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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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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刃传》作者:梁陌(10.7正文完)

  (一、锦官明月亮如雪)
  飞花公子并不像花。
  他像剑,像一柄用普通的鞘藏起来的利剑。
  他长得也不出众,五官平常,气度温和。
  但大理城外,他一柄青竹箫,独战魔教六名掌令使而大胜;其时乌丝如缎,长衫胜雪,梨花纷纷而落,武当掌门玄天道长赠与雅号"飞花"。
  于是"飞花公子"燕轻裘的名字让黑白两道都不敢小觑。
  "魔刀"慕容哀不用刀。
  他用剑,一柄"快意秋霜剑"十年来饮尽人血。
  他剑眉深目,一副好皮相,却面带邪气。
  八年前,魔教左护法龙潜叛教投身正道,被执掌刑堂的慕容哀灭了满门,还一把火烧了整个"潜心园"。当时漫天朱红,他手执长剑,倒提人头立于庭中,烈焰舔尽背后衣衫,露出皮肤上一柄血红的弯刀;前来围剿的峨嵋弟子见之惊呼"魔刀"。
  于是江湖上便多了一号令人避之惟恐不及的人物。
  这两个人虽不能说是冤家对头,但也绝对没办法凑在一起。
  然而造化之所以奇妙,往往就是将最无可能的事变成现实。
  现在正是三秋之末,然而蜀中成都府却不像北方那样遍地冷霜。树上的叶子尚未落尽,偶尔还有一阵阵桂花香,在一些豪门大户中,小姐绣楼下的菊花犹在怒放。
  过了武侯祠东面的小街,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平常安安静静地倒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只是大门上那块"秋香别院"的牌子擦得特别干净。左右邻舍都知道主人家姓唐,是个圆脸和善的中年汉子,最爱菊花,秋天花香馥郁的时候,他就来长住上一阵。周围的老少都或多或少地收到过他赠与的秋君子,因此关系和和睦睦,在他离开时都会替他留心,防火防盗。
  这日晚上,宅子后花园里悠悠扬扬地传出了笛声。李秀才一听便知道,唐老爷必定又在赏花自娱。他的后窗正对着唐宅的园子,无端端倒很享了些耳福。听了一会儿,秀才正要关窗,笛声忽然嘎然而止,紧接着那边窜起一声女人的尖叫,凄厉高亢,把他惊出一身冷汗。随后又传来了了唐老爷的怒吼,夹着锵锵两声。唐老爷绵厚的声音就像被切断了一般,猛地没了。
  李秀才虽是读书人,胆子却不算小,当下就奔出门,直扑唐宅后园。
  透过镂空的石窗,他清楚地看到在姹紫嫣红的菊花丛中,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侍婢和家丁的尸体,而唐老爷一身紫锦袍被血染得红透了,身子歪在竹亭中,一个黑衣人正慢慢拎起他的首级。
  李秀才吓得一跤坐倒,那人转过脸,赫然露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
  李秀才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地冲出巷口,大叫"杀人了——"身后的黑衣人轻轻一跃便落在他面前,刀柄一挥,结结实实打在了秀才脸上,身子单薄的李秀才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和三颗牙齿,就此昏了过去。
  锦官城里最大的酒楼名唤"凤来",每日进进出出的客人少说也有五、六百,什么大小事都一件不落地汇集到这儿。而今日谈得最多的,就是昨晚唐宅的血案。
  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男子唾沫横飞地描述着:"哎呀呀,您是没看见呐,那一地的血啊,就跟泼水似的,花盆酒杯什么的都打了个粉碎,那死人到处都是,啧啧……"
  同桌的人入定了一样,个个听得是瞠目结舌,连路过的小二都顿住了。好容易经掌柜的一声喝斥,才慌忙把菜送到隔桌的白衣客官面前。
  十几岁的少年面红耳赤地连连赔不是,白衣人温和地笑了笑,用官话问道:"那几位先生说的可是'秋香别院'的命案。"
  "正是呢!"小二巴结地凑上前,"听口音客倌是外地人,莫非也知道那个地方吗?"
  "路过。我到贵地有三天了,这事刚从路人口里听说。"
  "哎呀,公子您看,这事儿可真怕人!"小二的嘴立马像撕了封条,"宅子里上下二十余口人,全给杀了,唐老爷连头都叫人割去了!听说凶徒还只一个人,那不是妖怪么?"
  "你怎知是一个人呢?"
  "李秀才看见的呀!说是戴了个阎王的面具,活像个鬼!"
  "面具?"
  "要我说,一定是'魔刀'慕容哀干的!"旁边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端着酒插进了他的对话。小二瞟了瞟他背上的大刀,偷偷溜下去了。
  白衣人倒不以为忤,优雅地让出一方空座:"兄台何以知之,在下愿闻其详。"
  操着北方口音的刀客,大大方方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扯开嗓门:"江湖上不是早就传开了么?山东金鹏镖局的'铁头'杨威,京城'探花手'王效,淮南断玉枪郭大雄……加上这次的唐门老十六,十三个响当当的人物,在四个月里都于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还给斩去首级!这不就是那厮一贯的做法么?"
  刀客顿了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对面这人,发现他貌不出众,但一头乌黑丝滑的长发却十分抢眼,只用一根碧玉簪子牢牢绾住了,双眼中隐隐有温润之感,虽然天寒,修长的身子上也只罩了件单薄的白衫,腰间的青竹萧分外醒目。
  刀客心中隐约想起了什么,但是也没在意:"我看你也是练过内家功夫的,想必在江湖上行走时听过他的名号吧!那魔头八年前的得名一战和如今一连串的凶案没什么区别!"
  白衣人颔首:"是,看起来手法倒是相同。"
  "尸首上全是剑创,况且都是一剑封喉!他娘的,这不就是他'啜血剑法'中最出名的一招吗?"
  白衣人笑了笑:"兄台对这几桩大案倒是清楚得很呐,不过在下的看法却与兄台不尽相同。"
  刀客一拍腿道:"哎呀,文绉绉的!你直说便是了!"
  "请兄台细想:若真是慕容哀杀人,又屡次戴着面具,就表明他意图隐藏身份!那何苦要用自己的独门剑招落人口实呢?"
  刀客粗犷的脸膛上显出一瞬间的愕然,随即大笑起来:"有道理,有道理!嘿嘿,小子,你可真行啊!"他拍拍胸口,"我叫'开山刀'李九,咱们交个朋友吧。"
  "幸会,幸会。"白衣人笑得如同春风拂面,"在下姓燕,燕轻裘。"
  秋香别院的案子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却让知府焦头烂额。
  苦主姓唐,这就一大麻烦。
  虽说江湖上的恩怨仇杀与官场向来无干,但若是不小心得罪了地头蛇,他的乌纱帽也不甚安稳。好在今日唐门遣人来知会,此事由他们自己解决。知府立刻连连应允,并将所有事宜办了交接。
  因此,当燕轻裘来到秋香别院时,除了官府的白色封条,连半个差役的影子都没看到。
  被浮云遮蔽的微光把这幢普普通通的宅子照得有几分阴森,但飞花公子的乌发白衫却不相称得透着温文的味道,就像此刻他是去赴友人的夜宴,而不是要进入溅满鲜血的空屋。
  燕轻裘双腿微抬,像白鹭一样轻飘飘地跃过了围墙,无声无息地落在青砖地上。
  尸体早已经被移走了,干干净净的回廊中有一些抛洒的血迹和打碎的盆景。柔软的白布靴避开这些东西之后,踏进了花园。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夹在夜风中钻进了他的鼻子,他掏出火摺,将半截掉在地上的蜡烛点着。
  地上大滩大滩的乌黑印记昭示着昨天晚上的惨烈,而手中切口平整的断烛和七零八落的残菊则表明主人曾用尽全力抵抗。
  燕轻裘走到竹亭的立柱旁,细细看着齐人高的三个小黑洞,左手运劲一拍,三枚透骨钉跳了出来,落在地上。青石桌上夜有些整齐显眼的白色凹痕,指甲盖一般大小,很容易看出是铁蒺藜留下的。
  老十六的确不愧是唐门子弟,暗器的准头、力度都算上乘。只可惜对手的身法更快,他的暗器不但全部落了空,反而削断了不少珍品菊花。最后他被对手逼至亭中,斩断了脑袋。以地上和周围的痕迹看来,两人最多不过过了一、二十招。而江湖上能在一、二十招内致唐门老十六于死地的人,屈指可数。
  燕轻裘叹了一声,捻熄手中的蜡烛,正要转身离开,脑后忽然掠过一丝冷风。
  他身形一动,右手已掏出腰间的青竹萧,舞出一道圆弧,挡住面前的攻击,接着又退出十数步,朗声笑道:"真是性急的朋友!怎么一言不发就动手啊!"
  对方哼了一声,收回了剑,站住了。
  原来是一个身着黑衣的陌生人。
  燕轻裘打量着这个人;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依稀能看出英俊的轮廓,漆黑的长发未绾,眼睛里泛出清冷的神采。他整个人静谧地站在阴影中,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但却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一股戾气。
  飞花公子抱拳施礼:"在下燕轻裘,不知何处得罪兄台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却没有起伏。
  燕轻裘依旧微笑道:"唐兄见谅,我不过是听说贵府出事,特来探望!"
  "谁跟你说我姓唐?"
  "哦,"燕轻裘背手而立,"那我俩皆是闯空门,兄台何必用主人家的口气质问我。"
  黑衣人低低地笑了声:"想不到飞花公子是如此有意思的人。怎么,难道你也对唐家的血案有兴趣吗?"
  "不是对唐家,而是对'魔刀'慕容哀。"
  那人黑暗中的眼睛仿佛闪过一簇火花:"怎么,向来做世外散仙的飞花公子也对五大世家的二十万两悬赏垂涎三尺了吗?"
  "别误会。"燕轻裘并不恼,"在下可没那么大本事,况且……我认为这些案子并不是慕容哀做下的。"
  黑衣人哼了一声:"你又如何知道……"
  燕轻裘正待开口,忽然侧过耳朵,"啊,这次好象是真正的主人来了。兄台,我们该走了。"
  话音未落,几个明晃晃的灯笼夹着劲风从回廊中窜出来,四个穿着绿色长衫的青年戒备地望着庭中一黑一白两个人。其中年纪稍大的一个人踏出一步问道:"朋友,这里可是唐家的产业,你们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燕轻裘倒依旧镇定自若,彬彬有礼地走上前,说道:"抱歉,在下燕轻裘。听说贵门十六爷被害,且与北方十二豪杰之死如出一辙,所以特来查看。之前没报与贵门主知晓,万望海涵。"
  年长男子看着他的白衫、乌发和手里的青竹箫,脸色顿时柔和了许多:"原来是飞花公子,失礼了。公子若能指点一二,唐门上下就多谢了。"
  "客气,客气。"
  他又转向了对面另一个默不作声的人:"不知这位是——"
  黑衣人缓缓走到了光亮的地方,露出俊逸不凡的面孔和右手上的剑;一柄通体银白的剑,连剑鞘都如晶莹的冰雪,一尘不染。
  青年脸上刹时血色尽褪:"'快意秋霜'!你是……"
  "慕容哀!"
  他身后的三个同门大叫起来,六枚铁蒺藜夹在叫声中射向黑衣人。但银光一闪,叮叮几声过后,淬毒的暗器全成了碎片。
  唐门子弟脸色发青,右手拔出兵刃,左手又扣住一把暗器。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燕轻裘愣了一下,暗暗叫苦:若真动起手来,这四个小辈根本不是"魔刀"的对手;而素来与唐门甚为客套的他少不得要多多相助,那事情就更麻烦了!
  然而黑衣人却动也未动,薄薄的嘴唇扯出一抹嘲笑,随即身形一晃跃上屋脊,如大枭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绿衫青年们吃了一惊,却也松了口气;好容易这魔头自行离去,总算免了场撕杀。但飞花公子为何会与他同时出现在这里……
  燕轻裘叹了口气,看着他们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便知事情已糟。
  他匆匆一抱拳:"今日之事,望诸位切勿见疑,日后在下一定向贵门主说明原由,先告辞了。"
  不等四人回话,他便紧跟上慕容哀,朝城郊奔去。
  月钩忽明忽暗地在云层中穿行,树影婆娑,斑斑点点地映在一黑一白的两个人身上。
  "魔刀"和"飞花公子"在江湖上成名都已经七、八个春秋了,虽然所擅长的武艺一为剑法,一为棍法,但是轻功却不相上下。大约半个时辰后,两人同时在淙淙流水旁停下了脚步。
  燕轻裘看着黑衣人丝毫未变化的脸色,心中暗暗赞了一声,随后笑了笑:"真是想不到啊,今夜在下居然能和大名鼎鼎的'魔刀'相携出游,实在是三生有幸。"
  慕容哀望着这书生一般的男子,冷冷一笑:"飞花公子,好听的话都省起来。你是少年侠士,我是嗜血魔头,实在没必要套近乎。你到底想干什么,趁早说了吧。"
  "慕容兄何必距人于千里之外呢?"笑吟吟的白衫青年风度仍旧是极好,"其实在下对慕容兄的武艺一直很景仰,而且也从不认为慕容兄是一十三桩血案的元凶。今日能够和慕容兄相遇,正想讨教,切磋切磋。"
  慕容哀挑高了眉毛:"哦?你还真要找死!"
  "非也,非也。"燕轻裘连忙辩解,"请慕容兄千万别误会。我只是对'啜血剑法'很感兴趣,想一试深浅罢了。我们比试五十招,点到为止,相信慕容兄一定不会伤到我的。"
  "万一我失手呢?"
  燕轻裘却丝毫不惧:"若是连自己的独门剑法都不能做到收放自如,那'魔刀'岂不是虚有其名?"
  慕容哀眯起眼睛,并未答应。
  "这样吧,若是慕容兄赢我而未伤我,在下愿奉上酒宴一桌聊表谢意。"燕轻裘又想了想,"要不然再加上《平沙落雁》一曲如何?"
  慕容哀的脸上露出一点惊讶,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我会很小心,不弄断你的竹箫……"
  剑走轻灵,凡剑客,其身手必然十分敏捷。燕轻裘虽非习剑之人,但竹箫舞动起来也与剑的刺、削、劈、挑甚为相似。他的身子在月光下就如同飘飞的花瓣儿一样,变幻出极为优美的姿态,举重若轻地化出慕容哀的剑招。
  而魔刀也发现这个并不张扬的男子将自己或为凌厉、或为阴狠的剑锋一次次挡在碧绿的竹箫前,虽然只顾防守,但隐隐有以守为攻之势。
  这是很多年都难以寻到的好对手!
  一股热气从胸口激扬出来,慕容哀舔了舔嘴唇,手中的剑竟不知不觉加快了速度,一时间冷风不断。
  燕轻裘的脸色早已正敛,全神贯注于面前的黑衣白刃。慕容哀的剑法与他想象中大不一样:除了剑者原有的流畅与敏捷,每次的出剑时的狠绝,回剑时的速度与方式,都大大异于其他任何剑客。
  两人你来我往已经渐入□□,燕轻裘皱起眉头望着慕容哀:此刻这个男人的眼睛里竟然隐隐泛出了血光,杀气大炽,"快意秋霜"扫出的银光接连不断地擦过他的耳边,颈项,甚至胸口,快至五十招时攻势更盛。燕轻裘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个错误;想让"魔刀"不伤人,真不亚于要猛虎食素。
  眼看银剑又险险欺到左肋,他横箫欲挡,剑尖却突然从竹箫内侧斜刺上来,直指咽喉,快得让他来不及后退。
  燕轻裘大骇,正在暗叫糟糕,却感到颈上冰凉一点。
  原来慕容哀只是将剑尖轻轻抵住了他的皮肤,丝毫不再进一寸,那张俊美的脸就在不过半尺的地方露出笑意。
  燕轻裘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汗,他收了箫,长长地一揖:"佩服,佩服。莫说慕容兄剑招奇绝,但是凭这能在顷刻间收回剑气的功夫,在下已经无话可说了。"
  慕容哀收剑回鞘,散乱的长发垂下:"既然如此,我就等着飞花公子的好酒美食和《平沙落雁》了。"
  "是。半月后,杭州西湖'翠坊',在下恭候大架。"
  (二 西湖碧水绿似春)
  蜀中到杭州,寻常百姓脚程再快,一两个月是要的。不过燕轻裘却将与慕容哀之约放在十五日后,这其中隐隐也有些考较轻功的意思在里头。要知道"飞花公子"虽剑术略逊于"魔刀",轻功却未必。当日里获得这雅号,其身法轻盈也是原因之一。
  燕轻裘有心先于慕容哀赶到,能用脚力便用脚力,累了就租上一辆马车,如此紧赶慢赶的,居然果真在十五日后来到了杭州。当下在客栈中梳洗停当,又换了衣衫,径直便来去西湖。
  那翠坊乃是杭州城一处有名的销金窟,因为临湖而建,一推窗就可以看见如翡翠般碧绿的水面,加之歌姬舞娘都是国色天香,音律诗文样样精通,自然引得文人骚客纷至沓来,比之寻常青楼多了份风雅。燕轻裘虽为武林中人,却是正正经经考过秀才、中过举人的,所以这翠坊也是以前文友聚会之地,熟识得很。
  他进了正门就唤老板娘预备下一处雅阁水榭,又叫了两名歌姬来唱几曲弹词。
  现在已经是初冬了,日头一落山,冷气便泛出来,在此时烫一壶桂花酒再好不过。但那酒不能太热,刚刚能落在美人的玉手上,与体温相宜就最妙。
  燕轻裘握着白瓷杯,就着吴侬软语下了这样半壶酒,兴致一来,用一支竹筷敲打碟子唱了半阙词。那两名歌姬见他年少英俊,又知情识趣,自然打起全副精神伺候,眼波流转间竟是春意无限。
  这个时候只听得吱嘎一声,那临水的窗户竟突然开了。一个身着漆黑衣衫,手执银白长剑的男子如回自己家屋一般,伸腿就迈了进来。
  两名歌姬吓得花容失色——须知这扇窗户外头就是西湖,夜静更深,外面既无渡船又无栈桥,这高大男子陡然冒出来,真好似鬼怪一般。
  那怀抱琵琶的歌姬被这么一吓,锵地弹断了根弦,纤纤玉指上立刻多了一条红血丝。
  燕轻裘酒也喝不下了,立时放下杯子,掏出雪白的汗巾,小心翼翼地捧了那女子的手,给她包好伤处,又细细叮嘱她快清洗上药。那两名歌姬领了赏钱,含羞带怯地退出去了。
  燕轻裘这才转身对不走正门的来客抱拳施礼:"方才怠慢慕容兄了,还请多多宽宥。半月不见,慕容兄神采依旧,真是可喜可贺。"
  慕容哀薄唇一弯,笑了笑:"金陵燕家五世从文,三代为官,飞花公子虽为武林中人,却仍旧脱不掉文人雅士的风流气度。"
  燕轻裘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褒扬的话用这样不屑的语气说出来,但他也不着恼,笑嘻嘻地请慕容哀落座,又为他斟上了一杯酒,说道:"女子是这世上一等一的珍宝,怜香惜玉在我看来可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即便那些女子是卖身的倡优?"
  "勾栏瓦舍的倡优也罢,豪门巨富的千金也罢,一样的花容月貌,都是水灵灵的人,怎么好差别对待?"
  慕容哀仰头大笑,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飞花公子果然是个有趣的人!我能与你切磋技艺,还坐在一起喝酒,想必也是差不多的缘故啰?可惜这酒软绵绵的,下一次该我请客,飞花公子如果愿意赏脸,不如到雁门关外与我同游?"
  "慕容兄此话,莫不是在邀请我去光明圣教的总堂作客么?"
  慕容哀笑道:"难得难得,我还是头一次从白道的世家公子口里听到本教的正经名字而非'魔教'。"
  燕轻裘又为他斟了杯酒:"其实在下虽然读了些书,倒自觉得不是迂腐之徒,并不喜欢以黑道白道划分人。白道中固然有人品行高洁,也有人表面上道貌岸然,肚子里男盗女娼;黑道中有人十恶不赦,杀人如麻,也有人重情重义,满腔侠气,只不过行为乖僻罢了。"
  慕容哀哼了一声,道:"飞花公子肯放下身段与在下结交,是因为把我划到了后者中吗?"
  燕轻裘摇摇头:"慕容兄是什么样的人,在下只不过听了些传闻而已,不敢妄下论断,只是在唐家老十六这件事情上,在下认为慕容兄是遭人嫁祸的。由此也大胆猜测,北方十二豪杰的血案,或许同样蹊跷。"
  慕容哀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顾着喝酒吃菜。
  燕轻裘侧过身子,一面摩挲着酒杯一面回忆道:"五个月前,山东金鹏镖局的'铁头'杨威死在了外宅的床上,家中的正房夫人和嫡子也教人杀了,连二十几个下人和趟子手也没留活口。尸首伤处都是极薄的剑创,虽然都被斩去首级,却仍可在咽喉处看到刺入的痕迹,那才是致命伤。天下剑法虽然多,只有'啜血剑法'可以将毙命一招始终留在咽喉处,这不能不让人生疑。若是后面那些遇害者各有死法,倒也说不得了,可偏偏个个都是,甚至于开封'铁胆太爷'肖伏虎都不例外。要知道那肖伏虎乃是少林出身,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功夫可谓出神入化,能破他的命门,若不是内功高超,仅仅靠模仿一下剑招是难以做到的。"
  慕容哀倒尽了最后一滴酒,开口道:"这些话,怕是白道上商量着要杀我前都说过无数遍了。"
  "桩桩证物在此,如之奈何?"燕轻裘慢慢地用手指梳理垂落在胸前的头发,嘴角却带着微笑,"不过依在下的愚见,所有的证物都指向一个人的时候,往往不大对劲。况且当年潜心园一战,'魔刀'的性子我可猜到一两分。"
  "愿听一听飞花公子的高见。"
  "慕容兄清理贵教叛徒,手段自然狠辣,不过却未曾怕什么人阻止,我料想慕容兄根本就没有将'隐藏形迹'这几个字放在心里。后来这些年,慕容兄在江湖上的行迹正如我所知的一般。可这次每每有豪杰被害,无论相助的侠士们来得有多迅速,却无人目击凶手,杀人者甚至为了早一步离开,还余下了个别家仆成了活口。这次唐门老十六遇害,居然流出了带着面具的传闻。如此遮遮掩掩,欲语还休……魔刀怎能扭捏到这个程度?"
  慕容哀在手中把玩着空酒杯,终于点点头:"听起来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飞花公子的这一番话,恐怕从未在白道的朋友们面前说过吧?"
  燕轻裘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惭愧。当日里杨、陈、南宫、司马、谢五大世家联名发出悬赏的时候,在下也曾思量过,但一来推说慕容兄清白的根据全无,咬定'魔刀'行凶的人证物证倒不缺;二来五大世家中杨家、谢家、南宫家都有人被杀,五家又是姻亲,这气头上怎么听得进旁人的劝?"
  慕容哀冷冷一笑,没说话。
  燕轻裘转过身子,正色道:"此番我去成都,真没想到撞上了唐家老十六的事情,既然我已经让唐家的人瞧见了,多半也需要说清楚。慕容兄难道不想给自己挣个清白?"
  慕容哀反问道:"那种东西,要来做什么?"
  这话让燕轻裘噎了一下,他不由得自嘲道:"正是,看来我还是以己度人了。若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清白不清白又有什么关系。慕容兄,在下真是冒犯了,还请不要见怪。"
  慕容哀摆摆手,双眼盯着面前这个青年,只觉得他的乌发白衫干干净净,倒显得自己一身风尘仆仆。慕容哀忽然一笑:"想不到飞花公子这么有趣!实不相瞒,我倒是对那个刻意学我杀人的真凶很有兴趣,若飞花公子也想知道,不如和我一起查查看。"
  燕轻裘脸上一愣,随即起身,朝慕容哀坐过去一个位子,追问道:"此话可当真?"
  "自然。"
  燕轻裘又高兴起来:"好、好!慕容兄既然开口,就算我一份。反正我这人就爱管些闲事,如今闲事送上门,哪有放过的道理?"
  二人相视大笑,燕轻裘又唤龟奴送进几壶烈酒,亲自给慕容哀斟满,谈笑间竟然有些相见恨晚。
  慕容哀饮尽了一壶,赞道:"原来江南也有横川的烈酒,果然不愧是人间天堂。"
  燕轻裘笑了笑:"这里的好处就是:大把的银子拿出去,要享用什么都买得来。"
  慕容哀眯了眯眼,看着对面这人的腰间:"敢问飞花公子的曲子要多少钱呢?"
  燕轻裘一拍脑袋,笑道:"该死该死,上次答应了要给慕容兄赔罪的曲子,酒一上头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慕容兄若不嫌弃,我可就在这里献丑了。"
  "早听说过飞花公子的箫正经用途是吹奏,偏门才是打架。果然如此么?"
  燕轻裘连连点头:"一点儿不错。"
  他轻轻地解下腰间的一条绿色丝绦,把挂在上面的青竹箫取下来,那箫上坠了一块儿白色的平安扣,在灯光下显得晶莹透亮。他淡色的双唇凑近吹孔,先试了试音,那按着孔的手指细瘦而又修长,与他的面孔一样白皙。
  慕容哀用手擎着头,微微合上双眼,听着一阵阵箫声传来,就仿佛这房间中的窗户突然打开了,微凉的晚风吹过耳边。这种风轻柔得如大雁振翅所激起的气流,只会围绕着人擦身而过,远没有关外那种刀削般的肃杀。慕容哀觉得上次成都一行,居然能赢来如此的耳福,真算得上值了。
  当最后一丝游离的箫音没了,慕容哀才睁开眼睛,他也不赞好,只是看着燕轻裘仍按住按孔的手指摇摇头:"这样一双手,不去握笔却用来练武,太可惜了。"
  燕轻裘把箫放下,拿起慕容哀的手,细细看了,道:"这样一双手,指骨有力,指甲微长,指腹圆润,不去弹琴却去握剑,暴殄天物。《平沙落雁》本为琴曲,我虽改为了箫曲,但有琴更佳。我尚缺一良伴,不如慕容兄立刻就去改行了吧。"
  他二人正在说笑,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慕容哀双眉一皱,身子却没动。不一会儿那喧闹声就近了,接着哐啷一声,有人把门推开了。
  只见一个高大的锦衣汉子抓住之前送酒的龟奴,双眼一扫,然后露出了狞笑。那龟奴战战兢兢地指着慕容哀,道:"客官……您、您说的穿黑衣、带兵刃的,就只有这一位了……"
  那锦衣汉子把龟奴扔下,砸了一块碎银质在他身上。龟奴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那锦衣汉子一挥手,跟在身后的十来个人呼啦啦地涌进了房间。
  燕轻裘见那大汉体魄魁梧,留着络腮胡,腰上挂着一口刀,后面跟着的人人手上都有家伙,乍一看好像北方人,但听他开口,却是地道的本地口音。燕轻裘心中猛地一震,突然想起擅使刀的豪客叶不平,曾经有人说他是身处江南,却有燕赵气概,莫非就是这人?
  果不其然,只见那大汉在他们面前站定,看了看慕容哀身旁的快意秋霜剑,大声道:"阁下就是'魔刀'吧?鄙人叶不平,有些事情要请教!今日在下的叔父叶善被人所害,全身二十六处剑创,咽喉被割断,更可恨的是那凶徒还将首级斩去!阁下既然做下了北方十二豪杰和唐十六的好事,今日又恰巧在杭州城,是不是应该告诉我是否有去过叶家大宅!"
  慕容哀看了看他,嗤笑道:"叶家的破刀法,还不值得我亲自动手去破。"
  叶不平勃然大怒,只听得"噌"地一声,抽出大刀就照着慕容哀迎面砍去。
  燕轻裘飞身跃起,竹箫往刀背上一划,轻轻把刀口拨转,落到了桌子上,将上好的红漆木桌砍出一个大口子。
  叶不平陡然间被人轻易截了招,心头怒火更盛,他身后的叶家人都鼓噪起来,抽了刀子就要上前。慕容哀身子不动,手搭在"快意秋霜"上,拇指只一拨,便听见喀的一下,比剑鞘更加莹白三分的剑身立刻弹出一寸,散发出一股寒气。
  燕轻裘心中暗叫不妙,连忙侧身挡在叶不平与慕容哀中间,笑道:"慢来,慢来!有什么误会可千万慢动手,若是伤了人怎么好?"
  叶不平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既然跟这魔头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燕轻裘收回了竹箫,作了个揖:"在下燕轻裘,方才情急之下对叶大侠多有得罪,请多多海涵。"
  叶不平双目圆睁,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通,脸色更是难看,鼻孔中重重地哼了一声:"之前就听说唐十六被害时,飞花公子与魔刀有些瓜葛,我们都道是事出有因,今天一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燕轻裘露出苦笑,仍然好言好语地劝道:"叶大侠见谅,我今日才到杭州,实在不知道贵府上出了这样的事。慕容兄是我约到杭州的,只因为之前在成都比武我输给了他,所以要说他特地来此杀害叶善大侠实在是不太可能。在下觉得贵府的命案只怕另有蹊跷,所以还是先好好了解实情才是。"
  叶不平握了握刀,恨恨地说:"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请'魔刀'去鄙处一趟,否则我是没脸回去见人的!若是瞧得起叶家,我劝飞花公子就不要阻拦,否则就莫怪我动起手来伤了和气!"
  燕轻裘还没来得及回话,慕容哀已经站起身来对叶不平笑道:"我瞧你长得着实难看,这脸不要也罢!"
  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叶不平还没来得及反应,左脸上的胡子连着一小片皮肉已经被削了下来,登时血流满面。
  其余众人一时间大怒,拔刀就冲了上来!
  慕容哀长剑回转,当胸一横,挡住几柄大刀,然后微微发力,只见三个大汉被远远地抛出去,喀喇一声撞坏了门,直跌到走廊上。路过的龟奴和花娘吓得连声惊叫。
  叶不平捂住脸上伤口,气急败坏地大吼:"魔头伤人了!快!快上!"
  燕轻裘拉住慕容哀,急道:"现在多说无益,还是先走吧!"
  慕容哀讥讽道:"怎么?飞花公子怕我杀了这几个虾兵蟹将?"
  "多伤人命只不过多结冤仇,还是暂避为好!"
  说话间又是几柄大刀招呼过来,燕轻裘也不还手,只是挡开!慕容哀见他一脸着急,却突然笑了:"也罢,你那一首曲子就当买这些蠢才的命了!"
  只见他一脚将窗户提开,然后拉住燕轻裘的手,如大鸟一般地跃了出去。一黑一白两个影子在月光下只一闪就远去了,即使天上明月如镜,也只是照出了水波上余下的一点点圆形的涟漪。
  (三 携手涉险访新鬼)
  燕轻裘十八岁出师,正式踏入江湖。他师傅米酒仙是个跳脱不羁的人物,教给徒弟最扎实的就是轻功,并告知曰:"既然学武,少不得是要挨打的。刚开始都要被打,今后慢慢地再来打别人,故而在挨打的时候能快快逃走的功夫才是顶顶重要的。"
  拜他所赐,燕轻裘轻功极好,后来无论再学其他什么都显得身法飘逸。他毕竟年纪不大,二十还未过五,即使家教甚好,难免也对这身功夫有些自得。这次与慕容哀相约比试脚力,也是有在比武输了以后反过来占个上风的意思。他原本以为自己先到,算得上略胜一筹,不过和慕容哀一起奔走的时候才惊觉或许并非如此。
  身旁的那人和他一同在湖面上来几个纵身,就落到了十数丈外,接着上了岸边,速度也依然不减。因为手被牵着,随着时间慢慢地过去,燕轻裘竟然感觉到了一股拖拽的力量。他心头一震,细细辨别的时候,果然发现慕容哀似乎更快了一些,超出自己半身的距离。燕轻裘只觉得被牵着的那只手渐渐热起来,后来甚至有些发烫了。
  正在想着要挣脱的时候,慕容哀却停了下来。燕轻裘止步迟了一点,恰好与他并肩站立。
  燕轻裘转向魔刀,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来,指尖磨过他的掌心,似乎有些斑驳的旧伤。慕容哀也将力道一松,轻轻巧巧地放过了。
  燕轻裘笑道:"佩服佩服,原来慕容兄的轻功竟然如此厉害。以前倒不曾听说过啊。"
  "大约是因为还从未有人见过我逃跑吧。"
  燕轻裘干笑数声,回头望了望远处闪烁的"翠坊"灯火,说道:"今天真是扫了慕容兄的兴,不如改日让小弟补过。"
  慕容哀倒也不推辞:"那好,不过下次地点可得由我定了。"
  "那是自然。"燕轻裘又道:"说起来,那叶善可是叶家老二,是江南有名的'双刀王'。他若被杀,恐怕此刻整个杭州城都已经闹翻了。这桩凶案早不发晚不发,偏偏在我二人到杭州的时候撞上,真是有些蹊跷。"
  慕容哀双眉一挑:"既然飞花公子已经知道我的轻功高下,难道就不想是我先到杭州,杀了那姓叶的,再来见你?"
  "慕容兄要真有心,倒也不是不可能。可我没有见到你下手,又无佐证,怎么能妄加猜度?"
  慕容哀又是一笑,突然拉开前襟,那白色的里衣上赫然有一块嫣红的血迹,艳艳地袒露在月光之下,竟然还没有干涸。
  燕轻裘脸色一变,顿时说不出话来。
  慕容哀将里衣也拉开,露出一大片壮实的胸膛,且大笑道:"如何?我可没受伤,这血必定就是别人的了。飞花公子可还敢说我无辜?"
  燕轻裘知他性子乖僻,即便没有做过的事,也不怕被栽到头上。当下略一思索,斩钉截铁道:"既然之前就说了我信慕容兄,那就不会再多疑。慕容兄有意查清此事,何不就趁着叶家的这案子开始?"
  "要如何开始?"
  燕轻裘笑道:"既然叶家都寻得着咱们,咱们不如也上叶家去看看吧。"
  叶家既然是江南的豪门,自然不止一处房产,不过叶善乃是叶家的嫡系,故而住在城内的祖宅中。叶不平的父亲早在他六岁时便去世了,因此唯一的叔父叶善既如亲爹,又是他的师傅,感情异常亲厚。加上叶善为人豪爽,对同乡及江湖上的朋友都多有照顾,所以人缘极好。他这一死,不少人立刻闻讯而至,叶善被还害不足十二个时辰,杭州城中已经是翻天地查找凶手了,因而才能如此迅速地在翠坊撞上了慕容哀,而此时的叶家祖宅更是灯火通明,哭声震天。
  燕轻裘想劝慕容哀换个衣衫再去打探,转念一想,他多半不屑,也就作罢。二人从城内小巷往西,挑着无人的路走。慕容哀头也不回,似乎对道路颇为熟悉,燕轻裘也不多问,只默默地跟在后边。
  临近叶宅时,隐约就听到了嘈杂的声音。慕容哀与燕轻裘隐在小巷的出口阴影中,看着远处叶家大门。只见一众家丁腰上都系着白布,头上披了麻,进出的客人都着素色,虽然已经是深夜,却比白天还热闹。
  燕轻裘对慕容哀道:"走正门怕是要费些功夫,还是同在成都一样,从后院子进吧。"
  慕容哀点点头,与他一起绕到叶宅后面。因为遭逢大变,叶家守卫较平日更严了几分,巡逻的家丁都拿着大刀。不过后院毕竟人少,还是教他二人等到了一个空档,轻轻巧巧地跃进围墙。
  燕轻裘正想着如何找到叶善陈尸的地方,却见慕容哀已经掠了一个路过的小丫鬟,详细地问过了之后,又点了穴道扔到角落里。
  燕轻裘知道慕容哀行事多有些不羁,好在也只苦那丫鬟几个时辰,不伤她性命,于是便没有阻拦。
  慕容哀对燕轻裘说:"叶善是今天卯时二刻左右死的。说是平日里总是第三房小妾送早茶过去,他便起来练功,不料进屋就见他已经没了头,夫人也被伤了,昏死在旁边。如今停尸在正堂里,叶家上下也都在。"
  燕轻裘皱皱眉头:"没有了头,这与之前那些死者倒是一样,不过这次辨认尸首的是谁?"
  "既然有与他睡过的女人,自然是好认的。"
  燕轻裘沉吟道:"那么如何又是知道他不是在昨夜就遇害,而认定是今日呢?"
  慕容哀点头道:"死人凝血时间毕竟可查。其实叶善死在昨晚与今晨倒没什么区别,不过我昨晚却还未到杭州,是今日开城门的时候才进来的。"
  燕轻裘笑道:"原来慕容兄比我脚程快了半日。"
  "原本应该是一日的。"慕容哀忽然用手摸了下胸口,不再言语。燕轻裘看在眼里,也不多问,道:"那现在我们还是先去叶善卧房,等人少些再想办法查看尸首吧。"
  二人隐在黑暗中,按捺丫鬟所告知的方位慢慢地去了。一路上撞见的巡视家丁着实不少,要么五人一组,要么七人一队,个个面色凝重。好在他二人功夫了得,总没有教人看到,如此过了半刻,竟然真的摸到了一方小楼外。这里就是叶善与夫人所住的地方了。
  只见楼里楼外站了四个家丁,还有两个小丫鬟正在门前空地上烧纸钱。二楼上灯火通明,几个人影教灯光投射到窗户上,摇摇晃晃的。
  燕轻裘打量了下四周,对慕容哀指了指小楼背后。那里原本是一个池塘,旁边堆了些太湖石,种了些树,正好伸二楼的窗外。
  燕轻裘轻轻地移到那边,跃上假山,又转到树梢上,然后将身子过到二楼窗下,紧贴着外墙。慕容哀笑了笑,也如法炮制,恰巧与他面对面。月光照在魔刀的侧脸上,竟然有些泛白,燕轻裘恍惚间觉得他朝自己诡秘地笑了笑,随即便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二人耳力都好,略一凝神就辨别出屋内有四个人。
  只听得一个青年男子大声道:"多谢诸位前辈仗义相助,叶家上下铭感五内。家父与那'魔刀'并无冤仇,不知他为何丧心病狂,对家父下此毒手。如今不平大哥已经率师兄弟去寻那魔头的踪迹,若诸位前辈也能出手,必可将他拿下。"
  燕轻裘一听,便知叶不平在翠坊出手的信儿还没传回来,说话者乃是叶善的独子,年方十九的叶向天。
  此时又有一苍老的声音用官话说道:"贤侄稍安勿躁。叶大侠乃江南有头有脸的人物,仗义疏财,在武林中颇有威望,慕容魔头既然连他都敢下手,自然就是与所有江南武林人士为敌!只是此魔头奸诈非常,每次做下血案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还不知道从何查起。"
  叶向天怒气难平:"寇老英雄说的确为实情,但家父的仇决不能像北方十二豪杰与唐老十六一样不了了之,既然有人看到那魔头在杭州城出没,总会寻到行迹!"
  另外一个年轻的男子嗓音随后劝慰道:"叶少侠息怒,现在不平兄尚未回来,他这番出去也许会有些新消息带。"
  室内沉寂了一下,又有一个衰老的女子嗓音慢慢说:"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室内的打斗痕迹太少,除了令尊卧榻上有些血迹外,摆设都还完好。慕容哀必定来得悄无声息,否则以令尊的身手,与他过上三百招还是可以的。"
  叶向天哼了一声:"那魔头自然是卑鄙无耻,才趁家父熟睡的时候动手!"
  妇人并未理会他,继续说道:"奇怪的是,除了正门,周围窗户完好,外面也没有损毁的痕迹。莫非那魔头大大方方进来,竟没有遇到丝毫阻拦?"
  燕轻裘在心底暗暗发笑,这妇人的话乍听起来竟像是在嘲笑叶家无能,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能在苦主家如此失礼。
  先前那年轻男子连忙插话进来圆场,道:"那魔头既是夜间来下手,自然避了人。叶大侠本身就与他无仇,肯定料不到他会如此阴险,故而也不曾防备。"
  老者道:"杨少侠说的是。可此人一向在关外为恶,十年来若不处理邪教事务,绝不踏足中原。为何这半年不到竟从北方杀到南方,损了十几位大侠的性命?"
  叶向天大声骂道:"邪魔外道总是如疯狗一般!当年峨嵋派的静空师太和座下弟子不过前去关外访友,竟一夜间被开膛破肚,魔教贼子胡说什么'冒犯'圣迹!他们要杀人便杀,几时有过正经理由?
  那妇人冷笑一声:"杀人么,理由还是要的,只不过就看能不能服众而已。我倒不信慕容哀会无缘无故地来到中原杀这许多人,说不定这背后还有魔教的诡计。司马公子,您觉得如何?"
  燕轻裘悚然一惊,听了这许久,他竟然没有发现屋中还有一个人,而此人呼吸间歇之微弱,几乎难以觉察。他望向慕容哀,只见他的两道浓眉紧紧皱了起来。燕轻裘顿时了悟:内功如此深厚的"司马公子",只有五大世家中司马氏的嫡长孙司马笑。此人乃当今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因为母亲是南宫家的三小姐,所以他从小就将南宫、司马两家的武艺都学了。他本就天资聪颖,又有家学渊源,再加上后来名师点播,自己虚心刻苦,所以还未到而立之年,武学成就便已经可以与各派长老比肩了。这次五大世家联手调查"慕容哀"犯下的血案,主事的正是他,而此刻他本应该在成都才对。
  燕轻裘将呼吸又压低了几分,更加凝神细听。
  司马笑的声音比之前那几位都要悦耳许多,说起话来也是不紧不慢,端的一副大家公子的风度。只听他先安抚了叶向天几句,才回那妇人的话:"甄夫人说的晚辈也曾想过!慕容哀十余年与中原武林结仇甚少,最近却接连做恶,连晚辈的舅父也死在他手上。虽追缉凶嫌为第一要务,但也不可不防备这背后的阴谋。一连串夜袭,竟没有一起事先有征兆,而被害人又分属不同门派,甚至有些是彼此连照面也未曾打的。若是寻仇,但其中数人从未与慕容哀有过瓜葛;若是夺宝,丐帮卢长老全身上下就一套衣裳与破竹棍,其他人也不是大富之家,更没有秘籍珍藏;若是魔教发难……"
  他略微一顿,又道:"魔教与武林正道已经十年未曾大动干戈,这一番杀戮来得太过于陡然了!"
  那妇人问道:"司马公子莫不是要说,这一串的血案,其实没有由头?"
  司马笑不愠不火地回答道:"非也非也。晚辈的意思是,现今若是单独来看每一桩案子,那都无迹可查,若是要连成一气来看,除去凶嫌作案的手法,也毫无关联。为今之计,不是各家各户单独报仇,抓住慕容哀是大事,查出他行凶的目的更是大事。"
  先前的老者连声应道:"司马公子说得极是,如今叶家也遭了害,正可与五大世家联手。"
  司马笑又道:"晚辈在北方查证这事,已经与其他苦主联络过,现在希望叶兄也能如他们一般,与五大世家配合,这样众人合力,不光能查明真相,也能为叶老大人报仇雪恨!"
  叶向天呼吸急促,大声道:"只要能将凶手正法,叶氏一门当然愿听司马公子调遣,只是……若我那堂兄果真在杭州城寻到慕容哀,又当如何?"
  司马笑轻轻地拍拍手:"不平贤弟能带回消息,当然是很好的事情。不过在下看来,却不必费那么多力气大海捞针了……"
  燕轻裘听到这里,突然脸色剧变,他看着近处的慕容哀,只见他的眸子同时一凛。二人眼神交汇,立刻如一黑一白两只大鸟一般从窗外朝后翻出去。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掌力猛地从屋内袭来,雕花的窗户被打了个稀烂。
  燕轻裘和慕容哀在水池的残荷上一点,跃上了太湖石。
  司马笑在破烂的窗户向他们一拱手,朗声道:"两位朋友辛苦了,若是要听我们谈话,何不大大方方地进来?这样畏畏缩缩地如同鸡鸣狗盗之徒,实在是辱没两位一身的好功夫。
  燕轻裘暗忖:此番被觉察,恐不如上次在唐宅那样可以轻易脱身了。
  (四 剑箫合力御强敌)
  真要细说起来,这司马笑与燕轻裘还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燕轻裘只有十五六岁,被米酒仙带着去参加五大世家主持的试剑大会,说好听的是让他见世面,实际上也不过是那为老不尊的师傅贪图人家厨子的手艺罢了。
  司马笑那时刚刚弱冠,学的兵刃是双钩,在江湖上已经小有名气,于是被选为各个剑客喂招的对手。
  燕轻裘还从未见人将双钩用得如此俊雅不凡却又凌厉逼人的,掏、压、挂、刨、挑,无一不精彩。一个崆峒派的年轻弟子上去试剑,十五招内就被他的梅花钩撤了兵刃,长剑飞下擂台,对直插在燕轻裘身边。司马笑扶起对手,又对燕轻裘拱手致歉。那时候飞花公子的名头还不响,司马笑只当他是某个门派的无名弟子罢了。
  现在一别十年,燕轻裘和少年青涩时完全不一样了,司马笑则是风采依旧。只见他笑吟吟地站在窗口,头上一根翡翠发簪,身上一件青绿长衫,腰中束了条白玉带,端正的面目在月光下透着英武之气,整个人就如雨后翠竹一般俊朗出尘。
  慕容哀却在旁边冷笑一声,对燕轻裘道:"好一个正人君子,只怕还是个自以为是的糊涂蛋。"
  只见司马笑轻轻一跃,从窗户中跳下,在水面一点,就落到了池塘岸边。房间里其余的人也跟随着他出来,只不过轻功稍逊,不敢在水面借力。
  叶向天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一双豹眼瞪着燕轻裘二人,喝问道:"你这两个小贼是什么人?竟敢在我叶家放肆!"
  其余三人也出来了,就站在叶向天身旁:那位寇老英雄中等身材,须发俱白,却精神奕奕,腰上缠了一条乌黑的长鞭,鞭尾上坠着一个指头大的钢球,燕轻裘认出他乃是徽州"赤星鞭"寇中昶;被称为"杨少侠"的青年男子相貌平平,衣着甚是朴素,腰间挂了柄长剑,眉眼间有道红色的伤痕,却认不出是什么来头;那老妇人身量甚高,虽然皱纹如鸡皮,满头云鬓却乌黑油亮,她脸色阴沉,右手上握着一柄半尺长的古怪弯刀,燕轻裘立时想到了有"断喉娘子"之称的甄寡妇。
  燕轻裘知道单单一个司马笑就不好对付,如今再多了这四个瘟神,哪怕是慕容哀和自己联手,也难以脱身。他见叶向天发问,索性也不遮遮掩掩,走到亮处一拱手,朗声道:"在下金陵燕轻裘,听闻贵府出事,故而前来。时间匆忙,不曾递上拜贴,请叶少侠见谅。"
  叶向天冷笑一声:"原来是飞花公子大驾光临,早就听说你在成都与那魔刀同时出现在唐十六家中,现在又来叶家偷听我等说话!不知道飞花公子什么时候学到这些小人行径,莫非你与这一串血案也有牵连。"
  甄夫人阴惨惨的眼睛却转向燕轻裘身后看着慕容哀,皱眉道:"飞花公子带了何人过来?怎么也不引见引见?"
  慕容哀不言不语,但是那手上的霜刃长剑已经教司马笑看了个清楚。绿衣公子面不改色,却对燕轻裘微微一笑:"之前就听唐家人说那晚飞花公子与慕容哀熟识,我却不信。今天飞花公子竟干脆带了'魔刀'来给我们看么?"
  他这话一出,其余人大骇,立时将兵刃抄在手头,叶向天更是怒吼道:"慕容哀,你这魔头害了我爹,如今又要来灭我叶家满门么?"
  燕轻裘心中一动,却在此情形下不便明说,只忙道:"叶少侠息怒,容在下慢慢告知原委。司马公子,我与慕容兄到此绝非是要不利于叶家,只是有些事尚存疑虑——"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甄夫人啧啧地讥讽道:"都以兄弟相称了,飞花公子,若说你与这位'慕容左使'不亲厚,老身也不信啊。怎么,是特来做说客的?"
  这话激得叶向天心头怒火更盛,死瞪着慕容哀,双目中都要喷出火来!他抽出腰间挎刀,大喝一声,劈头朝慕容哀砍杀过来。
  慕容哀身形微动,向后急退一步,叶向天的大刀落了个空。不过他确得了父亲真传,双手一错,那打造精巧的刀立刻分成两柄,右手那片顺势一横扫便袭向慕容哀的腰间。只听得"噌"地一声,未出鞘的"快意秋霜"挡住来势,慕容哀又借力退了三步。
  叶向天怒气更炽,连连快攻,寒刃在月光下若粉蝶翻飞,刀刀都指向要害。
  燕轻裘大为着急,未曾想到这叶家少爷的脾气比他堂兄还要暴烈。他倒不担心慕容哀受伤,却怕他一怒之下将叶向天送去亲爹跟前。然而此刻飞花公子的地位不尴不尬,霍然出手拦阻必定坐实了"与魔头勾结"这个罪名。
  燕轻裘望向司马笑,指望他能喝止叶向天,可绿衣公子却视而不见一般,背着手观战。燕轻裘看着叶向天又连进了几招,慕容哀脸色越来越不耐烦,虽然快意秋霜还没出鞘,但他的手却离剑柄愈发地近了。燕轻裘终于忍耐不住,抽出腰间洞箫便要格开他二人。身子才前趋两步,却听到背后破空之声,他侧身避过,却感到一股劲风直贯左耳,连忙弯腰。
  原来"赤星鞭"寇中昶一直小心提防,见他摸兵刃,竟二话不说就打过来。
  断喉娘子磔磔笑道:"飞花公子好身法!老身倒早就想与阁下切磋切磋。"说罢横刀于胸,疾步上前。
  燕轻裘知道他们必定以为自己要对叶向天不利,这才动手,虽有心辩解却没时机开口。寇中昶与甄寡妇都成名多年,功夫自然不弱,虽然比不上慕容哀那样神鬼莫测,却是江湖上的前辈高手。甄寡妇的那柄弯刀被叫做"丧门神",已经不知道割了多少喉咙,且反手握住的时候还可作盾;寇中昶的长鞭如灵蛇吐信,游动自如,不过鞭头那钢球落地时却足可以开石。他二人一远一近地攻来,虽然未上杀招,也让燕轻裘不能□□了。
  他斜眼里看着叶向天不知死活地步步紧逼,慕容哀还未亮剑,心中越发着急,偏偏司马笑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架势。那面上有疤的杨少侠来到司马笑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却见司马笑只是摇头。
  此刻听见喀地一声,叶向天终于双刀交叉,恰好格住了"快意秋霜"的下端。燕轻裘大叫糟糕,叶向天却却面露喜色,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慕容哀便拔剑出鞘,一个反手上挑,硬生生地将他从胸腹到额头拉出一条血痕。
  叶家少爷一声惨叫,双手失力,此刻只见一条绿色人影如闪电般接住了他,同时踢向慕容哀下盘。慕容哀直刺下来,那人却收了势,退回到原处,并将叶向天交给杨少侠。
  司马笑看了看前襟,道:"还好,还好,多谢慕容左使手下留情,保住在下最喜爱的一件衣裳。"
  他一开口,寇中昶和甄寡妇都立刻停了手,仿佛得了号令一般站定。
  这样一闹,掌火提灯的叶家人纷纷奔来,一霎时间小小的独院里外多了四十来个人,唯独将燕轻裘和慕容哀留在中间,留出好大一片空地。
  叶向天受伤不重,但血流满面,连衣襟都湿了,看着甚是怕人。杨少侠与寇中昶拿出金疮药与他敷上,他却气喘如牛,似乎并不在意,还死死盯住慕容哀。
  燕轻裘也没有料到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慕容哀仍是板着面孔不言不语,而叶家众人眼珠子充血,仿佛有一人发话就要冲过来拼命。
  他不指望慕容哀能婉转应付,只好对司马笑道:"司马公子明鉴,我与慕容兄来此绝非寻衅,实在是误会。"
  寇中昶有些愠怒道:"飞花公子,什么误会竟可伤叶少侠到如此地步?"
  燕轻裘道:"寇老英雄,若是慕容兄安心要加害叶少侠,只怕那一剑已经开膛破肚了。"
  寇中昶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但叶向天听了却如火上浇油,立时就怒骂道:"谁要你们惺惺作态?今日我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你们也休想离开叶家!"
  燕轻裘正想说话,却不料慕容哀理突然径直对司马笑说道:"叶善不是我杀的。今日你我过招,各凭本事,我能走便走。"
  绿衫公子大笑道:"慕容左使说笑了吧,在下不是主人家,留不留客怎么做得了主?"
  燕轻裘暗中思忖:叶家那些人即便动了兵刃也好说,若司马笑与其他几人联手,恐怕真脱不了身。即便能走,慕容哀必大开杀戒,没过节的也要结个死仇!若能让司马笑单独下场,恐怕还要好些。
  既然想清楚了,他就接口道:"司马公子,方才叶少侠已经说了,追查真凶一事,他以五大世家为马首是瞻。"
  司马笑双目望向燕轻裘,露齿一笑,抚掌道:"我忘了之前隔墙有耳,多谢飞花公子提醒。"
  燕轻裘听他讥讽,也不生气,反而笑着躬身作揖。
  司马笑看了看正在裹伤的叶向天,后者虽不情愿,终究还是点点头。
  司马笑转向场中,抚掌道:"久不用兵刃,本以生疏,但慕容左使的'快意秋霜'却不可不敬。"他朝身后看了看,对一个拿着大刀的叶家子弟笑笑:"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是否能将兵刃暂借一下?"
  那少年一愣,连忙双手奉上。
  司马笑接过来挥舞了两下,赞道:"分量不轻不重,真是好使。"
  燕轻裘有些错愕,没有料到他竟会选刀而不拿双钩,真不知道是刻意看轻了慕容哀,还是这十年间武功又有精进。
  司马笑提刀下场,又对燕轻裘道:"飞花公子,你今日既然是慕容左使的朋友,不如给他搭个帮手,如何?"
  周围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连燕轻裘都大为意外。慕容哀冷笑一声:"真不愧是司马家的人,狂起来连命也不要。"
  燕轻裘推拒道:"司马公子说笑了,两位高手过招,我只有看的份罢了,怎敢去搅局?"
  "飞花公子爱惜名声,自然不会做两个打一个的事情。放心,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也要请个朋友来帮忙的。"司马笑朝那位面上有疤的青年男子叫道,"杨兄,可否拔剑相助?"
  杨少侠脸上潮红,虽不出声,却点点头,来到燕轻裘面前拱手为礼。
  燕轻裘在心底长叹一声:今晚这事无论如何收场,飞花公子与魔刀沆瀣一气的消息必将传遍江湖。
  然而慕容哀对司马笑找人却并不在意,只是看了燕轻裘一眼,随即将"快意秋霜"倒转过来,另一手拿住剑鞘,不知如何动作便连接在一起,接着扭动两下,剑身与剑鞘合为一体,成了一柄矛不像矛、刀不像刀的东西。
  司马笑也不罗嗦,说了声"得罪",便直攻慕容哀面门,出手狠辣,比他当年使钩时更加凌厉。慕容哀紧闭双唇,双手操着延长了一倍的"快意秋霜",连着挡了司马笑几个杀招。司马笑将内力灌注在寻常钢刀上,即使砍着了慕容哀的神兵利器,却也没有什么大损伤。慕容哀嘴角微微牵起,竟然有欣喜之色。
  燕轻裘自然熟悉他这个表情——半月前在成都一战,慕容哀喜好与强者过招的性子就表露无疑,一般人遇到今日的情形多半会心生畏惧,慕容哀偏偏相反,司马笑越是厉害,越是让他高兴!
  不过燕轻裘无法再多分心思在那边,因为眼前这个杨少侠也不是好对付的。此人剑刚出鞘便让燕轻裘悚然一惊:他那三尺青锋上流动的并不是寻常的白光,而隐约带着点点红色。他起式时剑刃平举,仿佛与眉眼间的伤痕遥遥相应,甚至整个人都多了股煞气!
  燕轻裘不敢轻慢,静候他先出招。
  只听得一声锐响,"杨少侠"接连三剑分别刺向燕轻裘的面门、胁下和小腹!燕轻裘反应迅捷,头两剑轻巧避过,第三剑来的急了,索性用竹箫在剑尖上一点,凌空翻过。但是足下还未站定,就感觉一股凉气袭来,他运起内力反手一挡,箫上传来清脆的声响。
  燕轻裘的这支箫乃是出师那年米酒仙赠与他的礼物。据那老顽童说:此箫本来是选用的上好紫竹,又被他用药水炼了足足三年,颜色由暗紫转为碧绿不说,连硬度也足以与最好的精钢相抗衡。燕轻裘出道这些年来,还没有任何兵刃伤得了他的竹箫,而方才那一声脆响却让他觉察出一丝不祥。
  他连忙跃出一丈外,仔细看了眼竹箫,果然在碧绿的箫声上看到一条受伤的白线。那姓杨的毫不客气,手上下的劲不小。燕轻裘再是好脾气,此刻也有些恼怒,等到"杨少侠"剑气又至,他便用起"穿花步",手中竹箫直打向对方上星、前顶、头维三穴。
  "杨少侠"面上没有丝毫表情,长剑如长了眼睛一般连续挡住燕轻裘的竹箫,似乎与他已经喂招多年,每一式都尽在掌握中。燕轻裘注意到他脚下步法甚为沉稳,自己虽如蝴蝶般绕他左右,他却纹丝不乱,可见底子扎实过人。
  燕轻裘暗暗着急:他学的武功乃重巧,讲究借力打力,一来是因为米酒仙本身就是个孩童性情,爱好自创这类功夫;二来他出生书香门第,体格较其他学武之人要单薄些,于是便不能学太刚猛的功夫。这"杨少侠"的路数却恰好是偏于淳厚,一举一动都非常凝重,虽然说不上迅捷却防得滴水不漏,犹如山岳巍峨,无可撼动,正是燕轻裘的克星。
  燕轻裘此刻大约明白了司马笑的目的,正是要此人拖住自己,以方便他专心对付慕容哀。
  再说那边的较量——
  司马笑的刀法与他翩翩公子的模样大不相同,出招又快又狠,横劈竖砍,大开大合,霸气十足。一道绿影迅如奔鹿,猛若饿虎,看得周围的人不断惊呼。
  但是司马笑也并未在慕容哀身上占到便宜,"魔刀"的路数诡谲乖僻,竟没有多少是中原武林知晓的招数。剑、鞘合体非但未见,连听也没有听过,而"快意秋霜"忽而刺、忽而砍、忽而削、忽而挑,似乎能将各种兵器之长融于一体。
  两人过了百招,依然分不出高下,燕轻裘却觉察自己的掌心微微地渗出了汗珠。他忍不住分神看了慕容哀一眼,正巧那人也于间歇之中对上他的目光。
  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慕容哀忽然从司马笑的刀下抽身出来,如黑色的大鹏一般落到燕轻裘身边。
  (五 废园荒宅问来意)
  慕容哀突然之间抽身离战,来到燕轻裘的身边,饶是司马笑心思灵动,也未曾料到他有此动作。这下不单燕轻裘愕然,周围的人都面面相觑。
  司马笑身份不同,自然不会步步紧逼,乘人之危,当下便垂刀而立,"杨少侠"也收回了剑,停在原地。
  叶向天在外围观战,见此情形忍不住高声道:"慕容哀,你做什么?又有何阴谋?"他本就受了剑创,这番大吼大叫又令伤口崩裂,鲜血直流。
  慕容哀却正眼也不看他,只将"快意秋霜"横在身前:"司马笑,我说你不必让这使剑的纠缠燕兄弟。他这边落败,自然也搅乱我的步调。我知道你一个心八个窍,可如意算盘也别打得太精了。"
  司马笑听他讥讽倒不生气,只是弯弯嘴角,道:"慕容左使莫非又有新提议?"
  "你们二人刀剑互补,不如干脆一起上吧。我和燕兄弟也不单挑着一个,两人对两人,生死不论。"
  他这话一出,连燕轻裘都吸了口凉气——听着他的意思,竟要以性命相搏?
  司马笑一双凤眼漆黑幽深,面上笑容不减,既不答应,也不反对,只看向那位面上有疤的男子,道:"杨兄的剑可是绝世利器,削铁如泥,不知是否愿意配我这柄鲁钝的刀呢?"
  杨少侠二话不说,拱手道:"司马公子旦有所命,在下无敢不遵。"
  司马笑心情大好,手腕一颤,那刀身上立刻反射过一抹月光,他对慕容哀朗声说道:"就是如此罢,还请慕容左使手下留情。"
  此后他也不多话,只朝杨少侠递了一个眼色,二人便同时攻上来。
  这番打斗不同之前,司马笑与杨少侠配合默契,威力更盛,但慕容哀令燕轻裘不再受制于人,反而发挥出他身法上的优势。飞花公子果非浪得虚名,只要司马笑稍露破绽,那打穴的竹箫就招呼上去了。这般你来我往,一时半刻竟然没有哪一方占了上风。眼看着时间慢慢过去,场中四人沉着不慌,倒教观战的叶向天抓耳挠腮,急不可待!他数次向寇中昶和甄寡妇望去,指望他们能出手相助,然而那两个老者跟入定了一般站着不动,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叶向天年纪尚轻,于此江湖规矩还没有忌讳,自然也不明白那是顾及着司马笑的名声,他只是眼看着杀父仇人便热血上头。就在他忍耐不住地要亲自提了刀再战的时候,背后却突然有人大叫道:"大少爷回来了!"
  叶向天登时大喜,转身就看到堂兄大步走来,身后跟着十来个家丁。但是也不平脸上却血迹斑斑,头上还裹了一圈白布,脸色阴沉得活像无常鬼!"
  叶向天迎上去问道:"堂哥这是怎的?发生了什么事?"
  叶不平双目直盯着场中缠斗的人,怒道:"我方才在翠坊与慕容魔头交了手,还为他所伤!我连忙赶回来告诉你,谁料到他欺我叶家无人,竟敢找上门来!向天,你我兄弟二人今日不能联手将他拿下,是没脸在江南立足了!"
  这通话真个是火上浇油,将叶向天最后一点耐心也打了个烟消云散。他将双刀抽出,分作两把,大声道:"今天全凭堂哥做主,咱们身负血海深仇,那些规矩道义也只好暂且不管了。"
  他这话分明是说给寇中昶与甄寡妇听的,那两人也不着恼,只是寇中昶还想劝上一劝。叶不平一拱手,竟不给他一丝机会,与堂弟双双冲到了场中央。身后的叶家众人如得了号令一半,个个抽刀围上前去。
  场中四人其实都多少知道外面嚷嚷,却实在分不出二心来。眼看着叶家终于忍不住动手,慕容哀只冷哼了一声,司马笑却暗骂"蠢货"。
  叶家兄弟认准了慕容哀,眨眼间三柄大刀就到了眼前。慕容哀长剑舞了一个圈,格开了他们的招式,又踢飞了几个不怕死的家丁。
  司马笑大怒:这叶家兄弟有勇无谋,自以为人海战术便成了,殊不足这样却打乱了他与杨少侠的配合,刀剑之威立刻减去了一半。
  燕轻裘眼见着便是一场混战,心中却很欣喜。乱中自有生门,正好助他二人脱险。他手上竹箫点倒几个家丁,又来到慕容哀身边,低声道:"司马笑没有停手,等一下寇老英雄和甄夫人必定也会出手,若要脱身,此时最好。"
  慕容哀看了看他,那双眼睛中似乎略带不悦。燕轻裘心中敲鼓,就怕他打得兴起反而不愿走。
  但是慕容哀很快地转过脸去,以攻为守,逼得杨少侠连连后退。燕轻裘身边多有些杂碎挡路,于是便没有机会再多说。他留心着场外的寇中昶与甄寡妇,猜不透慕容哀在有何打算。
  此时司马笑已经觉察慕容哀正利用叶家兄弟来分散他的精力:每每要近他身时,叶家兄弟就被他打了过来。司马笑怕误伤他二人,不敢用杀招,竟被牵制得束手束脚。若有不长眼的家丁徒弟来跟前送死,慕容哀就统统踢给了那个"杨少校"。
  这混战的局面不但让司马笑怒火中烧,也让寇中昶和甄寡妇心头大急。他二人对望一眼,终于各自亮出兵刃,冲了上来。
  慕容哀冷笑一声,看了司马笑一眼。
  绿衫公子心头一惊,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立刻转身大叫道:"住手!"
  然而此刻却也迟了。
  原来那叶家兄弟越挫越勇,一来想为叶善报仇,二来也想捉住魔刀好在江湖上挣个名声,因知道司马笑等人在场,必然不会冷眼看他们丧命在魔头手下,自然是拼了命地下狠手。这一点龌龊心思慕容哀怎会不知?他为人狠辣,于是干脆地将叶氏兄弟当作了人肉盾牌,一来一往虽不伤他们性命,却次次往刀剑上推!
  司马笑见他迟迟不下杀手,就担心他后面有惊人之举。眼看着寇、甄二人袭来,料到事情不妙。他还未反应,便见慕容哀双手一分,快意秋霜的剑身与剑鞘再次变为两段,当赤星鞭打来,他用剑鞘缠住,狠狠一拉,顺势将叶向天和叶不平捆做一堆,然后啪啪两声,各踢断他们一根腿骨,运起内劲如大包袱一般掷向司马笑和杨少侠,连带扯得寇中昶也足下踉跄。
  司马笑只有硬生生接了这人肉包袱,而慕容哀迅即夺过身畔一叶家弟子手中的刀,朝着甄寡妇激射出去。甄寡妇本就全力冲他而来,还没曾想有照样的变故,虽是错愕,足下却收势不及。慕容哀这一掷带上了十分内劲,甄寡妇迎头赶上,被刀穿过肩头,而其后力道兀自不减,竟将她钉在了地上。
  慕容哀一举击破众人,朗声大笑,转身拉住燕轻裘的手,纵身朝外面跃起。黑白分明的两道身影霎时间就消失在明朗的月色下。
  叶家兄弟躺在地上惨呼不止,而司马笑面色极为难看。"杨少侠"正解开寇中昶的赤星鞭,他抬起头正对上司马笑阴沉的眼神,不由得手头一颤。司马笑却什么也没说,径直朝负伤甚重的甄夫人走去。
  这个晚上诸事横生,让燕轻裘大耗精力。慕容哀拉着他奔出了二里之外,这才停下来。然后寻了一处没有乞丐盘桓的废园,暂且歇息。燕轻裘只觉得双腿疲惫,胸口也有些烦闷。此时叶家那边如何,燕轻裘已经无法关心,倒是明白这样一闹,天亮之前须得离开杭州才好,否则以司马笑和叶家的地位,要招江南武林人士围攻他们也不是难事。他看看慕容哀,后者只额头上多出了一些汗珠,此外脸色依旧如常,不由得暗暗佩服他内力深厚,但一想起他后来对付众人的手段,仍旧有些骇然。
  慕容哀在月光下整了整衣衫,又拔出佩剑打量一通。莹白的长剑与剑鞘纤尘不染,竟美得与月光无二。
  慕容哀回头对燕轻裘笑了笑:"那姓杨的兵器再好,也伤不了我的'快意秋霜'。飞花公子,你的宝贝竹箫可有受损?"
  燕轻裘轻轻抚摩着箫上那一道白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那位杨少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我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头。按理说如此身手,应当与司马笑不相上下。"
  "你不认识他的剑?"
  "从未见过。"
  慕容哀点点头:"这也难怪,东海杨家应该是中原武林的一个禁忌。"
  燕轻裘眼皮一跳:"东海杨家?莫非是杨凌云的后人。"
  "正是。"
  燕轻裘奇道:"司马笑如此声望,怎么会跟他熟识?"
  东海杨氏一族原本是铸剑名家,而且先祖在钻研剑道的基础上练成了一套极为厉害的剑法。不过到了上代家主杨凌云的时候,他因与魔教有旧,拒绝为武当的掌门天枢道长修补长剑,导致中原武林与魔教的比武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成为了江湖众豪侠唾弃的对象。杨家声誉也一落千丈,急速衰败了。杨凌云死后,其子杨重继任家主,力图修补与各派的关系,多在中原走动。看来今天伤他竹箫的,必然就是杨家的新当家。
  慕容哀对燕轻裘的问题似乎觉得可笑:"杨家想扬眉吐气,自然要抱佛脚的,此时中原武林最关心的就是活捉魔刀,五大世家首当其冲,找谁也不如找司马公子。"
  燕轻裘摸着箫点点头:"既然是被杨家的家传宝剑伤到,也算不冤。"
  慕容哀插剑回鞘,在他身边坐下来,笑道:"飞花公子真是心胸宽广,这个时候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倒担心一柄竹箫。"
  燕轻裘叹了口气:"担心又有何用?现在我必定已经被他们骂了个臭头。"
  "与魔教勾结,偷袭叶家,意图险恶,说不定与那些个血案也有关系。"慕容哀顿了一下,又哈哈大笑,"如此看来,你我是要被他们捆到一根绳上去了。"
  燕轻裘虽然心中郁郁不快,倒也不会勃然大怒,这其中重重误会,再是着急也需选好时机再去辩白。他心头想起了另外一桩要紧的事情,又对慕容哀说道:"之前在叶家我便没有机会明说,不知道慕容兄可否注意?以前那凶手杀人,必定灭苦主满门,为何此次在叶家只偷偷摸摸地杀了叶善夫妇,其余那些儿孙、徒弟,个个都仿佛没有遭袭?"
  慕容哀哼了一声:"那叶善走跳江湖这许多年,不知道哪里结了厉害的仇家,如今趁着有人诬我犯案,浑水摸鱼也未可知。可惜未曾见到尸首,否则必能查查他的真正死因。"
  燕轻裘想了想,突然问道:"慕容兄,我有一事不知能否向你请教。"
  "若我说不能呢?"
  燕轻裘一愣,脸上有些泛红。
  慕容哀不觉莞尔:"你这人还真是好捉弄,原本不是很会察言观色么,这小小的玩笑怎的都分辨不出?"
  燕轻裘干笑一阵,心头发苦——经过方才那场激斗,谁还能如这位煞神一般地有闲心开玩笑。好在慕容哀也不存心要他为难,让他尽管开口便是。
  燕轻裘道了谢,问他:"不知慕容兄到中原有多久了?"
  "四月有余 ,五月不到。算一算,还刚巧就是你们这里闹出连环命案的时间。"
  "听说慕容兄执掌贵教刑堂,若非有人叛逃到中原,轻易不入关的。这次来此是为何事呢?"
  慕容哀扭头看着他,眼睛里有些意义不明的神采,燕轻裘也不惧怕:"在下斗胆发问,若是冒犯贵教机密,还请慕容兄多多宽宥。若不便说,那就算了。"
  慕容哀道:"我说是来杀人的,你信不信?"
  "要杀谁?"
  "一个叛徒。"
  "可否得了手?"
  慕容哀面色阴沉地摇摇头:"此人叛教二十余载,半年前才探得他的下落。我到了中原后发现他竟然早就得了消息,逃之夭夭。可巧的是,从我一入关,你们那些个江湖大侠就一个接一个地死,还偏偏跟我脱不了干系。"
  燕轻裘试探道:"莫非陷害慕容兄的正是贵教那名叛徒?"
  慕容哀瞪了他一眼:"我怎知道?"
  燕轻裘喉头一噎,只觉得这人虽已过而立之年,却每每有些孩童品性,初觉怪异,现在却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两人在废园的台阶上坐了良久,天上明月逐渐西沉。燕轻裘耐心虽好,也不愿意陪身旁这人枯坐,况且清晨寒气袭来,虽有内功护身却抵不住被濡湿的衣衫裹住的难受劲儿,于是对慕容哀道:"如今这般情形,不知慕容兄有何打算?"
  "愿听一听飞花公子的高见。"
  "不敢。小弟只是觉得,如今尽早离开杭州城为好,若能尽量不泄露行踪,自然也避免了更多的麻烦。不知道慕容兄是想继续查找贵教那叛徒的下落,还是要先弄清楚谁在捣鬼?依小弟愚见,或许这两件事情倒可能不分彼此。"
  慕容哀笑了笑:"我倒有意去看看之前的那些个死人。"
  燕轻裘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头。
  慕容哀手上把玩着快意秋霜:"今天本来想查查叶善的尸首,如今看来是不能了,倒不如北上碰运气。死了那么多个,我就偏找不到一具尸首可供查验么?想必越是死得早的,越没有人挂心了吧?"
  燕轻裘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他只道慕容哀性子乖僻,却没有将他与平素听闻的魔教众人划归到一起,如今听他的意思,竟是要偷偷地开棺验尸!这般轻松的口吻说来,似乎完全不觉得有多么离经叛道。
  慕容哀见他脸色有异,又笑道:"飞花公子自然不做这样伤阴德的事情,若看不惯,可以不去。"
  燕轻裘叹道:"若今晚之前慕容兄说这话我或许还真的能和你告别,如今么……怕是刀山火海也只有跟着跳下去了。反正都要做的事情,早不如晚……慕容兄,若无异议,咱们这便出城吧。"
  (六、铄金销骨谤加身)
  又过了半月,冬日的第一场雪便飘飘洒洒地落满了从保定府到涿州的官道。一路上寒风呼啸,行人稀少,别说官家的驿站掩着门,连一些个开在路旁旅店酒馆也冷冷清清。平日里殷勤揽客的小二把双手拢在袖中,直往炭火炉子旁凑。天色越是暗淡了,那寒气越是从旮旯角落里不多让地涌出来,将人都要冻死了。
  就是在这样的天气,却有一队膀大腰圆的汉子骑马北上,他们各个穿着黑衣,背上背了长剑,剑柄上血红的缨子被风吹得乱舞。他们一到那挂了幌子的酒馆,便纷纷下马来,进到了店里。
  小二一见五六个背着兵刃的江湖豪客到来,立刻上去小心招呼,陪着笑脸问明了来意,很快就将烧酒与牛肉送上,又去后院中清理出两间干净的客房。
  那些汉子打量周围,见这店中只有一个干瘪的掌柜,另一个角落里也不过坐着两个食客,看也不看他们,只顾吃着面前的酒。他们叫小二多搬了一个炭火盆,其中最年长的一个用官话问道:"店家,你们这里到涿州还有多少路程。"
  "客官们骑的好马,若明儿雪住了,只需两天。"
  那人又朝角落里瞥了一眼,道:"那两位也是住店的么?"
  小二甚为乖觉,连忙道:"客官切勿担心,那二位都是普通客商,只住一晚就上路的。"
  这汉子点点头,打发他走了,才拿起筷子吃饭。
  一个年纪较轻的男子低声说道:"二师兄心细如发,不过量此小店也没有什么古怪,咱们不过偏安一个晚上,尽可放心了。"
  年长汉子笑道:"马师弟说得在理。如今江湖不太平,多问两句一些总是好的,凡事不得不多注意些啊。"
  他们二人交谈,旁边的同行者也听在耳中,其中一个乐呵呵地为他们斟了满碗的酒:"二师兄,师傅派你出来果然是最在理的,我们师兄弟八人就属你谨慎,不过你也不是铁打了,连着赶了这几日的路,今天还不好好地吃喝一顿,睡他一觉么?"
  年长汉子叹了口气:"诸位师弟都晓得,现在江湖上风声鹤唳。自从半月前魔刀杀了'双刀王'叶善叶大侠,还伤了三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到处都在传说他要找下一个试剑的。如今各门各派都小心应对,你我在外行走,也少不得要比从前更把细才是。"
  另一个留着八字胡的汉子咂了口烧酒,插嘴道:"要说那慕容哀,果然不愧是坐魔教第三把交椅的,居然能在司马公子、寇老英雄等六个有名有姓的高手围攻下全身而退,要想防他还真不容易。"
  姓马的汉子冷笑道:"六师弟莫不是忘记了,魔刀可不是独身迎战的,还有燕轻裘做他的帮凶,那也是个厉害角色哩。"
  八字胡放下酒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我也是觉得奇了,那飞花公子从来都是正经人,行侠仗义,虽然年纪轻,倒一直有个好名头,什么时候与魔教妖孽混到一堆去了。"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说不定他们早有勾结,只是表面上做出正人君子的模样罢了,否则怎么会同时出现在叶家,还重伤了断喉娘子和叶氏兄弟?"
  又一人也道:"是了是了。听说当晚燕轻裘与魔刀兄弟相称,亲热得很,倒像是关系匪浅。"
  姓马的汉子啐了一口:"燕家好歹也是名门,燕轻裘竟自甘堕落,令人不齿。"
  年长汉子皱眉道:"燕轻裘的兄长乃工部郎中,竟不对小弟多加管束么?如今燕轻裘与魔刀犯下这样的大恶,也不晓得他知情不知情。"
  那马师弟笑道:"据说燕轻裘当年中了举人却不愿做官,把他兄长气得半死,早言明不再理会他的事。"
  八字胡一边吃酒一边猜度:"不知燕轻裘为何要与魔刀搅和在一起?按理说他不曾去过塞外,魔刀也极少踏足中原,一个是书香门第的官宦之后,一个是魔教教主的徒弟,怎么看都没有什么交情。况且燕轻裘当年的成名一战,还杀了六个魔教掌令使呢!"
  一个圆脸少年插嘴道:"我听说魔教男女都会施展秘术,只要得了机会,就能用药物控制人的心智。当年崆峒派的陈少华陈大侠,不就是被魔教妖女迷惑,杀妻灭子么?"
  几个人都笑起来,那姓马的拍拍他肩膀,打趣道:"金师弟,你年纪还小,并不知道陈少华吃的什么药。"
  圆脸少年面上一红,强辩道:"我已经去过春红苑了,自然知道的。那些戏子小倌儿,也见过……有什么奇怪……"
  他这样一说,周围的笑声却更大了,姓马的戏谑道:"失礼得很,原来金师弟也大了。若如你所猜的,我倒听说过:那燕轻裘眉眼虽然平常,却有几分风流神采。慕容哀要是瞧上了他也不奇怪,就不知到底是谁喂谁吃了秘药。"
  那年长的汉子皱了皱眉,打断他们:"好了好了,莫要胡说!这些没有根据的事情私下玩笑就罢了,若是教旁人听了去,必然觉得我们青城派弟子不尊重。以后切不可将下作的话摆上台面来!"
  几个师弟挨了训斥,都面带尴尬,这才低下头来老实地吃饭。
  这时只听得旁边那两个人叫了小二来结账,然后走过他们桌旁。被称作二师兄的汉子留意了一下,见他们一高一矮,都戴了帽子、护耳,黑色的大氅裹了个严实,看不清模样。不过二人连看也没有看青城派众弟子,便漠然地回到后院的客房去了。于是二师兄也不在意,只匆忙地吃饭,预备好好休息后一早便上路。
  那两个"客商"回了自己的客房,里面早叫小二升起了炉子,暖烘烘的,十分舒服。他们进去关了门,就将帽子、护耳和大氅都脱下,放到一边。
  慕容哀并不喜欢束发,又将簪子摘了,任墨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燕轻裘这些日子与他同行同住,早已经习惯了。慕容哀见他脸色如常,便笑道:"飞花公子真是好涵养,那些青城派的乱嚼舌头,你就不让他们学个乖?"
  燕轻裘摇摇头:"慕容兄不是也没在意吗?"
  慕容哀轻蔑地一笑:"我的名声历来就糟得很,不外乎就是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一类的判词,因为身在圣教,又多了个魔头的名号,如今再加上一条淫邪不端也不打紧。不过飞花公子乃青年侠士,米酒仙的得意门生,跟我一搭,不是白璧蒙尘么?"
  燕轻裘哈哈大笑:"我可不是什么白璧,即便是,那些闲言闲语也不过是些许尘埃,大风一吹就干干净净了。"
  慕容哀突然冷哼一声:"我看你倒真还是块石头。要知道闲言闲语也有可能变成泥淖,等你陷进去,要出来可就不容易了。即使脱身,也甩不掉遍体污浊。"
  燕轻裘突然一愣,只觉得他这几句话寒气刺骨,跟方才的玩笑大不相同,一时间也没有想到该说什么,竟颇为尴尬。
  慕容哀看着燕轻裘,却不再多言,只伸手探了探炉上的一壶热水,径自倒出来开始洗漱。过了一会儿见燕轻裘也自顾自地收拾行囊,又抱起一床棉被铺在地上,便问道:"怎么,飞花公子生我气了?"
  燕轻裘手上动作一顿:"慕容兄何出此言?"
  慕容哀抹干脸上的水,指指那张床:"这般天寒地冻的,飞花公子体质不如我,却要去屈就冷冰冰的地板,是不屑与我这魔头抵足而眠吧?"
  燕轻裘有些好笑:这些日子他和慕容哀一路北上,起初为避开武林人士,都是夜宿荒郊野外,后来天气越来越凉,便投宿客栈,不过都是分房住的。而这小店统共就一个单间和一个通铺的大屋,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他知道慕容哀不喜和人接近,这才自己选了睡处,不料听慕容哀的口气,倒有些不悦了。
  见他没有回话,慕容哀嘴角微微翘起,又追问道:"莫非飞花公子真是听信了青城派那些蠢货的话,怕我不轨?"
  燕轻裘已经知道他脾性,索性将棉被抱回床上,笑道:"慕容兄不是说既然沾了泥就甩不掉么,我今日就做盆水,看看能否亲身一试,还慕容兄一个清白。"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只怕这一晚过去,你也不清白了。"
  燕轻裘毫不在意,也洗漱规矩,脱了外袍躺到床上,将朝外的半边留给慕容哀。
  那人则先坐在一旁,吐纳了一刻半时,这才除衣登榻。燕轻裘本来就浅眠,也没有那么快睡着,只感觉身旁有阵凉意,随即灯烛便灭了。
  客房中登时一片漆黑,而慕容哀绵长的呼吸声若有似无地在耳边响起。燕轻裘头一遭距离他如此之近,只感觉温热的气息传来,并闻到一股极淡的香气,非花非麝,实在罕异。迷迷糊糊中,他竟有些倦意。
  此刻慕容哀却突然开口了,如耳语般地说道:"燕贤弟……他们说我的那堆浑话中……却有一条并非虚言……你可知道?"
  燕轻裘睁开双眼,慕容哀却闭着眼睛没有瞧他。燕轻裘知他晓得自己醒着,不料慕容哀最终微微一笑,轻声道:"快安歇吧,明日一早还要赶去涿州。"
  第二日天一亮,雪果然住了。
  燕轻裘不想与那些青城派弟子打照面,便与慕容哀早早地结了饭钱房钱,趁着天微微亮,再次上路。
  他二人此番去涿州乃是冲着三月前被害的"绿衣侯"宁梦山去的。
  那宁齐山乃是使枪的行家,在中原武林算小有家产的富户,平素嗜好武学,轻易不出家门,就爱与几个朋友切磋。因他中年以后绝少踏足江湖,虽有名声却交游不广,被害之后全家二十余口又尽遭屠戮,故而几个朋友料理了丧事,又去参与五大世家的追凶之后,那空宅与墓地倒真是少有人踏足了。这正好合了慕容哀的意,成为他开馆验尸的首选。
  燕轻裘知道慕容哀不是一个听劝的,且此举大是冒犯死者,但为了查明真凶,也暗自决定不拘小节。昨日来,他就对那几个青城弟子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去涿州颇为好奇,听他们闲谈,似乎自己与慕容哀种种不堪的谣言已经流传开来。
  燕轻裘也无意去辩解,只是对慕容哀的那句话有些费解,但他生性乐天,只觉着别人愿意说的自然会说,若要追问未免无趣,于是便不再挂怀。
  二人的马都是买来的良驹,又一路紧赶,比那些青城派弟子早了半日来到涿州。宁家的吹愁山庄便在涿州城外东北方向,快马加鞭的话只需要一个时辰便到。慕容哀与燕轻裘商量,不如出城去用午饭,这样晚上正好进去山庄内。虽然仆人的尸首都教领走了,不过宁梦山和家眷的棺材因他好友急于报仇,都就近埋在了后院当中。他那几位好友商定,等大仇得报,用仇人首级祭过冤魂,再迁葬至宁家祖坟。
  慕容哀与燕轻裘在涿州城中不敢纵马,便缓步而行,两人仍像之前那样遮了个严实,加上马山上的行囊,倒真如同普通的旅人。
  走到一处寻常街道时,燕轻裘与一个灰衣青年擦身而过,后者看了他一眼,随即瞪大了眼睛。燕轻裘心中暗叫糟糕,连忙一把拉住他,笑道:"子孝贤弟,真不想在这里遇见你,来来来,快与我去喝两杯。"
  走在燕轻裘旁边的慕容哀见次变故,虽然未曾出手,眉宇间却多了一层戒备。
  燕轻裘即刻又转头道:"子孝贤弟乃我在京城的旧识,不想今日在此偶遇,实在是巧得很。"
  那灰衣青年见到他身边的人,眼睛更瞪得如铜铃一般,乌珠子都要滚落出来了,张着嘴只"你……他……"地嗫嚅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慕容哀讥笑道:"二位若要叙旧还是找个偏僻的所在才好,如此这般在街上拉扯,怕是要让人以为拿住了贼在理论呢。"
  燕轻裘连连点头,拖着灰衣青年进了一个无人的巷道,这才放开。慕容哀牵着两匹马站在三丈开外,也不过来。
  燕轻裘见四下无人,这才叹气道:"子孝,你为何会在这里?"
  原来那灰衣青年复姓南宫,名诚,字子孝,是五大世家中南宫家的人,年龄虽不过二十出头,算起来辈分还是司马笑的表舅。可惜他生母乃是一名姨娘,并无地位,加之他资质平平,实在不受宠,故而一直在南宫家做些杂事。燕轻裘却知他弹得一手好琴,偶尔便会去找他合奏,算得上有几分交情。
  南宫诚见燕轻裘发问,脸色又变得古怪起来:"燕兄还问我哩,莫非竟不知这些时日江湖上人人皆在探访你的下落?我家老太爷听了司马笑的回报,便将空余人手都拨给他调遣,如今五大世家和各门各派都说飞花公子与魔刀勾结,要拿你呢!"
  燕轻裘心头一紧,顿时想起路上遇到的青城派弟子,问道:"子孝也是为此而到涿州?"
  南宫诚点点头,颇为无奈。他看了看那边的慕容哀,露出些怯意,压低声音道:"我知燕兄为人,决计不能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然而叶家众人与司马笑都众口一词,言之凿凿,甄夫人和叶氏兄弟更重伤在身,江湖上的传言便愈加难听了……燕兄,莫非你……真与'魔刀'一路?"
  燕轻裘虽不在意旁人胡说,却不愿友人有所误会,这样一时半会的又难以辩白,思索片刻,只好艰难地点头道:"我确与慕容左使一路,然而叶家之事另有缘故,子孝若信我,切不可因那些闲言闲语而见疑。"
  南宫诚连连点头,却又不住地看着慕容哀,脸色颇有些惶惶不安。
  燕轻裘口中略略发苦,只叮嘱南宫诚勿要将他们的行藏泻露出去,又问了些其余杂事,便与他匆匆道别。
  慕容哀留在巷口,手中随意捏了团雪揉成个球,见南宫诚从另一头走了,他便将那雪球扔在地上。雪球瞬间便沾上了黑泥,然后溶成了一滩。慕容哀也不多话,只向燕轻裘微微一笑,径直转出了巷道。
  (七 枯骨无言别有意)
  出了城往东北方向走,有条便道,正是庄户人家挑货买卖常来往的,所以道路两旁行人不少。燕轻裘与慕容哀在一个小店胡乱用了些饭,便再次上路。不过因为人来人往,倒不敢纵马驰骋,因而比预想的要走得慢些。
  燕轻裘向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问了"吹愁山庄"的位置,那男子讲明了路,又颇为疑虑地上下打量燕轻裘,说道:"宁大老爷阖家上下都遭了劫,死得冤啊,如今吹愁山庄连个活人都没有了,不知道这位仁兄为何要去呢?"
  "以前受过宁老爷恩,听闻出事,特来祭拜。"
  商人点点头,又叹道:"宁老爷也算个善人,却好舞枪弄棒,想必是因此才招了仇家。以前我还贩过胭脂水粉给夫人小姐们,多蒙照顾。如今吹愁山庄阴惨惨的,一到晚上就听见夜枭嘶叫,着实怕人。听庄上的佃户说,仿佛还有冤鬼号哭,连看守的人都不敢靠近了。"
  燕轻裘做出感伤的模样,叹息了几句。
  那商人劝道:"若二位要去祭扫,此时便是赶到那里也天黑了,不如先寻家客栈歇息,明日再去。"
  燕轻裘谢过了他,和慕容哀继续上路。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这道上就人烟稀少了,周围有些零散茅屋,一条路直上了座矮丘陵。在此路尽头,隐约可见黑幽幽的庄子。此刻天色已晚,周围有些农家已经点了灯火,远处夕阳如血,天际也落下最后一丝光,唯独那山庄还是漆黑的一团,却反而越发地刺目了。
  燕轻裘向身后那人道:"慕容兄,等下天黑就到吹愁山庄了。之前那行商的说是连守墓人都不在,若真如此,你我进去倒还方便。不如就从正门而入,怎样?"
  慕容哀难得一笑,拍了拍马背上的口袋:"飞花公子连香烛纸钱都准备好了,自然要堂皇地进去。"
  "你我二人虽然是为宁家冤情而来,但毕竟冒犯死者,心意还是该尽到的。"
  慕容该又是一笑:"你要尽心尽意只管去,我不奉陪。那宁梦山死得冤不冤与我何干?"说话间,便径直走到了前面。
  燕轻裘在他身后苦笑——这一路他着实领教了魔刀的脾气,前一刻如春日暖阳,后一刻或许便是冷雨阵阵。也不知此人为何执拗,就仿佛偏不让身边的人平顺地过上一天,好意也罢,恶意也罢,都能教他一通应答后变成一股无名之火。若非燕轻裘天生涵养过人,只怕早就拂袖而去了,哪里还管得上什么凶案,更顾不上清白不清白了。
  二人一前一后地上了山坡,不多时便来到山庄门口。
  宁梦山虽然有钱,但是山庄外头看来倒没有炫富的样子,正门修得甚是朴素,匾额也规规矩矩,正与主人的名声相符。不过久无人烟,原本石板铺就的山庄正道已经有了杂草,枯死后东一簇西一簇地倒卧着,颇有些凄凉。
  慕容哀在门前站定,打量着周围无人,几步跨上台阶。那两扇钉满铜钉的大门已教铁将军看住,慕容哀伸手拉住锁头一运劲,卡啦啦地扯成两截,然后抽了链子出来扔到一边。
  燕轻裘心头叹气,暗暗地向主人告罪。慕容哀转头冲他笑道:"你要点香拜祭,还是先进来吧。若是火星子让某个路过的看见,你必定又要劝我莫随意杀人了。"
  燕轻裘知道这次他说的却在情理之中,于是也没二话,将两匹马也一并牵进门,栓在了廊柱上,然后把香烛取出,跟着他朝里面走去。其间随意拿了桌上的白蜡烛点燃,照亮道路,也看清了这山庄内部——
  这吹愁山庄着实不大,然而却十分雅致,家具考究,摆设精巧。只不过在梁上还披挂着办丧事时的白布与招魂幡,一些墙面与地上布满了褐色的血渍,甚至坏掉的窗棱都保持着凶案发生时的原样,看上去分外惊心。这些时日无人打扫,山庄内满是扑鼻而来的霉味,鸟粪鼠屎到处都是,一些觅食的野狐也偶尔蹿过暗处,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燕轻裘心中有些发闷,想到这地方几月前还住着二十多个活生生的人,便感觉到一阵难过。
  慕容哀却没有如他一般左顾右盼,只穿堂过廊,找到了后面的花园,然后才停下来。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归巢的寒鸦磔磔地叫着飞过头顶,那些风吹树叶的响动更添了些鬼气。眼前整片花园已经推平了,湖石假山都堆在角落,奇花异草也犁到土里,五六座新坟挤在中间,有大有小地立着。当中一个最大的,墓碑上只草草写着"义兄宁公梦山之墓,弟赵昌、刘敬、孙丹羽敬立",后面就是夫人和妾室以及子女的墓了。
  慕容哀拍了拍墓碑,转头看着燕轻裘。
  燕轻裘将香烛点燃,默祷了几句,又拜了拜,然后将纸钱化给宁家众人。慕容哀虽然未随他祭拜,却立在一旁没有多话。见地上火星渐渐地灭了,他便从花园角落里寻了两柄锄头、铲子,来到宁梦山的墓旁,并丢了一把给燕轻裘,笑道:"飞花公子今日没穿白衫,想必可以干些粗活吧?"
  燕轻裘点点头,与他一同挖开宁梦山的墓。此地不过是暂时存棺,匆忙间也没有埋得多么踏实,所以燕轻裘与慕容哀很快就挖到了底,燕轻裘又找来些枯树干点了一堆篝火,就燃在墓穴边。
  宁梦山的棺材倒是上好的木料,慕容哀拂去棺盖上的湿土,将四个角拍坏,然后用力一掀,便将棺材打开了。
  霎时间一股腐臭之气扑鼻而来,中人欲呕。
  燕轻裘顿时觉得快要闭过气去了,连忙捂住口鼻。慕容哀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嘲笑,只朝篝火那里抬抬头:"光亮不够,劳烦飞花公子再添些柴?"
  燕轻裘面上一红,心中却暗暗感激,于是跃出墓穴,在花园角落中寻了干柴回来,在另一头又多燃了堆篝火。
  这下墓穴中变得亮堂起来,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里面的尸身。燕轻裘半跪在边上,探头张望着,虽然天气寒冷,里面又垫了些石灰,但宁梦山毕竟已经死了几个月,味道甚重,燕轻裘出身不同,何曾受过这样的罪?然而此时不愿再示弱,也就忍着。棺材中乃是一具无头男尸,衣服倒算华贵,却没有什么陪葬,只有一个银枪头放在一旁。
  慕容哀抽了一根柴火,靠近那颈口细看,随即直起身来,抽出藏在腰间的"快意秋霜",银光一闪,竟将宁梦山的尸首开膛破肚了!
  燕轻裘只觉得头皮一麻,那臭气都及不上这一下来得恶心,他连退两步,脸上泛白。
  慕容哀用剑尖挑开创口,冷笑一声:"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宁梦山要是我杀的,倒不用这么受罪了。"
  燕轻裘心头惊疑不定,不解地盯着他。
  慕容哀跃上平地,将"快意秋霜"擦拭干净,又在火上一燎,才插回鞘中。他对燕轻裘道:"这'绿衣侯'肋骨全碎了,若说死法,倒不是一剑封喉的结果。"
  燕轻裘大惊:"若是肋骨碎裂,当初他几个朋友收尸竟没有觉察么?"
  "飞花公子难道不曾听说过有种功夫叫做'绵里针'?"
  燕轻裘皱眉道:"莫非就是十年前唐家入赘的姑爷肖春笛练过的邪术?"
  慕容哀脸上显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功夫本来就是各人修炼的东西,目的相同,手段各异,也没有什么邪不邪的。练了大力金刚指来杀人就不是邪术了?那肖春笛是个武痴,胆子大,愿意调转经脉来练'绵里针'也算奇人一位了。"
  燕轻裘知道他的见地从来就与常人大异,也不多分辨,只道:"'绵里针'是使重兵器的好手才能用的功夫吧?为何与宁梦山之死有关?"
  慕容哀笑了笑:"看来中原正派对此'邪术'果然不了解。'绵里针'实为一种内功,修炼此内功者,可将极阴狠的一股内劲灌注于钝器上,或运劲于掌、拳,一旦跟人过招,就是厉害的杀着。不过这股内劲绝不同于一般的刚猛势头,动辄断人手脚,它会没入体内,震伤五脏六腑。练得越好,这内劲隐藏的时间便越久,伤者往往在几个时辰或者几日以后才重伤而亡。这功夫当年是大内养的刺客死士所习练,专用于暗杀,后来才逐渐传到江湖上。"
  "莫非慕容兄是说,这宁梦山其实乃是被'绵里针'所杀?"
  "正是,他肉身腐朽,不过骨架还算好的,我剖开细看,胸骨肋骨断成渣,不过碎片大小却差不太多,而且刚刚下刀的时候骨架还为原样,一碰就彻底散开了,这正是受了'绵里针'的缘故。能将骨节震碎若此,且内劲蕴藏如此之久,用这功夫的人必定已经练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那么这样说来,其实宁梦山早在割头之前,就已经遭人暗算了。"
  慕容哀点头道:"不错,应该在半月前便中招了。那所谓的封喉一剑,不过是有人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我看过尸首的颈项,还留有一个剑创,然而颈骨上却无痕迹,要知道我的夺命一招讲究力透三寸,入肉之后先碎喉骨,再插颈骨,却不会穿出后颈去,因剑尖染血,才称为'啜血剑法'。要把这样的力道要学个十足十,恐怕还难了点儿。"
  燕轻裘听他口气中有难掩的自傲,也不点破,只觉得此番一查,更是迷雾罩顶了:"若是半月之前宁梦山就遭了毒手,为何后来又有人杀他全家,还斩去他的头呢?而且刻意模仿慕容兄的招式,到底是何居心?"
  慕容哀摇头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此事如今看来倒有可能是两拨人做下的,只不过以前一后,或许也各有所图。"
  燕轻裘想了一想,踌躇道:"如今既然探得了宁梦山宁庄主的死有蹊跷,可保不得其他人都是,难道真要……"
  "真要一个个地开棺验尸?"
  慕容哀接了他话茬,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说:"按我所想的,正该如此。其实也不必将十三个人都一一验过,只消挑出五六个,便可猜到是否相同了。"
  燕轻裘一想到又将偷偷摸摸地做这腌臜勾当,虽知其必要,却不免又一阵恶心。慕容哀多么锐利的一双眼,只一瞬间便看清了他所想的,于是又嘲弄道:"飞花公子莫不是在算该预备多少对香烛,多少叠纸钱?"
  燕轻裘脾气虽好,终于也有些恼了,却只淡淡地说道:"正是呢,慕容兄需要掘多少墓,还烦请提前告之。免得将来我也埋到土里时,倒要被那几位苦主揪住要债。"
  "找你要什么债,要讨也该着落在我身上。"
  "鬼怕恶人,千古不变。"
  说了着番话,燕轻裘原以为慕容哀必定大怒,等了半晌却见他嘴角带笑,十分欢畅的样子。
  见燕轻裘疑虑地望着自己,慕容哀也不多说,指了指开着的棺材,道:"既然下个见面的总要挑一挑,现在就让宁庄主安歇了吧。"
  他又下去墓穴中,将棺盖移回原位。燕轻裘拿了铁铲正要填土,却看见慕容哀探手从尸体脚上拿了一样东西出来,并举到亮处细看。燕轻裘凑过去,见是一片木头,却仿佛是什么器物的碎片,约半个巴掌大小,有精雕的图案。他看得好奇,连问此乃何物。
  慕容哀却脸色凝重,没有答话。他端详了片刻,便将木片放入怀中,照常合上了棺材。
  燕轻裘知道他愿说时自然会说,不想说便是扣死的蚌壳,于是也不再多问,闷不做声地同他一起将宁梦山的墓还了原。
  这样前后一弄,时间也过了大半夜,快要凌晨了。
  慕容哀平了最后一铲土,踩熄一堆篝火,拍拍身上泥土,嫌恶地说:"这味道委实不好闻,也怪不得飞花公子敬而远之,不如现在就找个地方好好洗一洗,怎样?"
  燕轻裘笑道:"深更半夜,又在这荒宅子中,哪儿去找地方梳洗?"
  慕容哀一边丢下铁铲,一面笑道:"半夜路上无人,你我不如快马回去涿州,再寻家花楼休息。"
  "洗漱休息,为何要去花楼?"
  "花楼的鸨儿可比寻常的客栈掌柜爱钱,况且对着枯骨一个晚上,飞花公子就不愿抱一抱软玉温香?"
  燕轻裘一愣,立刻大笑起来:"原来慕容兄也懂在下所想,真是心有灵犀。"
  慕容哀再不多话,转头时嘴角轻轻一弯,便当先走出了门去。
  (八 佳人有意却无声)
  慕容哀说得一点不错,有钱能使鬼推磨。
  燕轻裘与他快马加鞭回了涿州,子时三刻已过。慕容哀先给守偏门的兵士塞了银子,然后又入城来寻了家颇为气派的青楼,名曰"醉红馆"。
  许多寻欢客都散去,只有留宿的几间房内尚有灯光。慕容哀不客气地敲开门,龟奴满脸都是怨气,不过等看到两片金叶子,登时眉开眼笑,殷勤地将他们请入坐定,又跑上去唤了老鸨下来。
  那中年妇人想是衣服刚脱了一半又急急忙忙穿上,发髻都还乱着便来伺候财神爷了。见慕容哀和燕轻裘都是一表人才,更是笑得连眼睛都没了,直说姑娘们福气好,竟有空遇着这般品貌的客人。
  慕容哀将外套帽子都脱了,吩咐道:"今日我兄弟二人也乏了,不搞那些花哨的玩意儿,你与我找两个乖巧的姐儿,给我们按按肩、捶捶腿,再暖暖床。若是让我满意了,明早重重有赏。"
  燕轻裘又道:"莫忘多烧烫水,将澡盆灌满。"
  老鸨一叠声地答应着,转头对龟奴说了两句,便请他二人上了楼,来到两间屋子前。镂空的黄杨木门半掩着,门里分别站了两个女子,一着红一着青,一个艳若桃李,一个静若秋月。老鸨上前介绍道:"今天二位公子是贵客,偏巧我最得意的两个女儿都还没有睡,看来真是跟公子们有缘。绮罗,碧瑶,还不向二位公子见礼?"
  那穿红的女子嫣然一笑,当先出了门,福了一福,道:"小女子绮罗,今天有幸认识公子。小女子貌陋才疏,却不知能否入得了二位的眼。"
  那青衫女子也上前行了礼,却不开口。
  老鸨连忙陪笑:"公子们莫怪,我这个女儿是极乖巧的,却不幸偶染小恙,喉咙刺痛,说不了话,还望二位切莫嫌弃。"
  燕轻裘见那碧瑶颔首微笑,毫无自惭之色,心中大为怜爱,便道:"碧瑶姑娘有花月之神,即便不开口,也足以让人心驰神摇。"
  老鸨大喜,连忙推了推碧瑶:"乖女儿,还不伺候公子安歇。"
  燕轻裘转头看看慕容哀,见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忽然有些赧然,又忙道:"若穆兄也钟意碧瑶姑娘,小弟当然不敢有奢望了。"
  他二人在外行走,为避麻烦,皆是以化名呼之。
  然而慕容哀哈哈一笑,伸手就将绮罗拉到怀中:"贤弟喜欢温酒浅酌,我偏爱豪饮烈酒。"
  二人分别进了房,老鸨和龟奴含笑退下了。
  燕轻裘见碧瑶这间房格局不大,布置得倒是精巧。一个矮几上燃了香,竹编的屏风挡住了雕花床,当中有个大大的木盆,两个丫鬟正往里头添水,见了燕轻裘也不害羞,一个圆脸丫鬟还笑道:"公子莫急,且坐一坐,要烧烫水还须等一阵子呢。"
  碧瑶朝那丫鬟努努嘴,又指了指旁边,丫鬟连忙点头,不一会儿就捧了茶盘回来。碧瑶素手轻移,浅浅地斟了一杯,奉到燕轻裘面前。
  燕轻裘笑着说了一声"有劳",端过来一饮而尽。
  碧瑶虽不能说话,一颦一笑却攒足了风情,一双盈盈美目,脉脉含情。燕轻裘几番想摸出竹箫来为她吹上一曲,却也明白此时此地最是需要收敛。于是心头暗暗决定,等手头诸事了结,必再来看看这哑美人。
  他二人闲坐了半晌,那厢小丫鬟便已经添好了澡盆的水。碧瑶起身来,用手试了试温度,又回到燕轻裘身边,朝他微微一笑。
  小丫鬟们留下浴巾等物,叽叽喳喳地闹着走出去,关好了门。
  燕轻裘起身,碧瑶便立即靠过来,轻轻为他脱去衣衫,又打散了发髻。燕轻裘往热水中一躺,顿时全身放松,只感觉周身寒气都没有了,连那坟冢的腐臭味道也被丢在了地下。碧瑶的青葱玉指为他梳洗长发,又慢慢地在肩颈上按压着,极尽温柔。
  燕轻裘鼻端闻着一股幽香,不由得闭上眼睛深深一吸气。虽明知道碧瑶无法说话,他还是转头谢道:"有劳姑娘殷勤相待,想不到小小涿州,也有姑娘这般品貌的佳人,我可算得上三生有幸了。"
  话音刚落,便觉得耳边吹气如兰,原来是碧瑶被他逗笑了。燕轻裘索性在浴盆中转过身来,握住她手,道:"姑娘若不嫌弃,再下过些时日再来探访,愿请姑娘为向导,领我多走走看看,如何?"
  碧瑶螓首轻点,贝齿微露,竟是答应了。燕轻裘十分欢喜,却被碧瑶双手推着坐起来,随即感觉到肩背一阵滑痒,原来是碧瑶用指尖在他身上书写。燕轻裘心中一动,只觉得这女子果然聪明有趣,于是乖乖坐着,看她如何。
  碧瑶玉指游移,不紧不慢地写道:"蒙公子垂爱,但有所命,妾无敢不遵。"
  燕轻裘笑道:"在下只求姑娘赏脸便好,只怕仰慕者甚众,姑娘难以记得我这过客。"
  碧瑶又写道:"妾别无所长,唯独记性好些,凡见过的人,都能认出。况公子风度非常,怎会忘记。"
  燕轻裘心中突然一动,状若漫不经心地问道:"那姑娘若是生在在这涿州城,岂不是半个城的人都见过了?"
  "倒真是如此。"
  燕轻裘又问道:"可容在下考上一考?"
  "公子请说。"
  "我在此地有一旧识,名唤宁梦山,你可见过?"
  碧瑶手指停了一停,画出一个"认识。"又道:"公子此番莫不是来祭扫的么?"
  "正是。"
  碧瑶道:"宁老爷慈眉善目,相貌堂堂,唯眼角下有块胎记。"
  燕轻裘想着一个多时辰前那发绿的尸首,虽只匆匆一瞥,倒是真差不多,唯独胎记已经看不出了。
  碧瑶不知他心中所想,继续写道:"妾尚能唱曲儿的时候,曾有幸陪他与几位客人游玩,公子若早来说不准能碰见。"
  "要知道宁庄主如此待客,我必定会常来叨唠。"
  "宁庄主乃安分的善人,也会遭此毒手,可见天道不公。"碧瑶又停了一停,突然写道,"公子既然与宁老爷有旧,有件事情妾不得不说。"
  燕轻裘一下子转过身来,眼瞳中疲倦立消:"姑娘但讲无妨。"
  碧瑶亮如晨星的眼珠望了他许久,拉过他的手,在掌心中写道:"此事乃妾所亲见,当初不觉得,听闻宁家出事,细想起来着实可疑。然而官府怎会信我这烟花女子?况身在勾栏,避之尚且不及,哪有可能去招祸事。"
  燕轻裘点头称是。
  碧瑶又写道:"宁庄主家中妻妾甚为美貌,他平日倒不来花街柳巷,只是招待好友会唤馆内众姐妹去陪伴。约四月前,馆内来了个生客,要妾作陪。别的不谈,只问妾有无去过吹愁山庄。妾无知,调笑着说了些,那生客却将吹愁山庄内里问了个遍。妾心中生疑,略略讲了便住口。那客人也不追问,吃了酒安歇了。一月后宁老爷遭难,妾越想越是不安,只觉得必有蹊跷。"
  "姑娘可记得那人的样貌?"
  "瘦高个子,四十开外,操一口官话,模样倒是稀疏平常,只是那双手瘦骨嶙峋,冰得怕人。"
  "可记得姓名?"
  "只称作胡老爷,别的委实不知。"
  "那人以前从未来过涿州?"
  碧瑶略一迟疑,写道:"妾不敢断言,兴许以前也曾来过,却未碰面而已。"
  燕轻裘心中计较,低了头默然不语。碧瑶也不再写,只垂下眼睛,默然候在一旁。她见燕轻裘思量许久,便伸手探了探水温,又在燕轻裘肩背上写道:"水凉了,公子不如上榻安歇?"
  燕轻裘回过神来,笑了说声"有劳",碧瑶便为他擦干身体,又取来一件白袍换上。燕轻裘在榻上坐下,碧瑶便细细地为他梳理了头发。屋内暗香浮动,虽寂然无声却又春意浓重,此时外面有更夫敲了五更鼓,碧瑶下床去吹灭了多余的灯盏,又回来握住燕轻裘左手,双颊上红云微露。
  燕轻裘心头疑虑未解,却也不好拂了美人的意,正要捏熄蜡烛,却听见大门旁边吱嘎一声响,霍地打开了。
  燕轻裘一下子站起来,一摸腰间,却发现竹箫被放在外衣一起。他一手拉过碧瑶,沉声喝道:"谁?"
  只听得一个声音大笑道:"还能有谁?"
  燕轻裘心头一松,顿时懈了力气:"原来是穆大哥,有何事?"
  慕容哀大步跨进房间,手上竟然拽着绮罗。他穿着一条长裤,上半身精赤,头发披散,而绮罗也衣冠不整,酥胸半露。
  燕轻裘连忙掩上衣襟——他自浴盆中起来就披了一件白袍,本以为可以安歇,也没有料到会被人撞见,匆忙之下不免显得狼狈。
  慕容哀倒不见有异,大喇喇地进来了,将绮罗朝他怀中一推,回手便关上了门。
  碧瑶连忙将姐妹扶到一边,披上了件外衫。
  燕轻裘问道:"穆兄为何还没有歇息,莫非相较之下还是中意碧瑶姑娘?"
  慕容哀冷冷一笑:"谁要跟你争女人,我看你是色授魂与,忘乎所以了。"
  燕轻裘心头一阵不悦:饶是他温润如玉,却也不想在佳人面前如孩童一般遭人的训斥。当下便脸色发黑,张口就要反唇相讥。慕容哀却皱着眉一挥手,将他的话都挡了下去,并指着绮罗道:"这贱人方才竟趁我不备,在我行囊中翻找,难说她心头没鬼!"
  燕轻裘大吃一惊,他伸手一探绮罗的脉门,发现她内里空空,并没有功夫,然而血气凝滞,显然是被封了穴道。
  燕轻裘用内劲冲开她穴道,又询问说"有劳姑娘告知,此事是否当真?此地既然为'馆',难道不要脸面么?"
  那绮罗抬起头来,脸上并无半分惧色,反而傲然道:"你们堂堂两个男子,竟然欺负我一介女流,到底是哪方不要脸面,一看便知。"
  燕轻裘被她这一顶撞,倒也不气,慕容哀却又冷笑一声:"我可不管什么男人女人,要使坏,兔子都能变出百般心思。这个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还要争着什么面子里子,顾着什么仁义道德,骨头都早喂了狼了,哪里还有命在这里听你啰嗦?说,你到底想找什么?"
  他这一番话森冷阴寒,刺得绮罗也抖了一下。
  碧瑶满脸着急,一双眸子望向燕轻裘,似在恳请。
  燕轻裘让绮罗坐下,轻声道:"姑娘勿怪,我兄弟二人在外行走,本来就须多加提防。穆兄为人谨慎,兴许错看了也未可知。姑娘若有隐情,但说无妨。"
  他好言好语,却也只得了绮罗一个白眼,随后将头扭作一边,竟然一副打死不再开口的神情。
  慕容哀不怒反笑,上前道:"你打量我要去找你那鸨儿,可就失算了。深更半夜的,何苦搅那么多人的好梦?"
  话音刚落,便一手抓住绮罗手臂,喀地一声响,将她关节卸脱了。绮罗一声惨呼,软倒在榻上。
  燕轻裘骇然,万万想不到慕容哀说动手就动手,对弱智女流也下得了如此狠招。眼看着绮罗一张娇艳粉面霎时间变得苍白,不禁有几分不忍。
  旁边的碧瑶急得双目通红,竟一下子跪下,抱住燕轻裘双腿,喉中嗬嗬有声,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燕轻裘大是怜惜,连忙将她扶起,又对慕容哀道:"穆兄,且慢动手。我这里倒有些蹊跷事要先让穆兄知晓。"
  慕容哀又笑了一笑,在榻上坐下,抚着绮罗的秀发,道:"我就知道你心肠软,看不得这些。我终归是个魔头,黑脸需要我来扮。"
  说完,看也不看,抓住绮罗的手臂向上一推,又给她接上。此番绮罗只哼了一声,竟昏死过去。碧瑶情急之下连连摇晃她身子。慕容哀笑道:"不怕不怕,还没死呢。"
  之前燕轻裘见慕容哀在与名家过招期间出手狠辣,只当他性子如此,今日见他对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毫不留情,心头不免厌恶。
  慕容哀与他对上眼神,便知道他心中疙瘩,也不辩白,径直来到另一头,取了一盅茶自斟自饮。
  燕轻裘眼看着慕容哀的背影,虽然他一头黑发披散,却有些落在身前,后背一片红痕依稀可见。燕轻裘突然想起"魔刀"着名号的来历,心中一凛——那莫非就是慕容哀纹在身上的弯刀么?结伴十数日,二人同寝同食,燕轻裘却是第一次见到慕容哀的这柄刀,心头疑虑丛生。
  慕容哀这个名号乃是他八年前得来的,可此人出身何处,师承来历,竟毫无所知。如此狠戾的脾性,究竟从何而来?
  (九 浮云遮断来时路)
  要说到慕容哀,则不能不提光明圣教。中原武林谓之"魔教",却也不是全无道理。百余年来,此教派扎根西域,教众甚多,行事怪异诡谲,入关后与中原武林多有摩擦。他们睚眦必报,手段又毒辣,是以仇怨越结越深。中原诸门派数次讨伐,皆讨不了便宜,魔教也曾派人潜入作乱,同样是两败俱伤。如此一来,双方沟壑一日深过一日,中原各派久无盟主,又讲究大方磊落,瞧上去各个底细清楚,倒是光明教中的诸多事务不大外传,显得愈加神秘。
  现今教主封行云乃是一个武痴,无妻无子,醉心于教中神功"祝融十九式"。十年前慕容哀以一柄快意秋霜踏入江湖,执掌教中刑堂,便传言其为封行云的义子,至于从哪家收养,却并无人知道。况且慕容哀的功夫与封行云并非一路,更显得蹊跷。当年他不过刚刚二十过三,然而行事老辣,又不讲情面,加之一手剑法出神入化,教中上上下下尽皆拜伏。后来"潜心园"一战,又令中原武林胆寒,这魔刀的名头就逐渐响亮了。
  然而慕容哀的容貌,更让人多了层疑问。原来光明圣教在关外立足百载,教众多与当地人通婚,不少人高鼻深目,一看便知是混种,而慕容哀虽轮廓分明,却是十足十的汉人。
  燕轻裘此刻看着他背后红痕,脑中又闪过百般念头,一时间竟然出神了。慕容哀犯下茶杯,一转身便看到他神情有异,不由得笑道:"贤弟莫非还是愤愤不平,要为这两个美人出头么?"
  虽然慕容哀语气冰冷,满含讥讽,燕轻裘心头怒火却慢慢平息了。
  燕轻裘回头细查了绮罗伤处,发现并无大碍,便安慰了碧瑶几句,嘱她照料着,然后放下一边帐幔,随手拿起一件衣衫来到慕容哀身前。
  "更深夜寒,大哥还是穿上为好。"
  慕容哀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接过,低声道:"多谢飞花公子好意。"
  燕轻裘拉住他手臂,又朝窗户靠了几步,叹气道:"慕容兄切莫怪我多嘴,适才对绮罗姑娘那一番举动,委实太过了。你我现在虽为五大世家与各门派所追查,但还不至于连小小青楼女子也要提防,如此风声鹤唳,实在不像慕容兄你的为人。"
  慕容哀哈哈一笑,他散了头发,虽衣衫不整,却更有一番狂放姿态,倒让燕轻裘觉得自己说的都不可信。他脸上红了一红,又道:"自古来窑姐儿爱钞,背着探探客人底细,那是有的。绮罗姑娘多半是贪财,慕容兄不必太过计较。"
  慕容哀双手抱在胸前,道:"如此说来,飞花公子是让我就此放过?"
  "绮罗姑娘脾气执拗,慕容兄若没有丢什么,不如就将她留在我这里,明天一早我们北上,她又能做什么乱?"
  慕容哀不答,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却直盯着燕轻裘,那其中也说不出到底是怒是喜,只不过眼波流转,旋即又沉了下去,愈加地深不可测了。燕轻裘不知他到底做何打算,也不多问,只等他开口。
  慕容哀终于将眼神调开,却转向窗外,笑了一声:"飞花公子果然是软脾气的人,若非从小知书识礼、娇生惯养,必定难以如此。什么人,什么事,都先立了个'好',不过你可知我这快意秋霜剑的名号怎么来的?"
  燕轻裘一愣,并不明白何以会突然提起兵刃,却还是答道:"莫不是因为剑鞘皆为雪白?"
  慕容哀笑道:"人情薄如纸,人心冷如霜。若要想活,就要舍得!剑刃须得足够锋利才可划破秋霜,若只有一点儿心软,便是万劫不复。"
  燕轻裘心头一窒,突然涌出一股酸涩的滋味,忍不住问道:"慕容兄为何如此笃定?莫非真是早已看透了世情?"
  "世情本来通透,只有懂与不懂!这个世道,并不是你待它好,它便对你宽容些。你或可笑我生性凉薄,我却担心你一生看不透,白白添了许多苦楚。"慕容哀忽然拉住燕轻裘的左手,看了看,并沿着他掌纹细细摩挲,轻声笑道,"真是大家子弟,前半生毫无波折,自然是宅心仁厚,待人诚恳。"
  燕轻裘只觉得慕容哀指腹上的粗茧在掌心缓缓滑过,虽然力道不重,却有股温热直透肌肤,不由得兀地一惊。
  他猛地将手抽回,侧过半身,慕容哀措不及防,却也未加阻拦,只是嘴角微微一弯。
  燕轻裘看看卧榻那头,叹气道:"现下说别的实在无用。我得知了一些事情,十分蹊跷,这却并未非为绮罗姑娘开脱。慕容兄要气要查,也请先听完我这边吧。"
  于是便将向前碧瑶所说种种,一一告知了。
  慕容哀面无表情,待他说完了,冥想片刻,道:"若你那小娘子真是一个窑姐儿,料她也编不出这样凑巧的故事。她说的怪客应该就是练过'绵里针'的人。那功夫阴毒,聚气在掌上,故而一双手必定又冷又干,如同死人。"
  "从相貌上可否判定是何人否?"
  慕容哀摇头,又道:"相貌有什么可作为凭据的?若要易容也非难事,现如今你看到我的这张脸,莫非就能肯定是我真面目么?"
  燕轻裘知他所说有理,却又忍不住玩笑道:"为何不能?慕容兄舍得让我扯一扯面皮就成。"
  慕容哀却突然一呆,竟没有接口。
  燕轻裘暗自后悔,只觉得本身正经说事中突然插了这么一句,与方才慕容哀所作所为同样有些过界。他正担心慕容哀口上不饶,却不料那人只低头一笑,并不讥讽,大不合他脾性。
  此时碧瑶撩起帐幔,朝他们这边张望,燕轻裘快步走过去,见绮罗幽幽醒转过来,一双美目闪动两下,泛出几点泪光。
  慕容哀随即也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他身子一靠近,饶是绮罗如此硬气,仍不免打了个寒战,朝后面退了又退。
  慕容哀一派闲情,笑道:"如何,另一只手要不要也让我帮你松松骨?"
  绮罗起身靠着碧瑶,恨恨地剜了慕容哀一眼,还是一言不发。碧瑶满脸焦急,又画又写,却劝不动绮罗分毫。
  慕容哀对燕轻裘道:"贤弟风流,可知女子柔弱似水,何时却会坚硬如钢?"
  燕轻裘:"一为贞洁,二为情义。"
  "青楼女子已无贞洁,那绮罗姑娘如此滴水不漏,莫非是为情?"慕容哀伸手抚弄绮罗鬓发,"我清点了包裹,里面银票一张不少,金叶片片都在,你到底要找什么?"
  绮罗脸上冷汗津津,几缕秀发贴在颊边。慕容哀手指插入她发髻中,大力一拽,将她拖到身边,燕轻裘心头抽痛,却又不及阻拦。
  慕容哀低头凑到绮罗耳边,如情话一般地说道:"料你阅人无数,也可看出我非正人君子。可惜折磨人的法子千千万万,我今日却没有工夫在你身上试上一试。我平生最讨厌麻烦,你要找什么横竖也没有得手,于是只需将你除去,我明日该如何依旧如何。这样可好?"
  他手指按住绮罗咽喉,只需稍稍用力,便可捏碎喉骨。绮罗瑟瑟发抖,泪珠滚滚:"我虽有冒犯,却罪不至死吧?"
  "死不死也看你了,为别人死还是为自己活,这都掂量不清么?"
  绮罗神情灰败,终于开口道:"昨日里有人嘱我,若有相貌如公子的人深夜来此,可伺机寻一木牌,若找到,便暂时匿了,自然会有人奖赏。我急需赎身银子,无奈之下便应允了。原本以为乃是笑谈,不想今日却真的碰见,于是……"
  "谁人嘱咐于你?"
  "一位生客,年纪不大,以前从未见过,然而衣饰华贵,出手阔绰,我才不疑有他。"
  "他可告知你木牌的样子?"
  "只说是三寸大小,漆黑似铁,上面有镂空的火焰图形。"
  燕轻裘在旁边听了,不由得心底一惊:听绮罗描述,倒仿佛是光明教的东西。当年他成名一战,就是在大理与六个光明掌令史交手,三死三伤,那木牌是亲眼见过的。他抬眼看向慕容哀,后者蹙眉不语,却将绮罗放开了。
  两名女子连忙搀扶着靠到一边,只觉死里逃生,大大松了口气。
  慕容哀对燕轻裘道:"看来此地留不得了,马上就要走!还要劳烦贤弟稍等!"
  燕轻裘连忙点头,于是慕容哀又转去了隔壁房间。
  燕轻裘命碧瑶从他行囊中取出干净衣服,穿戴整齐了,又将头发纶好。片刻后慕容哀提了行囊转来,也穿好了衣裳。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丢给碧瑶,道:"明日一早将这个给你那鸨儿,除去夜资,还有你姐妹的赎身钱!"
  碧瑶大惊,细细看了,只见那银票上赫然是伍百整数。
  燕轻裘奇道:"莫非穆兄要带走绮罗姑娘?"
  慕容哀点头:"这丫头已经漏风,难保不被灭口,须得打发远一些才好。况且此事越来越琢磨不透,指不定将来还有什么要知晓的着落在她身上。"
  他们这边说着,绮罗听了却惊恐道:"我所知的已经全部讲了,为何还要害我?"
  燕轻裘安抚她道:"姑娘莫怕,我们只是送姑娘去别处,并不是要加害姑娘。"
  绮罗连连摇头:"我哪里也不去……肖郎与我已有约定,我须在这里等他回来!"
  燕轻裘听她这样说,顿时明白了那"赎身银子"的意味,心中颇有些发酸。然而慕容哀却不耐烦,手指一弹,竟将绮罗点昏,然后用大氅一裹,抱了起来。
  碧瑶情急,正待上去拦阻,燕轻裘却将她挡住,安慰了几句,并叮嘱道:"姑娘今夜所说之事,对在下非常要紧,日后必将报答。不过姑娘千万小心,最好也离开此地暂避。"一面说着,一面塞给她一些银票,"若能赎身最好,即便不能,须得深居简出,不要再见生人。"
  碧瑶握住他手,脸上甚为不舍,燕轻裘在心头叹气,悄悄闭了她穴道,让其昏睡过去。然后轻放在卧榻上,又盖好锦被。
  慕容哀立在窗边,见他此番举动,只冷冷一笑,也不多说。
  于是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醉红馆,马也舍却不用,运起轻功,连夜出了涿州地界。
  此后慕容哀和燕轻裘弃了官道,专走小路。其间在一个市镇上将绮罗放下,买了些旧衣,扮作一个寻常妇人,又拿了钱钞捐给一间尼姑庵,名曰"观音堂",假托家中有急事,带了女眷行走不便,暂且住上三两月。那庵主收了钱,允了。
  绮罗自然是不乐意的,慕容哀倒也会想法子。先用毒死了一只鸡,又强令绮罗吞了药丸,说是三月内必给解药,若想要留着性命见她那"肖郎",便乖乖禁足于此。绮罗心中怨怒,又不敢发作,一双美目快要喷出火来。慕容哀却更觉有趣,又添上两把柴:只说如其间绮罗私自回去涿州,他也不恼,只去断了那"肖郎"两条腿便是。
  绮罗见识过他手段,这才彻底安顺了。
  于是慕容哀和燕轻裘便又买了马匹,重新上路。
  燕轻裘与慕容哀都已明白,他二人行踪已然教人掌握,但却不知道何时泄露,对方又是何人。
  慕容哀曾对燕轻裘说:"那人必定是对你我知之甚多,料事也准,更对我行事举动深为了解,在涿州城中前一天便布好了眼线。我想必定不止绮罗这一个人受了指使,娼寮、酒肆、茶楼、客栈……这等地方是外来客必去之地,说不准还有许多个'绮罗'候着呢?"
  燕轻裘虽然踏足江湖许久,却少有这样的情形——明知有人在四周觊觎,却又偏偏没有踪影,着实让人心底生寒。
  他向慕容哀问道:"先前已知这连环血案的真凶乃是两拨人,不过绮罗姑娘却说指使者寻的乃是一面令牌。莫非还有第三方?是否为贵教中人?"
  慕容哀冷笑道:"你莫不是要说有教中之人暗地里害我?"
  "贵教的事务与在下无干,只要不祸害无辜,在下绝不插手,慕容兄不必多疑。"
  慕容哀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出来追查叛徒,自然有些教中老人会心虚气短,动些手脚是免不了的。不同的是我教之中,只要不犯教规,打上台面也没有关系,不像你们中原各派,脸上一团和气,背地里冷枪暗箭的。"
  燕轻裘也不生气:"人心鬼蜮,不过真小人与伪君子,管得自己磊落了,也无须强令他人如此。各人有各命,该报应的自然会有报应。"
  慕容哀大笑:"飞花公子就是这点最让我喜爱!别的大侠最听不得我说实话,你倒受用得很!"
  燕轻裘听他说"喜爱"一词,登时感觉到掌心一热,面上却不动,只觉得慕容哀这种畅快的大笑比那阴阳怪气的模样好上千倍。于是也笑道:"既然慕容兄知我性情,也不必见外,'飞花公子'这个名号确实累得很,以后只须唤我的字就好。我字'绝尘',望慕容兄记下。"
  慕容哀眉目间有些喜悦,喃喃道:"'宝马轻裘,一骑绝尘',快哉。"他转头笑道:"我不占你便宜,可惜我真不曾取字,无法告知。既然我痴长几岁,若你不嫌弃,叫声'大哥'也就行了。"
  燕轻裘自然说"好"。
  二人一路说笑,虽知身处险恶,却也不觉得惶恐,反而更亲近了几分。
  (十 血泊染污清白身)
  慕容哀本算着查勘了绿衣侯宁梦山的尸首,就去昌平州找另一个叫做追风剑"刘杏"的死者,顺路北上,可寻找最源头的踪迹。不想半途便从碧瑶、绮罗处得知已生变故,于是他与燕轻裘又商定,不如折返南下,取道容城去保定府,寻第六个死者"醉金刚"沈显宗,此人被害较早,且棺椁葬在本地,遗孀已携幼子投奔了娘家,很是合适。
  因为不再走官道,因此又多花了些时日。两人也故意拖延,不紧不慢地晃荡,抛开江湖恩怨,竟有些相携出游的乐趣。他们在野村赏雪,或于山林中射猎,动手烤食野兔山雀等,兴致来还相互喂招切磋,十分投契。
  进了保定府,二人寻了家客栈住下,因为来往人多,也不多出门。燕轻裘扮作一个书生,出门去茶楼坐了半晌,打听得沈宅位置,又去查探。从左右邻舍口中问得知沈氏遗孀在何处置了阴宅,于是回去告知了慕容哀,只等得天黑之后便过去。
  还未日落,天上又飘起了雪,慕容哀在房中盘坐吐纳。燕轻裘也不扰他,只在窗旁读书。
  这一路上燕轻裘还是头次见慕容哀练功,虽那人未曾开口,他却仍知需要避嫌。本想借口去用晚饭,慕容哀却说已经叫了小二送进房来,随即脱鞋上榻,不再多言。燕轻裘见他毫不在意,也不多扭捏。况且内功心法,光看又能偷得几分?
  这几日二人过招,燕轻裘越发明了,慕容哀虽只年长六岁,内功却深不可测,但从他二人身上衣衫就能看出:此节入冬已久,他底子虽好,却仍需穿件夹袄,慕容哀却一件单衣加个大氅就能应付。
  此刻慕容哀只着了件白绸内衫,长发未纶,闭目凝神。燕轻裘注意到他吐纳间歇颇长,足有寻常人的四五倍,胸膛在呼吸之间缓缓起伏。燕轻裘却猛然想到二人在西湖那夜,慕容哀拉开黑衣,露出胸前的一片血迹。莫非他到杭州之前便已经遇上光明教中异己?
  此念一起,似乎又有疑云,茫茫然却又想不透彻,不由得恍惚了。
  这时只听得慕容哀一声轻笑:"绝尘看的什么书?可是无趣得很?"
  燕轻裘回过神来,登时满面通红,原来他神思飘渺,手上书本一页未曾翻动,双眼却望着慕容哀。
  燕轻裘大窘之下,有些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慕容哀又揶揄了几句。燕轻裘正待还击,却听见小二敲门送饭,于是就住了口。
  二人用过饭,换上了黑色衣裳,说些闲话,只待天色转暗便可出发。燕轻裘正将香烛揣入袋中,却见慕容哀将一枚褐色的药丸递过来:"这是'清神丹',避毒的效果颇佳,你吃下去,开棺时便可感觉好些。"
  燕轻裘一愣,上次他教尸毒闷得不轻,原以为必定教慕容哀看不起,不想他竟将此事记在心上。然而燕轻裘却并未伸手去拿,反倒不安起来。
  慕容哀看出他犹豫,笑道:"绝尘莫非想留给我么?不必担心,寻常的毒药都难害我,何况区区尸毒?"
  燕轻裘推却不过,这才接来吃了,他知道慕容哀脾气乖僻,也不多客气,只淡淡道了声谢。慕容哀笑笑,竟很是受用。
  那沈显宗是本籍人士,虽被害时仅一人在家,故而留下了家眷,但他一脉单传,只有几片薄田,夫人无力维持家业,也只好将忠仆留在此地收租,自己携了三个幼子回娘家居住。沈显宗便葬在保定府东南的沈家墓园内,因为无甚陪葬,故而未曾请人看守。
  燕轻裘和慕容哀到了沈墓,天早已黑了。四野无人,只有些枯树立于周围,月色昏暗,两三点寒星缀在边上。白天的残雪还留在地面,于是每走一步都甚为泥泞。那沈家大约共有四五个坟包,靠后的一个最高,坟头还未长草,想必就是沈显宗的墓了。
  燕轻裘擎了只火把,在墓园数丈外将马栓好,提了香烛与铁铲,正要与慕容哀进入,却见那人面色凝重,侧耳听着什么。他立即凝神细细辨别,果真发觉墓园周围的松柏林里,有极微弱的鼻息,竟是不止一人潜伏在暗处。
  他与慕容哀一对眼,立时明白行踪已露。
  慕容哀冷笑一声,朗声道:"诸位久候了!不知何方好汉在此迎我,还请显身吧。"
  他话音一落,那林中便有人气息不稳,随即墓园中响起一阵大笑,有个极熟悉的声音开口道:"慕容左使好厉害的耳力,我就说吧,早就该大大方方地站出来才对,如此这般,倒显得我等小气了。"
  燕轻裘心头一紧,看到一个黄衫男子缓步从一座墓后走出,虽然月色不明,火光微弱,却遮不住他俊朗的面目,且即便双手空空,依旧气魄逼人——不是司马笑又能是谁?
  随后那墓园与松林中相继走出了八个人,左畔第一个正是在杭州与燕轻裘交过手的东海杨家新当家——杨重。另外还有三个人燕轻裘认得:一个着道装的年轻女子,提一柄长剑,乃是"清风剑"无瑕;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子,留着三缕长须,腰间挂着一个鹿皮袋,乃是唐家四爷唐虹;还有一个是身量极高的中年汉子,双手大如簸箕,一看就是练掌法的,正是赫赫有名的"裂碑掌"陈大江。还有三个均为男子,虽一看便知为一流好手,却不知名姓。
  慕容哀对其余众人看也不看,只盯着司马笑,道:"你这人好生无趣,要想擒我只管来便是,偏生喜欢拉上一众废物,藏头露尾的。杭州那次的亏,还没有吃够么?"
  这话可谓无礼之极,不过却未教司马笑露出分毫的怒气。只听他笑道:"慕容左使可冤枉在下了,若不是尊驾在涿州城做下了好事,怎会激得诸位侠士义愤填膺,纷纷要跟在下来此?"
  "你是说我开了宁梦山的棺?"
  司马笑又道:"开棺戮尸固然令人发指,尊驾与飞花公子又杀害我表舅南宫诚和了两名无辜女子,也太丧心病狂了!"
  燕轻裘闻言大惊,追问道:"子孝死了?怎会如此?"
  唐虹冷笑一声,对他说道:"飞花公子何必惺惺作态?当日南宫少侠看见你与这魔头在涿州出现,即刻飞鸽传书,报与司马公子,可不等司马公子赶到,南宫少侠便教人杀害。还有一名为碧瑶的青楼女子,当晚也死于卧房之内。两者都是关节与颈骨尽数折断,这不是你飞花公子的独门招数么?'竹箫一尺九寸五,如钢如铁碎心骨'。"
  燕轻裘只觉得胸口一阵凝滞,耳中嗡嗡作响,口中喃喃道:"子孝……碧瑶……"
  道姑无瑕大声喝骂道:"燕轻裘你好歹毒的心肠!南宫少侠也算与你有旧,为保行藏不露,你竟下得了如此狠手!"
  燕轻裘心中发酸,大声辩解:"我当日确实遇见了子孝,却并未杀他,不过匆匆交谈几句便分手了。"
  司马笑厉声道:"说得好听!你既与他打了照面,就不怕他透露你们行踪?"
  燕轻裘道:"子孝答应我绝不——"他话未说完,心中却笃地一寒:当日里原本指望旧友能信他一回,遵守诺言,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太过懵懂。南宫诚早已将他与"魔头"看作一路,他却还以为总有人晓得他的清白。
  司马笑冷冷道:"我那表舅老实本分,见了你怎会不言不语?你必定也知他性情才下手。自保也就罢了,为何又要祸害两名无辜女子?我在涿州勘查一日,不但亲见宁大侠墓遭毁损,还得知醉红馆接待你二人后,两名花娘便一遇害一失踪。你们当真心狠手辣!"
  无瑕怒道:"那名叫绮罗的女子何在,你们将她怎样了?"
  燕轻裘心中只想着碧瑶温婉可人的面目,心中大为难过,竟没有理会无瑕的喝问。倒是慕容哀冷笑道:"还能怎样?自然是□□之后就剁去四肢,扔到野地里。现在即便没有冻死,也早喂了狼了!"
  他这话如火上浇油,激得无暇勃然大怒,"锵"地一声便拔剑出鞘,连其余众人也面色发黑。
  司马笑沉下脸来,道:"慕容左使,伤阴德的事你也做了不少,但即便再胆大妄为也不该杀人戮尸,欺我中原武林无人。况且你做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
  慕容哀大笑道:"司马公子不是聪明过人么?我这第二次已经难了!"
  司马笑也不谦让,道:"我在涿州便猜度你怕是还要作乱,当即便告知各地苦主,速将死者安葬之地告知。你二人在未进保定府的时候就有人认出了,故而我与众位英雄才在此等候!慕容左使,若不想断手断脚,就交出兵刃与我走吧。"
  慕容哀自腰中抽出快意秋霜,迎着月光挽了个剑花,笑道:"可惜得很,我平生有两样东西是决不拱手让出的,一是我所爱之人,二便是这把剑了。"说完了,又朝燕轻裘看了一眼,"绝尘纵然风流,论专情却未必如我。"
  他这番举动竟好似与友人调笑,丝毫未将强敌放在眼里,登时便引得无暇大骂"衣冠禽兽,不知廉耻"。
  司马笑早知这场恶战无法避免,也不再多话,双手一拍,其余众人都走上前来,自动分作两队。他对慕容哀道:"杭州一战,阁下武艺过人,以一人之力伤了我方四位高手。当日我既担了'以多欺少'的名头,如今也只好继续无礼了。"
  慕容哀冷笑道:"中原人就是如此,做小人也要做得冠冕堂皇,也不怕恶心。有多少底细便亮出来,天寒地冻的,正好教我暖暖身。"
  司马笑略一低头,右手在腰间一滑,竟抽出一柄软剑,剑刃如蛇一般在月光下游移不定:"在下又来向慕容左使讨教,望左使千万要使出全力。"
  只见无暇与右边两人踏上几步,将魔刀围在中心。
  慕容哀也不说话,将黑色大氅脱了抛在地上,右手握住快意秋霜,左手握住剑鞘,交叉于胸前。
  那眉眼间有道红色疤痕的杨重却和唐虹、陈大江,还有一个穿白衣的刀客,四人一齐盯住了燕轻裘。
  唐虹阴阴一笑,道:"飞花公子,我那十六弟的事还未好好请教,不如请你回了五大世家那边再细问?"
  燕轻裘低头苦笑——如今竟将成都的血案一并算到了他头上。
  他看看杨重,那人面无表情,却双手抱拳行了礼,才抽出长剑,说声"请"。
  燕轻裘不敢怠慢,回了礼,丢下火把,将竹箫横在胸前。只听得一声大喝,"裂碑掌"陈大江率先出招,一股掌风扑面而来。燕轻裘不敢硬接,足下微滑,退出三尺,还未站定,迎面便有破空之声,原来唐虹的透骨钉也同时发出。燕轻裘腰上用力,仰头避过,只听得哧哧两声,暗器没入身后的松柏。
  燕轻裘心头暗忖:当日在杭州,一个杨重已经让他疲于应付,如今还有加上三个高手,着实头痛。好在此地身处松柏林中,若能借轻功与地势之利,或可逐个击破。
  这般心思一动,他便提气跃上树颠,接着一沉,隐入了林中。
  唐虹大叫道:"小心,那贼子奸猾得很,引我们入殻呢!"
  杨重将长剑一挥,第一个跟了上去,于是其余三人也不多言,紧随其后。
  燕轻裘目力极好,即便在暗处也可分辨方位与间隙,且今晚又身着黑衣,更如化在了夜色中一般。身后众人几次赶上,却见他身形微动,又移开了,唐虹诸多暗器都招呼到了树木身上,直气得面色铁青。
  陈大江劈倒几棵幼松,怒吼一声:"好油的崽子!如此躲躲闪闪,算什么好汉!"
  杨重没有多话,另一个刀客则说:"不如我等按四方方位游走,他纵是身法轻盈,也有力竭的时候,只需慢慢将圈子收拢,不怕捉不到他。"
  唐虹与陈大江连连点头,于是杨重也不反对。四人各自占了方位,困住燕轻裘。
  燕轻裘虽未听到他们那番话,然而几次转向都连番碰壁,心底也略知一二。除了避开杨重,他分别与陈大江等人过手,已发现陈大江掌力虽淳厚,却不灵活,且不如杨重身法沉稳;而唐虹跟自己轻功相似,更厉害的是暗器精巧,防不胜防,最弱者乃是那名刀客。他要突破围堵,只有先破那刀客。
  此念一生,他便多走东南方,直奔那刀客的弱处。以他的功夫,虽须避着陈大江和唐虹的突袭,要点倒那刀客也不是不可能。
  燕轻裘如同灵蛇吐信,游走试探,既用虚法迷踪,又实打实地交了手,如此来回两次,终于等得了机会——唐虹被甩到了五丈之外,陈大江教一排松柏隔开,唯有那刀客落单,而杨重更在西北方之外。燕轻裘凝神发招,直点他胸口要穴。
  眼见着那刀客的一身白衣已近在眼前,相距不过三尺,燕轻裘竹箫还未动,却听他一声惨呼,口中喷出一股鲜血,直溅上燕轻裘的脸,接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竟然气绝身死了!
  此番变故如电光火石,燕轻裘目瞪口呆,抬眼一看,杨重竟站在刀客背后。他还未多想,杨重却突然闪身让开,潜入了松林中,仿佛特意给他留出一条路来。
  燕轻裘心中如雷震一般,来不及反应,身后唐虹的骂声与暗器唿哨传来。他一咬牙,跨过了那刀客的尸身,即刻便听见唐虹怒喝道:"好贼子!你居然杀了秦大侠!"
  (十一 强敌林中施援手)
  燕轻裘听唐虹在背后喝骂,心头暗暗烦躁,转念一想,却又怪那人不动脑子——他手上用箫,怎能将姓秦的刺个对穿?然而此时此地也不容他回头辩驳,只想着要怎样扳倒其余三人才是正经。
  燕轻裘虽不明白杨重为何有此一举,却也不敢轻易信他。于是跃出两丈许,隐身于一株松柏之后。他在暗处见唐虹在尸首旁略一查探,又站起来,双手在鹿皮袋中取出什么,然后一脸警惕地防卫着。随后陈大江也赶到了,眼见着地上躺着一个,大惊失色。唐虹对他道:"如今东南方位已破,不可再依先前所说而动,须得三人同在一处才好。"
  陈大江恨恨道:"想不到那燕贼如此阴险!"
  他们正说着,杨重终于姗姗来迟。只见他长剑在月光下依旧隐隐透出红光,却无一丝血迹。燕轻裘暗暗纳罕,心中突然一动,随即足尖借力,如灵猴一般跃上树枝,朝北奔去。
  他轻功极高,又屏气凝神,虽然相隔不远也未让其余三人觉察,但现在一动,自然露了行踪。那唐虹好快的反应,当即便是两枚淬毒的透骨钉打来,燕轻裘避过一枚,打落一枚,随即又逃开了。
  "好奸猾!"陈大江一面骂道,一面追上去。杨重却拦住他,道:"陈兄武功醇厚,当为我与唐兄压阵,我二人占了轻巧的便宜,可与燕贼当先对峙。"
  唐虹说了声"正该如此",也不等他们,便追了上去。三人一前一后,循着燕轻裘的踪迹向北。
  唐虹脾气暴躁,只要看见人影一闪,透骨钉、铁蒺藜就不怕折耗地招呼过去。那小小的鹿皮袋似乎也永无枯竭之态。然而燕轻裘却如鬼魅一般,只在林间穿来穿去,恍若一霎间多出了十数个□□,竟逗引得三人疲于奔命,也不曾抓到一片衣角。
  唐虹本就自视甚高,一来要为兄弟报仇,二来五大世家捉拿凶嫌,他有心立个头功,为唐家赢得面子,不料此时还没有与魔刀交手便教燕轻裘捉弄得团团打转,不由得怒火中烧。心头恨极,手上也愈加凌厉。
  只见月下松柏上猛地有黑影闪过,悉悉索索地看不真切,却又听到背后风声,唐虹冷冷一笑,将四枚透骨钉统统射出。不料中途突然叮的一声轻响,接着陈大江便发出一声惨叫。
  原来燕轻裘有意迷惑,引得唐虹风声鹤唳,胡乱使力,此番暗器俱朝后打,他借机用一把石子撞去,恰巧将其中之一射入了陈大江的上臂。
  唐虹与杨重听得这声惨叫,便知事情糟糕。唐虹更是脸色陡变——他暗器上的毒十分猛烈,若不及时服下解药,便有性命之虞。于是也管不上燕轻裘逃向了何处,急急忙忙便从身上掏出两枚丹药给陈大江服下,又撕开衣袖,要将透骨钉剜出。
  杨重取出火绒点了根树枝,将之插入土中,对唐虹道:"如今陈兄急等唐兄救命,耽搁不得,不如我独自去追那燕轻裘!"
  唐虹满脸懊恼,心有不甘,却也毫无办法,只好答应:"杨兄且小心,那贼子狡猾之极!"
  杨重点一点头,提着长剑走入了林中。
  却说燕轻裘借唐虹之手伤了陈大江,眨眼间三名强敌去了其二。但杨重的利害他是领教过的,虽此时有天时地利之便,也不敢放松。他窥得杨重独自跟来,又想起他突然刺杀同伴一事,种种疑虑难以消解。于是只盼能有机会点倒他,然后去与慕容哀会合,心中疑窦可日后再查。
  此时他在暗处,杨重在明处,自是占了大便宜,然而杨重却不若唐虹那般急躁轻薄,如要近他的身,须得更加小心才是。
  燕轻裘明白此关节,越加小心谨慎,也不敢在树枝树干间跳跃,生怕引得树叶作响,于是只捡着月光中隐约可见的泥土地落脚。
  这样几番起落,终于接近了杨重身后,燕轻裘握紧竹箫,正要一鼓作气点将上去,那杨重却仿佛脑后长了只眼,反手一格,于是竹箫硬生生地打在了他的剑身之上。
  燕轻裘大惊,一击不成便要撤离,而杨重却突然开口道:"飞花公子慢走,且听在下一言。"
  燕轻裘背靠住一株松柏,暗暗提防,口中道:"杨少侠有事但说无妨,在下也想知晓阁下今日所为究竟何意?"
  杨重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眉眼间那道红色的伤痕变得越发暗淡了。他垂下剑尖,低声道:"飞花公子切莫多疑,在下今日之举实属无奈。若不如此,恐不能助你脱困。"
  "杨少侠不是与司马公子要捉拿在下?助我一说,从何而来?"
  杨重脸上阴晴不定,只含糊道:"五大世家要捉的是魔刀,飞花公子却是无辜牵连,还是莫要再蹚这浑水了。"
  燕轻裘心头疑虑更重:"在下与杨少侠并无交情,不知杨少侠为何甘愿信我清白,甚至不惜戕害同道?"
  杨重脸上变色,却并未争辩,他只叹口气:"飞花公子还是速速与慕容魔头一刀两断的好,这番纠葛,绝不是阁下一人之力能理清的,这串血案,也不是仅仅死那些个人而已。"
  燕轻裘暗暗心惊,追问道:"杨少侠此话何意,还请明示?"
  杨重却不再言语,反而收了剑,匆匆一拱手:"在下言尽于此,望飞花公子珍重!"言毕,也不等燕轻裘开口,便闪入林中。
  燕轻裘心头纷乱,一时间却无法想个通透。他记挂着慕容哀,又见杨重主动避让,唐虹与陈大江□□乏术,便知道此时是真正地得了空了,于是也不做别的打算,提气往来时的方向奔去。
  一出了松柏林,便见昏暗的月色下,几条人影激斗正酣。
  却说慕容哀与司马笑这边,战况大不相同。
  虽有四人与慕容哀应战,然而真正出手者乃是司马笑,无暇等其余三人皆持兵刃守在一旁。燕轻裘仔细辨别,见除了无暇使的长剑外,还有一个矮小男子也用的剑,另一人却握了一柄单钩。
  司马笑与慕容哀此番过招和浙江那场迥然大异,两人的路数都是杀招,且快如闪电,一来一往竟然有些难以看清。燕轻裘心头暗暗叹服,又不禁担心:司马笑之前自嘲要"以多胜少",如今却教无暇等人袖手旁观,想必是从上次交战便知道了慕容哀的手段,于是先来纠缠,等到对手力竭,再一声令下,命其余众人剿杀。
  燕轻裘一想明白此关节,不由得又气又急,挺身便向无暇等人奔去。
  那道姑无暇原本是大名府一官宦人家的千金,但自幼得一名师指点,习武强身,后因遭情变,断发出家,性子也变得极为苛严,对男子尤甚。她的剑法狠戾,虽力道不足,但却异常刁钻,在江湖上颇有名气。
  见燕轻裘从林中杀出,她怒极而笑:"来得好!我正闲得无聊,飞花公子便来作陪!"
  说话间,燕轻裘的竹箫带着冷风呼地迎面打来,她连跨五步,抢上前用长剑格挡。身后两人反应稍慢,燕轻裘便已经与她过了三招。
  无暇大叫道:"王大侠、封庄主,今日还请让贫道尽兴!"
  那两名男子对望一眼,便止住了脚步,兵刃却牢牢握在手上,只怕无暇稍有落败便要出手。
  燕轻裘自从瞧出了司马笑的打算,心头大为恼火,平日里少用的厉害招式统统地亮出来了。而那无瑕本来就阴狠,此时更是招招都直指燕轻裘的要害。
  飞花公子本是谦谦君子,往日与人交手都点到即止,不愿多造孽,而今日里却是动了真怒,无暇的咄咄逼人更加火上浇油。他将竹箫带上十成十的内劲,一个错手收力不及,竟将碗口粗的幼松拦腰折断。
  无暇这时才脸色微变,随即又咬牙道:"好个燕轻裘,平日里装得倒正经,也不过是个伪君子!你以为我会怕么?"
  燕轻裘板着面孔,一句也不愿和她多说,却频频打向她手腕大穴,竟是一心要废她手掌的架势。
  无暇起初还能应付,然而她内力毕竟远逊于燕轻裘,不多时就落了下风,手忙脚乱。只听得一声惨呼,燕轻裘的竹箫打中无暇内关穴,她的长剑立即撤手,当啷掉落在石头上。
  这一声响不仅令无暇面无人色,王、封两个助拳的也悚然一惊,都没有想到燕轻裘能如此迅速地败了她。
  这边的动静同样让司马笑和慕容哀分了神。
  只听司马笑讥讽道:"慕容左使好大的能耐,竟收了一条咬人的斗犬啊!"
  慕容哀也不动怒:"司马公子还不老,眼神却已经不济了,飞花公子分明是拿着竹箫打狗呢!可惜了,此处明明多的是木棍子……"
  他这番羞辱听在旁人耳中倒也罢了,那无瑕却是心高气傲,当即用左手捡起剑,抱在怀中便向燕轻裘撞来——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王、封二人一阵惊呼,要想阻拦却也来不及了,然而燕轻裘只一侧身,便在无瑕背部印下一掌,竟将她推出去撞在树上。无暇当即血流满面,昏厥过去。
  王、封二人大骇,相视一眼,即刻双双上前。
  如此又过了五十余招,这二人功力都与无暇相当,燕轻裘虽能抵挡,却也免不了陷入苦战的泥淖。然而他心中所虑的是,即便他能击败王、封二人,功力必有损耗不说,怕是时间上也拖不起。因为唐虹与杨重迟早也会从松柏林中出来,那时他与慕容哀必定落败。而且听杨重的口气,虽肯放过自己,慕容哀却是绝对要抓回去的。他的本事,在杭州时自己尚且不敌,如今车轮战下来,怎么还会有胜算?
  这样一想,手头动作不免浮躁了几分。
  那封庄主单钩使得滑,眼睛也毒,只瞧准了这霎那的空隙,竟钩住了燕轻裘的竹箫,然后反手一挑,在他上臂削下一片衣服和皮肉。
  燕轻裘伤口剧痛,却仍没有扔下竹箫。他也着实硬气,哼也不曾哼一声。
  王、封二人见他负伤,大为振奋,又加紧进逼。就在这紧要关头,那松柏林中突然有响动——原来是杨重"搜不到"燕轻裘,又返回到唐虹与陈大江身旁,略一商议便先回来司马笑这边。
  陈大江中了唐家剧毒,虽然及时服下解药,身子却仍旧受损,因而足下虚浮,全靠杨重与唐虹搀扶着。
  他们三人一出林子,便看见两处战局,杨重脸上波澜不惊,唐虹却一下子就盯住了与王封二人交手的燕轻裘,恨恨地骂道:"好你个奸贼,居然还没有逃掉!"
  说话间便将陈大江交付给杨重,一面对直朝燕轻裘冲去,一面从鹿皮袋中摸出一个盒子,相距三丈许的时候,一按机括,数十枚银针便朝着燕轻裘激射出去。
  原来唐虹教燕轻裘设了套,误伤了陈大江,头功没有占到,反而一再失利,早就憋了满腹的火气。如今见燕轻裘偶然挂红,逮住了机会,也顾不上是否有悖侠道,竟是一心要对方性命的架势。
  燕轻裘也知道唐虹等人出了林子,心知不妙,要退却苦无机会。他看唐虹举动,便知这次的暗器比在林中更厉害,王、封二人又着实缠得紧,只怕真是在劫难逃。
  眼看着银针就要全数扑到燕轻裘身上,陡然间却见银光闪过,叮叮地一阵脆响,慕容哀突然从旁杀出,快意秋霜只一轮,便将细如牛毛的银针都扫落在地。
  旁人脸上变色,都没有想到魔刀的身手如此敏捷,竟能从司马笑的手中脱身出来救援同伴。
  燕轻裘又惊又喜,却紧跟着皱起眉头——慕容哀与他背靠背地站立着,虽依旧挺立,肩头衣裳却明显湿了一块,细看之下,赫然竟是一道剑创。
  燕轻裘立刻就明白:依司马笑的功力,慕容哀虽能分神注意周边变故,但要从如此激烈的战局中撤身却十分不易。这样突然施以援手,竟是以血肉之躯拼来的。
  他心中大震,慕容哀却转头对他笑道:"好险好险,风度翩翩的飞花公子差点就要变刺猬了。绝尘,你可拿什么来谢我?"
  (十二 侠士月下走麦城)
  今夜里险象环生,燕轻裘心中弦本就拉得紧,此刻又落了下风,更是焦急异常。不料这慕容哀却是仍旧一副调笑态度,丝毫未将这些人看在眼里。燕轻裘不由得在心底苦笑:这个人倒真真是狂妄,岂不知现在自己与他都是双双挂彩,若再激得周围的人发狠,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却说唐虹等人,起先见燕轻裘势颓,以为必能得手,却不料慕容哀半途杀出来,硬生生地救了转去。唐虹等人原本脸色如土,细看下却见慕容哀执剑的手上有道血痕如小蛇般蜿蜒而下,不由得大喜过望。
  唐虹道:"我原以为魔刀多了得,原来也是莽汉一名。若是阁下识时务,还是早早地丢了兵刃告饶才好。"
  慕容哀听到唐虹的话却不生气,甚至看也不看他,只是嫌恶地皱皱眉,又转向司马笑,道:"司马公子,今天我乏了,不想再和诸位纠缠,还是速战速决地好。"
  司马笑眉眼弯弯,口中却辛辣无比:"慕容左使自然是乏了,如今真气大耗,又有创伤,只怕多拖一时,便多一分险,一不小心辛苦闯出来的名声就要折损在此地了。"
  他笑得畅快,周围帮拳的也附和,倒是杨重远远地扶着陈大江,不曾靠过来,也没有笑脸儿。
  慕容哀对司马笑的嘲讽气定神闲,反而有些怜悯:"司马公子,你为人聪明,须得知道见好就收。今日我不但要走,绝尘你也留不住,若不想你的名声折损,便自己退了吧。还有这些狺狺狂吠的东西,都需牵走才是!"
  他这番话,司马笑还没有回答,唐虹却气得暴跳!他在川中可谓大大有名,又出身唐家,何曾遭到过如此折辱?况且慕容哀之前对他不理不睬,仿佛眼中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个人一般,现在又将他骂做狗,若还忍得下这口气,他也不能姓唐了!
  他本身离得近,盛怒之下出手也毫无章法,竟不待司马笑示意便连打了五个铁蒺藜出来,分指慕容哀的头、颈、胸腹。只听得当当几声,统统被快意秋霜劈成了两半。然而就趁着这片刻,司马笑已经抄了软剑直扑过来,他一带头,王、封二人也不敢落后。
  燕轻裘只觉得耳边冷风拂过,接着腰间一紧,便被慕容哀揽着退出丈许,在一片空地上站定。
  他转头看着慕容哀,顿时悚然一惊:只见片刻间,慕容哀俊朗的面孔阴沉下来,如同蒙上了层黑雾,眼中却隐隐充血发红,如猛兽一般。
  燕轻裘还未开口,慕容哀就一把将他推到旁边,阴森森地对司马笑说道:"生路指给你,你偏要闯死门。也罢,我多时不曾开禁,今日正好炼刀!"又转头叮嘱燕轻裘:"绝尘身上有伤,务必待在此处,切不要轻入战团。"
  "大哥这是要做什么?"
  慕容哀将快意秋霜的剑身与剑鞘合在一处,盯着司马笑:"让绝尘看一看,什么是真正的魔刀。"
  只见他右手握住剑身与剑鞘的连接之处,左手握住剑刃根部,缓缓收紧了,又慢慢地朝剑尖抹过去。手掌过处,银色的剑身便成了赤红,血珠儿滴落下来,啪啪地打在地上。而此时慕容哀的双眸更可怖,竟红得仿佛也要漫出血来。
  燕轻裘心头大为惊愕,隐隐有些不祥之感。连司马笑等人也觉察出此刻慕容哀气息粗重,非寻常模样,个个手上握紧了兵刃,愈加警惕。
  眼见着快意秋霜通体变为了红色,一股森冷的杀气从慕容哀身上扩散出来,竟让燕轻裘打了个寒战。
  只听得他陡然大喝一声,跃起三丈,直扑向司马笑。那变成红色的快意秋霜高高扬起,如长刀一般直劈下去。司马笑举剑来挡,却只听见"锵"的一声,那柄软剑竟断为两截。
  要知道司马笑乃五大世家公认的下一代盟主,所用之物即便不是神兵利器,也是考究的上品,更何况方才他还用此剑与慕容哀缠斗良久。如今慕容哀人负了伤,也不曾换兵刃,却能将同一柄软剑劈成两半,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司马笑也非常人,将剑一丢,身形微动,堪堪地避过了凶险的一招。饶是如此,快意秋霜仍是在他的肩头拉出一条血痕。
  司马笑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怎么也想不到慕容哀突然之间功力暴增十数倍。他双掌握拳,大声对其他人道:"这奸贼邪门得很,诸位千万小心!"
  慕容哀双目赤红,也不等他说话,又提剑砍来。
  燕轻裘在远处观战,越看越心惊:慕容哀的招式与之前他所见的全不相同!以前若是说他剑术超群,是将棍、钩、刺等技巧融入其中,倒还不奇怪,如今使这血红的快意秋霜,却招招都如刀法!
  剑走轻灵,刀招沉猛。这两门功夫原本就天差地远,而慕容哀此刻是用剑做刀使,偏偏还使得极为顺手。那红色长剑上如同灌注了千钧力道,令人难以抵挡。
  司马笑没有了兵器,只能靠拳掌躲避,而王、封二人刚刚上前,就教慕容哀一刀一个,戳穿了喉咙。那手法之快,竟没有人看清楚。唐虹更是脸色发白,虽连发暗器,却无一打中。
  司马笑心头火起,大喝道:"杨重,你还要袖手旁观么?"
  燕轻裘皱眉:杨重的厉害,绝非王、封二人能比。
  大约慕容哀也料到此节。正与司马笑交手,却突然转身朝松柏林边的另外二人奔去。快意秋霜倒提在手上,在掠过唐虹身边时突然一挑,削断他右臂。
  唐虹倒地哀嚎,而杨重将陈大江一放,挺身迎上。司马笑脸色稍霁,也连忙跟上。
  现在杨重与司马笑联手对付慕容哀,杨重的长剑沉稳如山岳,司马笑则捡了封庄主的单钩,以机巧辅佐。燕轻裘深恐这两个一流高手会令慕容哀落败,他手上的竹箫捏得甚紧,若有丝毫不妙,便要上前相助。
  然而这时的慕容哀竟然以一敌二,举重若轻,不光扛得下杨重的剑,也避得开司马笑的钩。只见清朗月色下,一条黑影挟着柄血红长剑左右劈砍,如同凶煞一般。无论杨重与司马笑怎样配合,也无法捉到他的空隙。
  燕轻裘忍不住前趋几步,定睛细看:原来慕容哀除了内力大增、以剑为刀很是古怪以外,连步法也与之前不同,虽看起来寻常,却又似乎踩着八卦变换方位,故而忽南忽北,竟是以一人为一阵,形似鬼魅。
  三人激战了一盏茶的功夫,杨重与司马笑渐渐显出了力不从心的样子。司马笑内力绵长,先前却与慕容哀磨了许久,而杨重内力稍逊,全靠剑法支撑,此时败像一露,立刻便叫慕容哀逮着了机会。
  只见他二人一左一右,各袭慕容哀两胁,却见慕容哀双手握紧快意秋霜高举起来,将肋下大方亮在他们眼前。杨重和司马笑对望,心知不妙,同时收势,而燕轻裘远望全局,便知这个动作已经迟了。
  果然,长剑与单钩刚有一点退势,慕容哀双腕一转,快意秋霜的剑身与剑鞘再次分开,只听得"哧"地一声,剑身刺入了杨重右胸,剑鞘戳断司马笑锁骨,两人同时惨呼一声,倒在地上。而慕容哀却顺势回招,手腕再一转,便将快意秋霜送入鞘中。
  这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奇险奇绝,是燕轻裘踏入江湖以来少见的怪招,却又有说不出的霸气。他立在原地,心头狂跳,往日米酒仙曾教他道:酒鬼若是看到百年陈酿,命也可以不要;学武之人若是见到真正的高手,五体投地也不为过。他还笑师傅乃是为贪杯找借口,今日却服了气。
  慕容哀收回了剑,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两个人,转身便回到燕轻裘身边,一把拉住他未受伤的左手,低声道:"快走!"
  此时东方天幕隐约有片鱼肚白,约莫到卯时三刻了。
  燕轻裘和慕容哀各自匆匆裹了创口,便解下拴在林边的马,也不回城,直向南而去。因为司马笑曾言道,各方苦主俱将埋骨之地告知,他们便不能再自投罗网。只好先拣便宜的小路,越是偏僻,越是计划之外的,就越合适。
  二人奔出几十里地后,天已经大亮。□□的马本就是胡乱买来的,算不得良驹,这时不免有了疲态。燕轻裘比慕容哀落后了半个马身,正要劝他先停一停,却见那黑色的背影歪了一歪,仿佛要掉下来。
  燕轻裘大惊,连忙催马上前,伸手抓住缰绳,一发力将两匹马都勒住了。他还未放手,慕容哀的身子一晃,竟真的从马鞍上摔了下来。
  燕轻裘下地来将他扶起,发现他脸色白得如同死人一般,嘴角溢出一缕血痕。燕轻裘心中担忧,连声问道:"大哥这是怎么了?莫非刚才激战还是受了损伤?"
  慕容哀冷冷一笑:"绝尘看到了,我赢那两个伪君子可算漂亮?"
  燕轻裘点头道:"精彩绝伦!想不到大哥的功夫竟到了如此高的境界!"
  慕容哀哈哈大笑,笑声未绝,突然喷出了一口血。燕轻裘吓了一条,抓住他手腕号脉,眉头紧紧皱起——此刻慕容哀脉相极衰不说,还乱得不成样子了。
  慕容哀看他神色,又笑道:"绝尘居然真以为我有那么大能耐,可在二十招内连伤两个当世高手么?我是赌上了性命不要呢……我那功夫练得古怪,倒转经脉便可令内力提升十几倍,然而持续得越久便受损越重……若方才不能速战速决,我便要七窍流血,暴亡当场!"
  燕轻裘万万没有想到,慕容哀竟甘冒奇险脱困,却也不免对他那邪门功夫有些嫌恶。
  慕容哀哪能不知他此刻所想,冷笑一声:"飞花公子不用腹诽,我那功夫此刻尚未突破最后关节,只要一过,以后所成不可限量。不要说如今日这般伤了杨重与司马笑,就是十招内割下他们脑袋,也如探囊取物,不费吹灰之力。"
  燕轻裘虽不大赞同此类邪派功夫,却也折服于慕容哀那时的身手,知道他所言不虚,况且若非他出手,自己已经被唐虹所害。一想到此,心下便有些不忍,低声道:"大哥……为何竟使出如此凶险的下策,其实小弟……实在惭愧。"
  慕容哀身上酸软,借了燕轻裘的力道站起来,也不在意,只对他说道:"现在多说无益,此地虽荒凉,也不可久留,绝尘还是将这两匹马放走吧。"
  燕轻裘诺了,取下马背上的行囊,又在它们臀上各抽一鞭,然后扶着慕容哀走入一片荒林中,找了个破旧小庙暂且落脚。
  燕轻裘拾些干柴来点了堆火,然后帮着慕容哀解开衣衫,想为他肩头剑创上药。不料慕容哀赤了上身后,却赫然露出上腹部的一片手掌大小的乌黑。
  慕容哀顺着燕轻裘的目光低头一看,用手指按了一按,从皮肉中抽出一枚银针,笑道:"唐家的毒果然名不虚传。若我是寻常人,想必早就死了。"
  燕轻裘听过唐家这种毒,名曰"子夜追魂",凡中者无不尸身漆黑,如墨染的一般。若不是慕容哀半途出手,唐虹那雨点般密密麻麻的银针打在身上,只怕他此时已经走在黄泉路上了。
  虽然慕容哀曾说过自己能抵挡一些毒物,但总敌不过唐家的厉害。之前那一通激战令他气血翻涌,毒性已经扩散了,因而才有这片乌黑。况且他折耗甚多,难以用内功压制毒性,十分凶险。
  燕轻裘略一犹豫,便对慕容哀道:"大哥,我现在须用刀切开你中毒之处,先将毒血放出,委屈你暂时忍上一忍。"
  慕容哀点点头,抽出快意秋霜,递到他手中。
  燕轻裘只感到掌心一凉,一股寒意便直传到身上,他用二指轻轻弹了弹剑身,露出激赏的目光,随即又收敛心神,说声"得罪",便朝慕容哀上腹轻轻一划,切开一刀寸许长的口子。
  暗黑色的血水从刀口流出,沿着结实的肌理缓缓爬下,燕轻裘不知为何脸上隐隐发热。而慕容哀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多话。
  燕轻裘想到这人为救自己两处受伤,再是顾及礼教倒显得不义了!于是心一横,在慕容哀身前半跪下来,双手搭住他两条结实的大腿,将唇贴在刀口处,吸吮着毒血。
  慕容哀低头便看见燕轻裘白皙的侧脸贴在自己胸膛之下,温热的双唇被毒血染得极艳,耳垂更是已经变得通红,竟有几分娇嫩,不由得心猿意马,连带着身上也燥热起来。
  燕轻裘吸一口毒血,吐掉一些,又转来再吸,如此反复几次,便看到血色渐渐转红。他心头稍慰,抬头朝慕容哀一笑,道:"大哥,仿佛好些了,先包扎起来再寻解药吧。"
  慕容哀见他口唇上犹带血丝,如胭脂一般,心神又是一荡。
  燕轻裘刚想要起身,肩头却教一只大手按了下去。他错愕地看着慕容哀,只听后者笑道:"绝尘身上不是也伤了,不如让为兄为你包扎起来吧。"
  (十三 落魄天涯谙旧梦)
  燕轻裘本就觉得脱衣露体甚为不雅,更何况还要与另外一人肌肤相亲,为了能吸出毒血,这些顾虑也就抛却了。然而慕容哀说话间将手放在他肩头,只微微一按,却令他心头一跳。
  飞花公子文武兼修,加之出生书香门第,多少有些文人的风流做派。他年少温柔,也不知道得了多少女子青睐,红颜知己更是无数。要说情爱之事,虽算不得个中老手,倒也真是晓得情趣的。此刻慕容哀口气动作,说起来本该是患难情谊,却无端让他感觉到几分暧昧。
  他心头一凛,敛了心神,起身道:"多谢大哥好意,适才血便止住了,倒是大哥伤势更重,千万小心。"
  慕容哀放开他肩头,也不再多言,只是嘴角微微带笑,一双黑眸溢出光彩来。
  燕轻裘从行囊中翻出干净衣衫,将在林中奔袭时挂破的换了,说道:"昨夜听司马笑的意思,我们要去的几处地方都已经有了埋伏,大哥现在又身上带伤,须得静养,恐不能在此久留。"
  慕容哀也掩好前襟,反问道:"绝尘可有落脚之处?"
  燕轻裘思忖了片刻:"若是能直下广平府,或可避开司马笑等人,我有些文友非江湖人士,定能帮忙。"
  慕容哀右手抚着伤处,笑道:"不错,那样换了衣冠到大名府,再转去金陵。绝尘可回家躲藏,甚好。"
  燕轻裘听他语气古怪,早已熟悉他脾气,也笑道:"正是,鄙处别的也算寻常,唯独屋子大些,空余的甚多,又少人烟,大哥住下了,便是留个一年半载也不打紧。"
  慕容哀一愣,随即大笑两声,竟颇为开怀。燕轻裘知他芥蒂已无,不由得感慨——往日见过他乖僻狠戾,熟悉之后却知此人多有孩童脾性,看似难以捉摸,实则无需畏惧。
  慕容哀笑声渐渐歇了,连连摇头道:"绝尘厚意,愚兄都心领了。虽然能去绝尘家中做客确实甚好,这些日里却不能。'子夜追魂'毒性凶猛,即便吸了毒血,余下的却还是不少,需要运功逼出。我目前功力受损甚多,不可用强,只好将毒暂且压制,但这样恐怕也无法拖到金陵。"
  燕轻裘皱眉道:"如此说来,大哥更须速速安顿。不知可否支撑到广平府?"
  慕容哀点头道:"但不能大动内力。"
  "那倒无妨。只需雇了车马,乔装改扮便是。"
  慕容哀又笑道:"你我二人可扮作什么,夫妻么?"
  燕轻裘耳根微热:"此事便着落在小弟身上,大哥先养好伤是正经。"
  慕容哀不再多说,看了看燕轻裘,遂闭上眼调整内息。燕轻裘从行囊中翻出两片金叶子,在手中握了半晌,慢慢有了计较。
  却说两日之后,保定府之外有三辆大车缓缓地从官道去了广平府。那三辆车都十分长大,插了镖旗,堆满了家什器物,最后一辆乃是细软,后面还拖了黑黄灰三只狗儿。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坐镇前两辆,旁人若有问的,回答说是某吏告老还乡,雇了镖师押送家当回去。
  那后一辆中只有两个人,都是东家的下人,一个是身材干瘦的青年,抓了鞭子赶车,还有一个乃是个高大的黑脸汉子,整日介抓住瓶子灌酒,醉醺醺地歪在包袱上。这趟生意稀疏平常,又没有什么油水,几个镖师都冷淡得很,也不多与他们说话。
  然而这样行了几日,吃住却都在一处,算得上脸熟了。某次在野店中谈到江湖中事,那些镖师酒酣耳热之际,便提到了"保定府月夜擒魔一役",说是魔刀慕容哀勾结了飞花公子,挖坟鞭尸,与前来围剿的数十个白道大侠们一通恶战。五个人说得口沫四溅,便好似亲眼所见一般:那魔刀如何杀死封大庄主,如何断了唐虹手臂,如何切菜一般将众人割喉;快意秋霜剑如何分成十几把,直杀得血流成河,鬼哭神嚎;又说到飞花公子如何坠了魔道,怎样从竹箫中吹出迷魂曲,伤了"裂碑手"陈大江,欺辱无暇道姑,怎样使阴招暗害杨重;还有司马笑功夫如何高妙,怎样反败为胜,令魔刀与飞花公子双双遭了重创,连夜逃去,至今没有现身,想必已经死在某处了,云云。
  他们说得高兴,却将那两名下人唬得目瞪口呆。只听干瘦青年问道:"这怕是托大了,两个人怎会掀起这样的风浪?几十个人都捉拿不了,还叫他们逃了去?"
  一个镖师嗤笑道:"小兄弟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武学的厉害,那功夫练到家,一个人敌一个百个也不稀奇。"
  干瘦青年又道:"即便是武功厉害,那也是两个大活人,怎能如老虎一般地厉害?我却不信!"
  众镖师见他顽愚,嘻嘻哈哈地讥笑一通,颇有些鄙夷。
  干瘦青年又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平白两个大人,怎会就没见了呢?"
  一个镖师开解道:" 你却不知,这江湖上的易容术最是奇妙,男子也可化成老妪,何况魔教妖人必定有更厉害的招儿,指不定面对面也不认得。"
  干瘦青年乍舌,那黑脸汉子虽坐在一张桌子上,却好似半点也听不见,只顾着吃酒,几个镖客越说声气越大,终于搅得他恼了,伸手抓过几只油腻的猪蹄,道:"这里呱噪得紧,酒都喝不清静!"
  此话让镖客脸上多不好看,有人拍了桌子骂道:"你这吃猪食的酒鬼放什么屁?"
  干瘦青年连忙好言好语地陪笑:"我这兄弟醉了,对不住对不住……各位师傅多担待。"
  一面说着,一面将黑脸汉子拖出客栈,但见那人踉跄走了几步,在车后大吐起来。
  几个镖师又是厌恶又是轻蔑,大声嘲笑着,也不再理。
  那黑脸汉子教干瘦青年扶到三辆车背后靠着,颠倒的醉态却顿时没有了,一双半梦半醒的眼也变得清明,只听他朝干瘦青年笑道:"世间最不可信的就是人嘴里的话!想不到未出三五日,你我二人竟已经成了妖怪了!绝尘,这颠倒黑白、夸大其实的事,你从前可曾经历?"
  原来这两人正是慕容哀与燕轻裘。
  那日慕容哀受了重创,既需养伤,又要摆脱司马笑等白道人士的搜捕,于是燕轻裘便拿了银钱去收罗旧家什,又置办了大车拖运,还去请了一队镖师护送,说是到广平府。他二人便换过衣衫,涂抹了脸,扮作东家的下人随车押运。
  司马笑等必定在附近大肆寻找,山野小道也不会放过,却何曾想到他二人竟会从官道南下,还跟一队镖师同路;一般武林人士最看不起贩夫走卒,家丁佣人这样的贱役自然更是不屑,便是乔装也会引以为耻,又哪里知道慕容哀与燕轻裘都是不拘泥此节的人物。
  燕轻裘见慕容哀虽涂黑了一张脸,又刻意做得邋遢龌龊,然而一笑起来却十分开怀的模样,也甚为高兴,问道:"大哥这几日伤情如何?"
  慕容哀晃了晃手上的酒壶,道:"每日靠在车上吐纳,又有良药化在这里面辅佐,虽未排除'子夜追魂'的毒,却也可保得功力慢慢回复。"
  "现在早出了保定地界,只需再挨上十几日,到了广平府,一切便好说。"
  慕容哀摇头道:"以前的连环血案我算平白被泼了污水,然而此次却是与中原武林结下死仇,只怕不光是五大世家,更多的白道人士都会来围堵,前途难料。况且绝尘这下与我绑在一起,也'杀'他们的人,下次相见,往昔的同道对你也不会手下留情。"
  燕轻裘笑道:"清者自清。我所虑的倒是杨重为何如此?莫非有什么内情?"
  慕容哀道:"他与司马笑貌合神离,心思深沉得很。要说起来,他老子杨凌云倒是很合我脾胃的一个人。"
  燕轻裘一愣,随即想起当年杨凌云拒了武当掌门补剑的请求,从而令中原与魔教一战落败。
  慕容哀瞧他神气便知他所想:"你们自然是恨他的,我却敬佩他。当年他游历西域,寻找奇石炼剑,因不懂规矩险遭土人剿杀,正是本教教主出手相助。他立誓所铸之剑绝不指向恩人,后来整个中原武林威迫于他,他也不曾破誓。这般有信义的汉子,放眼天下能有几个?"
  燕轻裘以前都是听同道唾骂杨凌云勾结魔教、胆怯无耻,如今慕容哀的说法却让他有些感慨,只觉得世事难料,有多少人能看得周全呢!自己本是一身清白,如今也若丧家之犬,虽不曾杀过白道中人,但名声却已经坏了,连辩解都不知对何人可说。
  燕轻裘一时间舌根发苦,也不愿多话。这时那三只卧在车后的狗儿闻到了肉香,起身来到他们二人跟前,摇尾乞食。
  慕容哀笑道:"本来是做宵夜的,如今就便宜你们吧。"一面说着,一面便将两只猪蹄掰做三份,丢在地上。狗儿立刻扑上去大嚼,慕容哀又道:"抢什么?若没有吃饱,今夜我去厨房再拿些来,只怕你们都要撑死。"
  燕轻裘有些好笑,没有想到一个堂堂魔教左使,武功诡异高深的剑客,口里竟也能说出这般孩童戏耍似的话。慕容哀侧过脸,见燕轻裘嘴角上弯,也不着恼。
  今夜月色明朗,又无风无雪,他二人虽在露天坐着,却不觉得寒冷。脚下三只狗儿吃得欢快,喀哧地咬着骨头,周围远远地有些喝酒划拳的声音,倒平添了一丝暖意。
  慕容哀注视着大啖猪蹄的狗儿,忽然轻声道:"我儿时偏爱这些畜牲,猫狗养过,雀儿养过,马啊羊啊都养过,别人说畜牲东西全无心肺,,然而遭难之时人心可变,唯独它们却不离不弃。我杀人无数,却从不杀它们。"
  燕轻裘心中一动,二人相识这许久,这倒是慕容哀第一次说到自己。燕轻裘从不挖人隐私,然而对慕容哀既然以朋友看待,也免不了对他这个人有所关切。今日听他所言,倒是幼年遭逢过大变。
  燕轻裘本以为慕容哀还要多说,却见他又闭紧嘴唇,只等狗儿吃完了骨头,便从车上起身,道:"明日还要上路,我乏了,绝尘也早点歇息吧。"言毕,又做醉态回了客栈。
  燕轻裘知他心防甚重,只得苦笑摇头。
  这一路上颇为平静,虽看到过带刀剑的豪客,不过却少有人上来找他们打探。镖师们只管逗乐,落脚休息时也会邀约燕轻裘小赌。而慕容哀还是整日装作酗酒,昏昏沉沉的样子,唯独会多喂些吃食给那三条狗儿,与它们打趣玩乐,镖师们的讥笑嘲弄也当作没有听到。到后来那些狗儿竟与这赫赫有名的"杀人魔头"成了莫逆之交,玩耍起来连他身上也敢去扑。
  如此又过了五日,车队临近冀州。天色渐晚之时,半空里飘起了小雪,路上一个行人都没了。领队的镖头言道,前方有个驿馆,若要想睡个暖和觉,便须紧赶几步。
  于是各辆车又都多加几鞭,发力向前。慕容哀见狗儿们跑得吃力,索性把它们都放到了车尾上,任燕轻裘握了缰绳催马,他自与狗儿玩耍。
  这样走了半个时辰,雪下得大了,天色也愈加昏暗。虽然官道平坦,也漫出些泥泞,即便是马儿都尽全力,仍然稍嫌迟缓。几个镖师心头不爽利,只不停地骂骂咧咧。
  燕轻裘周身都落满了雪,慕容哀也扯出细软中的棉布,给那几只狗儿盖住。那条黄犬最通灵性,低头不住地舔他手,慕容哀面带微笑,轻轻抚弄狗儿头顶。
  这时只听到一声惨呼,前方镖师突然大乱了。慕容哀与燕轻裘同时抬起头来,却见前面路旁的密林中突然蹿出几个黑影,押车的镖师们纷纷掏出兵刃,与之打斗起来。
  燕轻裘一眼便看出来者绝非普通贼寇,全身黑衣不说,连脸也牢牢地罩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虽然仅有三个人,却立刻将五个镖师结果了四个。
  燕轻裘心头一惊,伸手从细软中抽出竹箫,提气迎上去。他之前受伤本来就不重,这几日已然全好了,一出招便是十分力气,摆出了格挡的架势——因慕容哀身上余毒未清,又不能大动内力,燕轻裘便想保护他周全了,再独自料理这些人!
  不料三人身手毒辣,片刻间将剩下的镖师杀了,统统挺起长剑直扑过来。
  慕容哀在燕轻裘身后朗声道:"绝尘小心,这是关外来的人!"
  (十四 重返故园添新伤)
  燕轻裘定睛细看,果然觉察这突然袭来的三人行踪诡秘,连手上长剑也通体乌黑,步伐或快或慢,好似在相互配合。燕轻裘抬手挡住一柄剑,另两人则从左右刺来,他腿上运劲,踢向那二人下盘。三名刺客的攻势顿时破了,燕轻裘却知要保得自己与慕容哀无恙,恐不是一时能够的。
  于是趁三人皆跌落在地,他一扬马鞭,赶了车就走。
  刺客的身手也甚是利落,跃起来便紧跟上。燕轻裘教慕容哀来掌车,自己提了竹箫在立在后面格挡。
  三名刺客两人佯攻,一人便想要摸上车来。那黑剑如乌蛇一般,口口都咬向慕容哀后背。燕轻裘之前便猜他们为魔刀而来,如今果然不错。三人不要命一般地要取慕容哀性命,仿佛不共戴天,却猜不到究竟是何方来头?之前慕容哀说是来自关外,莫非真是光明教中的另一势力?
  燕轻裘这般想着,瞧准空隙踏住一柄剑,竹箫挥出便将一个刺客扫落。刺客惨呼一声教车轮碾过腿骨,登时废了,另两人却不顾同伴伤情,只一心杀来。三只狗儿窝在细软中,冲着他们狂吠。
  此刻两名刺客又变化了招式,攀附在车上与慕容哀缠斗,一人攻上身,另一人必打下盘;若一人袭左,另一人则攻右。这样倒比三人出手时更密不透风,燕轻裘全心阻拦,竟无暇分心他顾。
  只见那只黑色狗儿瞅住了时机,竟猛地跃起,咬准一个刺客左手。刺客吃痛,顺手一甩,将黑狗丢下车去,摔得脑壳崩裂,哀鸣一声就断了气。也正是如此,燕轻裘得了空当,竹箫一点,打中那刺客胸口大穴。
  慕容哀回过头来,见黑狗丧命,脸色难看之极。
  此刻那剩下的一个刺客却停下了手来,只站在车尾一动不动,又不像要逃走的模样。燕轻裘心头存疑,不敢轻举妄动。
  慕容哀猛地抽了几鞭,马儿吃痛,越发不要命地朝前狂奔。他转过身来,看燕轻裘与刺客僵持,冷笑道:"绝尘做得甚好,余下这一个,正好拿来给我出气。"
  原来那狗儿虽然是买来做样子的,却已经认慕容哀为主。如今黑狗护主惨死,激得慕容哀狠毒性子上来,竟想要不顾此时内力虚弱,想亲手了结这个刺客。
  燕轻裘心头一惊,怎肯让他如此任性。
  然而慕容哀虽然带了重伤,身法却还是如常,竟真丢下鞭子起身了。
  那刺客见他果然动手,眼神顿时更凌厉几分,燕轻裘捏紧了竹箫,谨防他忽然暴起。剩下的两条狗儿吠得更凶,慕容哀在黄狗头上一拍:"莫急,等下便给你们兄弟报仇。"
  燕轻裘低声道:"大哥伤势未愈,还是小弟料理了此人吧!"
  慕容哀却不愿意,他捡起一名刺客留下的黑剑,道:"久不动手,身上都锈了,今日正好练练。"
又对那刺客笑道:"我不在教中,想必耶律堂主一定不胜欢欣。他是不是嘱咐尔等,务必令我永留中原?"
  那刺客也不答话,只是静立在车尾,慕容哀冷笑一声,手上长剑就猛然往前一送!这一招原本是起式,稀疏平常,然而那刺客却不仅不避,反而将胸膛迎上去。只听得"哧"地一下,黑剑将他刺了个通透,慕容哀心知不妙,连忙撤手。那刺客却突然拉下蒙面的黑布,喷出一口血来,慕容哀躲闪不及,虽然偏过头,脸与胸膛还是污了不少。那血水的颜色绿得发黑,一看便知是剧毒!
  燕轻裘抬手一掌,将这刺客打飞出去,落在地上滚了两下,眼见是不能活了。慕容哀用袖子擦了擦脸,皮肤上竟有些绿痕无法拭去。他刚要开口,便觉得丹田一阵剧痛,不由得腿脚发软。
  燕轻裘赶上来勒住了马,扶着慕容哀连声询问。
  慕容哀脸色发白,额上冷汗涔涔,咬牙骂道:"耶律老贼,居然动用了药堂死士!"
  燕轻裘听他所言,知道此乃光明教内部倾轧,不好插嘴,只捡要紧的问道:"方才那人所喷毒血可是厉害得紧?大哥有无解药?"
  慕容哀摇头道:"这是本教专行刺杀的死士,接了差事之前都服下剧毒,全身可为杀人之利器。耶律老贼早想我死,却不料他竟调得动药堂死士!"一句话未说完,鲜血便溢出嘴角。慕容哀用手背一抹,恨恨道:"药堂所练的剧毒千万种,即便是教主也不见得有解药的。"
  燕轻裘道:"大哥余毒未清,又中了暗算,可是大大的不妙。既然这些人能半途劫杀,想必早已摸清了你我的行踪,依小弟愚见,前面的路怕是走不得了。"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半空中雪愈加大起来,慕容哀脸色也更灰败了,他略一沉思,苦笑道:"如今千不愿万不愿,也只有一个去处了。"
  燕轻裘茫然不解,慕容哀却道:"我受伤虽然重,骑马倒还不怕,有劳绝尘收拾一下,我知道一个可暂时藏身的地方。等我稍作平复,再上路吧。"
  于是燕轻裘便转回镖师丧命之处,将最好的马解下,又搜罗了些干粮衣物捆好。慕容哀则把快意秋霜跨在腰间,又把一个箱子拆了盖儿,铺了软布在里面,驮在马背上,并将黄狗和灰狗放在里面。燕轻裘不禁哑然:"大哥莫非要带它们走。"
  慕容哀道:"如今天冷大雪,前后都是荒野,留它们在此只有冻死。它们之前不曾负我,我自然也不可负它们。"
  燕轻裘听他如此说,心头升起一股暖意,不由得面露微笑:"但凡大哥所愿,小弟必尽全力。"
  二人连夜从通向冀州的官道上往西北疾行,虽然风雪凌厉,但两人包了头脸不曾停步,□□坐骑也跑得大汗淋漓。慕容哀伤势加重,却一声不吭,只在前方丈许外领路。燕轻裘心头暗暗担忧,随时注意着他的动静,若是稍有不稳,便好上前救助。然而慕容哀着实硬气,没有丝毫松懈。
  大约黎明时分,雪渐渐地住了,两人缓下步子,来到一个小镇外。燕轻裘见慕容哀下马来,嘴唇都乌紫了,与他往日神采飞扬的模样大不相同,竟比前几日更糟糕了。他本想劝着慕容哀暂且歇息片刻,但见那人连连摇头,也只好寻间小店买了肉包果腹。
  如此紧赶慢赶,大约五日过后,便进入了栾城。
  燕轻裘在此地并无知交,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何慕容哀会带他朝这里走。如今不但中原武林的人追捕他们,连光明教也来横插一道。一路上为了避仇,二人小心谨慎,见到有江湖人士也默默避开,客栈酒肆等人多之处是绝不去的,夜晚则借宿于百姓柴房中。燕轻裘半生得意,何曾如此?然而慕容哀那般狂放的人物都不曾叫苦,他自然更也不多言。
  自从入了栾城地界,慕容哀的伤势便越发严重起来。几次在马上便要栽倒,被燕轻裘扶起以后虽然勉强一笑,印堂却透出灰败颜色,看得燕轻裘暗暗心惊。
  这一日二人行到了栾城外的一处荒村,天色已经晚了,朔风横吹,飞雪乱飘。四野看不到一盏孤灯,满地上也无一个活物。燕轻裘上前问道:"大哥,之前说有地方暂且安身,还可养伤,为何如今会来到这样荒凉的所在?"
  慕容哀身上裹着大氅,双颊都瘦得有些凹陷了,下颌上一片青色,唯独那双眼睛却依旧有神。他朝前方一指:"绝尘莫慌,只需再走一里地便到了。"
  燕轻裘疑惑地问道:"小弟怎的不知前方是何处?"
  慕容哀淡淡一笑:"前方就是浮月山庄。"
  燕轻裘隐约听得耳熟,却又记不起来,想多问一句,慕容哀却已经踢了马腹继续前行。燕轻裘跟在后面,嘴里不住嚼着那个名字。
  两人在风雪中点起火把,又走了两刻钟,渐渐地进入一片枯败的杨树林。只见得光光的枝干披了白尸衣,僵立于山坡之上,寒风自树巅呼啸而过,竟如冤鬼夜号。火光摇曳,映照得树影腾挪跳跃,恍惚之间便如林间藏了无数小鬼儿一般。地上更是泥泞难行,似乎从前有路,只是未曾修理,铺好的石块已经陷落,泥水与枯草杂拌在一起,让马蹄子时常打滑。
  这样又往前行了半里,忽然见到前面黑黢黢地出现了大片的墙壁,火光中隐隐照出里面的飞檐翘脊,竟然是好大一片山庄。
  燕轻裘惊异非常,又定睛细看——
  只见这山庄虽然建得雄伟,然而外墙缺塌了不少,那飞檐也有些缺角,里面更无半点灯火,一副荒废已久的模样。
  慕容哀却轻车熟路,径自来到山墙外的侧门下马,吱呀一声将门推开了,回头来对燕轻裘道:"绝尘不冷么,快进来避避风雪。"
  燕轻裘一愣,也随即下马,却惴惴地问道:"此地莫非是荒宅?若是有主人,不告而入,岂不会被当作贼?"
  慕容哀笑而不答,牵了马便进去。燕轻裘无奈,也只得跟随其后。
  侧门进去果然也是一副久无人烟的模样,一堆堆乱石横亘在回廊之中,洞开的门扉教风吹得嘎嘎作响。蛛丝结尘,挂满了屋角,鸟粪成堆,铺满了地面。
  慕容哀将马拴在避风的地方,又将两只狗儿抱出来,燕轻裘拿了行李,跟着他朝里面走去。燕轻裘暗忖:想来此处早已荒废,平日里并无人烟,故而就好藏身,若慕容哀在此地养伤,不过需要猎些野物为食,倒也不费别的什么。不过能找到这样偏僻所在,看来慕容哀对于中原的了解,远远比自己想的多。
  二人走过一道破烂的抄手游廊,穿过月洞门和小庭院,最后在一间屋子前停下。这屋子坐北朝南,虽看来破旧,却干干净净,一丝灰尘也无。油纸糊在门窗上,连个洞都没有,竟是有人住的样子。
  慕容哀推门进去,只见里头只有一张竹床,上面铺了薄被;两个漆木箱垒在墙边,遭鼠类啃得坑洼遍布;一盆炭火端放中间,里头灰烬犹自带红。
  燕轻裘心头疑虑,正待开口,却见跟着进来乱嗅的两只狗儿突然朝着外面狂吠起来,一转头,便看到有个人影立在廊上。
  燕轻裘将狗儿喝住,又抬眼看那人——只见他年纪已老,须发俱白,身量不长,脸若橘皮,手如鸡爪,眼睛却突兀发亮,好似野狼一般。他衣着破烂,一身灰棉布袄补丁累累,手中却稳稳地抬了一把弩,并朝着这边嘶声问道:"哪里来的小贼?竟敢到浮月山庄撒野!还不快快滚出去,否则爷爷我手不留情,将你二人射个对穿!"
  燕轻裘心道糟糕,只怕是此地住的人回来,见了他们必定认为是闯空门的。于是连忙唱了个喏,赔过不是,道:"老丈勿怒,我等是过路的客商,因遇大雪,以为此地荒废无人,才进来歇息,绝无歹意!"
  不料此话引得那老者更怒,骂道:"好没有眼色的小子!浮月山庄何等地方,怎会荒废!你花言巧语却骗不了爷爷我!识趣的赶紧给我滚出去,当心我手只抖一抖,你小命也不保!"
  燕轻裘心头觉得冤枉,却也不好跟一个疯癫老人计较,便转向慕容哀苦笑,只盼他和自己退一步,离开此地。
  慕容哀却在他肩头拍了一拍,举着火把朝前走了两步,对那老者笑笑,道:"锋伯,莫非连我借宿也不可以了么?"
  老者双手一抖,双目瞪得滚圆,眼见着慕容哀一步步走近,全身竟若筛糠般地颤动起来。
  燕轻裘心头担忧,连忙跟上,他既担心老者一怒之下动手,又怕慕容哀气性上来伤了老者。
  然而两人对面站着,却都不说不动。慕容哀只是微笑,老者死死盯着他的脸,面上似悲似喜,竟渐渐涌出了泪水。
  此情景着实古怪,燕轻裘也不出声,一面蹲下身来安抚着两只躁动不安的狗儿,一面静待那两人开口。
  却见老者突然丢下弓弩,抓着慕容哀的双臂哭叫道:"少爷……"
  燕轻裘又惊又疑,心中却电光火石地想起来:这里莫非竟然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浮月山庄"?
  原来燕轻裘未出师之前,对江湖之事近乎一无所知,唯有米酒仙捡些往日大事讲给他听。其中之一便是关于浮月山庄的衰亡。
  想不到慕容哀堂堂光明教左使,久居塞外的中原正道之敌,却实为浮月山庄的后人么?
  十五 前尘如梦不可寻
  若二十年前说到浮月山庄,对武林中人皆如雷贯耳。但细考起来,却要回溯到六十多年前了。
  山庄第一代庄主姓柳,单名一个芸字,原本乃是军中一名寻常校尉,后来机缘巧合拜了名师,学得了一身好剑法。于是便辞官出来闯荡,靠着一身本领扬名立万,十来年后攒下家业,并娶了武林名宿的女儿为妻。夫妻二人生下个独儿,取名为柳继,也习了父亲的剑法。
  这柳芸的长处在于破旧立新,虽半途学艺,个人却有独创。那柳继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父亲所教剑法与猎鹰的扑食动作结合起来,创立了一套独特剑招,名曰"穿云剑法"。浮月山庄由此威名日盛,柳芸在六十七岁上下,含笑入了九泉。
  柳继便成为第二代庄主,聘邻县一秀才之女为妻,此后育有三子,次子柳从凤与三子柳嘉麒从他习武,唯长子柳腾龙体弱,于是习文。后来从凤与嘉麒皆入江湖游历,行侠仗义,得了不少好名声。柳腾龙则专心科举,二十五岁那年中了举人,同年结亲,两年间先后育有两子,长子最伶俐,取名为柳蕴芝,次子体弱,取名为柳葆芝。
  作为浮云山庄长孙的柳蕴芝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祖父柳继那时已经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穿云剑法练得出神入化;父亲心地良善,满腹经纶;两位伯父皆是青年少侠,仰慕者无数;祖母与母亲也是知书达理,温柔贤淑。柳家上下对这个长孙都格外爱护,加之柳继亲手咂摸,断定此子骨骼不凡,乃习武的好苗子,更是欢喜非常。
  为此,柳继特重金请来苗疆药王为孙子调配汤汁,又喝又泡整整三年,打下了极好的身体底子不说,还较常人更能避毒。
  从柳蕴芝五岁上,柳继便亲传武艺于他,柳从凤与柳嘉麒也间或将自己得意的独创拳法步法教给他。柳蕴芝聪慧非常,无论粗浅的基本功还是繁复的口诀,他都是一学便会。寻常孩童爱好玩闹,他却能在习武时专心致志,父亲教授蒙课时同样不分心,引得大人们啧啧称奇,都说此儿非同小可,将来必然大有所成。
  如此这般长到十四岁,柳蕴芝果然武艺精进,数次试炼中竟然能与二伯柳嘉麒打做平手。恰巧那一年五大世家办了一场少年英雄会,柳从凤与柳嘉麒便领着侄儿去参加。这场少年英雄会乃是为几个世家子弟踏入江湖铺的路,同时也广交其他门派的少侠。
  柳蕴芝上场与人过招,竟一连十五场不曾落败,技惊四座,后来被送了个"追月银划"的外号——盖因其出招迅捷,剑法使得极为纯熟,步法又异常飘逸的缘故。于是那次之后浮月山庄大大的长脸,而柳蕴芝虽然年少,也立刻成为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一时间多少请柬送到柳家门口,又有多少少女芳心暗许……
  当年燕轻裘年少离家学艺,米酒仙虽然荒诞不羁,然而对于这个爱徒还是十分照顾的。为了晚上打发无聊,便将这些过往当作故事讲给他听。是以燕轻裘对江湖的波澜起伏、快意恩仇,有几分向往,又有几分感慨。
  如今听那老仆突然喊出声"少爷",燕轻裘心头猛然想到听来的种种,暗地里一推年纪,不由得猜度,莫非慕容哀竟然就是二十年前的"追月银划"柳蕴芝?
  却见被称作"锋伯"的老仆浊泪长流,哽咽不住,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慕容哀扶了他进屋坐下,刚刚放手,那老仆便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哭道:"老朽就知道,少爷终有一天会回来……老爷若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慕容哀将老仆扶起、坐下,苦笑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回来不回来又如何?"
  老仆神情哀伤,强要多说,却又只能痛哭。
  燕轻裘不敢打扰他们,便将两只狗儿拴到角落里,又在屋角寻了炭来将火点燃。
  锋伯止住泪,细看慕容哀面容,道:"少爷虽大了,眉目却还有儿时模样,竟越发地像老爷了。这些年少爷去了何处?为什么竟没有一丝音讯?"
  慕容哀笑道:"一言难尽。锋伯,今日且住,我身上有伤,歇息过后再给你慢慢讲来。"又指了燕轻裘道,"此乃我结义兄弟,望锋伯好生安排。"
  老仆拭干残泪,连忙见礼,然后又搬出陈旧被褥为慕容哀铺好,让他先睡了,又请燕轻裘到隔壁房间住下。
  这山庄委实破落得厉害,虽然内里家具还在,却落满了灰尘,霉味扑鼻。锋伯忙忙碌碌,收拾出一个床来,又找出些平日里猎得的兽皮,权作被褥。拾掇停当以后,老仆对燕轻裘道:"匆促之间不及准备,今晚便要委屈公子了。"
  燕轻裘道:"无妨,辛苦老人家照顾。"
  老仆道:"公子既是我家少爷的结义兄弟,自然也是老朽的主人,要什么只需吩咐老朽便是。"
  燕轻裘道:"现下的已经足够了,多谢老人家。"
  老仆道:"公子不必客气,只唤我'姜峰'或是'老姜'便可。"
  燕轻裘喏了,又问道:"锋伯莫非一直住在山庄之内。二十余年不曾离开?"
  老仆点头道:"正是,老朽若是不在,少爷回来岂不孤单。却不知道少爷为何伤得如此之重?"
  燕轻裘也无暇多说,只讲是仇家追杀,中了暗算。
  老仆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便知道,这些年来总有不肯放过的!柳家人还没有死绝,他们怎会安心?"
  燕轻裘听他怨毒甚重,疑窦丛生,却不敢贸然提问。于是那老仆便告辞退出,临走前还搬来一堆木炭,说是让燕轻裘烤火。
  如此更深夜重,燕轻裘躺在木板床上,虽然盖的兽皮都教虫蛀了孔洞,然而毕竟能伸展四肢,足下炭火也带来阵阵暖意,他连日来奔波的疲劳多少散去了几分。
  屋外风声凄厉,屋内桌凳腐朽,尘埃遍布。燕轻裘脑中还想着慕容哀的真正身世,并没有即刻睡去。
  这魔教左使竟然出自中原名门正派,且还是名噪一时的风流少年,说起来有几个人相信?当年浮月山庄却连家丁带仆从共一百上下,来结交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然而如今这偌大的庄园已如荒冢,只有三个活人,又有哪个想得到?
  米酒仙曾说道,浮月山庄衰败,正是从柳蕴芝扬名开始的。得了"追月银划"的名号之后,柳家并未让柳蕴芝随伯父踏足江湖,仍然在家习武温书,不过登门拜访的人却多了,提亲的也不少,其中还有五大世家之一的司马家,说的正是司马笑的长姐司马如烟。然而亲事尚未定下来,就有一个来自关外的人投奔到浮月山庄,说是与柳家第一代庄主柳芸有旧。这人高鼻深目,一副胡人相貌,着实引人侧目,后来不知为何,竟有人说此乃魔教的掌令使。中原武林哗然,便要柳家将这人交出,不料柳家却坚决不从。原来柳芸当年驻扎边关,一身武艺竟是从魔教学来。
  这样一来,原本的倾慕变作了鄙夷,浮月山庄也遭各派围攻。三天两头便有人来寻仇,十天半月就有人来偷袭,如此闹了半年,最终愈演愈烈,各派竟派出好手,与柳家撕破脸来了个车轮战。
  这一战耗时一个月,柳家父子三人与各派打了四十余场,柳继与两个儿子内力大大折耗。这时司马家出来做说客,要柳家交出那魔教掌令使,便可令众人散去。不料柳家还未回话,当晚便莫名奇妙地被灭了门,不单柳继与从凤、嘉麒惨死,不通武艺的长子腾龙、次孙葆芝与许多女眷也尽遭屠戮,只有留守在别院的几个家仆活了下来。
  来挑战的诸派人士搜遍浮月山庄,即不见一个活口,也未在死尸中看到那魔教掌令使。于是便推断:说不定柳家已经要妥协,却遭魔教妖人恩将仇报,先下手杀了全家。于是掩埋尸首,各自散去。日后江湖谈起浮月山庄与"穿云剑法",便又是"结交魔教,自寻死路"一说。
  燕轻裘从未听说过"追月银划"柳蕴芝后来的事情,米酒仙只说当日柳家全族都葬在了浮月山庄祖坟,江湖上也不再有柳家后人的消息。
  燕轻裘在榻上辗转反侧,只觉得这二十年前的惨剧似乎另有隐情,慕容哀怎样从灭门屠杀中活出命来,为何又到了关外?他年少孤苦,如何熬过这许多年?又如何爬到光明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夜阑人寂,种种疑虑越发地扰人。燕轻裘正想着,忽然听到轻轻的咳嗽声。他担忧慕容哀伤势,又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去了隔壁房间。
  那两只狗儿本匍匐在地上安睡,见门开了立刻站起来,等认出他,又摇摇尾巴趴下。
  慕容哀起身来对他笑道:"绝尘来做什么?莫非此地简陋,难以入眠?"
  燕轻裘将门掩好,到他身边坐下:"大哥说来就见外了,小弟何曾计较过这些。"
  慕容哀又忍不住咳嗽两声:"正是,我却多心了。"
  燕轻裘看了看周围,问道:"大哥似乎有些不爽利,可要唤锋伯拿些水来?"
  "他本想在此伺候,我却命他歇息去了。他年纪已大,在此恐睡不好。"慕容哀又顿了一顿,"绝尘为何也睡不着?莫非对今日所知太过吃惊?"
  燕轻裘也不隐瞒,点头道:"小弟从未想过大哥原来也是中原正派出身。"
  慕容哀大笑:"事到如今,绝尘还以黑白划分么?"
  燕轻裘脸上微赧,却说道:"之前与大哥初识,我便说过,正道有下作之徒,邪道有高义之士,大哥何必如此揶揄。"
  慕容哀笑道:"是我无心快语,绝尘莫怪。只是今日重返故园,总是有些怨气的。"
  燕轻裘听他说得轻松,脸上却收敛了笑意,忍不住握了他手,道:"大哥身上有伤,还是莫要过于伤感。"
  安卧榻上的人却摇头道:"血也流过,泪也流过,该丢弃的统统丢弃了。柳蕴芝早就死掉了,我不过是慕容哀而已,何来伤感?若不是身上伤重,我决计不会回来。如今无处可去,惟有此地是司马笑和耶律老贼都找不到的,说不得只好暂时借住。"
  燕轻裘听他意思,似乎"触景生情"说来都勉强,更像在躲避一般,于是又问道:"不知大哥伤势如何?"
  慕容哀答道:"方才我运气于全身,只感觉丹田剧痛,巨阙周围也隐隐有些酸胀麻痒。想来唐家的'子夜追魂'虽然厉害,却被我压制了,本来无妨,坏就坏在后来药堂死士所用之毒,我无法知晓名目。这两种毒性相互纠缠,若驱得不妙,轻则毁去全身功力,重则有性命之忧。如今之计,唯有先运功调养,运行经脉逆转之术,将毒带出一些,最后再逼出体外。"
  燕轻裘皱起眉头:"大哥不是说那功夫凶险,如今身体不必从前,这样可好?"
  "只要不逼得紧,可缓缓而动,便如刚开始习练时的入门,不妨事的。"
  燕轻裘略感放心,又道:"如此这般需要多少时日?"
  "即便没有两个月,也必须四十天。"
  "这样说来,或许得开春才能走了。"
  "正是。"
  燕轻裘微感酸涩——
  他虽然在江湖闯荡,却记挂兄长,每年除夕必与家人同过。如今看来,慕容哀伤势难愈,他也不好弃之不顾,今年的除夕,竟要留在这破败的山庄中。不过他生性豁达,只是暗暗苦笑,便不多想,只当作又一次不寻常的经历罢了。
  慕容哀重新躺下身来,斜眼看着燕轻裘单薄的后背,低声道:"绝尘心头不甘不愿,倒也合情理,然而我所虑的却不单单是伤势。这几十天里,那些神神鬼鬼要掀起怎样的祸事,你我怎可知道?又该如何提防?"
  燕轻裘心头一凛,也知道慕容哀所言不虚。他们暂时躲在这里倒无妨,却不知外头有几人将被割喉断头,五大世家与白道诸门派又会怎样编排他与慕容哀。当日跟着慕容哀于西湖月下来去叶家的时候,燕轻裘无论如何也未想到过会有今日这般处境,当真是世事难料。
  然而此刻两人独处时,燕轻裘却又无端端感到一丝庆幸,似乎能与此人结交,倒并不晦气。这深冬寒夜中,回想起这些时日的患难情谊,又晓得了慕容哀的身世,却更加亲近了。
  (十六 旧琴无弦欠新声)
  浮月山庄凄凉已久,纵然多了两个活人与两只狗,也只不过声响稍微大些,除开他们落脚的小小院落,别处依然死寂如故。
  当年灭门之后,不少奴婢的尸首都教亲友领了去,唯独柳家众人和几个独身仆从没有着落。人死如灯灭,恩仇皆化作尘土,白道诸门派也当作行善,料理了柳继爷孙三代人的身后事,将之埋入山中墓园,便是第一代庄主柳芸的坟墓周遭。武当、少林与司马世家主持了葬仪,将一些古玩兵器等当作陪葬放入棺材中。为防盗墓,还特请唐家在棺中施以剧毒。诸事安排停当,各派人马回去,幸存的仆人也捡了些值钱的什物走开,唯独姜峰留下来。
  他原本是柳继救过的乞儿,后来便一直在柳家管事,数十年忠心耿耿。说起来柳腾龙等三兄弟都教他带过,虽名为主仆,情分却与父子无二。两名小少爷更是姜峰看着长大,自然是心尖子上的肉。
  然而柳家一朝覆灭,姜峰如天塌地陷一般,几欲殉主,却又想着小主人生死不明,终于固守这片旧宅不愿离去。那日一场屠杀,大半房间都损毁不轻,又教白道人来人往地查了一遍,更弄得支离破碎。姜峰扫出柳腾龙居住的一方院落,将柳家先祖牌位供奉其中,岁岁祭扫。如此二十年,竟不懈怠,如今慕容哀回来,姜峰便如年轻了十数岁,整日介忙前忙后,不知疲惫。
  燕轻裘敬佩他忠贞,不敢以仆下视之,遂随慕容哀以"锋伯"称呼,又好说歹说,分担了些庄内的杂务。
  如今慕容哀与他隐匿在这荒宅中,倒不虑外面的追捕,只是专心养伤。每日饮食由锋伯料理,都是猎来的野味山货,竟然比前些时日还吃得好些。
  慕容哀仔细给自己号了脉,探查内息,寻了法子先将之前唐家"子夜追魂"的毒性压制住,再将药堂死士所下的毒逼出——他的内功乃是用的筋脉倒转之术,虽然凶险,却不按常理走。此时不用抵御外敌,只将全副功力朝内牵引,便如徒手包着一团火往怀里收拢,即便烧得皮焦肉烂,也不能松开,然后再慢慢化解。只需熬过十二个时辰,剧毒便可去掉一分,如此修养一些时日,再来几次,虽然不可将所中剧毒全数消解,却也能去掉四成。
  第一次运功时燕轻裘在一旁护法,只见慕容哀双腿盘起坐在榻上,两手放在膝头,一层黑气笼在脸上。从日升到日落,复又破晓,那层黑气慢慢转绿,而后渐渐消退,慕容哀吐出一口黑血,便软倒在地。
  燕轻裘上前将他扶住,一摸脉象,倒比之前强了。他知道毒已逼出些许,不由得大喜。慕容哀虽脸若金纸,也睁眼调侃:"绝尘是否怕我就此栽倒,爬不起来了?"
  燕轻裘一面扶他下了地,一面倒了热茶给他漱口,并笑道:"大哥虽然负伤,造诣仍在,怎会做无把握之事?"
  慕容哀打趣道:"多谢绝尘抬举,更要谢绝尘愿屈尊当个端茶倒水的婢子。"
  燕轻裘也不以为忤,见他心情大好,随口和道:"少爷若能康复,莫说婢子,当个通房丫头日夜地守着也成。"
  说者无心,听者却咧嘴大笑。
  当日锋伯设下的陷阱套住了一头鹿,便做了烤鹿肉给慕容哀进补,还拿出一坛酒助兴,三人合乐融融,如此舒适乃是数月来的头一遭。
  第一次逼出毒血之后,有整整七日不可运功。眼看着转眼便到腊月,锋伯因慕容哀回来,喜不自禁,多逮了野味不说,又到村中卖了皮货换来米面烧酒,筹备了过年。慕容哀也不愿枯坐,便在山庄中走动,寻些旧物。不过时日久远,别院中能换钱的家什已经教锋伯卖掉了,唯独重要的物件才锁在这边。
  慕容哀别的也不拿,只在木箱中翻出了一张瑶琴。丝弦早已经没有了,然而桐木却还包得细心,拂去灰尘可见蛇纹断,竟是上好的琴。慕容哀将那琴抱了出来,放在窗下,抚了半晌没有说话。
  燕轻裘见他如此,便知这琴之于他恐多有深意,遂言道:"虽然差弦,却不难弄。下次锋伯再出门,央他买些丝回来,小弟手拙,倒可一试,说不定能制出一些。"
  慕容哀淡淡一笑:"我却不知道绝尘还有这样的本事。"
  "儿时家学颇严,要求子弟六艺皆通,于是也学了琴。有师傅说到冰弦做法,乃是将蚕丝买回,翻丝、缠丝、打线、熏线、上胶、拉线,即成。若能有硫磺与鱼胶,说不准能动手做做。"
  慕容哀却摇摇头:"罢了,何苦麻烦。握剑许久,早忘记了如何抚琴,即便制出弦来,也是无用。"
  说完,将布重新盖上,再不看一眼。
  燕轻裘纵然与他已成莫逆之交,然而这时却也无法劝解,只有哑口。慕容哀随即便拉了他一起去庭中喂招,岔开了此事。
  虽然不能动用真气,两人几天来还是将啜血剑法演了一遍,细细切磋,竟也有些趣味。
  如此消磨过了七天,第二次逼毒时间又到。这几日里锋伯挖空了心思把好肉给慕容哀炖煮来补身,总算填了些亏空。然而毒性比之前日,又深了几分,一口毒血吐出,慕容哀竟昏厥过去。
  锋伯急得老泪纵横,燕轻裘探了慕容哀的脉相,安抚道:"无妨,只是一时内耗过大,睡上一阵就好。"
  彼时正值深夜,寒气越发地重了,锋伯将门窗关好,提了灯,与燕轻裘一起搬些木柴回来将火盆升得旺,又把一罐肉汤放在上面煨着。燕轻裘见他不住地望着榻上的人,便劝道:"习武之人大都会运气,莫看大哥现在睡着,实则内里正在呼吸修养,慢慢好转,锋伯只需回去歇息,待得大哥醒转,我自会喂他喝汤。"
  锋伯笑道:"这几日老朽伺候不周,还要烦劳公子,实在惭愧。还是公子睡吧,老朽年迈,睡意早少了。"
  燕轻裘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与锋伯搭个伴,在这个地方说说闲话,如何?"
  锋伯点头:"既然公子乐意,老朽自然遵命。"
  燕轻裘伸手在炉上烤火,问道:"这屋子里冬天却冷得紧,为何不安火炕?"
  锋伯道:"公子有所不知,下人房里才安火炕,老爷夫人住的院子里都挖了地龙,冬天很是暖和,若不是二十年前……"
  燕轻裘心中一颤,抬起头来,只见锋伯老脸皱起,又是伤心又是痛恨,嘴里忙接道:"莫不是地龙受损,故而不能再生火?"
  锋伯冷笑道:"区区地龙算什么,他们恨不得将浮月山庄抄个底朝天,能挖开的都挖了,能掘的也掘了。"
  燕轻裘思度,锋伯口中的"他们"必定是当年来下战贴的白道众人,因为传说当日挑战,各门派都是驻扎在山庄外,等发觉无人回话才指使弟子打探,进而入了山庄。他们在山庄中如此大肆动作,跟寻常匪类无异,就不怕丢了面子?燕轻裘转念一想:莫非是在寻找什么?
  说来也不奇怪,柳家功夫学自关外,与中原流派大不相同,甚至传说师承魔教,若能找到些秘籍之类的,不光能偷学到技艺,日后对付魔教也将大有裨益。
  只是柳家才遭灭门,便行如此下作之事,未免叫人齿冷。
  燕轻裘这般想着,忍不住问道:"锋伯莫不是说当年正道诸门派在山庄内翻找了一通?"
  锋伯鄙夷道:"正如豺狼之于腐肉,有何正气可言?少林武当的秃驴和牛鼻子倒顾及脸面,别派顺手牵羊的就多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侠们也不是照样在老爷、老太爷房中四处探寻,打量我不知道,不就是想找《穿云剑谱》么?老太爷都是口传,何来剑谱?"
  燕轻裘又问道:"锋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道可否详询?"
  老仆道:"公子客气了,但问无妨。"
  燕轻裘道:"当日埋葬遗体,你可知大哥未死?正道诸人就没有清点尸首?"
  锋伯长叹:"老朽那日里从别院赶回,老爷少爷已经遇难,尸首都收殓了。老朽不会半点武功,废人一个,也只能扶棺痛哭。不过老朽信不过那些人,趁着棺盖未封,一个个地看了来,别的东家都还落了个全尸,唯独少爷脸遭削去一半。老朽细细地摸过了手脚,分辨了痣和疤,便知道不是少爷的尸首。虽然这些年来少爷音讯全无,老朽却想着他必定逃过了一劫,早晚会回来此处……如今能亲眼再见他,老朽死也瞑目了……"
  这一番话说得锋伯泪水涟涟,不住地擦拭眼睛,燕轻裘也忍不住恻然。
  原来除了这老仆,旁人都以为柳家全数被杀,锋伯见各派人士在山庄中四处搜刮,自然更加不会说出柳蕴芝或许生还的消息,只盼他能远远逃开。
  燕轻裘却又思忖,当年慕容哀又是如何逃出生天?如何去到关外?莫非竟是当时所征讨的那名魔教掌令使所为?改名为"哀",是否有哀悼之意?
  然而这些恐都是锋伯所不能答的,要问也只有去问慕容哀。燕轻裘斟酌一番,也觉难以开口,于是打定主意,若将来慕容哀告知还好,若不愿说,也就作罢,绝不揭他旧伤便是。再说知心相交,更应有所为有所不为。
  如此主意一定,心头似乎轻松几分,燕轻裘又向锋伯问道那旧琴之事。锋伯答道:"那琴原本是少爷的爱物,之前老爷与夫人便常常抚琴吹箫,羡煞旁人。少爷自小学了琴,后来老爷便将琴赠与他了,少爷喜爱得紧……老朽将琴收在房里木箱中,公子如何知道的?"
  燕轻裘指指窗边案上:"前日大哥翻找出来,见已经无弦了,便裹了放在那里。"
  锋伯惨然道:"老朽无能,终不能令这琴复原,惹少爷伤心了……"
  燕轻裘连忙安抚他,说道慕容哀也无心再抚琴,或是找来当个念想。正说着,便听榻上那人咳嗽一声,醒转过来。锋伯连忙去伺候,燕轻裘也用碗盛了肉汤端过去。
  一番休憩之后,慕容哀脸色稍和,说了声多谢,便将肉汤喝光。锋伯为他将火盆移近些,道:"少爷,明日就是腊月二十三了,老朽想去邻近集镇上卖些兽皮,再采办些年货,或许得耽搁一夜,不知少爷有什么要吃要喝的,尽管吩咐老朽便是。"
  慕容哀道:"有劳你来去奔波,若是安心用我随身所带银两,不是更好?"
  锋伯却依旧摇头——原来慕容哀身为魔教左使,随身倒是有些钱财,单是金叶子便不少,然而回来此处是隐藏行迹,锋伯深恐露财之后引来事端,依旧以打猎砍柴为生,还将慕容哀带来的黄狗与灰狗都训成了帮手。
  燕轻裘道:"我们江湖漂荡惯了,不多讲究,锋伯大可不必专程跑这一趟。"
  老仆呵呵一笑,脸上皱纹更深了:"纵然公子不讲究,老朽还是该好生款待的。少爷既然回来,祭祖这一道不可少,祭品更需齐备。况且过年过节,若吃得如平常一般,也忒无趣,老朽如今身体旺健,外面也没有下雪,跑上一趟也不妨事。好在少爷这几日都无须逼毒,也让老朽偷了个空档。"
  慕容哀知他心意,于是点头道:"既然如此,便早去早回,若银两不够,粗粗买些香烛纸钱也就够了。"
  锋伯答了声"是",又扯了些家常,说了近日里大黄与小灰在打猎时的趣事给慕容哀逗乐。待时辰晏了要去睡时,燕轻裘跟他出了屋,在僻静处突然道:"锋伯此次去得远些,能否看看有没有琴弦可买?若是寻不到,买些丝线也成。"
  锋伯看了他半晌,感激地叹道:"公子待少爷之心,着实让老朽感激。这事老朽记下了,公子尽可安心。"
  燕轻裘客气了几句,重新回到慕容哀房里。
  此刻慕容哀正起身来活动筋骨,见他进来,问道:"绝尘方才不是歇息去了?"
  燕轻裘道:"哪里,明后两日锋伯出门,只有你我二人,我是自小便'君子远庖厨',只能烤得熟番薯,若不问清楚还有什么果腹,待锋伯回来岂不是要看到两具饿殍?"
  慕容哀哈哈大笑:"绝尘果然有远虑,看来下厨之事,还需我动手。只要绝尘不嫌弃味道,我倒有些手段的。"
  "如此甚好,"燕轻裘又道,"不知大哥还需逼毒几次?"
  慕容哀沉吟片刻:"如今余毒稍减,估量体力内功,还可行五次,之后便不能了。若算时日,你我还要在此逗留一月有余。绝尘莫不是烦了?若是要想元宵之前回家一聚,可自去,免得日后说我扣人!"
  燕轻裘道:"哪里,小弟只是想,还有这些时日,若只论武功,着实无聊。我有新曲尚还生疏,不知大哥可愿与我演习丝竹?"
  慕容哀本在伸展四肢,听了这话便顿了一下:"绝尘本就箫不离身,我那琴却早不能弹了。绝尘莫非不知?"
  "好琴无弦确为憾事,但琴与人俱废,更是可惜,我有惜物的怪癖,最见不得这样的事,少不得要拉着大哥作陪。"
  慕容哀见他这样说了,也笑道:"绝尘若真能接上弦来,我必定拼了脸面也要在你跟前献丑。"
  燕轻裘听了他这话,细白的面孔上不由得浮现出喜色。
  (十七 围炉共醉同鸳梦)
  姜峰不在山庄之内,诸多杂事便由慕容哀和燕轻裘两人分担了。燕轻裘虽然出身世家,却在江湖上走跳了几年,并不娇贵;慕容哀更是因经历大变,自然是早就不同于别的公子哥儿。两人各做各的事,摆弄得井井有条,倒没自乱手脚。
  锋伯离家时带走狗儿小灰作伴,燕轻裘便领了大黄去山上各处陷阱查探,白日里好运气,捡了几只触霉头的野兔、山羊,统统交给慕容哀做食材。
  慕容哀剑使得好,耍菜刀居然也颇为利落,几下便将一只野兔剖了洗剥干净,架上炉子,又捡了厨房中现成的葱、姜、盐配好,给兔肉涂了厚厚一层油。这样翻烤了一阵,香味浓郁,引得大黄在一旁摇头摆尾,口涎长流。
  待得兔肉烤好,慕容哀削下一块先递给燕轻裘,却笑而不语。燕轻裘看他面有得色,便郑重地咀嚼了片刻,竟然果真滑嫩鲜香,很是美味。燕轻裘大为佩服,真心实意地赞了几句,慕容哀高兴起来,又拿出烧酒斟上。他二人将一只兔子吃了个精光,还填了几个姜峰做好的窝头下肚,实在爽快!
  燕轻裘笑道:"我算是江湖上少有口福的人了,居然能吃到'魔刀'所烹的兔肉。若说出去,不知道几人能信?"
  慕容哀一面将剩下的骨头丢给大黄,一面道:"江湖上的人只怕大多是要吃我的血肉,对我的厨艺没有半点兴趣。绝尘应当明白,能为亲近之人做饭食,该算得我的幸事才对。当年父母高堂,我不曾孝敬,而今的家人唯有峰伯,他虽年迈,但若要我做饭与他吃,倒不如多照顾我让他来得安心。故而这世上唯有绝尘可安享我的手艺,今日这一餐,已深慰我心。"
  燕轻裘心中触动,也不多话,只敬了慕容哀一杯,心头暖意渐升。
  一日后峰伯如约回来,因临近年关,带走的兽皮山货尽数卖了好价钱,又采办了两大袋杂物,搭在马背上沉沉地驮着。细细清理,有白面十斤,香烛黄纸若干,还有些烧腊猪头肉和红纸裹的炮仗。这一样样地理出来摆在庭院中,年节的气息在死寂山庄里浓了。
  峰伯见慕容哀逗弄两只狗儿,便从衣袋中掏出一个布包,悄悄放入燕轻裘手中,轻声道:"公子所说之琴弦,老朽找遍镇上,只在一位私塾先生处求得,恐不合用,但也无法了。"
  燕轻裘笑道:"多谢多谢,在此荒僻小镇能找到已是不易,待我调试妥当了,便要教大哥重新操练起来。"
  峰伯咧嘴嬉笑,连连点头。
  当夜里燕轻裘便将琴从慕容哀放置的偷偷地方取出,上了弦。此弦虽不算顶好,然而琴毕竟不是凡品,燕轻裘在僻静之处旋紧琴轸,略略拂弦,便听得一声龙吟幽幽地传出。他心头大喜,又细细地调准了,只待年节时拿到慕容哀面前来。
  慕容哀下一次逼毒乃是大年初二,因此空余的这几日,便一面吐纳调息,一面与峰伯打扫了院中几间房屋,准备除夕祭祖及夜宴。
  其实两次逼毒之后,慕容哀身体已好转许多,他本就随身带着一些内服伤药,顾虑伤势沉重而药性凶猛,一直不敢多吃。如今慢慢地加了些在饭食中,效用果然立时显现,内力比之前又恢复了一二分。转眼间当年的三十便到了,慕容哀虽然仍旧一身黑衣,脸上憔悴却早没了,看上去竟与未曾负伤时无二。
  巳正过后天阴了,雪点翩然落下,不多时便积了薄薄的一层。
  峰伯便将原来柳腾龙所居住的大屋打开,请出柳家先祖的牌位,恭恭敬敬摆放整齐了,又将香炉贡品依次放好。
  燕轻裘虽然身为外姓,却与慕容哀有结义之情,便一同入内祭拜。
  只见香案上按高低顺序摆放了八个牌位,正是柳家祖孙及夫人,黑漆底上分别列了柳芸、柳继、柳腾龙、柳从凤和柳嘉麒的名字,却不见第四代柳葆芝的牌位。不过想到他乃是未及弱冠而夭折之子弟,倒也不怪。
  这二十余年来浮月山庄寂寂无人,唯有一老仆还踟蹰于此,祭祀之冷清可想而知。二十年后,柳家唯一血脉重返故园,虽不过供奉些粗糙腊肉、山货烧酒,也没什么祭文,但毕竟是正经的柳家香火主祭。锋伯站在角落里权作赞礼,看到慕容哀拈香侍立,脸上一片肃穆,不由得老泪纵横,唱礼声中都带了哽咽。
  燕轻裘立在慕容哀身侧,见他脸上虽无泪痕,眼中却不若平常那般清冷,一跪一拜庄重肃穆,再无飞扬跋扈的煞气。
  待得礼毕,三人又各烧了黄纸。只见得烟雾袅袅中,慕容哀抬头望着香案上的牌位,半晌不动不语,如一个木头人。燕轻裘瞥见他放在膝头的手,已紧紧地捏作了个拳头,心底不由得甚为难过——依着慕容哀的性子,若非痛到极致,是不会有此心绪外泄之举的。
  祭祀完毕之后,峰伯便擦了泪,转入厨房中做年夜饭。而慕容哀与燕轻裘依旧留在大屋中,看着火盆中最后几颗火星子灭掉。燕轻裘对慕容哀道:"今日除夕,除旧迎新,便是该高兴地过,不宜太过伤心,大哥还请节哀。"
  慕容哀笑道:"多谢绝尘劝慰,因我的缘故,累得你要憋在此荒凉之地,不能与家人团聚。这些时日毫无音讯,恐怕金陵那头也会担忧。"
  燕轻裘道:"我行走江湖,家中唯有兄长记挂,偶尔一次任性胡来,多赔些不是就罢了。待大哥身体好转些,我再回去报平安也不妨的。"
  慕容哀看着他面上笑容,道:"绝尘情谊深重,倒教我无法报答了。"
  燕轻裘眼中突然多些狡黠,笑道:"大哥若要报答,可记得之前允我之事?"
  慕容哀眉头微皱,而燕轻裘转去隔壁屋里,捧出了那张瑶琴,揭开布帛,只见七根冰弦赫然在上。燕轻裘将琴奉上,道:"之前大哥不愿抚琴,只说是琴弦已断,不愿再续,且告之,若能接上,便愿与我合奏。如今可还愿实践诺言?"
  慕容哀双手抚上琴身,却不说话。
  燕轻裘又轻声道:"琴不过断弦,换了便可复鸣。琴犹如此,何况其他?大哥虽身负血海深仇,又遭人陷害,然而却终于回来此地,可知冥冥之中总有果报,只是需直面相对而已。大哥无论有什么计较,终有得偿所愿的一天。"
  慕容哀双手微微一颤,又看了燕轻裘漆黑的双目,终于接过了琴,转身便放在一张临窗的矮几上,略拨了几声。
  燕轻裘走近前去,慕容哀转头看了他一眼,双手按弦片刻,终于开始弹奏。燕轻裘细听,乃是一首《流水》,于是摸出腰间长箫和之。
  窗外落雪飘飘,屋内乐音绵绵不绝。慕容哀只觉得耳边箫声如诉,指腹每一动作,便发出琴音,如与之缠绵。他嘴角溢出笑意,顿时全身都暖了。
  锋伯从厨房中走出,隐隐地听见琴箫之声,本已止了泪水又浮上眼眶。
  临近傍晚,雪是越发地大了。放了炮仗之后,纯白一片的空地上碎红点点,煞是好看。
  峰伯辛苦两个时辰,做出了几大盘好菜,又烤了一只整羊,温了两坛烧酒。因心情难得这般舒爽,竟喝得大醉。燕轻裘与慕容哀知他孤苦二十年,唯有今日开怀,也不拦阻,反而与他放诞同饮。峰伯酒量寻常,几杯下肚便又哭又笑,说道柳家以往兴盛,颇为得意;说道后来灭门,便嚎啕大哭;又见慕容哀祭祖抚琴,更喜极而泣……如此大喜大悲过后,酒意更浓,终于支撑不住,倒伏在桌上便睡了。
  慕容哀和燕轻裘相视一笑,将峰伯送回卧房中安顿好,这才慢慢地细饮起来。
  屋中桌上已经杯盘狼藉,火塘中还有一小半肥羊架着。慕容哀索性将酒壶粗碗都移到那边,又铺了两张兽皮,与燕轻裘席地而坐,一面用匕首割着羊肉,一面相互劝酒。
