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钟二郎吃鬼》 作者:小窗浓睡(血淋淋描尽冤和孽,意切切写就情与仇)

钟二郎吃鬼
作者:小窗浓睡

第 1 章
  话说有个年轻后生唤作钟二郎,这一年刚及弱冠,生得身长九尺,虎背熊腰,四方大脸上浓眉倒竖,眼珠子赛一对铜铃铛。单这面相平日已经人见人怕,他若再发威动怒真该把鬼也吓煞。这天晚上多灌了两碗绍兴酒,钟二晚饭吃得比平擦常清淡一些,到后半夜里饿得前胸贴后背,蜷在床上睡不着,抬头见钟表指针刚搭到两点上,索性爬起身披了条蓝褂子到外头找吃的。

  他家住在二十四层的高楼上,公寓年久失修,三更半夜里静得唬人,走廊里红橙的灯泡忽明忽暗,好像个初识人事的女孩子朝人乱挤眼睛。钟二左脚尖踩着了右脚跟,一股凉风顺着脚踝爬到小腿肚,扰得他没来由一阵烦躁,连忙紧走两步进了电梯,铁门刚闭合,忽然叮的一声又拉开,楼里的灯瞬时全熄了,单就电梯里狭小的空间存着一束光,含情脉脉的投在他身上。钟二郎暗骂一声"晦气",粗手指头往关门键上狠一通戳,电梯门才缓缓关上,载着他慢悠悠往楼下滑。出了公寓走在大街上,漆黑的夜里明光熠熠,汽车闪着灯在城市里奔流,大楼上映出无数面雪亮的窗子,人间的霓虹在夜空上熏出大团烂醉的光晕,还有一团团模糊的影子若隐若现,任这世上何样的光亮也照不分明。

  走到十字路口,他见有个青衣老妇蹲在人行道上烧黄纸,一缕清烟缓缓飘荡,恍然记起还没出鬼月,难怪觉得这夜里不太平。他没再多想,顺着墙根往前溜,见一家酒吧亮着招牌便走进去。店里边正有个披头散发的歌手抱着麦克风狂吼,场下红男绿女闹作一团,钟二拨开人群挤到吧台前,中气十足喊酒保要了瓶黑啤酒,定下心来还没喝几口,忽见旁边角落立着个穿低胸裙的女郎,一头大波浪卷发,嘴唇红得像刚喝过血,胸前更是汹涌澎湃,暗紫前襟拢不住白花花的肉。他见状心花怒放,口涎几乎从嘴角溅出来,隔着欢腾的人群朝女郎眉来眼去,二人几番勾搭一拍即合,顷刻之间引出熊熊孽火,你情我愿接踵出了酒吧,仿佛深恋的爱人相偎着去酒店开房诉衷肠。

  女人告诉钟二郎自己叫香裘,眼稍酿着一股情似嗔还喜,留着长指甲的手指往二郎脸上划拉。钟二郎也是血气方刚,平生最受不得这个,一路上上下其手,搂着香裘的细腰摸了三百余回,进了酒店拿钥匙付钱是也不忘腾出手朝她大腿上摩挲。正当他为这晚上心满意足,一瞥眼忽见旁边也有一对男女开房买钟,女孩子画了乌紫的眼圈,抹着黑嘴唇,乍一看瞧不出人样子,那男人却是百年难见的标致,钟二郎暗道一声"我的乖乖",细瞧青年白瓷似的脸上映一双桃花眼,长流海遮着额头,眼珠子勾来挑去无片刻安份,顾盼之间惹出万千冤债,有意无意招惹到他身上,钟二只觉有个耙子勾到自己心尖,扯得魂魄飞出去大半,对方忽然又松了劲,欲擒故纵又将他的心还回壳里,抿嘴笑着带那鬼妹到楼上去。

