阳铿喝过一困,略有醉意,精神放松了许多。他走上丹墀,笑着说:"朕不胜酒力,就不跟众卿家喝了。安王病体未愈,也少喝点。太子,你代朕与大臣们多喝几杯。"

"儿臣遵旨。"欧阳拓连忙答应,随即振作精神,笑容满面地拿着酒杯去敬那些大臣。

大殿上更加热闹,欧阳铿这才坐下,先看了看蔡霖,见他没有不愉快的表示,便转头看向太后,微笑着说:"母后与文暄都谈了些什么?儿子看你们说得很开心,也让我听听。"

太后心念一转,没等蔡霖答话便道:"文暄提起过去,他母亲当故事跟他讲了一些南疆风情,可惜那时候他还小,很多东西都记不住,不知那些大臣有没有知晓南疆风俗的,叫来给哀家和文暄讲讲。"

欧阳铿看了一眼蔡霖,见他只是微笑,并不反对,便仔细想了想,然后叫道:"李彦文,朕记得你以前在越州任过知州,是不是?"

有个中年官员马上过来,抱拳答道:"正是,臣曾在越州做过两任知州。"

"那好。"欧阳铿神情温和地说,"越州与瑞国接壤,你一定知道不少南疆的风土人情吧?"

那人躬身道:"臣略有所知。"

太后对欧阳铿说:"皇帝,哀家老了,耳聋眼花,让他上来讲给哀家听吧。"

"母后强健得很,何出此言?"欧阳铿安慰了一句,转头道"李爱卿,你上来,太后想听听南疆的趣闻轶事,你来说说。"

那人便奉旨上了丹墀,本应跪下侍候,但太后一向都表现得体恤下臣,便恩赐他坐下说话。她先问了些南疆的地理特征、天气、物产等等,然后才很自然地转到"养蛊"之事上。

那人知道得不少,滔滔不绝地对她介绍了南疆养盅的风俗,便是情人之间也互相下蛊,以防对方变心,那都不算奇事。但各种蛊虫的神奇诡异令人难以想象,他曾经亲眼所见很多事例,因此说起来如数家珍,最后才绘声绘色地说到蛊王,"那是南疆大祭司及其后裔才能养的,其他人都没那个能力。据说也有人曾经甘冒大不韪,尝试着饲养,结果蛊一成熟便即反噬,将饲主一家吃得干干净净,又飞出去肆虐,当地人向大祭司求救,大祭司动用自己的蛊王,才将其制住。几次下来,便没人敢养了。我没见过蛊王,听南疆过来的老人们说,一只蛊王比得上千军万马,过去曾有与他们相邻的乌国派出五万大军,企目抢占他们出产黄金、铜和玉石的几座山脉,却在几天之内陆续被蛊虫吃光。自那以后,便再也无人敢打瑞国的主意,国中的百姓都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大祭司在南疆诸国中有着神圣的地位,凌驾于诸王之上……"

他侃侃而谈,却让太后与欧阳铿听得直皱眉,周困侍候的太监与宫女更是心里发怵,吓得不行。

说到最后,那人话锋一转,笑道:"若是一只蛊王就可以横扫天下,那瑞国的王早就可以北上侵略我国了。可天地万物相生相克,不可能会有一物猖獗至失控。通常养盅的饲主一旦达到目的,蛊就会反噬,因此养盅之人都会小心谨慎,只词养自己能够克制的蛊虫。而盅王能压制并号令天下万盅,其本身能力便极为强大。蛊王成熟之日,人盅往往会不堪承受而死。饲主每用它一次,便须以自己的血肉喂养,若是让盅王做的事过于繁重,很可能遭到反噬,往往便得以身殉盅,与蛊王同归于尽。所以,陛下与太后都不必担心,南疆大祭司饲养盅王,主要还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并没有存着侵略他国之心,更不想与我们大焱这样的强国为敌。"

太后听到"以身殉盅"等话,便想起刚才蔡霖威胁她时所说的那些言语。虽然仍不敢确定他究竟有没有词养蛊王,但他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前来报仇,这却是不容置疑的。她转眼看着蔡霖身上的皇后服饰,不由得心中叹息。皇帝被他迷得已经听不进逆耳忠言,想要让皇帝远离他是不太可能的,而如果他真的养着蛊王,那就不能伤他性命,否则如他所说,蛊王破体而出,吃掉整个京城的人,那她的子孙后代势必性命不保,而大焱也会亡国。

想着那种凄惨景象,太后遍体生寒。欧阳铿看着她发白的脸色,便道:"李爱卿,这养盅之事是南疆陋习,就不提了吧,说点有趣的事给太后听。"

"是。"李彦文连忙转移话题,不再提"盅"宇,而是讲起了南疆的婚俗,譬如姑娘抛绣球,自己选择如意郎君,或者男女对歌,若是唱得有情有意了就一起去林中约会,等等。

欧阳铿饶有兴趣地听着,不对笑道:"荒唐,荒唐,果然是山野陋俗,怎比得上我礼仪之邦?"话音刚落,他忽然想起,赶紧转头看去。

果然,蔡霖的脸上似笑非笑,平淡地说:"我爹就是我娘抛绣球,自己选的如意郎君。"

66
  太后的寿诞庆典进行得很顺利,皇帝先陪众臣喝了不少酒,回去陪太后聊了一会南疆风情,又下去与后宫佳丽们喝了点酒,说了会儿话。
  虽然蔡霖身着皇后服侍,但毕竟是男子,自古以来就没有过男后,因此那些嫔妃们都认为这不过是皇帝对蔡霖宠爱的表示,心里虽然有妒意,但更多的却是盘算着与他交好,以便给皇帝吹垫枕头风,让自己能登上后位,母仪天下。皇帝宠一个男子,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好事,因为他不会生育,就不会对自己的地位带来威胁。因此,等皇帝下来与她们同乐,每个女子都竭力展现出最好的形象、气质、风度,争取给他留下个好印象。没人提蔡霖的事,更不会表现出嫉妒或不悦。
  欧阳铿正在应酬那些嫔妃,太子端着酒杯走上丹墀,先敬皇祖母,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逗得她喜笑颜开,这才很自然的走到一边去,举起酒杯对蔡霖说:"文暄,我敬你。"
  蔡霖笑着拿起杯子,与他轻轻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
  欧阳拓的神情有些复杂,上下打量着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穿这样的服侍?难道你答应父皇了?"
  蔡霖一头雾水,"这服侍怎么了?不能穿吗?"
  欧阳拓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服侍嘛?是父皇叫人做了拿给你的,对吗?"
  "是啊。"蔡霖有些困惑,"我以为这衣饰就是华丽了一点吧,不过出席这种大典,穿戴得正式些也是应该的吧?怎么?有什么不对的吗?"
  欧阳拓便知道蔡霖根本不知道这是皇后制式的服饰,也就意味着他并没有答应父皇做皇后,于是也不打算提醒他,只是喜形于色地道:"没什么不对,你穿这套衣服很好看,很迷人。"
  蔡霖愉快地说:"太子过奖了。"
  "我是说真的。"欧阳拓看了看丹墀之下,提议道,"白楚,白贲刚还有柳仕逸他们都在,走,我们去跟他们聊聊天吧。你在这里干坐着也没意思,不如走动走动。"
  蔡霖欣然应允,起身与他一起走下去。
  今天众臣本来是按官职品级就座的,但开宴以后就没有那么多规矩了,亲朋好友便挪到一起,气氛也热烈些。白楚与白贲就坐在同一张几案后,也不像文臣那么斯文,与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大臣与将军聚在一起,大杯酒,大块肉,不亦快哉。看到蔡霖跟着太子过来,两人同时站起身来。
  蔡霖与他们喝了一杯酒,然后关心地问起那些猎户的情况。白贲很爽快地一一回答。皇帝下旨为他们在魏庄兴建宅院,上个月便已完工,白贲亲自关照,派了大批士卒帮那些猎户搬家并且收拾屋子。隆冬时节,天寒地冻,大雪封山,很难砍到取暖的木材,白楚还派人送了不少烧炭过去。现在那些猎户都过得很好,丰衣足食,等到明年开春,把皇上赏给他们的地都种上,日子就更红火了。蔡霖听得很高兴,连声道谢。
  欧阳拓见缝插针,赶紧拉着蔡霖坐下,借着几案的遮挡,悄悄握住他的手。蔡霖看了他一眼,笑一笑,没有挣脱,继续与白家兄弟说话。欧阳拓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辛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便一直沉默着,听着他们谈笑风生。
  蔡霖一只手被太子拉着放在下面,另一只手握着就被搁在桌上,身子微微倾斜,看上去有点慵懒。他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被一身华丽的衣饰衬着,越发有种清贵之气。
  白贲最清楚他与太子之间的纠葛,又知道他已经被皇帝深藏宫中,今夜看到皇帝带着他出现的样子,心里早已明白。看着坐在蔡霖身边,默默不语的太子,白贲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 欧阳拓才凑到蔡霖身边,低低的说:"文暄,你答应过要等我的,你不会忘记吧?"
  蔡霖垂下眼帘,然后看向他,目光中带着一丝无奈,"我没忘,可是世事变幻,我不敢保证能等到那一天。"
  "不,一定能的。"欧阳拓急了,"文暄,你答应过我,就一定要等我。"
  蔡霖轻叹,微笑着说:"好,我等。"
  欧阳拓这才笑了起来,虽然在此刻说到将来,有点像镜中花、水中月,虚无缥缈,可得到了蔡霖的承诺,他心里仍然觉得踏实了许多。
  蔡霖现在的身份地位在朝中是有些尴尬的,那些朝臣在结交与不结交之间犹豫不定。过了半晌,才有大臣陆续过来向他敬酒,笑容满面的说了不少奉承之辞,大部分都是在赞美他的风采气度,其他实际的一个字也没涉及。欧阳拓很讨厌他们,可又没有办法阻止,只能放开蔡霖的手,让他能够起身回礼。
  皇帝被嫔妃们缠得脱不了身,过了很久才起身走过来,接着便发现蔡霖已经没在上面坐着。他游目四顾,很快看到蔡霖在大殿里,被一些臣子围着敬酒。蔡霖原本苍白的脸颊上泛着红晕,俊美得让他心襟摇荡,不禁对那些离他那么近的大臣们恼怒不已。他大步走过去,不理会众臣的行礼,握住蔡霖的手,将他拉过来。
  蔡霖喝了许多酒,手心有点潮热,双眼波光流动,目光涣散,显然喝醉了。他顺着皇帝的力道,有些踉跄地走过去,含糊地笑着问:"你忙完了?我好像有点喝多了。"附近的大臣听到他居然和皇帝"你""我"地说话,都是惊异不已,脸上却都没有表现出来。
  欧阳铿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顿时心猿意马,有些按捺不住,宠溺地搂着他,柔声说:"恩,我忙完了。你有点醉了,难不难受,要不要先回宫歇息?"
  蔡霖笑着点头,"好啊,我先回去,就觉得头有点晕,也不怎么难受。"
  "那就好。"欧阳铿拥着他走到大殿门前,从晏九手中拿过狐裘替他披上,然后将他送上御辇,吩咐晏九,"好生伺候,如果文暄醉得难受,就让御膳房送醒酒汤过来。"
  晏九连声答应,带着一群小太监,跟着御辇回乾安宫。
  太后尚在,蔡霖没有向她告退得到批准便提前离开,这是不合礼仪的,有藐视太后尊严的嫌疑,但他是皇帝亲手送走的,等于是得到了皇帝的恩旨,因此这一举动虽然让一些大臣认为他仗着皇帝的宠爱狂妄自大,但更多的臣子却都明白了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太后的脸色不太好,在做了一会儿便道:"哀家老了,精神不济,先回去歇着了,皇帝跟众卿家多聚聚,也跟嫔妃们多说说话。"
  欧阳锉关切地说:"天很晚了,母后是该休息了。"
  众大臣站起身来,齐声道:"恭送太后。"
  太后站起来,微笑着说:"今天哀家很高兴,各位大人也要尽兴。"
  大家齐声答应,太后淡淡地笑着,看了皇帝一眼,便转身离去。

67
  一连几天,皇帝都春风满面,笑逐颜开,上超市也不像过去那般严厉,变得比较好说话,让各位大臣都松了口气。
  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大部分官吏都很忙,一是送礼,上司、同僚都得打点到,二是收礼,地方官吏都派人进京,各处孝敬,同时还要向自己的上司或同系高官互相交流,看看明年朝中的动风。太子系官员最近都有点春风得意,而安王系则有些萎靡不振,于是良方都急于商量策略,一方要乘胜前进,另一方则要迅速扭转现在的不利局面,因此都非常忙碌。
  宫里也是如此,各宫嫔妃的娘家那些有品级的夫人都要进宫来给娘娘请安,顺便准备了各式礼物,以备娘娘在宫中打点,今年与过去有很大不同,皇后被废,皇帝宠爱的却是另一个男子,因此四妃九嫔都有机会等上空悬的后卫。追根溯源,皇后是因为在御花园大发雌威,将圣眷正隆的蔡大人推下假山,落入冰湖,这才获罪被废,因此,今年重点打点的对象就是这位蔡大人,甚至比巴结太后还要重要,所以各家都准备了厚厚的重礼,以便自家娘娘去结交那位蔡大人。
  这几天,蔡霖基本是足不出户的,欧阳锉似乎是中了邪,从冬至那也回来就激情四溢地在床上折腾他,其后天天如此,竟是从不间断,而且热情越来越炽热,夜夜都将体内寒重的蔡霖逼出一身大汗,累的精疲力竭。
  终于,蔡霖实在招架不住,只得有气无力地劝导:"皇上保重龙体。"却把欧阳锉乐得哈哈大笑,忍不住又折腾了一回,这才算是云散雨收。
  蔡霖累的昏昏欲睡,欧阳锉抱着他去寝宫旁新砌的汤池沐浴清理了一番,这才将他抱回来放在床上,蔡霖被这么一弄,又清醒回来。欧阳锉神清气爽地搂着她睡下,温柔的说:"朕已经交代下去了,这两天就给你们家那些去世的亲人搭个灵堂。别的都没什么,你不用操心,只是,写牌位的是却要你来做。朕会让他们找晏九交涉,不要直接来烦你,等你精神好、有心情的时候,就让晏九安排个时间,你看好吗?"
  蔡霖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问:"我家的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欧阳锉轻轻抚着他年轻细滑的肌肤,叹息道:"太后下了懿旨,这事要从速办理,凶手必须明正典刑,胁从都要拿问,不得姑息。朕有些纳闷,太后怎么突然就转了性?你那夜与塔后交谈甚欢,到底说了些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蔡霖平淡的说:"就聊了些闲话,谈点江南风情什么的。后来太后问起我母亲的事,我就告诉她,家母来自南疆,太后很感兴趣,问了问南疆的事,可我也只记得家母幼时讲的那些故事,真实情况是完全不知道的。我觉得当时也没说多少话,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打动了太后,不过她愿意为我家做主,我还是很感激的。"
  "嗯,是啊,太后突然下旨要求按律速办,太子和刘爱卿,白爱卿他们办起案来要轻松多了,不会有太多顾虑了。"欧阳锉轻笑,"说不定让太后改变想法的并不是你与他说了什么话,而是朕为你做的那套衣饰打动了她,于是她就认定你了。"
  蔡霖有些茫然,"认了什么啊?"
  欧阳锉笑而不答,半晌才道:"睡吧,明天如果天气好,你可以出去走走,别老闷在屋子里。我叫人把御花园湖边的那个亭子全部镶上了烟水琉璃,既挡风,又可以看风景,你若是想散散心,就过去坐坐,喝茶,弹琴,下棋,看书,都可以。"
  "恩,好。"蔡霖的精神头很快就过了,于是不再多说话,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皇帝一大早便起身,仍然如往日一般去早朝。蔡霖又睡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懒懒地起身。晏九伺候他梳洗更衣,然后为他端来滚热的粥。
  蔡霖捧着小玉碗,边喝粥边问:"今天外面冷不冷?"
  "冷,不过没下雪。"晏九关切地道,"大人如果想出去,穿暖一点儿就行。"
  "嗯。"蔡霖喝完粥,对晏九递过来的点心碟子摇了摇头,起身走出殿门,在院子里走了几步。
  晏九抓起银狐披风就冲过去给他披上,焦急地说:"大人身子弱,这风冷得刺骨,当心着凉。"
  "没事。"蔡霖对他笑了笑,随口问,"将来若是我出宫回家,你愿意跟着我走吗?"晏九微微一怔,然后躬身说道:"奴才愿意一直服侍大人。"
  "来给我当管家吧。"蔡霖的神情开朗了许多,"若是我能回家,就用不着你服侍了,什么事我都可以自己做的。"
  晏九有点不知所措,"那些粗活怎么能让大人来做?反正奴才也没别的本事,就只会伺候人,大人还是让奴才来服侍吧。"
  蔡霖眨了眨眼,微笑着说:"这事将来再议,我只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知道你愿意就行了。"
  "嗯,我愿意。"晏九很认真,"大人待我和初五、腊八都很好,我们都愿意跟着大人一辈子。对了,大人要不要带他们两个一起走?"
  "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跟我走。"蔡霖随和地说,"记住,别告诉别人,你悄悄问问他们的意思,愿不愿意都不要紧。"
  "好,我明白。"晏九连忙点头。
  两人在院里散了会儿步,便回到殿里。蔡霖这几日被折腾狠了,一直懒懒的打不起精神,也不想在寒风中走到御花园去,便待在花厅里看书。
  不久,便接二连三地有各宫太监过来请安,同时转达个宫娘娘的意思,很客气地邀他去喝茶或用膳。嫔妃们都不敢来乾安宫,深怕撞上皇帝,惹他厌憎,还是请他过去说话比较好。
  晏九不敢做主,过去征询他的意思,蔡霖想了想便道:"若是要去拜访,总不能厚此薄彼,来邀请过的娘娘就按位低安排时间吧,我都去走一遭。"
  "好,那今天下午就去贵妃娘娘那里吧。"研究出去,将安排告诉给各宫太监,让他们都欢天喜地地回宫去禀报,这才回来,体贴地将后宫四妃九嫔的情况都详细的告诉给蔡霖。
  对这是三个家世显赫的娘娘,蔡霖都比较感兴趣,专心地听晏九讲完,又提了不少问题。一问一答间,便到了午时,欧阳铿下朝回来,便看到蔡霖坐在窗边,唇边带着一缕笑意,轻松地听着研究讲话。他越看越爱,径直走过去。
  研究一见到皇帝到来,连忙躬身退后,欧阳挫没理会,走到蔡霖身边,俯头稳住他的唇,厮磨半晌才抬起头来,微笑着问:"用过早膳没有?"
  "用过了。"蔡霖笑着轻轻点头。
  "一碗粥济的什么事?"皇帝略带责备地拧了拧他的鼻尖,然后对跟在身后的刘福说,
  "传膳吧。"
  刘福赶紧奔出去准备午膳,晏九帮着涌进来的几个太监服侍着皇帝换下朝服,换上场服。
  欧阳铿脱下繁琐沉着的龙袍、龙冠,换上轻便的衣履,便挤坐到床榻上,将蔡霖抱住,笑眯眯地问:"刚才再说什么呢?那么开心。"
  "哦,上午各宫娘娘差人来请,我想着不能太不识好歹,就答应下午去坐坐。"蔡霖实话实说。乾安宫的事没有一件能瞒得过皇帝的,就连他早上只喝了一碗粥这样的小事,皇帝也马上知道了,况且他本来也不打算隐瞒,这事光明正大,不必做的鬼鬼祟祟。
  欧阳铿确实一下朝便知道这些事了,心里本来对各宫妃嫔们都有些不悦,现在见蔡霖并没有觉得厌烦,心情看上去还很好,便没有阻止,"去坐坐也行,就当散散心。你多带几个人,若是有人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只管骂回去。"
  "恩,我下午只取贵妃娘娘哪里。"蔡霖慵懒地笑,"听说他是白大将军没出五服的堂妹,应该不会对我恶语相向。"
  "对,白氏和你稳重,跟白楚,白贲的关系都不错,你与白贲兄弟相称,那白氏也算是你的姐姐了。"欧阳铿愉快地说,"去她那儿坐坐也好,你老是这么独自闷在宫里,我就是处理起国事来也不安心,一想起就觉得心疼。"
  蔡霖听他讲甜言蜜语都已经习惯了,这时便只是笑了笑,做起来伸个懒腰,"你是皇上,国事要紧,我喜欢清闲的日子,这样就挺好的。"
  欧阳铿从后面抱住他的腰,笑呵呵地说:"你这几天去各宫走一走,估计得收不少好东西,你都拿着,不用推辞。"
  "哦?好。"蔡霖开心地道,"我这可是奉旨收礼,那自然是要收的。"
  "尽管收,朕准了。"欧阳铿哈哈笑道,"各宫娘娘的心思,朕都明白。她们和她们的娘家都是聪明人,送礼给你是怎么个意思,朕很清楚。她们送你什么你都收着,有好玩的便拿给朕瞧瞧,别的你都不用管。"
  "好。"蔡霖答应着,舒心地靠到他身上,将他抵到自己与软榻之间,用力地压了压,然后顽皮地笑了。
  欧阳铿见他玩的高兴,也开心的陪着他闹。
  恒常是安静无声的乾安宫里一直笑声不断,感染得那些宫人也都面带微笑,心情轻快了很多。


