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着魔系列之玫瑰情事》作者:林佩(出书版+番外)

寂寞,寂寞,
寂寞到竟然让了那人入梦,即使那人伤害他良多……

一栋绽放著玫瑰的古老庄园
一段看似未竟的爱恋又再度纠结萌芽……
当欧文出现在这乡村小镇,
那与故人如出一辙的轮廓,让麦伦的心再次陷落。
然吸血鬼杀人事件再次爆发,
麦伦又一次成了主要凶嫌,彷若往事重演。
当年那人亲手的一枪让他几乎濒死,
可生命漫漫只为他带来了寂寞,
当爱被独占疯狂吞噬,
曾经令人爱不释手的爱是否刺伤了拥抱的双手?

「我以为你对谁都一样,所以打算耐心等,就算你一直防著我也无妨,可是你却能跟才见过两次面的警官如此亲密!」欧文咬牙切齿问:「你爱上他?」
麦伦又羞又愤,表面还是淡然,推开他的手:「我不会爱上谁,也不会因为接受过谁的和善对待而必须交付感情。欧文.席维尔,尽管收回你的友情、慈悲、与施舍,我这里没有等值的东西来交换。」
就把话讲得绝情些吧。关於爱情这档子事,他深陷过一次,结果换来几乎七十年的沉眠与对人再也放不下的戒心。总之,够了,趁此切断关联也好。
更何况,欧文是保罗的後人,早该下定决心避而远之了。
「你离开吧。」
离开我的世界,我们可以成为两条平行线,永远没有交会的一天。

第一章

  这个小镇位于英格兰耕地山谷中,丘陵围绕,远离都市喧嚣,处处充溢着恬淡懒散的气息。历史的古旧气息是一层拨散不掉的霉,固执地附着在镇区的叠石屋顶、矮墙、及砖砌磨坊上。
  数百年来,小镇都维持着相同的风貌,改变了的唯有人而已,麦伦这么想。
  夏日午后,明明看着天气还好,突然间就下了场雨。雨势不大,却还是让麦伦脱下薄外套罩在头上。他讨厌湿气以及雨水打上身的黏腻感,为了避雨,躲到了一间庄园的屋檐下。
  淡黄色石灰原石所筑成的庄园,色调温暖,绵绵细雨打上山型墙,也打在围绕农舍栽植的一大片玫瑰庭园里,雨滴打在叶片上,淅淅沥沥,各种调性的花香袭来,麦伦听着、闻着,呆了。
  ——玫瑰啊,就算换了个名字,闻起来还是一样芬芳。
  他轻笑,想起了某个已逝剧作家的名言。
  想起去年夏季,自己也曾经过此处。麦伦隔着薄雨雾打量,却发现当时杂乱荒废的玫瑰园,在今年整个改观,变得写意起来;熏衣草、飞燕草与各种玫瑰灌木混栽,发散层次不同的花香,飞扬着强烈的色彩质感。
  还以为这里早已人去楼空,如今怎么会有了生气?去年,他抱一丝希望前来时,庄园里似乎有人影一闪,他因此没敢踏入花园。没想到仅仅一年,图里再度生机盎然。
  庄园应该换了主人。麦伦心情好了些,想想:有人能爱惜玫瑰总是好事。
  雨势大子些,他动不得,于是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在花园造景里。
  玫瑰花园被整理得井然有序,树篱任意生长,不同花种穿插搭配,看来主人是相当有经验的园艺家,以巧手营造了美景;花园另一端更搭起了树枝拱门,粉红攀缘玫瑰沿着拱门生长,强烈的装饰效果让门成了美丽的装饰画框。
  「晨曦宝石。」麦伦小声念出拱门上头的玫瑰之名,这品种的花香胜在清新甜美,重瓣而颜色纯净。他忍不住想,庄园的新主人是谁?
  仿佛要解答他心中的疑惑,庄园的门陡然开启,一位高大青年探出头来。梳得整齐的棕色头发、深沉得看不出思绪的棕色眼珠、下巴处微微冒出的短髭,让端正的脸更加深刻立体,有别于此区住民典型的严肃长相。
  看到麦伦时,他脸庞的刚毅线条柔软了,惊艳。「你……」
  麦伦仰颈看着他,一秒之内给对方下了评价:不喜欢这人、也不讨厌这人、甚至懒得跟他说话。
  青年好一会儿才把呆愣的表情收回,找话题攀谈:「日安。这里的天气总是这样,阴晴不定。」
  麦伦点点头:「日安。」
  「下雨了,为什么不进屋里来?」青年问。
  麦伦不想进屋去,雨势却没有停歇的态势,冰冷水气浸入皮肤里,就像是要将他销蚀了一般。青年偏于此时将门敞得更开,茶味与烤饼干的香气扑面而来,吸引麦伦的心神,他想:青年应该正打算享受下午茶吧。
  属于「家」的温暖气氛是一种诱惑,诱惑着淋了雨的客人想立即坐下,享受那温暖的清芬。
  理智投降。麦伦终于说:「没有主人的允许,擅入不礼貌。」
  青年笑着往旁退开些,道:「请让我有这荣幸,邀请远方的客人进来避雨,共同享用下午茶。」
  「……为何知道我从远方来?」麦伦皱眉,下意识退后一小步。
  青年抱胸歪头,轻松解释:「我半年前搬回来,附近众落都跑过,没见过谁的眼睛比你蓝,更别说这发色……」
  麦伦偏头斜瞄自己的头发,银色月光,偏向珍珠莹白,「这发色很稀奇?」
  「很稀奇、很美,令人着魔。」说着说着,青年伸手就想去抚摸触碰那银白的柔软发丝。恰如月光流泄在细瘦肩膀上的发丝,把客人妆点得宛如妖蛊的幽暗夜神。
  「谢谢。」麦伦头一撇,技巧性避开对方的手,他因为自身相貌出众,容易招惹些不自重的蜂蝶来袭,早练就了自保的本事。
  青年很自然收回手,目光却依然深邃如海,某种情感的漩涡在里头漾开。

  麦伦跟着青年,走入维持着上世纪气氛的起居室里,墙面上挂满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质朴与纹理粗犷的橡木桌椅有岁月的气味,地板、壁毯、甚至是灰绿漆色的窗口,在在都镌刻着时光的痕迹。
  遗忘很久的情绪陡然与熟悉的气味交织,多年前,记忆中的夏日午后早已褪色,却在这时成为斑驳的网,攀上心头。他回头看了看青年,没错,物是人非。
  青年替麦伦挂好了半湿的外衣,再邀请他坐下,很快送上另一组杯具。在小碎花白瓷杯中注茶时,青年解嘲似地介绍自己。
  「欧文•席维尔,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家,目前替报社写写专栏文章。回到故乡来,正在寻找小说的题材。」
  「麦伦•特伦森。」银发客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顿了顿又问:「我记得……从前住在这里的人,就姓席维尔……你……」
  「你知道啊。」欧文又笑了:「席维尔家世代居住此地。我小时候也待过这房子,父亲去伦敦工作才搬走。我在都市待不惯,所以搬回来住。」
  麦伦垂眼执着茶杯,不语。原来还是席维尔家的人,真是孽缘。
  「这里太安静了,常常让人忘记时间还流动着,却也相当适合写作,不是吗?」欧文微笑:「玫瑰园也荒废太久,总该有人回来照料。」
  「玫瑰开得比往年旺盛,你很有园艺师的天分。」
  「不是我自夸,席维尔家的人在照料玫瑰方面特别有一套。一百年前,我先人还由德国引进了原生玫瑰品种,与此地野生种杂交,花色艳红如血、香味浓甜……」
  这番话让麦伦沉入回忆里,喃喃答:「犹如狂恋中?」
  「嘿,你什么都知道!」欧文有些讶异。「这品种花期短,难培育,只在夏至前后开花,所以少人栽种。全英格兰,也只在这里长了几株……」
  麦伦当然知道,他就是为它而来。
  「过几天就是夏至了,若愿意,请多留几日,欣赏花朵那种奋不顾身、绽放热情的姿态。」欧文顿一顿,微弯腰,让两人的视线能平行注视:「……犹如陷入了狂恋之中……」
  似乎暗示着什么,麦伦移开目光,随口答:「我很愿意。」
  欧文相当欣喜,从他掀动的眉色就知道他对客人很有好感。
  麦伦假装没注意到这点,轻啜了口茶,长睫讶异地扇动了一下,问:「这茶……」
  欧文揭开茶壶盖子,几片嫣红的玫瑰花瓣浸泡着。
  「以剪刀为绞具,捕获花朵甜美的香气,借由喝茶这完美的仪式,成为魔鬼心灵的祭品……」夸张的手势伴随热情的声调,欧文宛如舞台上诠释剧情的演员。
  麦伦笑了,取过微温的饼干入口,听着窗外雨打声渐缓。
  「不愧是文字工作者,一壶玫瑰花茶也能说得像是女巫献给妖魔的燔祭。」
  欧文凝视他的笑脸,有些呆。
  「怎么?」麦伦问。
  回神,深呼吸,将那样的浅笑在心底默默咀嚼,品尝比玫瑰还芬芳的甜美。
  「不,这是一种浪漫。这么想吧,红玫瑰是诱惑吸血鬼的毒饵,因为那媲美鲜血的滋味……」故作正经地回答。
  「什么时代了,还有人相信吸血鬼?」麦伦不以为然。
  「有的,就在这与世隔绝的小镇。」欧文皱了皱眉,特意压低声音:「近一个月来,几位观光客在这里失去了踪影,其中一位的尸骸在墓园被发现,全身的血流干,上星期,附近镇里也出现同样的状况,老一辈的人都说吸血鬼回来了。」
  「血流干不一定是吸血鬼干的,这个世代,变态杀人魔随时可能潜伏在身边。」麦伦垂眼,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附近老人家都说,七十年前,小镇也出现过吸血鬼,当时好多人死于非命,连镇长也不例外。」
  麦伦一愣,缓缓放下茶杯,问:「后来呢?」
  「吸血鬼被我曾祖父以银弹头射死,原本尸体要交给神父处理,尸体却突然消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死了。」摇摇头,欧文起身拿下墙上一面胡桃木相框,里头一张黑白照片。「保罗•席维尔,这就是我曾祖父。」
  保罗的照片?麦伦的心动摇了,假作随口要求:「能给我看看吗?」
  「请。」欧文将相框递过去,唠叨解释:「一九三五年拍摄的。瞧,我曾祖母是大美人吧?有人说,当年吸血鬼看上了她,幸好被及时救回,要不,我就无法站在这里跟你说话了。」
  麦伦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盯着灰旧照片里的一男一女。
  欧文的曾祖父穿着毛料西装,人高大挺拔,容貌姣好的曾祖母坐一旁,两人头发梳得整齐,绷着脸看镜头,可以想象当时拍一张照是如何的大费周章。
  照片里的时间是静止的,麦伦自己的时间也是静止的,与照片里的两人对望,已然隔世。良久,他才轻轻开口问:「你长得不像曾祖父、也不像你曾祖母。」
  「我像母亲多些。就算如此,我还是比曾祖父英俊得多,你说呢?」
  麦伦看了他一眼,暗忖:完全不同的相貌要如何做比较?他想了想,还是答道:「你差保罗太多了,不过……这相片能保存到现在,也真是奇迹。」
  「你说话太直率了,说点谎话来安慰我也行吧?」
  「我活了那么多年,把拐弯抹角那种说话技巧给忘了。如果得罪了你,我道歉。」
  欧文轻咦一声,问:「你看来顶多二十岁,怎么用老头子的口吻说话?」
  「我年纪比你大得多,不习惯你那种思维方式。」麦伦不想跟他在这种话题上头绕,又问:「照片还有吗?我、我对老照片很有兴趣。」
  「我正在整理阁楼上的东西,照片很多,还有成堆的手札跟日记,全是我曾祖母保留下来的,应该可以捞到许多小说题材吧。」欧文无限向往地说。
  麦伦放下照片,听雨声停歇,起身说:「我该离开了,谢谢你的招待。」
  「欸,要走了?」欧文一脸惋惜地询问:「再多坐会儿?」
  「改天吧。」还会不会再来,麦伦也不知道。
  欧文帮着取下挂着的薄外套,又替他开了门,抢在前头往玫瑰园里剪了枝玫瑰来,送到客人手上。
  「刚刚喝的茶就是用这『红色撒旦』泡的。」低声问:「知道它还有个别名吗?」
  麦伦接过,他知道,却摇头。
  「爱慕之心。」欧文这样说的时候,嗓音掺了些沙哑。
  面无表情,麦伦脸色跟发色一样,苍白、冰冷,反问道:「撒旦也有爱慕之心?」
  「不管是撒旦、或是天使,对于超脱人世的那种美,都会产生恋慕的心情,更何况我这种凡人?」
  手往上,这回,欧文顺利拂过那银白若月的发,像是抓一把丝缎滑溜过手指,凉凉的,像水。柔软的人,心却如金石般坚硬,难以突破。
  麦伦表情依旧淡然,身上却泛起了疙瘩,一种身体领域被侵犯了的不舒服感。
  这人千方百计想跟自己拉近距离,为什么?单纯为了自己超乎常人的外貌?若只是如此,那么,好解决。只要再不往来,即可。
  「明天再来喝茶,我等你。」欧文又说,态度肯定,不给人拒绝的权利。
  麦伦看看新霁的天色,「若是不下雨……」
  「你当然会来。」欧文拍拍他的肩:「路上小心吸血鬼,像你这样的美人,最容易遭到恶魔的毒手。」
  麦伦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给了个清泠的微笑:「这世上没有吸血鬼,却有一堆惧怕吸血鬼的人,真是奇怪。」
  「是的。」欧文点点头,附和:「真奇怪。」

  每年夏至,麦伦都会来森林旁的别墅小居一阵子。别墅离小镇数公里,是旧时代贵族的领地,他从叔公处继承了森林及别墅,还委托附近的老乔治一家人固定前来打扫。
  无所事事的贵族后裔在这里最常做的活动就是闲晃,逛过一片又一片的草原,逗弄低头吃草的绵羊,路上偶尔与质朴的村民们错肩,彼此点头打个招呼。
  村民大多纯朴,遇上城市来的客人主动会问候。其中一位卡尔梅婆婆是例外,每次碰到麦伦,她不是吐口水、就是喃喃咒骂,指称他是恶魔,要他快快滚开。
  老乔治碰过一次这场面,说卡尔梅婆婆有些怪,要他别理会就行了,麦伦因此也没放在心上。
  走着走着,看见玫瑰园与淡黄色的石头庄园静谧相倚在路旁,竟然信步又来到这里。他踌躇了,屋主虽和善健谈,却是席维尔家的人,以往受过的创伤,让他对欧文感到危险而警戒。
  他曾经喜欢过席维尔家的人,这家人都很好相处,欧文却让他忌惮,这人表面温和,却在说话之间,有意无意表露想对自己更进一步的执念,让人难招架。
  避开他会安全些,麦伦对自己说,却又挂念那枝只绽放于夏至前后的古典玫瑰。
  去年与今年都旧地重游,不正是因为,想回来看看那朵名为「犹如狂恋中」的花朵是否风采依旧?或者,这只是表面的理由,其实他对从前的人仍念念不忘?
  想着想着,麦伦不知不觉挨上了欧文家外头的石墙矮篱。
  不巧的是,欧文人正站在门口,与一位神父在谈话。
  他瞄到了麦伦,欣喜的表情浮于脸上,又以夸张的姿态大叫招手。
  「嘿,你来了!」
  麦伦想避也来不及,点点头过去,与那两人道了声日安。
  神父热络地与他握手,介绍自己是小镇教堂的神父林登•霍桑。他年纪大约三十几,个头跟欧文差不多,蓝灰色眼睛与金发的他亲和力十足,相信凭这姿态,就能吸引许多镇民往到教堂去,重回神的怀抱里。
  「欧文的朋友?没见过……城里人?」神父问,有着异样的兴趣。
  欧文抢着介绍,「麦伦来乡下别墅度假,我们昨天认识的。对了,有句话说得好:下午钟敲四下,世上一切瞬间为茶停止。来吧,现在是下午茶时间。」
  神父微笑踏入,麦伦却站在门边不动。
  「怎么?」欧文问。
  「……我家族的传统,主人若是不开口邀请,我不能擅入。」
  「呵,城里人规矩真多。」神父回头说。
  「没关系。」欧文却不以为忤,还摆出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正经八百说:「我欧文•席维尔诚挚邀请特伦森先生进入寒舍。」
  麦伦最难招架的就是欧文这种人,脸微红,把眼转了开去,说:「谢谢。」
  越过门边的欧文,对方顺势搭上麦伦的肩,极其自然,好像这种动作,已经做过千次百次。
  「你……」
  「什么?」欧文笑得和煦。
  责难的话都吞回去,麦伦斜了斜肩膀,轻巧卸掉肩上那只手,快步往里头走,却发现起居室一角堆了些东西,书本与札记散乱摊开。看来屋主在门口与神父聊天之前,应该正蹲在那里整理蒙尘的纸本。
  「那些……」麦伦指着角落问。
  「昨天我说过阁楼上有很多宝物,今天清下来了,可以查些先人的资料。再说,你不是对老照片有兴趣?」
  「是、是啊。」麦伦应着,他早已忘记自己昨天说过什么。
  三人坐定,炉上开水已经烧好,铺着格纹桌巾的橡木桌上有现烤饼干,欧文将水沏入白底描花瓷具里,混着玫瑰清芬的茶香味散出。
  「猜猜看茶壶里的是哪种玫瑰?」欧文考考两位客人。
  神父说:玫瑰花的香味都差不多,谁闻得出来?麦伦却动了动鼻子,鲜明的影像在脑海里饱满。
  玫瑰园里,淡淡绯红的丰花玫瑰绽放在低矮的灌木之上,他眼前的男子伸手剪了一朵下来,送给刚步入花园里的女子,却又转头笑着,对自己说出玫瑰的名字。
  不自觉看往那钉挂着照片的墙面,从十几张照片中,找到昨天看过的那帧,里头男女早由彩色褪淡成黑白,时间剥夺了凡人的青春色彩,尘土终究归于尘土,唯有被神与撒旦拒绝的他,依旧在这里。
  「情人心。」他轻声答。
  「宾果!」欧文朗笑,把七寸点心盘推到麦伦前面:「你可以多吃一片饼干。」
  发了芽的愁绪收回,麦伦皱皱眉,怎么自己成了机智问答中获胜的小男孩?

  接下来的时间里,神父对麦伦相当的好奇,问了一些关于他从哪里来、目前住在何处、家族渊源是否可以上溯到都铎王朝最后一位君王伊丽莎白一世?
  「所有人的祖先都能推及到亚当与夏娃,再往上溯,达尔文会告诉你,我们都是猩猩演化来的。」麦伦不耐烦神父的追根究柢,淡淡回答。
  「呵呵,相当幽默。」神父说:「同出一源也有良莠之分。该隐与亚伯为亚当之子,神却看出了两人心中的恶与善,杀了弟弟的该隐被神处罚,虽然永生不死,却是受尽唾弃,永远不见天日,成了初代吸血鬼……」
  「啊,神父说的是最近最热门的吸血鬼话题。」欧文接过话来:「上星期,柏得镇也找到了一具背包客尸体,血都流干了,报纸上怀疑又是吸血鬼干的。神父你当时在那里,有发现可疑人物吗?」
  「柏得镇交通便利,观光客不少,来来往往,人多且杂,如何辨认?」神父转而对一旁安静的人问:「麦伦,你说是吧?」
  「嗯。」后者轻应一声。
  「你是神父,应该有方法辨认恶魔吧?」欧文问。
  「传说中,吸血鬼怕阳光、怕十字架、怕大蒜、怕圣水,所以,最近家家户户都挂起了蒜头,欧文你也该试试看。」
  「我不喜欢蒜头。神父啊,难道就没有其它辨认吸血鬼的方法?」
  「听说吸血鬼不能直接进入受害者家中,除非受到对方的邀请……」神父有意无意瞥了麦伦一眼。
  欧文也对麦伦说:「不就跟你一样?昨天,你也是坚持受我邀请才愿意进屋,你是吸血鬼?」
  「你被吸血了吗?」麦伦问。
  「没有。」
  「你不妨拿个十字架丢我,或是跟神父要圣水泼我。」麦伦冷冷说:「你甚至可以去寻找一根白杨木桩,往我心口刺下去,看看我会不会如同传说中一样的灰飞烟灭。」
  「呃、别生气,我知道你是基于良好的教养才会那样要求。」欧文小心地问:「你不会就这样生气,以后不来喝茶了吧?」
  麦伦面无表情,静静啜饮,越是这样,越显得他心头不悦。
  欧文这时瞄到他胸前隐隐露出了个什么,解套似地说:「你自己就戴着十字架,当然不是吸血鬼。」
  麦伦低头,看见从小佩挂的金质十字架从领口露了半截出来,也没解释什么,把十字架又推回里头,转而听神父说话。
  「……上个月,被害观光客的陈尸处就在农夫泰德的墓旁,泰德死亡也才两个月,我担心,因为他生前总是做恶,早已被开除教籍。不被祝福的灵魂容易成为吸血鬼,这在各地的吸血鬼传说中时有所闻。」
  「这么说来,异教徒不都有吸血鬼的嫌疑?」麦伦嗤之以鼻。
  「理论上来说,每个人都有成为吸血鬼的可能,尤其是被开除教籍者、自杀者、暴死者、巫师等等。我特别提到泰德,是因为他没有举行宗教葬礼,更容易成为活尸,回来骚扰活人。」
  「既然有了嫌疑犯名单,神父你早该去跟警方报案,让他们将坟墓里的可怜人拘捕到牢里去。」
  「呵呵——」神父干笑,一时也接不上话。
  欧文这时很向往地说:「喔,真想看看吸血鬼,是如同电影《德古拉的恶梦》里,晚礼服黑披风的高大男人、或者《诺斯菲拉杜》里矮小瘦弱秃头的恶魔形象?《夜访吸血鬼》里头的主角太过漂亮,反倒像是吸血鬼会觊觎的目标。」
  「没错,失踪的那些人,都是漂亮的年轻人。」神父应和:「这吸血鬼会挑特定的猎物下手,相当有品味。」
  欧文这下得意了,对麦伦道:「所以,别把我的警告当耳边风,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接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麦伦轻轻一笑。「那么你呢?昨天就这样大大方方邀请陌生人到家里喝茶,我若是吸血鬼,今天你也会是干尸一具。」
  欧文语塞,呆了一会儿才说:「邀请你是情不自禁……」
  麦伦笑容立敛。「你们想象力太丰富了,我倒认为受害者遇上的是连续杀人犯,不是吸血鬼。这世界上,人比恶魔可怕多了。」
  欧文有些失望:「你就不能浪漫些吗?想想,漆黑的夜晚,化身蝙蝠的恶魔盘旋在古老的城堡之上,寻找美女雪白的脖颈……」
  他边说边比手画脚,眼神空蒙,仿佛已经看见吸血鬼在天上飞的模样。
  「我不是小说家,最不需要的就是浪漫、或者不切实际的幻想。」麦伦耸耸肩答。
  神父看着两人的互动,最后问:「你们真是昨天才认识?」
  「是。」两人异口同声回答。
  「不像不像。」神父摇头。
  「因为一见如故啊。」欧文笑着下了结语,向麦伦丢了个奇怪的表情:「上帝的旨意玄之又玄,时间到了,人也到了。」
  后者举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
  真是巧合。多年前,那个人也说了同样的话。可就算彼此答应过要交心,视对方如亲人手足,最后,银子弹依旧毫不留情地射入自己惧怕金属的身体里。
  人,果然是最难懂的一种生物。
  为了自己好,明天他不会再来了,绝不能跟席维尔家的人多有牵连。
  神父没注意到在座中有一人情绪异样,又说:「如今人心趋向于邪恶,坏东西才会死灰复燃,回到神的怀抱里是当务之急。欧文,你既然说上帝的旨意玄之又玄,就别再找借口缺席礼拜,明天带麦伦一起到教会来。」
  「我是异教徒。」麦伦拒绝。
  「你身上挂着十字架……」神父质疑了。
  「十字架是我母亲的遗物,我戴着它纯为缅怀亲人,跟宗教信仰无关。」
  「所以说,这十字架并不具备驱邪的力量。那么,我更有责任来带领你认识神的美好。唯有在神的羽翼之下,才能免除吸血鬼加诸于我等身上的恐惧。」神父说。
  「吸血鬼迷信是一种过时的习俗,具有悠久传统的宗教也必须学着与时俱进。」麦伦冷冷说:「神父,请容我保有自己的信仰,以免被迂腐的教义给污染。」
  神父脸色有些尴尬,转而给欧文打眼色,暗示他明天带人一起上教堂,欧文忽悠过去,哼哼哈哈应付。
  神父离开后,麦伦也起身要走,欧文知道他仍然愠怒,忙留人。
  「还早,再坐一会儿。」
  麦伦指指屋角那堆纸:「你还有事要处里吧?我就不打扰了。」
  「不急不急,和你聊天有趣多了。」欧文想起了什么,说:「我找到不错的东西,是曾祖母七十年前的日记,里头纪录了当时的吸血鬼事件。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探索真相?」
  「什么!」麦伦惊诧了。
  「我曾祖母娜塔莉有写日记的习惯,虽然笔迹模糊,部分内容又被虫给咬掉……不过,就在吸血鬼事件发生前后,她提到有陌生人到这附近来……」
  「哦?」
  「你脸色很难看……不舒服?」欧文担心地问。
  「没有,我还是先回去好了。」扶着桌沿,麦伦垂着眼睛,浓睫掩映瞳眸里的心思。
  「何必逞强?」欧文拍拍他的肩,有些无可奈何:「我知道你对人怀有戒心,你可以更信任我一些。」
  麦伦抬眼,视线穿过欧文肩头,落在那张黑白照片上。「我信任你。」
  「你说谎。」欧文调皮笑了:「幸好『说谎』不列在七原罪之内,而美人本就有说谎的权利。」
  「小说家也不该浪费精力来油腔滑调,而是该把时间花在堆叠词藻与建构剧情上。」
  「我不是油腔滑调,我在碰到对的那个人时,字字真心诚意。」
  麦伦不想再说了,沉默地开门出去,欧文追上,「我送你!」
  麦伦拍开他伸来的手,却反而被对方一把握住,握来的掌心湿热。
  「我送你。」欧文重申。
  麦伦盯着他被握住的手,问:「……你对男人有兴趣?」
  「若说有,你会再也不过来看我?」
  「我来不来跟这没关系。」
  欧文放下了心,松开手。「那、明天你一定要来,『犹如狂恋中』就要开花了。」
  麦伦很快消失在门外。屋内,欧文肩膀整个垂下来。
  「唉呀呀,真的生气了……或许,即将绽放的花香能替我绊住他的脚步。」回头看墙上那帧相片:「保罗、娜塔莉,你们可得多帮着我一点。」
  照片里的两人不语。

第二章

  这一晚,麦伦梦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依旧是碎石地,路也窄得多,因为附近是羊毛交易的重镇,农家皆以养牧绵羊为主,草原上处处绵羊,景象恬和。
  路上碰到友善的农人问他要不要搭便车,他点头后跳上马车,跟农人随口闲聊,心情好,所以想往远一点儿的地方去。
  在离小镇还有一段距离的小村庄里跳下车,这里许多房子是上世纪建造的,绿色植物攀沿在窗下门边,优雅宁静,懒洋洋的小猫小狗在屋檐下蜷着睡觉,从都市来的他穿梭在这里,总有点格格不入之感。
  他在这里却自在得多,家族里,许多人因为他的混血身分而瞧不起他,所以他一个人度日子习惯了。既然无法融入那些人,他就远离。
  路旁一栋淡黄色石灰原石所筑成的庄园吸引他注意,让他伫足的却是一旁的玫瑰园,里头玫瑰的花色从晶莹剔透的白到各种浓淡的红与紫都有,以亮绿或淡灰的皱叶来烘托,冷暖色调搭的刚刚好。
  体质特异的家族,对血色花卉本就有特殊的喜爱。而玫瑰那略带麝香、蜂蜜与柠檬味的浓烈芳馥,更能激发他们的饥渴与欲望,如同毒品之于嗑药成性者,他们从身体到心理都仰赖这特殊的花朵。
  麦伦及他所属的家族是如此仰赖玫瑰,世上却传说玫瑰是基督受难时,血液流到土里而长出来的,这种说法对热爱玫瑰的异教徒而言,还真是讽刺。
  想到此,有些饥饿、有些厌恶,正要离开时,年轻的庄园主人陡然从花园里钻出来。「停下来,嗅嗅玫瑰花吧。」豪爽的声音听来亲和:「别急着走。」
  麦伦一怔。停下来,嗅嗅玫瑰花吧。这句谚语的言外之音是:工作之余,也得让心灵啜饮愉悦,勿汲汲营营于尘务俗事。
  基于礼貌,他停步。「非常美丽的庭院。」
  「欸,你很面熟,我好像看过你……」男人转头问同样刚从玫瑰园走出来的俏丽女孩:「娜塔莉,你也看过吧?」
  娜塔莉睁着圆圆的大眼睛,脸红红,显示她有些害羞,往麦伦盯着看,小声说:「小时候……好像在附近看过银头发的人……」
  「精灵湖畔……」麦伦指着他来的方向淡淡解释:「有我家的度假别墅,我家族的人不定时就有谁会过来,他们都有一头银发,很容易被认错。」
  「这样啊。」男人问:「我是保罗•席维尔,她是娜塔莉,我的未婚妻,下午茶时间到了,一起来吧。」
  麦伦知道,这里的下午茶意义跟城里风雅时髦的喝茶礼仪不同,乡村生活忙碌辛苦,农妇们为了下午劳动的人们准备茶点小休,所以有其实质的需求。
  如今受到邀请,他有些欣喜,来这里好几天了,能说得上话的人其实没几个,而保罗跟娜塔莉似乎是很好相处的人。
  「叨扰了。容我介绍自己,我是……」