  钟二仍是晕头转向的迷糊,眼珠子几乎随那人一同飘走了,香裘在他身后轻轻一掐,他打个寒战惊醒过来,拉着女人也往楼上走,一路上匝摸刚才那青年虽是顶漂亮,眼角眉间却透着股奇怪,仿佛不该是活生生的人,倒像是半夜里吸人精魄的妖精。他呆头呆脑随香裘进了房,刚落上锁两人便缠作一起,好像干柴野火欲罢不能,相互撕扯着滚到床上。这屋里四面都置了镜子,二人仿佛掉进浓艳缤纷的万花筒,钟二郎肚里还闹着饥荒,逮住香裘一条腕子没轻没重咬下去,他心里却念着绝色的男子,禁不住暗自寻念:"若是能与他有一回,也算不枉此生。"香裘给他啃得满床乱滚,嘴里哥哥弟弟一通混叫,正当得趣时,红指甲欲要撕扯钟二的肩膀,忽觉身上一轻,却见钟二郎起身迈到地板上,贴着墙壁听对面的动静。原来刚才那美人正睡在隔壁,酒店的墙板不算薄,钟二郎却是听得清楚,他自小便是穷凶极恶的混帐玩艺,心道送上嘴的肉没来由不舔一舔,早把香裘抛到爪洼国,蹑手蹑脚出了房,从鸡窝似的脑袋上揪一根铁丝硬的头发,插进对方琐眼拨了两下,竟把房门打开来。

  美男子半敞着怀正对着镜子梳头发,女孩直挺挺躺在床上似是酣沉,他透过镜子里正瞧见钟二郎闪进房,忽然抿了嘴笑道:"哪里来的强盗,欺负到我头上来。"白润面颊微微泛着酥红,仿佛胭脂揉进香粉里,撩得钟二神魂颠倒胸口一阵乱跳,一闪身窜到他身后,涎皮赖脸去勾他的腰,嘴里胡言乱语说道:"你叫什么名,我以前怎么没见过?"青年嫌他粗夯,皱起眉躲到老远,冷着眼细细打量,见他衣衫大敞,露出一身筋肉,嘻嘻笑着像头没毛的大狗熊,心道这夯货也算白捡的便宜,转念之间又凑到他身前,勾起脖子卖力挑逗,挨到耳边轻轻诉道:"我名叫湛华,处处寻情不见真心,愿您纵怀倾心,为我留一夜薄情。"钟二只觉有一缕甜冽沿着耳廓钻进心里,绕着五脏六腑长短血管狂奔乱窜,脑子里哄隆一声响,拦腰把湛华甩到床上,自己仿佛一堵墙压将上去,一双大手隔着薄杉往他身上揉搓。

  湛华心道:"好蠢材。"顺势搂住钟二郎作无限亲狎,十指仿佛撩琴在他背上拨弄,惹得钟二猛打几个寒战,埋头抚摸着湛华两肋细细研探,挠搔得湛华吃吃笑起来,肩膀好像一股细浪随波乱颤,直把钟二颠得头晕脑涨,一只手像游鱼滑到他胸前,摸索着柔软的突起用二指夹起来挑拨磨蹭。湛华轻轻闷哼一声,他不惯被男人作弄,一边扭着腰恙作扭捏一边冷眼去瞧床边躺的姑娘,这女孩子断气多时,因为脸上敷着厚粉,生前死后一付样貌,待到天亮怕就要散出尸臭了。钟二又捏起他另一侧乳突,湛华渐渐不耐烦,雪白的手指划拨到钟二喉咙上,他紧紧拥抱住对方,好像相爱深挚的恋人,锋锐的指甲刺骨冰凉。


第 2 章
  湛华捧着钟二的脸,红润嘴唇正要吻上去,却被他满口烟臭酒臭熏得头昏脑涨。对方毫不知耻,蜷下身子津津有味吻他大腿,舌头隔着裤子在肉皮上滚,一股股热气喷出来。湛华只得把两手搭在他颈上,指尖一用力正要朝喉咙掐下,大腿上突然涌出一阵痛,他唬得一激灵,竟见钟二咬住自己大腿不肯松口,唇边渗出殷殷的血。他大惊失色连忙去推搡,哪料钟二郎咬得更紧实,铁钳似的手牢牢箍住他,牙齿陷进皮肉里,仿佛恨不得将他撕扯着吃进肚。湛华头回见着这号人,挥起拳头朝他背上砸,忍着疼大声喝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咬我!"再要挣扎却为时已晚,钟二的尖牙穿透肌肉钉大腿上,滑腻的舌头沿着牙缝勾卷,慢条斯理吮他的血,湛华下了狠劲将刀尖似的五指扎向他后脑,钟二轻轻一挥手,把细白的腕子攥到手心里,抬眼瞧着湛华满面惊诧,忽然忍不住笑起来。

