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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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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年记事》作者:凉雾(VIP完结)

  城东有位很有名的算命先生,铁口直断,于是在群众中有了极高的声誉,人送外号非神仙。
  非神仙有规矩。
  上门的客人不管你有多大来头,哪怕是政府领导呢,一律排队拿号,排队超过十个人就不用排了,明天请早。因为非神仙的工作时间很固定,每天早上八点开始,只算十个人。
  姑且不论这规矩是因为算命的确是个耗费精气神的事儿还是非神仙本人自抬身价的一种手段,总之群众们照样趋之若鹜,特别是一到年末时节,总有人天不亮就跑来排在门口,就为了请他算算未来一年自己运气如何。
  "我算命和别处不同。"非神仙对对面的客人说。
  "我不管你是问财运问婚姻还是问自身,总之我在你命上算到了什么就说什么,先说你以前的事,你先听听对不对。"
  客人一笑,点头。
  于是非神仙拿着那张写了生辰八字的纸就很肯定地说了。
  "你属龙。属龙的人受出生那日天气影响很大,你出生那天是个晴天,好。注定你这一生平坦顺遂,不管在哪个年龄阶段都受人保护,不会吃苦头。"
  "父母缘薄。而且在你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离异了,所以你不是跟在他们身边长大的。"
  客人点头。
  "有一个哥哥,至少比你大七岁以上。但是在小时候就分开,最近几年才重又见了面,他对你的事业很有帮助,是你命中很重要的一个贵人。"
  "至于感情方面嘛,似乎你和常人有些不同……妻宫无主星,婚姻无望,但这命又不是孤命——非但不是孤命,省事还很早,十几岁身边就有人了。"
  客人握拳干咳一声。貌似尴尬,嘴角却不由得显露出一丝笑容,隐有得色。
  "这个人岁数比你小,但他照顾你比你照顾他多。你要珍惜。因为他是你命里另一个贵人,有他在,你要少遇很多事。还有明年你得注意一点,虽然总体来说财喜两旺,情缘时生,年末的时候还会添个儿子,但只怕乐极生悲,家里会生事端。"
  客人一听,忙问:"大事还是小事?"
  非神仙向前倾一倾身,严肃地道:"后院起火。"

  十分钟之后,客人出来了。只见他相貌端正、西装革履,在门口那排候着的无知妇孺中显得十分扎眼。
  男人下了楼梯,钻进路边停着的一辆帕萨特上。车里早坐着两个人,见他进来便异口同声地问:"怎样?"
  男人不置可否地哼笑一声,发动车子。
  "不准?怎么可能呢?"后座上的胖子不相信。
  "哎,我爸那个事你们知道吧。中心医院说是肠癌,病危通知书下了三次,我们都在准备办后事了!非神仙说没事!只是虚惊一场。结果可不是?当天下午医院就说是误诊!现在老头子还活蹦乱跳的呢。"
  这事儿在朋友圈子里流传得很广,听胖子说了不止一遍两遍了。因此大家对于非神仙还是有一定的信任感,副座上那穿蓝色毛衣的青年便忍不住有些紧张地问:"周立辉,他跟你说什么了?"
  男人把车开出去,目不斜视。"说明年年底我们就会有个儿子。"
  "哦?"青年一听,面上居然露出一丝喜色。
  "我妈早就叫我们领养个孩子,是不是就应在这上面?"
  "可能吧。还说明年我财喜两旺,日进斗金,天涯处处任君行,无处去不得。"
  青年大松一口长气。
  "这是好话啊。"
  "是好话,就是还有下文。"男人脸臭臭的,瞄他一眼,从牙缝里把下文挤出来。
  "谨防后院起火。"
  青年一怔,理解完毕,和那胖子同时大笑。
  "笑个P!我先跟你把话说在这儿,你敢爬墙,看我怎么修理你!"说着作势抬手,做出一个打人的动作。
  青年不乐意了。说:"周立辉,你在外面抱完小姐回来我可没把你怎么样啊。"
  "那性质一样吗?我那是逢场作戏,应酬。"
  青年不服气地道:"改天我也出去应酬……"
  "你敢。"
  "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第1章

  时光悠悠如水流过,冬去春来,转眼间便到了有些燠热的四月。
  下午六点,茂业百货门口,一个男人站在台阶上抽烟等人。

  百货公司前的公交站一直都是个大站。繁华的商业中心毗邻美食街和步行街,十几条路线的公交车都在此处停靠。而因为交通便利,又有巨大醒目的招牌,于是人们习惯约朋友在此处等。
  男人的视线锁定在刚进站的一辆公交车上。人很多,下车的人不见得能在人群中先寻到他,不过他一直关注着车门,可以第一时间发现对方。
  果然。
  下来的第三个人让他眼睛一亮,男人连忙丢了烟头,举高手臂招手示意。
  "小唐,这儿!"
  唐堂头一偏发现了他,便莞尔笑一下,往他这边走了过来。
  "王哥不好意思啊,让你久等了。"
  "嗳,没有没有。"边说边给他递支烟,被唐堂笑着婉拒了。
  男人也没有跟他客气,他不吸,自己便接着吸起来。他看向唐堂手里那只透明的袋子,问:"就是这些书?"
  "啊,是。"
  王哥接过来看了一下,最上面的是本《会计知识入门》,底下一摞,也全是跟会计有关的工具书,保存得很好,都有七八分新的样子。
  "这几本比较浅显,我看了一下也还不算太枯燥,不过你妹妹要真想学会计,还是去学校报个专业比较好,这样自学……难度只怕有点大。"
  王哥切声道:"那丫头!就是个三分钟热度。你别看她现在催命似的催我跟你借书,说不定她就新鲜两天,到时候又放一边了。"
  唐堂笑了下,道:"没事。到时记得还我就是了。"
  "嗯,放心。"王哥知道他也是从学校图书馆里借出来的,自然不会让他难做。看了下时间便邀请道:"专门让你跑一趟那谢了啊。一起吃饭,我请客。"
  唐堂笑。"不用,你别这么客气。"
  "哎呀你难得出来一趟,再说今天本来我就约了一个朋友喝酒,一起一起。"说着转头望了一眼商场里,解释说:"那家伙上厕所去了,等他出来我们就去隔壁美食街吃鱼。"
  盛情相邀本来不该拒绝,但唐堂略一犹豫,还是笑着婉拒了。
  "王哥,真不用。我出来的时候家里菜都切好了的,饭也在电饭煲里蒸着呢。"
  "留着明天吃嘛。怎么,不赏脸?"
  "不是……"唐堂局促地顿了一下,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终于吐露出真相。"是周立辉,他说今天要回家吃饭,所以……"
  王哥一怔,顿时露出一丝了然。
  "哦——他今天没应酬。"
  唐堂微笑一下,默认。
  既然人家要过二人世界,那自然不好再多作挽留,王哥便点头道:"那好吧。不过小唐啊,你也别太惯着周立辉了,当心把他宠上了天。"
  唐堂挺不好意思的,没什么力度地分辩一句:"没有……"
  王哥哼笑一声,不再说什么,只抬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目送他离开。视线正瞧着唐堂的背影将收未收之际,忽觉肩上一沉,一只手从后面把他一搭。
  "刚才那谁呀?怎么不等我出来给我介绍一下。"
  王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那位上厕所的哥们儿出来了,眼角微微向后一瞥,没好气地道:"给你介绍干嘛?"
  "是我喜欢的那个类型啊。"对方下巴冲着唐堂的背影微微一抬,"别跟我说他不是圈内人啊,我看得出来的。"
  "是也没用,人家已经有伴儿了。"
  "有伴儿怕什么。大家各凭本事,公平竞争呗。"
  王哥闻言,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他。
  也难怪这哥们信心满满。软件硬件都过得关,确实也是有当第三者的本钱。不过遇到小唐这一对嘛,恐怕就……
  那哥们儿感觉仍然很良好,问他:"你见没见过他家那位?跟我比谁好一点?"
  王哥默然片刻,终于咂了一下嘴巴。
  "本来不想打击你,但你知道你相中的这位是谁吗?"
  "谁?"
  "他就是小唐。"
  "……哪个小唐?"
  "你说圈子里还有哪个名人叫小唐!"
  哥们儿潜心寻思一下,终于啊一声,恍然大悟。
  "难道是周立辉的那个?!"
  "答对了。"
  那哥们儿的神情微微一变,变得有些微妙的复杂起来。

  周立辉和唐堂,在圈子里是很出名的一对,同时也是公认的,最不容易分手的一对。
  因为他们的历史已经非常长久,据说是从幼儿园就已认识了。算算时间,距今已近三十年,而真正确定关系走到一起,也差不多有二十年。在这个分分合合如常事般的圈子里,这是一个多么惊人多么难得的数字,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存在啊。
  那哥们儿神情有些复杂,貌似不甘心、不服气又隐隐带一点希望的混合。
  "可是我听说,周立辉很爱玩……"
  王哥点头,非常同意这种说法。
  周立辉豪爽爱玩是出了名的。他出手大方,酒量惊人,生平最大乐事就是呼朋唤友一起出去哈皮,他买单。因此人送外号:中国瓦尔特。
  ——瓦尔特何人?前南斯拉夫影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的主人公,游击队员是也。众所周知,所谓的游击队,就是遇到山洞住山洞,遇到河床睡河床,条件有限时草丛里伏一夜也是可以的。朋友们一致认为周立辉已经深深具有了这种夜不着家、哪黑哪歇的游击精神。
  换作别的有家室的男人,断然不敢如此嚣张。但要不怎么就说周立辉这家伙命好呢!
  唐堂不愧是在学校当图书馆馆长的人,恁地好涵养好修养,对此不吵不闹,十分容忍。单凭这一点就羡煞了一干妻管严的闲人,连周立辉本人也不止一次在朋友面前夸耀:"我老婆,真是好得没话说。"
  王哥循循善诱地问他那哥们儿:"你看,周立辉这么玩他俩都没分,你觉得你还插得进去么?"

  此刻的唐堂,混然不知自己成了闲话中的主角,正急忙忙地往家里赶呢。
  上楼的时候就听到家里电话铃声大作,也不知道响了已有多久。唐堂怕有急事,连忙开门进去。扑过去一看发现是周立辉的手机号,立刻心中有数。他脸色一沉,一把拎起话筒先发制人:"是不是又不回来吃饭啦?"
  那边语塞了一下,接着就嘿嘿笑道:"你怎么知道?"
  "哼,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回来还能有什么别的事。"
  "今天约了工商局老罗他们吃饭,你知道,做生意要跟他们打好关系的嘛。"
  唐堂没好气地道:"那你怎么不早说?我今天做了那么多的菜。"
  "临时决定的。哎,你吃啊,吃不完就收在冰箱里,等明天我俩一起吃。"
  空头支票,天知道明天是不是又和税务局老李、财政局老王。
  唐堂虽然满心不舒服,但也不好跟他再计较,只喝一声:"你少喝点酒!"说罢,悻悻挂了电话。
  真是,明明是难得的假期,就因为他大爷昨晚感性地一句'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自己就忙活了一整天。
  一早起来换洗床单打扫卫生,也准备了丰盛的烛光晚餐,甚至,连餐后的娱乐活动都设计好了——
  唐堂气恼,有种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的感觉。他闷闷地转进厨房,看着灶台上那些早就处理完毕只等下锅的食材,良久才叹出一口气,又一样一样地打包收进冰箱。
  周立辉这个人对于饭菜的要求十分麻烦。没肉不行,没菜不行,没汤也不行。所以但凡他在家里吃饭,都得照着政府迎宾的标准,荤素搭配四菜一汤,而且时不时地还要挑剔口味、指定菜单,若是吃得不爽就会一晚上这挑毛病那挑毛病,吹毛求疵,总之就是不让唐堂安生。现在他在外面吃,按理说唐堂本该松一口气才对,但不知怎么的却也觉得没了什么胃口,只将就着炒了个小菜,就着炖好的汤把晚饭对付了过去。
  收拾完毕看电视,又上了一会儿网,眼看时针渐渐向十点靠近,唐堂洗洗上床睡觉。
  他的作息一向比周立辉要规律,再加上做家事也累了一天了,于是很快就睡熟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忽然被钥匙扭开门锁的声音给惊醒。接着就听到客厅里啪地一声,灯光大亮。
  呵,夜游神终于回来了。
  唐堂没好气地想着,不想理他,也懒得去质问他这已是凌晨几点,只闭着眼睛往被窝里缩了缩,想要继续再睡。
  但外头那人活象只出来偷糖的大耗子,动静不大却一直不曾消停。悉悉索索、悉悉索索,咳嗽喝水脱衣服,走来走去。唐堂尽量忽视这些动静,努力培养睡觉的情绪。但很快他就不能继续保持这种状态了,因为一阵强烈的酒气来到床边,紧接着他身侧床铺一陷,周立辉上床了。
  !
  这才是唐堂最不能忍受之事,以至于他一下子就跳起来:"你又不洗脸就上床!"
  男人吓了一跳,却没说乖乖起来,反而迅速地把脸埋进枕头里,含含糊糊嘟囔道:"不要脸了……"
  唐堂气得蹬他一脚。"我今天刚换的床单啊!"这个不讲卫生的!
  男人听说,便把脸侧过来,撒娇:"那你给我洗。"
  以跟这个人生活多年的经验唐堂自己也知道,此刻要把这周立辉从床上撬起来赶到浴室去洗手洗脸是多么不现实的一件事。他怒目瞪他半晌,终于在男人那种'你不给我洗我就不洗,反正床单脏了在乎的人不是我'的无耻眼光中败下阵来。
  "猪!"骂了一声,唐堂爬起来就往浴室冲。留下周立辉在床上抬高了头,看着他的背影得意地笑。
  热水很快就被端到了床边,周立辉这会儿乖得不行,跟那幼儿园大班的小孩似的,举着双手,任唐堂拉着脸以杀猪般的力道用力给他擦脸擦手,还把脖子伸长了左右转动一下,好让他也顺便照顾到。
  唐堂看到他这安心享受的模样就心中有火,一火就口不择言。
  "老子就当提前伺候脑中风病人了!"
  周立辉一听这话,眼睛一睁,脸上流露出浓浓的受伤表情来。
  "糖糖,你伤害了我。"
  "……"
  "不过我一笑而过。"说着就嬉皮笑脸地凑上来,作势要亲他。
  "挺你的尸!发什么酒疯!"唐堂无情地一掌将之推倒在床上,忿忿端着水出去了。
  明明出来时还听到男人在床上作可爱状地唤他'亲爱滴快进来哦,我有话要对你说',结果转回卧室时却发现就这一分钟的工夫,男人早已摊手摊脚地瘫在床上,鼾声如雷,整间卧室都是臭不可闻的酒气。
  一看这情形,唐堂头都大了。他自问是没有办法和一个又臭又打鼾的醉鬼同床共枕,三下五除二地卷了自己的被子,赌气睡到客厅的长沙发上。
  沙发很大,靠着窗,窗外月光如水。唐堂在月光中枕着双臂,心情渐渐平伏,浪漫地伤起怀来。
  他想起以前他和周立辉去看一部外国电影,演什么内容忘了,只记得主角洗完澡后松垮垮地套一件织锦睡袍,慵懒地从浴室里步出来。
  当时是九十年代初,他还只是个小老师,周立辉也刚进工厂没多久,每周的洗澡问题都在厂里的公共浴室解决,所以这个镜头给了他们很大的刺激,周立辉当时就激动了,咬着他耳朵说:"糖糖,以后咱们家要有了这样一个浴室,咱们就天天洗澡,也穿那样的睡衣。"
  言犹在耳,结果呢?
  唐堂忍不住嗤之以鼻。
  唉……他长长地叹一口气,想自己到底是怎么就摊上周立辉这么个不爱干净的臭男人的呢?


第 2 章

  唐堂关于童年的记忆,最早能回到三岁时。
  电影队下乡,在院坝里放《阿诗玛》,附近七乡八里的农民闻风而动。散场时大家点燃火把照亮山路,他在母亲怀里回头看去,觉得那些火把连起来就象是一条蜿蜒的火龙,活脱脱就是以前电影里演的夜行军。
  而这只是他记忆里一个零碎的片断,完整具体又清晰的记忆,则要从五岁那年开始。嗯,是五岁那年的儿童节前夕。
  为什么会把这个日子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那一天小唐乖宝宝生平头一遭把老师的话置之于耳后,偷偷地和几个小朋友去进行了一次重大的冒险活动。
  他们那所学校是间乡场小学,座落在山坡上。后门出去不远的地方有口深井,向来是老师们口中的危险之地,千叮咛万嘱咐是绝对绝对不能靠近的地方。
  老师们的担心不无道理。
  那井是附近农民用来浇地的,周围没有井栏,石板上又积满了长年的青苔相当地滑,你说若是小孩子掉进去,那不是只有淹死的份儿么。
  不过大人们显然低估了小孩儿的好奇心。那个中午,老师们还在午休,几个早到了学校的小孩忽然想起这茬儿来了。也不知道是谁提议的,大家就又兴奋又好奇又有点儿害怕地慢慢靠拢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牵着彼此的手或衣角,微微探头看着井下面。
  井很深,水清亮,下头映出几个小孩的倒影。
  大家屏住呼吸看了数秒,终于有胆小地打起退堂鼓。
  "好了,我们走吧……"
  大伙儿便又小心翼翼地退到安全地带,面面相觑中,虽然觉得这井没那么可怕,但也还是意识到这事若让老师知道那可不得了,于是赶紧地互相约定谁都不许说出去,尤其不许告诉老师。
  如果这事到此为止那估计唐堂印象也不会这么深刻了,他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就是因为此事还有下文。
  下文发生在快要放学时,老师进来拍拍手,说:"我点到名字的小朋友先不要走,留下来。"
  唐堂一听她点的几个名字,顿时就懵了。
  他觉得老师太神通广大了!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他们几个中午去井边的事?!虽然暂时还没点到他,但是,这怎么看都是穿帮了呀。
  显然,不幸被点到名的那几个跟他的想法也是一样。大家都心慌意乱,以眼神互相求助,两三个女生更是怕得嘴巴一瘪,几乎要哭出来。
  压力太大,终于有人撑不住,很快就投敌变节争取宽大:
  "老师,那还有唐堂呢!"
  唐堂一听,怒目而视。老师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对,唐堂也留下来。"
  呜……
  于是一干倒霉催的小鬼哭丧着脸跟在老师后头往办公室走,可是到了办公室,老师却和颜悦色地同他们说起了话。
  原来呀,小鬼们完全是作贼心虚,老师压根儿就不知道中午的事!
  留他们下来是因为六一儿童节就要到啦,学校要开庆祝大会,每个班都要出一个节目,他们幼儿园也不能例外呀。老师们已经商量好了,演一个短剧,就演《小猫钓鱼》,今天呢,就是决定演出名单来的。
  话说,小猫钓鱼说的是这么一个故事:
  猫妈妈带着小猫去钓鱼。可是顽皮的小猫一会儿去追蝴蝶,一会儿去捉蜻蜓,等他累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桶里一条鱼都没有,妈妈却钓了好多好多条。这个故事教育我们的小朋友,做事情要专心,不可以三心二意。
  几个老师从各方面综合考虑,很快就把小演员们都定了下来。唐堂被委以重任,选出来挑大梁,演小猫;其他几个小女生,一个演蝴蝶一个演蜻蜓,出卖唐堂的那个,演了猫妈妈。

  于是连着排演了几天,大家都把台词动作记熟了,也确保上台的时候不会临时怯场。一晃眼到了正式表演的那天,巧手的老师做出了翠竹渔竿和金红色的鲤鱼,白蝴蝶的裙子上也贴了金色的亮片,展翅飞过时明晃晃地很闪眼睛。
  老师给小唐堂戴上纸做的猫耳朵,又拿水彩笔给他小脸上画上几撇猫胡须,配着他的大眼睛尖下巴,活脱脱就是只精灵小猫。
  "哎呀,小猫怎么拎个大红桶,猫妈妈倒拎个小蓝桶呢?!"
  快上场的时候,一个老师忽然发现了这个问题。
  唐堂拎的那只桶是他舅舅新买的。当时不知道是外甥作表演的道具用,还以为是姐姐家里接水呢,所以出于实用的考虑就买了个很大号的塑料桶。在家里试拎的时候还没觉得怎么着,但此刻和猫妈妈一对比,确实看上去十分不配。
  "换过来,快换过来。"
  猫妈妈看这红桶新得可爱,唐堂呢,也钟意那只蓝桶小得可爱。于是换得皆大欢喜,彼此都无异议。
  很快表演就开始了。因为那个年代电视机还不普及,娱乐活动很贫乏,所以这场庆祝大会岂止全校的师生,连很多家长都抽空来了,礼堂里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头。
  幼儿园的节目是第一个。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小朋友们当着这么多观众也一点不怯场,天真可爱,表演得似模似样。眼看已演到尾声,小猫在猫妈妈的教育下明白了专心的道理,他终于钓上来了一条鱼!可就在这个关头,唐堂出了一个大洋相。

  怎么出的呢?
  都是那个小蓝桶惹的祸!
  本来节目要求小猫钓上鱼后就把鱼放进桶里,唐堂也确实是照着这个要求做了。可大家千算万算漏算了一点:就是那桶实在是太袖珍了……别说把鱼放下去,唐堂要拿着鱼竿瞄准它都很困难。
  底下已经传来不厚道地嗤嗤笑声,舞台旁边的老师也暗暗替他着急。而台上的唐堂就更急了,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他一时间也来不及多想,抓过那条鱼就狠狠往桶里一塞——好,进了!
  轰地一声,礼堂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连老师都笑得一下子蹲到了地上。可怜的小朋友完全被大家笑懵掉,面子里子都被伤了,泪花在眼里直打转,要努力忍耐着才能不当场哭出来。
  看着他的小模样大家笑得越发厉害,而在底下张着嘴巴笑得最大声的,就是站在礼堂一角的周立辉。

第 3 章

  周立辉当时还不是他们学校的学生,他为什么出现在礼堂呢?因为那天,他是来参观的。
  那时他父母正闹离婚。这一段失败的婚姻,很具有那个年代的鲜明特色,也堪称是一段啼笑姻缘。
  周妈妈本来出身极好,运动来了,家里遭了罪,于是跟着父母下放到了他们这个小地方,不得已,下嫁给了周爸爸这个铁道工人。
  后来嘛,周立辉的外公平反了,户口也调回北京了,这段失衡的婚姻自然就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两口子离了婚,两个儿子一人一个。
  周妈妈要了大儿子周国庆。因为当时周国庆已经十四岁了,三好学生、聪明能干,带去大城市好好培养,完全可以预见其前途无量。
  而周爸爸是修铁路的,一年到头家都难回几次,只能把小儿子送到爷爷奶奶这儿来。周爷爷是供销社的会计,和唐堂妈妈是同事,两家又是隔壁邻居,关系向来不错。
  这天唐堂演出结束,一回家就看到隔壁王婆婆正在走廊上炒菜,他甜甜地叫一声:"王婆婆。"
  那时的邻里关系不象现在这么淡漠,唐堂小嘴甜,又礼貌又懂事,所以大家对他都特别喜欢。王婆婆笑着道:"唐堂回来啦。我孙子来了哦,进去和两个哥哥玩去。"
  前段时间就听说王婆婆家的小哥哥要到这边来上学,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唐堂很高兴多了这么一个玩伴,便应了一声,兴冲冲地进去了。
  一进去就看到里屋的情形。一个十几岁的大哥哥双手按在一个小孩的肩膀上,表情郑重地低着头说话,似在嘱咐他什么。唐堂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两个周哥哥的长相,周立辉眼睛已往他这边瞟了过来。他眼尖,一下子就把唐堂认出来,立刻啊了一声,无礼地指住他:
  "小猫!"
  "……"
  周立辉张嘴就是一阵大笑。笑得唐堂涨红小脸,额头中心老师点的那个大红圆点更是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大哥哥周国庆也忍俊不禁,不过大概是看他窘得可怜,便笑着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小辉,不许指着人家这么没礼貌。"边说边把他的手打了下去。
  周立辉不服气地道:"哥,他是刚才台上那只小猫耶,当时你不是也笑了的吗?"
  周大哥咳一声,瞪他一眼怪他多嘴。
  唐堂很尴尬,又伤面子又伤心。好在周大哥很照顾他,笑着过来弯下腰对他说话。
  "是唐堂吧,要吃糖吗?"说着递了颗大白兔奶糖过来。
  唐堂正犹豫着要不要接,周立辉已经唱歌儿似的拍起了手:"唐堂,糖糖;唐堂,糖糖……"
  ……
  第一次见面,周立辉就让唐堂嘟起了小嘴,很不高兴。
  不过,看在那颗奶糖和周哥哥的份儿上,他决定不和这个没礼貌的小孩儿计较。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唐堂对于这个中午的一些细节已经不太记得清(比如后来他到底有没有吃那颗糖),但对周立辉的哥哥却独独记得很牢。他的印象始终停在一个笑得很温暖的英俊少年面孔上,以至于多年后再见面时完全不能适应,当初那个亲切的大哥哥,竟随着时间的流逝,长成了一个严肃又不苟言笑的冷面精英男。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糖糖,出来玩!"
  唐堂正靠在被子上认真地翻看新出的一期《小星星》,听到走廊上周立辉大嗓门的呼唤,便迅速放下书,爬到床头来扒在窗子上。
  小哥儿俩隔着窗两两相望,"去哪儿玩?"
  "到我家去。"
  唐堂便穿了鞋跟着他跑过去。

  虽然第一次见面不太愉快,但小孩子嘛,即使会闹到哭着说'我再也不缠(理)你了'的地步,但要不了多久就还是会尽弃前嫌又亲亲密密玩到一块儿去的。更何况周立辉这个人其实不讨厌。非但不讨厌,还是个相当好的玩伴。
  他爷爷奶奶估计是想到这个小孙子没有妈疼,是以格外地娇宠他,吃的玩的都尽量满足。而周立辉最大的好处就是大方,非常大方。那时他就已经隐隐显露出未来大手大脚一掷千金的豪气苗头,甭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绝对不会独占。唐堂作为他最亲近的小伙伴,自然就成了直接受益者,于是供销社宿舍的住户们经常可以看见小哥俩坐在楼下花坛边,头挨着头分糖果分玩具的情景。
  当然,我们唐堂也不小气。一个苹果也会切成两半,大家互通有无,真正的有福共享。
  那时候的孩子比较烂贱,不象现在家家户户都当个金元宝似的,上学放学家长还替他拿着书包管接管送。当时的大人们一心要建设四个现代化,工作都是很忙的,所以没空管小孩。唐堂小时已经是个钥匙儿童,细细的小脖子上套一条大钥匙,放了学自己回家做作业,再大一点,还会踩着小板凳淘米做饭,妈妈回来,只管炒菜就好了。
  因为唐堂实在是乖得让人心疼,所以周立辉的爷爷奶奶也相当放心让自己的小孙子跟唐堂一起玩。
  第一,两个同龄的小孩在一起能形成一定的良性竞争。比如升到一年级后唐堂光荣地成为了班上第一批加入少先队的红领巾,周立辉虽然每次看见他挺着小胸脯骄傲的样子就会酸溜溜地瘪嘴,但内心深处,其实着实眼红。
  他憋着一口气狠狠表现了一段时间,上课的时候不东张西望了,作业也完成得好好的绝不偷工减料,终于在过年前也跟着大部队入了队。虽然洋洋得意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故态复萌,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他在向好孩子学习嘛。
  而第二,就是周立辉实在是个胆大包天的小孩。上次,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大胆念头,他突发奇想想要试试从阳台上跳下去会不会摔死。
  各位,供销社的宿舍是建在河边崖坎上的。虽然阳台外是松软的沙滩,但二楼加上崖坎的高度,少说也有五十几米,你说跳下去会不会摔死?
  但周立辉的脑子里显然还不具有这种意识。虽然他趴在阳台上看时承认这是有点儿高,也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害怕,但他觉得他可以打一把伞,然后就象电影里演的降落伞似的,晃晃悠悠地飘下去。
  后来大人们回来了,听他把他的宏伟计划一说,滴着冷汗庆幸幸好唐堂跟他在一块儿!
  唐堂胆子比他小多了,一看这么高就拼命地摇头,死都不肯陪周立辉跳降落伞。他不但不陪也不准周立辉跳,最后甚至急得哭了出来。周立辉看他一哭顿时就没了辙,只得搔着脑袋来哄他。若不是这么耽搁了时间,等周立辉的爷爷奶奶回来,就只好去沙滩上拾他尸体了。
  事后大人们把周立辉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唐堂则得到了高度的表扬。
  夜间,唐妈妈悄悄地跟自家丈夫吐槽。
  "周家那孩子吧……我看有点没头脑。幸亏咱们唐堂书读得多,知道轻重,不然不跟着他一块儿跳下去了,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经此一事,周家二老对唐堂越发好了,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看着周立辉,千万别让他乱来。
  说也奇怪,周立辉个头比唐堂高,块头比唐堂大,但他还真的就听得进唐堂的话。放学回来先跟他一块做作业,做完了才一起出去玩。

第 4 章

  小学的第二个暑假,唐堂跟着妈妈出了一趟远门,去山西亲戚家。
  那边是平原,气候凉爽,西瓜又甜又沙。几个表兄妹也很友爱,天天拉着他钻草垛骑自行车,地窖里爬上爬下,十分好玩。
  可是,这么好玩,时间一久唐堂却还是有些想家了。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晚上他趴在被窝里,闷闷不乐地用两只小手撑住下巴。
  他想爷爷奶奶,想外公外婆,想爸爸,也想他的玩伴周立辉了。
  可唐妈妈和几个表姐多年不见,这次难得有长假,正乐不思蜀呢,便安抚道:"等你要开学了再回去。"
  唐堂很失望:那还有很久哦……似模似样地叹出一口气,倒逗得唐妈妈笑起来。

  一路风尘,终于在开学的前一天回到家乡。到家第一件事唐堂就兴冲冲地拿着那边买回来的小礼物跑过去找周立辉。
  周立辉没出去玩,他正在屋里疯狂地赶作业。
  会落到这种地步完全是因为他自觉性太差。以前唐堂每天上午要做作业不陪他玩,他没办法,也只得无趣无趣地挟着书包过来跟着做。唐堂走后没人带动他了,于是一下子就懒下来,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吃完饭就撒脚丫子疯跑,玩得个没日没夜,他爷爷奶奶一问他作业做了没就推说还早还早。这不,明天就要报道了,他这才开始着急。正赶得涕泪交加想死之际,大救星唐堂出现了。
  "你还没做完啊?!"唐堂很吃惊。
  "呜……"周立辉那小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他象深陷在泥潭的红军战士,求助地向他伸出一只手,"糖糖,快来救我……"
  ……
  这人啊,有时候真的是不能心软,一开始就不能软!
  唐堂就是因为这么一软,结果这辈子都交待在周立辉身上了。

  那天晚上,唐堂在周立辉这边过夜。
  因为小哥俩一向感情好,再者以前唐妈妈值夜班也曾把他送到周家来睡过,大人们只当他俩久不见面,亲热,也没在意,浑不知这两小孩在周立辉的小屋里挑灯夜战,奋笔疾书。周立辉负责照着唐堂的数学作业抄,而唐堂呢,干的是最动脑的一件事:
  写作文。
  他的作文一向是受老师夸奖的,所以对他来说这并不是很难。但一夜之间要赶出一个暑假的作文量,到底也不是一件易事。唐堂绞尽脑汁,把周立辉家里的花呀猫呀草呀最亲爱的人最难忘的事通通都写进去了,还得注意和自己的作文不尽相同。
  周立辉还算是有良心,看唐堂在那边努力开动脑筋,额头上汗都出来了,抄完作业便连忙拿起一把蒲扇替他一个劲儿地扇扇。还时不时殷勤地问一句:"糖糖你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先吃几块饼干再写。"说着把饼干送到他嘴边,极尽讨好之能事。
  唐堂的思路屡屡被他打断,忍不住送过来一个老大白眼:"别打岔!"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周立辉讪讪地回手,把饼干送进自己嘴里。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两小孩终于大功告成。
  唐堂打了个呵欠,伸一个大大的懒腰,松动肩膀。
  周立辉早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感觉到动静,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
  "……完啦?"
  "嗯。"
  周立辉揉揉眼睛,清醒一点了便连忙拿过作业本来看,越看越是心花怒放。
  "糖糖你真好!"说着张开手臂紧紧地把他抱了一抱,以示感激喜爱之情。
  唐堂一笑,虽然累,却也隐隐有点儿得意。那时候他还太小,只喜欢听别人夸他能干,却完全不懂得能者就得多劳。
  他从周立辉怀里挣脱出来,打着呵欠道:"我要睡了。好累,以后再也不帮你写作文……"说着踢掉鞋子,倒在床上。
  唐堂这么说的时候绝没有想到,这还仅仅只是他为周立辉效劳的第一次。
  在以后的岁月里,他还得替周立辉写检讨写功课罚抄作业最后甚至还要帮他写论文,无数无数次地拯救他于水火。
  ——所以说,周立辉的命确实是好。他上辈子不知道放了多大的债,这一世才能让唐堂一点一点地来慢慢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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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微有些刺眼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唐堂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搬他。
  一睁眼就看到了与梦境中截然不同已长得人高马大的周立辉。

  周立辉顶着一头鸟巢般的乱发,正弯着腰想把他抱到床上去。"老婆你昨晚怎么睡在这里?"
  ——可好。敢情这大爷又出现了酒后失忆症,把昨晚自己做的好事都给忘了。
  唐堂嫌弃地把他脸往旁边一推:"刷牙洗脸去!一张嘴臭死人了。"
  周立辉嘴巴一翘,不乐意了。忽地一张大嘴:"哈——"直直对着唐堂喷出一大口毒气,然后才带着恶作剧成功的喜悦感哈哈笑着一头钻进了浴室。
  唐堂猝不及防,被他熏得一张脸皱成个包子,好一会儿才恨声道:"周立辉!你还小呢?!"
  那老顽童故作无辜地声音从浴室里传出来:"我童心未泯嘛。"
  童心未泯,亏他说得出来!
  唐堂哼一声,懒得一大早就跟他计较。忽然想起不知卧室被他蹂躏成了什么样子,便连忙从沙发上爬起来去检查。谁知刚到门口人还没进去呢,就差点被那里面关了一宿的臭气熏得栽一跟头。
  外人看周立辉,只觉得此男豪爽大方,风度翩翩,其实这家伙之懒惰邋遢已经到了一个令人发指人神共愤的地步!若不是唐堂勤快地里外打点,催促他搞个人卫生,周立辉有本事把家里搞成个猪窝,睡出一个黑色人印子都不带换床单的。
  唐堂屏着呼吸把卧室窗子全都打开,让新鲜空气透进来。床单被套什么的也扯下,重新换过。
  把床单和衣服丢进洗衣机时,听到周立辉好心情地在浴室里洗澡唱歌。
  "我爱洗澡皮肤好好,哦哦哦……"
  他爱洗澡?
  笑话。
  唐堂瞅里面一眼,忍不住哼一声,吐槽:"……黄到麦子坡去啦。"
  周立辉天生五音不全,唱歌黄腔走板,不知道在夜总会里砸了多少钱才总算呕得出一首似模似样的《木鱼石的传说》。因此这歌是他的保留节目,每每在外头表演出来,总能换得一众小姐们娇俏地鼓掌:
  "周总唱得好好哦~~"
  "都可以开演唱会了耶~~"
  真是。唐堂有时想想也挺同情这些小姐的,为了赚钱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容易么!

  煎蛋的时候周立辉擦着湿淋淋的头发,神清气爽地出来了。
  "老婆,我们早上吃什么?"
  "自己看。"
  周立辉踱到唐堂身后,无比亲昵地亲一下他的脖子。因他刚刷了牙,口气清新自然,所以唐堂没再嫌弃地躲开,只微微缩了缩,简短地道:"别闹,痒。"
  周立辉便站他身后看他煎蛋,没一会儿又撺掇道:"老婆,煎个心形的!"
  唐堂翻了个白眼,凉凉地道:"不好意思,还没练出来。"
  "那你功夫没练到位嘛,小同志不要偷懒,要勤加练习啊。"
  "去死。"
  周立辉呵呵地笑,双手松松地环抱住他,大型犬似的把下巴搁在唐堂肩头。唐堂被他硌得生疼,动一下,说:"别象个监工似的拄在这儿,换衣服去,好了叫你。"
  周立辉乖乖应了一声,进卧室去了。没一会儿就听到他在那边嚷:"老婆,我那条蓝花的领带呢?"
  "领带都在下面抽屉里。"
  过得一会儿,又叫:"这条黑色的西裤让你熨你熨了没有?"
  "……我忘了,今天穿那条藏青色的吧。"
  "哦。"
  很快,早餐弄好了,周立辉也打着领带出来了。此刻的他早已没了昨晚酒醉时的无赖模样,仪表堂堂,人模狗样。他一贯要把他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大众,那些不好的、负面的、有损形象的,只有最亲近的枕边人唐堂才看得到。
  夫夫俩吃了早餐,出门上班。
  周立辉讨好地道:"老婆,晚上回来陪你吃饭。"
  唐堂嘴角扯一下,不为所动。"你下午五点时还能有这个念头就再说吧。"
  周立辉也清楚自己这个毛病,讪讪地摸一下鼻子。
  他人面广应酬多,人请他吃饭、他请人吃饭,这本是个事实。但这些应酬于他来说并不勉强,岂止不勉强,他简直快活得很,不知多喜欢那种推杯换盏灯红酒绿的夜生活。
  唐堂理解并且包容他。周立辉这种人,叫他每天下了班回家吃饭看电视?没可能的事。要不了三天他就能萎成一团。
  有些男人天生就好热闹,需要听众掌声和鲜花,在万众瞩目下侃侃而谈他们会比较有成就感。所以他由着周立辉去,船在外面飘得再久,最终不还是要停靠港湾的吗。
  果然,快要下班时又接到周立辉不回家吃饭的电话,说今天这个应酬实在是推不掉。
  其实应酬这种事,哪有推不掉的。只不过是当事人不想推不愿推而已。
  唐堂也没拆穿他,只叹了口气,说:"尽量早点回来。"
  听了他的话,周立辉有片刻的良心发现。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冲动地说一句'我回来陪你',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外头的花花世界委实太吸引他,他又没有唐堂那么丰富的内心世界,窝在家里,怎么打发漫漫时光?