  醒后的麦伦恍惚了好一阵子,为什么会梦见那个人?
  因为那个人,让拥有魔魅体质的他几乎濒死,因此不得不以尘土为被,栖息在大地之母的怀抱里,方能获取再生的能量。而这么一躺就好久、好久。
  黑暗土壤里的梦总是深沉的,给人一种睡在世界末日的错觉,身上由银子弹造成的刻痕更让他情愿永远睡下去。
  他还是醒来了,却发现外头阳光如昔,清风依然,玫瑰年年灿放。过去的人走了,流着同样血液的子嗣们却生生不息。
  自己依然是时光的过客,在时间的这一头寂寞,寂寞到竟然让了那人入梦,即使那人伤害他良多。
  今天,为了挥散愁绪,他选择活动身体散散步,一路上遇到许多装扮正式的村民往镇上去,才想起今天是礼拜日,大部分人都要上教堂。
  陡然间,身旁有人接近。
  「恶魔、银发的恶魔!你装扮成人类,就是要少女们放松戒心,好吸光她们的血,对吧!」老迈的声音从旁切齿咒骂。
  麦伦皱眉一瞟,又是卡尔梅婆婆。不知为何,这老女人见到自己总是咒骂。
  不理不睬,快步转往相反的方向,不知不觉就走到通往席维尔家的那条路上。他故意的,心中抱着的想法是:聒噪的欧文•席维尔先生应该也跟着大伙儿同去教堂了,他可以趁机去看看记忆中的玫瑰。
  名为「犹如狂恋中」的骄傲花朵是否已经绽放?他期待着。
  庄园门紧闭,里头无人声,更加印证他的猜测,当即放心大胆转往玫瑰园去,越过爬满了攀缘玫瑰的树枝拱门,脚步声被特意铺上的碎石小路给吸收,园里静谧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循着记忆绕过梯形花坛,株高一公尺的灌木丛生于幽僻的角落。植株上头的绿色花萼包着花芽,预示即将到来的强烈绽放。
  「还不到时候……」麦伦失望地咕哝,本来想说,如果花已灿烂,他就算是了结一桩心愿,可以离开这小镇,也不用再与保罗跟娜塔莉的后人磨耗。
  转身正要走,灌木丛后伸出一只手把他给抓进去。
  「谁?!」他惊叫,嘴随即被捂住,被搂入某个炽热的怀抱里。
  努力转着眼珠往旁看,竟然是欧文。
  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当贼吗?以眼睛怨恨地控诉。
  「嘘——」欧文放开覆上的手,却还是紧紧抱着他,像要把人给深深嵌入,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放开……」麦伦不自在,对方抱得太紧了。
  外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声,喀答喀答喀答,是逐渐接近中的脚踏车齿轮声。
  「听,神父来抓人了……」欧文小声在他耳边细语,一双眼笑得弯弯,其中闪着淘气的神采。
  麦伦第一个念头就是大惊,对他而言,神父的背后有强大的宗教势力,而那宗教团体在过去的世代里,总会以各种名目诛杀异端毫不留情。相当不巧的是,麦伦也列在那被诛杀的范围之内。他起身就想要跑,被欧文给按下来。
  「别动,这么完美的星期日上午,被抓到教堂听圣歌太可惜了。」以贴着前头人耳朵的方式,热热的嘴唇低语。
  麦伦放下心,原来欧文说的「神父来抓人了」是这个意思。
  外头,神父停好了脚踏车后就去敲门,叩、叩、叩!
  「我知道你躲在里头……别再拿写稿当理由,你来这里半年了,我就没看过你写出了个什么!」
  「又拿这事来挖苦我……」欧文小声碎念。
  「……你躲他,用不着把我也牵连进来啊。」麦伦没好气地小声说:「不上教堂,当心你死后下地狱。」
  「一个人下地狱没意思,要就结伴去,你跟我两个人。」后头那人嘻皮笑脸说。
  麦伦白他一眼,还待回嘴,外头黑影晃动,神父走进了玫瑰园。
  「还跑?追猎物最有趣了,可惜你不是我心仪的兔子……」神父喃喃自语,矮着身,仔细检查每丛花树的阴影。
  「神父好坏啊……」欧文戏谑地笑。
  灌木丛后空间狭小,随意乱动就会被叶缘的锯齿及枝梗上的利刺给勾上。一时间两人动弹不得,只闻得彼此呼吸声低而急促,却还是刻意的压抑,免得被外头人给察觉。
  麦伦恍惚了,捉迷藏的游戏他也玩过。当时,第一朵「犹如狂恋中」正半放,他怂恿保罗摘下,同样一起躲在这丛灌木后,等着他未婚妻寻来,好献上殷勤,当时保罗从旁呼出的热息拂上他的耳朵,正如盛夏的熏风,搔得人连发尖都会痒。
  甜甜的什么在自己心底漾开,却也知道,不管心底冒出了何种情衷,都不适合。
  他只能尽一个朋友的本分,倾听朋友的苦恼,适时给予意见。
  保罗苦闷好几天了,说娜塔莉越来越对他心不在焉,常常一个人对着天空笑得甜蜜蜜,偶尔又有些凄苦,不知道是不是跟最近的吸血鬼传言有关?因为隔壁镇上有几个女子失踪,听说被掳去当吸血鬼的新娘了。
  麦伦劝他:别乱听信吸血鬼的传言,女孩儿是要哄的,要她跟着自己一生一世,就要常常赞美她、讨好她、让她死心塌地,永远只爱你一个人。
  保罗更苦恼了,该怎么做呢?
  麦伦建议:不如送朵花儿表达自己心意吧?
  保罗说:村里没人会讲甜言蜜语那一套,城里人附庸风雅,才会唱情歌说情话,送花更是娘娘腔的行为,他做不来。
  最后,保罗还是半推半就接受麦伦的提议,娜塔莉看见保罗跟他从花丛后钻出来,吓了一跳,却笑着收下那朵花。
  却在那天日落之时,当麦伦回自己别墅,顺便送她回去时,她把花转送给了他。
  「犹如狂恋中,名字贴切,真的哟。」娜塔莉一脸装得不在乎,微红的脸颊还是透露出了些许心意。
  跟玫瑰一般红的脸颊。
  他不该接受,却还是接受了。当晚他没有按照习惯,吃了那香甜几臻极品的花朵,而是放在水瓶里,让它绽放得久些,因为是那人亲手摘下给爱人的。
  就假装自己是那位幸运儿吧。
  恋爱这事总是来得突兀,如同此地的雨水,总在最莫名其妙的时刻来临,连躲都无法躲,他也一样,在这场夏日时光里突然间喜欢上一个人,在意起一个人。
  因为那人总是爽朗的笑,无心机的亲和力,被归类在黑暗族群的他渴望的就是这阳光一般的人。
  然后,犹如狂恋中,而这场恋情必定如同这朵花一样,花期短暂,很快就会枯萎。

  「想什么?」后头的欧文问,嘴巴贴着前头那形状优美的耳朵,不让低语漏泄给外头意图抓老鼠的猫听到。
  麦伦眼前鲜明的光影蓦然褪散,一时间有些恍惚,就像沉睡多时的人乍然觉醒,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到底哪个世界才是梦境。
  「我……」
  附近枝叶被撩动了,追捕者接近,他立即住口。
  「我看见你们了,出来吧!」神父的声音有种异样的迫切,似乎因这追捕的游戏而兴奋。
  麦伦吁了一口气,游戏结束了,不是吗?正要爬出去,却被欧文给拉回来,他不解地回头,只见欧文用指尖碰了碰嘴唇,要他继续噤声,他才恍然大悟,神父在欺敌呢。
  果然,神父静待了一会儿,见玫瑰园里没有任何动静,才又转了出去,脚踏车齿轮再度发出响声,他已经离去。
  「别看神父忠厚老实,他很会骗人的。」欧文笑嘻嘻说。
  麦伦正要爬出去,后头抱着他的欧文却不放人。
  「你是生根了?还不走?」他问后头。
  「别急。」那人将脸埋入月光一般的发里,浅闻着,鼻尖摩挲着发后一片清凉的颈肤,似乎人已经醉死在里头。
  「别在我耳边喘气。」麦伦没好气地说。
  「嗯……」又吸嗅了一大口,后头那人终于满足,退开:「你的味道……跟玫瑰一般浓烈……怎么形容?传说爱神阿芙萝黛蒂的儿子艾洛斯打翻神酒,洒出来的酒滴成了玫瑰……的确,让人醉……」
  「你用这些话讨好过多少人?」
  「别人我懒得讨好,除了你。」依旧是嘻皮笑脸。
  麦伦赶紧要爬出去,没答话。这大孩子一样的小说家说话愈来愈露骨,求爱态势明显,他招架不住,但才爬出一步又被拉回来。
  「等等,头发被灌木缠上了,小心扯痛。」欧文温柔地说。
  麦伦回头,他头发长,容易被细枝给纠缠,见到小型园艺剪就在脚边,随手拿起给他:「剪了吧。」
  「为什么要剪?我帮你解,你等等……」
  「可是……」
  可是在从前,每次逛花园不小心头发缠绕上枝叶时,那个人就是拿把小刀或小剪子剪断发尾,说这样干净利落。
  欧文虽是男人,手指指节也粗大,却很有耐心的松开一绺绺银发,还说:「漂亮的头发剪了多可惜?留在你身上比装饰这些绿叶来得好。」
  麦伦想:就算流有同个血缘,处理事情的态度还是不太一样吧。欧文更为体贴,这样的人,很容易让人陷溺进去,所以该早点儿跟他切断关系,趁这关系还浅。
  欧文见麦伦半晌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你在生气?」
  「没有。」
  「那为什么脸臭得跟阴天一样?」追问。
  「因为我刚才当了一回老鼠,躲在树下等大猫离开,又被逼着听了奇怪的甜言蜜语,所以累了。」
  「嘿,别老是一本正经,正因为生命苦短,才应该随时随地找乐子。」
  「那如果生命不苦短呢?」麦伦回问:「是否连乐子都没有存在的必要性?」
  欧文被问倒了,幸好他脑筋动得快,手往旁边一捞,随手摘下花园里另一株玫瑰,潇洒的把花送给麦伦,「停下来,嗅嗅玫瑰花吧。生命长短不是决定幸福的唯一要素,在于你停下脚步后,看到了什么,拥有了什么。」
  太巧了,居然又听见了那句谚语,害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恼。
  然后,他问了件事。
  「你……」看着欧文:「身体肌肉很结实……你真是写小说的?」
  刚才窝在欧文怀里时,心中就起了不协调的感受,背后挨着的是长年训练方能锻造出的体魄,肌肉硬得磕人,这不该是一个小说家该有的身体。
  欧文一怔,接着哈哈大笑:「我在城里固定上健身房练身体,练出一身肌肉后,到海边才能吸引女人注意。你也从城里来,都不上健身房的吗?」
  「我没有上健身房找小说灵感的好习惯。」暗讽对方练肌肉的心思不正。
  「难怪你又瘦又白……」欧文接着又说:「我决定了,走吧。」
  「走?去哪里?我不……」兴趣缺缺。
  变魔术一样的,欧文不知从哪里牵来一辆脚踏车,拍拍坐垫说:「随便往哪里去,累了就坐下来野餐……不可以拒绝,我去拿点食物来。」
  风一样回屋里,等出来时,手里已经提了野餐篮。
  强势地硬要麦伦提着野餐篮上后座,麦伦摇头,赌气了,为什么他得听这家伙的话?他要回去、回去、回自己熟悉的窝,明天一早就到附近的镇上搭公车回伦敦。
  「很可惜呢,我想跟你一起找个阴凉地方研究娜塔莉的日记。昨天不是说到她日记里有陌生人来这里度假吗?年轻贵族,跟我曾祖父成了好友……有趣的是,那个人也留了一头银色长发,跟你一样……」
  「那又怎样?」麦伦冷冷说:「每到夏天,我家族随时有人来这度假。娜塔莉遇上的,搞不好正是我曾祖父那一辈、也或许是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娜塔莉说,那陌生人温文有礼又有气质,俊得跟童话里的王子一样,不就跟你一样吗?若真是这样……」欧文望望墙上的照片,笑:「我曾祖父跟他真是不能比。」
  「……」
  「在敏感的时刻拜访小镇,那人是吸血鬼的嫌疑性提高了……」欧文捏着下巴,评估着:「如果那人是你的亲族……」
  麦伦瞪他一眼,提篮丢给他后转身往外走,欧文跨上脚踏车追着跑,歪歪扭扭地随时都要跌倒。
  「追什么追?不怕我这吸血鬼的子孙咬你一口?」麦伦冷笑。
  「我说错话了,原谅我吧?」欧文涎着脸讨好:「你想不想知道娜塔莉跟保罗对那人的观感?」
  麦伦心念一动,停步。「他们、她……说了什么?」
  放出诱饵的人得意地从口袋里掏出日记,扬一扬,旧书特有的气味随着翻飞纸页散传,记忆的味道既潮且霉,恰与四周鲜甜的花香成对比。
  「和我去野餐,到精灵湖畔,我们一起慢慢翻。」欧文说。
  麦伦拿不定主意,很想知道日记的内容,可这样又会被欧文给牵着鼻子走,他不甘心。
  欧文怂恿下去:「内容真的很有趣,你知道吧?那个人每次来拜访时,也一定会等到保罗开口邀请,他才会进门……」
  「好,我们去野餐。」叹口气,麦伦投降。
  坐上脚踏车后座,心却绕得远,猜着当时保罗跟娜塔莉的眼里,他究竟是怎么个模样?他用心与他们相交,却在传说的迷雾里成了狰狞可怖的野兽,让本来是好朋友的人,对他畏惧得无以复加。
  然后,砰砰,枪声斩断了一切羁绊。

  想来这脚踏车已经有一段年岁了,负载着两个大男人,咿咿呀呀苟延残喘,穿过一片又一片的宽广牧场,跟里头放牧的牛羊马争着路权,上坡下坡,让骑乘者玩得不亦乐乎。
  真要说,玩得尽兴的只有欧文,麦伦则是不住地喊:「跟着木桩上的箭头!别走黄泥土路,会愈走愈远!」
  原来草地广大,常常会吸引许多健行客前来踩踏,牧场主人因此在广阔草皮上立下引路木桩,指引穿越的方向;此外,有些地方被农用机具长期驶过的缘故,翻出了草下的黄色泥土,若是不小心顺着这路而去,最后必会迷失在牧场深处,与牛羊为伍。
  这是麦伦的经验之谈,见欧文就要重蹈覆辙,赶紧提醒。
  「我抄近路。」欧文回头笑说。
  麦伦才不相信呢,他就住在精灵湖畔,有近路他怎么会不知道?
  不久后,碰上一条溪水挡路,欧文怪里怪气叫一声,学西部牛仔驰骋时的呼啸呐喊,把个脚踏车往浅浅的溪底钻,一大片水溅上来,湿了两人裤脚。
  「别这样!上岸,快上岸!」麦伦扯着前头人的衣服大喊,他是真的很讨厌身体弄得湿漉漉。
  「欸,说了这是近路!」欧文说完,身体重心往前,拼了命的往溪流下游冲奔。溪底浅而平,技术好且力气大的他载着一个人居然毫不费力,就是苦了后头的乘客,讨厌河水的他被困着动弹不得,颠颠簸簸的路偏又震得他屁股疼。
  真要考虑跳水逃走了,自古水即为一切的泉源及起源,能涤尽世上脏污、给予新生,麦伦的体质却偏于闇夜那一方,活水、雨水等等都会削弱他的生命力,虽然未必会孱弱得像是婴儿一般,总还是不舒服。
  跳吧……
  「到了!」蓦地前头一声喊。
  这么快?麦伦往前头一看,小溪归处的精灵湖赫然在目,蓝的不能再蓝的湖水澄净如瞳,倒映出天上云朵飘然,湖中央,小小汀洲隆起,绿草绿树植被其上。
  看看来时路,因为是顺着溪水,免去东绕西绕的麻烦,果然是近路。可就算是近路也一样,打死他都不会再走一遭。
  欧文双手用力一抬,脚踏车前轮悬空上了岸,脚继续用力往前蹬,直到湖边才停下来。
  「信我的话没错吧?精灵湖……」他回头望着麦伦,低声说:「这么近。」
  或许吧,麦伦想:勇于冒险的人,总是能找到事半功倍的捷径,自己不敢,所以总绕着平顺的远路,只求苟且偷安。
  平顺稳当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生活少了些刺激与惊喜,数十年、数百年都如一日,单调贫乏得让人总是忘了,他是怎么活下来、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很羡慕那生命有限的凡人,正因为有限,所以充分找乐子。喜怒哀乐、悲欢愁苦都比他强烈个千倍百倍,因而让生命多采多姿。
  有手拂过被风紊乱了脸面的银发,再度将耽于臆想的他给拉回现实之中。
  「你有随时随地恍惚的本事。」欧文的声音低沉:「我在这里,别老是想着别人、别件事。」
  麦伦瞪一眼,推开他手跳下来,隔着芦苇及灌木远眺湖面旁的小森林。森林旁,石墙石瓦的古雅建筑一半被树隐掩,一半倒映湖里。
  真巧啊,也不知道欧文是不是故意选来这里野餐。
  「啊,要是有小船就好了,我们可以到那上头冒险。」欧文指指湖中央的小洲。
  「就算有船也不行,这湖里有……」话说到一半猛然住嘴,麦伦本来想提醒湖里有恶精灵,不过他曾经当着欧文跟神父面前说过,吸血鬼迷信是一种过时的习俗,此刻若是提精灵,无疑自打嘴巴。
  欧文喜孜孜接口:「你看过?!」
  「什么?」
  「吃人的妖精!小镇谁都知道,精灵湖里有绿头发的邪恶妖精,会把不听话的小孩拖入湖里吃掉。」
  「佩格•泡勒……」
  「对,就是佩格•泡勒,会吃掉安息日当天在水边玩耍的小孩。这地方是怎么搞的,既有吸血鬼又有坏妖精,怪物总是会吸引怪物的,不是吗?」
  麦伦听到那句「怪物总是会吸引怪物」,一肚子不舒服,于是冷言冷语:「你故意缺席礼拜,就为了钓出怪物来?」
  「你真了解我!」欧文大喜:「我欠缺灵感,希望传说中的神怪能多多出现,滋养我干涸的心灵。」
  「你等到死吧……」银发人小声咕哝。
  「来来来,骑了好一阵子路,肚子都饿了,我们一边野餐一边等妖精出现……」说着就在湖畔边的树下阴影处,摆上野餐巾、三明治跟果汁。
  麦伦坐下,欧文居然变魔术似的又从野餐蓝里拿出一个浮雕绿叶的水晶花瓶,插入一枝剪下不久的红玫瑰,依旧是红色撒旦,重瓣的花形极美,仅仅一枝就让野餐的气氛完全不同。
  瞥一眼那花,对方选择别名爱慕之心的玫瑰,也不知剪花者是有心、是无意;而红色撒旦易遭雨水破坏,似乎也暗示了以妖魅为名的东西禁不起风吹雨淋。
  下意识的,麦伦稍稍挪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欧文递给他一杯果汁,问:「……世界上的玫瑰品种有一千多种,花色从粉色、金黄到朱红,几乎涵盖光谱上所有颜色,唯独欠缺一种,你知道是什么?」
  「奇迹的蓝色,谁不知道呢?」麦伦淡淡答。
  奇迹的蓝玫瑰,一种求也求不得的梦幻之物,这样的花朵或许只存在于天堂、或地狱,人间则没有。
  「对,自然界的玫瑰不含蓝色花卉所特有的飞燕草色素。不、就连矿物、生物也是一样,蓝色物种少之又少。可人类就是这么奇怪,越不可能、越要去追求,你说他们是傻、是聪明?」
  「傻。」麦伦斩钉截铁。
  「你真的缺少浪漫细胞。」欧文真是无可奈何。
  「浪漫是这世界上最不切实际的一种东西,跟蓝色玫瑰一样,既然没有,又何须苦苦追求?」
  「不去追求,又怎会知道没有?有的,我找到了。」
  麦伦一愣,怎么可能?突然间恍然大悟。
  「对,有国外的公司制造出了蓝玫瑰,那种以基因转殖方式生产的玫瑰用肉眼来看,其实是紫蓝色,并非纯蓝,蓝玫瑰依然只是场梦。」
  欧文笑笑,摇头。
  「我真的找到了,这里……」他倾身向前,凝望对方天空一般澄净的眼:「蓝色的、你的眼睛,跟你的发色一样令人着魔……」
  那样深邃的蓝色眼睛,就是他寻找了许久的梦幻花朵,遥不可及的梦想如今垂手可得,此后、该如何小心呵护?
  耐心是美德。谚语是这么教导人的,但是美丽的人就在眼前,超乎他的想象,他哪能忍得下去?
  两汪冰湖的眼,反射天空的蓝,深邃澈底,却有着自己的影子。
  欧文靠近、再靠近、想触上那苍白脆弱的唇,想以自己的热情在上头翻腾,吸吮出玫瑰一般的血色,然后那冷白的双颊也同样会泛出蔷薇的嫣红。
  麦伦就是一朵玫瑰,他想摘下来,唇的相触是第一步——
  果然柔软,却不是对方的唇,一片吐司挡在中间。蓝色的眼珠更冷冽了,严寒地瞪着他瞧。
  欧文想:把嘴巴这片吐司咬掉一小口,还是有机会吻到他……
  他还真的要咬,麦伦的头及时退开,将吐司贴在轻薄人的脸上。
  「我要走了。」麦伦有点儿生气,这人今天过分了。
  「等等,你不想听听日记的内容?我念其中有趣的一段给你听。」欧文适时掏出日记本,翻开做记号的那面:「……吉恩……很少提到自己,我跟保罗都猜,他拥有贵族血统……」
  麦伦本来已经起身,听到这段话,不自觉又坐下来竖耳倾听。
  欧文强忍住笑意,就知道银发美人肯定对这内容有兴趣,他一边偷看对方反应一边解释:「吉恩就是当时来到附近的陌生人。」
  「嗯。」麦伦扯着一旁的小草,心不在焉点头,吉恩这名字虽然熟悉,此刻听来,却又恍如隔世。
  「……吉恩今天又来找保罗,他们两人很有话聊,常把我丢在一旁,评论玫瑰园里的玫瑰。吉恩说他伦敦的庄园里也有玫瑰,却是花匠在照料,他跟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麦伦陷入思绪里:不同世界的人,碰在一起果然没好事。
  欧文继续念:「吉恩一个人住在精灵湖畔,我跟保罗很担心,劝他搬来住,因为精灵湖里有佩格•泡勒。安姑妈小时候见过那可怕的精灵,差点被吃……吉恩却说,湖里没有精灵……」
  念到这里,欧文指着湖对面那栋石墙屋,说:「吉恩的家就在那吧?我们应该去探个险。」
  「相信屋子的主人绝对不欢迎你。」麦伦冷冷说:「我确定。」
  讨了个没趣,欧文只好继续念日记:「……吉恩偏好玫瑰花茶,我采了最甜香的一朵,又烤了拿手饼干,希望……」
  欧文念到这里,顿住。
  「希望?」麦伦好奇追问。
  「希望他能注意到,我胸上别的纯白玫瑰,跟他的发色一样……」欧文合上日记,苦笑:「唉,看来我曾祖母暗恋过那个人,幸好没结果,要不,我也不在这世界上了。」
  想及娜塔莉特别偏爱的玫瑰,记得那是花色纯白的波旁玫瑰,回卷的花瓣如球,令人陶醉的浓烈甜美总晕洒在她经过的路上。
  「娜塔莉是好人。」他说。
  「你怎么知道她是好人?说不定她阴险奸诈小气……」
  「欸,她是你曾祖母!」麦伦现出怒容:「别说她坏话。」
  「你这样护着她,我都怀疑你才是她的曾孙。」欧文失笑:「别这样,我真的会嫉妒。」
  麦伦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才又提醒:「……你不继续念日记?」
  欧文把日记收回口袋,说:「今天念到这里,想知道内容,明天再来我家喝茶。」
  「谁说我一定要去你家喝茶?日记内容对我可有可无。」冷淡地说。
  「唉,真可惜呢,日记接下来就提到当时镇上的吸血鬼事件了,很精彩,错过可惜。」
  「是吗?」
  吸血鬼事件,娜塔莉究竟是怎么描述的?麦伦想,知道当时真相的,只有三个人吧,二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活在世上。

第三章

  以教堂为中心,耕地山谷中的小镇被一条浅而平静的溪流切割而过,石墙建筑沿溪建设发展,是长途旅行步道的中继站,四周风景恬淡优美,一年四季皆有游客穿梭。
  麦伦现在也在小镇中,他来不是观光游乐,只是给自己找个理由走出去,所以漫不经心的,这边走走那边逛逛,顺手添几样日用品,纯为打发时间。
  生活、生命就是这么一回事,总是往死亡的方向去。但是,若一个人能拥有无限漫长的时间,又该怎么办?这时候,生活的品质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对某些人而言,死亡才是一种奢华的恩宠。
  想得到那样的恩宠,临头时却又一心想求生。矛盾,麦伦自嘲的笑,自己毕竟还是沾染了一些人的习气。
  过石桥,沿溪旁的草地而行。草地约宽七、八公尺,夹在小镇道路及溪水间的老树提供了遮荫的凉意,镇民及游客三五成群围坐草地之上,却没有以往特有的惬意,细听他们的谈话,似乎昨晚又发生了背包客失踪事件。
  麦伦自己也纳闷,七十年后,为何同样的事情重复发生在同一个小镇?这里受了诅咒?
  经过一排排宛如中世纪保存下来的石屋,讨厌的味道弥漫空气中,才发现,几乎每户人家都在门上窗口挂了一串串的蒜瓣,门窗上也用柏油画上了小十字架,平添一种诡异气氛。
  他不怕大蒜,也不怕十字架,纯粹讨厌而已。
  逛着走着,银发的他毫不意外总是吸引路人的眼光。古老的家族继承了魅惑的血统,就像花朵绽放好吸引蜂蝶的探看,他也是一样,早习惯那些惊艳的目光。
  顺步走到教堂前,伫足,淡黄石壁黑尖屋顶,几十年前这里是镇长的家,听说后人将屋子捐了出来当教堂。
  「麦伦!」有人从后面叫他:「来,这几天我一直想到你。」回头,竟然是神父。他正跟一位年轻的背包客谈完话后分开,看见麦伦,瞳孔倏地扩大,很快又归于平常。
  人类在兴奋、或是看到有兴趣之物,瞳孔会扩大,神父两次见到自己都有同样的生理反应,所以麦伦知道他对自己很感兴趣。
  就是不知道是何种兴趣,搞不好跟欧文是同样的,不过神父看来比较好应付。
  「午安。」麦伦礼貌点头,朝走远的背包客背影看一眼,说:「游子果然喜欢来教堂祈求真理与道路的指引,因为是迷途的羔羊?」
  「目前充作教堂的建筑物有好几百年的历史,所以列在本区的观光指引手册里,有观光客来时,我也义务担任解说员。」神父和煦笑起来:「进来吧,我带你去看不对外开放的中庭回廊……」
  麦伦脑海翻找着理由想离开,他完全不想来教堂旧地重游,加深强烈的不愉快感。
  神父察觉到他的为难,自以为是地恍然大悟:「对了,你说自已是异教徒,如果对教堂敏感,没关系,后头我个人的屋室完全与宗教无关……」
  「你个人的?」
  「……七十年前,这里还属于我家族的产业,我先人在这里惨遭吸血鬼杀害,亲族因此决定把屋子捐给教团……」
  麦伦讶异地问:「你是当年那位镇长的后人?」
  「我名叫林登•霍桑,这里方圆数公里都曾经是霍桑家的产业。」神父这么说的时候,表情有些自豪得意。
  麦伦这下才发觉,神父的长相的确与当年那位镇长肖似。尤其蓝灰色眼睛与金色头发这一部分,几乎如出一辙。
  「这样啊……」遗传真是奇妙的东西。
  「你似乎对我家族有兴趣?」神父根据他的表情来猜测,又提出邀请:「可以带你到里头看看,我这里很少有像你一样优雅的客人。」
  「谢谢,我还有事。」麦伦明确拒绝。
  神父靠近抓着他手肘,用上了些力,往教堂方向轻扯,竟有些强迫的意味。
  「……有人说过,你有天使的气味吗?」神父低声道:「一种圣洁的味道……引人靠近……」
  麦伦这个人外表纤弱,其实本质强悍,他只稍稍用一些力,神父居然没能扯动他,还惹得自己狼狈起来,不得已放开手,一脸失望。
  麦伦冷冷道:「神父啊,面对异教徒时,请审慎选用赞美词,因为在我家族里,天使是一种亵渎的物种。」
  神父对麦伦激起了更大的兴味,这人不但神秘,魔性的魅惑之力更是吸引得他目不转睛,比起之前遇到的任何人都更能激发他内在的渴欲。
  在目送麦伦离去时,他在心上画了个大大的十字。
  「神啊,原谅我。」他喃喃地,嘴角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原谅我即将犯下的罪。」