68
  蔡霖用了六天时间,一一拜访了皇帝的四妃九嫔。
  妃嫔们品级高贵,都有各自的宫殿,不像采女统一住在储秀宫,而御妻、世妇也是几个人合居一宫,因此嫔妃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来布置宫室,努力做到与众不同,希望能吸引皇帝多来、多待。
  蔡霖每到一宫,都受到热情洋溢的欢迎,那些娘娘绞尽脑汁找出与他沾亲带故的关系,然后便亲热地与他姐弟相称。
  贵妃白氏是最高兴的,她与白楚、白贲是同一个爷爷传下来的兄妹,关系很近,而蔡霖叫白贲"大哥",因此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认蔡霖做弟弟。白贲为人豪爽,没有门第之见,对那些猎户善加照顾,蔡霖确实打心眼里觉得他好,所以连带着对这位贵妃的态度也很温和,不似对其他人那般客气而冷淡。
  其他妃嫔中,有几个娘家与白家、魏家姻亲关系,更有与皇家联姻者,于是都拿出来说了。蔡霖感念在魏庄居住的那些日子,魏庄主和那些魏姓富绅待自己都为宽厚,并未轻视自己这个既没功名又无雄厚资财的外姓人,因此对白家、魏家有姻亲关系的娘娘们也都相处得不错。至于与皇家联姻者,他比较礼貌,却没那么热情。
  有几个嫔妃的娘家一直与王家或柳家交好,她们过去也和太后活皇后走得很近,蔡霖的态度便有些冷淡,略坐一会儿便离开了。
  虽然亲疏有别,但每位娘娘送给他的礼物他都笑纳了,带回来细细玩赏,不由得钦服这些人送礼的心思。他出生与江南富豪之家,在奇珍异宝的鉴赏方面肯定很强,只怕连太后、皇上都比不过,因此送来的礼都不是粗俗的以金银珠宝堆砌起来的珍玩,而是件件颇有来历,精致高雅,有的比太后的寿礼还要珍贵。欧阳铿下朝回来看过后,不禁笑道:"你比朕的面子大,他们送给朕的礼物都不见得这么花心思。"
  蔡霖把面前的东西推开一点,示意晏九收起来,这才懒洋洋地说:"她们这么待我,也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希望讨得你的欢心。不过,你后宫众佳丽众多,会不会很累?我们家历代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别说纳妾,就是妻子早逝,续弦的都很少。我家祖先认为感情专一可以避免家庭纠纷,这样才能全力发展事业,子女都是同父母所生,也会和睦相处,不闹分家,这样能始终保证家道兴旺,不会凋落,蔡家的子子孙孙都认为祖训是对的。"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欧阳铿坐到他旁边,颇有感触,"身为皇帝,必须将血脉传承下去,这不但关系到我们一家一户的香烟不灭,还关系到国家的兴衰,因此必须多娶一些人,这样才能保证帝位永续,不会断绝。"
  蔡霖点了点头,眼中飘过一丝阴霾,"我理解,不过,五叔当年一定很难过。"
  欧阳铿的脸色阴了一下,随即搂住他的肩,轻声说:"我知道,可是没办法,都已经娶了,总不能休掉。"
  蔡霖勉强笑了笑,"算了,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
  "嗯,别再去想不开心的事了。"欧阳铿立刻振作起来,"晚上想吃点什么?或者我们出宫去,到京城最好的酒楼用晚膳,你看好不好?"
  "好啊。"蔡霖开心了,"去一品楼吧。"
  "行。"欧阳铿立即叫来刘福,让他与晏九安排。
  连着几天都在下雪,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大家都为明年的收成而高兴,京城里也是一派过年前的快乐气氛。远行的游子正在归家,劳累了一年的农家、猎户、工匠都可以休息了,商人开始结算今年的收益,把外面的欠账收回来。各家各户都在陆续置办年货,商铺里生意兴隆,街上到处张灯结彩,人流汹涌,非常热闹。
  欧阳铿与蔡霖穿着便装,并肩坐在八抬大轿里,不时掀开帘子往外看。
  喧闹的市井景象让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感到很欣喜,国泰明安是一个明君毕生致力奋斗的目标,而他已经做到。蔡霖的研究反射着外面的灯火,亮晶晶的,可以感觉到他心中的愉快,这也让欧阳铿觉得高兴。
  两人上到一品楼,这里早已人满为患,可刘福派来的人确定了最上等的雅间,一直坐在里面霸着,等他们到达,店门前候着的人马上迎了过来,将他们领上楼去。
  京城里达官显贵无数,便是亲王,世家也没这等威势,一品楼的老板眼睛雪亮,心中自然有数,马上拨了几个伶俐的伙计进去伺候,自己也过去请安,亲自为他们配菜,上的茶都是极品,还跑到厨房去看着,让大师傅先做这个雅间的菜,其他桌的都放一放。
  宫里有专门的试菜太监,出来就没那么多讲究,等菜上来后,晏九抢着拿过一个小碟子,把每道菜都夹过来,尝了一点。欧阳铿笑眯眯与蔡霖聊着江南冬季的景致,过了一会儿见晏九安然无恙,便拿起筷子,"听说这儿的几道招牌菜很抢手,等闲视吃不到的,得提前两天预定才行,下次咱们也叫人来订。"
  "好。"蔡霖笑着点头。
  这个雅间很大,里里外外一共有三间房,从每个窗户望出去都是好景色,虽然现在天寒,房间里放着炭炉以保持温暖,不能开窗,但窗格里镶着烟琉璃,虽然没有宫中的好,但也已经是罕有的珍品了。两人一边吃喝一边谈笑,偶尔看看外面夜色中的景致,感觉恨愉快。
  刘福和晏九一边一个,站在他们身边伺候着。晏九比较沉默,刘福却不时在一旁接个话,捧个场,逗得两人更是开心。
  蔡霖的身子最近好了一些,脸上明显有了血色,手也没那么凉了,这让欧阳铿很欣慰。吃过饭,他问蔡霖,"还想玩嘛?"
  蔡霖想了想,"算了,到处都挺乱的,万一你要有个什么闪失,那就不好了。"
  欧阳铿笑了,抬手搂住他的肩,"你别小看我,想当年,我一个人微服在外考察民情官声,也没出过什么闪失。"
  "那……"蔡霖侧头思索了一会儿,便提议道,"我们去听戏吧。"
  欧阳铿年轻的时候去过戏园子,知道比较有名的两家都有包厢提供给贵宾,所以危险性不打,于是拉着他就要过去。
  刚走出店门,便见一乘大轿飞快的过来,看那个制式应该是一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用的,欧阳铿怔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轿子很快落地,从里面出来一个中年男子,冲着欧阳铿就跪下了。
  蔡霖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有点面熟,随即想起来,他是欧阳铿唯一还在世的亲哥哥,诚王爷欧阳平。
  欧阳铿马上放开蔡霖的受,上去扶起欧阳平,关切地道:"皇兄可是有急事?"
  "是是。"欧阳平虽然很焦急,声音也压得很低,"请皇上道臣府里坐坐,臣有要紧的事禀报。"
  "好。"欧阳铿马上答应。这位兄长从小就对他很好,在他登基之后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始终鼎力相助,这个情分他是一直铭记在心的。
  欧阳铿带着蔡霖上了轿,跟着欧阳平的轿子往亲王府行去。


69
  诚亲王府靠近皇宫,占地很广。本来,依照祖制,诚亲王必须去往他的封地就藩,未奉诏不得入京,可因为他在欧阳锉登基前后居功至伟,太后与皇帝都颁下特旨要他长居京城,辅理国事。这是立国以来少有的殊荣。
  诚亲王在朝中地位相当尊贵,他却很聪明,等到皇帝的根基稳固,朝中大势已定,他便激流勇退,不敢当辅政之位,只与那些大臣一样,日日上朝,虽参与议政,但态度谦和,既不以势压人,更不居功自傲。欧阳锉只剩这一个哥哥了,对他的言行举止看在眼里,很里很感安慰,与他的感情一直都不错。
  欧阳平领着欧阳锉和蔡霖走进正厅,王妃和世子欧阳珏都上前拜见皇帝,又与蔡霖互见礼,着实亲热。
  几个人寒暄了两句,欧阳珏便笑道:"听说蔡大人对奇花异卉颇有见地,前几日我找到几本名种兰花,花大价钱买下来,父王、、母妃都认为不值。蔡大人去帮我鉴赏鉴赏,看值不值。"
  欧阳平马上说:"对对,他买那几盆花,我是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府里的花匠是赞不绝口,可到底不靠谱,说不定是奉承世子的呢?蔡大人去帮着看看,若真是名种,花那些钱倒也没什么。"
  王妃端庄雍容,待蔡霖很好,这时也微笑着点头,"我这儿子就喜欢弄些花花草草的,这些年也搜罗了不少名种,蔡大人若是有兴致,我们可以一起到花房去喝茶,顺便看看他那些花。"
  蔡霖便知晓欧阳平有话要单独和欧阳锉说,马上做出很有兴趣的摸样,"我幼时见过的大都是南方的名花,北方的很少见到,世子搜集的肯定是好的,一定要好好观赏观赏。"
  欧阳锉见他高兴,便愉快地点头,"好,你去吧,跟皇嫂和世侄聊聊天,回头我也去看看。"
  蔡霖答应一声,便跟着王妃和欧阳珏出去了。
  欧阳平示意所侍候的下人都出去,辅理的总管亲自把门带上,确保无人偷听。欧阳锉一看这阵仗便知道事情不会小,脸上的笑容也小时了。
  等到殿门关上,欧阳平忽然离座,跪在欧阳锉面前,郑重地道:"皇上,臣有罪。"
  欧阳锉很冷静,"皇兄,朕最知道你的性子,你不可能犯下什么大罪。你先起来,这是在家里,咱们是亲兄弟,那些君君臣臣的放到一边,不要拘礼。有什么事你尽管跟朕说,是不是有谁让你受委屈了?"
  欧阳平被他几句暖心窝子的话说得老泪纵横,伏地哽咽道:"皇上,当年先皇忽然病重,猝然崩逝,你远在江南,不知其中内情,而当事人都被灭了口,只有愚兄知道其中真相,而幕后主使却不知此事,愚兄才侥幸保得一命。本来,愚兄见你无恙归来,顺利登基,又剪除异己,坐稳江山,便打定主意,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也不告诉你。将来入了太庙,愚兄自去与父皇请罪,请求他的原谅。"
  他这番话仿佛晴天霹雳,让欧阳锉惊得脸色煞白。先帝驾崩后,能让欧阳平这个皇子噤若寒蝉的人除了自己外就只有太后了。短短的一瞬间,他心里便转过无数念头,却都是一触即避,不敢深想。他呆呆再坐在哪里,都忘了叫欧阳平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浑浑噩噩地起身上前,将欧阳平扶起来,搀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欧阳平见他神情有异,便不敢再说,赶紧握住他的手,连声说:"皇上,保重龙体。"
  欧阳锉这才镇定下来,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拿起几上的热茶喝了两口,这才冷静地看向他,"皇兄,你说吧,把当年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欧阳平看着他眉梢眼角透出的坚毅,纷乱的心也平静下来。他也喝了口茶,将杯子放下,这才从头细说,"愚兄的亲娘位份不高,皇上是知道的,因此愚兄一直与娘安守本份,平静度日。父皇并没有特别看重我,但也没有薄待。那年,皇上忽然病重,各宫娘娘、皇子、公主当然都去请安了。父皇当时年不过半百,春秋正盛,身子健旺,那病来得十分蹊跷,太医们竟是束手无策。父皇后来召见过几位娘娘和皇子,吩咐了一些事,但没有见我。愚兄虽然难过,却也并无怨怼之意。可是,有天深夜,忽然有人到我的寝室将我带走,我惊魂未定,才发现被带到父皇床前。父皇摸着我的脸,轻声对我说了很多话。他说他最爱的其实是我娘,几个儿子里面,除了太子外,最疼的就是我,可是怕害了我们母子,所以不敢特别宠爱。当时他自知已到弥留之际,因此把所有的话都告诉我了。"
  欧阳锉听着他的话,心里努力回想他的亲生母亲是个怎样的女人。当年,欧阳平的娘是世妇,位份在妃嫔之下,她的娘家是外放的四品官,乃裴氏旁支,不算是显赫,但那个女子却有着惊人的美貌,性情又特别温良。现在想来,男人肯定会特别喜欢这种温柔如水的女子,而不是太后那种强悍的女人。
  欧阳平停了一下,声音更加低沉,"太后当年豆蔻年华之时,曾经情窦初开,与一位世家公子互生情愫,但依例必须先进宫待选,不得私定终身。太后不但获选入宫,而且还被立为皇后,这段情事自是无疾而终。可是,太后的性子太过刚烈,与父皇琴瑟和谐不到一年便即相敬如宾。多年以后,不知什么原因,太后竟与往日旧识有了暧昧之事。此事太过机密,两人不知往来了多少时日才被父皇发现,于是雷霆震怒,便要废后,不料却被太后察觉,竟然抢先下手,给父皇下了毒……"
  欧阳锉再也坐不住,霍地站起身来。欧阳平住了口,也赶紧起身,询问地看着他。欧阳锉在地毯上来回走了几圈,这才深吸一口气,对他摆摆手,"我没事,你接着往下说。"
  "是。"欧阳平习惯性地领旨,然后便继续说,"父皇当初一夜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只没说那个宫外的男人究竟是谁。最后他给了我两道遗诏,一道是将皇后王氏废为庶人,并赐鸠酒,死后不得入葬皇陵,不许配享太庙,另一道是给大司马与郎中令,要他们确保太子安全并顺利登基,若是宫里或朝中有人作乱,他们必须即刻起兵清君侧,杀奸佞,保社稷。第二天,父皇对那些前来聆听遗诏的重臣并未提及此事,只命你回京即位,同时要将我去世的亲娘移入皇陵,与他合葬。当天,父皇便驾崩了,宫中有太后镇着,还算安静,朝中却是打乱。愚兄当时看那形势,如果拿出遗诏,赐死太后,局面肯定会失控,只怕就等不到你回京即位了,所以,愚兄违背了父皇的旨意,没有拿出遗诏,反而帮着太后稳定朝局,等着你回来登基。皇上,臣有罪,臣愧对父皇的嘱托,愧对列祖列宗。"说到这儿,他哀痛难当,跪在地上,伏地连连顿首。
  欧阳锉的心里也是痛不可挡,赶紧上前将他扶起,温言道:"皇兄,当时局势险恶,你那样做是正确的。如果父皇怪罪,朕与你一起担当。"
  "多谢皇上,不过此事与皇上无关,有什么罪责都是愚兄的。"欧阳平又磕了个头,这才起身,擦干净脸上的泪水,请皇帝入座,然后有些激动地说,"愚兄子息单薄,皇上是知道的,就这么一个世子,传宗接代都指着他了。这些年来,他娶了不少妻妾,却始终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好不容易在宫中与翠莲生了情意,有了孩子,愚兄夫妇是喜不自胜,接回府里后一直对她细心照顾,不敢有半点闪失。这几个月来,凡是替翠莲把过脉的太医都断定她怀的是男孩,这让我们更加欢喜。没想到,前日居然有人企图给翠莲下那种落胎的虎狼之药,幸好愚兄派去侍候的嬷嬷细心,当时就觉得厨房送去的膳食有异,拦着不让翠莲用,又通知总管去验,这才查出来。愚兄彻查府中诸人,终是抓到了那个下药之人。她原是慈宁宫中的女官,太后指给世子做姬妾,进府好几年了,愚兄全家都没有薄待过她。据她供称,她进府之前就受太后所命,是来坏我家香烟的。太后恨父皇临终时要愚兄亲娘相伴与地下,虽表面对愚兄亲切,实则暗地里恨之入骨。这且罢了,蔡大人来到京城,翻出当年旧案,愚兄才惊觉其中有异。当时朝中重臣不少,为何太后独独会相信与王家表面并不亲厚的柳家?愚兄暗中细细查访,终于得知,那个与太后暗通款曲的男人便是大司徒柳诚……"
  欧阳铿重重一拍桌子,气得脸色铁青。这种事羞辱先帝,羞辱皇家,更是羞辱他皇帝。即使在民间,这种不守妇道、毒杀亲夫的恶妇也是要骑木驴、进猪笼或者活活烧死,而且不得进祖坟,只能葬在野地,做孤魂野鬼。他父皇的遗诏并未过分,而太后的种种座位也让他无法宽恕。既然欧阳平提到了遗诏,那他一旦拿出,欧阳铿也必须遵旨办理。先帝遗诏是最为神圣的,即使他现在贵为九五至尊,也不能违抗。
  自从得知太后谋划,王柳两家联手,灭了蔡氏满门,欧阳铿与太后的母子之情便淡了许多,此刻听到太后竟然还放下了弑君大罪,当灭九族,心中不禁又恨又痛。当年,父皇与母后虽然感情不睦,对他确实非常疼爱的,不然他也不会以太子之尊却能出宫逍遥。若是太后当年不毒杀先帝,他就用不着从江南急速回京,也就不会与才炫分离,更不会有后来的天人永隔。那个居于深宫的妇人在一夜之间便颠覆了他的整个一生,让他失去了父亲、爱人、兄弟、朋友,让他除了帝位变得一无所有。
  他恨她。
  如果不杀她,不杀柳诚,父皇便会含恨九泉,他也对不起列祖列宗,以后还有何面目入太庙祭祀?等到百年之后,有怎么有脸去见含冤于地下的蔡炫?
  想到这里,他猛的站起来,对欧阳平说:"皇兄,请出父皇的遗诏吧。"