第 5 章

  于是当晚唐堂一个人吃饭。

  客厅里的灯没开,只开了饭厅。孤灯只影,虽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夜晚,但有时候也仍然会觉得寂寞。
  唐堂怀念以前周立辉还没发迹时。
  那时他教书,周立辉呢,在厂里上班,虽然每天三班倒,但两个人反而无论如何也要抽出一点时间来碰头。
  而自从周立辉调到供销科之后就渐渐忙起来了。请他吃饭求他办事的人很多,他手上的人脉也在渐渐累积。后来他在他大哥的帮助下打算停薪留职出来单干,作出决定的那夜,两人在被窝里躺着商议了整晚。
  男人怎么会不想干出一番事业来,周立辉搂着他,雄心勃勃地发誓:
  "糖糖,我以后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嗯!"
  一晃眼十几年,周立辉在外面拼,唐堂就是他最坚实的后盾。两人的日子确实越过越好。可是,越过越好,相处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到了现在,真让唐堂忍不住要叹一声,惆怅地生出一种'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感慨。

  "叮咚——"
  晚上八点多,悦耳的门铃声响起来。
  来这个家的客人不多,正逢月初,唐堂以为是收水费的,但扒开猫眼看了一下,连忙把门打开。
  "大哥?吃过饭了没?"热情地把他迎进来。
  来人冲他微微地一笑,换鞋。
  "吃了。在附近吃完饭就想过来看看你们……小辉不在?又在外面潇洒?"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里已经带出些严厉的味道来。
  唐堂语塞。
  "他……有个应酬。"
  "应酬?"周国庆嗤之以鼻。"他倒比我还忙,三天两头就有应酬。"
  唐堂不好答,只得微微陪笑。

  周家这两兄弟,人才都生得十分地好,高大伟岸,相貌堂堂。只是周国庆面部线条过于硬朗,他又严肃惯了,总是端着张扑克脸,便不及周立辉一双桃花眼来得随意亲切。
  人说长兄如父,周立辉对这个大哥一向比较敬畏,唐堂也一样。虽然周国庆待他俩都没话说,但他身上有种让人畏惧的特色,时光若倒流几十年,他俨然就是旧式的封建大家长,说一不二,严苛无情,自然而然就让人敬而生畏。

  "大哥你坐,我去倒茶。"
  唐堂借着到厨房去的机会连忙给周立辉打了个电话。周立辉估计正在哪家歌城快活,话筒那头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和笑声。唐堂简短地道:"周立辉,赶紧回来!你大哥来了。"
  "吓?"周立辉也吓了一跳。
  他这个大哥虽然飘洋过海留过学,为人却比他要正统正经得多,一向都是很反对他在外面玩的。此刻听说他来查哨,忙把那玩乐的心通通收敛了:"我马上回来。"
  唐堂嗯一声,这才收了电话,端茶出去。
  周国庆坐在沙发里,显然逮到周立辉的现刑让他很是不快,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唐堂偷瞄他一眼便连忙把视线收回来,微微陪笑道:"大哥,喝茶。"
  "嗯。"
  周国庆抬眼看他,脸上的线条这才稍微有些放松。他端起茶,亦放软语气。"唐堂你坐。"
  唐堂哎了一声,在旁边沙发上坐下。

  于是周立辉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唐堂正陪周国庆聊天,气氛貌似还挺不错。周立辉一边换鞋一边机灵地带笑招呼:"大哥来啦,今天吹的什么风?"
  周国庆一双眼深悠悠地望过来,扯扯嘴角。
  "大忙人回来啦。"
  "……"
  周立辉自然听得懂话中的揶揄之意,怪没意思:"大哥,何必酸我……"
  说到忙,周立辉自然不及周国庆。周国庆的生意做得比他大多了,那是真忙;周立辉嘛,虽然也有忙生意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是忙着吃喝玩乐,忙着挥洒人生。

  唐堂见气氛有点不对,便拉了一下周立辉,脸上笑道:"你陪大哥聊聊,我再去切点水果。"
  周立辉应了一声,乖乖在周国庆对面坐下来,准备凝听教训。
  周国庆也不理他,只对唐堂道:"唐堂,我上次见你这里有本去年的《国家地理》合刊,你去找出来我带回去看下。"
  唐堂猜度着这是要支开他两兄弟才好说话,只得应了一声,进书房去了。果然,他前脚一走,周国庆后脚就冷笑一声,眼里陡然射出两道冷光。
  "周立辉,你最近出息得很哪。"

  "我怎么了我?"
  周国庆大力一拍扶手,"你还问我怎么了,你把唐堂一个人丢家里,自己天天出去花天酒地,吃定他不会造反是不是?啊?还是想显示你御妻有术,里外都摆得平?!"
  周立辉分辩道:"大哥,我没花天酒地……"
  "没花天酒地?那我去椰林三次三次都撞见你?"
  周立辉一听,精神大振。
  "大哥,原来你也去椰林?"
  "少跟我打岔!"周国庆很愤怒。
  他是去谈生意,可这个弟弟去是做什么?带着一众狐朋狗友点一大票小姐,醇酒果盘流水似地送上来,小费给得马克马克的,怪不得椰林里的妈妈桑提起周立辉就赞不绝口——这种冤大头,哪个小姐不喜欢!
  "你给我说实话,有没有带里面的小姐出过场?有没有做对不起唐堂的事?"
  "没有。"
  "没有?"
  "真没有。"周立辉显得很委屈。"我们就只喝酒划拳唱唱歌,乐呵乐呵。"
  如果说世间的嫖客也有正直与龌龊之分,那他周立辉绝对就是属于比较正直的那一类,就象社会新闻里报道的那样:少女轻信网友落入火坑,向嫖客哭诉,嫖客帮她报警助她回到父母身边……周立辉坚信自己就算在外面玩,那也是玩得有情有义两不相负,绝对绝对不是那种得了富贵就眼花心花寻思着连老婆都要换一换的人。
  "是,我是对那些小姐很大方。可我那是觉得她们干那行也不容易……这有头发谁愿意当秃子啊。"
  周国庆严厉地瞪住他,似在判断他话中真实性。
  他是知道他的。这个弟弟,爱玩归爱玩,但心地却着实不坏。说他对小姐们怀有这种宽广的博爱精神,他信。
  可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一次两次,真能每次都把握得住?再说小姐们也没有瞎了眼睛,这么大个金主放在这儿,就不会使尽浑身解数来勾引?
  别说什么周立辉对女人不会有感觉的话,因为这种论断,可真的不好下。
  周立辉不见得是个坚定而纯正的同志,唐堂只怕也一样。他俩只不过都是在还没有来得及和异性打交道之前就已经认定了对方,是以根本就没有作比较作选择的余地。唐堂目前生活简单,又具有一种难得的对家庭和伴侣的忠贞美德,所以周国庆坚信,他绝对不会率先出墙。
  但周立辉就难说了。
  本身就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又成天出入那些风月场所。如果某一日,忽然禁不起那些诱惑——
  想到此处,周国庆的呼吸不由渐渐沉重。
  知道这个弟弟还留有分寸让他心里的怒气稍微减退了一些,再开口时,声色便不如先前那么严厉,只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控制了一下情绪,语重心长地道:"小辉,你们这种……取向的,成个家不容易。能象你和唐堂这么幸福,一起走这么久,就更不容易。"
  因知道他说得在理,周立辉便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不是我说你,你真的要珍惜一下这个家。你把它玩散了,想再找个象唐堂这么好这么迁就你的,简直不可能。"
  "说起来你也不小了,在外头也算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应该定性了吧?"
  周立辉低着头,闷闷道:"大哥,我有珍惜。"
  "那你别光说不练,拿点实际行动出来啊?"
  周立辉闷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我有时候出去洗脚什么的,也想带着他……是糖糖不愿意去。"
  周国庆没好气。
  "你干嘛要他陪你出去?你不能在家陪他?"
  周立辉自知理亏。
  "好嘛,以后我少玩,多陪他。"
  周国庆恼怒地盯他一会儿,良久方转开眼睛,视线在屋子里一溜。
  "你们这个家啊,我看就是缺个孩子。这么间大房子老是两个人,不行!三角形才是最稳固的。你呀,估计也只有当了爸爸,才能稍微成熟一点、有责任心一点。"
  周立辉偷觑他一眼,不语。
  他想吐槽:大哥,你也是个孤家寡人,有什么立场说这种话……但一想到大嫂跟大哥也离了很久了,这么久也没听说大哥另找个人,一时又不忍触他伤疤。
  "前些时不是听你们说要收养个孩子?怎么后来就没下文了?"
  周立辉一听大哥注意力转移了,压力大减,连忙接下话头。
  "收养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啊大哥。养个女孩吧,人家说有规定,养父和养女的年龄至少得相差40岁,为了防止性侵犯!养男孩呢,又很少有被遗弃的。我们又不想随随便便养个有缺陷的孩子,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关系双方一生的事,怎么也得找个……健健康康的啊。"
  周国庆嗯一声,出神。
  "那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唐堂妈妈那个提议?买一个孩子?"
  "大哥,别提了!"周立辉一拍大腿,脸上露出夸张的惊骇表情。
  他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匪夷所思的事!
  一对农村夫妇,在本身已有一子一女的情况下以生孩子为副业,生一个卖一个,女婴六千,男婴一万。你说这叫什么事!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当初因为拗不过唐堂妈妈,他们也去看了一下。周立辉终于见识到活了一把年纪比他还不着调的人。
  那对夫妇三十来岁,女儿都已在念初中,但夫妇俩说起卖孩子这件事完全没有什么内疚感,反而振振有词地道:"是我自己生的孩子,不是拐卖,不犯法。"谈起价钱来亦游刃有余,比谈惯生意的周立辉还要潇洒自如。
  "其实我不介意那钱,也不介意买孩子这种方式。现在这世道吧,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何况双方你情我愿,事发了也算不上什么大罪。"
  周国庆又嗯一声,显然也有同感。
  "但关键是那种太次了啊!"
  "我和唐堂两个基因都不差,随便撸管精子拿出去配也能配个好的出来。可就那两口子,地不够肥种不够好,配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歪瓜裂枣,这样的次货我们可不要。"
  他说得太坦白太直接,周国庆不由得面部抽搐两下。
  "……那你想怎么着?"
  "唉,再说吧。反正我和唐堂,也不是很着急……"
  周国庆哼了一声,说:"我看啊,这事急得很。你还得把这事尽早提上日程。"
  唐堂和周立辉走到一起这么多年了,双方家人也接受了他们这段关系。但唐妈妈那边却始终无法完全放心,总觉得这关系不稳固啊,自己的儿子没保障啊,后半辈子没子女可怎么办哦……不自觉地就要为他操心。
  "怎么没保障?!"周立辉最怕听到这种动摇唐堂军心的话,一听就急。
  "我财政大权全交给了他,房子也写的他的名字——"
  "那以后老了呢?现在他照顾你,但等到有一天,他也老得动不了了怎么办?"
  周立辉理直气壮地道:"老了我们一起进老年公寓。"
  周国庆叹气,摇头。
  "你呀……"

  那天晚上,周立辉难得的失眠了。
  他在思考周国庆说的那些话。
  唐堂虽然嘴上不说,但每次看到别人抱着的孩子总会情不自禁地微笑,有时甚至会逗一会儿,哄他/她说话。周立辉现在想起来觉得挺不是滋味的,有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就能安唐妈妈的心,安糖糖的心?
  想思不定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翻身摇醒唐堂。唐堂正睡得香,迷迷糊糊地:"干嘛?我不想做……"
  "不做。我就想问问你。糖糖,你觉得咱家需要个孩子吗?"
  大半夜的唐堂大脑有点迟钝,顿了好一会儿才弱弱地道:"咱们家……不是有孩子了吗……"
  "什么?"
  "你呀……"
  "靠!"

第 6 章

  因为唐堂说了那样的话,周立辉虽然没有完全放心,但至少也放了一半的心,便悻悻地又躺了回去。
  至此一夜无话。
  第二天学校图书馆里到了一批新书,唐堂和几个工作人员清点入库整理成册,很是忙了一天。一切就绪后看看时间,已是晚上七点多,几个人便就在学校附近的快餐店里把晚饭解决了,然后才互道再见,各回各家。
  本以为回去一定又是黑灯瞎火,哪知一开门,却见家里一百瓦的客厅大灯明晃晃地亮着,周立辉居然在家。
  "哎呀。"唐堂意外极了:"今天什么日子?我生日还是你生日?"
  周立辉抱着手臂坐在沙发上,气鼓鼓地白他一眼,把头一扭,不说话。
  于是唐堂知道,周立辉那臭德性又发作了。
  他在外面玩得再晚都是可以的,但回来家里一定得有人候着随时准备接驾。今天难得没有出去玩按时回来了,一进门却发现冷锅冷灶,人也没一个,所以周大爷不爽了。
  唐堂无奈,叹一口气。
  "那你吃饭了没有?"
  这关心地一问立刻引来周立辉的冲天怨气。
  "你还惦记我吃没吃饭!跑哪儿去玩了?!这个时候才回来!"
  唐堂愕然。
  很晚吗?就象你平常说的,这夜生活才开始呢。
  唐堂有点快意,又觉得有些好笑。
  "谁玩了,我加班呢!"
  周立辉哼一声,态度这才稍微好了一点,却仍然硬梆梆地道:"没吃!"
  想来也是。
  肚子饿着,所以脾气才这么坏。
  "冰箱里包好里的包面饺子都有,怎么不煮来吃?哦,非得等我回来伺候你?"
  周立辉扭着脸不吭气,也不知道是抗议是赌气还是默认。
  唐堂看他一个劲儿地耍小脾气,不觉也有些恼了。
  周立辉这么大个人还要他来事事操心,一点不会照顾自己,难道他真当他是他保姆?
  "想来你不饿,那就不吃吧。"说完一转身进了书房,自顾自地去忙他那一摊去了。

  把今天进的新书编了个电子档案,一本一本地输录进去,存档完一看时间,已是将近十一点。
  唐堂左右动动僵掉的脖子,打一个呵欠。座下的电脑椅随着他动作微微一转,不经意间便让他瞧见书房门下透进来的客厅灯光。
  周立辉,居然还没睡。
  唐堂瞅着那线灯光,不由自主地,神情就渐渐变得平和而温柔起来。
  刚才,确实是有些气恼他的,但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了,哪有可能因这些许小事而气很久呢。
  唐堂一颗心渐渐软下来,不由得打开门,倚在门框上瞅着那老小孩。
  到了这个时间,周立辉早已饿得受不了,正抱着盒子干巴巴地啃饼干。忽然发觉唐堂在不作声地看他,立刻把嘴里的饼干努力咽下去了,投过来委屈而控诉的一眼。
  接收到他的目光,唐堂忍不住想笑。
  听那些养狗的人说,如果狗狗跑累了才回到你身边,千万不要因为它先前没听你招呼就惩罚它。
  因为这样狗狗会害怕,会生出一种'回来也不好过'的认知,一次两次,它就越发不爱回来了。
  这虽然是养狗心得,但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个在外流连,一个冷嘲热讽,两口子一见面就没个好话,渐渐变成一种恶性循环,多少家庭就是这样散掉了。

  唐堂习惯性地叹了口气,以一种求和的姿态来哄他。
  "我煮夜宵你吃不吃?"
  周立辉还佯装有骨气:"哼。"一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样子。
  但唐堂看透了他骨子里纸老虎的本质,也没拿'不吃算了'的话来抵他。只大度地笑了一声,不跟他一般见识,进厨房去了。

  灶上的水咕嘟咕嘟地翻滚开,唐堂熟练地舀出一勺汤。碗里的调料被热汤一冲,立时喷出本身的香气。周立辉在客厅里闻到,咕咚一声,咽一大口口水。
  家里的包面和饺子都不是超市里买的速冻货,而是唐堂放假时亲手包的。唐堂做菜很有一手,那包面馅儿,里面掺了剁碎的金钩,吃起来别有一股咸香。若不是此刻面子上抹不开,周立辉真想跑进厨房去,大叫一声'我也要吃'。
  "呶。"
  一碗包面端到面前来,热气腾腾,香气盈盈。周立辉只闻到那个味道嘴里就已经不自觉地分泌出唾液。此刻若再端着绷着那就是傻到无敌的大傻子了,他周立辉可不能做那样的傻瓜蛋。于是什么硬话也不说了,接过来稀哩呼噜就开搞。
  "慢点吃,也不怕烫!"唐堂埋怨地说着,顺手倒了杯水,放到他面前。
  周立辉吃得很香,确实是饿着了。唐堂看他狼吞虎咽的,不由得又叹一口气。
  "你这是跟谁过不去,明明有吃的,为什么自己不做,饿着?"
  周立辉带着点赌气的口吻:"我就要等你回来给我做。"
  "……"唐堂无语。按理说周立辉这种人就是要受些教训才好,狠狠地饿他几顿。可是谁让他,就是心疼他、惯着他呢。
  旁人总是苦口婆心地说'唐堂,你别那么迁就他',但是爱一个人,怎么舍得让他受一点点委屈。
  以前,自己不抽烟都要把工资省下来给他买烟,每送一件礼物光是想象他收到时开心的样子自己亦会觉得十分满足。而那时候的周立辉,也是懂得回报的。出差去广州,会在服装店里跟老板磨一个下午,死乞白赖地只为把价钱讲下来好给他买件好点的衣服。
  那件黑呢大衣唐堂至今还留着,虽然以现在的眼光看来早已过了时,但那毕竟是周立辉送给他为数不多的礼物之一。那么要面子的人啊,居然会厚着脸皮跟老板讲一下午的价,然后把身上的钱通通换成一件衣服。回程途中连吃饭的钱都不够了,两天的路程就啃了一个面包……
  所以唐堂有时候生他再大的气,忆起这事亦忍不住渐渐气平。

  "呃!"终于吃饱了的男人很没形象地打了个饱嗝,放下碗,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皮。
  此刻他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瞅唐堂一眼,甚至还露出点讪讪的表情出来。
  "今天怎么想到回家吃饭?"唐堂明知故问。
  "还不是怕你一个人寂寞,所以回来陪你……"
  唐堂笑。
  周立辉这话让他想起薛平贵,他把结发妻王宝钏搁在那窑里也搁了十八年,某一日却忽然不放心起来,连夜直奔回去——
  发痴。
  "是大哥昨天跟你说什么了吧?"
  "哪有。"周立辉不承认,唐堂也不追问,只悠悠地笑了一下,道:"以后回来吃饭,记得先打个电话。"
  "我想给你个惊喜嘛。"
  唐堂笑,笑得有点凉凉地微讽:
  周立辉,回家吃个饭也能算是惊喜,难道你就没从中反省出什么来吗?


第 7 章

  周立辉老实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快要下班时,唐堂接到他的电话。
  "我今天有点事……不回来吃饭了。"
  "……哦。"

  其实看到是他的号码时就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挂了电话,唐堂却还是觉得有片刻的失落。握着手机默然一会儿,半晌方苦笑一声。
  还说下班时顺路去买只卤鸭添菜呢……真是,早该想到三天已是周立辉的极限。
  以前年轻气盛时,容忍力没有这么高,也曾试过学别人家的紧迫盯人。两个人象跳恰恰舞,唐堂进一步,周立辉就退一步;唐堂松下来,周立辉又勤奋地偷鸡摸狗。最后唐堂先累了。这世间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是以最后索性随他去。
  可周立辉始终玩不够,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吸引他,就算人在家里坐着心也悠悠地飞出去。有时候唐堂想,象周立辉这种人,根本就不应该成家,可是不成家似乎也不行——他总得要个人,照顾他的起居生活?于是他唐堂的作用,就沦为管家奶妈和保姆。
  ——要说,唐堂对周立辉的秉性还是很了解的。可是这次他却确确实实是误会了他,因为周立辉今天的确是有事,大事。

  会议室的门轰然打开,与会人员纷纷议论着走了出来。
  "大哥。"周立辉从沙发上蹦起。
  周国庆走在中间,正倾听下属的意见。忽然听到这一声,便侧脸望来。看到他,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意外之色。
  "就照我们刚才说的做吧。"打发了下属他才看向他,微微笑道:"进去坐。"把他引进自己的办公室。
  周立辉一向少于到他公司,因此周国庆看到他还是有些高兴的,同时也有些稀奇。"今天怎么会到我这里来?"
  周立辉一手关上门,急道:"大哥,我有事跟你说……"
  大约是国为周立辉声音里急促中带出一点颤音,周国庆一怔,忽地生出种微妙的不好感觉。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周国庆先稳了一下,作好了听坏消息的准备这才缓慢地转过身来,直视住他。
  "什么事?"
  周立辉迟疑一下,似乎有些不好开口。半天才支吾着道:"你,先答应别生气……"
  周国庆脸色一变,瞳孔微微一缩。
  叫他别生气,那自然就是做了会让他生气的事。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他,试图从周立辉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周立辉此刻的神色很奇怪。他搓着手,欲言又止,神情象是烦恼,又象是有些微欢喜;象是激动,脸色却又白白的带点忧惧和悔意。周国庆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弟弟一定是闯了什么祸,沉声又问一遍:
  "什么事?你撞了人?"
  "不是……"无形地低气压沉沉压过来,周立辉平时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由得有些怯场。"大哥,是这样的……"

  周国庆的办公室,隔音效果无疑是极好的。可是这么好的隔音,两分钟之后门外的秘书小姐还是听到啪地一声脆响,疑似耳光。
  "……"办公室里周立辉捂着脸,表情哭丧。周国庆怒不可遏,指着他从牙缝里逼出声音来。
  "你那天是怎么跟我说的?啊?"他压了声音低吼,神情暴怒。"你说你没带过小姐出场!你说你跟她们没关系!那现在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啊?!"
  周立辉脸上露出极大的悔意。"我清醒的时候,是真没有……"
  可是醉了,就不能保证了。
  酒醉三分醒,那是指酒意上头人还有没完全失去理智的时候。而真正的酒醉,脑子里其实是一团浆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后是完全想不起来的。
  "叫你平时少灌黄汤,你怕喝不死你!你看看你现在干的糊涂事!你怎么跟人唐堂交待!"
  "大哥,你别跟他说!"
  "你怕?"周国庆连连冷笑,恨铁不成钢。"你还知道怕?!"
  周立辉悔恨地低下头,不语。
  怕,他怎么不怕。平常他在家里虽然作威作福,但心头其实也清楚,是唐堂让着他宠着他,所以他在家里才有那样的地位,可以恣意纵情。唐堂就是那种传说中一生只发三次脾气的人,所以他虽然时常惹他生气,但从来也不敢真正把他惹急,一旦察觉他真要生气的时候,立刻就会老实上好一段时间。
  想想以前,他若遇上什么难办的事,都会问问唐堂的意见,可这件事,他怎么敢让唐堂知道?他甚至都不敢想象,消息若传到他耳朵里会有什么后果。
  周立辉越想越是痛悔,拉住周国庆西装袖子:"大哥,你要生气,你就狠狠打我。但你得帮我拿个主意,我是真的找不到人商量了。"
  周国庆余怒未消,转过脸,森森地道:"你要什么主意?"
  "……"
  "奉子成婚?留下小孩?又或是直接叫她打掉,从此就当没这回事?噫?你想我给你出个什么主意?!"
  周立辉嗫嚅着道:"大哥,我怎么可能娶她,我喜欢的是糖糖……"
  周国庆一听,只恨不得一脚踢死他。"喜欢你还在外面乱搞!你算哪门子喜欢!"
  周立辉蔫了巴叽的,闷声不吭。
  周国庆烦躁得不行,大步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几步,突又在他面前站定。"你跟我老实说,那个女的是不是你长约?"
  "不是!"周立辉立刻否认。"真的只是意外,我……我大概就只跟她上过那一次床。"
  "大概?"周国庆气结,"你真是糊涂啊你!"一根指头几乎惟穿他脑门。
  "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周立辉嗫嗫地,偷眼瞧他。"我想,孩子都两个月了,那,是不是生下来……你上次不也说,我们差个孩子吗……那自己的,当然比在外面抱养的要好……"
  周国庆脸色铁青,盯着他,半天没有说话。

  周立辉虽然事干得混帐,但这话,倒是没有说错。
  他们兄弟两个年纪都不小了。一个离婚多年未曾再娶,一个又是同性组成的家庭。虽然如今也不是封建朝代,但中国人的香火观念到底还是根生蒂固。哪怕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呢,到底,也是自己的后人啊……

第 8 章

  明亮宁静的咖啡馆,周氏兄弟坐在最里面的一间小包厢里。
  面对面的沙发卡座兄弟俩排排坐了一边,另一边呢,空着,要坐的人还没来。
  没人说话,也没人有心思去品尝咖啡。周国庆面沉如水,而周立辉自知此次闯了大祸,因此也一直蔫蔫地,没什么精神。
  咖啡馆里人不多。外面仅有的两桌也是浓情蜜意的小恋人,坐在幽暗的角落,互握着手隅隅细语。
  许是为了配合这种温馨浪漫的情调,咖啡馆里飘荡着细碎温柔的情歌:
  "面对你,有点害羞,爱的话不要急着说……
  ……
  慢慢地陪着你走……
  慢慢地知道结果……"
  周国庆双眼微微闪动一下,此情此景,再听到此歌,任他再是冷情理性,也不由得有片刻动摇,微微地恍惚起来。

  慢慢地陪着你走,慢慢地知道结果……可这个结果到底是好是坏,是天长地久还是劳燕分飞呢?
  刚开始的时候,明明都是因为相爱才走到一起去的啊,可是为什么,那些甜美的誓、真诚的心,最后却总是敌不过平淡的岁月,会渐渐褪色,渐渐变质?
  想到唐堂,他眼神渐渐变得有些迷蒙,如果这件事让他知道,会很伤心,很愤怒吧……

  外头传来一阵清脆的高跟声,向着他们这间包厢越来越近。
  周立辉陡然一下变得有些紧张,"大哥,她来了——"
  "来就来了,慌什么!"
  周国庆一边低斥着他,一边也迅速地把情绪从那种莫名地伤感中抽离出来,眼底又恢复到一贯的理智与冷静。
  稍顷,一阵香风扑鼻,进来一位年轻的时尚女郎。
  "不好意思啊,我好象来晚了。"
  周国庆压根儿不理她,沉着脸喝咖啡。周立辉见状,只得勉强笑笑:"不要紧,你坐……"
  那女郎便笑一下,大方地挽着包包在他们对面坐下。
  气氛有点僵,周立辉干咳一声。
  "我,我先来介绍……我哥。这是曾乔,曾小姐。"
  曾乔笑着点一下头,"周先生你好。"
  周国庆搁下咖啡杯,这才眼皮一撩,看住她。
  两人视线一触,曾乔脸上那完美的笑容不由得微微一滞。
  这个男人……比周立辉厉害多了!她摸不透!
  周国庆知道自己一向都很具威慑力,也很满意地从她眼里看到一丝一闪而过的警惕与畏惧。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打量她一眼,只一眼,便已经把她整个人尽收眼底,心头有了数。

  这个叫曾乔的女人,一头□/浪长发染得栗中带黄,松松地挽一个髻在脑后,十分有女人味。
  她身体里应该流着一部分维吾尔族的血,因为五官中那维族的特征是如此明显:鼻梁高,眼窝深,眼睛大,睫毛长。这样的特征让她显得很漂亮,有别于本地美女的一种漂亮。
  但,虽然承认她是个让男人惊艳的尤物,可她那身打扮,却无论如何也入不了周国庆这种正统男人的眼睛。
  这才四月天!她已经穿上了清凉的小横胸,虽然外面也套着件小小的短外套,但怎么看都象是欲遮还露,极力凸显自己身材上的优势。
  还有那个大包包,又到底是出于哪种审美观?层层叠叠的荷叶边小口袋,丐帮九袋长老吗?
  周国庆一番评估,心中十分不赞同:
  这个女人,哪里象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

  周立辉很尴尬。
  他知道自己的大哥既传统又古板,喜欢的是那种端庄正经又贤淑的类型。曾乔这种一看就和良家妇女不沾边的,实在不能引起他老夫子的好感。可是他那种评判又不认同的严厉眼神要不要那么明显啊,人家也要面子的……
  眼看曾乔脸上的笑都僵僵地快要挂不住了,周立辉觉得大哥对着这个弱势女子也施以如此强大的气场未免有点……欺负之嫌,忍不住打个圆场道:"曾乔,你……先点个什么东西喝吧?我帮你叫。"
  别说,周立辉的一大优点就是怜香惜玉。曾乔立刻投来感激地一眼:
  "西瓜汁。"
  "牛奶。"
  截口说'牛奶'的是周国庆。他目光冷冷又严厉,接着道:"曾小姐,你好象没有当孕妇的自觉。有了孩子的女人是不能喝凉的饮料的,自然,也不能穿高跟鞋。"
  "……"
  于是,改喝牛奶。
  三人坐在小包间里,明晃晃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明明已是初夏的天气,但是那层层的低气压却怎么也挥之不去。在周国庆强大的气场面前,那一男一女只得都心虚地低着头喝东西,用以躲避那种压力……

  周国庆只想速战速决,很快就开口道:"我时间不多,相信曾小姐也很忙,那我们就开门见山直接进入正题吧。"
  "呃,好。"
  曾乔脸上红了一下。那句'相信曾小姐也很忙'怎么听来都象是种讽刺,一个小姐,能忙什么呢,自然是忙于应酬男人。
  "鉴于你工作的特殊性,我想先问曾小姐一个问题——你怎么能确定,这孩子就一定是我弟弟的?"
  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另一个当事人周立辉。虽然周立辉当时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地说'时间……对得上……',但是他一点儿也不相信他的判断。
  这种事情,女人天生就比男人要有心计。周立辉又是个看着精明其实挺糊涂的家伙,说不定被对方讹诈了也不稀奇。兹事体大,他当大哥的,不能不替他把好这个关。
  曾乔一听这个问题,先瞧一眼周立辉。周立辉也瞅她一眼,却很快就垂下眼皮,默不作声。
  曾乔无奈,只得尴尬地亲自和这个冷面大哥交涉:"那段时间……我只有他一个客人。"
  "不可能吧?我听说,捧你场的人很多,我弟弟虽然有点钱,但也算不上是特别大的大款,怎么就能让曾小姐为他守身如玉了?"
  这话不无讽刺,饶是曾乔再老道,脸上也不由得阵红阵白。
  只是,尴尬归尴尬,到底她跑江湖也很多年了,哪受得住别人这样一昧地轻视,便忽地咬咬牙,头一抬,大有泼辣辣豁出去的意思。
  "是!我是没有十足证据证明一定是他的,但你也没证据证明就一定不是他的。因为他确确实实有经手过,至少有可能吧?!"
  周国庆毫不动气,只看她一会儿,点了点头。
  "好。现在孩子还小,也不能穿刺验DNA,那我就当这孩子有他一份。那曾小姐,我再问你,你发现有了之后,是怎么想的?"
  对欢场上的女子来说,不小心有了,是很麻烦的一件事。第一是身体里多了个包袱,不好再接待客人;第二做完人流后要休养一段时间,这又耽搁了生意。所以碰到这种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越快解决越好。可这曾乔,没有马上打掉反而找上了周立辉,其目的绝不会是问他要人流费这么简单。
  曾乔捧着牛奶,微微沉吟。
  她大概已经有些了解了,周家这两兄弟,老大比较冷酷理智,对女人也硬得下来心,不象老二那么心软好哄。在他面前说假话无疑很不明智,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这么一考虑她索性就坦白真言,脸上也不带出那种娇媚诱人的笑了。"本来是想打掉的,但我听说周总还没有孩子,家里那个又是……所以我问他要不要,要,我就生——"
  "可也不能白生是吗?"
  "那当然。"
  她岁数不小了。打扮得再时尚,也已经过了一个女人的黄金年华,是时候该上岸过正常生活了。在上岸之前,她想再攒一笔钱。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不说卖,但营养费什么的,总也得值个好几万吧……
  "曾小姐你很坦白。"周国庆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也可以爽快点……"
  双方你来我往,一番磋商,最终作出的协议大致如下:
  第一,曾乔要先去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确保她自己和胎儿都健健康康,没有任何脏病。
  第二,现在开始,停止掉一切夜总会的工作。周家兄弟会帮她租一间公寓,请人照顾她,以便她安心养胎。期间所有费用,一律由他们负责。
  第三,由于穿刺验DNA多少会对孩子造成一点伤害,所以怀胎期间可以不验,但生下来之后一定要验。确定了是周家的骨肉,周家兄弟会一次性付她一大笔钱;如果不是,曾乔也可以得到一定的报酬,但当然,数目要少一点。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无论这个孩子是不是周立辉的,生下来之后就完全不关曾乔的事了,以后她绝不能以任何名目、借口来接近索要这个孩子。
  "放心吧……"许是因为条件谈妥,曾乔此刻放松多了。她悠悠地抱起双臂,身子往后一靠,风尘味毕露。"以后我会自己成家,有自己的孩子,还在乎这一个干嘛。"
  周国庆颔首。"这样自然最好。你记住今天你自己说的话。"


第 9 章

  一切谈妥,曾乔先回去收拾行李准备搬家,周家兄弟呢,却没急着离开。解决了曾乔,还有一个唐堂。唐堂的问题更棘手,不是花点钱就能轻松摆平的。
  周国庆点燃一支烟,袅袅上升的烟雾让他的面部神情有些朦胧。
  "你想好怎么跟他说没有?"
  "没……"
  因为清楚地知道这次事件的严重性,所以完全不敢轻易开口。怕一说,那个家就散了……
  周立辉怀着一丝侥幸的希望惴惴地问:"大哥,不跟糖糖说行不行?孩子生下来,就当是在外面抱的——"等过了几十年,大家都老了,即使再东窗事发,糖糖气归气,但应该也不会……气得太严重了吧?
  周国庆眼睛一睁,凉飕飕地道:"周立辉,你电视看多了?"
  唐堂是那么好瞒骗的人吗?别说他本身就心细,就说周立辉饮食起居都是他在打点,别说你瞒他几十年,就这几个月的怀胎期他都不敢担保唐堂不会发现一点蛛丝马迹。而这等大事,自己坦白总比事后被发现要来得好,早日争取原谅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说得越晚,越是罪不可恕。
  "你自己想想吧。"

  当晚周立辉提着沉重的步伐回去,一进门就看到唐堂站在高高的梯子上,仰着头、抬着手,正换客厅的灯泡。
  昨天,因为周国庆打他那一巴掌未曾手下留情,周立辉半边脸肿起五条手指印。这个样子回去唐堂铁定是要问的,所以他就在周国庆那儿过了一夜。唐堂自然不知其中玄机,只当他故态复萌又哪黑哪歇了。以以往的经验来推断,周立辉在家关了三天后放出去,断没有只玩一晚就回归的,因此今天看到他回来,唐堂大奇:
  "这么早?"
  周立辉不提防一进门看到这么个场面,忽地心头一哆嗦,良心发现了。
  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唐堂在打点。有什么东西坏了,他只需大叫一声:"老婆——"唐堂便会神勇地出现。
  有时候甚至都不需要他叫他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每天穿笔挺的西装出门,手一伸能拿到水果,上厕所随时有卫生纸的生活,却忘了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背后,是唐堂在一直勤勤恳恳地维护。
  周立辉忽地心中一痛,痛得不得了。紧走着几步过来扶住梯子:"——你下来,我来。"
  唐堂好生意外,愣愣地打量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下来。"
  唐堂看他不象是开玩笑,虽有些疑惑,却也有些窝心,便笑了一下,真的扶着他的手从梯子上退了下来。
  周立辉爬上去把那灯泡旋下,换新的上去。久不做这些事了,动作有些笨拙。唐堂在下面替他扶着梯子,叮咛道:"你小心触电。"
  "……嗯。"
  下来的时候周立辉眼睛有些微微发红。唐堂注意到便问:"怎么了?"
  "……灰掉进眼里……"掩饰着揉。
  "那你别用手揉,去用水洗洗。"
  "嗯。"捂着眼睛去了。
  周立辉很久没有这么早回来过,唐堂有些高兴,却也有些不习惯。
  本来以为只有他一个人吃饭的,所以没有及时地补充冰箱,现在要做个四菜一汤恐怕不太可能,便同周立辉商量:"哎,去给你买点卤菜下酒吧?"
  周立辉此时哪受得住他对他这么好,摇头道:"不用了。有什么吃什么吧。"
  他今天异乎寻常地懂事与好说话,唐堂心中颇感安慰,便赞许地笑了笑,做饭去了。

  简简单单吃完晚饭,天色还早。
  唐堂洗完碗出来就看到周立辉站在窗前闷闷地抽烟,也没开电视。因为不想让他生出'在家好无聊'的想法,唐堂便想了想,想出一个节目来。
  "周立辉,我们出去散步吧。"
  初夏,即使已是晚上六七点,天也还未曾黑。很多人吃过饭都出了家门,慢慢悠悠地沿着滨江路慢行。
  江边有个滨江公园,面积不大,人却很多。跳舞的、锻炼的、摆摊子卖夜啤的,还有年轻的男孩女孩,骑着自行车大呼小叫呼啸而过,洒下一路放肆地笑声。
  唐堂很早以前就想到这边来了,想两个人吃完饭,消消停停地吹着夜风,边散步边聊天。但周立辉哪里看得起这种休闲方式,于是唐堂也只得放弃——
  没有人陪的话,一个人散步不是太可怜太孤寂了吗。
  难得今天如了愿,他笑眯眯地很高兴。有车子高速从他身边驶过,其实还隔着一段距离,但周立辉已经显得很紧张,"你走里面。"说着,拉着他与他换了一个位置。
  唐堂心头有点甜,心想周立辉这家伙,混蛋的时候是真混蛋,但一旦乖起来呢,又觉得其实还好。他可不知道周立辉此刻的心情带着种沉重地负疚,看着公路上那些高速滚动的车轮,周立辉内心是很伤心的。他想他怎么不现在死呢,如果他就在这时死了,最好还是为救唐堂而死,那唐堂就会只记得他的好,那些一辈子不好的事,也就掩过去了。

  这个晚上,唐堂的心情十分地好。
  周立辉很久没这样陪过他了。他的世界太大、交际太广,能分给家人的时间便少之又少,偶尔一次这样体贴地陪伴,已算难得。

  两个人沿着江边慢行,说着话,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广场的电影院。
  如今网络资讯发达,影院的生意是大大不如以前了,只有放些高特效的美国大片时,观众为了看那种效果才会专程前来。
  唐堂远远地看到那广告牌,便无意地说了一句:"这部《2012》我还没看过。"
  去年刚上映时听同事说得热闹,但一直也没有机会去亲眼目睹。只知道是部灾难片,特效惊人。周立辉闻言,便立刻接道:"那我们去看?"
  唐堂一怔,虽觉意外,却也心动。两个人真的很久没有一起看过电影了,今天来重温一下恋爱时的美好细节不也很好吗?
  周立辉看他笑着没反对,便过去买了票,两人一起进去。
  放映的地点是在二楼的小放映厅。因是重映,观众并不多,稀稀拉拉的十来个人散乱地分布。
  坐在中间稍后一点的位置,唐堂兴致很高。左右看看四顾一番后,忽地笑着问他。
  "周立辉,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录像厅过夜的事吗?"
  周立辉一怔,记忆顿时被带到那遥远的,几乎快要被他遗忘的过去。
  那时候,他们都才十六七岁,还在念书。唐堂考上了本地的师范学院,他呢,成绩差点,只进了成都的一家技校。
  一个周末,唐堂带着家里捎来的东西坐车来看他。当时两人都是苦哈哈的穷学生,每月生活费才八十块,哪里住起得旅馆。宿舍里又人多口杂,不利于两人单独相处。于是他灵机一动,带着唐堂去了通宵放映的录像厅。
  那时候的录像厅遍地开花,条件自然也简陋。虽然他已经尽可能地选择了一家比较豪华有小沙发的,但大冬天的,坐久了双脚还是冻得直发僵。于是两个人互相把对方的脚抱到怀里取暖,就那样看着录像偎了一整夜……
  周立辉忽然惊觉,原来自己对唐堂也曾经那么真心地爱护过。可是后来,是因为完全把他视作自己人了吗,所以就不再事事以他为重了?
  记得几年前的纪念日,刚好也是放一部美国大片。唐堂兴冲冲地买了两张电影票,叫他一定要陪他去。结果到了当日他去是去了,只是放映没一会儿便因为喝多了酒鼾声大作,直到电影结束才由唐堂怏怏不乐地推醒。
  ——之后,唐堂再也没有叫过他陪他看电影。
  记起往事,周立辉难得的内疚起来。他用力握一握唐堂的手,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就在此时放映厅黑下来,影片开播了。

  美国大片的特效确实做得好,那些山崩地裂飓风海啸非常震撼,让人有种身临其境心中惶惶的感受,即使看完了也觉得喘不过气。
  出来的时候唐堂仍然心有余悸,惴惴不安地:"周立辉,你说2012真的会来吗?"
  "来也不怕,反正全球的人陪着一起死。"
  "嗯,这倒是。"唐堂心安了些,又忍不住与周立辉对视一眼。
  "你放心,真到了那一天,除非当场毙命,不然我一定带着你逃难,绝不丢下你。"
  唐堂笑。
  周立辉的话他相信。可是,一想到那一天没到来之前,上班是他一个人去,下班是他一个人回,生了病自己吃药找医生,平时想要见他一面也难,又不由得微叹一口气,黯然。
  也许,对周立辉这种人,要求是不能太高了……


第 10 章

  那天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唐堂翻了个身,习惯性地往右边侧睡。
  眼睛刚闭上就感觉到身后周立辉的靠近,接着一条手臂温柔地搭上来,形成一个半抱的姿势。
  唐堂一怔,心弦似被什么拨了一下,忽地漾出点丝丝的柔情。
  他误会了,以为这是周立辉求欢的信号。想想也是,这个晚上实在是太美妙,如果再以一场水/□融的性/爱来闭幕,那不就太完美了吗?
  这样想着,自己也不由得怦然心动。虽然已是老夫老夫,但唐堂还是忍不住要为那即将到来的情事露出一点羞涩的期待。他反手握住周立辉的手腕,低低地道:"你,想要?"
  周立辉的声音也很低。
  "不是……"他只是想抱抱他。用手在唐堂露出来的手腕上细细摩挲,感受他的肌肤和体温。也许是自知以后能这样抱着他的机会已经不多,因此更是无限依恋。
  "哦……"唐堂拖长音调。
  其实他的性/欲并不强,平时两个人做,也多半是因为周立辉要求,他就配合。但今天不知怎的,听到周立辉说'不'居然有种微妙的失望,唐堂抿一抿嘴,为自己的饥渴羞愧。
  因为不太好意思,所以他很快就闭上眼睛假寐。听到周立辉低低地在他耳后说:"糖糖,我们聊聊天……"
  唐堂鼻子里发出嗯一声,却还是没睁眼。
  周立辉抱着他,心情很复杂。
  他不想破坏这温馨的夜晚,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但避是避不过的,迟早总是要说。打了几番腹稿,他终于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

  周立辉不是笨蛋,所以他没有一上来就直接丢下炸弹。他用的是一种迂回战术,先试探试探唐堂的口风。
  "糖糖,关于收养孩子那事儿……是不是男的女的,你都觉得可以?"
  唐堂闭着眼,慵懒地嗯一声。
  "那,"周立辉提心吊胆,鼓起勇气又接着问:"孩子要是我在外面和别人生的呢?"
  唐堂无声地笑一下,权当笑话听。
  "那好呀,抱回来我们养。"
  "真的?!"
  "嗯,真的。"
  唐堂的话于周立辉实在是大大的惊喜,但这惊喜不过一秒,随即就又化成了同等的疑虑。因为唐堂回答得实在太轻率,完全不假思索,这让周立辉不得不怀疑他压根儿就是把他的试探当成了夫夫间的玩笑话,而众所周知,玩笑话,是当不得真的。
  周立辉思前想后,挺不甘心。一咬牙,决定坦白交待。
  "糖糖!是真有这么个孩子——"情急地挤出这一句,周立辉自己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有些不知所措地静待唐堂的反应。
  不想唐堂困了,回应他的只是一声软绵绵的嗯。周立辉傻眼了,心想这可怎么办呢?好不容易才说到点子上,难道就这么不了了之吗?
  正惶惶着不知该推醒他还是任他睡时,唐堂半梦半醒间忽地反应过来,腾一下翻转身:"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此刻睡意全无,眼睛睁得大大的,周立辉不由得语塞。
  他完全不敢与唐堂对视,下意识地避开,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看在唐堂眼里,越发不敢相信。
  "……周立辉?"