  之前两人都有了五分醉意,因此喝起酒来比之前更是少了拘谨。慕容哀说到兴致高昂之时,还会高声大笑,比之以前初见时的阴沉古怪,竟多了不少活人生气。燕轻裘心中欣慰,道:"大哥今后若能时常如此,小弟便可心安了。"
  慕容哀笑了笑,为他斟满一碗酒,道:"我这二十年来,唯有今日才可忘形,绝尘之功最大,当敬。"
  燕轻裘饮了,又听慕容哀道:"绝尘与我结识之初,我对白道诸人已然失望透顶,只说不是伪君子便是真小人,不曾想绝尘这般的人物竟真能与我倾心结交。有时我倒会想,如我这般孽债累累的人,怎能连累绝尘的清白?"
  燕轻裘第一次听慕容哀话中有自卑之意,连忙按住他右手,急忙劝解,不料慕容哀却反拉住他的手,又道:"想必绝尘也知我脾性,我经逢变故,早已无法如常人般与人相交。然而我的只认一点:对我真心相待之人,我必真心待他。无论将来如何,绝尘须得信我。"
  燕轻裘只觉得慕容哀抓他的力道极重,浑不似一个醉酒的人,他知慕容哀如此剖心,虽有一半为酒意驱使,也有一半为今日瑶琴复鸣的缘故。燕轻裘只觉心力没有白费,也是由衷高兴。他对慕容哀道:"这些时日相处,旁人都道大哥冷血无情,我却知大哥其实重情重义,只是生性孤傲,不循常理,纵然遭人误会,也不屑于辩解。大凡坦荡热血的人,无论爱憎,都较常人更甚……小弟能得大哥倾心相交,乃是三生之幸!"
  他二人你来我往,酒酣耳热,都有七八分的醉意了。
  慕容哀看着燕轻裘,只见他酒劲上脸,白皙面皮已艳若桃花,火塘中的红光更照得他乌发如云,暗暗流光。原本平平无奇的相貌这时只微微一笑,也恍若梨花含春,十分悦目。
  慕容哀抓住燕轻裘的手没有放开,只感觉掌心是越来越热,忍不住将他往怀中拉了一把,另一只手却穿入他发中,道:"绝尘这头发我早想摸一摸……原来只觉得绝尘儒雅,却不知风流之名从何而来,后来看了绝尘对待碧瑶千般温柔、万般体贴,方才明白所以。今日摸着绝尘长发,更是了悟了——飞花公子之神韵,非亲密无间绝不可体味。"
  燕轻裘酒量本不如他,这番亲昵举动平日里必觉得不妥,然而此时几近大醉,只如家猫一般地扭转着脖子,嗤嗤笑了两声。
  慕容哀心神一动,更将头脸凑入他发中,深深地吸了口气。面上的热血便如有了灵性一般,直窜入下腹。他的身形本就比燕轻裘高大,如此倚靠,燕轻裘体软无力,竟一下倒在地上。
  慕容哀只看到燕轻裘双眼迷离,脸如芙蓉,终于情难自已,双手捧住他脸庞,细细地亲了个遍。
  燕轻裘乃是风月场中行走惯了的人,如此肌肤相亲的事情又哪有不会的,只是酒醉之下早分辨不清身上的人究竟是软玉温香还是须眉男子。情潮一起,如山崩海啸,势不可挡,况且二人都早已熟识,情谊深厚,竟然毫无推拒的念头。
  于是在这除夕之夜,虽屋外冰雪刺骨,屋内却春意缱绻。火塘中木炭微微炸响,一两声喘息勾人心魄。摇晃的火苗将二人绞缠的影子投射在墙上,若淡墨轻描,涂画出一副密戏剪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炭火渐渐熄灭,室内也暗了下来。
  慕容哀与燕轻裘若一对婴孩般赤条条地缩在兽皮衣被之中,肌肤相贴,鼻息相闻,睡得分外安稳。越是临近黎明,越是觉得冷了,更靠得近,却不知道醒来之时,当如何面对彼此……
  (十八 最是等闲多变数)
  燕轻裘年少之时与友人游戏,也曾唤妖童娈嬖作陪;或在梨园中与小旦们逢场作戏,心儿肝儿地唤过几声。他生性本来风流,然而家教甚严,在未出江湖之前都未有过外宿,可谓洁身自好。后来行走江湖,由着少年心性,免不得留下了些个多情的名声。虽有交情的多为青楼名妓,但也不是没有碰过小倌儿。
  那些个小倌儿都是十四五岁的青葱年纪,相貌美若女子,腰身软如杨柳,拥在怀中柔似春水。燕轻裘对他们是千般怜惜、万般温情,欢爱之时自然也是居于上位。
  然而今时今日,他醉酒之后竟然与慕容哀做下越礼之事,一睁开眼见自己被结义大哥裸身抱住也就罢了,略动一动便觉腰肢以下剧痛酸软,当即便羞恼交加,挣脱开来。
  慕容哀立刻醒转,双目略略一扫便明白了因果,他却不动声色,将衣衫一件件地递与燕轻裘。
  燕轻裘侧过身去慌忙穿上,此刻慕容哀却突然捡过火塘边上的匕首,飞快在左臂上一划,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燕轻裘浑身一震,忙抢上前去,点住他上臂穴道,又拿衣衫按在伤口上,血流这才缓了。
  燕轻裘心头一阵火起,只想破口大骂,然而猛一抬头却正对着慕容哀——此时他脸色铁青,薄唇紧绷,双目愈加深黑,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咽在喉中,只死命盯住燕轻裘。
  燕轻裘心头怒火渐息,只觉得浑身乏力,万般无奈,叹道:"大哥这是何苦……"
  慕容哀听他声音沙哑,心头更是愧疚,低声道:"也是,纵然动手,这一刀也应绝尘动手。我有心愿未了,性命尚不能交付出去,但日后诸事完毕,绝尘要剐要杀,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燕轻裘虽火气仍在,却也忍不住发笑,一面从衣服中翻找出金疮药与慕容哀敷上,一面摇头道:"昨夜酒醉孟浪,不单是大哥一人糊涂了。我并非闺中处子,对情爱欢愉也不是不知其味的……昨夜之事,总非一人之过……"
  慕容哀按住燕轻裘的手:"绝尘此言,可是不再责怪我?"
  燕轻裘面带微红,却仍点头道:"正是,大哥这一刀,便算折过了吧。"
  慕容哀大喜,道:"多谢绝尘宽宏大量,若是不愿亏着,下一次我便让着绝尘吧……"
  燕轻裘轻斥道:"错一回便已经是大过了,哪里来的下一次?大哥怎可如此玩笑。"
  二人认识了这许久,此番还是慕容哀头一回遭燕轻裘训斥,却无半点不忿,反而笑着拱手陪不是。
  两人误会开解了,尴尬却是免不了。慕容哀见燕轻裘雪一般的颈脖上红红紫紫,心头虽暗自高兴,面上却惭愧懊恼。
  燕轻裘背着慕容哀穿好了衣衫,想要站起身来,眼前却突然一黑,不由得跌坐下来,又教慕容哀接了个正着。
  慕容哀一摸他脉门,惊道:"绝尘脉相怎的如此之虚,身上竟烫人了。"
  燕轻裘按住额头,只觉得头顶心上发痛,皮肤果然较寻常更热,便道:"昨夜颠鸾倒凤,狂态不自知,饮酒既多,睡得又沉,或许半夜着凉,也未可知。"
  慕容哀却道:"绝尘习武之人,些许风寒怎会扛不住?"又细细地号了几次脉,忽然顿悟:"想必是我体内之毒,竟过了些在绝尘体内!"
  燕轻裘听闻此言,面皮登时都要烧起来了,骂也不是,谢也不是,连忙挣扎起身。却听慕容哀厉声道:"此时还羞什么?我即刻烧些热水,绝尘先净身,把腌臜东西洗了,再服药将息。"
  于是也不待燕轻裘多说,便抱了他安置在床上,拿兽皮细心盖好。
  燕轻裘头脑愈发地昏沉了,抬眼便见慕容哀搬了木桶来,将自己轻手轻脚地洗了干净,又喂了两颗避毒丹药下肚。燕轻裘朦胧之中,只见慕容哀神情柔和,竟是从未见过的模样,心里似乎明白了些事,一想却又头痛欲裂,遂双眼一闭,就此睡过去了。"
  这一场病,即有风寒之苦,又有毒性之害,燕轻裘虽然内功深厚,却恰逢这一关难过,竟病了一个昏天黑地。起先还能觉察点儿人事,后来便只是迷迷朦朦,却不知再醒转来时,一切都大不相同了。
  却说这日燕轻裘高热退了,神志慢慢苏醒,张口叫了几句"大哥",却无人应答。他睁眼四顾,只看见一片黑黢黢的影子,便知乃是夜晚。好在窗外透进来些许月光,依稀能辨出此地仍是慕容哀的房间。然而往常床前都会有一火盆烧得正旺,此刻却只剩冷灰一捧。
  燕轻裘只道是慕容哀与峰伯皆在屋外,于是勉强起身,从床头拿了厚衣穿好,慢慢下地行走。
  他也不知自己病了多久,却隐约晓得绝非一两天,此刻足下若踩着棉花,竟有些踉跄。随手一摸矮几,指腹上随即沾了层薄灰,仿佛三两天无人打扫。燕轻裘暗觉蹊跷——须知峰伯自从慕容哀回来,每日必将这几间房拾掇得分外整洁,无有一刻是邋遢的。
  莫非峰伯已有几日不在山庄内么?
  燕轻裘如此想着,又拉开房门:院中白雪未化,四周与除夕那日并无多大变化,雪地上一片平坦,连只鸟雀的足印都没有。大黄与小灰这两只狗儿本都将窝安在廊下,此刻也不见踪影。
  燕轻裘虽然病着,却还是聪明人物,见此情形便知有异。下手一摸腰间,那随身系着的竹箫竟然没了。
  他正要再唤慕容哀,却听回廊月门外一声大笑,随即便有火光传来。几个人大剌剌走进来,当先一人一身白衣,裹着貂裘,眉目俊秀,长身玉立,见燕轻裘立在那里,停下脚步一拱手,笑道:"飞花公子别来无恙,这个年节过得可好?"
  燕轻裘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司马笑竟找到了这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司马笑见他神情,更是得意,冷笑一声,穿过庭中积雪便徒步过来。他身后跟了十余人,燕轻裘认得的杨重、无暇与陈大江都在其中,唐虹少了右臂,将空荡荡的衣袖扎在腰间,脸色阴阴的,分外怕人。一干人最后是个胖大和尚,高出诸人一个半头,手拿了一根禅杖,挎了个硕大的酒葫芦,脸上始终挂了副笑容。
  司马笑在燕轻裘一丈外站定,其余人随即散开,将他们围住。司马笑又一拱手,道:"今日正是大年初七,人日天阴逢雪,飞花公子可不太平了。"
  燕轻裘谨慎回了礼,又道:"司马公子怕是忘记了,阴晴雨雪,非我一人独享。"
  司马笑道:"正是,然而此时此地,晦气的却只有飞花公子一人吧?"
  燕轻裘明白此刻大病稍愈,难免面色灰败,加之身上无力,还未动手,已经注定了败局。他不知为何慕容哀与峰伯皆不见人影,仿佛浮月山庄仅剩他一个活物。要想与司马笑相抗,无疑已以卵击石。
  司马笑又道:"我瞧飞花公子站得吃力,竟如大病在身,不如进屋坐下细谈?"
  燕轻裘却摇头道:"多谢司马公子体恤,我却最喜利落,有什么便直说了吧!"
  司马笑冷笑道:"那好,我也不文绉绉地讨人嫌!慕容哀在何处,还请飞花公子示下?"
  燕轻裘心中苦笑——他也正想知道呢!他还未回答,就听那道姑无暇厉声道:"燕轻裘,你与慕容魔头狼狈为奸,又杀了两人,如今他弃你而去,你还不快快地束手就擒,说出他下落!"
  燕轻裘悚然一惊,脱口道:"何人又遇害?"
  无暇大怒,啐道:"如今你还装模作样,真恶心死人——"
  司马笑抬手止住无暇的骂声,对燕轻裘道:"大年初一,'清河铁鞭'杜有廉与好友'九头红鹰'徐闻在家中被杀,手法与慕容哀往日所做一模一样。飞花公子此刻还不信他是真凶?"
  燕轻裘回想起来,大年初一他刚好与慕容哀做下荒唐事,发了病,整日都教那人照顾,又怎能□□去数百里外的清河杀人?然而这无头血案诬赖上慕容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倒不气,只问道:"手法一样便咬定是慕容大哥么,若我说他大年初一确与我在此地,司马公子可信?"
  司马笑道:"飞花公子愿与慕容左使作保,也须看个准!此番他下手,却早落进诸位大侠围捕的圈子,虽没救回杜大侠和徐大侠的性命,却有十数个人将他面目瞧了个清清楚楚。这次要再说无辜,恐天都要降雷了!"
  燕轻裘明白司马笑如此地位,必不屑于诳人,心头疑惑丛生。
  无暇见燕轻裘低头不语,又道:"姓燕的,你还不快说!如再狡黠顽愚,当心我一手一脚地将你拆了!"
  原来无暇虽为出家人,性子却极暴躁,又记挂着上次燕轻裘打她一掌的仇,直恨不得上前将他绑了,拿剑戳几个窟窿。
  燕轻裘不愿与她多说,只向司马笑问道:"司马公子为何会探访到此,莫非早知慕容大哥在此?"
  司马笑摇头笑道:"飞花公子不愿回我话,却要我做答么?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燕轻裘知他不愿告知,也不再问:"可惜我确不知慕容大哥下落,我不过在此寄居,哪里管得旁人腿脚?"
  司马笑道:"你二人兄弟相称,生死与共,他若走的时候若带着快意秋霜,就必然带着你!"
  燕轻裘心头一颤,兀地想起了那日两人交欢,苍白的脸颊也微微发热。
  唐虹早受不了这二人一来一去地问答,转头对司马笑道:"公子,和这病鬼啰嗦什么,既然现在问不到,何不先押回去再细细地审。我有诸多好玩艺儿,正好拿鼎鼎有名的飞花公子开练。"
  唐虹本就性格阴狠,慕容哀断他一臂,他视为平生大仇,连带着燕轻裘也一同恨上了,捉拿真凶早为其次,一心只想报仇雪恨!
  司马笑岂不知他暗中盘算,却不点破,反而淡淡一笑:"唐兄弟少安毋躁,飞花公子何等聪慧,只需请回去慢慢劝解,自然弃暗投明。"
  燕轻裘知道今日是逃不掉了,干脆大方道:"既然司马公子要拿我去审,请允许我收拾了随身什物再走。"
  司马笑道:"这个自然。"
  随即命杨重与无暇举了火把,与燕轻裘一同进屋看守,又命其余人等搜索庄内各处。
  燕轻裘回到屋中,将衣衫等杂物包裹好,又细细找了一遍,都未见自己那柄青竹箫,不由得暗暗纳罕。他又来到窗前几案处,撩起盖着的布帛,脸色登时变了——
  原来那布帛下正是慕容哀的瑶琴,然而琴身却裂做两截,连弦也断了!
  燕轻裘心头大震,即刻便明白慕容哀是出了大事。但他一醒来,屋内无只言片语,犹如兀笃笃地掉进个冰坑,四周滑得无一处可着力,爬也爬不出来,看不清究竟!
  他愣神一刻,那边无暇已甚不耐烦,喝道:"你还磨蹭什么,莫不是要耍诡计?"
  燕轻裘不敢流露心中疑虑,只好将包裹带上,随着无暇走了出去。他斜眼看着旁边杨重,之间那人依旧面无表情,浑不似当日暗中相助的模样。燕轻裘不知他此番是否有计较,打定主意逮着了机会再打探消息。
  他三人走入院中,司马笑正候在原地,其余人等匆匆回报道:"已经找遍了此地各处,未见别人,似乎早无人住了。"
  司马笑点头说了"辛苦",又转头来对燕轻裘笑道:"飞花公子与慕容左使倒是会找地方,这衰败的浮月山庄一年到头也没有人来,如一个老鼠洞一般,果真最适合藏身了。"
  燕轻裘也不理他明讥暗讽,心中很是不解——听他言语,竟没有发现大屋中的诸多牌位么?若是牌位仍在,以司马笑之心机,焉能不怀疑到柳家遗族身上去?
  然而此刻燕轻裘也不能去查看大屋中的事情,只能默不作声,任无暇与杨重一左一右地挟着走出了小院。
  待一行人等出了山庄大门,那一直闷不说话的大胖和尚突然吼道:"司马公子,没有找到那魔刀,洒家心头憋气,这庄子看得碍眼,不如让洒家烧烧当耍子!"
  司马笑点头道:"此处寻常废宅,智癫大师若要开心开心,也无不可。"
  那和尚闻言大喜,拿过一人手中的火把,猛地跃上浮月山庄的大门。燕轻裘心知不妙,提劲欲上前,却被无暇一剑横胸,他待要发力,眼前却一阵晕眩,几乎跌倒。此刻和尚已经抄起腰间葫芦喝了一大口,然后将火把举在面前,一口喷出。
  顷刻间,万点火苗激射到山庄内,很快便点燃了枯枝朽木,火苗越燃越旺,舔着门廊木梁,又从前院蔓延至后院,整个浮月山庄顿时陷入血红的火海。
  燕轻裘惊怒交加,又恨又痛,一想到慕容哀唯一的念想就此化为灰烬,不由得心如刀绞。
  (十九 囹圄把酒生疑心)
  司马笑乃大家子,即便行走江湖也是风头十足。此番领头查个惊天的武林公案,自然拥戴者众。上次教慕容哀逃脱,扫了颜面,此次却逮了燕轻裘,两两相抵,再多的不是也消减了。
  从栾城押了燕轻裘出来,司马笑便定下路线直往其本家,即位于徐州的红叶山庄。为避耳目,租下两辆大车,随行者即是杨重、唐虹、陈大江与道姑无暇,还有那胖大和尚智颠和几个别派人士。司马笑自与燕轻裘同车,另一辆做疑兵。杨重坐在外面赶车,而其余四人则两两轮替,先后并行于不同的车旁,余下诸人统统骑马押后,此外又遣了五人沿途告知各门各派,以为接应。
  燕轻裘冷眼旁观,只嗤笑司马公子小题大做,他既主动束手,则不会有半途逃走的念头。司马笑却道:"在下素闻燕兄守信之名,然而此等阵式却不是防君子的。既然燕兄与那慕容哀情谊深厚,他闻听燕兄在我这里,深夜找上门来也未可知,还是早做计较的好。"
  燕轻裘淡淡一笑,心头明白:司马笑如此说,便已有了八九分的把握布置停当了,要拿自己做饵,钓慕容哀那条大鱼。然而燕轻裘却不知除夕过后究竟有何变故,慕容哀去了何处更不了解。司马笑是见他独自躲避而未见慕容哀,便揣度他晓得慕容哀的行踪,千算万算,却不知道浮月山庄中横生变故。
  燕轻裘自然不会多嘴,既来之则安之,自坐进那马车便只打坐调息,将大病所损的原气补回来。车内又是锦被毛皮具备,甚为暖和,帘子一放下,一点寒气也钻不入。且司马笑毕竟骄矜,虽唐虹一提再提,也不屑于给他下"化功散"一类的毒药,只封了他诸多大穴,令他不得随意运功。燕轻裘遂将这段押送之路当作修养,老实得很。
  司马笑上次与慕容哀交手,教"快意秋霜"戳断了锁骨,即便五大世家多的是灵丹妙药,但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样也是有些束手束脚。如今两人同处一车,反而因此都少了些戒备。待得走了两三日后,司马笑还拿出酒食来与燕轻裘同享。
  这一日过了临青州,天近黄昏,小雪又至,司马笑撩开布帘一笑,为燕轻裘倒了一盅状元红,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燕轻裘见他如此,也不扭捏,道声"多谢",接过一饮而尽。久未沾唇,虽寻常欢伯,此时也如佳酿。燕轻裘长叹一声,回味悠长。
  司马笑见状,又与他斟满:"飞花公子好爽快!我看阁下面色不佳,如此豪饮,可有不妥。"
  燕轻裘笑道:"劳烦司马公子挂心,在下偶感风寒,已好了大半。"
  司马笑握了杯子在手中暖着,点头道:"也是亏得这一病,不然得费上一番功夫才能请飞花公子去红叶山庄了。若是这次又请不到,在下必教家严狠狠责打。"
  "司马公子已在红叶山庄摆下阵式降我了么?"
  司马笑眯眼摇头:"不敢。只不过尊友此番闹出的动静太大,五大世家既为苦主,又蒙同道不弃,不得不尽心戮力。而今连串血案,旁人也就罢了,'清河铁鞭'杜有廉却是少林俗家弟子,罗汉堂的圆真大师正在红叶山庄等着,飞花公子若再不愿吐露真情,恐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燕轻裘面上神色不变,追问道:"前日放火的那位智颠和尚,莫不是少林门下。"
  "少林僧众有谁如此狠毒?他乃是少林弃徒,因为好酒贪杯被逐出门墙,不过他天赋禀异,用少林功底自创了独门功夫,且内力深厚。但凡少林有事,他都愿来帮把手的。"
  燕轻裘还记着那胖大和尚焚毁山庄的事,不由得冷笑一声。
  司马笑察言观色,也不多提,搓着酒盅岔开了:"今日能在此共饮,我愿将之前过节一笔勾销,不知飞花公子意下如何?"
  燕轻裘知他性情,笑道:"之前恩仇好消,但恐司马公子所求者,并不止于此。"
  司马笑浅呷一口,道:"往日里我在江湖上行走,听人说起飞花公子,莫不交口称赞。言道:行侠仗义,风流多情,谦恭有礼,文武全才,令兄更是朝廷命官,素有清名。而如今再提燕轻裘,十个倒有九个语带鄙夷,只说什么叛离正道,虚伪狡诈,更难听还骂为自甘堕落……"
  司马笑神色暧昧,咽下了后半句话。
  他话中所指燕轻裘如何不知,然而除夕之前他还可斥之为"莫须有",如今想起那一夜荒唐,却只能暗暗发窘。
  司马笑自然不明白此刻燕轻裘心中气苦,又道:"飞花公子或许不信,我却真心佩服阁下。如今白道少年英侠中,有名无实之辈甚众,若阁下这般身手的却少,加之尊师乃神人米酒仙,将来成就不可限量。阁下为何要偏与那魔刀结交,自污其身?"
  燕轻裘反问道:"司马公子果真认定那些血案皆是慕容所为?"
  "桩桩都与他有牵连,如今行凶更教人亲眼瞧见,已无可辩驳。"
  燕轻裘摇头道:"非也。之前那十三桩血案便不清不楚。慕容哀身为光明教掌刑左使,杀人何曾怕露行藏?这些血案中,明明无人目击凶手,却又能从死者尸身上找到种种伤痕与他的独门功夫对应。唐门老十六遇害,仆从竟说是带了面具的,而死者仍是受啜血剑法之害,若要藏头隐身,这样行事岂不怪哉?司马公子查探此公案,莫非就不曾起疑?我与慕容哀相识这些时日,略知其脾性,鼠辈行径他决计不会做的。况叶善被杀之际他与我正在西湖饮酒,而与子孝及碧瑶、绮罗两位姑娘也只是匆匆一会,再无来往,这几桩血案栽上他的头,着实冤枉。"
  他尚不明司马笑心中真意,因而也不愿将自己与慕容哀开棺验尸所查得的告知。
  却见司马笑脸色一僵,随即笑得更欢:"即便如阁下所说,先前血案皆是嫁祸,那杜有廉之死却是武当青云道长和崆峒派牛远策牛大侠亲眼所见,又当如何辩驳?"
  燕轻裘又道:"既然早先血案说兴许是嫁祸,后面这一着未必不是。青云道长和牛大侠从前可曾与慕容哀打过照面,认得清面目?"
  司马笑眉间微蹙,却不答话。
  燕轻裘笑道:"慕容哀惯来一身的黑衣,手执银色长剑,若要在未见过真容的人面前假扮,只消身量相当,再有这两样足矣。"
  司马笑不甘心受制,语气不善,道:"这么说来即便是青云道长等所见,也是假的?魔刀这许多年来杀人如麻,生性残虐,飞花公今日竟真要为他开脱么?"
  燕轻裘耐心甚好:"在下之意乃是说,青云道长与牛大侠所见之人,或许并不是正主。再者杀人总有动机,慕容突然踏足中原,说他大开杀戒,那究竟为了财还是为仇?或者更有深意?我与慕容哀相识这段时日内,便觉他并非众人所说之魔头,虽性情乖僻,却也重义重情。且慕容为刑堂掌刑使,所杀者大多为光明教徒,这杀人如麻的帽子,委实过了。他绝少踏足中原,与各门各派也少有冤仇,亲厚者更是无几。在下斗胆说句不恭的话:司马公子,我与他既为朋友,又相识数月,共经患难,他是何种人我应比阁下更清楚吧。"
  司马笑冷哼一声:"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燕轻裘也不生气,淡然道:"若识得清人,一日便够了;若看不透,纵有一生也枉然。"
  司马笑默然不语,倒了酒自饮,虽然只是一瞬,燕轻裘却分明瞧出了他嘴角的苦涩一笑,与寻常模样大不相同。
  他二人自相识以来,从未有如此恳谈。燕轻裘岂不明白各人之心固若岩石,轻易不能动摇,是以也未曾想用几句话便扭转局面,因而不再多言,只赞酒美。
  燕轻裘本就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司马笑虽然自傲,家教却是周全的。如今燕轻裘虽为阶下囚,司马笑却仍旧以礼相待,是以全无剑拔弩张的气氛。但无暇与唐虹等却是极记仇的,无暇心高气傲,上次败在燕轻裘手中,便引为奇耻大辱;而唐虹教慕容哀断去一臂,更是恨之入骨,现下慕容哀不见,种种怨气便归在了燕轻裘身上。
  这一路上,无暇冷言冷语是少不了的,时时明讥暗讽,只想激得燕轻裘出手,好一雪前耻。而唐虹则更为歹毒,身上旧伤未愈,已经携了遍体的毒,几次要下在燕轻裘身上,虽不是致人死命,却也可以瞎眼聋耳,幸得司马笑与杨重几次维护,才未得逞。
  司马笑身为统领者,自然要一个囫囵人送到红叶山庄,燕轻裘却不知为何杨重对他这般上心。自上次在松林中相助,他便不多与燕轻裘打照面,这次相逢更加无话。然而沿途大小事物,他竟打点得分外妥当,每每在无暇、唐虹为难之时,便借口他事或引来司马笑解围。否则以燕轻裘此刻病体且内力又被封,难保不遭毒手。
  燕轻裘瞧司马笑待杨重之态度,远不如对唐虹及智癫和尚等那般彬彬有礼,轻慢之色显而易见。杨重虽然微末,到底是东海杨家主事,却不知道司马笑这圆滑人物何故如此。燕轻裘几次想寻个机会试探杨重,却终因有人看守而作罢。
  这一日离徐州只有五十里,天降大雪,行路艰难,前后也无接应,司马笑便停下车马,与其他人寻了个寻常客栈住下。他还是如在车中一般,叫店家备了间上房与燕轻裘同住,并在外间拼了张床,令杨重守夜。
  司马笑让燕轻裘睡那雕花床,自己要屈就房中一方矮榻。燕轻裘待要推却,司马笑却道:"飞花公子何苦如此,明日到了红叶山庄,只怕少不得要睡在地牢中,那时候便是石头床、粗棉被,多的也不可得了。"
  燕轻裘听他口气,一半揶揄,一半也是实话,于是不再客气,登床睡下了。
  从离了浮月山庄,这算是燕轻裘最舒适的安歇之处。然而月上中天,他却依旧毫无睡意。耳听得司马笑呼吸平缓,似乎已入梦境,则更显得周围万般寂静,千头万绪一时间涌上心头。
  这几日来,燕轻裘与司马笑饮酒谈天,离不得"慕容哀"三个字。司马笑聪明机巧,怎不会趁着一路贴近,多做盘问,探听口风。燕轻裘以不变应万变,无论怎样,也只说一半留一半。血案诸多疑点,他尽数倒出,慕容哀之脾性,也略略提到,但是其真正身世,半点不露。况且慕容哀之下落他确实不知,便是要说,也无从说起。
  每逢二人无法可说,燕轻裘便闭目调息,一面练功,一面思索除夕前后所遇种种。他估摸着山庄中的变故就在他病那几日。如今心头疑问种种,有几点甚为要紧:幕容哀与姜峰下落究竟为何?此其一也。那瑶琴被毁,意义为何?此其二也。若是魔教强敌来袭,院中为何不见打斗痕迹,又独独留下身染沉疴的自己?此其三也。司马笑话语之间,并不知那处便是慕容哀的祖宅,却为何会找来此地?此其四也。
  这连串疑点都与浮月山庄相连,若司马笑晚来几日,燕轻裘便可细细查看,如今那智癫和尚将山庄烧作了白地,便是有蛛丝马迹也早化了灰了。
  司马笑原本以为慕容哀会来劫人,然而一路上却非常平顺,早先打算就落了个空。燕轻裘一面宽心,一面又更不安,对慕容哀的下落更是心中无底了。
  他暗自叹气,想起司马笑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由得口泛苦味。回忆慕容哀的种种,避不开那一夜情潮翻涌,虽是酒后乱性,却也极为舒畅,竟是平生未有之乐事。燕轻裘将慕容哀视作挚友,极力淡忘那时行径,几日不敢多想。此刻夜深人静,却兀地掌控不住,那朦胧点滴都变得清晰。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纷乱,想到明日便要到达红叶山庄,幕容哀是否真会出现?为何如今还毫无消息?陡然间回忆起幕容哀与大黄小灰逗趣时的笑容,还有二人琴箫合奏的畅快,恍惚记得那人说的一句话:"对我真心相待之人,我必真心待他。无论将来如何,绝尘须得信我。"
  由此心中大安,终于沉沉睡了……
  半夜时万籁俱寂,只有一束清光自窗缝投入,在地上落下一片白。
  燕轻裘正睡得舒服,却渐渐感觉颈脖上冰凉刺骨,若压了块冰砖,他头脑昏沉,半天睁不开眼来。只听得耳边有人嬉笑道:"飞花公子果然做了好梦,如此都不醒转么?还是我放的药多了一些些,迷了窍了?"
  燕轻裘身子绵软,强令自己睁开眼来,赫然见一黑影端坐床头,双手正扼住自己脖子。
  他心头大震,待要起身,却发现连指头都动不了;想要呼喊,舌头却僵直了。
  那黑影又嘻嘻一笑,道:"飞花公子请了,在下搅了公子清梦,罪该万死。公子切勿妄动,在下为不打扰其他客官,便用了些药粉助眠,不想也洒了些在公子身上。若是此刻催动内力,恐不多时就气血逆流了。"
  燕轻裘听他声音清越如少年,却黑纱覆面,看不清长相,一双手若死尸一般,毫无温度,放在自己咽喉处好似一圈铁锁。
  那人见燕轻裘眼神凌厉,却吃吃笑道:"公子必想问我来历,我却不能说。只有些小事须得告知公子。"他一面说着话,一面用拇指摩挲燕轻裘肌肤,显得轻佻已极。
  燕轻裘怒气渐升,那人却好整以暇,慢慢地道:"飞花公子不想知道慕容哀的下落?"
  (二十 飞花落地沾红叶)
  燕轻裘教那蒙面男子制住,见他与自己闲答儿说话的模样,似乎多不在意,便暗暗地一提气——
  这时一股刺痛顿时从丹田直上胸口,如冰锥般插到心中。燕轻裘大吃一惊,这情形竟如同寒毒入体,不由得脸色大变。
  那人瞧他忽地皱眉,笑道:"我为公子好,早教公子不要妄动。如何?可是疼得厉害了?让我来为公子揉揉……"
  一边说着,一边将手移到燕轻裘胸口,探入衣内,竟贴着皮肉狎玩起来。
  燕轻裘怒气大盛,张口要骂,却又被那人掩住了嘴。一双冰手在心口两处,活生生地冻死人了。
  那人叹气道:"方才我问公子可否想知道慕容哀的下落,公子竟然不睬我,还暗中动作,看来也并未将那人放在心上。"
  慕容哀听他捏腔拿调,心头嫌恶已极,苦于被掩了口,也骂不出,只觉得平生恶心之事,以此为最。
  那人见他羞恼交加,反而更是开怀:"我知道公子为人,最是重情谊,口里不言,心头却是急的。我便做个好人,也不讨嫌了,说与公子知道——那慕容哀此刻可是自顾不暇,公子此去红叶山庄,怕是有苦头吃,别的也不论,单有一点万不可说。"
  他顿了一顿,凑近慕容哀耳边,低语道:"在吹愁山庄中验过宁梦山尸首所得的,最是要紧。"
  燕轻裘冷冷一哼:之前司马笑便是探得了他二人开棺验尸才设下罗网,斗得两败俱伤,怎么又会不知道宁梦山的遗骨有蹊跷?
  那黑衣男子似看出他心中所想,又笑道:"飞花公子也莫将白道诸人想得太聪明了。那尸首如今烂成一滩污泥,后来者能知道什么?只不过多骂几句冒渎死者、丧尽天良罢了。"
  燕轻裘心中一惊,顿时明白:当日他们查验时,尸首本就已经腐烂了,慕容哀又开膛破肚,后来虽然掩埋完毕,只怕黄土压下,皮肉骨血早混作一堆,哪里辨认得出"棉里针"残留的痕迹?
  燕轻裘想到此节,又电光火石一般在脑中闪出"肖春笛"三个字!面前那黑衣男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与司马笑、杨重皆迷倒,用毒技艺之高,且言下之意,又知晓"棉里针"的干系,难道竟是唐家姑爷肖春笛?然而那肖春笛十年前便已经三十有六,怎会仍旧一副少年嗓音?
  这样一想,便觉心口上的两只手越发地冰人了,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那人嘻嘻一笑,这才将手收了回来:"公子也忒不禁事了,这寒冬天,连些微暖气也不施舍与我吗?罢了,我也识趣哩,得了空闲再来拜访吧。"
  一面起身,又一面说道:"方才诓了公子,那药粉的效用其实只到早晨,公子这便安睡了吧,醒来就自然无恙。在下方才叮嘱之事,可一定牢记才好!"
  燕轻裘见他这就要走,情急之下张口发力,竟吐出两个字:"慕容……"
  那人听了,又停下步子回转来,笑道:"我就说,飞花公子如此重情,自然对慕容哀看重得很。且放百十个心,与其担心他,倒不如多想想自己。这个世上,并非人人都若公子一般厚道的……"
  语毕,只见他走到窗口,翻身出去。一串行动翩若惊鸿却又寂然无声,好一身俊逸功夫。
  燕轻裘心头着急,眼却慢慢地闭了,虽然明白是药力强劲,却免不了满心无奈与不甘。
  次日醒转过来,周围具与前日一般。
  燕轻裘手足已经回复了力气,心头与口上却仿佛仍旧有些残冰。昨夜之事恍如一梦,然而细细想来又令他有几分胆寒——
  那人如何知道这许多秘密?又如何晓得慕容哀的下落?若是诳他,何必吞吞吐吐,说不爽利?是想引他入瓮?还是别有顾忌?
  燕轻裘轻轻按住双唇,兀地有些古怪念头:这人莫非一直跟着他,不然为何黑纱覆面,又了解自己与慕容之行踪?
  他呆坐在床上愣神,那厢司马笑却已经洗漱完毕。他对燕轻裘问了早,又道:"路旁小店,不知昨夜飞花公子可睡得好?"
  燕轻裘笑答:"在下将就得,却不知司马公子从来锦衣玉食,可能屈就小小竹榻?"
  司马笑只道他讥讽,也不存疑,反而大方道:"这客栈虽然简陋,却伺候殷勤,被褥垫得厚实,我睡起来倒也香甜。"
  燕轻裘见他神色间并无异常,更对昨夜那人的使毒技巧暗暗叹服。
  此后再无多言。
  燕轻裘照旧任司马笑与杨重押上了车。一路上平平顺顺,行了几个时辰,便进入徐州地界。
  那红叶山庄在徐州西南,因周围遍种枫树,故而以此为名。每年深秋时节,山庄内外丹霞遍布,司马一门便多邀江湖朋友前来相聚,大有孟尝君的气魄。于是多年来,江湖上但凡有些需要调停的纷争,除了武当少林这样的泰山魁斗,便是红叶山庄主持。"魔刀"所做的前后十五桩血案,五大世家也是苦主,红叶山庄自然为领头的首选。各大门派本来就派出了许多人来此合计议事,一听说司马家长孙捉住了燕轻裘,又来了数十人。待得司马笑等一行抵达,早有主人客人迎候在门廊处了。
  燕轻裘身着白衣,披了件狐皮大氅,一下车来便见红叶山庄巍巍屹立于眼前。但见朱红大门铜钉闪亮,白墙绿瓦,飞檐流丹,一副豪门贵气,就连那黑底金字的匾额,也中正俊秀,颇有赵孟頫之遗风。门口站了十数个家丁,还有光头和尚、绾发道士并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又十数个,当中一个中年男子背手而立——他身形高大,面白微须,穿戴整齐,鬓边略见花白,左眼下一点朱砂痣,想来正是司马笑的父亲,"铁骨剑"司马彻寒。
  燕轻裘也不动,只等司马笑走过去,向父亲行礼问好,又与各派前辈唱喏作揖,接了一筐赞许,过了许久才完毕。
  司马彻寒见爱子平安回转,神色大悦,安抚几句,便看向燕轻裘。司马笑何等乖觉,立刻道:"孩儿此番幸不辱命,请得飞花公子来到鄙处,如何处置,还要请父亲大人示下?"
  原本热闹的门庭立刻冷了三分,燕轻裘只觉得众人的目光若飞刀一般刺入身体,他却并不畏惧,只淡淡一笑,拱手道:"在下金陵燕轻裘,久闻司马庄主大名,却无缘拜会,今日得见尊颜,真乃三生有幸。"
  周围有些人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司马彻寒却仍是礼数周全,略一拱手,道:"惭愧。犬子无礼,想必对燕少侠多有得罪,然而最近江湖上不太平,桩桩要紧的事,都牵扯到燕少侠身上,只好委屈少侠了。还请进去说话。"
  他二人对答,竟如同平常主客一般,这倒令周围的人颇为尴尬。司马彻寒微微一笑,率先走入山庄中,杨重和司马笑登时一左一右地将燕轻裘挟在当中。
  燕轻裘也不扭捏,提步走入红叶山庄。
  一行人进了大厅,便见左右首客座上坐了一个年约五十的僧人,还有一个相貌清矍的年老道士,下首则坐了几个中年汉子,高矮胖瘦不同,却都面熟得很,十之八九都是燕轻裘往日见过的。
  司马彻寒来到主位坐下,略略说了在座的各人身份——
  那僧人乃是少林罗汉堂的长老圆真,道人则是武当掌门的上一辈师叔青云道长,其余诸人要么是被害之人的亲友,要么特地来帮衬出力的。
  燕轻裘站在堂上,周围顿时有些杂声。杨重与其他人退开在一边,司马笑则随侍于父亲身旁。司马彻寒不请燕轻裘落座,竟一副审问的架势。
  燕轻裘心头暗暗冷笑:如此郑重其事,祭出少林武当两大睿老,司马彻寒当真是将自己视作囚徒了,架子端的忒高。
  燕轻裘向圆真大师和青云道长施礼问安,前者鼻孔中喷出两道冷气,后者却点头拱手,面色如常。他又向其余众人团团抱拳,便是稀稀落落的嘲讽回赠了。
  司马彻寒开口道:"今日诸位江湖朋友聚在鄙处,乃是为近来中原的一连串血案。小儿蒙诸位同道不弃,得效犬马之劳,前日虽教凶嫌走脱,所幸近日略有所获。关于此间血案的种种,便要请堂上的燕少侠回答一二。怡怀,有什么要问的,这便开始了吧。"
  怡怀乃是司马笑的字,只见他向父亲点头从命,便上前一步,对燕轻裘拱手为礼:"飞花公子长途跋涉,实在辛苦,本应休憩半日再来问答,然而此事干系重大,武林同道皆翘首以盼,故还请公子体谅。"
  燕轻裘淡淡点头:"客气了。"
  司马笑又上前一步:"今年九月末,唐门十六爷遇害,飞花公子可在成都?"
  "在。"
  "那时唐家众人皆说公子与魔刀相携同行,但正如此?"
  "不错。"
  "半月后,杭州叶善大侠遇害,飞花公子与魔刀同来叶府,可有此事?"
  "有。"
  "后在涿州,开宁梦山大侠之棺,夜宿醉红馆,你二人也在一处?"
  "正是。"
  "在保定府沈家墓园内,公子与慕容哀本欲再次开棺,却教我及几位同道所阻,后合力击伤我等并逃走,可有此事?"
  "是。"
  周围诸人听他们对答,纷纷交头接耳,脸上显出愤恨鄙夷的神色来。司马笑微微一顿,又问道:"既然飞花公子与魔刀同进同退,今日便要请公子将其下落告知,中原武林十五桩血案,都要着落在他的身上。"
  周围顿时静了下来,人人目光都盯住燕轻裘。却见他面色如常,丝毫不见窘迫,便如寻常说话一般,慢慢答道:"抱歉得很,虽然前些日他与我从南到北,一路同行,而如今他在何处,我却不知。"
  燕轻裘话音一落,那圆真便一下子站起身来,周围也响起不少骂声。"胡说""无耻"等等若疾雨一般地落下。
  青云道长拉住圆真衣袖,令他又坐下来,而司马笑静静等了一会,这才抬手示意,请诸人稍安勿躁。他又道:"飞花公子几个月来与慕容哀亲厚若此,怎会不知道他的下落?飞花公子从来行侠仗义,多次与魔教交手,维护正道,何苦为慕容哀坏了一身清名?"
  燕轻裘心知今天这势头,便是要"以正压邪",司马氏扮白脸,黑脸便是周围那些人涂抹了。然而他的脾气却是不寻常,虽然温文尔雅,内里却是极其倔强,但凡认定之事,决不为外力而变,甫一进门,便知今日这道坎需打起全副精神应对,是以不慌不忙,只等见招拆招罢了。
  他见司马笑苦口相劝,先道了声谢,继而道:"在下不才,做了几件小事,蒙前辈友朋抬爱,当作少年侠士。然而既然为'侠'者,便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所行之事,当三思而后行。关于中原连环血案,在下从最初便有疑问,思虑并非慕容哀所为,请诸位细想:之前一十三桩血案虽有'啜血剑法'留在尸首上,却从未有人见过凶手;后来唐家十六爷遇害,证人却说是凶手戴了面具的。慕容哀若是安心杀人,遮遮掩掩,又何苦用他的独门剑法?在下本不欲参与此事,却在成都与慕容哀偶遇,后与他切磋武艺,这才熟识。正如诸位所知,我与他同去杭州,然而却是叶善死后才去的叶府,由此才知杀害叶大侠之事,并不是慕容所为。至于去到涿州,也是为查清真相,与司马公子交手,更是意料之外!"
  他这一番话老老实实,听在旁人耳中却不尽然,叶向天与叶不平兄弟俱在人群中,当下便叫道:"小贼果真是巧言令色!那一日你与那魔头伤我兄弟二人,莫非是假的?"
  燕轻裘也不恼,先赔了个不是,又道:"当日两位叶少侠都在悲恸之中,已经认定慕容为凶手无疑,故而我二人才暗中查探。不料并未有机会多做解释,便动上了手,这才真是一场误会!"
  叶向天冷冷一笑:"你说得倒是轻松,伤我兄弟的仇便想就此揭过么?"
  "若叶少侠愿意,事后可再行比试,仅二位与我单独下场,伤得了哪里便伤哪里,死活不论。"
  他的功夫原本就远在叶氏兄弟之上,如此一说,也暗指叶向天与叶不平技不如人,当日里与他人联手尚不如,即便再比,也捞不着便宜。况且走跳江湖,各凭本事,那日分明是叶家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却落败了,也怪不到别人头上。
  叶氏兄弟气得脸上血红,便要发作,却又听到一声咳嗽,便硬生生将气咽下去了。原来是司马笑出来压了场上剑拔弩张的气氛。
  只听他又开口道:"若如飞花公子所说,在沈家墓园内与我等交手,也是一场误会?若是误会,又怎会出手狠辣,断了唐少侠的一臂不说,还要了秦大侠的性命?"
  (二十一 巧舌过堂辩是非)
  司马笑这样一问,可谓用心机巧。
  言下之意便是:你燕轻裘既说自己与魔刀皆是无辜,那为何与正道连番对峙,却不束手就擒?可见终不是问心无愧。二来,魔刀对无干系之人尚且下得如此狠手,何况屠户灭门?可见性情残暴,连环血案,未必不是他做下的。你燕轻裘既然与他同进同退,所说之话,自然向着他,难辨真假。最后他这番强调还不忘激起唐虹、无暇、叶氏兄弟等正道诸人的怒火,燕轻裘要再辩白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飞花公子心底暗暗叹气,却不慌张,反而郑重一揖,道:"与司马公子及诸位交手实非我愿,幸而可管束得自己不先出手,只有诸位以性命相搏,才思自保。慕容那头的我做不得主,然而伤了无暇仙姑之事,全是在下一人过错,愿向仙姑赔个不是。若仙姑不解气,在下再受仙姑一掌吧。"
  无暇性子暴烈,虽燕轻裘好言好语,甚为诚挚,她却听得面上发烧,心头火起,忍不住上前一步,骂道:"好个奸贼,如此油滑!秦大侠一条性命,竟推得干干净净?"
  那姓秦的原来是个不出名的剑客,在江湖上也只不过二流,但在沈家墓园助拳,却教杨重杀死于燕轻裘面前,此事仅他二人知道,燕轻裘却不敢霍然托出:一来杨重究竟是敌是友还分辨不出,二来即使说了,又有谁会相信?
  现在无暇提出,燕轻裘心头为难,面上却更凝重,朗声道:"在下所用之兵刃,乃是恩师所炼之竹箫,若要伤人性命,尸身上当有骨裂痕迹。诸位可曾验过秦大侠尸身,有无在下独门功夫所留的伤?"
  当日里杨重击杀姓秦的剑客,因怕兵刃露行藏,是以未使手中长剑,燕轻裘见其喷血而亡,便知杨重乃用拳掌打中了姓秦的死穴,令其内脏大损,这和自己功夫绝非一路。
  这一说,无暇顿时语塞,竟无话可驳。燕轻裘便知果如自己所料,也不进逼,冷淡下来。
  司马笑见无暇尴尬,接口道:"那夜交手,除却你与魔刀,便是我等几人,秦大侠之死难不成还是第三方暗中所为么?飞花公子也不必纠缠此事,秦大侠之死总会有个冤头债主,今日却不必辩白。要论起人命官司来,我表舅南宫诚与碧瑶、绮罗两个无辜女子的性命,又怎么计较?我父亲与诸位前辈大侠只求飞花公子告知慕容哀的下落,其余的还可慢慢再查证。"
  燕轻裘见司马笑又拉回了正题,只觉此人果然精明,却依旧照了原样答道:"司马公子明鉴,在下确不知慕容去向。"
  "飞花公子竟死了心要维护慕容哀?"
  燕轻裘语气淡然:"其实依在下愚见,慕容若愿现身说清来龙去脉,也是好事。然而如今口说无凭,诸位又觉得我这个人证做不得数,倒不如自顾自地去查便是。"
  周围又是一片哗然,那圆真也不管青云道长数次拉住他,干脆一拍桌便站起身来,喝道:"燕轻裘,你好歹也是大家公子、少年侠客,竟然自甘堕落,与魔头结交,甚至称兄道弟!那慕容哀杀我少林弟子,这是青云道长亲眼所见!你再是生了张利嘴,能将此事辩过去吗?若再不交出他来,便请吃顿老纳的罗汉拳!"
  圆真原本是绿林大豪,后放下屠刀,带艺投师,拜在少林节律院惠觉长老门下,如今二十年过去,惠觉长老成为方丈,圆真也已近天命之年,但这暴躁鲁莽的性子却未减几分。他的一套罗汉拳可谓出神入化,罕有敌手。这样说来,便是要动武的架势。
  燕轻裘敬他乃是前辈长者,恭敬地作揖行礼,道:"圆真大师息怒,小子纵然狂妄,也不敢与大师动手。杜有廉杜大侠遇害之事,小子实不知情,然而却想斗胆问青云道长一问。"
  青云年近七旬,为人谦冲平和,因痴迷武功,少在江湖走动。这次本是受邀来去清河访友,却不料正好遇上杜氏血案。他乃武当掌门玉矶道长之师叔,辈分甚高,对人却极和蔼。当年他师兄玄天道长将"飞花公子"之雅号赠与燕轻裘时,他也在场,于是两人可称得上是旧识。
  听到燕轻裘说话,他便起身道:"飞花公子请问。"
  "多谢道长。不知那日杜大侠遇害,道长所见如何?"
  青云一捻长须,面有凝色:"贫道与杜大侠有过一面之缘,与徐大侠则是好友。徐兄邀我与牛远策牛大侠同去杜府拜访,我三人本在暖阁小酌,后听说杜大侠与徐兄琢磨了一套剑法,要贫道看一看。他二人转入耳房取剑,原本要在庭院中比划一番,但不多时便有打斗声传来。我与牛大侠连忙过去,便看见杜大侠已经倒毙在地,而徐兄……哎……也支持不住,教慕容哀一剑封喉……"
  他想起老友惨死,不禁面带哀伤,圆真更在一旁如金刚怒目。
  燕轻裘待了一会儿,又问道:"道长与牛大侠必定上前擒拿凶手了。"
  青云点头道:"这个自然。可惜慕容哀身法诡异,轻功又高,竟然重伤了牛大侠后逃脱,贫道实在是无颜面对徐兄啊……"
  燕轻裘道:"那慕容哀是否身长七尺有余,面目英俊,一身黑衣,手执一柄银色长剑?"
  "正是!"
  燕轻裘环视四周,忽然指着一个人道:"那不就是慕容哀?"
  众人大吃一惊,齐齐看过去,却只见那被指之人涨红了面皮,大骂道:"燕贼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爷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铁剑门肖潮生是也!诸位同道早就见过,怎容你诬赖!"
  众人中便有叫喊:"不错!正是肖大哥!""肖大侠乃淮南名剑,江湖上众人皆知!""燕贼疯了,诬赖好人!"……
  燕轻裘朗声大笑:"非也,非也!这位仁兄身长七尺,面目英俊,一身黑衣,手上还有长剑,偏巧又是银色,不是慕容哀又是哪个?"
  原来那肖潮生果然如燕轻裘所说,俊眉星目,黑衣长剑,只是眼神远不如慕容哀那般冷冽,而长剑也是寻常灰白皮鞘,绝无快意秋霜之晶莹。
  众人错愕之下,已明其意,青云眉头微皱,果然无话可说。燕轻裘立刻追问道:"不知道长从前可见过慕容哀?"
  青云摇头。
  燕轻裘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谢了他答问。青云长叹一声,坐下了。
  司马笑脸色微沉,只片刻过后又浮出笑容:"青云道长虽没有见过慕容,却也说了那夜所见之人的确为慕容的打扮,飞花公子又怎知不是他本人?"
  燕轻裘早知他有此一问,从容道:"在下不敢说绝非慕容哀本人,只是提醒诸位:眼见不一定为实。"
  司马笑还未说话,圆真已经气得面色铁青:"燕轻裘,你这贼人竟敢戏耍我们!来来来,先吃我三拳再噜嗦!"说着便将僧袍束紧,大步上前。
  司马笑见他性急得不顾身份,虽有心为难燕轻裘,但也不愿圆真就此闹出一番事来,连忙向父亲递了个眼色。
  司马彻寒明白司马笑辈分有别,不便劝阻,于是起身开口道:"圆真大师息怒!大师何等身份,怎能亲自与人动手?燕轻裘执迷不悟,自然是要吃苦头的,却不是现在。"又转头对堂上那人道,"飞花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且邪不压正,你如此袒护慕容哀,究竟是何缘故?"
  司马彻寒如此说法,言下之意竟指燕轻裘别有居心。燕轻裘也不着恼,轻笑一声:"司马庄主,凡事皆有因果,在下之所以说慕容与连环血案之关联并不如表面那般简单,是思虑所得。从头至尾,中原武林只见血案与遇害者,只说慕容为凶手,那么杀机从何而来?只说抓人,却又为何不从头想起?"
  圆真怒骂道:"魔教妖人,从来为非作歹,滥杀无辜!那慕容哀十年来杀人如麻,性情歹毒,最是心狠手辣,丧尽天良,他要杀人就如豺狼要饮血,有什么好多说!"
  燕轻裘正色道:"大师此言差矣!我既然信他,自然有我的道理!说慕容兄是杀人魔头,然而诸位有几人与他谈过话、吃过饭、交过心?我认识的慕容哀,虽性情乖僻,却不随意伤人,人不犯他,他必不犯人,绝非江湖上传言的疯魔!为何我亲近此人,却无人信我,偏要信那些流言蜚语?"
  他这几句说来斩钉截铁,竟令圆真一时哑口,周围诸人也寂然无语,顿时失了舌头。
  司马彻寒摇头叹息:"飞花公子诚然有双慧眼,然而识人之事本来就难,人心鬼域,机巧难解。岂不闻'不识庐山真面目',越是亲近越是容易被蒙蔽啊……"
  燕轻裘想到浮月山庄中的莫名变故,心头一紧,面色却不改分毫。
  司马笑见如此情形,向圆真、青云躬身道:"这几日长途跋涉,飞花公子必然疲乏,难免有些口不对心,还望前辈勿怪。"又转向司马彻寒,道,"父亲也勿急,依孩儿愚见,不如先让飞花公子歇息歇息,明日再来劝解。"
  他寻给台阶给几个主事的人下,甚是可心。司马彻寒自然接了过来,便吩咐司马笑领燕轻裘去到后院客房。
  燕轻裘向圆真、青云行礼作别,圆真哼了一声,错身不受;青云则还了半礼,脸色阴沉。燕轻裘暗暗苦笑,未踏出半步,又听到身后突然有人说道:"且慢。"
  只见唐虹越过杨重与无暇,对司马笑抱拳,道:"司马公子,燕贼武功不错,留在山庄内,若暗中动作,恐有变故。"
  燕轻裘听他言语,登时有不祥之感。
  果不其然,司马笑问道:"不知唐兄有何高见?"
  "不如散其武功,使之安心做客!"
  此话一出,饶是燕轻裘也怒火中烧——唐虹为报私仇,竟如此冠冕堂皇地要毁他武功,心地之毒,实在罕见。
  然而周围的人并无异议,甚至还频频点头,燕轻裘只觉得心底恶寒,全身冰凉。
  青云开口道:"唐少侠所说诚然周到,然而飞花公子宅心仁厚,从不暗箭伤人,既然一路到此平安无事,必定不会在司马庄主眼下作乱。所以散功之事……也不必了吧……"
  唐虹讷讷不言,眼乌珠却直看着司马笑。
  他这心思司马如何不知?于是,只见司马笑向青云道:"道长说的自然是实情,然而今时今日不同当初,各方朋友聚首鄙庄,稍有疏漏便可酿成大祸,实在轻视不得。晚辈倒有个两全的计较,要请道长、圆真大师及父亲的示下。"
  司马彻寒点头:"但说无妨。"
  "是……孩儿想,唐兄乃使毒高手,麻药自然也是有的,何不用银针刺穴,辅以麻药,暂时将飞花公子筋脉封住。日后诸事了毕,再将银针、麻药撤去,飞花公子就能恢复如常,这样岂不完满?"
  这话一出,周围赞同之声更盛,青云虽愕然,却也不好反驳,便沉默不语。司马彻寒连连点头,道:"怡怀仁善,不错,不错。那么就有劳唐少侠执针了。燕少侠,如今非常之时,只有委屈你暂忍一时之苦了。"
  燕轻裘口中不言,双手却在衣袖里握成拳头。之前司马笑虽封闭他几处大穴,毕竟不伤身不受苦,没成想到了这里,竟遭唐虹设了个阴狠的套儿。银针刺穴说来简单,然而所刺穴位都是要紧的位置,彼时不但伤身,更痛得如活蛇剥皮、蛟龙抽筋,什么麻药也不顶事。且唐虹与慕容哀有断臂之仇,如今迁怒到燕轻裘身上,只怕下针时也不会留情。
  如今这堂上,连青云说话也无转圜余地了。燕轻裘心中又怒又急,却毫无办法。他半生自在,何时如今日一般任人鱼肉?一时间胸口又涨又闷,恨不得立刻拔出竹箫来便杀开一条路,然而一摸腰间却空空如也。
  眼看着面前的唐虹、无暇等人嘴角带笑,面有得色;司马父子与圆真等虽神情沉重,眼中却一片冰凉;青云与杨重脸上虽有不忍,却目光闪烁,燕轻裘激愤之下,傲气顿生。
  他整好衣冠,拂去尘埃,一身白衫,一头乌丝,自有一股风流矜贵的仪态,又环顾堂上众人,大笑道:"诸位武林高手济济一堂,竟惧我手无寸铁之人,在下即便受上几针,又有何妨?"
  此言一出,旁人多面色发窘,司马彻寒更是脸上难看。他大手一挥,司马笑等连忙将燕轻裘押入了后堂。
  (二十一 巧舌过堂辩是非)
  司马笑这样一问,可谓用心机巧。
  言下之意便是:你燕轻裘既说自己与魔刀皆是无辜,那为何与正道连番对峙,却不束手就擒?可见终不是问心无愧。二来,魔刀对无干系之人尚且下得如此狠手,何况屠户灭门?可见性情残暴,连环血案,未必不是他做下的。你燕轻裘既然与他同进同退,所说之话,自然向着他,难辨真假。最后他这番强调还不忘激起唐虹、无暇、叶氏兄弟等正道诸人的怒火,燕轻裘要再辩白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飞花公子心底暗暗叹气,却不慌张,反而郑重一揖,道:"与司马公子及诸位交手实非我愿,幸而可管束得自己不先出手,只有诸位以性命相搏,才思自保。慕容那头的我做不得主,然而伤了无暇仙姑之事,全是在下一人过错,愿向仙姑赔个不是。若仙姑不解气,在下再受仙姑一掌吧。"
  无暇性子暴烈,虽燕轻裘好言好语,甚为诚挚,她却听得面上发烧,心头火起,忍不住上前一步,骂道:"好个奸贼,如此油滑!秦大侠一条性命,竟推得干干净净?"
  那姓秦的原来是个不出名的剑客,在江湖上也只不过二流,但在沈家墓园助拳,却教杨重杀死于燕轻裘面前,此事仅他二人知道,燕轻裘却不敢霍然托出:一来杨重究竟是敌是友还分辨不出,二来即使说了,又有谁会相信?
  现在无暇提出,燕轻裘心头为难,面上却更凝重,朗声道:"在下所用之兵刃,乃是恩师所炼之竹箫,若要伤人性命,尸身上当有骨裂痕迹。诸位可曾验过秦大侠尸身,有无在下独门功夫所留的伤?"
  当日里杨重击杀姓秦的剑客,因怕兵刃露行藏,是以未使手中长剑,燕轻裘见其喷血而亡,便知杨重乃用拳掌打中了姓秦的死穴,令其内脏大损,这和自己功夫绝非一路。
  这一说,无暇顿时语塞,竟无话可驳。燕轻裘便知果如自己所料,也不进逼,冷淡下来。
  司马笑见无暇尴尬,接口道:"那夜交手,除却你与魔刀,便是我等几人,秦大侠之死难不成还是第三方暗中所为么?飞花公子也不必纠缠此事,秦大侠之死总会有个冤头债主,今日却不必辩白。要论起人命官司来,我表舅南宫诚与碧瑶、绮罗两个无辜女子的性命,又怎么计较?我父亲与诸位前辈大侠只求飞花公子告知慕容哀的下落,其余的还可慢慢再查证。"
  燕轻裘见司马笑又拉回了正题,只觉此人果然精明,却依旧照了原样答道:"司马公子明鉴,在下确不知慕容去向。"
  "飞花公子竟死了心要维护慕容哀?"
  燕轻裘语气淡然:"其实依在下愚见,慕容若愿现身说清来龙去脉,也是好事。然而如今口说无凭,诸位又觉得我这个人证做不得数,倒不如自顾自地去查便是。"
  周围又是一片哗然,那圆真也不管青云道长数次拉住他,干脆一拍桌便站起身来,喝道:"燕轻裘,你好歹也是大家公子、少年侠客,竟然自甘堕落,与魔头结交,甚至称兄道弟!那慕容哀杀我少林弟子,这是青云道长亲眼所见!你再是生了张利嘴,能将此事辩过去吗?若再不交出他来,便请吃顿老纳的罗汉拳!"
  圆真原本是绿林大豪,后放下屠刀,带艺投师,拜在少林节律院惠觉长老门下,如今二十年过去,惠觉长老成为方丈,圆真也已近天命之年,但这暴躁鲁莽的性子却未减几分。他的一套罗汉拳可谓出神入化,罕有敌手。这样说来,便是要动武的架势。
  燕轻裘敬他乃是前辈长者,恭敬地作揖行礼,道:"圆真大师息怒,小子纵然狂妄,也不敢与大师动手。杜有廉杜大侠遇害之事,小子实不知情,然而却想斗胆问青云道长一问。"
  青云年近七旬,为人谦冲平和,因痴迷武功,少在江湖走动。这次本是受邀来去清河访友,却不料正好遇上杜氏血案。他乃武当掌门玉矶道长之师叔,辈分甚高,对人却极和蔼。当年他师兄玄天道长将"飞花公子"之雅号赠与燕轻裘时,他也在场,于是两人可称得上是旧识。
  听到燕轻裘说话,他便起身道:"飞花公子请问。"
  "多谢道长。不知那日杜大侠遇害,道长所见如何?"
  青云一捻长须,面有凝色:"贫道与杜大侠有过一面之缘,与徐大侠则是好友。徐兄邀我与牛远策牛大侠同去杜府拜访,我三人本在暖阁小酌,后听说杜大侠与徐兄琢磨了一套剑法,要贫道看一看。他二人转入耳房取剑,原本要在庭院中比划一番,但不多时便有打斗声传来。我与牛大侠连忙过去,便看见杜大侠已经倒毙在地,而徐兄……哎……也支持不住,教慕容哀一剑封喉……"
  他想起老友惨死,不禁面带哀伤,圆真更在一旁如金刚怒目。
  燕轻裘待了一会儿,又问道:"道长与牛大侠必定上前擒拿凶手了。"
  青云点头道:"这个自然。可惜慕容哀身法诡异,轻功又高,竟然重伤了牛大侠后逃脱,贫道实在是无颜面对徐兄啊……"
  燕轻裘道:"那慕容哀是否身长七尺有余,面目英俊,一身黑衣,手执一柄银色长剑?"
  "正是!"
  燕轻裘环视四周,忽然指着一个人道:"那不就是慕容哀?"
  众人大吃一惊,齐齐看过去,却只见那被指之人涨红了面皮,大骂道:"燕贼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爷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铁剑门肖潮生是也!诸位同道早就见过,怎容你诬赖!"
  众人中便有叫喊:"不错!正是肖大哥!""肖大侠乃淮南名剑,江湖上众人皆知!""燕贼疯了,诬赖好人!"……
  燕轻裘朗声大笑:"非也,非也!这位仁兄身长七尺,面目英俊,一身黑衣,手上还有长剑,偏巧又是银色,不是慕容哀又是哪个?"
  原来那肖潮生果然如燕轻裘所说,俊眉星目,黑衣长剑,只是眼神远不如慕容哀那般冷冽,而长剑也是寻常灰白皮鞘,绝无快意秋霜之晶莹。
  众人错愕之下,已明其意,青云眉头微皱,果然无话可说。燕轻裘立刻追问道:"不知道长从前可见过慕容哀?"
  青云摇头。
  燕轻裘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谢了他答问。青云长叹一声,坐下了。
  司马笑脸色微沉,只片刻过后又浮出笑容:"青云道长虽没有见过慕容,却也说了那夜所见之人的确为慕容的打扮,飞花公子又怎知不是他本人?"
  燕轻裘早知他有此一问,从容道:"在下不敢说绝非慕容哀本人,只是提醒诸位:眼见不一定为实。"
  司马笑还未说话,圆真已经气得面色铁青:"燕轻裘,你这贼人竟敢戏耍我们!来来来,先吃我三拳再噜嗦!"说着便将僧袍束紧,大步上前。
  司马笑见他性急得不顾身份,虽有心为难燕轻裘,但也不愿圆真就此闹出一番事来,连忙向父亲递了个眼色。
  司马彻寒明白司马笑辈分有别,不便劝阻,于是起身开口道:"圆真大师息怒!大师何等身份,怎能亲自与人动手?燕轻裘执迷不悟,自然是要吃苦头的,却不是现在。"又转头对堂上那人道,"飞花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且邪不压正,你如此袒护慕容哀,究竟是何缘故?"
  司马彻寒如此说法,言下之意竟指燕轻裘别有居心。燕轻裘也不着恼,轻笑一声:"司马庄主,凡事皆有因果,在下之所以说慕容与连环血案之关联并不如表面那般简单,是思虑所得。从头至尾,中原武林只见血案与遇害者,只说慕容为凶手,那么杀机从何而来?只说抓人,却又为何不从头想起?"
  圆真怒骂道:"魔教妖人,从来为非作歹,滥杀无辜!那慕容哀十年来杀人如麻,性情歹毒,最是心狠手辣,丧尽天良,他要杀人就如豺狼要饮血,有什么好多说!"
  燕轻裘正色道:"大师此言差矣!我既然信他,自然有我的道理!说慕容兄是杀人魔头,然而诸位有几人与他谈过话、吃过饭、交过心?我认识的慕容哀,虽性情乖僻,却不随意伤人,人不犯他,他必不犯人,绝非江湖上传言的疯魔!为何我亲近此人,却无人信我,偏要信那些流言蜚语?"
  他这几句说来斩钉截铁,竟令圆真一时哑口,周围诸人也寂然无语,顿时失了舌头。
  司马彻寒摇头叹息:"飞花公子诚然有双慧眼,然而识人之事本来就难,人心鬼域,机巧难解。岂不闻'不识庐山真面目',越是亲近越是容易被蒙蔽啊……"
  燕轻裘想到浮月山庄中的莫名变故,心头一紧,面色却不改分毫。
  司马笑见如此情形,向圆真、青云躬身道:"这几日长途跋涉,飞花公子必然疲乏,难免有些口不对心,还望前辈勿怪。"又转向司马彻寒,道,"父亲也勿急,依孩儿愚见,不如先让飞花公子歇息歇息,明日再来劝解。"
  他寻给台阶给几个主事的人下,甚是可心。司马彻寒自然接了过来,便吩咐司马笑领燕轻裘去到后院客房。
  燕轻裘向圆真、青云行礼作别,圆真哼了一声,错身不受;青云则还了半礼,脸色阴沉。燕轻裘暗暗苦笑,未踏出半步,又听到身后突然有人说道:"且慢。"
  只见唐虹越过杨重与无暇,对司马笑抱拳,道:"司马公子,燕贼武功不错,留在山庄内,若暗中动作,恐有变故。"
  燕轻裘听他言语,登时有不祥之感。
  果不其然,司马笑问道:"不知唐兄有何高见?"
  "不如散其武功,使之安心做客!"
  此话一出,饶是燕轻裘也怒火中烧——唐虹为报私仇,竟如此冠冕堂皇地要毁他武功,心地之毒,实在罕见。
  然而周围的人并无异议,甚至还频频点头,燕轻裘只觉得心底恶寒,全身冰凉。
  青云开口道:"唐少侠所说诚然周到,然而飞花公子宅心仁厚,从不暗箭伤人,既然一路到此平安无事,必定不会在司马庄主眼下作乱。所以散功之事……也不必了吧……"
  唐虹讷讷不言,眼乌珠却直看着司马笑。
  他这心思司马如何不知?于是,只见司马笑向青云道:"道长说的自然是实情,然而今时今日不同当初,各方朋友聚首鄙庄,稍有疏漏便可酿成大祸,实在轻视不得。晚辈倒有个两全的计较,要请道长、圆真大师及父亲的示下。"
  司马彻寒点头:"但说无妨。"
  "是……孩儿想,唐兄乃使毒高手,麻药自然也是有的,何不用银针刺穴,辅以麻药,暂时将飞花公子筋脉封住。日后诸事了毕,再将银针、麻药撤去,飞花公子就能恢复如常,这样岂不完满?"
  这话一出,周围赞同之声更盛,青云虽愕然,却也不好反驳,便沉默不语。司马彻寒连连点头,道:"怡怀仁善,不错,不错。那么就有劳唐少侠执针了。燕少侠,如今非常之时,只有委屈你暂忍一时之苦了。"
  燕轻裘口中不言,双手却在衣袖里握成拳头。之前司马笑虽封闭他几处大穴,毕竟不伤身不受苦,没成想到了这里,竟遭唐虹设了个阴狠的套儿。银针刺穴说来简单,然而所刺穴位都是要紧的位置,彼时不但伤身,更痛得如活蛇剥皮、蛟龙抽筋,什么麻药也不顶事。且唐虹与慕容哀有断臂之仇,如今迁怒到燕轻裘身上,只怕下针时也不会留情。
  如今这堂上,连青云说话也无转圜余地了。燕轻裘心中又怒又急,却毫无办法。他半生自在,何时如今日一般任人鱼肉?一时间胸口又涨又闷,恨不得立刻拔出竹箫来便杀开一条路,然而一摸腰间却空空如也。
  眼看着面前的唐虹、无暇等人嘴角带笑,面有得色;司马父子与圆真等虽神情沉重,眼中却一片冰凉;青云与杨重脸上虽有不忍,却目光闪烁,燕轻裘激愤之下,傲气顿生。
  他整好衣冠,拂去尘埃,一身白衫,一头乌丝,自有一股风流矜贵的仪态,又环顾堂上众人,大笑道:"诸位武林高手济济一堂,竟惧我手无寸铁之人,在下即便受上几针,又有何妨?"
  此言一出,旁人多面色发窘,司马彻寒更是脸上难看。他大手一挥,司马笑等连忙将燕轻裘押入了后堂。
  (二十二 往事重提寒彻骨)
  红叶山庄素来好管些武林大事,也收押过恶人凶徒,故客房众多,地牢也不少,且在偏狭一隅还特设了几间屋子。这几间屋子与别处不同,桌椅板凳,书桌卧榻,样样都是齐备的,然而件件却是精钢打造,又钉在地上,如百年老树,动不得分毫。那四壁上除却一个进出的门,便只有两扇窟窿窗,仅容得总角孩童钻入。凡是有些黑白不明的"客人"来到山庄,司马父子便会安排他们住到这里,好酒好菜地招待了,静候下文。
  燕轻裘教司马笑等人押解着,来到其中一间屋中坐下,侍女端上吃食茶饮,他大方地享用,也不管周围几双眼睛盯着。
  司马笑与杨重面色如常,唐虹则立在一旁,嘴角隐隐带了冷笑,四人一时无话。待燕轻裘吃得差不多了,司马笑唤来使女低语几句,打发出门。不多时,司马彻寒便与圆真、青云先后到了。
  燕轻裘自然知道他们所为何来,只冷冷一笑,端了茶自饮。
  司马彻寒也不客气,淡淡地道:"燕少侠本为红叶山庄贵客,不敢不敬,然而此时危急,唯有委屈燕少侠了。"他话说得有礼,架子却依旧抬得极高,也不待燕轻裘回应,便向唐虹略一点头。
  唐虹上前了,脸上只有皮一动,扯出点笑来,口里道:"飞花公子,在下就冒犯了,还请除去衣衫吧。"
  燕轻裘见他一双小眼中亮出火花,唇吻翕动,露出森森白牙,心头不由得多了一阵寒意,然而却如在家中换衣一搬,缓缓地起身,脱了外衫,递给唐虹,笑道:"在下颇爱这衣衫,还望唐少侠好好地放了,过后我要穿呢。"
  这话竟将唐门后辈视作了小厮,唐虹脸上顿时一黑,却又不好发作。此时杨重上前来接过外衫,整齐叠好了,放在床头,这才将二人的僵持打破。
  青云面带愧疚,放软了语气对燕轻裘道:"飞花公子宽心,便在这里安顿几日,等事情了了,只需取出银针,就无大碍……还请暂且忍一时之痛。"
  燕轻裘心中暗暗摇头:青云久在武当山中,痴迷武艺与清修,心思便如孩童,哪里又知道这些人的计较。封了他的武功,一方面可拷问慕容之下落,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做个活饵?
  燕轻裘向青云道:"不过几针,晚辈还是受得住的,几位前辈大可不必前来亲自监督,料想唐少侠即便失误也是多扎了针,而决不会遗漏的。"
  青云未听出燕轻裘话中讥讽,却也颇为无奈,于是捻须摇头,不再多说。
  唐虹早就怒气勃发,只是他性情阴沉,从不外露,见司马彻寒再次示意,便朝燕轻裘笑道:"飞花公子,在下只有一只左手,不大灵便,若劲道拿捏不准,就请叫出来吧。"
  燕轻裘知道他要看自己示弱,心中更是打定主意,即便咬掉舌头,也决不讨饶!
  唐虹摸出随身的一个布包,打开其中一块皮子,只见里面整齐插着几十枚银针,有些乃寻常模样,有些粗长得紧,看着就怕人。唐虹又拿出一包麻药粉用白水化开,选出十几根银针泡了,然后插入皮子中。他令燕轻裘只着袭裤盘坐于矮榻上,出手如风,先点了几处穴道让他不能动弹,然后用嘴叼了皮子,捡了针一枚枚地刺入燕轻裘体内。
  只见他避过头顶大穴,只在身上作法,一来便沿着手足三阴经与三阳经闭几个要穴。
  银针甫一扎入三阴交,燕轻裘便感到如一柄铁锥猛然刺入,那痛已不是皮肉之内,竟好似整条筋都别人抽了去,瞬间疼至半身,便好似有人打了一个桩,周围便四散出无数条裂纹。虽然早知这唐门的银针都是用诡秘之药煮炼而成,且下针之时用内劲灌入,又是要紧穴道,必然会痛得死去活来,然而真真亲身受了这几下,才是痛入骨髓,眼前昏黑。
  燕轻裘也是沉着之人,心知要熬过这十几针,须得打起全副精神才是。随即收敛心神,暗暗吐纳,一面强力与疼痛相抗,一面放松筋肉,减些阻力。
  唐虹也甚是聪明,见燕轻裘一皱眉一舒展,便知道他早已经定了神。他冷冷一笑:现下仅仅封了左腿穴道,还有十三个在别处呢。于是他便更放慢了速度,缓缓地扎上少海穴。从外人看来,轻手轻脚的自然是极好,却不知这就好比文火炙烤,痛得更久了。
  燕轻裘紧闭双目,只痛得冷汗涔涔,牙关紧咬,连喉头都隐隐有血腥味。
  唐虹见他脸色发青,心中大是愉快,口里虽咬着皮子,也模模糊糊地说道:"这针入了肉,在下折弯尾脚挂在皮外,再拿鱼胶封了,便不会钻入心肺中,只是飞花公子可动不得武功。别的不怕,就怕内劲冲不过所闭的大穴,反弹回心肺,那就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燕轻裘不搭他话,只用全力忍耐。
  唐虹又道:"飞花公子若疼得很了,开口叫一叫也是好的?若要在下缓缓手劲,也请吩咐。"
  燕轻裘沉默不语,如同个泥塑菩萨一般。唐虹心头恼怒,却又得意万分,下手更是可用十分劲,偏要多两分。
  这一顿针扎了足足一个时辰,燕轻裘只觉得寸寸皮肉都教人活剥了,条条筋肉都要断成三截,那冷汗淋漓,湿透衣衫,乌丝缕缕,贴在面上,一口银牙更是几乎咬碎。待得最后一针钉入,燕轻裘终于忍耐不住,一口血涌上喉头,溢出唇角。
  唐虹本在他后心撑着,最后一针了毕,便撤了劲道。燕轻裘身子一歪,竟软倒在矮榻上。青云连忙上前号脉,眉间皱起,半晌才缓缓地舒展开:"原来是忍痛过急,一时昏厥。飞花公子果然硬气……"一边感叹着,一边输入些真气令燕轻裘醒来。
  唐虹却面色阴郁,只漠然地将那些银针尾部折弯,然后退到一边,命使女准备好鱼胶,等下便要涂上。
  燕轻裘悠悠醒转,见到青云握住自己左手,向他道了谢,连看也不看唐虹一眼。如今他周身似鱼刮了鳞,无一处不痛,连坐起的力量都没有,更懒得去应付其余那些人。
  司马彻寒等见闭功之术已成,也不多坐,道了声"保重"便即离去。青云留在后面又多叮嘱几句,无非是"卧床静养,无须担心"等等。唐虹收了针药,冷冷地道:"飞花公子切勿乱动,那针若随意取出可是会伤身的,在下一会儿便回来涂上鱼胶。"
  燕轻裘闭目不言,只着力沉下气来平心静气。唐虹讨了个无趣,疾步出去了。燕轻裘只觉得有人又到身边,蹲身在他耳旁喷出两道热气,接着便听司马笑轻声说道:"飞花公子当真视慕容哀为知己,竟肯为他受此苦痛。只怕若他负你,飞花公子悔起来会比之今日更加难过呢!"
  燕轻裘笑了一声,也不看他,哑着嗓子答道:"在下掌握不了他人,却能做到自己问心无愧。慕容如今与我交好,固然得我真心,他日即使与我背离,也不过是他失一挚友。司马公子,与人相交,贵在知心。既然认他为友,又何必先想着他会背叛?"
  司马笑一呆,竟说不出话来。
  燕轻裘听见身前悉悉索索,不一会儿门就关上了。他随即也扯开被褥盖上,慢慢睡了。他心头明白,大约也只能偷得半刻余闲,那唐家少侠便要来封上银针了。
  月朗星稀,万籁俱寂。这日夜里倒是好天气,竟没有一丝浓云雨雪,燕轻裘躺在卧榻之上,看到地上银色月光教窗棱分做六份,十足清冷。他身上的蚕丝软被虽然温暖芬芳,他却依旧手足冰凉,动也不动。
  这一天从早到晚,燕轻裘劳心耗神,又遭银针刺穴,封了全身武功,虽不致命,却也有大损耗。他本应安睡休养,却心思烦闷,全无睡意。想起今日众人的态度,不由得感叹人情薄如纸,人心冷如霜,自己以往的侠义作为竟敌不过流言蜚语;想到下落不明的慕容哀,又担心忧虑,不知道他明里有白道围捕,暗里有光明教叛徒与同门构陷,到底该怎样自保……
  这些事原本就是越想越乱,燕轻裘纵然聪慧淡然,也不经烦闷得紧。
  正在此时,忽听得门外吱呀一声响。
  原来这几间屋子本就是个独立小院,虽然不至于上锁,但门枢厚重,需得有些功力的人才推得开。
  燕轻裘抬眼望着大门,看见司马彻寒走了进来。
  他提着一个灯笼,身后别无他人,竟是独自前来。燕轻裘坐起身来,直看着他。
  司马彻寒将灯笼放在桌上,然后在燕轻裘对面坐下,笑道:"深夜叨扰,还望燕少侠勿怪。"
  "此乃司马庄主之地,什么时候来自然是庄主说了算。"
  司马彻寒也不生气,道:"今日燕少侠辛苦,老夫知道少侠受了不少连累,然而情势不由人,还请少侠谅解。"
  燕轻裘淡淡一笑,不搭话。他虽态度冷淡,司马彻寒却不介意,如话家常一般与他说道:"白日人多口杂,老夫乃是主人,也不好扫了众嘉宾的面子,有些疑问更不便提,今夜来打搅燕少侠,也是为了少侠的清白。"
  燕轻裘对司马彻寒之意不甚明了,却隐隐有些不祥之感。
  只听司马彻寒说道:"犬子回报,他找到燕少侠的所在乃是一座废弃的山庄。老夫寻思,栾城郊外的,应当是浮月山庄。"
  "不错,可惜已经教人烧成了白地。"
  司马彻寒叹气:"智颠大师性情暴烈,此举大是不妥,犬子做事不周详,老夫也已经说过了。"
  燕轻裘笑道:"司马庄主,原来放火烧屋也仅仅是不妥啊。"
  司马彻寒道:"此举纵然有些轻狂,好在那庄子也早无人烟了,并不会伤人。我却想知道燕少侠为何会在哪里?"
  "在下不过随意找个容身之处,在哪里都不稀奇。"
  "犬子说那庄园的一隅打扫得甚是干净,总不会是燕少侠一人居住吧?"
  燕轻裘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在下确与慕容兄在那里住过,松林一战,我与慕容兄都带了伤,须得好好休养。司马公子与诸位大侠不是也将息了一两月么?不过在下却不明白,诸位又是如何找到浮月山庄去的?"
  司马彻寒低头笑道:"老夫别的不敢自夸,唯独这探知消息一事,红叶山庄养的小子们倒还有些手段。燕少侠与魔刀受伤之后,自然要寻个地方躲避,在城镇之中未免打眼,老夫便叫小子们多走偏僻荒村,果然有所斩获。浮月山庄也曾经名震中原,虽繁华不在,问些老人还是知道的。那山庄中不是仅一老猎户么,突然多买了吃食、衣物,又买香烛纸钱祭祖,还四处求购琴弦,岂不是怪事?"
  燕轻裘虽厌恶他自傲的模样,然而却不能不佩服他安插眼线安得深:"司马庄主既然探得如此清楚,怎会不知慕容的下落?实不相瞒,我在山庄中偶然小疾,昏睡了一两日,慕容去了何处确实不知?"
  司马彻寒笑道:"莫非他预先知道犬子率各位侠士前往,竟丢下病中的好友独自逃走?"
  燕轻裘冷哼一声:"司马庄主,如此刻意离间岂不是自贬身份?"
  司马彻寒道:"燕少侠不必着恼,老夫也是猜一猜罢了。老夫有一事不明,为何少侠与慕容会去浮月山庄?莫非早就知道那里可以藏身?"
  燕轻裘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二十年前往事——那些围攻浮月山庄的正道门派中,就有司马氏,之前他们原本是想将长女嫁于柳蕴芝,两家差一点就是姻亲。如今司马彻寒问起浮月山庄,莫非想到与当年之事?
  心中有了如此计较,燕轻裘便多了些谨慎。只听他回答道:"这又有何奇怪?司马庄主也说了,我与慕容要找个偏僻的所在。浮月山庄久寂无人,正好栖身,不过多给那猎户一些银钱而已。"
  司马彻寒忽然长声大笑:"燕少侠提防心果然重,然而那猎户别人不知,我却晓得。他乃是柳家老仆,若是无关之人,要进去可是千难万难。"
  燕轻裘心中一沉,突然背后发寒:莫非这铁骨剑深夜来此,竟是因为猜到了慕容哀的真正身份么?
  (二十三 佳客救难疾如仙)
  魔刀纵横江湖十余载,剑下亡魂无数,人人都只道魔教左使乖僻凶残,却哪里又能将他与昔日的白道豪侠大族想做一处?然而司马彻寒却与别人不同,他与柳家本来有旧,又走跳江湖数十载,心思玲珑胜过司马笑何止数倍?且二十年前的那桩公案尚有疑点,焉知他舌头底下没藏几分真情?他既深夜来此,就是要避开众人,且不问慕容下落,却开口便道浮月山庄,可见心中所虑必有其他。
  燕轻裘想到此节,心中计较:如今已到此间,不如试探一二,瞒过慕容的身世,或许还能套出司马彻寒所知的往事。
  这般主意打定,燕轻裘便微微一笑,道:"司马庄主对浮云山庄自然了解,然而在下久居南方,从未涉足栾城一带,无意间要找个僻静之地,便误打误撞地过去了。那老者年老贫寒,性情冷冽,却还是良善之人,我等落魄,哀求一阵,他便允了。"
  司马彻寒见他回答得不尽不实,也不强逼,只笑道:"我瞧燕少侠进去,怕不是一个人吧?那日慕容虽伤了犬子与众位大侠,但必定受伤不轻,你二人同时逃脱,又怎会半途分别?"
  燕轻裘爽快回道:"这个自然。慕容兄与我同时在庄内养伤,只不过后来他自行离开,我却留在庄内罢了。我照实说了,诸位却不肯信。"
  司马彻寒笑道:"若燕少侠所说为实,慕容哀逃走也就罢了,为何犬子去时,连那老仆的踪迹也不曾见到?"
  "老人家要维持生计,时常上山狩猎。"
  "犬子也曾令人四处搜寻,为何还是不曾见到?"
  燕轻裘冷笑一声:"司马公子如此排场,一出手便让浮月山庄化为灰烬,但凡有些见识的人,自然会逃之夭夭。"
  司马彻寒听他讥讽,也不动怒,淡淡地道:"可惜,老夫本想,若寻回那老仆,必当以重金赔罪。不过听说那老仆脾气执拗,寻常人连好脸色也不给,却不知他对燕少侠又如何?"
  "我以礼待他,他又怎会刁难我?"
  司马彻寒微微一笑:"是么……那对慕容哀又如何?"
  燕轻裘心底提防,面上却不露声色,照样答道:"慕容兄又非凶神恶煞,不过暂住几日而已,又有甚好计较的。"
  "燕少侠就没有起疑么?为何你与慕容哀相伴数月,他却在浮月山庄弃你而去?"
  燕轻裘心头暗骂"老狐狸",口头却说道:"我也心头疑虑,那浮云山庄是否真有古怪?二十年前柳家灭门,莫非竟是冤魂不散?司马庄主当年与柳家交好,想来是旧情仍在才如此关怀。"
  司马彻寒见他将包袱塞了回来,脸色终于变了一变,随即又恢复如常——司马彻寒也知燕轻裘非寻常武夫,巧言糊弄是讨不了便宜的,索性也祭出饵食,引他真话。
  只见司马彻寒凝神道:"二十年前的浮云山庄当真是气势不凡,柳氏兄弟在江湖上颇有名声,柳继柳老先生的穿云剑法更是名震中原。常言道'富不过三代',学武之家要传承也甚为不易,柳家却恰恰相反,第四代柳蕴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初试啼声便一鸣惊人。老夫惜才,便欲结亲,是以与柳家多有来往。平心而论,柳家子弟皆是人中龙凤,本因成为武林栋梁,却踏错一步,落得绝户。可见安身立命之本,乃守住道义,纵使艺高声隆,也不可与魔教纠缠不清,否则定会身败名裂,白白让人唏嘘。"
  燕轻裘听出他弦外之音,只笑一笑,道:"司马庄主说,莫不是那魔教掌令使投奔柳家之事?"
  "不错!中原武林与魔教百年恩怨,自然不许魔教妖人落足,柳家人身为白道大豪,却待那魔教掌令使为座上客,自然有违正理。诸门派为主持公道,这才同去浮月山庄。可惜柳继父子执迷不悟,不但拒绝我等劝说,还动了武。"
  "柳家为何不交出那掌令使?司马庄主当年就不曾问过?"
  "柳芸起家在关外,原本不是武林中人,因而误学了魔教功夫,后来并不曾为祸,也就罢了。但这恶因种下了,却报在几十年后。那掌令使便是当年柳芸拜师之同门,因遭魔教内部驱除,才辗转来到中原。"
  "这么说来,柳家也算报恩,为何不容呢?"
  司马彻寒叹道:"燕少侠磊落,当然如此判断。然而魔教一贯狡诈,那妖人孤身来到中原,谁人可证明他所言不虚?若他暗中动作,又该如何防备?我等当年对柳家不敬,实则为中原武林着想。可惜柳家只顾小义,舍却大义,闹出一番动静!"
  "那么柳家众人之死,果然不是白道所为?"
  司马彻寒正色道:"我等只要他们交人,哪里会下如此狠手。当年柳家一夜灭门,我等驻守于一里开外,丝毫风声也没有听到,只第二日去了浮月山庄,才见满地尸首。依老夫所见,凶手必是魔教之人无疑。"
  "此话怎讲?"
  司马彻寒捻须道:"灭门之夜前一日,我与少林、武当及南宫家老爷子一道去浮月山庄再行劝解,观那柳继神色,似有悔意。原本我等以为此事旦夕可结,不料却……后来查庄内尸首,柳家主人皆是死于拳掌,胸骨尽碎;而仆下脸色发黑,多是中毒。满园尸首中,独不见那高鼻深目的魔教妖人,不是他下手,又是哪个?"
  燕轻裘听到"胸骨尽碎"一节,突然想到那日与慕容开棺验尸,查到"绿衣侯"宁梦山之死状,又忽地忆起前日那黑衣人所叮嘱之事——莫将查验所得告知旁人。
  这三个连环一套,跨了二十余年,难道竟有牵连?
  燕轻裘背后冷汗涔涔,眼神游离不定,司马彻寒看在眼里,心底得意,又道:"燕少侠年幼成名,又是读书人,哪里晓得魔教妖人的伎俩。当年柳家灭门便是前车之鉴,燕少侠切莫重蹈覆辙。"
  燕轻裘思量片刻,低声道:"司马庄主之意,乃是那魔教掌令使唯恐自己教柳家交与中原武林,索性杀人逃走?"
  "便是如此。"
  燕轻裘又道:"司马庄主与诸位前辈要在收尸之时为何又要四处翻找,莫不是要找什么要紧事物,比如……《穿云剑谱》!"
  司马彻寒脸色一沉,霍地起身,道:"燕少侠这是何意?难道说我等当年趁火打劫么?"
  燕轻裘既然下此猛药,也就不惧他气势:"此乃山庄老仆亲眼所见,穿云剑法当年也算江湖绝学,柳家既灭,那剑法自然也没了后继之人。司马庄主醉心武艺,不忍心绝学失传,也是常理。"
  司马彻寒面上稍缓,坐下道:"老夫年轻气盛,的确对穿云剑法甚为心醉,故不希望因柳家绝户而失传,可惜还是未曾找到。"
  燕轻裘想到姜峰告知他原本就没有什么剑谱,心中不由得冷笑。
  却听司马彻寒又道:"然而燕少侠又有所不知,当日我与各门派长老寻找穿云剑谱,却并不单单为它是一门绝学的缘故。柳芸全身武功来自关外魔教,柳继又承他传授才创出了穿云剑法。魔教武艺诡谲阴狠,而最艰深之功夫只魔教教主才可习练。中原武林多次与魔教魔头过招,都吃了大亏。好容易有人得了魔教真传,虽深浅尚不知,但已威力惊人,若能从中窥得一二,则于中原武林大有裨益。"
  燕轻裘心中一阵恶寒,只觉得手脚发凉,忍不住低声道:"这么说来,希求这剑谱的人只怕还不少!"
  司马彻寒低声道:"燕少侠必然想到或许中原武林中有人起了贪念,私自诛杀柳家众人,然而请再细想——穿云剑法在江湖上名声大震,魔教焉能不知?他们莫非甘愿将独门绝技流入中原?那魔教掌令使明面上说是来投奔,暗地里到底为何谁人知晓?如今柳家绝嗣,剑谱也不知下落,难保不是当年那妖人盗走了。"
  燕轻裘听罢,心中一动,问道:"司马庄主所以追问浮月山庄,莫非还是为穿云剑谱?"
  "正是……"司马彻寒点头道,"慕容哀一入中原便是腥风血雨,他只说冤枉,却又不提为何来此。老夫不知他如何告知燕少侠,但恐暗中所图者,乃是这本剑谱才是!"
  燕轻裘心头疑惑——姜峰直言相告,柳继将剑法口口相传,并无剑谱留下,为何司马等皆咬定有呢?若慕容哀是柳家传人,即便没有学成剑法,口诀也是晓得的,又怎会去浮云山庄再寻剑谱,况且……
  燕轻裘想到另一节,又开口道:"若慕容果真为剑谱而来,为什么却在今日?柳家灭门已经二十年,其间关外并未有任何动作……"
  "抑或是有些动作而你我不知。"司马彻寒冷笑道,"那魔教掌令使失踪之后,虽再无消息,这二十年来也没有穿云剑法现身江湖,但老夫始终不曾安卧。如今慕容哀现身,倒是印证了老夫一直以来的担忧,这二十年前的祸端如何结果,如今全在燕少侠一念之间了。"
  燕轻裘一时无话,半晌才道:"司马庄主将在下看得也忒重了,慕容与我虽然交好,却还不至于为我舍身,若要从我这里找到他,恐不能够。"
  司马彻寒笑道:"能不能够现下说得也早了……燕少侠若是有心,不妨再细细想想。若能有所思忖,也不枉老夫深夜走这一遭。"
  说罢,又嘱他好好将息,便提了灯笼,出门离去。
  天上银钩向西缓缓沉降,燕轻裘闭目仰躺在榻上,半宿不能安睡。
  他不知方才那场谈话之中,司马彻寒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却不能不有心存疑问。司马一口咬定"穿云剑谱"存在,而峰伯却说柳家并无剑谱。燕轻裘若信峰伯说的是实情,则司马彻寒乃是老江湖,自然不会轻易说些无端之话,必然从剑法中看出了些苗头,才推测剑谱中所录种种;若信司马彻寒所说不虚,想来峰伯一介老仆,也未必真知道主人家的是否有剑谱,前番言语便有疏漏。这件事须得亲口问到慕容哀才可得解。
  燕轻裘转念又一想:若慕容哀知道剑谱,可曾习练?若有习练,那他为何使的是啜血剑法?莫非是特意隐瞒身份?那个剑法又从何而来?若他也未得传授剑法便亡命奔逃,那口口相传的说法必为事实,柳家绝学当真消亡了。
  但是峰伯在浮月山庄二十年,当真只是为旧主人留守,而不是有什么交代的?柳继一生心血,当真不怕因口传身授而有所误导,竟不记录?
  燕轻裘想不透层层谜题,只觉得眉心发胀,头痛得紧。
  他一面按揉,一面又想到杀死中原诸多侠士的阴狠功夫"棉里针",听司马彻寒所说,或许柳家父子也是教这功夫杀死,然而若是几个时辰内断骨,则练此功者还未到高深。二十年过去,若凶手还在,当可臻化境,要做下那些连环血案,绝不费力。这样一来,倒可解释杀人者为何会与慕容哀搭界……但是前日那黑衣人为何又阻止他将实情说露?
  燕轻裘翻了个身,又想到:这个推想也委实大胆了,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二十年前杀了人,二十年后又嫁祸给苦主。
  他这头正在苦笑,却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猫叫,那声气嘶哑难听,竟好似吃鱼时卡了骨头一般。
  他心中一惊,只觉得这声音着实耳熟,连忙起身来,接着月光朝窟窿窗户望去——只见一头白毛颤颤地在那窗口摇了两摇,随即又隐没下去。
  猫叫声又响了几响,随即便见一个东西忽地从窟窿窗外滚了进来,直砸在窗下的一张铁岸上,笔架墨砚呼啦啦散了一地。
  那东西本如一个蜷身抱膝的孩童,哪知到落地后突然喀喇喀喇一阵响,腿脚伸出,双臂张开,竟一下伸长了几倍,变作了一个矮小的老者。
  燕轻裘哭笑不得,坐在榻上叹了口气。
  那老者顿顿双足,嘿嘿一笑,随即又突然怒道:"混小子,你倒舒服!即见老夫,怎不迎接,莫说尊老,便是待客也够失礼了。"
  燕轻裘冷冷一哼:"梁上君子才翻窗而入,我不打你已是好的了。正门又不曾锁,谁要你自找麻烦。"
  老者一呆,冲去门边一看,果真没有插上门闩,顿时哼哼唧唧无话可说。转过来便涎着脸道:"好孩儿,原来是我没有仔细查看。"
  燕轻裘又叹口气,道:"师傅,你怎会来此?"
  原来老者便是燕轻裘的师尊,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怪侠——米酒仙。
  (二十四 暗里突变不意料)
  说到米酒仙,也算不世出的奇人——纵横江湖四十余载,无人知他来处,无人晓他年纪,更无人探得他师承。至于功夫,则只说"深不可测"。他心性恰似顽童,整日在江湖游历,缺钱时便跑去当地武林大家处切磋武艺,指点一二,哄得人家高兴,供应酒食。偶尔也与市井之徒开赌,赢些钱便跑,又逍遥一段时日,放浪形骸,顽劣不羁。
  这样一个散仙,如何又与朝廷命官的幺子成为师徒,如今还将这徒弟视为掌心肉?
  那也是十数年前米酒仙自己惹下的祸事。
  燕轻裘之父丁忧时,于一个大雪夜温了酒在屋内抄写经书,为母祈福。恰逢米酒仙路过,他手头发紧,腹内却馋虫大动,便大剌剌地去讨酒吃。燕父虽是读书人,胆子却甚大,与米酒仙对饮几巡,见他非凡人,便下了几个字谜令他猜。米酒仙耳热,发豪言打下一个赌:若猜出来则吃燕父一个月白食,若猜不出,就允他一事。燕父两榜出身,耍文弄字乃是看家本领,如此这般,米酒仙便稀里糊涂将自己余下六年都交代了。
  燕父见幺子体弱,一直想寻个师傅教授武功,强身健体,谁知阴差阳错竟检了个天大便宜。
  燕轻裘从小乖觉,又会玩耍游戏,与米酒仙大是投缘。米酒仙无妻无子,对这个徒弟真心喜爱,将身上绝学挑出最适宜的传授给他,临出师还花费心力炼出那柄青竹箫相赠。燕轻裘对师尊也是情深义厚,只不过从儿时起,这为老不尊的师傅便在各种孩童把戏中屡战屡败,反倒在徒弟面前涎起脸来讨好,着实让他不能以长辈待之。
  燕轻裘初见米酒仙自窗外而入,着实一喜,然而随即又沉下心来,转而担忧:米酒仙艺高胆大,又最是护短,平日里便见不得徒儿受苦,如今若知道自己身上扎了这许多针,只怕要闹得红叶山庄颠倒翻转。思及此处,他将衣袖拉下一些,才与那老顽童说话。
  米酒仙在床沿上坐下,盘起两条腿,笑道:"秃燕儿,你师傅我是何人,要找着你,那是不费吹灰之力。"
  原来燕轻裘一头乌丝最是光滑浓密,米酒仙却是个白毛寥寥的半秃,于是怄气之下便给徒弟取了这个称呼。
  燕轻裘知道他在熟识之人面前便好夸口,只淡淡道:"我这些事,近日来已经在江湖传遍,被司马公子拿住,想必也是新的谈资吧。"
  米酒仙嘿嘿两声:"司马老儿和他那小子都爱装模作样,老夫看着便生气。秃燕儿你遇上他们,必定要吃亏,所以为师就赶紧过来了。方才在外面捏住了一个巡夜的,这才晓得你的住处。"
  "那门外的守卫呢?"
  米酒仙更是得意:"老夫要进来,哪个拦得住,只消一弹指……"
  燕轻裘又叹气道:"我是问你,点倒了守卫可有拖到隐秘之处藏好?"
  米酒仙老脸顿时一红,粗了喉咙叫道:"老夫急着来看你这混小子,别人与我有何相干!噜嗦了这么久,你莫非还真成了司马老儿的贵客?到底走是不走?"
  一面说着,一面便拉住燕轻裘衣衫便要拖他下地。燕轻裘心头一惊,连忙挣脱了,正色道:"师傅还是自行离去,徒儿此间杂务尚多,走脱不开!"
  米酒仙道:"你莫诓老夫!哼,不就是为慕容哀那小崽子么?你倒是会交朋友,他逃之夭夭,你却在这里生受!"
  燕轻裘双目一瞪,道:"师傅,我自小与你猜拳,你从无胜算,可知为何?"
  米酒仙一愣,忙问道:"快快说来!"
  燕轻裘正色道:"你每次出拳,若为剪子,另一手便收在腰间;若为石头,另一手便捏做一团。你与人过招时如行云流水,全无痕迹,唯独对这些孩童把戏却小心万分,可见乃是心性率真之故。我敬师傅你身怀绝世武艺,更敬你保有赤子之心。我与慕容相交也是如此,若不是我看到他真性情,又岂会与他为友?"
  米酒仙咧嘴一笑,随即又正色道:"老夫可从来没有觉着中原这堆个个周正,自然也不认为魔教里便是人人可杀,担忧的还不是你这秃燕儿教人骗去了,况且慕容哀那路数实在有些蹊跷……"
  燕轻裘脸上一红,却立时又抓住了米酒仙的话尾,问道:"师傅莫非与慕容哀交过手?"
  米酒仙鼻孔朝天,哈哈一笑:"近年来秃燕儿你四处逍遥,为师怎肯落后,逮着好玩耍的,自然要去。那慕容哀一入关,老夫便听了风声,巴巴地赶去一会。本想夜里邀他出来过过招,他也警醒,不等老夫开口便动起手来。此人年纪轻轻,却着实不错,要我说,那手剑法怕是青云牛鼻子也赶不上。不过么,我总觉得似乎他的路数当是我从前见过的!"
  燕轻裘道:"慕容的剑法很是奇特,'快意秋霜'大异于普通长剑,他若是使出五分力,便是剑法,若使出全力则更如刀法。我从未听说过如此功夫,却不知是否与西域武功渊源有关?"
  但凡说道武艺,米酒仙就双目放光,一面拍手一面笑道:"不然,不然,这般以剑为刀的本事,只要刀剑兼修,要混同倒不难,难的是如果使出来需不偏不倚,又取两者之长。刀法大多勇猛有余,灵动不足;剑法却是轻灵取巧,沉稳略逊,老夫观那慕容哀拿捏得当,倒显出几分道家功夫的味道来,若说全来自西域,恐不尽然。"
  "师傅果然慧眼,却不知道中原武功中,可有相近者?当年穿云剑法是否也是如此?"
  米酒仙奇道:"秃燕儿为何问起这个?是了,是了,你这一说老夫倒也觉着眼熟,当年与柳继切磋,他那剑法是有些相似,不过却不如慕容之狠毒决绝,况且柳继之剑法以取人中路为主,啜血剑法却是只有咽喉一处杀着,这样一来起势便大异,很难同源。啧,似是而非啊……"
  燕轻裘听他如此说来,不由得紧紧皱起眉头。
  米酒仙突然脸色大变,道:"秃燕儿,莫非那慕容哀乃是柳家之后?"
  燕轻裘知道这师傅有些半颠,往往在该清醒时糊涂,该糊涂时又猴儿一般精灵,他随口一问,竟诱着他想到了这一节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米酒仙却不看他,只捶着手,口中喃喃自语:"……柳家穿云剑……奇怪,不是如此老夫还想它不到……但是为何点刺咽喉……剑锋忒长了,太险、太险……哎,这一招可是凶险得很呢……要是如此,须得气贯上臂,那经脉必损,可惜、可惜……不是《易筋经》便是《天魔经》……"
  一面说着,一面比划,只瞧得燕轻裘一头雾水不说,还暗暗叫苦——米酒仙乃是一个武痴,若真让他得了趣,琢磨上几个时辰都是少的。燕轻裘不由得轻轻拍他,唤道:"师傅,师傅……还是莫要如此——"
  哪晓得米酒仙兀自思量,不断变招,一个推手出去,正击打在燕轻裘前臂上。若是寻常,燕轻裘轻易便化解了,然而此时他功力全失,如何承受得住。只觉得一阵剧痛,忍不住低声惨呼。
  米酒仙何等功力,两人一碰便知燕轻裘有异,半途撤回几分功力,又将他手捉住,只一扣脉门,便白眉倒竖:"秃燕儿,为何你内里空空,全无劲道?"
  燕轻裘只教米酒仙那一下内劲贯入经脉,疼得脸色煞白,说不出话。米酒仙登时大怒:"莫不是那些龟孙蛋竟下药封你内力……不对,即便下药,也不该如此!"
  于是一拉起他衣袖,赫然露出前臂上定住的三枚银针!
  米酒仙一张孩儿面立刻涨得通红,张口骂娘:"好你个没卵蛋的司马老儿,竟敢对我徒弟下如此阴招!老夫不把你那小龟儿子扎成刺猬,也不必忝颜苟活了!"话音未落,跳下地来,要往外面冲!
  燕轻裘心知不妙,张口叫了声"师傅",还来不及阻拦,便突然听得有一声闷响远远传来。米酒仙一愣,燕轻裘连忙道:"不好,恐有大事,师傅快携我出去。"
  米酒仙连忙将他负在背上,出门跃上了屋顶。
  只见夜色之下,东南方向陡然升起一篷火光,赤艳艳地泛出血红,似乎连天也要烧起来了,只听得人声喧哗,渐渐地大了起来,灯笼火把如鬼火一般纷纷涌向那边,竟然是走水了!
  米酒仙冷笑道:"如此热闹,看样子是好朋友来拜访!秃燕儿,这是天老爷叫你我走呢!"
  燕轻裘双眉皱起,低声道:"闹得如此惊人,须得查探清楚。"
  米酒仙大是不乐意,却不愿违徒弟之意,只一面嘟囔着"司马老儿烤熟了也是臭的",一面纵身往那走水之处奔去。
  他武艺超群,身法轻盈,专选屋脊,下方之人慌乱中竟不曾发现,顷刻间便到了。只见得火光越发大了,一股烟尘焦味夹了热气扑面而来。原来着火的竟是红叶山庄前厅的大空地,烧的也并非庄内建筑,而是丈许高的一个木头稻草人形。人形中加了硝石硫磺,只烧得噼啪炸裂,无数火石激射在白墙木窗上,灼出块块焦痕。
  司马家的仆从侍卫来数十人,还有庄内宾客少许,却都只围观,无人敢上前,虽提了桶往那人形上浇水,却离得太远,泼不过去。
  又燃了一会儿,那火势不见减弱,反而愈加地厉害了,火光中响声不断,那焰芯儿里还隐隐透出了绿白交替的亮光来。
  燕轻裘与米酒仙隐匿在邻院一株古松上,正可将下方一切看个清楚——
  这时候司马父子也已然赶到,司马笑见此情形,将身旁一家仆手中的木桶夺过,运起内劲,连桶带水平送过去。只听得滋滋一阵响,那人形上腾起一股烟雾,火势却是依旧。
  司马笑的脸色在火光中泛青,对左右喝道:"勿近!这火燃得古怪,怕是有毒!"
  周围的人都有些骇然,连退了数步。
  司马笑,略一沉吟,反而踏上一步,拱手为礼,朗声说道:"何方英雄深夜来我红叶山庄,有何见教便请明示,若此遮掩作弄,不是君子所为!"
  他说完了话来,便听到大门处有人惨呼——原来之前起火,在庄外巡视的侍卫们便开了大门,却教这火人阻了路,进不来,于是顺势开了大门镇守在外。司马笑话刚说完,那六名侍卫便有两名被人一左一右地提了扔进来。
  来人纵声长笑,说道:"原来司马公子烧别人的宅子是天经地义,在下不过放点烟火便是小人了!"
  燕轻裘听这声音,心头猛然一颤,竟忍不住抓紧了米酒仙的肩头。
  却见来人身量极高,猿臂蜂腰,一袭黑衣,长发披散,教夜风吹起来,露出一张极端正却也极冰冷的面孔来,那人腰间插了一柄剑,较之寻常长了半尺不说,剑鞘竟雪白晶莹,正是"快意秋霜"。
  火人挡在中央,还有些人未看清来者是何人,司马笑和燕轻裘却都立时便知道了。燕轻裘虽不曾开口,司马笑却骇然道:"慕容哀,竟然是你!"
  他这话一说,犹如油锅里泼进一瓢水,炸得四分五裂!只听得"铮铮"数声,携了兵刃的便是刀剑出鞘,戒备起来。
  慕容哀却不慌乱,反而勾起嘴角,一张面孔在火光中显得犹如修罗,双目隐隐透出红色,虽然面带笑容,却更令人胆寒。
  燕轻裘陡然见他,只觉得心头一阵纷乱——
  为何他此时会突然来到?观其颜色,似乎与前日大不相同,丝毫不见病态,莫非伤势已经痊愈?即便伤势已经痊愈,如此公然来此,必会和司马父子对阵,这一番较量可不同于以往,单是圆真与青云便是强敌,何况还有许多人虎视眈眈。
  燕轻裘暗自担忧,不知慕容哀心头如何计较,却也打定注意,若他遇险,一定逼着师傅先将他救走——司马父子等要的正是慕容哀,见了他,自己反而不重要。一切关节都在那人身上,此时此刻万万不能让他落入正道诸派的手中。
  (二十五 险处相逢有血光)
  红叶山庄在司马氏手中传了四代,经营多年,弟子家丁皆通武艺,粗算起来,二三流的好手便有数十人,如今又有各家助拳的聚拢来,声势不可谓不大。然而一夕之间,竟叫慕容哀人当门燃了草人,实为大辱,非但司马父子扫了颜面,连众宾客也觉着脸上无光。这般羞愧惊怒,也让不少人暗下决心:此番一定要将魔刀活捉。
  只见草人呼啦啦燃得痛快,诸人目光却如刀子一般钉住那头的黑衣男子。司马笑喝道:"慕容哀,你果然好胆色,竟然自投死地!如今各方英雄在此,正好将诸多恩怨做一了结!"
  慕容哀一面缓步近前,一面笑道:"司马公子仗着人多势众托大也不是第一次了,如今在自家地面发些狂言又有什么打紧!可惜嘴上说得到,手上未必做得到!要想拿我,今日却不比以往!"
  司马笑冷笑道:"成与不成,且看我手中长剑!"
  说罢,顺势于腰间抽出软剑,大喝一声,弹出身子,直撞向那火人。
  燕轻裘伏在米酒仙背上,匿形于树冠,见司马笑起招如此凶险,不由得心头奇怪:这般迎着烈焰,怎能隔火伤人?
  却见司马笑离火焰有一臂之远,突然右手横切,将火人当胸划成两截,接着回转剑身,手腕一抖,一股内力沿剑刃直贯出去,将草人推向慕容哀。这一连串动作迅雷不及掩耳,竟是在他足未落地前一气呵成。
  燕轻裘不禁暗暗赞道:司马笑果真是当今同龄人中的魁首,纵然人品不论,这身功夫在中原后辈中已经少有了。此刻他身上还有旧伤,不能用全力相拼,以火人与剑气相互配合制敌,着实聪明。
  那半个火人直砸向慕容哀,他也不敢硬接,于是身形一斜,跃起半丈,落在一旁的铜缸上。司马笑得了空档,挥剑上前。慕容哀右手一轮,划出一道银光,正是那柄饮血无数的"快意秋霜"。
  燕轻裘细看慕容哀步伐,只见他下盘沉稳,进退自如。司马笑有心拿他,却又顾虑身上伤势,多用巧招,然而慕容哀出乎意料,竟不似从前那般狠绝,一招一式中规中矩,只化去司马笑的诸多剑招,令他束手束脚,不得施展。燕轻裘素知慕容哀招式怪诞,邪气十足,今天动手却好似名门正派,与方才话中的狂态大异其趣。
  这时只听得米酒仙小小地"咦"了一声,燕轻裘忙悄声问道:"师傅,何事?"
  米酒仙本就恼司马父子,如今看有人找他们麻烦,自然高兴得摇头晃脑,方才看得有趣,此刻口中却问道:"那穿丧的真是慕容哀么?"
  燕轻裘奇道:"正是。师傅不是与他交过手?"
  "奇哉怪也,上次与这小子交手,他那魔教路子邪气重得很。今日却像换了个人,虽然也有些歪相,却沉稳内敛,绝对是正道的功夫。"
  "师傅可鉴别得出是哪一家?"
  米酒仙眯眼细瞧了半天,突然道:"是了,是了!这分明是柳家的路数!"
  燕轻裘悚然一惊:"柳家?莫非是浮月山庄之主!"
  "不错!"米酒仙喜道,"我方才尚有疑虑,如今看来,那慕容哀果然是学柳家的穿云剑法无疑!须知学剑法必学身法,两者相辅相成,之前我疑他所耍的'啜血剑法'脱胎自'穿云剑法',如今再看这身法,当是柳家后人无疑!他所耍的那套东西糊弄旁人倒算了,在我老人家眼里,却是瞒不过的!"言语中颇有些洋洋自得。
  燕轻裘心中吃惊:之前米酒仙因自身武学深厚之故,便已粗略推得慕容哀之根底,如今下面尚司马彻寒等记得二十年前柳家之事,那人亮出家传功夫,保不定被认出真身来。
  他师徒二人一问一答,虽然细微,却仍不免有些响动。尽管众人都教慕容哀与司马笑的交锋吸住了眼球,然而少许功力高深者却可分心。只见司马彻寒右手一扬,摸下玉佩直射古松树冠:"贼子竟埋了伏兵,给我下来!"
  米酒仙错身一闪,笑道:"老乌龟真是阔气,秃燕儿,你我还是下去打个招呼再走吧。"
  他背稳了燕轻裘,一跃而出,轻飘飘地落在院中,正好在慕容哀身旁不远处站定,与司马父子及其余人等对视。
  这一变故倒让司马笑和慕容哀有些意外,他二人招式一凝,司马彻寒心知取胜不易,便趁机叫道:"怡怀回来!"
  司马笑收剑疾退,恨恨地看了慕容哀一眼,回到父亲身旁。这一番激斗,虽然他与慕容哀并无损伤,然而后者却剑未出鞘,这样看来倒是慕容哀略胜了一筹。
  司马彻寒无暇顾及儿子的脸面,只看那树上跃下的人。这不看还好,一看不由得心中烦恼——那白发老头不是米酒仙又是谁?他背上负着爱徒,眼眉间一片煞气,不说也知道是要来寻自己晦气的。
  他脑中一转,朝儿子递了一个眼色,父子俩心意相通,便知如何应对了。
  司马彻寒上前一步,拱手道:"原来是酒仙人驾到,老夫未曾远迎,失礼了。"
  米酒仙在江湖上名声极大,却性子古怪,最烦旁人以大侠呼之,他嗜酒非常,对"酒仙"这个称呼颇为接纳,于是敬佩他的便尊一声"酒仙人",厌恶他的便呼之为"酒老怪"。
  听到司马彻寒客套,他心头火气更胜,冷笑道:"远迎就不必了,你这腌臜地界我老人家本就不爱来,不过我家秃燕儿走脱不得,我老人家只好委屈自己了。"
  司马彻寒笑道:"老夫命犬子邀请燕少侠来府上,乃是有要事相商,望酒仙人善查之。"
  米酒仙点头道:"很好!我也有事问你那小乌龟,你把他交给我,让我扎上八九十针。我的事情也要紧要命,你可得好生体谅。"
  司马彻寒脸上挂霜,司马笑忙上前躬身道:"老前辈勿怒,燕少侠所知种种关系到中原连环血案,兹事体大,不得不委屈燕少侠。此事一了,晚辈及红叶山庄必定多多赔罪。老前辈宽容明理,定不会冷眼看无辜者冤死,更不会护短了!"
  米酒仙性子一根筋到底,全无心机,听司马笑挤兑,更是怒道:"什么冤死?我管那些个无名肿毒,我家秃燕儿好好一个人,教你们这爷俩王八弄得浑身是洞,还要啰嗦?我今夜就要带他走,要拦我的,别怪我收了命去!"
  燕轻裘暗暗叫苦,连唤"师傅"。适才那一番话实在有些蛮横,已让围观的众人面上多有不以为然之色。燕轻裘虽明知司马父子红白脸齐唱,就是要让米酒仙名不正言不顺,但苦于无法应对,只盼这老顽童少说几句,不要再送把柄与人。
  司马笑略有得色,却做得更谦卑,又深深一鞠躬道:"老前辈也是中原武林的睿老,岂不知今日若走了,只能令魔教妖人心头畅快,而让死者伸冤更难了么?"他又停了一停,看了慕容哀一眼,"老前辈可知此是何人?"
  米酒仙哼哼两声:"你方才不是叫他慕容哀?想来便是那魔教左使了!你们要逮的人到了,更不能留我家秃燕儿在这里!"
  "老前辈,此人乃中原连环血案之疑凶,燕少侠与之交情深厚,晚辈有意请燕少侠好言相劝,说不定此人可告知血案之真相。若老前辈带了燕少侠离开,只恐不妥。"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让我带秃燕儿走!只怕你与你老子一齐下场,也拦我不住!"
  "老前辈何出此言?晚辈是万不敢与前辈动手的,只不过公道自在人心,诸位江湖好汉都有见证,即便说不得要冒犯了,老前辈制得住在下,又怎制得住所有人?"
  米酒仙大怒:"小乌龟无礼!竟敢威胁你爷爷我!"
  燕轻裘终于忍不住拉拉米酒仙衣袖,低声道:"师傅,勿再多言了……行藏已露,走也无益。且让我下来。"
  米酒仙甚是听话,虽气得如鼓气的青蛙,却仍让燕轻裘下了地。
  司马笑也不再多说,退了两步。
  燕轻裘双足一沾地,便感到一股隐痛自小腿直窜到胸中,不由得冷汗涔涔。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强打精神,只拍拍米酒仙的手臂,便又转头对慕容哀一笑。
  那人一袭黑衣,手执长剑,眉目仍如以往,只是双目在火光中似乎更多灼热,脸上也不复当日病色。见燕轻裘瞧着自己,慕容哀便走进几步,扶住了他手腕,低声道:"我不辞而别,劳绝尘苦等了。"
  燕轻裘只觉得那手一托住自己,便有股热力直到心肺,一时间百味陈杂——既要怪这人丢下自己独去,又喜他平安出现;既想探知他这几日所为,又想与他述说心中疑虑。然而此刻却并不是长谈的好时机,千万句都化作了一句:"大哥,来了便好。"
  他话音刚落,便觉手腕一紧,慕容哀又贴近了一些。燕轻裘苦笑道:"大哥,小弟此刻可无内力,不如从前了。"
  慕容哀手指在他脉门上一按,脸色一沉:"他们对你做了何事?"
  米酒仙在旁搭了一只耳朵听着,立时忍不住嚷道:"还能有何事?你逮了燕子不折断翅膀钉住么?"
  慕容哀略微松了些劲,双目却冰冷下来。他连看也不看米酒仙一眼,只打量了燕轻裘的脸色,轻声道:"绝尘放心,是何人施与你这般苦楚都不紧要,我必十倍为你讨回。"
  燕轻裘按住他手掌,道:"大哥勿忧,先了结了眼前事再细说。"
  他们三人私语,早惹得周围人不满,司马父子不言,自然等的是他人跳脚。此时圆真与青云也已赶到,司马彻寒将前后告知,圆真暴躁,当即便将衣袖一挽,走上前骂道:"慕容哀,你真是狗胆包天!明知佛爷在此还敢前来领死,今日就将你千刀万剐,为武林同道报仇雪恨!"
  慕容哀却不理他,只对燕轻裘道:"那贼秃好吵,待我料理了他,再来与绝尘说话。"
  他说得虽然轻巧,燕轻裘却听出其中杀意,遂道:"此番要脱身,少不得全力拼杀,大哥下手若是太重则有两处不便:一是令众人仇恨更深,再添血债;二是消耗功力,于自身有损,决计扛不住车轮战。小弟看大哥已然无碍,但还望大哥仔细斟酌,只须制住强手便可。"
  慕容哀笑着放下他手,为他拉拢衣襟,道:"绝尘好细的心思。且稍坐,我也有些手段让绝尘一观。"
  那头圆真教慕容哀有意轻慢,早气得三尸暴跳,也不管不顾,大骂道:"魔教妖人忒无耻,大庭广众下竟如此不知羞耻,伤风败俗!燕轻裘,你也是曾为堂堂侠士,如今不要脸皮么?酒老怪,看你带的好徒弟!"
  他这一骂,燕轻裘倒是无事,而米酒仙已经气得哇哇大叫,慕容哀却横剑将他一拦,道:"老人家且退下,看好绝尘便是了,这贼秃口舌太长,我来让他知道拔舌地狱是怎生模样!"
  燕轻裘心头焦虑,又要多说,却见米酒仙一乐,道:"这小子有趣,对我老人家脾胃。来来来,秃燕儿,你与我暂时退开,看看热闹。"
  燕轻裘见米酒仙兴致勃勃,真有些哭笑不得,随他退去了一边,靠在一株古松之下。
  此刻那稻草火人已经快要燃尽了,圆真脱下僧袍一挥,一股劲风携着内劲刮过庭中。只见草人灰烬教狂风一扇,漫天卷起,若千万只金色小虫飞散开来。四周火把明亮,照出一大片熏得焦黑的青石板,当中正立一人,黑衣霜刃,垂目低头,恍若无人。
  圆真见慕容哀如此无视他,气得胸膛几欲炸裂,只亮出钵大的拳头,大喝一声,带上十分力气打过来。
  (二十六 拳剑难敌秋霜煞)
  少林拳法刚猛,而圆真更是将此特点发挥到极致。他自幼膀阔腰圆,力大无穷,十岁投在少林门下,先习练童子功,后专注于拳法,如此内外兼修四十年,终成一流高手。他虽为出家人,性子却爆烈如火,听闻同门惨死"魔刀"手中,如今又亲见"仇人",心中怒火陡盛,出手自然也不容情。
  只见他一个直拳便向慕容哀当面打去,拳头虎虎生风,隐隐有风雷之势。此招憨直,乍看之下大为笨拙,然而圆真何等功力,出手迅捷且不论,拳风便裹挟了内劲,杀气扑面。
  旁人观战,皆以为慕容哀必定先行避过,再出手反击,抑或是根本不能与圆真正面交锋。那拳还未到,已经有小辈叫了"好"。
  不料慕容哀却也大声道:"来得好!"
  只见他迎向圆真,左手如箕,竟硬生生地接住他那一拳。两人双手相接,燕青裘大骇:他五年前曾见圆真为救人而于闹市中一拳打死疯马,如今功力更胜以往,哪里能随便截住?
  然而慕容哀不但接下圆真的拳头,且一沾手便突然扣死,猛然往己方一拉。圆真只觉得手上劲道没有着落,还另有一股气力拽住身子向前倾倒,顿时大惊失色。他应变甚快,另外一手横打过去,直取慕容哀耳门,意在逼他放手。
  慕容哀却又是一笑,举剑格开,另一头却仍未松手。
  燕青裘心中惊异,细看慕容步法,与圆真足下所踏恰成互补,竟沉稳非常,毫不逊色于正道大家。燕轻裘暗中纳罕,不知慕容哀今晚一招一式为何都规矩异常,与往日大异。若单看功夫,实难相信此为同一人。米酒仙说慕容哀此刻已经亮出了"穿云剑法"之根本,他既然识得,恐司马彻寒等人也会觉着眼熟。燕轻裘千思万想也不明慕容哀之用意,无奈之下也只好权且旁观。
  此刻圆真与慕容哀已然过了十数招,他虽然性急,却毕竟是高手,只来往几下就觉察了异常,不由得暗暗心惊——
  他往日与魔教之人交手,已明白魔教功夫皆带邪气,与中原路数大不相同。"魔刀"的本事他虽未亲见,也能从旁人口中略知一二,但今天甫一交手,却是是内劲浑厚,招式沉稳,不见一个古怪。以他的拳法功力,竟甩不掉慕容哀的掌控,着实令他又惊又怒。况且这样纠缠许久,占不到上风,也大扫了颜面。
  这样一想,圆真攻势更强,又连逼几拳,双腿交替,直踢慕容哀裆下。慕容哀疾退两步,笑着避过:"大师果然要绝我门户么?佛家心肠,万不可如此歹毒啊。"
  圆真见他还有心调侃,只气得双目通红,攻势愈烈。他连踏几步,地上青砖块块碎裂,拳风激荡,扫得地上沙石乱走。慕容哀神色一凝,不再游戏,右手拇指一拨,快意秋霜顿时长啸一声,脱壳而出,半空中银光只一闪,便落入了慕容哀手中。
  圆真冷笑道:"奸贼,动了兵刃也是枉然。"顿时一手捏拳,一手化掌,竟意在夺他长剑。
  再说这圆真,虽以拳法见长,然而拳掌相近,掌法也不成落下,铁砂掌更是少林绝学,岂有不通的。他双手皮粗肉厚,寻常钝器尚不能伤,而力道还比前些时日在松林中助拳的"裂碑掌"陈大江强过数倍。燕青裘不由得心惊:不知慕容哀该如何应对。
  若慕容哀使出"啜血剑法",以少林武学之正统,难保不被怪招所破,然而此刻慕容哀的剑法路数,丝毫不似从前刁钻。便好似两军对垒,陈兵列阵,皆堂堂正正。圆真拳掌交替,拳击慕容上中路,掌夺他手中长剑,慕容哀则以鞘做棒,分击圆真下路,而用长剑刺他咽喉与上臂大穴。这样几十回合,圆真光头上汗珠颗颗冒出来,显然是气力不济了,若再过百余招,难保不会败下阵来。
  燕轻裘正有意叫停,寻机脱身,却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个声音叹道:"以白刃对空手,施主也太过了……"
  话音未落,一道青色身影飘然下场,原来是武当青云道长。
  他原本就来得迟了,见圆真与慕容哀交手,遂一直站在司马父子身边观战,眼见圆真落败,司马笑按捺不住要拔剑。青云一见便制住他右手,摇头阻止。圆真既然已经如此,怎么会让小辈再来助战?
  燕轻裘见青云执剑上前,心头有些不安:一来他知青云此人着实仁厚,不愿他与慕容哀相斗,二来武当剑法绝学若有十层,青云已经练至八九,若燕轻裘仍以此时套路相抵,恐占不到什么便宜。
  圆真虽然力竭,心头怒火却不减反盛,见青云相助,更是羞恼,拳脚也愈加猛烈。青云恐他有失,连忙挺剑插入他与慕容哀中间,叫道:"大师,且宽裕些给贫道练手吧。"
  只听得"锵"地一声,青云的三尺钢锋与快意秋霜相格,圆真借机退下场来,面色红若丹朱。周围众人见他怒火当头,纷纷避闪,不与他目光相接,而司马笑却上前去拱手道:"大师少歇,那慕容魔头占兵器之利,可谓下作,若赤手空拳,必不是大师对手。"
  这个台阶给得合适,圆真脸色稍霁 ,哼了一下,点头不语。司马笑退回父亲身边,又专注场上势态。
  此刻青云与慕容哀交手,来往快捷无伦,众人只见一黑一青两道身影交错腾跃,期间银光闪烁,剑气破空之声清越凌厉。
  青云浸淫武当剑法数十年,九宫八卦剑、太乙玄门剑、八仙剑、龙华剑……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武当剑法中包含道家精髓,若说少林功夫多以硬取胜,那么武当则是以柔克刚,剑法中大有借力打力之巧招。这样四两拨千斤的招式,若仍用方才对付圆真的路数,反而易为对方所制。
  燕轻裘在场外看得分明,这样的道理也想得通透,却不知道慕容哀是否了悟。
  此刻青云与他已经过了过了十几招,两者势均力敌,不辨高下。然而慕容哀的快意秋霜却有些凝滞,不若刚才施展自如。寻常人觉察不出招式之间的微妙,高手又岂能不知?燕轻裘只草草一扫,便看见司马父子脸上隐约带笑。他心头忧虑,想要示意慕容哀,转念又想:以那人之聪明,怎想不到这个关节,且再看他如何打算。
  又过了二十余招,青云剑法更烈,而慕容哀略显颓势。周围众人不由得大声为青云呼喊,更有长者指指点点,乘机教训后辈。
  就在此刻,青云一剑直削慕容哀左肩,这招虽慢却稳,且之前还虚刺他右肋,令他侧身横档,乍看之下几无躲处。但是青云剑尖恰恰碰到慕容哀的黑袍,那人就如蒲柳迎风一般突然仰面矮身,双膝一弯,霎时沉下一半。青云的剑锋立即落空,只从他衣襟穿过,划出一条大缝。
  青云一愣,竟不回剑,慕容哀又即刻用左手在地上一点,倒翻出去,顿时在丈许之外站定。
  青云一击不中,也有些诧异,他还从未见过这般脱身的招式,极险又极巧,实在匪夷所思。
  慕容哀低头看看外袍,道:"道长损我衣衫,可怎么赔?我平生只穿黑衣,道袍是不要的。"
  青云也不恼,只回道:"慕容左使若愿意束手就擒,贫道愿买来上好衣衫,双手奉上。"
  慕容哀摇头道:"可惜,这般说来足见道长心意不诚。"随即又笑道,"说来也简单,在下也划烂道长一件袍子便是了。"
  他这一笑,倒教青云突然愣忡,眼中有一丝疑虑。因青云正对着燕轻裘,那神色变化就清清楚楚地让他瞧见。燕轻裘心中暗忖:青云从来谦冲平和,喜怒不轻易外露,为何突然有此神情?
  可惜此刻他不能细想,慕容哀已先行出招,二人又斗在了一处。
  此番再战,慕容哀路数又为之一变,正气消减,邪气顿生,快意秋霜变得如灵蛇一般,时进时退。青云稍露破绽,银色剑刃便探过去,直取其咽喉。
  燕轻裘细看慕容哀招式,其中杀招恍如"啜血剑法",然而再细细分辨,却又似有所不同。他转头看向米酒仙,后者却瞧得津津有味,手头乱画,如醉如痴。燕轻裘轻轻拉了拉米酒仙的衣袖,低声问道:"师傅,你可见过慕容大哥所使的剑法?莫非是'啜血剑法'?"
  米酒仙哈哈一笑,神神秘秘地附耳道:"傻秃燕儿,这哪里是什么'啜血剑法',这正是'穿云剑法'的路数啊!"
  燕轻裘一惊——想不到慕容哀竟毫不避讳,将家传绝学在此大庭广众下施展出来,难道是要亮明身份么?
  却听米酒仙又道:"嗯,嗯,好,这才是应对太乙玄门剑的好法子……慕容小子路数虽然一致,招招却不相同,甚好、甚好……"
  燕轻裘追问道:"既然招招不同,师傅为何认定那是'穿云剑法'?"
  米酒仙得意道:"秃燕儿,当年我要你习练剑法你不愿意,如今可后悔?"他又要调侃,眼看燕轻裘脸色微沉,连忙正色道,"要知剑法与其他武艺不同,剑有轻灵之便,若论杀伤本事,却不及大刀铁锤等钝物,故而剑法也最依赖人力。剑法之不同,乃是招式不同,还有就是临战应变不同。你看那青云牛鼻子,无论怎样动手,都不外乎是龙华剑、太乙玄门剑、九宫八卦剑等几个套路来回变化,一眼便知道是武当老牛鼻子的传下来的那些陈货……而当年'穿云剑法'在江湖上名声大震则是因为无人见过柳家人使出重复的招式,但凡他们对阵拔剑,皆称是用'穿云剑法',唯一相同的是杀招都集中于咽喉、心脉还有脑后……"
  燕轻裘奇道:"脑后?"
  "不错!'穿云剑法'奇就奇在此处。要说两人交手,都是正面致死,而'穿云剑法'却可绕行于对手背后,反刺后脑风府穴等。当年许多人都知道防守这三处要害,却因抓不住其剑招而屡屡落败。后来柳家扬名,'穿云剑法'有千百种招式的传言也多了起来,都言道,要学'穿云剑法'就好似靠秀才举人,不背熟百十本剑谱,只怕不能入门。"
  燕轻裘再看慕容哀,果然见他黑发飞舞,如鹰击长空,尖喙屡啄对手之要害,果然都在咽喉、膻中等,偶然身法一变,就直奔青云后脑,与米酒仙所说半点不差。
  这样一来,饶是青云功力深厚,也渐感不支。他毕竟远比圆真沉稳,虽然吃力,也不外露,反而更加细心,由攻转防,滴水不漏。
  慕容哀在他身边突进突出,口中还随意笑道:"道长忒小心了,莫非第一次交手就要束手待毙?"
  此话一出,青云眼中突然精光一闪,仿佛恍然大悟!他奋力抽身,站定在一丈外,大喝道:"且住!"
  这一声吼带上十分内劲,只震得众人耳中乱响,慕容哀双眉一皱,竟果然在不远处停住了。
  只见青云双眉紧锁,目光凌厉,如他手中长剑一般,直刺那人,且大声责问道:"你不是慕容哀,究竟是何人?"
  这话一出,莫说慕容哀,连燕轻裘也愕然!其余众人更是目瞪口呆!
  只见慕容哀惊讶之后便恢复如常,对青云笑道:"奇怪,奇怪,我不是我,我不知道,道长却清楚,这岂不是荒唐?莫非道长以前见过'慕容哀'?"
  青云点头道:"这个自然,那一晚——"
  他话未说完,突然哑了,接着呆若木鸡。慕容哀待要问询,却看青云眉间冒出一股鲜血,接着往后一仰,轰然倒地。
  这番变故令人措手不及,都不明所以,燕轻裘却看得清楚,脸上变色,心头涌起一股极强烈的不祥之感。他一下子起身,便要走到慕容哀旁边。
  此刻司马笑最先回过神来,几步迈到青云跟前,蹲下一看,探了鼻息,随即抬头朝燕轻裘转头大骂道:
  "好个无耻鼠辈,竟下毒手暗害了青云道长!"
  (二十七 秋霜不胜铁骨寒)
  看场上方位,要说青云道长确为燕轻裘这一方的人暗杀,倒也不是不能够:
  彼时慕容哀与青云道长恰好交手错过,相向而站,慕容哀自然将背心留给了燕轻裘,而青云道长便是面对着他,此刻眉心分明地流下一缕鲜血,可见暗器必是迎面正中,除却燕轻裘等人,又有谁能如此?
  司马笑这样一骂,众人纷纷怒目而视,齐齐地盯死了燕轻裘这一方。
  米酒仙忍耐不住,当先叫道:"小乌龟,你那脸皮可比得上背上的壳了,我家秃燕儿早教你们害得内力全失,哪里还能杀人?"
  司马笑冷哼一声:"燕少侠杀不了,前辈莫非也失了内力?酒仙人飞花摘叶即可伤人,江湖上有谁不知?"
  这样一说,分明是将青云之死硬栽在了这师徒二人身上。燕轻裘倒还好,米酒仙已经气得双颊尽赤,眼珠泛红了:"小乌龟无礼!我若要杀那牛鼻子,岂会用如此下作手段?只需十几招,就能将他那破剑断为三截!"
  司马笑又冷笑道:"前辈好威风,好煞气!却不知天下英雄,又杀得了多少?"
  米酒仙更是大怒,一面挽起衣袖,一面叫道:"来来来,小乌龟,你今日便来试上一试,把你老子也叫上,再多找找帮手,看看我老人家杀得杀不得?"
  这话一说,更有些仗艺欺人,引得周围怒目而视。
  燕轻裘轻轻叫了声"师傅",又拉他衣袖,米酒仙这才强压下怒火,咽下了后面的话。燕轻裘团团一拱手,道:"司马公子,诸位大侠,在下内力被封,根本无法伤人,师傅他老人家虽然武功卓绝,却也从不屑于偷袭一类的手段,且青云道长是在下的故交,在下断不会无故害他。青云道长之死实有蹊跷,如今只凭方位便将罪过怪在我师徒二人身上,未免草率。"
  他这番话彬彬有礼,又是实情,而司马笑却道:"飞花公子,在场这许多人,有谁与青云道长是敌手?他临死前正好有要紧话说,又是关于慕容左使,要阻止他的也只有相关之人了。除却足下与酒仙人,怎做他想?"
  燕轻裘还没有回答,慕容哀却大笑起来:"司马公子说得不对吧,要紧话是什么?不就是青云道长认错了我。"
  燕轻裘突然想到:之前说到杜有廉遇害之事,青云与牛远策亲见凶手,之后牛远策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唯一见过凶手的只剩青云一人。从慕容哀现身到后来与青云交手,四周火光亮堂,断无看不清之理。若当时那"魔刀"与慕容哀长相大不相同,青云必定会立刻指出,而他却浑然不觉,直到近距离交手以后,才突发异声,必是发现了那假"魔刀"的重大纰漏。青云先入为主,自然以为头一个是真,后一个是假,然而一旦说出,必定遭慕容反驳,这样一来,说不定能澄清慕容哀的冤情。可惜如今青云已死,不但无法说出疑点,反而还让燕轻裘等更洗刷不清了。
  他心头焦急,却也明白此刻说什么也无法令人相信,只求司马笑莫再煽动发难,否则群情激愤,保不定会出大乱子。
  燕轻裘走到慕容哀身边,向他摇头示意,然后在青云尸身前蹲下,仔细查看伤处——
  只见青云眉心处的小孔约有瓢虫大小,那一缕献血从孔中流出,蜿蜒而下。青云双目圆睁,嘴唇翕张,还是话未说完的样子,可见完全不曾想到会遭暗害。这样的伤口,绝不会是寻常银针。燕轻裘又摸了摸青云的脑后,未见伤口,看来凶器尚留在体内。
  他这连番举动,已经惹得周围议论纷纷。圆真早前见青云遇害,已经要冲上来动手,司马彻寒拦住了,请他稍安,现在看燕轻裘与司马笑对峙,又妄动青云尸身,不由得气冲脑门,骂道:"奸贼装模作样!要想动手脚,当心老衲将你就地超度!"
  燕轻裘也不气恼,只道:"此刻道长尸首未僵,正好查出死因,望大师及诸位大侠明察。"
  司马笑回望了父亲一眼,司马彻寒脸色阴沉,却动也未动,于是司马笑道:"你要怎样?"
  "有劳司马公子将青云道长扶起,贴其后脑发力。"
  "你要取那暗器?"
  燕轻裘道:"不见凶器,怎好定罪?"
  司马笑犹豫片刻,转头向后道:"唐少侠,偏劳你过来做个见证。"
  若论暗器,此地只有唐虹最为精通,司马笑请他出来,一是为此,二来是己方也好有个监督。唐虹遭慕容哀断去一臂,自然有深仇大恨,眼见他现身,手上早就扣死了几枚淬剧毒的银针,若不是圆真与青云这两位前辈高人正在与之缠斗,他一早便要招呼过去了。
  如今听到司马笑召唤,他强忍了口气,将毒针放回鹿皮口袋中,然后沉着脸来到青云的尸身旁。
  司马笑助燕轻裘扶起尸首,然后右掌贴于青云后脑,暗暗发力。只见青云额头的伤口中渐渐涌出了更多的鲜血,着实怕人。随着那血流涌出,有一根钢钉缓缓退出,燕轻裘轻轻地捏住,将之拔了出来。
  细看那钢钉,还不到寻常透骨钉的一半粗细,长约寸许,却没有钉帽,拭净血渍后只见银光铮亮,并无淬毒的痕迹。
  燕轻裘见唐虹直勾勾地看着他,便将透骨钉递过去。唐虹接过反复看了看,面上浮现出奇异的神色。司马笑追问道:"如何?唐兄可认得这个么?"
  唐虹翻来覆去地看那东西,道:"此物甚是奇特,比透骨钉细小,又比银针粗壮,施用者心思奇巧,功力却不见得有多深。"
  "这是为何?"
  唐虹摸出自己携带的暗器,对司马笑道:"公子请看:无论是铁蒺藜还是透骨钉,都有些分量,这样打出去才好着力,距离远些也不妨,若用上内劲,折断骨头也是能够的;银针则轻,即便用上内劲也至多不过卡在骨头上,且须距离近,准头好,若要毙命则只能射入咽喉或太阳穴等紧要位置方可。这个东西恰好占着两者之长,既能从远处发出,又容易击穿骨头,并且所需的内劲也小。"
  燕轻裘向唐虹一笑:"唐少侠果然不愧是暗器行家。"
  唐虹虽对他没有好脸色,此刻不免自得,还略略一颔首。
  燕轻裘对司马笑道:"我与师傅都不使暗器,这样的透骨钉是绝不会带的,司马公子若不相信,不妨搜上一搜。"
  司马笑道:"飞花公子既然敢说,自然搜也搜不到什么……然而这枚钉又怎会从飞花公子那一方射出?"
  燕轻裘回身看,除了依靠的大松树之外,便是雪白的院墙,再无他人。他苦笑一声,不知道如何辩解。慕容哀终于不耐烦,伸手将燕轻裘拉回来,对司马笑皱眉道:"说了不是我们便不是,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道士已经死了。你们决计不会放我们离开,还浪费口舌作甚?"
  燕轻裘只觉得慕容哀手掌火热,他身上衣衫单薄,又无内力,肌肤早冰透了,因而十分受用。虽明知此番动作难免过于亲昵,却也不愿抽回手来拂他之意。
  司马笑遭慕容哀抢白,脸上微微变色,正要再开口,却听背后一声咳嗽,连忙躬身推开,连唐虹也微微低头,侧过身去。
  原来司马彻寒见他们四人久拖不决,四周人等议论纷纷,已经按捺不住,索性亲自下场。
  司马彻寒一动,原本鼓噪的一些人便噤了声。
  只见他面色凝重,双目直直地望向慕容哀,燕轻裘留意他神色,见他戒备非常,有些猜度之意。适才慕容哀故意显露家底,必是教他认了出来,却不知道他是否肯定慕容哀为柳家之后。
  司马彻寒在司马笑身前站定,向儿子低声吩咐几句,司马笑连忙招来家丁,将青云的尸身抬了下去。
  司马彻寒向慕容哀略一拱手,道:"慕容左使深夜来敝处烧了草人,想必是早已经计划周详,有何见教便请明言。"
  慕容哀握紧了燕轻裘的手,笑道:"司马庄主不是放了饵钓我,我便自来了。此番正式登门,实在是教那些莫名之事闹得心烦,索性堂堂正正一并解决。"
  司马彻寒点头道:"左使果然爽快,既然如此,老夫便要问一句:中原一十六桩血案,可是左使做下的?"
  慕容哀摇头:"非也。"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周围"奸贼""无耻"等等骂声不绝。司马彻寒抬手制止,笑道:"左使果然不认,老夫也早料到,可惜事情并不能依左使一句话而定。如今左使驾临,可愿暂留?"
  慕容哀摇头:"不愿。"
  司马彻寒冷笑一声:"若是平日,左使单凭本事,去留自便。然而如今众多血债与左使牵连,青云道长又死得不明不白,老夫斗胆,请左使与燕少侠一并留在敝处。"
  慕容哀右手一抬:"简单,尔等任中一人只需胜过我手中长剑,我就留下。若胜不过,非但我要走,还要替绝尘讨了债来一并带走。"
  司马彻寒双眉倒竖,脸色黑如锅底:"既然如此,多说无益。"
  一面说着,一面向司马笑伸出手去,后者连忙将自己的软剑毕恭毕敬地放入他掌中。司马彻寒缓缓提剑上前,沉声道:"请!"
  司马彻寒纵横江湖二十余载,外号叫做"铁骨剑",盖因其早年所用的为一玄铁重剑,其余兵刃与之相抗衡,皆为所折。然而他并非仅靠兵刃取胜,不但几种家传剑法甚为精通,还可变换自创新招,加上内功精进,中年之后便弃用玄铁剑,轻易不与人动武。若再出手,则随意选择兵刃,不论是神兵利器还是寻常锈剑,只要在他手中,竟都如玄铁一般锐利,足见内功深厚。
  如今他选儿子软剑上阵,右手一抖,那剑便发出一阵蜂鸣般的嗡嗡声,燕轻裘不由得一惊。
  他低声对慕容哀道:"大哥小心,这番不易对付,切莫取巧。"
  慕容哀微微一笑,暗中握紧他的手:"绝尘且稍坐,今晚两场比试,我尚觉不痛快,如今司马老儿出手,才是正戏。往日的手段绝尘看了一半,今夜正好在你面前抖落完全。"
  燕轻裘见他如此说来,语气轻松,却不能放心,想叮嘱,又自觉这样未免婆婆妈妈,太过女儿态,于是便要转身离去。只是手上微微一动,却觉那人捏着丝毫不曾放松,尴尬之下,又叫了声"大哥",慕容哀这才松手。
  燕轻裘退回米酒仙身旁,心中还是不安,又不便道出,胸中如猫儿抓挠,着实难受。米酒仙拽着他回到松树旁坐下,道:"秃燕儿好偏心,当年我老人家和淮扬一十三路匪首对阵,你在一旁观战,都不曾说声'当心',如今那慕容小子倒费你不少唇舌。"
  燕轻裘脸上有些发烧,口里却不服输:"师傅赢不了的阵势,怕是须得少林十八罗汉和武当七星阵一起来吧?"
  米酒仙得意洋洋,捻须微笑。
  周围诸人早没有关心师徒二人斗嘴,都屏息凝神,只看慕容哀与司马彻寒二人。
  两人都没有妄动,这样走了一圈,慕容哀握紧快意秋霜,忽然发力,如大枭一般直扑上去。司马彻寒气惯软剑,抬手便挡。只听见一声锐响,那软剑便如精钢一般,硬生生截住了快意秋霜。司马彻寒运劲一推,慕容哀便被推出几步远。
  司马彻寒毫不停顿,随即紧紧跟上,如迅雷一般使出几个横劈。他的路数与青云不同,后者含蓄温文,暗含机锋,他却大开大合,咄咄逼人,如野火燎原,势不可挡,与平日里那沉稳的模样大不相同。燕轻裘看在眼中,联想到在杭州叶府中司马笑使的招式,果然有其父之风。
  燕轻裘其实从未见司马彻寒动手,只听说他的武艺在当今江湖上可排前十名,看这架势,未出十分力气,也有七八,对慕容哀来说不可谓不凶险。
  魔刀自然也非等闲之辈,见司马彻寒来势汹汹,脸上反而又多了几分笑意。看在燕轻裘眼里,自然想起了初次见面过招的那回——彼时慕容便是遇强则喜,今日险胜当日,也令他更加兴奋。
  他避过司马彻寒锋芒,将快意秋霜反握,与剑鞘结为一体,做刀一般砍杀过来,然而要点仍是咽喉、心口与后脑。这还是走的"穿云剑法"之路数,却又与他的独门功夫融合。
  眼见慕容哀变幻招式,司马彻寒面色不动,燕轻裘却分明地感觉到他嘴角微微勾起——莫非另有暗着?燕轻裘心底一凛,却又不知道怎样提醒,只捏得双手汗湿。
  慕容哀左右突刺,先不与司马彻寒正面交锋,只探他深浅。这番计较,司马彻寒如何不知?然而他竟不忌讳,一招一式交代得清楚明白,正是艺高人胆大的缘故。两人过了十余招,慕容哀几次袭向司马彻寒之要害,皆被软剑挡了回去。
  司马彻寒内力雄浑,出招霸道,然而慕容哀却极是灵活,二者好比猛虎灵蛇,前者气势惊人,却难免有些疏漏。慕容哀紧迫快攻,终于捉到机会直削司马彻寒右肩,他一连串动作,意在逼其提剑横挡,不得不露出胸前及上腹。
  慕容哀最后一剑甚至挑破司马外衫,司马右手上提,软剑几乎贴面,上身微微后仰,眼见不退都不能了,慕容哀心中暗喜,只道下一击必定得手。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司马彻寒陡然大喝一声,左手抵住软剑剑身,慕容哀只感到虎口一麻,忽觉不妙,有股阴寒之气从双手直贯而入。
  (二十八 远来新客又发难)
  慕容哀此刻与司马彻寒全力相抗衡,哪里料得到到会遭遇暗算,且这暗算还并未借助什么暗器,乃是无形之真气。他已将内劲灌注在快意秋霜上,意在运劲折断司马彻寒的软剑,功力不可谓不刚猛,而司马之寒气却借兵刃传到他身上,占了个大便宜,正如盔甲虽坚固,却抵不住钢针由空隙间插入。
  慕容哀所习练的内功其实也是偏于邪道,并不算纯阳之力,但是即便是阴柔内劲也有不同,有些甚至毫不相容。慕容哀感觉到掌中一寒,便知要遭,然而劲道给出,若陡然收回,必然教司马彻寒压倒,不死也要受内伤。他也着实硬气,随即更催动全力攻去,只求一击之下令司马败退。
  司马彻寒当然也知他意图,冷冷一笑,顺势退了几步,两人随即分开。
  慕容哀回剑横胸,只觉得那阴寒之气已经由双手刺入胸腔,引出些微剧痛。他喉头涌起一股腥气,连忙运功压下。
  司马彻寒笑道:"慕容左使为何突然收手,可是还有什么绝招要使出来?"
  慕容哀冷笑一声,并不回答。他暗中受伤,却不便为外人道也——他也不明白司马彻寒为何会这样阴狠的功夫,更不明白为何只做如此小胜?
  他虽聪明却不知道司马彻寒的计较,这股寒气蕴藏于慕容哀之体内,随他运功而纠结于五脏六腑之中,不多时便会令其大受损伤。这样一样,慕容哀纵然功夫盖世,也会节节败退,表面上看来,正是红叶山庄之主力克强敌。
  燕轻裘不知两人交手时的这些暗着,只看慕容哀突然停滞,不由得着急。然而米酒仙眼睛更毒,竟瞧出了慕容哀神色上的不稳,心头一计较,便猜到有变。他斜眼看燕轻裘,心头暗中叹气,打定主意暂且不言明。
  慕容哀此刻强行运气,以期将内伤暂且压下,先胜过这一场再考虑其它。司马彻寒垂剑而立,不动不语,一双眼睛却深深盯紧了他。慕容哀微微一笑,剑尖斜指,一手向前,说了声"请"。原本司马彻寒年长,这等让招之举应由他来做,不过此时他与慕容地位相当,也不故作姿态了。
  只见他手腕一颤,内劲灌于软剑,由下而上斜划出去,地上沙土被劲风一带,扑向慕容哀面目。此番攻势太过霸道,慕容不敢硬接,足下进退回闪,避其锋芒。
  他这一番弱势凸显,令周围人心大振,纷纷鼓噪:
  "司马庄主神功盖世,今日教你这魔头晓得中原正道功夫的厉害!"
  "慕容魔头空有其名,也不是司马庄主的对手!"
  "不如早早弃剑,跪下来讨饶吧!"
  ……
  慕容哀充耳不闻,只专心对付司马彻寒的软剑。司马此刻心知慕容哀已中了寒毒,故而多用狠招重招,想要逼其动用内劲,使之受损更快。他招式老道,步伐滴水不漏,几十招后,慕容仍然不能抓到破绽。
  燕轻裘在一旁看得分明,暗暗心焦,只恨全身教银针封死,连想要帮忙也不成。
  只见司马彻寒双足忽而南北,忽而东西,但是右手长剑却只劈砍慕容哀肩臂,或点刺其小腹,皆非致命之处。好几次都要得手,多亏慕容哀身法灵巧,堪堪避开。
  这般又胶着了十余招,司马之攻势愈急,慕容哀之面色也愈青,然而正当司马暗忖几时可耗尽慕容内劲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笑声,若夜枭啼鸣,磔磔不断,紧接着又有一女子附和,那声音妩媚娇柔,乍一听让人心神一荡。
  司马彻寒手中动作一顿,提气喝道:"何方朋友驾临寒舍?藏头露尾不是英雄之举,还请出来一见。"
  他话音刚落,便见大门外走来了两个人,前者乃一中年男子,极高也极瘦,穿一身红袍,长一张马脸,眉骨突起,褐发虬髯,一副西域人士的模样;后者乃一妇人,素衣打扮,模样整齐,乌丝如云,鬓边却斜插了一朵红艳艳的绢花。
  这两人一现身,只听得人群有中人惊呼:"红修罗!簪花娘娘!"
  话音未落,众人便脸色发白,而燕轻裘却是一惊之下有些欣喜——原来这红修罗木尔阇与簪花娘娘冯氏都是光明教中有名的高手,多次在中原犯事,两人武功诡异,性情残暴,不少人都吃过大亏。此番现身,可谓突然冒出的劲敌,对慕容哀一方则大大有利。
  燕轻裘虽不喜红修罗与簪花娘娘二人,但此时却感觉侥幸,他正要上前扶住慕容哀,却见那人握剑之手陡然一紧,全身更是往下一沉,竟然是如临大敌的模样。
  司马彻寒收剑回手,横剑于胸,朗声道:"二位莅临敝处,不知有何见教?"
  那红修罗虽通汉语,却说不流利,加之声音嘶哑,极少开口,于是见簪花娘娘走上来,还福了一福,曼声道:"司马庄主请了,奴家听闻弊教左使在贵庄,连忙同木尔阇哥哥紧赶慢赶地撵来,见左使与庄主正在切磋,怕伤了和气,这才冒然出个声气儿,望庄主切莫责怪。"
  人说女子"若要俏,一身孝",这簪花娘娘虽然不是穿红戴绿,那身白衣却裹得恰到好处,愣是显出一副玲珑身子来;鬓边一朵红花虽然突兀,却衬得她粉面桃腮,十分风流。她那几句话说得谦卑柔媚,语气竟如受了委屈撒娇一般,委实教人筋骨尽酥。
  当下便有些年轻子弟暗笑道:"这样一个小娘子竟是魔教中人么?也不怕一个指头便戳倒了她?"
  年长的急忙斥道:"没见识的蠢货!那簪花娘娘原本是南疆苗女,后来嫁入漠北马帮,可谓杀人如麻。后来魔教右使耶律鹄将之收入麾下,令其为十六掌令使之一,若一得罪她,只怕连如何丢了性命都不知道!"
  那几个年轻子弟脸上骇然,顿时不敢多说。有个多嘴的忍不住道:"那个红衣胡人又是什么来头?莫非与这簪花娘娘都是掌令使?"
  长者点头道:"不错,红修罗木尔阇学的是波斯武艺,性情又极乖僻,身手极其怪异,中原武林丧于他手中的也不少。"
  少年子弟纷纷咋舌,再不敢多言,又忙凝神看向场中。
  这两人在庭中站定,正好与慕容哀、司马彻寒成三角之势。司马彻寒满脸冰霜,只觉得到手的胜算又出变数,大为气恼,却不得不拱手为礼:"二位既然为慕容左使而来,老夫也不噜嗦,今日老夫必留左使暂住,二位带不带得走,单凭本事。"
  此话一出,圆真霍地跳将起来,便要来助拳,司马笑与其他人也抄兵刃在手,踏上一步。
  那簪花娘娘却不慌张,掩口娇笑道:"哟,诸位大侠这阵势,可是吓煞奴家了……哎,奴家与木尔闍哥哥也是奉命行事,耶律堂主吩咐了,无论如何也得请慕容左使回总坛一趟。此番奴家与木尔闍哥哥只求快快复命,并不想多造杀孽,司马庄主怎不体谅?"
  燕轻裘听到"耶律堂主"一词,依稀有些熟悉,却还未回过神来,然而司马笑已经觉察有异,追问道:"请二位恕在下无礼,莫非是要擒拿慕容左使回去?"
  簪花娘娘又是一笑:"哎……原本家丑不外扬,然而此刻为免除诸位疑虑,奴家也不瞒了。慕容左使偷盗教中秘籍,击伤教主,叛逃中原,正要拿回伏诛。"
  她话音刚落,周围顿时一片哗然。燕轻裘顿时想到,当日他们换装出逃,在路上遭遇黑衣人截杀,慕容哀便说乃是耶律堂主指示。如今追兵又到,且是高手,真真是雪上加霜。慕容哀曾对他言道,此番来中原乃是搜寻一名叛教者的踪迹,为何自己又成了教中罪人?这里头的关节,真是扑朔迷离。
  司马笑听簪花娘娘说完,敌意大消,拱手道:"二位果然要带走慕容左使?"
  "那是自然。"
  司马笑道:"既然如此,小子不才,倒有个计较。"
  簪花娘娘笑道:"好一个俊俏后生,伶伶俐俐的实在招人疼,你且说给奴家听听?"
  她这般妖娆放浪,虽让不少男子心中舒坦,却让无暇等一干女侠大为不满,纷纷面露憎恶,低声唾骂。司马笑充耳不闻,依旧说道:"慕容左使如今干系到中原武林连环血案,有些要紧事都着落在他身上,不论清白与否,都需问个明白。而左使却不愿留下与我等详谈。既然二位来了,也是我红叶山庄之客,何不共同出力,一道留下慕容左使?后来之事,再慢慢商议。"
  燕轻裘心头一惊,没有想到司马笑竟如此"化敌为友"——慕容哀在光明教中执掌刑堂,功夫自然高出旁人许多,这红修罗与簪花娘娘要拿下他,也并非易事。司马笑这个主意,并不是不诱人的。
  其实除却司马彻寒,旁人都不知道慕容哀到底受伤多重,只见圆真、青云尚且不敌,司马彻寒虽占据上风,却仍旧在连绵苦战,若能让这两个邪魔外道与其厮杀,说不准真能降伏魔刀。
  那簪花娘娘听了司马笑的话,转头与那红修罗用番语唧唧咕咕了片刻,又回头对司马笑说道:"公子真叫个聪明无双,奴家与木尔阇哥哥商议了,暂且与老庄主共同出力,折去慕容左使四肢再说。"
  司马笑大喜:"多谢夫人。"
  他们这般说来说去,竟将慕容哀当做了囊中之物,丝毫不惧。慕容哀也不动怒,冷眼旁观。
  簪花娘娘又向司马彻寒致礼,才转头来对慕容哀福了福,笑道:"左使万安,奴家以往就知道左使是个硬脾气,耶律堂主也叮嘱了,左使就是那山中猛虎,水中蛟龙,不斩断虎爪,拔去龙筋,决计带不回去的。因此缺手断脚也罢,挑筋扒皮也罢,都无所谓,只要左使留口气就成了。奴家和木尔阇哥哥如今冒犯左使,左使可千万别记恨啊……"
  慕容哀淡淡一笑,将快意秋霜一挥:"说了这么多,你那花上的毒可浸透了?"
  簪花娘娘脸色一变,陡然摘下鬓边绢花,手腕一抖,那花萼后一下子伸出一尺多长,半个指头粗细精钢刺来,刺尖上闪烁着幽蓝的光芒。
  她当先迈出一步,身后的红修罗也在腰间一摸,拔出一把弯刀,强攻上来。
  燕轻裘只觉得五内如焚,豺狼未去,又迎虎豹,实在是凶险之极。
  然而司马彻寒却持剑未动,只旁观三人交手——簪花娘娘的武艺来自南疆,刁钻带毒,而红修罗则学自波斯,中原武林少有人见过那样的兵器,两者都大有看头;而慕容哀同时抵挡两人,剑法便变得既快又狠,全是杀招。三人如蝴蝶穿花,只见黑、红、白三道身影来去如风,交织在了一起。周围人等屏息凝神,注视这难得一见之景象,更有嗜武者看得如醉如痴。
  簪花娘娘在退步空隙,瞥见司马彻寒,高声道:"司马庄主要坐收渔利么?此时不动手,却待何时?"
  司马彻寒冷笑道:"远来是客,自然要让两位先尽兴!不过既然吩咐,老夫也却之不恭!"
  随即又抄了软剑,刺向慕容哀。
  此刻木尔阇、司马彻寒和簪花娘娘的三把兵刃分别招呼慕容哀之头顶、胸膛、下腹,令他几无所逃。燕轻裘身子往前一迈,恨不得上前抵挡,却教米酒仙拉了回来。
  慕容哀着实了得:只见他迅速分开快意秋霜,剑柄挡住弯刀,剑刃恒胸,抵住软剑,左足踏碎一块青砖,右腿飞踢,携带石子踹开了淬毒钢刺。
  这一下以一敌三,竟无破绽,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只道他必死无疑,谁知却硬生生活了过来!
  然而三人也非庸手,见眼前情形,竟同时催动内力,将慕容哀震得急退了两步。
  四人一下分开,都稳了稳身子。
  燕轻裘再也忍耐不住,挣脱米酒仙,跑到慕容哀身边,连声道:"大哥怎样?"
  慕容哀面露微笑,缓缓摇头,突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这一口血令所有人面色剧变,红修罗等诸人都惊喜非常,只道慕容哀终于不敌,眼见着便要败了,司马彻寒更是心中得意,打算下一招就要趁机断他一臂。
  燕轻裘惊得脸色煞白,转头便要请米酒仙出手相助。
  (二十九 昔年旧事故衣衫)
  燕轻裘身形刚刚一动,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觉得手腕一紧,已经教慕容哀拉住了。
  退到那人燕轻裘身边,转头向他一笑,嘴角血痕犹在,面色却微微有些潮红。只听他对燕轻裘轻声道:"绝尘勿慌,我不是说了今日且看我的手段么?暖场方过,正戏还未上呢!"
  言毕轻轻一送,将他推回到米酒仙身边。燕轻裘只觉得一股极醇和的内劲自手腕处潜入体内,虽仅仅片刻,暖意已灌注全身,凝滞的气脉都有些松畅。燕轻裘暗暗吃惊:慕容哀内力深厚,可也并未如此惊人,方才明明见他重伤呕血,怎么片刻间竟然变得更强了?
  燕轻裘想到上次松林中所经历的种种,不由得担心慕容哀又催动内力逆转筋脉,更是不安了。
  他虽不明所以,米酒仙却看得明白——适才慕容哀吐出的那口血隐隐发黑,分明是带了毒的。他与司马彻寒交手之际只求自保而不出击,必定是边躲闪边运气,聚集气力以逼出毒来。不过慕容哀能在片刻间将这一系列动作完成,且不为人觉察,也甚是匪夷所思。
  米酒仙将燕轻裘拉到身旁,低声道:"秃燕儿,你慌什么?看如今这势态,只怕那慕容小子要翻身!他可比你想的还要厉害哩!"
  燕轻裘又惊又疑,心中却稍稍安定了。
  只见慕容哀拍拍衣衫上的尘土,长长地吐了口气,他四肢舒展,晃眼间竟挺直了身体,与之前那狼狈的模样大不相同,引得对阵的三人暗暗吃惊。
  红修罗木尔闍用番语对簪花娘娘叫了一句,两人又急攻上来,司马彻寒则身形一转,却从侧面刺向慕容哀的颈项。
  三人身法极快,下招又狠,更因上次失手,加大了几分力道。众人闭气凝神,就要看慕容哀怎样血溅当场。
  然而慕容哀却动也不动,如泥塑木胎一般,等到弯刀、钢刺和软剑齐齐杀到,陡然间一个纵身,跃起两丈来高,接着快意秋霜旋舞得飞快,银光如雪片一般铺展开来。一股劲风向底下三人直逼过去,只听得当的一声,四样兵刃交汇在一起。而慕容哀用快意秋霜的剑尖在交点处轻轻一撑,整个人便弹出十几步,落在了另外一头。
  这一下不但看得众人瞠目结舌,司马彻寒也额头冒汗——这一瞬间他已然发觉慕容哀之功力暴涨了数倍,毫无重伤之弱势,大出他先前预料。他想到司马笑回报松林之战的种种,便猜度此人又是故伎重演,随即在心底冷笑一声,又提剑上前。
  簪花娘娘和红修罗之前见慕容哀吐血,也晓得他功夫高低,以为今日能捡些便宜,现在看到他出手不凡,两人一对视,越发谨慎起来了。
  虽然司马彻寒与这两名掌令使不曾交过手,也多少带了私心,然而毕竟三者都是高手,既然站在同一边,进退配合便不失默契。三人展开车轮战的架势,或两人主攻,一人辅助,或一人主攻,两人分头协助。
  这样密不透风的攻击之中,慕容哀身法如电,左手执鞘,右手握剑,分头喂招,丝毫不乱。即便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他以一敌三是绰绰有余。
  中原各派人等由喜转忧,圆真更是咬牙切齿,低声骂道:"好贼子,恁地棘手!"司马笑虽不开口,也面色铁青。他心中略一计较,突然转头向内室走去。唐虹和周围的人都有些诧异,却不敢跟上。
  场上四人又过了百余招,强弱之势更是明显了:司马彻寒面色泛红,气息加粗,红修罗与簪花娘娘功力本就逊于他,额头身上早已汗水淋漓。反观慕容哀,却神色如常,连喘气都不曾加快一分。
  燕轻裘又惊又喜,却仍存疑虑。米酒仙捻须笑道:"这小子果然有些名堂,只怕这次功力提升并非逆转经脉而来。"
  燕轻裘奇道:"师傅也知道那经脉逆转的功夫?"
  米酒仙道:"光明教的'叱魂功'与少林易筋经相似,都是调转经脉的功夫。众人都知易筋经神奇,却不知道叱魂功更邪门——习练期间,倒转一次伤一次,练成之后则百无禁忌。我瞧这小子的情形,竟似叱魂练成的模样。这几十年来只有光明教前任教主练成,中原武林见过的,恐怕只有也只有老人家我了。"
  燕轻裘思忖,慕容哀除夕前还体弱带伤,这些时日过去却功力大增,保不准真是叱魂功大成的缘故,莫非他失踪也是为了练功么?短短十天不到,又怎能进步神速?莫非那两个掌令史所说的"偷盗秘籍""叛逃中原"竟是实情?这样为何告知自己是来搜捕叛徒呢?
  想到此节,燕轻裘心中忽然又有些发酸——那人,果然还是对自己保有戒心。
  他这边虽然满腹思绪,慕容哀却丝毫不知,此刻他已经完全占了上风,决心先除去两个不请自来的瘟神。
  簪花娘娘功力最弱,早已不支,她在教中已经熟悉慕容哀的功底,却不明白为何今日慕容哀受了伤却反而更强!细想之下,也认定乃是习练了秘籍武功之故。一时间又嫉又恨,袖中一抖,便滑出四枚毒针反扣在手中。她向红修罗略一点头,后者心领神会,退开半步。
  她右手钢刺直刺慕容哀手腕,拼着教快意秋霜削去手指的危险,将毒针射向慕容哀双目。如此近的距离,慕容哀回剑不易,躲避极难,纵然保得下眼睛,也得吃上几针。
  却见慕容哀突然偏过头颅,随即左倾,虽避过了毒针,却将身子送到了对手跟前。簪花娘娘大喜,顺势将钢刺往前一送,却感到下腹一凉——
  原来慕容哀倒握长剑,侧身之时一个滑步,在她身上划开一条口子。
  簪花娘娘踉跄退开,委顿在地。
  红修罗见同伴受伤,脸色更加阴沉,看也不多看,弯刀画着圆弧急攻上来。
  司马彻寒万万没有料到慕容哀身法巧到如此地步,只怕如此下去,等不到多时就会让他窥得机会翻身,更是加紧进逼。
  慕容哀嘴角微微一弯,大喝一声,再次将快意秋霜合做一处,内力直灌剑身。红修罗与司马彻寒同时袭来,"锵"地一声与他兵刃相接,顿时感觉一股极大的劲道传到身上,震得二人虎口发麻。
  红修罗脸色煞白,捂住胸口倒退三步,弯刀断为两截,叮当落地。
  司马彻寒也感觉胸口气血翻涌,眼前发黑。他心知不妙,还未来得及抽身,膝盖上便遭了两剑,顿时一阵剧痛,竟然噗通跪下去了。
  慕容哀连败三人,毫不费力,惊得全场鸦雀无声,人人震骇,连倒抽冷气都忘记了。
  他将快意秋霜剑尖点住司马彻寒之咽喉,大笑道:"司马庄主,当年浮月山庄中,你也如此以剑指住我父亲。昔日意气风发,可想到有今天的光景?"
  司马彻寒颜面尽失,又深受重伤,本是羞怒欲狂,听到他这样说,却突然脸色如土,颤声道:"你果然是柳——"
  慕容哀厉声道:"不错!柳家人还未死绝呢!"
  他这句话一出,年轻的尚懵懂不明所以,年长的却是一愣之后纷纷交头接耳,大惊失色。连燕轻裘也颇为意外——虽然发觉他有意露底,如此大喇喇地说出身份,却是未曾预料,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
  司马彻寒虽然落败,震惊中又有些失态,然而他毕竟是老江湖,虽然羞恼欲狂,却应变奇快,只听他提高了声音喝道:"慕容哀,原来你竟是柳家遗族!当年你们与魔教勾结,如今你又成为魔教左使!你屡屡残杀中原名门大侠,就是泄愤报复么!"
  慕容哀长声大笑:"司马庄主果然二十年来都是堂堂正正的大义士、大侠客,凡是你铲除的,也必定十恶不赦,却不知柳家不通武艺的那些女眷和柳腾龙又是怎么死在你这样的大侠剑下呢?"
  这番质问早有人不忿,圆真叫骂道:"慕容魔头,原来你竟是柳蕴芝!当年你祖辈结交魔教妖人,落得家破人亡!你既然幸存,便该浪子回头,投身正道!想不到你不思悔改,竟做了魔教里的大头目,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他的话引得其余人等纷纷附和,一时间喝骂之声不断!
  慕容哀冷笑一声:"没脑子的贼秃,谁说你爷爷我是柳蕴芝?"
  这话一出,不仅众人意外,连燕轻裘也是一呆。那日在浮月山庄将息,他二人交谈中,燕轻裘曾以其为柳蕴芝而多加抚慰,慕容哀也未曾否认,但细想起来,他确实从未说过自己乃是柳蕴芝。那么他提及父亲是谁?莫非他竟是柳葆芝?但是柳葆芝体弱不能习武,怎么又能成为如此高手?
  燕轻裘心中疑虑更甚,转头看了看米酒仙,那白发顽童却如偷看好戏一般,满脸窃喜。
  周围都是一番寂静,这一连串变故来得又快又急,连司马彻寒都有些懵懂,纵是他心中千八百个窍,此刻也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圆真那个莽和尚教慕容哀抢白,更是说不出话来。
  簪花娘娘捂住伤口,尖声道:"耶律堂主料得不错,你这厮果然是养不熟的狼崽子!当年教主救你,真是瞎了眼!"
  慕容哀朝她扫了一眼,那目光比快意秋霜还冷了几分,簪花娘娘背后一寒,咽下了后面的话。
  慕容哀回过头来,用剑尖在司马彻寒的咽喉上来回滑动,笑道:"司马庄主,你得知我是柳家后人,是不是欣喜如狂?当年在浮月山庄内,你可记得我身着黑衣的模样?你找柳蕴芝的尸首可找得心焦?可惜他的尸首你是永远得不到了,而且……"慕容哀突然低头在他耳边说道,"你要找的东西,原本就不在他身上!"
  司马彻寒双目圆睁,怒火熊熊,几乎要将慕容哀烧出一个洞来。
  此刻周围忽然有尖利哨声从后方传来,慕容哀猛地一抬头,只见司马笑和杨重带了两组人,分开人群,以利箭直指场中。
  司马笑喝道:"慕容哀,你若识时务,此刻便放开我父亲,束手就擒,否则就请尝一尝吸髓剑的滋味!"
  此话一出,周围人等都面露惧色,退开几步远。
  原来东海杨家以铸剑闻名,同时也颇精于暗器锻造,这吸髓剑便是其中之一。虽名为"剑",却更似一种匕首大小的箭头,可手持,也可以强弓射出。剑身锋利非常,内含机括,一旦射入人体,不仅可以插入骨头,且倒刺勾住不能拔出,更可怕的是,骨髓鲜血都会被上面的几条凹槽导出,如泉水喷涌一般,极难止住,故而名为"吸髓"。后来因这种暗器太过歹毒,铸造又很难,故而杨家绝少使用,只有几次围剿魔教时射出过三五枚,那几个魔教教徒死前血流成河,甚是怕人。
  想不到今日为了捉住慕容哀,司马笑竟然令杨重祭出如此利器,这样的场景下,难免不会误伤其他人。
  慕容哀却不慌张,反而笑道:"司马公子果然是当今人杰,正气凛然,为降服我这魔头不惜让亲生父亲涉险么?"
  司马笑冷哼一声,朝左侧的杨重略一点头,后者立刻将弓箭掉转,指向另一边的燕轻裘。
  司马笑道:"不知是左使的剑快,还是我等的剑快?"
  慕容哀还未开口,米酒仙已经跳将起来,大骂道:"小乌龟,你当爷爷我是死的么?区区小废物就想伤我家秃燕儿?"
  司马笑嘲弄道:"酒仙人自然功夫盖世,可惜只有两双手,晚辈这里足有二十只剑呢。"
  米酒仙还想逞口舌之能,燕轻裘已经拉住他。他之前只顾关注慕容哀与别人的对战,却忽略了杨重的身影,原来司马笑与他早就准备了杀手锏,如今可怎生是好?
  燕轻裘看那吸髓剑的点点寒光,禁不住脊背冒汗,他转向慕容哀,只见那人凝视自己,脸上笑容已经全收了,隐隐透出一些担忧来。燕轻裘自然不能去说服慕容哀放脱司马彻寒,然而要如何才能两全?
  (三十 疑云消散知根底)
  莫说燕轻裘见了那吸髓剑胆寒,就是旁边众人看了也脸上变色。一见弓弩,生怕殃及池鱼,纷纷往后退。
  司马笑脸上略有得色,也不多说,只笑吟吟地望着场中三人。
  慕容哀的快意秋霜点在司马彻寒咽喉,却占不到便宜,他眼看着杨重手头的寒光,道:"司马公子果然是个人物,为江湖大义连老父安危也顾不得了。"
  司马笑又道:"慕容左使何必言语相激?如今各退一步,岂不两全?"
  慕容哀看向燕轻裘,略一点头,道:"希望司马公子言而有信。"
  燕轻裘心头一凛,知道慕容哀有意放回司马彻寒,他担忧有变,却不敢妄动。
  慕容哀手腕微微一抬,便要收回长剑,这时只听得一声利响,一道银光向燕轻裘直射过去。米酒仙反应奇快,双手一合,硬生生将那道银光夹在掌中。他手腕一翻,怒骂道:"好个小人,竟然偷袭。"
  庭中火光灼灼,赫然照亮他拿着的一枚吸髓剑,众人大惊,细看来处,却见杨重弓弩上空空如也。
  司马笑双眉倒竖,脸色变得铁青,立刻就要发作。杨重神情慌张,低头看那弓弩,上面断了一根皮筋——想来是意外失了手。
  这一瞬间异变突起,慕容哀身法如电,一个箭步上前,揽住燕轻裘的腰,然后旱地拔葱,跃上高墙,霎时间隐没在夜色之中。
  司马笑大怒,喝道:"放箭!"
  一时间只听得"嗖嗖"数声,十几支吸髓剑追向慕容哀的方向,然而还未到高墙,米酒仙已经将酒壶掷出,七八支吸髓剑被打落在地,余下的教劲风一扫,失去了准头。米酒仙大笑道:"猴儿们,要追上慕容小子,先得过我老人家这一关!"
  司马笑脸色沉下来:"酒仙人果然护短,那晚辈只好得罪了。"说罢双手一挥,便有不少人亮出了兵刃。
  再说慕容哀这一头。
  他见那吸髓剑着实棘手,不敢硬拼,原本已打定主意放过司马彻寒,未曾想杨重手中机括不灵便,竟然乱了司马笑阵脚。他正忧虑燕轻裘被制,于是急中生智,趁机带他离了险境。即便留下米酒仙独自一人,以他的功力,要脱身并不算难。
  慕容哀这一跃是用尽全力,那些吸髓剑纵然锋利,却落后两丈,哪里伤得了他分毫。他轻功算得上一流,虽带了人,却仍在片刻间奔出三里外及至一处平坦空地,停住了,将燕轻裘放落下来。
  他二人分别许久,此刻才真正独处,之前乍然相见,情势危急,不能多说一句,纵然有千般疑虑,也顾不上。此刻暂时得了个清静,甩脱那一帮子虎视眈眈的正道人士,又从夺命凶器下逃开,都觉得十分惊险。两人对视一眼,不禁大笑起来。
  慕容哀见燕轻裘嘴唇发青,一摸他双手,更是冷得如冰条一般,连忙脱下黑色外袍给他披上,又抵住掌心缓缓地送入一股内劲。这股内劲与之前一样,霎时间便让燕轻裘感觉到暖意。
  慕容哀皱眉道:"司马老贼到底做了什么,为何绝尘如此虚弱?"
  燕轻裘苦笑着拉起袖口,将封穴银针露出来。
  慕容哀手指一颤,轻轻摸上去,另一只手紧握了住快意秋霜。
  燕轻裘放下衣袖,叹气道:"此物怕是不能轻易起出,须得再找神医。倒是大哥方才争斗中似乎功力大涨,可有甚损伤?"
  慕容哀笑道:"绝尘莫非担忧我那逆转经脉的功夫又伤身么?绝尘且放宽心,我已经再无受损之虞了。"
  燕轻裘脸上淡淡一笑,却转开头:"大哥的事,小弟本无意打听,然而突然间不告而别,让人费心猜度,不知当日里,是否仍对小弟见疑?"
  他脾气温和,对亲近之人从来不说重话,此刻这口气,已隐隐有责备之意了。
  慕容哀笑容凝滞了片刻,握住燕轻裘左手:"这些天来绝尘受苦了,我知道那日离去,必定要让绝尘心中担忧,然而绝没想到司马笑来得那样快!"
  "大哥若有难处,不说也罢。只是你我即为知交,为何不让小弟帮大哥分担?"燕轻裘言语中有些愤愤之意,虽面色不悦,瞧在慕容眼里却如小儿任性一般。他拱手告罪道:"绝尘说的是,我原本气量狭小,又多疑善变,真是让绝尘受累。我愿起誓,从今日起再不会有这样的事。"
  慕容哀这般伏低做小,燕轻裘纵然有些怨气,也不好发作,只好笑道:"大哥可记下今日所说,若有违背,该当如何?"
  "若是再犯,让我茕茕孑立,孤苦终老。"
  燕轻裘一愣,随即摇头道:"原本戏言,大哥不必发如此重誓。"
  慕容哀却面色郑重,道:"今日我已经无所避讳,既已亮明了身份,自然也该教绝尘知道过往种种。我乃柳家嫡孙,原名柳葆芝,二十年前浮月山庄大劫,柳家上下尽数遇害,仅剩我一人走脱。如今重回故地,实因身上背负的血债已经到了需要讨还的时候。"
  燕轻裘不解地问道:"我听闻柳家二子,长子柳蕴芝乃武学奇才,次子柳葆芝体弱,根本不会武功,大哥二十年间竟然有如此成就,莫非当年的传言有误?"
  慕容哀摇头道:"也算不得有误。我从小体弱,父亲安排我习文,以求功名。祖父为让我强身健体,只教了些粗浅武功。如非后来的剧变,我必定已经是秀才举人了。"
  "那一日浮月山庄内到底出了何事?是谁如此狠毒,竟然斩尽杀绝?"
  慕容哀脸色阴沉,叹道:"事情说来话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何讲起……当年我曾祖父的武艺,的确来自于光明圣教,他原本是边关守军,机缘巧合与一位教中长老结识。那长老见他是练武奇才,便指点于他。后来这位长老成为了教主,我曾祖父便做了他未拜师的弟子。那长老是个豁达的脾性,一时心喜,便将《天魔经》中的一些东西教给我曾祖父。后来我曾祖父辞官回乡,立下重誓,他日教中若有所求,必然相助。浮月山庄建立后,我祖父也是勤于练武,便将曾祖父留下的剑法加上新招式,自创出'穿云剑法'。所以要说柳家功夫来自光明圣教,也未尝不可。曾祖父临死前,将对那长老的约定传给了祖父,祖父又作为家训传于父亲。我家久居中原,原本与光明圣教已经没有了关系,然而某一年,我尚未出生,父亲也才中了举人,却有一名掌令使突然到来,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还背着一个婴儿。"
  燕轻裘大惊:"莫非……"
  慕容哀顿了一顿,笑道:"绝尘聪明,必然已经猜到,那婴儿就是我的大哥,柳蕴芝。"
  燕轻裘怎么也未曾想到,当年柳家鼎鼎有名的少侠"追月银划"竟然不该姓柳。然而立刻又记起,那日初见姜峰,他便哭了一声"少爷",若是两个小主人,应叫"二少爷"才对。看来此事只有极亲近的老仆才知道。
  慕容哀又道:"大哥并非柳家血脉,原是魔教上一代教主的独子。因教中派系争斗,教主遇害,便令下属带了独子送到中原寄养。我家谨记着当年的承诺,立刻让父亲娶妻,将这婴儿当做嫡长孙抚养,诸般用度,无一不精,甚至将家传武艺也全部相授。大哥聪明过人,乃是武学奇才,后来年少成名,更是风光无限。那个时候我还只会花拳绣腿,成天读书作文,什么也不懂。"
  燕轻裘道:"十五年后光明教掌令使又来中原,莫非是为了寻回这位少主?"
  "也是,也不是。当年那掌令使不但将大哥送来,还送了另外一个东西——那是一张图。"
  "图?"
  慕容哀点头道:"不错。光明教内部争斗时,教主身亡,与幼子一同送往中原的,还有《天魔经》!"
  燕轻裘立时瞪圆了双眼:"你是说与少林《易筋经》齐名的秘笈……"
  "不错!上一代教主在临死前将《天魔经》交与那名掌令使,要托付给我祖父。那掌令使又恐教人算计了去,便将《天魔经》藏在某处,绘制了一副地图,缝在大哥襁褓内。"
  燕轻裘恍然大悟:"那么掌令使回来一是为了少主,而是为了取回《天魔经》。"
  "正是。然而当时光明教内部虽已经平定,却也暗藏危机,不知怎地就有蛛丝马迹透露出来,于是便有了白道围攻浮月山庄之事。"
  "大哥的意思,是说光明教中有人与白道勾结,意在《天魔经》?"
  "他们虽未明说,却告诉我祖父只需共享'穿云剑法'的根本来处,便可'造福武林、剿灭魔教',让我们不可藏私。言之凿凿,实有所指!"
  饶是燕轻裘如此好性儿,也忍不住唾了一口。
  慕容哀继续说道:"浮月山庄被围之日,祖父本有个两全的打算,便是交出'穿云剑法',伪作《天魔经》,然而还没有实施,便遭了毒手。"
  燕轻裘心下恻然,低声问道:"杀害柳家上下的究竟是谁?"
  慕容哀摇头,脸色苍白:"那夜里太过惨烈,我年纪小,又全不会武功,教三叔带着躲藏,不多时便被找到,三叔当场遇害。我只见到行凶的人黑衣蒙面,使一柄长剑,然而三叔尸首发黑,又有中毒的样子。当时大哥已经被杀,祖父与二叔缠住凶手,那掌令使拼尽全力,将我救走,从此我便留在了光明教。"
  燕轻裘知他虽然说来平淡,然而心中定然难受,忍不住握紧他的手:"这样说来,白道众人并未拿到《天魔经》?"
  慕容哀惨然一笑:"岂止白道?在我大哥省事以后,祖父便强令他将那图背得烂熟,记在脑中,然后又将原图毁去。谁知大哥也遭了毒手,掌令使只能带了我返回。所以此刻连光明教也没有《天魔经》。"
  燕轻裘猜度道:"那么这件事知道的人应当不多。"
  慕容哀点头:"《天魔经》不在教内之事,除了当今教主,只有我与其他六位长老知道。"
  "耶律鹄是否为其中之一?"
  "绝尘是怀疑耶律老贼知晓了这个隐秘才有动作?"
  "正是。"燕轻裘又道,"但是小弟愚钝,有些不明白:即使耶律鹄知道《天魔经》不在教中,又为何会来加害大哥?"
  "绝尘有所不知,光明教教主原本就不同于中原各门派的掌门,可由师徒相传。本教魁首的位置一直长老会决定,长老会若判定教主有圣火之德,便可续任,若失德便要罢黜。《天魔经》乃本教圣物,一向只有教主可以习练,上一任教主趁乱将之送往中原保存,教中便只剩残片,现任教主只习练了一半,险些走火入魔,不得不再次寻找《天魔经》。若能得之,教主便有两利,一是更能服众,二是再提升功力。若耶律鹄得之,则可争一争教主的宝座。"
  燕轻裘叹了口气:"我明白了,大哥此次来中原,追查叛徒乃是托辞,要紧的是找到《天魔经》。"
  慕容哀知他心里仍对之前的隐瞒有些介意,不由得又将语气放软了几分:"说是追查叛徒,倒不完全是假话。若不是当年有人泄露了风声,怎么会给我家引来灭门之祸?"
  "如今可有眉目?"
  慕容哀笑道:"这个自然,若那人不做下这连环血案倒罢了,可惜他太急于求成,反而让我得了便利。如今无论是要破这些血案,还是要找到《天魔经》都着落在了我身上……"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扬手,快意秋霜挑起地上沙石,直射向斜上方的一片密林。
  燕轻裘只觉得腰上一紧,已被慕容哀环入怀中,耳边听到他大声呵斥:"听了这许久,还不够么?莫非是想等我将地图下落亲口告诉你?"
  只见那密林晃动,有人咯咯发笑,随即慢慢走出来。
  那人身量不长,穿一身苍色长衫,头发纶起,手上空空如也。燕轻裘细看他面目,只见肤色如玉,眼带桃花,唇若点朱,笑而含情。这人乍看之下有些面生,然而却又让燕轻裘觉着有几分熟悉。
  他正兀自思索,却听慕容哀冷笑道:"跟了一路,憋着气不累么?"
  那人又是咯咯一笑,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慕容左使好大的脾气,莫非是怪我出手相助?"
  他这一说话,燕轻裘立刻记起来——此人正是半夜来客栈中探访过的蒙面人。
  (三十一 真相大白出迷城)
  燕轻裘当日里被司马笑封住大半功力,羁往红叶山庄,某夜在客栈中被一黑衣蒙面人轻侮,他看不清那人面目,却将声音牢牢记住。此刻那人开口,立刻让他警醒,脸色登时一变。
  那人也看到了燕轻裘,居然抿嘴一笑:"想来飞花公子已经认出在下了,何必如此生分?"
  燕轻裘冷冷道:"我连阁下姓甚名谁都不知晓,还是生分一些好。"
  那人也不着恼,笑嘻嘻地走近了几步,拱手道:"飞花公子请了,在下姓肖,公子赏脸的话,叫一声肖九即可。"
  燕轻裘在脑中思索了片刻,陡然一寒:"肖春笛是你什么人?"
  那人大大方方地点头道:"飞花公子果然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鄙人义父的名讳。"
  之前与慕容哀探访吹愁山庄,开棺验了宁梦山尸身,便知其表面上是刺喉而死,实际根根肋骨早已尽断,乃是中了一种极其阴寒的功夫"棉里针",而将那功夫练到杀人于无形的则是唐门上门女婿肖春笛。四十年前,肖春笛还是个满街跑的小叫花,后来被唐门管事收去当了跑腿的小厮,他机灵过人,很快便拜在唐门的一个老辈子门下当了徒弟。他这样的外姓弟子,原本不能学到唐门的高深技艺,然而肖春笛对武学极为痴迷,又好创新,虽然被传授的皆是粗浅功夫,他却另辟蹊径,不断改进,又将唐家暗器做了诸多调整,是以二十岁之前便成为外姓弟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师父见他将来前途远大,便将他招赘为婿。
  肖春笛若就此安然一生,虽不能做到唐门家长的位置,却也可成为长老。但是他机缘巧合得了"棉里针"的秘籍,因嗜武成痴,终于忍不住习练了其中的武功。从此一个勤奋上进的青年侠士就变得冷漠乖僻,行事也愈加狠辣。后来肖春笛为试炼武功,残杀蜀中武林人士,事情败露遭到唐家及许多名门正派追杀,从此销声匿迹,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伤重死去,那"棉里针"也失传了。
  不料十年后,竟冒出一个诡秘的少年称他为义父,还牵扯进了这一连串恩怨之中。
  燕轻裘想到他在客栈中触摸自己的那双手如冰一般,不由得问道:"你也练了'棉里针'?"
  那人脸色微变,却又是一笑:"飞花公子当真聪明,在下才不过才练到入门,你也猜得准。"
  燕轻裘一丝一毫也不放松,又厉声追问道:"中原连环血案,你与你那义父可有份儿?"
  肖九面带戏谑,嗔怪道:"飞花公子好不讲情面,一来就咄咄逼人,怎不问问刚才在下如何为你解围呢?"
  燕轻裘愣了一愣:"你果然跟了我们许久,可惜我却并未见你给我解什么围。"
  肖九哈哈大笑:"飞花公子忒也无情了,那牛鼻子道士对付你这贴心巴肠的结义大哥时,若不是在下出手,他怎会闭嘴?"
  燕轻裘大怒:"原来是你杀了青云道长!"
  肖九露出一副委屈模样:"飞花公子何必生气,那满院子的人除了尊师,就我站在你这边,怎么反倒成我的不是了?"
  燕轻裘气得面色发青,说不出话来。肖九那一针着实可恶:不仅将德高望重的青云道长暗害,还让他们莫名其妙背上一笔血债,更糟的是,青云道长知道那假魔刀的特征,却再也说不出了。如今肖九亲口承认施了暗算,联想到那透骨钉形状之奇特、讨巧,他用正合适,且肖春笛当年本就擅长于改进各种暗器,这枚透骨钉也必定是他的杰作。
  慕容哀见燕轻裘怒气高涨,忙握住他掌心:"绝尘如今要穴被封,若气息不顺则更加凶险,千万当心。"
  燕轻裘闻言,好歹平顺下来。
  慕容抬眼看着肖九,皱眉道:"跟了一路,不累么?你当日将我行踪卖与司马家,今天又要做什么?"
  燕轻裘吃了一惊,忙问缘由,慕容哀对他笑一笑:"绝尘难道不奇怪么?自从离了杭州司马笑便数次找到你我,他们既晓得醉红馆的事,也能发现浮月山庄,这等本事,真是通天入地啊。我思来想去,这一路上接触的人虽然不少,最古怪的却只有一个。"
  他顿了一下,燕轻裘满脸不解,肖九却闭口不言,只是抿嘴浅笑。
  慕容哀又道:"绝尘可还记得绮罗姑娘?"
  燕轻裘点头:"自然记得,大哥为何提起她?"
  "就在前些日里我赶回涿州外的观音堂找过她一次。"
  燕轻裘不解,问道:"为何?"
  "贤弟难道不觉得醉红馆的碧瑶有些古怪?"
  "此话怎讲?"
  "一个头牌窑姐儿,居然莫名其妙地哑了,又偏告诉贤弟那许多事,后来还叫人没头没脑地杀了,岂不怪哉?于是我从观音堂中提出绮罗来,细细地问明了。那碧瑶早不哑晚不哑,偏偏在你我二人来到涿州前三天哑了,且自从哑了开始便不接客,老鸨不但不逼迫,还颇为礼让,这不是怪得紧?再说了,自她哑了以后,连贴身的丫鬟也近前不得了,这更是说不通。然而当日里贤弟只看到她楚楚可怜,并不知道这些吧。"慕容哀顿了一顿,又朝着肖九冷笑一声:"阁下这易容的功夫,也算得上江湖一绝了。"
  燕轻裘还在细细回想,被他最后这句弄得大惊,叫道:"你说碧瑶是他?"
  "不错!那'碧瑶姑娘'可不就是绝尘眼前这位。"
  燕轻裘连连摇头:"彼是女子,此为男子,怎能相像?"虽然口中如此说,但看肖九的身段容貌,若穿上钗裙,带上人皮面具,也不是不能够伪装,唯一难处就是声音……
  此时此刻,燕轻裘心中已然信了八九分。
  肖九教慕容哀戳破,竟也不恼,反而扭扭捏捏福了一福,尖声道:"官人好灵巧的心思,奴家可真是佩服得紧呢!"
  燕轻裘想到并未有无辜女子丧生,心中稍慰,想到此人竟然如此骗过自己,又不禁气恼,忍不住冷笑道:"这么说来,当时你说的什么高个男子、魔教令牌也是胡诌诳我了吧?"
  肖九却摇头叹气:"飞花公子也将在下想得太坏了。"
  慕容哀又道:"绝尘告诉我,那'碧瑶'说了一个'四十岁上的瘦高男子''双手冰凉'。绮罗又说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后生嘱咐她打探我的底细,特别要找我身上的令牌。这两段话亦真亦假,但至少说出了两个真相:肖春笛和圣教中某些人都在留意我的下落。"
  燕轻裘道:"既然肖春笛是这人的义父,他又怎么会在言谈中泄露端倪?"
  慕容哀瞥了肖九一眼:"只怕他是故意露馅的吧。"
  肖九吃吃笑道:"慕容左使好会猜,在下当然不敢随意说出义父的样貌,但是如果不说,慕容左使又怎么会参透《天魔经》?"
  这话如一个炸雷,震得燕轻裘一阵发懵。肖九看他表情不对,更是欢喜,大笑道:"哎呀,飞花公子竟然还没有看出来么?你这位义兄已经练成了《天魔经》,如今武林之中,能胜过他的人屈指可数了。别说红叶山庄那些蠢材,只怕是你师父米酒仙,也不过与他堪堪地打个平手。"
  燕轻裘转头细看身边人,只见他模样虽然依旧,却不同于在浮月山庄时那般肤色苍白,即使经历大战,与数个高手交锋,此刻却没有一丝疲态,果然强过从前好几倍。燕轻裘顿时觉得既惊喜又疑虑,更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这头沉默不语,慕容哀却将他手握得更紧:"绝尘且勿见疑,这事还需要慢慢向你说来……"
  肖九笑道:"这有什么难说的?不就是你撇下这位义弟急吼吼地去取了天魔经,这才打通了最关键的一节么?可见慕容左使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知道司马笑要来了,便丢开无关人等保个全身,可真知道轻重缓急——"
  他话未说完,便听到慕容哀大喝道:"住口!"
  这一声怒喝带上了内劲,肖九只觉得耳内一阵轰鸣,胸口气血翻涌,竟硬生生地倒退了三步。燕轻裘虽教慕容哀握住手,传了功力抵挡,仍有些心惊肉跳。此刻他已完全明白,肖九所说"神功大成"一事,并非虚言。
  燕轻裘吸了口气定定神,这才对肖九道:"你也不必挑拨,大哥有无负我,我自然会问清楚,你有何企图,今日便请明说。"
  肖九遭慕容哀压制,抚胸喘气,慢慢地直起身来,脸色苍白,嘴角却仍旧带着笑意:"飞花公子真是个痴货,若是女子,只怕能跟王宝钏、霍小玉齐名。"
  燕轻裘面上微微一热,口气却又冷又硬:"肖九公子也不必激我,你花费诸多心思,跟随我们这许久,难道不是有自己的计较。你说是帮我们,然而处处是想借白道众人的手设套,究竟是有何冤仇,今日就说清楚吧。"
  肖九运功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缓过劲来,他略整了衣衫,走上前来,忽然向慕容哀深深地做了一揖。
  燕轻裘颇为意外,连问缘故。
  肖九收敛了笑意,对他二人道:"既然慕容左使已经说出了前后经过的一大半,藏着未讲的大约也只有一小半,还有一小半飞花公子也猜得到,在下确实没有什么再遮掩的。实不相瞒,在下所求的,也是《天魔经》。"
  慕容哀冷笑一声:"怎么,就凭你也要做个一统江湖的美梦?"
  肖九摇头道:"非也,在下虽然狂妄,也知道自己的斤两,《天魔经》乃是武林奇书,虽然习之能练成绝顶功夫,然而一来是需要厚实底子,二是修炼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在下即使有心染指,也要有那个命才行。在下求《天魔经》不是为别人,正是为了义父!"
  "为肖春笛?"
  肖九点头道:"正是!两位既然知道'棉里针',也必定知道这功夫练起来会就将寒毒积在体内,练得越久,对五脏六腑便越是有害。若有纯阳内力将之导出,则可无恙,否则最终会走火入魔,发狂丧生。义父习练那功夫已经近二十年,受伤愈重,在下身受义父大恩,为了义父,这才对二位不敬。"
  燕轻裘点头道:"从前师傅倒是说过'绵里针'的事,但是《天魔经》……"
  他欲言又止,慕容哀知道他避嫌,遂接口道:"《天魔经》也并非修炼的纯阳内劲,只怕你那义父练了也没有用。"
  "左使说得不错,然而《天魔经》的入门便是倒转经脉,义父对武学极为精通,只需学到关键,便能运用这一功夫将寒毒自行导出。"
  慕容哀眉头一皱,又道:"你也知道《天魔经》圣教镇教之宝,即便肖春笛要用来救命,我怎么会随便给出去?"他又冷笑数声:"况且,你一路跟踪我,又数次将我的行踪告知司马笑,可见用心不善。你是不是想借司马笑之手令我走投无路,等他们得了《天魔经》再分一杯羹?"
  肖九也不脸红,落落大方地说了声"是",随即又道:"在下本来就不是飞花公子这样光明磊落的君子,为了义父着想,自然要选几个不同的方子备着。"
  慕容哀笑道:"那就更奇了,你既然害过我,怎能厚颜来找我要秘籍?莫非练个'绵里针'就能练得脸皮不穿?"
  他这讥讽虽然刻薄,却也损不了肖九分毫,后者更加恭敬地行礼道:"左使息怒,在下虽然确实算计过左使,然而义父却对左使多有照顾,左使一贯恩怨分明,难道就不报答他老人家?"
  慕容哀脸色一沉:"你这是何意?"
  肖九道:"左使既然验过宁梦山的尸身,怎么会没有发现那要紧的木牌?"
  燕轻裘顿时想起当时慕容哀的确从尸体脚上拿了一片巴掌大的木头碎片,残留着精雕的图案。
  肖九笑道:"那东西不就是魔教掌令使的令牌么?"
  燕轻裘心头一惊:"宁梦山怎会有魔教的令牌?难道……"
  肖九点头道:"不错,他本就是光明教设在中原的暗桩。"
  燕轻裘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天下奇闻莫过于此,要想不信,却人证物证都齐全,铁板钉钉了!宁梦山在中原数十年,侠名早有,没想到竟然是魔教的人,如此说来,到底还有多少"暗桩"遍布中原,就更难以计数了。
  他望向肖九,问道:"你为何知道宁梦山的身份?那令牌怎么会碎了,偏有在尸身墓中?莫非那十六桩血案果真都是你义父做下的?"
  肖九答道:"虽不全是,倒也不差。飞花公子要这么猜,在下也不能说不对,不过其中有些关节,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交待不清。在下所知的是,清除这样的暗桩,可花了义父他老人家不少精力呢!这对慕容左使来说,应当是天大的便利吧?"他又压低声音,更进一步,说道:"义父与光明教有旧,慕容左使若是愿意相助,在下愿告知一个更要紧的事:这白道中还有一个魔教弟子,与慕容左使可是有些干系呢。"
  (三十二 千里奔蜀擒凶顽)
  慕容哀和燕轻裘都是精灵通透的人物,自然明白肖九所提的甚为关键,但是此人要求的只怕也不能轻易应允。
  慕容哀冷笑道:"我若知道那人,又当如何?能多些什么好处么?况且阁下前番作为,我若老老实实地信你,岂不憨傻?"
  肖九也不着怒,淡淡一笑:"在下自然不能若飞花公子一般让左使放心,为表诚意,倒是有些准备。"他转身朝密林之中一指:"此路下去,有人牵了两匹马在候着,左使与飞花公子可骑了自去,若是有意,我们三月后成都府见。"
  慕容哀双眉微皱,没有答话。
  肖九笑道:"若左使还不相信在下的赤诚之心,可先去成都西城一名为'济世堂'的药铺,寻一瘸腿掌柜杜圆山,只需报'肖九郎'的名号,他自会为飞花公子拔除身上银针。"
  慕容哀转头望了一眼来处,又看看身旁的燕轻裘,后者脸色苍白,浑身冰冷,遂低声道:"司马老儿只怕随后便要撵来,此处不易久留,管这人打什么算盘,咱们只管应对便是!"
  燕轻裘此刻手无缚鸡之力,苦笑道:"一切全凭大哥做主。"
  慕容哀也不放开他的手,径直便向那小道走去,在擦过肖九身旁时略一停顿,低声道:"你对绝尘的种种不敬,暂且记下。来日相见,我必逐一结清。"
  肖九也不答话,只面带微笑,拱手为礼。
  此时天色已近凌晨,慕容哀牵了燕轻裘在林间小道中疾行。虽然月光亮堂,然而树木茂盛,为了不露行藏,二人又未曾点火把。慕容哀双目如电,身法又好,全不受影响,燕轻裘却因功力全失,足下虚浮,跌跌撞撞。几次摔倒,都是慕容哀拉住。
  行了一段,慕容哀停下脚步,突然拉住燕轻裘,一把将他托上背脊。燕轻裘大窘,连忙摇下地来。慕容哀在他腿上一捏,喝道:"此刻不比平常,莫再扭捏。"
  燕轻裘又羞又愧,只觉得面皮发烧,便乖乖地在他耳边说了声"有劳",慕容哀忍不住暗暗一笑,随即迈开步子奔下了丘陵。
  来到小路尽头,只见一木亭立于道旁,一个商贩模样的矮个男子依靠在栏杆下打盹,身边拴着两匹毛色油亮的黄骠马。
  慕容哀大步上前,喝道:"醒来,老爷取马来了。"
  那商贩陡然醒转,睡眼惺忪,兀自迷糊,待看清了面前二人的模样,连忙扯开笑脸,点头哈腰地解下缰绳,双手奉上,口里道:"客官勿怪、勿怪,小的一时睡迷了,嘿嘿……"
  燕轻裘道:"谁让你交马给我们?你不怕我们是歹人么?"
  商贩赔笑道:"白日里有位灰衣客人来向小的买马,出手甚是阔绰,只说夜里有人急用,叫小的在此等候。取马的客官有两人,一人必着黑衣,一人斯文俊秀。小的虽然眼拙,然而两位客官气度不凡,又与先前客人说的一模一样,自然不会错了!"
  慕容哀哼了一声,抓住他手腕:"你倒是个聪明人!"
  那商贩脸色发白:"客、客官有甚吩咐,但、但说无妨……"
  慕容哀探知他毫无武功,遂笑了一笑,放开他,又掷出一锭碎银:"劳你苦候了半夜,现在我只要一匹,另一匹你找块石头驮上,自己骑了,朝西走三日,而后折回,银子归你,马我也不要了。可能做到?"
  那商贩一看银子足有一两,顿时笑逐颜开,点头如鸡啄米:"能够、能够!客官尽管放心!"
  慕容哀也不多言,翻身上马,又将燕轻裘拉上来抱在怀中,然后一夹马腹,立刻如箭一般地奔出去。
  燕轻裘只觉得慕容哀的一只手臂如铁箍一般牢牢地圈住自己,两人紧紧相贴,不由得脸色绯红,然而又明白此刻那人所为正是好法子:两匹马背向而行,无论是司马父子还是肖九,都不易追查到他二人的真实行踪;且自己功力全失,更不能单独骑行,这样教他带着,反而更加方便。
  虽然心底全都明白,然而如此暧昧,终究让燕轻裘有些难堪。他将脸靠在慕容哀肩头,只觉得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身上却一点也不觉寒冷。于是闭上双眼,终觉得乏了,于是顾不得马上颠簸,沉沉地睡去了。
  慕容哀带了燕轻裘一口气奔出五十里路,然后在一故衣店中买了外衫,将马匹卖掉,换了新的。后又奔出一百里,再换新马。此番连赶连换,途中只稍作休息,燕轻裘偶有不支,慕容哀便多渡真气以为补充,好在他神功已成,丝毫不觉劳损。这样紧赶慢赶,终于在一月半后,进入了成都府地界。
  慕容哀将马匹卖掉,租来大车,又找了些假须,将燕轻裘扮作中年文士,自己当车夫,慢悠悠地赶着朝城内赶。
  此刻已经是春末,鸟语花香,暖阳高照,微风熏熏,一路上垂柳依依,野草繁盛,蛱蝶起舞。慕容哀与燕轻裘缓缓行来,看遍天府之国的美景,竟如同踏青一般。
  燕轻裘教那银针封住要穴,时间愈久便愈加虚弱,现在力气竟比普通人还略差些。此刻看春光美好,不由得强打精神,坐在车外细说前些时日的种种。慕容哀也趁此机会将那日突然离去的前因后果讲明——
  原来燕轻裘病重之时,慕容哀与姜峰外出寻找《天魔经》的藏匿之处,回来时却见浮月山庄燃起了熊熊大火。慕容哀大惊失色,正欲冲进火场,却见大门外有无数马蹄印延伸出去,由此才知道燕轻裘被司马笑等人带走。
  他拿到《天魔经》后忍不住试着与以往的底子相融合,正好到了最后关节之处,凶险异常,非但不能分神去救人,甚至一不小心还有功力尽废的危险。于是便干脆在浮云山庄的废墟中藏身,熬过整整三日的脱胎换骨,终于使神功大成。
  慕容哀令峰伯暗中跟随司马笑的车队,发现他们仅仅是羁押燕轻裘回红叶山庄,便知燕轻裘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随即折返涿州,找寄身庵堂的绮罗问话,这才明白了肖九的暗算。
  燕轻裘听他说罢,原本不可明说的郁结消散了不少,甚至为自己心中暗藏的小女儿情态略感羞愧。慕容哀见他脸色有异,还道他依旧介意自己不告而别,低声道:"我一时私心,连累绝尘受苦,身陷险境,绝尘若要责怪,也是应当的。若是要罚我,便请说来,我甘心领受。"
  燕轻裘笑道:"大哥说的哪里话,之前大哥身不由己,司马父子又寸寸进逼,他们手段下作,自然放不过我,怎么能说是大哥连累的?"
  慕容哀摇头道:"不然。那日里绝尘'生病'体虚,本来就是因为我。若我放得下《天魔经》,不离开浮月山庄,绝尘怎会落入司马笑之手?"
  燕轻裘听他说到"生病"二字,顿时忆起除夕之夜种种荒唐,顿时面色绯红,心底大窘,竟不敢正视他。想到在红叶山庄中,这人尽心护卫,奋力相救,却又是倍感欣慰,只觉得胸中如这季春阳光一般,异常地温暖。
  他这般复杂心思,慕容哀又哪里知道,还以为他犹自气闷,又多唤了声"贤弟",握住了他的手。
  燕轻裘一惊,立即将手缩回,慕容哀略微一愣,尴尬地笑了笑。燕轻裘心中慌乱,那日在红叶山庄堂上,他与司马父子并一众武林人士舌战,尚没有丝毫无措,如今竟然因慕容一个小小的举动而如此不安,他自己也暗暗地唾了一口。
  见两人之间有些僵了,燕轻裘便笑道:"大哥不必多虑,小弟也是一时分神,并无责怪之意。大哥虽然先前与我失散,但后来却单身来救,足见情意。大哥莫再内疚了,此事就此揭过吧。"
  慕容哀打量他半晌,道:"绝尘心地真非常人,能宽广若此,我不能及。若我信任之人在危难时弃我而去,我必然记恨一生,绝不原谅!"
  燕轻裘笑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既然在世间行走,难免有身不由己之处,能有心补过,已是万分难得了。况且与人相交,怎么能总记着别人的坏处,而忘却二人之间的好处?我这样行事考量,不过是让自己活得爽利一点罢了,也是懒人的计较。"
  慕容哀听他如此说,叹了一声:"绝尘这样的人,得之何幸?"
  燕轻裘只觉他话中有话,却装聋作哑,岔到别处去了:"小弟有一事,早想请教大哥,却不知大哥能否告知?"
  慕容哀笑道:"绝尘何必客气,但问无妨。"
  "小弟那柄青竹箫乃是师尊所赐,十年来不离左右,但是那日教司马笑所擒时,竹箫便不见了踪迹。大哥可是将那竹箫放在了浮云山庄内?若失于大火,小弟真要心痛死了。"
  慕容哀道:"绝尘放心,竹箫并未留在山庄,我将它随身带走,直到前去红叶山庄的时候,才交与峰伯。"
  燕轻裘奇道:"那箫不过比寻常物件坚硬一些,却不知大哥为何要将它带走?"
  慕容哀停了一停,低声道:"睹物思人而已。"
  这般轻轻一句,重重砸在燕轻裘心上,一股热气从心底直升上脸庞,竟比刚才更红上几分。他舌头如打了个结一般,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慕容哀见他如此,难得地笑了一笑,又道:"不过如今贤弟已在我身旁,过不了几日,我必将那竹箫完璧归赵。"
  燕轻裘讷讷地说了声"多谢",便将脸转向道旁,再不敢与慕容哀多说话。眼前只见得春花烂漫,春意盎然,不知怎地又慌乱起来了。
  行了半日,二人终于驾车进了锦官城。
  天气转暖,人们换了鲜丽的衣衫出来行走,摩肩接踵,来往谈笑,甚是热闹。燕轻裘避入了车中,慕容哀也带了斗笠,二人问清了城西"济世堂"的所在,赶了车慢慢寻去了。
  那城西小街小巷无数,医馆不少,药铺更多,"济世堂"便在一条叫春晖巷子的地方。那药铺开在临街当道一间平房中,铺面也不宽,长宽不过几丈,外面挑了个幌子迎风招摇,里面悬了个黑底金字的匾额压住正堂。一大排药柜靠三面墙立了,三两个伙计正在为客人抓药。
  慕容哀将马车停住了,扶燕轻裘下来,进到药铺中。一个伙计立刻殷勤上前,问长问短。
  慕容哀道:"我这朋友病了,听闻你家药好,特来配一副。"
  那伙计满脸堆笑:"客官可是找准了!这春晖巷子药铺三家,咱这里的可是最好,药材精挑细选不说,价格也比别处公道啊。客官可能让小的看看方子?"
  慕容哀点头道:"也不必,我这朋友需要的药没有方子,只需请你们掌柜亲自动手,拔些针就是。"
  那伙计脸上一呆,却又即可赔笑:"客官真是好逗人,没有方子怎么能抓药。况且我家掌柜并未学过什么医术,跟针啊罐啊的可没有交情。"
  慕容哀也不恼,反而笑道:"交情没有,总能搭桥,劳烦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二人乃是'肖九郎'荐来的,还有请杜圆山杜掌柜略施薄面。"
  伙计也甚是乖觉,见他架势,便知非抓药治病那么简单,立刻进了后堂去通报。不一会儿,一个矮胖男子掀了布帘走出来,一眼便看到他们——
  只见这人身量短小,又肥胖得紧,竟印证了名字中的"圆"字,浑似一个球。
  他举目四望,一下子就瞧见了慕容哀与燕轻裘,便疾步走过来,好似滚着前行一般。他也不多话见礼,只上上下下地将两人打量半晌,最后将目光定在燕轻裘身上,半晌开口道:"面色惨白,气短无力,足下虚浮,可是经脉损伤?"
  他声音尖细,却不缓不急,甚有气度,燕轻裘不禁微笑道:"掌柜好眼力,说得八九不离十。"
  杜圆山点头道:"便请随我进来。"
  言罢也不客气,转头便进了后堂。慕容哀与燕轻裘对望一眼,紧跟在后。
  (三十三 一步难近失良机)
  慕容哀与燕轻裘跟着那圆球一般的杜掌柜进了后堂,只见里面曲曲折折,竟有好几个回廊,四周堆满了装过药材的布袋,又有许多杂物,显得异常拥挤。出了回廊便是一个小院,各类药材放在大圆簸箕内,列在木架上翻晒。
  燕轻裘见杜圆山在前面带路,健步如飞,丝毫不见跛态,便对慕容哀使了个眼色。后者只是一笑,略一点头。他便放下心来,准备好见机行事。
  只见杜圆山绕过了小院,打开东侧的一间屋,请他们进去。慕容哀艺高人胆大,并不犹豫,揽住燕轻裘一步踏入。杜圆山关紧房门,又撩起一道布帘,道:"请这边走。"
  他们钻过布帘,只觉得呼吸一窒——原来这布帘中的内室不过三丈见方,燃了檀香,又满是药味,周围连一扇窗户也没有,气息极为浑浊。
  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汉子做在椅上,手中杵着一枝铁拐杖,满面病色,无精打采。
  杜圆山向此人一拱手,道:"大哥,这两位是肖九公子引荐来的,您看……"
  那病夫抬起眼皮看了一看,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杜圆山连忙上前捶背,一面说:"小弟即刻去奉茶过来。"
  那病夫连连摆手,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朝旁边一指,示意他二人落座。
  慕容哀笑道:"若我猜得不错,足下才是杜圆山杜掌柜吧?"
  那病夫哼了一声:"若你们是抓药的平常客官,那我这兄弟便是杜圆山;若你们是肖九公子的朋友,那我就是杜圆山。"
  慕容哀道:"在下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哀字,这位是义弟燕轻裘,我们与肖九算不上朋友,他却欠了我些债,如今介绍足下来为我义弟瞧病,正是还我的债呢!"
  病夫的眼珠转向燕轻裘,上下打量了一番,磔磔怪笑:"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光明教左使与飞花公子……莫非是唐家那些龟儿子下的手!"
  燕轻裘挽起手上衣袖,将臂上银针露给这个"杜圆山"看了,道:"掌柜的猜得不错,在下被唐虹扎了十八枚银针,锁住周身大穴,内力完全不能施展。肖九公子便指点在下来向杜掌柜问诊,望掌柜的悲悯苦厄,妙手回春。"
  瘸腿的杜圆山咳嗽了十几声,又慢吞吞地饮了口茶,这才哑声说道:"我可以帮你取出那些银针,一来是给肖九公子一个面子,二来是唐家那些龟儿子要害的人,我定然要救,嘿嘿。不过这针扎进去容易,取出来却难,因为那针做得巧,刺入之后折弯尾部,尖头便也会有小钩子探出,因而先要用药水化去鱼胶,然后用内力将针一枚一枚地逼出几分,再用药物浸润了穴位,施巧劲拔除。不过……两位也看到了,在下带病之身,想要灌注内力逼针出来,可不能够了……"
  他一脸菜色,形容枯槁,说话也有气无力,倒真没有半分推脱之意。燕轻裘眉头微皱,不好说了。
  这时只听得慕容哀接话道:"掌柜的快人快语,我们也不会不通情理,在下别的忙也帮不上,唯独这灌注内劲一节,或许能添一把力。只需告知我行事方法,再加以指点即可。"
  杜圆山抬起眼皮,懒懒地一扫慕容哀:"请这位公子让在下把把脉。"
  慕容哀也不怕有鬼,大方将右手伸出,那杜圆山搭上两根指头按了一按,咧嘴一笑,道:"公子内力深不可测,又如此仗义,那在下便可借力取针了。两位今天就先自将息,在下今夜配好了药水,明日便可取针。"
  慕容哀拱手道谢,燕轻裘却有忧愁之色。
  那杜圆山果然有些本事,只一夜工夫,便熬好了药水,自己的咳嗽也没有了,说是取针时劲道拿捏实在太巧,不敢有失,便饮了药暂且强压下半日。燕轻裘自然又是一番感谢。
  杜圆山点燃房中檀香,嘱咐燕轻裘脱去衣衫,端坐在屋中,然后用热辣的汤药捂住插针部位,不多时鱼胶便化了,露出银针尾部。
  杜圆山对立于一旁的慕容哀吩咐道:"请左使先握住飞花公子的双手,按我指示,将内力逼入外关穴,且不可过猛。"
  慕容哀点头,在燕轻裘面前盘腿坐下。二人双手交接,俱是一阵不稳——自除夕乱性,两人都暗中有些异样,此刻陡然裸身相对,燕轻裘固然羞赧,慕容哀也不免胸中一荡。然而此刻哪里容得半点分心,燕轻裘定了定神,低声道:"辛苦大哥了。"
  慕容哀微微一笑:"绝尘放心,此番定然去了那些劳什子。"
  慕容哀神功已成,内力比之从前陡增了不止一两分,且浑厚深重,杜圆山所嘱咐之事,实在不费吹灰之力。只见他将内力缓缓渡入燕轻裘经脉,不多时便见银针慢慢地升起,渐渐露出了半寸身子。杜圆山说了声"停",随即左手上药,右手捻住针尾,飞快地一拐一提,燕轻裘只觉得半条筋都被抽出来了,不由得痛呼了一声。
  慕容哀连忙扶住他双肩,却见杜圆山笑着将一枚银针放在一旁的白麻布上,道:"得了!飞花公子若忍得住痛,一定能将针全部取出。"
  燕轻裘强笑道:"便是褪下一层皮,也需扛得住。"
  杜圆山点头道:"那好,便请左使继续,这次需指天府穴。"
  慕容哀见燕轻裘脸色难看,心中早已不忍,然而这番苦楚确实不得不受,于是暗下决心,一定早早逼出银针,让这场酷刑快快结束。
  之后又有数枚银针被取出,起先倒很是顺畅,虽然拔出时疼痛难当,然而杜圆山手法不凡,既快又准,只在穴位处留下一个红点,并未伤了燕轻裘的经络血脉。但是取出了十枚针后,余下的便难了许多。那些针都扎在躯干要穴,慕容哀不能再如方才一般握着手足发力。这些穴位的针需要逼出,不光得在近处送入力道,还需拿捏分寸,若重了,可能冲断银针,扎破气穴,直冲心脉;若轻了,又恐不得力,无济于事。
  这样一来,慕容哀务必将内劲收放自如,然而他神功初成,若要排山倒海地使将出来倒是轻松,要细水长流,举重若轻,却反而稍嫌吃力。燕轻裘胸口几枚银针逼出时,慕容哀也禁不住额角流汗,手臂酸软。
  杜圆山打量他几眼,笑道:"左使功力不凡啊。从前我替人做这个逼针的活儿,最多只能一天去五针,看来今日左使在五个时辰内就能将针全部逼出。"
  慕容哀也不露得色,看燕轻裘汗流浃背,双唇发白,便向杜圆山问道:"还有几枚银针?"
  杜圆山扫了一眼桌上的白麻布:"尚余五枚。"
  慕容哀略一点头,让燕轻裘靠在身上,问道:"绝尘可还好?若支持不住,今日便打住。"
  燕轻裘摇头道:"小弟还好,倒是大哥折损了许多功力,若下面的行事不易,还是暂且休整。"
  慕容哀为他拭去额上冷汗:"绝尘不必为我担忧,今日既然吃了这么多苦,索性一次吃完,然后便可调理复原。"
  燕轻裘点头道:"小弟也是此意,便要劳烦杜掌柜的再辛苦一阵了。"
  杜圆山从桌上陶碗中又呷了口药,压下咳嗽,挽起袖子走上来。
  此刻燕轻裘身上银针,只留下了身柱、神道、神堂、至阳、中枢五个穴位中的,慕容哀便用左手托住他后腰,右手贴在前胸,缓缓发力。
  这一番用劲,杜圆山要的是隔山打牛的效果,劲道须得散漫出去,将五枚针一齐逼出。因此慕容哀催动内力,却不敢任意释放,需压服大半,这才能不伤了心脏,又能从背部透出。
  慕容哀只感觉手掌下的肌肤湿冷细滑,却不敢心猿意马,这一番天人交战非但不能为燕轻裘所察,更要自己收敛,加上掌控内劲的力道也不小,着实大耗心神。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慕容哀便觉得比之红叶山庄的连环大战更累上十倍。
  杜圆山紧盯着燕轻裘背部,见针头浮起,立即出手如风,只一眨眼功夫便将剩下五枚银针全部拔除。
  燕轻裘一阵松快,全身凝滞的气息为之一畅,丹田中暖意不绝。然而他毕竟封穴过久,这股内力涌出,有些激荡心脉,加之前隐忍了大半天,眼前忽地一黑,竟软倒下去。
  慕容哀一惊,连忙将人接住。杜圆山搭上燕轻裘手腕按了一按,道:"左使不必担忧,这是累极了,自然要昏睡过去。"
  慕容哀略略放下心来,忙用衣衫将燕轻裘包裹起来,唯恐他着凉。杜圆山见他细心关怀,也不多说,只笑一笑,道:"左使这番损耗也不小,不如与飞花公子暂且住上一夜,明早再走。之后五日内,飞花公子的内劲可缓缓复原,只需吃些补气药物调养即可,莫与人动武是最好。"
  慕容哀点头:"多谢掌柜的指点,在下也不客气,便叨扰了。将来杜掌柜若有需要在下的时候,只需直言。"
  杜圆山在靠椅上坐下,咳嗽了一声,口中却道:"能得左使这般应承,在下真是赚足了。可惜在下为飞花公子除针,乃是为了报答肖九的一个人情,也当是为他还债,因而左使不必挂怀。此地还有间空房,若做事不嫌弃,就暂且将息吧。"
  慕容哀略一点头,便抱住燕轻裘站起来。他这一动,才感觉足下发虚,眼前也一阵晕眩,不由得暗暗吃惊,等到踏出屋门才惊觉天已擦黑——原来这一场取针,竟耗了整天,难怪他内力如此深厚,也略感不支了。
  燕轻裘迷迷糊糊,只觉得浑身若浸在温水之中,四肢百骸中真气流转,暖洋洋地十分舒服。这一阵子他受苦颇多,直到今日才能睡个好觉。等到半夜醒来,只觉得腹中饥饿,满不情愿地睁开了眼,却登时满脸通红。
  原来慕容哀就躺在他身边,两人鼻尖相对,隔了不到一寸,连气息都暖暖地扑在面上。虽然二人衣衫整齐,却同盖了层薄被,实在亲昵得紧。
  燕轻裘连忙挪动身子,退了几分。慕容哀因他这番动作醒过来,见他满脸窘色,不由得一笑:"绝尘千万勿怪,我实在乏得很了,倒头便睡,可什么也没做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之下,燕轻裘面皮几乎烧起来,立刻摇头:"今天多亏了大哥,小弟感激不尽……大哥若是还困得紧,那就好好安睡……"他作势要起身,却被慕容哀拉住了手腕。
  燕轻裘讷讷地不知说什么,慕容哀又笑道:"绝尘可曾试着运气?功力恢复了几成?"
  燕轻裘暗暗运劲,答道:"也不甚多,大约四成还是有的。"
  慕容哀点头道:"调养几日,定会复原,绝尘尽可放心。"
  燕轻裘又谢了他,思忖道:"这番除针,多亏杜掌柜出力,更是欠了肖九的人情,若是他真的来讨,大哥准备怎地应对?"
  慕容哀却不慌张:"他是欠了咱们的,他不来找我,我也依然要去寻他。肖春笛的事须得弄清:中原连环血案是否真是他一人做下?决不能凭肖九一张嘴便认定。且听他话中深意,怕是教内与此事的牵扯也是不少。绝尘武功恢复,我也少了件挂心的事,明日一早便要在城中细细查探肖春笛躲藏的所在。"
  "大哥怎知肖春笛躲在这里?"
  "肖九约我在成都相见,此地必然大有利于他,只怕他那义父在此已经经营多年。"
  "但是唐家势力以蜀中为根本,肖春笛乃唐家弃徒,在成都不是更易被发现?"
  慕容哀笑道:"我看那杜圆山与唐家也有仇,他尚且能安稳地开药铺,替唐家害过的人医病,肖春笛为何不能在此安身?唐家历来心高气傲,睚眦必报,虽然能追杀仇家到天涯海角,只怕近处的动作却反而瞎得看不清呢。"
  燕轻裘听他说得有理,也不再多话,见慕容哀兀自拉着自己的手腕,不禁尴尬起来,低声道:"既然如此,大哥便先休息,明日咱们再想法子吧。小弟有些饿了——"
  话音未落,却觉得手上力道更紧了一些,他正要发问,却见慕容哀霍地做起来,双眉紧皱,大声道:"不妙!"
  燕轻裘正在诧异,慕容哀突然放开他,跳下床去,连鞋子也顾不得穿上,便飞奔出门。燕轻裘不明所以,连忙跟随在后。
  还未容他多走两步,慕容哀已经去而复返,脸上神色凝重。燕轻裘连忙问及原委,慕容哀道:"适才醒来,我觉察体内真气不足,竟与之前为你取完针后一模一样,已经隔了近两个时辰,以我如今的修为,当恢复如常才是。"
  燕轻裘大惊:"这是为何?莫非……中了暗算么?"
  慕容哀沉吟道:"这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了,难保不是已经逃走!自从来这地方你我便没有吃喝什么,中毒倒是不大可能——"
  燕轻裘突然抬头:"不对!那杜圆山的小厢房内一直烟雾缭绕,难道有鬼?"
  两人顿觉一股寒意涌上心头,都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燕轻裘才低声道:"大哥……我心中倒有一猜,可未免荒唐,实在不知该不该说……"
  慕容哀笑道:"绝尘与我之间,还有何不能说的?"
  燕轻裘心中虽欣慰,神色却依旧不露,他斟酌片刻,低声道:"大哥……我猜那杜圆山……兴许便是肖春笛……"
  (三十四 碧箫完璧归故主)
  燕轻裘猜测杜圆山便是肖春笛,乍听之下未免荒唐,然而细想下来倒说得通一二:
  那肖春笛练的棉里针伤身,且又多是寒毒,因而屡屡咳嗽;他出身唐门,对唐门暗器自然熟悉,也知晓取针的方法;况且肖春笛遭唐门驱除,又被追杀许久,早已对唐门中人痛恨万分,与他们对着干也不稀奇。
  慕容哀对燕轻裘道:"那杜圆山为绝尘取针之时,你可曾觉察他手上温度?"
  燕轻裘面上微微一红,却点头道:"不错,小弟当时已觉察他双手冰冷,然而却以为是其体弱多病所致,并未曾想到肖春笛的身上去。"
  慕容哀道:"不管这杜圆山到底是什么来头,此地已非久留之所,绝尘与我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此时已近凌晨,东方天际露了些鱼肚白,街上有些贩夫走卒忙忙碌碌,正要去赶早市。慕容哀带了燕轻裘从侧门出去,早见不到半个伙计,幸而那辆马车还好端端地没有被带走,于是两人驾了车,去寻了一家客栈住下。
  此后一天之中,二人闭门不出,专心修养。
  燕轻裘银针既去,又去买了些补气的药物嘱咐小二熬了送来,到了傍晚,内劲便恢复到了六七成。但是慕容哀细细运功,催动内力,却好似洪水教堤坝拦截了一般,虽然能觉察劲道蕴于丹田内腹,若要使出却又感到手上空空。
  此刻他已再无怀疑,正是杜圆山在烟雾之中下毒,压制住了他的内劲。他其实对毒物早有写抗力,而今神功已成,要逼出毒也并非不能,然而此刻锦官城中情势不明,更不敢说肖春笛与肖九还设了什么彀来等他钻,心中不免有些气恼。
  燕轻裘好言宽慰,只说暂居于此,又有谁能一下子找来?
  慕容哀见他初愈之后,面色红润如昔,眉目虽不若司马笑那般俊美,然而一笑若春花烂漫,只觉得胸中浊气顿时一扫而空,忍不住拉着他手轻声道:"此番又劳绝尘担忧,实在惭愧。幸而几日后,我倒有份大礼送上,愿绝尘收下后,免了我这许久的怠慢之罪。"
  燕轻裘满面惊奇,不解其意,然而慕容哀却不再多言,又径自调整内息去了。
  如此闭门不出,过了三日余,这日午后刚过,便听店中伙计来通报:有名姜姓老者求见。
  燕轻裘心中有一猜,却又觉得过于匪夷所思,却见慕容哀吩咐"请进",那房门一开,竟果然如他所想——
  姜峰满面风霜,背了一个药篓,挑着一贴膏药幌子立在门口。见了慕容哀,他老脸涨红,急匆匆关了房门,口称"少爷",纳头便拜。
  慕容哀将他扶起,安顿坐下,又倒了一杯清茶,笑道:"有劳峰伯千里奔波,且自安坐,歇口气再说。"
  燕轻裘与峰伯笑了笑,相互见礼,不由得又奇道:"我却不知道峰伯有如此本事,竟能找到我们。"
  峰伯捻须摇头,道:"燕公子说错了,非是我的能耐,而是少爷早有此吩咐?"
  燕轻裘更加好奇:"大哥还不快说!"
  慕容哀道:"去红叶山庄之前,我便告诉过峰伯:细听江湖消息,若是传我被白道所擒,即刻转去关外西域;若是三日内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便可打开预先留下的书信,依上面所写的地方去便是了。"
  峰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里面白绢上以行草书了杜工部的一句诗:"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燕轻裘更是惊异:"大哥怎能预先晓得我们要来成都?"
  慕容哀道:"当日去红叶山庄乃是为了救出绝尘,然而我神功初成,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想拼上一拼。能救出绝尘自然是好,若救不出,就得尽早洗脱嫌疑。那连环凶案的头子还是要从练就'棉里针'的人身上查起,这样肖春笛仍为头一号凶嫌;要追他的根底,又离不开唐门,所以早晚必来成都。"
  燕轻裘虽自诩心思灵巧,却也对慕容哀衷心佩服,连连点头。慕容哀又道:"我有意令峰伯原离红叶山庄,甚至加紧赶来远处,还有一个计较:便是他身上有要紧的东西,我万不敢遗落的。"
  他话音刚落,姜峰随即哈哈一笑,打开了药篓子:"少爷宽心,老朽扮的走方郎中虽然落魄狼狈,然而该放好的东西是妥妥帖帖的。"他搬出几包草药,然后取出了布包的一条事物,剥开来看,竟是绿油油一柄青竹箫。
  燕轻裘又惊又喜,连忙接过,细细地摩梭了一遍,又将上面的些微伤痕看了又看,竟果真是他从师尊处得来的那支。
  慕容哀见他将竹箫牢牢捏在手上,双颊泛红,喜悦已极,也甚为开心:"当日里我擅自将绝尘的竹箫拿走,如今原物奉还,绝尘可还怪我?"
  这柄竹箫有米酒仙的心血,又伴随燕轻裘许多年,如今失而复得,大喜之下,哪里还有丝毫怨气,笑吟吟道:"大哥如此有心,小弟还能有何话说?"
  慕容哀听他话语诚挚,好比酷暑中饮下了冰酸梅,心中万分惬意。
  峰伯见他二人感情甚睦,又想到慕容哀二十年来孤身飘零,不由得又酸涩又欣慰。他暗暗擦了把汗,对慕容哀道:"少爷,老朽自进城后,多在药铺、医馆与客栈中打探与您和燕公子形貌相似的人,万幸是找到了,然而不知道那些贼人是否也能如此?老朽耽搁久了,恐生变数,这就先请离去。少爷若有吩咐,老朽就在左右暗处侍立。"
  慕容哀慰劳了他辛苦,又多叙离情,也不必提。
  这晚燕轻裘心情大好,便唤了好菜并一壶酒来助兴,也有意与慕容哀商榷下一步动向。此刻月上中天,银辉满地,屋内虽有灯光,窗前却仍旧投下花影,加之暗香幽幽,竟有些动人。
  燕轻裘举杯笑道:"大哥看这番景色,可以与你我初见的那一夜相似?"
  慕容哀道:"不错,同是锦官城,同是月明夜,只不过一秋一春而已。绝尘记得如此清楚,当真有心。"
  燕轻裘叹道:"当日里也是因唐门中人遇害,如今又需从唐门中追查真相,可知冥冥之中,果然是有所安排的。"
  慕容哀点头:"当日里我来成都是想看看什么样的凶手要将污名硬安在我的头上,如今真相已揭露大半,却还没有来得及给绝尘细说,我心中有些猜测,牵涉到光明教内大事,如今顾不得避嫌,要请绝尘判一判。"
  燕轻裘见他信任,心中欢喜,遂笑道:"大哥但说无妨。"
  "那日肖九说了,中原连环血案有肖春笛的份儿,乃是为我出去光明教扎在内地的暗哨。这便有些蹊跷:其一,若他的话不假,那这些暗哨便是有意为难于我,然而我就并不知道,也绝非教主辖下,最大可能便是耶律鹄布置在中原的;其二,肖春笛乃是唐门弃徒,又怎地知晓耶律鹄这些绝密暗桩?莫非他与耶律鹄早年也有交往?若这些暗桩真是因为我来中原而有所动作,那么肖春笛又怎能知道教内近日的动向?"
  燕轻裘思忖片刻,道:"难道大哥怀疑肖春笛与耶律鹄有所联系?"
  慕容哀又道:"这个且先存疑。我还有一猜:话说二十年前,浮月山庄被屠,我曾告诉过绝尘三叔护住我逃生,却被黑衣人杀害,且尸首发黑,又中毒之像。如今肖春笛牵涉其中,细想起来,正是他尚未被唐门追杀之时。而当年浮月山庄被白道围攻,也是因《天魔经》在柳家手中的的讯息泄露出来所致。如今诸般端倪毕现,我大胆推演:耶律鹄为得到《天魔经》,夺取教主宝座,二十年前便勾结唐门弟子肖春笛,围攻浮月山庄,灭我柳氏满门。"
  燕轻裘长叹一声:"大哥说的正合你我所知的一切,可谓丝丝入扣。如今看来,肖春笛不来找我们,我们也许找到他!"
  慕容哀一拍桌:"正是!所以不管那肖九设了什么套儿,也不管杜圆山是否为肖春笛,你我都需与他们碰面才成!"
  燕轻裘又皱眉道:"若杜圆山果然就是肖春笛,他既有求于大哥,又为何会对大哥下毒?且这毒到底有几分危害,着实费思量啊……"
  慕容哀吸了口气,笑道:"绝尘说得是,这毒也有几分古怪:只是让我内力蕴含不发,体内却并无别的异状,着实令人不解!"
  "这几日大哥可有起色?"
  慕容哀摇头,却也不愁:"绝尘放心,我这几日并未用全力,今晚且逆行经脉逼毒,必然能成。"
  燕轻裘心中稍慰:"大哥神功已成,想必不难,若有把握,还是早行为好。"
  慕容哀见他真心关怀,胸中暖意顿生,自然微笑点头。燕轻裘又问道:"既然大哥已经有所猜测,那么接下来如何行事?"
  慕容哀为他斟酒一杯,笑道:"倒要听听绝尘的高见。"
  燕轻裘受了他殷勤,也不客气:"小弟愚见:既然要着肖春笛下手,那么就离不得唐门。要知他当年是否与光明教长老勾结,就得从他当年的亲近之人问起,看看是否还有蛛丝马迹。我听闻当年招赘他的老人业已去世,然而还有妻女以'连坐'的罪名圈禁于唐家别院内。她们因肖春笛而被囚二十年,心中必然有怨气,不如去细探之。"他顿了一顿,又道,"小弟还有一虑:如今我们到了成都,司马笑那一头必然还在查找我们下落。虽然一路上我们小心谨慎,然而依他的能耐,早晚也会找来,若是腹背受敌,倒颇难办。"
  慕容哀笑吟吟地连连点头:"绝尘不是一虑,应还有一虑,却不便明说。"
  燕轻裘拿着酒杯转了几转,笑而不语。
  慕容哀接口说道:"耶律鹄手下那簪花娘娘和红修罗既然已经现了身,自然不会收手,只怕还有人来,你我怕是还有提防更多才是!"
  燕轻裘拱手道:"大哥既然想到了,何苦有一定要小弟说出来。"
  慕容哀摇头道:"绝尘从来做人小心,我却愿你在我面前想到什么便尽数说出来。"
  燕轻裘面上一红,当即道:"却是我小气了,当自罚三杯。"他不但将手中杯酒饮尽,又从慕容哀那头拿过酒杯,自斟自饮。饮罢了,又突然一笑,对慕容哀道:"大哥心中想的已然全了,却引我开口,岂不是也不爽利?当加倍罚酒。"
  慕容哀呆了一呆,顿时发出一阵大笑,欣然接受。
  他二人在窗下你来我往,竟然将哪壶酒喝得干干净净。虽然明知将来日子里免不了又有艰难,甚而会有大战,此时此刻却觉得异常痛快,几月来的不安、担忧、焦躁及疑虑,尽数化于佳酿之中,竟有些偷得闲趣的快慰。