  他一咧嘴便松开牙,这时机千载难逢,湛华像箭一般抽身出来,那身子像一条光滑的鱼,钟二没留神被他挣脱开,眼见着一道雪白的影子从门缝游出去。话说这湛华便是个无家无主的孤魂野鬼,死后投不了胎,又在地府无处安身,只得耽搁在人间,平日靠着吸食活人精魄凝神聚气,时日久了修出具惑人的肉身。这一天刚拐上个小姑娘,见着钟二郎傻乎乎撞进来原以为能多食一餐,哪料到让自己惹上了天大的麻烦,孤魂几乎丢去半条,他虽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心底却禁不住泛上寒气,又惊又恐夺路逃命。

  外面蒙蒙的有了光亮,他这时无暇多顾,拼了满腔精魂直管朝黑暗处奔逃,耳边乱响,脚底生风,肺里涌出一股甜腥,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他纵是个死人,也要跑得再死一回,却仍听着身后有人穷追不舍。迎面有个老太太正烧纸钱,枯干似的手上抓一把黄纸,跟前守着个干瘪样的东西正伸手接纸灰,湛华从烧着的火盆上跨过去,钟二随在他身后正撵得紧,瞧见地上瘫着个病死鬼,心里略一犹豫仍是大步朝前撵。拐过一条岔路忽见一片开阔,远处深雾迷茫无可辩识,好像一片青烟圈在天边上,湛华被逼着又退回来,转头再瞧钟二面孔上没了颜色,立在当中进退相难。

  钟二眺眼望去,却见迷雾里追出个鬼差,手里拎着枷锁镣铐骂骂咧咧道:"你这个丧气东西,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等着老子当值冒出来。"扯着锁铐便要往湛华身上套,湛华惨白着脸连忙去躲,原来如他这样的孤魂野鬼本就是天地不留,阴司里也暗地可怜,平日疏于查管,不过派出差使走个场面,若有不长眼的撞进鬼差手里,便落个抽筋掣骨魂飞魄散也是活该。湛华今日正是倒霉透顶,他一见鬼差早吓得腿软,见对方拿锁链招呼上,只得硬着头皮往钟二身边藏,钟二郎见他哆哆嗦嗦的可怜模样也招人喜欢,手疾眼快把他拦腰夹到身侧,鬼差见状大怒道:"你是何方小子,耽误本官办差!"钟二浓眉倒竖,扬声喝道:"擦干净鬼眼珠子看清楚,老子是你爷爷钟二郎!"

  这名号在地府里可算响亮,鬼差虽不识得钟二长相,听着名字却已颤了三颤,湛华身上一震,更是抖索成一团,连哭带嚎朝着鬼差求救:"我不认识他!我不跟他走!"原来钟二郎便是昔年叛官老爷钟馗的后人,如今虽丢了过去的差使,嚼妖啖鬼的喜好却改不得,混迹在人间专寻着野鬼下肚解谗,将一干妖魔鬼怪充作下酒菜,平常的鬼自然都不识得他。鬼差只作听不到湛华说话,点头恭腰陪笑道:"都怪小的有眼无珠,这个鬼孝敬给您。"他不敢再多言语,一溜烟奔回迷雾里,那片青烟飘荡着渐行渐远,天边微微渗出一抹亮来。钟二腾出空低头对湛华道:"我头回吃美人,你说说,是要红烧还是用盐焗?"

  湛华瞧着他一脸狰狞,想到自己生前坎坷多磨,死后又受万般刁难,这一天竟要填了钟二肚子,不禁悲从中来,揉搓着钟二的衣摆呜噎抽泣,身子似是飘萍随风摇颤,皎白的面孔梨花沾雨,泪珠子阻不住顺着桃腮滑到下颌上。钟二不理他伤心难过,昂着头兴高采烈往家赶,再回了大楼公寓里,他开了门把湛华甩进屋,自己翻天覆地四处寻摸,待把东西找全了,却见是一灌精盐,一瓶蜡油,另有软筒装的绿芥末,怕是要心血来潮做个刺身拼盘。湛华见这驾势早软了腿,连滚带爬拥着钟二的腿哭嚎:"钟二爷,可怜我生不得生,死不得死,过去做得都是被逼无奈的糊涂事,您今日高抬贵手,我必将涌泉结草为报!"