  麦伦对刚刚神父的强迫动作怎样都觉得不舒服,决定早点离开小镇,却瞄见镇尾有个人影晃过,阳光将那人的发色反射过来,银亮如同自己。
  此地拥有银发的人少之又少,修长朗俊的身形让他轻易就认出那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凯利。他来这里做什么?追上人,也没有客套招呼,他问:「怎么有空来?」
  凯利微笑,他与弟弟一样有头流水般的月银长发,眼珠的色泽却是浓浓的祖母绿,俊雅容貌另有一种动人心弦的风情,两人站在一起,如同艺术名画里的人物一样相称。
  「我担心弟弟,所以从伦敦搭了火车来。」凯利叹口气,忧愁爬上眉头:「我听到不好的消息,神御骑士团派出骑士来此探查吸血鬼的真相,你在这里肯定成为标靶。」
  麦伦皱起眉来,神御骑士团对他们家族而言,是水火不容的存在。
  「派了哪位圣剑骑士来?」他问。
  「原来北欧的那一位,叫做吉罗德,手执苍天剑,称为苍天骑士。」凯利沉思了会儿,又说:「我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知道是位男性,相当厉害,却不知为何被调来此地……」
  「这里发生的事情明明不是我……」禁不住有些怨怼。
  「当然不是你。不过,神御骑士团的人都是死脑筋,认定了谁是坏蛋,就一律贴上敌人的标签,父亲到现在也还被他们禁锢着,我光是查囚禁地点就耗费了好几十年,却连个头绪也没有……」
  麦伦低头,他厌恶自己的父亲,听说母亲被他伤害而死去,是个大坏蛋。
  「……远道而来,到我那里去住吧。」最后麦伦这么邀请兄长。
  「好……咦?」刚应允完,凯利猛然回头看,浓浓的疑惑让他的绿色眼珠瞬间黯沉下来。
  「怎么?」麦伦疑问。
  几十步外的矮树丛里,一只野猫惊惶窜出。
  「……我多心了,还以为有人偷窥。」凯利轻描淡写答。
  「你任何时候都紧张敏感。」麦伦摇摇头:「哥的外表本就容易引起外人偷窥竞逐,记得在伦敦的时候……」
  是啊,走在伦敦街头的时候,凯利常会吸引住许多人前来攀谈,更恶劣的则会偷偷跟踪、偷拍照片,或者到他居住的大宅院外站岗,爱慕者多如苍蝇,赶都赶不走。
  「你能确定对方看的是我、不是你?」凯利反问。
  「有你在,别人看不到我。」
  「喔喔,我家小弟觉得被忽略而寂寞了。」凯利夸张的抱住弟弟肩膀,呵呵笑:「我们都看得到你,就你这爱闹别扭的弟弟不知道。」
  麦伦脸红了,扭捏着想要避开,凯利可不放,弟弟越是别扭他越爱闹。突然间后面传来大喝。
  「喂喂喂,你谁呀,放开麦伦!」有人气急败坏叫。
  银发兄弟同时回头,看着高大男人骑脚踏车奔驰过来,堪堪在两人身前停住,紧急煞车的叽嘎声刺耳。那人跳下来,脚踏车砰啷跌在地下,一手抓麦伦一手推凯利,不就是欧文吗?
  麦伦忙说:「等等,不是……」
  「有人骚扰你,我帮你!」欧文很义气地说,继续推凯利。
  「他是我哥。」麦伦说。
  「嗄,哥哥!」欧文一愣,忙放手,尴尬朝凯利伸手:「你好,我是欧文•席维尔,麦伦的朋友。」
  「麦伦?」凯利丢给弟弟疑问的一眼,后者点点头,这是他现在使用的名字。
  凯利看回欧文,面现高傲,斜睨对方伸出的手,自己却没任何动作,一副不屑与蝼蚁握手的态度。
  「你蛮横粗鲁,想来给我弟弟带来不少麻烦,以后注意些。」不但没报出自己名字,凯利反而还教训起人来。
  欧文搔搔头,这位哥哥长相跟麦伦一样漂亮,却更为凶悍。幸好他脸皮厚,也不在意,收回手转而朝麦伦说话。
  「今天怎么没到我家喝茶?我等你一下午了。」
  「我没承诺今天喝茶之事。」淡淡答,麦伦心里却想,全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那么,现在跟哥哥一起来?」欧文抱着希望再次邀请。
  麦伦看看凯利,凯利很不客气地哼一声,说:「我跟舍弟有私己话聊,不希望外人介入,你走吧。」
  「呃、麦伦……」欧文还不死心呢。
  「告辞。」强势的哥哥拉着弟弟转身就要离开,突然间顿脚,想到了什么又回头对欧文说:「你身强体壮,多走几步路累不死。脚踏车给我们用。」
  「哥,我可以走……」
  「你大病初愈,这里离精灵湖又远,别累坏了。」转头又问:「借不借?」
  欧文拉起脚踏车,恭恭敬敬送过去:「请……」
  凯利很不客气地收下,要弟弟坐上后座后,立刻急踩踏板而去。这两人手长脚长服装华丽,迎风行进时银亮发线飞扬,让小小一台脚踏车也变得优雅起来。
  欧文在后头看着他们的身影,轻叹。
  「唉呀,冷淡的小美人竟然有个骄傲的哥哥,就像玫瑰花上的刺一样麻烦。」
  谁是花谁是刺,他可分得清清楚楚。
  脚踏车上,凯利边骑边回头问:「那个叫欧文的是谁?」
  「……之前那个人的子孙……」低声回答,有些心虚:「不知怎么就认识了……」
  「开枪打你那个猪猡的子孙?你真该杀了他的后代,要不是他,你会在地底休眠几十年?」
  「算了,是我与普通人牵扯过深,才会……」很难得的,麦伦将头靠在凯利后腰背上,轻声说:「凡人与我等寿命不同,记恨这种事啊,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虽说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可心上这淡淡的恨、淡淡的愁、怎样也无法剥除了去。
  凯利叹口气:「你要记取教训,别跟那些人牵扯过深,他们死后就一了百了,任何悲伤都归于尘土,无限期心痛的却是我们。」
  「嗯。」同意这论点,悲哀的同意。
  几十分钟后回到精灵湖畔的小屋前,凯利把借来的脚踏车随手扔,未进屋,却先往精灵湖走过去。湖水如镜,湖旁景物倒映其中历历如绘,不过,凯利并非只是单纯观赏湖水,而是看进那湖心深处。
  麦伦回头见兄长的异样举动,忙叫住他。
  「别靠近,那只佩格•泡勒饿了很久,变得相当凶暴。」
  「往镇里抓个不乖的小孩喂她吃,好订定契约……」残忍的绿光让凯利眼色凄厉:「你正该养只凶狠的看门犬……」
  「干出那种事,会引起圣魔白议会的注意。」麦伦拒绝,接着邀请:「进来吧,哥。」
  凯利没再多说,一想到圣魔白议会也相当头疼。所谓的圣魔白议会是介于天界与魔界的中间仲裁法庭,为一群人类魔法术师所组成,监督天界人有否过度滥捕魔界物种,或是魔界成员是否为了一己私利而迫害人类,造成人心惶惶。
  换言之,若是凯利一族残害无辜生命,那么,隶属于神御骑士团的天界使者可以据此逮捕犯罪者,并且任意决定他们的命运,连圣魔白议会都无权干涉。
  跟着弟弟进屋里去,没多久冷清屋里有了热茶的香气,两人对坐随口聊天。
  「还没放弃找父亲?」麦伦问哥哥。
  「父亲是族里最强的长老之一,血液浓烈非新进族人能比,着迷于研究不老之术的教团既然抓住了他,绝对舍不得放。我找了那么多年,屡屡被假情报所骗,走了好多冤枉路……」
  「那就别找了。哥,长老们都承认你的实力,你干脆要求他们晋升爵位,从此掌理我特伦森家族。」
  「唯有父亲的血液能为我族增添更多有力的新族人,我却不能。」凯利叹气了:「我族与骑士团的实力渐差渐远,这样下去,特伦森一族迟早灭亡。」
  「人都有一死。」
  「是,人都有一死,但若什么都不做,却只是消极等死,还活在这里的你我又算什么?」凯利语气严厉了:「从生到死的这段期间,绝对不可能没有意义,你别老是胡思乱想!」
  「哥……」
  「既然活着,就给我好好生活好好享受,能看到花朵绽开的不只是那些凡人,我们也有眼睛,凭什么让他们的生活比我等绚烂?」
  「是。」麦伦低头应。他认为凯利早有掌管本族的魄力了,根本不需要那个父亲回来。

  当晚凯利在弟弟这里过夜,第二天一早又匆匆离去,回伦敦处理家族里的一些争端。披着斗篷的他在初洒晨光的农径上奔驰,如同草原上奔跑的公鹿矫健迅捷,乍看之下,会以为他根本就是在飞。
  麦伦头痛了,根据本族戒律,为免引起教团注意,派神御骑士团来围剿,族人必须避世潜藏低调过生活,这是族人必须遵守的基本律法。哥哥却屡屡挑战法规,这样嚣张好吗?
  也或者是此地地广人稀,所以他才行径大胆了起来。飞扬跋扈的兄长,跟自己的愤世嫉俗,到底哪个比较能容于世间?目送人影远去,苦笑,接着转头看见墙边靠放的脚踏车,又是深深皱眉,或许今天他真得把二轮工具送回给车主人。
  一想到要与那人碰面,又开始头痛,虽然没有讨厌对方的理由,总是心里有个疙瘩。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子孙、因为他总是一副强迫人做这做那的态度、因为……
  太多的因为,多到自己也无法厘清心底真正的想法。
  玫瑰园的影像蓦然扫过脑海,麦伦又想:玫瑰花开了吗?那名为「犹如狂恋中」的艳丽玫瑰——
  还是去一趟吧,或许,今天是个适合花朵绽放的好日子。
  从来都没有外务困扰,方便他随时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屋里也没有值钱物品,贼人来偷不到什么,所以随意关上了门,走吧,拜访玫瑰去。
  跨上车才想起,很久没亲自骑车了,刚开始还骑得歪歪扭扭,没多久踩顺了,觉得这样迎风而行的感觉很舒服。他当下打算,晚点到镇上也买一辆回来。
  才到半路,就与欧文狭路相逢。
  「嗨,正要去找你。」阳光下戴着草帽的欧文朝他大力挥手。
  停下,麦伦问:「我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我住哪儿,能找过来,除非是训练有素的狗鼻子。」
  呀,欧文被指为狗了。不过,他一点儿也不会生气或尴尬,反而得意的揉揉鼻子解释起来:「昨天凯利提到精灵湖,我又问过老乔治,原来精灵湖旁那栋房是你家。唉,我把那漂亮的房子误认成别人家,失礼了,你别放在心上。」
  麦伦不语。老乔治一家人从很久以前就帮着照顾整理那栋房子,同在这一区生活,碰上了,跟欧文说起自己也是很正常的事。
  欧文见他面包怔忡,小心翼翼地问:「……你又生气了?」
  「没有。」脚踏车往他一丢:「还给你。」
  欧文一手扶住车,又问:「你现在要去哪里?没事的话,到我家去。」
  原本就打算上欧文家看玫瑰的麦伦听到这样问,反倒否认起来,扭头说:「我没空,要去镇上买辆脚踏车代步。」
  「买什么?不用买,我家还多一辆。」
  「既然有两辆,上回为什么不借我,偏要我跟你共乘?」想起因为欧文抄近路害他被颠到痛的屁股,忍不住就气。
  欧文语塞,打个哈哈后,想着适当的话题转圜:「呃,那个、花园里枯花多了。来帮忙除花,我弄午餐招待你。」
  麦伦知道要照顾一个大花园不是件容易事,杂活儿多,包括除草、除花、修剪枝叶、施肥跟摘芽等等,没一般人想象的闲散自在。
  「嗯……」考虑中。
  「你答应了,很好,来!」一手就把人给托上后座,接着风风火火踩踏板往来路冲。
  他什么时候答应了要帮忙?忙吼:「喂、喂、你!我哪有……」
  「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楚……」
  「别装耳聋!」
  「还是听不清楚……抓紧,我要加速了!」
  「根本就是个小孩!」捉住前头人的腰,愤愤说。
  「我是有担当、有气魄、有责任感的大人。」
  「……」不是风大听不清吗?

  然后,花园之中。
  「开花了……」不可思议的语气。
  「开花了。」理所当然地答。
  麦伦戴手套拿刀剪,就在帮着玫瑰园主人做完剪除受损枝叶的工作之后,不经意抬头,却见到幽静角落里的灌木之上,数朵艳红的花朵绽放,馥郁花香黏稠在空气之中,有若血味散放。
  「犹如狂恋中……」麦伦呆站着看,眼睛离不开那浓醇的血色,霎时一股饥饿的焦躁涌上喉头,觉得饿了。饥渴于那种香味、饥渴于红艳花瓣背后那血液的暗示、以及花朵名称里头的狂放热恋,他很久很久都没吃饱了。
  不受控制的走过去,手中剪刀想立刻刽断那碧绿花茎,要摧残一个刚形成的生命,然后以馨香为祭礼,送入空虚的心里。他还没动作,身边人已经抢先当了刽子手,喀嚓一声,半放的花蕾伴随两瓣绿叶送入手里。
  「『犹如狂恋中』,你的。」欧文说:「我早就决定了,今夏剪下的第一朵就是你的。」
  「谢谢。」回答,麦伦心中却想:可以了。
  可以离开了,看到了牵萦记忆多年的花朵,完成了他来此地缅怀的仪式。
  「你……」欧文想说什么,突然间烤箱里烤肉的香味从屋里窜出,一下掩盖了花朵的甜香:「啊,烤鸡差不多了,我去弄剩下的菜肴,再等等,马上就有大餐吃。」
  说着就脱下自己手套,兴冲冲往自己屋里去。
  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跑开,不久厨房有碗瓢相碰的砰啷声,确认对方看不到这里后,麦伦放下心,丢了剪刀脱了手套,执花往鼻端嗅闻。
  「嗯,香气正浓,时候正好……」垂眼,以一种朝圣膜拜的端敬表情凝视,手中的枝梗微微抖动起来,连带叶与花也跟着打颤,仿佛就在这刹那间,花朵有了生命。
  他是真的饿了。会饥饿,并非身体缺乏养分,而是心灵渴求某种食粮的浇灌,如他,体内有着渴望红色液体的基因,若想要止饥解渴,红玫瑰会是血液最佳的代用品,因为那颜色、因为那醉人酩酊的香味。
  在古代,馥香本就是祭神的最好牺牲,他不是神,却更靠近魔一些,同样以香味为粮食,暂解那噬血的渴望。
  家族里每个人的口味都不同,凯利偏好丝质感花瓣的象牙白「爱莲娜」,其他哥哥则喜好粉红的「塞克福特玫瑰」、或是金黄的「国王赎金」,他则爱上了「犹如狂恋中」,这是最合他胃口的上品餐点,别处找不到,唯有席维尔家的玫瑰园里有。
  所以,他回来了。
  深绿的枝梗从碰触他手的地方开始变为深棕色,恶魔掠夺了嫩色领地,欲望则由脉络渲染开来,蔓延上绿叶、花朵,当叶缘干枯,花瓣也在片刻失去了青春,枯萎于枝梗上头。花朵也有生命,他吸取这生命,饱足感涌上,几日来,失落的活力也整个补足,咂咂舌头,这花的味道比记忆中更为香甜。
  为什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屋子,或许屋里那人用了更多的心思在照料花园,所以让这香味的层次活络起来,就像是说着什么话。
  犹如狂恋中?不、不是犹如、而是确确实实、狂恋中——
  「我想太多了……」苦涩的微笑在嘴边漾开,此刻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恋爱这种情绪。
  屋外突然有汽车引擎熄火之声,让他不再胡想下去。往外看,一辆欧式规格的乡村巡逻警车停在路边,这种东西出现在静谧乡村路上,怎么看都格格不入。
  一位警官从车里下来,麦伦纳闷,警官来这里做什么?
  年轻的警官乍然看见麦伦,惊愕,很难得在此地看见如此清雅俊秀的人,加上麦伦才刚饱吸玫瑰精气,脸颊染了层淡淡的粉,唇上润泽欲滴,像是抹了血一般,这样的他站在玫瑰花丛之中,若妖似魅。
  揉揉眼睛,警官怀疑自己的视力有问题。
  麦伦当先打了招呼,说:「终于有执法单位愿意以强迫人整理花圃的罪名来逮捕欧文了。」
  警官回神,看到麦伦手里的枯花,笑笑说:「你如果想告他,我可以当证人。」
  麦伦也笑了,这警官年轻开朗,很好相处。
  屋门再度开启,欧文探出头,手里还戴着厚大的隔热厨房手套,见到麦伦与警官两个相见欢,颇不是滋味,于是很不客气地问警官:「才烤好一只鸡你就来,故意的?」
  「没空吃,我还要跑其他地方访案。」警官答完,又问麦伦:「你是欧文的?」
  「麦伦是我朋友,精灵湖畔的房子是他的。」欧文抢着答,顺便跟麦伦介绍:「迪克是镇上的警官,上个月才从曼彻斯特调来。」
  麦伦点点头,发现欧文盯着自己,一瞬也不瞬的,好奇问:「怎么?」
  「你的脸色突然间红润许多,吃了玫瑰果?不对,还没到秋天,哪来的果子……」
  眼睛瞄向麦伦手中的枯萎玫瑰,惊疑:「花枯了!」
  「……」假作不经意的将枯枝往旁扔,麦伦说:「对,天气热,枯得好快。」
  欧文还追着那朵地下的枯枝看,也不知想着些什么,警官把他注意力给唤回来。
  「欧文,我在办案子,过来做点询问。」拿出记事本跟两张照片,警官态度正式起来:「这几天又有健行的背包客失踪,你们最近看过这两个人吗?」
  照片里两位年轻人长相清秀,一男一女,欧文跟麦伦都表示没看过他们,迪克又提问了些敏感问题。可惜的是,欧文跟麦伦没办法提供有用的情报。
  最后他说:「麦伦,介意给我你伦敦的住址跟亲友的联络方式吗?并非怀疑你是嫌犯,只是上级要求,要过滤最近半年出现在镇上的人。」
  欧文抢着答:「去询问老乔治,他们可以作证麦伦才刚来湖畔度假没几天,案子不可能跟他有关。」
  麦伦轻瞥欧文一眼,他才是警方询问的当事人,怎么轮到欧文多嘴?
  警官也没放过欧文:「听说你半年前搬回来,这里人对你也不太熟悉。给我你之前在伦敦上班的公司名称,朋友的名字跟电话……」
  「我朋友很多,你记下来……」欧文接着啪啦啪啦说了十几个人名跟电话,又报出从前工作过的出版社及上司名称,想见这人从前在伦敦的工作与生活应该相当精彩。
  「你呢?」警官转而问麦伦。
  麦伦说出家族之名,以及伦敦郊区的宅邸地址,并未隐瞒什么,他的家族长久以来就定居该地,与皇室有悠久渊源,并不在乎警官去查探。
  「谢谢两位的合作。」警官又对麦伦说:「明天我会往精灵湖畔拜访,针对几个疑点做更进一步的查访,你方便吧?」
  「嗯。」麦伦点头,心中却暗想糟糕,他本想今晚就离开,警官却说明天要去找他,若是走了,反而昭告自己真有嫌疑。
  警官走后,欧文耸耸肩,说:「真糟糕,我跟你都是连续杀人精神变态嫌疑犯了……」
  「被人怀疑的滋味不好受吧?」
  「不,我灵感满满,正好趁机取材,把事件写到小说里……对、两主角是好友,被卷入重重的杀戮疑云。为了营造出身历其境的感受,我要扮演侦探,亲自出马去查线索……」
  「我还以为你说过,犯人是吸血鬼。」
  「呃、没查清真相前,不可以预设立场。」
  「……」麦伦冷淡地说:「那、你自便,侦探是体力活儿,我没力气陪玩。」
  「我是福尔摩斯,你就是华生……」有人还继续说。
  「……」福尔摩斯先生,你能根据目前的焦味判断,烤箱里的东西还有多少成分能吃吗?」有人冷冷提醒。
  「啊,我的焗烤马铃薯!」欧文大叫,接着冲回屋里去。
  麦伦很不厚道的笑了,马铃薯焦了也罢,反正他吃饱了。

第三章

  夏日午后,燠热。欧文跟麦伦干脆待在灌木玫瑰花丛下纳凉,地毯似的草皮干净舒爽,麦伦甚至以手当枕躺了下来,风凉,玫瑰的氛氲荡漾,引人昏昏沉沉想入眠。
  欧文在一旁读着娜塔莉的日记,若是不如此做,帮他修整了一上午玫瑰的银发美人,早就因为疲累而离去了。
  用上了一千零一夜里,聪慧的宰相女儿迷惑国王的技俩,每次只把故事说一半,让国王心痒难耐,拖延了杀人的时机,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只为了得知故事的最后结局。
  人都爱听故事的、不是吗?银发的人即使装得淡然,却还是瞒不过外表粗枝大叶、实则心细的欧文•席维尔。
  「……短短三个月内,死了许多年轻女孩,包括堂妹艾达。她跟其他几个在墓园里被发现的女孩儿一样,脖子上有可怕的伤口,身体里的血也都流干。大家都传说,吸血鬼贪得无厌……
  「镇长说,已经把这事情上报给伦敦教团麾下的骑士团组织,他们正快马加鞭赶来调查。神父也说,骑士团的成员每个都是天使下凡,吸血鬼不能吸食他们的血……」
  麦伦听到这里,眉睫微微动了一下,冷冷说:「……骑士团是天使下凡?哼,他们的血臭死了,没一个吸血鬼愿意喝……」
  「喔,你很有概念。」欧文颇有兴味地问:「怎么知道他们的血臭?你喝过?」
  麦伦顿了一下,答:「……不用喝过,想也知道。」
  「你对骑士有偏见。」欧文歪着头说:「他们听了会流泪的。」
  「神御骑士团的骑士不会有眼泪。」瞪回一眼:「还念不念日记?我都快睡着了。」
  「等等……」欧文翻下一页,继续念:「……镇上有谣言,说吉恩是吸血鬼,因为吸血鬼不会死,永远年轻不老。而葛瑞斯婆婆说,她年轻时也见过长相跟吉恩一模一样的人……
  「吉恩不可能是吸血鬼,他不怕阳光、不怕蒜头,身上挂着十字架项链。葛瑞斯婆婆年轻时看见的,一定是吉恩的长辈。他说过,精灵湖畔的小屋随时都有他家族的人来使用……」
  「嗯……」闭着眼睛的麦伦发出一声叹息。
  欧文说:「吉恩果然是你亲戚。」
  「不知道。」简单否认,接着闭紧眼睛。
  欧文没追问下去,专注在老旧泛黄的日记本里,念下去:「……保罗听到了传言,不相信,却还是劝吉恩先回伦敦去,怕镇民对他做出不好的事。吉恩一回去,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而我下个月举办婚礼……」
  停下来,欧文接着静静翻看下文,没再出声朗诵,让麦伦不得不再次睁眼催问。
  「怎么了?」
  「……娜塔莉接下来写的东西,好像在描述梦境……也可能精神上不太稳定……」
  欧文说,疑惑着。
  麦伦沉吟,回想娜塔莉婚前那一个月的情形。
  他想起来了,却低声叹了一口气。
  「怎么老是叹气?我喜欢听你拿话来酸我,有精神多了。」欧文抱怨。
  麦伦笑了。「就算是上帝,也不该剥夺我叹气的权利。」
  「我不当上帝,因为你是异教徒,我想当异教徒的神。」
  「如果我信奉的是魔鬼呢?欧文•席维尔,你也要舍弃从小到大坚守的信仰,投入魔鬼的怀抱?」麦伦嗤一声,道:「别傻了,凡人脑筋有多墨守成规,我早经历过无数次。」
  「若是可以,我愿意。」欧文正色起来:「我愿意,而且我不相信,你心里的神是魔鬼。」
  脸一红,随即薄怒:「我心里是什么你又知道了?人都自以为是,拿自己短得可怜的经验去猜测他人,我心里装的是神祇是魔鬼,根本不需要你猜测。」
  「唉,别生气。」欧文举手投降:「我认错行不行?那、你来看看,娜塔莉是不是在作梦……」
  将日记推过去。

  第四次作那个梦,梦见穿过森林到湖畔,想见他,没人阻挡得了我,就算知道这是不对的。
  他是天使,张了双翼送我回家。
  他说:我必须尽人的本分,为爱我的人生儿育女,共度短暂人生。
  天使说:他没有剥夺人幸福的权力。
  天使说:他其实是魔鬼。
  我不信,可是每当我醒来,人都站在家门前,赤着脚,伤痕累累,裙摆也都沾上露水。
  我怎么了?
  母亲找到我,哭了,说我被吸血鬼迷惑,我是吸血鬼下一个新娘的人选。
  如果他是吸血鬼,我愿意。

  「梦游吧,娜塔莉。」麦伦合上日记:「即将跟保罗结婚的她,心绪上不稳定,很正常。」
  「吉恩害人不浅,跟你一样。」欧文语重心长。
  「关我什么事?」
  「一出现就让人心乱,像海妖唱出的魅惑歌声,让水手全中了陷阱而灭顶;就连我,坚定的信仰都在瞬间瓦解。」
  麦伦一愣,把日记本丢回去,小声骂:「小说家就是小说家,说话也拐弯抹角,听了人耳朵疼。」
  「是真的。」他说:「我心动了。」
  没有嘻皮笑脸,一脸正正经经。
  头一遭,麦伦觉得害怕,害怕欧文•席维尔这个人,就连从前好友执枪相向,也未曾让他恐惧,当时胸腔里涌起的,不过是心痛。
  再不离开,这人的认真会让自己软弱。
  起身,挥挥身上尘土,他道:「我要回去了。」
  欧文也站起来追过来,抓住他的手:「天色还早,我知道你没事,不许走。」
  麦伦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要不走,怕你又说些令人尴尬的话。」
  「你不愿听?」
  「我不爱听。」
  「原来还不到时候。」欧文一脸失望,放开他手,却又很快振作,说:「谚语说信心能移山,我会等着那一天。」
  在那之前我会离开,麦伦想,我不想跟普通人有牵扯。
  离开庄园前,欧文又送来一朵玫瑰,「犹如狂恋中」。
  「我相信这是让你今日容颜如玫瑰的主因,若是如此,我会天天献上一朵玫瑰,愿你青春永不流逝。」
  麦伦接过,轻笑起来,小声朗诵起某篇短诗:
  青春不是人生的某一段时光,是心灵的一种状态;
  它不是丰润的脸颊、不是朱红的双唇、或柔滑的膝盖,
  它是意志的情操,是恢弘的想象力和炽热的情感,
  是生命的源泉不息流涌——
  「啊,山谬尔•厄尔曼的《青春》!」欧文惊喜:「所以你懂!」
  沉下脸:「我不懂。再见。」拿着玫瑰转身时,却又偷笑了。
  正如同青春与迟暮位在人生天秤的两端,他的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处,没有懂另一端的必要。

  麦伦夜半醒来,感觉有双眼睛从窗外窥视着自己。他待了半晌,外头却一点儿动静也没。
  起身推窗看,外头风大,吹得黑暗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那只佩格•泡勒仍睡得沉,森林边缘,白色人影迅速飘过。
  她又来了?
  连鞋也没穿就跳窗追出去,白色人影是一抹雾,在森林的暗影里穿梭,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麦伦耐心追着,小心不惊扰对方,若她仍梦着,就继续做梦下去,千万别在此时此刻惊醒,许多事情一旦被摊开来,再也不能维持以往的平衡。
  白影很快离开了森林,转往平原之上的小径,那动作快捷如鬼魅,麦伦自己也是拼尽了全力,施展非常人能及的异能快奔,才能与对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由不得他怀疑,自己追着的是个迷路鬼魂。
  很久很久以前,女孩偶尔会在夜半时分出现在湖畔小屋的窗外,脸色茫然空洞,赤着一双脚,脚上被森林中的根枝石沙擦出了伤口也恍若未觉。
  少女爱上了自己,在与未婚夫结婚前的那个月,道德感让她谨守分寸,却怎样也压抑不了潜意识,于是,在梦的掩护之下,来到他身边。
  他了解,全是自己的错,不该在那个时间点闯入她与她未婚夫的世界里,搅乱了湖水,让她的未来抱着憾恨。
  任何事都必须回到原点,让她与未婚夫照着既定的计画,过原来与大多数人一般无异的生活,结婚、养儿育女、然后躺在墓园之中,任蛆虫啃食肉骨。
  有了死、才会有生、他们的生命会在孩童仰望星星的眼里复活。
  他同情少女的情衷,所以决定不惊扰她的梦,送迷途的她回家,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追着人影,脑里转着过去的回忆,等白色影子一闪而逝于某处,都已经是凌晨时分,晨曦自地平线下往天空透上一缕一缕的薄光,他停下脚步,蓦然惊觉追到了小镇的墓园外。
  真是娜塔莉的鬼魂?麦伦怔忡想着,正因为是鬼,所以身轻若飞,在所有人都沉睡的夜晚,重复生前做过一遍又一遍的行为。
  「这里……」
  依循着镇民的传统,保罗与娜塔莉死后应该就葬在这里。
  「……你想提醒我来看看你们?」轻声问。
  晨风吹拂过墓园,宛如死者低声正叹息。
  近故人而情怯,就算知道他们俩人早已腐朽于湿土之下。却觉得,若是能够抚触那冷凉的墓石,也是另一种久别重逢。
  「保罗……」
  呢喃出他的名字,昔日谈天说地的情景就历历在目,爽朗海派的庄园主人,当时入了他的心庭,让他对人世多了份憧憬。
  然后……
  身上有几处突然痛起来,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受了几颗银子弹的伤处。
  拉了袖子往上,看着自己腕臂。当时一颗子弹射穿了过去,被银腐蚀的肉与骨在当时烧灼得他痛不欲生,就算在伤口早已愈合无痕的如今,那痛都已经烙印到心底,跟着那名字一起,永远无法消失。
  「很痛啊……当时的枪伤……」
  一颗子弹在腕臂、两颗在腿上、腹部及腰胁各一颗、最后一颗擦过心脏,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虽说他家人的体质天生怕银金属,中了那么多颗银弹必死无疑,他却奇迹似活了下来,家族人没一个知道为什么,只能归因于他的体质特异。
  无论如何他活了下来,如今站在这里,往墓园里望一眼,冷冷的一眼。
  「所以我不想原谅你……甚至是你的子孙……」
  转身离开,因为墓地里住着他讨厌面对的过去。