70
  欧阳锉与欧阳平一直关着门在屋里商量,直到午夜才摆驾回宫。
  王妃陪了蔡霖一会儿便托辞离开了。到底男女有别,虽有世子和侍候的婢仆在侧,一块儿呆久了也不太多党。蔡霖与欧阳珏品花品茶,又说些琴棋书画、世俗杂谭,感觉轻松愉快。
  欧阳珏似有心事,陪到后来就有点强颜欢笑、坐定不安。蔡霖看出来了,便善解人意地说:"我最近一直病着,现在虽然养得好了些,却也有点熬不住了。这里很温暖,花香清雅怡人,我想养养神。世子不必陪着我了,这样我心中不安,也不敢歇息。"
  欧阳珏暗暗松了口气,感激地对他拱了拱手,"是我欠考虑,竟拉着文暄说了这么久,太耗神了。你在这软榻上歇歇吧,我去看看皇上那边有没有什么吩咐。"
  蔡霖点点头,看着他细细叮嘱一旁的大丫鬟好好伺候,然后离去,这才靠到榻上,闭目养神。
  欧阳锉在欧阳平父子的陪同下找到花房来时,蔡霖已经睡熟了。欧阳锉脸色阴郁,看到蔡霖后才稍微明朗了些。他低声叫晏九将狐裘拿来,小心翼翼地裹住榻上的人,再将他抱起来,向外走去。
  欧阳平和欧阳珏虽有耳闻,却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欧阳锉对蔡霖的宠爱,心中十分讶异,却也暗自庆幸从没对这个年轻人有什么不敬。
  一走出屋子,蔡霖被冰冷的空气一激,身子微微一颤,便渐渐醒了过来。
  欧阳锉将他送进暖轿,回头对欧阳平说:"皇兄,今夜好好歇息,养足精神。"
  欧阳平躬身道:"皇上放心,愚兄明日一定精神十足地去上朝。"
  欧阳锉点点头,然后看向欧阳珏,温言叮嘱:"好好照顾你父王、母妃,恪守人子之道,能享受天伦之乐是人生一大幸事,你要珍惜。"
  欧阳珏听得懵懵懂懂,但"孝道"二字还是明白的,于是赶紧拱手一揖,恭敬地说:"臣一定牢记皇上教诲。"
  欧阳锉转身进了轿子,刘福在静夜里轻声吩咐"起轿"。一行人便出了王府,向皇宫奔去。
  蔡霖关心地看着欧阳锉,低低地问:"出什么大事了?你很生气,是吗?"
  "嗯。"欧阳锉抱住他,吻了吻他的额角,声音很轻很轻,"文暄,你家的冤屈,老天都帮你们伸张了。"
  蔡霖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也没问。她知道皇帝现在心情极坏,便默默地任他抱着。欧阳锉的鼻中又闻到了蔡霖身上特有的清香,不知怎么的,心里觉得有了几分安慰。
  他与欧阳平反复推敲,认为太后与柳诚的关系应该已经趋于破裂,而原因便是储君之位。柳诚自然想扶自己的外孙安王,而太后却肯定要保太子。双方虽然明争暗斗了好几年,却并没有公开撕破脸。这次世子姬妾竟敢顶风作案,在王府中下药,激怒欧阳平,应该不是太后下的令,多半是柳诚那边使的计。太后下旨要速办当年蔡家的灭门血案,明令严办柳诚,这应该是让他们之间彻底反目成仇的关键所在。柳诚自忖必死,索性拼个鱼死网破,让太后也一起陪葬。这两人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对,同样老奸巨猾,同样狠心毒辣,可也正因如此,他们要死拼一场,结局肯定是同归于尽。
  仔细回想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欧阳锉和欧阳平都很感慨,人算不如天算,太后与柳诚机关算尽,老天却总不让他们如意。当年太后毒杀先帝,接着罗织罪名,将有可能持有遗诏或知情的皇子、重臣们尽数逼反,全部诛杀,却独独漏掉了一直不起眼的欧阳平。她派人灭掉蔡家满门,再把那些参与作案的人调往边关,白楚派去传召这些人回京,却发现他们几年前便已陆续"战死边关",朝廷对其家属从优抚恤,而当年的案情本可就此湮灭,可蔡霖却又侥幸逃生,并且因缘际会,救了被柳氏追杀的太子,得以进宫,见到皇帝。而正是这两件事埋下根子,终于一步步走到今天,揭开了尘封将近二十年的泼天巨案。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欧阳锉无比感慨,
  "文暄,今天皇兄告诉我这支民间流传的俚歌,让我想了很多很多。这些年来,我也做过不少错事,对不起一些人,譬如你的家人,还有我那些兄弟……有些事已经发生了,我只能尽力弥补,而有些却无法挽回。文暄,皇宫很大,很辉煌,可我却觉得比不上江南的意见小草屋……唉,文暄,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蔡霖沉默了好一会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欧阳锉搂着他,不再说话。
  这一夜,京城很安静,皇宫内外额与往日无异。欧阳锉很疲惫,很快便拥着蔡霖上床,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一早便起身,而且破天荒地把蔡霖也拉起来,两人一起梳洗更衣,用过早膳,便坐着御辇去金殿。
  蔡霖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坚持要自己今天去上朝,欧阳锉也不解释,到了殿前便与他分开。蔡霖绕到殿前的正门处,与大臣们一起进去。
  群臣见他来上朝,都很意外,纷纷上前拱手问安,对他特别热情。蔡霖亦然腼腆,一一回了礼,然后与相熟的白贲等人闲聊起来。
  欧阳拓是太子,得和皇帝一起上殿,于是蔡霖没有看到他。
  进殿后,欧阳锉与欧阳拓一前一后走上丹墀,群臣依例跪拜。欧阳锉刚刚坐下,一向不在朝堂上主动奏事的欧阳平立刻出班,朗声道:"皇上,臣有本。"
  欧阳锉点头,"皇兄请讲。"
  欧阳平神色凝重,几乎一字一顿,清晰地说:"臣弹劾大司徒柳诚七大罪,欺君、谋逆、无道、大不敬、不义、内乱、滥杀……"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除了欧阳锉与欧阳平外,所有人都惊呆了。
  71章

柳城当人大司徒多年,纵观全国地方管理的成绩与任免,要找到他贪墨、渎职、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等罪名是很容易的,翻这些罪行可大可小,他是皇亲国戚,女儿做过皇后,虽然现在被废了,仍有妃位,安王是他外孙,而他的嫡孙又娶了公主,再加上他儿子柳仕逸深受皇上器重,要一道恩旨下来,从轻发落,是很容易的事。
但今天上奏弹劾的人不是御史,不是一般的达成,而是地位尊贵的诚亲王,参柳城的罪名也是奇重无比,十恶不赦的大罪中竟占了六条,而滥杀则多半指当年的蔡家灭门血案,一旦罪名成立,柳城必死无疑,只是因为他家有皇亲,所以不会抄斩满门,诛灭九族。众臣屏气凝神,听着十余年来谦淡冲退的诚亲王朗声道出一条条罪证,都是暗自心惊。站在文官首位的柳城更是脸色煞白,额上冷汗直冒。
欧阳平没提柳城与太后的苟且之事,更未提当年太后与柳城之事被先帝察觉,进而毒杀先帝的滔天大罪,这将使皇家颜面扫尽,甚至会让居心叵测之人质疑欧阳铿的血统,从而引发内乱,因此欧阳平参奏的核心内容还是从蔡家血案,然后以此引出许多骇人听闻的案情内幕,桩桩件件,令人震惊。
等他奏完,柳城跪伏与地,颤声道:"皇上,这些事都是内府总管所为,臣治家无方,请皇上治罪。"
欧阳铿冷冷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柳城,你东窗事发了。"
柳城面如土色,硬撑着做茫然状:"臣惶恐。"
欧阳铿厉声道:"柳城,当年先帝在位,你便欺君罔上,胡作非为,种种罪行,罄竹难书。先帝念你乃朕之柳姬生父,便未曾查办你,只望你悬崖勒马,幡然悔悟。先帝驾崩时留有遗诏,将往事尽数告知于朕,命朕观你行止,再做定夺。你却变本加厉,无君无父,为所欲为。在你心里,先帝算什么?朕又算什么?"
柳城大骇,以头碰地:"皇上此言,置臣与万劫不复之地,臣万不敢当。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嫁祸于臣,请皇上明察。"
欧阳铿握拳猛地捶上龙案,喝道:"朕已说过,先帝留有遗诏,你竟敢致意先帝?别以为当年你做过的事无人知道,先帝一世英名,岂容尔等蒙蔽?"
柳城这时心中雪亮,已经明白皇帝那"东窗事发"四个字的含义,而"先帝遗诏"更是昭示着太后也难逃此劫。他心中百感交集,几十年岁月如闪电般从脑海中飞过。他伏在地上,万念俱灰,放弃了分辨,解释,恳求,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欧阳铿不等柳系大臣为他求情,立刻下旨,让白楚,白贲、柳仕逸等会同禁军统领,立刻率兵包围大司。
徒府和大司空府,将里面的人全部控制住。他不再听其他的政事,让众臣回各自的衙门去料理公务,接着便全面退朝。
他让郎中连带宫中侍卫包围慈宁宫,随后带着欧阳平和蔡霖走进后门。太后并不知道朝中动静,见到这个阵仗,不由勃然大怒:"皇帝,你这是要做什么?"
欧阳铿脸色阴沉:"母后,今天是儿子最后一次叫你母后了。"
太后惊怒交加:"你说什么?"
欧阳铿冷冷地道:"母后,父王驾崩前,曾经留下两道密旨给儿子。那是先帝遗诏,儿子必须遵照执行。母后接旨吧。"说着,他转头对着欧阳平示意。
没等太后说话,欧阳平便居中一站,展开圣旨,朗声道:"朕得天地宗庙之佑,在位二十余年,敬天法祖,安邦定国,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然朕之皇后王氏,性非和顺,德薄才鲜,入门见嫉,掩袖工馋,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更且包藏祸心,竟而弑君鸩夫,窥窃神器,实乃人神共愤,天地不容。朕虽将逝,诸子俱已成人,太子必能克继大统,兴四海之利,安天下之心。然王氏寡廉鲜耻,德行不堪,罪孽深重,若为天下之母,实乃社稷之耻,宗庙之恨。旨到之日,剥夺王氏一切位份,贬为庶人,赐鸩酒,弃野地,不入皇陵,不进太庙,以此守宗庙之重,全祖宗之制。若王氏抗旨不尊,除欧阳氏血脉外,立诛王家九族。钦此。"
欧阳平将这道先帝遗诏读的铿锵有力,慈宁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全都吓得簌簌发抖,感觉大祸临头。尤其是那些高品级的宫人,平时在宫里趾高气扬,就连嫔妃们都要讨好他们,纵的他们骄狂嚣张,现在太后获罪,他们只怕也不会有好下场。
太后虽然已到花甲之年,往日看着却很年轻,精神十足,仿佛还不到五十岁,这时却突然像是老了二、三十岁,似乎脸腰都挺不直了。她强悍了几十年,并不怕死,可死无葬身之地,没有香火祭祀,成为胡混野鬼,却是她最害怕的。
蔡霖身着朝服,站在皇帝和诚亲王身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曾几何时,这回后宫第一任曾经与她的贴身嬷嬷笑言,他身为男子,委身于人,定会为祖宗不耻,死后进步的祖坟,没想到,言犹在耳,这话就应到了她自己身上,果然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她亏欠蔡家的,老天都帮他讨还了。
欧阳平宣读完遗诏,殿中一片静默。过了好一会儿,欧阳铿才轻声说:"金嬷嬷愿意追随你于地下,让你不至于孤单。你准备准备,这就上路吧。"
太后看着他,沉声问道:"皇帝,这份所谓的先帝遗诏是哪里来的?当年为什么不拿出来?难道皇帝不该彻查?这遗诏只怕是伪造的吧?"
欧阳铿平静的说:"遗诏里附有父皇留给儿子的暗记。儿子年幼之时,深得父皇疼爱,曾多次玩过民间的捉迷藏游戏。你当年派了诸多人监视中毒后即将身亡的父皇,可父皇仍然伺机将事情始末写在信中,埋于当年儿子与父皇约定的藏身之处。儿子已将此信取出,知晓了当年父皇猝然驾崩的来龙去脉。于公,你犯下弑君大罪;于私,你让朕成为孤儿,甚至未及与父皇见上最后一面,另朕抱憾终身,父皇含恨九泉。这一切多源于你的私欲,是在罪不容诛。父皇的遗诏并未过分,儿子必得遵从。不过,身为人子,朕会安排人为你扫墓,四时祭祀,香火不断,你就放心上路吧。"
话说到这地步,太后便知大势已去。她眼中露出几分怨毒,轻轻冷笑一声:"早知如此,当年哀家就应该扶拓儿登记,垂帘听政,送你去陪你那负心薄幸的父王。"
听她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欧阳平顿时怒容满面:"先帝算无遗策,若是你敢阴谋颠覆江山社稷,立时便有大军进宫,擒杀奸佞,保皇上登基。"
太后一呆,似是没想到她当年防的那么严密,却仍未能阻止先皇布局。她默然无语,回想着当日的限额局势,自己不过是对早年的少女情怀略有感触,对柳城的态度与别人不同,就被皇帝猜忌,想要借故废后。她若当时不当机立断,毒杀先帝,保儿子登基,只怕早已成为一坯黄土,只是没想到,她再怎么算计,却仍然百密一疏,终于还是让皇帝占得先机,死了那么多年,却仍然没有放过自己。
欧阳铿看着她,沉声道:"若是儿子登基之后你能够真正收敛,不做血洗蔡家满门,复又杀人灭口那样的事,这道遗诏只怕永远不会出现,你将仍然是天下万民之母,百年之后受子孙后代瞻仰供奉,永垂青史。"
太后阴郁的目光缓缓扫过欧阳铿,欧阳平,最后落到了蔡霖的身上。她满脸阴森,声音尖利:"姓蔡的,你在自己身子里饲养蛊王,还给皇帝下蛊了吧?你现在可算是报了仇了,等你死了之后,你家列祖列宗都会感激你用这种无耻龌龊的方式为他们升了冤。"
蔡霖并未恼怒,淡淡的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以前就曾经说过,我死后进不了祖坟,其实我从来就没打算死后归葬蔡家祖茔,牌位也不会放进蔡家宗祠。你做孤魂,我做野鬼,那也没什么。"
"别胡说。"欧阳铿有些恼怒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是至孝之人,百善孝为先,你家祖先都会为你感到骄傲。"
太后怒道:"皇帝,他养蛊,这是祖宗家法决不允许的,似他这种妖巫必须烧死,方能保得皇家安全,子孙昌盛。"
自从知道她毒死父皇,逼反兄弟,血洗蔡家,欧阳铿对她所说的每个字都本能的反感、排斥。他没有理会她的话,冷冷地下旨:"刘福,此后庶人王氏归天。慈宁宫中诸人若有追随者,可葬于王氏墓侧,其余人等全部解往皇庄,充当杂役,永不得返京。"
那些宫人全部都跪下,磕头谢恩。欧阳铿没有杀他们灭口,的确是天大的恩典。他不想亲眼看见母亲死在面前,便转身离去,只留下欧阳平监刑。
他心中悲凉,没有叫蔡霖,便径直离开了慈宁宫。蔡霖大仇得报,心情却很沉重。他不想在这里观刑,便转身出宫,疾步追上欧阳铿,陪着他在寒风中向乾安宫走去。