  钟二瞅着他暗自思量,求饶的话自然一句没进耳朵,心里思量是该从湛华脖子处放血还是切断大动脉,或者干脆连血一同咽下肚。他正想得欢乐,抬眼又见湛华衣领里露出一截白腻的脖子,大腿上还淌着血,点点腥红溅在雪白皮肤上,好像腊梅花儿映着刚下的白雪,不禁默念"罪过可惜",大手抚着他湿润的面颊狎玩。湛华忙抬眼脉脉瞧他道:"钟二爷饶我吧,这世上的野鬼千千万,怎么就能轮得着我被吃?"长睫毛像一对黑蝴蝶停在脸庞上,眼睛忽然颤一下,一滴泪水悬在眼角上,映着灯光闪闪发亮。钟二心道"好个妖精",还未等作声,门外忽然掠过一阵风,只听一个女人幽幽诉道:"好哥哥,你怎么不要我,跑了多少路才寻着你,快打开门迎了我进去。"

  这声音凄楚婉转如歌如吟,他恍然记香裘还被遗在酒店里,人家现今找上门,只得把湛华的手扯开,迈到门口敞开门,却见外头漆黑一片影子也没一个,他缩了头再返回屋,转身正见香裘立在房中间,煞白的脸上唯见一张红唇,悲悲切切对他埋怨:"你刚说了喜欢我,怎么转眼就忘了?"钟二撇着嘴道:"我这里还有客,不然你就先回去……"迎面忽然掠起一阵阴风,香裘神色俱变,青面镣牙扑上来,转瞬攀到钟二肩膀上,咧开血盆大口欲要咬下去。湛华缩在角落里看得清楚,只见钟二扳住香裘双肩猛一掰扯,耳听"咔啦"一声脆响,女鬼还未明白过如何,已经被钟二从当中扯开,鬼心鬼肺顺着裂开的腔子滚落一地板,钟二抄了把椅子坐下去,捧着白花花一团大快朵颐。


第 3 章

  叫香裘的女鬼原本跟湛华是一路货,幻化成人形想勾引钟二填肚子,不曾想自己成了对方盘中食。钟二啃得满头大汗,连皮带肉吞咽得啧啧有声,嘬着嘴把细筋碎骨头吐在脚下,湛华连忙撇过头,一来兔死狐悲不忍观看,再来又恐钟二要拿他作下一餐,大腿上被咬的印子还冒着血,他这会儿也顾不上疼,只听着磨牙吮髓便胆战心惊,斜眼又见淋漓血珠溅了满地,一捂嘴几乎要呕出来。钟二自顾自埋头大吃,待心满意足连打一串饱嗝,摇摇晃晃站起身,冲着湛华一呶嘴。湛华最善察言观色,看到满地凌乱狼籍,忙翘着手指头弯腰收拾,那些鬼心鬼胆鬼肠子鬼肺没一会儿便化成灰,敞开窗户被风卷出去。

  此时天已大亮,钟二玩了大半夜,打着哈欠窝到床上睡回笼,湛华恭着腰陪小心:"二爷,我有事先回去。"钟二磨着牙不搭理,他试探着转身往门边走,忽听钟二在背后道:"日后你便随了我,就当养个猫作伴。若是敢逃跑,老子就把你两条腿掰下来下酒吃。"湛华哭丧着脸不敢再言语,钟二挣眼见他红唇失了颜色,大腿流着血,抖抖索索站不牢稳,难得发了善心安抚道:"你腿上疼不疼?疼也不打紧,到夜里晒晒月亮便好了。"湛华再要说话,却见他已打着呼噜盹起来。

  这真真是世事无常,祸从天降,湛华欲哭无泪,眼见大门正在不远,可纵有十万个胆子也不敢逃。他这会儿也筋疲力尽,四处打量着想找个坐的地方,才发现钟二这屋子堪似个垃圾场,上一顿吃的鬼化成了灰,上一顿吃的饭还丢在桌上,各样杂物堆积如山,只得捏着鼻子把沙发上一条发黄马夹拈起来,钟二睁了一只眼在床上偷看,只以为他正帮着收拾,心中不禁暗喜,窜起身搂住湛华的腰,一口一个"我的乖乖"把他往床上拖。床笫间赤裸相拥最是方便妖精吸精,湛华大喜过望,半推半就缠到钟二身上,对方呼哧呼哧喘着粗起,扒了他的衣服就要往股间顶,湛华疼得一哆嗦,那东西已进了大半,他忙喊:"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忍着疼痛去吸钟二的精气,钟二还当他动了情,低头吻上他的嘴。