  年轻的迪克譬官开着警车,绕过森林,沿湖畔的碎石子路,到了镇民传说为贵族后裔的度假小屋前。
  精致典雅的房子座落在湖边,倚着苍翠森林,那该是一个隐居者会选择离群索居的住所,迪克却想:麦伦仍然青春年少,该是出外与朋友们欢喜笑闹的年纪,选择于艳夏时光窝居湖边,就像是隐藏了许多秘密的人。
  对这人相当好奇啊,不管是因为案情、或是自己的私心。
  来此之前,他去拜访过老乔治,对于麦伦的身分并无疑问。旧贵族世家的子弟,去年夏天时来过,待没多久就回伦敦了,今年又来,恰好,席维尔家的庄园主人也在半年前搬回了旧居。
  或许只是个巧合,可身为警务人员,就是觉得这两人不对劲,尤其是麦伦,外表出色的美男子,一举一动都让人心荡神驰,放在这小镇里,整个就是突兀。
  下车,经过湖旁时,第六感告诉他湖里有什么东西看着自己,猛转头,水声哗啦后沉寂,一小圈涟漪漾在湖面,就像刚才偷窥他的那个什么已经迅速潜入水底。
  是一条鱼吧?迪克冷静,尽量不让自己被镇上的传说所影响,那所谓的传说就是:精灵湖畔里住着一只名为佩格•泡勒的恶精灵。
  会吃人的恶精灵,给古老小镇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没人敢擅来这湖畔游玩,也因此,精灵湖保存了它的安静,数百年来如一日。
  敲敲麦伦家的门,几分钟后人来应门,麦伦一副刚从床上起身没睡饱的样子,淡色发丝凌乱披散在剪绒滚银边的黑色睡袍之上,可能是刚起床,对人还没戒心,他给了不速之客一个慵懒的微笑。
  「早啊,警官……你昨天说要来,没想到来得如此快。」蓝色眼睛一转,问:「怕我这嫌疑犯逃跑?」
  迪克心怦怦跳,麦伦的魔魅气质不管男女都能轻易被蛊惑,就连受过训练的警官也一样,他甚至怀疑自己这么早来,就是因为昨天惊艳了的缘故。
  呐呐举帽打个招呼:「……若是贵府安装了电话,我会先打来通知,可惜……」
  「我用不惯那些科技产品,抱歉。」麦伦说完,大方请人进入屋室。
  迪克跟在屋主身后,瞄着对方素色丝质睡裤,裤管处沾了些许泥沙草汁,露出的细嫩脚踝底下也是同样情况。
  「你似乎光着脚从森林里散步回来了。」迪克笑笑说:「真有闲情逸致。」
  麦伦一愣,回头发现迪克的眼光,自己恍然大悟了。
  「没错,晨光令人舒服,森林更让人愉悦。」不慌不忙,说着文饰的话语,指指起居室中的圆背藤椅:「坐,我泡壶茶来。」
  在麦伦准备茶水期间,迪克迅速浏览了此处的家具装饰,清爽不豪华的摆设,跟所谓的贵族品味大相径庭,却颇合乎隐士的气息,这里像是个小小的城堡,牢固地保护着纤弱的美人,不受恶龙侵扰。
  「……我听老一辈的人说,七十年前有个叫做吉恩的人也住过这里,他是你的谁?」喝下一口茶,没什么客套话,迪克拿出纸笔来,开门见山问。
  「叔公。」麦伦好整以暇地答:「他一生未娶,指定我为财产继承人,所以我合法拥有这片土地与其上的不动产部分。」
  「嗯,特伦森家族的财力与势力在国内不容小觑,希望我的拜访不至于造成你的不愉快。」
  「拥有旧贵族的头衔,不表示血统有多高贵,警官不用对我客气,想问什么就直接问。」浅笑,麦伦说:「要是问题太过尖锐,我会跟你借电话连络伦敦的律师,由他来回答你。」
  「……我只想知道,凌晨时你人在哪里?」
  「凌晨?」麦伦一愣,当时他陷在一种如梦似幻的回忆里,醒来后,人在墓园旁。
  明明知道那不是梦、明明知道那人或许不是娜塔莉、却还是执拗地这么以为。
  「就在几个小时前,有人目击到墓园旁有人徘徊……」
  「那人见鬼了。」麦伦喝下一口茶,微笑:「我相信,幽魂最爱在墓园处闲晃,你应该去询问神父的专业意见,不是来问我。」
  「根据目击者描述的特征,墓园外的那个人,很像是麦伦•特伦森先生啊……」
  「我?」麦伦放下茶杯,好整以暇问:「墓园附近并无人家,所以,在凌晨看见长得像『我』的那个人,又在那里做什么?」
  「呃、这个……」迪克没想到麦伦会如此问,一时间语塞,然后答:「我不能随意泄漏目击者的情形……」
  「那个人不是我,而别人半夜睡不着随处走走也没犯罪,警官,你们管的范围太大了。」
  「不久前才在墓园里发现了一位观光客的尸体,你若是没理由在那附近闲逛,很容易被当成嫌犯。」迪克叹气:「我也只是尽警官的责任来厘清一些事,麻烦你配合。」
  「对了,欧文说过,被害者的血都流干了,镇里都谣传是吸血鬼的杰作……」又是轻笑,轻拂自己的银白长发:「我也像鬼、丑恶的吸血鬼,没错……」
  「不,你很好看!」迪克大声脱口而出。
  突来的赞美太过于直率,反倒让麦伦惊愕,怔了会儿,突然间嘴角弧度上扬,一抹奇幻迷离的笑容漾开,那让他总是略带嘲讽的表情有了极大的变化,给人冷白雪地里陡然冒出美丽花朵般的惊喜。
  迪克被那样的笑容所迷惑,甚至忘了呼吸,呆呆陷溺在妖异绝伦的表情里,完全不知道,他已经被麦伦特意放出的魅力给迷惑,因而丧失了自主与思考的能力。
  麦伦家族里头的人天生有魔幻的魅力,就如同花朵鲜艳盛开是为了吸引蜂蝶的靠近,好帮忙授粉,他们则是为了填补对食物的渴望,所以能吸引、迷惑对方,让自己予收予求。
  人类的生命的确能手到擒来,对,只要他们想。
  「告诉我……」麦伦的眼神与声调都迷离了,催眠警官沉迷幻梦里而不知自拔:「告诉我,目击者是谁……他又说了什么……」
  迪克完全被麦伦那充满寻欢气息的双唇给诱惑,情不自禁想靠近,一丝犹疑猛然间窜上心头,受过严格训练的警官在潜意识里抗拒着什么,说话也吞吐起来。
  「我……不……我……」
  「说吧,我想听……」麦伦主动倾前,轻轻抚上警官的脸,亲密地诱哄:「他是谁?」
  他是谁?是自己追着的鬼魂?不,或者并非鬼魂,而是个偷窥者。比如说,哥哥曾经警告过,专责来找碴的神御骑士团成员。
  骑士们自认为被上帝任命的正义使者,总想铲除特伦森家族的人而后快,却受于圣魔白议会的限制,不得擅自出手,所以他们总虎视眈眈找特伦森族人犯罪的证据,好就地惩戒。
  他不在乎自己死了或活着,可是既然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怎样都不想死在那群猪猡的手里。所以用上了最不屑用的媚术,媚惑着人类警官,要他说出人名。
  迪克望着那冷蓝如天的眼睛,衬以银白的若水发丝,绮靡华丽,他溺在海水里,呼吸都用不上了,只想仰望这人,情愿再也不要眨眼睛……
  「说啊……」更加靠近,双唇如带露玫瑰,就像正要吻上来。
  「是……」
  迪克正要说出人名,砰咚一声,大门被人用脚踹开,那声响太过巨大,对陷入幻境的迪克而言,无异为魔音穿脑,整个人立时惊醒过来,却发现麦伦跟自己靠得恁般接近,怎么看怎么暧昧,他也无法厘清刚刚到底是自己想要轻薄麦伦,又或是麦伦主动靠近想给个吻,偏偏闯进屋来的这人是欧文,让他又惊又慌。
  「我、我……」窘迫之余,也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你们?!」欧文很难得地脸上出现怒容。
  麦伦一开始心里是真慌了一下,想了想,为什么要慌张?他应该要生气才对,大门被不速之客给踹开,他多的是理由把人给轰出去。
  「欧文•席维尔先生,就算你要来拜访,也得礼貌敲个门是不是?我还没小气到拒你于门外。」淡淡说,抿下的嘴角却透露出他有多不悦。
  欧文刚从窗外看到两人似乎接了吻,又急又气,为了及时阻挡才踹了门进来,如今得到个冷淡的质问,自己也觉得冲动了,胸口里却有按捺不下的火。
  「你们、这个、为什么……」
  迪克警官有其纯情的一面,一方面对刚刚的事情懵懵懂懂,另一方面欧文给他的感觉就像是来抓奸一般,自己心底先胆怯了几分,呐呐起身戴上帽子。
  「我、麦伦,谢谢你今天的合作,若是在案情上有其他疑问,我会再度来拜访。」
  「不客气,随时欢迎。」
  麦伦送迪克出门,等他开车离开,回头,见欧文又忿忿追出来,被他的情绪感染,
  忍不住自己也生起气来。「……我不记得有邀请你过来。」
  「我担心你被迪克刁难,所以过来陪着,结果你们……」欧文想到刚才的画面,心底一股妒意上来,大声问:「你们亲吻了?」
  没想到这男人会问出奇怪的问题,麦伦皱眉。
  「没有。就算有,也是你情我愿,不关你的事。」
  正想转身离开,不跟这人缠夹下去,欧文却追过来,抓了他的肩膀诘问。
  「我以为你对谁都一样,所以打算耐心等,就算你一直防着我也无妨,可是你却能跟才见过两次面的警官如此亲密!」咬牙切齿问:「你爱上他?」
  欧文就这样无预警把话给摊开来讲,麦伦又羞又愤,表面还是淡然,推开他的手,回答:「我不会爱上谁,也不会因为接受过谁的和善对待而必须交付感情。欧文•席维尔,尽管收回你的友情、慈悲、与施舍,我这里没有等值的东西来交换。」
  就把话讲得绝情些吧。关于爱情这档子事,他深陷过一次,结果换来几乎七十年的沉眠与对人再也放不了的戒心。总之,够了,趁此切断关联也好。
  更何况,欧文是保罗的后人,早该下定决心避而远之了。
  「你离开吧。」
  离开我的世界,我们可以成为两条平行线,永远没有交会的一天。
  欧文狠狠瞪着他,表情都扭曲了,却又隐隐哀伤,麦伦则看着别处,避开那奇怪的、愤怒的、甚至是有些恳求的目光。
  「你骗人,你曾经爱上过谁。」这么说着的欧文竟有些沉痛。
  「没有。」
  「有,你一定爱过!我从你避谈感情的态度就知道,你爱过谁,那个人让你痛苦、痛苦到现在。」
  「你走。」麦伦说完,走回自己屋里,像国王关上城堡的门,将一切隔绝,也同时把欧文剔除在外,他只要在自己的世界就好。
  外头没了声响,几分钟后,欧文骑了脚踏车离开。
  待车声远离,麦伦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起来,恍恍惚惚,像漂流在黑暗的宇宙之中,四周茫然,连颗能给予光亮的星星都没有。
  无边无际、无靠无依,而这具身体也即将被黑洞的洪流给卷入,成为黑暗的一部分,重新融入宇宙。
  是的,这跟他蜷缩地底养伤时候的情绪一模一样。那种情绪,叫做寂寞。

第五章

  昨晚没睡好,半夜跑出去追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本想好好补个眠,一整个上午连续两人来拜访,甚至差点跟那家伙吵起来,麦伦心情有多坏是可想而知的。
  洗了把脸,换过轻便的衣服后,往精灵湖畔去,在隔水不到一公尺以内的距离坐下,脚趾轻拨湖水。
  很少会为一件事气上那么久。年纪比欧文大上不知有多少的他,心境上有老年者的苍凉,就算偶尔口齿尖酸了些,说完后就如过往云烟,很少往心里放去,没想到那人离开两个小时后,自己却还纠结在愤懑的情绪里。
  顺手捡了颗小石头丢湖里,扑通。
  「所以说,跟人类牵扯真的不好。」嘟哝着:「我受够这教训了。」
  又丢一颗,扑通,一圈圈水纹摇晃、扩大,接着扑剌剌一声,一颗湿淋淋的绿色发顶穿开水纹,露出半颗头颅,两颗灰浊眼白的大眼睛阴恻恻看过来,那是湖里的吃人妖精佩格•泡勒。
  「下水来玩吧,什么烦恼都没了。」湿滑语调如同水草在地下拖行,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
  「下了水就是你的粮食,我并不好吃。」
  「你可以跟我定契约,让我当守护者,有人接近这里就发出警告。」佩格•泡勒劝诱着。
  「以我的精气做为代价?我付不起。」
  「这里的人都长寿,没人能轻易忘掉七十年前发生过的那件事……一定有人会认出你来……」恶精灵的嘴巴在水底下笑的时候,白色泡沫一颗颗浮上水面:「你不该回来。」
  叹口气:「我不过是贪恋玫瑰的香味……」
  「你不是很纯粹的血族人,有人类的七情六欲,总以借口托辞真心……」妖精那眼白多于眼珠的森森眼睛正恶意嘲弄:「花朵哪儿都有,人却一死不复生,所以你回来怀念……」
  眉一拧,麦伦又朝她绿色的发心旁丢一颗石头,扑通。
  「我的真心你又懂了?你不过是个潜伏水里专爱骗小孩入水的恶妖精,当心吃得太多,神御骑士团派骑士来掳捉你!」
  咂咂嘴:「这一、两百年我收敛了很多,被你一提醒,我又感觉饿了……」
  「回水底去,别来烦,我讨厌跟恶妖精啰哩啰嗦。」
  「哼,半血族人,给你个劝告,人类的忧虑、愤怒会随着岁数的增加而锐减,幸福与喜乐的程度则相对增加,却只有一种感觉不随年岁的增减而有变化……」
  「哪一种?」
  「悲伤。」
  麦伦因此默然,藏在他心底的那种情绪或者真不是恨,而是深沉的悲伤。
  佩格•泡勒突然间又桀桀笑起来,浮上水面的泡沫更加污浊,带着水草的惨绿色。
  「有人来了。血族人真好,不用做任何努力,就有一堆食物送上门,哪像我们,只能在水底伺机而动,等几个贪玩的小孩下水……」
  话说完,她也沉入水面,气泡愈来愈少、也愈来愈小。
  麦伦听到脚踏车停放的声音、厚重脚步声、又闻到浓浓的花香,是他最喜欢的「犹如狂恋中」。他却装做没听到、没闻到,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往湖里丢着小石子玩。
  欧文在他身边蹲下,一大束红色半开的玫瑰包扎得有模有样送过来。
  「喂,我们和好吧。」
  麦伦装聋作哑,还有些气,不想理会厚脸皮的这个人。
  「都是我不好,拜托,不要再生气了,花朵代表我真心诚意的道歉,跟我和好吧。」谦卑放下身段,像是恳求决绝的爱人回心转意。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脾气又复发,麦伦就是故意不看他。在他印象中,捧着玫瑰花来求人似乎都是外头男子用来求婚的老桥段,使用在这里不伦不类。
  欧文见水边的人都不理自己,等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所以,原谅我了?」
  没什么原不原谅,你滚就是了,别再出现我眼前。
  欧文突然笑了,站起来说:「你能接受我的道歉,太好了。趁这花新鲜,我拿去插在你客厅里。」
  自顾自就往起居室去,嘴里还念着。应该能找到花瓶吧?刚刚好像看见桌上有,就是太小……
  麦伦急了,他哪有开口说任何一个字?忙着起身追。
  「你、你、停下来,我没……」
  欧文停步转身,张臂,时间刚刚好,让麦伦撞入他怀里。
  「时间宝贵,别浪费在无意义的愤怒上头。」合臂,抱着人:「什么理由都没关系,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当朋友、当敌人、都行。」
  「你总是一厢情愿。」麦伦绷着脸,仰头抱怨:「撞到我鼻子了,痛!」
  「呼呼就不痛了。」低头作势要吹气。
  麦伦及时把手抽出来,挡在自己鼻子前头。
  这回轮到欧文抱怨:「这样吹不到。」
  「我怕你借机吻上来。」
  被戳破了心思,欧文心里说有多憾恨就有多憾恨,却还是一脸无辜貌,试着问:「啊,真的不行吗?」
  麦伦瞪一眼。
  「不行就不行。」欧文投降,松开人,又说:「披件外套,跟我往镇上去。」
  「我不想出门。」
  「天气清爽,骑车逛逛不是很好吗?就这样骑车到镇上去,跟我一起拜访神父。」
  「不要。」一想到那教堂,不愉快的回忆全涌上心头,麦伦摇头。
  「乖,别闹别扭,出门走走会让你心情好。」
  也不管麦伦一张脸有多臭,兴冲冲拉着人就往屋子里去,好像这里是他家一样。找到花瓶注水插花,又抓了壁上挂着的薄外衫就往人身上套,说声走。
  「我没说要去。」
  「你不去也好,我可以跟你一整天赖在这里,聊天啊唱歌都可以。」
  愈说愈不像话了,表明了麦伦不答应出门的话,这人就打定主意赖着不走。麦伦望着如同城堡给自己无数次庇护的房屋,实在讨厌让外人长时间侵入,那就像自己的心也被侵入一般。
  「好啦,走。」推着高大的男人出门。

  避开了中午炎热时段,下午天空爽朗气候清新,正适合两人并肩骑车。可能是欧文今天自知惹恼了人,一路上不停拼命讲笑话,就是想逗得人笑。
  想笑也硬生生压抑下,麦伦知道不能太对嘻皮笑脸的人假以辞色,以后甩脱很麻烦。
  刚进镇内就下雨,这让麦伦皱眉,他们家族人的体质畏惧大量的水与湿气,而雨水更会降低他们身体的性能,虽不至死,可那病恹恹的感觉相当难受。
  早知道就不出门了,麦伦犹疑往四周瞧,车也歪歪扭扭起来,他只想赶紧找到个避雨的地方。
  「啊,下雨了!」欧文仰头望了望天,单手脱下自己外衣丢在麦伦头上:「别淋湿了,你应该很怕水。」
  「你?」为什么知道我怕水?难道真的知道我……
  欧文见麦伦对自己投以疑问与不信任的眼光,笑了笑,解释:「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不就是躲着雨?你身体很单薄,一定是容易生病的体质,淋雨就不好了。」
  麦伦低下头,忖测着,这人比想象中细心,总有一天他会察觉到自己异于常人的体质吧,届时……
  然后是害怕、是逃避、或是起而反抗,举着光明的旗帜,学他曾祖父那一套?
  谁知道?
  「别发呆啊,雨愈下愈大了!」欧文用力蹬着脚踏车,回头叫。
  回神,紧随欧文后头,一前一后骑入教堂后头、昔日镇长的故居前。
  匆忙将车子停放屋檐下的时候,麦伦这时才想到:「你到底来找神父做什么?」
  「喔,我往镇上图书馆查过资料,馆员跟我说,有一本七十年前镇长写的公务日志由他子孙保管着,我很好奇,吸血鬼被杀的那几天,镇长这里有没有相关的记载……」
  麦伦偏头,有点儿惊讶。
  「镇长他明明……」
  「他明明?」
  「……没什么。镇长的公务日志,能写些什么?」
  欧文一笑,帮着他揭下头上盖着的外衣,顺手摸摸柔软的银白发丝,心疼于对方的发尾都沾上了雨水,正想帮着抹干,却被推开。
  麦伦自己头晃了几晃,甩开发上的雨水,像一只银白毛发的猫儿抖落着身上沾着的水珠。
  猫儿想必不知道自己这动作模样有多么可爱,欧文却全都看见了,真想将这一幕用数位摄影机拍起来,他可以天天看、天天看,相信看一辈子也不会腻。
  一面看,一面胸有成竹地回答:「镇长当时忙于处理吸血鬼的事情,日志上头总能有蛛丝马迹,对照娜塔莉的日记,一定能找到有趣的事,因为……」
  「什么?」麦伦追问。
  「因为,镇长就是在娜塔莉结婚前几天被吸血鬼杀害,同一时间,保罗以银子弹射死了吸血鬼,救回娜塔莉。」
  欧文叙述的时候,连语调都变得空蒙,好像亲眼见到了当时的状况。
  「是喔,我没兴趣。」麦伦转过身,恰好见到神父从走廊另一头过来。
  神父远远望见麦伦,眼睛就是一亮,却因为神职人员的身分,不得不保持着敦厚神态,和善笑着走来。
  「欢迎欢迎。欧文,我接到你的电话之后,立刻去书房找出那本日志……怎么,真打算以小镇为背景,写一篇关于吸血鬼的小说?」
  虽然是对着欧文说话,眼睛却直勾勾看着麦伦,一瞬也没瞬,对麦伦的兴趣有多大,光从这个动作就可想而知。
  或者是想标示所有权吧,欧文搭上麦伦的肩,暗示他与这美丽的人有多么亲近、亲密,表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对神父道谢。
  「若我能成为畅销小说家,一定会在前言里记上神父一笔。」转头又对麦伦说:「也会记上你,因为你是我灵感的泉源,是缪斯女神的化身。」
  麦伦僵了很久的表情终于松开,笑了,只一笑又凝起,拨开肩膀上的手臂,他不惯与人太过亲近。
  神父也笑,说:「这里请。」

  领着访客穿过中庭回廊,这里有修道院一般庄严的气氛。神父介绍着,说霍桑家族的人早都搬离此地,目前居住这里的人主要都是教团派下的神职人员,除了神父自己之外,还有几名执事与修士。
  说着说着,果然在转角处遇上了两位执事,不例外,一心向神的他们在一眼见到麦伦时,都不由自主的呆住,即使等神父他们走了远,还是频频回望着银白发色的背影。
  「……害人不浅……」有人喃喃。
  「你说什么?」麦伦问欧文。
  「没有。」快速回答。
  神父这时开了书房的门,当先踏入,欧文跟着,麦伦却如以往一般踟蹰不前。
  「怎么了?」神父问。
  「这个……」麦伦面有难色:「我家族的规矩,主人没邀请,擅入不礼貌。」
  「抱歉,我忘了跟你们讨论过这事。」神父恍然大悟,说:「请进,你是我诚心邀请的客人。」
  「嗯,谢谢。」大步进入。
  这书房据说曾经是镇长办公室。一进门,对面壁炉的上方还挂着已逝镇长的画像,蓝灰色眼睛与金色头发跟神父一模一样,稳重端庄的气度也颇为相近。
  神父指着画像解释。
  「我曾祖父为了保护镇民,与残害少女的吸血鬼搏命,虽然因此丧命,却救下了当时被掳的那位少女,而少女的未婚夫闻讯前来,以银弹射杀了恶魔……」
  噗一声,麦伦笑了出来,惹得神父与欧文同时间看向他。
  「对不起。」说着道歉的话语,表情却依旧似笑非笑,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笑话而努力忍俊。
  欧文看他这样,也总算放下心,从手忙脚乱包了一束花到湖边找他道歉为止,他都对自己不苟言笑生闷气,却在听了神父说的过往故事时开心起来,看来雨过天青了。
  忧伤或愤怒都不适合他啊,他应该多笑笑、活得更开朗、别老是用讥刺的言语将别人的关心隔绝在外,然后,大大方方接受他欧文这个人。
  神父轻咳一声,将欧文注意力拉回来。
  「这里就是我曾祖父与吸血鬼搏斗之处,据说那吸血鬼极其残忍,用牙齿将反抗他的人给四分五裂,血汁与肉块喷洒上了墙面,少女的惊声尖叫传到了好远之外,被赶来的未婚夫听见,所以……」
  「啊、原来如此,就是不知吸血鬼带娜塔莉来这里做什么?」欧文提出了怀疑:「他应该把人给拐到自己的城堡、墓地、或是就地喝血,而不是带来镇长办公室求证婚。」
  神父被问倒了,好一会儿才生气地说:「吸血鬼是暗夜的魔鬼,他们的想法不能以常理度之。」
  「真的吗?」麦伦突然发声问,依然面带嘲讽。
  「当然,除非有更加合理的解释。」
  「人类囿于自身浅薄的见闻,总爱将可怕的想象加诸于无辜的物种身上,因而将传说扭曲。」麦伦看着空洞冷清的壁炉里:「若当时就有所谓的刑事鉴识科学,得到的会是不同的结果吧。」
  「不同的结果?你认为当时……」插话的是欧文,讶异问:「杀了镇长的另有其人?」
  「反正都过七十年了,还有谁会在意真相?教团只顾撷取其中恶魔恐怖的部分,巩固自身守卫光明的身分,而小说家?」看着欧文:「渲染其中的惊悚情绪,拿去卖钱就好。」
  「历史学家会有兴趣。」欧文认真地说:「还原野史轶闻的真相是他们的工作。」
  「有理。」神父拍拍手:「可惜我是神学家,只能处理神与恶魔相抗衡的理论。现在,两位过来看看这本日志……请谨慎翻页,毕竟过了七十年,装订部分不太牢靠。」
  小心将日志放在同样年代久远的书桌之上,展开到某一页。欧文忙凑头过去看,回头见麦伦又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退两步又把人给拉过来。
  褪色的墨水在泛黄的纸页上微晕开,跟娜塔莉的日记一样,书蠹的尸体散发旧世代气味,连同纸页本身,全都是过期的存在,这本日志没有感性的心情,只有简短记述。
  「……我记得……这里没错。」神父指着夏季的几个日期。
  从开始纪录在墓园发现年轻镇民的尸体开始,之后每隔上数星期,就会出现新的受害者名单,镇长将他们的年纪、性别都写了下来,全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少女。接着是村民组自卫队的名单,夜晚几点到几点安排巡逻,谁目击到了奇怪的黑影等等,全都巨细靡遗的纪录。
  接下来是一份名单,详列镇中与附近村庄年轻少女的资料,娜塔莉也在其中。

  X月X日,凌晨时分,法兰克见到一名少女在自家的牧场上游荡,猜测是佛特家的娜塔莉。
  X月X日,比尔半夜接生羊仔,看见娜塔莉从精灵湖畔的方向走来,前头有另一位年轻人,根据头发的特征,应该是居住精灵湖畔的贵族子弟吉恩•特伦森。
  X月X日,夜晚,波里目击到吉恩•特伦森牵着娜塔莉回她家。事后询问过娜塔莉,她一概否认,只说自己在家里睡觉,并未出外游荡。
  X月X日,佛特夫妻带着女儿娜塔莉前来寻求协助,怀疑她也被吸血鬼看上了。娜塔莉与保罗•席维尔的婚礼即将在几天后举行。神父替她举行驱魔仪式,吩咐她随身携带十字架,遇见诱惑时,要大声朗诵神的话语:流你们血、害你们命的,无论是兽是人,我必讨他的罪——
  ……
  X月X日,镇民认为吉恩•特伦森就是吸血鬼,要本镇管理委员组织队伍去捉拿。特伦森家族为古老贵族,与王室、上下议院的议员们都交好,不能乱来,我挡下了镇民的要求。
  我将亲自前往拜访吉恩•特伦森。

  欧文看到这里,惊奇对麦伦说:「嘿,镇长去拜访你亲人了。」
  麦伦依稀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当时镇长还邀请他住到这里来,说精灵湖畔人烟稀少,而镇民们对他抱持着怀疑,可能做出不理智的行为,一个人住不安全。
  他拒绝了,因为镇长给人的感觉相当不舒服。
  三人继续看着日志。

  X月X日,拜访吉恩•特伦森。他不怕阳光,能吃正常食物,也不怕我身上的十字架,他自己身上也挂着十字架。这样的人不可能是吸血鬼,却相当美丽,镇里的女人没一个比得上他。
  美丽的事物是毒,必须趁早去除,不能留在世间,我将亲乎摘除那诱惑,送往死亡幽门。

  欧文哈哈大笑,指着这条对神父调侃:「镇长在办公日志上这么写,流露太多私人感情了。」
  麦伦却皱起眉头,手肘推推欧文肚子,问:「不觉得后面这几句话偏激了吗?」
  「没错,这些话不该出现在办公日志里头。」欧文点头,往下看:「等等,你看这个。」

  X月X日,傍晚,保罗敲门,明天是他与娜塔莉结婚的日子,娜塔莉却从下午就失踪了,家人全都出动去寻找。他担忧娜塔莉被吸血鬼抓走,请求我组织搜索队去找人。
  身为镇长,我建议他稍安勿躁,或者往精灵湖畔问问吉恩,他却说已经找过吉恩,而且吉恩从一大早都帮着他准备婚礼的事情,没离开过他眼前。
  把枪与银子弹给了保罗,以备不时之需,要他再去询问娜塔莉的其他朋友,我则去号召镇民找人。

  日志写到这里,再也没有下文,神父解释,就在这一天的深夜,惨案发生。
  「结果,吸血鬼究竟是谁?」欧文问。
  「当时办公室里有三个目击者,镇长已死,娜塔莉神志不清,开枪的保罗信誓旦旦说吸血鬼就是他的好友吉恩,却找不到吸血鬼的尸体来佐证。神父说因为子弹穿过心脏,吸血鬼因此灰飞烟灭。」
  「保罗该不会因为受到惊吓,产生幻觉了吧?」欧文问。
  「临时接任镇务的代理镇长往特伦森家族查询,却得到吉恩•特伦森已经回到家族里、安好无恙的消息。」神父说:「事情不了了之,不过从那天起,镇内再没有出现离奇死亡的案件,直到现在……」
  欧文转头问麦伦:「所以吉恩不是吸血鬼啰?」
  「吉恩•特伦森逝于一九八二年,这在特伦森家族都有完整记载,你若是闲得发慌,尽管以取材的名义去查查看。」
  「你家族人该不会都跟你那哥哥一样凶吧?」欧文想起凯利咄咄逼人的气势,还心有余悸。
  「不凶,倒是残忍了些。曾经有小报记者及狗仔队偷偷跟拍他们的私生活,结果我几个哥哥姐姐把人给抓起来,脱光光浸在渥维克城堡外的护城河,等人被救起时,命都快没了。」
  欧文不敢再问下去,拿出纸笔来,把日志里的内容重点给抄下来。
  神父趁这空档,转而找麦伦小声聊天。
  「姑且不论吉恩•特伦森是否为吸血鬼,我却不得不承认曾祖父说的话,特伦森家族的人的确美丽,美丽到让人胆战心惊,就怕这是魔鬼的诱惑,要让人堕入罪恶的深渊。」
  「把人比喻为魔鬼,太过奖了。」对己身容貌的评论,特伦森族人虽然早都听到耳朵长茧,还是忍不住酸了一句回去。
  「在前往神的道路上,若有美丽的魔鬼阻挡,我也将亲手摘除那诱惑……」神父说,低沉嗓音里,有种跃然的兴奋。
  麦伦微微笑,往壁炉上那张画像又看了一眼。
  「不得不说,遗传真是惊人的东西啊,你、以及你曾祖父,都喜欢随意评断他人的价值,这是种疯狂且难以驾驭的特性。」
  「呵,有意思。」神父眼中神采大放:「为什么了解我们是疯狂的?」
  耸耸肩,麦伦答:「唯有傻子与疯子,才会正面与魔鬼抗衡。真正的神与天使,采用的策略是迂回、渐进、欺骗……」
  抄写到一个段落的欧文猛然抬头,说:「不是这样的!」
  「那又是怎样?」麦伦反问。
  「因为魔鬼对自己有偏见,所以天使只能迂回渐进,好不惊扰对方。」说着说着,欧文也温柔了起来:「而欺骗,是为了怀柔。」
  「胡言乱语。」麦伦白他一眼,又问:「该抄的都抄了吧?我想回去了。」
  欧文还没答话,神父抢着说:「别急,刚刚教徒才送来蛋糕,喝了下午茶再走。」
  「我不……」麦伦想拒绝,这里对他而言是旧地重游,会让他想起讨厌的那段记忆,心情愈加糟糕。
  神父拍拍他肩膀,抚慰人心的笑容宛如慈父。
  「你该放轻松些,别让眉头皱太紧。教堂本就是为了指引迷途的羊而设立,若有任何问题,欢迎来找我谈。」
  「我并非迷途羔羊,我是异教徒。」
  「那就请你忘了我身为神父的身分,彼此以朋友相交。」神父从善如流。
  欧文觉得自己好像被他们排除在外了,采取了一个最有效的自保行动,就是挤入两人中间,还有意无意用自己宽阔的胸背遮挡掉三分之二以上的麦伦,并且自作主张帮他回答神父。
  「我们都是朋友,都在上帝的爱中来爱邻人、爱仇敌,彼此和睦相处,再也没有纷争。」
  麦伦懒得理他们了,抬头望,画像里镇长的眼睛也仿佛在看着他。
  冷笑,人类愚昧,哪里知道真正的恶魔长什么样子?