  该来的总是要来。这世上,纸,本就是包不住火的。
  听着周立辉结结巴巴地交待,唐堂的眼睛越睁越大。
  渐渐地他象是有些不认识周立辉了,觉得怎么这么陌生呢,便怔怔地盯着他看,看得周立辉完全没办法照着腹稿再说下去,支吾了几句,终于住了嘴。
  他低下头,不敢看他,一副认罪伏法任君打骂的悔恨姿态。但唐堂仿佛没看见,视线茫然地从他肩上越过望向窗外,窗外的夜色却也是黑漆漆一片。
  过了很久,他终于喃喃地开口:
  "怪不得……"
  怪不得今天会对我这么好。还以为是终于有些厌倦了外面那种生活想要回归家庭了,却原来是做了亏心事,所以心中有愧。
  唐堂失神,良久笑一声,为自己之前那种可笑的幸福感。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时没再说话,只掀开被子下床,往门口走去。周立辉慌起来,听到唐堂那一声笑他就知道不妙了,此刻再见他一下床,立刻也跟着跳下:"糖糖你去哪儿?"
  唐堂站定。睡衣袖子下两只拳头握了握,很有回头一拳招呼过去的冲/动。但他把自己控制住了,深呼吸,尽量平静地道:"你别烦我,我要好好想想。"
  这句话此时此刻说出来,别有一股威慑力。于是周立辉赤脚站在木地板上,怔怔地,就真的不敢再烦他了。

  这个晚上,唐堂在书房里过的夜。
  没有睡,完全没有睡。出了这种事,教他哪里还睡得着。
  他直直地躺在小沙发上,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遇到这种事,瞪着眼睛盲目地询问半空。可是自然,他得不到答案。
  这一次,周立辉玩得实在太大,他再能包容、再能忍让,也不禁觉得心伤心冷心灰。
  整个晚上唐堂的眼睛都不曾合过一下。当晨光染白窗棂的时候,才发觉眼睛涩涩地,既干,又酸。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也还是要去上班。只要人没死,总还是要吃饭的不是?
  唐堂从书房里拖着脚出来。整夜没睡的后遗症显现,他脸色灰白灰白,眼里布满血丝。
  累。
  人累,心更累。

  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唐堂在门口一看,居然是周立辉手忙脚乱地在煎蛋。
  因为没关门,那股子油烟气也跟着飘了出来。唐堂默不作声地看一会儿,冷淡地问:"你在干什么?"
  周立辉一惊,闻声回头。
  "呃……早。"他顿了顿,很快就露出一点局促又讨好的笑容。"我弄了牛奶和鸡蛋,你……吃点?"
  其实不用他说唐堂也看到了。
  周立辉不管做什么都是大爷的派头,煎个蛋也弄得料理台上一片狼籍,经手的碗碟都有好几个。
  周立辉顺着他眼光看过去,自己也觉得狼狈。
  久不做这些事了,难免手脚有些生疏。想当年他也是有些厨艺的,做红烧鱼一绝,其味道连唐堂妈妈都赞过。可是如今手艺早回了炉……
  "……待会儿我收拾。"
  听他这么说唐堂并无欢颜,反而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他能想象周立辉也是经过一夜反思,是以才起了个大早悄悄来做早饭。可是,"周立辉,为什么你要到了今时今日这个地步,才肯花心思来做这些事?"
  周立辉语塞。
  他实在是没有语言好为自己来辩解,过得一会儿,方怯怯地看住他,小声道:"糖糖,我知道错了。"
  唐堂笑一声。"是吗,你真的知道?"
  周立辉尴尬不语。
  晨光中他系着围裙,手拿锅铲,低眉垂目,姿态看上去放得十分地低。如果是以前,唐堂看到他这个样子说不定就长叹一声,放他过去了,可这次这个事,实在是太伤他的心。如果就这么放他一马,他又怎么跟自己交待?
  目不转眼地看他一会儿,唐堂终于心灰意冷地一叹,转身离开。

  那些影视作品里,主角生活中一旦出现什么严重问题,立刻走路跌倒上班失神,严重的还会精神恍惚出车祸,人人都能看出他不对劲。但事实上,怎么可能呢?人是超级会掩饰的动物啊。
  唐堂就掩饰得很好。
  他本就是个自我控制力比较高的人,即使是家里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他除了脸色差点、话少一点,别的,也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下午,周立辉打来电话。
  "糖糖,我来接你下班好吗?我们出去吃饭,好好谈谈。"
  这么低声下气于周立辉来说可真不多见。唐堂有片刻恍惚,定下神来,却是哂然一笑。
  他也知道周立辉在挽救他们的关系。但这个事情造成的伤痕,哪里是他接送几次和做几顿饭就能轻易弥补的呢。周立辉妄图大事化孝小事化无,怎么可能!
  唐堂咬咬嘴唇。因为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在,他没敢提高声音说话,只压着火气和声嗓清清楚楚地道:"你不要来,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他对周立辉说的最重的一句话。周立辉被噎了一下,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而唐堂说不想见他并不是一时气话。他的确是想冷静冷静,好好思考一下。在他没有思考出一个结果之前,他不想回那个家,更不想见到周立辉这个人!
  好在这一天已是周五,紧接着就是周末双休。唐堂一下班就直接上了辆到区县的短途客车——
  回娘家去了。


第 11 章

  唐堂的家离主城不算远,走高速公路,只有三小时的车程。
  到家时天已经黑尽,唐妈妈一开门看到是他,神情大是惊喜。
  "咦,你怎么回来了?"
  唐堂满腹心事都已密密地藏好,见了母亲脸上只有温文地笑:"双休,所以回来看看你们。妈,爸呢?"
  "死老头打牌去了。"
  因为两家隔着这么远,所以唐堂一贯对父母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即使这次和周立辉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口风也丝毫不露。
  向父母倾诉自然可以吐尽心中一口怨气,但除此之外呢?对事情又有什么帮助?倒害得老父母也忧心气愤,何必。
  自从儿子学校开学后这还是头一遭回来呢,唐妈妈颇欢喜。想到他肯定还没吃晚饭,便赶紧地去为他张罗。一边又扬声问:"小辉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忙。"
  "哦。"唐妈妈没再问下去,因为周立辉忙早就是人所共知的一件事情了。
  '男人有钱就变坏',这话似乎已成了一个颠不破的真理。所以周立辉刚发起来的时候,唐妈妈暗地里也很是担心了一阵,嘱唐堂把他看紧点。等到他应酬太多常出入夜场的传闻传到她耳朵里,老人家越发有些沉不住气,干脆就借着去主城购物的机会在他们家住了一段时间。
  其实唐妈妈不是不明理的人,很明白现在谈生意,完全不去那种地方是不可能的。她只是担心周立辉有了钱就忘乎所以,忘了当初是怎么把唐堂骗到手的了。所以抓住个机会就敲打敲打他一下,阐明男人闯事业,有一个安定和谐的家庭是如何如何重要。
  周立辉是个机灵人,自然听得懂话中的意思。他适时地表达了一下对唐堂的忠心,那段时间也乖得不得了,不用唐堂说就会按时回家陪他和丈母娘吃饭,休息时开着车陪他们母子逛商场。唐堂和他妈妈看在眼里,多少都有些安慰。
  这些年来周立辉玩归玩,但场面上总还是过得去。他记得唐堂一家人的生日,重要的日子一定现身出席。逢年过节大大红包献上,有什么麻烦事找他他也绝不含糊。
  所以后来唐妈妈闲暇时一想,唉,也罢。男人在外逢场作戏,没搞出什么大的妖娥子来就好,这做夫妻本来就是要睁只眼闭只眼,不能对对方的行为太较真的,眼里揉不得沙子,岂会是一件好事。

  稍顷,唐妈妈把饭菜端了过来,招呼他来吃。那熟悉的饭菜香,即使唐堂心中有事,也还是被勾起了食欲,捧起碗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唐妈妈就坐在旁边看着他,目光怜爱。
  "多吃点,都瘦了。"
  唐堂抬头看看她,有些酸楚。
  "妈……你们最近好吗?"
  "好。"唐妈妈很爽直地一应。"你别担心我们,没听那个顺口溜说嘛,'重庆老太婆,过得好快乐;早上去爬山,下午打五角……'我们逍遥得很。"
  唐堂一笑。
  他也知道父母的晚年生活安排得十分丰富多彩,时不时地就有聚会活动什么的。但在他们内心深处,肯定还是希望能有儿孙承欢膝下的吧?要不然为什么他每次回来陪他们买菜做饭聊天,他们都会那么高兴呢。
  这么一想唐堂心头就挺不是滋味,"妈……"
  知子莫若母。唐妈妈一看他那内疚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一挥手道:"你不要替我们操心。只要你们过得好,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心了。"
  唐堂默然一下,勉强一笑。
  唐妈妈却是暗暗一叹。
  试问当父母的,谁想让自己的孩子往那条歧路上走呢。
  想当初,东窗事发时,大人们劝也劝过,骂也骂过,哭也哭过,打也打过。但两个孩子铁了心还是一定要在一起,那长辈们还能怎么办。
  最后还不是只得由他们去。是好是歹,总是他们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
  好在周立辉和唐堂都还比较争气。一直以来都同舟共济,靠着自己的本事在主城里买了房子车子。虽然也听说周立辉有些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明面上却始终抓不到他什么错处。久而久之唐堂父母也有些想开了,心想如果他们再有个孩子,那和其他人的婚姻不也没什么区别吗?
  想到孩子唐妈妈就有些沉不住气了,问:"唐堂啊,关于孩子那个事,你们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啊?"
  这一句话戳到了唐堂的伤心处,一口饭顿时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那口饭吞下去。努力控制着脸上每一丝肌肉,力图让它们保持着平静的表情。
  "……妈,我们还没想好。"
  "啧,真不知道你们还要想些什么!"唐妈妈有些不满,苦口婆心:"都不小啦你们!眼瞅着都是奔四的人了!再拖下去,以后五六十岁人家都抱孙了你们还在供孩子读大学!"
  唐堂低着头,慢慢扒拉着饭。
  他何尝不知道他妈妈说得在理,但孩子,现在孩子就是他心上一道伤疤。
  他多么想和父母讲讲这件事,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意见一点指导啊。可是说出来的话,他们也会跟着生气伤心的,除非……
  "不行,我得跟周立辉谈谈,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拖着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唐堂稳稳情绪,再抬头时脸上已经努力撑出一个笑来。"妈,说到孩子,我给你说个新闻。"
  "……什么?"到底女人爱八卦,一听有新闻,注意力就有点转移了。
  唐堂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词句,就把周立辉干的那件好事慢慢说了。当然,他没敢说其中主角就是他和周立辉,而是把事情经过艺术加工,假托是发生在学校里一位女老师身上。因为是讲别人的事,他不得不努力让自己在描述中带出一点轻松的调子来,以免老母生疑。
  听他讲完,唐妈妈颇不以为然。
  "这算什么新闻,这种事多得很好吧?"
  为了证明这事确实不稀奇,她随口就举了个例子出来。
  "你十二岁的时候吧,有一天你爸厂里那个殷绍碧给我打电话,说'怎么办哦小玲,有个女的抱着娃娃找来了,说是你们家帮国的。'"
  唐堂再满腹心事听到此言也忍不住大吃一惊。
  "真的?!"
  "开玩笑的。"唐妈妈慢条斯理地说着,想起陈年旧事也觉得有几分好笑。"事呢,确实是有这么个事。不过那娃娃不是你爸的,是跟他同名的那个王帮国。"
  "哦……"唐堂莫名地松了口气,"那,后来呢?"
  "后来王帮国就离婚了呗。他家里是个女儿,那女的给他生的是个儿子。"
  唐妈妈说完,停了一会儿,忽地冷笑一声。"这个还不算极品,最极品的那个,就是秀那老公。"
  她问唐堂,"秀,你知道吧?就是住你二姨楼下的那个。"
  唐堂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点头。
  虽然只见过一两次,但他还有一点印象。记得是个跟妈妈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家里有点钱。过年时到二姨家拜年她上楼来凑角打牌,人很开朗,牌品亦不错,非常输得起。
  "前些时离婚了。"
  "是为了什么?"
  唐妈妈冷笑,十分不齿。
  "她老公在外面找了个小的,给他生了个幺儿。那儿子比他外孙还小!"
  孩子抱回来,做老婆的打落牙齿和血吞,跟自己外孙一起带。可是,这样委曲求全,也还是保不住这个家。因为那小三说了,为了给孩子上户口,要和她男人正式结婚!
  唐堂睁大眼,如听天书一般。
  ——她老公回来谈离婚的事,做老婆的泪如雨下。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都还是不行吗?几十年夫妻,临老临老了,最后就是这个结局?!
  那男人这样安慰她:"你莫哭。以后我经常回来看你,这个家有什么事我也还是会管的。"
  "你听这是什么话!"唐妈妈愤慨。"秀也是!只知道哭,就没说一句话抵回去:我稀奇你回来看我?!"
  "……"
  唐堂默然,半是尴尬,半是心酸,有那么一点同病相怜。
  周立辉……也是这种会在分手的时候诚恳地说'以后我还是会经常回来看你'的男人吧。这种男人你说他好吗他背叛婚姻,你说他坏吗可也没有坏到底。他对前妻到底还存着一点不忍和歉疚,会尽量地以财产来补偿对方。可是那种话,在那种时候说出来,非但不会让人觉得是种安慰,反而愈发悲愤啊。
  唐堂默然了一会儿,缓缓地问:"她怎么不去告他们?"
  有事实婚姻,可以告他们重婚的。毕竟她那种有法律保障,不象他,即使在一起这么多年,也只不过是……同居而已。
  唐妈妈长叹,"她哪里做得到那样绝情!"
  想想也是。
  对于秀这种遭遇的弃妇,旁人总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觉得在被男人背叛的时候她们就应该庄敬自强自爱自立,不哀求、不挽留。
  ——这话是没错。可是,你设身处地的想一下:几十年啊,就算是养条狗也不能一脚踢开说断就断,更何况还是睡了这么多年的枕边人?
  结婚久了,爱情就转化成一种亲情。那个人是自己的老公,孩子的爸爸,父母的女婿……这层层叠叠的关系加到一起,便长成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不是不能砍,只是砍了势必自己也会元气大伤,疗伤的时间往往要超过在一起的时间,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


第 13 章

  没有星,也没有月。
  那个晚上,唐堂躺在床上,黑夜勾起人心深处的伤心事,他眼泪不由自主地缓缓沁出来,顺着眼角直流入鬓发中。
  往事历历在目,说不尽的伤心,说不尽的委屈。那眼泪也就越发地止不住,汩汩地如泉涌一般,最后甚至忍不住哽咽地哭出声来。
  因为怕被父母听到,他不得不用被子蒙了头,沉闷的哭声听来就象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他不是为了周立辉哭,而是为了这些年来他自己的忍让和委屈,信任包容终被辜负而哭。
  我爱你。所以才容忍你。
  可你为什么要以这种爱为武器,一次次地挑战我的底线,肆无忌惮地来伤害我呢?

  周日的中午,唐堂一家吃完了午饭,正准备送他去搭车时,周立辉来了。
  天热,他穿一套浅色薄麻西装,脚下是双白皮鞋,越发显得衣冠楚楚风流倜傥。一进门,眼珠子先机警地在几人脸上一转,察颜观色:"爸,妈。"
  唐爸爸作严肃状地点了点头,唐妈妈因为唐堂的缘故,一向都把他当半子看的,便笑着回应。"小辉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吃午饭了没有?"
  "吃了。"看这反应,显然唐堂还没告诉他们那件事,这让周立辉暗松了一口气。很多夫妻吵架事情越闹越大,都是因为牵扯到两边亲戚的缘故,所以他很希望能把这次的事件控制在他和唐堂两个人之间,范围越窄越好、动静越小越好,悄悄地、静静地,把它处理掉。
  "今天我过来办点事,顺便,接糖糖回家。"说着,看看他脸色,生怕他当场拍案而起,把事情抖落出来。
  "哦……"唐妈妈笑得很安慰,不住点头。"那刚好,免得我们送他去车站。"
  唐堂一直不做声。因为怕再待下去父母会看出什么端倪来,周立辉那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嘴脸也让他反感,便简洁地接下话:"爸、妈,那我们先走了。"
  "哎?不让小辉喝口水,坐坐再走?"
  唐堂没什么表情地瞧他一眼,周立辉忙道:"不喝不喝,妈,我不渴。"说完讨好地看看他,小声道:"那,咱们走吧?"
  唐堂不理他,微笑着同父母告别下楼。一拐弯,脸上的笑就不见了。
  没了唐父唐母,周立辉也不敢轻举妄动,便紧跟在他身后,直到出了单元楼才紧走了两步,体贴地替他拉开车门。
  回去的路上气氛异常沉闷。
  唐堂是不想开口,一只手撑了头,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而周立辉则是想开口不敢开口,只在开车之余,不住地拿眼偷瞧他。
  周五那天唐堂没回家,电话也打不通,来电都被转入语音信箱。他吓坏了,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后来才渐渐地回过味儿:唐堂不见得会做什么傻事,多半,是想找个地方冷静冷静。
  周立辉琢磨了一下,估计唐堂能去的地方也只有他父母那儿。他不太敢冒冒然就打那边的电话去找他,只能等。好在唐堂周一一定要上班,所以等也等不了多久。
  他硬着头皮来接他时已经作好了被唐堂父母指责的心理准备。但预料中的一切坏情况都没出现,唐堂虽然没什么脸色,但到底也还是坐上了他的车。周立辉在心中反复掂量:这是因为他父母在场呢?还是他考虑好了决定原谅他的一个信号呢?唐堂是不是也和他想法一样,两个人静悄悄地解决这件事,并不愿把事情搞大?
  "专心开车。"
  周立辉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唐堂在对他说话,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不觉惊喜。
  "哦,好,好!"
  虽然唐堂的语气十分平板,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甚至他眼睛都没看他,但周立辉还是心头一松,感觉事情有望了。

  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
  周立辉开了门先进去,讨好地替他拿拖鞋:"糖糖。"
  唐堂没看他,也没急着进来,只站在门口,象初来乍到似的,怔怔地,打量着整间屋子。
  周立辉以为他注意到了,眼光在他面上一扫,心头有点窃喜。
  以前,唐堂若走个两三天,回来后不做个大扫除是不行的。但这次因为周立辉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所以处处求表现,破天荒地把家里好好打扫了一下,收拾得井井有条,就是为了让唐堂回来时心情能稍微愉快一点,也好说话一点。
  ——其实,他根本就揣摩错了唐堂的意思。因为唐堂这会儿,是另有所思,伤心人别有怀抱。
  他想到当初买这房子时,周立辉并不是十分满意,嫌这房子户型不好,客厅门开得太多。后来,是因为他说了句'房子怕整,装修一下就好了'才拍的板。
  他又想到装修时正是七八月间,他学校里放暑假,相较于周立辉要有空得多,于是便成了主力。墙纸、地板、瓷砖、家电……样样都要比价格比质量,力图挑个价廉物美。材料一样一样的请棒棒挑上去,爬上十楼还没喘口气,师傅一说差个什么东西,他就又顶着毒辣日头跑出去买。
  装修半个月,他整个人也跟着瘦了十五斤。不是不累,但累得心甜。一想到这是周立辉和他的新家就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想要把它装得既温馨又舒适,两个人好好地在这间屋子子里生活下去。
  此刻,唐堂看着这间处处充满了他心血的房子,眼眶顿时又有点发热。他硬生生地把那股热气逼了回去,调整一下心情,慢慢走到沙发前坐下。
  经过控制后他的语气是刻意的平静和温和,努力不带出一点颤音。他说:"周立辉,我们谈谈吧。"
  周立辉心念迅速一转,明白决定的时刻到来了。
  以他以往的人生经验以及平时和一干损友们的交流,周立辉深深知道,这种时候,认错是必须的。
  于是他脸上露出十分沉痛的表情:"糖糖我知道——"
  唐堂微摇下头,打断他的废话。
  "我们分手吧。"

  周立辉愣住。
  他望着唐堂,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刚才说什么?……分手?糖糖不要他了?!
  他眨下眼睛,忽然震惊地醒悟:原来刚才唐堂默默打量这间房间时那是一种伤感告别的眼神,他要离开这个家了!
  这个认知让周立辉猛然一阵心慌。他知道自己是不能、不愿也不舍得让唐堂走的,这么多年,这个人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不是不知道这次自己错得离了谱,但内心深处却始终抱着个侥幸的心理,总觉得唐堂原谅了他那么多次,这一次到得最后肯定还是会心软,还是会原谅他。他赌就是赌他的不忍心,如今,怎么能接受这预料之外的事实。
  周立辉震惊之余,如丧考妣地唤出一声:"糖糖……"
  唐堂的表情平静到麻木。
  他没有看他,轻声道:"我一直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要爱他的全部,包括他的缺点,以及接受他的生活方式。"
  "……"
  "如果硬要对方改变来配合自己,那种爱,不叫爱。"
  "所以周立辉,你爱热闹、爱冶游,好,我理解,也可以在一个范围内接受。可是这一次……"他停了很久,眼中渐渐浮出一丝泪光。"我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如果这次他也原谅他,那下次等着他又会是什么?
  会不会是某一天周立辉带着个女人回来,请他让一让位,好让他们一家三口团圆?
  人类的顿悟总是来自伤心的时刻。唐堂在那个深夜的痛哭中就已经深深明白,一次次地退让终会退到无路可退。他一想到自己以后要步秀的后尘百般忍让也没有一个好结局,就觉得心痛如绞——如果他的爱会被周立辉轻贱到那种地步,那他宁愿自己一刀砍断!
  周立辉听着,良久倒吸一口冷气。
  如果唐堂是个动辄就把分手挂在嘴边的人,那他反应肯定不会这样大。可问题就是唐堂一向隐忍懂事,他是这么珍惜这段感情,平时吵架都不会说出无法挽回的过火言辞。此刻如此决绝地提出分手,那显然是想得很清楚了。
  一时间周立辉心也慌了,意也乱了,他几乎是笨拙地扑上去抱住他,不住口地道:"糖糖,你再给我个机会。我会改的,我真的会改的!"
  唐堂动也不动,任他抱着,只嘴唇轻轻抖动,吐出一声叹息:"我给了你太多次机会了……"

第 14 章

  "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
  唐堂苦笑,微微摇头。
  ——周立辉,你确实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你难道不知道一个保证听了太多次,其信用就会大打折扣的吗?
  周立辉睁大眼睛看他。唐堂那种无奈悲哀却又拿定主意不回头的反应把他给惊着了。他茫然又惶急,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打消分手的念头留下来,情急中他憋出一句:"糖糖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要是连我们这样的都要分开——"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十分难受,眼眶一下子红起来。
  以往经历过的种种情境此刻都清晰地浮现出来。那画面如此鲜活生动,一切如发生在昨日。
  他们童年嬉戏,少年生情,青年已象夫妻一样共同生活在一起。一路走来共过患难、同过富贵,此刻明明还有爱,明明也没有人变心,可为什么却还是不能善始善终?

  唐堂被他的话所触动,嘴唇微微颤抖,眼中一阵轻微的恍惚。
  旁人都说他和周立辉是圈子里最幸福的一对,周立辉也常常引以为傲,时不时地就把'我们认识已经将近三十年了'挂在嘴边。可是,瞒谁也瞒不了自己,唐堂清楚地知道,他们并非珠联璧合,那种幸福,其实很多时都只有他一个人在刻意求工。
  唐堂闭一下眼睛,神色黯然:"周立辉,我累了……"
  这些年他象个勤奋的泥瓦匠,东补补、西补补,努力填补着他和周立辉之间的细小裂痕。而周立辉呢,只知道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幸福,他不感恩,不回报,是以唐堂有时难免觉得心灰。
  没有人能持续十几年的只付出而不渴求回报。他到底还是个俗人,没有伟大到光是付出已觉得快乐的地步。
  周立辉呆怔着。
  "就这样吧,我们好聚好散,再见亦是朋友。行吗?"
  真的,很久以前唐堂就已经觉得,做周立辉的朋友绝对比做他的伴侣要好得多。他是那种罕见的,对朋友比对伴侣要好的人。
  周立辉红着眼睛怔怔看他,说不出话来。唐堂停了一会儿,估计他也说不出什么来了,便叹一口气,想站起来去收拾东西。不想身子一动已被周立辉一把抓住,他喉咙里象含了个硬块,呜咽着道:"糖糖……我还是爱你的。"
  唐堂顿一下,苦笑着颔首。
  他也相信周立辉爱他,也许,爱得只比他少那么一点点。可是这些年来……唐堂摇摇头,轻声道:"周立辉,你把我当你老婆,可你有当我是爱人吗?"
  周立辉呆滞:这两者有区别?

  当然有区别。
  只是这个时候再来教导他已无任何意义,唐堂只深深地叹了一声,转身进去了。
  稍倾再出来,手上已多了个大大的旅行包,周立辉本来正呆若木鸡地坐在沙发上,见状不由得瞳孔一大,露出紧张之色。
  "你要去哪儿?!"
  唐堂一顿,提醒他注意一个事实。
  "周立辉,这房子写的我的名字。"
  周立辉一怔,忽然心头一惊,一颗心顿时变得哇凉哇凉的。
  他想这包里装的不会是他的衣服,唐堂要他立刻滚蛋吧?!他不会绝情到这个地步?!
  唐堂神情淡淡,轻声道:"跟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想我有资格分你一点东西吧?"
  周立辉:"……"
  "我想了一下,既然房子在我名下,那就房子归我、存款归你。在你找到地方搬以前,你可以暂住这里,"停一下,又补充:"我去住学校宿舍。"
  周立辉愣住,对于他如此冷静理智的态度有些不能接受。
  糖糖居然……连财产分割都已经安排好了!难道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唐堂嘴唇一抿,抿成一条直线。他上前几步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说:"这是家里的存折。两张定期存单十二月十六号到期,密码都是你的生日。从今天开始,你自己保管吧。"
  周立辉下意识看看那些东西,又抬头看看唐堂,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惊慌祈求的神色。
  他摇着头抗拒:"我不分手……"
  唐堂默然。
  他很能理解周立辉对他们这段关系的留恋。三十年啊……几乎已是人生的一小半。别说周立辉,就连他自己,说出分手时又何尝没有带着一种壮士断腕的痛苦心态?只是他也很清楚地知道,这会儿他只要心软一下下、动摇一下下,周立辉立刻就能看出来然后顺着竹竿往上爬——这些年来,他哪次不是仗着他爱他就吃定了他?
  这么一想,唐堂心头顿时生出些委屈的愤懑,他眼皮忽地一抬,带着些怒气道:"周立辉你能不能成熟一点,象个男人拿得起放得下?!"
  这话实在是带着点潜藏的侮辱,为了证明自己绝不是他口中那种粘粘糊糊的男人,周立辉就硬撑着,眼睁睁地看着唐堂出门去了。

  被老婆抛弃的男人无疑是痛苦的。如果这个老婆平时还不哼不哈却一出手就是一记重拳……那这种痛苦就更要往上再翻一倍。
  周立辉此刻,就深深处在这种痛苦中。

  唐堂走了两天,他象在荒岛上过了两年。
  一直以来虽然表面上他是一家之主,但其实唐堂才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他对他有着很大的依赖心理,遇到什么难事,哪怕唐堂也解决不了呢,但只要他在他身边站着,无形中已是一种强力支持,让他觉得他有一个共同的战友,由此心中安稳踏实。可如今,这主心骨抽身而去,丢下他一个人,于是周立辉前所未有的彷徨伤心了。他昏昏噩噩吃不下睡不着,半边天都垮下来。留不住老婆的事实让他大大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整个人萎靡着,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意气风发。
  不过幸好,幸好他还有个好大哥。

  周国庆王霸之气十足,当然不允许自己的弟弟就这样没出息地腐烂下去。他直接带着周立辉进了一家私房菜菜馆,开了个安静的小包间,一口气让上了七八个菜。
  "吃!"
  "……"
  周立辉愁眉苦脸地扫视一遍,叹气:"大哥,我真没胃口……"虽然这些菜都是他平时最爱吃的,但此刻就算桌上摆的龙肝凤胆,他也吃不下啊。
  周国庆冷冷道:"你不垫个底,休想我让你喝酒。"
  周立辉听到个'酒'字,沉默一下,立马就把筷子提起来了。一连往嘴里塞了好几箸菜,又扒拉了小半碗饭。
  ——酒这玩意儿好啊。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他现在实在是太需要它了!
  周国庆抱着手看着他吃,等他吃得差不多了,便果真转头叫门口的服务员上酒。
  两瓶盛世唐朝端上来,周立辉也不用人劝。他是存了心要灌死自己,开封倒酒,一扬头就是一杯,一扬头又是一杯,越喝越伤心。周国庆不管他也不看他,盛了碗汤自顾自慢慢地喝。
  喝到一半周立辉注意到他了。"大哥……你不喝点?"
  周国庆慢慢看他一眼,爱理不理地道:"我喝了待会谁开车?"
  周立辉怔了怔,不觉惨然一笑:这大哥真是理性十足,无论何时都没见他失态失常情绪失控过。这个样子似乎也挺好,至少不会为了感情伤身伤心。
  想到自身,周立辉便不说话了,又开始狂灌。等到两瓶白酒下了肚,他速度明显慢下来,直着眼睛发了会儿呆,忽地把酒杯重重一顿,长啸道:"把他当老婆有什么不对——!"
  什么老婆什么爱人,那不都是文字游戏吗!反正他是他最重要最亲近的人就对了嘛!
  他突然狂啸周国庆也处变不惊,只抬眼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想唐堂的意思是:你没有重视他。"
  很多人都容易犯这样一个毛病:觉得这个人反正是要跟自己过一辈子的,所以有些话就可以节约下来,再不象谈恋爱时水里来火里去肯为对方两肋插刀。他们全然忘了,即使已是夫妻,那感情也是要用心来浇灌的。
  周立辉发着呆,捧着杯子看他。
  "大哥,原来你还是情感专家……"
  专家个屁!
  周国庆剜他一眼:"这是你大嫂和我离婚时说我的。"
  啊……
  灯光下周国庆脸上的神色似乎有些落寞,周立辉动了感情,拉着椅子坐到他旁边,一只手搂住他肩膀。
  "我们真是难兄难弟,"他伤感地呜咽,"婚姻都这么失败……"想到唐堂,越发难受起来。
  周国庆沉默,过得一会儿方叹了口气,说:"小辉,你和唐堂其实还是有希望复合的。"
  周立辉摇头,哽咽着道:"他走时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知道,他这次是动真格的。"

  那天晚上周立辉也不记得最后是怎么回去的了。他只知道自己对着大哥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喝得七荤八素,吐得天翻地转,刚开始还觉得心肝脾肺肾都纠结成一团,但到得后来难受的感觉就全消失了,身子仿佛变成了一根羽毛,轻飘飘地飘呀飘,转呀转,慢慢地下坠,坠入一个无底深渊中。

  酒其实并不能浇愁,宿醉醒来的感觉也不好受。
  周立辉醒来时头痛恶心嗓子干,他头重脚轻地爬起来想出去喝水,一开门,却看到周国庆好整以暇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正翻看报纸。
  "大哥……?"
  这个人的时间有多宝贵他当然也清楚,现在都上午十点多了,他居然还没去公司上班?
  周国庆眼皮撩了撩,翻过一页报纸:"起来了?桌上有稀饭。"
  周立辉往饭厅里一看,果然瞧见桌上有几样清粥小菜。
  他呆滞:"你做的?"
  "废话。"
  "家里好象没米了……"
  "有。柜子下面有袋没开封的,还有油盐酱醋各一瓶。"
  唐堂持家一向都很细心,日常用品一般都会预存一份,以免要用时接不上。周国庆虽然从来没进过他家的厨房,但这些东西仔细找找也总还是能找到。倒是周立辉,名义上是主人,但其实他是这个家的客吧?
  周立辉抓抓头,有些微惭愧。洗漱完毕,便坐到饭桌前老老实实地开始喝稀饭。
  其实他还是没什么胃口。但周国庆周老大的场子都不捧,那可不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烦了么。
  周国庆放下报纸坐过来,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周立辉从碗沿上看他青白青白的脸色,问:"大哥,昨晚你在哪儿睡的?"
  "沙发上。"说着揉揉眉心。"没睡好。"
  没心没肺如周立辉,此刻也不禁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他喝醉了有多麻烦他自己也清楚,唐堂就不止一次地烦恼过他这个毛病。只是他以前总觉得,唐堂到底是自家老婆,内人,所以麻烦他那也不能称其为麻烦,但如今麻烦了大哥就……
  周国庆看他一脸的歉意,便趁势引导道:"小辉,男子汉大丈夫,要豁达有度。昨晚你醉也醉了、哭也哭了、该发泄的都发泄了,是不是也该静下心来想想以后到底该怎么办?光是一昧地追悔也没有用,你舍不得,就提起劲给我把他追回来,以后痛改前非;实在无法挽回,也站起来好好过日子,别让我再看到昨晚那没出息的样子!"
  周立辉被他说得垂目不语。
  身为一个成年男人,他再有幼稚的一面也明白痛哭流涕于事无补,惟有实实在在的行动才能挽回糖糖。他抬起眼来,昨晚的颓废神色一扫而光。
  "大哥,我早就想好了。我是绝对绝对离不开他的。也不信他说走就走,一点旧情都不念。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把他追回来。"
  周国庆凝目看他一会儿,周立辉用力点点头,以示决心,于是周国庆也慢慢点了点头,移开视线。
  "是吗,那就好……"


第 15 章

  城东郊外的农业学院,唐堂就任职在这里。
  初来乍到的人一进这个学校,第一印象就是大,其次就是植物多,且不说那一片片连绵的实验田,就是走在校园里,随处望去也是满目青绿,繁花似锦。
  唐堂现在住的是学校的旧宿舍,几十年的老房子了。这幢两层楼的青砖小楼房座落在校园偏僻的一角,环境安静清幽。
  此时已是夏季,层层叠叠的爬山虎爬满了整个围墙。花坛里那一排月季花开得格外疯狂,其情景已不能用一朵朵来形容,而是互相重叠挤压着,把枝桠都压弯了。
  院子一角有棵不知是何人何年种下的葡萄,如今沿着石架已搭成一个凉棚。棚下有石桌石凳,可供人们饭后来此下棋闲聊。
  周立辉此刻就站在这凉棚下,等人。
  他今天刻意把自己收拾过,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树荫把他身上的白色蚕丝T恤染出一层淡淡的绿,他吸着烟,偶尔来回踱步,因为对过会唐堂的态度没什么把握而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一个有心事的英俊男人。
  进进出出的住户们从他附近经过都忍不住要好奇地望他两眼,琢磨这男人是在等谁?
  时近中午,唐堂终于回来了。一进院门就看到周立辉。
  周立辉也看到了他,连忙丢下烟头迎了上去。
  "糖糖。"
  即使和这男人已经分了手,但唐堂却还是不能不承认:周立辉单看外表实在是算得上相貌堂堂。他走过来时步子疾而稳,肩膀宽得象是足以挑起任何担子。但事实上呢,只有跟他共同生活过几十年的人才知道,这男人虽然也有能干的一面,可一旦幼稚起来其水平马上就会降到跟幼儿园大班的孩子一个档次。
  唐堂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说不出是爱是恨还是别的什么。他很快就把自己控制住,保持住语气的平静:
  "你怎么来了?"
  这语气虽然不是嫌弃,但也绝对算不上是欢迎。周立辉顿一下,厚着脸皮道:"糖糖,我们再谈谈。"
  唐堂眉头微微一皱,有些冷淡的抗拒。
  "我们还有什么好谈?"
  "关于那房子,我想和你再商量一下。"
  房子?
  唐堂这才有些诧异,认真地瞧了他一眼。
  周立辉趁势要求道:"上去说好吗?这里……不太方便。"
  唐堂默然。
  虽然不是很情愿,但考虑到这院子里确实不是谈这种事的好地方,便还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同意了。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上楼,进了宿舍。

  宿舍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旧格局,二十来个平方,里外两间屋,没有厨房,连地面都是十分朴素的水泥地。
  周立辉对这里并不陌生,他们刚到主城来发展的时候就是住的这儿。后来发达了,买了电梯房。虽然搬了新家,但夏天最热的时候还是会到这边来小住两天,消凉避暑。最近几年来得少了,可唐堂也没有象别的老师那样把房子租出去,而是自己留着,中午时过来睡睡午觉什么的。
  此刻周立辉站在屋子里,打量四周,有种莫名地怀念。他注意到窗下那台旧煤气灶,便看向唐堂:"不如我们先出去吃饭,边吃边谈?"
  唐堂拒绝了。
  "不用这么麻烦。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因为周立辉先前提到了房子,这让他有些诧异。
  诚然有些夫妻一旦分手,立刻就会撕破脸皮。大家为分家产翻脸就不认人,甚至会走到对簿公堂的地步,可唐堂始终相信周立辉不会那样小气。他再有千般不好,但豪爽大方却是个怎么都抹不去的优点。而且在分割财产上这个问题上唐堂自问也算是公平,并没有说要挖他一大坨以作补偿,他不知道周立辉还想在这件事上作什么文章。

  倒了杯水慢慢喝着,因周立辉迟迟不开口,唐堂便想了想,主动说到那个话题上。
  "你找到地方搬了没有?"
  周立辉沉吟片刻,慢慢摇了摇头。
  他看着唐堂眼睛,很认真地道:"糖糖,我不想搬。"
  唐堂轻轻地噫一声,皱起两道眉毛。
  "你是什么意思?"
  周立辉坦白:"我舍不得那个家。"
  那个家,一切由糖糖精心布置,旮旮旯旯都充满两人的回忆。那里每一样东西都带着唐堂的印记、留着唐堂的痕迹。所以他在外面玩得再疯,那也是他的归宿地。
  可是,不知是唐堂没听懂他的意思还是故意曲解,他闻言点了点头,从善如流:"那行。你拿钱来,我把那房子卖给你。"
  周立辉忙道:"可是你不回来,我光要那房子也没用啊。"
  他看住他,用他近年来少有的真诚目光。"糖糖,我的意思是:我会在那个家里守着,等你回来。"
  唐堂有些愕然。他讶异于周立辉的厚脸皮,如果他没弄错,周立辉的意思是要赖在那房子里不走吧?
  周立辉显然是有备而来,很快就提出他的方案。
  "你就当把那房子租给我了吧,我付租金。"
  "……"
  唐堂握着杯子看他,眼神有些怪异。
  沉吟间周立辉已经连忙说出一个数字,比市面上的租价高出三分之一。如果单纯以房东的角度来考虑,的确是很吸引人。
  可是,唐堂明显考虑得更多更全面,他看着周立辉,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缓慢而坚定地拒绝了。
  他倒不至于认为周立辉是那种'房也要人也要'的烂人。相处这么多年,他此刻打的什么算盘他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点。
  ——男人,最怕就是别人死皮赖脸地缠着他。可他们追别人时,却又总是不自觉地使出这一招。所以周立辉此刻用的就是一个缠字诀吧?
  ——我不搬。我就要等你回来。住在你的房子里名不正言不顺?那我可以付你租金。即使只是租赁关系也没关系,反正你想跟我再无瓜葛那是不可能的。
  周立辉不死心:"糖糖你再考虑一下。那房子,只怕你自己是不会去住了……"那里实在是承载了太多的回忆,继续住,只会触景生情。所以以他对他的了解,唐堂对那房子的处置方式大抵就是卖出去或租出去,而不管是哪一样都绝不会是他周立辉愿意看到的。
  卖出去,会沾染另外一家人的气息;租出去,人家也不会象对自己的房子一样格外爱惜。
  说不定那一家还有顽皮的小孩,住不了多久就会满墙都是黑乎乎的手板印和儿童涂鸦。一想到唐堂辛勤打理的那个家会被别人糟塌到那种地步周立辉就格外地心痛和气愤,其实以往他对那房子也没什么在大的感觉,但如今不知怎的却变得婆婆妈妈起来,对里面的一桌一椅都分外痛惜。
  唐堂有些发怔,周立辉的话明显说中了他的心事。他知道他在努力挽回,可是,又何必呢?
  他慢慢摇头,轻声道:"周立辉,我们都把你惯坏了。小时候是你爷爷奶奶;长大了,是我和你大哥。你能不能有责任心一点,别再缠着我不放。毕竟你现在——都已是要当爸爸的人……不是应该把注意力……放到那一边的吗。"
  后面的几句话他说得断断续续十分艰难,周立辉看着他,原本想辩解的话也辩不出来了,只余哑口无言。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资格要求唐堂回头,但若就这样放弃,又怎能甘心?是,他是太贪心了,孩子想要,糖糖也想要。
  于是这一段谈话就象大多数同境遇夫妻的谈话一样,谈了半天也没谈出什么结果,虽然周立辉走时不甘心地说了一声'我不会放弃的',可对这目前的状况又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瞧着他出门时的背影,唐堂心情是复杂的。他知道自己应该提高声音补上一句'快点搬家',可明明话都到了嘴边,嘴唇也张了张要说了,最后却还是把那句话咽回到了肚子里。他怔怔地想周立辉真真是他命中的魔星,他对他,始终还是做不到完全绝情吧。