  这钟二刚吃下一只鬼,嘴里的气味能熏死牛,一条舌头往湛华嘴里滚一滚,只听一声抽气,湛华翻了白眼晕过去。钟二也不知扫兴,环着他的腰戳了百余抽,下身忽然一阵酸,淋漓浊液尽数泻出来,他再摸着湛华的肩膀,只觉这鬼身上又凉又软实在是好物,逮着他的腮又一阵舔,砸着满嘴甜腻沉沉睡下。这一觉便眯到大下午,湛华睡得头晕气涨,昏昏沉沉挣扎着醒过来,却见钟二一条毛绒绒的腿搭在自己身上,几乎要把鼻子气歪,他轻声唤了钟二几句,蹑手蹑脚就要往床下爬。钟二半眯着眼把他薅回来,双手紧搂着抵在胸前揉搓,哪料这鬼掣骨冰凉,一股阴潮渗进骨髓里,他猛打个激灵,一哆嗦把湛华推到老远。

  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钟二也被湛华挤得委屈,嘟着嘴抱怨道:"瞧你凉的,到冬天还不把我冻煞。你还是睡到地上去,免得哪一日我睡得迷迷糊糊,仔细拿你作早点。"湛华听得心经胆战,细瞧床铺上满是钟二遗下的点心末子,他刚才盹了几时辰,身上也沾了不老少,一边悄悄拿手弹了一边满嘴里答应。钟二眉开眼笑道:"自此你便好生伺候我,出了门要有人敢欺负你,便直报了我钟二爷的名号!"他环顾屋里,见自己不知何时褪下的内衣內裤还团在墙角,便喊湛华拿去洗,湛华生前死后都没做过这档事,怀了一百个不情愿,一步三晃拿两个指头把衣服夹起来,接了水泡进池子里搅一搅,钟二那褂衩上结着陈年老垢,还不等棉布吸饱水,就被拎起来晾到阳台上。

  钟二倒也不计较,他胃里连着银河系,睡前吃的女鬼早消化尽了,这会儿腹内大闹饥荒,心道有了使唤实在是舒服,翘着脚喝令湛华去弄吃的。湛华苦着脸问他吃什么,幸而钟二好伺候,除去钢筋水泥皆可下肚,过去自己给自己烧水煮泡面,现今多个鬼跟班,也不过使唤着湛华烧水煮泡面。他见家中储物告謦,拿了几个钱打发湛华去买吃食,临走又寻了把阳伞给他遮太阳。湛华只得出了门,身后铁门'喀嚓"一声响,他沿着走廊缓缓踱步,瞧着公寓里并无多少住户,墙壁上熏着擦不尽的灰,从地板一直漫到天花板,不知是哪一年失火留下的。忽听着后边响起一串脚步,他忙回过头去寻,只瞧着一闪便没了踪痕,转身再往前走,又听着一串清脆的欢笑,轻飘飘浮在耳垂上,细细辩识又戛然停止。

  湛华进了电梯,两扇门缓缓闭合,就在落严的一刹那,缝隙里露出一只眼,不知是谁把脸贴在门外往里瞧,瞳孔嵌在眼球里微微忽闪。他纵是个鬼,也给吓得一踉跄,一边揉着心口一边骂,待电梯门再打开,他又觉得好笑,心道这是哪里来的鬼,竟然敢在钟二郎门前作怪。撑着阳伞出了楼,湛华溜着墙跟去临近的超市,迎面过来个女孩子抿嘴冲他笑,话说这鬼本是个风流胚,生前卧花眠柳,死后也总不忘勾搭个妇女,但凡16岁以上,60岁以下,皆能瞧得心花怒放,他喜不自禁送出无数串飞眼,女孩咯咯笑着跑到老远,湛华一扫在钟二跟前受的闷气,随着人群正要过马路,忽然见有个红衣女子守在路口处,赤着脚沾了一腿泥,杂乱头发半遮着脸,口中念念叨叨不知说什么,似嗔似笑,似疯似痴,见湛华瞧着自己,便狠狠瞪一眼。旁边过往的行人看不着她,这自然是一个冤灵恶鬼,因怨恨滞留在人间,有个小孩从她身边擦过去,女鬼嘻嘻笑着奋力一推,直把孩子搡到迎面奔来的车上。