第六章

  从神父那里离开后,麦伦不想跟欧文再有瓜葛。却在第二天一大早的时候猛然惊觉,他居然又窝在欧文家的玫瑰园里,晨光中蹲着陪他拣选一地的玫瑰花瓣。
  「为什么?为什么?」喃喃念着,大惑不解。
  「什么为什么?」有人笑嘻嘻问。
  「为什么你会一大早跑去吵我?」
  麦伦真有些气,因为昨天下午拜访了不该拜访的地方,害他心情激动,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到凌晨才入睡。一大早又有人来敲门,在精神恍惚有起床气的情况下,迷迷糊糊被某人带着去洗脸刷牙换衣服,又被架上那特别的脚踏车后座,直到现在才清醒。
  「我若是不去找你,你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再踏入这庄园。」蹲着的欧文还真有些忠狗的诚恳衷心,甚至是哀怨:「单身汉都已经够可怜了,要是你还不理睬我,我不就得一个人在庄园里孤独老死吗?」
  「你可以找个女人结婚,像保罗•席维尔一样,找到他衷心喜爱的女子,相守一生。」麦伦没好气地说。
  「我找到了,我说过,我要的就是那朵梦幻中的蓝玫瑰,以银白色的云发衬托,你的眼……」说着说着又悄悄凑过头去,想亲一亲蓝玫瑰上头,那几乎是淡色透明眼睫上的芳泽。
  麦伦顺手拿过园艺铲子挡在眼前,这回轮到欧文的鼻子撞上了,鼻梁骨与金属面相碰的瞬间,发出叩一声响,「喔,好痛!」
  终于扳回一城啦,麦伦开心起来,精神都振奋些许,「活该!」大叫。
  欧文抓了他两手,笑着说:「鼻子很痛,也帮我呼呼吧。」
  银发的人不客气了,把对方给推开,怨怼地问:「为什么我会答应跟你来这里干苦差事?我应该还在湖畔睡觉、而不是跟死皮赖脸的家伙在一起搞园艺!」
  「因为早上你才答应过我,要帮忙制作玫瑰念珠。」依旧嘻皮笑脸。
  哪有?就算有,也是在他模模糊糊的时候答应的,大概是听到玫瑰两个字起了反应,下意识就点头,要是还听清楚念珠两个字,对那种宗教之物天生讨厌的他绝对不会说要帮忙。
  嘟嘟哝哝:「玫瑰念珠不是念玫瑰经时使用的?任何材质都可以制作,要讲究些,就是革责玛尼山园的橄榄子,瞧,地下这些花都浪费了……」
  「我要做一串名符其实的玫瑰念珠,遵循古代教徒的做法,虽然得花些耐心与时间,不过,值得。」
  要心不甘情不愿的麦伦拣择新鲜的玫瑰花瓣,以红色为优先,拿进屋里以绞碎机打碎后,放锅里加一杯清水盖上,小火闷煮着,又吩咐麦伦看着,等水开时即熄火,绝不能煮太久,否则花朵的香味会流失。
  交代完,他自己又跑到外头去,很快回来,手里多了一枝还沾着露水、花心低陷的深绯红色玫瑰。
  「温柔的嫉妒。」告知对方这朵花的别名,又亲自放到银发客人的手中:「嫉妒虽是一种建立在爱上头的情绪,狂暴表现时,却能伤害别人。所以我会小心拿捏分寸,昨天那事不会再有。」
  「嫉妒?」麦伦心脏抖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有感而发吧,昨晚我在娜塔莉的日记里读到那么一段……」停下来,欧文似乎不想再提下去。
  却勾起麦伦更多好奇心,追问:「娜塔莉到底又写了什么?谁嫉妒谁?」
  「彼此嫉妒着彼此。」欧文继续顾左右而言他:「嘿,水开了,现在等锅子里的东西冷却,再重复煮一次,火千万要小,要不然会烧焦。」
  「娜塔莉到底怎么写的?」麦伦可没那么轻易就被移转话题。
  「也没什么,不过是娜塔莉的臆测吧。她写得隐晦,猜测保罗嫉妒着吉恩,她自己则嫉妒保罗……」说到这里,欧文不以为然地摊摊手:「爱情这东西不该弄得复杂,爱就爱吧,然后追求、争取,比闷在心里好。」
  麦伦没注意后面欧文对自己的暗示,只是咀嚼着前头几句。
  或者,当年他自己陷入得太深,所以无意间伤害了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还想深思下去,外头有车停了下来,欧文从窗户往外头看,轻啧一声。
  「唉,又来干什么?」
  「谁?」
  敲门声很快提供了答案,外头人喊:「欧文,我是迪克,请配合警方业务,开门让我做例行性查访。」
  愉快的声音很容易就将外头人跟迪克那爽朗的表情连接在一起,麦伦却还是不悦,毕竟被警察盘查是让人相当不愉快的经验。欧文也不希望在他跟银发客人相亲相爱时有外人搅扰,却也无法拒绝警方上门,只好开了门。
  「进来吧,不过我正在忙别件事,没空准备茶水点心招待。」
  迪克笑着脱下帽子跟里头两人打招呼,说:「不用,我刚刚往精灵湖畔去巡逻,没看见麦伦,想说人一定在这里。嘿,真被我料中了。」
  麦伦面无表情,心里可气了,什么叫做他若不在家、就一定在欧文这里?这种说法好像他没处可去,无聊时只能窝在这里一样。
  欧文却是危机意识上升,问:「你找麦伦做什么?」
  迪克见麦伦同样对自己投以疑问的一眼,脸红了,答:「这个,昨天还有些事没问清楚,所以今天……」
  问案是借口,可不敢说自己只是想借着职务之便去拜访人。
  从昨天上午匆忙离开湖畔小屋起,他就恍恍惚惚,跟戒断症状的吸毒之人差不多,满脑子只有麦伦那销魂的勾人情态。
  「还想知道些什么?」麦伦问。
  假作认真的掏出记事簿与笔,坐在麦伦身边,问:「你确实到达小镇的时间,若还保留火车或汽车的票根,也麻烦给我看看……对了,我还希望知道X月X日前后几天你的行踪……」
  「X月X日,是柏得镇发现背包客尸体的那一天吧?」欧文插口问:「当时麦伦还没到小镇。」
  麦伦狐疑问欧文:「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来?」
  「啊、呃、那几天我刚好去精灵湖畔晃了晃,找灵感,当时那屋子是空屋。」欧文解释:「我确定,因为我往里头看过。」
  「你!」真是阴魂不散。
  迪克还真是羡慕,对面这两人的互动像相交多年可互相打闹的好友,他光是保持一段距离偷偷看麦伦,就心跳的要命,也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什么。
  在麦伦告知自己造访小镇的日期时,迪克的警用无线电有了传呼,他接听后神情紧张,起身戴警帽,「抱歉,墓园发生情况,我先走了。」
  「墓园能有什么事?」欧文好奇地问:「难道又……」
  迪克紧张地说:「失踪背包客的其中之一找到了,横尸于墓园,全身血流光……莫张扬,警方已经赶去现场处理,我也得过去。」依恋不舍又往麦伦望了几眼才离开。
  欧文等听到警车扬长而去后,随手拿了外衣让麦伦披上,说一声走。
  「去哪?」
  「墓园啊,我就不相信你没兴趣。按照传说,被吸血鬼吸血的人,应该也会变成吸血鬼吧?我很希望能目睹死者死而复生的那一刻。」
  「要是吸吸血就能把吸血鬼病毒给传过去,满街都是吸血鬼了,还轮得到你这正常人在这里胡言乱语?」照例吐个槽。
  「唉,你偶尔也浪漫一点吧,别破坏小说家的幻想空间。」
  「浪漫跟尸体没关联,至于小说家?我来那么久了,也没见你动过壁角那台打字机,整天只是莳花弄草。我现在怀疑,你根本不是小说家。」
  欧文有些紧张了,问:「你以为我是什么?」
  「不过就是失去了农场的农夫,以积攒灵感为名,整天在花园里悠闲度日的城市乡巴佬,而我就是被你拿来消遣时间的可怜虫。」
  「说得好,没错,正因为没事干,更应该多多发掘生活上的新鲜事。走,再晚一些,怕连热闹都没得瞧。」
  拖着不情不愿的麦伦出门,理所当然被放上脚踏车后座,然后欧文以常人难及的脚力猛踩踏板往墓园方向去。

  也不知是谁把消息泄漏了出去,他们到达的时候,墓园外头除了好几辆警车停放之外,几乎全小镇及附近村庄的人都来了,小声指点已经被警方二度围上封锁线的地区。
  欧文跟其中几人熟,问他们墓园里的状况如何,没人能说出大概,只知道死者是外地来的背包客,一个小时前被来墓园修整草木的镇民发现,立刻打电话报警。
  「回去吧,我……」麦伦说,他讨厌这地方、讨厌这么多的人。
  「再等等,我把迪克叫来问情况。」欧文却是兴致勃勃。
  黄色封锁线内,市区来的刑事检验人员正在现场搜证,另有警员询问报案人与目击证人,其他警察则忙着维持秩序,不让看热闹的居民进入破坏现场,这其中自然包含迪克,他远远看见欧文招手,本想不理会,却在下一秒时瞥见麦伦,立即跨出封锁线。
  「这场面不好看,怕吓着你做恶梦。」迪克是真的担心,怕麦伦这样纤细的人看到尸体而吓坏。
  麦伦想说他本来就没有看热闹的意图,全是被旁边这人给硬拉过来。这时候林登•霍桑神父也已经赶到,穿过围观人群过来。
  「接二连三在纯朴的本镇发生如此可怕的事,太让人惊惧。」神父对迪克这样说,又转头朝麦伦:「仿佛可见七十年前的悲事重演。这是神的降灾,惩罚这世界远离主的人愈来愈多。」
  麦伦维持住淡淡的表情,不理会神父指责他这外乡人异教徒的言外之音,欧文却听不过去了:「神父这样说不对,圣经提到:你要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神;又要爱邻舍如同自己。异教徒也是邻舍,不该加诸莫须有的罪名在他上头。」
  麦伦讶异望着欧文,这番话说得让他对这人有些改观,就算只是偏心维护自己而随口掰出来的言语,听来也舒服得很。
  神父也是愣,道:「你说的有理,是我以偏概全。那么,愿天主保佑那位可怜的女子,引导她的灵魂到天堂。」
  「神父,你……」
  「还有何指教?」神父问欧文。
  「没有。只是、失踪的背包客有两位,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只怕也凶多吉少……」欧文说。
  迪克也说:「正是,我们已经向总局请求调派更多警力支援,希望能尽早揪出凶手,救出可能的幸存者。」
  「这已经是警方插手也无能处理的事,世界各个角落躲藏无数的魔鬼,随时等着人心软弱好来吞食。吸血鬼是存在的,我能感受到那股邪恶……」神父说。
  迪克正色答:「警方办案讲究真凭实据,请神父勿拿奇怪的言论来影响判断。」
  「这不是危言耸听,七十年前的鬼魂回来了,带着被银子弹射杀的怨恨,回来重新肆虐。」神父斜眼瞥了瞥欧文与麦伦:「你们说是不是?日志里记载的详详细细……」
  这话再度让麦伦不悦,转了身就想走,却碰撞上一个同样来看热闹的老婆婆。
  又是卡尔梅婆婆,这老人家每次在路上见到他一定咒骂,如今狭路相逢,不知道又会吐出何种难堪的言语。
  满脸皱纹的卡尔梅婆婆一见到撞到自己的是麦伦,满脸惊恐,倒退几步,尖锐大叫起来:「魔鬼!又是你!我几天前见过你披着斗篷飞过草原,你是村里传说的吸血鬼!对,蓝色眼睛白色头发,跟我母亲说过的一样!」
  麦伦一凛,前两天向警方提供他凌晨于墓园附近蹓躂的人,就是这卡尔梅婆婆?
  卡尔梅婆婆发着抖,往神父方向恳切哀求:「神父,你说过有魔鬼现身,求你用圣水与十字架收服这恶魔,他从前杀了我母亲的姐妹,如今又要残害年轻人的性命,不、别被他的样子迷惑,都是假的,他是魔鬼!」
  这么一大声嚷嚷,看热闹的人自然而然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麦伦身上。
  乡下地区人与人之间的住所虽然相隔较远,互联往来却频繁,许多人认识他们,禁不住耳语,交头接耳说麦伦是伦敦来的贵族子弟,至于欧文,则是镇外席维尔家的人。
  受到卡尔梅婆婆的影响,年纪稍大的人们开始对麦伦投以不善的眼光,直指他们是跟吸血鬼有关联的人,甚至拿出胸前的十字架,仿佛这样可以脱离魔鬼的危害。
  麦伦不语,所谓的十字架虽是流传最广的圣物,但在普通人的手上,不过就是安慰剂一样的东西,在他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
  来看热闹的人也不乏镇上的年轻人,可能是受了电影或一些次文化的影响,对所谓的吸血鬼怀抱的却是另一种浪漫绮想,更别说麦伦的相貌如此出众,若说跟吸血鬼相似,还不如说更近于魔戒里某位精灵弓箭手的秀逸俊美。
  几个少女甚至大胆走了过来,要问麦伦的名字跟电话,卡尔梅婆婆发了疯似地挡下她们。
  「你们全被魔鬼的外型骗了,他靠着完美的外表骗你们靠近,然后吸干你们的血,把你们丢到墓园给野狗啃食!」
  少女们咯咯笑:「我们不在意啊,被吸血鬼吸血后,换得青春不老,谁会不愿意?」
  麦伦自己都听不下去了,扯扯欧文袖子,小声说:「若这是你带我来的目的,那么你成功了,尽管将这些冲突写在小说里,我不介意。」
  说不介意,就是大大地介意,欧文哪会不知道,急了:「我没这意思……」
  麦伦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走,额头突然间一痛,什么东西打上来了,又掉在地下,却是个十字架项链。液体由额头上缓慢流下,他以手抹了抹,细看指间,是血,金属制的物品刮破他比常人还细嫩的皮肤,玫瑰一般芳馥的血液染红其下的眉睫。
  「喂,干什么伤人!」欧文指着卡尔梅婆婆,气急败坏吼骂。
  卡尔梅婆婆似是陷入癫狂的状态,转而对看热闹的群众大叫:「他是恶魔!我见到他在墓园外头找猎物,墓园就是他的家!你们还等什么?拿十字架丢他,让他现出恶魔的真面目!」
  人类是极易受煽动的一种生物,有了卡尔梅婆婆的指证,加上这个月来吸血鬼的谣言甚嚣尘上,一旦有人起头,说些似是而非的言论,镇民们立即情绪怒涨,身上有十字架或其他圣物的都拿出来往麦伦方向扔,却又因为害怕真是吸血鬼,没一个敢上前。
  「杀了他!杀了吸血鬼!」群情激动着。
  麦伦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举起臂要挡着脸,眼前一暗,欧文的阴影罩住了他,用高大的身躯挡着哪些飞来的小物品。麦伦其实没弱小到承受不住那些攻击,这时呆呆看着眼前宽阔的背,心底浮起的却是茫然。
  干嘛不跟自己划清界线?人类一旦没了理智,根本不会去查清真相,到时将欧文也划分成魔鬼的同路人,那他也无法待在此地了。
  一旁又站过来一个人,是迪克,他挡在前头挥舞双手,要群众稍安勿躁,而正在墓园里办事的警方不知道发生何事,以为有暴动发生,也立即出来了解状况。
  麦伦转往神父的方向,对方也同时望过来,那眼神已不若平时的温和,却是冷静过了头,是看不出任何想法的死水。正如麦伦说过的,那是疯狂、难以驾驭的一种特性。
  危险,麦伦在心底告诉自己,随即回避那眼神。
  卡尔梅婆婆也把注意力转往神父,举着拳头双眼通红,以威胁性的字眼大喊:「神父,以神之名驱魔!剥了魔鬼的假皮,以白杨木穿过他的心脏,彻底消灭他!」
  此言一出,群众跟着起哄,消灭恶魔、消灭吸血鬼的叫喊此起彼落。眼见场面难以收拾,警察们正考虑着要强制驱离民众,另派一部分人护送麦伦离开,突然间欧文往前站出一步,手插腰,凛然开口。
  「你们这群人,够了!」他发出比平时更为宏亮而沉稳的声音,传入所有人的耳朵,像是低压暗云里若隐若现的闷雷,每个字都压过在场的声浪,也把不安的情绪压下,所有人不由自主停止躁动,瞬间安静下来,要听他说话。
  欧文把身后的麦伦拉出来,揽紧他的肩,以保护者的姿态。
  「你们看看这个人,瘦弱的只会让人想怜惜,如何能去害人?他不怕阳光,作息跟正常人一样,吃普通食物,昨天还到了教堂去,这点神父可以作证。」
  他怒火熊熊往神父瞪去,神父立即点头,道:「麦伦虽是异教徒,昨日还到我那里做客,没错。」
  镇民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面现犹疑,难道真是冤枉了人?
  欧文又指指麦伦胸口:「看到没?这十字架是他母亲的遗物,他时时刻刻戴在身上,没有一刻或离。若是吸血鬼,能这么做吗?」
  所有眼睛的焦点都落在那个纯金的十字架上,让他们的气势更弱。
  欧文还不放过他们,夸张的以食指一一指点:「这人是麦伦•特伦森,贵族后裔。谁都知道精灵湖畔那一大片土地,全是数百年前英王封给该家族的封地,他回来度假,你们却欺负他势单力孤,随随便便罗织罪名,不怕他的家族出面来声讨?」
  他往前踏一步,那些刚才还张牙舞爪的人就退缩一步,突然觉得欧文这人说的也对,之前的冲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麦伦不想给自己家族惹麻烦,拉拉欧文衣角,说:「走了。」
  「不能善罢甘休!」欧文看他额头上的伤还滴着血,更恨,又骂那些人:「真要把麦伦弄死了,特伦森家族不来找你们麻烦,我也会把消息发给全世界所有媒体,把你们的恶行给公布出来!」
  「不关、不关我们的事……」站在最前头拿东西丢人的几个镇民悄悄往后退。
  卡尔梅婆婆见大家退缩,急了,大叫大喊:「别听他,他也是魔鬼的党羽!」
  欧文用力哼一声,指着村妇问所有人:「她明明精神就不正常了,是个疯妇,你们这些头脑清醒的正常人却轻易相信她,怎么回事?凶杀案让你们的理智都没了?」
  迪克这时偷戳欧文后背,小声说:「够了,见好就收。」
  卡尔梅婆婆还忿忿,转而向神父讨援手:「神父,你一定能认出魔鬼的真面目,告诉大家,谁是魔鬼!」
  欧文继续瞪着神父,大有你乱说话就试试看的狠劲。
  神父轻咳了一声,对大家说:「各位还记得两个月前下葬的农夫泰德?自从他因为行恶事而被开除教籍之后,我就常常担心……」
  提到了泰德,镇民们都有对他反感的印象。这人常借故骚扰妇女、偷取财物,喝酒后更容易与人发生争执,等他酗酒而死之后,远亲们随意凑了点钱,将他简单葬在这墓园里。
  神父继续说:「我发现他的墓地之上有奇怪的小孔,怀疑他成了吸血鬼,因为吸血鬼会化成雾气从洞口出来。凶杀案死者都陈尸在他的墓园附近,应该不是巧合,根据种种迹象显示,他已经成为吸血鬼从地狱回来……」
  众人倒吸一口气,想想有理,刚才被卡尔梅婆婆给误导,全都将矛头指向银发人的身上,可根据神父说法,原来泰德才是最有可能的原凶。
  神父又说:「目前警察还在搜证,等这里解禁之后,我会举行驱魔仪式,将附着在泰德身上的魔鬼赶走,尘归尘土归土,死者就该安息于主的怀抱之中。」
  卡尔梅婆婆冲到神父前,面色扭曲问:「可是、神父……」
  神父执着她手,和婉地说:「魔鬼的外表千变万化,稍不注意就会被他欺骗,我也差点被他的手段诱惑,所以看走眼。你先回去休息,到了驱魔那天,请一起来与我做见证,见证魔鬼被神毁灭的那一刻。」
  「是、是、神父,我相信你。」卡尔梅婆婆哭了起来,佝偻着身体穿过众人离开。
  看热闹的人终究散了些。迪克见麦伦头上还流着血,正要找手帕帮他擦拭,欧文却抢先一步带着人离开,因为心情激愤的缘故,他甚至没对神父或迪克道再见,只是把人揽紧,紧得就像只要一松手,手里这人就会被那些异样的眼光给击倒。

  欧文牵了脚踏车走一段路,到离开墓园远远的地方。在溪边停下,拿出自己的手帕沾了些水,擦拭麦伦额头上的血污,「对不起。」边擦、边温柔地道歉。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还帮我说了话。」
  麦伦情绪倒是没什么大波动,除了感动。这感动并不小。若是当所有人群起攻击自己,以看待异类的眼光来谴咒,那么,不畏惧被归类成同伙、并且从旁为之拮抗的这个人,就会自然而然被他放在心里,成为战友。
  就算他能在理智上抗拒,情感部分依然会产生波动,谨守的分寸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动摇,种种说服自己冷漠的理由也会逐渐瓦解。
  对一个人改观,有时需要很长的时间,有时却只在瞬间。
  麦伦也知道,刺猬护体的那层硬刺若是收回,就会变得软弱。这也是他极力避免的事,一丝心虚却又悄悄浮上心头。
  那些维护的话语,全都植基于欧文对自己的信任上头,信任他麦伦•特伦森不是传说中的魔鬼,但,事实上……
  遮掩恶夜的帷幕一旦揭开,信以为真的假象将被揭晓,那么,反目成仇会是最可能的结局之一。
  他不想面对那结局,所以一直对欧文维持冷淡与漠然。可是抚心自问,谁不希望在脆弱与无助时,有双坚强的臂膀支撑起自己,帮自己越过绝望的深渊?
  欧文•席维尔会不会像已逝去的他的曾祖父一样,在得知事实真相的那一刻,以最残忍的手段来报复自己?所以,还是不能太放心。
  「……对不起……」正在将伤口仔细清理的人又重复了一句,仿佛如此方能将他的悔意完全表达清楚。
  「不用再提了,我不介意。」
  「别这么说,真的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逼着你去墓园,卡尔梅婆婆也不会找到机会臭骂你,你更不会受伤……」
  欧文说道歉话的时候,眉头深深往上堆,形成一张哀怨的狗脸,自责在他脸上刻下沉沉的哀怨。
  麦伦想笑,却没笑,淡淡说:「我真的没什么,倒是你拼命为我说话,不怕成为全镇公敌?」
  「我不在乎。」
  「我在乎。我随时可离去,而你是这里的一分子,别为了我弄得无家可归。」
  「我愿意。」
  「我不愿意。」麦伦说,表情严肃。
  否定句子里多了些替对方着想的意味,欧文一个感动,放在人家额头上的手都定住不动了,低下头,想亲吻那微微颤动着的苍白嘴唇!
  亲上的却是对方的手背,欧文的脸随即被无情推开,害得他又是连声抱怨。
  「我想安慰你……」
  「不用,应该是我谢谢你,为了今天的事。」
  「所以让我亲一下……」
  放下手,麦伦调皮地一笑,说:「我会回去帮你做那个鬼念珠当做感谢,走吧。」
  第一次看到那样轻俏的表情,比天使更为之灿烂明亮,让欧文都魂不守舍了,好希望麦伦能永远这样活泼下去。
  真的不懂,为何有人能指责此人为魔鬼呢?在欧文心里,麦伦是更为神圣的存在,爱情的存在。可惜,银发的人还不放弃武装,怎样都不肯完全卸下心防。
  所以,一步一步慢慢来,欧文不急。
  他愿意等。

第七章

  几天前制作玫瑰念珠的时候,被迪克的来访与之后的墓园事件给打断,那一锅玫瑰花都报废了。今天欧文再接再厉,同样一大早去精灵湖畔挖起迟睡的美人,抓到自己家里去,重复挑选花瓣、以小火闷煮的动作。
  这次选用的花瓣全都选自「犹如狂恋中」。
  煮过的花瓣变成了黑色,散发出甜美醇厚的香味。闻着那芬馥,麦伦突然觉得一大早起床的辛苦都值回票价。
  「接下来怎么做?」此时此刻,迫不及待的反倒是麦伦本人。
  欧文示范如何将煮过花瓣的水分挤去,等稍干后,滚成直径约一英寸多的丸子。
  「好像太大颗了。」麦伦问,手忙脚乱地搓啊搓。
  欧文一笑,从上回之后,麦伦对自己的突刺少了些,相对两人的关系也就亲近了些,这是好事。
  「颗粒一定要大,因为等干了之后,还会缩掉约三分之二到二分之一的。」
  「喔。」继续搓啊搓。
  一串玫瑰念珠大约需要五十几颗的小珠及数颗稍大的珠子,趁还没干透前,欧文拿了缝衣针来,让麦伦给每颗珠子预先穿好孔,放在垫了蜡纸的烤盘上,推入烤箱之中以低温烘烤。
  光是烤的工夫就花了整整一天,才终于达到欧文要求的硬度。等待的期间,麦伦要求让他翻阅娜塔莉的日记,他想知道吸血鬼被杀事件之后,娜塔莉又写了什么。
  「不好,我觉得你若看了,肯定会难过。」欧文拒绝。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没为什么,直觉而已。」
  直觉还真准啊,麦伦觉得,不能小看个头高壮、心思却细腻的小说家。