第 16 章

  不知道是因为太阳太大还是因为太过沮丧,周立辉从农院出来时觉得有些头晕眼花,直至坐进车里才好过了一点,但人还是有些微微地茫然着,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这里只是城市的近郊,可路上的车子却还是那么的多。那些车昂昂地从他车旁开过,车轮一路滚滚向前,司机们象是都很清楚要去的方向,毫不迟疑,完全不会彷徨一般。
  周立辉坐在驾驶座上,扶着方向盘发呆。他怔怔地想:去哪里呢?
  玩乐的心思是早就没有了,也不想回家去一个人待着难受。忽然间刚才唐堂说过的话在他脑子里钻了出来,他那么无奈地说:周立辉你能不能有责任心一点……
  周立辉不由得黯然。
  是,这些年他任性也任性得够久了,也是时候成长起来让唐堂看看。是自己闯下的祸,后果就得自己去承担。
  他重重地在脸上抹了两把,振作起精神发动车子——

  "是你?"
  某小区某公寓,来开门的女人一脸诧异,但很快就泰然下来,把门完全打开。"进来吧。"
  周立辉换了鞋进去,曾乔懒洋洋地道:"坐。反正我也不算是主人,就不用摆出主人的样子招呼你了。"
  周立辉勉强笑了笑,先看看房里的布置。
  这里所有一切都是周国庆叫人安排的,看起来确实象个孕妇的居处。茶几上一摞关于胎教的书都还是新的,墙上也贴了一大张小宝宝的可爱图片,圆滚滚的眼睛,卷曲的头发,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周立辉凝目看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回头问她:"住得惯吗?还差不差什么东西?"
  曾乔似只猫一般往沙发上一蜷,脚也收了上去。
  "不差~~你那大哥,细心得很呢~~"
  明明是句赞扬的话,不知怎的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带出一股极大的怨气。周立辉不用费什么脑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觉有点好笑。
  "大哥管你了?"
  管?曾乔细眉毛一挑,为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愤慨。
  "管头又管尾!这不准!那不准!老娘怀孕又不是坐牢!"
  周国庆给她订的规矩一箩筐:不准抽烟喝酒、不准熬更守夜、不准化妆、不准穿高跟鞋和束腰衣服、不准邀朋友到这里来打牌聚会、不准……这些条条款款实在是让她憋得难受,她没那个胆子冲周国庆发作,所以只好抓住只软柿子咆哮。
  周立辉好脾气地点头,听她发泄。他对女性的容忍力一向都很高,更何况曾乔肚子里还怀着孩子,老是憋着闷气在心里也不行。
  曾乔只图一时痛快,吼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吼得甚没道理。
  她自己选择了拿孩子换银子,那怎么能怪人家为了孩子限制她的行动呢?再说周立辉跟她算是什么关系,老公不是老公,姘头不是姘头,一夜露水姻缘而已,孩子是不是他的都还是两说,她有什么资格冲着他发他大哥的脾气。
  她一时有点下不来台,偏偏周立辉还挺绅士地问:"还有什么不满?都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曾乔瞪他半晌,一扭头:"没了。"
  周立辉点点头,摸出烟盒。刚想叼一支又意识到此处不能吸烟,便又叹口气,收了回去。
  他现在一头是糖糖,一头是曾乔肚里的孩子,就这两头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那些在外头养小公馆三妻四妾的,想必都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烦了。
  曾乔听到他郁郁地叹气,便把头转了回来。欢场出身的女子察颜观色最是一流,她看一下周立辉的气色已经猜到了几分,试探着问:"你家那个……在跟你闹?"
  闹?
  唐堂才不会跟他闹。他是二话不说直接走人。
  周立辉默了一会儿才吐出一口长气,无力地说:"他搬出去了,要跟我分手。"
  曾乔顿一下。
  她立场其实很尴尬,怎么说都是错,但什么都不说肯定也不对。犹豫半天,才弱弱地吐出一句:"我没有破坏你们家庭的意思……"
  "我知道。你只是为了钱。"
  奇怪,他以前视她为红颜知己,现在知道她是为了钱,居然也不是很生气。归根到底,也许是因为她自始至终从没有走进过他心里吧。
  曾乔怔怔地看他。
  象她这个行业的女人,来来去去的客人那么多,本来也不容易对谁留下深刻印象。不过总有几个特别的会让她记住,周立辉,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个人出手大方自不必说,关键是他从来不轻贱她们,甚至,是有点尊重她们的。她们这个职业,被人强/奸了去报警都会引来一阵嘲笑,不轻贱她们的人实在是太少。
  她低下头,轻声道:"你这人不坏,好好想办法把他挽回来吧。"
  周立辉没有看她,只微微颔首道:"是,我的确是要把他追回来。"
  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追?
  说实话,周立辉对于追求这种事情,其实是不太擅长的。他和唐堂能走到一起,那是因为从小到大感情深了,所以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期间根本没花过他什么心思。现在到了一把年纪才想到要去追求唐堂,这真是……
  咳,但不管怎么说,他再不擅长也知道要追求一个人首先条件就是先把对方放到心上,真正地、打从心眼里,重视他。只是,他这边还在寻思着如何才能证明自己的诚意,却全没想到唐堂那边,可不会一直在原地等着他……

  这一天,唐堂那边来了位客人。来者是他和周立辉的老熟人:王哥。
  王哥拎着个袋子,装的是上次问他借的那几本书。他语气中不无自嘲:"我说我妹妹是三分钟热度吧?咳,这些书我就看她翻过一次,然后就一直放在她床头生灰。"
  唐堂莞尔。
  本来只要把书还给他就好了,可是,因王哥说他也想顺道借两本小说,唐堂便陪他下去二楼。
  二楼是古今中外小说专区——
  这农院的图书馆,无论是面积还是藏书量,其规模都可与市图书馆媲美。它是单独的一幢大楼,除了顶层为工作人员办公室之外,剩下的每一层楼,所有房间全部打通。里面一排排摆满书架,爱书的人一进来看到这书海盛况,往往会生出一种强烈的幸福感遍布全身。
  此刻正是上课时间,学生们都还在教室,所以图书馆里异常清静,二楼的工作人员甚至清闲到在柜台后面绣鞋垫。
  唐堂跟她打了个招呼便把王哥带了进去。王哥展眼一望,不由得哗了一声,立刻一头扑进书的海洋。
  唐堂无声地笑一下,任他爱不释手地在书架间翻着,因不好丢下他自己回办公室去,便一个人慢慢地踱到窗边。
  从这里望出去视野不算很开阔,但还是可以看到远处草坪上绿草如茵。
  今天也仍然是个艳阳天。楼下一株黄桷兰已堪堪长至二楼的高度,枝上几朵早开的花苞,在隐隐燠热的天气中散发出一股淡淡雅雅的幽香。
  不知是不是这幽香蛊惑了他,唐堂扶着窗台,原本还只是若有所思而已,渐渐地,就沉默着发起呆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呆了多久,只知道最后是被王哥拿手肘撞了一下给撞醒的。
  "呵,"回过神来他忙忙摆出一个笑脸,"找好了?"
  王哥不答,视线只在他脸上睃巡。那眼神带一点探索带一点深思,唐堂还来不及掩饰地说'你看什么',对方象是已观察足够,垂下眼帘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来。
  "可以吧?"
  唐堂顿一下。
  按理说图书馆里不能吸烟,他作为馆长更应该以身作则。可是这时候这个提议他居然不想拒绝,只略略一顿便点一下头默许了,也顺手接过了对方递给他的那支烟。
  两个男人头凑在一起点了火,不约而同地转了个身,面向窗外。
  清风徐来。
  王哥吸了两口,在窗沿上磕掉烟灰。忽然他出其不意地问:"你和周立辉,出问题了?"
  唐堂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过了一会儿才勉强一笑,故作轻松地道:"看出来啦?我还以为我掩饰得很好……"
  王哥摇头。
  "外头已经有点风声了。你知道,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和周立辉……看着你们的人多呢。"
  这圈子就这么大,他俩又如此醒目,于是羡慕的、妒忌的,不一而足。羡慕的只想什么时候自己也遇上一个就好了;妒忌的,眼中冒火,巴不得看他们什么时候散场。
  王哥关心地问:"是怎么回事?"
  唐堂过了半天才摇一下头:"我不想说。"
  分手后对着别人痛斥前男友狼心狗肺的大有人在,象是非要别人评理一般。但唐堂骨子里那种隐隐的骄傲,绝不允许他在分手后对外人说周立辉的坏话,更不愿意把家里的事说出来换得别人同情。这无关自尊,纯属素质。
  王哥也不甚在意,只问他:"不能挽回?完全没有余地?"
  唐堂沉默着,好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最近的心情,差得很……"
  他一生人中,从来没有这样矛盾这样内心纠结过。痛到极点时他选择抽身离去,并且坚信自己做得好、做得对。可离去之后他并没有好过一点,夜间一个人躺在床上,心脏仍然抽搐地疼痛。他知道自己对周立辉并未完全忘情,理智说不要回头,可感情却不由自主地令他想起那些前尘往事。那些前尘往事呵……
  王哥也不吭声,默默吸烟。他是外人,不好对别人的婚姻作评价,半晌才勉强算是中肯地说了一句:"周立辉这个人呢,其实真不是个坏人——"
  唐堂扯扯嘴角。
  是,他也知道。周立辉只不过是喜欢那种莺歌燕舞的生活。也许大多数的男人都有这种终极梦想: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潇洒风流,何等快活。
  只是他没想到玩着玩着也会一时失控玩出火来,于是生活立刻出现偏差。
  恍惚间唐堂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新闻:某地一对同性情侣,小受省吃俭用地把钱存下来——为了供小攻结婚。
  ……要爱一个人爱到什么地步才肯这样放弃自己。当时周立辉很感动,"他肯定爱他爱得要死。"说完,象是意识到了什么,偷瞄他一眼。
  唐堂明白,很多男人都希望能有这样一个情人,肯爱他爱到奋不顾身。可是,明白归明白,捕捉到周立辉那个眼色,他还是觉得满心不悦。
  "周立辉你是什么意思?也想我这么对你?你要和女人结婚,我还得巴巴地给你操持婚礼?"
  这话十有八九是说中了他的心思,不然他脸红个什么?
  可是周立辉打死也不承认。"什么话!我都有你了怎么可能去娶别的女人!"许是意识到只有做贼心虚的人才会反常提高声音,于是又放软语调,搂着他哄他:"我就有感而发,你多想什么你……"
  呵,他果然是没有娶女人。他只是搞了个孩子出来,然后希望他原谅他,再爱屋及乌地接受孩子。
  原谅,或许也容易。可原谅之后的人生又怎么过?
  那根刺卡在那里,不定什么时候被触及了就会隐痛一下……


第 17 章

  "我说,不如找个时间出去玩吧?"
  王哥突然的思维大转弯让唐堂愣了一下,但提议的人似乎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一拍窗台。
  "对,出去玩。邀几个哥们儿农家乐,打牌喝酒,你也去!老闷在屋里干什么,越想越钻牛角尖,还不如出去和几个朋友乐呵乐呵,就当散散心。"
  王哥显然是个急性子,说风就是雨。考虑到周末大家安排自由点,便迅速地把时间敲定在了那一天。临走时又嘱咐唐堂,叫他无论如何也要出席。
  其实唐堂此刻并没有玩乐的心情,但人家一番好意也不好推却,迟疑了一下便还是笑着答应了。
  很快就到了聚会的那一天。
  唐堂起了床,本打算先消消停停地吃早饭,然后洗洗衣服收拾一下屋子,等到九、十点的时候再出门也不晚。可没想到才早上八点王哥一个电话就已经打进来,中气十足地道:"唐堂起床了没?快点出来,车在门口等。"
  "噢。"唐堂不敢怠慢,连忙抓了钥匙钱包出门去。远远地校门口已在望,却并没看到王哥惯用的车,只有一辆黑色的商务别克停在那儿。唐堂正张望着,车厢门已唰一下打开,王哥坐在里面冲他使劲招手。
  "上车上车!"
  上去了才发现车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正热火朝天地聊着天。看到他上来,便都笑着同他招呼。这些人有些是熟面孔,以前曾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有些却并不认识。王哥似乎也没有现在来介绍的意思,只一挥手,大大咧咧地说:"人齐了,出发!"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车子开了出去,唐堂无意一瞥,忽然在倒后镜里看到了周立辉的车。他连忙回头去看,可不是,周立辉拎着一袋貌似是水果蔬菜的东西正从车上下来呢。
  唐堂略一犹豫,悄悄地关掉手机。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因为知道周立辉扑了个空肯定会打电话找他,说不定还会厚着脸皮跟过来。而他今天,却想过一天完全脱离周立辉的日子,不见他人、不听他声音、不纠结于原不原谅的矛盾之中,只想给自己放一个假,轻松一天。
  这的确是轻松的一天。
  纯男性的聚会有一种粗俗的欢乐,大家稍微一熟便互相开起了玩笑,即使偶尔有下流的言辞也无所谓。
  他们是到得最早的一批客人,也老实不客气地选了最新最好的两桌麻将。哗啦啦的洗牌声中王哥高声宣布今天的活动宗旨:"同志们!人生苦短哪,转眼就是百年了啊。所以得行乐且行乐,大家今天务必要吃好喝好玩好,从精神,到肉体,全面放松!"
  一干人哄然拍手:"王哥有才!""王哥威武!"
  唐堂忍不住嗤地一笑,一转头,却发现旁边一人正在留神看他。对不太熟的人来说这眼神可说是突兀的,只是,唐堂还没来得及露出诧异的表情,那人已展露出一个斯文的笑容,冲他伸出一只手来。
  "你好,我叫殷晓。"
  唐堂微微一怔,连忙礼貌地跟他握手,也赶紧地自我介绍了一下:"唐堂。"
  那人握着他的手,眉梢微微一挑:"糖糖?糖果的糖?"
  这世间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他。唐堂不由得一顿,末了才解释说:"堂堂正正的堂。"
  "啊。"恍然大悟。
  唐堂隐约觉得殷晓刚才那句话里有点调笑的意思,又觉得这手握得似乎已超过了正常社交礼仪的时间,便使了点暗力把手抽回来。殷晓笑着,也不太在意似的,只自若地冲他点下头,彬彬有礼地道:"幸会。"
  唐堂也回了他一个'认识你很高兴'的微笑表情,当然,是带着社交场合客套意味的。

  这次聚会,王哥在人员数目方面显然经过思考,不多不少刚好八个人,可以凑两桌麻将。
  唐堂被分到和殷晓一桌,王哥呢,则在隔壁一桌。两桌风格大不相同,唐堂这边四个人都打得较为斯文,也没什么声音,不象那边,大呼小叫爹娘老子的,豪放之极。
  唐堂平时少于进行这种活动,也谈不上什么技术,不过是跟着上家打盯章,勉强维持着不放炮罢了。此刻他摸了一张二万,刚好可以做一个对子糊,只是如此一来势必就要打一筒出去,一筒……一筒还是生章呢,他看一看对家殷晓桌面上的牌,心头不由得惴惴。
  殷晓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在做清一色对子糊,因为他旁边已经碰了三对,也几乎没出什么筒子。而他碰的那三张都是唐堂打出去给他的,此刻看到唐堂在看他的牌,便笑着把手里的牌提了提,调侃道:"坑挖好了啊,大家踊跃地跳。"
  下家侧目道:"唐堂,你包接包送吧。"
  唐堂心一横,啪一下把那一筒打出去,然后三家齐齐去看殷晓。
  殷晓微微一笑:"都看我干什么?我不要。"
  唐堂下家大松一口气,"早说嘛,害我捏着一筒也不敢打。"说着,十分自如也丢了张一筒出来。
  结果那把牌唐堂和了,殷晓倒霉地摸到了二万放给了他。吃中饭时大家初初清点战果,唐堂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小赢了几十块。
  洗手间里王哥过来冲他挤眉弄眼,"嗳,我都看到了啊。你放清大对,人家殷晓都没要。啧啧,这是严重放水啊。"
  唐堂正洗手,闻言一顿。
  不知怎的王哥这么一说他就意识到一定是先前打一筒的那一把。这么说,他确实是放了炮?可殷晓为什么不要呢?
  说到底牌桌上放水肯定都有其原因。有些是因为打业务麻将,存心要巴结对方;有些是因为看对方输得太惨,所以宽容地放其一马;还有一些,就是一家人打,好比女婿讨好丈母娘、男朋友讨好女朋友。而从王哥那暧昧的笑容中殷晓放水的原因似乎已呼之欲出,唐堂从镜子里看了看他,很快就垂下眼睛专心洗手。
  "你一心二用,怪不得会输钱。"
  王哥对他这种避重就轻的回答十分不以为然,便索性跟他把话挑明。
  "你别说你没看出来殷晓对你意思?"
  这单刀直入的……
  虽然对在自己这个已不能算作年轻的年纪还能有桃花感觉很是匪夷所思,但唐堂,也确实不能断然否定说'王哥你多想了'。
  殷晓那双藏在银边眼镜后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总是在他脸上流连,他还不至于迟钝到完全没有察觉。只是先前,他只觉得有些略微地诧异,此刻才从王哥这儿得到肯定的证实而已。
  "实话跟你说吧,殷晓以前见过你一次,那时他就想我把你介绍给他了。今天呢,本来他另外有安排,是为了你才推了那边跑来的。"
  唐堂一听,半是惊奇半是不安。"他什么时候见过我?"
  "就上次帮我妹找你借书啊,茂业百货门口,当时他上厕所去了。"
  唐堂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你觉得怎么样?殷晓这个人条件不错,人也能干,这个年纪就做到银行信贷科的科长——"
  唐堂明白了,这是在给他做媒呢。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尴尬地打断他:"王哥,谢谢你一番心。不过我现在,暂时没打算再找一个……"
  王哥顿了一下,理解且体谅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
  虽说结束一段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但也要看当事人还有没有那份心力。伤透了心的人往往要经过一个休整缝合期,元气没恢复之前,哪还有精神再去谈一段感情。
  "是我不好,我太心急了。"王哥有些歉意,"得,这事咱们暂时打住。你也别觉得不自在,反正大家先当朋友,平时多出来玩总没事吧?"
  唐堂顿了一下,自然是点点头,并无异议。

  吃过午饭,大家继续修长城活动。
  经过王哥的提点唐堂这时也注意到了,殷晓打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满肚密圈,哪张牌该打,哪张牌不能打,哪张打出去会点炮,其他三家是在做什么牌,他心头门儿清。
  想想也是,银行信贷科的科长,这牌桌上的血战想必经得不少,都锻炼出来了。
  殷晓打了张幺鸡出来,唐堂眼睛一亮,碰。伸手去拿牌时却看到王哥在那一桌冲他呶了一下殷晓,又挤一下眼睛,笑得一脸暧昧。
  唐堂微微一怔顿时就明白了,殷晓是拆了自己的牌故意打出来给他的。他从来没被人这样特殊的对待过,脸上虽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却还是下意识地看了殷晓一眼。
  不想殷晓也正在看他,两人视线一触,殷晓笑了笑,唐堂却只觉脸上热辣辣地,有种白占了别人便宜的心虚感觉。
  趁着中途喝水的空儿他悄悄地要求王哥和他换下位子,却被王哥一口拒绝。
  "他平时没少啃我们,难得今天对你手下留情,狠狠地放他的血!"
  "……"
  于是一天麻将打下来,不用说唐堂是丰收了,而殷晓居然也没输。
  他精刮得很呢,有意无意替唐堂推波助澜,等到坑挖好了那临门一脚他却不肯踢了,只让另外两个倒霉催的硬着头皮去冲锋陷阵。
  因牌桌上有规矩:输家没开口,赢家别想走。因此吃完晚饭后几人又留下来打了一阵,给先前输钱的人一个翻本的机会。
  不知不觉中就打到了九点,终于有人撑不住,要回家报到,于是大家都跟着散了场。
  因为唐堂住得最远最偏,殷晓本来说送他,但却被客气而坚决地拒绝了。
  唐堂是觉得既然没有接受人家的意思,那何必又占人家便宜呢?如果顺路且还不说,关键又要绕那么大个圈子,几乎大半个城了。
  殷晓看他态度坚决,也就不好再坚持要送。有时候好意太过坚持反而勉强了别人,他也不想给唐堂留下一个强人所难的坏印象。

  唐堂在便于搭车的地方同王哥他们分了手。
  他运气不错,在站台那儿没等一会儿便等来去学校方向的末班车。这个时候出城的人已经不多,车厢里非常空,零零落落地只坐了几个人。
  唐堂习惯性地坐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他把窗往前推了一点,凉爽的夜风立时扑面而来。
  今晚有很好的月亮。明晃晃的月光如水银泻地,随着车子拐弯斜斜映进车厢。等到公交车渐渐驶出了城,窗外的夜色就越发显得幽静起来。
  坐在唐堂前面不远处的是一对学生情人,只是不知是他们学校的还是隔壁技校的。两人浓情蜜意地紧紧贴在一起,那女孩无比亲昵地把头靠在男友肩上。
  唐堂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会便把视线掉开。
  其实,今天和那么多人嘻笑打闹也不是不开心的,更何况又还小赢了一笔。可是此刻一个人静下来,目睹了这亲亲密密的一幕,唐堂还是忍不住触景生情,任思绪渐渐地回到了少年时。

  那是他和周立辉上初中的时候,初二下学期,学校已开始要求学生们上晚自习。
  放学回家时已是九点半,学生们嘻嘻哈哈地从校园里涌出来,步行的步行,乘车的乘车。他和周立辉彼时仍然是邻居,因住得远,所以一起去搭车。
  那个时段大客车已经收了车,只有私人的中巴仍然在营运。他们喜欢坐中巴,更喜欢坐最后一排靠窗相连的两个座位,因为前面的椅背很高,他们可以窝在那后面,悄悄地做些亲热的事。
  呵,记得他和周立辉的初吻就发生在中巴车上呢。那也是一个晚自习放学,车厢里的乘客先先后后都下了车,最后一排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不知看到了什么转头叫周立辉看,结果那夜月色太美太温柔,于是周立辉冲动地凑上来在他嘴上啪嗒一声,然后两个人都愣住了。
  象是一直以来有什么朦朦胧胧的东西因这冲动地一吻而揭开了面纱,渐渐地他有些脸热心跳,想看又不敢看对方。而周立辉当时也并不比他成熟多少,虽然之后竭力装出一副'我就是亲了怎么样'满不在乎的样子,可那闪缩的眼神、涨红的耳根,却还是深深地出卖了他。
  呵,时隔今日唐堂也能清楚地记得,彼时街边的路灯时不时地映进车窗,在两个情窦初开却都有些不知所措的男孩身上一掠而过。那些美好的时光,为什么会去得那么匆匆,如今却只存留在当事人的记忆中了呢……?


第 18 章

  周末晚上的校园,因少了教学楼那大片大片明亮的灯光,那一段路便显得暗了不少,只有昏黄的路灯映照着夜归人。
  夜色幽静,唐堂的身影被拖得长长地投在地上,这样的夜实在很容易让人生出几分伤感的心绪,他慢慢地走,慢慢地想,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宿舍小院前。
  二楼走廊上的路灯已经坏了很久,四周植物太多挡住月光的弊端这时也明显地显露出来。院子里有些黑,不过无妨,这条路他已走得很熟,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屋去。
  "你去哪儿了!"
  突如其来扑出的黑影让唐堂惊叫了一声,那人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下子跳出来会有多么吓人,赶紧又补充一句:"是我!"
  唐堂瞪着他,惊魂未定。虽然已经认出了是谁,但饱受惊吓的心脏仍然跳动得厉害。他怒了,缓过气来便骂:"周立辉!你还小吗?!三更半夜躲在这儿吓人?!"
  周立辉自知刚才跳出来时太莽撞,怨不得糖糖生气。但那句'三更半夜'却明显提醒了他,于是那一点理亏立刻烟消云散,也瞪着眼睛道:"你也知道三更半夜?一大早跑去哪里了,手机也不开!我都担心得快要报警了!"
  唐堂一怔,忽然想起这人从早上就过来了,难道他……这一天就一直等在这里吗?
  意识到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慢慢地,有软化的迹象,唐堂立刻稳住心神,迅速把自己武装起来。
  他刻意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说:"瞎操什么心?我出去玩了而已。"说完便不再看他,越过他往楼上走。
  周立辉微懵了一下,连忙追上去问:"是吗,去哪儿玩了?都有谁呀?"
  唐堂嘴唇一抿,白他一眼。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已经在那白眼中表达得很清楚:关你什么事?
  周立辉不由得颓然。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已丧失了对唐堂指手划脚的资格,但在他内心深处,始终觉得他俩还是一家人,现在只是人民内部矛盾没解决而已。眼瞅着唐堂进屋后就要关门,连忙拿手一挡。
  唐堂看住他,那眼神也并不怎么冰冷无情,但周立辉就是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还真不敢嘻皮笑脸地挤进门去了。
  他讪讪地把手放下来,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糖糖,我等了你一天……"
  唐堂还是看住他,过得一会儿,忽然笑了。
  "等了我一天?"
  周立辉看他笑还当进门有望,颇有些受宠若惊。不想唐堂下一句话就是:"周立辉,以前我可是天天等你。"说完,啪一声把门拍上,把他关在外面了。
  吃了个闭门羹,险些被撞到鼻子的周立辉好生无趣。
  虽然就此离去心有不甘,但他也肯定不能拍着门大喊大叫说'放我进去'。别说他自己是个要面子的人,就是唐堂,也绝不愿意丢这种脸,试想如果把左邻右舍都引出来看热闹,他不大光其火才怪呢。
  于是站在门口左思右想了一番,周立辉只好无奈地放弃。临走时他还不死心,轻拍两下门,放软语调:"那我把东西放门口了啊,全都是你爱吃的。你要还生气的话……那扔垃圾筒里吧。"
  说完侧侧耳朵,没听到屋里有什么反应。看来唐堂是打定主意不想理他了,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开。
  在他走了很久很久之后,那扇门终于打开。唐堂站在灯影里,看着那袋食物,眼中神色不定……

  第二天是星期天,唐堂不用上班,周立辉也不用。所以他担心周立辉又一大早跑过来候着,于是吃过早饭干脆就去了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书有电脑有空调有沙发,既可娱乐也可休息。他找了本书,泡了杯茶,又准备了几样零嘴,打算就在那里舒舒服服地消磨一天。
  昨天那一群人热热闹闹的聚会固然好玩,但这样一个人休闲地消遣,唐堂也喜欢,他甚至还在沙发上睡了一个午觉。不过到了下午,这休闲方式就被迫中断了,因为办公室外忽然有人敲门。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唐堂有些轻微的吃惊。
  他想周立辉不至于这么神通广大地找到这里来了吧?虽然他也可以不开门,但万一门外的人是学校的领导呢?空调在运转就证明屋里有人,有人你还故意不开,那不是怠慢领导是什么?
  所以唐堂略一犹豫,还是提高声音问了句:"是谁?"
  "我。"
  这样的回答不如不答,因为唐堂确实也听不出这个'我'到底是哪一个。他扭开门锁,一看之下就愣住啦,因为这人不是周立辉也不是学校的领导,而是一个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殷晓。

  殷晓看着他,笑得很开心。"哎呀,本来只想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在办公室。"
  唐堂愣了愣,也只好让他进来然后跟着他笑。
  "你怎么……"他想问'你怎么会来',但随即就醒悟到这问法好似有点无礼,象不太欢迎对方似的,顿了顿便连忙又笑着改口:"找我有事?"
  "啊。"殷晓点下头:"想请你吃饭。"
  "……"
  唐堂被他这种二话不说单刀直入的方式给震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回应。殷晓看到他这种反应,便笑了笑,体贴地送了个台阶过来。
  "呃,是这样的。我有个农村亲戚想考你们学校,所以我来帮他了解一下……"
  姑且不论真假,这理由确实很好很合适。虽然也有'昨天怎么一点口风也不露'的轻微疑惑,但唐堂的心理压力还是立马小了很多,笑也笑得比较轻松了:"是这样吗?那好啊,你坐,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学校……"
  "不坐了。干脆我们边走边说好吗?"殷晓象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解释一句:"不瞒你说,我没吃午饭,现在很饿。"
  他都说了这种话,那唐堂还能有什么反对意见,自然……就只能同意了。

  本以为只是就近找个干净点的餐馆解决一顿,但没想到口口声声说'很饿'的男人却一口气把车开出了十里地,到了城里的一家西餐厅。
  华灯初上。唐堂看看那垂着水晶吊灯貌似很高档的门庭,顿时有点儿无语。
  "这里的黑胡椒牛排很出名,待会你尝尝。"殷晓拔出车钥匙,一边笑盈盈地向他推荐,唐堂无法,也只好跟着他笑一下。
  他觉得有些不妥,心想西餐厅……会不会太正式了一点?下意识地瞄瞄自己身上,还好,虽然不是正装,但也总算不是家居衣服,不至于太失礼。
  两人在侍者的带领下入了座,也分别点了餐。唐堂不动声色留意一下四周,只觉鲜花醇酒轻音乐,连客人都象是一条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清一色绅士和淑女。这气氛实在太象是约会,而他又并无意和殷晓走到这一步,顿时,就有点轻微地不自在起来。
  殷晓似乎也看出了一点什么,微笑着安抚他。"你别拘束,我只是觉得,头一次请你吃饭,正式一点比较尊重你。"
  他不说还好,一说,唐堂心头越发有点不安。他略一沉吟,决定连消带打把这局面弄得轻松正常一点,脸上便笑了笑,尽量大方地说:"其实你真不用这么客气的。你介绍生源,我还应该感谢你呢。"正想着就势导入正题,殷晓已无声地笑了一下,再抬起眼时他说了一句:"唐堂不好意思啊,那是骗你的。"
  "……呃?"
  "亲戚想考你们学校……其实没这回事。"殷晓笑得有点歉意,但话锋一转,又说:"不过我不这么说的话,你肯定不会赏脸出来吧?"
  "……"唐堂又囧住了。
  殷晓的年纪应该还比他小几岁,但这是怎么回事呢,感觉他简直不是他敌手。
  "我想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
  唐堂正自责于自己居然会被个小年轻玩弄于股掌之上,听到这一句,脱口道:"什么?"
  "我的司马昭之心啊。都这么明显了。"
  唐堂顿一下,取过杯子咕嘟咕嘟喝水,视线斜斜转向窗外。
  殷晓注视着他,忍俊不禁。明明脸上在发烧却还要强装镇定的唐堂实在是太可爱了啊。
  他笑了一会儿,这才说到今天的正题。"唐堂,你现在也是单身。不如考虑一下,和我在一起?"
  这个问题可太大了,容不得唐堂再作逃避。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把视线掉回到殷晓脸上,问他:"你喜欢我什么?"
  别说什么一见钟情的鬼话。能让人见一面就许之以心的那是倾国妖姬,而他,他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
  殷晓轻轻地笑。他长相本就偏阴柔,此刻笑起来,那种感觉更甚。
  "不是说喜欢一个人没有理由吗?"
  "这种话……你信?"
  殷晓不由得更乐了。他想确实,这种话确实不足以采信,骗骗不懂世事的小女孩还可以,但对唐堂这样的成年男人……于是他想了想,索性大方地告白了:"好吧。我喜欢你宽容、忍让、大度,对爱人的忠贞和包容。"
  唐堂听了,默然一会儿。
  他也说不出殷晓的话里是哪里不对,但就是隐隐觉得,他对他的喜欢,只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那流传在外的'贤惠'名声。
  还是那句话,男人们大概都想要一个爱他爱得不顾一切的情人,情到浓时甚至会奋不顾身地为他挡子弹。所以殷晓……应该也是这样吧?
  唐堂握着杯子,慢慢转动着,有点意兴阑珊。他缓缓地道:"殷晓,我可能,不会再象爱周立辉那样再去爱一个人……"
  因为有些感情、有些心境,一生中注定只能有一次。过了,就永不再来。
  他在周立辉身上倾注的那些感情和心血,那曾为了和他在一起而作出的种种努力和抗争,几乎已把他的人生掏去了一半。太累了。所以此生他再也不能那么投入地去爱第二次。
  "可是你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啊。或者,我们可以先从朋友做起,等你什么时候决定重新开始了,优先考虑一下我?"
  唐堂有些吃惊,但教他更吃惊的是殷晓忽然一倾身把头附了过来。唐堂吓一跳,正要往后一缩就听他笑着轻声道:"你右后方有个男的,从我们进来就一直盯着我们。你看看你是不是认识他?"
  唐堂心头咯噔一下,他想不会吧?不可能这么巧吧?难道会在这里遇到周立辉?!
  他一转头,果然就看到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个熟人,确实不是周立辉,只不过是周立辉的大哥:周国庆。


第 19 章

  周国庆一双眼黑沉沉地正注视着他,唐堂僵硬地笑一下,于是周国庆便转脸和同桌那位女士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搁下餐巾往他们这边来了。
  唐堂想:糟了。
  看着周国庆过来他莫名地有种心虚的感觉。怎么说呢,只怪他们这边怎么看都象是在约会,刚才殷晓倾身过来的那姿势在别人眼中只怕也太亲昵。对于这种乌龙误会他有点矛盾,一方面有点'去告诉周立辉吧!老子不是没人要',另一方面呢,又有一种'没吃羊肉也惹了一身骚,我真冤枉啊'的心态。
  两张桌子隔得并不远,周国庆长腿长脚转眼已走到近前。虽然和周立辉如今已是这种局面,但唐堂对周国庆始终有种对长兄般的尊敬,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招呼:"大哥……"
  周国庆在他肩上一按,示意他不必起来。到了今时今日唐堂还肯这样称呼他让周国庆觉得十分安慰,再看着他的时候眼里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温情。
  "唐堂,和朋友在这儿吃饭?"
  唐堂顿了一下,笑着点点头。周国庆也笑了一下,这才不动声色地转过脸去,打量殷晓。
  殷晓对周国庆的身份不太了解,听到唐堂叫他大哥,便以为他是唐堂的亲戚。再加上周国庆此刻用的又是一种评估的眼神,俨然就是家长生怕自家孩子认识了坏孩子似的。于是他对周国庆大哥的身份确信无疑,也跟着叫了一声:"大哥您坐。"
  周国庆淡淡笑道:"不敢,敝姓周。"
  有意外之色从殷晓眼中一闪而过。他当然听得出这话是什么意思,显然,这男人并不喜欢他套近乎。而且他说他姓什么?姓周?
  殷晓只怔忡了一个十分短暂的瞬间,立刻就笑了一下,从善如流地改口:"周先生。"
  唐堂也察觉到这两人间微妙的互动,连忙道:"我来介绍一下吧。这是我大哥周国庆。这位是我一位朋友,殷晓。"
  虽然对对方都有一点并不正面的看法,但周国庆和殷晓两个人台面功夫却还是做得十足,面上都丝毫不露,客套地握了握手,互相交换名片。
  "信贷科……科长。"周国庆看看名片上的名头,又不动声色看看殷晓本人,"殷先生真是年轻有为。"
  殷晓呵呵一笑,作谦逊状:"哪里比得上周总。"
  这话虽是客套,但也有几分真实。他内心确实是有点吃惊的,没想到周国庆这么大来头,居然是市里知名企业的老总。
  两人正不阴不阳地过着招,服务生上菜来了。周国庆不便再留下,便拍拍唐堂肩膀道:"你们慢慢吃,我回那边去了。"
  "嗯,好。"
  "别玩得太晚,早点回去休息。"
  唐堂听话地点点头,目送他走了。等回了头才发现殷晓在看他,眼中很有一抹深思的异色。
  "怎么了?"
  殷晓扯下嘴角:"你大哥……对你……"总觉得有点暧昧啊,那种感觉,不象只是担心自己弟弟被戴了绿帽那么简单。
  唐堂还以为他是说周国庆把他管得太严了,便不以为意地笑一下:"他比我们大好几岁呢。又发号司令惯了,所以老把我们当小孩子,管东管西的。"话虽如此说,言语间却好似对此并不反感。
  "是吗?"殷晓从薄薄的眼镜镜片后看他。唐堂既然没想到那一层,那他自然也不会傻到还去点醒他。便也笑了一下,岔开话题:"来,尝尝这个牛排,煎得挺嫩的……"

  因为明天还要上班,唐堂吃完饭就准备回学校去了。殷晓呢,也深知刚开始,不能贪功求快,所以知趣地没提出什么后续节目,只彬彬有礼地送他回去后就告辞了。
  独自走在校园小道上,唐堂默默回想着这两天,自己也觉得十分困惑。
  他对于突然杀出来的殷晓印象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不讨厌和他相处,但是也不怎么想和他有什么后续发展。
  殷晓这个人,或许是因为生活环境、工作环境都和他不一样,年纪轻轻已颇有心机和城府。唐堂对这样的人一向都是敬而远之的,因为自知斗不过。他想如果日后真的要再找一个,还是得找个实诚点的、没那么多算计心思的比较好。
  其实细想起来,周立辉就是个没什么算计的。大大咧咧,笑就笑,气就气,看不惯就是看不惯,什么都摆在一张脸上。当然,也许是因为两个人这么多年确实是太熟悉,所以对于对方的情绪了如指掌,就算翻了脸也知道他不会做出什么过火的事情来。
  唐堂想着,渐渐有点心烦,索性甩甩头,不愿意再想下去。踏进小院,忽然发觉四周比之往常亮堂很多,抬头一看才注意到二楼的路灯居然是亮着的。
  真难得。因为这旧宿舍大多是租出去的,所以这种公共东西坏了也一直没人负责修。今天是谁学了雷锋?
  摸出钥匙开门时刚好隔壁的出来倒水,两人笑着打个招呼。唐堂没话找话:"路灯修好了啊?"
  "哎,是啊。"那人说着,忽然想起来。"唐老师你等等,那人放了包东西托我转交你的,你不说我还忘了咧。"
  唐堂一怔,那人已飞快地进屋拎了一包东西出来。"应该是你朋友吧,昨天也来过的?你朋友人真好,说没路灯走夜路不方便,特地帮我们修好了。"

  几天后,周国庆的公寓。
  "小周先生来啦。"
  "啊。"
  周立辉向来开门的佣人笑着点了个头,换鞋进去。
  周国庆的家走的是典型的简约路线,一切设计大气简洁。因为没有女主人,就少了某些柔美的装饰。许是为了弥补这一缺憾,设计师在窗台和转角处放置了一些室内植物,给这房间增添了几分柔和的绿意。
  "大哥。"
  周立辉进去的时候周国庆穿了件V领的家居衣服,正坐在长沙发上看书。闻声抬眼望来,温和地道:"来啦?"搁下书拍拍身边的位子,"过来坐。"
  周立辉乖乖坐了过去,脸上笑道:"召我过来干嘛?有事?"
  "没事。这几天天气热,陈姐熬了点绿豆汤我叫你过来喝。"
  说话间佣人已经给他盛了碗冰镇绿豆汤上来。周立辉从外面进来正热呢,便笑着道了声谢接过来喝了。
  "周先生,给你也盛一碗吧?"
  周国庆摇摇头示意不用,佣人便笑了笑下去了,让他们两兄弟一起待着好说话。
  静静看着周立辉一古脑儿地喝完了汤,又抹完了嘴,周国庆这才貌似不经意地问:"最近在忙些什么?"
  周立辉大咧咧地嗨一声,"还不就那些事。"
  男人到底还是以事业为重,他便主动向大哥汇报起近来的工作动向。"刚去了涪陵几天。那边烟厂有个项目发展空间挺大的,大哥你听我给你细说说,然后给我点意见。"
  周国庆嗯一声,也专注地听起来。两人谈了会儿工作方面的事情,基本上意向达成了一致。等到周立辉停下来喝水时,周国庆又想起了私事,便问他:"唐堂呢?你……最近没去找他?"
  "去了。去涪陵前找过他,他没在。"说到这里周立辉顿了顿,象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低头笑了一声。
  "大哥,我现在,好象有点心得了。"
  "什么心得?"
  "就是怎么讨好他关心他啊。"
  其实以前,他不是不会。明明也懂得大老远地给他买衣服讨糖糖欢心的。只是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渐渐遗忘了这项技能,现在他想积极地补救,重新开始学习注意细节、注意糖糖的需求,原来也并不是很难,就四个字:将心比心。
  想到那个换掉的路灯,周立辉的心情不由得变得有点微妙起来,一点点的得意,一点点的甜蜜。他觉得自己好象已经摸到了一点挽回糖糖的窍门,如果糖糖知道了是他做的,或许多少会对他有点改观吧?再见到他的时候,会不会就相对地,对他有点好脸色了?
  这么一想他就有点坐不住了,说:"大哥,你要没什么事我可就走了啊。我去糖糖那边看看。"不等周国庆发话他又冲着厨房喊了一嗓子:"陈姐,还有绿豆汤吗?"
  厨房里回应了一声:"有——"陈姐在围裙上擦着手,笑盈盈地从里边转了出来。"是不是还想喝?"说着就麻利地来端碗。
  "不是不是。我是想带点走,你拿个保温杯帮我装一点。"
  陈姐哦了一声,便依言帮他准备去了。周国庆知道他是要给唐堂送去,哼笑一声:"你倒会做顺水人情。"
  周立辉嘿嘿一笑,厚着脸皮道:"大哥,一杯绿豆汤不用计较吧。糖糖是你弟媳,我看你平时也挺疼他的,现在又装出这副样子来干嘛。"
  周国庆本来在微微笑着,听到'弟媳'二字,脸色不由有了点微微的变化。但他是什么人,很快就神色如常,只笑着斥道:"这么能说你就早点把他哄回来。可别让别的人抢先了。"
  周立辉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看陈婶提着汤出来了,连忙上去接手。"行啦,我知道啦。那我走了啊。"提着汤很快就走掉了。
  听见门被拉上的声音,周国庆的脸色渐渐黯淡下来,他往后一靠,象是有些疲倦似的,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第 20 章