(三十五 寒门寥落迎新客)
唐门主宅在城外不远处,占地甚广,红墙绿瓦,极是气派,周围更有良田千顷。因其绵延一百余年,除开武林地位以外,也算得上一方豪绅。百余年来,唐门主事男少女多,外人却几乎不知门中底细,那些机关秘毒的制法更是从来不曾流入江湖。由此可见,唐门家规极其严厉,当年肖春笛犯事被逐出唐门,也必受了严酷的刑罚。
燕轻裘将米酒仙以往所告知的唐门传说告知慕容哀,言道,若要查唐门外姓子弟事宜,须得去唐门外三房中之凤稚房,但凤稚房位于唐门主宅之内,要不告而入,那是千难万难。幸而那圈禁犯事门人及家眷的别院在主宅之外,倒不难进。
二人商议之下,决定由燕轻裘和峰伯暂且打探具体位置,慕容哀则留在客店之内强行逼出毒,恢复内力,三日之后,再去唐家别院。
不料在他们饮酒之后的第二日晚,慕容哀一调内息,竟然毫无凝滞,全无阻碍。燕轻裘惊异不已,细细想来,便猜测那杜圆山所使的毒,想必是暂时压制内劲,时间一长,便失去了效用。至于他为何如此,说不定乃是数十年谨慎小心,随时不忘自保的缘故。
姜峰还是以游方郎中为幌子,在城中各处游荡攀谈,这日晚饭后回来,说是看到了一点异象:"今日来老朽在各处客栈外,见有些身穿劲装的人操着北方或江浙一带的口音进出,虽然腰上未带兵刃,然而却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老朽向店小二打听,又说来的都是些商贩。另有一点就是,和尚、尼姑与道士都比往常较多,有人想请来做斋醮,都推却了。老朽跟随老爷许久,也算有些眼力,那些人或是双目如电,或是手长脚大,或是太阳穴鼓起,绝对是身负武功的高手。"
燕轻裘问道:"这些人彼此可曾熟识?"
姜峰摇头道:"老朽挨着他们桌边儿吃了几顿饭,有些人是住在一个店里,却不问好,更不搭话,似乎并不认识。"
"他们可曾同去什么地方么?"
姜峰又摇一摇头:"都住在客栈中,极少外出,虽有些人会上街,老朽跟着瞧了,却也只是逛逛而已。"
慕容哀问道:"这两日你走遍全城,可估量这些武林人士大约有多少么?"
"老朽在各家小二口中打听新客,也不能说是确数,然而三四百是有的。"
燕轻裘沉思了片刻,皱眉道:"峰伯可能辨认出其中是否有五大世家的人?他们即便是着便装,也不肯扮作寻常脚夫苦力,定然是衣冠楚楚,出手阔绰。"
峰伯点点头:"公子说得不错,倒是有些这样的人物,然而究竟是不是五大世家的倒还难说。哦,对了,这样的人倒都是住在唐家的酒舍与客店之中。"
原来唐门为一方富豪,在城内也有不少产业,酒馆茶肆甚多,也有探听消息的作用,能入住唐家产业的武林中人,必定不能是与他们有过节的。而五大世家历来与唐门交好,也曾通婚,因为说来那些客人为五大世家的成员,倒有可能。
燕轻裘对慕容哀道:"大哥,你我自红叶山庄脱险,司马彻寒父子大丢颜面,必然联系各个门派施压。且青云道长的死与你我也脱不了关系,他若要煽动少林、青城等门派发难,实在是轻而易举。近日来你我隐匿行踪,就不知江湖上到底如何传说了。"
峰伯插话道:"这倒是奇了,老朽一路由北向南走,及至此地,虽有人议论红叶山庄之事,然而对青云道长的死,却语焉不详,只说是被暗算身亡,但是论及凶手,有人说是少爷,有人说是燕公子,又有人说是魔教妖人……总之,奇怪得紧!"
听他说完,燕轻裘顿时眉头紧锁:"司马父子不趁此机会给我俩栽赃,倒真是奇事一件,只怕又设下了什么奸计。"
慕容哀冷冷一笑:"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几日以后已是立夏,天气热起来,晚上却依旧凉气透骨。燕轻裘与慕容哀让姜峰留守客栈,自己则施展轻功,朝城外赶去。
那唐门的别院甚多,然而圈禁本门弟子及家眷的则是最阴森、破旧的一处,名曰"思过园"。这处别院终年房门紧闭,围墙极高,内里却是低矮空旷,无论白天黑夜,时刻有唐门弟子巡守。因触犯家规而被圈禁的门人大多功夫被废,关闭在单独的院落内,非得管事的号令,绝不敢迈出一步,否则就会断腿断脚。
今夜月光暗淡,浓云遮蔽了稀疏的星光,燕轻裘与慕容哀一白一黑,越墙而入,没有惊动任何守卫。原来这别院本就是个囚牢,内中住的人早已受过刑,所以派来的看守并不多。燕轻裘看了四周一眼,朝慕容哀一笑,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地下。
慕容哀点头,明白他是提醒自己小心唐门设下的各种机关。
他二人轻功登峰造极,正式艺高人胆大,为防暗器,竟多走灯光透出的路径,寻常守卫都只见人影一晃,丝毫不能觉察,即便看到,也只当是眼花。
那肖春笛的发妻唐茹原本是唐门中一个本家长辈的女儿,是唐姓一支中辈分较高的,成婚之初,她与肖春笛也算感情甚睦,并育有一女。原本指望着肖春笛逐步高升,成为外姓长老,没有想到他习练"棉里针"之后,性格逐渐乖僻不说,还四处杀人喂招,更有甚者,为保秘密不失,竟将门两位高手杀死灭口,终于惹下大祸。
唐门家规之中,同门相残乃最大之忌,唐门主事姥姥当即便下了格杀令,并将她与女儿按连坐之罪关入思过园,这一关就是二十年。
燕轻裘和慕容哀从未来过此地,只能依靠打探的风传来试深浅。好在那唐茹母女已经关了二十年,早已习惯了圈禁的日子,只需寻那最寻常、最有人气的院落窥视便得了。
如此找了一时半刻,终于在东北角上看到了一个小院,院外两扇门紧闭,一把铁将军锁门,内有水井一口, 菜地一畦,屋中门窗紧闭,窗格上印出两个女人身影,似乎正在做女红。
燕轻裘与慕容哀轻轻跃入院中,走到门口,轻轻敲了一敲:"请问屋内可是肖夫人?"
屋内女子立刻起身,惊惧地喝问道:"谁?"
燕轻裘轻声道:"夫人勿惊,在下金陵燕轻裘,今日前来打扰,乃是有要事求教。"
只听屋内女子半晌无声,随后一声音苍老的女声说道:"妾身幽禁二十年,早已不通江湖事,尊驾怕是寻错人了。此处乃是唐门别院,不是随意来去之地,我劝尊驾还是尽早离开,不要图惹是非。"
燕轻裘还未答话,慕容哀便笑道:"肖夫人不必多疑,我二人确无恶意,只是有些旧事要向夫人询问。夫人若能不吝赐教,在下别的不能做,带夫人离开这囚笼倒是方便得很。即便夫人眷恋此地,也当为小姐作想。"
那女子顿时默然了,随后便听见门闩咯吱作响,有人自屋内开了房门。
只见一女子荆钗布裙,立于屋中,虽面目姣好,然而鬓边已有了银丝,脸颊消瘦,略带凄凉愁苦之相。她见了慕容哀与燕轻裘,免不了有些忐忑,然而究竟不脱唐门女子胆大本色,向室内略做一请:"劳烦二位进来说话。"
两人道了谢,便迈入屋内。
这屋中虽桌椅齐备,然而却贫寒得紧,竟比寻常农家还要简陋,想来唐门圈禁之地,只给了平日里所需的衣食,别的却多一样也不能了。
肖夫人对他二人道:"圈禁之人,屋漏家贫,拿不出什么待客,望尊驾见谅。"
燕轻裘忙施礼:"夫人客气了……蒙夫人不怪,延请入内,在下也不多搅扰,只是有几个旧事,若夫人知晓,还请告知。"
"尊驾请直说。"
燕轻裘谢了,问道:"夫人可还记得肖春笛?"
肖夫人乍听之下,猛地抬头看来,双目中竟满是愤恨、悲凉之意。燕轻裘不由得放低声音,又道:"肖春笛当年习练魔功,戕害同门,累及夫人及小姐,如今他又牵涉到一桩武林大案,若不弄清二十年前真相,恐今后还有大祸。望夫人以大局为重,告知些许往事。"
肖夫人双唇抽动,半晌才道:"尊驾想知道什么?"
燕轻裘问道:"肖春笛何时开始习练魔功,夫人可还记得?"
肖夫人以手抚胸,慢慢在木凳上坐下,叹了一口气。这声长叹怨恨浓重,森森寒夜里竟然令燕轻裘也不禁恻然,想来这唐茹以一门长老之女的身份跌落为罪人之妻,二十年青春年华尽数消磨在这囚笼中,对肖春笛自然痛恨入骨,如今钩沉往事,实是情难自抑。
只听她幽幽道:"莫怨别家井底深,知人知面岂知心?妾身当年与那肖……肖春笛成婚时,他倒是忠厚老实,妾身还暗自庆幸觅得良人,却哪里知道三年后竟是那般光景。"
"如此说来,肖春笛习练魔功夫人也是觉察的?"
肖夫人冷笑一声:"既然为他枕边人,怎会不知他异动?先前他倒也算体贴,对我知冷知热,一年后有了女儿,更是关照殷勤。然而过了半年多,便开始深夜不归,问他去处,只说是研制新毒与暗器,或是有新武艺需多花气力。我怜他是外姓子弟,在唐门立足不易,故而从不曾阻拦于他,还熬好热粥彻夜等候……然而后来他性子愈加古怪,时时发怒,又全身冰冷,面带青黑之色。我只当他练功不顺,怎知他竟然发了疯……"
燕轻裘皱眉道:"在那肖春笛习练魔功前后,夫人可知他是否与什么人过从甚密?"
肖夫人摇头道:"他当时隶属内三房之暗器房,兼带了些机关房的差事,本就不需与外面什么人交往,所以稍稍走得近的,都是唐门中人。"
燕轻裘奇道:"既然如此,那魔功'棉里针'是怎样传到他的手中?在下斗胆不敬,请问夫人,听说唐门内藏不少秘籍,就封存在主宅深处,莫非竟是从那里流出的?"
肖夫人更是摇头:"绝无可能!"
"却是为何?"
肖夫人沉声道:"看守万卷阁的人中,我便是头一个。"
这话让燕轻裘和慕容哀大吃一惊,唐门历来女子强过男儿,这倒不假,没有想到肖夫人这般纤弱,也是身负武功的高手。
此刻慕容哀开口道:"肖春笛既然研制暗器毒药,必然要亲自采办材料,夫人也是唐门中的要紧人物,总还记得一二吧?"
肖夫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尊驾说得不错,因我习练毒药暗器,他也常常与我商量,他尚未……尚未练那魔功时,还带我出门挑选药材等等。"
慕容哀又道:"夫人可还记得那些药商及铁匠中可有人抄关外口音,或有什么药材来自西域?"
肖夫人低头沉思,过了半晌,眼中忽然一亮:"是了!尊驾若是不提,我倒忘记了,昔日有一西域汉子来卖种子,其中有一种乃是'夜修罗花',极为少见。他本不买,然而肖春笛锲而不舍,反复找了他许多次,终于将那些种子买到。原本我以为就此罢了,但他们二人银货两讫后,肖春笛还连续三夜去找他,自那以后,他便开始变了。我只道是他培育'夜修罗花'提取新毒,并未疑他。"
"那后来这商人可有再来?"
"肖春笛后来又拿回一些极少见的西域红蝎毒,我问他可是那人又来贩卖,他支支吾吾,也未多说。现在尊驾问起,想来就是有鬼。"
慕容哀追问道:"夫人见过那商人否?"
肖夫人冷笑一声:"肖春笛曾邀我去辨认'夜修罗花'的种子死活,我与那商人就打了照面。那人身量极高,头发微卷,左目下有条刀疤。"
慕容哀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呼吸也重了。
燕轻裘心知不妙,轻轻叫了他一声"大哥",慕容哀略略点头,收敛了怒气,对肖夫人道:"劳烦夫人讲了这许多,在下想知道的已经得了,也不多叨扰,夫人若是想要与小姐离开这里,此时便可收拾收拾与在下一起动身。"
肖夫人苦笑一声:"多谢尊驾,妾身哪里都不能去了,当年肖春笛被逐出唐门,妾身也有察而不报的过错,是以被下药废去武功。这一生若留在此地便罢了,若离开则不能按时服药,不出三日便会死去。"
燕轻裘与慕容哀心中惊讶,万不曾想到唐门门规如此冷酷,也明白了为何守卫如此松懈。
肖夫人转身从内室中牵了一个年轻女子出来,突然对燕轻裘与慕容哀跪下,悲泣道:"尊驾所问的,但凡妾身知道,已然全说了,若还想问,也请开口。妾身别无所求,只愿尊驾谨守诺言,将我苦命的孩儿带出这活棺材。她才二十有三,决不能如我一般困死在此,尊驾带了出去,或配人,或舍进尼姑庵,都强过留在此地百倍。"
燕轻裘看那女子,只见她眉目与肖夫人肖似,然而面黄肌瘦,孱弱非常,加之久不见外人,虽年纪不小,却怯生生的极是羞赧,不由得心中大为怜惜,自然满口答应。
慕容哀看了他一眼,知他历来心软,只是笑笑,便不再多说。