第72章
欧阳平在早朝突然发难,参倒柳诚。皇帝雷霆震怒,派兵查抄柳王两家,接着到后宫宣读先帝遗诏,废杀太后。这一切犹如迅雷闪电,让所有人都目不暇接,反应不过来。
皇帝一出慈宁宫,刘福便手忙脚乱地执行圣旨,赶紧叫郎中令派心腹侍卫快马出宫,买了一套民间百姓的衣饰来,请太后卸下凤钗锦衣,换上布衣荆钗。这位刚过六十大寿的妇人仍然很镇定,侍候她更衣的宫女嬷嬷却都泣不成声。
等到太后换好衣饰,刘福让小太监捧着鸩酒送到她面前。太后优雅地拿起酒杯,抬眼看向刘福,淡淡地笑道:"大总管,哀家……不,庶人王氏这便去了,既然不入皇陵,不进太庙,自是没有机会见到先帝,劳烦你转告皇上,请他祭祖时禀告先帝,我王氏生时便不想与他共衾,死后也不愿与他同穴,先帝恨我,我又何尝不恨他?如今可以不与他葬在一处,哀家很高兴。"
这般大逆不道之言,刘福听得胆战心惊,根本不敢答应,只躬身道:"恭送王氏归天。"
太后再不犹豫,将杯中鸩酒一饮而尽,片刻之后便吐血而亡。庶人自然不能使用早就为太后准备下的上好棺木,刘福让宫中侍卫出去买衣饰时顺便买来一口薄棺,悄悄从侧门运进宫来,这时指挥宫中女官将太后的遗体入殓。棺木中除了一个枕头与一床锦被外,再没有任何随葬物品。
按照先帝旨意,太后贬为庶人,而且必须葬在野地,把一向八面玲珑的刘福逼得够戗。本来这事并不难,以前历代被贬后赐死的嫔妃要么交予其娘家处理后事,要么就是拉到郊外的乱葬岗掩埋,可现在这个太后是皇帝亲娘,如果后事没办好,惹得皇上不快,只怕自己的脑袋很快就保不住了。
刘福左右为难,还得保密,不能找别人商量。他一直待在慈宁宫,乾安宫这边便由晏九照料。其他大太监虽然不知道后宫出了什么事,但今天在朝堂上发生的大事却都有所耳闻,这时见皇帝情绪非常不好,便都不敢吭声,战战兢兢地侍候着他更衣、用膳、歇息。
欧阳铿很沉默,既没问蔡霖有关"蛊王"的事,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关心他吃饭服药等事。蔡霖很冷静,陪着他用完晚膳,洗漱毕,再喝下一杯安神汤,便上床躺下。
睡到半夜,一向畏寒的蔡霖竟然被热得满身是汗。他骤然惊醒,很快便意识到身边的人很不妥,全身滚烫,犹如火炉。他连忙起身叫人,"快来人,皇上病了,去传太医。"
乾安宫的大太监和女官都是冷静沉着之人,很快起床赶来,井然有序地安排下去,宣太医从速赶来,又拿了几个暖炉到寝殿,服侍蔡霖下床穿好大衣裳,用
温水拧了手中为皇帝敷在额上。宫里总会有滚水,随时准备侍候皇帝要汤要水,可现在没人敢给皇上吃喝什么,都得等到太医来诊了脉才行。
蔡霖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烧得人事不知的皇帝。过了好一会儿,他将手伸进锦被里,摸索着搭上欧阳铿的腕脉。欧阳铿呼吸急促,脉搏跳得很快,突突突的,仿佛要破开肌肤蹦出来。蔡霖的手很凉,欧阳铿在高热中本能地握住他的手,似乎潜意识里感觉舒服了些,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一点。
几个医术最精湛的老太医在寒风里被强壮的侍卫背着飞跑到乾安宫,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奔到床前为皇上把脉。
蔡霖怕打扰他们,立刻起身退到一边。晏九递给他一碗参汤,他接过来,一口一口地慢慢喝下去。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到屏息静气地看着那几个老太医,等着他们诊断的结果。
那几个太医在宫中多年,其实很少给皇帝诊病,因为他不但勤政,而且几乎每日都会拿半个时辰出来与侍卫们练武,以强身健体,所以他的身子一向很好,很少看病。今夜,皇上突然高烧至昏迷不醒,让所有人都担忧不已。
几个太医轮流把脉,又讨论了一刻钟的时间,这才对蔡霖说:"皇上心火郁结,以致突发高热,看似凶险,实则没有大碍,只需要服几剂药,发散出来就好。只是,皇上的心结必须打开,否则,病情极易反复,有可能酿成大患。"
蔡霖点了点头,"你们去写方子吧,辛苦各位了。"
几位老太医围到桌边,斟酌着写了药方,交给小太监急奔到尚医监去抓药,然后回宫来熬制。
蔡霖坐到床边,伸手覆盖到皇帝的额头,一股凉意将他的高热降下来不少。欧阳铿从昏睡中渐渐苏醒,睁开眼晴,却只觉得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知道自己病了,心里闷得厉害,声音微弱地叫道:"文暄。"
守在旁边的刘福、晏九等几个大太监见皇帝醒了,都很高兴,连忙围过去,却不敢吭声。蔡霖轻声说:"我在这里。"
欧阳铿感觉到身边有很多人,便沉声命令道:"让他们都出去。"
蔡霖转头看了看刘福,没有吭声。刘福马上做手势,招呼所有人出去,守在外面。
屋里只剩下蔡霖,他关切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欧阳铿用尽力气,将手伸出被子,摸索着握住蔡霖的手,然后将那只冰凉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上,无力地放下。他闭着眼晴,缓缓地说:"文暄,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事不肯告诉我。我不逼你,但是,我希望你能信任我。我对你的心,你应该明白。养蛊这种事,我以前听你五叔说过,它很伤身,损人不利己。我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养?"
蔡霖沉默片刻,清晰地答道:"有。"
欧阳铿的手微微一抖,轻声问:"是蛊王吗?"
"是。"蔡霖低声说,"我以前以为是你下令杀了我全家,我一个布衣草民,怎么能与皇帝抗衡,于是我将我母亲的蛊王养在自己的身子里。我本来想与你们同归于尽的,但是,进宫以后发生的事与我以前想象的完全不司,你也不是我想的那种人,所以我并没想要放出蛊王。只是,养都养了,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但我没有伤过人,我问心无愧。"
欧阳铿没有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能拿出来吗?"
"我不知道。"蔡霖平静地说,"以前,南疆的大祭司从人蛊里拿出蛊王,人蛊无一例外,全都死了。"
欧阳铿睁开眼晴,转头看向他,忧虑地问:"你呢?"
蔡霖看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我大概还能撑半年。以前我答应过会陪着你,我会尽力做到。可是,我们的时间大概只有这么多。"
欧阳铿猛地握紧他的手,声音虽然很低,却很坚定,"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继续活下去,与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第73章
次日早朝,皇帝没有出现,只有刘福出来传旨,"朕躬欠安,着太子监国。有大事难明者,可与诚亲王商议,若难以决断,可入内禀朕。昔奸人误国,祸及皇家,遵先帝遗诏,从此国无太后。望众卿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勿议此事,谨慎办差。饮此。"
刘福朗声传完旨,不等人问,转身便走。
大殿内顿时轰然炸响,众臣平日里都要做朝中栋梁,竭力保持老成持重的形象,此刻却忍不住互相打听,昨日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皇帝生病,侍卫奔出宫门,连敲门都等不及,翻进几位老太医家,将人背出来,飞奔进宫,为皇上诊脉,此事已经传开,但到现在也不知皇上的病情如何,大家都有些忐忑不安。
欧阳拓马上走下丹墀,对欧阳平说:"皇叔,我们先去探望父皇吧。"
欧阳平立刻点头,"好。"
叔侄二人扔下群臣,急步走向乾安宫,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自从昨天欧阳平在朝堂之上突然发难,欧阳拓便对这位一向温和谦逊的皇叔多增了几分尊敬,现在皇帝让他监国,旨意中又言明遇事多与欧阳平商量,他便更加谨慎,害怕言多必失。
欧阳平的性子其实并没改变,虽然欧阳铿让他辅助太子处理政务,他却很自觉地把自已摆在臣子的位子上,而不是皇叔或辅政,因此太子不说话,他自然也不会莽撞。
两人默默地走到乾安宫,先向太医询问了皇上的病情,听说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请刘福代为禀报,求见皇上。
欧阳铿服的药有安神作用,他早晨对刘福交代完旨意后便一直沉睡,此刻尚未醒来。蔡霖从寝殿出来,脸上有些倦意,轻声对他们说:"太子殿下,诚亲王,皇上还睡着,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你们看是在这里等还是先去忙着?等皇上醒了,我就告诉他,再请二位过来,这样行不行?"
他说得很客气,欧阳平却赶紧拱手道:"有劳蔡大人照顾皇上,那小王便与太子殿下先去办差,等皇上养足精神再宣小王觐见吧。"
欧阳拓看着蔡霖,目光复杂,有眷恋,有痛苦,却又不也明目张胆地流露出来。皇帝这几天杀气很重,现在又病着,肯定心情更不好,如果逆了龙鳞,说不定顷刻间便大祸临头。他若不珍惜自己,将来又怎么能跟眼前的人在一起呢?
蔡霖明白他的心思,却只能暗暗叹息。他已是将死之人,不想再祸害别人。太子才能皆备,又心地善良,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他不愿让这位储君因为自己而心性大变,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他沉默片刻,便抱拳一礼,温和地说:"下官恭送太子、王爷。"
欧阳拓一言不发,对他拱手还礼,随即与欧阳平出了乾安宫,回到东宫,料理政务。
快要过年了,京城内外到处都是无法融化的冰雪,皇宫里也是一样,虽然有洒扫太监清扫,却仍然不可能把每处地方都弄干净。不过,白雪压着假山、树枝,别有一番情调。蔡霖坐在窗前,隔着琉璃看着外面的风景,眼中一片沉寂。
皇帝睡到下午才醒来,蔡霖亲侍汤药,又喂他喝了一碗粥。欧阳铿的热度退了下去,感觉身上松快了些,心情也就没那么难受,便靠坐在床头跟他说话。
蔡霖告诉他,"太子殿下和诚亲王上午来探视过,那时你还睡着,我就请他们先回去了。你如果有精神,可以让他们过来。"
欧阳铿想了想,"算了,他们来也就是看看我的病情如何,太医应该告诉他们了。若是有要紧的事,他们自然会来禀报。现在天寒地冻的,如果没什么大事,就不必叫他们在这冰天雪地里跑来跑去了。"
"好。"蔡霖轻声答应着,看到晏九捧着药碗进来,便伸手接过,送到唇边尝了尝。药熬好后已晾过,冷热正合适,他便将药碗递到欧阳铿面前,喂他服下。
以前都是蔡霖卧病在床,皇帝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此时倒过来,欧阳铿浑身无力,蔡霖温柔照顾,屋中气氛却更见旖旎,皇帝的心里也更觉欣慰。
想到昨天夜里蔡霖及时发现他在生病,赶紧叫人来诊治,他不禁笑道:"幸好有你在,不然得拖到今天早晨,他们才会发现朕在生病,不能及时用药,只怕没这么快就能把病情压下去。"
蔡霖也笑了笑,"那是你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
欧阳铿难得被他调侃,忍不住握着他的手,高兴地说:"是啊,上天把你送到我身边,果然对我很眷顾。"
蔡霖就这么一直陪着他闲聊,谈天说地,却就是不提之前才发生的那些人伦惨剧。
或许在别人看来,皇帝富有四海,权倾天下,什么都有,可在他眼里,欧阳铿能够拥有的东西甚至还比不上普通平民。现在,蔡家大仇得报,他也将不久于人世,恩怨情仇尽归尘土,他的心境变得很平和,能够多活一天,便珍惜这一天,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求。
太后突然消失,金嬷嬷随后在廷尉衙门得皇上恩赐,准予自尽,接着慈宁宫中人也都不见了,此事诡异无比,而皇上圣旨中提到"先帝遗诏",又不准臣子议论,因而那些大臣只敢躲在家里,与三两知己好友谈论几句,明面上谁都不敢提,更不敢打听。而受到此事震慑,群臣在早朝时也都谨言慎行,没人故意出难题,让太子欧阳拓感到比较轻松。
皇帝养病的这几日,朝中风平浪静。几位重臣曾经进宫来探望,欧阳铿也接见了。他们不敢让皇上劳神,因此也没谈政事,只是问候了几句,心意表达到了,便告辞退出。欧阳拓与欧阳平也来过,欧阳铿对他们的态度很和蔼,听他们禀报了一些重要的政事以及处理意见,感觉没什么问题,便鼓励夸赞了几句,让太子不必有太多顾虑,只管放手去做。
欧阳拓听着父皇难得的夸奖,看着蔡霖坐在床边的平静身姿,心中悲喜交集,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圈,倒像是他病了一场似的。
关于柳诚一案,欧阳拓和欧阳平都不敢擅专,让柳仕逸直接去向欧阳铿禀报。这些日子以来,柳仕逸承受着巨大压力,父亲骂他忤逆不孝,母亲在他面前哭得几度昏厥,弟弟跪下求他,就连公主也要跟着跪,被他拼命拦着才没跪下去。家里的叔伯长辈轮番来找他,都是要他看在父子亲情的份上,去向皇帝求情,柳氏一族愿倾家荡产,为柳诚赎罪,也愿意全族去向蔡霖赔礼道歉,求他宽恕。一边是公义良心,一边是生恩亲情,他深受折磨,寝食难安,几天下来,瘦得简直不成人形。
蔡霖看到他,不禁吃了一惊,"柳兄,你这是……病了?"
柳仕逸苦笑,如果真的大病一场,只怕还好一些,就可以不参与办案,不用面对这样艰难的抉择了。他不是没想过装病,甚至可以只穿单衣站到外面去,生生把自己冻病,可这分明是欺君,对柳家也没半分益处。柳诚罪孽深重,肯定逃不过一死,换了谁来办案都没有分别,只怕还会判得重一些,凌迟、腰斩都有可能,有他在,顶多判个斩立决,给父亲个痛快,也算是尽孝了,但他却得一生背负杀父之名,受旁人指责,被亲人唾骂,终身不得安宁。
蔡霖看他神情黯然,脸色苍白,立刻明白过来。他想了一会儿,终于什么也没说。本来他是想要杀尽柳家满门的,可就因为他们家竟然有柳仕逸这样的人,他便决定罢手,只要柳诚血债血偿,从此恩怨两清。柳仕逸有柳诚这样的父亲,是他的不幸。想到蔡家无辜被害的那些冤瑰,蔡霖并不觉得杀柳诚有什么不对,那是他应得的下场。
两人默默相对,过了好一会儿,蔡霖才微微低头,轻声说:"柳兄,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办这件案子,我可以帮忙劝劝皇上,把这案子给别人办,这样你就不必太为难了。你看好不好?"
"谢谢。"柳仕逸双目布满血丝,显然已经有几夜不得安眠。他闭了闭眼晴,低低地道,"文暄,我家对不住你,愚兄实在无颜见你。"
"那不是你的错。"蔡霖温和地看着他,"你为我家案子呕心沥血,且清正廉明,铁面无私,我很感激,也很敬佩。"
柳仕逸眼中一热,随即低下头去,勉强平静了一下,这才说:"文暄,我家欠你太多,我不知道该为你做些什么才能偿还。你当年受伤,以致不能传宗接代,我已决定终身不娶,以报万一。"
蔡霖很意外,"那怎么行?柳兄,你不必如此。似你这般杰出之人,应该留下香烟后代。我是受了伤,无可奈何,你却又何必?"
"我意已决,文暄就别劝了。"柳仕逸一脸坚毅,"就让我为我父亲赎些罪衍吧。"


第74章
蔡霖对柳仕逸一直很敬重欣赏,听他竟然要自绝后嗣血脉,不禁又是感动又是不忍,正要再劝,欧阳铿从寝殿里走了出来。
他刚刚睡醒,听刘福说柳仕逸来了,与蔡霖在外殿说话,正好他也躺久了,便起身走动一下,就不必把人叫到床前说话了。
柳仕逸一见他的身影便上前拜见。欧阳铿温和地说:"起来吧。"
柳仕逸等他坐下,这才坐到下首,看着他欲言又止。欧阳铿端起晏九送上的茶喝了一口,淡淡地道:"你的心思朕都明白。忠孝不能两全,自古以来都是难事。这件案子你就不要再办了,交给白贲吧。"
柳仕逸怔了一下,张了张口,心里却一片茫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他才集中心神,起身跪下,感激地说:"多谢皇上体恤微臣。"
"父子伦常,朕自然理解。"欧阳铿安抚他,"白贲昨天来见朕,提起此事,希望朕把案子交给他办,以免你担上杀父恶名,对将来办差不利。朕也深以为然,你把案子交给他吧。白贲是武将,耿直忠诚,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与你们柳家也无私怨,不会故意为难你父亲,你可以放心。"
"是。"见皇帝为自己考虑得如此周全,柳仕逸不禁哽咽难言,"臣……磕谢皇上天高地厚之恩。"
蔡霖觉得这样做是最好的,也在心里松了口气。
欧阳铿叫柳仕逸起来坐着,叫刘福宣欧阳拓、欧阳平和白贲进宫,然后一边等着一边问了些有关案子的进展情况。
欧阳拓与欧阳平在宫时,离得近,先到乾安宫。欧阳铿向他们交代了准备把案子移交给白贲主办的旨意。正说着,白贲也赶到了,却不是一个人。与他同来的,是典客吴卫中。
典客为九卿之一,专司外交与民族事务,此时正值新年将到之际,周边友好国家的使团相继到达,各地藩王、土司也都派使者前来进贡,朝中也要派使团到各国去礼尚往来,还有使臣去安抚各地土著、属国,他每天迎来送往,忙得不可开交。
欧阳铿让两人进来,先问典客,"吴卿有何要事?"
吴卫中任典客二十余年,对各种事务都熟极而流,游刀有余,这时却神色奇异,似乎出了什么大事。他看了一眼坐在一旁、始终不吭声的蔡霖,有些忐忑不安地说:"瑞国使团到了,他们的使者提出,要迎回他们的护园圣子,就是……蔡大人。"
几个人都看向蔡霖,可他却似乎并不感到惊讶,默默地抬头看着欧阳铿,然后移开视线,显然不想解释。
欧阳铿微微皱眉,对吴卫中说:"你去告诉瑞国使者,蔡大人乃我朝臣子,未奉旨不得离开京城。"
"是。"吴卫中躬身领旨,却未离开。他欲言又止,额上已沁出细汗。
欧阳铿看出端倪,"还有什么事?"
"那个……"吴卫中有些紧张地说,"那个瑞国使者……他姓蔡,与蔡大人很像,微臣想着……他可能是蔡大人的家人。"
欧阳铿神色大变,沉声道:"宣他立刻进宫觐见。"
"是。"吴卫中转身便匆匆而去。
蔡霖有些无奈地闭上眼晴,脸色渐渐白了下去。欧阳铿本想质问他,可一见他这模样,心里一软,又开不了口。他深吸口气,控制住情绪,转而向白贲交代,让他与柳仕逸做好交接,再吩咐了几句,这才语重心长地说:"卿好好办差,勿负朕恩。"
白贲立刻躬身道:"臣一定公正廉明,按律法办案,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好。"欧阳铿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你们都去办事吧。"
欧阳拓担忧地看了蔡霖一眼,却没法说话,只得跟着其他人走了出去。
欧阳铿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外,这才对晏九说:"你让他们都出去,我要和文暄单独说话。"
殿中侍候的宫人全都退走了,欧阳铿便起身走到蔡霖身旁,轻声问:"那个瑞园使者,你知道是谁吗?"
蔡霖睁开眼晴看着他,平淡地说:"我想,应该是你想见却又怕见的那个人。"
欧阳铿的头脑中轰的一声,只觉全身血液在一瞬间都被抽空,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蔡霖连忙起身扶住他,让他坐下。欧阳铿定了定神,这才渐渐恢复神智,声音喑哑地问:"你们家当年真的被血洗了吗?"
蔡霖垂下眼帘,神情黯然,"蔡家只剩下两个人了。那天晚上,五叔有个江湖朋友自远方来,深夜翻墙进府,找五叔喝酒。凶徒进来杀人时,他正好出去方便,没有遇害。当时五叔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他趁乱将五叔救出,立即离开淮左,去找江湖上的神医救治。后来,五叔醒来后,叫朋友去淮左打听消息,听说我还活着,便想方设法地找我。我们再见面时,已是一年以后了。"
欧阳铿呼吸急促,沉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蔡霖抬头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轻声说:"五叔已经改名,他现在姓蔡名绝,字忘之。"
欧阳铿身子一震,低低地重复,"忘之……"
"五叔一直认为是你派人来血洗我们家的。"蔡霖容颜惨淡,平静地说,"蔡家的家风历来都是忠厚宽容,我们从来没有仇人,就算是周边的匪寇也都认同我们,从不骚扰我们的商队,更别说夜入淮左名城,杀尽我们家。能做出这种事的,只可能是官府,而与我家密切相关的官府中人,只有你。"
欧阳铿的脸色也更加苍白,低低地问:"所以他非常恨我,是吗?"
"是。"蔡霖的眼神有些恍惚,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天,声音很轻很轻,"本来他想找你拼命,是我拦住了他。我已成废人,不能为蔡家传宗接代,蔡氏香烟只能靠他传承下去。所以,我要他到南疆去,娶妻生子。至于报仇雪恨,自然是由我来做。"
"他……"欧阳铿神情大变,"他真的……娶了妻?"
"嗯。"蔡霖苦涩地一笑,"我知道,让他接近女子,犹如受刑般难受。可是,我祖父和父亲一起罹难之后,我就是蔡家家主,他必须听我的话。蔡氏不能因他而绝,这是他的责任。"
欧阳铿的心思乱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你刚才说得对,我现在既想见他,也怕见他。"
就在这时,刘福在殿门外奏报,"皇上,吴大人与瑞国使者求见。"
欧阳铿微微一颤,迫不及待地说:"宣。"
蔡霖退到角落,藏身在暗影里,似乎不想让来人看见。欧阳铿没有注意他,只殷切地看着大门。
厚厚的门帘被掀开,吴卫中先进来,然后回头热情地笑着,对外面道:"蔡大人,请。"
接着,一个身穿瑞国礼服的男子走了进来。他面如冠玉,修长高挑,目光冷冽,气质高华。看了一眼神情激动的欧阳铿,他没有跪下见礼,而是以南疆礼仪,双手合什,微一躬身,清冷的声音随即响起,"瑞国使臣蔡绝,参见焱国皇帝。"