  天气热,人也容易疲倦。上了一天班后回到宿舍,一上楼就听到一声热情的招呼:"唐老师下班啦?"
  "啊。"唐堂忙习惯性地摆出笑脸,却不想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坐在邻居身旁的周立辉。
  这家里酱油瓶倒了都不会扶一下的周二少,此刻居然纡尊降贵地坐在小板凳上,陪着隔壁的男主人择菜抽烟聊天,两人还一副聊得甚是投机的样子。此刻和唐堂视线一触,周立辉连忙丢了烟头站起来,脸上带出个十分讨好的笑容。"回来啦?"
  唐堂碍于有外人在,也不好给他太大的脸色,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你怎么来了?"
  周立辉眨巴下眼,知道唐堂这话的意思其实应该是'你来做什么'。便赶紧把那只保温杯提了提,讨好卖乖地道:"这天越来越热了,我给你拿点绿豆汤过来,消消暑。"
  他这话说得十分狡猾,只字不提绿豆汤的由来,具有很大的误导性。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他说完那话后唐堂轻飘飘地又瞟了他一眼,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就是感觉脸色稍微缓了一缓。
  唐堂开门进屋,不理他。周立辉略微一迟疑,随即就反应过来:傻啊,此时不进更待何时!难道还指望唐堂招呼他进去坐吗?!连忙哧溜一下也跟着尾随而入,走之前还不忘和邻居匆匆笑点了一下头,以作告别。
  他脸皮本来就非比寻常,等掩了门,更是立刻就发挥了主观能动性,找了只碗把汤倒出来,"糖糖快来喝。本来是冰镇的,这会只怕有点热了。"说着,殷勤地端到他面前。
  唐堂一进屋就洗了把冷水脸,整个人松快了不少。瞄了瞄眼皮底下那泛着淡淡绿意的汤,又瞅了瞅周立辉,冷不丁地问一句:"谁熬的?"
  周立辉顿一下,虽然很想冒领这份功劳,但一想到他的厨艺水平糖糖也很清楚,搞不好会弄巧成拙。只好呃一声,老老实实地交待:"陈姐……"
  陈姐在周国庆家中做事好几年了,虽然从来也没人对她说破,但对他和周立辉同性伴侣的关系大抵也是心头有数的。惟其如此,她视若平常的态度才让唐堂格外感念她的好,此刻听得是她,神色不由得渐渐缓和下来。
  周立辉察颜观色,又不失时机地补充一句:"大哥也在家。我送汤过来,他也晓得的。"
  周国庆,唐堂自然就更没话说。那天他和殷晓那顿牛排,结帐时才被服务生告知已被那位先生一并结了,当时周国庆已经先走,也没机会向他道个谢,唐堂心里正挂着这事呢。
  他没再出声,接过来把汤喝了。大热天的喝碗这样的绿豆汤内火消了很多,确实觉得舒爽。
  周立辉也挺高兴,"还有还有。"连忙又给他盛上。
  唐堂的软化显然给了他极大的鼓励。趁着他喝汤的工夫,他瞅瞅唐堂脸色,又扫视一下房间,努力想体现一下他如今的细心和对他的关心。
  "糖糖,你这里蚊子挺多的吧?买蚊香了没?"
  唐堂不答,喝完汤自己站起来去洗碗。
  "你回去吧。"
  周立辉没想到他喝完汤就赶人,一怔,顿时有点轻微地委屈。他瘪一下嘴,小小声道:"再让我坐会儿不行吗?我刚从涪陵回来,几天没见你了——"
  唐堂笑一下,静静地戳穿他:"以前你几天不跟我打照面不也没什么吗?"
  周立辉语塞。这能怪谁呢,只怪他以前做的荒唐事实在太多,现在唐堂信手拈来都可以把他堵个半死。
  搜索枯肠地想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找到辩解之词,虽然没什么力道:"我在改了……"娱乐场所如今他已很少去,不为别的,只为现在他已完全没有了去放松消遣的雅兴。唉,本来也是,家宅都不宁了,哪里还有心情去玩乐呢。
  唐堂看住他,正想刺他一句什么就听到外头有人斯文地敲门。两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被吸引过去,唐堂身为本地主人,离门又近,自然而然就把门拉开:"谁啊?"待到看清楚站着的那人,顿时有点恨自己手快。
  殷晓一贯的斯文装扮,浅粉色的夏装,银边的眼镜。因角度关系他没看到屋里的周立辉,只看着唐堂微微笑道:"不好意思啊,我又不请自来了。"

第 21 章

  殷晓一向喜欢不请自来。为什么?因为他相信男人,就应该主动出击!
  在电话里跟对方约好时间再去拜访固然是一种礼貌和风度,但搞不好唐堂会有诸多的推托之辞。他对他那种有意无意的回避,殷晓也不是没有感觉到,只是他把这种回避当成是一个受了伤害的人在面对一段突如其来的新恋情时正常的畏惧和退缩。在这种情况下难道追求者就应该却步了吗?不,应该是以更强大的攻势去攻破他!所以与其一开始在电话里就被婉拒那还不如直接杀上门去攻他一个措手不及。以唐堂的为人处事,殷晓想即使他不太愿意招呼他但也一定会考虑到来者是客,不至于无情地把他拒之以门外吧。
  要说殷晓这算盘确实打得没错,但他千算万算怎么算得到周立辉也正死皮赖脸地赖在这儿没走呢?
  此刻,他那个角度看不到周立辉,但周立辉却看得到他。
  都说同志具有极其敏感的神经,能在人群中轻易嗅出对方身上同类的气息。这话诚然不假。
  自打殷晓现身笑着对唐堂说了那么一句话,周立辉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唰一下竖起来了。
  他象一头嗅觉灵敏的公狼,骤然发现在自己的地盘里竟然出现了别的公狼的气息。我靠!强烈的领地意识令他生出巨大的警戒,来不及多想便嗖一声蹦到唐堂背后瞪圆眼睛:
  "糖糖,他谁?"
  唐堂还没来得及说话,殷晓已经一愣。他看看唐堂又看看他,渐渐地就生出一个有点客气又有点莫名其妙的笑容来。
  "这位是——"
  我们殷科长年纪轻轻能爬到这个位子,当然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别说周家两兄弟相貌轮廓十分相似,就凭周立辉这种莫名的醋劲和敌意,他要还猜不出他的身份,那就算是他白吃了这么多年的干饭。只不过这种时候,聪明人都知道装傻才是正确的,装得越无辜越单纯越好。
  而周立辉这傻蛋,显然就不懂这其中的诀窍。他忙着去敌视觊觎者去了,根本没意识到刚才那语气不善的一句问话已经让唐堂生出了几分不悦,还示威性地把手往他肩上一搭,眉毛对殷晓抬了抬,一副'你说呢'的样子。
  唐堂拿眼角瞄了瞄肩上那只手,在考虑要不要不给他面子的把它甩下去。殷晓和周立辉碰了头诚然令他有点头大,但若说他心中没有一种异样的快/感,一种难以言说的扬眉吐气,那也未免太不真实。
  他甚至想他若是年轻一点、幼稚一点,保不定此刻就会故意气气周立辉,故作亲热地把殷晓手臂一挽,再来句'这是我现任男朋友',保准能把周立辉呕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血都要飙出一口来。
  不过那样做确实也是太不成熟了,也显得太戏剧化。唐堂并无意把事情搞大,所以最后他到底还是替周立辉保留了一些面子,只半转了个身,不动声色地把他的手卸了下去。
  "这是我一位朋友找我有事,你先回去吧。"
  这话他说得不冷不热软中带硬,严格说来也没给他什么难堪,但周立辉却还是震惊了、受伤了。他不可置信似的,看看他,又看看殷晓。
  殷晓控制着自己,极力让自己笑得较为含蓄。但看在周立辉眼中,更觉得憋气。
  他虽然不是个称职的伴侣,但这么多年唐堂跟什么人来往他还是清楚的。
  唐堂朋友不多,除了王哥那一干圈里的人,剩下的就是学校的同事。眼前这人模狗样的眼镜男他从来没见过,到底是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的?!再说看这样子,两个人也绝非普通朋友,至少这眼镜男没把糖糖当成普通朋友!普通朋友会电话通知都没一个就找上门来?普通朋友糖糖会介都不介绍就叫他回避?
  周立辉越想越是一把心火直往上蹭。唐堂看他一张脸红了绿了又黑了,晓得是他要发作的迹象,他怕他在这里闹起来,不由得加重了一点语气:
  "你先回去!"
  周立辉怒了,既怒且受伤。他想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赶我走吗?!行,如你所愿!二话不说推开殷晓就夺门而出,连保温杯都不要了。
  "——你!"唐堂看着殷晓一个小身板被他一推就就撞到了门框上,连忙伸手去扶,"没事吧?"
  殷晓忙道:"没事没事。"站稳身子,手上却象是吃疼了似的,很揉了几下肩膀。
  这无声的潜台词立刻令得唐堂的视线恼怒地向外射去,他想这周立辉居然还有脸发他的脾气?搞错了吧!
  他按捺着火气向殷晓道歉:"对不起啊,他脾气实在太臭了。"
  殷晓笑了一下,说:"他的行为为什么要你替他向我道歉?这不是太见外了吗?"
  唐堂一怔,觉得殷晓这话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难道潜意识里,他始终还是觉得周立辉和他才是一体,没管好,所以才要对他的行为负责吗?
  因殷晓还在有意无意揉他的肩膀,唐堂看在眼里,就有些过意不去。
  "是不是红了?我这儿有红花油,给你揉下吧。"
  殷晓便点了点头,坐到凳子上把衣领拉下来一点,露出肩头。
  殷科长好家庭出身,养尊处优保养得细皮嫩肉,雪白的皮子越发映得肩头那一片红红得醒目,看上去颇为严重的样子。
  唐堂在手心倒了点药油,说:"会有点疼,忍忍啊。"为了便于使力,他左手抓着殷晓的肩膀以作固定,右手轻轻地按上去,慢慢发力地揉起来。
  掌心的接触再加上药油被揉化了渗进皮肤,渐渐那处就有些发热。殷晓默不作声,心头却也有些热。这实在是他和唐堂之间的一个大进步,要说起来还是拜周立辉那一推之赐。殷晓有点儿遗憾,他想要是刚才周立辉控制不住再打他一拳那就好了,唐堂肯定还要站在他这一边,说不定还会怒不可遏地喝令周立辉滚出去。若真是那样……遗憾的心情在他心中一转,随即又转念释然了。也罢,这种程度其实也可以了,真要挨一拳,那痛的还不是自己吗?
  唐堂细细地给他揉了一会儿揉散了淤血,"好了。"收好药油打香皂洗手。
  殷晓也整理好衣服,跟过来瞧瞧他脸色。等唐堂洗好了手直起腰两人对视时,他知趣地没再提周立辉,只笑了笑,道:"本来想约你出去吃饭的,但估计你现在也没什么心情了吧。嗯,那改天……"
  唐堂眼睫微微颤动一下,虽然不语却有些微感动。他想周立辉白长了这么大,怎么就没殷晓这么懂事这么善解人意呢?
  殷晓停了一会儿,见他没接招,便貌似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说:"那,我先走了。"
  他举步往门口走,走得不快也不慢,看似平常,内心却在暗暗呼唤:留住我呀!快留住我呀!你好意思让我就这么走嘛?
  唐堂这么聪明,显然也看出了他的磨蹭,想来刚才殷晓话虽说得漂亮,但其实是不太想走的。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如他的愿,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在他手触上门把时叫住了他。"殷晓,"他声音里带出点矛盾和歉然,轻声道:"不介意的话……就在这儿吃顿便饭吧。"
  殷晓脸上立时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他转过头,笑:"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如此一说,唐堂顿一下,不由得也笑了。

  就在两人共进晚餐的时候,周立辉又在干嘛呢?
  他正在江边吹风。

  周立辉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下楼时风一吹,发热的脑子就有些清醒了。等到车子驶到江边,江风猎猎,整个人更是已完全冷静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知道自己刚才鲁莽了。
  是,他是气愤那眼镜男对糖糖有企图。但为什么那么沉不住气地就表现出来了呢?按理说他和糖糖之间有着那么悠久的历史,相濡以沫,绝不是旁人可以轻易插足的。他完全可以表现得自信一点,大度一点。而那样子负气而去,岂不是极大的暴露了他的幼稚他的心虚他的恐慌?
  完全露底了。
  周立辉寻思着,很有些悔不当初。
  说到底他还是害怕糖糖不会原谅他,怕他一遇上好的便弃他而去。他握着方向盘思考怎么才能找个台阶下,这个时节和糖糖再闹翻无疑已是很不明智,平白给对手创造了机会。
  手机铃响,周立辉连忙拿起来看来电号码。
  不是糖糖。这发现令他颇有些失落。今非昔比了,糖糖已不会在两人起争执后先服软来哄他。
  无情无绪地喂了一声,周国庆宽厚的声音便从那一头沉沉地传来:"还在唐堂那儿吗?"
  周立辉微微振作了一下,含义不明地嗯一声。
  "刚才忘了跟你说了,下周六请唐堂过来吃个饭吧。我生日。"


  第22章

  周国庆一向是不过生日的,尽管他很有借此大肆敛财收礼的资本。
  以前有没有操办过周立辉不太清楚,但这几年,周国庆的生日一般都是和他们两口子共同度过的。
  周立辉记得,是前些年吧,当时周国庆已经离了婚,有一天糖糖忽然想起来,"大哥生日好象要到了哎。你看……是不是请他过来吃个饭?"
  周立辉那会和唐堂正美满着呢,想到大哥孤家寡人,忙了一天回去家里冷冷清清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不禁兄弟爱大大发作,连带的也觉得唐堂这个提议很好、很有人情味,便欣然同意,亲自去请。
  为了给他一个惊喜,本来是不打算向他说明的。但周国庆日程排得满满,忽然要他那天改一天行程,总要问个清楚明白:"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周立辉不由得唏嘘。
  可怜的大哥,没人给他庆祝生日,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无奈之下只好说出原因,一说出来周国庆就有些发怔。过了一会儿才低头摆弄文件,不甚自然地道:"哦,我还以为什么呢……"
  周立辉看得出来,大哥虽然脸上好似不以为然,但心头其实还是有些暖烘烘的感动,便索性拿出当小弟的姿态来撒娇,说他和唐堂一番心,叫他那天无论如何也要过来吃饭就是了。于是到了那一天,周国庆就真的过来了。
  那天唐堂用心做了很多菜,又买了一瓶比较高档的酒。三个人边吃边聊喝着小酒,一顿家宴居然吃了将近两个小时。寿星公周国庆一改平时的严肃古板,由始至终眉目舒展,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看得出心情甚好。那天他在他们家玩到很晚才走,走时也没有道谢什么的,只在他们送他出去时用力捏了捏他们两个的肩,又点了点头,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后来唐堂轻叹着跟他说,周国庆站在电梯里向他们微笑告别的样子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感伤。"大哥看着刚强,但其实挺寂寞的吧……"
  好象就是从那一年开始,象是就这么定下来了,每年除了周立辉生日唐堂会做一顿丰盛的家宴外又加上了周国庆的。而周国庆也象是默认了这种安排,不管多忙,生日那一天一定会空出来和他俩碰个头吃顿饭。至于今年为什么改到了他自己家——或许,是想给他这个弟弟创造一个和唐堂相处的机会吧。

  天色越来越黑,暑气渐渐退散。吃完晚饭殷晓略坐了坐,便向唐堂告辞。
  他才不会象周立辉傻了巴叽的一个劲儿死追。追人也要讲计谋懂进退的,他对今天的进展已经很满意,长此以往,追到唐堂不会只是个梦想。
  殷晓刚走没一会儿就有人敲门,唐堂以为是他去而复返,开门时脸上还带着笑:"什么东西忘了?"待到看清楚门外那人,顿时笑容一收,立马甩门。
  周立辉眼明手快,挡住。
  唐堂恼火,瞪圆眼睛:"你要干嘛?!"
  "保温杯,我忘了。"
  显然这个借口他来时路上就已经想好,此刻答出来,答得理直气壮毫不迟疑。
  唐堂侧头看那杯子一眼,他是很想把东西塞给他然后直接把他拒之以门外啦,但偏生那杯子却放得离他有点远,手臂伸长了也够不到。只好恨恨地瞅他一眼,过去拿。
  周立辉身手从未如此灵活过,抓住这机会就窜进来,反手把门关上。等到唐堂取了东西一转身才发现周立辉已经不请自入,顿时眉毛一竖,象要发作。
  周立辉在他面前从来认错都是认得很快的,再加上门一关,再无外人,立刻脸色一变腆着脸笑道:"糖糖我知道错了。"
  唐堂不知道多恨他这种有口无心毫无诚意的认错,本来只有三分火,立马涨到五分。
  "你知道个屁!"
  被吼了的周立辉不以为耻,反而顿一下,噗一声笑出来。
  他猜糖糖一定没在那眼镜男面前骂过脏话,一定还保持着一个文雅温和的形象。果然是只有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毫不设防吗?
  唐堂看他居然还笑,越发火大。"老子不想看到你!不想跟你说话!滚!"
  "好好好。马上就滚,道完歉就滚。"周立辉满口答应,就是脚下不动。
  "我刚才太冲动了,不该推他。但你也要为我想一下,他是我情敌,难道我还要笑嘻嘻地招呼他?"
  唐堂不想听,双手一抱。"说完了没?完了就滚。"
  "完了完了,最后一句。"
  "大哥下周六生日,请你过去吃饭。"
  唐堂略略一怔,他正在气头,没来得及深思就脱口而出:"不去!"
  "糖糖,"周立辉收起嘻皮笑脸,恢复正形。"大哥可没得罪你啊。"
  其实唐堂一出口也知道自己说错了,但他又不愿在周立辉面前低头,默了一会儿,忽然发作:"你怎么还不走?!"
  "走走走。"周立辉拿了保温杯,赶紧的,退出门去了。


  第23章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眼看周国庆的生日就快要到了,但唐堂却还是没有拿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去。
  以他这个角度,去,或是不去,都有足够的理由支持。
  不去,是因为他和周立辉已经分手。此刻若再和他双双出席他大哥的生日宴,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只怕周立辉更认为所谓的分手只不过是他一时气话,得了劲儿地缠上来,越发纠缠不清。
  可是周国庆……周国庆待他一向都是很不错的。并不是因为少了周立辉这个中间枢纽就可以完全断掉无关紧要的那种亲戚。唐堂对他是尊敬中又隐隐带着一点崇拜,在很大程度上把他当成自家大哥一样。他的生日自己若没有丝毫表示,被邀请了却连面都不露,这似乎,又太绝情了。
  或许是了解唐堂在这件事上的矛盾和为难,生日前一天,周国庆居然亲自到了学校,出现在他面前。

  "大哥?"
  看到他的时候唐堂很讶异,周国庆倒是一贯的从容,严肃的脸上微露出温和的笑容。
  "到这边来办点事,顺道来看看你。"
  "哦……"办公室说话挺不方便的,唐堂看看时间,差不多也是中午了。"那去我那里坐坐吧,有空吗?"
  周国庆笑着点点头,便跟着他回到宿舍。
  这还是他第一次到这边来,一进门,先有意无意地打量一下这间不大的小屋。
  有些人,天生就肯用心经营生活,再差的物质条件他也能过得如鱼得水自得其乐。唐堂似乎就深具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这么简陋的一个小地方也收拾得井井有条整洁干净。
  "中午准备吃面的,大哥不嫌弃吧?"唐堂点火烧水,一边问他。
  周国庆怎么会嫌弃,笑一下:"说什么呢。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我还以为……今年吃不到了呢?"
  唐堂顿了顿,回头看他。
  周国庆一句话就把他这几天烦恼的事情又提到了台面上,容不得他再作逃避。两人对视了片刻,唐堂终在周国庆那种隐含殷殷期盼的眼光中垂下眼去。
  他知道周国庆想听什么,但他恐怕,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
  深吸口气,唐堂拿定了主意。他走进里屋,稍顷便拿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出来。"本来准备……今晚送过去的,但既然大哥来了,那就现在送吧……"顿了一下,接着就把礼物递了过去。"……生日快乐。"
  周国庆不作声。看着那礼物,脸上神情有些晦暗不明。
  他象是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伸手接了,慢慢抬眼,看住唐堂。
  "你明天——不过来了?"
  唐堂停了一下才避重就轻地答道:"我想回老家一趟。"
  周国庆点点头。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回去,显然,是存心回避了。
  唐堂有些微局促,舔舔嘴唇。他想扭转话题,便把周国庆的注意力往那礼物上引。"不是什么名贵的礼物……"名贵的,他也买不起。周国庆这种身份地位的人,动辄出席大场合,所以他根本就没敢考虑要送他衣物饰品之类的东西。
  "只是个薰衣草的香薰灯。睡觉前点上,缓解疲劳,有助睡眠的。"
  周国庆眼里象有什么情绪微微地闪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点了点头,说:"谢谢,你有心了。"
  唐堂笑笑,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周国庆注视着他的头顶,不知怎的一向作风果断的人此刻竟流露出轻微的犹豫神情。
  他拿着那礼物,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问出来:"唐堂……你怪大哥吗?"
  "呃?"唐堂惊讶地抬起了头。
  "孩子的事……"他到底,还是站在了自己弟弟那一边,放弃了为他着想。唐堂会不会对他有怨?认为他平时象是对他很好,关键时候却还是立刻分出了亲疏?
  唐堂轻轻地哦一声,摇了摇头。
  周国庆盯住他,有种莫名地执着:"真的?一点儿都不怪?"
  唐堂默一会,淡淡一笑,笑得周国庆都不知道是为此该欣慰还是该失落。
  只听唐堂慢慢道:"大哥,这事你有你的立场,我明白。你现在……创造机会想我们和好,这番苦心,我也明白。"
  周国庆微扯下嘴角,很想问:真的吗唐堂?你真的明白?
  "可是我和周立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再回到以前那样,恐怕是不行的了……"
  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关于那个孩子,其实我也问过自己。"
  "不是本来打算连没血缘关系的都准备收养一个好好教育的吗?怎么这一个有血缘的反而还不能接受了呢?"
  "我想了又想终于可以肯定,我不是针对那个孩子,而是周立辉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我伤心!"
  说到这里他眼眶又泛出点微红。"大哥我不怕你见笑。我现在,对他还是有感情。可是叫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跟他过下去——"唐堂气咽一下,"我做不到。"
  周国庆的脸色有些微微地变了。他也明白,什么叫做'纵然齐案举眉,到底意难平',或许,这才是周立辉和唐堂的症结所在。
  事已至此,他即使身为长兄也实在是不好再多说什么,末了只得理解地拍拍唐堂的肩,默默地叹一声。

  第二天便是周国庆的生日。周立辉兴冲冲地,收拾完毕就赶了过来。
  "大哥,"他先神采飞扬地打个招呼,眼睛四下瞧了一转,"糖糖还没来?我早说我该去接他,你偏要叫我先过来。"
  周国庆指指身边道:"你坐,我们兄弟两个谈谈。"
  周立辉怔了怔,有些轻微的疑惑。嘴上笑道:"什么,今天这日子都还要教育我?"人却还是听话地坐了过去,洗耳恭听。
  周国庆没有笑,他脸上神情沉沉,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辉,你以后,恐怕要习惯一下没有唐堂在身边的生活。他可能……不会再回头了。"
  此言一出,周立辉不笑了。看了他一会方咧了咧嘴,说:"你见过他?他跟你说的?他叫你转告我,别再缠着他?"
  周国庆静默一会儿,叹一口气,"你到底有没有设身处地的,站在他的立场为他想过?"
  这话周立辉挺不爱听,霍一下站起来,有点激动。
  "怎么才是为他想?他说分手我就分手这就算是为他想了?我舍不得想把他争取回来又有什么不对?"他有些气愤,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国庆,忽地笑一声。"大哥你好奇怪,你的意思是叫我认命?叫我放手?你自己婚姻失败就巴不得——"
  周国庆也霍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已经铁青。"胡说八道什么!"


  第 24 章

  周立辉话一出口也知道自己口不择言了,只恨说出的话收不回来。
  这世上的确是有些人即使是亲亲的兄弟姐妹也会相妒相恨,但那样见不得别人好,绝不会是周国庆与他。
  大哥待他怎么样他自己也清楚,惟其清楚此时才更羞愧。他又愧又悔,只恨不得一口把这肇事的舌头咬下来,过了好一会才哽声道:"对不起大哥。"短短五个字说完,眼眶已然有些泛红。
  周国庆铁青的脸色渐渐有些好转,正想再开解他几句,却听周立辉哽咽着道:"可你叫我放开他,我就是舍不得。"
  他自己也觉得十分丢脸,不好再在这里待下去,说完这一句便夺门而逃。
  "咦,小周先生要去哪里?"
  在门口撞上买菜回来的陈姐。周立辉无心再打招呼,只胡乱摆了摆手就抢出门去。陈姐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满心疑惑地进来:"周先生……"不想周国庆也只是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多问,陈姐便知趣地噤了声,放轻脚步躲进厨房去了。
  偌大的客厅忽然静得有些难以忍受。周国庆跌坐在沙发上,疲倦地撑住头。
  回想刚才周立辉那句无心之语,他试着扪心自问:自己真的对这个小弟就没有一点点的忌妒吗?
  或许一个人独处时往往才是对自己最诚实的时候,他听到自己内心在回答:其实,还是有一点的。
  ——外人看他们两兄弟,谁不承认他比周立辉要有出息。就连唐堂和周立辉本人,看他时也毫不掩饰眼里的那种崇拜和仰慕神情。可是他们都不会知道,有时候,他也会对这个弟弟有种说不出口的羡慕和微妙的妒意。
  被母亲那边抱着极大期许的人生并不好过。别人对你寄与厚望,自己压力也大。十几岁时他远渡重洋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打拼,最难忍的不是适应陌生的环境,而是那种自心底发散出来的孤独和寂寞。
  他有今天都是靠自己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期间不知道咬紧了多少次牙关才坚持下来。而自己这个弟弟,真的是好命——虽然同是出身单亲家庭,但幼时有爷爷奶奶疼着宠着,还有青梅竹马的小情人。明明走的不是条大路,但居然也没经过什么坎坷和波折。唐堂那么好,那么理解他包容他,遇到什么麻烦也跟他共同面对,除了不能生孩子简直就没有什么缺点了。前妻跟他闹离婚时他忍不住要把她和唐堂作比较,郁闷地怨怼:你怎么就不能象唐堂待小辉那样,也理解我、包容我呢?
  且说周立辉。
  从周国庆那里出来后他惟一想的就是去找糖糖,迫不及待地需要他,想要看到他。
  他驾着车往农院赶,车速颇快。风从车窗里扑进来,却扑不熄他心头那一把炽热燃烧的火焰。
  糖糖,你真的要跟我断掉?
  我错了,我也知道错了,但错得这么不能原谅,三十年的感情,也不能让你再驻足、再回头?
  风驰电擎地赶到宿舍,可是,唐堂不在家。
  看着门上那把铁将军,周立辉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糖糖,你这是有意要避开我的么?
  "咦?"刚好隔壁邻居出来,看到他,有些意外地和他打个招呼。"找唐老师啊?"
  周立辉情绪再低落也只好勉强笑笑,点一点头。
  自打上次天南地北地聊过天后邻居就感觉和他颇有共同语言,此刻便热情地告诉他:"唐老师搭熟人的车回老家去啦,早上走的。"
  周立辉愣了愣,下意识重复:"熟人的车……?"殷晓的形象骤然跳上心来。


  第25章

  没错。唐堂搭的的确是殷晓的车。但并不是事先就约好,纯粹只是一个巧合。
  早上他正准备走的时候殷晓刚好过来邀他出去玩,听说他要回老家,便自告奋勇地要求送他。提出来的时候唐堂犹豫了一下下,不太想欠他这个人情——现今这世道,什么债都好还,惟独人情债不好还。
  他想婉拒,但殷晓不待他说出口便雀跃着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早就想去你们那边了。我有个财院的同学啊,在那边当了分行的行长。这小子高升了都不请客的,这次一定要过去宰他一顿。"
  唐堂噎一下,一下子就没有了拒绝的立场。于是,同行了。

  一路上气氛倒也融洽。
  殷晓总能找到唐堂熟悉又喜欢的话题,天南地北,新闻、体育、娱乐、自然……聊着聊着渐渐唐堂也完全地放松下来,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车子进城时已接近中午。眼看分手在即,唐堂客气了一下,请殷晓去家中吃午饭。殷晓心中自然千肯万愿,但表面上还是意思意思地谦让着,说不去啦,这就宰他那同学去。说着就摸出手机来准备打电话。
  唐堂看到手机忽然想起来:殷晓这行程是临时决定的吧?他有点纳罕,问他:"你事先没通知他要过来,那万一别人有事呢?"
  殷晓不以为然:"他能有什么事。"
  结果一个电话打过去,果然悲剧了。
  对方前几天就上了重庆,封闭学习中。
  殷晓好似傻了眼,半晌才握着手机,尴尬地看向唐堂:"被你说中了哎……"
  "……"
  唐堂也很无语。这时节还能怎么办?殷晓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送他过来总不能现在到家了一挥手又让人家回去吧。
  他看着他,有点疑心这家伙是故意为之。但这疑心只在心头一转就立刻被他否决掉,不为别的,只是不愿意把别人想得事事都好似别有用心。
  停顿了片刻他终于还是发了话:"去我家吧。"
  虽然好似有点不妥,但就冲着殷晓这么远送他回来,他也应该一尽地主之谊的。
  这次殷晓再没二话,谦让也不谦让了,略略露出一点难为情的样子,最后却还是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回了家。

  因唐堂昨晚就通知过父母,所以唐妈妈早就准备了他爱吃的菜在等着他。此刻看到他带了一个朋友回来,表示欢迎的同时也埋怨他为什么昨晚电话里也不说一声,她可以多买一点菜。
  殷晓八面玲珑,立刻笑着回应。
  "阿姨千万别跟我客气。这次过来是临时决定的,你看空着手来了我还觉得冒昧呢,本来想在楼下超市买点水果,唐堂又死活不让。"
  这话说得已经够熨贴人心,唐妈妈忙道:"莫买莫买。哎呀,搞得这么客气干什么,快点进来坐。"
  于是倒茶、让座、开空调、切西瓜,招呼得很是热情。
  这么热情,自然是有原因的。一来是因为殷晓存心讨好,二来,是因为能让唐堂带回家的朋友实在是不多。
  唐堂和周立辉不同。周立辉那个人,跟他走在闹市就跟陪同外交部长似的,走一段就停下来和碰到的熟人点烟招呼闲聊。他自己也挺得意,觉得不如此显示不出他交游遍天下。而唐堂的交际圈比他小,对朋友的挑选也较为严格,轻易不会带回家来。
  虽然把殷晓带回来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唐妈妈他们显然不这么想。得知唐堂搭的他的车回来,待殷晓就更加客气,吃饭时频频招呼,叫他把手伸长一点。
  正热热闹闹地吃着饭,唐堂手机响了。
  瞥了一眼号码他眼中微微有些困扰,却还是随即就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你们吃,我先接个电话。"大约是觉得屋里信号不好,走到阳台。

  这个电话,自然是周立辉打来的。
  得知唐堂搭的熟人便车,他简直不放心得很,在电话里试探着问:"糖糖……你回家了?"
  唐堂爱理不理的,自鼻孔里嗯一声。
  "一个人?"
  唐堂看看电话,想发作又怕惊动了屋中的父母,只得压低声音和火气。
  "你什么意思?"
  "不是,就关心一下……"周立辉支吾,忽然又有些疑神疑鬼。"你声音怎么这么小?旁边有人?"
  唐堂紧咬一下牙,真是揍他的心都有了。他握紧手机,清清楚楚地道:"周立辉你给我搞清楚了!现在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带谁回来那都是我的事,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你有种追过来啊!当着我父母的面把你的丑事说开啊!你敢吗你?!"
  "我——"唐堂没听他废话,一下就挂了机,停了停又索性按下关机键,落个耳根清静。
  他扒了一下头发,在阳台上站了站,等心情平复一点了才若无其事地进屋去。
  "谁的电话啊?"
  "一个同事。"
  唐堂随口答着,拉开椅子坐下,视线却在不经意间和殷晓对上。
  殷晓眼里有点若有所思,虽然很快就微微一笑,伸手挟菜,但唐堂觉得,他可能,已经猜出打电话来的是谁了。

  第26章

  一个下午唐堂都有些轻微的心不在焉,门外稍有动静就忍不住要竖起耳朵注意一番。
  最初的愤怒过后他也冷静下来,心头便有些莫名的矛盾,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盼周立辉来还是盼他不来。
  按理说电话里那样叫了板,周立辉就应该立刻追过来。虽然来了也证明不了什么,但似乎这是个态度问题,能体现出一点点……挽回的诚意?
  可追来之后呢?
  事情势必是要闹大的,难道让父母也又惊又气?
  或者让他当着长辈的面痛哭流涕忏悔认错发誓再不会有下一回?
  呵,即使周立辉真能低声下气到这种地步,但难道这样就能原谅了他,跟他回家去再继续过日子了?
  唐堂矛盾地想着,也心不在焉地听着殷晓和父母闲聊。
  "……你说呢?"
  一回过神就见父母和殷晓都笑望着他,依稀记得刚才好象是在谈论明天到山上去玩的事情,唐堂便连忙哦一声:"好啊。"
  唐妈妈欢喜。"那我可打电话约你二姨三姨了啊。"
  唐堂笑着点点头。
  对父母而言,上山也只不过是换个地方打牌。不过他平时都在主城,难得回来一次,有这个机会和亲友们聚聚倒也不错。
  他瞅瞅殷晓,殷晓正听着他们热烈的讨论,矜持地笑着不出声。唐堂觉得这时候不邀请一下他实在是有些失礼,便开口道:"干脆你多留一天,明天玩了再一起回去啊?"
  显然殷晓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小半天,立刻笑眼弯弯。
  "好啊,那我不客气了。"

  夏天爬山,不趁着早上太阳没出前出发是不行的。于是第二天大家起了个大早,带齐背包零食聚在山脚下。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此山亦很有名,据说当年一代诗仙李白入蜀,曾在此处念过书。
  如今山上书院遗址已不可考。但此处风景清幽秀丽树木参天,山顶上的农民开动脑筋大搞农家乐,近年来便俨然成了个游乐玩耍谈情说爱的好去处。
  殷晓头一次来,抬头望去,只见清脆鸟鸣声中有之字形的石梯嵌在山壁上,栏杆全用鲜红油漆刷过,蜿蜒掩入翠微,果然是好景色。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开始往上爬,爬至高处停下来歇气。唐堂深吸一口晨间的空气,只觉神清气爽,俯瞰下去,整座城市尽收眼底,连带的心胸也开阔起来,那感情上的一点不如意算得什么?他决意要放开怀抱好好享受今天,遂全情投入到与亲友的玩笑中去。
  爬上山,唐妈妈她们找了家相熟点的农家乐,团团坐下就准备开战了。
  妈妈团们客气地让殷晓参加,殷晓笑着摇手,大约是嫌打得太小。唐堂为他解围:"妈,你们不是有那么多人吗。我带他去四周逛逛。"
  殷晓心头欢喜,走远点了才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想和你逛逛?"
  唐堂也老实:"我不知道啊。"他只是不想再让殷晓殚精竭虑地思考如何放水。那样的便宜,他占一次就够了。
  殷晓笑,跟在他后头。
  山顶地势较为开阔,有别墅似的大房子,也有纯朴的农家小院。一路走来家家有花,虽然都是些不甚名贵的芍药月季,但姹紫嫣红,花朵在山风中轻轻摇曳,也别有一番动人心处。
  太阳渐渐已有些当头,因为山顶上树木又高又多,所以并不觉得晒。两人在林荫间沿着青石板路慢行,也未特别交谈,只放松地聊着眼前的景色和以前上来游玩的一些趣事,不知不觉中就在山顶上转了两圈。
  累了,唐堂提议:"找个地方坐坐喝杯茶吧。"
  "好。"
  两人寻了个地方坐下,唐堂问他:"你喝什么?我去叫茶。"
  殷晓笑道:"还是我去吧。"让唐堂坐下休息。
  唐堂也没跟他过份客气,便笑笑让他去了。
  他们选择的这个位置甚好,不算偏僻,却又与那些打麻将的喧闹声远远隔离开来,坐在树下吹着小风,真是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忽然间唐堂想起来,其实这里,以前他和周立辉也来过。
  一想到那个人唐堂原本不错的心情就不由得有些莫名的不舒服。昨天周立辉果然没有来,以唐堂对他的了解,大致也能猜到他在怕什么。
  哼,不外乎就是怕他父母拍案而起,成为有力的反对者。于是心虚逃避不敢现身。
  唐堂恨他这种逃避,为什么有胆做却没胆子承担?有些男人风流归风流,对那些野花野草手段却够爽辣,该给钱就给钱,该分手就分手,处理得干脆利落反而不伤家庭和气。为什么周立辉就做不到这一点呢?
  其实,他也知道是为什么。
  周立辉这个人,多情是他的优点,同时也是他的弱点。对谁都狠不下来心,只知道这个不能放那个也不能放,什么都想要,但世上又哪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殷晓过来时远远的便看到唐堂坐在树下出神,神色沉静却也有些淡淡的忧伤。金色阳光透过扇形的银杏叶细碎洒下来,斑斑点点地映在他的白衣服上。
  殷晓伫足看他,他知道他还没有那个影响力可以让唐堂露出这样落寞的表情,唐堂这会儿想的是谁,他用脚趾头猜也猜得到。
  隔了一会儿他才又带了笑容提步过去,声音是刻意调整的爽朗。
  "想不到这山上还有凉粉,我叫了两碗,来,尝尝。"
  唐堂神色恢复正常,笑着接过碗来。
  "……有辣椒?"
  殷晓怔一下:"怎么,你不能吃辣?"
  唐堂一顿,微微有些尴尬。
  其实身为重庆人他怎么会吃不得辣,但实话实说,他又的的确确忌辣已经忌了好些年。不为别的,主要是他在性/事中所处的那个位置,如果在饮食上肆无忌惮,吃亏受罪的还不是他?
  "哦……"殷晓拖长音调,看看他,似乎有点明白了。笑了笑便说:"那拨给我吧。"筷子伸了过来。
  唐堂一窘,忙道:"算了。其实也能吃的。"反正他短时间之内也不太可能和别人有什么亲密行为,稍微犯点忌应该也没啥吧。
  不料刚吃了两口那适应了清淡饮食的咽喉肠胃就一起造反,辣椒呛进气管,把个唐堂呛得直咳嗽,眼泪花一下子就飙出来了。
  殷晓大笑,搁了碗来帮他抚背。唐堂断断续续道:"怎么……这么辣!"吭吭咳个不停。
  殷晓笑着,本来只是单纯地帮他抚背来着,但这么近距离地看见他一张脸咳得通红,眼睛里还有眼泪花直打转,居然觉得莫名地勾人……一时间他心痒起来,失控地向前一冲,亲上了唐堂的嘴巴。

  第27章

  两片唇瓣一触,唐堂猛然僵住。
  而殷晓呢,并没有立刻就辗转吮吸作激情难抑状。事实上他一亲上去就后悔了,唐堂的僵化令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
  他嘴巴不动,脑子里却紧张着高速转动。他想唐堂会推开他吗?脸上会勃然变色吗?会给他一巴掌吗?他要怎么反应才能解释自己这冲动的行为?
  短短几秒的不知所措之后唐堂终于有些清醒过来,一清醒就越发感到慌乱。他手忙脚乱地拿手推他,又转头极力躲避,这些反应倒让殷晓打从心眼里笑出来。
  还以为唐堂老夫老夫的生活过久了应付这种事肯定游刃有余,但看起来分明还是个雏儿嘛。可见他从来没和周立辉之外的人这样搞过。
  于是殷晓放下心来,立刻挥洒自如,笑着扣住他手。
  他作势又要亲他,唐堂一张脸涨得通红,头一偏,紧张着道:"你别这样……"
  殷晓低声提醒他:"唐堂,我等得可够久啦,你不能一直这样吊着我。"
  圈子里都流行速战速决。本来么,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又都是男人,行就行不行就拉倒,难道还要象对女人那样温和耐心地一直护着对方脆弱的小心灵么?!
  殷晓自认对唐堂已付出了一定的体贴和诚意,以前彬彬有礼那是为了体现自己的好风度,现在,也应该适当地逼迫一下他了。
  果然,唐堂怔了一下就露出些彷徨逃避的神色,视线也很快游移开去。
  "我现在没心情……"
  "你不主动走出来,永远都不会有心情的。"
  这话殷晓说得斩钉截铁,唐堂不由得噎一下,他想难道他并未完全放下吗?对周立辉始终还是存有留恋的吗?仍然对他抱着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期望?
  殷晓握住他手,神情热切:"唐堂,跟我在一起吧!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唐堂怔怔看他,殷晓趁此机会给他洗脑:"说好。唐堂,说好。"
  这一招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大概是想显示他的大男子气概,不过这种粗野蛮横的命令口吻一点也不适合小身板的他。唐堂被他搅得想笑,可也有点莫名的感动,正昏头昏脑不知如何是好之际,茶馆老板端着茶过来了。
  远远见到人影唐堂已经打一哆嗦,立时飞快地抽回手去。
  "水刚烧开,两位久等了啊。"
  老板显然并没注意到这两位之间的暗涌,笑嘻嘻地走近。唐堂连忙报之以摇头微笑,表示并不在意。他暗暗感激老板适时地出来插了这一杠子,没话找话地搭道:"……老板,是不是要开饭了?"
  老板看看时间:"快了。大概十一点半。"
  "哦。那你们这儿,可以加菜吧?"
  "可以呀,当然可以。要不你看下菜单,看想加点什么菜?"
  "好好。"唐堂终于找到个借口可以名正言顺地逃掉,便瞅了眼殷晓,心虚地交待一声:"那我去看看……"溜了。
  殷晓不动声色的喝茶。
  他怎么会不知道唐堂在避免和他单独相处,可是他绝不会傻到当着外人去揭穿,只笃定地想:你躲得过初一,躲得了十五吗……?