(三十六 平地一声惊雷起)
肖夫人与女儿洒泪作别,又说了许多体己话儿。她那女儿已随了唐姓,名叫唐拂柳,肖夫人唤她翠娘。
翠娘从小到大几乎不曾离开这片陋屋破园,虽然肖夫人教会了她识字读书,在为人处世上却依旧懵懂,此刻陡然要与相依为命的母亲分离,自然是千般不愿,然而想到外面的大千世界,却也有些期盼。燕轻裘又许下重诺,言道"必将小姐送回金陵,让家嫂照料",终于令母女两人都定下了心来。
肖夫人为翠娘收拾了行李,又将少得可怜的首饰放进去,翠娘哭哭啼啼,依依不舍,终于松开母亲的手。燕轻裘将她轻轻负在背上,与慕容哀一起退出房门,跃上了高处。
燕轻裘回头一瞥,正看见肖夫人倚门而望,手中油灯如豆,一身说不尽的凄凉愁苦,不由得心下恻然。他暗暗下定决心,等诸事一了,一定回来此处救出肖夫人,令她们母女团聚……
此时已近丑时,夜色愈重,万籁俱寂,
燕轻裘与慕容哀带了唐拂柳悄悄出了唐家别院,绕道回了客栈。也不经正门,只翻窗而入。姜峰本就没有安睡,燃了一只小烛候着,见他们带了一名女子回来,不由得大惊。
燕轻裘将前情大致讲过,姜峰也唏嘘了片刻,遂带唐拂柳来桌上吃了些糕点,为她支好屏风,暂且在大床上睡下了。
燕轻裘拍拍身上灰土,长吁一口气,对慕容哀道:"今夜有唐小姐在此,为避嫌,大哥与我恐不能睡了。唐家不日就会发现别院中少了一人,肖夫人也将受累,依小弟愚见,还是委托峰伯暂且将小姐送到金陵蔽宅上,我与大哥修书一封,拜托于他便可以了。"
慕容哀笑道:"绝尘心底仁厚,最是怜香惜玉,必不负肖夫人所托。"
燕轻裘道:"大哥谬赞了,我瞧这母女二人着实堪怜,也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却不知肖夫人说的那个西域商人是谁?看大哥脸色,莫非竟是晓得的?"
慕容哀冷冷一哼:"岂止是认得,那人便是教中长老、拜火堂堂主、光明右使耶律鹄。"
燕轻裘大吃一惊:"竟然是他!"
那耶律鹄一路追杀、陷害慕容哀,手段卑劣阴险,防不胜防,令燕轻裘印象深刻。然而说起此人,在中原正道中的名声却不如慕容哀响亮。十年前"潜心园"血洗叛徒龙潜满门时,慕容哀"魔刀"之名就传遍江湖,而耶律鹄还只是拜火堂堂主,并没有什么恶迹让白道诸人知晓。之后慕容哀升任左护法,仍兼刑堂堂主,而耶律鹄也升任右护法,与慕容哀平起平坐。
慕容哀又细细讲原委说与燕轻裘听了:
原来光明教如今的教主教主封行云继位算不上名正言顺,因为三十余年前教中夺位混乱,《天魔经》又下落不明,教众各个长老自有一派,都不落后。如此争斗十年,光明教元气大伤,后来传言《天魔经》与上一代教主的独子皆在浮月山庄,便遣人来迎回,孰料柳家上下并少主竟然全部遇害,而《天魔经》更是下落不明。
这样一来,光明教中各方势力不得不暂时妥协,推选了不问政事的封行云为主,暂时安定下来。封行云原本就蒙上任教主传授了《天魔经》的入门心法,运用于教中原有的"祝融十九式",也有小成。然久而久之,教内各方势力还是渐渐抬头,耶律鹄韬光养晦,多方收拢人心,将教中势力整合到己方来,早有意教主之位,恰逢封行云的"祝融十九式"也到要紧关头,两方便又起了寻找《天魔经》的念头。
慕容哀自从教那掌令使带回光明教,便蒙封行云收为义子,赐予宝剑"快意秋霜",并传授了《天魔经》的入门心法。慕容哀自己一面学艺,一面又结合柳家武功,逐渐摸索出"啜血剑法"。那穿云剑法一直谣传甚多,说什么百八十本剑谱才可练会,其实皆为诳言。穿云剑法一直都只有剑势而没有剑招,只需领会剑势,招数就千变万化,令人防不胜防。慕容哀遭逢大变,性子偏激,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将原本虚化的剑势便得更为鬼魅,而剑势不改,更实化为封喉一剑。
他若无必须,从不踏足中原,然而封行云与耶律鹄的教主宝座之争令二十年前旧事沉渣泛起。封行云曾对他言道,怀疑当年柳家之事乃是教内有人与白道通气的缘故,所以派慕容哀前去追查。如今肖夫人之言,正好印证了耶律鹄当年确实与肖春笛有过结交。
燕轻裘将这些隐秘之事一一听了,忍不住说道:"听大哥说了如此种种,小弟斗胆推断——当年耶律鹄便早已对《天魔经》上了心,为了自己得到此秘籍,争夺教主之位,故意泄露消息,令白道众人绞杀柳家全族。"
慕容哀点头:"大致如此。肖春笛接触了他以后,便开始习练魔功。对于嗜武者来说,'棉里针'虽阴毒,却独辟蹊径,可谓珍馐之于老饕,若耶律鹄再将《天魔经》之事告知,肖春笛难保不会动心。"
燕轻裘道:"围攻浮月山庄极可能就是他撺掇联络的,然而主犯却仍应算在耶律鹄的头上。"
慕容哀恨恨道:"不错!只怕细细算来,当年先于白道诸人入庄来屠杀我父母长辈及仆从下人的,也是这老贼!他与唐门等一干人,都欠着我柳家的血债!"
燕轻裘听他语气森冷,不由得伸手按住他前臂,慕容哀只觉得感觉到一股暖意传来,戾气稍减。
姜峰自送唐拂柳安歇下后,便回来侍立在慕容哀身边,听到他们对话,面孔涨得紫红,提高声音道:"少爷!万不可轻饶了这班恶徒!柳家上下百余口人命,还有老太爷,大老爷、夫人、二老爷……只要能报柳家大仇,老朽即便贱命一条,也是舍得的!这二十年来,老朽恨不得从凶手身上咬下几块肉来……"他这句还未,便已经哽咽了。
慕容哀感念他忠心,连忙劝慰道:"峰伯放心,往日懵懂也就不提了,今日既然窥得端倪,我必然查问清楚,然后带着仇家的人头回去祭奠!"
姜峰老泪纵横,连连点头。
燕轻裘道:"大哥,如今要了解得更细,需找到肖春笛问个明白!我看那肖九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成都,等不了多久必来叩门。"
慕容哀点头:"不错,若杜圆山真的就是肖春笛,看他那架势,定然拖不了多久,对《天魔经》更会垂涎若渴。"
"正是……依小弟愚见,不如请峰伯暂且带了唐小姐先去南京,你我二人就留在成都,守株待兔。"
姜峰听了,急道:"少爷,老朽虽然无用,也能跑腿听差,如今眼看有大仇要报,怎可置身事外?"
慕容哀笑道:"峰伯莫急,如今我孤单一人,你与绝尘便是我的至亲,你心中所想我怎能不知?然而唐小姐之事也是我应承下来的,她更是肖春笛唯一血脉,极为要紧。绝尘想的法子甚好,只有将她远远送走,藏于朝廷命官的府邸中,才能保得平安。我已经无人可托,唯独你能担此任。"
姜峰倔强,兀自不愿,燕轻裘又劝道:"虽说要报仇,却不好妄动,如今城中武林人士云集却无甚动作,实在匪夷所思。我与大哥不会贸然涉险,峰伯尽可安心。"
慕容哀又道:"唐小姐远离此地,我与绝尘更少一顾虑,行事才不必瞻前顾后,峰伯可明白此中缘故?"
姜峰默然,他也晓得自己年迈且无武艺,若真是留在这里,一旦强敌来袭,倒真是令慕容哀束手束脚,终于无奈点头:"既如此,老朽便听少爷安排,不知何日启程?"
慕容哀笑道:"宜早不宜迟,明日偏劳绝尘给令兄修书一封,峰伯收了,便带着唐小姐上路。暂且扮作父女,路上无论听到什么,都莫多事,切勿节外生枝。"
姜峰点头:"都记下了。"
三人大致商量定了,正要各自安歇,慕容哀却突然忽然抬手示意,侧耳倾听。
如今燕轻裘内力已逊于他许多,虽然立刻屏气凝神,却仍没没有听到什么,姜峰就更不必说了。
慕容哀轻声道:"适才有人自我们房外经过,听声音是轻功出挑的高手,且不止一个,隐隐有交手的动静。现在还未走远,绝尘与我这便去看看,如何?"
燕轻裘点头允了。
此刻成都风吹草动都极微妙,如今夜间有高手过招,说不定就有什么重大的干系。两人心意一致,随即嘱咐峰伯小心在意,随即便吹熄了灯盏,又从窗户跃出。
慕容哀与燕轻裘在屋顶上一前一后地疾驰,足下极轻,就如猫一般悄无声息。慕容哀听音辨位,带着燕轻裘在暗处前进,不多时便来到一僻静荒宅。此刻微风徐来,浮云飘散,露出几点朦胧星光,正照在那荒宅空地上,虽不亮堂,却隐约能看到人形了。
只见两个人影拳来脚往,激斗正酣。燕轻裘与慕容哀停下来,于暗中细看,虽辨不清面目,然而那两人动作极快,一招一式虎虎生威,看得出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二人细细地辨认了许久,只依稀断出两者都并非是少林武当等大门派的高手,功夫之中却也不带邪气。他们打了许久,双方都占不到什么便宜,只是对耗了。
然而燕轻裘此刻却隐隐有些不安,原来那其中一个招式使得越多,便让他越觉得熟悉,他心中虽有一猜,却又觉得太不可思议而未敢直说。此时慕容哀正好也有疑问,转头来看了看他,低声道:"绝尘可发觉了,那人莫非是……"
他们这边一有响动,便见那边争斗的两人一齐停手,同时大喝道:"谁?"
这下燕轻裘全无怀疑,跳出来便喊道:"师傅!"
原来相斗的两人之一便是他那老顽童一般的师尊米酒仙。
米酒仙听得徒儿的声音,登时丢下敌手,手舞足蹈地一跃过来,大喜道:"秃燕儿,乖乖的小秃燕儿,想死你师傅我了!"
燕轻裘自从红叶山庄脱困后便未见过米酒仙,虽然知道他功夫过人,必能脱险,也未听到他被擒的消息,然而毕竟心中担忧,今日见他气色如昔,身手依旧,心中欣慰,也不计较他那些疯话了。
只见米酒仙几步便来到燕轻裘面前,如孩童一般将心爱的徒儿抱了个满怀,然后才上下打量,问道:"秃燕儿,你身上那劳什子的针去了么?"
"已经去了多日了,如今功力如常。"
米酒仙更是欢喜:"甚好,甚好!如此甚好!"
燕轻裘拉住他手,问道:"师傅,你怎会来此?那与你交手的又是何人?"
米酒仙笑道:"秃燕儿你又怎会来这里?老夫也要问个明白!"
燕轻裘知道这老儿是半点亏也不愿意吃的,然而一时半会儿又怎能将前后缘由细说。
他们师徒相见絮叨,却将另外两人凉在一旁,与米酒仙动手那人忍不住怒吼道:"酒老怪,你要说等打完这局再说,老子没空等你!"
米酒仙转头大笑:"胡老五,今天不打了,老夫见到我的乖徒儿,要赶着去喝酒,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咱们下次再打,你定时间地点便是!"
那人气得暴跳,大骂道:"酒老怪,你疯癫了不成!老子跟你打架又不是玩耍,今天若不能擒了你回去,我'混元掌'必然为江湖英雄耻笑!"
燕轻裘一听,暗暗吃惊——
原来那人是崆峒长老胡之远,使得一双铁掌,绵如薄絮,硬若钢铁,乃是江湖上最强的拳脚行家之一。三十年前就曾连挑淮扬帮二十二座水寨,后来武艺更加精进,脾气却如年轻时一般地暴躁,一旦出手,不分胜负决不罢休。只不过自从他抱了孙儿以后,已经少在江湖中出现,却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锦官城中,又为何会与米酒仙动手。
听了胡之远的话,米酒仙搔搔头,烦恼道:"哎呀呀,果然是不该管这闲事的!"
燕轻裘轻声问道:"师傅,到底出了何事?"
米酒仙还未作答,胡之远已经暴跳如雷:"还有何事?今夜唐家管事奶奶被'魔刀'杀害,酒老怪当时也在场!"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轰隆隆地直劈下来,震得燕轻裘双耳一阵嗡嗡作响,竟有一时间只觉得心中纷乱,无法可想。
慕容哀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对胡之远一笑,道:"奇了,我何时去过唐家大宅?"
(三十九 明里金创暗里毒)
慕容哀此举可谓狂放,亲厚之人当然不在意,而周围诸人却是素有仇怨的,看在眼里自然厌恶非常。
圆真在红叶山庄就是吃了慕容哀的亏,本就憋了一肚火,此时更是大怒,叫骂道:"柳葆芝,你这恶贼!这许多年来你认贼作父,替魔教祸害中原正道,如今做下连环血案不说,还在这里大言不惭,真是恬不知耻。"
慕容哀眼瞳缩了一下,脸上陡然结了层冰。燕轻裘知圆真的话触到了慕容哀最刺痛的旧伤,依这人的性子,只怕立刻便要发作。他来不及细想,连忙伸手拉住慕容哀,低声道:"一个莽和尚,又是大哥手下败将,莫与他一般见识。"
慕容哀冷哼一声,踏出半步又退了回来。
燕轻裘心中暗松了一口气,然而又想到:在红叶山庄中慕容哀之身份已教不少人晓得,今天却只有这圆真大胆叫嚷,而其余人等仍以现用名呼之,不知那事到底在江湖上是否还未传播开来。按理说如此惊天大事,江湖上凡有些灵通的便早该略有耳闻才对,却连峰伯打探时也未曾提起过,未免奇怪……
可惜他来不及细想,便见唐旭制住了圆真叫骂,又转回头来问道:"慕容左使既然自认不是凶手,请问又是何人害了拙荆?"
慕容哀回剑入鞘,道:"杀害大奶奶的人武功不算太高,剑术也是平平,然而轻功极其了得,所以才能及时脱身。"
唐旭冷笑道:"拙荆虽不如慕容左使这般剑术高超,却也蒙江湖朋友看得起,推为暗器第一人,怎么会被三流杀手暗害?左使这话,委实让人难信啊……"
慕容哀淡然道:"这也不奇怪,唐大奶奶当时中了剧毒,半分内劲都使不出来,又吃了酒,根本无法发出暗器,便是寻常武夫也能杀了她。"
这话一出,举座皆惊,一时间竟无人说话。燕轻裘也心中大骇,然而想到尸身上那股味道,顿时电光石火地想到一人。
只见唐旭也失却了冷静,双颊涨红,白须颤动,追问道:"中毒?你怎会知道是中毒?"
慕容哀侧身让出路来:"老先生且自己看看。"
唐旭半信半疑,却仍走上前去,伸手在亡妻脉门上一按,用银针插入尸身咽喉,取出来时在鼻端一闻,脸色登时又是一变。
原来银针入肉虽未变黑,却沾了血,那血腥气转淡而香气转浓,正是毒物的性儿。唐旭也是使毒的行家,知道这毒隐秘而难以觉察,虽然闻上去略淡却能盖过血之本味,体表上却丝毫没有异状,称得上极高妙了,必来自于高手炼制。
然而蜀地之中,又有谁制毒能强过唐家?莫说西川,便是放眼中原,不光能胜过的没有,即便是相当者也寥寥无几。
唐旭将银针用白绢包了,递向身后,立刻便有两个长老起身拿了银针退下——想必立刻追究来由去了。
唐旭回头看向慕容哀,面上神色不但未有丝毫缓和,反而更是疏离:"老朽眼目昏花,竟未看出有如此奇毒。这毒非但唐家人未曾见过,只怕江湖上也鲜有耳闻,不知左使知道些什么?"
"别的倒不知晓,不过此毒施放时无形,中者也不觉有异,只是内力完全消散,须得一两日后才能恢复。"
他这一说,周围立刻有人暗暗催动内劲,觉察无恙才纷纷放下心来。
唐旭也运气试了一试,并未发觉中毒之相,随即定了神,又干笑两声:"从前只听说慕容左使剑法了得,却没想到连毒药也精通得很。"
慕容哀怎不知其试探之意,倒也不隐瞒,直说道:"我对毒药一窍不通,只不过刚来成都时教人暗算,中过这毒。"
"何人施毒?"
"春晖巷子中有一药铺名为'济世堂',那姓杜的掌柜曾用此毒。"
唐旭捻须摇头:"左使的意思是,一个寻常药铺掌柜能用这样的毒?老朽久居成都,竟从未听说过。却不知其他同门可有耳闻?"
唐家长老与门人都齐齐摇头,有人笑道:"慕容左使若要扯谎,也该说得圆些才是。若有如此制毒施毒的高手住在成都,唐门怎会不知?"
慕容哀哼了一声:"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岂只这一件?"
唐旭听出端倪,忙道:"莫非慕容左使知道那用毒高手的底细?"
慕容哀看了燕轻裘一眼,才对唐旭笑道:"若我猜得不错,那人便是贵派的弃徒——肖春笛。"
方才一连串问答,早已经如夏日撼天雷,一个接一个地震得堂上诸人惊诧万分,然而最后那一句话,却更骇得唐门的人面色如土,连一众宾客也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圆真脾气火爆,当即便骂道:"奸贼又在胡说八道!那肖春笛习练魔功,早被唐门废了撵出去,这许多年没有任何消息,说不定已经死了。你要脱罪嫁祸,也该找个更好的,这般说来,哪个能信?"
慕容哀也不动怒,懒得理睬他,只看着唐旭:"死没死的老先生应当晓得,越是匪夷所思的,到头来越是确凿无疑。"
唐旭背过身去,沉默不语。燕轻裘跟着拱手道:"老先生明鉴,关于唐大奶奶之事,我与慕容兄所知的已经全说了,望老先生再多多查验,切莫因一时之气而放过真凶。"
此刻人人都看向唐旭,圆真脾气火爆,生怕唐旭信了慕容哀的话,嚷道:"唐大官人,这二人巧舌如簧,只怕另有所图,切莫偏听偏信啊!"
他这一带头,唐门中人也纷纷鼓噪起来:
"正是呢!三言两语便要洗脱罪责,未免轻巧!"
"说了这许多,谁知是真是假?"
"若是肖春笛留在成都,我等怎会不知?可见是胡诌!"
……
唐旭缓缓抬手,压下门人议论。燕轻裘见他面目上恢复了最初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心中便知不妙,果然,只听得唐旭又磔磔笑道:"诸位不必担心,慕容左使何等身份,怎能说些混话来哄骗于老朽?然而既然左使说拙荆为肖春笛下毒暗害,那么还请暂留此地,等老朽将那贼子捉回,当面对质。"
慕容哀眉头微微一皱:"那人早已不在'济世堂',这个时候去捉,能捉到什么?"
唐旭又道:"左使既然说了凶手,又说抓不到人,岂不是怪哉?莫非左使自觉说一席话便可安然离去?"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暗暗摸住了兵刃,相互传递眼色,只待慕容哀一翻脸,便要一齐动手。
孰料慕容哀却坦然道:"我并未打算说完就走。我既然已将晓得的告诉老先生,自然也要偏劳老先生告诉我一些事。"
唐旭略略皱眉,却故作大度地说道:"左使有何要问的,但说无妨。"
燕轻裘并不知道慕容哀打算,他心中疑虑比起堂上任何一人来是只多不少,饶是他与慕容哀如此亲厚,此刻对他所想所做也有些猜测不透。只隐约觉察他来到唐门,果然并非单为唐大奶奶被杀一事,却不知为何之前未曾说破半点口风,莫非是来不及知会么?
只听得慕容哀向唐旭问道:"老先生既然世居成都,当觉察近日来武林人士都云集此地,然而又大都隐匿行藏,不知意欲何为?"
唐旭笑道:"左使问这样的话未免奇怪。老朽虽住在成都,却不过每日在自家院落里消磨时光,又怎知江湖朋友为何而来?"
"那外面的暂且不论,这里的诸位莫不是唐门邀约,又有大事,怎会出山?"慕容哀朝堂上宾客笑了一笑,又道,"除开圆真大师从前见过,别人我都不熟,然而其中三位却猜得出身份。"
他略顿了一下,道:"那位身着黄袍的老人家,腰间缠着一条铁索,莫不是'淮南锁魂鞭'顾翼挥?那位身着短衫,双手都戴着金环,且赤了双足的夫人,莫不是苗疆毒仙子刀兰花?还有最后一位,白发披肩,三缕美髯却黑亮非常,当是'龙须将军'谢添福。三位与我教中长老都有过交手,近二十年来未曾踏足江湖,难道唐大奶奶请来了,不过吃酒叙旧而已?"
这话刺得那些宾客脸上变色,一时间无人应声,被点出姓名的三位更是坐不住。那刀兰花乃是苗女,很是泼辣,见慕容哀直指自己,随即便骂道:"你这小子好不懂礼数,奶奶我要做什么,岂是你管得了的?要来拿我的罪,且先问过我药筒里的宝贝们!"
慕容哀冷冷一笑:"不用那么麻烦!我只求夫人答一句话。"
刀兰花厉声道:"你要说便说。"
慕容哀双目中陡然涌上一股戾气,道:"二十年前,夫人可在白道围攻浮月山庄时,也出力相助?"
刀兰花悚然一惊,却不示弱,唾道:"你这小子果然是柳家余孽!不错,奶奶我的确去了浮月山庄,可惜只来得及与你家收尸。你这小子若有良心,倒该谢我。"
慕容哀冷笑:"我却觉得夫人应该多谢我才是,若不是我让夫人知道柳葆芝到了成都,夫人怎会接受唐门邀约?"
刀兰花脸色微变:"呸!你又知道我为何来此?你算什么东西?"
慕容哀森然道:"夫人二十年前为何去浮月山庄,二十年后就为何来到此地!"
燕轻裘听到此处,一时间对了对前后因果,立刻恍然大悟——
红叶山庄内慕容哀表露了身份,早已经被在场诸人记下,司马父子不能明着大肆宣扬自己败于"魔刀"之手,却管不住柳家有人幸存这个消息传扬出去,说不定还要推波助澜。于是乎,慕容哀的真身多多少少让武林中人晓得,他大败五大世家和少林武当的几位高手,力克群雄,救走燕轻裘,这样的功夫可谓惊世骇俗。但凡晓得当年底细的人,难免不会想到《天魔经》与叱魂功上去。但当年争夺秘笈之事秘而不宣,如今再起风波,用意仍然不能明说,于是各方人等只得偷偷摸摸查找线索,终于汇集到了成都。
燕轻裘听峰伯说道,各方武林人士来此,却摸不清意图,如今慕容哀这么一说,顿时清清楚楚了。然而他却不知慕容哀一路之上,如何透露了讯息,却保得平安抵达?他又怎样瞒住自己,不给半点口风?
此刻慕容哀仿佛知他心意,转头一笑,低声道:"绝尘不可怪我!这一路上我不过在那些蠢才面前稍稍显露武功,亮亮快意秋霜而已,他们便自然跟了来。路上宵小众多,打发开倒也容易。绝尘当时身体不适,我未敢多说,如今绝尘要骂要罚还请过了此节才是。"
燕轻裘听他一五一十说了,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倒是头一次发觉此人也有些无赖品行。
但转念一想,莫非慕容哀在红叶山庄亮明身份也是早有所图?若当真如此,他之心机远见,又令燕轻裘大吃了一惊。这般以自己为饵,做得极其狠绝,必然有大决心,却不知最终又是为了什么?
此刻堂上情势,容不得燕轻裘对慕容哀细细审问。他看那人嘴角浅笑,不免微恼——这可真是先斩后奏了。
刀兰花和其他人哪里知道慕容哀与燕轻裘之间的小小波折?刀兰花只见他二人低头私语,方才又教慕容哀揭破了来蜀地的真相,一时间脸面上颇不好看。她心头毒起,恨恨地抖一抖手,便听得双腕上金环叮叮当当一阵响。这从来都毒仙子要杀人前的过场,众人顿时心中一凛,暗中等待,准备一场恶战。
慕容哀却不看那刀兰花,只对唐旭道:"方才我问的话老先生不答,我便自己猜了。如今看来,我猜得倒也算准。"
唐旭脸上笑意已尽,陡然现出一片阴森神色:"老朽明白了,慕容左使今日来是问罪的,说什么言明真相,却都是托辞,要想法儿入了我唐门才是正理。"
慕容哀大笑道:"老先生勿怒,这唐门我是要来的,请不请我都无妨。不过我想见的人,却或早或晚定会来此地。"
唐旭道:"你说的是哪个?"
慕容哀冷冷哼了一声:"司马彻寒、司马笑,谁与老先生见面的,何时见过面,就请不要再隐瞒了。"