第75章
欧阳铿怔怔地看着他,声音很轻很轻地叫道:"炫。"
那位南疆使者抬起身来,腰板笔直,冷冷地说:"大焱国皇帝陛下,下国使臣名叫蔡绝。"
欧阳铿心乱如麻,但一线理智尚存,转头看向吴卫中:"传旨御膳房,今晚在乾安宫设宴,欢迎瑞国使臣,让尚膳监用心安排,菜单拟好后拿给朕看。"
"遵旨。"吴卫中转身出殿,赶紧去传旨。
等他离开,欧阳铿温柔地说:"文暄,出来见过你的五叔吧。"
蔡霖从暗影走出来,轻轻地道:"五叔。"
蔡炫转身看向他,眼里晶光闪动,神情很复杂。蔡霖站到他面前,迟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又叫了一声,"五叔。"
蔡炫冰冷的容颜渐渐融化,抬手缓缓拥住他,有些无奈地说:"文暄,我来带你回家。"
蔡霖倚在叔叔怀里,还没吭声,欧阳铿便在一旁道:"炫,你和文暄都留在这里吧,朕一定会好好待你们的。"
蔡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皇帝陛下想要扣留外邦使臣,意欲何为?"
欧阳铿苦笑,"炫,我不是以皇帝的名义请你留下。你明明是我们焱国人,哪里谈得上'扣留'二字?"
蔡炫垂下眼帘,没再针对他,只是转眼看着蔡霖,轻声责备,"文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当你外公身边的蛊王突然升天的时候,我们是什么心情吗?"
蔡霖将脸埋进他的肩头,半晌才道:"我要为蔡家报仇,这是我的责任。"
"胡说。"蔡炫紧皱双眉,"好好活着才是你的责任,报仇的事应该由我来做。"
"不行。"蔡霖抬头看着他,目光坚定,"五叔,你要为蔡家传宗接代,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蔡炫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文暄,你必须跟我回去,你外公正在想办法,一定要把蛊王从你身体里取出来,还要保你平安。"
欧阳铿再也忍不住,关切地问:"炫,文暄身体里的蛊王到底要不要紧?"
他的关怀发自内心,蔡炫的神情也不再那么冷,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他撑不了多久的,尤其是在这么冷的北方,我必须带他回南疆。"
欧阳铿默然。蔡炫和蔡霖也各怀心事,没有吭声。大殿里变得很安静,风声隐隐传进来,把温暖的屋子渲染出几分肃杀的味道。
过了好一会儿,欧阳铿在心里盘算停当,对他们说:"我跟你们一起去南疆。"
蔡霖心里一惊,不禁转头看他。蔡炫也有些意外,随即讥讽地笑道:"皇帝陛下这是要嫁进我们蔡家?"
对天下最强大国家的帝王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就连不惧生死的蔡霖都有点紧张。他自己不怕死,却害怕蔡炫受伤害。如果他们两人都折在这里,蔡家的前景真的会一片黯淡。蔡炫的孩子还不满十岁,不能没有父亲。
欧阳铿却一点也不恼,只是略带苦涩地笑了笑,"炫,你的嘴还是这么利。"
蔡炫的脸色却更加苍白,眼里满是愧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对蔡霖说:"文暄,你今天就收拾收拾,用完晚膳就与我一起回客栈。两天后启程,我们回南疆。"
欧阳铿起身走过去,一手轻轻按住蔡霖的肩,一手试探着握住蔡炫的手,柔声道:"文暄,你先去歇着,让我与你五叔说说话。"
蔡炫一把将他推开,愤怒得眼晴都红了,"你明知道他是我侄子,竟然做出这种事来,简直禽兽不如。"
欧阳铿不敢反击,病体未愈,也没什么力气,被他推得踉跄后退,险些摔倒。好不容易站定,他无奈地说:"炫,你……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讲,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现在对文暄也不是逢场作戏。你……你恨我,骂我,打我,我都不怪你。可是……世事无常,我们好不容易才聚到一起,就不能好好说说话吗?"
"我与你仇深似海,怎么说话?"蔡炫气得浑身轻颤,"你敢说当年的事与你无关吗?"
"我……"欧阳铿窒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炫,当年的事确实是我的错,可我……我那时候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如今,元凶伏法,首恶将诛,你们家的仇应该也算报了吧。"
蔡炫愤恨地盯了他半晌,转头看向蔡霖,"你给他下蛊了吗?"
"没有。"蔡霖无声地叹息,"五叔,当年派人血洗我们家的人不是他,而是太后和柳诚。如今,太后已被废为庶人,鸩酒赐死,葬于野地。柳诚也被押在廷尉衙门,论罪当诛。我养蛊王,确实是存着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心思,可是,在这里待了几个月,我无法对无辜者下手,只能把仇报到这个程度。五叔,你觉得这样行吗?"
蔡炫很意外,特别是听到太后的下场,不禁感到震撼。他沉默了一会儿,把蔡霖紧紧抱住,温和地说:"既然已经报了仇,你就更不能待在这里了。你养成了这代蛊王,已是瑞国的护国圣子,将来要继承大祭司之位。你外公的蛊王已经升天,瑞国失了屏障,你若是不回去,取出蛊王,你自己固然撑不过这个春天,瑞国也会有危险。"
"我明白。"蔡霖回头看着欧阳铿,有些抱歉地说,"我本来答应会陪着你,可是现在,我必须回去,对不起。"
欧阳铿看着眼前很相似的叔侄二人,心里已是下定决心,"我跟你们一起走。炫、文暄,我陪你们回南疆。"
蔡炫皱眉,"南疆道路曲折,气候炎热潮湿,北方人很难适应。再说,你是一国皇帝,想要进入别国,先得派使臣递交国书,取得瑞国皇帝的同意,这才能够成行吧?"
"那我就不以皇帝的身份,而是以你们朋友的身份去。"欧阳铿毫不犹豫地说,"本来皇帝出巡就是大事,累累赘赘的,麻烦得很,没有一、两个月根本走不了。
我会让太子监国,然后悄悄离宫,与你们同行。"
蔡炫却冷笑一声,"当年我与你结交一场,却害死我家满门,现在怎么敢带你去南疆?我怕瑞国因我而亡,那就真是罪大恶极,死一万次也不足以赎罪。"
"炫,你……你真以为我是那样的人?"欧阳铿除了苦笑,再也做不出别的表情。
蔡炫的心里也乱得厉害,尤其是乾安宫看到蔡霖,更是急怒交加,又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再看欧阳铿,仔细端详蔡霖的脸色,随即说:"你现在就跟我回客栈,让跟我过来的南疆神医为你诊脉,看看你的身子现在究竟怎么样。"
这是正经事,欧阳铿没有拦阻,立刻传旨,让刘福把马车备好,要与他们一同去客栈。
蔡炫知道蔡霖的身子弱,现在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是致命的,便没有推辞。
晏九立刻拿来狐裘为蔡霖穿上,又往他手里塞了个暖炉,服侍得周到备至。蔡炫对他的细心很是赞赏,顺手摸出一封银子递过去,"谢谢公公。"
晏九不肯接,躬身道:"这是奴才应该做的。"
蔡霖接着蔡炫的手,微笑着说:"晏九是我朋友,我们回南疆的时候也带上他吧,还有那两个小公公,初五、腊八,我们都带上。"
蔡炫疼爱地拥住他,"好,你说带谁就带谁。"
欧阳铿听到这话,心里一动,转头看了蔡霖一眼,轻轻笑了笑。
等马车备好,来到宫门外,蔡炫拉着蔡霖就走出去,坐进温暖的车厢。欧阳铿善解人意,并没有坚持与他们坐在一起,而是上了暖轿,跟在马车后面,让他们叔侄俩好说话。
他没上车,蔡炫便放松下来,心疼地搂着蔡霖,责备道:"你这些年骗我说在外面求医问药,想要治好身上的病,却悄悄养蛊,还以自己为人蛊,实在太过份了。如果你有个好歹,让我还怎么有脸再活下去?"
蔡霖知道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自责,心里也很不好受。他倚在叔叔怀里,微笑着说:"我那时候只想报仇,可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能力?我只能把蛊王养出来,这才可以弄死仇人满门。我只是没想到,官场、皇宫,比我想象的还要黑暗、肮脏,到处都是阴谋诡计,光明磊落的人如凤毛麟角。不用我动手,他们便自相残杀。五叔,我觉得是老天怜惜我们,替我们报了仇。"
蔡炫神情黯然,搂着他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道:"文暄,你喜欢皇帝吗?"
蔡霖也久久无语,心里却有些茫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抬头看着蔡炫,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刚进宫的时候,我以为他是我们的仇人,所以只想接近他,等蛊王成熟后放出来,灭他满门。可是,他对我很好,一直督促着查当年的案子。他对我多次提起当年……的那些事,然后案情渐渐揭露出来,幕后元凶并不是他。我就觉得……他是个好皇帝,不是我们当年想象的那样。"
蔡炫默默地听完,轻轻抚了抚他的脸,温和地问:"那你现在是不是喜欢他?"
"我……不清楚。"蔡霖有些矛盾,"我不懂这些,一直以来心里都只有仇恨。
我把蛊王放进身体里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是活不长的,除了盘算着怎么报仇,再也没想过别的。"
"文暄,都是五叔的错。"蔡炫将他紧紧抱住,痛心地说,"你要坚持住,五叔这就带你回去。你外公、舅舅会想尽一切办法,绝不让蛊王反噬,一定保你平安。"


第76章
瑞国使团很阔气,在价格最贵的一品楼包下了两个院子,正使、副使住一个,随员住相邻的另一个,婢仆成群,服侍得细致入微。过来的车队不仅带着给焱国皇帝的贡品,还有大批药物,都是为了蔡霖。
蔡炫带着蔡霖到了一品楼的院子里,进了正房,副使便冲出来,一把抱住他。蔡霖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轻声叫道:"表哥。"
这位副使是他大舅舅德贡圣王的世子提萨丹瑞,比他大了好几岁。当年他被蔡炫找到后,曾经在南疆住过几个月,与几个表兄弟姊妹的关系都很好。那些孩子的生长环境要好得多,即使是世子也不必像焱国世家大族的这些孩子般谨言慎行,所以他们的性格都很活泼开朗,也豪爽仗义,对蔡霖非常照顾。他们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面,这时便很亲热,提萨丹瑞是"太阳、光明、温暖"的意思,他的性格也是如此,几句话便让蔡霖感觉很开心。
欧阳铿随后进来,看着这一幕,微笑着没吭声。提萨丹瑞压根没注意到他,只顾对蔡霖嘘寒问暖,又叫人去找神医过来给他看诊。
只要是南疆的人,对于大祭司都敬若神明,对他的家人也都非常尊敬,尤其蔡霖现在是护国圣子,也就是下一任大祭司,那些人也同样敬畏有加,一听吩咐便跑得飞快。神医很快从另一个院子赶过来,见到蔡霖就跪下,拉过他的手便细细把脉。
提萨丹瑞是习惯了,蔡炫也见惯了,都觉得没什么。蔡霖却伸手硬把白发苍苍的神医扶起来,走到一边坐下,才让他诊脉。那神医受宠若惊,用瑞国话连声道谢,然后便安静下来,认真查探他的情况。
欧阳铿走到蔡炫身边,两位来自瑞国的使臣都关心地看着神医,等他说出结果,根本没有注意他。他也不恼,一边想着要怎么安慰蔡炫一边担心蔡霖的病情究竟要不要紧。直到现在,他的心情仍然很混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从没对蔡炫忘情,可也放不下蔡霖。初见蔡霖时,他觉得叔侄俩很像,可这么几个月过下来,蔡霖与蔡炫在很多方面都有很大不司,让他分得很清楚。这两人都深深地吸引了他,让他无法放手,可他们肯定不可能两个人都留在他身边,所以这不是他能选择的,而只能等着被选择,因此才让他非常志忑。他虽然是皇帝,富有四海,威服天下,可却对蔡炫和蔡霖有束手无策的感觉。
神医是南疆最好的郎中,大祭司一家都是由他看病诊治的,对于饲养蛊王的事相当熟悉,也很清楚以人为蛊会有哪些反应。他不单是把脉,还拿出一个盒子,也放出一只类似于蛊的金色甲虫,靠近蔡霖的两只手。那只金色甲虫本来很威武的样子,却在接近蔡霖时吓得缩成一团,两条细长的触须一直在颤抖。
神医把金甲虫收回去,神情凝重地看了蔡霖的脸色和五官的情形,这才长吁一口气,转头对蔡炫和提萨丹瑞说:"圣子体内的蛊王虽然已经成熟,但现在处于蛰伏状态,应该是圣子尚未使用过,没有催动它,所以没让它苏醒。这样的话,大祭司应该可以把蛊王取出。"
提萨丹瑞和蔡炫都喜形于色,欧阳铿的心里也安稳了些。
神医沉吟片刻,看了看神色从容的蔡霖,便不打算回避,实话实说:"圣子以身为蛊,供养蛊王多年,身子亏得厉害。蛊王提前大熟,更让圣子元气大伤,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出现意外。为今之计,老朽会用药让蛊王沉眠一个月,再托住圣子元气,可保圣子在一个月内无虞。两位大人带圣子速速返回南疆,请大祭司设法将蛊王取出,或可使圣子安然无恙。"
他这话的含义很明确,只有蛊王在蔡霖体内,他就凶多吉少。蔡炫、提萨丹瑞和欧阳铿都皱紧了眉。蔡霖早就抱着必死之心,此刻反而轻松,并不在意。蔡炫却受不了,根本无法正视侄儿有可能会英年早逝的事实。他双眼微红,对提萨丹瑞说:"要不这样,我带霖儿先回去,你在这里等着正式觐见的日子。"
提萨丹瑞迫不及待地点头,"你们都回去吧,神医也跟着,我带两个贴身仆人留下就行了。"
"只留两个人也不行,有损瑞国国格。"蔡炫想了想,轻声说,"我带一半人走,留一半人在此。"
提萨丹瑞没有异议,"行啊,叔叔想要怎么样都行,我听你的。"
神医叫过两个药童来,用瑞国话细细吩咐他们怎么制药。两个少年边听边点头,过了一会儿就出去,用纸包着各种药材进来,让神医看过,核对无误,这才去炮制。
欧阳铿看着他们的举动,听着身旁的人低声商量,始终没有吭声。片刻之后,他便一直看着蔡霖,眼里满是关切。蔡霖察觉到他的目光,便侧过头看他,犹豫了一会儿,对他笑了笑。
蔡炫注意到他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便回头看向欧阳铿,迟疑了一下,才对提萨丹瑞说:"阿瑞,这位就是大焱国的皇帝陛下。"
提萨丹瑞吓了一大跳,这才正眼去看欧阳铿。这位焱国皇帝看着很年轻,虽然在对他微笑,身上却仍然散发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威势。提萨丹瑞虽生长于南疆小国,但也见多识广,并不怯场,上前去见了礼,恭敬地道:"不知大焱国皇帝陛下驾到,失礼了。"
欧阳铿和蔼可亲地说:"瑞国使臣千里而来,辛苦了。"
蔡炫心乱如麻,也想单独与蔡霖好好谈谈,便客气地道:"此处乃宫外浅宅,条件简陋,只怕慢待了贵客,陛下请回吧。待贵国典客大人安排好觐见时间,我们再进宫参见陛下。"
欧阳铿岂是那么好打发的?立刻诚恳地说:"我想看神医为文暄治病,还想与你好好聊聊。炫,请你给我个机会,行吗?"
他这一番话讲得低声下气,让提萨丹瑞惊得睁大了眼晴,看看他,又看看蔡炫,脸上出现几分困惑,感觉有些不知所措。
蔡霖觉得,他们既然见着面了,有些话总是得说清楚,不然五叔心里一辈子都结着疙瘩,永远不会快活,便微笑着劝道:"五叔,你们去旁边的屋子好好谈谈吧。
我这里有表哥和神医陪着,没事的。"
蔡炫转头看看他,心里颇为犹豫,但兹事体大,不说清楚总是不妥,于是便点了点头,"好,我们过去说话,不打扰你。你这边如果有什么事,马上叫我。"
蔡霖点头,"好。"
蔡炫当先出门,欧阳铿对蔡霖安慰地笑了笑,随即跟了出去。
提萨丹瑞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凑到蔡霖身边,低声问:"霖儿,叔叔跟那个皇帝以前认识?"
蔡氏家破人亡之后,蔡炫带着侄子投奔南疆,却并没有提起与皇帝当年的那段情事,因此瑞国众人并不知晓。蔡霖也没有详加解释,只微微点头,含糊其辞地说:"好像皇帝做太子的时候曾到过江南,他们那时候认识的,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过面了。"


第77章
欧阳铿与蔡炫来到装饰同样典推精致的厢房,坐到锦榻上。他看着眼前的人,一时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在心中盘旋,最后却只化成一句话,"你这些年……还好吗?"
蔡炫这些年都待在南疆,虽然内心受尽煎熬,但生活上却是养尊处优,南疆的潮湿天气更让他的肌肤温润细腻更胜往昔。他的外貌与十几年前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气质从原来的神采飞扬变得内敛清冷,眉目间总有一种淡淡的郁色,仿佛再也没有事情能让他开怀。他一直沉默着,只到皇帝的问话,才抬眼看向窗外,平淡地说:"生不如死。"
欧阳铿只觉得有根尖刺直扎在心里,疼得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会儿,这才忍耐着疼痛,勉强冷静地问:"听文暄说你娶妻了,是吗?"
蔡炫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过了好半晌才道:"是的。"
"你……有几个孩子了?"欧阳铿其实不想问这个,但又忍不住想要知道。
蔡炫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淡淡地道:"三子一女。"
欧阳铿长出一口气,苦涩地笑道:"恭喜你们后继有人。"
蔡炫牵了牵嘴角,沉默片刻,才恢复平静,"往事不用再提了,既然杀我全家的幕后主使不是你,虽然与你有关,但你也替我们报了仇,诛杀了正凶,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文暄有生命危险,我必须尽快带他回去。现下正值年关,你是一国皇帝,肯定不能走的。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后会无期。"
欧阳铿只觉得眼前发黑,心里很难受,却也知道他说的对。现在正要过年,外邦以及藩国、属地都会来朝,他这个皇帝都必须一一按见使团,抚慰友好,震慑敌国,以保国泰民安。他确实不可能离京外出,长久不归。可是,看着眼前的人,他想起当年一分离便几乎成为永别的情形,又怎么能让他就这么离开?
无论是蔡炫,还是蔡霖,他都想留在身边,至于对他们叔侄俩是什么样的情感,他目前尚未厘清,但这并不重要。他只要知道这两人都是自已心中所爱,那就行了,将来会怎么样,也不过是事在人为。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也会去努力争取,以期得到最好的结果。
想到这里,他感觉好了一些,声音放得很柔和,试探着说:"炫,文暄的身子弱,从这里到南疆,要长途跋涉,间关万里,只怕他会受不住长久的颠簸和劳顿。这里虽然冷,可屋里很温暖。我的乾安宫烧着地龙,又放了很多暖炉,既没烟尘呛到他,又让他不觉得冷。要不,就让文暄在这里休养,你陪着他,然后请南疆的大祭司过来,把蛊王取出,你看好不好?"
蔡炫沉着脸,冷冷地说:"大祭司不能离开瑞国,这是现矩。他是南疆万民的保护神,若是深入敌国,有可能被居心叵测的人暗中谋害,很可能瑞国就是国破家亡,南疆的十万大山会成为一片焦土。文暄虽然是护国圣子,可也不能让大祭司冒这种险。"
欧阳铿轻叹一声,"炫,我会保证大祭司的安全。"很明显,蔡炫不相信他,停顿了一下,却没有明说,只是坚持道:"我希望明天能完成觐见仪式,然后就带文暄回去,还请皇帝陛下通融。"
欧阳铿有些无奈,"炫,我明天可以见瑞国使团,这没有问题。可是,你先别走,行吗?你们的神医刚才说过,文暄身子里的蛊王并没有苏醒,他再用药镇住,可保无虞。你能不能陪着文暄在这里住一个月,等过完年,我便送你们回南疆去,好吗?"他的声音一直很温柔,不再像当年那样血气方刚。
"陛下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蔡炫面无表情,冷淡地说,"文暄是我们家主,我必须护着他尽快回到南疆。早一天取出蛊王,他便早一天脱险,请陛下体谅我的心情,不要让我为难。"
他说得彬彬有礼,欧阳铿却越听越难过,忍不住倾前身去,握住他的手,诚恳地看着他,"炫,别这样。当初我对你……都是真心的,后来我离开你赶回京,也是不想你跟着我回来后受到伤害。我万万没想到,我对你的情意却会酿成大祸,可那绝不是我的本意。我是想把一切安排好,这才接你过来,与你共度一生。"
蔡炫转头正视着他,冷冰冰地说:"如果你没有把文暄困在身边,我可能会信你的话,可现在……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欧阳铿恳切地握紧他的手,"炫,我不会虚词掩饰,尤其是对你,我会实话实说。
初见文暄,我就觉得他非常像你。后来知道蔡家被灭门,只剩下他孤单一人,我就想要照顾他。很快我就发现我对他不是那种对子侄辈的感情,而是类似于当年对你那样的喜爱。但当年我对你除了爱慕外还有欣赏,而对他则是疼惜。我希望尽我所能让他过得快活,这一生能无忧无虑。这样的话,当年到了九泉之下,我也有脸去见你。我那时候……以为你已经没了……斯人已逝,夫复何为?我能为你做的,一是为你们家报仇雪恨,二是替你照顾好文暄。我的心情,你能明白吧?现在上天让我能再见到你,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不能再与你分开。"
他的话情真意切,蔡炫本来对他满心恨意,此时也隐隐有些被打动。他重又垂下眼帘,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自嘲地一笑,淡淡地说:"现在再提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我芶活到今天,无非是为了给蔡家传宗接代,否则更对不起列祖列宗。除此之外,就是保住文暄,让蔡家能够传承下去,希望子孙后代都能够过好日子,再也不要像我这样……"害人害己,为了虚无飘渺的那份情,却害了全家的亲人。"
他边说边用力,想把手抽出去。欧阳铿却不肯放,紧紧攥着他的手,脸上满是温柔,"炫,过去的事我们都别提了吧,活着的人最重要。我向你保证,一定会让你们蔡家恢复昔日的荣光。一过完年我就下旨,将蔡氏列为高门大姓,商贾出身也可以入仕,你和文暄都入朝为官。你们本就是我们大焱国的人,虽然瑞国那边是亲戚,但寄人篱下到底不是长久之计。炫,你和文暄就留下吧,好吗?"
他说得很真诚,蔡炫却不为所动,"寄人篱下也好过在朝中与人勾心斗角。陛下也不必太麻烦,为了我们更改国策,定会为人诟病,我和文暄也会被人指责,将来的日子会很烦。我讨厌那样,也不想让文暄过那种日子。"说到这里,他不想再与欧阳铿讨论下去,便站起身来,"我去看看文暄。"
欧阳铿不忍苦苦相逼,只打定主意使出水磨功夫,总之要将他们留下,于是便放开他的手,与他一起走向正房。
一进卧房,只见欧阳拓坐在床边,正端着药碗,眉开眼笑地喂蔡霖喝药。蔡炫微微皱眉,有些疑惑地问:"这位是?"
蔡霖笑道:"五叔,他是太子殿下。"
蔡炫便客气地对欧阳拓行了个礼,"太子殿下。"
欧阳拓赶紧站起来,赔着笑叫道:"五叔,父皇。"
欧阳铿"嗯"了一声,想了想,没有当面责问他为何跑到这里来。蔡炫听太子叫自己"五叔",心下更是讶异,困惑地看了欧阳拓一眼,心里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他看向蔡霖,见他虽然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但看上去心情却不错,于是便道:"有劳殿下了,其实应该让下人来喂药,不应该劳动太子殿下大驾。"
"应该的,我应该照顾文暄。"欧阳拓恭敬地说,"五叔叫我拓儿吧,不必那么客气。"
蔡炫更加诧异,不禁转头看向欧阳铿,眼里满是询问。
欧阳铿对这个嫡长子是比较满意的,可这种时候就有点头疼了。欧阳拓对父亲和祖母都很孝顺,在处理政事上也有自己的一套,看似圆滑,却有自己的主见,只是处置手段上比较婉转,反而滴水不漏,这份年轻人很少见的缜密谨慎让那些大臣们都很赞赏,也很服气。也正因为此,他能在欧阳铿将蔡霖移往乾安宫后仍然冷静如常,没有失控,并且能审时度势,在不激怒皇帝或者皇帝不便发火的情况下想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对蔡霖的感情,欧阳铿很清楚,但却不
可能让他如愿以偿。当初他将蔡霖抢到身边,与他共同生活,宠他、爱他、关心他、照顾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他很像蔡炫,可这么几个月下来,蔡霖的魅力渐渐散发出来,让他被深深的吸引。即使他始终没有忘情,而现在蔡炫也已经出现,他也仍然放不开蔡霖,无法看到欧阳拓与他在一起。
欧阳拓喂蔡霖喝完最后两口药,放碗放到腊八捧着的托盘上,然后很正式地对欧阳铿说:"父皇,我们派往瑞国的使团还未出发,儿臣想做正使,带使团与文暄和五叔……不,和蔡正使一起去瑞国,请父皇恩准。"
欧阳铿的脸阴沉下来,"此事稍后再议,现在不说这些。时辰差不多了,今晚宫中设宴,款待瑞国使臣,你去找吴卫中,让他安排一下,明天瑞国使臣正式觐见。
你们议完事就不用过来了,朕要与蔡大人好好聊聊。"
"是,儿臣这就去。"欧阳拓抱拳领旨,回头对蔡霖笑了笑,"文暄,你今天好好歇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蔡霖微笑着点了点头。看得出来,有蔡炫在这里,让他放松了很多。
再也不是孤军奄战,再也不用独自思量,可以全心依赖一个人,听凭他来决定自己的生死,为自己规划未来,这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还能活多久,他根本不在乎,还能再见到蔡炫,他感觉很满足。