  十五很快就到了。
  因为唐堂他们还要开两个多小时的车回主城去,所以晚饭吃得很早,吃完饭一行人下山。
  下山时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唐堂因为一个下午都被殷晓火辣辣地盯着看的缘故,他有些心神不宁、心不在焉,下石梯时忽地脚下一滑,整个人都往后仰去。身后的殷晓眼明手快,一下子抬住他上半身,免他摔个四脚朝天。
  围观群众对这一幕纷纷表示受到惊吓: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看着路啊,这么大人了走路都还分神?"
  "幸好你朋友在,不然摔到后脑勺怎么办!"
  唐堂脸上腾地一下红了。倒不是因为受到长辈的说教,而是因为他感觉到殷晓接住他之后似乎……在他身上暗暗捏了一把,他心中一惊,赶紧挣开他的手努力站直。
  "妈,没事,没摔到。"他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惊疑不定地往殷晓那看去,却发现对方施施然地对着他微笑,那模样,怎么看都象是毫无悔改之心,反而带着几分回味。
  这发现可让唐堂窘透了,他可以肯定,刚才那一下绝不是他错觉,他是真的,被殷晓调戏了……
  他尴尬地转开眼去,不敢再与之对视,却连耳朵都渐渐烧至透明。
  他的确是有些享受殷晓对他的好,可殷晓这个人,实在是太不按牌出牌,他好象……已经不太满足于目前这种朋友式的交往,越来越想与他有进一步的发展。今天让他接连突破大关,唐堂不由得有点惶惶。他想要是这回去的路上殷晓旧事重提,非要自己给他个说法可怎么办呢?


  第28章

  幸好,唐堂担心的事并未发生。一路上殷晓认认真真地开着车,开车之余若无其事地与他闲聊。唐堂起初还有点警惕和拘束,但看他聊天的内容完全不涉及私人感情,整个人也恢复到以往那种彬彬有礼的绅士状态,渐渐地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到校时将近九点,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唐堂解开安全带,与他告别。
  "那我先进去了……再见。"
  不想殷晓并不想就这么同他分手,跟着也解开带子:"我送你进去。"
  "呃?不用了……"
  "要的。"
  殷晓不容他拒绝,说话间已拔出钥匙,打开车门先下去了。唐堂无法,只得随他。
  此刻这个钟点校园里也还稀稀落落地有些人。散步歇凉的、谈情说爱的,虽然人不多,但也足够壮唐堂的胆,他想殷晓再怎么,也不至于在这种地方乱来。
  绕过操场,拐入一条背阴的小道,地方渐渐有点偏僻起来。
  这是条狭窄的小巷,两边墙上爬满不知名的藤藤蔓蔓,若是正午时从这里过,会觉得凉风习习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透出一股惬意;可是晚上……晚上不是没有灯,只是路灯太少,就那么路口的一盏,总有些地方黑洞洞地映照不到。偏偏这里又不当道,除了住在宿舍的人,连个过路的都没有……
  唐堂心头正嘀咕,殷晓却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条路可真黑啊。"
  唐堂顿时有点紧张起来:"啊……"
  "平常一个人走不怕吗?"
  "还好。习惯了……"
  他不怕黑,怕的是走在身边的这个人。这种僻静地方,又月黑风高……万一殷晓象上午那样,他打也不好打,骂也不好骂,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惟一想得出的法子就是快点到家,早早打发他回去。因为存了这种思想,唐堂不知不觉便脚下生风,越走越快。
  殷晓注意到这细节,一笑,暗暗跟上。
  终于到了院门口,唐堂如释重负,停下脚步回身时脸上带出放松的笑意。
  "我到了。"
  "嗯。"
  唐堂看他不动,微觉困扰,想了想便加一句:"明天都还要上班,那我就不请你上去坐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殷晓笑:"好。"嘴上答应着,脚下却还是象生了根一般。
  唐堂顿一下,觉得自己这会最好就是当作没有注意到这点,便匆匆说了句'那再见'转身就准备上楼。不料他身子还未完全转过去,手上已是一紧——
  殷晓身手居然十分敏捷,一拉一推就把他推到了角落阴暗处,两条手臂紧跟着撑住墙,以一副登徒子的姿态把他圈在了里面。
  唐堂毫无防备,被他推得几乎摔倒,他又恐惧会被邻居看到,一时间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色厉内荏地道:"你,你要干嘛?"
  殷晓笑笑,声音暧昧地放轻:"唐堂,我想亲亲你……"
  唐堂一张脸唰一下就红了,不可置信地瞪住他。
  "放心,我不会象上午那样搞突然袭击。要是你不愿意,可以叫我滚。我会听话的滚远一点,再也不来烦你。"
  唐堂怔住。
  殷晓这话的意思无异于是要他此刻就作出选择。如果接受他,那也要接受他随时的亲亲抱抱,因为这本就是恋人间的正当行为;如果不能接受,他也把话说得很清楚:那他以后就不来讨人嫌了。
  一时间唐堂很茫然。殷晓费尽心思地来接近他讨好他,他不是不享受这种被追求的感觉,可是,他又确实还没作好接受他的准备,总觉得两人间还差了一点什么。他本想再相处一段时间,再接触看看,如果感觉好,再象当初和周立辉一样,顺理成章地从朋友过渡到情人。可殷晓等不及了,要他现在就表态,他真不知道要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反应才能让两个人都不后悔。
  唐堂的挣扎矛盾,殷晓都一一看在了眼里,他决意不再给他任何犹豫的机会,一张脸渐渐逼近,眼看就要亲上来。
  唐堂背部紧贴在墙上,脑子里忽然闪过周立辉的脸庞。周立辉比他高,亲他的时候要俯下头,气息笼罩下来……这联想令他有些微失神,殷晓嘴唇触上来时他逃避似的猛然闭紧了眼睛,就在这闭眼的一瞬间,突听砰地一声,铁拳击肉的声音,殷晓啊一声痛叫,倒地不起。


  第29章

  这变故实在是太突然,唐堂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时只见一条黑影骑坐在殷晓身上,一边下死力地胖揍一边怒发如狂地咆哮。
  "我日!我老婆你也敢动!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声音凄厉,拳拳到肉,尽往身下人软肋处招呼。
  唐堂张着嘴,完全傻了。瞠目几秒才突地醒悟过来,赶紧扑上去从后面抱住周立辉,意图把他从殷晓身上拖开。
  奈何妒火中烧的男人还要一心恋战,唐堂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能把他拖下来。试想殷晓那小身板能挨得住周立辉几拳,此刻就已经蜷得象只麻花了。唐堂急了,仰天长啸:"周立辉你想打死他吗!"TT,他几乎要流下两行宽面条泪:闹出这么大动静,万一把邻居引出来,那他还要不要做人啊……?
  唐堂的话到底对周立辉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即使是在这么狂怒的时刻他也听进去了。诚然,有些人很不经揍,万一殷晓真的被他揍死那可不是一般的麻烦。可就这么鸣锣收兵又实在是让周立辉气恨难平,这未尽的邪火总得找个出口,于是他再死力揍了一拳,起身双臂一振,甩开唐堂那火就冲着他去了。
  "你死的啊?!被人非礼都不会揍他?不会揍你也给我踹呀!"示范性地狠踹了殷晓一脚。
  唐堂被他吼得一缩,有些晕头晕脑的发懵,及至反应过来,不由得睁大眼,气得全身发抖。
  他觉得周立辉……简直混帐!莫名其妙胡搅蛮缠完全没有一点道理可言。他凭什么打人?凭什么发火?他以为他还有这个资格?!
  唐堂恼羞成怒,胸膛急速起伏,强烈的怒气令他口不择言,一心要拿最能刺伤周立辉的话来反击他。
  他哈一声冷笑起来,语调是少见的尖酸刻薄:"你这人真是好笑。我为什么要踹开他?我们俩亲热关你屁事?!稀罕你出来多管闲事?"
  "啥?"周立辉大为震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双耳。
  看到他这反应唐堂有着无比的快意,他解恨地瞥他一眼,不再理他,而是走至殷晓身旁蹲下。对着殷晓他态度就好多了,面上流露出几分关切的神情:"你怎么样?让我看看。"
  殷晓是文明人,向来奉行君子动口不动手来着,几曾识干戈啊。一对上周立辉就简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被揍得好生凄惨。他鼻青脸肿,两管鼻血流下,但男子汉的自尊心让他在唐堂面前还要努力硬撑:"我,我没事……"在唐堂的帮助下吃力地坐起来,手颤颤地擦擦鼻血。
  唐堂扶着他的脸审视片刻,越发气周立辉下手不知轻重。他压抑着怒气问他:"能走吗?能走我扶你上去。"
  周立辉一听,委屈又愤怒:"糖糖!"
  唐堂脸一板,置若罔闻,弯腰把殷晓扶起来。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这相濡与沫的一幕可把周立辉给气坏了,恨不得一把把那个颤微微作病弱状的眼镜男揪过来再施以一顿饱拳。
  奈何唐堂没给他再次发威的机会,把殷晓扶起站定了他眼睛就望过来,冷冰冰地道:"周立辉你听得懂人话吗?我们已经分手了,这话你还要我说多少次?去干点正事吧,再死缠烂打也是没用的,我已经决定——要和他在一起了。"
  这话一说出来,连殷晓也不由得看他,周立辉更是彻底傻了眼,及至看到他们往院子里走时才如大梦初醒一般。
  他几乎要崩溃,冲着唐堂背影咆哮:"这家伙你才认识几天?敌得过我们三十年吗?!"
  唐堂站了站,镇定地道:"是没几天,不过至少他没在外面给我搞出个孩子来!"
  这真是周立辉最最致命的死穴,立刻脸色大变无言可对,空瞪着一双牛眼却也说不出有力的反驳之词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人相搀相扶地上楼、进屋,关上门。黄色的灯光映照在玻璃窗上,自成一个小世界,那个世界有糖糖,但他进不去了,再也进不去了,被排斥在了外面……
  仲夏天里他渐渐有点发抖,抖得越来越厉害。一股热气骤然冲上眼底,他一把捂住眼睛,两行水迹从手掌下失控地奔流下来。

  此刻的小屋里,唐堂打了温水,拿着干净毛巾替殷晓处理伤口。
  周立辉的手有多重他也清楚。从小那人就是个打架能手,成年后不知收敛了多少。今天在狂怒下出的手,只可惜了殷晓一张白生生的书生脸,被揍成了个猪头。
  怕弄痛了他,上药时唐堂把动作放得极轻。其实这大可不必,因为殷晓此刻的心思都在别处,并不觉得痛。他一双眼睛黏在唐堂身上,灯光下唐堂眼睫半垂,面部线条颇为柔和。
  殷晓本是个心机深沉的,但这会儿不知怎的却有点沉不住,急于想求得一个真相。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
  "唐堂……你刚才那句话……其实是拿我气他的吧?"
  唐堂上药的手停了一下,睫毛微抬,看住他。
  殷晓看到他那双眼睛,自己也不由得丧气,干巴巴地笑一声。
  "我就说嘛……我在你心里的形象肯定已经一落千丈了,你怎么可能……还会考虑我。"
  这么丧气的话简直不象是从殷晓嘴里说出来的。唐堂嘴角不由得微微翘了一下,轻声道:"那要是,我说的是真的呢?"
  "什么?"
  "你之前不是要我做个选择吗,那我们就试着……交往一下吧。"
  殷晓有点傻了,不信事情峰回路转还有这一幕。他看了他一会儿才憋出两字:"……真的?"
  唐堂点头。
  殷晓便嘿嘿地笑,牵扯到面部神经又痛得龀牙咧嘴,唐堂看他一副怪相,也忍俊不禁。两人这样笑了一会儿,渐渐地殷晓不笑了,却咽了口口水,微微带点渴望地道:"那,我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亲你了吧……"
  唐堂微微一怔,看着他慢慢地靠了过来。
  殷晓的嘴唇试探着印上他的时候,他眼里闪过了一丝迷惑而矛盾的神情,这样迅速作出的决定真的是正确的吗?会不会太草率了呢?可这念头只在他脑中一闪就被迅速地赶出了脑海,终于他温顺地闭上了眼睛,放弃地想:算了,就这样吧……


  第30章

  终于得偿所愿正式和唐堂确定了关系,殷晓一连几天都有点飘飘然的,美得找不着北。
  热恋中的人总是分外热情,总想和恋人多一点身体接触,不如此不能表达他对对方的喜爱之情。而唐堂,大概是因为比他年长的关系,虽然对他一些突如其来的亲亲抱抱有些轻微的困扰和退缩,但到得最后总还是不忍拂他意似的,闭上眼睛顺从于他。
  殷晓喜欢他这种温顺,如此一来便可倚小卖小地得寸进尺,缠着他想要索取更多。但可惜唐堂对他始终还是留着一条底线,虽然任他亲任他抱,有时甚至也会搭着他肩膀尝试着来作回应,但却总是不肯与他进行到那最后的一步。
  "不行……太快了……"
  被用这种理由叫停委实让殷晓有点不满。他想这哪里算快?对上眼了当晚就搞上床也是大有人在的。可是,看到唐堂涨红着脸一边推他,推也不敢推得太用力象是生怕伤了他面子似的,居然又莫名地觉得眼前的男人小动物一般,有些可怜可爱。
  他一颗心奇异地软下来,终于发泄性地在他嘴上重重一咬,带点未能得逞的悻悻:好吧,那再等等吧……

  很快的,学校放暑假了。殷晓寻思着,是不是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安排一次饭局?
  夏季本来就是约几个哥儿们吃烤鱼喝夜啤的好时节,最重要的是自己刚和唐堂确定关系,也应该把他作为自己的BF正式介绍出去的。
  但唐堂听他说起,反应却并不起劲,反而有点轻微抗拒似的,不安地道:"这个……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殷晓倒是兴致勃勃。"让他们也替我们高兴一下啊。再说也不是外人,就是王哥他们……说起来王哥算是我们的媒人了吧,事情成了不请他吃顿饭,以后他会说我们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的。"
  这不恰当的比喻让唐堂有些好气又好笑,棱他一眼,略想了想,终于没再提出反对意见。
  他包容别人包容成习惯了。此刻虽然觉得一起出面招呼旧友似乎有些不妥,但殷晓年纪比他小,他想要这么做,又何必扫他兴呢?
  他只想和他顺顺利利地交往下去,一些无关紧要的枝节,能过去也就过去了,实在没必要太计较的。
  于是他松了口,"……好吧,只要你高兴。"
  殷晓对这回答很满意,立刻笑着在他嘴上亲一口:"那我去安排。"
  唐堂笑笑:"嗯……"

  殷晓办事果然快煞,很快就把相关地点人选一一敲定。
  吃饭的地方是在广场边上,一家本城最负盛名的万州烤鱼店。因为生意太过火爆,他们到时外面露天的位子已经坐得差不多了。不过幸好殷晓早想到了这一点,来之前就早早订了位。虽然只是里面一个隔离开来的简易小包间,但大功率的电扇呼呼地吹着,相较外面的吵闹喧嚣,到底还是要好得多。
  当殷晓特骄傲地牵着他的手出现在包间门口时,大家都分外地意外和吃惊。对此唐堂虽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也还是有些微的不自在。他尽量努力地微笑,希望可以表现得更自然一点。而殷晓则很得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人还未坐下就满面春风地捶了王哥一拳,调侃道:"怎么样?傻了吧你?"
  王哥到底是王哥。张着嘴看看唐堂又看看他。虽然还是觉得有些震惊,但很快的也镇定下来,脸上渐渐露出一种失笑的表情。
  "你小子……还真让你追到了啊?"
  殷晓回头看看唐堂,得意的笑。
  "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为了证明他的确是个温柔体贴的好恋人,他笑着转过头,殷勤地替唐堂倒了杯茶。
  "菊花茶,清热的。"
  唐堂下意识地点了下头,礼貌道谢似的,然后才握着杯子,有点局促的半垂着眼睫,慢慢啜起来。

  他以为他已经准备好了,但到场了才发现原来他还没有。
  殷晓和王哥那两句对话让他胸口有点轻微的发闷,他在心中开解自己,安慰说殷晓应该也没什么恶意,只不过是小孩子得到想要的事物后一种幼稚的炫耀罢了。
  这样的想法让他好过了些。他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既然已经出来了,也不想闷坐着扫了情人的兴,便渐渐也打起精神来与旁边的人作几句简短的交谈。
  很快鱼送了上来,特有的美味香气缭绕,引得大家食指大动。既有美食怎可无酒,于是又叫了两扎啤酒。
  殷晓今日格外亢奋,杯来酒干,谈笑风生。一群人喝得太带劲,狂灌啤酒的下场就是中途纷纷去洗手间放水。
  唐堂倒没喝多少,只是觉得脸上沾了油光,洗了两把脸才觉得舒服一点。他抬起头,突然发现镜子里映出他身后站了个人!唐堂吓得一哆嗦,再定睛细看时才发现,原来是王哥。

  镜子里的王哥友好地冲着他一笑。
  "吓到你了?"
  "啊,有点……"
  主要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不声不响地站在他后面干什么?
  洗手间只有两个位子,关了门就再没有旁人。所以王哥挺直接的,刚才不好问的这会儿就一并问了。
  "唐堂,你真和殷晓在一起啦?"
  唐堂微微躇蹰了一下,想着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否认的,便点一下头,承认了。
  "是吗?真没想到……"
  王哥的脸色有点怪异,倒把唐堂弄得奇怪起来,他失笑地想:这有什么没想到的?难道他还生是周立辉的人,死是周立辉的鬼了?三十年的历史又怎么样,先出轧的人又不是他?
  他勉强笑了笑,说:"怎么了?殷晓不是你介绍给我的吗,这会儿怎么又这种反应?"
  "是我介绍的,可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接受他。"
  王哥似乎有点犹豫,最后却终于还是直言不讳地问出来:
  "唐堂你想清楚了没有?你是真的作好接受殷晓的准备了吗?还是象一些大龄剩女似的,也想着不管三七二十一,闭上眼睛先跳下去了再说?"


  第31章

  那个晚上,除了唐堂和王哥,其他人全都哈皮地喝高了。
  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几个醉鬼眼珠充血、勾肩搭背,声音大得让周遭群众为之侧目。等到出租车来了,又哥哥弟弟的依依惜别,好一番缠绵。
  显然王哥对付他们已经很有经验,果断地叫唐堂带殷晓先走,自己来对付余下的几个。唐堂从出租车后座里探头出来,不放心地问:"王哥你一个人行吗?"
  "放心,小儿科。你把殷晓顾好就行了。"
  殷晓总算还保持着几分清醒,此刻从唐堂背后探出头来,大着舌头道:"那我们……可就先走了啊……"
  于是,开车。
  车子一发动殷晓就完全放松下来,扯了扯衣领便往唐堂身上一靠。
  唐堂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望前方司机一眼。他低声提醒他:"你坐好一点。"
  殷晓哼道:"头重……让我靠靠。"说着,索性把头倚在他肩头,闭上了眼睛。
  唐堂也只好让他靠着。他知道喝醉的人最怕颠簸,便叮咛道:"师傅,开慢点啊。"
  那司机点点头:"我晓得。"也怕这人吐在车上啊。
  好在殷晓还算争气,没吐也没借酒装疯。虽然越来越重的体重让唐堂负荷得有点吃力,但一想到他至少没象周立辉喝高后出丑现怪的直着脖子学狼嚎,多少就觉得有了点安慰。
  十几分钟之后,唐堂终于发现殷晓这样的也不好。因为他简直就象是睡死了过去,叫都叫不醒了。
  唐堂这时候才有点急了,他只知道殷晓家的大概位置,具体是哪幢楼却不清楚。听说殷晓是和他父母住一起的,要不,打电话叫他们?
  他摸出殷晓的电话,却无语地发现他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了机。改问王哥吗?估计这会儿他送那几个醉鬼也正头大呢,说不定连接电话都腾不出手来。
  正犹豫间那出租车司机已经略略有点不耐烦起来,问他:"下车吗?"
  唐堂无法,只得又把他手机揣回去。"师傅,另外去个地方吧,去农院。"

  半扶半抱地把殷晓弄回宿舍,唐堂也出了一身大汗。
  他把殷晓往他那张单人床上一放,替他开了电扇吹着,略略歇了口气,便出来接盆冷水洗脸抹身。
  走廊上夜风挺大的,唐堂前心后背的抹了一通,顿时凉快多了。他在走廊上站了站,想到殷晓那一身酒气汗气,于是又重新接了盆水,拿了张平时不怎么用的毛巾走了进去。
  大概是这一路太折腾,殷晓睡得不象刚才那么死了,而是难受似的低声哼着,一只手不停地抓着胸膛,直把那白生生的胸口抓出几条红印子来。
  唐堂经过周立辉的洗礼对如何照顾醉鬼已有一定心得。知道他此刻心头烧得慌,便连忙绞了把毛巾,耐心地替他擦起脸和脖子来。那冷毛巾一沾上皮肤,殷晓顿时安静下来,脸上也露出十分舒服的表情。这表情何其熟悉,唐堂怔怔看着,忽然间殷晓的脸就幻化成了周立辉。

  骗谁也骗不了自己,他对周立辉……果然还是没有完全忘情。只是他也知道,若就这么原谅了他,首先自己那一关就通不过。
  洗手间里王哥问他:你到底是真的想要接受殷晓,还是只是迫不及待地想借着他走出周立辉的影子?
  呵,这个问题,真是一针见血。即使理性如他,也不能一是一、二是二的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正怔仲失神间,许是因为那凉凉的毛巾停在某一个地方就再也不动了的缘故,殷晓半睡半醒中也生出点不满的意思来,眉头一皱,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醒啦?"唐堂忙收起心事露出笑脸。"是不是口渴想喝水?"边问就边端起旁边柜子上的水杯。
  殷晓坐起来,扶着他的手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唐堂再给他倒了一杯,他也喝完了。
  冷水下肚他人清醒了些,注意了一下旁边的脸盆毛巾,便转过眼来瞅瞅唐堂。
  唐堂有些轻微的不自在,回避似的再绞了把毛巾给他:"你自己擦下吧,擦了舒服点。"
  殷晓看着他却不接,忽然间凑上来,抓了他两个手腕热切地亲住他。

  唐堂一开始不可避免地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也顺从地微张开嘴,任他亲吻。
  跟殷晓接吻并不会意乱情迷。怎么说呢,殷晓是在行使他当男朋友的亲热权利,而他,则更象是在证明自己对这段新恋情的诚意。
  渐渐地他发现殷晓这个吻有点变了质。越来越热切,越来越狂烈,单纯的接吻仿佛已经不够,而是带了种想要把他连舌带人都吞噬下去的欲/望。等到殷晓抱住他开始扯他衣服,整个人也缠着他不住磨蹭时,唐堂的脸色终于有点变了。
  他一把抓住了殷晓的手,掌心冒汗。殷晓停了下来,喘吁吁地看他。他声音有点嘶哑,抵着他额头嗄声道:"唐堂,别再考验我了好不好?就今晚吧,嗯?"


  第32章

  唐堂的心,乱了。
  其实从答应交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有了这种预感:殷晓,不会给他太多的时间来作心理准备。
  都说男人是靠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做了,不见得是因为爱;但爱了,就一定会想要做。他不知道殷晓如今到底属于哪一种,或许,是觉得两个人既然已是情人关系,所以理所当然地想要进行到下一步吧。
  殷晓是个机会主义者,趁着唐堂这会儿心乱如麻便趁乱而上,不停地啄吻他,又舔他的皮肤,手掌搓揉爱抚,企图把唐堂的情/欲也撩拨起来。
  他鼻息在唐堂脸上颈间萦绕,呼吸间全是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情热气息。这气息扰得唐堂心也乱了,头也晕了,不由得难受地仰起头,恍恍惚惚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忽然跳出和周立辉第一次做的情形。
  那时他们都还十分年轻。周立辉杂书看得比他多,通人事也比他要早,因此所有的亲密行为,几乎都是在他的主导下进行的。
  他们亲过、抱过,也曾因好奇想要尝试进行最后那一步。可周立辉手指一插进去他就痛得差点跳起来,试想手指犹是如此,更何况还是周立辉那个粗大蓬勃的小老弟。从此他拒绝相信那东西会顺顺利利地插进自己身体而不把他弄痛,坚决不肯让周立辉再作尝试。
  为了让他点头,周立辉简直什么下贱招数都使尽了。唐堂从床这头躲他躲到床那头,又从床那头躲到床这头。周立辉的厚脸皮那时就已初见端倪,小狗似的也追着他爬来爬去,一边爬一边难受地哼哼:"糖糖你让我做嘛……求你,我下面都快要爆了……"那可怜兮兮的样子,简直象是唐堂不救他他就会死一样。
  ……
  想到那久远的一幕,唐堂不由得恍恍然又睁开了眼睛。
  水泥板的屋顶,昏黄的灯光,显然,这并不是在十几年以前,此刻埋头在他身上向他求欢的也不再是周立辉,而是一个……叫殷晓的男人。
  唐堂眉间闪过一丝异色,他应该要推开他的,可不知怎么竟有些微动摇。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心底反问:为什么要推开?就这样和殷晓定下来不也很好吗?难道你还没有拿定主意?
  有些时候,或许真的是要逼一下自己才行的。于是唐堂彻底地动摇了、被蛊惑了,原本有些推拒的手就不由得慢慢变了方向,渐渐地,环上殷晓的肩背。
  他手搁上去的时候殷晓震了一下。但毫无疑问,唐堂这肢体语言就是默许。殷晓大喜过望,随即就不再有任何保留,而是以更热烈的方式与之纠缠起来。

  天,渐渐地亮了。
  不管是多么难以面对的处境,天空始终是要亮的。
  而不管是怎么祈祷着'明天不要来',明天也仍然会如期而来。
  殷晓夙愿得偿,一夜好睡,唐堂却几乎整夜都没有合过眼睛。
  他不后悔,也不会允许自己后悔。他只是觉得……这一切有点不真实,到现在为止,都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和周立辉之外的人做了。
  单人床上面积有限,殷晓大半个身子差不多都叠压在他身上。电风扇吹了一整夜,不觉得热,只是除了周立辉,唐堂从没试过和别的男人如此贴身地挤在一张床上,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
  他尽量小动作地往里面缩了缩,把背紧紧贴在墙上。然后他侧过头去,细心而专注地看起殷晓来。
  睡着的殷晓少了两分醒着时的机心,取下眼镜后眼睛稍稍有点变形,看着和平时有点不一样,似乎有点……陌生。
  唐堂目不转睛地看他,他想陌生没关系,他对这个人会渐渐熟悉起来的。也许不会再有象以前那一段那么感情深厚,但从今天开始,他会彻底同以往告别,再也不要去想周立辉。殷晓才应该是他该重视的人,他会认真地了解他,习惯他,然后两个人一起,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殷晓渐渐醒过来。睁开眼,就发现唐堂目不转睛地,正在看他。
  "呃……"一瞬间唐堂有点无措,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殷晓倒是很快就微笑起来,好心情地凑过来亲他一下:"早啊唐堂。"
  "……早。"
  唐堂决定忽略掉这个与糖糖如此相似的称呼,谁让自己爹妈给他的名字没取好呢。
  殷晓支起身,"几点了?"一边问一边伸手去摸自己手机。
  "你手机没电了,看我的吧。"
  看过时间殷晓显得有点遗憾,"真是……今天怎么不是周末呢。"说着挺不高兴地坐了起来,开始穿衣服。
  少了他的遮掩唐堂觉得自己赤身露体实在是有碍观瞻,立刻不自在地扯过薄薄的毛巾被,把身体挡起来。
  殷晓回头看到,便笑。"遮什么啊,做都做了还怕我看?"说着人就缠上来。
  大清早的很容易擦枪走火,唐堂不觉有点困窘。
  昨晚那一场情事虽然是他心甘情愿,但其中只怕喝下去的酒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此刻要在如此清醒的情况下和殷晓再滚床单,说真的,他还真有点做不到。
  唐堂护了上面又要护下面,结结巴巴道:"殷晓,你……你上班要迟到了,别闹了……"
  殷晓停下来看他。
  客观地讲,唐堂不是那些姿色姣好的美少年,年纪有点大了,脸色也有点憔悴,可是此刻他涨红着脸不住推拒的样子却显得格外美味又可口,倒异样地让他心动。
  殷晓看了一会儿,勉强收拾住自己的心猿意马。"那我下班了再过来。"
  唐堂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应该说'好'吧?
  殷晓笑起来,便起身出去洗漱。唐堂正想趁此机会爬起来穿衣服,却听到殷晓去而复返的脚步声,连忙又倒回床上。
  殷晓进来却是来拿洗脸盆和毛巾的。他相当自然地道:"我晚上买毛巾和牙刷过来吧,你这儿有多的拖鞋没有?没有我也一道买了。"
  唐堂有点所料未及,呃一声,"……用得着吗?"
  "当然啊。不然多不方便。"殷晓笑。"你也不想我们做完之后,我丢下你一个人,拍拍屁股回自己家去吧?"
  这话也是有一点道理,可是……唐堂还糊涂着,殷晓已经笑了笑,出去了。听着他在外面的洗漱声,唐堂有点恍惚起来,看样子,殷晓是准备带齐牙刷毛巾就住进来了呢……
  正胡思乱想地想着,殷晓洗得干干净净的又进来了,过来两只手分开撑在他身边,弯腰碰碰他的头。
  "昨天挤着你了没睡好是不是?那我走了你再睡会儿。晚上我买菜过来。"
  这大概也是他一种温情的示好吧。唐堂躺在毛巾被下温顺地点点头,然后就任由殷晓在他嘴上啾了一下,心满意足地走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
  唐堂睁着眼睛看了会屋顶,也不太想再去思考什么。
  做都做了,再去思考对不对、该不该,显然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他承认是冲动了一点,也草率了一点,但谁知道呢,说不定人生就是……错有错着。
  这么一想他放松多了,便安心地合上眼睛准备睡觉。渐渐地那倦意一点一点漫了上来,虽然睡得并不沉,但迷迷糊糊的,也还是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没觉得精神饱满,反而觉得更累,皮肤也是黏乎乎的,很不舒服。
  唐堂坐起来,撑着腰打算去外间洗洗,清醒一下。可是,他刚走到两间屋子的隔门那儿就停住了,因为门口地板上静静地搁着一个白色的信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第33章

  因为是教职工宿舍,所以被发小传单的可能性真的不大。唐堂过去,有点费力地弯腰捡起,然后一眼就看到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了四个字:

  唐堂亲启。

  居然是……周立辉的笔迹。

  唐堂有点惊讶。

  没人比他更清楚周立辉有多不擅长作这种文字处理工作。上次收到他的信,还是念书时,而自从毕业之后,周立辉除了在各色文件上签署他的大名,平时简直是连笔都不会碰一下的。他现在写封信来……会写些什么?

  唐堂很难控制住自己这份好奇心,虽然也知道最好就是把这信置之于一旁,就当没收到过,但凝目看了半晌,终于还是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来。

  周立辉的信文字浅显直白,如面对面说话。他这样写:

  "糖糖:

  撕了好多页信纸才写出这一封信……"

  只看了这一句唐堂就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个画面:周立辉趴在灯下,写下那个称呼后便停下来思索,然后笨拙地写了撕、撕了写,一旁废纸篓里全是揉掉的纸团。

  唐堂忍不住为这形象的一幕而微微翘了一下嘴角。是啊,他这个做牛做马的专职秘书走了嘛,所以周立辉不得不绞尽脑汁,亲身上阵。

  他从头重看,周立辉的信内容如下。

  "糖糖:

  撕了好多页信纸才写出这一封信,很不容易。所以请你尽量看完了再丢进垃圾筒好吗?"

  唐堂心底里哼一声,到底还是没有逆反的马上把信团成一团,一个抛物线丢出去。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走了。"

  走?唐堂微微一怔,走去哪里?

  "涪陵烟厂那边有个项目,需要有人长驻当地。一直以来我都有点犹豫,主要是舍不得你。可是那天晚上从你那里回来后我好好考虑了几天,终于决定,还是过去。"

  "这段时间,我以为只要缠着你不放,迟早能把你争取回来。但现在看来,这么做好象也只是起到了反效果。所以我会听你的,去干点正事。只是糖糖,我走,并不代表我就放弃争取你。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说要和那个人在一起,你是真的想清楚了吗?

  你不要负气回答我,只心平气和地问自己。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年才能互相都深知对方的脾性和弱点,现在你要重新去和另外一个人磨合,他的家庭会不会接纳你,他的人际关系复不复杂,他的脾性他的过往、有没有你不能忍受的怪癖,甚至对你是不是真心、有几分诚意……这些实际的问题你都有考虑过吗?

  好,就算这些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但你也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个性。我不爱干净,你可以大声喝斥我,我也会笑嘻嘻地让你骂。可你拉得下来脸去喝斥另一个人吗?如果你拉得下来那也还算好,我只怕你心头有顾忌。

  试想我们生活在一起过了多久你才能做到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与我裸裎相对,现在你真的要对自己的心理作大挑战,尝试在另一个人面前打嗝放屁挖鼻孔以及脱光衣服洗鸳鸯浴?

  我知道我让你灰心失望了,糖糖对不起,一千一万个对不起。可你不要这么草率地,就把自己交出去。

  ……"

  唐堂搁下信,面无表情。眼眶却渐渐渐渐地泛出些红意。他眼中有泪聚积,忽地啪哒一声,一颗眼泪掉在了信笺上。


  第34章

  几天后,一个下午,唐堂终于一个人,回到了那个他和周立辉以前的家。
  屋子里光线幽暗,厚厚的窗帘低垂,挡住了外面炽热的阳光。
  周立辉临走前看来有好好收拾过,屋里一反常态的整洁,所有东西都放在该放的位置,沙发上一丝杂物也无。
  这正是唐堂一直以来想要保持却为周立辉吐槽说'样板间,没有人气'的。看着那掸得平平整整的沙发,唐堂不由得有几分怅然若失。犹记得以前,周立辉是最钟意这个的。一回来就扯松领带往上面懒洋洋一倒,然后整个人就似只滚地番薯一般,生根在上面,想喝水都不愿意自己动动……
  旧事令唐堂出了会神,他眼帘垂一下,不愿让自己再深想下去。可是移开视线,却又看到茶几上放着一串熟悉的钥匙。
  周立辉把钥匙还给了他,这事本来在信尾他就已经说过。但此刻当真看到实物,唐堂却还是忍不住被牵动了心底深处一根最最细微的神经,有隐隐地痛。
  当初和周立辉拿到钥匙一起欢欢喜喜进来看房的情形都还历历在目,这才几年,怎么他们就走到了这曲终人散的一步?
  此时此景,要说不惆怅、不曾郁结肝肠那肯定是假的,唐堂黯然神伤。他握紧钥匙,努力自那种惆怅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慢慢摸进卧室。
  卧室留下的回忆更多。他环视四周,眼光追忆又有几分心酸。
  他们曾在这里嬉戏过、笑闹过,也曾在这里吵嘴过、冷战过。搬进来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在新床上尽情地滚床单,放肆地做/爱;而最后一个晚上,是周立辉向他坦承他犯了错,那种晴天霹雳般的强烈打击,他至今都还记得很清楚。
  床头柜上本来有两人的合影,但此刻已然不见。唐堂看了看那空着的位子,并不想追究照片的去向,他转身拉开衣柜,不觉有点失神。
  衣柜里较之先前要空荡很多。当初他走时带走了他的夏季衣裳,而周立辉则搬得更干净,连秋衣什么的都带走了,显然短期之内不会再回重庆。
  唐堂怔怔地看着里面剩下的冬衣和几床棉被。下意识地伸手翻了翻,检查似的,但周立辉……居然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以前收拾行李这种事通常都是由他来完成的。周立辉属于那种万事不管,顶多只在旁边动动嘴皮子:这个要带上……那个要带上……身份证不要忘……还有……
  有时候唐堂看不得他这种遥控指挥状,会给他老大一个白眼说那你来!而这种时候周立辉通常会眨巴眨巴眼睛,知趣地停止指手划脚而以一种退让的姿态哄他道:"好好好,我不说。反正你办事,我放心。"说完还会拍拍他的肩,然后跑到外面安乐地看电视去。
  一直以来都觉得那个人丢三落四生活自理能力为零,但原来……他不要自己打点,也不是不行的。
  宠他宠成了习惯,知道他怕麻烦、嫌琐碎,所以有些事情能代他做的就代他做了,渐渐周立辉对他生出了依赖心,明明会做的事情也推给了他,自己坐享其成。久而久之……真是说不出到底是爱了他还是害了他。
  或许,这次他长驻那边也有好处。没有了他和他大哥替他出头,说不定周立辉会被逼成长起来……但不管他变成什么样,都……不关他的事了。

  那个下午,唐堂离开的时候,在门口他回头看了这屋子最后一眼。
  周立辉信末的时候说过,说他不会换手机号,如果他还肯给他一个机会,请联系他。可唐堂知道,他是不会打这个电话的了。一切已经结束,他既然已经跨出了第一步,那势必就要第二步、第三步地走下去。而他和他的过去,就在这个闷热的下午,挥手作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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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日更可能不行了,单位、家里都有大事。现在也不好跟大家说一个规律的更文时间,总之我会尽量努力,本文绝不会坑,也不会开放式的。


  第35章

  时日如飞,不知不觉,便到了盛夏的八月。
  天气越来越热了,每天八点过后太阳开始强力发挥它的热力,长江的水汽毫无遮掩地蒸发上来,整座城市象一间巨大的桑拿浴室云笼雾罩,蒸得全城热气腾腾,家家户户窗外的空调都不敢歇气。
  在这个城中人个个上火的炎热季节,唐堂……倒是越发地心如止水,平静的过着他的小日子。

  现在他和殷晓的关系渐趋稳定。虽然开始得草率,但也许是后来他的的确确投进了七八分诚意,认认真真的了解相处着,一番经营下来,也有了个新生活的样子。
  如今他和殷晓同居,两人在外面租了个不错的房子。会这么做是因为他那小宿舍没空调,虽然他自己觉得无妨,但殷晓却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要知道我们殷科长上班那都是坐在有空调的大房间里,喝茶、看报,间或才做点正事。这一天班上下来,管他外头暑热难耐,他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可唐堂这小屋,一台电扇能顶什么用?简直热得人连亲热的心思都没有。
  而唐堂同意搬出去住,除却天气原因和顺殷晓的意,也有他的一层隐秘顾虑:
  殷晓往来他这儿来得太勤密,来了必要过夜。虽然都是同性旁人不见得会多想,但潜意识里他还是希望能避避邻居的耳目。在外面租房子,那自然是再好也没有,但至于为什么宁可租也不把周立辉留给他的房子贡献出来,甚至都没对殷晓提起过那房子的事……呃,唐堂拒绝深思这个问题。

  很快的,地方看好了,新的同居生活也开始了。
  白天殷晓去上班,唐堂因在假中,便操持家里。他把他能调动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收拾新家,也认真地准备晚餐,比以前跟周立辉一起生活时还要加倍用心。殷晓回来,往往吃得眉开眼笑,过后自告奋勇讨去洗碗的差事,等收拾完毕了两人看会儿电视,上床睡觉。
  睡觉自然也不是纯睡觉。殷晓比他小几岁,在性/事上比他热情积极得多。不过因为身体素质的原因,一般也不会纠缠他太久,做一次,即鸣金收兵。
  也许是因为相处久了说话行事渐渐就有些不再顾忌,殷晓一些以前绝不会问出来的问题终于在某次云雨之后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亲昵地咬着唐堂耳朵,"嗳,我和周立辉比起来……到底哪个让你更舒服点?"
  这话一问出来,唐堂顿时就有点发僵。
  同是男性,他猜也猜得到殷晓这句话从本心上来说应该是'我和周立辉那个更厉害一点',男人嘛,本就不肯在这个事情上示弱。不过可能殷晓把两人身材体力一作比较,自知有些不敌,所以言词上换了个比法。
  想来有过情感历史的人都免不了要过这一关:被现任笑问起与前任的比较。豁达点的,自然不往心头去,甚至还能大大方方地拿来作一个闺房调笑的话题。可唐堂远没有豁达到那个地步,听到周立辉这个名字本就令他有点不舒服,再拿这种事来比较更觉得无聊。但不答显然也不行,更显得心中有鬼。最后只得勉强笑着说一句:"这有什么好比的……"翻过身去。
  殷晓看他答得如此避重就轻,肢体语言更说明了一切。于是也似有所悟,自此以后,他再没问过类似的问题,更再没提到周立辉。
  除却这次微不足道的不愉快,两人之间的生活基本上是平和的。有时候唐堂洗碗,洗着洗着会凝视住窗外,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少了一点什么。是少了点什么呢?虽然心头已隐隐的有点数,但他不敢再深入想下去。他和殷晓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曾炽烈过,如今住在一起,更是一个大跨步跨进了家居生活。家居生活是很平淡,可这样平淡的生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唐堂这样安慰着自己,他想或许他应该找个机会跟父母说清楚了,他和周立辉分手的事,家里二老还蒙在鼓里呢。
  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凑巧,就在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向父母说明这件事情时,他和殷晓的关系,已经以一种十分狗血的方式,曝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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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糟糕,不是巨无霸耶。就一块黑森林,大家先凑合着填填肚子...