(四十 黄雀现身螳螂后)
唐旭听慕容哀大喇喇地提到司马父子的名讳,不由得心中一凛,见他不客气,顿时也将那些虚头的面子抛了,黑下脸来:"老朽愚钝,竟听不懂左使说的什么,不过即便大张旗鼓,左使也未必拿得住老朽的错处。"
慕容哀笑道:"有人给我设了套,我自然成人之美。我也不敢向老先生要人,然而司马父子何时现身,倒要请教。"
唐旭冷眼看他,傲然道:"此乃唐门,莫说咱家本就与司马氏无甚往来,即便是有,莫非凭着外人几句空话,便交人出去么?"
慕容哀扫过堂上宾客,对圆真和无暇多看了两眼:"既如此,我也不愿意为难老先生。既然各位都在此,相信二位司马也正在路上。他们要的东西,老先生及诸位必定也眼馋,我便在这里多等上一等,待他们到了,有本事便一齐来拿。"
说罢,竟走到一旁,用足尖一挑,一个石鼓凳便飞起来,轻轻巧巧地落在他身前。
那凳子实心,足有百十来斤,寻常人虽可搬动,然而挑起却不易。慕容哀这一动作,连贯无比,实际上却大显功力——他先踏碎了一小块青砖石,令足尖探入石凳底部,然后再发力,这凳子高高飞起,落下来必定砸出一个大坑,然而未及落地,慕容哀却又身形一晃,右手轻轻一托,那石凳便如羽毛一般落下,地面上连一条裂纹都没有。
这番动作,可谓举重若轻,足见其力道收放自如,身法也迅如闪电。
待得石凳落地,慕容哀一撩下摆,在那凳上坐了下来。
他有意炫技,自然激得旁人怒火中烧。
唐门中那红衣女长老早已按捺不住,也不待唐旭开口,便怒骂道:"狂徒无礼,唐门岂是你随意坐得下来的!"
说罢,右手一扬,五枚透骨钉向慕容哀迎面射来。
慕容哀并未起身,只将快意秋霜斜斜一挥,地上顿时一阵叮叮当当。响声未尽,那红衣长老已经抽出腰间峨眉刺,杀到了慕容哀面前。
燕轻裘见双方竟动起手来,心头大急,原本想央唐旭发话阻止,却见那老儿抄手一旁,嘴角带笑,便知无望了。只怕其他人也想着借机出口恶气,正在心底拍手叫好。
燕轻裘只见那女长老一出手,便知她暗器虽然使得高妙,功力却远在慕容哀之下,若一不小心伤了她,倒更加麻烦了。
却见她手中峨眉刺旋转如电,猛地一定,直刺慕容哀咽喉。慕容哀左脚伸出,踢在她右腿上,那长老身形一偏,随即将峨眉刺顺势往下,扎向慕容哀左腿。
慕容哀横过快意秋霜,挡住了峨眉刺,随即一反手,将两柄峨眉刺压下,一股内力直传到女长老掌上,只听"咔"地一声响,套在她中指上的钢环断作两截。那女长老应变也当真迅捷,随即将断裂的两半当做暗器激射出来。慕容哀上身未动,头颅只一侧,那两截峨眉刺便钉在背后的影壁上。慕容哀一笑,随即猛地一推,女长老只觉得身子一轻,随即跌出两丈外,一时间胸口气血翻涌,说不出话来。
慕容哀拂下摆灰尘,重新坐正,拱手笑道:"承让。"
此一回合,高下立判,慕容哀却故作谦让,米酒仙凑近燕轻裘耳旁咯咯发笑:"这个小子原来也如此有趣,我老人家瞧着喜欢得紧。"
燕轻裘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喜忧各半:喜在慕容哀竟手下留情,没有伤那女长老的性命;忧在他毫不客气,大削唐门的面子,只怕要惹来祸事。
果然,几名弟子抢上前去扶起女长老,她面色通红,几乎与那身衣裙同色。唐旭的脸色则黑如锅底,目中露出些凶光来。
主人受辱,宾客又怎做得住?
那厢唐门弟子扶了女长老坐定运气,这厢边听见圆真暴喝:"贼子忒狂了!果然视江湖英雄为无物么?来来来,贫僧再会你一会。"
说罢,将僧袍一扎,跃下场来。
慕容哀见了他,比之先前更多了一份倨傲,也不行礼,只冷笑道:"上次交手,草草收场,今日正好与大师练个痛快。"
圆真也不罗嗦,说了声"合意",便一个直拳,向着慕容哀迎面打来。
此招大巧若拙,看似鲁莽,然而以圆真之功力,速度极快,力量又大,且拳头指向乃是慕容哀双目之间。圆真之意,乃是令他不能硬接,须得偏头或后仰。此刻再借机踢开他□□石鼓凳,便能令其起身迎敌,无力再托大。
然而圆真拳风到处,慕容哀却稳坐如钟。上一次他便空手接下了圆真的拳头,这一次虽见莽和尚依旧是老招式打过来,却知击面门是假攻下盘是真。圆真上次晓得了慕容哀的功力之深,即便意在下盘,拳头上也使出了十分力气,要的就是慕容哀不能硬接。
然而慕容哀见拳头到了跟前,突然一把接住,与上次一模一样毫不费力。
圆真面色通红,慕容哀却笑道:"大师也忒老实了,怎可两次用同一招式败于同一人手中。"
圆真的老脸皮从红变黑,只感到手如被铁钳夹着了般抽不回来。他一声怒喝,干脆便更使力向前。慕容哀顺势一退,又猛然发力,不但将圆真的内劲反弹了回去,更加上了自己的七分力气。只听得圆真一声惨呼,直直地摔了出去,竟比方才那红衣老妇跌得更远更重。
他在地上抱着右臂发颤,竟起不了身。
唐旭暗叫不好,连忙上前查看,这才发现圆真右臂从指骨到臂骨,竟然都断作了几截。
慕容哀五招之内,连败两个武林一流好手,对少林高僧甚至一招击伤击退,武功之高,简直匪夷所思。原来他叱魂功大成之后,日日习练,更趋精纯,虽中了几日迷药,却比之在红叶山庄之时又更进了一层。
唐旭扶起圆真之时,堂上所有人都起身瞠目,满脸骇然之色。而慕容哀却依旧坐定,一派云淡风情。
唐旭勃然大怒,令门人搀扶圆真坐下,亲手封住他几个大穴,命人疗伤,自己却大步走到慕容哀正对面,道:"慕容左使果然威风,竟在唐家地面上连伤本门长老与贵客,既然左使要扫唐门的面子,那老朽与门下诸人拼却性命不要,也需教左使低头认个错。"
说罢双臂一挥,只见三四十个年轻弟子便将慕容等人团团围住,各个手中银光闪烁,或是铁蒺藜、或是透骨钉、或是飞刀……不少暗器边缘蓝幽幽地亮着,显然是淬了剧毒的。只要唐旭一声令下,便是飞鸟也难脱身。
燕轻裘心中不安,米酒仙却笑道:"慕容小子耍猴儿呢,秃燕儿你就看好吧。"
只见慕容哀被围在圈中,也不起身,反而对唐旭道:"老先生何故如此?在下尊唐家为主人,一直手下留情,老先生竟要逼我伤人么?"
唐旭冷笑道:"老朽就是个不识趣的,偏要拂左使的好意了!"
说罢一颔首,只见围拢过来的唐门子弟齐齐发难,猛地射出各自暗器,一时间"嗖嗖"数十声,向着一个圆心招呼过去。慕容哀只看准他们身形一动,便突然起身,猛地扯开外袍,一个兜转。这一动作极快,那些唐门弟子还未收回手,慕容哀便已站定,身上连一处伤口也没有。
他拎着外袍抖了一抖,地上便叮叮当当地响,再穿上身去,竟也只边角上有些擦伤而已。一口气做完这些,他又重新坐下来,似在等着唐家人下一次出招。
之前慕容哀便用衣袖卷走了唐门弟子的暗器,复而打出,以显功力,但是那毕竟不过十枚,且来向只一面。此刻同样的招式难上数倍再使出来,竟滴水不漏,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莫说唐门上下又惊又惧,连燕轻裘也惊异非常,唯有米酒仙得意洋洋:"还是我老人家眼睛毒,看得出现今堂上这些人,没几个能奈得何他!秃燕儿你只管放心,连我老人家也不用出手,慕容小子便能轻易搅得唐门不安生。"
慕容哀露了这样一手,唐旭也被震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再发难。然而就此示弱又绝非唐门中人的性子。
就在这个当口,一红衣弟子突然急急赶来,在一长老耳边低语数声,那长老脸色登时一变,随即又来到唐旭身后说了几句。
只见唐旭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干笑几声,挥手令弟子退下,对慕容哀道:"又有贵客上门,左使不用久候了。"即刻高声说了声"请"。
燕轻裘心中一惊:莫非竟是司马氏到了。
片刻之后,果真见两队红衣弟子引了几个人缓缓步入,慕容哀回头过去,双目顿时敛成一条缝。