第78章
蔡炫并没有听从欧阳铿的建议,到皇宫赴宴,而是执意要在自己下榻的客栈里吃饭。欧阳铿马上传旨,让刘福回宫,把御膳房准备好的菜肴都搬到这边来。因为有些菜讲究的是火候,放得太久就变味了,所以他们最后征用了一品楼的厨房,先为皇帝准备好膳食,这才让出来,准许他们的厨师为客人烹制菜肴。
下面的人怎么去办,欧阳铿没有过问,蔡炫也不理会。看着一道道精致的汤菜、点心流水价送上来,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场面却有些冷,只有蔡霖笑着说:"五叔,我一看到你,胃口都好了很多。"
蔡炫这才露出一丝笑容,看着晏九为他送汤盛饭、递上筷子,服侍得细致周到,心里很是欣慰。他看了下桌上的那些菜,基本上都是当年自己爱吃的,可见欧阳铿是用了心思的。虽然他心中充满恨意与悲苦,可这些小细节仍然令他想起了过去,心里不免泛起隐隐的惘怅。
曾几何时,他们并肩行走江湖,欧阳铿也是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出身富豪之家,一直锦衣玉食,看惯富贵,欧阳铿即使贵为太子,便是把金山银山堆在他面前,也没让他放在眼里,却就是这种点点滴滴的体贴关怀打动了他的心,让这些开朗单纯的蔡家小少爷渐渐沦陷。
可是,这段本来美好的情意最后却带给他们家致命的危害,这让他一直悔恨到今天。虽然重新坐下来与欧阳铿一起吃饭,可心境却再也不似往日。
蔡炫看了一眼不断往自已面前的碟子里夹菜的欧阳铿,再看看笑眯眯地喝着汤的蔡霖,他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拿起了筷子。
提萨丹瑞坐在蔡霖身边,一边细心地照顾他一边活泼地低声跟他讲着南疆那些有趣的琐事。蔡霖不再像以前在宫里时那么老成持重、冷淡寡言,与提萨丹瑞有说有笑。蔡家的大仇基本都报了,也传下了香烟后代,如今又看到五叔近在眼前,他感觉很满足,生命里再也没有欠缺。至于感情,他不想去多做思量,一切都由五叔决定,无论怎样,他都没有异议。
他一身轻松,蔡炫自然看得出来,也明白他的意思,心情却更加沉重。为了给蔡家报仇,蔡霖在稚龄之年便赌上了一切,对未来的计划也停顿在与仇人同归于尽的那一天。他从来没有憧憬过爱与温暖,以及希望,甚至没有想过还能再与亲人坐在一起吃饭,共享天伦之乐。回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的那些时光,蔡炫顿时觉得喉头哽咽,食不下咽。他放下筷子,拿起茶杯喝了两口,这才勉强控制住内心的酸楚与痛苦,微笑着夹了一块玫瑰咕噜肉,放到蔡霖碗里,柔声说:"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菜,现在你胃气弱,只能适当吃一点,尝尝鲜吧。"
"好。"蔡霖很开心地点头,笑着把肉放进嘴里,愉快地嚼着,一抹胭脂色的酱汁沾在他的唇上,在灯下闪着艳丽的光,把他衬得脸色都好了很多。
蔡炫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疼爱的神情,仿佛他们已经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他是那个喜欢在外游荡的小叔,而面前这个是一心盼着自己回家的可爱的侄儿。
这餐饭一直用到很晚才结束,席间的气氛不算热烈,但还算和睦。欧阳铿看到蔡炫脸上的坚冰似有融化之兆,心中不由得大喜,再看到蔡霖开心的模样,更感欣慰。他不愿引起蔡炫的反感,又想着来日方长,便没有勉强他们叔侄进宫去住,而是让他们继续住在客栈,自己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便起驾回宫,准备明天接受他们的正式觐见。
等到皇帝及其大批随从都离开后,蔡霖安静下来,顿时感觉很困倦。蔡炫不放心,又请来神医为他诊了脉,得知蛊王仍在沉睡,这才松了口气。
他抚了抚蔡霖的头,温柔地说:"早点睡吧,明天晚点起也没关系。"
蔡霖上去搂住他的腰,有点习惯性地撒娇耍赖,"五叔陪我一起睡。"
蔡炫忍不住笑了,根本无法拒绝他,便痛快地点头,"好,我陪人一起睡。"
蔡霖的身子仍然很凉,一进被窝便本能地往蔡炫身上贴。蔡炫很心疼他,马上将他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
蔡霖舒坦地闭上眼晴,轻声说:"五叔,今晚最开心。"
蔡炫心里一酸,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背,低低地道:"睡吧,以后五叔会让你一直开心的。"
"嗯。"蔡霖听话地枕着他的肩,渐渐睡熟了。
蔡炫心事重重,但想着明天还要代表瑞国去上殿觐见,既然领了这份差事,总得尽职尽责,便只得努力收拾心情,终于睡了一会儿。
到了早上起身的时候,蔡霖仍在沉睡,他不敢惊动,蹑手蹑脚地出去,在外面的堂屋去更衣梳洗,然后便和提萨丹瑞一起出了门。
晏九、初五、腊八都留在这里侍候着,没有跟着皇帝回宫。蔡炫他们从南疆带来的奴仆众多,也都被反复叮嘱过,而且他们对"护国圣子"本身就有着崇敬之情,因此对蔡霖奉若神明。那种发自内心的尊崇是焱国人很少见到的,就连一品楼的婢仆都忍不住议论纷纷,猜测这里住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蔡霖睡了很长时间。他的身体其实已经撑到了极限,元气大伤,以前努力支持,只是为了报仇雪恨,如今再无牵挂,反而有点撑不动了,幸而神医配出的南疆秘药颇有效力,既托住了他的元气,又压制住了蛊王对他的侵蚀,这才让他感觉好过许多,如今放下一切心思,便睡得天昏地暗。
等到终于睡饱,悠悠醒来,他只觉得温暖的屋子里暗淡无关,纱帐低垂,窗帘也没拉开。他动了动,忽然感觉到床前有人,本能地以为是晏九,便慵懒地问:"什么时辰了?"
床前的人低低地笑了,"真是海棠春睡早,美人冬眠迟。"声音很陌生,虽然说的是焱国话,却很生硬,倒像是外邦人。
蔡霖一惊,立刻坐了起来,警惕地问:"你是谁?"
那人笑道:"我是西域蛊神,你们的太后派人找到我,说这里有人以自身为蛊,养了只蛊王,我很感兴起,就千里迢迢地赶来了。小美人儿,你还真行啊,竟敢以身饲蛊,那是到了我们这一行的极致,养出的蛊一定威力强大。怎么样?我们比试一下吧,看是我养的蛊神厉害,还是你养的蛊王强悍。"


第79章
蔡霖很冷静。
他对蛊并不是很了解,但在南疆生活的大半年里也听外公讲了不少。在瑞国,蛊是很常见的,但普通百姓养的都是寻常的蛊虫,作用并不是很大,一只蛊一般仅能控制或伤害一个人,而能够造成大面积损害甚至毁灭性灾难的只有高级贵族饲养的蛊,尤其是祭司的蛊王,在这一行里几乎可称为无敌于天下。当年,南疆的大祭司曾经对他提到过西域有一支醉心研究饲蛊控蛊的家族。因为受到地域以及气候等影响,在西域养出的蛊多以毒性见长,与南疆丰富多彩的蛊虫族类有很大的不同。至于西域蛊神之名,他没听外公讲过,可见十几年前是没有这个字号的。如今这人居然不远万里,从西域来到中原,在强盛的大焱国的京城想要与他以蛊一较高下,要么是缺心眼,要么就是胆大包天。
他浑身戒备,声音却很平稳,"西域是要与焱国和瑞国为敌了吗?"
那人怔了一下,"只是我们之间的较量,关西域与焱国和瑞国什么事?"
蔡霖淡淡地道:"我是焱国大臣,也是瑞国的护国圣子,万一有什么损伤,你猜焱国皇帝与瑞国大祭司会不会震怒,发重兵付伐西域?"
若是两国一起发兵,焱国百万雄师加南疆神秘莫测的万蛊之力,西域诸国肯定会被扫平,这是不争的事实。那人显然也清楚,顿时不吭声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这人真没意思。你们的太后请我来收你的蛊王,我知道那就等于要了你的命。看在同是蛊族的份上,我没有暗中行事,取你性命,反是正大光明地来找你,想要与你比试一下,输赢尚在两可之间,你却出言恫吓,借皇帝之势威胁我,这可不是身为蛊王饲主应有的风范。"
他这么一说,蔡霖倒觉得他还算是讲道理、有血性的男子汉,便解释说:"我算不上蛊族,在控蛊方面比不上你。蛊王已成,我却没有用过,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很可能会把这里变成一座空城。你觉得我们的比试有必要这么惨烈吗?"
那人知他所言非虚,略想了一下,终究心有不甘,"我在冰天雪地里走了那么远的路,总不能就这样离开。"
蔡霖觉得他是个比较单纯的人,没那么多弯弯绕,对他的印象又好了一些。其实,无论是西域还是南疆,那里的人都比较耿直率真,没有中原人那么多心计。太后机关算尽,却忘了外族人的心性与她有很大差异,因此本是计划好的阴谋却也不能得逞。他感到很愉快,便微笑着建议,"我外公是南疆大祭司,他才是名副其实的蛊王。当年我外公提起西域蛊族,言语中颇多嘉许,认为你们另辟蹊径,很有新意,可惜不能亲眼见到,甚感遗憾。你要不要跟我回去,在南疆盘桓一段时间,与我外公切磋一下?"
那人立刻动了心,"这样啊?可以吗?"
"当然可以。"蔡霖一脸纯良,目光清辙,神情诚恳,声音温柔,"西域、南疆,在中原人眼里都是蛮族,我们本来就是一家。"
那人很高兴,"你这人不错啊,长得跟中原人一样,可骨子里却大大不同。"
"当然,我母亲是南疆人,我舅舅、外公都是,我们全家也都住在南疆,在那里生活。"蔡霖笑道,"请问你贵姓大名?"
"我叫札合尔。"那人晃着一支火折子,点亮了床边的灯,这才走到床边坐下。
他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身段高挑,皮肤很白,淡金色的头发和碧蓝的眼晴特别引人注目,一看便知是番邦异族。坐下来后,他倏地伸手,捏了捏蔡霖的脸,轻轻笑道:"美人儿,你不懂蛊,竟然敢在自己身子里养蛊王,真不知该说你胆子大还是没脑子。"
蔡霖对他的举动有些无奈,"你是不是该把那些被你迷倒的人先救醒?"蔡霖断定他肯定是以迷蛊之类的东西迷倒了院子里的所有人,包拓隐在暗处的皇帝近卫,这才能悄无声息地进来,现在当然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哦,那好吧。"札合尔轻松地耸了耸肩,微微一挥手,似乎有些金粉式的东西便飞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倒在床前的晏九清醒过来,一睁眼便大吃一惊,赶紧起身去看蔡霖,"蔡大人,你没事吧?"
"我没事。"蔡霖睡足了,精神很不错,靠在床头对他说,"这是我的西域朋友札合尔,他初次到这里,一高兴就跟你们开了个玩笑。"
晏九仍然心存疑惑,便不敢离开这个房间,连忙冲着外面叫了两声,把也是一脸困惑的初五、腊八叫了进来。
窗帘被拉开了,外面仍在下雪,天却很亮,让人并不感到压抑。
初五礼貌地请札合尔坐到椅子上,然后奔出去给他斟茶。脂八和晏九一起服侍蔡霖起身梳洗,然后叫人把早膳送过来。
皇帝拨来保护蔡霖的近卫采用轮班制,今天是陆双良和李四季。两人糊里糊涂地被迷倒,再糊里糊涂地醒过来,都是惊骇莫名。李四季立刻飞身赶往宫中禀报,而陆双良则索性装作客栈中的仆役混到院子里,近距离保护蔡霖,并监视那个可疑的外邦人。
欧阳铿在宫中正式接见了瑞国使团,对他们的贺年礼物温言嘉许,再回赠厚礼,并留正副使臣共进午膳。
这是两国邦交的大事,蔡炫没有意气用事,而是一丝不芶地尽了礼节,也答应与提萨丹瑞一起留下来。
皇帝身边有太子和典客作陪,席间气氛融洽,宾主都尽力渲染出快乐的意味,确立了双方为友好之邦的关系,于是皆大欢喜。
渐近尾声时,赶回宫来的李四季悄悄叫太监带话给刘福,请皇帝出来,禀报了一品楼中发生的奇事。欧阳铿心头剧震,神色微变,略一思索便回来将事情告诉了蔡炫和提萨丹瑞。
这两位使臣立刻坐不住了,也顾不得是否失礼,起身便告辞,甚至不等皇帝说话便转身要走。
欧阳铿叫住了他们,传旨让几个侍卫奔去把御厩中的骏马牵来。一行人快马加鞭,出宫直奔一品楼。
当他们奔进那个雅致的院里时,蔡霖正和札合尔一起用膳,并相谈甚欢。
看到满脸焦虑地冲进来的蔡炫,蔡霖开心地笑道:"五叔,这位是西域蛊神札合尔。他说他们家研究了几代,有办法不伤人蛊,把蛊王取出来。我已经邀请他跟我们一起回南疆去住段时间。"
涌进房中的几个人先看到他安然无恙,都松了口气,再听到那个金发碧眼的异族人竟然是蛊神,不由得都是一惊,接着反应过来,似乎这位蛊神有办法救蔡霖,顿时大喜,继而又有些疑惑,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经过一连串大转折,几个人都是心潮起伏,好半晌才冷静下来,想明白其中的因果利害。
札合尔看着面前这几个陌生人,从衣饰和气质上能感觉到他们非富即贵,可脸上表情各异,倒是让他觉得很有趣。
提萨丹瑞是听说过西域蛊神的大名的,心里有些戒备,表面上却很热情,上前行了一礼,客气地说:"欢迎蛊神到南疆做客,家祖一提起你们便赞不绝口,如果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蔡霖见札合尔有些不明白,便解释道:"提萨丹瑞是我表兄,他祖父便是我外公,南疆大祭司。"
札合尔恍然大悟,也起身回了一礼,"家祖也对南疆蛊王心仪已久,可惜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不能谋面,引为毕生憾事。能到瑞国亲见大祭司,是我的荣幸。"
两人都很真诚,立刻便成为朋友。
蔡炫的心思全都放在蔡霖的安危上,听说札合尔有本事保住侄儿性命,尽管不知是否虚言,现下也宁可相信真有其事,于是对他也很热情。他曾经到过西域,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大加赞赏,让札合尔非常高兴,对他顿时大有好感。
欧阳铿听到蔡霖有救,心里也是惊喜交集,对那外邦人代表的异族敌国也稍稍减弱了敌意。看到他们三人相谈甚欢,他便不去凑热闹,而是坐到蔡霖身边,低声问:"睡得好吗?今天的膳食怎么样?合你的胃口吗?"
蔡霖轻轻点头,"都挺好的。"
"那就好。"欧阳铿怜惜地看着他,"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蔡霖笑了笑,低低地说:"我要先跟五叔回去了。西域蛊神养出的蛊威力强大,我怕身子里的蛊王会感应到,从而被唤醒。如果我控制不住,死了倒是小事,却对整个京城有很大的危害。所以,你不能再留我。"
欧阳铿的眼神凝住了。
蔡霖的神情很温柔,认真地说:"你是个好皇帝。"
欧阳铿的唇角流露出一丝苦笑。
欧阳拓站在他们身侧,这时再也忍不住,猛地跪到欧阳铿面前,"父皇,儿臣愿带使团出使瑞国,请父皇恩准儿臣与瑞国使团同行。"
他来了这么个大动作,顿时惊到了旁边的蔡炫、提萨丹瑞和札合尔。三人停下交谈,一起看向这边。
欧阳铿盯着跪在脚前的儿子,神色凝重,目光锐利。欧阳拓却没有半点退缩之意,神情虽然很恭敬,眼中却满是坚定。过了好一会儿,欧阳铿才缓缓地说:"正值年关,国事繁忙,你身为一国储君,正应为朕分忧,岂能远走异国?"
欧阳拓还没答话,蔡炫却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疑虑,起身道:"文暄,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蔡霖对他是言听计从,也不管身边的皇帝和太子,马上跟他走了出去。
蔡炫带他进了一间没人的厢房,上下打量着他,沉着问道:"那个太子跟你是什么关系?"