  八点以后逐渐日落,麦伦望望窗外,提醒:「你该出发了。」
  「喔,对,驱魔仪式应该已经开始……你真的不去看热闹?」
  「没兴趣,再说我若在场,只怕又会引起不必要的纠纷。」麦伦叹口气:「你去吧,若不亲临现场,如何能取得好材料,写出一本好小说?」
  「我是非去不可,总得弄清楚神父搞什么花招……」
  「什么?」
  「没什么。那、你别离开,等珠子冷了,帮我……」指着一旁准备好的丝线与针:「把珠子串起来。」
  麦伦很不耐烦地摆摆手:「快去吧。」
  「好冷淡,起码给个道别吻……」欧文又哀怨了起来。
  「我跟你之间没存在过道别吻。就算存在,也都是虚无主义的代名词。」一口气驳回。
  欧文披上外套,夸张的挥舞手势,恍如交响乐团的指挥者引导演奏者跟随他的步调:「你想想,若是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羞怯的拒绝便是一种美好的游戏,我们可以坐下想想,如何消磨那漫长的爱的时光——」
  「可惜时间一到,凡人都需进入坟墓。」
  「是啊,坟墓虽是极佳的隐蔽之所,却不会有人在那里拥吻。」嘻皮笑脸地答:「那里能亲吻的,只有蛆虫。」
  麦伦受不了啦,直接推他出门,「你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坟墓,我相信你会在腐尸味浓重的墓室里,找到喜欢跟你亲吻的蛆虫。」
  欧文一转身,迅速往他头顶烙下轻轻一吻。
  「蛆虫可没你的头发香。再见,乖乖帮我串好念珠,别乱跑,等我回来。」
  麦伦目送他骑脚踏车往墓园方向去,自己也缓缓步回屋里。
  少了那人的聒噪,偌大的庄园霎时间冷清静谧,夕阳斜射入屋里,晕染屋景成泛黄的旧照片色调。
  自然而然,视觉焦点放在墙上那几张旧照片上,却不再定焦在保罗与娜塔莉年轻时的模样。整个看下来,已届中年的两人牵着几个小孩在镜头前生硬站着,然后那些小孩大了,又牵了几个小孩,围在坐着的两老夫妻身边。
  「在我记忆里,青春一直在你们身上闪耀,而我不过睡了七十年,你们已在大理石的墓窖里安息……」不老不死,是神对暗夜种族的一种诅咒吗?
  「死亡是一种幸福,任何悲伤难过都随着封入墓里,我却忘不了,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将烦扰人的记忆都给忘记。或许是一千年、一万年、或是更久更久……」
  苦笑,笑得不知所以然。
  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情绪,他正打算好好坐下,把欧文拜托的事情给做完,然后心一动,想起了件事。他走入厨房,从橱柜里找出娜塔莉的日记。
  欧文平时不把日记放身上的时候,就会搁在柜里最底层的角落。他自以为藏放这里绝不会被麦伦发现,因为麦伦很少入厨房。可惜百密一疏,早在某日他使唤麦伦去厨房拿水杯时,被麦伦无意间发现,却没说破,一直装傻到现在。
  回到起居室里,在天色渐渐昏暗的时刻,亮起一盏桌头灯,阅读另一个时间写就的文字。
  镇长被杀后,娜塔莉的日记中断了起码一年以上的时间。在那之后的记述语气开始变得暧昧莫名,完全像是做梦者的呓语。

  X月X日,所有人都来问我那天发生的事。我说我全忘了,我必须忘了,我不能对保罗、或是任何人说出真正的实情。
  为什么?娜塔莉,为什么不说?
  那秘密我知道就好,这样,保罗会永远害怕他、怨恨他。
  对,只有我跟他知道事实的真相,只有我、与他、共享秘密。
  不说也好,因为,保罗再怎么恨自己,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之后的日记,内容凌凌乱乱,一、两年才记上那么一条,比如说小孩出生、上学了之类的。很快翻到几十年后的一页记述,仔细看了,竟是在保罗死亡的前一天。

  X月X日,我等到这一天,终于可以问了。
  我问,为什么当年他会狠心开枪,不给那人说任何话的机会?
  他说,他嫉妒那个人,当年轻易把我的心给夺去。
  我一直以为他不知道这件事。

  原来保罗早知道了?原来外表诚实敦厚的他,也能将不安的情绪隐藏得那么深,深到不让自己与娜塔莉发现。
  「到最后,是我被你摆了一道。」对墙上照片里的人说。
  娜塔莉的日记还没完结。

  ……保罗不知道,我更嫉妒着他。
  因为能占有那个人全副注意力的,是他,不是我。

  握着日记的手微微颤抖。
  娜塔莉并不知道,她也被自己深深嫉妒着。
  嫉妒她身为女人、身为凡人、能顺理成章陪在他身边,一起历经生命的旅程,老病都在一起,连死后,都能葬在同一个墓穴里。
  「我嫉妒你、更羡慕你……」然后想起欧文说过的话,突然间恍然大悟。
  「没错,彼此嫉妒着彼此——」
  淡去的字迹酸涩了眼睛,他抬手,抹掉眼角湿湿的水痕,其实,连这泪水也是过期了的。
  由他人左右自己的喜怒哀乐,是一件悲哀的事。七十年是一道断层,当他沉眠于这断层且无知无觉的时候,别人已经过完一生。唯有日记里遗留的断垣残壁,给他一些线索,告知那些人生命中的起承转合、或是快不快乐。
  然后,最后一页,最后一行,日期当是日记主人在世的最后一年。

  如果当时,我义无反顾跟了他去……

  叹气。真傻啊,娜塔莉,如此一来,三个人都会痛苦。
  所以、那样的结局是最好的。几颗子弹斩断所有连结,该在一起的就在一起,他自己也不过是回到原来的寂寞状态。
  都已经寂寞了几百年,再多寂寞个七十年,并不算什么。
  披了他深色的薄外套,熄灯后走出屋外,夜色浓黑,正适合魔鬼出没。

  被警方怀疑为凶杀案第一现场的墓园,相关的现场搜证早已完成,封锁黄线因此被拆解。九点钟以后,看热闹的人逐渐前来,将静谧的场所变成了喧闹的舞台。
  从神父发表「恶人泰德死后化身为吸血鬼来骚扰善人」的言论之后,镇里沸沸扬扬,都说若不早日驱逐恶灵,泰德会一直回来攻击人。这两天甚至传出有镇民看见泰德骑着他的钉齿耙在天上飞来飞去,仿佛寻找下一个可能的猎物。
  紧张与惶惑升温到了一种程度,若是再不处理,后果只怕难以收拾。虽说将已经下葬的尸体给重新挖出来曝光并非好事,当地警方却也只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此事发生。
  或许这事闹得大了,本郡大报社甚至开了采访车前来报导,汽车、货车、机车由四面八方前来,警方不得不派出大批人手来维持现场秩序。
  火把、照明灯让夜空如同白昼,携带圣像与十字架的神父已经前来。两个月前下葬的农夫泰德的墓穴已经挖开,执事及帮忙的人手合力抬开棺盖,里头躺着老农夫。
  经过了两个月,他的身体完好无损,眼睛半闭,头发指甲都与活人无异,肌肉依然坚实,肩与肘的关节仍灵活。有执事大胆去按压那黑胡须上的脸颊,凹下去了,可一旦移开手指又恢复原状,身体的其他部位也是如此。
  「看看他的牙齿跟指甲,我发誓,比下葬前还长,果然是吸血鬼!」专门处理丧葬业务的人这么说。
  现场镇民臆测的声音,开始如黄蜂嗡嗡回荡:「果然是吸血鬼、泰德成了吸血鬼……」
  欧文也在那群人之中看好戏,知道人死后的肌肉会收缩,造成藏于内的头发和指甲等显露在外,才因此有了比死前还长的错觉。
  泰德的尸体随着棺木被拉了上来,神父举起削尖的白杨木刺入尸体胸腔左侧,微白的液体随血喷发出来。
  神父舞着带耶稣像的十字架,驱魔咒被大声念出:「走吧!阴险丑恶的魔鬼,回到地狱去,那才是你所居之处!美德的敌人,神的敌人,莫再回头来骚扰神的子民!」
  十字架扔进棺木,祝祷过的圣水往泰德身上泼洒时,尸体的衣服及灰白肌肤冒起缕缕白烟,哧哧声响传出,只一会儿尸身开始起火燃烧,看热闹的镇民全都吓得倒退,手在胸前画出神圣的十字,盼望恶灵不缠身。
  「咦,姑且不论是真是假,这场驱魔真有点儿意思,你说对吧?」欧文对身边的迪克说。
  「你比驱魔仪式更有意思,欧文•席维尔。」迪克也说。
  「不可以爱上我,警官,我心已有所属。」欧文假作大惊失色。
  「喔,那个人。今天你没带他来是正确的,那样纤细的人不该无辜承受莫须有的指责。」迪克一想到那个人,眉飞色舞。
  「当然、当然。」欧文点头首肯。
  熊熊燃烧的火焰前,神父翻开圣经念述其中句子:「神说:你们要心意坚定,不可吃血,因为血是生命……」
  墓园外,高大的老橡树上,葳蕤枝叶遮掩住里头纤细的魅影。
  「因为血是生命……没错,神偶尔也会说句实话。」
  嘲弄的、调侃的不敬语言照例出自银发男人之口。倚在枝干上,透过尖细的树叶看墓园里那一幕,喧闹嘈杂声被橡树叶隔绝掉大半,听来像是开水滚了之后的咕噜冒泡声。
  静静看,不置可否,如魔鬼完成恶作剧之后,躲在暗处欣赏人们的反应。即使他并非闹剧的始作俑者,但是他脱不了干系。当人们渐渐散去,他讶异地发现,欧文牵着脚踏车与迪克在墓园阴影处喁喁细语,似乎正谈着好玩的事。
  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在那两人之间发生吗?
  麦伦想了一阵,也没想出个结果,望着神父与执事等收拾现场残局,要将烧成灰的吸血鬼给埋在两条路的交叉口,再等了半个小时之后,滞留的人全都离开。
  他没发现自己只注意着欧文的背影。

  当墓园真正沉入死一般的寂静之后,风更急了,吼吼的哀嚎是死者的抗议,抗议入土了,也无法真正安宁,必须为活人的信仰而奉献牺牲。
  麦伦跃下了树,动作轻巧如同夜里隐藏的魔怪,未扬起一颗尘埃、未发出一丝声响,快速踱入一小时前还热闹如市集的墓园里。
  夜里,他的眼睛如同野兽之瞳烨然,一排排墓碑逐个看去,找着熟悉的名字。
  「你们睡在哪里?这里人太多,弄得我眼花撩乱……」
  耐心地找,终于看见了两块碑、一左一右的依偎,保罗与娜塔莉•席维尔。他呆立,风撩乱银色的长发,心也乱,碑上的字化成两个人影,在他脑海里青春依然。
  「七十年不见,你们还记得我是谁吧?我来看你们了。」奇妙言语迸开于微开微扬的唇角:「吉恩•特伦森,你们的故友。」
  呼呼风声一下诡异了,似有千万妖魔聚集于墓园外的漆黑空间里,在他道出自己曾经是谁时,朦胧的薄雾被消失七十年的名字给劈开。
  吉恩•特伦森根本不是麦伦的叔公,他就是麦伦本人,从七十年前的时空一步跨到了现代。
  雅致手指轻轻画过墓碑上凿出的字体,一笔连着一笔,从保罗到娜塔莉,然后是两人的姓。如此一来,就像是再度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斟酌着,该跟保罗说些什么?
  「关于娜塔莉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不知道她……你别恨我、我也不恨你了,我们和好吧……对,这样赖皮又一厢情愿的话,是你曾孙子欧文教我的……」
  静待了半晌,想着,封土之下,保罗到底听不听得到他的话。
  那么,娜塔莉呢?
  「娜塔莉,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但是……」微笑:「我的世界不若你想象的美好……那里充斥的不是爱情与玫瑰,而是一滩无法掀起涟漪的死水……
  「所以、就算我想,我也不能带你去。我不能剥夺你生老病死的权利,那是神赐给你们的礼物,那才是神的恩宠。」
  虽是这么说,又有些不舍,他知道,只要自己要求,少女一定甘愿焚尽全身来成为爱情的燔祭,就算被熔岩般的热情给烙下伤痕,也不惧。
  他亲手扼杀了她的爱情。
  但是,往另一方面想,爱情是一朵盛开的花,若能在花朵最美丽的时刻投入冰里,完美的记忆便会永留她心中,再也不会凋谢。
  很好,这样很好、莫怨啊少女,收拢起所有的甜美,结出丰盛的果实给后代,也是另一种完美的结局。
  陪着丈夫、陪着子女……
  胸口闷了起来,扭转不了世事的无力感挤缩着心脏,愈压愈紧、愈压愈疼,痛楚因此又在心中迅速发芽,往上伸展,蓝若天空与海洋的眼因此落下雨露。
  凄怆的情绪说来就来,正如佩格•泡勒所言,有种感觉持续不坠,就是悲伤。
  若是当初没爱上就好了,吉恩也就只是保罗与娜塔莉人生的过客之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被孤伶伶抛弃在这里。
  「醒来……跟我说说话也好啊……」
  额头贴上那两人的墓碑,假装正与他们轻轻相拥,却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有的假想都是在自欺欺人,他们两人再也不会说话,也不可能回来。
  低声啜泣,任泪水滴入墓前的杂草之上,再滑落入土里。就让泪水伪装成露水钻入土中,接近他们两人也好。除此之外,他不知该如何才能碰触到那两人。
  或者真的碰触不到了,善良人死后的灵魂会到神的身边。而自己,永远上不得天堂。
  因为,他是魔鬼。

  当泪水泛滥过头,身心都会有被净化的错觉。这么哭过一阵之后,麦伦终于觉得舒畅了些,然后决定了。
  离开、离开这小镇。
  不用回湖畔的家收拾行李,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不必去向欧文或是迪克道别,他们不过是擦肩的过客。
  「再见。」对长眠的两人道别。
  趁着这样深浓的夜色,能走多远是多远。累了,以他轻易能让人颠倒神魂的外型,随时能有搭便车的机会。
  抹掉脸上还残余的水珠,他站起身,窸窣的脚步声从墓园深处缓慢接近。
  明明所有人在数小时前都已离开,除了麦伦外,没人再进入,墓园里的脚步声又从何而来?难道是栖息于此的古老鬼魂?麦伦装没听到,脚步声恰恰在他身后停住。
  「现在才来观赏驱魔仪式,太晚了。」神父一如既往温和地说。
  麦伦表情平和,完全没有吃惊的神色,微笑回答:「我不过是来悼念故人。幸好他们不是吸血鬼的嫌疑犯,要不,也被你们从墓里给拖出来亵渎了。」
  神父并不为他亲自主持的过时驱魔仪式来辩解,看着麦伦刚哭过的神情,又看看墓碑上的人名,有些惊异。
  「你所谓的故人,在你出生前就已埋葬此处……」恍然大悟:「因为欧文的那本旧日记吧,让你与这两位成为神交的好友。」
  「不管见不见到面,他们都在我心上,抹灭不得……」这么说着的麦伦,很有些释然,眼里却又再度湿润。或者保罗与娜塔莉这两人对他而言,从七十年前的那个夏季起,就已经是种非常特别的存在,不能以爱、或是恨的感情来衡量。
  「你似乎相当激动……到我那里坐坐,让我为情绪不宁的客人泡杯薰衣草茶,无论任何颓丧失意,都能被那举世无双的芳香所治愈。」
  麦伦也没拒绝,或者,目前的他真需要一个地方歇息一下,歇息疲累的心。
  「……我虽偏好玫瑰,但是薰衣草也不错。」
  「跟我来,带你走条近路。」神父往墓园深处摆了个请的手势。
  麦伦没多问什么,紧跟着神父走往墓园底端,一处年代久远的地下墓室前。
  「这里,我霍桑家族的专属墓穴,因为特殊的理由,一百多年前,我先人打通了连接主屋与墓穴的通道,以备不时之需。」
  「相当浩大的工程,不过,这的确是有钱人及贵族最爱玩的小把戏,谁知道大难会于哪天临头?」麦伦说。
  「身为贵族的你果然有概念。请紧紧跟着我,以免不慎迷路于黑暗之中。」
  推开墓室的门,里头阒黑一片,神父打开手电筒往里头照去,暗影幢幢中,有平台整齐放置着棺木,许多已经被虫给蛀蚀,湿腐的恶臭味袭来,麦伦动了动鼻子,讨厌这味道。
  「毕竟是墓穴,味道差了些。等前头干燥些的地方就好了。」神父说:「请进。」
  「嗯。」麦伦答,他在意的是,这里的尸臭味新旧交错。不过,既然有了主人的正式邀请,那么,他可以堂而皇之的进入。

  路面越来越狭小,甚至不太平坦,神父状似自然牵了麦伦的手,一前一后安静地走,而麦伦对这亲昵的举动也没拒绝,相信这幕要被欧文看到,肯定气得跳脚。
  地下墓穴因为直通霍桑家族的主屋,不像外头的道路必须绕过河流等等的阻碍物,果然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出口处竟然是神父那位镇长曾祖父的办公室,也就是欧文与麦伦造访过的书房。
  壁炉因为许久未使用的缘故,清理得相当干净,两人从里头暗门出来时,不至于沾上煤灰木屑等脏物。当麦伦在书房正中央整理稍乱的头发与衣服时,神父出去端茶,留他一个与壁炉上的镇长画像相对望。
  「果然……」他对画像里的镇长说:「我说过,遗传真是奇妙的东西。」
  镇长不语,书房里昏暗的灯光让他脸上的光影斑驳。
  神父很快就端了热水与茶具前来,当着麦伦的面,依序往壶中放入薰衣草、薄荷与柠檬草,以八十几度的热水冲泡。
  「薰衣草单独喝的话,有苦味,我习惯加点薄荷跟柠檬草,让味道柔软些。」神父解释。
  麦伦轻嗯一声,薰衣草柔中带刚的香气染了整间书房。但以私心来评论,他还是偏好玫瑰,有一种浓郁且化不开的甜香,以及偏血色调的彩艳。
  神父滤掉茶渣,送了一杯过来。麦伦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的同时,一只手猛地勒住他的脖颈,同时有手帕捂住他的口鼻,呛而浓烈的麻醉剂味道一下钻入口鼻,麦伦不能挣扎,很快闭上了眼睛。
  神父松开手,收回手帕,迷恋望着椅子上昏迷不醒的银发男子,克制不住地去摸着他白瓷一般细致光滑的脸颊。
  「呵呵、很美……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人……让欧文独享太可惜了,天使一般的人,本就该属于我……」温和的神情已经不见,神父迷恋的神情被扭曲成妄昧的暴风,是一种失魂的狂乱。鬼魔在他心底栖息,而他被同化得彻底。
  「那些人……没一个比得过你啊……麦伦•特伦森……你放心,我会好好疼爱你……至少,让你多活个几天……」
  他着迷的用力抚摸那脸,以及丝一般的银色发丝。这人虽然说话尖酸刻薄,可如今安静睡眠的他,有天使的神圣光洁,在神父的眼里,神圣光洁的东西是他最想玷污的对象。唯有如此,才能满足他那疯狂的情欲,他要尽全力的宰制对方。
  想知道麦伦衣服底下的肌肤是否也跟脸颊一样毫无瑕疵,他慢慢解开麦伦上衣的扣子。因为太过兴奋的缘故,他手指不停发着抖,几乎解不开那外型典雅的精致纽扣。
  解开了上头几颗扣子,果然如想象中一样晶莹,他伸手进去抚摸了一下,自己也快乐的低低呵笑,「真好、真好……」
  将注意力重新又回到雅致绝伦的容貌,尤其是那小巧的嘴,虽然苍白,却依旧惹人怜爱,精致的唇形让人只想好好玩味一番。
  正要亲上的时候,一只手挡了过来,唇没吻上唇,而是对方的手背。
  「这里的人就爱玩强吻人的把戏吗?」麦伦冷冷问。

第八章

  就在神父要亲上麦伦时,被后者一手给挡下,浓睫掀开,里头郁蓝的双眸如水、如冰:「这里的人就爱玩强吻人的把戏吗?」
  神父大惊:「你、你不是……」
  「我能闭气的时间比你想象得久,只要我想,停止呼吸个五年、十年都没问题。」
  神父当他是说笑话,只见自己的恶行竟被揭开,那么,制服这人是当务之急,免得他大吵大嚷,惊动其他人,自己也就全毁了。
  神父年轻时曾在法国当过外籍佣兵,动作不是一般的矫健,抽出身上暗藏的锋利匕首就往麦伦身上划过去。麦伦轻咦一声,椅子往地下倒去,诡异地平行后退。
  神父惊讶,刚刚麦伦那动作相当奇怪,普通人怎可能脚不动就后退了?就像有人往他腰上围了条绳子,后头拉着急退一般。
  虽然退得及时诡异,麦伦袖子还是被划破一条长口。他站定后举臂检查,臂上有浅浅的伤口,几滴血渗了出来。
  浮起一抹妖异的微笑,将手臂举到嘴巴前,绯红的小舌伸出,轻舔掉那血珠。
  「别这么玩……我的血比你想象中珍贵……」
  情色挑逗的风情自然而然散发,当他吮吸那血时,蓝色的眼睛竟也不再冰冷,而是温暖海浪在波荡,漾着溶溶水雾,调皮地勾着嬉戏的情绪。
  神父着迷盯着,欣赏他将头轻轻一甩后,发端到发尾飞起漂亮的幅度。
  「果然是你,专挑背包客下手的连续杀人犯。」似笑非笑地问。
  「怎么知道是我?」神父问,眼睛游移不停,还要找机会制住人。
  「你借着神父的身分,容易得到信任,骗了那些长相不错的背包客到地下墓穴,性侵后杀害…………没错,我闻得出来,墓穴里还有新鲜的尸体,应该是迪克还在找寻的另一个失踪者……」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跟警方报案,反而跟着我回来,又假装被我制服?」
  「韬光晦迹是我家族的家训,非到万不得已,我不能出面。再说我若报案,警方会问我怀疑你的原因,我总不能解释成……」指着壁炉上那幅画像,戏谑地说:「因为你是他的子孙,而所谓遗传,不只会表现在外貌之上……」
  神父跟着瞥瞥画像,他这时冷静了下来,不着痕迹地一步步接近麦伦,又问:「什么意思?」
  「我说过,你与你曾祖父有着疯狂且难以驾驭的特性,病态的想操控他人生命,从中获得性欲的满足……就像现在这样。」
  神父一跃而上,匕首快速往麦伦心口刺去,他必须迅速制伏这人。对,除了满足自己的性欲之外,还有,确保对方的守口如瓶。
  看似十拿九稳的刺杀,却轻易被避开,麦伦一手拨开那攻击性强的狙击,神父踉跄一下,好不容易稳定身体,讶异于麦伦竟然有着跟外表完全相反的怪力,但是受过训练的他知道此刻惊慌不得,手腕一翻,反手又往对方刺去,麦伦往后一步,背贴着墙面,看似逃无可逃。
  「听来你很了解我祖父,因为那本镇长日志、或是欧文手里的日记?不可能,没人知道我霍桑家族里隐藏了杀戮的基因。」神父桀桀笑着。
举刀再刺,这回他要确实杀了这美人,然后与他在狂放的血泊中做爱,享受他垂死前的挣扎与呻吟,在抒发情欲与死亡之间,为今晚画下完美句点。
十拿九稳的攻击却落了空,锐利刀尖直直刺上壁面,发出清脆一声响。神父这下大惊,见麦伦仿佛不受到地心引力所牵制,就这样背心贴着壁面上升。
这、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这么一恍神间,麦伦已经由这面墙弹跳到书架上头,优美的身形在越过上空时,飞扬的衣衫与发线让他看来就像是在飞翔一般。
往下回望神父,海天一般的郁蓝眼珠变化了,如撒旦撷取地狱最黑暗醇浓的精华,点上天使的纯净蓝里,将之染成了讥诮的黑色,往旁扩散,连眼白都覆盖。
同样美丽的人,却已经不带一丝人性,银色长发也张牙舞爪起来,成了梅杜莎那一头蛇发,让看到的人都感受到几乎被石化的震撼。
「你……」神父打从脚底冷起来:「你到底……」
莫名的恐惧让他问不出对方的身分。
「我就是当年杀了镇长的那个……」冷冷笑,魔鬼的狂嚣显现无遗:「吸血鬼……」

七十年前,保罗与娜塔莉婚礼的前一天,他——吉恩•特伦森跟一群席维尔家的亲戚来帮着准备婚礼。下午时分,帮忙的人愈来愈多,他混在那群村民之间显得格格不入,所以跟准新郎说要先离开了。
他一直两难着,明天该不该来参加婚礼?他喜欢保罗,掺了爱情的元素,一想到对方明天即将与他人共组家庭,自己也就心如刀割。这样的他,怎么可能给与新人最真诚的祝福?
「看一眼、看一眼就好了……看他经历人生中最风光的一刻……」吉恩说服着自己。
刚要走出庄园,跟娜塔莉的妈妈擦肩而过。她面色不太对,拉着保罗到一旁没人打扰处说着什么事。
婚礼前的准备事项本来就多,新娘的母亲与新郎谈论的,应该是更为私密的事情,怎么想也跟自己无关。
怀着空荡的心情回到湖畔的家,搬了张躺椅到外头去,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无法想,静静等着日落。当大地成为魔鬼嬉游的国度时,他也能自在些,毕竟自己体内有一半属于魔鬼。
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恍惚中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靠近,睁眼,竟然是保罗。这让吉恩大感意外,应该忙得不可开交的人,为何会在此刻过来?
心有些砰砰跳,虽知不可能,还是抱着幻想,或者……
不,保罗有多喜爱娜塔莉,他是知道的,自己的心意也藏得很好,不可能会被发觉。只是,保罗很不对劲,脸色不定,先是以疑惑的表情往房屋四周看了看,还不住直瞄屋里,似乎找着什么。
吉恩起身问:「怎么来了?」
没看到预料中的景象,保罗垂下了肩,问:「娜塔莉没来?」
「她不可能来。」他心一动,问:「她怎么了?」
「她从下午就不见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保罗忍不住又往四周环顾,试探着问:「她真的没来找你?」
「她不应该来找我。」他微笑:「你才是她的新郎。」
「是、是啊……」保罗有些困窘,又说:「天都要黑了,她母亲担心有吸血鬼会带走她,阻止她嫁给我……我现在去找镇长,求他多派些人手。」
「我也来帮忙找……」
「不、你……」保罗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在这里等……如果她来,请你护送她回去。」
「好。」他答,怀疑保罗是否已经知道娜塔莉会梦游的事。
保罗离开后,他往精灵湖里丢了颗石头。很快,绿色头发的佩格•泡勒从黑暗深水里浮起。
「血族之子,吵扰我所为何事?」
「今天娜塔莉来过这里吗?」
「常在夜晚骚扰你的人类女孩?下午时分她过来了一会儿,往你屋里看了没人就离开……对了,她在森林边遇上个男人……」
「那男人是谁?」
「我并非你的看门狗,没义务回答任何问题。」
吉恩指甲如利刃,迅速抓起自己的发划断,丢到佩格•泡勒身边。
「拿去装饰妳的窝。」
佩格、泡勒面露饥渴与贪婪,她觊觎这男人的美丽长发已久,要了几次,吉恩都不肯给。今天为了个人类女子,说断发就断发,这下便宜了她。
「那男人嘛,我想想……」
长满鳞片的手指在湖水里画了个圈圈,小漩涡形成,漩涡中心突然喷出一道变形的水柱,像粘土一般被看不见的手给塑型,很快,一张脸出来。
吉恩沉吟,他见过这个人,不久前还亲自来湖畔拜访过,是镇长。
「他又来做什么?」
佩格•泡勒正快乐的在水里摆弄那漂亮的银色发丝,一会儿贴着自己肌肤、一会儿又放在自己头上充当自己的头发,一脸着迷,听到吉恩的问话,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跟女孩儿说,有办法帮她去除吸血鬼的诅咒,要她在天黑没人看见时,到墓园跟他会合……」
不安感浮起,回想镇长给人的感觉,看似温和稳重,眼底与谈话却有隐藏的疯狂。这点他很确定,因为他本身就倾向黑暗,对罪恶的气味敏感。
仰头看天,夜色才从西边初掠,或者还来得及。