在那几个红衣弟子身后,当先一老者身着苍色长衫,身形高大,面白微须,左眼下有一点朱砂痣,腰间悬了把长剑,正是司马彻寒;他身后一青年,长身玉立,面目英俊,身穿紫衣,背上负了一对双钩,正是司马笑。
燕轻裘虽对这父子来得如此之巧十分吃惊,然而看到他们身后的人,才真是心中猛跳——
只见司马笑身后有一男一女,男的高瘦非常,褐发虬髯,女的素衣黑发,鬓边插着一朵红绢花。竟是红修罗与簪花娘娘!
燕轻裘不知为何光明教的人会与司马笑父子同时到此,心中隐隐不安,他想与慕容哀递个眼色,但一见他神色,又诧异万分。
原来慕容哀本安稳坐在石鼓凳上,当那一行人走近之后突然起身,面上阴云密布,一双眼沉沉若黑夜,全身竟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肃杀之气。
燕轻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在司马父子、红修罗与簪花娘娘之后,还有一名身形极高的男子。那人与红修罗比还要高出一寸,包着西域人式样的缠头,头巾垂下一半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褐色眼眸,头巾边缘还有些与眼珠同色的卷发。虽然看不清面目,但那人左眼下有一道赤红色的刀痕,极为醒目。
燕轻裘顿时响起肖夫人所说的耶律鹄的样貌——
这西域人竟是耶律鹄么!
燕轻裘心中大急,知道这样一来,只怕变数极大。他也顾不得众目睽睽,来到慕容哀身前,低声问道:"那人是谁?莫非就是耶律鹄本人?"
慕容哀听到那名字,眉间杀气更盛,缓缓点了点头:"这老贼竟公然现身,想必已与司马氏沆瀣一气了。"
只见司马父子与耶律鹄等人走上堂前,唐旭迎上行礼,略作寒暄。司马彻寒对唐旭拱手道:"老夫刚到成都,惊闻大奶奶教奸人所害,立刻赶来祭拜。若唐老先生不弃,愿为驱驰。"
唐旭道:"多谢司马庄主厚意,若得庄主相助,拙荆大仇得报便指日可待。"说完又向慕容哀那头冷笑一声,"老朽这边倒是有些不速之客,久候司马庄主了。老朽这里要求庄主释疑,莫让人混赖老朽与庄主有什么阴谋。"
司马彻寒连忙客气道:"敢不从命。"随即向慕容哀转过身来,淡淡一笑:"一别数月,慕容左使可好?"
慕容哀连搭理他也不愿,径直盯着那戴头巾的西域人。
司马彻寒也不生气,转而向唐旭道:"老夫这次来成都,原本就是会同几位新朋友解决一些旧事,老先生若不怪,老夫愿先向诸位江湖豪杰引见引见。"
唐旭笑道:"司马庄主的朋友定然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老朽若能结识,真乃幸事。"
司马彻寒客套了几句,推开两步,让那西域人走上前来,朗声道:"此乃光明圣教之新任教主,耶律鹄耶律教主。"
此话一出,除了慕容哀与燕轻裘以外,人人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这一变故横生,好似静夜燃了个大炮仗,差点便惊得众人跳将起来。
那西域人走上前来摘下掩面的头巾,露出鹰隼一般的脸孔,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周围全是卷曲的胡须,他眼光只一扫,便落定在慕容哀身上,随即磔磔地笑出了声来。