第80章
看着蔡炫锐利的目光,蔡霖低下了头。蔡炫看着曾经无比乖巧可爱的侄子,心里哀痛不已。这十几年里,他到底经历过多少事?为了报仇,他又吃过多少苦?
蔡霖不想说,可烙印在他骨子里的蔡氏家训却让他没办法欺瞒长辈。他琢磨了一下措辞,婉转地说:"当时,我是想要接近皇帝,所以才……我进宫后,被人下过药,还派女人接近我,想要陷害我,被我识破,避过了……我觉得这方法不错,就给自己又下了一次药,太子心善,不能袖手旁观,就……这事不怪太子,他是不知情的……其实谁都不知道,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我就是豁出性命想要报仇,这些事……都算不得什么……"
"文暄。"蔡炫又急又气,呼吸越来越粗重,却偏偏没办法责怪眼前的这个孩子。思前想后,罪魁祸首就是自己,还有在那间房里的皇帝。
他二话不说,转身便冲出屋去,直奔正房。蔡霖一怔,赶紧也追了过去。
欧阳铿见蔡炫把蔡霖叫走,脸上神色不善,就有些担心起来,也没心思跟太子啰嗦。欧阳拓也有点心不在焉,忘了继续跟父皇分辩,要求跟随蔡家叔侄去南疆。父子俩一坐一跪,各怀心事,都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提萨丹瑞和札合尔都是心思单纯的年轻人,这时却也被这有些诡异的气氛所感染,说话的声音低了很多,都有些不自在。
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只见蔡炫一阵风般卷进来,脸色铁青,伸手揪住欧阳铿的前襟,挥拳便打了过去。
欧阳铿猝不及防,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欧阳拓大惊失色,扑上去便要"救驾"。蔡炫抬腿便踢过去,将他踹到一边。父子俩面对他时都有点心虚,这时见他盛怒之下失了分寸,却都不敢还手,也没喊那些等在外面的随从。晏九与刘福面面相觑,两个人精这时却都不知所措,只能呆站在一旁,等皇帝有了吩咐后再有所动作。
札合尔见那个来自南疆小国的欺文男子竟然敢在大焱国的京城拳打皇帝、脚踢太子,顿时惊得睁大眼晴,继而佩服得五体投地。提萨丹瑞也是大吃一惊,怕蔡炫吃亏,赶紧跳起来,站到他旁边去。
这时,蔡霖奔了进来,一把抱住蔡炫的腰,使劲往后拉,"五叔,五叔,你别生气。"
蔡炫放开欧阳铿,双目气得通红,似要喷出火来。他愤怒地问:"你们父子……简直不是人!你们有没有把我们蔡家的人当人看?"他有心要指责,却又不敢把这事明着说出来。这没什么光彩的,真要讲起来,受辱的还是蔡霖。他越想越憋闷,恨得一把掀了桌子。
茶壶、茶碗全都落到地上,摔得粉碎,蔡炫喝道:"来人,送客。提萨,叫人马上收拾东西,我们即刻启程,返回南疆。文暄,你跟我走,从此再也不许来中原。"气呼呼地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蔡霖不敢不跟上去,只能匆匆忙忙地对欧阳铿和欧阳拓说了声"抱歉",便奔了出去。
提萨丹瑞挠了挠头,完全没想到竟然会弄成这个局面,也不知蔡炫为什么突然就勃然大怒,而焱国皇帝和太子却对他很宽容,被他连打带骂,却并没生气。他站在那儿想了半天,也仍然摸不着头脑,只得对欧阳铿行了个礼,客气地说:"今日鲁莽了,非常抱歉。如此一来,我们实不便再留在这儿,明日便要离开京城,还请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见谅,多多海涵。"
欧阳铿非常不舍,欧阳拓也是一样,可蔡炫固然怒发冲冠,不肯再留,蔡霖的情况更是刻不容缓。欧阳铿一向雄才大略,虽有儿女情长,在要紧关头却是分得清轻重缓急。他想了想,便道:"贵国使臣蔡大人的心情朕都理解,文暄的身子也耽误不得,朕答应你们明日便启程回国。为了保证你们的安全,朕会派一支军队护送,请提萨大人接受朕的好意。"
提萨丹瑞也知蔡霖身体里的蛊王对自己国家的兴衰关系重大,因此没有拒绝,而是以手托胸,对他深鞠一躬,"多谢陛下。"
"不必多礼。"欧阳铿温和地说着,又看向札合尔,关切地问,"文暄体内的蛊王真的能在不伤他的情况下取出吗?"
"对。"札合尔很认真,"时机必须把握得准确。现在他的情绪不能激动,要保持平静、温暖,待到惊蛰的午时三刻,配合专门的药物和特定蛊虫的感召,便能将蛊王唤出,而不会伤及人蛊的根本。当然,毕竟是以身饲蛊,元气肯定伤损很重,不过,只要好好调理,会逐渐恢复的。"
"那就好。"欧阳铿点了点头,"惊蛰?那是正月末……"他心里思忖着,让身边的几大近卫暗中跟随,找到进入瑞国的路径,等到过了年,便快马加鞭地往南去,应该赶得上。
欧阳拓也在心中暗打主意,必须赶去亲眼看着取蛊,那是蔡霖生死存亡的要紧关头,自己一定要陪在他身旁。
父子俩暗自盘算,从南下想到朝中局势,一些必要的控制手段必须从现在就开始布局,这样才能放心离开京城。
提萨丹瑞恭敬有礼地将皇帝和太子送出门,这才回来找蔡炫。
屋里没点灯,光线有点暗,蔡炫坐在榻上,将蔡霖紧紧抱在怀里,脸上满是悲伤。
蔡霖却很平静,低低地说:"五叔,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不后悔,你也不要再自责了。"
蔡炫的声音也很轻,却充满悔恨,"这都是我做的孽,不应该由你来承担。"
"我们是一家人,不必说这么生分的话。"蔡霖微笑着说,"五叔,反正我们要回家了,仇也已经报了,那些恩怨情仇,我们都忘了吧。"
"嗯。"蔡炫轻轻叹了口气,想到他的身体,然后才忆起他自小便被伤及根本,既不能生儿育女,就不能害了别人家女儿,娶妻自然是不成的了,以后找个好男人,有能力照顾他,也未尝不是好事。想到这儿,他抚了抚侄子的头,温柔地道,"等你的身子养好了,五叔替你留意着找个可心的人,不需要有多富贵,只要心好,人厚道,对你体贴,那就行了。"
蔡霖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在取出蛊王的过程中安然无恙,但在蔡炫面前却不会流露出来,以免他担忧,这时便顺着他的意思说:"好啊,都听五叔安排。"
蔡炫的心情这才好了一点。看到出现在门口的提萨丹瑞,他也不再板着脸,温和地说:"别管皇帝和太子,我们明日便走。"
"我已经吩咐他们收拾了。"提萨丹瑞笑道,"札合尔刚才说,文暄要保持心情平静,不要有太大波动,平时都得注意保暖,不能受凉,待到惊蛰那日的午时三刻,就要取蛊,如此才能保文暄无恙。"
"好,我记下了。"蔡炫对他的话很重视,低头看着怀里的侄儿,神情变得很温柔,"文暄,我刚才并没有怪你什么,你心里千万别有什么念头,有事也别憋屈着不说出来,明白吗?"
"知道了。"蔡霖的声音软软的,就像孩子一般,带了点撒娇的味道。
蔡炫不禁想起了很多年以前那个坐在大门前等着自己回家的小孩,想起他绽开可爱的小脸,朝着自己扑过来的情景。那些美好的时光历历在目,支撑着他在晦暗的岁月里一直活到今天。他搂紧了蔡霖,心里默默地想着,希望上天垂怜,保佑蔡家的人都能活得好好的。他没有别的奢望,只希望一家人能在一起,与愿足矣。