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就拔腿飞奔,夜色掩蔽了他捷若豹奔的优雅体态,只偶尔在发梢沾染上月光时,反射出银亮若箭镞的金属闪光。
路上偶尔遇着举着火把结伴寻人的居民,他立刻压低身体匍匐,绕往一旁阴暗的树影里。
虽说吸血鬼拥有超强的能力与不死之身,却终究是魔鬼群中的一支异类。难以繁殖的特性让他们数量稀少,宗教裁判更是放任人类对之大肆捕杀,若不是学会了避世潜藏,只怕血族早已步入灭亡。
因此,血族戒律的第一条就是韬光晦迹,不得擅自暴露身分,以免引起人类恐慌,再度引起大屠杀。
他一直很小心行事,只可惜出众的外表还是常常替他惹来麻烦。
因为吸血鬼传言的缘故,一入夜,没人敢靠近墓园,怕成为坟墓里躲藏着的吸血鬼的食物,吉恩在好几哩外就看见纤瘦的白色人影在墓园里,一旁的树影如同狰狞的手爪要捕攫了她去。
原来真在那里,他加快速度奔去,再靠近一些,才发现娜塔莉并非孤独一人,有个男人领着她往墓园深处去。
想起佩格•泡勒说过的话,再比照身形,那人确实是镇长。他要娜塔莉来墓园这件事真的透着诡异,怎么想都不对劲。
「娜……」正要叫喊她小心,那两人突然间失去了踪影。
大惊,难道墓园里真的躲藏了魔鬼?他追过去,直到墓园最底端都没看见人迹,娜塔莉与那人居然凭空消失了。
若是普通人看见这一幕,肯定会以为真有吸血鬼出没,将他们带入地底去啃噬。可是吉恩本身就是魔鬼,就算真有其他怪物,他也能想办法跟对方斡旋,把娜塔莉给带回来。
快速在园里绕了几圈,确定连下等鬼魔都没有,他慌起来,又回到刚才娜塔莉消失的地方,那是一个地下墓穴的入口,凭借夜视的目力,他仔细阅读入口处刻着的文字。
属于霍桑家族的墓穴,麦伦想起,镇长在自我介绍时,的确说了姓霍桑。
更靠近一些,熟悉的芳馥钻入鼻中,那香味虽然几乎淡不可闻了。对噬血的他而言,只要残留那么一丝,都能成为密告某人行踪的信息。
「波旁玫瑰……」
娜塔莉总是随身携带这纯白色的玫瑰,表面上她是喜爱那甜香,实际上,因为花瓣色泽跟吉恩的发色相同,她因此特别偏爱。
细辨,香味的引信延伸到了墓穴里,吉恩毫不迟疑推开墓门,潮湿腐味扑鼻而来。臭味之中,却仍有花香味隐伏,表示戴着花朵的人在不久前进入里头。
「这下糟了……」吉恩喃喃。
墓门虽然被推开,他却难以进入,就跟每次进入保罗家一样,必须等到主人开口邀了才能进入。这样,他就不至于在进入门时被那家的屏障力给掣肘,让自己虚弱无比。
墓穴也算是一种居室,属于该家族的生者对此地的藩篱意识、以及对里头亡者的眷恋与哀思,让这墓穴产生一种保护力,遏阻魔鬼的进入骚扰。
听到娜塔莉的脚步声在肠孔一般的地道里回荡,暗示女孩正一步步陷入危机。
当机立断冲了进去,才刚跨入几步,沉重压力立即强加在他身上,如不愿出征的武士被硬性披上繁复的铁甲,让他举步维艰。
感觉力量一点一点被耗损,可是他不能停在这里。虽然对娜塔莉没有爱情,可是一个多月的相处,总是对她有了如同亲人、或是友人一般的情感。光凭这一点,就够他拼了命去救人。
刚才在草原之上豹一般的奔跑能力都没了,两脚此刻重逾千斤,每走一步路都让他气喘吁吁,勉强撑着身体在黑暗的墓穴地道里行进,一边听着前方有无娜塔莉的声音。
身体越是疲累,属于魔鬼的那一部分越是昂扬。仿佛为了自保,他身为人的意识都必须被压抑到最底层,由邪恶的一方来出面对抗这属于家的捍卫力。
前头倏地出现方形的光亮,好像是从漆黑的天空剪下整齐的一块布幕,让曙光挤了进来,只一下子光亮又消失,随之而来的清新空气也断绝掉。
根据经验,那应当是一道门,却是通到了哪里?地下通道很难估量已经走过的长度与方向,他勉强步到门边,欣喜暗门幷未扣紧。
拉开一条缝,听着里头的声音。
娜塔莉的声音变了,变得焦炙恐慌:「镇长你……你不是说神父在这里……」
「这里是我的办公室,神父马上就来,你坐一会儿……对了,你不是要跟我谈湖畔那位年轻人的事?他怎么了?」
娜塔莉安静了会儿,紧咬着下唇,两手紧抓着腿上的裙面,神经绷到了极点。
「他、吉恩……他不是吸血鬼……我听到镇上有这样的传言,可是、他真的不是……」
「妳怎么能确定?娜塔莉,妳毕竟是他的朋友,为朋友说好话掩饰,很正常。」镇长不确定地说。
「他不可能,他那么完美……」
「魔鬼会披着精心修饰的人皮来诱惑少女,不过,我同意你的话,吉恩•特伦森的确拥有贵族的傲气冷艶,让人心动……」
「镇长?」娜塔莉听出对方语气里的扭乱颠狂,忍不住问:「你……」
「下一个就轮到他,没关系……至于现在,娜塔莉,我注意你很久了,一朵清新的小花,嫁给保罗太可惜……」
镇长整个人都变了,眼睛以非正常人的方式,邪邪在娜塔莉身上逡巡,仿佛那是他的领土,他打算恣意在上头肆虐。
娜塔莉就算心绪仍激动,也感受到危险近身。她跳起来要跑,镇长更快,一下把她给抓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抵上那脆弱的脖子。
嘴角因为低笑而皱起,挤出宛如泥浆被大风吹拂过又干涸掉的深纹。
「别叫、也别动……要是敢乱叫,我会在声音出来之前,割开喉管……」
「不……不要……」娜塔莉在他怀中颤抖着。
快乐的狞笑,刀划下,连身裙上的腰带被割开,发出哧啦响声。
「乖乖的就不会受到太多痛苦。上回那个宝拉挣扎得太厉害,所以没享受到乐趣就被我给划了脖子……呵呵,然后,她呛咳痉挛的表情真不错,我吸光她的血,真甜……真甜……」
娜塔莉惊恐不已:「你就是吸血鬼!」
「呵呵,我不是,我盼望我是啊……我青春已逝,若是吸血能让我回复年轻,我会吸光全镇人的血……」故意让刀尖浅浅刺入少女青春柔嫩的肉里,恶笑着说:「不过,玩弄年轻女孩,也能让我快乐……」
「不要……」娜塔莉害怕的哭出来,哀求着:「真的不要……求你放了我……」
「别急,今晚,你是我的新娘……」
正在将刚才割下来的腰带缠在娜塔莉的嘴上,壁炉里的暗门打开,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的吉恩矮身走出来,不知为何大汗淋漓,仿佛发着重病。
「放开哪塔莉!」他说,话里中气不足。
镇长不慌不忙,重又把娜塔莉抓紧在怀中,刀尖这回指着她那因喘气而起伏不定的胸口处。
「又来了个客人,今晚真热闹。不过,你别乱来,我怕我不小心就杀了这么可爱的准新娘。」
「放开她,我们好好谈一谈。」吉恩自知目前他身体虚弱到跟小孩子一样,却还是尽量装得若无其事。
「谈?我很乐意,吉恩•特伦森,你也喜欢这可爱的农家女吧?让我们三个好好享受今晚……」
性格已经完全扭曲了的镇长已经收不了手,手一举高,就要在麦伦面前拿刀刺入少女的心脏,他心中甚至描绘出血溅上麦伦柔白肌肤时的场景,这让他更加兴奋,下体也因此冲动了起来。
娜塔莉美丽的眼睛瞪大,瞳孔因为惊怕而收缩。在刀尖往下疾刺的同时,一阵风刮过身边,鬼魅霍地欺近,一股大力将娜塔莉从镇长的桎梏中抓出来,她往反方向跌了过去,撞上镇长办公室里的书桌。
一旦自由,她立刻拉下嘴上的腰带,叫:「吉恩!」
吉恩没有回头,看着被他摔到地下的镇长。
「人渣!」他冷冷说。
镇长被摔得七晕八素,还昏着呢,麦伦一提他的厚衣领往旁一丢,高大的男人飞过娜塔莉旁边,撞翻了那张书桌,发出震天响的砰咚声。
被那可怕的声音惊吓到,娜塔莉下意识就是要尖叫,麦伦却又追了过来,再次提起镇长往墙高处扔去,镇长惨叫一声,撞上后又摔下来,墙壁上沾粘的血液触目惊心。
娜塔莉吓坏了,吉恩看来瘦弱,竟能轻易抓起镇长那壮硕的身驱,太出人意料之外。看着瘫软在地下哼哼唧唧的镇长,她此刻对吉恩的感想自然是救美女于患难中的英雄。
「吉恩……」她怯怯开口。
吉恩回头,清雅的容貌和优雅的气质再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比镇长更为奸邪凶恶的嘴脸,天蓝色的眼珠尽数被墨色给染黑,扩散到了眼白部分。
娜塔莉以为自己惊吓过度看错了,定了定神,没错,的确是吉恩,虽然头发凌乱而短,但那身形与发色跟吉恩相符。
「……我真的饿了……没力气……」吉恩笑着,却是无限狰狞:「闭上眼睛吧,娜塔莉,我进食的画面……不好看……」
吉恩是真的克制不住了,勉强侵入墓穴的后果,就是他体力被大量牵制与流失,当身体机能低下到再也无能支撑时,身为魔鬼的那一层面就自动浮出表像,接管了身体的行动与思考,爆发出积存的全部力量,瞬间扭转了局势。
当务之急,他必须饮血,幸好理智上他还能辨别出娜塔莉是友,镇长才是他的盘中飧。
连优雅进食的时间都没了,掠到镇长身边,以手指轻划,血汩汩由切断的颈动脉流出来。
娜塔莉尖叫起来,她知道不该叫,可是这情绪克制不了,化身成恐怖恶魔的吉恩就在他眼前杀了个人,以干净俐落的手段,太残忍、太血腥,由不得她不惊恐。
食欲让吉恩眼中只剩下鲜红的血,俯身就着伤口吸吮起来,喝血的啪咂声在办公室里不断响起,那镇长从起初的微微挣扎、到最后一动也不动,就在吸血鬼的进食之中死去。
娜塔莉自始至终没闭上眼睛,看着吉恩饮血这一幕,害怕地流起泪来。

办公室的门陡地被打开,保罗执着稍早镇长交给他的枪,惶惑喊问:「娜塔莉,我听到你的叫声,你怎么了?」
见到跪坐在地下的娜塔莉,他放下了心,虽然泪痕斑斑,却应该没事。转头看,墙角的景象让他瞬间大惊失色。
「那是……」虽然没看到吉恩的正面,但是根据那两人的体型、衣着与发色,他辨认出来:「吉恩,你也在?镇长怎么了?」
背对着的吉恩一抖,缓缓回头,黑曜石渲染的玄眸里暴虐盎然,嘴、下巴、及胸前一大片衣襟都被猩绯的血色染红,不论是谁看了,都会在当下发怵,意识出那不是人,而是传说中的恶夜精怪。
保罗的反应是立刻举枪朝着他,却仍旧疑问,蹲在地下的这人应该是吉恩,一模一样的衣衫,体型也无分轩轾,银白色发丝却短得乱糟糟,这到底……
「你是吸血鬼!」蓦地大叫:「你抓了娜塔莉,还杀了镇长!」
吉恩抹掉嘴上的血迹,虽然知道事情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但是,想跟这人解释的意念太过强烈,他站起身,要朝保罗走过去。
在保罗眼里,俊逸优雅的吉恩已不复在,眼前的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他惶惶往娜塔莉望了一眼,发现到,即使吉恩的外貌不同了,她却依然只将全副心神放在他身上。
「保罗……」吉恩轻声又喊。
保罗重又看向吉恩,即使后者凄苦的笑容不带敌意,但在保罗眼里,那应该是魔鬼迷惑人的假像。
退后一步,枪口对准吸血鬼的心脏。
「远离!远离我的家园,魔鬼!永远别回来糟蹋我的住宅、我的妻子和我!回到坟墓去,再也不要出来。阿门!」
古老的、诅咒吸血鬼的咒语大声念出来,此地居民口耳相传了几百年,以不带法力的平凡人念来,对真正的魔鬼根本不具驱逐的效力,但还是让吉恩退步了。
真正能伤害他的,是被这人驱逐出了心里,保罗•席维尔的心里,再也没有吉恩•特伦森的存在。
「听我说……」尝试又近了一步,吉恩还想辩解自己的行为。
这一小跨步被保罗诠释成攻击的前兆,惊惧远远压过理性的考量,他毫不迟疑射出第一枪。
砰一声,银子弹射穿吉恩的腹胁处,这让他低头哀嚎一声,手掩上腹部,脸现痛苦之色。
吸血鬼怕银子弹是众所皆知的事,银金属具有其他金属所没有的能力,能让大地恢复光亮,杀死邪恶生物,所以常被民间拿来塑造成银子弹、银刀、或是十字架,好杀死吸血鬼。
吸血鬼的再生能力强,但是银金属恰好能中和那能力,腐蚀掉他的血肉肌肤,光是中了一枪就让吉恩痛不欲生,腹部的伤口在刹那间化成炼狱里的火,往周围烧燎起来。
抬头,不可置信,保罗为什么开枪射自己?因为自己外型变了?
来不及思考下去,一枪、一枪、又是一枪、保罗初时抓不住手感,没办法打中吸血鬼致命伤的心脏那处,可四、五枪下去之后,越来越得心应手。
目睹这事发生的娜塔莉惊吓到呆了,保罗会开枪射击吉恩这点,让她慌乱到无法出声阻止,看着吉恩痛苦,她却连起身都不能,只能睁着大眼任泪水无助流下。
银子弹对吉恩的杀伤力太强了,他倒在地下哀嚎,平日的优雅再不复见,此刻的他不过是一只濒临死亡的恶兽,却还是倔强抬头,瞪着执枪的人。
……为什么要杀我?
砰,最后一枪,不偏不倚打中心脏,血从胸口喷溅而出,仿佛一朵绚烂火花。
……就因为我是吸血鬼,所以你抹灭掉吉恩的存在?
……原来你对我……不过如此……
保罗见他倒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自己也惊魂未定,看着血在吉恩身下淹漫,空气中充斥甜甜花香味。
恶名昭彰的吸血鬼,没想到血味竟香甜如丝,芬芳一如玫瑰。
保罗亲手杀了这吸血鬼,而且是他过去一个多月来结交的的好友,自己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感受,一丝罪恶感浮上心头,可是想起娜塔莉,罪恶感也烟消了。
「……魔鬼……就应该除恶务尽……」他喃喃说。
倒在地下的吉恩听到了,对这话却没任何反应,他神识模糊,隐隐约约想着,人类果然如此,对于异己的容纳力小得可怜,一旦发现,便不遗余力铲除,好保证生活能高枕无忧下去。
既然如此,娜塔莉他救得值不值得?视线朦胧之中,还仿佛瞥见她正望向自己,表情依旧惊愕,看不出她是否也如同保罗一般,已经将自己视为污浊的魔鬼。
保罗见他一动也不动,大着胆子往前走去,从他的样子判断应当是死了,对娜塔莉说:「妳等等,我去叫人来!」
他踏出去办公室要找其他人,这时,住在离书房有一段距离的镇长家人隐约听到了枪声,也出房门来看究竟,保罗迎上前去,快速跟他们说了状况。
书房里的娜塔莉一等保罗出去,撑起了发抖的双腿往吉恩过去。魔鬼在这瞬间给了她特别的体力,那是种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勇气。在她眼里,吉恩是哪种型态都不重要,若是需要,她甚至愿意奉献出脖颈与生命。
瘦小女子这时努力抱住奄奄一息的吉恩,又拖又拉往壁炉里去,血染满她的衣服。
穿过暗门,他被置放地下,热热的水珠滴上自己脸颊,手也被她紧紧握住,握得用力。
「……求你……活下来……」抽咽地:「如果可以……我真想……跟了你去……」
说了这话后,她却又毫不留恋地走出地道,将暗门关得紧紧,以自己衣裙抹掉地下的拖痕,不让任何人知道,吸血鬼潜伏到了哪里。
她坐回到刚才的地方,决定将这件事永远尘封心底,没人能追问出吉恩的下落,这是她与吉恩共同的秘密,他人分享不得。

第九章

七十年后,书房里的神父骇然,他打从心底不相信世上有吸血鬼,不久前那场驱魔仪式也只是场荒唐闹剧,他布局已久,目的就是在某天转移镇民的注意力,让传说中的吸血鬼当成自己恶行的替死鬼。
现在,他预定要下手的人却说,他就是当年咬死自己曾祖父的魔鬼。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对了!」
冲往书桌拉开抽屉,拿出里头藏着的转轮手枪,抽屉里另有几颗银子弹,原本只是象征性放着,以示吸血鬼真有其事,却在这时用上了。
忙迅速将子弹一颗颗填入枪膛,对准上头的麦伦。
「滚!快滚!吸血鬼,这子弹是纯银制造,而我受过训练,弹无虚发!」
麦伦咯咯笑,不屑而轻视:「当年我会中弹,全因为我对那人的信任太深,而现在你邀请了我进来,我完全不受这个家的保护力限制,区区几颗子弹打得到我?」
「胡说!」神父大吼,要朝麦伦心脏射击,才刚按下击锤,手腕猛地轻了,再一看,他手腕已被整齐切断,紧扣手枪的那只手往前飞了一段距离之后,撞上对面的书架,又砰咚一声跌到地下。
鲜血从断口往外喷洒,斗室内满满是血的香气,而神父这时候才感受到剧痛,张口要痛叫,却被已经欺近身的麦伦捂住那口,硬生生遏住那叫喊。
「要让你喊了,让一堆人闻声而来,可就糟了……」舔舔嘴唇,对血的天生贪婪让他饥渴难当:「罪人的血总是特别香,没错……你让我饿了……」
「唔……唔……」挣扎着要逃,却是动弹不得。
神父睁着惊恐的大眼,曾经在他看来那样美丽的年轻人,如今却成为噬血的可怕怪物,自己过往那残忍的行径在真正的魔鬼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张嘴,两颗虎牙变形拉长为兽类的可怖獠牙,刺入人类脆弱的脖颈之处,大动脉被截断的痛楚让神父颤抖起来,很快那獠牙收了回去,冷冷的唇贴上创口吸吮起来。
吸血鬼的唾沫里含有让人麻痹与沉醉的成分,比人类所知的任何毒品都更可怕。因为那是种能在瞬间让人类上瘾的东西,会让牺牲者完全无视于体内鲜血的迅速流逝,迫不及待奉献自己给獠牙的魔鬼。
神父的呼吸因此急促了,头主动往后仰,让吸血鬼更容易吸取那生命的精华,被猎食者的眼神更是宛如吸毒者,无神空洞,沉入迷幻药里的梦境。
渐渐地、神父软倒在地上,面上表情放空而愉悦,仿佛正享受着至高的喜乐,讽刺的是他的肌肤愈来愈灰白,青春一下褪了色,如同彩色照片刷上了灰阶,颜色愈来愈淡。
当眼睛闭上之时,他已经是死尸一具。
红晕上了刚刚才饱食一顿的魔鬼脸上,飘飘然,焦躁的欲望被安抚了,而血液如雨,滋润他干渴的心田。
等他完全清醒,脱离那魔鬼的状态之时,已经是十几分钟之后的事,看着脚边的尸体,他陷于茫然的状态之中。
又……
书房的门被轻轻打开,探入的竟是欧文。
「麦伦?」他惊讶地眼神扫过地下的神父,又放在麦伦脸上。
麦伦不该惊慌的,却惊慌了起来。往事居然重演了,在他刚满足于噬血的渴望之后,被他最不希望于此时出现的人看到了这一幕。
唯一不同的是,欧文手上没有一支装填了银子弹的枪。
所以,辱骂吧、指责吧、落荒而逃、甚至是,捡起地下那被断手握着的枪,朝自己的心脏……
欧文却比想象中冷静。他进入书房后轻轻关上门,又看了一眼神父,眉头拧紧了,思考着什么,麦伦见他迟迟不对自己有任何动作,让他反倒有种焦躁感。
「你……」你不问什么吗?
欧文叹一口气,说:「这下麻烦了,我明明交代过你,乖乖待在家里串玫瑰念珠。」
「我……」
欧文看向壁炉内半掩的暗门,这件事比他发现神父横死更让他惊奇。
「密室?地道?」
「……地道,通往霍桑家的地下墓穴……」麦伦低声说,想起前尘往事,让他刚滋润过的喉咙又苦涩起来。
欧文一手牵起麦伦,另一手拿着刚找到的手电筒,带着麦伦矮身钻入暗门,走入阴暗潮湿的地道内,这期间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只有交握的双手汗湿。
麦伦怎样都没想到,欧文见到行凶后的自己竟是这种反应,就像是父亲逮到调皮的孩子后,唯一的反应是无奈耸肩。
这个人……果然不是保罗……
这下反而不想放开被握着的手了,觉得心跳得好快,满地道都充满着自己心跳的声音。
或者,欧文真的跟他人、甚至跟他曾祖父保罗不一样,麦伦这么想。

走出墓穴后,欧文小心关上墓门,依旧牵着麦伦,散步似的往自己庄园回去。麦伦也一直没抽开自己的手,七十年前与七十年后的事件让他心情还激荡着。或者,被欧文那热热的大手握着,真能平定烦乱不已的方寸。
黎明前回到庄园,欧文要他坐着,自己往厨房去泡了一杯玫瑰花茶来,茶味比以往都要甘芳甜美。
「喝了,定定神。」欧文说。
被那香甜所诱惑,即使不久前已经饱足了一餐血,麦伦还是忍不住啜饮,这茶里除了有他喜爱的玫瑰香味外,还掺了另一种味道,相当合他口味。
欧文等他喝完之后,终于开口询问。
「为什么要杀神父?」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住嘴,麦伦想:如果说出神父才是近日杀了数名背包客的犯人,欧文会相信吗?
欧文摇头:「你太心急了。这几天,警方已经开始在教堂外埋伏盯梢,要找出他犯罪的证据,只可惜一无所获。原来是家里有条地道,让他能掩人耳目做案……」
「为什么会知道他……」麦伦惊讶莫名。
「记不记得我们去墓园看凶案现场那一回?除了封锁线内的警察及发现尸体的人,没人知道被害者是女的,神父一来就说出了死者性别,他要不是能通灵,就是杀人凶手。」
麦伦回想当时神父说的话,是了,当时神父说过,愿天主保佑那位可怜的女子,引导她的灵魂到天堂。
欧文在起居室里来回踱步,显得有些烦躁,要揉松眉间那紧揪着的纹,却徒劳无功,叹一口气后放下手。
「现在你杀了人,消息会透过人类的执法机关传到圣魔白议会及神御骑士团里,血族里没人能介入替你说话,教团也会开心为你准备棺木……」
麦伦变了脸色,手中的杯子摔破在地上,破碎的清脆。
「你说什么?什么圣魔白议会、神御骑士团?」嘴角颤抖着,连带发出的声音也脆弱。
「就算我想掩护你,也只能掩护一时,你……」说到这里,终究还是对麦伦投以责难:「血族过去的污点记录多不胜数,教团不会接受你任何理由,就算你能逃,也逃不过神御骑士天涯海角的追杀。」
「你是……」这下麦伦恍然大悟:「北欧来的吉罗德……神御骑士之一……」
欧文默认了,静静看着麦伦,那眼神深邃,透着说不出的意图。
既然知道眼前的是敌人,麦伦立时起身想走,一起身就晕眩,晃了几晃后,惊疑,手扶着桌子以免跌倒,他明白了,咬牙切齿。
「茶里下了药!」
「不是药,而是我的血。」不疾不徐解释:「你知道,为了抵抗血族的媚术,神御骑士们都被注射过由吸血鬼血液萃取制成的血清,转化血质。吸血鬼若是饮用了神御骑士的血,反而会全身无力,暂时失去行动力。」
身为吸血鬼的麦伦当然清楚这点,他更知道血清都是教团由禁锢的吸血鬼身上取出的,教团花费多大心力来研究吸血鬼血液制作药品之事,就连圣魇白议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就是说,一旦被神御骑士逮住,送到教团去,他就成了实验用的白老鼠,只能服着永久被禁困的刑罚,那比死亡还更要痛苦,因为这痛苦永远不会结束。
当务之急是要跑,才跑出几步,弥天漫地的黑暗袭来眼前,他软倒在地下,再也无知无觉。