  第36章

  八月底,唐妈妈生日。于是唐堂知道,这事儿,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以往父母生日虽然都不会大肆操办,但他和周立辉总还是要回去陪着吃顿饭。这次如何向他们解释周立辉的缺席?就算这一回打马虎眼儿抹过去了,接下来的中秋春节又怎么交待?
  这么大的事一直瞒下去肯定已不现实,想来想去,也只能趁着这个机会实话实说,把一切都交待清楚。
  拿定了主意,吃晚饭时唐堂便以一种闲话家常的语气跟殷晓提起此事:"我妈生日快要到了……这个星期,我想回去一趟。"
  这是他们正式确定关系后唐堂第一次提到家中的聚会,殷晓挟菜的手不由得一停。
  毫无疑问,唐堂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委婉的试探。他言下之意是什么?莫非想让自己也参加?
  于情于理他的确应该正式拜见唐堂父母,但之后呢?以新男友的身份见过唐堂父母之后,会不会他就会要求也见见自己爹妈?
  殷晓心念迅速转了几转,嘴上应道:"是吗。"回手喂了自己一口菜,嚼了几嚼已暗暗拿定主意。
  他脸上带出一个从容不迫的笑来,问他:"……你妈生日是星期几?"
  听到他这么问,唐堂脸上不由得也露出一点笑容。
  "周六。"那天是公众假期——
  "哎?"殷晓眉头一皱,顿时露出诧异又为难的表情来。
  "怎么这么巧?那天我们行长给他小孙子摆满月酒啊。"
  唐堂怔了怔,轻轻地噢了一声。
  "是吗……那,自然是应酬上司要紧。"话这么说着,心中却淡淡地有点儿失望。
  "嗯。"听到他这么说殷晓心中很是松了一口气。找个懂事的情人就是有这点好,凡事知道体谅你。他偷瞟一眼唐堂,见他默不作声地吃饭,柔顺安静。他一边爱他的识大体,一边也有点小小的心虚和过意不去,便放了筷子握着他手道:"这样吧,你明天去看个值钱点的礼物。我人不能去,心意总是要到的。"
  唐堂淡淡笑了笑,轻声道:"不用了。我妈一向都不收礼的。再说她也没打算请客,只是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高兴一下罢了。"
  殷晓听了,越发心虚歉疚得厉害。他本想花点钱哄唐堂高兴,奈何唐堂又不要他的钱。既然在那方面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就极力想在其他事情上弥补,想了想就又想出一个方案来。
  "那到时我开车送你过去,你看看有什么东西要带回家的,这两天先整理出来,趁着有车。"
  "送来送去何必麻烦……"
  "要的。"殷晓坚持。
  唐堂看看他,估摸着他可能是想求个心安,便笑了笑不再吱声,随他。
  到了那天殷晓果然起了个大早,收拾了同唐堂一道出门。唐堂给父母买了床崭新的凉席,又买了一顶帐蓬样式的蚊帐,还有些杂七杂八他本来想处理掉父母却非要他带回去作再利用的一些杂物,满满地塞了一后车箱。
  车子到得楼下,殷晓也下车帮忙。这么多东西唐堂一个人肯定搬不上楼,这一带又没有棒棒。
  唐堂隐约看得出来,殷晓是不太愿意见他父母的。以前是朋友身份,见见无妨,现在嘛……他也不想勉强他,便温言道:"你回去吧,我让我爸下来接我。"
  唐堂这话自然十分合殷晓心意,但他也深知此刻是万万不能照着唐堂话做的。他都已经开着车送到这里来了,何必还计较这几层楼。便笑着拎起几件东西来,说:"何必劳动你爸,走,我送你上去。"
  此刻正是上午九点钟,那懒的还未起床,勤劳的又已经出了门,楼道里静悄悄的,一路爬上来一个人也没遇到。
  唐堂家住在顶楼,当初搬进来时和对面那家一合计,商量着在楼道口安了个铁门,以防外人上天台。此刻两人在铁门外站定了唐堂就再次发话:"行了,到这儿就行了。你走吧。"
  殷晓也知道再送进去那事就多了,这里分手最好。便依言放下东西来,悄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昨天不是说了要在家里住两天吗?"
  "哦……"殷晓沉吟,下意识地就盘算起来。他父母早就想来他租的地方看看了,之前他一直推托着,如今趁着这唐堂不在的机会,就让他们过来看看也好,免得一直推着倒让他们疑神疑鬼。
  不过,想到要和唐堂分开两天那份舍不得也是真的。看着此刻四下无人,便牵了他的手轻声道:"早点回来啊,要不然晚上我睡不着。"
  这话里透着十成十的情/色暧昧,唐堂不由得脸上一热,下意识地把手一抽,回头去看自家紧闭的家门。
  殷晓倒是满不在乎:"放心,这个时候,你妈肯定出门买菜去了……"
  唐堂心头有点不安,忙道:"行了,你快走吧。那边十一点半不是还要去吃满月酒吗。"
  殷晓微微有点语塞,随即就笑了笑,点点头走了。
  唐堂目送他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间,微微松了口气。只是这一口气还未吐尽,忽然间他象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抬头,就看见自家老妈站在楼上拐角处,正一脸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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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小蛋挞呀,一个小蛋挞。请问大家是愿意每天吃蛋挞还是勒勒裤腰带等我把两天的蛋挞合成一个黑森林?

  第 37 章

  唐堂上一次以罪人之姿坐在自家老妈面前那还是十几年前出柜的时候了。此刻境遇相同,不同的却是身边少了一个可共同承担面对的人,独挑重担……不是没有压力的。
  唐妈妈由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亲眼目睹了儿子与另外一个男人的暧昧,情绪受到颇大的冲击。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摸回房跌坐在沙发上的,直到唐堂给她倒了两杯冷开水喝了才渐渐定下神来,一只手按着胸口,看向自己的儿子。
  "唐堂你跟那男的是怎么回事?小辉他也知道了吗?!"
  一定是知道了。不然以往回来都是两个人一起,这次却怎么会是唐堂一个人。唐妈妈一想到儿子的生活出了状况就越发惊怒交加又着急,期间还夹杂着一点心凉,不知道唐堂到底是在搞什么。
  唐堂咬咬牙关,平心静气地告诉她:"妈,我和周立辉……已经分开了。"
  他语气已尽量放得平和稳定,但唐妈妈听来却还是觉得晴天一声霹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为什么?好好的日子过着,为什么就突然分手了呢?
  想到刚才离开的殷晓,她心头不由得打一个突,"……为了他?!"不,她不相信。
  唐堂也连忙否认:"不是!"
  他以为时间过去这么久他已经可以平静置之了,可是没有。那些刻意遗忘的往事,那些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的委屈和怨怼,终于在此刻对着自己最亲近的家人时又迅速浮上心来。
  "是周立辉……"吐出这个名字时一股热气直冲眼眶,一下子,眼圈又泛出了红意。
  听唐堂断断续续地把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说完,唐妈妈既震惊,又气结。一边气周立辉人心不足,一边又气唐堂也不向家里通个气,静静悄悄地就把事情处理了,让他们失了居中调停的机会。
  "这么大的事你不跟我们商量?要不是今天被我撞到,你打算瞒我们瞒到什么时候!"
  在唐妈妈看来,唐堂与周立辉的分手无疑是太草率了。
  虽然没经过法律程序,但两人这么多年和正常的婚姻有什么区别?婚姻的过程不就是产生矛盾、解决矛盾吗?周立辉犯的错虽然严重,但并不是没有转寰的余地,关键时刻他们长辈也可以站出来施以一定压力,这事最后怎么解决完全是可以谈的啊,怎么这么轻易的就散伙了呢!
  唐堂不语,低着头,很不好受的沉默。
  唐妈妈生着闷气,自知事已至此再气也已是无用,好在周立辉还有点良心,把房子留给了唐堂,不至于耗尽青春人财两空,只得尽量把心情渐渐平复了,一门心思替他思虑起将来。
  "那你现在,跟那个殷晓住在一起?"
  听到自家老妈问起这种隐私问题,唐堂不由得有点尴尬,过得一会儿才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什么时候开始的?"
  "跟周立辉……分手之后。"唐堂抬了头,觉得有一件事无论如何也要澄清。"妈,我没负周立辉。从头到尾,只有他对不起我。"
  唐妈妈默然着,良久方点一点头。
  知子莫若母,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品性如何,惟其知道,所以才更加替他心急心疼。
  成个家不容易,尤其象唐堂这样的情况。周立辉千不好万不好,但有一个优点不能抹煞,他至少愿意给唐堂一个象样的家,愿意和他象普通的两口子一样生活。换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一思及此,忽然想起一个紧要的问题来,唐妈妈便连忙问他:"那你和殷晓现在住在哪里?是住你的房子,还是他的房子?"
  "都不是。在外面租了一套——"
  "租的?"唐妈妈诧异。"他银行的吧?有房屋公积金啊,没有打算自己买房?"
  唐堂怔了怔,他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此刻老妈一问,不免有些答不上来。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唐妈妈心念一转,立刻生出点不好的预感来。
  "他之前是跟父母住一起?"
  唐堂点点头。
  "那他父母知道你们的事吗?他——出柜了吗?"
  "应该……还没有……"
  唐堂这会儿也意识到她这么问的用意了,心不由得微微一沉。
  其实这些事稍微成熟点的人都会考虑到,只是之前,他完全忽略了。
  唐妈妈皱起眉,不作声。
  她也希望她是小人之心,但同样是为人父母的人,站在父母的立场去考虑,殷晓年纪轻轻就爬到信贷科科长的位置,其父母肯定有一定的能量。没给他买房不会是经济上的原因,十有八九,是想在他结婚时再给他置房产……
  想到房产就不可避免地要牵扯到钱财的问题,唐妈妈沉不住气,索性一次性问清楚:"现在你们是谁在管家?你?那他每个月工资多少你知不知道?给你交多少?"
  唐堂愣了愣,下意识地把最近的开销想了一遍。
  家里的日常开支是他拿的钱,但殷晓,也不能说是一毛不拔。房租是他付的,单位里发了提货卡什么的,他也会转交给他。至于工资……唐堂有点为难,"妈,工资这种事情……他不说我又怎么好问呢?"
  唐妈妈一听这话,立刻就知道两人之间还有隔阂。她毫不留情地向他指出来:"唐堂,以前周立辉的财政大权可是全权交给你了的啊。"
  "那是因为——"唐堂想说是因为周立辉知道自己管不住钱,所以才宁愿当个伸手派。但话说了个开头,自己也下意识地打住。
  或许,什么辩解都是假的,他和殷晓互相都还有所保留,才是真的。

 第38章

  唐妈妈这个生日自然是没有过好。儿子的生活出了大状况,当妈的哪里还会有心情来庆祝生日。
  她甚至一夜都没有睡好,辗转反侧,思来想去,第二天寻了个机会叫住唐堂,母子俩又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
  "你老实告诉妈妈,你和周立辉,真是一点回头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唐堂愕然。
  "妈!"声音里带出一点惊异的嗔怪,他想难道周立辉在犯过那样的错之后,妈妈还认为可以原谅他?
  唐妈妈叹口气,说出自己的想法:"唐堂,你要是能接受女人,肯回头建立一个正常的小家庭,那妈什么都不说,举双手赞成你和周立辉分手。但问题就是,你行么?"
  唐堂眼帘慢慢垂下来,咬一下嘴唇,沉默不语。
  女人……
  或许以前,他还真不是天生的同志。但这么多年,他的身体早已习惯了同性之间的作/爱方式,叫他还怎么去和一个女人谈情说爱、肌肤相亲,乃至生儿育女?
  想到这里,唐堂忍不住生出几分凄惶、几分怨恨,这怨恨,自然是对那始作俑者周立辉。
  如果不是遇上他,如果不是爱上他,自己怎么会走上这么一条坎坷的歧路?他把他拖下了水,自己倒爬上岸和女人生孩子去了,还有比这更混帐的事吗?!
  唐妈妈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细微之处也不曾放过。她知道他是做不到的,并且心头也还有恨,不免深深一叹,接着为他分析形势。
  "你看吧,你再找一个,还是找的个男的。这男的呢,又看着就是个会算的。"顿了顿,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唉,要说这银行里的人就是这点不好,惯会打小算盘。"
  唐堂听得这么带有职业歧视的一句话,不由一怔,本来有心事也忍不住笑起来。
  "妈,"他想宽慰她,故意曲解她的意思,"现在都用电脑了,谁还打算盘。"
  唐妈妈没好气的白他一眼。
  "你少跟我瞎搅合,你知道我是指什么。"
  本来人精明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最怕就是对着屋里的人也精,凡事自己心头先盘算盘算。和这样的人共处,平时或许还不会吃亏,但日后若是翻了脸,唐堂只怕是算不过人家的。
  而除了这个不说,最关键的还是:她看不到对方的诚意。

  第39章

  年轻人经得起磋砣,自然可以风花雪月、情情爱爱,有情饮水饱,青春赌明天。可唐堂,已经不年轻了。
  到了他这个年纪,一切不必要的花枪都已经可以省下来,凡事以务实为主。谈恋爱,亦不能只是嘴上空谈,要围绕着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就是:
  成家。
  一个温暖的家。就算伴侣是同性,大家也象普通人家的两口子一样,互敬互爱、踏实低调。可对方的想法是不是也一样呢?唐妈妈从种种细节上来看,感觉不尽然。
  一个对家里还没出柜的人,一个有着一定社会地位说不定日后还大有升迁前途的人,他有几分可能性敢坦然公布自己的性取向,承认自己是和一个同性生活在一起?
  ——因为自己儿子走上了这条路,所以唐妈妈对于当今中国同志的生活状况还是十分关心的。据说有好多人不得不屈服于社会和家庭的压力,结婚生子,但暗地里,却又因为无法压制自己的本性,而偷偷摸摸搞地下情。
  唐妈妈不放心的就是对方说不定也是如此打算,只想暗中来往却不肯给唐堂一个相对来说见得光的身份。虽说同志在社会上生活得本就较为艰难,但作为一个母亲,她还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过得太委屈。
  唐堂思考问题一向细致而全面,可这次也不知是不是病急乱投医,竟然如此草率糊涂,什么都没弄清就跟人家住到了一起。想到此处唐妈妈责怪之余又有些庆幸,庆幸唐堂幸亏不是个女儿。
  几番思量,她决定还是要提点提点他。孩子大了自有主张,当父母的亦不好插手多管,但有些利害关系,当局者迷啊,他们到底比他多了这么多年的人生经验,总得要给他分析到。
  唐妈妈语重心长地说:"唐堂啊,你是个什么性格妈妈也知道。跟了殷晓,那肯定就是准备跟他定下来了。他呢……可能也是真的吧。那有些事情,你就不能不上心。"
  唐堂敏感地抬起眼:"妈,你指什么?"
  唐妈妈顿了顿,索性跟他挑明。
  "你要跟他好好谈谈你们的将来。他有没有打算过将来?"
  唐堂心中一动,潜心思索一会儿,还真想不起他们有进行过这个话题。
  他和殷晓,住在一起就住在一起了,他竭尽所能的营造一个家的氛围,而殷晓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感觉。这些日子以来他俩的关系平和、文明,没有吵过嘴,算得上是……相敬如宾。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却从来没有交换过关于未来的看法,闲聊时甚至连诸如'以后我们怎么怎么'之类的话也不曾说过。
  这些小细节唐堂以前从未注意过,此刻被母亲提醒了,顿时生出一种微妙的不确定来。要知道即使是周立辉那个混帐家伙以前也说过'以后我们有钱了……'这种暗示性极强的话呢,可为什么殷晓……却从来不提呢?
  唐堂心微微沉了一下,有点不安。他想难道殷晓,没有打算过……要跟他长期发展的吗?

  第二天,怀揣着这一点心事,他回到了他和殷晓的居处。
  殷晓已经吃过晚饭,穿着睡衣正坐在床上上网,看到他回来,便笑着放下手上的事情,过来亲热的搂一下他。
  "回来啦,吃饭了吗?"
  他怀抱和双臂都带着一股热哄哄的温度,唐堂心头也不由得一热,那些说不出口的不安似乎也因这一搂而融化了一些。
  调整了一下心情,他带着笑回了一声'嗯',然后才扒下他手臂简短地说道:"很热,我先洗个澡。"
  外面气温高得不正常,晚上也没褪凉,倒闷热着象在蕴酿一场大雨一般。殷晓在空调房里待着自然体会不到,听他说热便放开了他,体贴地道:"那你去吧。"
  唐堂嗯一声,找了换洗衣服进去。冲了个凉舒坦点了,出来时听到殷晓的声音自卧室里传出来:"厨房里给你留了绿豆汤,你喝一碗。"
  唐堂应了一声,却在厨房里看到个十分眼生的东西。他盯了那东西一会儿,便喝着汤出来,尽量装得不经意的问道:"柜子里那个蓝色的保温壶哪儿来的?"
  "啊?"殷晓猝不及防,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慌乱,他手上还在操作鼠标,但心思却已完全不在电脑上了,脑子里电光火石地运转:说买的?不行,一看就是旧物;同事的?也不对,什么同事会带保温壶到家里来。
  一时间他来不及想完美的谎话,嘴巴一动就说出了实情:"我妈拿汤过来……"说到一半,再改口已是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接下去:"——忘在这儿了。"说罢,提心吊胆地拿眼角留神唐堂的反应。
  唐堂微垂着头,却没说话,半晌才噢了一声,继续慢慢喝汤。
  他心头其实是有些疑问的,而且疑问,还不少。
  你妈来过?
  为什么平时不来,我不在的时候她就来了?
  她不知道我的存在吧?你也从来没跟他们提起我吧?
  是不是她来时你做好了一切准备,该收的收,该藏的藏,力图隐瞒这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而在你心目中,我们将来到底会怎么样,你……有打算过吗?
  这些问题都已到了嘴边,但盘旋着,却终于还是吞回肚去。
  唐堂现在才有点明白为什么周立辉那封信上会说'我只怕你心头有顾忌'。诚然,有些话,不是那些人,就不敢直白的问那些话。因为对对方还不够了解,怕问出来就会对关系造成一定的创伤。
  唐堂慢慢喝着汤,犹豫地思索。他想他还是应该相信殷晓,他对他不是不好,或者,只是出于种种顾忌才不敢向家里坦白。他应该……给予他一定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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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终于不再是小蛋挞了。
  嗯,关于殷晓,我觉得他不渣,他只是一个活得比较现实的人罢了。


  第40章

  八月底,各大学校相继准备开学。
  今年唐堂他们学校的招生工作做得很不错,除了下面区县农村的学生,还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外省市,而学生们的接待工作历来就是开学时的一件大事,平时再闲散的老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要披挂上阵,派上用场。
  于是唐堂也理所当然地被抓了差,与另外两个老师一起,负责去火车站等车接人。

  接学生是个苦差事。
  热、累,本身车站那地方人就多得眼晕,更何况还是在大太阳底下候着。听到广播说火车靠站了便得赶紧亮出牌子站到显眼处,要待这一趟车上的学生们拖拖拉拉都来齐了才能带回校去。
  今日太阳倒是不大,但因为气象台早就预报过的大雨一直下不下来,便显得格外闷热。唐堂他们一行人从早上就过来了,只是站着就热出一身大汗。
  将近中午时接了一批贵州来的学生,合着隔壁汽车站接到的,一并拉回学校去了。因下午还有一趟陕西方向来的火车,所以这边还是得有个老师留守。而三个老师中一个要开车,一个又因为前两天贪凉吹空调感冒了,剩下一个唐堂,只能责无旁贷地担任起留守的重任。

  同时被留下来的还有两三个帮忙跑腿的学生。师生几个人手一张报纸努力地扇风,扇着扇着,忽地一阵大风卷来,众人齐声叫爽。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阳光不那么强了,天色渐渐转暗。大家松快了一些,一个男生忽道:"唐老师,你看这天。"
  唐堂抬头一看,赫然发现天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一大片厚沉沉墨漆漆的乌云,遮荫蔽日,几欲摧城。
  "要变天了——"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已噼哩啪啦地落下来,顷刻间又变成牛筋粗细的豪雨,打在地上溅起强劲的水花。
  "快进去!"
  一行人顶着报纸冲进雨中,及至跑到候车厅屋檐下站定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明明是中午,却暗得如同晚上八九点钟的光景,黑夜中两道紫色闪电狰狞地自天边劈下,稍顷一个炸雷,震耳欲聋。

  预报中的大暴雨终于在延迟了三天之后再也承受不住那超强的能量,以倾盆之势急急落了下来。
  天空象是破了一个大洞,一口气下了一两个小时雨势也毫不见弱,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早间的闷热虽因这一场大雨一扫而空,但人们却又从欢喜开始转为担忧,担心起这大雨造成的灾害来。
  雨太大,城市排水不畅,街面上的积水急速上涨,已渐渐涨至小腿部位。满街的汽车飞速淌水而过,溅起一阵阵水花。
  聚在候车厅外避雨的乘客纷纷议论起这大雨来。有人说附近竹木市场的商家已经开始搬货了,也有人说机场飞机都停飞了,这些消息多少都让候车的乘客们生出些不安:这么大的雨,有些地方也会滑坡吧?会不会进出的火车也要延迟呢?
  唐堂也有些不放心,便嘱咐学生:"你们在这儿等着,别乱跑啊。"说完自己挤进去问列车消息。
  果然,因这场大暴雨的缘故,所有列车就地停车待命,什么时候雨停了什么时候走。他们要等的那趟列车现在也被滞留在路上。
  据预报说这场大雨持续时间会很长,不是几个小时就能停的。唐堂把这些消息都报告了上去,学校领导也挺人性化,考虑了一下便让他们几个先回去。
  挂了电话唐堂向几个学生转达了领导的意思,又说:"我就不回学校了,直接回家。先把你们送上车吧。"
  这么大的雨,报纸已完全抵不上用场。几人抱着头冲上公交车时,俱是湿嗒嗒的一身,头发梢都在滴水。
  唐堂帮他们交了车费又叮咛了几句才下车。正想跑过去搭回家的那趟车,却不提防被水下的石梯一绊,一下子栽在地上。
  大脚趾忠实地传来一阵剧痛,唐堂知道,肯定是踢伤了。但此时显然不是可以娇气的时候,只能忍着痛先爬起来。
  正将起未起之际,一把黑伞遮到了他的头上。唐堂只看到眼前两截裤腿,抬起头来,就见一个男人半弯了腰在看他,神色有些复杂地轻唤道:"糖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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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连续加了十天班之后终于有两天连休。
  我决定这两天什么正事都不要做,包括更文。
  我要睡懒觉、闲逛街、打游戏、搓麻将...
  不要阻止我,我乐意做一个废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第 41 章

周立辉。

他比先前黑了,瘦了,一身深色西装,打着黑伞,看着倒也更沉稳了。跟唐堂记忆中那个总是跟他没皮没脸死缠烂打的赖皮宛如两人。

唐堂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他,更没想到还是在自己跌倒在水中这么狼狈的时刻。要知道无论男女大抵都有这样一种心理,希望路遇旧情人时自己能有着最好的精神面貌,光鲜亮丽、意气风发,潜意识里不想让自己活得比对方差。

于是唐堂一怔之后连忙尽量自若地直起身来,脚上的剧痛暂时忽略掉,也顺手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抹去。

"这么巧……来这边办事?"

周立辉注视着他,顺着他的话答道:"嗯。回来……办点手续。"

"哦……"

唐堂停顿着,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他和周立辉之前并没有撕破脸皮。就算不能做情人,做朋友也是够格的。可为什么心里会觉得有点悲哀,曾经他们那么亲密,现在却已经生疏到相对无言了吗?

两人怔怔对视一会儿,终于还是唐堂先避开视线,尽量自然地道:"那……我要先回去了。"

"我送你。"

唐堂忙道:"不用,我就在这儿坐车——"一回头,却发现那趟车早已出站,开出了老远。

周立辉看到这个状况,便重申道:"还是我送你吧,我车就停在那边。"

这么大的雨,如果此时还非要坚持等车那未免显得太过狷介。唐堂也希望自己能够尽量大方的面对他,犹豫片刻,便终于点点头,同意了。

"那麻烦你。"

周立辉看他一眼,嘴唇动了一下。他大概是想说'我们之间你还这么客气'之类的话,但不知怎的,却又并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只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回了一句:"不麻烦。"

刚从水里一跨出来唐堂脚上就一阵剧痛,痛得他咝地一声。

低头一看,只见整个大脚趾的趾甲都被踹翻了。刚才是在水里泡着才减缓了一点疼痛,现在一出水,立刻就有血涌出来,染红几个脚趾头。

"怎么会伤成这样?"

周立辉忙让他拿住伞,自己蹲下去检视伤口。刚好唐堂今天穿着双浅色的皮凉鞋,两相对比,越发显得伤势严重。

唐堂对两人的姿势有点无措,忙把脚缩一下:"其实没什么,不怎么痛的……"

周立辉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透出不赞同。"趾甲都翻了还不痛?"站起来看了看四周,选定一个方向。"刚才过来的时候那边巷子里好象个小诊所,走,我们去包一下。"

"真不用。我们楼下就有一家——"

周立辉突然恼了:"你怎么这么——"说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可以用这样语气去指责的身份,一下子顿住。

两人尴尬地默了一会,周立辉语气慢慢地才缓了过来。

"这雨水很脏……万一破伤风怎么办。"

唐堂沉默着,过得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跟他去了诊所。

诊所里的医生正倚门看雨,看到他们上门,便赶紧招呼。

妥妥当当的处理完伤口,医生嘱咐:"回去的时候小心点,注意不要沾到水。"

唐堂看看外面。此刻外头的雨仍然哗啦啦地下个不停,雷电交加,越发壮大了声势。路面上的水已经涨至腿弯来,若是淌水过去,怎么可能不打湿伤口?

周立辉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判断了一下这状况,回头道:"我背你过去,你打伞。"说完不待唐堂发话,几下就把鞋袜脱下,裤脚也高高卷了起来。

"上来。"

唐堂怔了怔,看着他的背有点微微的失神。

他觉得自己应该婉拒,但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却还是慢慢趴了上去。

双手搂上去的时候感觉到周立辉的身子也僵了一下,但他却只说了句:"趴好。"说完,站了起来。

这情形让唐堂有点慌,"我,我很重吧?"

周立辉淡淡道:"还好。打好伞。"

"哦……"

走出诊所时天色灰黑一片,大雨如注,乌云沉沉地罩在城市上空,厚重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压下来。而地面上象变成了泽国,积水把低洼处的路面全淹了,大道上车辆也排成了长龙,所有的车灯都开着,一闪一闪,完全是一副末世逃难的光景。

周立辉小心地抬高了唐堂的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间几道紫色闪电从云中劈下,撕裂黑幕,紧接着一个炸雷。

这雷炸得唐堂心头一悸,他忽然想起周立辉曾经说过,如果2012真的到来,他会带着他逃难……眼前这景何其相似!他心情不由得复杂起来,眼光一转,怔怔看向背着他的周立辉。


第 42 章

这场雨一直不曾歇,就那么声势惊人地一直下着,直到下班时分也没有变小的趋势。

因全城大多数地方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塞车,殷晓回来得比平常要晚一些,但大概是因为暑热退散气温下降了,他心情倒是挺不错,一进门便笑着道:"好大的雨!你淋着了没有?"

没听到唐堂搭话,展眼一望,才发现他并不在客厅里。

"唐堂?"

殷晓换了拖鞋,先拐去厨房看了一眼。

厨房里冷锅冷灶,这个时候竟然还没做饭。

殷晓有点纳闷,又走到卧室门口,刚把门推开一线,里面的音乐声就流泻出来。

——呵,怪不得叫人没反应,原来是在听歌。

唐堂背对着门,站在窗前看雨。窗户大开,风入满室,他倒是好兴致。

殷晓笑了下,推开门正想走到他身后去,那男歌手沉沉的歌声却传进耳朵里来。

"……

一分神丢了手里烟,坠落了燃烧的岁月,

让画面再接回从前,省略了昨天的昨天。

……

你曾是我吻过我爱过也伤过,拥有过却错过的情人,

这样太残忍,你现在总是刻意保持陌生……

你吻过你爱过也恨过,拥抱过却犯错的情人,

我不能过问,没权利再问他是怎样的人……"

殷晓眉头不由得一皱,再看向唐堂背影时眼神就渐渐有点深沉起来。

吻过爱过也恨过,拥抱过却犯错?

呵,实在是……让人不多想都不行啊……

那歌手还在唱,带一点悲怆。

"非要等到爱远走,分两头,

才知道多不舍你走,

留在午夜梦回醉,掏了心,

伤心对自己说。

非要等到爱远走,分两头—-"

啪一声,在高/潮处殷晓把音乐关了。

唐堂微微地一震,徐徐转回身来。

他脸上神情似是如梦初醒,带着点迷糊之色道:"你都回来了……几点了?"

"是啊,我都回来了。"殷晓不动声色,似笑非笑。

"听歌呢?什么歌听得你这么入神,叫你都没听见。"

唐堂轻轻地啊了一声,避而不答。

"……那,我去做饭。"

走过殷晓身边时殷晓忽地把他手肘一拉,唐堂的心居然猛跳了一下,有些心虚的紧张。但殷晓的视线却向下,看着他脚道:"脚怎么了?"

"……踢到石坎上了。"

殷晓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唐堂有点儿担心他接下来就会问他是怎么回来的,自己到底是说实话好点呢,还是撒个谎说打车回来的好点儿呢?但所幸殷晓只是看着他包得象个蚕茧似的大趾头默然了一会儿,渐渐松开手,再抬起眼时脸上已生出淡淡的微笑。

"那你别站着了,我去做饭。"

唐堂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儿发怔。

似乎有点……对不起这个人呢……

因大雨滂沱的缘故,两个人都没带菜回来,因此晚餐十分简单,将就着用冰箱里剩的一点食材对付了。

吃过饭看会电视,唐堂早早就上床睡觉,他明天学校里事情还多,要早起的。可躺到床上,听着外头的风雨声,明明都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但白天那一幕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浮上脑海。

周立辉在雨中背他的情形让他想哭。

趴在他背上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悲哀地想到了倾城之恋,心头甚至有个细小的声音叫道: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吧。走下去,那也算得上是相濡与沫了。

但到底路程总有结束的时候,时间也没有定格在那一秒。周立辉放他下来时眼睛也有些发红,两人不约而同都调转开了视线,怕一看,就有什么极力维持的东西破壁而出了。

唐堂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警告自己:不能再想了。

邂逅旧情人难免心中泛起涟漪,但此刻他心头何止是涟漪,简直是翻天巨浪!这可不是好兆头,他现在已经和殷晓在一起,再这样思念前任,那也未免太过份。所以他应该要……理智地……控制住自己……

正一遍遍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一只手忽然抓着他肩膀把他翻了过去,殷晓半跪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盯他:

"唐堂……你在想什么?"

第 43 章


唐堂略略一怔,下意识地否认:"没想什么……"

"哦?"殷晓眉尖一挑。

唐堂不说话了,事实上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所幸殷晓并没有揪着这个问题紧追不放,只默了一会儿,忽然哼笑一声。"既然什么都没想,那不如就找点事来做吧。"说着以一种掠夺的姿态俯身下来,手上也十分利落地把他睡裤一扒,直接搂上他的臀部。

唐堂被他热哄哄的手掌一按,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殷晓!"

殷晓停了手,抬眼看他。唐堂本想说'不要',说自己今天没那个心情,但一对上他的眼睛——呵,那眼神里,居然带了两分冷冷的危险——

唐堂一怔,不由得心虚的反省:为什么要拒绝?就因为今天遇上周立辉了吗?那人明明只是一个过去时,可为什么还能影响到他现在的生活?

一想之下,唐堂自己也不由得羞愧:他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突然间还要为周立辉守身了吗!

原本推拒的手不由得渐渐失了力道,那些拒绝的话也默默地咽了回去。最终唐堂放弃地暗叹了一声,轻而委婉地道:"你别做太久……我明天,还要上班……"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退让似乎并不能让殷晓满意,反而象是生出了反效果。殷晓做时简直是咬牙切齿横冲直撞,与他往常的风格大不相同。

他象是挟带了许多怨气,力道也未曾控制好,以至于唐堂在过程中有点吃痛,忍不住低声告饶道:"轻点你……"话未说话,已被撞得啊了一声,手上一紧。

事后殷晓自他身上翻下来,躺在一旁不住喘气。唐堂趴着,也在喘气。

他隐约感觉到今天这场性/爱是带了点惩罚意味的,至于为了什么,他心头也大概有数。正因为有数所以他并不敢置问殷晓什么,只默不作声地休息着,等待体力恢复了好去洗澡。

忽然间有手机铃声响起来,殷晓伸手拿过,看了下号码,清下喉咙方才接听。

"喂,妈?"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按下接听键之时也微侧了下/身,象是要避开唐堂一般。唐堂一听他开口心头自然也明白了,再一看他那肢体语言,便转开眼睛,默不作声地取过衣服去洗澡。

他们租的这个地方没有安座机,对外联络都是靠各自的手机。有时候唐堂有电话打进来他正在做事不方便接听,这时殷晓从不会替他接听电话,只会扬声叫他快点出来。第一次唐堂还没有那种觉悟,边跑边埋怨着说:"你帮我接下呀。"殷晓却笑笑展开报纸,翘着二郎腿道:"不好。"

于是唐堂就明白了,他是想以同样的标准要求自己。他接听了唐堂的电话或许无妨,但唐堂若接听了他的电话那就很有后患,所以一开始他就把标准竖在这儿,大家心照不宣。

洗完澡出来殷晓已经结束了通话,正躺在床上抽烟。看到他出来,便瞅了他一眼,把烟按熄在烟灰缸里。

"明天我不回来吃饭。"

唐堂轻噢了一声,想大概是要回家去吧。殷晓也去冲了个凉,回来倒头睡下。睡了一会儿唐堂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的仍然是殷晓的后背。不由得暗叹一口气,心想难道他们这么快,就要进入同床异梦的阶段了吗。

第二天快要下班的时候,唐堂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说是意外,是因为来电的不是别人,却是久未联系的周国庆,周大哥。

"唐堂,最近干什么去了,怎么都没有消息了呢?"

周国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带一点责怪。唐堂不由得啊了一声,忽然想到自己真的是很久没有和他联络过了。一时急中生智,连忙道:"……大哥你忙嘛,我也不好打扰。"

周国庆笑一下,也没戳穿他,只说:"我还以为因为小辉,你连我这个大哥也不认了。"

唐堂大感尴尬,连忙一口否认。"不是。哪会呢,大哥。"

显然这回答让周国庆十分满意,便接着笑道:"那今晚有没有空?出来吃个饭吧,很久没见你了。"

"呃——"这邀约让唐堂踌躇。他这边一迟疑,那边周国庆立刻就明白他在迟疑什么,便又补上一句:"小辉今天另外有事,他不会来,就我们两个。"

"哦……"唐堂松了口气,又为周国庆这专门的解释感觉有点尴尬,便故作大方地道:"这个不存在啦,我和周立辉分手了也还是可以做朋友的。……那大哥你说,约在哪里?"

第 44 章


周国庆爱吃中餐,于是便约到了一家知名的中餐厅。

唐堂因为隔得远,中途又要转车,所以出发时间很慎重地提前了一刻钟,宁可早到,也不要迟到。而提前的结果的就是:他比约定的时间来早了。

周国庆是个忙人,同时也是个很守时的人,所以他掐着点来,彼时已经在路上。

他给唐堂打电话,听说他已经到了,便吩咐司机开快点。唐堂在电话这头隐隐约约听到这一句,急忙道:"大哥,我不着急。你慢慢来注意安全。"

这话显然十分贴心,周国庆嗯一声,再开口时语气便格外温和:"那你再等我五分钟,我很快就到。"

"好。"

挂了电话唐堂才想起自己应该问下他订的是哪间雅室才对,现在再打过去似乎又有点不好,反正只有五分钟,干脆就在大厅里等等吧。

大厅里有大红色的长沙发,茶几、盆景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书报架,方便等位子的客人。唐堂在沙发一角坐下来,翻看报纸,边看边等。

因昨天那一场瓢泼大雨的缘故,暑热散了不少,因此今天出来吃饭玩乐的人也很多。此时正是吃晚饭的时间,短短几分钟之内不停地有客人笑语喧哗地进来,真真算得上是客似云来。

一有人进来唐堂便抬眼瞧瞧,以免与周国庆错过。但刚进来的这一批显然不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象是几家人约在此地吃饭却在门口遇上了,彼此亲热地互打招呼。

"哎呀,这个就是你家芳芳吧?真是女大十八变,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啊……"

"哪有,过奖过奖……怎么没见你儿子?"

"他停车去了……哎,来了。"

唐堂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就继续看报,但眼睫刚一垂下,忽又一下子抬了起来。

刚进门的那个……好象是殷晓?!

唐堂吃了一惊,凝目看去,可不是殷晓?他衣冠楚楚、脸上带笑,正趋身同两位男性长辈握手,满嘴王叔叔陈叔叔地叫着,又含笑招呼两位阿姨。轮到那年轻女孩时他不开口了,只微笑着点头示一下意,十分有风度。

唐堂一向知道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但这么亲眼目睹的玲珑,倒还是第一次。

人家赞他年轻有为后生可畏,他赶紧说嗳,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人家说年轻人不要太谦虚嘛,他就笑着连连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是自谦;然后人家指着那女孩打趣说这是XX,现在在XX工作,你们年纪相近,想法也相似,以后要多走动走动噢。殷晓不说话了,瞅着那女孩不好意思似的一笑,闹得人家女孩子脸上也红粉绯绯,相应地露出一点羞涩的表情来。

……

这一幕尽落唐堂眼底,一时也说清心头是个什么滋味,正怔怔地看着,忽听门口有人唤道:"唐堂。"周国庆来了。

周国庆的声音不大也不小,但显然旁边那一群人是听到了的。

旁人听了或许并不在意,可有心人听到却是做贼心虚脸色大变。唐堂一时间避无可避,只能放下报纸硬着头皮站起来。

他也知道这种情形下殷晓看到他只怕就跟看到鬼一样的可怖,他替他尴尬,所以厚道的并不去看他,只装作完全没发现他的样子,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周国庆身上,尽量自若地露出笑容。

"……大哥,你来啦。"

周国庆穿一套深灰色西装,十分震得住场。他来到唐堂面前,温和地看他:"让你久候了。"

唐堂忙道:"没有,是我早到。那我们快上去吧。"

这个时节他也只想赶快自这尴尬的场面中脱身出去,但旁边却偏有人眼睛一亮,过来打招呼。

"周总!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笑着伸出一只手来。

周国庆看到来人,脸上也露出社交场合的招牌笑容,"王主任,"与之握手。"真巧啊,跟朋友来这儿吃饭?"

"啊,与几个老友一起聚聚。"

周国庆视线往后面那一群人一扫,不动声色地笑道:"顺便也关心一下后辈的终身大事罢?"