第81章
子夜,风雪大作,星月无光,京城里所有的人家都已熄灯睡下,包括那些舞榭歌台烟花之地,此时也都紧闭大门,不再营业。
一群黑衣人悄悄穿行在黑暗的街道中,直奔一品楼。来到高高的雕花围墙外,他们没有迟疑,一起纵身而起,敏捷地越墙而过。
他们刚刚落地,在后院里熟睡的札合尔便睁开了眼晴。他的蛊向他发出了警示,告诉他有人正向他接近。他警惕地坐起身来,很快就借助蛊的观察知道了外面的情况。
与此同时,提萨丹瑞带着防身的蛊也同样躁动起来,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跳下床,迅速穿好衣服,悄悄出门。
札合尔就住在他的隔壁,正好与他在门边相遇。两人相视一笑,立刻知道对方打算干什么,便笑眯眯地互相做个手势,要各显神通,共抗来犯之敌,顺便也比试一下,看谁的蛊更厉害。
南疆的大祭司家族都是一等一的养蛊高手,即使不是专门研究这个的提萨丹瑞,在外公的指导下养出的蛊也很厉害,与札合尔他们的蛊是两条路子,却同样诡异可怕。
那群黑衣人精于夜袭,数月前曾潜入戒备森严的大将军府,虽然最终未能刺杀蔡霜,却也能在白贲率领精兵强将的围攻中全身而退,此刻进入没有兵力防卫的客栈,自然是信心满满,以及这次定能完成任务。
他们在呼啸风声的掩护下飞快地接近蔡氐叔侄所在的院子,手中寒光闪现,正要冲进去屠杀所有的人,便听到耳边忽然响起奇特的嗡嗡声,接着便似有米粒大的沙石在风中盘旋着向他们撞过来。
一群人都用黑布蒙住头脸,只露出眼晴,双手也都戴着护手,区区风沙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们都没在意,脚步不停,继续向里飞蹿。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都没有察觉,似乎有什么在他们身上叮咬,就像夏天的蛟子,让这些皮糙肉厚的大男人完全没有注意到。
院子里一片漆黑,显然所有屋子里的人都在熟睡,他们事先踏勘过地形,知道这里的格局,早就分派好人手,一进院子就散开,各自扑向自己的目标。
可是,还没冲到门前,他们就感到身体里迸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火焰燃烧,又像是冰刃攒刺,五腑六腑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撕扯。短短一瞬间,他们便抽搐着跌倒在地。这些职业杀手本来都是硬骨头,这时却忍不住闷哼出声。
有人被惊醒,屋里陆续亮起了灯,提萨丹瑞和札合尔笑嘻嘻地走出来,用手里的灯笼挨个照着倒在地上的人,边看边讨论着那人的状况,若无其事地说着什么"我的蛊正在吃他的肝","我的蛊放出的毒快要攻心了","马上死多没意思,太没品了","是啊,怎么也得慢慢整上一个月","从肝吃到心,起码半年才会死",等等,让那些人无不毛骨悚然,想要自杀,却浑身无力,根本没有办法。
蔡炫穿好衣服出来,脸上冷得快要结冰。他细心地关好门,免得吵到蔡霖,这才说:"问问他们,是谁派他们来的,想要干什么?"
提萨丹瑞马上伸出脚尖,踢了踢身边的一个黑衣人,"喂,问你呢,快点说话。
你老老实实说出来,我就放过你,否则的话,不但我的蛊会吃了你,还会根据你的血的味道去找你的血亲,继续吃他们,直到你们全族都死光。"
南疆蛊木本就神秘莫测,在中原人的心目中几乎成为恶魔般的恐怖传说,他们在动手前本来很谨慎地打听了又打听,确认这次来的人里没有养蛊之人,这才敢来动手,却没想到仍然遭了毒手。对于未知的东西,人们总会心存畏惧,就算这些刀头上舔血的杀手也是一样,听了他的话,没人会怀疑他是虚声恫吓,除了孤儿外,凡是有亲人在世的都不敢置之不理。
沉默片刻,当中有个黑衣人沉声道:"我们只是接任务杀人,只有老板才知道是谁下的单。不过,我听到一点风声,似乎是太后懿旨,说皇上身边有奸佞惑主,利用皇帝鸩杀太后,擅诛重臣,还勾引太子,伤风败俗,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他们要清君侧,扶明主,并请我们来诛杀妖孽……"
提萨丹瑞恼怒地赶过去,重重踢了他一脚,愤愤地说:"你才是妖孽。"
蔡炫一听便明白了,皱着眉看向皇宫的方向,"有人要造反。"
"什么?"提萨丹瑞看向他,"会打起来吗?"
焱国如果发生内乱,对他们这些没有野心的小国是相当不利的,一旦天下动荡,战火很容易波及到他们,很可能就是国破家亡的局面。提萨丹瑞虽然年轻,在这些要紧的关节上却看向很清楚,不由得很担心。
蔡炫沉吟片刻,便道:"所谓清君侧,不过是想要除去文暄,只要他不再待在皇帝身边,那就不要紧。这样吧,我们连夜就走,不要等明天了。其他的事与我们无关,这个皇帝雄才大略,那些人想要谋反,不太可能得逞。"
"嗯,好,我们马上就走。"提萨丹瑞看了看倒在雪地上的人,对札合尔说,"他们中的蛊毒能不能解?"
"可以啊。"札合尔很轻松,"要怎么解?解到几分?"
"让他们不能动,不能说话,躺上半个月吧。"提萨丹瑞嘿嘿地笑,"这样我们就回南疆了。"
"行啊。"札合尔也笑,从怀里摸出几个药瓶鼓捣起来。
提萨丹瑞收了自己的蛊,叫赶来的护卫们把那些黑衣人拖到屋子里,免得他们被冻死。过了一会儿,札合尔便去给他们灌药。那些人不再感到疼痛,只觉得全身僵硬,虽然有意识,却不能说话、不能动,除了能眨眼睛外,再也看不出是活人。他用完药,这里戳戳,那里拍拍,玩得不亦乐乎。
就在这时,蔡霖醒了过来。他脸色惨白,双手抓紧了身下的被褥,过了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着急地叫道:"五叔……"
蔡炫正在屋子里看着婢女收拾自己与蔡霖的东西,并指点他们把蔡霖要用的药放在上面,以便随时取用。听到蔡霖带着颤抖的声音,他马上察觉有异,立刻快步走到床边,关切地问:"文暄,我们马上就走,你怎么样?"
蔡霖深深地吸气、呼气,似乎在努力压制着什么,半晌才道:"我觉得……蛊王……好像要醒……"
蔡炫大骇,马上抓过身边一个婢女,"快,去请神医来。"
那个婢女有些惊慌,答应一声便奔了出去。
蔡炫努力冷静,接着便想到了西域蛊神,等不及叫人便跑出门去,大声叫道:"札合尔,快来,快。"
札合尔和提萨丹瑞都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失控的声音,赶紧分别从两间屋子里奔出来。没等他们发问,蔡炫便抓住札合尔的胳膊往卧房里拉,"快,文暄感觉不好,蛊王似乎要醒了。"
"什么?"提萨丹瑞大惊失色,马上抢进屋里,"文暄,文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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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欧阳铿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夜这样独自安寝了,与蔡炫重逢,他却坚持要带着蔡霖远走南疆,这让他的兴奋、痛惜、懊悔、牵挂、担忧、思念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根本无法入眠。
窗外风声呼啸,挂在檐下的灯笼剧烈摇摆,有不少抵挡不住风雪的扑打,陆续熄灭。宫墙内外到处都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就连守卫的兵士也扛不住刺骨的寒冷,看看当官的都不出来巡视了,便也躲到屋子里取暖。
欧阳铿在宽大的龙床上辗转反侧,猛然在风声中似乎听到了一丝丝异样的声响。
他凝神细察,直觉告诉他有危险袭来,这种多年不曾有过的感觉是如此熟悉,让他陡然回忆起了刚刚登基的那些日子。他冷静地起身,披衣下床。
在床边侍候的小太监马上起身掌灯,服侍他穿上大衣裳。他低声问:"外面有什么动静吗?"
小太监一脸茫然,立刻躬身答道:"奴才不知,奴才这就去问问。"
"不用了。"欧阳铿叫住他,"你叫刘福过来。"
"遵旨。"小太监答应一声,迅速奔出去。
没等刘福进来,赵一杰已经如一道烟般飘进门,对欧阳铿禀报,"皇上,有大批刺客入宫,意图犯驾,宫中侍卫正与他们激战。为策安全,请皇上不要出去,暂留乾安宫。"
欧阳铿微微皱眉,"禁军呢?"
"郎中令已经派人出宫去调援军,可是……"赵一杰沉声道,"宫外也被围了,宫里的人冲不出去。"
欧阳铿沉默片刻,冷冷地道:"这不是刺王杀驾,而是谋朝篡位。"
"皇上英明。"赵一杰完全同意他的判断,"来犯之人气势汹汹,皇上不宜轻身犯险,请留在乾安宫内,静候捷报。"
"朕从来不是偏安一隅的皇帝。"欧阳铿微微一笑",走吧,朕倒要看看,是谁有那么大胆子,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说着话,已是大步向外走去。刘福这时才穿戴整齐,急匆匆地奔进来。欧阳铿没跟他说话,直接走出大殿。外面已聚集了一批精锐的内宫亲卫,全都挺立在风中,绞丝不动,鸦雀无声,见到皇帝出来,他们全都躬身见礼,随即护卫着他登上御辇,向前殿行去。
宫内处处都有刺客出现,但数量不多,最厉害的一支小队已经无声无息地潜行到乾安宫附近,全靠欧阳铿那八名轮值的近卫警觉,这才发现他们的动静并予以拦截,于是,刺客的行动暴露,侍卫们纷纷从温暖的屋里冲出来护驾,这才闹出了大动静。
樵楼打了四更鼓,夜色更深,风雪却停了下来,让兵器相撞声和呼喝打斗声愈发清晰。皇帝的御辇周围亮着灯,看上去非常醒目,正在各处拼杀的黑衣人立刻向这边冲,而那些侍卫们见陛下亲临,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也都人人英勇,奋不顾身地拦截住刺客。
欧阳铿撩开棉挂帘,从小窗里望出去,只见夜色中人影幢幢,却都看不清楚,只能从嘈杂的声音里判断出战况激烈。
御辇穿过刀剑横飞的战场,不时有弩箭等暗器射来,均被八大亲卫格挡开,周围护驾的侍卫偶尔会被飞来的箭矢射中,却忍着疼不肯倒下。一行人来到金殿,护着皇帝坐上龙椅,然后将大殿团团围住,屋顶也上去了不少人,密密麻麻地站着,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欧阳铿看着灯火通明的大殿,关切地问:"太子呢?后宫诸人、皇子、公主都安好吗?"
郎中令接到下属禀报,匆匆赶来护驾,这时禀报道:"臣已派人护住了后宫各位娘娘和皇子、公主并至各处查看情况,目前只知长宁宫的贵妃、翠微宫的德妃、清心宫的宜妃并容嫔、惠嫔等几位娘娘失踪,皇子、公主及其他各宫娘娘均安然无恙。太子殿下正率东宫侍卫与刺客激战,太子妃姬均无伤损。另储秀宫中诸贵人均被惊醒,有些混乱,现在情况不明,请陛下恕罪。"
储秀宫中住的都是不重要的低品级采女,皇帝根本连她们的姓名相貌都不记得,此时自然不去理会,听得儿女无恙,心下便安定了。他沉吟片刻,沉声道:"宫中没敲警钟吗?皇城禁军何在?"
"已撞鼓鸣钟,却至今未见援军。"郎中令有些忐忑不安,"臣曾登上宫墙,隐约可见宫外来犯之敌似是禁军中人。"
欧阳铿皱紧了眉,神情却很冷静,声音也不见异常,"能守住吗?"
"应该能守到天亮。"郎中令见到皇帝,立刻有了主心骨,也不再惶恐,"臣看到叛军后方传来杀声,在火光中能看到大司徒白大人和白大将军的旗号。现下叛军攻势已缓,臣的羽林军能够顶住。"
欧阳铿听说白氐兄弟赶来救援了,顿时精神一振,唇边有了一丝笑意,虽然白楚与白贲在京城之中都没有直系军队,但他们府中的亲兵都很剽悍。他们肯定会率亲兵前来攻打叛军,同时在近郊军营中调来军队,只要大军一至,叛军之势必会瓦解,危机也就解除了。他放松地靠在座椅上,淡淡地道:"既是白爱卿在外,你只要不让叛军攻入皇宫并阻截住宫内刺客,那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臣遵旨。"郎中令抱拳躬身,领旨而去。
守在门边的侍卫等他离开,立刻将镶着铜钉的大门紧闭,并上了沉重的门闩。
欧阳铿看着朱红的殿门,心里飞快地思忖着,把禁军绕领的人脉关系捋了一遍,然后又想起那几个失踪的嫔妃。宜妃柳氐的失踪让他心生警惕,不禁暗悔对她没有严密防备。贵妃白氏与德妃韩氏都与柳氏有嫌隙,三个家族也属于两大敌对阵营,而容嫔与惠嫔都育有皇子、公主,也一向与柳氏不睦,按照常情判断,很可能是柳氏在宫内多年经营的人手引刺客入宫,救人劫人,并伺机刺杀皇帝,颠覆皇权。
柳诚虽然已经下狱,但柳家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朝中有不少官员都与他们是姻亲或者是他的门生、下属,欧阳铿不可能将他们连根铲除,否则国家势必会大伤元气,有可能酿成大祸。可是,他的宽容却给了敌人可乘之机,这使他不禁检讨自己近年来的行事作风,暗自思量,是否仍该恢复曾经的铁血手腕。
想着想着,他从柳氏想到了蔡霖,顿时急了,马上叫来赵一杰,"你立刻想办法出宫,到一品楼看看,文暄和瑞国使团那里有没有什么事,迅速回报。"
赵一杰没有劝阻,很干脆地答道:"遵旨。"随即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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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蔡霖觉得冷。
屋子里放了好几个火盆,热得大家都只穿着夹袍,也仍然有冒汗的感觉,可只有他在不停地颤抖。他脸色发青,整个人就像一块冰,慢慢地僵硬。他并不觉得太难受,只是在刺骨的寒冷中渐渐失去知觉。
札合尔微微皱眉,专注地查看着蔡霖的情况。蔡炫非常焦急,却不敢催促。提萨丹瑞和南疆神医也守在一旁,心里一直在回想大祭司临行前交代的那些注意事项,考虑着应该怎么应变。
札合尔探查完毕,转头对他们说:"蛊王已经醒来,我无法阻止。根据我们多年的观察,神蛊一出世,首先要做的就是寻找合适的母蛊,留下后代。我倒是有这样的母蛊,但是西域养蛊之术与南疆不同,只怕不能吸引它,最好是你们那里有比较好的母蛊。出于对繁育后代所需人蛊的本能保护,蛊王会比较小心,不会强行咬啮吞噬人蛊的血肉,破体而出。我会开出一条通道,辅以药物,再用母蛊引诱,让蛊王沿着这条通道出来,或能保住文暄的性命。"
蔡炫感觉很不踏实,马上反问道:"你能确定吗?"
"不能。"札合尔很实诚地摇头,"他的情况很特别,这只蛊王的力量非常强大,我没有把握。不过,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如果不照我的方法来办,蛊王一定会破体而出,文暄没有半分生机。"
提萨丹瑞和南疆神医一齐点头,眼里却都有着不忍。现在这样的情形,只能按照札合尔说的那个法子搏一搏,否则蔡霖就一点生存的机会也没有了。
蔡炫无计可施,又不可能再拖延下去,只得一咬牙,对札合尔说:"那就拜托兄台了。"
"放心,我会尽全力。"札合尔的神情很严肃,一点也没有儿戏的意味。
计议已定,他们便立刻行动起来。札合尔准备药物,提萨丹瑞用自己的鲜血让自己最好的护身神蛊兴奋起来,南疆神医拿出刀圭药石,有的放在火上烧过,有的浸入烈酒。蔡炫不懂他们那些,只能坐到蔡霖身旁,担忧地轻抚他的额头、脸颊。
将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札合尔让屋里的丫鬟仆役全都出去,叫那些剽悍的南疆护卫守在屋子四周,防止有人惊扰,然后将门窗紧闭,这才动手。
晏九坚持职责所在,不肯离开。札合尔便同意他留下,郑重地吩咐道:"没有我的话,你不能有任何异动,若是惊到蛊王,后果不堪设想。"
晏九立刻点头,保证不会轻举妄动。
夜很长,守在屋子四周的人站在寒风中只觉得黑暗似乎永无尽头。屋子里灯火通明,却一直没有动静,仿佛里面空无一人,有一种诡异的气息在弥漫,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对于整个南疆而言,新蛊王的出世是无比重大的充满神圣意味的事件,基本等同于大祭司的传承,甚至比皇帝的更替还重要。本来应该举行盛大的仪式,举国欢庆,可现在事出突然,什么都来不及做,便要迎新新一代蛊王的到来。
赵一杰带着李四季,历尽千辛万苦,互相掩护着,从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潜出,然后让李四季去找到白贲,传达圣上旨意,自己便施展轻功,赶到一品楼。
这里很安静,显然没有敌人进入,他略略放心,纵身而起,轻飘飘地跳进院子。
入目一瞧,他不禁吓了一大跳,院里鸦雀无声,却站满了人,将正房团团围住。风已经停息,不少人提着灯笼,能清楚地看到他们都是南疆人,一个个神情肃穆,透着极度的虞诚,看情形是在保护房里的主人。
赵一杰想了想,便现出身形,上前去拱手为礼。他刚想说话,便有提萨丹瑞的管家赶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凑近他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你是何人?来此有何贵干?"
赵一杰轻声说:"皇上派在下前来探望蔡大人,请问蔡大人是否安好?"
那个管家不认识赵一杰,但听说是皇帝派来,神情间便很客气,"有劳陛下关怀,圣子大人一切都好。"
赵一杰却有点不信,"诸位这是……"
那个管家语带恭敬地说:"我们正在迎候新蛊王出世。"
赵一杰清楚其中关节,不由得惊愕莫名,"不是说要等惊蛰那天才出世吗?"
"蛊王乃天神赐予,既要降临,我等凡人只有敬候,不可违逆。"管家满脸虞诚,望空深深一辑,然后才道,"这位大人,圣子大人正在要紧关头,不可惊扰,因此不能让您进去,还请见谅。"
赵一杰不清楚当年皇帝与蔡炫的情感纠葛,却很明白蔡霖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这时非常担心,不亲眼看着根本无法回去向君王交代。他想了一下,谦和地与那位管家商量,"我保证不出声,可以让我进去看看吗?"
"不行。"管家斩钉截铁地拒绝,"新蛊王出世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时刻,绝不能让陌生人靠近,否则圣子会有危险,新蛊王也可能会失控,请大人理解。大人若是不愿回去,那就先到厢房去歇息吧。"
赵一杰听他说得凶险,便不敢再坚持,却也不肯去厢房,而是与他们一起待在屋外,等待消息。
对于宫墙内外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漫长的夜。欧阳铿坐在大殿的龙椅上,一直纹丝不动,安如磐石。他的镇定让殿里的倚卫、太监、宫女们都不再惊慌,而是各司其职,放在龙案上的茶杯里一直没有断过滚水。欧阳铿偶尔呻一口热茶,平静地等着黎明到来的时刻。外面的阵阵杀声并没有扰乱他的心神,而让他惟一感到担忧的是一直没有消息的蔡霖和蔡炫。
派出来的赵一杰至今没有回音,不知是被叛军挡住了还是一品楼那边出现了意外。他耐着性子等到五鼓鸡鸣,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转头对刘福说:"叫陆双良过来。"
刘福一向善于体察圣意,此时一听便知道他的意图,立刻轻声劝道:"赵大人既能出去,就肯定能够进来,既然到此刻仍未回报,肯定是留在一品楼那边协助蔡大人处置事宜。若是他欲求援,定会直接向白大人调兵,比回宫来还方便快捷。皇上暂且歇息,等到天明之后再看情形吧。赵大人和吴大人都出宫了,这里只剩下五位大人保护皇上,不能再调人离开了。"
欧阳铿面色稍霁,微微点了点头。刘福说得不错,如果赵一杰要援军,可以直接向白楚调兵,比冒险回宫要快得多。若是蔡氏叔侄有什么意外,赵一杰肯定要回来向他禀报,既然直到现在也没消息,那就是两人尚未遇到危险。想到这里,他的心便安定下来。
又等了大约一个时辰,欧阳拓带着东宫侍卫赶来金殿。他浑身浴血,进殿前将手中的剑交给了侍卫,然后才跪下,朗声道:"父皇,潜进宫中的刺客已基本肃清,侍卫们正在严密清查漏网之鱼。只是宫外叛军势大,儿臣恳请父皇速速离宫暂避,由儿臣留在宫中,率羽林军挡住叛军。"
欧阳铿温和地说:"起来吧。"却没有答应他的提议。
宫中有密道通向皇城之外,是万不得已时的逃生之路,但欧阳铿身为一国之主,又性情刚毅,怎么也不可能在叛军的逼迫下仓皇而逃。他起身走下丹墀,对儿子说:"走,陪朕出去看看。"
欧阳拓急忙挡在他面前,诚恳地道:"父皇,现在外面形势未明,父皇不宜轻涉险地,还是在殿中歇息吧。叛军虽然凶悍,却仍比不过我皇家大军,等天明之后,白贲率军赶到,叛军之势即会冰消瓦解。"
欧阳铿微微一笑,"朕只是出殿看看,不会上宫墙的,不用担心。"他的态度虽然和蔼,但声音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欧阳拓知道无法劝阻,只得紧跟在他身侧,随他走出金殿大门。
皇帝身边的五个近卫呈犄角之势护卫在他身边,大批侍卫围在稍远之处,大殿顶上的侍卫仍然守在各自的位置上,所有人都保持着警觉,随时准备应变。
欧阳铿走出去,立刻被寒冷的空气所包围。刘福连忙为他披上袭衣,并递上手炉。
欧阳铿没有接,而是悠闲地走到雕栏边,负手看向前方。
黎明的曙光已经在天边闪现,宫墙里的情况已经能看得很清楚。到处是血迹、残破的兵刃、倒伏的尸体,却已没有打斗的情景,只有一队一队的侍卫来来去去,检查倒地的刺客,救护自己的同伴。
高高的宫墙上,战况仍然很激烈,箭矢划空而过的嗖嗖声不绝于耳,撞向宫门的巨响回荡在空气中,可见情势之危急。
欧阳拓不担心别的,就怕宫门被撞开。正门还好一些,修建得很牢固,可那些供太监、杂役进出的角门就没那么坚固,叛军已经撞了很久,随时都会破门而入。
欧阳铿也知道这些,却并没打算逃遁。他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如果叛军当真撞开宫门攻进来,羽林军和宫中侍卫应该怎么应对,自己应该坚守在何处。他相信白楚与白贲定会很快调集大军赶来救援,不会给叛军太多时间,用不着多久,叛军就会覆灭。
皇帝和太子各怀心事,正在默默思忖,忽然,有一阵奇特的"嗡嗡"声传了过来。那声音仿佛起自地底,有些沉闷,接着就渐渐变得清亮高亢,扣人心弦。
欧阳铿仔细辨别,发现那声音来自一品楼的方向,不由得心中微微一惊,抬头看向东方。
随着仿佛银瓶乍破般的声音破空而来,只见一道淡淡的金芒从那边升起,并迅速在空中弥漫开来,与天边的朝霞交相辉映。
那种异乎寻常的耀眼的瑰丽震撼了所有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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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欧阳铿隐隐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很可能发生了。他看着那壮丽的景象,心念电
转,沉声道:"神光降世,天佑大焱。"
欧阳拓马上明白过来,立刻朗声说道:"神光降世,天佑大焱,天佑吾皇。"
这时,那淡淡的金芒越发亮丽,先在空气中静止了一会儿,然后向皇宫移来。宫
里的人看着那片金芒发呆,听到太子殿下的声音,全都不由自主地跟着说:"神光降世,天佑大焱。"话一出口,他们都兴奋起来,刚才的焦虑担忧一扫而光,忍不住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声浪很快响遍皇宫,传上宫墙,羽林军们高声欢呼,"神光降世,天佑大焱,天
佑吾皇。"
外面的叛军本是人人奋勇当先,此时却不免疑惑起来,动作放缓了,射出的箭也
不再那么有力,攻势明显减弱。
那片金芒缓缓移到皇宫之上,停顿片刻,如一片云雾般降下来,笼罩在欧阳铿与
欧阳拓身上。相比之下,欧阳铿身上的金辉更加耀眼,看上去仿若天神临凡。欧阳拓的一身白色轻铠上全是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被淡淡的金芒映衬着,也有种不似凡人的特异风采。周围的侍卫都看得有些发呆,一时鸦雀无声。
欧阳铿虽然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但机不可失,如此奇妙的景象不可不让更多的人见证,尤其是叛军。他大步走向正门,登上楼梯,站到宫墙上。欧阳拓立知其意,便没有阻拦,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皇帝与太子现身宫墙,下面聚集的叛军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进攻。皇威显赫,他们本能地心存敬畏,何况此时天降异象,仿佛在给欧阳父子保驾护航,更让他们心里惴惴不安,不敢再行逆天之举。
欧阳铿的身上光华流动,配上一身雪白的衣饰,似乎整个人都在发出璀璨的金光。
他看着下面,气沉丹田,缓缓地道:"朕受命于天,岂是宵小之徒能够觊觎?尔等助纣为虐,阴谋弑君莫位,颠覆我大焱江山,让百姓流离失所,此乃大逆不道,当灭九族。若尔等缴械投降,朕可以赦免尔等家人,若是反戈一击,朕便既往不咎。凡忠心护主、奋力杀贼之人,朕都重重有赏。"
他的话铿锵有力,猛地砸在每个人的心里,下面的叛军顿时面面相觑,有些人就动了弃暗投明的心恩。一直在叛军后方猛攻的白楚不失时机地高声下令,"叛军听着,弃槭投降者,立刻到皇城西门集合,弃暗投明者,马上到这里来,仍欲继续为恶者,当心天谴。"
叛军的阵营很快就乱了,"天谴"二字带着不可抵挡的巨大力量,让那些禁军官兵惊恐万状。眼前的景象别说他们从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不是神力是什么?
这时,到远郊调兵的白贲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冲进京城,迅速将叛军包围得严严
实实。情势立刻逆转,叛军从人多势众变成了以寡敌众,士气更受打击。
欧阳铿沐浴在金光之中,挺立在宫墙之上,修长的身体里散发出顶天立地的磅礴
气势,望之犹如天神。刚刚冲到宫外的那些将士不由得气为之夺,情不自禁地高呼"万岁"。
欧阳铿气定神闲,向下挥了挥手,平淡地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刘福踏前一步,高声宣旨,"皇上有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遂旨。"城上城下齐声响应。
白楚下令,"冲。投降者,恕;顽抗者,杀!"
在他身旁的还有城亲王欧阳平父子与安王欧阳瑾,都是仗剑披甲,一闻警讥便赶来救驾。他们一路遭叛军拦裁,多亏王府卫队拼死力战,又加白贲闻讥后派人接应,这才保着他们冲进皇城。此时此刻,他们都带着自己的侍卫冲杀向前,想要尽快突破叛军包围,到宫里与皇帝会合。
强弱易势,叛军兵败如山倒,纷纷弃械投降,有的更反戈一击,转身向自己的上司杀了过去。
欧阳铿看着宫墙外激烈的厮杀,始终面不改色,即使有箭矢破空而至,直向他飞
来,他也不躲不闪,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欧阳拓以及其他五个近卫都非常注意,总会提前出手,及时挡住飞来的矢石,不让皇帝有丝毫损伤。
太阳一点一点地升了起来,京城里却很安静,因为金城戒严,大家也隐约听说了似乎有人造反,所以都待在屋里,免遭池鱼之殃,不过,有一辆宽敞的马车却从一品楼驶出,向皇城疾驰而来。
离宫门越近,喊杀声便越清晰,蔡炫微微撩开帘子,从小窗往外看,脸上隐现忧
虑。过了一会儿,他转头关切地道:"文暄,此地太过凶险,我看我们还是暂避一时,不要再过去了吧。"
蔡霜躺在车厢里,脸色煞白,唇边却带着一丝笑容,竭力安慰他,"五叔,我没
事。我跟皇上在一起太久了,盅王最熟悉他的气息。我现在体弱气虚,蛊王认为我再不是理想的栖息之处,所以才会去找他。如果我不把它收回来,只怕大焱国就没有皇帝了。蛊王毕竟由我养了十年,只能我能把它唤回来,你们都不行。你放心,我与它是相依为命的关系,它不会伤害我的。"
陪在一旁的提萨丹瑞和礼合尔都点头,"对,文暄说得不错。他与盅王的关系最亲密,现在蛊王刚刚出世,不可能反噬,他们会有很长时间的友好期。"
蔡炫轻叹,"道理我懂,可如 ……,文暄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如今元气大伤,必须静养很长时间方能恢复,这里兵荒马乱的,我不想他再出什么意外。"
提萨丹瑞的心情也一样,但是蔡炫不懂盅,他却是明白的,如果蔡霖不将盅王收
回,后果不堪设想,蔡霖固然性命难保,焱国的皇帝和太子也都会被蛊王吞噬,而瑞国失去蛊王,很可能抵挡不住那些心存贪念的邻国入侵,因此无论有多么危险,蔡霖都必须过来召唤蛊王,带它离开这里,返回南疆。看着蔡炫充满伤感的脸,他低声说:"蔡叔,文暄一定要把盅王召回。有我的护身神盅保着,他会安然无恙的,你别太过担心了。"
蔡炫点了点头,刚想再说什么,马车停了下来。赵一杰掀开门帘,诚恳地道:"蔡大人,陛下就在宫墙之上,叛军势大,这里仍在激战,请蔡大人行动之时勿伤
龙体,不损皇威。"
"当然。"蔡霖有些诧异他为什么会说这些。等他撑起身来,走下马车,他就明
白了。
前面人山人海,杀声震天,刀创相击,血肉横飞。远处高高的宫墙上,欧阳铿的
身上仍然闪耀着奇异亮丽的金芒,仿佛神光降临在他身上,为他渲染出震慑人心的至高威严。山呼"万岁"的声音此伏彼起,绵绵不绝,跟着白字帅旗厮杀的将士们个个勇猛,叛军的脸上隐隐的都有惶恐不安的神情。
那辆造型有别于中原的豪华马车一驶进来,欧阳铿便注意到了,接着欧阳拓的视
线也转了过去。父子俩默然无语,静静地等着车上的人下来。
蔡霜站在马车前,与欧阳铿、欧阳拓遥遥相对。他的身上穿着欧阳铿送的银狐裘
衣,长袍曳地,在淡淡的阳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辉。
稍顷,一道银芒从他身后的马车里飞出,在别人眼中,仿佛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渐渐升上天空。
几乎是同时,欧阳父子身上的金辉也发生了波动,仿佛变成了五色祥云,然后也升上天空,迅速扑向那片银光。
正在激战的人们都注意到这个异象,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打斗,伫立仰望。
金银两色光华很快便融为一体,忽而上下飞舞,忽而盘旋来去,一时间让人眼花缭乱,心袂摇荡。
蔡霖的脸色更白,身形摇摇欲坠。提萨丹瑞与蔡炫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侧,伸手扶住他。
蔡霜屏息凝神,右手暗暗捏了个诀,开始在心里召唤盅王。那只蛊王在他体内寄生十年,与他本就心意相通,这时听到他的召唤,便感觉出他的心气渐旺,不似自己出世时那么虚弱,再加上他身旁还有母盅的饲主,更让它难以离开。在空中与母盅完成交合,它便心满意足,决定回到主人身边。
蔡霖低低地对提萨丹瑞说:"表哥,我们帮皇帝一把吧。"
提萨丹瑞明白他的意思,欣然答应,"好。"
两人同时指挥自己的盅飞向宫墙,金辉银芒相继向欧阳铿与欧阳拓罩下,接着大
放光华,使他们就像夏日艳阳般光彩夺目,让人不敢正视。过了好一会儿,光芒才渐渐淡去,缓缓消失,仿佛神光融进了他们的身体,为他们更增添了神寺色彩。
其实蛊的本体并不大,现在已经回到蔡霜身边,被提萨丹瑞用特制的盅盅收回,
旁人却是不知,以为皇帝与太子都是神灵附体,忠于他们便可得到神仙保佑,而想要伤害他们,肯定会受到老天的惩罚。于是,大部分叛军都放下了武器,城惶城恐地向白氏兄弟率领的军队投降,而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将士们都不由自主地高呼"万岁"。
欧阳铿没有理会旁人,目光一直盯在蔡霜和蔡炫身上。虽然看不清他们的眉眼,
可只要看到两人修长的身形,便能感觉到他们特有的飘逸与超脱。时至今日,他已经分不清那两人在自己心中的份量孰轻孰重,只知道他都不想放弃,虽然明知道不太可能,但实在难以取舍。此刻,他们在他最危急的时刻来到这里,并给予他最有力的帮助,这让他特别激动。他脸上的神情未变,仍然充满冷静与威严,可心里却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
宫墙下的战场变得很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看着他们默然相对。蔡霖凝视了欧
阳铿与欧阳拓一会儿,便转头上了马车,疲惫地躺下去,轻轻地说:"五叔,我们走吧。"
蔡炫靠在车厢壁上,眉宇间也满是倦意。看着随后上车的提萨丹瑞和札合尔,他
平静地道:"我们回南疆,现在就启程。"
"好。"提萨丹瑞没有异议。
那辆马车很快便掉头离去。白楚心细,派了一队亲兵跟随保护,自己则继续指挥官兵肃清叛军余党,尽快进宫与皇帝会合。
朝中内乱虽然平定,却有很多善后事宜要处置。叛军首领要审,牵连在内的官吏要甄别,失踪的后宫妃嫔仍未找到,被叛军绑架囚禁的柳仕逸等人必须迅速解心 ……
整个朝廷都忙得连轴转,没人再去计较外国使团的离开是否符合礼仪。等到禁令解除,城门开启,瑞国使团便即出发,向着南疆急行。
欧阳铿早已得到消息,却没有派人拦阻。他坐在御书房里,听着众大臣川流不息地过来请安、奏事,徵皱的眉一直没有舒展过。
欧阳柘却没有这么镇定,虽然宫中事忙,千头万绪,他身为储君,此剂正该陪侍皇帝身侧,寸步不离,可他却藉词离宫,快马加鞭,往南追去。
欧阳铿听说太子出了京城,便扔下手上的奏折,看向身旁的欧阳平,淡淡地笑道:"皇兄,朕要出城几天,很快便回来,有件事却要麻烦皇允。"
欧阳平立刻说:"皇上尽管吩咐。"
"帮我筹备立后大典。"欧阳铿站起身来,目光坚定,志在必得,"就在正月
里,找个黄道吉日,朕要迎娶朕的皇后。典礼一定要盛大,朕要普天同庆,万民称颂。"
欧阳平不知他究竟要立谁,此时看着他的神情,竟是问不出口,只得躬身应道:
"臣遵旨。"
欧阳铿大步走出御书房,对等在外面的群臣说:"朕有要事,刮不容缓,众卿家
都回去吧,天大的事也都往后推两日再奏。"
那些大臣面面相觑,却不敢出言反对,只能遴旨。
欧阳铿直奔乾安宫,吩咐刘福收拾出行的东西,又叫陆双良备马。他有些兴奋,一扫叛乱发生以来的阴郁愤怒,脸上的神情都柔和了许多。
很快,一切都准备停当,欧阳铿出宫上马,在寒风里踏过满地冰雪,奔向南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