(四十一 毒蛛织网捕猎前 )
司马彻寒陡然搬出一个"光明圣教教主",就好似小荷包里倒出了一个活阎王,实在匪夷所思。且堂堂正道门派,何曾有过这样的大魔头来访,即便是倒推一百年,也没有魔教教主深入蜀中重地,立于唐门正堂。所以今时今日之情势,实在罕见。
唐旭不愧是老江湖,虽也是惊讶不已,却最快平复了情绪。他也不发怒,也不问罪,只向司马彻寒道:"庄主顽笑了,魔教教主历来固守在关外老巢里,怎会冒险踏足中原?如今要紧事众多,望司马庄主切莫游戏了。"
司马彻寒却正色道:"唐老先生勿疑!这位确为光明教耶律教主,此番来到中原,乃是为了肃清教中旧事,并与中原各门派冰释前嫌,永罢纷争。"
他补了这几句话,周围人等顿时议论纷纷,好似油锅里落下了一滴清水,炸得噼啪作响。唐旭已然信了五分,却仍旧追问道:"老朽虽然昏聩,倒也晓得光明教教主名叫封行云,却不知这位耶律先生又怎的成了教主?"
司马彻寒转向耶律鹄,笑道:"既然主人发问,就要偏劳教主亲自作答了。"
只见耶律鹄又是一笑,将目光自慕容哀身上收回,转而向周围团团一抱拳,再对唐旭道:"本座冒然来访,令主人家多有不便,然而关系重大,也就不拘俗礼了。"
这西域魔头虽相貌异于中原人士,一口汉话却极为流利。他如此殷勤谦和,众人即便与魔教结怨甚深,却也不好当面给他难堪。唐旭满面戒备,拱手道:"教主既来,有话便说。"
耶律鹄继而道:"本座从前乃是光明圣教之拜火堂堂主,兼任光明右使。半年前,封教主练功不顺,以至走火入魔,遂闭关调养。四月前封教主伤重不治,本座蒙教中各方推举,忝任新教主,主持教中事务。其中有一要务,便是缉拿前任光明左使慕容哀。只是教中各处新老交替,杂务甚多,须得先葬了封教主,再行继任之礼,于是拖延至今。诸事了毕,本座先后派出教中高手来寻慕容左使,却屡屡败走,说不得只好亲赴中原。一来是捉回教中反叛,二来也正是为了与中原各位英雄结交,消弭昔日积怨,"
唐旭道:"听教主之意,是为慕容左使到此?老朽原不该多管贵教的家事,然而慕容左使却与中原连环血案有关,教主若是不怪罪,老朽斗胆问问为何要将贵教堂堂光明使视为反叛?"
耶律鹄笑道:"主人家既然详询,本座也不遮掩。封教主习练'祝融九式'已经大成,然而却遭人下毒,令经脉大乱,最终不治。下毒之人便是封教主的义子,光明左使慕容哀。那毒无色无味,发作极慢,故而慕容哀启程之前便已谋害了封教主,再寻借口逃往中原。"
他这话一出,周围又是一片哗然。见宾客行列中的那位苗疆毒仙子刀兰花高声道:"这么说来,慕容哀果真狼子野心?但不知他入中原以来,为何又要谋害十数位武林大侠?"
耶律鹄向刀兰花道:"慕容哀逃离本教总坛,自然要防备追捕!本座今日既然说了要与中原各位修好,自然愿以实话相告——死去的那些位大侠,原本与本教有些干系,或为接应,或为旧友。本教若有些需在中原购置的物件或待处置的琐碎事,都是这些朋友帮衬。所以慕容哀谋害这些人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如此"托盘而出",骇得堂上众人又是一阵瞠目结舌。
耶律鹄却丝毫不觉般地继续道:"慕容哀之罪,除去加害前任教主之外,还有一项,便是盗走教中秘籍——《天魔经》!"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人将舌头吞了回去不说,还都倒抽了口凉气,饶是唐旭一类老成持重的,也禁不住心中一跳!那《天魔经》中所记载的"叱魂功"几百年来被传得神乎其神。而慕容哀早先在红叶山庄大败一干武林好手,方才又显露绝世功夫,更印证了此秘籍的高妙。一时间各人心中纷纷计较,却不约而同地看向慕容哀。
燕轻裘对慕容哀低声道:"老贼是想把咱们放在炉上烤呢。"
慕容哀冷笑道:"且看他如何煽风点火。"
唐旭见其余人交头接耳,却无人发话,遂向耶律鹄问道:"教主今日来既是捕拿反叛,那便请动手,老朽与唐家上下,绝不插手便是。"
言下之意乃自重身份,坐壁上观。
耶律鹄又是一笑:"本座踏足中原并未多带下属,一来是不便,二来也是为取信于中原各派,然而一路上听了传闻,便知慕容哀神功已成,只恐本座与零星几位教众,难保不失。幸而司马庄主愿意相助,本座为表感激,已许下重诺,如擒下慕容哀,夺回《天魔经》,本座愿将其中要紧片段相告,令相助者将来可辅助练习,求得精进。"
司马彻寒在一旁含笑点头。
此话令旁人又惊又羡,甚至有人悄无声地吞了口唾沫。
唐旭老眼珠转了两轮,对耶律鹄拱手道:"既然教主诚心以告,又大释善意,老朽愿以此化去积怨,助教主捉回叛逆,肃清教务,也好为中原同道报仇雪恨。"
他既然开了这样的口,那头宾客中就有人忙不迭地响应——
"青城派灵虚子愿来相助耶律教主!"
"崆峒派乔氏双刀也愿相助!"
"'追影铁钩'萧克敌愿来相助!"
"在下也愿意……"
"在下也……"
堂上声响此起彼伏、争先恐后,饶是燕轻裘如此涵养,也不禁齿冷,米酒仙则毫不客气,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倒让那些人停下,面皮稍薄的尴尬地低头,也有面皮厚的浑然不觉,兀自叫嚷。
此时司马彻寒踏上一步,朗声道:"诸位同道果真深明大义,此刻捐弃前嫌,以将来之计为重,乃是江湖大幸。"
耶律鹄点头道:"司马庄主说的正是本座之意。"他转过身来,对慕容哀道:"慕容左使,看如今堂上,尽是八方豪杰、武林英雄,你已是瓮中之鳖,何不束手就擒,与我同回西域总坛,在封教主灵前谢罪?"
慕容哀笑道:"谢罪倒是要的,可惜该去的是你不是我。要拿下我来,且看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耶律鹄摸摸胡须,道:"既如此,本座也不愿你将来说什么以多欺少,且你好歹曾是教中左使,本座与诸位英雄就一对一地与你堂堂正正过招,绝不一拥而上,若是最后你输了,便折剑束手,与我同回总坛;若是胜了,可自行离去,本座也不追赶。"
慕容哀尚未回答,燕轻裘已忍不住冷笑道:"什么堂堂正正,不过是车轮战罢了。"
耶律鹄棕色眼珠转到燕轻裘脸上,道:"这位少侠白衣青丝,腰悬碧箫,想必就是飞花公子了。"
燕轻裘点头拱手:"不错,正是在下。"
耶律鹄笑道:"早就听闻飞花公子与慕容左使交情匪浅,果然不假……看来飞花公子认为本座的提议不公?"
"自然不公。"
耶律鹄笑了一笑,又摸摸胡子,道:"既然如此,本座愿再退一步,不如先请慕容左使与我等战上十个回合,十战定胜负,如何?"
"这与车轮战又有何差别?"
耶律鹄眉头皱起:"飞花公子莫非忘了,你这位好友可是习练'叱魂功'大成的人,莫说十人,便是以一敌百又有何难?"
燕轻裘心中恼怒,只觉得此人强辩之理蛮横已极。然而此刻慕容哀却拦住燕轻裘,径直走到耶律鹄面前三步之遥的地方,冷冷道:"十轮便十轮,便是二十轮又如何?"
耶律鹄朗声大笑:"慕容左使果然干脆!那如此说定了!"
说罢回身欲退,不料慕容哀却在他背后低声道:"耶律鹄,三十年前你所图的拿不到,三十年后也休想如愿!今日我不单要为柳家上下百余口人讨还血债,连义父封行云的仇,也要一并报了!"
耶律鹄身形一顿,却双肩抖动了两下,似在发笑,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去。
旁人皆不能听到他二人之间的低语,然而燕轻裘却字字入耳,他脸色泛青,低声向慕容哀问道:"适才那话是何意?封教主竟是被这老贼所害?"
慕容哀道:"我启程之前,义父除却有武功关节不过外并无异状,如今突然暴亡,定是老贼为了教主之位终于下了杀手。"
燕轻裘心中焦虑,见耶律鹄回到司马笑身边,唐旭令仆人搬来几个花梨木靠椅,放于正堂上,请他们那一干人坐下了。慕容哀却自去一旁,提了两个石鼓凳放在头一个的两旁,示意燕轻裘与米酒仙过来坐。
此刻堂上诸人目光灼灼,皆盯住了这三个人,那眼神中鄙夷不齿有之,幸灾乐祸有之,跃跃欲试有之,垂涎欲滴有之……
燕轻裘只觉得步入江湖十余年,惊涛骇浪经历无数次,大奸大恶也见了许多,然而却没有今日这般胸口满是憋闷之感,虽身处唐门堂皇之所,却有如深陷泥淖一般污浊不堪。燕轻裘只觉得一口气不得不发,也不去慕容哀身边坐下,反而大声道:"既然要十人来战,不如分五人与我!"
他这样一说,莫说耶律鹄与司马彻寒等,连慕容哀也大吃一惊。唯有米酒仙欢喜非常,一蹦一跳来到徒儿身边,嚷嚷道:"不能够、不能够!那慕容小子和秃燕儿都有耍伴了,我老人家怎么能孤单,不成不成,须得再分些与我。我老人家要三个……不、不,要四个。"
唐旭一下子面色铁青,对着插科打诨的老顽童又不便发作,还是司马彻寒为人圆滑,随即便道:"十轮对战自然不可少,飞花公子与酒仙人若愿意代战,我等也不拦阻,既然说了各凭本事,就请自便。"
他如此干脆宽容,倒令其余武林人士有所不满——米酒仙与燕轻裘都是厉害角色,即便是车轮战,能胜者也属寥寥,如此一来,慕容哀岂不是又多了几分胜算。但是耶律鹄与两位下属却神情如常,并无担忧,连司马笑也漠然以对。
燕轻裘心中暗忖:只怕他们提出车轮战的点子,背后还暗藏杀招。然而此刻已经骑虎难下,除却背水一战,别无他法。


正堂中央空出大片青石地,更多的唐门子弟鱼贯而入,各自带了兵刃陈列在宾客等身后,明为观战,实际上却是形成包围之势,严防戒备。
司马彻寒与唐旭客套了几回,便欣然受其相邀,代行了主人之责。只见他站起身来,朗声道:"既然慕容左使、飞花公子与酒仙人愿意迎战,这便开始,输赢不论死活,须得全力相搏,不知哪位英雄愿为先锋?"
周围之人面面相觑,都知道今日一战,乃是与江湖顶尖高手过招,无论赢与不赢都可大振声名,然而若有闪失,伤筋断骨都是小事,弄不好便要一命呜呼。虽有《天魔经》与叱魂功的诱惑在,却也不得不让人仔细掂量。
此时忽然听得一女声道:"奶奶我闲了许久,便来练练手吧!"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苗疆毒仙子刀兰花。她踏出几步,下到场中,手足上的金环叮当作响。
慕容哀对身旁之人低声笑道:"这姑奶奶想必会点我出战,绝尘且看就是。"
果不其然,只听得刀兰花纤手一指,对慕容哀道:"小子,适才你对奶奶我大有不敬,何不在拳头上争个明白?"
慕容哀起身一笑:"甚好!然而拳头上若能争明白,这天下的事未免太易解决了。"
刀兰花怒道:"休费口舌,出招吧!"
慕容哀伸手作势,笑道:"夫人先请!"

(四十二 长剑流霜断金钏 )
毒仙子刀兰花五十有三,然而纵横江湖已经三十载,她十七岁便以蛊术令苗疆各寨胆寒,后又以毒术狠辣精妙而扬名中原。与唐门擅长暗器与毒药而武功稍逊不同,刀兰花对于拳脚也甚为精通,甚至另辟蹊径,在手足上戴了数个金环,每个金环都用剧毒煮炼过,使将出来,既可碎人骨骼,又能过毒上身。而在她全身上下处处藏了暗着,那蝎子蜘蛛说是有二三十只只怕都是少的。
燕轻裘从前听米酒仙说过,这刀兰花为人所知的除却全身本事以外,其美貌与脾性也是一绝。她年轻时号称苗疆第一美人,因养蛊使毒的名头大,赚了许多身家,与各方子弟交好,凡是看得上的,皆为入幕之宾。又用美色套了许多武林人士的不传功夫,以助自身习练。到了三十岁上下,便已跻身武林一流高手之列,虽为不少人诟病,却依旧我行我素,很有几分烈性。
方才慕容哀讥讽她二十年前旧事,倒并非无中生有,若听到《天魔经》现世的消息,刀兰花是定会去浮月山庄凑那个热闹的。然而她本性倨傲,又怎会承认自己乃是贪图绝世武功?
见慕容哀说了"请",刀兰花也不客气,双拳一握,腾空跃起,忽地打来。
其实她本为女子,按理应习练铁鞭、长剑等兵器,然而她从来最恨人说女子不如男,偏要学拳脚功夫,为了弥补气力上的不足,又想出了以金钏喂毒、增重的法子。
这一下打来,只听到风声呼啸,金钏作响,虽并不如圆真的拳头硬朗,却带着阴柔内劲。
慕容哀见那金钏隐隐带着蓝光,便知不可硬接,遂侧身一避,躲过这一拳。刀兰花落地回转,又是一个旋踢,其身手之古怪,与中原武功大不相同,她赤足上也是四五个金环,一时间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慕容哀用快意秋霜一挡,便听锵地一声响,金环撞击在剑刃上,碰出几颗火星。
周围响起一阵惊呼,然而呼声未绝,刀兰花便已经抽身后退,双手却同时向前一挥,袖口中立时飞出两个黑影,只扑慕容哀面门。
慕容哀手腕一转,快意秋霜削过鼻端,虽未出鞘,却仍将那两团黑影分作四截掉落在地上。定睛一看,竟是两只通体乌黑的大蜘蛛。
寻常蜘蛛都是越花越毒,这两只却黑得油亮,一看便知是特别养出来的,甚是怕人。
慕容哀面色一沉,晓得这毒仙子是拳脚毒物一起上的,大意不得,随即右手一抖,快意秋霜立刻出鞘。
刀兰花得意道:"小子识趣得紧,也知与奶奶我对阵可不能托大。"
言毕,双手一抖,又直拳打出,虽然左手握拳,右手却掌中虚空,忽地猛洒出一片粉末。
慕容哀闻到一股甜香,连忙屏息,后退了半步,那粉末教他内力逼回,仍落下一些在黑袍上,顿时烧出点点小洞。
众人见他接连被刀兰花进逼,心中大喜,叫好之声不绝。
慕容哀却不急不慌,反而对刀兰花一笑,道:"三招已过,我也算有礼了,夫人小心了。"
刀兰花冷笑道:"少罗嗦!"她兴头正高,顿足清啸,金钏铮铮作响。然而即便如此,出招时却慎重了三分。只见她与慕容哀距离一丈,右手已然送出,指尖弹出一个白色小团,被内力一激,顿时在空中散成粉末状。
慕容哀一见,便知有毒,连忙屏息凝神,一口气喷出。那些白色粉末被吹回刀兰花的面前,她立刻矮下身来,一个扫堂腿踢向慕容哀足踝。慕容上身微微前倾,刀兰花攻来,他也不仰身后退,反而倾向更前方,双足跃起,同时快意秋霜剑鞘分离,变作两柄尖刀,直杵向刀兰花双肩。他一身玄色,如一条大黑鲤鱼横跃在半空中,直扑下去。
这一下身法古怪,旁人见所未见,连刀兰花也惊异不已。她见长剑落下,随即单手撑地侧翻,滚去一边。然而慕容哀动作也快,快意秋霜堪堪擦过刀兰花脸颊,留下一道寸许长的血痕;剑鞘直落地面,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小坑。
刀兰花向来对容貌自负,又擅长药物,虽是年过五十,却保养得宜,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下脸上受伤,虽然不重,一摸却是满手鲜血,只道是容貌已毁,霎时间气冲顶门,连眼珠都红了。
她也不止血,怒叱一声,打上前来。只见她双腕交叉,也不知拨动了什么机关,那些金钏突然伸出无数尖刺来,浑似一个个锋利狼牙,尖端上漆黑,发出一股腥臭。随着金钏吐刺,她的攻势也愈加凌厉起来,力道虽略有减弱,速度却又快上一倍。
燕轻裘旁观,便知她是想要让慕容哀任意一处划破几道皮,只怕那刺上剧毒是见血封喉,极其险恶。
只听得场上叮当乱响,中间间或夹杂着"锵锵"之声,乃是快意秋霜与金钏不断碰撞。
刀兰花与慕容哀过了十余招,怒气仍盛,却也发现自己无论怎样也近不了慕容哀的身旁。那快意秋霜舞得好似砌了堵墙,挡得滴水不漏。
刀兰花冷笑道:"果然不愧是堂堂的魔刀,柳家的后人,这手杂耍本事真真了得。却不知《天魔经》又添了几分助力?"
慕容哀听她如此说,眼中突然露出一股阴气,双手一轮,剑鞘与剑刃十字交叉,正好锁住刀兰花迎面而来的一双拳头。
慕容哀低声问道:"当年你来浮月山庄,却是何人知会?"
刀兰花双手用力,就是挣脱不开,心知对手厉害,又不愿输了气势,只是硬说道:"当年武林英雄齐聚,但凡能出力的都自愿前去,需要什么知会?"
慕容哀箍紧剑与鞘,又道:"若想保住这双手,便老实告诉我,是谁告诉你浮月山庄内有《天魔经》?"
刀兰花只觉得手腕剧痛,然而她本性倔强,咬牙痛骂道:"要你姑奶奶的实话,先跪下来磕三个响头。"
慕容哀冷笑一声,右手腕向内一转,金钏与剑刃擦出刺耳锐响,一些黑刺削落下来。
刀兰花只觉腕上一松,连忙左腿虚踢,趁机救回了双手。
她退后两步,有些惊魂未定,纵然愤恨,却心有余悸,出招的势头也缓了下来。
慕容哀见她退缩,更加咄咄紧逼,只停了一停,快意秋霜便接连不断地削向刀兰花双手,只见长剑在空中犹如一条银蛇,绕着刀兰花周身不放。刀兰花抵挡不能,愈来愈乱,最后听得她一声惊呼:快意秋霜竟插入右手金钏内侧,随即一振,满是毒刺的金钏随即碎成几截,落在地上,而那股内劲也将刀兰花的腕骨震碎了。
毒仙子一声惨呼,跌坐在地上,慕容哀跟着上前,一剑插在她左腿脚筋上,把她钉在身前。
这一连串变故让其余人等大惊失色,纷纷怒骂"魔刀"心狠手辣,慕容哀手扔握住剑柄,却笑道:"司马庄主适才便说了,输赢死活不论,我这点伎俩算得什么?诸位有本事的,也只管来断我的手脚。"
他低下头来,看身下的刀兰花,说道:"不知夫人是否还想要剩下的一手一足?若想要,方才我问的话,还是老实回答的好。"
刀兰花脸色惨白,汗出如浆,纵然桀骜,但当家武器被废,又受重创,犹如猛禽折翅,不敢硬撑了。慕容哀见她双唇发抖,又追问道:"我只问夫人,当年围剿浮月山庄,夫人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刀兰花哑声道:"当年之事,早已记不清了……只说是柳家收容魔教妖孽,武林当共讨之……"
"夫人身处边陲,也素无侠名,为何千里迢迢赶去中原助拳?《天魔经》在浮月山庄的消息又是如何教夫人晓得的?"
刀兰花咬牙道:"……唐门中有人给我传书,说是这番魔教来中原寻找的,乃是隐匿在浮月山庄的《天魔经》……"
"传书者为谁?"
刀兰花吞吐半晌,终于道:"落款……单一个'肖'字……"
慕容哀先前与燕轻裘在客栈中所推测的种种,此刻尽在刀兰花口中得到了确认。然而慕容哀脸上却无一丝波动,只是抬头看了看司马彻寒与耶律鹄,随即拔出了快意秋霜。
刀兰花又是一声惨呼,连忙按住伤口,只见鲜血咕噜噜地冒出来,顷刻间湿了满手。
慕容哀伸手点了她腿上大穴,道:"承让。"便转身下场。
刀兰花纵横江湖三十余载,一贯强横,何曾遭受如此惨败——兵器教人损毁不说,右手左足都被废了,还不得已低头伏小,心中怨毒极深。见慕容哀翩然离去,一股邪火直冲上来,竟猛地将左手金钏掷出,指向慕容哀后背。
慕容哀自然避得过,然而他一转身,用剑鞘接住金钏,跟着借力打回,竟将金钏硬生生地嵌入了刀兰花脖子里。
毒仙子双目圆睁,面上扭曲,仰面倒下,口中慢慢溢出鲜血,眼见是不能活了。
周围人等鸦雀无声,都呆若木鸡。先前以为刀兰花落败,这场争斗便告结束,哪里晓得后面还横生变故。刀兰花偷袭固然下作,然而慕容哀竟然取了她的性命,实在是极大胆又极狠辣。
燕轻裘隔得远,刀兰花最后答了什么,他与旁人一样听不到,然而慕容哀所问的问题,却清清楚楚——只看慕容哀转身时的表情,便知刀兰花说的已经印证了之前的推测。
燕轻裘对慕容哀的了解胜过在场任何一个人,他下手杀刀兰花,便说明心头狂性已发,只怕陆陆续续便收不住。此刻强敌环视,这般下死手会激起其余诸人的同仇敌忾之心。
他这边正在想,那头已经有人叫骂道:"慕容魔头心狠手辣,果然禽兽不如!"
慕容哀朝那方瞟了一眼,原来是唐门一个长老,他冷笑一声:"阁下稍安勿躁,司马庄主说了,输赢不论生死。阁下有能耐,也只管来断我的手脚,取我的性命便是。"
说罢,一拂衣袖,坐回去重新坐下来。
司马笑与耶律鹄等人原本造就的局面便是以多胜少,虽也预料到伤亡却想着慕容哀能有所顾忌,如今却不曾想慕容哀竟杀人立威,这样一来即便是有《天魔经》这个香脆萝卜,也保不定许多人心头另打算盘。
司马彻寒毕竟机敏,见场上如此局面,随即走了出来,请唐旭命人敛了刀兰花尸身,又道:"慕容左使好俊功夫!老夫方才是说过生死不论,故而毒仙子之事也怨不到左使头上。但既然如此,左使也莫怪旁人的手段多了。"
慕容哀哼了一声:"有好手段便使,不必惺惺作态。"
司马彻寒也不气恼,转而对其他人说,"还有哪位英雄愿意一展身手?"
只见其余人等面面相觑,且无人应声。
司马彻寒又道:"此才第一轮,双方各出一人。若无英雄愿意下场,老夫倒想点一点飞花公子的将。"
他这话却让旁人开了窍:是了,慕容哀与米酒仙惹不起,燕轻裘却是个可以下口的。
只见司马彻寒作势要再开口,便听得宾客席内有人高声道:"且慢!"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年轻道姑突然走出行列,她一身灰色道袍,背负长剑,年岁不过三十,相貌极美,然而眉宇间却带着一股煞气,全是刻薄之相——正是"清风剑"无瑕。
她在沈家墓园与燕轻裘交手落败,便一直耿耿于怀,虽然在红叶山庄相遇,却再无机会交手。她原本性子偏执,日日夜夜想着的便是报仇,为此更勤练功夫,专备下许多杀招。如今遇上,早就有些按捺不住。听得司马彻寒激将,随即便站了出来。
燕轻裘见她出战,心中暗自叹气——
他如何不知无瑕的脾性,之前便使过与自己同归于尽的招式,今日再交手,恐怕非以性命相搏不可了!

(四十三 碧箫雅声动肝肠)
无瑕紧紧盯住燕轻裘,走下场来。只见她发髻整齐,乌丝柔亮,面上粉白如玉,双唇红若春花,端的一个美人儿,然而脸上不露半点笑容,便是连唇边腮下也绷得紧紧的,好似戴了一副铁面具,冷冰冰不通人情。她望着燕轻裘的时候,眼中仿佛嵌了两把刀子,恨不得能直直丢了出去,扎在他身上。
燕轻裘知她恨自己深矣,心底暗暗苦笑,却要恭维她十足,于是率先走上一步相迎,深深做了一揖,道:"仙姑别来无恙。在下之前与仙姑有些交手,讨了便宜。今日仙姑赐教,万望手下留情。只较输赢,勿论生死。"
他如此伏低做小,无瑕却未必领情。她略一拱手,便当做了回礼,随即道:"飞花公子何故惺惺作态。当日里在沈家墓园残杀秦大侠,又伤我极重,更在红叶山庄舌战群雄,好不威风。今日有了撑腰的,怎么反而示弱?"
燕轻裘听她讥讽,也不动气,道:"仙姑如此说,在下就真无地自容了……也罢,既然今日须得一战,仙姑便请出招。"
无瑕傲然道:"你那搭肩膀的好大哥不也是让着毒仙子,仍照样要了她的性命。我却不愿意承你这般殷勤,只管来便是了!"
说罢,抽出长剑,挽了一个剑花。
燕轻裘无奈,只得拔出竹箫,说了一声"请",便轻飘飘地点向无暇手腕。这样一招,速度极慢,又只使出了三分内力,虽说是先出手,却与让招无疑。无暇冷哼一声,也不客气,端起长剑,便向燕轻裘刺来。
无暇之剑法与其脾性一样,都是刁钻刻薄,多险招怪招。之前她与燕轻裘一战,处于下风,然而近日却略有不同。燕轻裘的竹箫与她长剑只一相挡,便觉察其内力竟比数月前增进了不少,因他未提防,竹箫竟被逼退了几分。
燕轻裘心头一惊,抬眼看面前的女子,见她嘴角带笑,眼神犀利,面色虽白,却隐隐透着些金色,极为诡异。他顿感不详,只怕无暇竟是用了药!
不等他细想,无暇已变招,一个回旋转身,又是重重的一剑砍将下来。燕轻裘不敢轻忽,运气相抵,只听得"喀"地一声,竹箫虽然挡住了,虎口却震得生疼。
燕轻裘见无暇如此架势,只怕是想要当场杀了自己,他却明白,之前慕容哀杀了刀兰花,自己这一役虽可取胜,但决不能再伤人性命,否则必然激得场上仇恨更深。
心中一计较,燕轻裘便打定主意,即便花百分的力气,也要令无暇败时保住个囫囵身。
只见他身法一变,突然如穿花蛱蝶一般绕着无暇转圈,手中竹箫不断点她双肩、上臂、手腕与膝弯等诸多要穴,想的是令她丢了兵器,不要见血。
无暇虽然内力有所提升,然后身法毕竟滞后许多,燕轻裘竹箫点来,她只能不断地以长剑抵挡。数招过去,心头邪火更盛,突然矮下身来,如陀螺般就地一扫,拼着将头顶要害露出的危险也要削断燕轻裘的双腿。
燕轻裘又怎会真的去点她的死穴?见她如此,只得虚晃一下便跃开两丈。
无瑕得了利,紧追不放,顺势一剑斜上,直指燕轻裘小腹。
她身为女子,这一招未免不雅,然而此刻却用得好。燕轻裘见她来势凶猛,也不硬接,待剑锋刺到,竹箫便在剑身上借力,整个人顺势转去了无瑕身后。
他朝无瑕右臂上肩贞穴一点,后者顿感酥麻,长剑差点脱手。然而无瑕不怒反笑,猛地站定了,反而收招立在原地,在自己丹田上微微地按压了一下。
燕轻裘见她瑕突然静默,甚为意外,却不知无瑕此刻正运气催发药性。
原来她那日不仅败于燕轻裘之手,且败得极狼狈,日思夜想,积怨成仇。她原本就因情变出家,对男子无论好坏都恨得紧。败于女子虽也记恨,但败于男子便不可忍了。虽然燕轻裘对她始终彬彬有礼,不曾讥笑嘲弄,她却始终视为奇耻大辱,念念不忘报仇雪恨。无瑕的剑术虽然超群,但是与燕轻裘比起来却仍是略逊几分。她急于报仇,便走了偏路,竟去向"黑面毒医"柯定坤重金购买了三枚"龙血丹"。那药一旦服下,内力便陡增数倍,只需催动丹田之力化开,甚至可再提升,而事后却极为伤身,若不能控制真气,轻则走火入魔,武功尽废,重则五脏受损,吐血而亡,实在是歹毒的邪行之物。
方才司马彻寒激将时,无瑕便已经有心出战,她吞服了三枚龙血丹,几招过后,活络开来,也探得燕轻裘身体全然恢复,于是便催发药性,以期当场结果他的性命。
这暗地里种种,燕轻裘又怎么晓得。他隐约觉察无瑕有异,只能加倍小心。
片刻之间,无瑕面上金色更甚,在火光下竟然有些泛赤,极为诡异。她只觉得一股热气游走全身,止不住的力道仿佛要顺着长剑自己冲杀出去,不由得心中大喜,即刻直刺向燕轻裘。
她这一剑与平常大不相同,完全弃了刁钻的套路,竟是指着当胸的要害。燕轻裘不敢轻忽,横了竹箫要借机抵挡,然而无瑕长剑未到,他便已觉察剑锋裹挟的内力极大,竟不能硬接。
这一闪避,又让出了许多空余,无瑕接连不断,分刺燕轻裘上中下三路,她出手既快,内劲又浑厚,可谓招招致命。燕轻裘本就无心伤她,自然节节败退。只听得周围叫好之声雷动,纷纷为无瑕助威,盼期她赢了第二场。
无瑕占了好处,心头越加欢快,那龙血丹的效力也越加显著。她头次觉着身子如燕雀一般的轻便,那三尺青锋就好比鸡毛,论起来连一丝重量也无。只见得她杀得畅快,最后甚至飞身横削,在燕轻裘的左臂上开了一条不深不浅的血口。
她这厢狂喜,燕轻裘却眉头紧皱,然而又不全是为受伤之故——无瑕面上颜色已经由金转赤,双目也泛红,好似疯癫一般,竟然有些狂态。此刻他对无瑕用药之事已经笃定无疑,但又不知道她到底服了什么药,更不知这药性最后会如何。
他屏息凝神,全力躲避无瑕的攻势,几番险遭刺中,急得米酒仙只揪白胡须。眼见得无瑕一身灰袍,如猛禽扑食,燕轻裘一身白衣,若幼鸽翻飞,颓势渐渐明了。待得燕轻裘几乎退到了堂上的棺材下时,无瑕猛然大喝一声,双手握剑,便杀向他咽喉。
此刻燕轻裘若让开,说不定便要令唐大奶奶尸身遭殃,若是不让,又难以避开无瑕的杀招。米酒仙身子一动,便要上前,冷不防却教慕容哀栏了下来,并道:"不急,且看。"
米酒仙正要发气,却见无瑕足下一滞,突然站住了,那执剑的双手还微微发抖。燕轻裘不敢妄动,却将身体侧过,离棺材远了些。
米酒仙细看了一眼,随即对慕容哀笑道:"小子眼神不错!"
原来慕容哀也早已看出无瑕有些不对,只怕是到了强弩之末。
他二人说话间,果然见无瑕身形一晃,嘴角有些鲜血溢出。她只觉得内里焦热,仿佛从丹田有团火烧出来,不由自主地砍杀起来,然而力道虽然勇猛,却渐渐地不成章法,看着便坏了。
周围观战的众人不由得议论纷纷,便有些个脾气暴躁的叫骂道:"燕贼,你使了什么妖术?""你竟然当着唐家的面下毒么,真是班门弄斧!"……
燕轻裘全当做没听见,只留意无瑕的动向。此时要躲避她的剑招,对于燕轻裘来说已非难事。无瑕嘴角的鲜血越流越多,手上的力道也由强变弱,终于委顿下来,单膝触地。她却不低头,只狠狠地看着燕轻裘,口中还道:"奸贼,莫走!我……我今日便要……"话未说完,又是一口鲜血涌出来。
此刻周围骂声也停了,人人都看出无瑕内息不调,有走火入魔之兆。此刻燕轻裘只需上前一步将她点倒,便可取她性命,赢了这场。
与其他人等面若死灰不同,米酒仙却嗬嗬一笑,向慕容哀道:"小子,你看我家秃燕儿,终究比你的心肠厚道。"
魔刀颔首道:"那是自然……"
话音虽轻,笑意却重。
只见燕轻裘看着起不来身的无瑕,上前了半步,缓缓举起手中竹箫。无瑕狠狠地捏紧了剑柄杵在地上,打定主意即便是死,也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动手,绝不缩头。然而燕轻裘却将竹箫移到唇边,运气吹奏起来。
这曲子无人听过,却和美平顺,骤然在这修罗场上响起,便好似一阵清风涤荡了血腥气,闻者无不心旷神怡,只觉得狂躁之心顿歇。武林中善音律的行家常以内力灌注与乐器,奏曲时变可影响人的心性。燕轻裘用的便是此招,那曲子名曰《不系舟》,正与米酒仙的独门心法相配,乃是他自创。与琴魔当年伤人的金戈之声不同,这曲子在安定心情、调理内息方面有奇效。
燕轻裘见无瑕已经危险之极,便运气吹奏此曲,帮她引体内乱窜的真气归位。
无瑕也算个聪明人,听了曲子感到心中涌动的杀念减弱,便顺势盘腿坐下,闭目吐纳,硬生生将血压回到体内。虽然药效是未退,然而却不似方才那般状若疯虎了。一曲终了,无瑕睁开双眼,竟有些惘然……
她从鬼门关上捡了一条命转来,即便再是蛮横无理,也晓得是燕轻裘出手相救。她从来都是睚眦必报,又哪里晓得竟会有人以德报怨,救了敌手。她本是官宦小姐出身,自矜自持,也是明理的人,若非因情郎负心而导致性子大变,绝不会落到这般的田地。这生死关头,她不懂为何自己一心要杀的人竟能仁厚如此,又联想起当年对情郎全心全意,却被鄙贱如泥,一时间竟呆了。
燕轻裘收了竹箫,在她面前蹲下,见她面色惨白,双目无神,内心必然不平静,于是也不多言,只叹口气轻声细语道:"仙姑须知人心难测,然而善恶却自知,为了一个执念舍却一生,何苦来哉?"
无瑕心中大恸,虽然一贯倔强,此刻也禁不住流下泪来。
这场突变令场外众人都措不及防,再无人敢于应声。到底还是司马彻寒老辣,向着唐旭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即吩咐两名女弟子将无瑕搀扶下去。
司马彻寒咳嗽了两声,道:"此战已了,因无瑕仙姑内息不调,临时落败,燕少侠算得上险胜——"
他话未说完,米酒仙便嚷道:"司马老儿胡说八道,那牛鼻子明明是自己吃了燥性的药,全靠我家秃燕儿救命!秃燕儿赢得光明正大,你要浑赖可不成!"
司马彻寒笑道:"比武之事,本来就多变,酒仙人维护徒弟也是人之常情。既然算得胜了,也不必再多言。"
这一番话,轻巧地将燕轻裘的好意掩盖下去,若不是无瑕走不动路,只司马彻寒还要将胜败颠倒了说。
米酒仙气得哇哇大叫,一叠声地骂司马氏不长眼。燕轻裘却不计较这些,见无瑕退场,他便也回到慕容身边。
米酒仙拉住燕轻裘左手叫道:"秃燕儿你个烂好人,让那牛鼻子死了有啥关系!现如今一片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倒显得你没能耐一般。"
燕轻裘笑道:"终是胜了,又不曾伤人性命,口舌之争便算了吧。"
米酒仙哼哼两声,突然对司马彻寒道:"既然说我家秃燕儿是侥幸得胜,那我老人家来会你们一会,让你们再输个心服口服。司马老儿,你跟唐老头一起上吧,我老人家可好久不曾舒缓筋骨了,咱们三个练练。"
司马彻寒脸色一凝,随即又笑道:"酒仙人果然爱说笑,之前便定下了规矩一对一,怎可临时改变?若酒仙人不愿意再遵守,退出便是。"
米酒仙双颊涨红,眼珠子转了一转,在燕轻裘耳边轻声道:"司马老狐狸阴险得狠,不如我先料理了他,再做打算。"
燕轻裘却道:"他虽不是师傅你的对手,然而却与那耶律鹄同来,若他落败,耶律鹄必然又生事端。且不忙动他,削弱他的帮手才是。"
米酒仙听徒儿说得有理,遂点头对司马彻寒道:"既然如此,那总该轮到我们这头点一回将!我老人家守规矩,那就要唐家老头来陪我耍一耍。"
唐旭听到米酒仙点自己的名,也晓得他厉害,虽然略有不安,却也不愿意丢了面子,嘿嘿一笑,对米酒仙应道:"老朽久闻酒仙人大名,早想拜望。如今酒仙人愿意赐教,老朽真正求之不得。"
米酒仙不跟他客气,大手一挥,喝道:"那好,你有什么玩意儿都使出来,看看咱们谁的手段高!"
燕轻裘见师傅出阵,便在慕容哀身边的石凳上坐下。
慕容哀撕下一条衣襟,为他将臂上伤口绑好,一边绑,一边眼含笑意,低声道:"绝尘菩萨心肠,我今日又见识了……"
燕轻裘听他这样说,面上却显出窘态来:"大哥取笑了,我本就只会些微末之术。"
慕容哀摇头道:"非也。绝尘才是大赢家,且做事周详,正补了我的漏洞。你在我这边,可真是我的造化。"
燕轻裘又是一笑,只觉得心头好似倒进了一杯温酒,极是舒坦。

(四十四 旧怨新仇一朝算)

米酒仙挑中唐旭来做对手,一来是因为场上诸人,能引得起他兴趣的本就是寥寥数个,司马彻寒与耶律鹄动不得,然而唐旭辈分与地位皆算相当,二来是唐家暗器毒药修为最高的,目前便算得上是这一位了。
他一下场,便两手空空,竟不拿兵刃。唐旭却不客气,将指头套了三个鹿皮套子,但勉强也算空着手入了战团。
米酒仙笑道:"唐老头,你我从来未曾交手,这些年来也只安心当大奶奶的'贤内助'我却知道你年轻时便有个响亮一时的外号——'毒手郎君',今日机会难得,倒不如好好切磋切磋。"
米酒仙话中一派天真,全无心机,然而唐旭听得却不甚愉快,虽然唐家历来阴盛阳衰,但是如此亮堂堂地作玩笑说了出来,未免扫他颜面。当下便磔磔一笑,道:"酒仙人技艺惊人,老朽自然是不能敌的,在下若慌乱中有什么错手,望酒仙人莫要怪罪。"
话音刚落,突然一抬手,两枚银针便正对着米酒仙激射过来。
这样出招,可谓出其不意,以他身份来说算得落了下乘,然而唐家人也从来不讲什么光明正大,倒不觉可耻。唐旭内功不错,用于暗器上,或轻或重,或缓或疾,又快又准。这两枚银针出手,直指米酒仙左右双眼。
米酒仙只一抬手,便将用手指将两枚银针截住了。
然而唐旭却不慌,反而嘴角带笑。原来他这银针上淬了剧毒,莫说入肉,就是皮肤上沾了也立刻中毒。
不料米酒仙面色如常,将两手伸出来一瞧,原来竟然是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将毒针钳住了。
他将针仍落在地,嘻嘻一笑:"我老人家眼快手更快,唐老头儿,你还有什么宝贝,只管使将出来!"
唐旭脸色又阴沉了三分,然而却歪了嘴角笑道:"酒仙人好本事,那老朽再来领教。"
说罢,那身上的暗器便接二连三地招呼了出去。
这两人既是江湖睿老,又是当时高手,过招十分精彩,令场外许多人看得目瞪口呆,连连叫好。
燕轻裘只看了片刻已经知道唐旭虽然暗器精妙,内力却远远不如米酒仙,如今米酒仙又是顽童心性,要看他那鹿皮袋中有多少玩意儿,也不出杀招,只怕时间一长,唐旭颓势就会慢慢显现,若无意外,这一场又是赢了。
他却心中半喜半忧,忍不住探身向慕容哀道:"大哥,我瞧眼前情势,这场又不会输。"
慕容哀笑道:"绝尘如此说,却无半点喜色,莫非是忧虑我们赢得多了,令司马彻寒和耶律老贼恼羞成怒,又生毒计?"
燕轻裘点头道:"正是如此!"
慕容哀朝那头看一眼:"绝尘所虑不无可能,然而我却期望他们若是要自食其言,只怕还是快点为好。"
燕轻裘不解:"大哥这是何意?"
慕容哀又压低声音:"绝尘倒是想想唐家大奶奶的死,我断定乃肖春笛或者其养子肖九下的手,他们今夜才做下大事,必定要看唐门鸡犬不宁。如今只怕整个成都府都震动了,与从前旧事有些牵扯的人都汇集到此,他们在暗处怎能不知?只怕是等到了机会便要现身了。"
燕轻裘沉吟片刻,迟疑道:"这样说来,倒是与我们有利?"
慕容哀摇头:"未到最后,实在难说,绝尘见那杨重可在?"
燕轻裘猛然想起,又看看司马笑,那人正瞧着米酒仙与唐旭过招,神色中一副说不出的从容,半点也不担心的模样,竟比司马彻寒与耶律鹄更轻松,而从来紧跟在他身旁的杨重果真不见人影。
燕轻裘猜测道:"莫非杨重受司马之托,另有布置?"
慕容哀微微一笑:"这个谁人晓得?只能多存些戒心了。"
于是不再言语,又看起场上争斗来。
此刻米酒仙与唐旭已经过了二十余招,唐旭甩出的暗器件件淬毒,个个夺命,然而他毕竟顾虑场上其他人,用劲不大,以免误伤。而米酒仙则绕他游走,或袭他肋下,或刺他双目,以打要害为主。且他与燕轻裘一般,并未有伤对手性命的念头。以唐旭的功力而言,本就略逊,米酒仙不下杀手也有些骄矜的意味。
唐旭如今是唐门辈分最高的,隐隐有代掌门的地位,如此久不能占先着,毕竟令其余小辈有些焦躁。他也晓得这些,终于起了些狠心,一手抛出三个透骨钉,一手从腰带中拿出一个机括——
这东西巴掌大小,内装如樱桃大小的圆球十数个,非铁非钢,乃是用陶土烧制的,然而其中却含有数十根短细如牛毛的钢针,并混合了无数药粉。一旦用内力打出,或弹在人身上,或落在地下,立刻便能碎开。一旦碎裂,钢针便四散乱射,无论朝何种方向躲避,都不免中招,而药粉也随着扬起,无论吸入或粘上,都会中毒。且那圆球可单个发出,也可连发,极为灵巧。
这样的机括乃是从前朝最有名的暗器"暴雨梨花针"改进而来,名曰"混沌乾坤",制作极难,唐门出几个长老外,几乎无人能配用,如今非常时刻,唐旭心中一横,便将那"混沌乾坤"用了起来。
米酒仙见唐旭拿出个小盒子向这头按一按,便有小球接连打来,他避过一些,右手一旋又接了两个。然而那些小球一碰便炸开,随即腾起一股烟雾。米酒仙只觉得手掌一麻,便知不好——寻常暗器伤了肉须得先痛上一痛的,然而这东西一来便发麻,可见极为凶险,他随即朝后跃出三尺,飞快地点了右手穴道,阻止毒气上行。
唐旭见他中招,大喜过望,又是五个小球接连打来,那些落到地上的小球炸开,烟雾并着钢针一起射出。米酒仙方才大意,这次却晓得厉害,见唐旭又将小球射来,早深深地憋了一口气,只等球落地,振臂一挥,大袖裹着内劲扬起一股风,将银针与毒烟都向着唐旭吹了回去。
唐旭来不及躲闪,面上手上都中了些,他脸色惨白,踉跄退了几步,也顾不得比试了,连忙摸出药丸服下。
燕轻裘见势连忙抢上前去,扶住米酒仙——只见中毒的右手掌中一团漆黑,四周红肿发亮,甚为怕人。
米酒仙咬牙切齿,愤愤道:"秃燕儿,这唐老头好毒,我学你的好处不杀他,他却比你对付的牛鼻子还要狠,要害我的性命!"
燕轻裘一探米酒仙脉门,知道毒气暂时未影响他身体,却不知拖得了多久,于是劝道:"师傅,先下去休息,不可硬撑。"
米酒仙兀自不服:"哪里有什么硬撑,我老人家好得很!这些劳什子我老人家看不进眼里!唐老头,你与我再来三十回合,我老人家不把你的爪子一根根废了,这辈子就不喝酒了!"
燕轻裘听他这样说,便晓得这老顽童是真正发怒了,却又担心他继续打下去血行加快,毒发不治。于是拉住他道:"师傅且先安坐,不如我替你老人家上场如何?"
米酒仙正在气头上,哪里肯依。他二人说话间,唐旭已经运气化开了解药,用磁石将钢针取出。他小胜一头,心中得意,大为开怀,高声道:"酒仙人,老朽那暗器毒得利害,还是暂歇的为好。偶尔失利认输,也算兵家常识。"
米酒仙哪里受得了如此嘲讽,一推燕轻裘便要重新动手,此刻只听得高处一声长笑,道:"唐门的小人果然是得志猖狂,不过有些微末小技,算得上什么真功夫?"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抬头望去,只见屋顶上站了两个人,都是一身黑衣,月夜下看不清长相,也不知道是谁。然而慕容哀与燕轻裘心中俱是"突"地一跳,因为那声音嘶哑难听,却分明是那日济世堂中的"杜圆山"——肖春笛的声音。
一个长老听他辱及唐门,顿时大怒,叫道:"阁下何人?竟敢在本门堂上公然出口不逊,若有高见,便请下来说话!"
肖春笛笑了一笑:"我正要下来说个明白!"
他与旁边那人轻身一跃,黑衣展开,如大枭一般带出一阵劲风,吹得树叶索索,各人脸上觉着微风轻拂,还未看清已落在了堂上。
众人见他们面生,不由得心生疑虑。肖春笛打量了四周,向慕容哀与燕轻裘微微一笑。他与当日在"济世堂"的模样稍微不同:虽然仍旧骨瘦如柴,背脊却挺直了些,换了身夜行衣,束着披风,眉宇间有些煞气。
他身旁那人正是他的义子肖九,也没有易容,还是在红叶山庄外的那副面孔,同样是一身黑衣,加了披风,只是清冷了许多。
那长老见他们堂堂地现身,便上前道:"尊驾是何方高人?为何鬼鬼祟祟,又为何出言羞辱?"
肖春笛啧啧摇头,看了看他,笑道:"十六伯,许多年未见,竟连我的模样也认不出了么?啊,是了,是了,我教刑房毁去武功时,脸上也遭了不少罪,这些年更是风雨飘零,又哪里是少年的模样?"
这话一出,那长老满面疑惑,顿时不能开口了。
肖春笛又转向别人,挑出些人问候:"六表姐保养得好啊,这些年未见,竟是容颜不老;荆兄也是精神旺健,不知夫人可好;五叔也在啊,看来刑堂仍是离不得你老人家……"这样说着,最后便看到了唐旭,顿了一顿,又道:"十三舅爷,你还认不出我是谁吗?莫非真老糊涂了?"
唐旭心中大震,盯住他的脸走了几步,顿时神色剧变,颤声道:"你……竟然是你……"
只听那人冷笑,朗声道:"不错,正是我!十年前的唐家姑爷肖春笛!十三舅爷,你用着我做的'混沌乾坤',怎就认不出我这个人?"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肖春笛的旧事江湖上不少人都知晓,因为造孽太重,唐家为清理门户,给武林一个交代,说是早就杀掉他了,今日陡然还魂,实在出人意料。
唐旭也是惊得愣了半晌,随即立刻回神,怒喝道:"你这贼子胆子不小,竟然敢冒充唐门弃徒!那肖春笛当年作恶,唐家清理门户,与各派大侠一道围堵他,将之逼下断崖,以死谢罪了。"
肖春笛冷笑道:"可惜当日你们无人下去收尸,只道是万丈深渊不能活命。我却有天助,被蔓藤缠住了倒悬在古树上,又爬了整整半天才回到崖上。"
唐旭脸色一黑,骂道:"这样荒谬之事如何能信?"
肖春笛也不慌,口中慢慢道:"阴阳之别,乾坤有分;金木水火,理法自成……"
这一开口,全场的唐门中人都是一凛,原来肖春笛所背诵的,正是唐门制器练药的心法口诀,是不传之秘。这样一来,肖春笛之身份已无可怀疑。
唐旭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道:"肖春笛,你这孽障还敢前来!十多年前不死,今日必不再放过!"
随即一挥手,围在场中的唐门弟子纷纷拔剑上前,在场中围出一个圈来。
这场变故让其他人措手不及,司马彻寒与耶律鹄也露出惊异的神色来。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却不说话,一幅静观其变的模样。
肖春笛双目从那些年轻弟子脸上扫过,叹道:"大好年华,大号年华,便如我当年一般,只道是平步青云,却哪里想到人心鬼蜮。可惜啊,你们今日都要折损在此了!"
只听唐旭道:"肖春笛,你休要张狂。今日你大胆前来,便是新旧孽债一齐算。我且来问你,大奶奶之死,可是你害的?"
肖春笛瞥眼看了看堂上棺材,突然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状若疯癫,令人不寒而栗。唐门中人怒气渐盛,有些年轻弟子忍不住便要动手。
只见得肖春笛笑得咳嗽,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他直看向唐旭时,面上极狰狞地缓缓说道:"不错,那老虔婆正是我杀的,不过我却用不着动手,有我的乖儿就足够了!今日非但那老虔婆死,十三舅爷你也要死,唐门上下死光了最好。"他的眼珠又转向司马彻寒与耶律鹄,磔磔笑道:"还有些旧人,二十多年前害我的,今日也要死……"

(四十五 血债命债两两清)
肖春笛这突然现身,又发下一通狠愿,着实有些骇人。
他亲口承认杀了唐家大奶奶,不啻与唐家当面挑衅,立时结仇,这样一来便好似站到了慕容哀等人一边。旁人不晓得所以,只当是魔刀的帮手。然而燕轻裘知道肖春笛之计较,最终乃是那本《天魔经》,最后只怕还是要反噬的,明里帮衬,暗中使绊子是一定的。
唐旭却哪里管得这些,听闻肖春笛认下了这笔命债,心头早就怒火炽盛,恨不得一篷银针打出去,将那恶徒扎成刺猬。
不过他此刻乃是唐门代掌门的地位,怎可失控?当即阴沉着脸道:"贼子果然猖狂!当年侥幸留得一条狗命,不夹紧尾巴偷生,还敢再生事端,残害同门长辈,今日若不让你受千刀万剐之苦,怎能让屈死在你手中的人泉下安心?"随即又向其余人拱手:"唐门今日惩治孽徒,望各方英雄勿要插手,比武之事,容老朽后面再继续。"
随即大袖一振,大喝道:"唐门弟子听令,今日今时,须以清理门户为第一,不可让此贼人及其义子走脱!无论死活,擒住者便为唐门长老院之一,下届主事之选。"
这番话,激得唐门弟子发出震天一吼:"得令!"
旁人拉了各自朋友退开,更多的唐门弟子从门外涌进来,甚至屋脊上都爬满了人,个个手头拿了暗器,袖箭、铁镖、银针、透骨钉、铁蒺藜、金钱镖,说是百十种怕都算少的。
然而肖春笛却不露丝毫惧色,反而仰头望月,大笑三声:"十三舅爷这以多欺少的习惯,真是过许多年也不变。"
唐旭冷笑道:"你占些口头便宜也不差,今日左右是要死的。"
肖春笛又道:"死不死却不由你说。有能耐,便请你先动手瞧上一瞧,我若是躲了,立时将头割下来给你!"
唐旭心存疑惑,骂道:"奸贼,你有什么诡计,还是明说了吧!"
肖春笛嗤笑:"没有卵蛋的孬货,人在这里,连出个手也不敢么——"
他话音未落,唐旭已经怒火冲顶,当即一枚袖箭便激射而出。他这一动,可谓杀气最盛,用了十足的力道,安心要肖春笛的性命。哪知道袖箭一出手,突然内里空空,半点力道也没有。那袖箭只飞出去不到一尺,当的一声,落到地上。
这一下比之前肖春笛陡然出现还要惊人,观者无不惊骇,眼珠子都要落到地上去了。
唐旭收回手来,直愣愣地盯住上臂,不明白为何如此。
慕容哀却明白原委,只怕肖春笛飞身下地时已经下了药。当即暗暗地一提气,发觉并无异状,心中虽然诧异,然而又对其神乎其神的毒术佩服了三分。
唐旭也是个聪明人,当即便明白是肖春笛使了坏。联想到方才慕容哀说唐大奶奶的死因,心中大惊,随即骂道:"奸贼,你竟然暗中下毒,散我内力!"
肖春笛阴测测笑道:"十三舅爷好可笑哇,毒哪有明放的,这和暗器一个道理,唐家吃的这碗饭,做什么自打耳光?况且我与阿九只两人,哪里敌得过你们这许多,不为先下手,只怕早教你们吞了。"
场上诸人听他二人对话,才知道不知不觉中已经遭了道,慌忙提气,随即便发觉多少都有些底子虚,一时间便大乱了。
唐旭急吼道:"快,先招呼!"
他原想趁着有人内力还在,伤了肖春笛二人,却听到无数叮叮当当之声,各种暗器纷纷落地,竟没有一个射出一丈开外的。有些功力较浅的年轻弟子,只哎呀一声,竟软倒在地,或从屋脊上滚落了下来。
一些宾客见状立刻便要上前,然而一动便知内力如枯井一般半点不剩,此刻已然不能动武了。
肖春笛得意洋洋,道:"诸位稍安勿躁,此毒乃是我的心血之作,无论多高深的内功,只需吸入一丝丝味道便施展不出了。我与阿九将药粉磨得极细,藏于衣服上,方才跃下时,鼓风吹散于庭中,在场诸位怕是无人能幸免了。"
说完,却又向慕容哀笑了一笑。
慕容哀看他神情便知,想来这药只有一回的效用,只中过一次,第二次便无用了。这样一来,他倒明白了为何那日在药铺中肖春笛为何要对他下药,令他几日中毫无内力。此时看来,是早有计较。肖春笛不将他说破,看来是要借他之手对付唐门及耶律鹄等了。
燕轻裘扶着米酒仙,一摸他脉搏,果然也是一点内力都无。他自己提气,却一如往常。看向慕容哀时,那人微微点头。燕轻裘何等聪明,一想就通。随即也不多言语,只安抚了师傅,静观其变。
这下堂上虽然站了百十个人,却个个手无缚鸡之力;肖春笛与肖九虽只有两人,却可若切菜瓜一般将唐门杀个干干净净。
唐旭涨红了一张老脸,即便再是桀骜阴鸷,也禁不住露出些惧色来。
肖春笛将黑斗篷脱下,扔在地上,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剑来。这剑身蓝光闪闪,一看便是涂了剧毒。
当即便有胆小的弟子惊呼起来,有些功夫浅的瘫倒在地,怕得抽泣。
肖春笛侧过耳朵听了一听,走到一人面前,笑道:"唐门的子弟,怎能哭的这个样子?"
那人旁边年长者踢了他一脚,喝道:"起来,莫孬种如此,给贼人看了笑话?"
肖春笛转头瞧那年长者,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唾了一口,骂道:"奸贼弃徒,有什么脸配问我的姓名?"
肖春笛点头:"不错不错,果然是有骨气的英雄少年!"话音刚落,一剑刺出,直那人胸膛。那年长弟子哼也来不及哼一声,随即倒地,霎时间皮肤变成了漆黑,胸口的血也由红转黑,汩汩地流出来。
周围人等吓得不轻,纷纷退开,露出一片空地来。
肖春笛看了看周围,笑道:"我最讨厌的便是这种人,只以为当个英雄便了不起,殊不知保命才是第一重要的事。若要讲气概,今日我便成全他们。唐门中留几个知道害怕,晓得保命的也就是了!"
唐旭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
肖春笛在尸身上擦了擦短剑,又道:"且小心了,这剑刺过的尸身,血液尽便为剧毒,沾上一点便无药可救了。"
这一说,周围的人又退开几大步。
燕轻裘微微皱眉,这肖春笛行事如此丧心病狂,虽是报仇也未免太过狠辣,一时间忍不住要阻止。然而慕容哀见他身形一动,便出手拦住:"且慢,不可妄动。"
燕轻裘急道:"莫非眼看着他滥杀无辜?"
慕容哀知他心善,压低声音道:"你看司马彻寒与耶律老贼。"
燕轻裘看向那头,只见司马彻寒与耶律鹄脸色如常,然而手都背在身后。他见状便知二人乃是在暗中运功。那毒是毁人内力,不论内功高低,统统无法使出。然而司马彻寒与耶律鹄却有意为之,说不准那药对他二人也是无效的。
另一深层原因燕轻裘纵然聪明也决然想不到:这一味毒所用之主要材料便是当年耶律鹄卖给肖春笛的夜修罗花,那花本就是西域之物,耶律鹄也是使毒的行家早知道抵御之法。他与司马彻寒结盟,自然也为他防了一防,且不单是老司马,连小司马等也一并照顾了。
果然,此刻情势危急,耶律鹄与司马彻寒再沉得住气,也不能不出手了。
眼见得肖春笛又提剑走向另外的弟子,司马彻寒终于上前道:"且慢!"
肖春笛眯起双眼:"这位大侠相貌不凡,竟有些眼熟,不知道是哪位?"
司马彻寒拱手报了姓名。肖春笛道:"原来是'铁骨剑'司马庄主,二十年不见,别来无恙啊!当年浮月山庄一役,司马庄主还欠我一声谢呢!"
司马彻寒微微一笑:"足下说哪里话,当年足下出手,与诸位大侠一样,皆是为武林正义而去,绝非我司马的家事,这谢字无从谈起吧?"
肖春笛冷笑:"伪君子就是伪君子,我当年手书了四十七封信,发与各派长老,其中一封便是送到你手上。若非那《天魔经》味道香甜,司马庄主怎舍得亲自来到浮云山庄坐镇?"
司马彻寒道:"足下未免乖僻了,魔教之人潜来中原,无论为何,都该出力捉拿,又关《天魔经》何事?足下当年尚有分辨正邪之心,今日为何要做下这样的事来?"
肖春笛哼了一声,道:"做戏做得久了,只怕连自己也骗得过。我却不知你那些心思?今日之战不过是二十年前的重演,所为的还是《天魔经》。你这贪念,真是死也不会变的。"
司马彻寒听他如此说,也不生气,道:"今日本是老夫与耶律教主为化解中原武林和光明圣教之恩怨而来的,只求请慕容左使回关外,听从处置而已。但足下横插进来,杀害唐门诸人,老夫虽然不才,也想请足下收手,莫再造杀孽!"
肖春笛歪着头看了他半晌,怪笑起来:"得了得了,我就说你们不必找劳什子借口。要捉慕容哀,还不是为了他身上的《天魔经》!瞧你这中气十足的模样,想必耶律教主已经给你吃过夜修罗花的解药了。你为了这东西,也算不要脸不要皮了,难得难得!可惜我却要告诉你,那十几条人命都是我做下的,不用去扯到慕容哀的身上!"
司马彻寒听他大喇喇地认下了惊天血案,也不免意外——若这样说了,那么捉拿慕容哀岂不又失去一条罪状。随即道:"足下何苦替慕容左使脱罪?可惜左使未必会承足下之情。"
肖春笛冷笑道:"我可不似你这般虚伪,我便实话实说,那些废物都是我杀的,他们是光明教留在中原的暗线。慕容哀自从进入中原,便一路被跟踪,我有心求他,自然要为他脱困,便将这些暗哨都杀了。然而为了让他主动来找我,我故意仿他的剑招行事。不过我剑法拙得很,只好多用了些法子,有些便是使了夜修罗花的毒,再下手;有些是用'棉里针'先伤了,再去刺喉。如此倒便宜,纵然是有些名气的,下手也极方便!中间虽有些失手,却无大妨碍。唯独杀杜有廉那次,青云与牛远策眼尖,瞧出了些纰漏。"
司马彻寒冷冷道:"足下编谎也编得太过了,如此处心积虑为左使说话,恐怕贪念也不小。"
肖春笛道:"不错,我也是要《天魔经》,可惜我是求来保命的,你们找去是为了习练功夫,称霸天下,在武林中呼风唤雨。两相比较,我这点贪念倒是小得多哩。"
慕容哀听到此处,禁不住一笑,在燕轻裘耳边道:"他这话倒说得在理。"
燕轻裘打趣道:"莫非大哥还真愿将秘籍给他?"
慕容哀道:"我愿意给的,只怕他还轮不上。"
此刻司马彻寒听了肖春笛的话,已经觉着多说无益,只得抽出长剑,道:"看来足下是决心已定,在下也无法,为了不让足下在害人,今日便要得罪了。"
肖春笛笑道:"我想领教司马庄主的功夫久矣,今日正好。"却又回头对肖九道:"阿九啊,义父这边有耍的,也不好冷落了你,听说司马公子的武艺,不如你也一并邀下场来如何?"
肖九一直未曾开口,听他这样说道,顿时喜笑颜开,走去对司马笑略一拱手:"司马公子,不知可否赐教?"
司马笑今日一样不曾说话,只在父亲身后观战,见肖九上前,又看了父亲一眼,抱拳施礼,说了声:"请。"
肖九又嘻嘻笑道:"司马公子好生分,竟不记得我了么?"
司马笑略略皱眉:"在下眼拙,不知道何日与少侠见过?"
肖九道:"每次要捉拿慕容左使,那些拿了消息跑腿进去套赏钱的小叫花子,公子忘了?"
司马笑端详他片刻,惊异道:"果然是你!"
肖九点头道:"不错,正是我!"
司马笑冷笑道:"你那义父忙杀人嫁祸,你忙着牵线追凶,果然是配合得极妙哇!"
肖九却甚为得意:"义父施恩于左使,在下却也帮了司马家,这样一来你们两头才不至于分散。且牵着你们的线,早晚也能够牵出那耶律老贼。他当年陷害我义父,今日正是要了账。"
司马笑不屑:"单凭你二人,忒狂了些!"
肖九眉眼一挑,压低了声音:"司马公子自然是看不上我这样的无名小卒,然而我却也知道公子这漂亮皮相下有些东西颇不好看呢!"
司马笑脸色一变,从背上取下双钩,道:"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才好。"

(四十六 阴阳两面千金子)
此刻堂上能动得内力的人,便只剩下了燕轻裘与慕容哀两个、司马父子与耶律鹄三个,以及肖春笛和肖九。
肖氏父子挑了司马父子要动武,燕轻裘二人与耶律鹄都还未决定要不要插手。这两边实力均等,倒是有场好戏。只是任中一方输了,今晚的局势都将大变。
燕轻裘心中清楚,场上人人晓得,便是那些跪倒在地上的唐门弟子也明白。有几个老练的便暗暗握住了怀中袖口的毒,想着即便是发不出暗器,也要撒些毒来做个应景。
肖春笛怎样奸猾的一个人,这些怎能想不到?
眼瞧着他与司马笑已然面对面地站定了,却又突然转过身来,手只一挥,便看到一蓬白色的粉末洒向四周。周围的人连忙闭气,却又哪里来得及。只听得一阵闷响,还站着的便纷纷倒下。
燕轻裘大吃一惊,连忙奔向米酒仙。原来米酒仙先前中了唐旭暗器,便大耗内力来压制毒性,不料内劲遭肖春笛的药粉散去了许多,毒气上涌。此刻又是一种药洒过来,即便他有神仙般能耐,也抵挡不住,咕咚一下便栽倒在地。
燕轻裘将米酒仙扶起,见他双目紧闭,脸上黑气笼罩,不由得大急,向肖春笛喝道:"阁下使的好手段!若我师尊有失,今日莫怪我与二位拼命!"
肖春笛见燕轻裘双目发红,知道他是真急了,手腕一动,一个小瓷瓶便抛了过来,口中笑道:"飞花公子莫急,这些不过是寻常迷药,让大家能观战却差不得手罢了。酒仙人身中二毒,暂且用我的药压上一压。等我解决了这伪君子和真小人,再来给酒仙人诊治。"
慕容哀在燕轻裘身边蹲下,拿过拿瓷瓶揭开一看,又倒出些舔了一舔,试过无毒,这才给米酒仙灌下。
他在燕轻裘耳边轻声道:"怪哉,绝尘与我方才就不受肖春笛之毒害,此刻迷药吸入,也不见效,到底是何缘故?"
燕轻裘也发觉奇怪:"正是,莫非他已在不知不觉间给你我下过了解药?"
"若真如此,肖春笛之使毒的技巧,可算当今第一人。"
说话间,米酒仙已然呼吸沉着,脸上黑气也消散了不少。燕轻裘稍觉安心,将师傅放在地上,脱下外袍将他盖好,遮些凉风。
他做这事的时候,堂上两对人已经动气手来了。
司马彻寒和司马笑一出手,慕容哀便瞧出他二人果然是一点功力也没有损失,心中暗暗称奇,只能猜度是早有准备。
司马彻寒仍然使剑,与肖春笛交手,他的路数与过去见的一样,仍然剑风刚猛、大开大合,极为厉害,一上来便是咄咄逼人。而肖春笛却身如鬼魅,飘忽躲闪,手上长剑也不挡不刺,只避开与"铁骨剑"正面的交锋。慕容哀眯了双眼,暗暗赞肖春笛聪明:原来他毕竟是受过伤的人,怎样也不及司马彻寒内力深厚,若是硬接硬拼,怎么耗得起?还有,瞧他腾挪转移,双目却瞄在司马彻寒的下盘,便晓得他也在暗中寻找机会,破了对方剑法。
而燕轻裘则看向司马笑与肖九这一边。
那司马笑当初成名兵器便是双钩,他今天使的乃是一对精巧的梅花构,月牙护手那处是银光铮亮,打磨得异常尖锐。而肖九从袖中划出的竟是一对尺许长的短剑,通体漆黑,一看就是带了剧毒。司马笑不愧是练双钩起家的人,一挑一压灵巧之极,招招都是袭向肖九的手腕、前臂,想令他短剑脱手。肖九的内功显然不如司马笑这个世家子弟来得深厚,不多时便见额上有汗珠,然而他身形矮小,又应变奇快,每每是司马笑双钩眼看着要挂住,他手腕一翻,又逃开去了。
这样两组对手都过了十余招,竟没有谁占到便宜。地上躺着的诸多人如唐旭者,只急的双目赤红,却又帮不上忙。
燕轻裘凑近慕容哀身边,低语道:"大哥看哪两边会得胜?"
慕容哀摇头道:"说不好,说不好,此刻谈这些,仿佛都早了。"
燕轻裘也道:"小弟也觉难说,肖氏父子虽然武功不济,身法却极好,且都擅长毒药暗器,即便是大小司马,恐怕一时也拿不下他们。我唯一担心的便是耶律鹄会从中插手。"
慕容哀笑道:"绝尘顾虑他,也不是也顾虑我们么?"
燕轻裘看了耶律鹄一样,果真见他立在那头,双目不看场上,却盯着自己这方,心头顿时大悟。
慕容哀低声道:"绝尘信了吧,我说这四人一旦有胜负,便该你我与那老贼出手了!他此刻是在积攒精神呢!"
燕轻裘又禁不住扫了眼耶律鹄身后的簪花娘娘和红修罗,掂量着以二敌三可有点胜算。
这期间场上四人又各自过了十几招。肖春笛仍旧是闪避的架势,而肖九的体力却耗得利害。他额角长发已经全湿,黑衣上也教双钩拉出一条口子。司马笑却攻势不减,冷冷道:"如何?还不跪下服输么?"
肖九却仍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双剑一个十字交叉架住了司马笑的双钩,逮空回嘴道:"哪里有那么容易?司马公子,你可慢慢地来,等会在下还有好戏要上呢!"
司马笑道:"你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肖九撤了双剑,一个旋身朝左逃开,大笑道:"杨重杨公子何在?司马公子怎不费心问一句?"
他说了这话,只见司马笑玉一般的面孔上竟浮起一层死灰色,手上的双钩也险些脱落。他略一定神,喝道:"莫非是你对他下了毒手?"
肖九嘻嘻一笑:"司马公子把我也想得忒坏了些,杨公子为人敦厚,又与我无冤无仇,我做什么要害他?然而想他死的人却不是我!"
司马笑脸上神色极是怕人,焦虑之情已掩饰不住,司马彻寒瞥见儿子分心,大喝道:"这些宵小之言能信么?莫听他胡说!"
司马笑连忙定神,对肖九的怨毒更重了,再一动手,竟是招招都指向他要害。
却听肖春笛仰头大笑道:"司马庄主啊司马庄主,你聪明一世,竟连自己的儿子也要算计进去么?"
司马彻寒手上剑招不停,着意要取肖春笛的性命,竟不会话。
这边肖九却又开口:"是了,是了!这事知晓的人确是寥寥,然而正撞在我的头上。"
司马笑双钩直掏他心口,肖九短剑倒提,贴着前臂抵住前胸,竟不停嘴:"杨重十日前便死在成都郊外,司马公子不知?"
这话一出,便好似抽了筋,司马笑顿时从一尾活龙变作了木头,呆在了场上。肖九嘴角一弯,忽地翻出短剑,硬生生在司马笑的手背上拉出两条血痕。
司马笑一声惨呼,双钩脱手。
司马彻寒见此突变,脱离了战团,疾奔到儿子身边。见他双手不断发抖,伤口肿胀发黑,心知不妙,连忙点住他上臂大穴,又撕下衣襟将手臂牢牢缠住!
燕轻裘和慕容哀对望一眼,心头甚为诧异:司马笑何等人物,若要胜肖九,便如探囊取物,瞧方才态势,只需再有二十招不到,便可将肖九擒下。但为何肖九一句话,竟令他方寸大乱。
肖九站到义父身边,肖春笛拍他肩膀,夸赞道:"乖阿九,干得不错!"
司马彻寒怒骂道:"奸佞小人,竟用这样卑鄙的手段!"
肖春笛毫不生气,反而面有得色:"司马庄主何必如此!生死之间,各凭本事,阿九硬功夫不如你家公子,却晓得他的软肋,这不也是堂堂正正的取胜之道么?"
司马彻寒怒火中烧,更是骂个不停!司马笑脸色惨白,竖起手止住父亲骂声,直勾勾地盯住肖九道:"你说杨重死了,有何凭据?"
肖九摇头叹气:"司马公子,你又是何苦抱些侥幸呢?"
司马笑怒道:"有或是没有,你便直说。"
肖九显出为难的模样,竟好像无言以对。司马笑脸色神情渐渐显出些希冀来,然而肖九突然一笑,从怀中摸出个碧玉腰牌来,那上面精雕细刻着一把长剑——正是铸剑名门东海杨家之掌门所佩戴之物。
司马笑顿时一跤坐倒,呆若木鸡。
燕轻裘暗暗纳罕,不明白为何杨重之死为何对司马笑这般严重。慕容哀却面无表情,只斜眼看着司马彻寒。
肖九将那腰牌收回到怀中,对司马笑道:"杨公子那日身披数剑,在郊外垂死,正巧教我碰上了,哎,可惜在下医术浅陋,虽有心救人却无力回天。"
司马笑浑身发抖,半晌才颤身问道:"他……怎会在那里?他明明回东海昭明岛去了……"
肖九道:"杨公子去原本要去哪里,我又怎知晓。他见我救他,立刻打听司马公子你的下落,听说你要来,那神色便急了几分,口中直叫着'不可、不可',听着好生着急的模样。"
他本来就擅长易容,这番学杨重说话,神态、音调竟像了个十足十,更令司马笑信了几分。
司马笑哀伤不能自已,双目流下泪来:"早叫他走了,为何又要跟来……"
肖九笑道:"杨公子既然要找司马公子,必然是要紧的事儿,可惜他不曾告诉我,我也无法转述,不过好在我虽不能救他,却从他口中知道了害他的是谁。"
这话让司马笑登时双目充血,面颊也发红,他挣扎着起身,大声问道:"谁?害他之人究竟是谁?"
肖九朝肖春笛看了一眼,似在犹豫,肖春笛却向他微微点头。
慕容哀眼中精光一闪,突然冷笑道:"真是好计谋!"
燕轻裘听他说话,正要发问,却见司马笑已经狂吼道:"究竟是谁?你说是不说?"
他平日里风流倜傥,乃是翩翩佳公子,此刻状若疯虎,简直是判若两人。燕轻裘从未曾见他失控到这步田地,心头更是暗暗纳罕。司马彻寒见儿子中毒之后又心情大变,不由得拉住他右手,命他立刻盘膝坐下,调整内息压制毒性。
司马笑却挣开父亲双手,反而向肖九走了几步,那模样仿佛是他若再不说,偏要扑上来撕咬。
肖九又是一声长叹,道:"杨公子临终前说,刺他十六剑者,乃是'铁骨剑'司马庄主!"
这话一出,堂上顿时静了,司马笑脸上的血色尽皆退去,面皮白得若瓷器一般。他缓缓转头,看向父亲。
司马彻寒却脸色铁青,恨恨地望了肖九一眼,才转向儿子。只见他怒容满面,对司马笑道:"那妖人胡说八道,你竟要去信他?"
司马笑默然不语,肖九却不服气了,大声嚷嚷道:"司马庄主,我阿九虽然是个小人,然而死人的话却不敢乱说的,否则必遭天谴!我敢发十七八个赌咒,杨公子若没有说是你,我今日便教你刺上十七八个窟窿!"
司马彻寒哪有空闲与他胡搅蛮缠,伸手扶住儿子,道:"怡怀不可中那妖人奸计,对我生疑啊。"
司马笑惨然摇头,干笑道:"十日前,十日前……是了是了,咱们已经快到成都了,你却遣我去别处办差,二日后才归来。他只留了封信与我,说什么无心再与我同行,要回东海,这样看来,却是你下了毒手……"
司马笑老脸通红,怒道:"你这逆子,竟如此说话!"
司马笑浑若不觉,依旧自言自语道:"……你已看出端倪,我晓得的……我早知不该留他在身边,却没有想到果然被你害了……你要我办的事我都办了,要我吃的药我也吃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生平仅此一贴心人,你也不放过么……"
燕轻裘一边听,一边暗暗心惊:万万想不到,司马笑与杨重竟然有这般亲密的关系,听他话中之意,竟似情人一般。五大世家的红叶山庄少主竟与东海杨家之掌门有私情,这可算惊世骇俗的丑闻了!
司马彻寒见他失魂落魄,突然一个耳光打去,怒骂道:"孽障,你失心疯了么?口里颠颠倒倒说些什么?那杨重乃是与魔刀勾结的奸细,我杀他也是为大局作想!"
此刻肖春笛却磔磔怪笑起来,口里道:"司马庄主何苦气得这般恼火!那杨重是怎样的人我不晓得,你说到奸细我却要问一问:贵公子入了光明教二十年,却顶着白道少侠的帽子招摇过市,又该称作什么呢?"