王主任一怔,不由得大笑。"周总真是目光如炬。"

唐堂刚才就发现这位王主任正是刚才以介绍人自居的那一位,因此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努力减小自身存在感。但他站在周国庆身边,王主任自然不能将他忽视,笑问道:"这位是——"

"舍弟。"周国庆答得简洁,并不想多加解释。停了停便以告别的姿态道:"那我们就先上去了——"

王主任忙道:"不存在,我们也正准备上去。"

"啊。"

于是一行人居然客套着一起上楼,周国庆自然是跟王主任走在最前面,两人言笑晏晏,唐堂紧跟其后,听到殷晓亦正在后面回答人家女方家长的问话,语气貌似恭敬,但自己背后两股视线却如终挥之不去,如针芒一般。

唐堂只觉这情形着实荒谬,好在很快就到了包厢门口,两边人马终于要分道扬镳。


第 45 章


一番熙攘,大家终于在走廊上作别,由各自的迎宾小姐带领着,各进其门,各吃各饭。

那一边人多喧哗,关上门自有一番热闹不消细说,而周国庆和唐堂这边,就要安静得多。

他们这间雅室名为兰室,确实幽香雅静。空调静静运转,调节出令人适宜的温度。

唐堂端着茶杯默默地喝着,两排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这样出奇的安静,周国庆翻看菜单之余也不由得注意地瞧了他一眼,大概是知道此刻他心不在焉,所以他并没有过问唐堂的意见,随口点了几个菜,打发小姐出去了。

等雅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周国庆终于也沉吟着端起了茶杯。他心中自然是有他的考量,也有些话想说,只是这画面一眼看去,倒象这家酒楼的茶十分好喝似的,两人都但喝不语。

唐堂到这个时候才有了一点因为撞破殷晓在隔壁相亲,他身为其恋人应该有的心情和反应。按理说被恋人背叛他应该是愤怒的,但殷晓给他带来的冲击远不如当初周立辉带给他的那般强烈,所以要说他很愤恨很伤心那却不尽然。他只是……有点儿隐隐的茫然,还有点'这一个也不是同路人'的怅然若失罢了。

周国庆象是终于组织好词句,慢悠悠地开了口。一开口,说的却是:"殷晓的父亲……"

唐堂微微一震,抬眼凝听。

"是经委的副主任。"

唐堂下意识地点一下头。

"母亲——在中行也算说得上话,是个中层领导。"

"哦……"

唐堂心头有点怪怪的。殷晓从来不对他提起自己的父母和家世,但唐堂隐约知道,他的出身只有好,不会差。所以此刻听周国庆忽然说起他也并不会觉得很惊异,只是有点'他竟然对我提都不提,是在防我吗'的叹息。

"他们一家,和肖副市长的关系很好。如无意外,殷晓今后还会往上爬,前途似锦。"

唐堂不语,隐约猜到周国庆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所以你也想得到吧。他的人生不能留下任何对手可以攻击的污点。婚,一定会结,而且门第一定要相当,对他日后的升迁,要有帮助。"

唐堂仍自沉默,头却慢慢慢慢地,垂了下去。

想来刚才那个女孩肯定很符合这些条件。那个王主任,不知是哪个部门的高官,亲自做媒……看双方家长的意思,似乎互相也很钟意。殷晓年纪不算小了,如果这场亲真的相成,或许很快就会办喜事……想到结婚那一日他春风得意,唐堂不由得自嘲地一笑,而这一笑看在周国庆眼里,心中真真是百味杂程。

他也不想做恶人,但有些事,他不做,谁做?他不说,谁说?

"唐堂,"他停了停,神色有些复杂,再开口时一字一句都象是经过用心的斟酌,慢慢道来。

"你知道我不爱管闲事。但你和小辉,你们两个的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不管。你想另找一个好的,大哥赞成。但殷晓这个人,无论性格还是家庭环境,都看得出实非良配,再拖下去,于你也是无益。"

唐堂沉默良久,终于慢慢地点一下头,同意他的说法。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他怎么会还不明白。今天这一幕,多半是周国庆故意为之,好让他亲眼看到。

其实他和殷晓之间存在什么样的隔阂他自己不是不清楚,只是一直以来他强迫自己忽视,可现实却不容他再这样自欺欺人,它完全不给他作准备,直截了当,逼面而来。

事已至此,再逃避显然已不可能。唐堂不由得轻叹一口气:看来,是又到了该决断的时候了……

这一晚唐堂回去的时候,殷晓居然已在家里等着他。唐堂一进门看到,顿时有点吃惊。

他以为那样的场合,无论如何他都会陪着那女孩玩一会儿,吃完饭后看个电影散散步什么的,怎么会回来得这么早?

不知道殷晓是如何向对方解释自己的早退。但唐堂相信,他必定能给出一个正当又合理的理由。他想不通的是他这么早回来做什么呢,是要向自己解释么?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唐堂想找个话题打开僵局,但一时又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才恰当,正迟疑着,殷晓倒先开口了,他神色严峻地问他:"唐堂,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唐堂略想了想,摇一摇头。

有什么好问的,问他为什么要去相亲?以殷晓的口才,想必能给他洋洋洒洒讲一大篇关于同性恋现状的大道理出来。

看到他这么平静,殷晓脸色有点不好看了。

"你不生气?不伤心?不想跟我闹?"

唐堂一怔,忽然有点想笑。

对,他应该要有上述的反应才对。但问题是,一直以来他潜意识里已经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现在,也只不过是预感成真而已。事到临头,他还真不愿意因为这么件事就失态地同他大吵大闹——出这种丑,有必要么?

他温言反问他。"殷晓,你真希望我跟你闹?"

殷晓盯着他,眼睛渐渐冒火,但咬紧牙关却又始终挤不出一个'是'字来。

诚然他怕他跟他闹,更怕他当场翻脸,豁出去鱼死网破。但他不闹他又觉得异常愤怒,这人怎么会是这种反应?这么心平气和云淡风轻?换作是周立辉,他还会这样么?!


第 46 章


唐堂垂眼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他说:"殷晓,你不必因为我没跟你吵,就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跟你说实话,在酒楼看到你的时候……你以为我真的是一点不在乎吗?毕竟……我是真的想和你好好过下去的……"

殷晓一听这话,神色大缓。他急忙道:"想和我过就好!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唐堂,其实就算我结婚了……对我们的关系影响也不大。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

唐堂眉头一蹙。

活到他这个年纪,对人性已经有一定的了解。所以他隐约能猜到殷晓所谓的'在一起',究竟是怎么一种在法。

其实说穿了不外乎就是家外有家。他一边随大流结婚生子,一边秘密地跟他保持关系。这房子可以继续租着,他不定时地过来……说是长期□或许有点侮辱了,殷晓大概会在各方面都对他很好以作补偿。遇到什么事,估计也会以他的人脉尽量解决。可是……

唐堂想了一会儿,忽然一笑。

殷晓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看到他这么似自嘲又似是不以为然的一笑,立刻知道有点不妙。

他不死心,急急说服他。"唐堂,其实这种事圈子里也很常见。要知道大家各有各的难处,你一向很体贴——"

"我知道很常见。"唐堂轻声打断他的话。"可是殷晓,我不行啊。"

也许换作其他人,会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满足了。但他……他之前已经和周立辉过过那么正大光明的日子,大家一对一,也获得家人的认可。如今珠玉在前,怎么可能降低要求这样委屈自己。

唐堂忽然想起以前不知是听谁说过,说'两个人在一起,为对方受点委屈也没啥,谁让他爱她'。原来他不肯答应,还是因为对殷晓的感情不够啊……

要承认这一点让他觉得相当的怅惘和惭愧,以至于停了停,便放低姿态。

"算了殷晓,你既然能结婚,那就干脆好好过。听说那女孩……是财政局局长的女儿是不是?门当户对,好得很啊。"

"你怎么知道?"殷晓脸上冷如寒霜,盯住他,神情已有些不善。

"你怎么知道她是谁的女儿?谁跟你说的?周国庆?!"

唐堂一怔,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殷晓那灵活的脑袋瓜已经开动起来。

"噢,我说这吃饭的地方这么多,怎么就偏偏让你遇上了我。原来是周国庆从中作怪?!"

唐堂意识到无意中给大哥惹上了是非,不由得嘴张了张,想替周国庆辩护。但殷晓早就对那个冷淡严肃的周国庆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见,再看唐堂嘴巴一动似是要替他说话,越发大怒,愤而捶桌:"操!这周家两兄弟,没一个好货!"

他说这话的时候绝没有想到,就在几天之后,一个特殊的场合,他终于化激愤为暴力,与周国庆冲突起来了。

这是一个由政府出面举办的宴会,邀请工商界及金融界人士。象电视里看到的场景一样,人人衣冠楚楚,谈笑风生,席上推杯换盏,气氛十分友好。

中途周国庆在洗手间里洗手。整理仪容时,忽然注意到不知几时,鬓边竟冒出几丝白发。

啊……

他不由得伸手摸一下,内心受到一点冲击。

岁月不饶人哪……

近年来他对此等场合越来越觉得有些疲倦,不止一次地萌生过退意。虽然很快就把这种念头扼制住,但还是忍不住会想:要是有个帮手就好了。

中国的商界,家族企业很多。他虽然留过洋,但还是有'上阵不离父子兵,打虎还需亲兄弟'的传统思想。

以前其实也有叫过周立辉来帮他。但之前,周立辉怕到他手下上班越发受了拘束;后来,又和唐堂出了状况,居然远走他乡,宁愿去山区收烟草都不愿意留在城里。不过这倒是个好事。出去锻炼一番后真是比以往要稳沉得多,以他现在的状态再去追回唐堂,说不定也还是有希望的。

周国庆这样想着,渐渐有点感慨。

他无子无女,也没有再续弦的意思。百年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会留给这个弟弟。他也不指望他做出一番大事业光宗耀祖,只希望他能家庭和睦,以后踏踏实实地和唐堂过日子那就行了。

正这么感慨着,忽然砰地一声门被人大力推开,殷晓脸沉沉地出现在门口。

周国庆一抬眼从镜子里看到是他,不由得眉头一皱。

他素来不喜殷晓,觉得这个人心机太深、想法太多,偏又和唐堂走得那么近。此刻他这个样子,显然是来者不善,于是适才那一番轻微的感伤情绪立刻被压制下去,整个人迅速进入到战备状态。

说是战备状态,单看外表可看不出来,因为周国庆一向从容不迫。他甚至还向着镜子里的殷晓微微地点了下头,十分有风度地招呼一声:"殷科长。"

殷晓脸色不太好看。今天在酒会上看到周国庆他心头就有点冒火了,下意识地关注着他一举一动。此刻被他这一声殷科长,想起新仇旧恨来,于是进来把门一关,皮笑肉不笑地道:"不敢当。"

周国庆如何听不出他的怨气,却只是安之若素地看他一眼,取过毛巾擦擦手,转身便要与他擦身而过。

奈何殷晓却不肯放过他,忽然开口道:"周总,是你吧?"

他半转过身来,逼视周国庆。"你故意把唐堂约到那儿去,存心让他看到的是不是?"

距离近了周国庆从殷晓身上闻到一股酒味,看来今天喝得不少,难怪有点失态。

于是周国庆越发笃定,脸上甚至露出一丝亲切的笑意来。

"殷科长,在此地说这个……你不怕隔墙有耳吗?"

殷晓脸色微微一变,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周国庆确实提醒了他,他有点太冲动了,简直有负他平时的机警。

殷晓狠狠盯住周国庆,身子却慢慢退到那几间隔间,一扇门一扇门地推开。

拿眼角一瞄,还好,都没人,洗手间里就只有他们两个,这下可以放心说话了。

周国庆此刻也收起了笑意,再也不掩饰他对殷晓的冷淡。他淡淡地道:"是,是我把唐堂带去的。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分了对他比较好。"

他居然这么爽快地就承认,殷晓几乎是咬牙切齿。"我们是不是一路人,关你屁事?"

殷科长显然已气极,良好家教荡然无存。

他眯起眼睛,冷笑着看向周国庆。"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对他,也有那种意思是不是?"

周国庆眉头一皱,有些不悦。

"殷科长你喝多了。"

殷晓不理他,继续冷笑。

"什么为他好。我太明白你这种人了!你自己不能对他出手,所以想把他留在你弟弟身边,看看也是好的,是不是?"

周国庆牙关紧一下,微微垂眼,看看自己的拳头。但殷晓并没注意到他这细微的反应,还在火上浇油。

他绕着周国庆转圈子,轻言细语地道:"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啊周总,你说你弟弟知不知道你在打他老婆的主意——"话未说完,脸上已挨了一记重拳,整个人都被打翻过去。

周国庆松松领带,转转脖子。"殷科长,东西可以乱吃,话是不能乱说的。"

"……"

殷晓一反应过来,被激发了血性,猛扑上来,两人打作一团。

周国庆呢,当初留学时有洋童种族歧视,所以他的身手都是实战经验来的。而殷晓……就象他的初中老师说的那样,如果班上那几个总干坏事的男生是一只黑手,那殷晓就是在背后操纵黑手的人。换言之,就是动脑不动手的那一种。

所以这两个人对上,其实结果是没有什么悬念的……


第 47 章


姑且不论殷晓是如何不愿失去唐堂并且把这种不愿以实际行动迁怒于周国庆身上,唐堂似已拿定了主意,分手已成定局。

他搬出去的那天殷晓在旁边坐着看他收拾东西,心头有些舍不得。

或许还是出于利己主义的考虑吧,他一向比较钟意成熟大方懂事的情人,而唐堂,则刚好就很符合他的要求。

你看他连分手都分得这么和平友好,完全不曾跟他撕破脸皮,如果他再肯退一步,能稍微放弃一下他的原则,那就真是再完美不过了。

就这么让他走殷晓有些不甘,意图作最后的努力。斟酌再三,他终于吞吞吐吐地道:"唐堂,要是以后你改变主意……"

唐堂向他看过来,两人视线一对,殷晓那后半截就说不下去了。

但唐堂并未给他难堪,只淡淡地笑一下。"嗯。"继续收拾东西。

这态度已很能说明问题。殷晓惆怅地明白,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唐堂重新搬回了学校宿舍,每天上班、下班,低调地生活。

与家里通电话唐妈妈听闻他与殷晓已分手,也并未过多发表议论,只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唐堂,不管男的女的,你还是要找一个吧?不然以后老了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唐堂沉默着,没有接话,他已经……不想再找了。

有首歌是这么唱的:

人说情歌都是老的好,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

我说情人总是老的好,曾经沧海桑田分不了。

唐堂很清楚地知道,他这一生,不可能再摆脱周立辉的影子了。因为他和他的青春时代纠缠在一起,回忆往事,势必就要牵扯到他。和别人在一起日子不是不能过,但遇事总不免要与前任作比较,虽然也知道这种比较毫无道理,甚至对后来者并不公平,但就是……

所以先就这么着吧。唐堂想,一个人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等以后年纪再大一点,再来考虑老来无靠的问题。

于是就在这种无奈的自我劝慰中,时光堪堪滑过,转眼已到年底。

寒假唐堂又回了老家。因为知道父母都在暗暗为他着急,所以唐堂在他们面前都会尽量把情绪调动起来,以开朗向上的面目示人,表示自己现在过得很好,无需担心。

唐妈妈大概是看出一点什么来了,一直忍着并没有戳破他,只是有一天从外面回来后她情绪忽然有点不对劲,若有所思似的,又有几次欲言又止。

老人家往往怕后人嫌她罗嗦,所以有些话想说也不敢说。唐堂看出来了,不忍心让母亲这样憋着话,便主动问她。

"妈,有什么事?"

唐妈妈见他问了,那话终于在心头关不住,吐露出来。

"唐堂……今天,我遇上周立辉了。"

忽然听到这个久违了的名字,唐堂怔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表面还是淡淡地噢了一声。

"在哪儿遇到的?"

"我跟你三姨她们在江南那边等车,他看到了,就送我们回来。"

唐堂默然,过得一会儿,点了点头。

周立辉这点优点还是有的。即使分手了,对前任的父母亲戚总还是认得,绝不会看到了也当作没看到。

唐堂停了停,尽量以一种不经意的语气问道:"他回来干什么?妈你没问他?"

"问了,听说是给他爷爷奶奶迁坟。他们那一片墓地不是修铁路要占了吗。"

"哦……"

唐妈妈看他没再接话的意思,只好自己说下去。

"唐堂,你和殷晓分手之后他有找过你吗?我今天看他呢,觉得他对你……还是有那个意思的。"

唐堂眼睛一抬,"他跟你说的?"

"他怎么敢跟我说这个。我看他那样子,好几次想问你都还不敢问呢,就怕我拉下脸来骂他。"

唐堂不由得一笑。"那你骂了没有?"

"都分了我还那么激动干嘛,要是你们没分手,你看我怎么洗刷他!"

唐堂笑,点点头。唐妈妈又叹口气,语重心长地道:"要说周立辉那事确实干得混帐,也难怪你对他痛下杀手……但唐堂啊,妈妈以过来人的身份跟你说一句,这两口子,真的还是原配的好。条条蛇都咬人哪,换一个,也并不是十全十美,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合意,又要从头磨合。要是你还年轻,精力无穷,那从头再来没关系,咱们耗得起。但你也是奔四的人了,等你养好伤口重新开始,妈妈只怕你将来……晚景凄凉啊。"

一番话说得唐堂也有些心酸,低叫一声:"妈。"大有求她别说了的意思。

唐妈妈叹道:"妈妈只劝你这些,至于你听不听得进,怎么做,那就看你自己了。反正你要相信,爸爸妈妈绝不会害你,只有为你好的。"说完拍拍他的手,"你自己想想吧。"起身做饭去了。

于是唐堂就真的怔怔地想起来,但一片凌乱的思绪中,第一个较为清晰的念头竟是周立辉的那个孩子……应该快要生了吧……?他睁大眼睛,试图诚实地与自己内心对话:如果真的与周立辉复合,那你真能毫无介蒂地接受那小孩吗?

唐堂自己也没有想到,就在不久之后,这些问题终于扑面而来,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看到周立辉……与曾乔了。


第48章

  看到那两人的地点是在医院。彼时学校刚刚开学,唐堂到医院里探望一位住院的同事。

  这位同事比他大了不止二十岁,据说年轻时有些本事,于是也响应当时的潮流果断地跟老婆离了婚。但唐堂入校时他已经落魄了,一个人住宿舍里,很有些形单影孤的感觉。

  唐堂听其他同事八卦过,据说他如今年纪大了,终有了些悔意,但老婆孩子已不认他,这次住院,就是因为被儿子打了的缘故。

  同事们说起这事儿不无感叹:"所以说这人啊,年轻时造孽,老了你才晓得。"

  唐堂没有参与到这些八卦中去。说实话,他虽然知道这位同事有今天是他咎由自取,但逢年过节看到他花白着头发一个人热冷饭,到底,也还是有些不忍心。

  他买了水果去探望他,果然病床前一个人也没有。其他三床倒十分热闹,床头柜上摆满鲜花,有人正在削苹果。

  那同事神情有点呆滞,偏头看着那边。唐堂在门口站了站,叫他一声,病人转过脸来,一看是他,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喜,连忙挣扎着要起来招呼。

  唐堂忙笑着上前把他按住,叫他不要起来。

  他看出来了,眼前这位孤寂太久,十分渴望有人来看他。唐堂便刻意延长了探病的时间,很陪他说了一阵话,劝他好好养病。临走时病人颇有些不舍,但还是笑着说'谢谢你来看我'。

  唐堂有些心酸,硬生生地忍住。

  从病房里出来他走的楼梯,心头很难受。他想那同事……大概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一个人过,最要紧的就是不能生病。一病,如金钟罩破了壳,人就变得软弱。

  逢年过年最好也少去人多的地方,看到别人拖儿携母其乐融融,自己会心有戚戚焉吧。就算心理调解能力超级强悍,能努力做到处之泰然,但别人那种嘴上不说却满含同情的眼光,自己又能承受多久?

  唐堂默默地想着,不知不觉已走到医院大门前。大门前是一条行车道,方便出租车救护车直接开到门口,唐堂不经意地一抬眼,看到周立辉了。

  周立辉正从车上下来。想到上次他待自己家人的态度,唐堂顿了顿,想跟他打个招呼。但一声'周立辉'正要出口,又忽地被噎住。因为他看到他一下车就转身向车里扶出了一个人,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

  其实后面跟着下来的还有位大姐,但唐堂已经注意不到了,他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孕妇的身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曾乔。

  即使是烟视媚行的小姐出身,但看样子这十月怀胎的经历也把她磨得差不多了。现在看来,她除了比一般孕妇略平头整脸点,其他的也没什么区别,同样粗如水桶的腰,带着妊娠斑的脸,宽松的睡衣,笨拙的行动。可能来之前已经通知过医院,很快就有医护人员出来,将孕妇接上推车。

  周立辉正要跟上,忽听身后一声:"小辉。"转头一看,周国庆带着助理正大步进来。

  这时候唐堂倒不愿意让周家两兄弟看到他了,连忙略转个身,避了一避。那边两兄弟一碰了头,周国庆问:"预产期不是还有几天吗,怎么会提前了?"

  "大姐说,可能是今天洗头的时候按摩了头皮,后来就见了红。"

  周国庆点点头,停了停又有些轻微的不满。

  "那为什么会是你送来?我不是给她留了一个司机的吗?"

  周立辉知道,周国庆一向都很反对他与曾乔太接近,总说'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你不要不放心。多情误人你懂不懂?'周立辉当然懂。无非是怕曾乔多想,生出其他一些枝节来,所以他也很收敛,能不过去就不过去,有事也只和大姐通电话,但今天确确实实是有特殊情况。

  "大哥,今天小吴家里有事,所以大姐才给我打的电话。"

  周国庆听了,这才点了点头,算是勉强接受这个说法。

  "那上去看看吧,看看到底是不是要生了。"

  很快医生已做完检查,可以确定,孕妇并没有动到胎气,宫颈也还没收缩,只是反正就这几天,建议先到医院来住着,也保险一点。

  听了医生的话周国庆便让助理去办住院手续,而照顾曾乔的大姐是有经验的,早就预见到可能会住院,所以已经把东西一并带来了。周国庆看这边一时也没什么事,便打发周立辉先回去。

  周立辉从医院出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华灯初上,夜色弥漫,他漫无目的的开着车,沿着大道慢行。

  他想曾乔终于要生了,这压在他心上的一块大石,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很快就能见分晓。

  他很早就知道唐堂和殷晓分了手,一直想去找他,又怕去找他。找到了可怎么说呢?孩子的事还没解决,他如何求他回头?

  想到此处不由得叹了口气,眼睛往外面望去,这一望,就望到了唐堂。

  周立辉惊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把个相似的身影看错了。但留神再一看,那人可不就是唐堂吗。

  只见唐堂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脸上似乎有很难过的神情。他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周立辉龟速地跟他并行他也完全没有注意到。周立辉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地看他,他想唐堂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会看起来会这么难过呢。

  或者,是刚才他看到了什么……

  周立辉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叫住他。但很快他就不能犹豫了,因为他看到前头十字路口已是红灯,但唐堂却象是没看到似的心不在焉地就直走过去。周立辉吓了一跳,把车一脚刹住:"糖糖!"

第49章

  唐堂隐隐约约好象听到有人在叫他名字,刚把脸一转过来,手臂已被急吼吼从车上跳下的周立辉一把拽住,于是整个人一晃,被拉转了半个身。

  "你走路不看红灯的吗?思想开什么小差?!"

  唐堂微微晃一下头,轻微地恍惚。他把周立辉认出来了,也试图想让思想赶快清明起来好说上一两句撑得住的场面话。但他方才脑子里有点迷迷糊糊的,一时恢复不到最佳状态,一张口,说的竟是:"哦,是你……恭喜啊,要当爸爸了。"

  周立辉一怔,定睛看他,一时间,就什么都明白了。

  唐堂脸上还带着点笑,但这笑看在周立辉眼里,却只有愧疚和心痛。

  他嘴张了一张,欲言,却又无词。

  他舍不得让糖糖这么难过,可这舍不得却又一点作用也没有,说出来也于事无补,反而显得虚伪。只能竭力镇定一下,低了低头。

  "我送你回去。"

  唐堂摇头道:"不用了……"那女的不是要生了么,周立辉不是应该把重心放在她身上?

  "让我送你。"周立辉坚持,停了停,又补充一句,"你……我不放心。"

  唐堂抬头看他一会儿,想说不放心又能怎么样呢?但周立辉放软语调,以恳求的语气:"上车吧。再耽搁,就要堵塞交通了。"

  唐堂顿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坐了上去。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唐堂撑着头,任思绪漫无目的的游荡。也许是因为人行道上一个壮壮实实的半大孩子勾起他的回忆,他忽然想起来,周立辉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趴在自己窗前说'糖糖,出来玩!',那画面鲜活得就象是发生在昨天。有一段时间周立辉不知是从哪部电影里看来,再也不大嗓门地喊他了,而是神神秘秘地往他窗上丢一颗小石头以吸引他注意。有一次力道过猛打破半扇玻璃窗,被唐妈妈好一顿数落,而他挨批时他就在旁边瞅着周立辉闷声地乐,事后被他痛批幸灾乐祸不够义气……

  逝者如斯夫。

  想到此处,唐堂不由得眼睫垂下,咬着自己的手,不让情绪有半点泄露。就这样一路的沉默中,车子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周立辉解开安全带,要送他上楼。

  这大概会是他最后一次送他。因着这种觉悟,唐堂并未拒绝。

  两人慢慢地走过校园,两旁的大树严冬时叶子已掉得精光,但若仔细看,会发现枝上许多地方已经吐露出嫩绿的叶苞,春天又要来了。

  走过那条大道,上了楼,开了门,唐堂转回身来送客。

  "我到了。"

  周立辉说:"嗯。"

  唐堂看他没动,顿了顿便又补充一句。

  "你这几天忙,那你先回吧,我就不请你进去坐了。"

  周立辉扯扯嘴角,又点点头,脚下却还是不动,眼光眷恋不舍地停伫在他脸上。

  唐堂微微抬眼,视线在他脸上一扫,轻声道:"周立辉,再见。"

  这连名带姓的称呼让周立辉动容。他看着那门把唐堂一点点地关了起来,而唐堂的脸,也一点一点地隐于门后,再也看不到了。忽然间他心头一慌,毫无预警地掉下泪来。"糖糖!"

  那门被他冲动地一挡就停在了那里。唐堂看着他,眼神也是复杂的。周立辉眼睛红红,吸着鼻子求他:"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昨夜他做了一个梦,一个非常非常逼真的梦。

  他梦见时光象是前行了十数年,他已到了看电视都会打瞌睡的年纪。迷迷糊糊中听到糖糖在骂他:'又在沙发上睡觉!也不怕感冒!'

  其实他还没睡着,但彼时他已经具备了装聋作哑的美德,是以听到也装没听到。糖糖拿他无法,只得转头唤道:"儿子出来,咱们把你爸抬床上去睡。"

  于是跑出来两个小孩子,一个活脱脱是他的模子,另一个却似翻版的糖糖,乖巧得可爱。

  在糖糖的指挥下三个人开始抬他,糖糖抱着他上半身,两个儿子一人抱一只脚,父子三人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把他往卧室方向移。

  他嘴角忍不住高高翘起来,却还是坏心眼地故意装睡。挪至卧室门口,两儿子终于坚持不住。"爹,我实在没力气了!"

  "哎,稳住稳住!"

  但两儿子终于没稳住,手上一松。

  他半截身子都被摔在地板上,却再也撑不住地哈哈大笑。糖糖一愕,继而大怒:"周立辉你装睡!"恨恨地也丢下他。他躺在地板上大笑,直到笑醒过来。醒过来后才发现,原来身边没有糖糖,也没有孩子,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躺在月光里。

  那月光真是亮啊,既亮又冷,所有的悲伤都无所遁形。

  美梦碎后的现实是如此的悲凉,于是他哭了,在月光中泪如泉涌,哭至哽咽。


第 50 章


周立辉很久没有这样的伤心过了。

看到糖糖,就想起那个梦,想起梦醒后的那种凄凉。

他不是没有后悔过。本来他和糖糖两个人过得挺好,但为什么一念之差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周立辉痛得完全不能再顾及形象,那泪水就止也止不住,索性抱着唐堂痛哭起来。

唐堂被他一抱一哭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轻微地挣了一下。但周立辉把他抱得那么紧,嘴里哽咽着不住地叫:"糖糖,糖糖……"呜呜咽咽的,弄得唐堂心一酸,神智渐渐地也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他想起周立辉上一次在他面前这么崩溃的哭还是他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二老坐长途车,结果车子遇上泥石流。周立辉那年二十岁,走出去也算是个大小伙子了,可就是这么一个初初迈入成年人阶段的年轻男人,却在办完丧事后抱着他失声痛哭,问他说'糖糖,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是不是……'。

这一句话问得唐堂也酸楚起来。周立辉的父亲走得比他爷爷奶奶还要早,哥哥妈妈又没有联系。于是一时间他对他充满了无尽的怜惜和爱,忍不住也搂紧了他,轻声安慰道:"谁说的?你还有我呢。周立辉,你还有我,我不会那么早死的。"说到后来,却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许是因为触景伤情,他想到自己的父母有一天也是要离他而去的,到那时,全世界他也就只有周立辉了。

周立辉看到他也哭了,泪流满面地来亲他,不住地亲他。两人的眼泪交缠在一起,流进彼此嘴里,竟奇异地有种同病相怜互相取暖的感觉。此刻恍惚中唐堂觉得自己好象又回到了那个多年前的夜晚,他不能不承认,他对这个男人仍然有爱。看到他难过,他亦不好过,仍然有种想要抱紧他、安慰他的念头。

他双手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终于缓慢地抬手,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腰。周立辉一震,没想到糖糖在经过了这么多事情后还肯这样温柔地对他,心头越发羞愧,热泪滚滚而下。他心头清楚,求糖糖回来,那这一生注定就是要委屈他了,可他就是这么自私啊,就算明知道对对方是种委屈也不愿意放手让他从身边离开。

"糖糖以后我会对你好的……"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补偿他,呜咽着道:"你回来吧,好吗……"

唐堂没有回答他,半晌,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转眼就到了曾乔生产的日子。

因为那天是公众假期,所以周国庆、周立辉都来了,连唐堂,也来了。

周立辉看到他出现吃了一惊,但唐堂反而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大哥叫我来的,说有事要同我说。"

周立辉便不好再问下去,只得去问周国庆。

"大哥你叫糖糖来干嘛?"

他有点儿埋怨,心想曾乔生产啊,这不是戳糖糖的心吗。但周国庆只简短地回了一句:"待会再说。"便不作声了。

三个大男人杵在病房里,神情都不轻松。搞得产妇的精神压力也十分地大,咬着手指视线在他们三人脸上扫来扫去,心慌意乱。

这胎儿把曾乔折腾得够呛,她巴不得早日卸下包袱拿钱走人。可这生产的时刻眼看就要到来,她害怕了。

女人的事情虽然她也算经历得多,但说到生孩子,这经验还真是没有。不是都说女人生产如小死一回,甚至有倒霉催的死在产床上一尸两命的吗?所以她怕也是正常的,只是这种时候想到别的孕妇至少有老公作后盾,她这儿虽然男人有三个之多,但哪一个是她的支柱?此念一生,心头难免觉得有点凄惶。

稍顷,等到护士推着车子进来说'6号床去手术室了',曾乔那肉上砧板的恐怖感就越发强烈,终于忍不住抓着床栏大哭起来。

"待会医生出来问你们保大的还是保小的,你们可一定要说保大的啊……"

这话一说出来,三个男人的脸色都变得有点古怪,连冷静自持如周国庆也不由得额头青筋一抽,强烈地无语。

周立辉看曾乔说的是'你们',但眼睛却只看着他一个,想来是周国庆,她不敢,唐堂,她不熟,惟有他,是既熟又心软。他下意识地想安慰她一句,但刚一张嘴,忽然想到多情误人这句话来,便偷偷瞧一眼唐堂,又把那安慰的话咽回去了。

请的大姐倒是个机灵的,这时候看他们三人都默不作声,就连忙笑了一下,出言安抚说:"真是个傻姑娘,哪里就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你放心,都安排好了的,医生那边不会出漏子。你进去了,只要听她们吩咐,叫你使力就使力,叫你放松就放松,孩子很快就生下来了。"

也许是觉得过来人的经验之谈要可靠一些,曾乔略微轻松了一点,抹着泪眼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快别哭了,待会没力气怎么办?"一番劝说,把她劝进手术室去了。

眼看着门上那个红灯亮起来,周国庆回头看了看周立辉和唐堂,缓声道:"我们回病房等吧。顺便,跟你们商量个事。"

那大姐知道自己是不适宜跟进去的,便请示道:"周先生,我在这儿等曾小姐吧,有什么消息也好早知道。"

周国庆点点头,同周立辉和唐堂回病房去了。关了门,三人在沙发上分散坐下。周立辉道:"大哥,有什么事你快说吧,说了糖糖……也好早些回去。"

唐堂看他一眼,没出声。周国庆道:"这事本来是我跟你说就行,但唐堂不是外人,也得让他知道……"两人听了这句,都把脸抬了起来,听他细说,周国庆看了看他们两个,缓声道:"小辉,曾乔那个孩子……生下来,我来养吧。"


第 51 章


周国庆这话一说出来,听的两人都露出十分意外的表情,周立辉更是豁然动容,低呼一声。

"大哥!"

周国庆安然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打岔,且听他讲完。

他视线在两人脸上缓缓扫过,感慨万千地开了口。

"大哥老了。"他说。

"早上起来,脸在枕头上压的印子经久不退。以后呢,白头发会越来越多,身体也会越来越差……我也想有个接班人给我养老送终啊,这个孩子,小辉你养不合适,不如就把他……过继给大哥了吧。"

周立辉脸色微微地一变,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些隐晦的信息来。

会说出'过继'这种话,显然周国庆已经确认了孩子跟他的血缘关系。想想也是,大哥是个精明的商人,怎么可能去做没把握的投资。曾乔这几个月来定期上医院做检查,那孩子的DNA报告只怕一早就已送到大哥案前了吧?

周立辉顿时有些心慌,下意识地瞄一眼唐堂,不知他有没有听出这其中的关窍。唐堂脸上有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察觉他在瞧他,便淡淡地一眼瞥了过来,周立辉顿时有些心虚,心想连他都听出来了,糖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瞒得过。

他低下头,思索大哥提出的那个建议。说实话,周国庆这个提议不是最完美的,但却是目前为止,大家最能够接受的。

周立辉知道,就算唐堂原谅他,就算他肯再回头,但如果要大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对唐堂来说未免也是太过煎熬了。孩子哭了、饿了、尿了,他要不要去看?要不要去照顾?不去肯定不人道,而去了他自己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这些细节周立辉以前绝对不会考虑到,但现在他却不能不考虑,考虑得越清楚,对唐堂的愧疚就越深一分。他始终相信以唐堂那种宽容的性格,以后终会接受这个孩子,但那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在感情还没有培养出那么深之前,他不能不顾及到他的感受。

周立辉沉吟着,看看唐堂。但唐堂这会儿却不肯看他了。眼睫半垂默不作声,竟似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周立辉明白,他也只能是这种态度,在这件事上唐堂无论赞成还是反对显然都是不合适的。

于是周立辉便拿定了主意,直视着周国庆道:"大哥我明白,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周国庆点点头,十分安慰。说:"那好,你先出去走走,让我跟唐堂单独谈会儿。"

周立辉听了,便看看唐堂,站起来出去了。

病房里重又安静下来,周国庆看着唐堂,沉吟良久,象是也很难开口似的。唐堂反而比他从容得多,居然还笑了笑,问道:"大哥是想跟我说什么?"

看到他这个样子周国庆越发歉疚,不由得用力紧了紧他的手,说:"唐堂啊,大哥知道,这个安排还是委屈你了。"

唐堂默然。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

周国庆叹了口气,感喟地道:"小辉虽然错了,但他总是我弟弟。我……怎么着也得多担待他一点……有些地方,忽略了你,大哥向你说对不起。"

唐堂微微低下头。"大哥言重了。"

周国庆摇摇头,推心置腹地道:"唐堂,这儿也没外人,有些客气话咱们就不说了。大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请你再考虑一下,能不能给小辉最后一次机会?你放心,这真是最后一次。大哥也只给他作这一次保。要是他以后还是死性不改……那我什么也不说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大哥都一定支持你。"

唐堂看看他,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自然知道周国庆这些话还是站在维护周立辉的立场上说的。可即使如此,他也不能不为他这一番兄长的苦心而生出一点感动。

周国庆只怕还没这么低声下气过。唐堂遗憾自己没有一个这样处处为己考虑的好大哥。但此念一生,他自己也不由得反驳。要说周国庆对他也算不错了,说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那无疑是太武断,他若是真的完全不重视他的感觉,也不会提出由他来抚养那个孩子。

此刻对着周国庆期盼的双眼,唐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有点乱。只能说:"大哥,你让我再想想。"

周国庆立刻允道:"好,是要想想。"

他想肯想就好。唐堂的性子他是摸熟了的,只要他还肯想,那就证明他心中还有留恋。有留恋就容易心软,心软就容易回头。

几个小时之后,曾乔生产完毕。

刚生完的女人脸色都不会太好。曾乔又是顺产,全身力气都已耗尽,头发被汗水打湿了贴在青青白白的脸上,看上去也就比死人多一口气。

她几乎是胎儿一出来就陷入到昏睡中,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醒过来时已是在病房中。

房间里十分安静,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她慢慢转头,没看到别人,只看到大姐站在床头柜前,正用开水给食具消毒。

"大姐……"她低声唤她,大姐回过头来,亲切地笑。"醒了?伤口很痛吧?"

曾乔哼了一声,问道:"其他人呢……"

大姐微有点意外,顿了一下,还是答道:"周先生去看孩子,小周先生送那位唐先生回去了。"

曾乔长长的眼睫毛微微一闪,不出声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先前为什么会那样问,难道潜意识里是在期盼着什么吗。

过了好久,久到大姐都以为她又睡着了的时候,曾乔忽然又微弱地问出一句:"孩子怎么样?长得好吗?"

生的时候隐约听到医生在说是个男孩,有很洪亮的哭声。她无力地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个全身红彤彤如小老鼠般的东西。当时她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想什么,此刻却忍不住要关心一下,而这种关心到底是出于对自身收益的考虑还是因为怀胎十月多少有点感情,只怕连她本人都不能完全分清楚。

大姐听她这样问,迟疑了一下,坐到床边来。

"小曾,你别嫌我多事啊。大姐觉得,你要是真的只想拿了钱就走人,那你就不要管别的,调理好自己的身体就行。孩子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健不健康,要不要喂母乳……这些你都不要管,甚至连看都没必要去看。这样你才断得掉。"

曾乔默然。

代理孕母对孩子有了感情然后生出事端来的新闻不是没有。她记得自己怀孕期间就曾在电视上看到过一个。双方被请上一个谈话调解型的栏目,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然后专家和主持人各打五十大板,什么帮助都没有。

曾乔当时很不赞同孕母那种做法,她想既然都为钱生了,那就不要再摆出一副母爱崇高舍不得孩子的嘴脸。出来混,总得有点……江湖道义和信用才对。

此刻大姐这一番话,虽然不知到底是为她好还是出自于周国庆的示意,但这话确实是没错。想到此处不由得微弱地一笑,声音小小地道:"说得对……"

她象是有些脱力,慢慢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没关系,孩子以后还能再有。

她想下次生的时候,她一定要病房里站满夫家的亲戚。所有人众星捧月焦急等待,孩子呱呱坠地后老公会挤上来狠亲她一口说'老婆你辛苦了'然后才兴奋地跑去看孩子。呵,从此之后她一跃成为家中的有功之臣,身材变形了不要紧,至少以后她可以骄傲地指挥老公,吆喝孩子,俨然以女王之姿……不知为何,这种要强的想象竟然让她落下泪来,豆大的泪珠一串串地滴落在雪白的枕头上。

天黑了,江风强劲。

周立辉与唐堂象幼时一样,并排坐在江边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江面上的点点灯光。

来这里是周立辉的提议。他想与唐堂多待一会儿,谈一谈,而不是送他回去后就不得不告辞离开。唐堂方才没有拒绝他这提议让他生出很大的希望,此刻他几度看他,猜测糖糖此时在想些什么。虽然他不知道刚才他和大哥的谈话内容,但想来大哥一定会说些劝解的话。糖糖会作如何想呢?他的决定,又会是什么?

周立辉迟疑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伸过手去,轻轻碰触唐堂的手。

因为唐堂没有把他甩开,周立辉胆子大了一点,便把他的手握住了,那些在心中盘旋了很久的话也慢慢地涌了出来。

他有点口干地舔了舔嘴唇,说:"糖糖,我不求你原谅我。只请你再给一次机会。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会很珍惜,再不会辜负你……"

所谓的伴侣,并不只是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这么简单。既然要踏踏实实的过日子,那就要负起另一半的责任,注视他、关心他,迁就他。

白头偕老,其实就是两个人互相搀扶磕磕绊绊走向人生终点的一个过程。这个道理以前周立辉不懂,但现在他懂了。

唐堂没有动,过得一会儿,方转过脸来,乌黑的眼珠注视着他。周立辉有些心慌,手心渐渐沁出点汗来。

他几乎可以从糖糖的眼中看出他此刻的挣扎。要不要再相信?要不要再冒险?要不要选择掩过这一页,从头再来?

周立辉提着心等他发落,象是过了一万年那么长,他终于听到唐堂轻轻地,嗯了一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