麦伦从软软的床垫上醒来时,全身是光裸的,只在腰以下盖了条被子,全身重到像是压满了铅块。
想试着动动手脚,却连手指头部没法儿挪动一分,想起神御骑士的血对他们而言是剧毒,能麻痹血族们的神经,让他们如同刚初生的婴儿一般无助。
「可恶……」
「你的嘴不应该用来咒骂,而是该用来亲吻、爱抚、在情人的怀里说着爱语……」刚洗过澡、腰上围一条浴巾的吉罗德走来,坐在床沿,微笑道:「吉恩•特伦森,我是说真的。」
轻抚那银白色的长发,轻柔的珍惜,就像那是女神由夜空洒下的恩典月光。
麦伦沉声问:「怎么猜到我是吉恩?」
注意力全放在摆弄发丝的上头,吉罗德的回答因此漫不经心:「真正的欧文去年夏天就回来这里了,当时他从房里看见你,与老照片一模一样……」
麦伦回想去年夏天路过庄园时,似乎真瞄到了人影,但是……
「什么老照片?」
吉罗德从旁边柜子里取出一张照片,看来相当被珍惜,还特地用一张硬纸包着。掀开纸,泛黄的照片里头有三个人,保罗、娜塔莉,以及站在中间的吉恩•特伦森。
保罗与娜塔莉腼腆看着镜头,至于吉恩有点儿紧张,传说中,照相机拍不出吸血鬼的身影,事实上是他们不愿将影像流传出去,留下启人疑窦的证据。
旧照片是开启过去记忆的一道门。他原本拒绝照相,保罗却硬拉着他往小镇唯一的相馆去,说以后老了,还能藉这照片想起大家曾经是多么的年轻,这说词让他心动。或者等几十年之后,人死了,他可以有一个藉以缅怀他们的小小物品。
可惜后来他一直没拿到照片,也早就忘了这事,七十年后的今天看到照片,恍如隔世。
吉罗德继续解释:「……欧文研读过娜塔莉的日记,看到你之后,他怀疑当年的吸血鬼没死,如今要回来报复保罗•席维尔的子孙们,于是拿了照片到教团去,让神御骑士团接手这案子……」
「所以你来了。」恨恨瞪着吉罗德。
「所以我来了,我想见你。」
「然后呢?现在你应该把我带回神御骑士团,推入腐朽的吸血鬼旅馆,然后向教团夸显功绩,喔,吉罗德,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你又打赢了一场圣战。」就算全身没力气,嘴巴却依旧得理不饶人。
「我说过,这么引人遐思的一张嘴,该吐露的,应该是情人之间的喁喁爱语。」
把照片又珍而重之放回柜子里,这回手指抚上细滑的脸颊,来回品味血族人特有的剔透肌肤,爱不释手。
「放开!」嫌恶地说,他再也不愿这人触碰自己。
「啊,好无情……」脸贴近的距离之近,让两唇几乎贴在一起,另一手却又开始在对方裸露的胸上游移,那动作暧昧情色,宣告着接下来某种情事即将发生。
麦伦垂眼,嘲讽着问:「神御骑士向来以拥有贞洁崇高的品德为傲,而你现在居然做着跟那变态神父同样的事。怎么,教团逼迫你们禁欲太久,让你饥不择食,连看不起的吸血鬼都不愿放过?」
吉罗德不答,吻上那说着尖酸话的嘴,是了,这样柔软如花瓣的唇只适合用来被亲吻疼爱,拿来指责他人太可惜。
麦伦想把头转开避过这吻,身体怎样都使不出力气,就连咬人也有点儿困难,只能被动接受对方炽热的啃咬,他唯一能反抗的方式就是睁大眼睛,狠狠瞪着,表现出自己的不甘不愿。
欧文不在乎,想着拥有这唇很久很久了。在如愿亲上之后,心里自然有得偿心愿的欢喜,所以,只亲一下怎么够?先是用上小鸟轻啄的挑逗方式,确认这唇比他想象的更为甜美,然后他开始舔咬着那唇瓣,故意咬得重了些,好让之染上红艳色泽。
好不容易分开了些,麦伦找着机会怨恨地说:「我情愿你以剑刺穿我心脏,让我灰飞烟灭,就是别以这种方式羞辱人!」
「我不想羞辱你,只是,在我俩即将长久分离的前夕,总得给我一点回忆,度过日后的漫漫寂寞夜……」
「早晚都要送我去教团,何必说些假惺惺的话?」
「我说的话你总听不进。」微笑:「唉,别说了,我只跟上帝支了三天假,不能浪费。」
「你……你到底想怎样?」麦伦被他缠夹不清的话给弄得烦了。
「不过是想摘下一朵蓝色玫瑰而已,然后……」指指自己的心脏:「藏在这里。」
重又吻上那唇,感觉得到对方抗拒着,使尽了力气要推开那强行侵入的舌头,他却绝不放弃进攻,侵占这人势在必得。
「你……不要……」在两唇辗转相接间,下头这人想尽办法找着空隙来拒却:「我不想……」
「我想。」
男人一开始就拿了控制权,硬性扣开那唇齿,追着那千方百计要逃走的舌头,强迫跟自己交缠着,明知道对方万分的不愿意,他也停不下来。
闲置的一手这时拉下盖着的被褥,麦伦更是愤恨,吉罗德竟然趁他昏迷的时候,脱光了自己衣服,意图可想而知。
「唔……」被堵住的嘴尝试抗议,他真的情愿现在就死在这里,好过被强占的屈辱。
欧文接着解开自己围着的浴巾,毫不羞赧的露出早已兴奋的部位,一腿以宣告领域的方式压上那具软瘫的身体,火烫的体热让对方起一阵战栗。
「你好软啊……全身都好软……」
当然软,软得一点力气也没。麦伦现在恨不得自己就是蛇发女妖,能有让这人直接石化的能力。
为何这人前后有这样大的反差?从教堂回来的路上,他竟然还心动了,想着如果是这个人,或许两情相悦是可能的。但、这人竟然是撒着谎言的骗子,从一开始就让自己落入他的陷阱,被他摆弄着,让他看自己弄出多少笑话。
恨这个人,比恨当年开枪打他的人还甚。
「你若真的做下去……我会杀了你……现在杀不了,以后也会杀……」咬着牙,说出诅咒怨恨的话。
吉罗德笑了,鼻头在对方的芳香耳际蹭啊蹭,闻着他特有的体味,喃喃说:「好、也好……恨我的话,起码你会保重自己,在杀了我之前……」
这人说的话非常奇怪,就像真的等着日后他的寻仇——
不、别再被这人骗了,麦伦预见自己的命运是困索于教团之内到末日来临,吉罗德这家伙说的完全是反话。
「你真的很香。知道吗,有人说过:让你的茉莉禁受暴雨的洗礼,它将迸放最狂野的香气;折磨了花朵,方能榨取香气……」
「你不过藉他人之口为自己的行为合理化,跟世上大多数的卫道人士一样。」鄙视着说。
吉罗德低声笑,这朵玫瑰果然带刺,伶牙俐齿的刺。
「没错,多说无益,我的嘴该做的事,就是吻遍你全身……」
「不许再吻!」恼羞成怒:「死也不给你吻!」
「为什么不?若是时间允许,我该学学诗人,用一百年的时光赞美爱人的双眸,凝视芳颜,再以三万年来歌颂其余部分,每部分至少一个世纪,到了最后一个世纪,才打开你的心防,因为你值得以如此缓慢的速率来爱……但是,可惜啊,时光的翼车飞近了,而我也迫不及待……」
麦伦知道他引用的是英国诗人马维尔的情诗,内容是劝导他那不情愿的情人勿再羞怯,时光飞逝,别浪费时间了,要及时行欢才对。
「不伦不类,我并非是那位羞怯的情人,而是被恶棍欺骗的可怜禁虏。」
「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打算要吻遍你全身,记牢你身体的每一部分,往后的日子里,一天抽一点脑海里的印象来回忆……」
「你到底在说什么?」总觉得他的话里隐含奇怪的成分。
又是笑而不答,然后,吉罗德真的如同他所说,一遍又一遍地吻上麦伦,大手也迷恋地上下弄触,无可避免地,头上一直传来不间断的恶语。
「不许再……我以血族之名诅咒你……你将死不得所,死后地狱所有魔鬼都将分食你的灵魂、人间所有恶虫啃啮你的尸体、你所崇敬的神也会拒绝你进入天国,天上地下都将唾弃你……」
「而我爱你。」
突然间听到意料之外的话,麦伦的咒骂凝结空中,好一会儿,才意会过来欧文说了什么,更是气,大声喊:「那就放了我!」
「不行,我说过教团的势力无远弗届,你逃不过神御骑士们天涯海角的追杀。与其让他们杀了你、或是抓了你关起来,还不如我亲自下手。」
哀伤在他眼里一闪而逝,快若白驹过隙,可那态度却是坚定的,不带丝毫动摇。
「因为我爱你。」仿佛为了强调自己的心意,欧文又说了一遍。
我爱你。
从第一眼见到老旧相片的瞬间,就被照片里的人夺了魂,从此开始了无止境的倾慕、思念。
这并非是血族的媚术所引起的一时意乱情迷,因为他体内早有抗体。而到了真正相见的那一天,他的世界被照亮,照亮于一双蓝如天、郁如海的眸子里,他告诉自己,找到了心里万中无一的蓝玫瑰。
一位名为麦伦•特伦森的吸血鬼。
如今,他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的欲望,就算是为神奔走除魔的骑士,也有着了魔的一天,他彻底沉沦于这个人,无可自拔,甘愿放弃信仰,暂时离开神的荣光,投入魔鬼的怀抱。
暂时的沉沦,因为,教团那里的结案日期,只够他拖延上三天。
在这偷来的三天里,他要尽情拥抱魔鬼。因为爱情,他成为魔鬼的同路人。
舔着亲着这脸颊、那耳垂、秀丽的脖颈、锁骨、珍珠般柔腻光洁的胸,当舌头滑过嫩红的微凸之处时,身下人传来颤抖的呻吟。虽然身体是麻痹的,感官却依旧敏锐,违背主人的意志微挺起来,如初蕾自花萼里悄悄突出。
「听说血族人的身体很敏感,果然是真的……」
「去死!」麦伦骂,对刚才遏抑不了的低呻气愤不已,他该割了自己舌头。
吉罗德却只是调皮着,放手在他腹上摩挲,故意撩擦对方情欲的象征之物,观察到身下人眉间隐藏着的情绪。
「我喜欢你这样打情骂俏……」
「我不是打情骂俏!」忙不迭反驳,却在陡然间倒吸一口气,脸通红:「放开!那不是你该碰的……」
「我想让你舒服。」
「你只会让我厌恶!」
吉罗德以手掌包覆着对方垂软的嫩茎,稍加压按就感觉该处的搏动,这身体敏感的恰到好处。
「不……」自尊强被压下、身体却又违反意志的屈辱,让他的喝骂都软弱了起来。
事到如今,吉罗德放不了手、也放不下手,自私的欲望让他决定强占这个人。即使知道对方将会对自己恨之入骨,手下的动作却依然毫不留情,狎弄着对方下体,在他眼里,这小魔鬼身上的任何一部分都可爱无比。
真的着了魔,体内熊熊焚起的火就是证据,他义无反顾,要拉着魔鬼陪自己共享一场情欲盛宴。
就算因此惹了对方哭泣,也欲罢不能。
「别哭……」柔柔吻掉麦伦眼角泌出的泪。
「我没哭!」哭着叫着:「不准再碰……不……不要……」
喘着气,他的反应瞒不了人,苍白的肌肤因为被爱抚而染晕了一层浅绯,随着底下搓揉的越发剧烈,他脸上的红晕也越盛。
「放……我不要……」猛然间咬住下唇,想要强忍已然不及,粘稠液体喷在形如绞具的手里。
眼睛不甘不愿哭红了,再度流下的泪也不知是因为被凌辱、又或是身体抒发后的自然反应。
「……我会杀了你!只要让我逃出去……」
「你可以杀了我……」将手指顺势滑入底下紧窒沸热的一处:「但是,先让我……」
麦伦好不容易染红的双颊重又褪了血色,却也知道目前的他只有任人宰割的分,他虽背负魔鬼的恶名,其实,披着正道外袍的神御骑士们比他更奸猾,人世间魔鬼的大量减少就是明证。
「你别害怕……忍着点……」吉罗德不停的加速手指进出,先让麦伦的私密处习惯容纳异物。
「痛……」许是吉罗德动作粗鲁了些,麦伦很快就因为痛楚而纠结了眉。
吉罗德看来游刃有余,其实身体也快爆炸了,爱慕的人横陈在前秀色诱人,要不是拥有过人的自制力,他早已逞着凶器在对方体内凌虐了,偏偏对方隐忍的表情无比性感,他再也忍不住,抽出手指,抬高对方的臀,将自己挺了进去。
「唔……」咬牙,忍着被强行扩张的剧烈痛楚,额头上,豆大的汗水冒出。
「……我真的忍不住,我……」
嘴里说着听来颇为歉疚的话语,底下推抽的动作却猛烈,弄得麦伦狼狈不堪,泪水流了满脸,一声一声的啜泣让鼻头都红了,那剧痛让他根本无法思考,甚至昏沉了精神,咒骂的言语再也无法连贯,只能重复着几个简单的字词。
「呜……好痛……好痛……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恨你……」
「我知道、我知道……」
就算知道,也无法停止虐摧这位银发美人,他享受着被美丽身体包容的快感,浓浓爱意一阵烈过一阵,仿佛海涛在后头不断推波助澜,暴涨了他的索求,只想把这种热情也都灌注到对方身体里,陪自己一块儿淹没在欲海里。
没多久,他喷发在那深处,畅快淋漓。
终于占有了这人,心满意足搂紧对方在怀里,就算耳里听到不断的咒骂与抽泣,那些骂语却比天使的天籁歌声更能入他心坎,而哀怨可怜的哭泣也比海上媚惑的人鱼歌声更让他意荡神驰。
「我爱你……」
就算说得诚恳认真,在几乎昏沉到死去的魔鬼耳里,也不过是诳骗的清风一阵。

接下来的三天里,正如吉罗德所言,他没让麦伦下过床。激烈情事后的清理工作都由他一手包办,麦伦清醒的时刻都被强迫着与他做爱,睡着时,也被这人紧紧抱在怀里,一时半刻都舍不得放手。
偶尔听到外头有警官迪克的喊声,应该是想要来找吉罗德询问关于神父被残忍狙杀的案情,却老是在门外遇到鬼打墙,怎样都开不了门,因为庄园被吉罗德立了强烈的保护咒墙,普通人侵入不得。
第三天夜晚,吉罗德连话都不说了,疯狂的纠缠人,好像太阳来临后,这世界就将陷入世界末日,而他要把握时间,一遍遍爱抚着、冲撞着、啃咬着他的玫瑰。
分离在即。
晨曦洒入房内的前一刻,吉罗德咬破自己舌尖,在嘴与嘴的勾吻之间,逼着麦伦喝下大量的、属于神御骑士的血。
亲眼看着他最爱的蓝色瞳孔带着极端恨意的扩散,死亡的黑翼恩宠了该隐的子孙,一位名为麦伦•特伦森的吸血鬼。
「再见,我的爱……」
喃喃地、不舍。
却必须舍得。

第十章

在离开住了半年的地方前,吉罗德从口袋里拿出那张保罗、娜塔莉与吉恩合照的照片,盯着中间雅致的人好一会儿后,撕掉保罗与娜塔莉那部分,丢往炉里烧毁,再将剩余的部分放回口袋。
拍拍袋口,往后的相思就靠这来排解了。
刚走出门,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青年背着背包、手上还提着两袋行李过来,看起来却不像是一般的背包客,他一见到吉罗德,立即打招呼。
「我收到通知说可以搬回来,因为吉罗德先生已经将吸血鬼给杀了。」
吉罗德笑了,看着这青年,有着与保罗•席维尔八分相似的容貌,竟有微微的嫉妒之感。
若银发的人当初来庄园避雨时,看到的是这位正牌的欧文•席维尔,会不会再次的坠入情网?
「是的。」他客气回答:「让你担忧的那个人的确就是七十年前的吉恩•特伦森,我已经解除了他对于席维尔家族可能的危害,你可以高枕无忧了。」
欧文放下提袋,如释重负。
「相貌相似的人何其多,但是我一看到他,就觉得不对劲……没错,真的很漂亮,却漂亮的妖异,让人毛骨悚然,就跟照片里的那个人一样……」
吉罗德拍拍他的肩,席维尔家的人跟那朵旷世的玫瑰无缘,唯有他,能将花朵摘下。虽然过程让那个人痛苦,可是没有办法,虎视眈眈的蜂蝶太多,他必须先下手为强。
「那么,庄园这就物归原主。」一串钥匙递过去:「愿神保佑你。」
「谢谢。」接过钥匙,欧文想到了什么,又问:「那张我曾祖父母与吉恩的合照可以归还吗?我跟伦敦的出版社谈好要写出这篇故事,若有照片佐证,会增加话题性……」
「很遗憾,在我跟吸血鬼交手的过程中,那张照片被焚毁了。」吉罗德点点头:「再见,我赶着回神御骑士团复命。」
欧文看看停在外头那辆小马货车,是跟附近农家借来装载行李的吧?木头车厢上头放置了一口长箱子,这触动了他的想象,于是变了脸色。
「那是……吸血鬼?」
「……放心,吉恩•特伦森已经灰飞烟灭,再也不存在于世间。」
尴尬的笑一笑,欧文道:「也对,我太紧张了,毕竟你们是行家。」
吉罗德走出庄园,策着马蹄声得得,走过熟悉的村路往精灵湖去,在那栋湖畔别墅前停下来。跳下马车,遥望湖中绿色的汀州,很好,正适合。
水面泼剌一声响亮,似是有条大鱼刚跃出水面,波面因此荡漾不已,温驯的马儿却因此受到惊吓,往天鸣嘶。
吉罗德拍拍马颈安抚,先从车厢上拿出以细绒布包裹着的长物,揭了绒布后,赫然出现一把以金属镂雕手柄的长剑,他顺手挂在了腰间,接着拖下那长箱子。
 那箱子颇重,他却能毫不费力将之扛起,轻轻放在湖边,动作轻柔至极,仿佛里头藏着脆弱的稀世珍宝,稍有不慎就会破碎一般。
「自己回去吧,乖马儿。」对两匹惊魂未定的畜牲交代。
马儿好像听得懂他的语言,低鸣一声就拖着马车缓缓往森林走去,吉罗德等看不见马儿的影子后,回头冷冷望着湖面,就是刚才发出响声的地方。
「出来吧,佩格•泡勒,我看见你了。」
一团绿藻分水而出,却是佩格•泡勒的头颅,两颗大大的灰浊眼睛不安地移动。
「为什么认出我?你不是普通人——」
「神御骑士,吉罗德。」
佩格•泡勒一听,天啊,那不是众魔鬼与坏精灵的敌人吗?她立刻要躲回水里去,却又被叫住。
「等等,我不想逮捕你,只想跟你订个契约。」
佩格•泡勒眼睛一亮。所谓的与她定契约,需以自身的精气为代价,神御骑士团的骑士们个个受过严格训练,体内精气神饱满丰厚,只要能分吃到一点,起码能让久未进食的妖精饱足个几年。
舔舔嘴唇,一脸贪相地问:「定何种契约?」
「我将于汀洲之上埋葬我的最爱。佩格•泡勒,妳要替我守护他,不让任何人侵入该地,对来此询问他行踪的正邪两道,也都发誓能守口如瓶。」
这条件并不严苛,因为来精灵湖畔的人很少,而对于访客的问题,佩格•泡勒也没有回答的义务。
「可以,但我要你的一只手。」
「左手。」毫不迟疑将左手伸入水面。
佩格•泡勒就像是饿狗遇上肉骨头般的欢欣雀跃,哗啦游了过来,绿色海藻一般的头发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一层一层卷绕上成年男子粗壮有力的臂膀,缠绕得紧,跟蟒蛇攫住猎物后勒缠至死没两样。
吉罗德感觉左手的力量正一点一滴流失,原本蓄积该处、能拔山倒海的力道,在他的允准之下,顺着头发的管道而涓涓流入精灵体内。
精灵越吸食越高兴,这属于神的气息啊——
皱着眉,吉罗德静静喂食,等差不多时间之后,蛮横的抽回手,这举动让精灵乱糟糟的绿发应声断了几缕。
「够了,佩格•泡勒,说好了就一只手!」吉罗德凶狠喝道。
「对不起嘛……太好吃了,忍不住就……」说着又咂了咂舌,一脸意犹未尽。
吉罗德试着挥动了动左手,酸软无力,直与普通人一般。对神御骑士而言,这只手已经算是废了。看了看长箱子,他想:值得。
回到箱子旁揭开盖子,俯身将银发的睡美人抱出来。美人有着苍白的肌肤、僵硬的身驱,以及一张死亡的容颜。
佩格•泡勒认出了他,「唉呀,不是特伦森家的么子吗?你杀了他!」
「不关你的事,别多问,只要谨记与我定下的契约即可。」不耐烦地望着湖水,又道:「替我开条路,我舍不得沾湿他的身体与头发。」
佩格•泡勒也不敢不从,往湖面吹了一口气。身为水精灵的她能任意改变水的结构,只一会儿,宽约一人能行的笔直冰道形成了,一路通往湖中央的小汀洲。
吉罗德双手捧抱着人走下冰道,当他行步的时候,吸血鬼那月光一般的发丝随着脚步晃荡着,闪亮一如七十年前吃人精灵曾经获得的一样。
全拜那只可怕的佩格•泡勒所赐,小汀洲几百年都无人踏入,上头绿草如茵,偶尔兼杂几棵灌木,野鸟鸣虫飞来跳去,显得生意盎然。
对怀里紧闭双眼的人说:「这里很适合长眠,是吧?」
也没期待银发的人会醒来回答,他在汀洲正中央处找了个平坦位置,把人放上绿草绒毯,整理好他的银发与衣衫,帮着交迭双手于胸前,让这人看来不过是个沉眠于梦土的优雅王子,是织梦中的梦仙。
在睡美人的身边单膝跪地,一如古老骑士发誓效忠于他的皇后。
「……明天不过是今天的梦境,你将沉眠如积雪下的种子……请务必梦着春天,虽然我不能对你确定,这春天何时会来。」
俯身,在梦仙脆弱的唇上轻轻一吻。
「下一次……」
万般不舍的分开,下一次的吻、下一次的会面在何时?吉罗德真的不知道。
从袋中掏出一封短笺,压在麦伦交迭的手下。
「玫瑰就算换了名字,闻起来还是一样芬芳,谨记。」他又交代,唠叨如同不放心孩子即将远离身边的父母:「千万要放我的话在心上。」
解下麦伦常年挂在身上的十字架项链,虽然知道拿走这东西会让银发的人恚怒,却不得不取走,这是必须上呈骑士团、证明吸血鬼已死亡的证物。
又怔怔注视美丽的容颜好一会儿,直到自己眼睛也湿润,才千般不愿的起身。抽出腰上的长剑,以右手食指在剑尖处轻划,让剑沾染上他的血法术,然后以剑当笔,绕着麦伦周身画了条浅浅的沟。
拿出不久前做好的玫瑰念珠,播种似的,一颗颗洒在圆形沟里,然后念起古老国家传承的咒语,那是被教团禁止施用的异教咒语:
大地之母,我等在此相遇,为着疗愈你的子孙。
石头、植物、四只脚的、两只脚的、爬行的,
披着鳞片、毛皮和羽毛的所有亲族,
都来替我看护阴湿泥土上睡眠的人——
念咒期间,玫瑰念珠开始颤动,珠心之中仿佛有物,正学着小鸡努力要从蛋中破壳而出。
我带刺的围墙,最古老有力的禁篱,善尽职责遮风避雨。
莫让夜露沾湿了他的发,莫让虫子啮咬他衣装,
莫让咆哮的风吵扰他,
莫让冬雪覆盖他。
绿色的芽苞从念珠穿透而出,带着强韧的生命力,只片刻工夫,芽已经茁壮成盘绕的枝干,往下扎根到泥土,往上则错节缠缚,将麦伦给罩覆在密不透风的藤蔓网里。
「果然,还是玫瑰棺木最适合你。」就这么下了结语,神御骑士吉罗德执着他的剑,又踏上那条尚未冰融的临时步道,头也不回。
事已至此了,绝对不能回头。

一个星期后,某个年轻男子来到精灵湖畔,男子与之前住在此地的麦伦•特伦森一般,不但有惊世绝伦的美貌,一头银发更是丝滑亮丽,唯一不同之处,只在于麦伦的眼珠有海天般的蓝,他的却深沉若潭水绿。
前前后后绕了别墅两圈,都不见有人的影子,忧愁因此攀上他的眉头。
二话不说到湖边,喊:「佩格•泡勒!」
喊了好几声后,吃人妖精才施施从湖底爬上来。
「不是特伦森家族的人吗?嗯,我记得你叫凯利……什么事?」
「你日夜都在湖里,应该知道我弟弟上哪儿去了。」很焦急:「把你所知的一切告诉我!」
「知道啊,他太过饥渴,在饱餐了一顿神父大餐后,被神御骑士给杀了。」佩格•泡勒故意问:「特伦森家族没得到讯息?」
凯利其实耳闻了这事,要不,也不会急着赶过来,他却不相信麦伦会轻易去吸人类的血。
弟弟的体质跟一般血族不同,对血的需求量很低,平时吸取点玫瑰花的精华就够了。更何况,血族的人为了避免被骑士逮捕,早就学会了养育自愿奉献血液的干净人类在身边,如此一来,既没有杀人的犯罪事实,也能确保粮食来源无虞。
麦伦若真的做了那事,也绝对是万不得已,比如说七十年前那事。
「难道这次……真的死了?」他问,心底沉痛。
他喜爱这弟弟,总心疼于他的纤细敏感,但是为了寻找父亲,无暇多分心思来照顾他,以为经过了之前那场教训后,他会学着更加小心保护自己,没想到还是……
握拳,恨意汹涌而出。
「没关系、没关系,我迟早会救出父亲。只要父亲重获自由,我会请求他杀了那个叫吉罗德的骑士,以他的血来奠祭……」
佩格•泡勒摇摇头,这些人的爱恨情仇啊,总纠结来纠结去,无聊得很。
凯利还待要问一些事,一辆警车沿着河畔驶来,坏精灵立即隐入水里去。
驾驶人似乎相当慌张,粗鲁的将车在屋前随便一停就下车喊人。
「可总算找到你了,麦伦……」等看清了对方长相,徒然惊愕:「不是麦伦?你……」
虽然这人不是麦伦,却还是让警官迪克目瞪口呆了,以为世界上再找不到第二个跟麦伦•特伦森同样美丽的人,却没想到又被他碰上了第二个。根据发色与相貌,他知道这人肯定是麦伦血缘甚近的亲人。
凯利斜瞪了他一眼,怎么连警察都来了?
「你好,我是迪克。是这样的,不久前镇上发生了几件命案,麦伦却在最后一件命案发生后离奇失踪,我又连络不上他在伦敦的家人……」很客气地问:「有些疑点必须找麦伦来厘清,请问你知道他在哪?」
「我要是知道他行踪,也就不会来这里找人。」冷冷又问:「对了,我记得他被一个叫做欧文•席维尔的人纠缠,你知道这人住哪里?」
「说到这个……」迪克为难的答:「抱歉,因为受到上头长官的交代,欧文•席维尔的资料绝不能外泄,而我也搞不太懂……抱歉。」
他是真的很为难,原来的欧文竟然不是欧文,而是伦敦某个教团派下的调查员,在神父被杀之后,跟麦伦一起失踪了。如今真正的欧文回来,只说那个麦伦是真正的吸血鬼,被正义的骑士给消灭。
想到这里也真奇怪,原本警方调查的方向转移到神父身上,结果神父也被吸光血而离奇死亡;正怀疑凶嫌另有其人,却在神父书房里发现到一条直通墓园的地道,其中找到另一具背包客尸体。
可能是凶手还来不及处理这具尸体,上头残留的指纹及DNA、证物等都指明了杀人者的确是神父。这下案情更扑朔迷离,如果神父是杀了之前几个背包客的凶手,那么,杀了他的人又是谁?
总之,这案子让小镇警察们伤透脑筋。
凯利见他表情古怪,也懒得理会,知道就算能从这小小警官身上挖到消息,也没多大助益,转身就要离开,却被迪克慌忙拉住。
「等等,我留个电话给你。」手忙脚乱拿出名片递过去:「要是遇上麦伦,麻烦请他跟我连络。」
凯利哼一声,将名片收到口袋里,心里想着,回头就将名片给扔了,看了烦。
迪克见他要往森林去,而附近也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忙又问:「你要上哪儿?」
「回伦敦。」
「这里离镇上车站有一大段路,我正好要回去,顺路载你。」迪克建议,想趁着让人搭便车之利,多套一点关于麦伦的事。
凯利看看头上太阳正烈,他虽不怕日光,可血族人的皮肤天生脆弱,晒久了容易脱皮起疹子,坐警车虽不风光,却还是说好。
警车扬长而去,佩格•泡勒再度由水中探出头来,看看湖中小洲,窃笑。对眼前之物视而不见,不只是人类、也是血族会犯的通病。
蔷薇城堡里,睡美人静静栖息于死之女王的臂膀里,等待春天梦醒。

——《着魔之玫瑰情事》完
敬请期待更精彩的《着魔之苹果诱惑》


番外 一见钟情的瞬间

位于伦敦郊区、由铁栏杆围绕出的一片宽广绿地中,有尖塔教堂与屋舍矗立,那是附属于教团之下的神御骑士团总部,专责铲妖除魔,抑止魔界的嚣张气焰,维持人间神、魔鬼与人类势力的均衡。
神御骑士共有七位,人数虽少,却是魔鬼们闻之丧胆的致命克星,今天,长期派驻北欧的苍天骑士吉罗德回到总部报告当地魔鬼们活动的情形。
他还想顺便请个长假。长期待在北欧,除开整日与当地神族周旋、还得盯紧随时有可能暴乱的狼族,随时随地都神经紧绷着,就算偶有喘口气的时候,冷冽的气候只会让他觉得孤独。
孤枕难眠,但是,他并不想随便找个人来暖床。
身为神御骑士,连体内的血液都与常人不同,注射吸血鬼血清的结果,让他们也获得了更长的寿命。所以,他可以等,等一个能真正触动他心弦的人,飘然走进他的生命里。
他想要的,是一个能在瞬间吸引他眼珠、让他连呼吸都停止的人,这样的人一定存在,只是他还没碰到。
所以他孤独到现在,孤独久了,也就习惯了。
对上司做完汇报,也顺利讨到了三个月假期,出来时正在考虑是否往夏威夷度个假,走廊上刚好走来一位见习驱魔者,他抓住,问维多•塞尔斯在那儿。
「塞尔斯大人在星辰会议厅里,讨论一件吸血鬼死而复生的案子。」
吉罗德立刻朝会议厅走去。
维多•塞尔斯是吉罗德加入神御骑士团之后,负责训练督导他的人,等于是他的老师,两人情感如父子般亲密。
果然在会议厅里找到维多,厅里还有另一位神御骑士,是负责英格兰地区的疾风骑士凯尔•德烈斯登,他手中拿了张照片,以及一迭薄薄的档案,正跟维多讨论着事情。
「正在忙?我等会儿再来。」吉罗德说。
「不,只是觉得匪夷所思……」维多招手要他进来,问:「你认为一颗银子弹穿过了吸血鬼的心脏后,这吸血鬼存活的机率为多少?」
吉罗德楞了一下:「零。前提是,银子弹正确无误击中心脏。」
维多追问:「如果这个吸血鬼身中六发银子弹,其中三颗击中手脚、腹部腰胁各一颗、最后一颗则穿过心脏呢?」
「就算没打中心脏,银弹的圣气也会留在吸血鬼体内,短时间内腐蚀掉他的脏器。就算及时埋入土中,吸取土地之气,也会变得衰弱无比,再也见不得阳光。」
维多点点头:「七十年前一个叫做保罗•席维尔的人用银弹射杀了吸血鬼,没多久吸血鬼灰飞烟灭,这事记载在当地的乡土志里。另有镇长的工作日志与保罗未婚妻的日记来佐证,应该假不了。」
凯尔跟着解释:「根据记述,保罗认为死亡的吸血鬼是他的好友吉恩,想诱拐他未婚妻娜塔莉,七十年后,保罗的子孙根据一张保罗、娜塔莉与吉恩的黑白照片,认出一位经过他庄园外的人就是吉恩。」
「吉恩?这名字很熟……」
「特伦森家族的人,没错,是血族。」凯尔说:「特伦森家族族谱里记载,吉恩•特伦森死于一九八二年,而不是七十年前。」
「真是矛盾。」吉罗德想了想,又说:「欧文看见的那个人,或许只是跟吉恩长得像,同一个亲族之内,这事常有。」
「或许吧。不过,如果真是同一个人,那就有趣了……」维多露出玩味的表情:「听说特伦森家族里有个体质特异的人,不需要靠血维持生命,克制血族的圣器对他也起不了作用。我想,阿尔法研究中心对那样奇妙的血液一定会有兴趣。」
吉罗德知道老师口里的阿尔法研究中心是什么,那是隶属于教团底下的秘密生化与血液的医学研究中心,专责炼金与长生不老术。过去几百年来,神御骑士们捉到的吸血鬼及狼人等都成了该中心的研究样本。
只有少数人知道研究中心的存在,这其中就包括神御骑士们,注射在他们身体里的吸血鬼血清也是这个研究中心研发出来的。
「那就去查吧,不过,特伦森家族跟皇室有很深的渊源,一个弄不好,会引起教团与皇室的争端……」吉罗德说。
凯尔大笑:「我会假扮成保罗的子孙去接近他,如果属实,那么,根据他七十年前咬死了当地镇长这罪名,我抓他是理所当然。」
说着,将手中那张照片丢在桌上,照片里,两男一女注视镜头,表情僵硬。
吉罗德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顺手拿了照片起来看,还问:「就是这张照片?吉恩长什么样……」
话语戛然而停。
……
呼吸停止了。
世界的声音停止了。
任何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自己一颗心还跳着。
砰咚砰咚——
恍惚中,听见自己灵魂吶喊着什么,他仔细听。
灵魂说:就是这个人。

「吉罗德,怎么了?」凯尔见他脸色不对劲,于是问。
「……没有。」镇定着,以前所未有的冷静语气答:「我对这案子很有兴趣,不如给我吧。」
维多质疑着他的学生:「好不容易请的三个月假怎么办?记得你说,太平洋的太阳在等着你。」
「其实我对园艺更有兴趣,可惜北欧天气太冷,难种出我想要的玫瑰。」指头漫不经心的敲敲那照片,说:「接了这案子,我正好往乡间弄点休闲园艺。」
维多跟吉罗德生活久了,当然知道他的意图不若表面上的话语简单,只是,正因为了解这人,所以就算硬逼,也不可能逼出他的一句实话。
那就看他怎么玩了。
「既然你有兴趣,我没意见。」转头问凯尔:「你觉得呢?」
后者耸耸肩:「要是吉罗德愿意把他那三个月的假期给我,我举双手赞成。」
「多谢。」吉罗德微笑,把照片收到自己口袋里。

然后,在一个飘着小雨的夏日午后,那个人踏入庄园屋檐下避雨。
黑白照片缺失的色彩重聚了,照片上看不出质感的淡色长发,原来比天使的翅膀还要莹洁,比月光还柔软。
想要摸一摸那样的发丝,是否也如月光般轻盈。
又看见他的眼睛,蓝的纯粹、蓝如海、蓝如天、相信世上若真有梦幻的蓝玫瑰,也一定是这种色泽。
呼吸再度停止,听到自己发出了一个简单的字。
「你……」
就是你,从见到照片的第一眼起,让他朝思暮想到现在。
银发的人仰头看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日安。这里的天气总是这样,阴晴不定……」
那就以简单的打招呼开始交会起两人的缘,总有一天,这人一定会为自己笑、为自己哭、在自己的怀里。
对、总有一天……

——番外《一见钟情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