(四十七 穷途末路中山狼)
肖春笛此言一出,惊得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莫说燕轻裘与慕容哀脸上变色,就是那些瘫倒在地的人,耳听得见,口不能言,也禁不住从喉咙眼子里发出些怪声来。
司马彻寒脸上一片寒霜,执剑骂道:"妖人一派胡言,也不怕下拔舌地狱!"
肖春笛嘻嘻笑道:"拔舌地狱我是不怕的,只是司马庄主说了这许多年的诳语,就好似长了十七八条舌头一般,只怕死了以后会教鬼差拔个干净。"
司马彻寒又骂道:"你空口白牙坏我儿名声,今日必不能放过你!"
肖春笛也不害怕:"司马庄主自然要杀了我,遮些丑,然而我却不凭空乱讲:你与司马公子好端端地立在这里,不正是一个人证?"
司马彻寒脸上又黑了一分,但慕容哀却似明了了一些,嘴角上不禁挂了一点浅笑。
只听得肖春笛道:"诸位,适才已经告知,你们内功劲道全失,乃是中了我精心调制之毒。这毒名曰'混元散',乃是用西域夜修罗花为底子所做。夜修罗花是光明教教中独有的奇异植物,别处极难寻到。我也是多年前蒙这位耶律教主馈赠,得了些种子。那夜修罗花秉性奇特,用一次是毒,然而身子若接受了,第二次便不再有效。今日能站在这里若无其事的,都是之前受过夜修罗花之毒的。飞花公子与慕容左使自然是我下过毒的,其余人等自然是耶律教主庇佑,才能如此。"
他这样一说,燕轻裘心中恍然:原来那日里"杜圆山"给他二人下了毒,便是为了今日做准备。
周围那些毒倒的武林中人此刻眼望向司马彻寒,目光中立时便带了愤怒与不屑。
司马彻寒脸上已经黑如锅底,口中辩道:"耶律教主此刻与老夫已经结为朋友,为武林之和睦而来,用些药物与我等防身,又有什么奇怪!"
肖春笛哈哈大笑,嘲弄道:"原来你几个人都有先见之明,竟早就晓得我要现身,更晓得我要用这混元散!"
司马彻寒之谎言不堪一击,在这一刻中,以往积攒起来的种种威信都土崩瓦解,呼啦啦地塌成一地废墟。他心中由惊慌渐渐地变为了怨毒,连着脸上神情也由愤怒变作了阴森。只听得他对肖春笛道:"你既然已经将污水泼了老夫满身,也莫怪老夫手不留情。多说无益,还是手上辩是非的好!"
说罢又对司马笑道:"孽子,你还不将那两个烂了嘴的畜生割下头来?"
然而司马笑脸色灰败,左颊上还留着父亲的指印,只颓然地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见司马彻寒喝斥,他却突然惨笑道:"恕儿不孝,父亲今后要做什么便只管去做,孩儿不能奉陪了!"
他此刻公然与司马彻寒决裂,不要提司马彻寒气得要吐血,便是耶律鹄也皱起眉头来。
司马彻寒胸膛一起一伏,气血翻涌,最后不怒反笑:"甚好甚好,早知你不成器,我又何必费那么多心思。你好自为之!"
说罢一挺长剑,对肖春笛道:"奸贼!今日不取你性命,我也不活着走出此地!"
肖春笛笑道:"正是正是,可惜即便是我死了,今日着许多人也听到了!司马庄主要再做个道貌岸然的领头,也不易啊!"
司马彻寒双唇紧闭,直杀过去。
此刻他以一敌二,多了几分危险,耶律鹄朝身后说了句什么,便见那红修罗木尔闍跃出来,填上了司马笑的亏空。
司马彻寒恨死了肖春笛,这次厮杀可谓拼尽全力,招招都又狠又毒,剑剑直其脑门、咽喉、心口、下腹。那肖春笛已无暇多做进攻,只依靠身法躲避,好几次教司马彻寒的重剑划破衣衫。
这一头肖九有心驰援义父,却被木尔闍缠住。那红修罗仍是使一柄弯刀,也不知是上次慕容哀弄断以后重新接的,还是自己铸了把新的。他的功夫仍旧是波斯一路,身法古怪,腿功与刀法配合得天衣无缝,肖九本就不擅长武艺,又哪里能抵挡,不多时便处在了下风。
然而他的长处却在于应变奇快,见木尔闍不能硬取,又不如司马笑一般拿着了短处,便不断地使出暗器毒药,且多为细小之机关。木尔闍忌惮他毒物,谨慎了许多,一时间倒也僵持了。
肖春笛那一头却出了个大大的岔子:
原来司马彻寒一心想杀掉肖春笛,自然是狠招杀招,肖春笛躲避起来越加费力。他本无所谓是非,又极痛恨唐门中人。此刻司马彻寒一剑斜劈向他颈脖,眼看要将他立时斩为两段,他却突然矮身,抓住一个瘫软的唐门女弟子为肉盾。司马彻寒收势不及,竟将那女弟子的头削掉了一半。鲜血喷涌而出,洒的肖春笛与司马彻寒二人的面上、身上一片赤红,连周围的人也遭了秧。
这变故骇得人人呆立,燕轻裘喉头一紧,险些惊呼出声,然而又强行咽了下去。
肖春笛将那女弟子的尸首一丢,抹了把脸上的血,咧口笑道:"司马庄主好快的剑呀,瞧着这女子也不知道收一收么?"言外之意,竟指他有意下了杀手。
司马彻寒身上也是鲜血淋漓,握住长剑的手微微发抖——他原本极其自持,然而方才一连串变故,先是儿子丑事暴露,又与自己决裂,在武林中威信已经毁了,不由得出手极狠,没了控制。如今无意中杀了唐门弟子,虽是错伤,却毕竟与唐门结下冤仇。他此行来到成都,原本就是想着能与耶律鹄联手,惩治了慕容哀,在江湖上统领群雄,成就一番霸业,哪里料到肖春笛这样横插一脚,竟将事情拖到了这般不堪的地步。他看了看周围,那些中了迷药的人歪歪倒倒,却都目光灼灼,将前因后果看得清楚,这也正是肖春笛可恶之处,生怕他揭露之事晓得的人不多、不清楚。
司马彻寒心中又气又怒,几欲发狂,往日的气度修养早已抛到了脑后,此刻心中只有恶念横生。眼见着死了一个,其余的人又盯着自己,从未有过的邪气慢慢地蒸腾起来。
肖春笛见他阴阴地笑了一笑,衬着满是血点子的一张脸,竟分外狰狞,心中顿时多了一些警觉。
司马彻寒一甩剑上鲜血,朗声道:"奸贼,你若以为行这般下作的手段会捡回命来,那可就算计错了!"随即又提剑杀将过去!
肖春笛此时得了乖,专捡着人多的地方奔去,几番身处险处,就抓住身量小的人作为抵挡。而司马彻寒竟不避不闪,剑锋直传过肉盾刺向肖春笛。不多会儿,便有两三个人死在他剑下!
燕轻裘惊呼:"不妙!司马彻寒发疯了!"
慕容哀道:"他狂性已发,又露了丑,只怕要借肖春笛的由头杀光这所有人!"
燕轻裘道:"怎能如此?"
话音刚落,随即一跃,几个纵跳,向着司马彻寒扑去,手中青竹箫指向背后大穴。
慕容哀急道:"绝尘小心!"
司马彻寒听得背后有些异响,猛然转身,长剑一格,挡住了燕轻裘的竹箫。他恨恨道:"怎么,飞花公子终于忍不住帮这奸贼出力了么?"
燕轻裘低声道:"司马庄主,回头是岸啊!"
司马彻寒冷笑道:"你留着劝自己吧!"同时剑上催动内力,将燕轻裘弹出了一丈远。
燕轻裘来到肖春笛身边,对他道:"你有什么厉害招数,便使出来先放倒那红修罗与司马的武功不凡,若不在意,恐怕你和你那义子都保不住了!"
肖春笛笑道:"多谢飞花公子助我!"便从衣服内拿出八枚透骨钉,夹在指尖,一摆手向着司马彻寒射去。
燕轻裘苦笑,他哪里又是帮他,是不愿见司马彻寒滥杀无辜而已,且米酒仙之毒,还等着这个人救治呢。燕轻裘轻功过人,武艺出众,正好周旋于肖春笛与肖九之间,令他二人应对强敌。
这样一来场上情势又变,耶律鹄低语几句,将簪花娘娘也派了出来。
簪花娘娘下场,盯准的正是燕轻裘,将绢花钢刺抽出来便动手。她一改上次之娇媚,满面寒霜,一身煞气,与燕轻裘贴身搏斗。


六个人在场中激斗,慕容哀虽然忧心燕轻裘,却未轻易动上一动。他看向耶律鹄,正巧那人也看这他。
慕容哀背起手来,淡淡一笑,心中明白这场上但凡有一人落败,自己与耶律鹄就将出手。
眼看着肖九体力最差,而红修罗木尔闍弯刀雪亮,舞将起来如同银月,几十招后,肖九节节败退,一不留神,右臂便着挂了一道。他负痛,露出左边破绽,木尔闍一脚踢出,正中他腹部。肖九若一个大米袋般摔出两张,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肖春笛教司马缠得紧,抽不出丝毫空隙前去营救,手中扣了无数暗器,乱舞章法地射向木尔闍,红修罗弯刀挡开,足下不停,直奔向肖九。
此刻燕轻裘正与簪花娘娘纠缠,带毒的绢花钢刺几番擦着他脸颊而过,凶险万分。因周围都是中了迷药的武林人士,他不愿多伤性命,几次退到场边又冒险回去。然而今日之局,恐怕场上只有他一个是束手束脚的,肖春笛父子、司马彻寒、红修罗与簪花娘娘,哪个不是肆无忌惮的?这样一来,原本他两百招以内可赢簪花娘娘,如今却需拖到三百招了。而肖九遇险,又直接危及肖春笛。他情急之下不容多想,见簪花娘娘钢刺反握,刺向太阳穴,只顺势向右弯腰,同时右腿一蹬,竟然平平地横着跃向一旁,右臂伸出,竹箫的前端刚好挡开了木尔闍砍向肖九的一刀。
见他从一个战团抽身,回护肖九,木尔闍与簪花娘娘交换眼色,立刻合作一处,共同针对起他来了!
肖九得了空隙,立刻手脚并用,爬出战团,缩到一边。他哆哆嗦嗦地从衣襟内翻出几瓶药水,仰头屯了下去。
燕轻裘同时对抗两个强敌,情势险了一倍。然而肖九脱险,他正好放下心来,专心将两人引向场地中央。肖春笛窜到他身后,与他背对背地站立,低声笑道:"飞花公子果然是菩萨心肠,我倒要先替阿九多谢了。"
燕轻裘低声道:"足下若能少害些人,这谢我倒宁愿不要了!"
肖春笛笑道:"莫慌莫慌,我做的也不正是帮着你与慕容左使么?"
燕轻裘哼了一声,不愿多说。肖春笛却接着道:"飞花公子看不出来,耶律老贼与慕容左使正等着咱们死伤呢,我们若都无力助拳了,他们才会出手!"
燕轻裘看了看周围:
司马彻寒、红修罗与簪花娘娘正围成三角之势,将自己与肖春笛困在中间;而耶律鹄与慕容哀负手相对,隔着战团盯住彼此,丝毫没有出手之意。
燕轻裘怎不知此刻情势,然而想到慕容哀果真硬得起心肠,也不禁有些疙瘩。
然而他此刻也似乎想透了肖春笛的打算——
他的暗器毒药虽然了得,然而要一举杀掉司马彻寒与耶律鹄等,毕竟力不能及,于是将慕容哀与燕轻裘当做了工具。先令他们有了混元散的药性,然而挑唆司马彻寒等下场过招,一步步将能动手的人都引出,最后剩下的是有私仇的慕容哀与耶律鹄。这样一来,已经习成了叱魂功的慕容哀要胜过耶律鹄便不算难事了。若到那时有人在助他一臂之力,杀掉耶律鹄更是轻而易举。
只是燕轻裘想不到,肖春笛要怎样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在慕容哀与耶律鹄对决之时从旁相助?而若是慕容哀真胜了,就愿意将《天魔经》相授么?
他这番思索还未理顺,便听得司马彻寒大喝一声:"燕轻裘,你果真是这奸贼同伙!今日便一齐伏罪吧!"
这声过后,三人一起向他二人杀来。木尔闍身子翻转,弯刀劈杀向燕轻裘右肩,簪花娘娘钢刺铮亮,刺向他腰眼,两人都是正面而来,但司马彻寒一柄沾血的长剑,却从另一头刺向他背面的肖春笛。
这一刻,肖春笛突然低声道:"转身!"
燕轻裘知他有异,随即转身,二人立刻变成对面。肖春笛张口喷出一股血水,直扑红修罗与簪花娘娘的面门,而燕轻裘竹箫横档,抵住了司马彻寒的一柄长剑。
只听得红修罗与簪花娘娘大声惨叫,手捂着脸连连后退,指缝间的黑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原来那血中竟含着剧毒,不但蚀烂了皮肤,落入眼中的几滴将眼球也融了!
肖春笛不愧为一代高手,竟连自己的血中也养了毒!

(四十八 坦荡直言消戾气)
只见红修罗与簪花娘娘在地上翻滚,惨叫连连,那指缝间的血越流越多,全是黑色。他二人本是光明教中高手,即便是断手断脚也未见得会哼一声的,如今却叫得声嘶力竭,那毒性之可怕,让人不寒而栗。
在场之人一时都愣住了,不多时,便见红修罗与簪花娘娘叫声变小,渐渐地就不动了,双手落下来,露出两张脸,已然烂做了血肉模糊的两个大洞。
饶是众人都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禁被吓得汗毛倒竖。
肖春笛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揩在衣服上,朝着耶律鹄笑了一笑:"耶律教主,不小心收了你两个下属的命,还望你莫怪……"
耶律鹄脸色不变,只是冷冷一笑。
燕轻裘将竹箫一推,弹开司马彻寒的长剑,心中对肖春笛的毒辣手段又惧了三分。此刻虽然晓得他在多一份胜算,心中却有些疙瘩,不大痛快。
肖春笛转过身去,对司马彻寒冷冷道:"如今以一敌二,司马庄主定然要说我们不讲道义,然而司马庄主自己也说过凡事以大局为重,不拘小节,我今日也就学一学吧。"
随即一弯腰,捡起红修罗木尔闍手中的弯刀,左手在刀刃上一擦,雪亮的刀锋上顿时涂了一层鲜血。
司马彻寒心中一凛,将长剑握得更紧了。
肖春笛"嘿"地一声笑,率先杀过去,此刻司马彻寒只能避开他行事,若让那弯刀刮破一点皮,也会死得惨不忍睹。
然而燕轻裘却不愿再造杀孽,他见司马笑已然颓倒,再无战意,便想将司马彻寒点倒便好。若司马彻寒真死了,恐又激得司马笑出手,方才虽见他父子有龃龉,但毕竟是血亲,真到危机关头难免不来帮手。此番计较有了,再见肖春笛招招阴毒,燕轻裘心中着急,只能快他一步下手。于是碧箫如青蛇吐信,直点司马彻寒各处大穴。
司马彻寒毕竟经验老道,虽之前被魔教二将的死状骇住,但是一临场仍旧是冷静沉着,并未有多少慌乱。然而肖春笛和燕轻裘都算是一流高手,两两夹攻,一人猛下杀招,还有剧毒相助,另一人出手比寻常快了几倍,也是攻向要害,都算是尽了全力,他即便能抵挡,也须得处处小心,若说要反攻,则全然没有机会了。他心中也明白,这样耗下去,自己内力虽然能撑住,却也得折去一半。且慕容哀与肖九在背后虎视眈眈,一旦偷袭,自己必死无意。司马笑魂不守舍,耶律鹄又老奸巨猾,不见得会出手相助,这样一来,更是没有了保障。
几十招过后,司马彻寒也看了出来,燕轻裘与肖春笛两人,前者虽快,却只打穴求稳,而后者却是狠毒非常,要取他性命。且燕轻裘的为人,与肖春笛也不会有怎样深的交情,于是打定主意,先结果了这个唐门败类再说。
随即剑锋一转,抵挡燕轻裘为轻,诛杀肖春笛为重。司马彻寒一柄重剑不够,又用足尖挑起一柄唐门弟子的配剑执于左手,一时间滴水不漏,极难攻入。
那两人也不笨,都渐渐看出了他的企图,肖春笛心头发狠,自然又多加了几分力道。他暗暗含了一口血水,只等有机会便要故伎重演。然后燕轻裘则更累了一倍,他虽不齿肖春笛,却要赖他救回米酒仙,此刻便不能让他为司马彻寒所杀,出招时又多了些回防之意。
三人纠缠良久,竟都找不到对方之破绽,渐渐地显出了疲态。
司马彻寒心头焦虑渐起,忽见肖春笛左足一滑,似乎有些不稳。
原来肖春笛以血养毒虽然狠绝,然而这一招数本就占着出其不意才可命中,刚才那一口血,乃是故意运气激发出的,于脏腑极是不利,这般长时间缠斗,更加不支了。
司马彻寒见状大喜,斜身避过燕轻裘竹箫,全力一剑刺向肖春笛肋下。此刻肖春笛弯刀挥出,右肋正空,司马彻寒刺来,几无可避。燕轻裘见状也来不及收势,看肖春笛危矣,也来不及细想,抬腿踢向他侧腰,竟一下子将他踢出了丈许远。肖春笛落地后口中鲜血喷出,然而却捡回了一条命来。
他也不恼,向燕轻裘笑道:"多谢飞花公子救我。"
司马彻寒一剑落空,恼怒非常,一下子回剑反削,又袭向燕轻裘。
此刻肖春笛却明了了几分,心中已经有了暗着。他不顾身体内伤,又含住了一口血水,跳入战团。这一番动手,他比之先前更加不济了,几次都险些被重剑削掉手脚、刺中胸口。
司马彻寒心头高兴:这厮虽然未死,却也着了重创,再得几招,必然可要他性命。这一面想着,一面对肖春笛更加紧了进攻。
只见得片刻之后,肖春笛一个弓步俯身,弯刀直挥出去,横扫司马彻寒胸腹,却将头颈露在了司马彻寒眼前。此时他与司马两人的兵器都厉害,大开合间,燕轻裘也忌惮,稍远了几步,司马彻寒瞅准空隙,一剑朝他头颅斩下。然而剑刃还未到,肖春笛却突然抬头,鲜血喷出。司马彻寒大惊,立刻左手遮挡,那一口血全喷在了他手掌上。
只听得一声惨叫,司马彻寒倒退三步,左手上冒出丝丝白烟,血肉都化成黑水滴落下来。肖春笛大喜,即刻提刀上前,直削司马笑咽喉。
然而他还未踏出两步,只听"铮"的一声响,接着便摔倒在地。左肩上一股鲜血喷出,霎时间便染红了一大片青砖地。
燕轻裘将他扶起一看,原来在他肩头上插了一柄精钢打制的箭头,血水正从那箭头尾端源源不断地流出。燕轻裘电光石火地想到,这不正是那日在红叶山庄见过的"吸髓剑",莫非竟是——
肖春笛大吼道:"杨重!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他这一喊,所有人都看向吸髓剑的来处,屋顶上立着的一个人影。只见他青衣束发,身材中等,眉眼间有条旧伤,不是杨重又是哪个?
原来竟是杨重发出吸髓剑来,紧要关头救了司马彻寒。
众人还在惊诧,只见杨重飞身下来,抽出长剑,一下子将司马彻寒左臂斩落,又迅速点了他几处大穴,撕下前襟牢牢地绑住创口。那左臂掉落在地上,烂成一堆腐肉。
司马彻寒已经疼得快要昏厥,然而一丝神智尚在,也晓得杨重乃是救自己,竟不反抗。
燕轻裘见司马彻寒性命保住了,也无暇去探知杨重怎样死而复生,只管先救肖春笛。那吸髓剑能将血液骨髓尽皆抽出,极是可怕,如今之计,需下狠手。他点了肖春笛几处要穴,然而血流仍是汹涌,便向慕容哀道:"大哥,需得你来帮我!"
慕容哀知他为的是救米酒仙,而肖春笛也算得上自己的灭门仇人之一,若不是无法可想,他断不会向着自己提出这般要求。
此刻肖九也跌跌撞撞地过来,看着义父肩头流血势头,急道:"不成,这般下去,只怕不需一刻钟,血就流干了。"
肖春笛眼前发黑,喘息道:"吸髓剑有倒钩,硬拔是不成的……须得……须得将肩骨震碎,再……剖开……剖开皮肉取之……"
此法如此惨烈,燕轻裘便是听着也不禁皱眉。然而慕容哀却已将手按在他肩头处,对燕轻裘道:"我来碎他肩骨。"
燕轻裘点头,从旁人身上找到一把匕首,交给肖九——他父子皆医毒相通,终究在行一些。肖春笛掏出上好的金疮药交与燕轻裘,便闭上双眼不发一言。


这两头忙着各自疗伤,那头司马笑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双目盯住正为司马彻寒裹伤的杨重,脸上神情有喜有悲,竟像傻了一般。杨重好歹止住了司马彻寒创口之血,抬起头来便见司马笑走到跟前。他淡淡一笑,道:"怡怀,不必担心,令尊当无性命之忧。"
司马笑双唇颤抖,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嗫嚅道:"你……没事么……"
杨重掺扶着司马彻寒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这才答道:"也不算多好,旧伤未愈,有些气短。"
火光下,他果然脸色苍白,也消瘦了不少。
司马彻寒缓过劲头,看着这人,不禁问道:"你为何没死……莫非真是肖氏父子所救?"
杨重道:"那日庄主对我下的杀手,确实令我不能抵挡,那日我不过是失血昏迷,却没有断气。肖九肖公子说是救我,倒也不虚,然而却是想我助他,我承他大恩自然应当,知他对付的乃是司马家,便推却了。为了保答,我许诺他必为他做一事,并以杨家令牌为信。"
司马彻寒又道:"那你为何会来唐家?莫非……还是要报仇么?"他虽然如此说,自己却都不信——若要报仇,方才又怎会及时救他?
杨重沉吟半晌,看向司马笑,只见那人脸上凄切万分,目中却又全是渴望,心里不由得软了三分,低声道:"在下还未离成都,便听说武林人士纷纷来去唐家,心中不安,便暗中跟随来此。见场中恶斗,本不愿参与,然而危机之下,也不得不伤了庄主,望庄主莫怪……"
司马彻寒苦笑道:"我哪里能怪你?你那一剑即便斩下老夫的头,老夫也没有话说……杨门主以德报怨,老夫……老夫……"
司马彻寒一生倨傲,此刻不免惭愧——他当日对杨重下了杀手,毫不留情,就是为了掩盖家丑,然而没有想到杨重之死竟令儿子心绪大乱,几乎父子决裂,自己多年经营的声誉和图谋武林的大计也毁于一旦。此刻杨重"死而复生",竟还救了自己性命,这一连串事情跌宕起伏,是他半生业未经历过的。
他此刻重伤,死里逃生,杀气已经消了一半,瞧着杨重,不由得问道:"却不知杨门主为何会如此宽宏大量,竟相助老夫?"
杨重看着司马笑,长叹一声:"庄主杀我,无非是为怡怀之故;我今日救援庄主,也是为了怡怀啊……"
此言一出,司马彻寒心中百味杂陈,心头虽有恼怒,也有愧疚,更有些许不甘,种种不能细言,只能低头不语。
司马笑走到他跟前,直挺挺地跪了,道:"父亲大人在上:二十年前,你便有雄心称霸武林,曾言道要将中原与魔教之恩仇化为乌有,令黑白两道尽皆臣服。孩儿佩服父亲大人之雄心壮志,原为马前卒。父亲命我加入魔教,以为内应,孩儿从命;父亲需要孩儿服食魔教之秘药以抗毒性,孩儿也从命……孩儿知道父亲加害……加害他,也是为了孩儿的名声……然而二十年来,孩儿已经乏了,再多的名头加身,也只是虚壳,半点也暖不了心呐……"
司马彻寒怒气之下又要一掌打去,然而见儿子面上泪痕交错,言辞恳切,阴晴了几圈,终于脸色灰败地放下手来。
此刻他只剩一只右手,武功已经丧失大半,而活着的人又将他数十年来的隐秘及家丑听了一个透,早晚要传遍江湖,不由得万念俱灰,闭目长叹:"报应、报应……"
杨重见司马笑兀自跪着,上前扶起他,两人四目相对,都忍不住露出微笑。杨重对司马彻寒道:"请庄主听在下一言:当年在下先辈为守承诺,被判为魔教同党,杨家一蹶不振,在下继任后也曾发下宏远要振兴'东海杨家'。然而行走武林,与怡怀结识,才发现原来为虚名而活是最累的!我敬他至孝,却也疼他屡屡做下违心之事,如今走到这一步田地,将来他如何在江湖自处?庄主有雄心大业,就舍得让亲生骨肉做个铺路石?此番生死之间,在下想得也明白了:只求怡怀能与我回去东海昭明岛上,从此自在,杨家与司马家被旁人怎样评判皆不重要。望司马庄主也能放下执念,莫再多造罪孽。"
这一番话可谓出自肺腑,莫说那些躺在地上的人听得暗暗感叹,司马彻寒也不禁眼眶发热。
他闭目不语,半晌才抬起头来,转向耶律鹄,哑声道:"耶律教主,只怕接下来的事情,得你自己来做了。"

(四十九 倒转黑白伤人心)
司马彻寒那般说辞,已然透露出些许想要抽身的意图。此刻司马笑与杨重皆无战意,而司马彻寒自己则受了重创,也无力支撑。若再纠缠下去,只怕讨不到什么好处。他本就是个极会考量的人,见大势已去,不由得也想着下个台阶,好歹儿子仍亲情尚在,能驱使杨重搭个帮手,救了自己回去休养生息,管那后面是武林同道鄙夷,还是唐家来讨债,都可再图另外的出路。
然而耶律见司马彻寒这般,却也没有生气,只是摸着卷曲的胡须笑了笑,道:"随你。"便不多言。
杨重走到肖春笛面前。
此刻慕容哀已经将吸髓剑插入之处的骨头震碎,燕轻裘手执匕首将肌肉割开,拔出来,肖九眼疾手快地将金疮药粉一股脑扑上。虽然肖春笛脸色煞白,疼得连气也要闭过去了,但是终究是制住了血,暂无性命之虞了。
杨重见他们停手,这才冲着肖氏父子深深地长揖到地。肖九忿忿不平,肖春笛却看着他道:"怎么,杨门主见我没死,特来道贺?"
杨重正色道:"先生与公子当日救我,一来凑巧,二来也是想我来对付司马庄主,我自然不能够,二位便窃走我随身腰牌,以为后用。虽二位并非好意,却也于我有活命的大恩,我今日出手乃是全为了怡怀之故。我非但要护着他完好,连他的父亲也要护着的。所以即便是我性命也比不上他父子重要。伤了先生乃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先生要骂我忘恩负义,我也无话可说。我愿将那腰牌为质,允诺先生及公子一句话,将来只要不违背道义,不祸害司马家之事,皆可差遣我去办,我必不推脱。"
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虽不算光明正大,倒也是恩怨分明。燕轻裘不禁暗暗佩服,也不愿与他为难。
肖春笛冷笑道:"又是个充正人君子的,你倒刚好与那司马小畜生相配。现在速速离我远些,若等我回过气来,再给你下些毒,恐不大好。"
杨重又揖了一揖,回到司马父子身边,与司马笑一起将司马彻寒扶到廊下坐定,调息养气。
肖九自己身上有伤,却有记挂养父,便对燕轻裘道:"如今父亲不能再相助二位了,余下的事就要偏劳飞花公子和慕容左使自己了。"
燕轻裘跟他客气了几句,也帮他将肖春笛移出了中堂。他虽听肖九说得客气,却瞥见肖春笛虽身负重伤,脸色苍白,嘴角兀自带了些笑,心知事态发展正和此人脾胃,不由得多了几分提防。
他这边才将肖春笛放下,便听见那一头想起几声轻笑,声音又低又哑,正是耶律鹄。他不由得心头一凛:这老贼终于要出手了么?

只见耶律鹄不慌不忙,缓步走了过来,周身无半点杀气。他一直不曾出手,也无人知他的深浅,然而他老谋深算,为夺教主之位数十年来苦心经营,手腕了得,意志更不可谓不强大,与他交手,并不比其他人轻松。然而燕轻裘猜度,即便如此,慕容哀已经练成"叱魂功",一对一应当不会落败,况且危急之时,自己也可做个帮手。
他屏息凝神,要看这两人动手。却见耶律鹄只走到场中站定,然后看向他,笑了一笑,道:"飞花公子,本座远在西域就听过你的名讳。中原武林后起之秀中,阁下乃是数得上的一流人物,儒雅风流,仁厚侠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燕轻裘虽然不懂他此时拍自己马屁是为何,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抱拳为礼,连说"过誉了"。
耶律鹄又笑一笑,叹道:"然而阁下这样的人物,却不知何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么?"
燕轻裘皱眉不语。
耶律鹄又笑道:"你与慕容左使萍水相逢,虽共过患难,却也不过是相识之后。为何他所说的,你就全信了?如今本座这里也有一说,不知道飞花公子可愿意拨冗一听?"
燕轻裘道:"阁下有话便请直说,也不必吞吞吐吐。"
耶律鹄缓缓道:"本座入光明圣教已经四十余载,从最初一名小小教众拜师起步,做到掌令使,又蒙历代长老抬爱,渐渐升至本教右使。前任教主曾言道:如今观教中上下,能继吾之任而为教主者,除耶律外无第二人。无论飞花公子信与不信,本座这个位子,并不需要去害人夺取。"
燕轻裘道:"阁下教中内务,无须对我这外人讲明。"
耶律鹄笑道:"飞花公子莫慌,本座便要说到要紧处了。众所周知,本教历经数十年混乱,中间有几位教主都遭逢不测,除开封行云封教主走火入魔,更有前任教主穆海川被教众反叛所杀。当年教内几方势力倾轧,穆教主便想起先代教主结下的善缘,将独子送往中原藏身,又将教中至宝《天魔经》也藏匿到中原,以图教中局势安定,再将二者接回。孰料穆教主来不及平定内乱便身死,留下唯一继承人与《天魔经》,几十年里教中就未曾停止寻找,为此不惜在中原花费力气布置线人,终于觅得了下落。"
燕轻裘忍不住道:"后来的事情在下也晓得一些:阁下为了找回《天魔经》,并除去教主幼子,与司马彻寒、肖春笛等人共同逼迫浮月山庄交人,以至于武林众人尽皆围攻山庄,其中有奸邪之徒趁机杀害柳家满门,唯有幼子柳葆芝存活,被掌令使救回光明教中,又成为封行云教主之养子。如今教中纷争又起,柳葆芝回到中原重新取得《天魔经》,虽阁下已经继任为教主,却恐因此而坐不稳,因而不惜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耶律鹄大笑道:"听说飞花公子乃是举人出身,果然是个伶俐人。这一番说辞乍听倒也合理,若不是本座晓得些底细,只怕也就信了。只可惜本座倒可说些公子未听过的——当年寻回教主独子与《天魔经》原本是该顺顺当当的,然而柳家惹祸上身却并非单是因武林中人贪图武林秘籍这样简单的缘故。柳家先辈固然是守信之人,多年不曾忘记与师友的约定,然而他家的后人却未必个个一心一意。柳家第三四代中,唯有柳腾龙不能习武,故而看父亲重视两个兄弟,心中常有不甘,教中《天魔经》送到柳家之后,他便多了一份想要窥视的心思。若要独享《天魔经》,则须得借助穆教主的独子。当时为掩盖教主独子,柳腾龙便匆匆结婚生子,虽然对外说是两年间各得一子,实则乃是一年半不到就齐全了。为了掩人耳目,柳腾龙新婚之居所并不在山庄内,而是另置了别处,对外只说是温书考状元。三年后他借口应试,令妻子携两名孩儿回来住下,分别取名柳蕴芝与柳葆芝。柳家人都只道大的孩儿便是掌令使送来的,小的那个是柳家独子。柳继果然忠厚人,将柳蕴芝视为己出,尽心培养,而柳葆芝则因体弱,一直习文。"
燕轻裘笑道:"教主说的这些,与在下晓得的,也差不了多少啊。"
耶律鹄充耳不闻,继续说道:"然而谁也不曾料到,柳腾龙将教主的儿子与自己的孩子调换了一个顺序,柳葆芝当做了柳蕴芝,柳蕴芝则当做了柳葆芝!"
这话轻轻说出,却好似重重地打了一个闷拳,不单是燕轻裘,周围的人也大骇。燕轻裘怒道:"这也太耸人听闻了!两个孩儿一大一小,怎么调换得了?况且长相皆不相同,又怎么瞒得过去?"
耶律鹄笑道:"常人想起来当如是。然而穆教主本就相貌堂堂,柳家也并非丑怪,小孩子相貌未长开,又能差到哪里去?况且长得爹不像娘不像的孩子多了,只要父母认定,旁人又怎置喙?再者,教主之子当年是夫人因伤早产的,本就不足月,而后来柳腾龙为了隐瞒实情又用秘药刻意令其生长缓慢,所以等他两岁时候,与一岁过半却结结实实的柳蕴芝比起来,有些高低差异也不大引人怀疑。后来说柳葆芝年幼体弱习不得武
原因便在于此。"
燕轻裘想起当年武林传闻,竟与他所说的吻合了。
耶律鹄继续道:"后来柳蕴芝深得柳继喜爱,柳继不愧为守信之人,为不负所托,虽不知道是自己嫡亲的孙子,却仍将毕生武艺倾囊相授,还特意打造其筋骨,使之成为少年侠士中极有前途的一个。柳腾龙对爱子如此成就也甚为满意,自觉弥补了多年的遗憾,然而他始终不放弃寻找《天魔经》,妄想爱子成为天下武功第一人。"
燕轻裘越听越心寒,虽然听来匪夷所思,然而耶律鹄讲得如此从容周详,竟不像临时杜撰出来的。
耶律鹄又道:"那名掌令使将穆教主独子送来时,言道:教主将《天魔经》藏在某地,而寻找地址则用一地图封在孩儿的襁褓内。柳腾龙当年曾不顾柳继严令,将那襁褓中的地图描下,自己前往寻找,然而却一无所获。他细细地寻了所有蛛丝马迹,都不曾如愿,便猜测或许《天魔经》随幼儿来中原乃是骗局,渐渐地淡了心思。然而柳蕴芝在江湖上创出了名头以后,某日有光明圣教的人来到柳家,说是教中大局已定,要迎回穆教主独子并圣典《天魔经》。柳继当然是愿意的,然而柳腾龙心中却又起波澜。从那掌令使口中他猜测《天魔经》果然还是要着落在这孩子身上,便不能让掌令使接回去。为了留下孩子,同时悄悄除去前来的掌令使,他竟将消息泄露给了唐家姑爷的肖春笛,意在借其之力动手,允诺事后共享《天魔经》。孰料肖春笛贪念更盛,想的是将柳家众人一齐灭了,好在武林上闯出更厉害的名头来,遂又广发信函,语焉不详地暗示柳家不但收容'魔教妖孽',还可能藏有教中至宝,最终引来了白道武林围攻浮月山庄。"
耶律鹄见众人已经呆若木鸡,便顿一顿,继续说道:"柳家在此危急之时,本要死战,但是司马家出来做说客,所以得以暂缓。此刻柳腾龙却约肖春笛见面,一来责备他泄露风声,二来想携自己长子与教主独子偷偷离开。孰料他们这次碰面竟教留在庄中的那名掌令使窥视到,于是掌令使便奔去寻找真正的教主独子柳葆芝,想带其离开。肖春笛为阻止事情败露,一路追杀,引发庄内一片混乱。柳家人一个月来连续鏖战,本就不支,这样一来便敌不过了。正在这时,司马彻寒又身穿夜行衣,想要潜入山庄内暗中搜寻,不料柳家早就乱作了一团。他与肖春笛碰上,心知决不能拖延到第二日早上,否则一切败露就完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柳家上下全部杀死。肖春笛用毒而不用暗器,司马彻寒用刀而不用剑,正好隐蔽了身份。"
燕轻裘遍体生寒,想不到真相竟如此不堪,他忍不住问道:"那么那掌令使何在?他那晚就没有参与屠戮么?"
耶律鹄哈哈大笑:"那掌令使自然是在的,他若不在,柳葆芝怎么活得下来?只不过他杀出重围之前,手刃了引出祸端的柳腾龙,还杀了几个家丁而已。"
燕轻裘追问道:"这些事情,阁下如何知道?这般言之凿凿的,却也不过是空谈!"
耶律鹄摸一摸胡须,却转向了慕容哀:"是不是空谈,慕容左使应当是晓得的,因为二十年前来柳家迎回教主幼子的掌令使,便是本座。"
燕轻裘双耳中嗡嗡作响,不由得回忆起当年谣传浮月山庄之事时,确有人说那魔教来人高鼻深目,一副胡人相貌,如今看来与耶律鹄也正相符。他心中大震,又信了三分。
慕容哀从耶律鹄开口起,便不曾说话,一张脸上若盖了个面具,一丝变化都看不到,即便相熟如燕轻裘,也猜不透他此刻在想什么。
耶律鹄笑了一笑,又对燕轻裘道:"飞花公子,你这位大哥虽确实名叫柳葆芝,当了柳家二少爷,但真真就是本教前教主之独子啊。你信是不信?"
燕轻裘闭口不言,只盼慕容哀开口辩白,然而那人竟不瞧他,而耶律鹄更得意大笑:"既然飞花公子不信,本座就让你看一个实打实的证据吧。"
随即双手垂下,铮地一声,袖口中滑出一对尺许长的钢爪,不偏不倚地套在手背上。

(五十 魔刀乍现惊全场)
这还是耶律鹄首次亮出他的武器,让人不由得吃惊——
这爪乃是用精钢打造,尖端弯曲,滑出以后便有机括牢牢地锁在手腕和手掌上,燕轻裘只是听闻一些手法诡谲的杀手用过,却未曾见谁当做正经兵器一般地使出来。因为钢爪倒长不短,又牢牢地束缚在手上,进攻时不能过远也不宜近身,若是教人用锁链长鞭等制住便难以脱身,实在不是个好用的物件。
然而耶律鹄竟能用它,必然有过人之处。
燕轻裘忽的又想到,耶律鹄整个是胡人相貌,莫非竟然与波斯的暗杀团有些渊源?
只见耶律鹄将钢爪交叉,嘶嘶地拉出刺耳声音,突然一个腾跃,若大枭一般冲上半空,对直了慕容哀扑下来。
慕容哀冷冷一笑,拔剑一横,只听得一声锐响,钢爪交叉架在了快意秋霜上。
然而更奇的是,那耶律鹄若一根立柱,垂直地倒立在长剑上,那钢爪刺向慕容哀面颊,令他不得不片头避过。耶律鹄大喝一声,发力下沉,慕容哀虽臂力惊人,也不得不腾出左手,向上撑住,勉强是扛定了。
这般怪异的发招,莫说燕轻裘,即便如司马彻寒等一类年长者也见所未见。
此刻慕容哀陡然发出一声喝呼,双手陡然撤力,接着往后一退,破了耶律鹄下坠之力。不曾想耶律鹄身子虽然倾倒,双手却反而打开,钢爪一翻,将剑刃锁在两爪合拢的尖头处。慕容哀眼中一寒,随即侧身,重新抓紧剑柄,向右横抽,硬生生地将快意秋霜从钢爪中救了出来。
耶律鹄身若胡旋舞,双爪交叉在胸前,连续几个转圈,若鬼魅一般从慕容哀身前旋到了背后,钢爪伸出,只扑他背心。
慕容哀左手拿了剑鞘,也不转身,反手一挡,刚好拦住了这一击。耶律鹄见不中,几个筋斗翻出了两丈远。
此刻燕轻裘已经看出,耶律鹄果然是使的波斯功夫无疑。波斯那边历来是重外功不重内功,而从他方才的那几下来看,必定也修习了内家功夫,这般结合,倒真的算得上是兼容并蓄,两两相辅了。
耶律鹄站在青石板上,离燕轻裘不到三丈,却突然转头来对他笑笑,道:"飞花公子,你可曾看过慕容左使的'魔刀'?"
燕轻裘愕然,却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
耶律鹄叹道:"你该早看一看才好!"
话音刚落,慕容哀已经将剑鞘与剑身合一,绷紧了面孔朝耶律鹄袭来。
耶律鹄磔磔怪笑,举手相挡。他身法与中原关外的许多武艺都不同,极像一条蛇,柔韧、阴毒,那钢爪就是毒蛇口中的牙,偏偏又是极为灵巧警觉。无论快意秋霜怎么样削、刺、砍、挑,他都先行避过,然后以胡旋身法转向剑刃的,而手中钢爪与起先动作一致不同,总是一攻一防,一个粘着快意秋霜,一个便去抓别处。
燕轻裘渐渐看出,慕容哀几次截住钢爪,欲用内力震断,然而耶律鹄并不与他硬碰硬,一旦受制,立即撤走。而钢爪所指的,乃是慕容哀之背心,若说耶律鹄是有意伤他,看上去却不像在全力相杀,这样的情形,着实有些诡异。
燕轻裘正在纳罕,只见慕容哀动作忽然加快了一些,似乎也防着耶律鹄偷袭后背。然而耶律鹄何等老辣,见慕容哀已觉察,冷冷一笑——
他原本在慕容哀前面,此刻忽然双手挖向对手双目,慕容哀立刻举剑横挡,耶律鹄趁势将钢爪在剑上猛然一搭,借力翻身跃起,一下子落在慕容哀背后,那钢爪直划在衣衫上,拉出几条破口,接着左右一分,扯下两大块布料来。
接着他又翻出三丈,大笑道:"穆少主,这三十年来背着的《天魔经》,也该亮出来见见人了!"
只见慕容哀衣衫破开一个大洞,整片脊背袒露在亮堂堂的火光下,一柄血红的弯刀赫然出现在众人眼里。只见那刀自右边琵琶骨直下,延伸至左腰,极是宽大,约占了背上大半皮肤,然而似乎纹得甚为粗糙,弯刀的形状不规矩,边缘也不整齐,倒像是用朱红草草画上去的,又像长得骇人的胎记,更像一大片皮肉才教剥了去,还没有长好。
众人倒抽一口气,不约而同地想到以前传闻:原来这"魔刀"名头果然来自于此处。但这样一片纹身,又怎说是《天魔经》?
燕轻裘心中自然也是惊诧万分,他虽然与慕容哀极为亲密,却未曾看清过他后背,这时听耶律鹄说了,不由得似有所感,便朝前走了几步,仔细看向慕容哀背上纹身。此刻那人微微转动了一下身子,正巧朝向火光亮处——
燕轻裘看到红色的弯刀纹身上,有许多细小的黑点,再踏上一步,看得就更清楚了,正是一个个的字。
原来《天魔经》竟然是纹在了慕容哀的背上!这样的异事,真是闻所未闻!地上躺得近的人,眼珠子都瞪得要落出来了,唐旭更是嗬嗬出声;而肖春笛、司马彻寒等几个,一时间都屏住了呼吸,眼瞧着最想要的宝贝露在眼前,恨不得能立时扑上去。
耶律鹄见燕轻裘脸上变色,大笑道:"如何,飞花公子,可看仔细了?当年穆教主将独子送到柳家前,就命人用巧技将《天魔经》纹于其背上,那每个字只芝麻大小。穆教主果然是极其聪明的人,除了亲生孩儿的皮肉,哪里有更好的藏经之处?"
燕轻裘怒道:"胡说!这么大一块纹身,那柳腾龙怎么会看不到?"
耶律鹄不慌不忙,答道:"飞花公子有所不知,当时用的药水乃是透明无色,嵌入皮肉全然看不出来,然而只需将调配好的另种药水涂将上去,便能让字迹重新显露出来。那显形药水却只有本教总坛才有,柳腾龙再如何处心积虑,也想不通这里面关节的,便是找上一辈子,也找不到。"
燕轻裘眉头皱起,仍有疑虑:"不对!若说《天魔经》在大哥背上,他从柳家回到贵教总坛,自然也将经书带了回去,封行云习练祝融十九式,正是从《天魔经》残本而来,如今经书回归,他在二十年间已经足可以练成叱魂功。为何从来没有听说?而阁下想必也会将《天魔经》收入囊中,为何还会等这么久以后追到中原来?"
他心中还有一问没有说出——若《天魔经》真是回到总坛便能够重见天日的,为何慕容哀直到来了中原才最终练成叱魂功?
耶律鹄渐渐地收敛了笑容,低声道:"穆教主之远见正在于此。虽将《天魔经》纹在了孩儿背上,却又将最后一层打通的关键字句都藏在了当年包裹孩儿的襁褓上。"
"襁褓上藏着的不是地图么?"
"不过是伪作地图而已。"
燕轻裘顿时明白为何柳腾龙拿到了襁褓,按图索骥却找不到《天魔经》,而封行云和耶律鹄同样拿不到。当年柳继令柳蕴芝将图背下,然后毁去,柳腾龙必然先复制一份自己藏起来。当年一场混战,耶律鹄虽然能带着柳葆芝离开,却没有来得及拿到柳腾龙藏起来的东西,所以即便是慕容哀自己,也必须回到浮月山庄旧址,才能突破叱魂功最高层。
他随即一阵心凉——
如此看来,慕容哀之前便早就有意去浮月山庄。自己与他时时刻刻在一起,唯一离开的时候,正是那除夕夜之后。他突然消失,必定是找到了柳腾龙所藏的最后那一块《天魔经》,终于练成了叱魂功。却不知道他练成这样的功夫,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叫了这许久的"大哥",却不见得真能亲密无间,面前这人莫非还有更大的抱负么?
燕轻裘向慕容哀问道:"大哥……叱魂功,你是从何时开始练的?"
慕容哀转过来看他,眼中毫无波澜,低声答道:"这功夫需要经脉逆转,故而打基础时极慢,十年也不见得有什么进展,然而一旦突破第三层,便可以进展得几快,最后一关,几天内修成也不是难事。"
燕轻裘胸中宛如破了个大洞,竟发疼起来,面上却木然道:"这么说来,你晓得自己真正身份,也有许多年了。"
慕容哀点头道:"不错,我被耶律鹄带回教中,大病数月,后醒来便见了封教主,他将前后经过尽皆讲给我,并用药涂了我后背,搬下了《天魔经》,他自己背熟以后便毁去抄本。又因暂无最后要紧关节,便根据前面的自创了祝融九式。他将我带在身边教授武艺,并允许我自己习练叱魂功。"
"你早知道自己不是柳家子孙……"
慕容哀缓缓脱下外袍,解开发髻,顿时精赤上身,披头散发,熊熊火光中衬得那柄血红弯刀愈加狰狞,似乎连带着他的面孔,也变得妖异起来。一股从未有过的煞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莫说司马彻寒与肖春笛感觉到阵阵寒意,即便是燕轻裘,也不禁打了个冷战。
慕容哀环视了周遭诸人,最后看向燕轻裘,缓缓道:"我的确早知道自己非柳家血脉,我本应姓穆,然而生父未来得及取名就将我送走避难。我虽长在柳家,却真真正正应当是光明教教主继承人,我有什么道理不练成叱魂功?"
燕轻裘苦笑道:"练成以后便可当教主么?"
慕容哀傲然道:"若我练成,教主之位舍我其谁?"
耶律鹄哈哈大笑,指着慕容哀对燕轻裘道:"飞花公子,你以为你这大哥就真的淡泊名利不成?"
慕容哀冷冷道:"耶律老贼,你也不必挑拨!教主之位本该是我的,我若取之,理所当然,我若不要,你捡个便宜,合该感恩戴德。"
他又哼了声,道:"你二十年前来浮月山庄的确是带我走,但是肖春笛为何会有夜修罗花,你当我不知道:你从总坛动身来柳家接我之时,便已经起了异心,提前走到成都去,将夜修罗花卖给了肖春笛,搭上这一条线;又借肖春笛之手泄露《天魔经》下落,借别人之力除掉柳家,以防止《天魔经》流入中原武林人士之手;后与司马家暗中接触,安排司马笑入教,好多拉些白道人士作为内应。这些动作,已经不单单是想染指教主之位了,更是有心将中原武林一举控制。我若不早些离开总坛,你不剥下我背上这块皮就怪了!"
耶律鹄毫不窘迫,依旧笑道:"圣火训令曾言道,教主是能者任之,本座凭实力拿到手,又有什么不对?今日本座已经是长老会所推举的新教主,你便是臣仆,理应交出《天魔经》。你之前擅自逃离总坛,如今又坏了本教大事,所谓叛徒者,正是你自己!你巧言令色,让飞花公子误以为你有天大的冤仇,却不过也是为了当教主而已!"
慕容哀哼了一声:"我已经说了,不是我想不想,而是我理所应得。"
耶律鹄钢爪相交,铿锵作响:"既然如此,那么《天魔经》我只有自取了!"
慕容哀将快意秋霜做十字交叉,冷笑道:"就看你取不取得了吧!"
耶律鹄脸色一沉,双手大开,如猛禽一般地向着慕容哀直扑过去……
燕轻裘看他二人激斗,脑中浑浑噩噩,似乎有些活物在胸口作怪,翻搅得一颗心快要撕裂开来。他手中握着青竹箫,恍然记起慕容哀将之还给自己还说过一些话,仿佛是"睹物思人",他既然是要骗个随身的帮手,又何必要"睹"要"思"?又想起从前那人曾说"对我真心相待之人,我必真心待他。无论将来如何,绝尘须得信我。"
一时间种种,竟让燕轻裘站在场边若个泥胎,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此刻慕容哀和耶律鹄却斗得正酣——
耶律鹄一双钢爪忽伸忽缩,身法比刚才快了数倍,虽然依旧多以波斯武艺中诡谲的动作进退,但此时目标所指的,却招招都是慕容哀双目、咽喉、下阴等柔软要害处。与方才的架势想比,此刻耶律鹄乃是使出了全部力气。
但是慕容哀毕竟是叱魂功大成,先前未尽全力,此刻对耶律鹄新仇旧恨一并上来,定然不再留情,这一场战,众人大约能见到《天魔经》真正的威力。

  第五十一章:圣典毁弃恸人心

  耶律鹄虽是西域人,也学了波斯武艺,然而轻功却极为了得,大约是受兵器所限,不得不在身法上补足,进退腾挪都要有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只见他身着玄色长袍,双手一扬便如秃鹫展翅,飞身跃起好似苍鹰掠食,不住地在慕容哀身旁来回环绕,旁人看得眼也花了。

  耶律鹄深知自己之内力比不上练成了叱魂功的慕容哀,若不能速战速决,必然陷入困境,最终命丧当场,所以比之方才,又多使出数倍的力道。

  而慕容哀披发文身,快意秋霜分作了两截,耶律鹄之钢爪虽然即快又恨,他却能处处照料到,好几次钢爪攻来,被他抵挡回去。

  耶律鹄面上多了几分焦躁之意,而慕容哀却也没有得色。他脸上全是森冷之气,丝毫不显摆,只见招拆招,比起原来动手时候的气势逼人,竟显得有些拘束。

  然而但凡有些眼力的就能看出,只有功夫已臻化境的人,才能举重若轻,面上生涩,内里却是极其凌厉。相较耶律鹄的快、狠、准、绝,慕容哀拆得慢、轻、柔、缓,中规中矩,却毫不费力。

  耶律鹄如何看不出自己再拖不得了?当下心一横,跃起半身高,足下连环踢,迫得慕容哀双手下沉相挡,空出了面门,随即瞅准这瞬间,右爪突出,意在其太阳穴。但是钢爪还未袭到,便见慕容哀将右手一抬,快意秋霜剑刃竖起,刚好卡在了钢爪之中。只听得"咔、咔"的两声响,他催动内力将耶律鹄右手的三条钢爪尽数震断。

  耶律鹄也非寻常角色,这边才遭了大败,竟趁势将断爪支撑在快意秋霜剑刃上,借力使一个脚上头下的翻身,左手钢爪直插慕容哀百会穴。

  慕容哀应变极快,立刻上身前倾,移开头顶,随即俯下身来,左手剑鞘横在脊背上,插入钢爪中间,又是一个用力,将耶律鹄左手钢爪也拗断了。

  耶律鹄收势不及,慕容哀右手剑柄朝上一撞,正打在了他肩上。耶律鹄跌倒在地,终于显了颓势。

  两人这一连串动作可谓惊险奇绝,招招都是以身犯险,诡谲无比,是中原任何门派都绝不会看到,也必定不会有的。周围那些人躺倒在地上,凡是能看到这一场打斗的,无不心中震颤,即便是脑中纷乱如燕轻裘者,也不禁暗暗叹服。

  耶律鹄虽受了伤,却也不示弱,站起来剥下两手的断爪,拾起了木尔闍尸身旁的弯刀。他对慕容哀冷冷一笑,道:"慕容左使果然是好手段。本座知道你对本座记恨久矣,当然是除之而后快,不过妄想拿到《天魔经》的人太多了,不说那短命的柳腾龙,便是这里的司马庄主、肖春笛父子,还有那不能动的唐旭老儿,以及这些武林大侠,个个都曾构陷于你,你杀得过来么?"

  慕容哀冷眼看他,道:"我杀你一个不嫌少,杀他们几十个也不嫌多。既然你已经自称教主,少不得要给你些敬重,好好送你上路才是。"

  耶律鹄面上仍旧没什么惊惶,大笑道:"不错,今日即便是死在左使剑下,本座也无甚遗憾。本座自十四岁入教,便对光明圣教忠心耿耿,凡有所命,无不尽心尽力。兢兢业业数十载,理应为教中之首。本教从来主张教主位能者居之,只要不危害本教存亡,尽可各展手段。本座虽精心构架,步步为营,却从不损害本教利益。本座既有志于教主位,求得《天魔经》乃是理所当然的。左使怨恨本座不过是意气用事,若按教中正理,左使可能说本座错了?"

  他所作所为与这一番说辞连起来,在燕轻裘等人耳中,可谓荒诞。然而慕容哀却点头道:"不错,你原本没有错!"

  耶律鹄又是一笑。

  慕容顿了一顿,道:"可惜你所作所为,却令我极恨。且你既然说了教主之位能者夺之,那么我杀了你拿回来,也是正理。"

  耶律鹄大笑道:"左使果然是学得快呢!"

  慕容哀眉头一皱,神情颇不耐烦,说了句"废话恁多",便提起快意秋霜杀过去。

  耶律鹄脸色大变,连忙以弯刀相挡。燕轻裘细看他,便已经明白耶律鹄的弯刀技艺远在红修罗木尔闍之上,然而他右肩才教慕容哀一撞,已经受伤,不得不左手使刀。

  若说慕容哀刚才还以求稳为主,此刻已经是要速战速决。他将快意秋霜剑、鞘合一,舞起来如同关刀一般,不断地横劈竖砍,每一招夹着劲风呼啸,长剑偶尔落空点地,立即将地上青砖击个粉碎。

  耶律鹄勉强避过几招,已略显狼狈,他动作虽快,慕容哀也不慢,之前还可靠身法古怪占些便宜,然而他的路数已经教慕容哀探知,此刻反而成了束缚。

  燕轻裘只看了片刻,便知耶律鹄败局已定——虽然明知他的武艺绝比不上慕容哀,但是败得如此彻底,却又透着莫名的古怪。

  只见慕容哀长剑如一圈银光旋舞起来,甫一相撞,耶律鹄手中弯刀立刻折成两截,连虎口也血流如注。他抱臂倒下,委顿在地。

  慕容哀走上前去,剑尖指点着他咽喉,道:"历任教主归天,都是需圣火送行,成为火之精魂,如今情势所限,我还是助你兵解吧。"

  眼看着命在旦夕,耶律鹄耶律鹄脸色苍白,却没有丝毫惧色,反而仰头大笑道:"本座得任教主,即便死了,也算心愿得偿。然而左使要坐这个位置,却是不能了。"

  慕容哀将快意秋霜送出两分,刺破他浮皮:"你还留了什么后手,且说出来再得意得意?"

  耶律鹄笑道:"左使聪明得紧,怎会以为我只带两个下属便来中原涉险?本座动身前便已经对广大教众颁下严令,若本座在中原遇害,继任者不论年龄老幼,也不管地位高低,只要能得到《天魔经》便可。如今有意教主之位者都已经朝此地集结,你纵然有盖世武功,又能敌得过多少人围追堵截?再说了,此时此地晓得你背上那部《天魔经》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又怎能防得过这些白道人士明里暗里的追杀?"他又朝周围看了一圈,阴测测地冷笑道,"不过既然左使杀得了我,不如将这里的人都杀了,岂不省事?"

  这话一出,只听得周围躺倒在地的人喉咙里都发出嗬嗬的怪叫,个个又惊又怒,却动不得分毫。

  燕轻裘双手握拳,直看着慕容哀的背影——此时那人黑发披散,垂在胸前,背上的血红弯刀被汗水浸润得无比鲜艳,让人无端端感到一阵寒意。他恍然中竟不知道是否该上前去阻止慕容哀,转念一想,难道自己也笃定他真会为教主之位而将这里的人都杀光?

  燕轻裘心中不禁惨然:若慕容哀真有此心,自己与他相交,真是平生之耻;若慕容并无此心,自己上前阻止,岂不是又妄断他的心思,将他看做了丧尽天良之徒?一时间倒拿不定主意了。

  却见慕容哀停了半晌,不说话也不动。场中只听得那些不能动弹的人发出粗重的呼吸,还有火把燃得噼啪作响。他低头凝视着犹自发笑的耶律鹄,突然剑尖舞动,飞快地在他四肢上划出四条血痕。耶律鹄大声惨叫,竟是被废了手足。

  慕容哀看着他在地上翻滚抽搐,冷冷一笑,也不去管,反而信步走到了屋角的一个火盆前,随手拾起一个江湖中人的刀,抽出来放在了火盆中。

  慕容哀抬足踢了一踢那人,便见那人一脸惧色,想要躲避却丝毫不能动。慕容哀转身笑道:"这江湖真是好笑,人人都想做天下第一,都想要那些劳什子的秘籍,却不想想有没有命去抢,抢到了有没有命去练,练成了有没有命去享受。一个镜花水月的梦就可以当个香饵,钓上许多没头脑的鱼儿来。"

  那耶律鹄哀叫停住了,又磔磔地怪笑,大声道:"你有脸说人么?你不是也贪着这教主之位?岂不也是条傻鱼!"

  慕容哀却不生气,傲然道:"我要的东西便拿得到,若我拿不到,旁人也不要想要!"

  说罢,提起那烧得滚烫的大刀,一下子贴在了背上,只听得兹兹地一阵响,所有人都闻到一股皮肉焦臭。

  燕轻裘大骇,再也顾不得其他,飞身上去一把抓住慕容哀的手,夺过那把刀扔在地上。然而慕容哀背部已然被烫得黑红一片。有大半伤痕都叠在红色"魔刀"之上,即便是伤口好了,那些纹身字迹也再无可能还原。

  燕轻裘万万想不到慕容哀竟下如此重手毁去《天魔经》,其狠绝之心,非常人可及。

  连耶律鹄也不由得呆住,面上第一次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诧。

  慕容哀冲他冷笑道:"如何,老贼?当年的襁褓我也毁去了,如今晓得《天魔经》的,世上只我一人,你倒可猜上一猜,那些觊觎这经书的人有什么法子才能从我口中讨到完整的一份?"

  耶律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终于摊开手足仰面躺倒,闭目不言。

  慕容哀手执快意秋霜,走到他面前站定,笑道:"老贼,你要人人都来夺这经书,我却让人人都拿不到。如今可据《天魔经》而得教主位的,只我一人。你劳心许久,此刻就自己走好吧……"

  随即右臂扬起,一剑斩下,将耶律鹄头身分作两截。

  鲜血在青石板地上喷射出老远来,甜腥味四散,虽然场上的人都是闻惯了这般味道的,此刻却被激得作呕,一些胆小的年轻弟子,已经涕泪并流,却哭不出声来。

  燕轻裘心中大震,见慕容哀立于尸身前,缓缓擦净长剑,忽而想起了那人从前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人情薄如纸,人心冷如霜。若要想活,就要舍得!剑刃须得足够锋利才可划破秋霜,若只有一点儿心软,便是万劫不复。"

  此刻虽见慕容哀杀人斩首,如浴血修罗,燕轻裘的心中却无端端地生出些悲凉之感来。

  慕容哀盯着耶律鹄的尸身看了一会,又慢慢抬头望向肖春笛与肖九,他脸上沾着几个血点,目光灼灼,又才砍下一个人的头颅,即便是肖氏父子那般阴狠狡猾的人物,也不由得心生寒意。

  慕容哀缓缓走到他们面前,在肖春笛面上打量半晌,道:"你练'绵里针'已经数十载,寒毒深入骨髓,又借血养毒,若不借助叱魂功,那么必定毒发,死时浑身冰凉,便是放在火炉中烤也不会觉察一丝热气。"

  肖春笛本就受伤体弱,此刻只能颤声道:"也莫忘记我为左使所做的……"

  慕容哀笑道:"不错,你为我杀了耶律老贼的眼线,也解了我义弟的封穴银针,还毒倒了这些人,是有些用处,不过你杀人时处处陷害于我,也给我弄出了不少麻烦。不过更要紧的是,你下手屠戮了浮月山庄中的许多人,柳腾龙虽然有心夺《天魔经》,却毕竟于我有养育之恩,柳家人也不是个个该死的。"

  肖春笛听他话中之意,不由得脸色泛白,肖九忍不住接话道:"慕容左使竟是不愿意救我义父了?"

  慕容哀道:"我今日不杀你义父,便是报他相助之德,而他自己去找个好风水的所在埋了,也算抵偿柳家几十条性命了!"

  肖氏父子听他这样说,又见他之前烫毁了纹身,便知道果然无望了。肖九气盛,又要多说,肖春笛却挡住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慕容左使好不通情理,俗话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总拿些陈年旧事来纠缠又有什么意思?左使不救我,却也不愿救那个老儿吗?"

  他将下巴一抬,指向躺在地上的米酒仙。

  慕容哀眉头一皱,尚未说话,燕轻裘心中却是大为惊惧——

  米酒仙身中剧毒,正是肖春笛可以解的,若他不帮忙,又当如何?

  然而慕容哀却不急,只看着唐旭的方向笑了一笑:"唐门之毒,我却为何找一弃徒来解?"

  肖春笛脸上颜色变化不定,最后终于如死灰一般。

  第五十二章:前嫌冰释风波定 箫声绵绵琴悠悠

  慕容哀站起身来,朝着唐旭那一方走去。

  他恰恰迈出两步,便听得背后有些声响,长剑反手一斩,便将两枚淬毒地透骨钉打落在地。

  慕容哀回身一看,只见肖九右臂受伤,左手却收势未及,抬在胸前——那两枚透骨钉乃是他发出的。见慕容哀看定了,肖九倒也不惧怕,面上反而露出几分愤恨神色来。旁人都只道这少年立时便要死在快意秋霜之下,然而慕容哀却并不动手,反而笑了一笑,道:"是了,我却忘记了,旁人瞧来十恶不赦,你看着却是至亲至敬的。也罢,留下你这条命,将来也许不至于无趣。"

  燕轻裘看肖春笛神色,之前竟略显慌张,听闻慕容哀饶过肖九,才有些舒展,不禁在心底感叹:想不到奸猾一世如肖春笛者,也能养出个有这般忠孝之心的义子来;再想到羁于唐家别院二十余载的翠娘母女来,顿时有人生善恶无常的感叹。

  就在此刻,只听到远方一声唿哨,紧接着一道焰火冲上了天空,那焰火也不知道隔了唐家多远,只是隐隐约约地将云层染得血红,仿佛有人捅了老天爷一刀似的。

  慕容哀望了一眼,道:"耶律老贼果然没有扯谎,光明教教中高手已经朝此地集结而来。"

  他又对肖春笛笑道:"我若是你,便立刻解了这些人的毒,与他们一路联手抗敌。否则以你与司马两头都带伤,其余人都不能动弹,只能摆在这里让人活杀了。"

  肖春笛面上抽搐,不住地看耶律鹄的断首,颤颤地教肖九将自己扶了起来,只听他哑声对慕容哀道:"多谢左使提醒……不过最好是今日我与阿九都能死在此地,否则左使将来的日子,必定不太平。"

  慕容哀也不答他话,只伸手道:"解药何在?"

  肖春笛倒干脆,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倒了些粉末在手上,只用力向唐旭那一方奋力吹去。只见得粉末随风飘散,不一会儿唐旭及周边的几个人便咳嗽起来,慢慢地起了身。

  慕容哀来到唐旭身旁,笑道:"老先生,酒仙人身中你的暗器之毒,现在可将解药给我了吧?"

  唐旭脸色阴郁地看着他,只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极是畏惧,终于将两枚药丸交给了他。口中却还强道:"左使也不怕这药吃下去那酒老怪一命呜呼吗?"

  慕容哀伸手接过,淡淡地道:"我是个不怕麻烦的人,到时候来杀百八十个唐家的人偿命即可。"

  唐旭老脸涨红,只剩下呼呼的喘气声。

  慕容哀走过去将昏迷不醒的米酒仙扛在肩上,然后一个旱地拔葱,跃上了屋顶。他足下发力处的几块青砖都碎成了粉末,无数条裂纹想着四周扩展出去,形成了一个规整地正圆。这般内力,骇得能动弹的人都忍不住刷白了脸往后急退,无人再起追击之心。

  然而慕容哀回头来还是面无表情,只看着燕轻裘,说了声"走"。

  燕轻裘在这一连串变故中还未理清思绪,一抬头见四周又有三只红色焰火直冲上天,果然是愈来愈觉得危险了。他环视四周,见肖春笛已经拿了药嘱咐肖九先去给众人解毒,唐旭则暂且约束了其余人等不忙内斗,司马笑与杨重各执兵器,护住了司马彻寒。这一干人忙忙碌碌、惊惶不定,即便想要拦住慕容哀,也是有心无力。燕轻裘站在原处,也无人再去为难他。

  他看向慕容哀,见米酒仙沉沉地垂在那人肩上,心口一堵,终于跃起跟上。

  慕容哀见他动了身,转头便向唐家大院之外、焰火尚未升起的方向奔去。燕轻裘轻功虽好,却毕竟比不过他,但挂念师傅,也咬牙跟在后面。

  此刻天已近黎明,明月西沉,暮色转淡。

  慕容哀负着米酒仙,奔了快半个时辰,离了唐家地界,转入了一篇野竹林。燕轻裘紧跟不放,见他停下也缓了步子。

  慕容哀将米酒仙放在地上,又扫开些浮土,砍下些竹杆子和一些枯枝败叶堆在一起,取出火绒来点燃了。

  燕轻裘见他撬开米酒仙双唇,将药丸送入,又捏着下颌令其吞服。只见在火光照耀下,米酒仙面上黑气渐渐地退了下去。燕轻裘抢上前一按脉搏,见脉相已经渐渐平缓,心中顿时松了下来。

  慕容哀站在他身旁,低声道:"绝尘勿忧,谅那唐旭老儿也不敢给我耍什么手腕。"

  他不开口便罢了,这一说话,却令燕轻裘心中陡然烧起一股怒火来,这火燃得又邪又快,让燕轻裘不及多想,猛地抽出竹箫就直点那人膻中穴。

  慕容哀虽未防备,然而身手毕竟是极快的,只感到有风声袭来,随即便倒退一步,那竹箫擦着他胸膛滑过。

  燕轻裘一击不中,竹箫在手中一轮,又抢上两步打向慕容哀左右肩。

  慕容哀长剑不出鞘,只分开抵挡。

  燕轻裘盛怒之下,出招极快,竹箫舞得如灵蛇出洞,不多时便连打慕容哀灵虚、鸠尾、中脘三穴,足下步法变换,以八卦之位而动,一忽儿便转到他背面,直打身柱、大杅两穴。

  慕容哀却身不多移,只略微侧过,燕轻裘的竹箫触到他肌肉变好似碰到滑腻的鱼儿般,使不出力来;当要穴受制,慕容哀也立刻用剑鞘荡开。两人来往十余招,燕轻裘没有占到半点便宜,慕容哀更是毫无损伤。

  从前两人较量武功,慕容哀便略胜燕轻裘,此刻他练成了叱魂功,更远超过燕轻裘。燕轻裘乃是聪明人,这个关节怎么想不到?然而心头邪火熊熊,似乎不打慕容哀一顿,胸口便有股气发不出来。

  有了这样的念头,他只顿了一顿,握紧了竹箫又再出手。

  慕容哀也不反击,只是一味抵挡,口中还不忘说道:"绝尘认穴极准,出手又快,可惜终究快不过我,何必费力?"

  燕轻裘退开半步,冷笑道:"不错,慕容教主如今功夫独步天下,谁人能敌?如我般蚁虫之辈,教主更是轻易玩耍于股掌之间。"

  他越说越气,执箫如短枪,直戳慕容哀咽喉。慕容哀侧身避过,一把抓住竹箫,低声道:"绝尘何不先听我一言?"

  燕轻裘左手运劲,打向慕容哀手腕,口中道:"真假难测,不如不听!"

  慕容哀无奈松开竹箫,避过这一击。

  燕轻裘回身喘了口气,慕容哀却突然用劲一掷,连剑带鞘插入土中足有一尺,随即空了双手,抢先发招。

  只见他双手如鹰爪,使的竟是寻常的擒拿手,推、锁、抓、分等等,可谓灵巧之极。燕轻裘竹箫做盾,好几次却漏失了,几番险教慕容哀将箫夺去。他原本不善近身格斗,加之又气又急,更是不及细想,终于几个来回,被慕容哀一把扣住双腕,随即右手一麻,竹箫落地。慕容哀紧接着拉住他双手交叉,往后一抱,将他整个人圈在怀中。

  燕轻裘正要大骂,却感到脊背一麻,全身力气顿时,不由得软软地坐倒在地。

  慕容哀松开手,扶住了他,轻声道:"若不如此,绝尘可是听不进我的话了。"

  燕轻裘心中恼怒,面颊涨得通红,恨道:"事到如今,还有何话说?我一片真心待你,你却……"话未说完,只感到一阵心凉,不由得长叹一声,不开口了。

  慕容哀见他如此神情,眉头微微一皱,却在他跟前相对着坐下了。慕容哀将掉落地那柄竹箫放回到燕轻裘手中,低声道:"绝尘如此,可是在气我有所隐瞒?"

  燕轻裘惨然道:"你我萍水相逢,你本就不必对我据实相告。我平生为人处世,只求安心,我对你没有什么亏欠的,这便足矣。"

  慕容哀苦笑道:"绝尘竟连声'大哥'也不愿意叫了么?"

  燕轻裘道:"不敢,阁下如今乃是《天魔经》唯一传人,位居光明圣教教主之位,在下江湖草莽,不敢高攀。"

  慕容哀哑声笑道:"飞花公子品性高洁,果然容不得欺骗糊弄。我原本也想到此节,然而三十余年怨气加身,终于不能放弃。"他顿了一顿,见燕轻裘侧脸不看自己,也不见怪,继续道:"我自小便觉察父母与自己不算亲,虽然衣食无忧,却远不如兄长那样受宠,后来经逢大变,才知道父亲一直构陷我;后在光明教中,封行云虽有养育之恩,却不如说是养着他的武功秘籍。且当时光明教内各方势力你争我夺,没有本事的要么安于下位,要么便是早死。我既然已在教主身旁,少不得多受了注意。而封行云器重我,也正是树我当个靶子,教中各派盯住我,暂缓下许多争斗来。绝尘可想一想,若我实话实说,直露有意于教主之位,当真能活到现在?"

  燕轻裘知他所言不虚,却仍无法释然,反问道:"你我初见,确实只是泛泛之交,你不能明言倒也不错,我只是叹你防备之心竟如此重,结义之情如今看来便是个笑话,倒不如就此分开,莫再相见。"

  慕容哀猛地紧盯着他,双眼在披散的黑发间竟然显得有些慑人。若是方才那堆武林人士见了,又会心生惧意,如临大敌,然而燕轻裘却是不怕的,见慕容哀看他,反而苦笑道:"你如今乃是唯一练成叱魂功的人,也是唯一晓得《天魔经》的人,那些妄图再夺经书的人都不是你的对手,若你要回去光明教总坛执掌教务,正是易如反掌。且光明教总坛也总比中原来得稳固。你毕生所愿已经实现,合该享受。"

  慕容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低头笑起来:"若我说,若能与你同游天下,那什么教主我不做也罢,你可愿信?"

  燕轻裘浑身一震,虽然仍不转头看慕容哀,心中却是如波浪翻转,饶是他聪明过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慕容哀伸手拉住他手腕,低声道:"我活了三十余年,讲过知心话的人除了儿时的柳家长辈、仆从,便只剩下绝尘你了。我自从去了光明教总坛,便立誓要用《天魔经》练成神功,夺取教主之位,报柳家灭门之仇,若不如此,我活着又该如何?然而与绝尘相知,却是我从未料到的,不怕绝尘笑话,这些年来,即便我身居教中高位,也不如这几个月来得快活……"

  燕轻裘只觉得那人手掌滚烫,竟烫得他胸膛也热起来了。他也不是傻子,在心底深处早已经明白慕容哀所表露早不单单是手足情谊,然而这般惊世骇俗的事,便是有风流之名的飞花公子,也不敢轻易许诺的。况且燕轻裘心中还有一虑:不知在那人话中,又有多少真心?

  慕容哀见燕轻裘依旧沉默不语,突然拿起他手中竹箫,笑道:"绝尘不信我话?却可知我早已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

  说罢,用手指探入竹箫下头,轻轻地往外捻拨,竟掏出一卷极薄的白绢来。他将那白绢展开,递给燕轻裘。

  燕轻裘对着火光仔细一看:只见白绢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右上首提了三个略大的楷书,赫然是"天魔经"!

  燕轻裘大惊失色:"这竟然是……"

  慕容哀笑道:"不错,这是如今世上唯一一份完整的《天魔经》。我用最细薄的丝绢誊写了,又用药炼过,即便遇水也不会昏花,然后卷起来用胶贴附在你的竹箫内,平时用起来倒无妨,若要取出,只需轻轻揭下便可。"

  燕轻裘诧异道:"你何时将此物放入我竹箫内?"

  慕容哀道:"绝尘难道忘记了我曾取走你的竹箫?"

  这话让燕轻裘双颊泛红——正是那夜荒唐之后,自己失却了竹箫,慕容也不见踪影。这么说来,他一早便将《天魔经》藏于自己兵器内。这样想来,他将竹箫归还,分量真重于千金。

  燕轻裘看着那薄得几乎透明地绢纱,颤声问道:"你为何要将此物给我?人人皆想要它,你可知若我有一日也禁不住习练了这功夫,那便是你的对手。"

  慕容哀笑道:"绝尘以为我会担心这个么?你若想练便练好了,我与那些俗人追逐之物,你都视如粪土,若不知你秉性,我怎会倾心?我还有一层考虑你可知?"

  燕轻裘面颊发热,微微摇头。

  慕容哀柔声道:"我自进入中原,说不准是有去无回,《天魔经》虽然引来纷争无数,却还是难得的武功秘籍。我若要死了,定将身上这一部先毁去,但我却不想害它失传。能受之而不起贪念的人,我唯一知道的便是你了。"

  燕轻裘拿着那张薄绢,只觉得心中震颤渐渐地平息下来,倒是有了另一股暖意从膝盖传来——慕容哀的掌心正放在他膝盖之上,身体微微前倾,便好似两人最亲昵的那段时光。燕轻裘忽然想到,在自己悲叹慕容哀的欺瞒之时,那人却已经将信任交予自己,如此想来,自己当时为何又要那般伤心失望呢?

  燕轻裘将薄绢折好,放入怀中,突然一笑。

  慕容哀眼也不眨地看他,见他发笑,却有些惊疑不定了。

  燕轻裘盖住他手掌,笑道:"这几月来我实在乏得利害了,同游天下是没有力气了。"

  慕容哀眼中光彩立刻急速地暗淡了下来。

  燕轻裘却跟着说道:"你若愿意先回浮月山庄治好背上伤口,我需得回金陵拜望兄长,好好叙谈,而后再来探你。你如能重拾琴艺,与我合奏,我便留下,即便将来我二人相偕出游也不至无趣了。"

  慕容哀先是一愣,随即呆呆地笑起来,那眼眶中竟有些闪光。他俯下身,将头脸朝下搁在燕轻裘双膝之上,而那人轻轻抚住他头颅,弯起了嘴角。

  江湖虽有惊涛骇浪,历劫却得生死相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