第 4 章
  湛华看也不看昂头往前走,孩子被身前的大人一把拽住,拉着手好生送过马路,女鬼大失所望,拖拉着脑袋找寻下一个目标。湛华买了几样熟食匆匆返回去,再走到路口,女鬼正百无聊赖踱着步子,时不时抬起头,朝着过往行人瞄一眼。湛华有意无意挨近她,见巴掌大的面孔藏在乱头里倒也算清秀,一时心生侧隐,轻轻对她道:"你叫什么名字?总在这里害人也不是长久,还是赶快走吧。"女鬼愣愣听着,忽然扑上来撞进他怀里,湛华吓得连退几步,见女鬼捂着嘴笑个不停,一言不发扭头往家赶。

  他回了公寓,一边把食物摆出来,一边把路上的事告诉钟二,直让钟二听得双眼放光,口水横流,忙问他女鬼在哪里,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几乎就要飞奔过去啖嚼而后快。湛华冷笑说:"可怜她个孤魂野鬼,天不收地不留,伤人造孽祸害人间,活该要给钟二爷充里饥肠。"钟二听他话里带刺,挥着巴掌往他屁股拍打两下,喝命湛华烧水煮面。湛华胡乱做了一餐,清汤寡水伺候钟二吃了,窝在墙角使性子,他原本也是作恶的怨鬼,死去几百年,人性早已消磨殆尽,如今剩一点鬼性,也要作小服低瞧着钟二脸色。

  钟二不知道他正使别扭,从衣橱里抱一床被褥铺在地上,扬着下巴对湛华道:"你晚上睡这里,白天要给我铺床叠被。"湛华往他猪窝似的床上一瞥眼,心道求神拜佛的我也不跟你睡一头。钟二问他大腿还疼不疼,湛华隔着裤子轻轻摸一摸,腿上的伤还微微作疼,他与钟二交合时原本可吸对方阳气来疗伤,没曾想自己半途晕过去,白白叫钟二占了便宜,于是拉了钟二的手覆在自己腿上,娇软着声腔说:"你咬的自然是疼,还不替我揉一揉。"钟二刚吃了饭,饱暖生淫欲,忙趁着拉扯把他托到床上亲嘴脱裤子。

  湛华双腿缠到钟二腰上,小腹暗暗憋着劲,不顾下身疼痛聚精会神,身子随着钟二一颠一簸,一股古火烫阳气冲着丹田直入全身。钟二畅快淋漓泻出来,掐着他的屁股怪笑道:"真真是个娼鬼,竟敢算计到我头上。"湛华怕惹他恼,连滚带爬下了床,窝在地铺上假寐。钟二也下了床,从他身上迈过去,摸了件衣服穿上身,兴致勃勃要出门去玩,湛华因吸饱了元阳心情大好,晕红着面孔问钟二道:"这楼里住着同道呢,怎么见了你也不怕?"钟二不已为然道:"那是个小崽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疯玩疯跑,懂得个屁。"

  他出了门没多久,房门没关严,外面渐渐传来伊伊呀呀的儿歌声,细细听来是个孩子在唱歌,声音又轻又柔,一句接着另一句。湛华皱着眉透过门缝往外瞧,地板上突然响出一串轻快的脚步,飞奔着从远处跑到他门口,略一停顿又踩踏到老远。他听得怪没意思,起身把钟二的饭碗收到水池里,瞧着他床上糟乱一团,拎起一角被褥朝上一卷就算叠了床,自己拣了几样钟二剩的饭菜吃下去,心道这钟馗后人虽是难缠,却也算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他拿个碟子盛了些吃食,开了门放到屋外去。自己迷迷糊糊睡下来,混沌梦境里见一个穿绿衣绿衫的孩子蹲到他面前,一只凉习习的手挨到他脸上,弯着眼睛轻轻道:"大哥哥,这里住的人哪去了,我一个人很害怕。"他在梦里刚要答话,忽被一股劲缠到腰上。

  湛华猛的惊醒,青白着脸好一阵喘,定神看到钟二不知何时返回来,箍着他的腰也躺在地铺上。湛华惊奇说:"你这屋里真是怪,想我是个鬼也能发噩梦。"钟二坐起身冷笑道:"瞧见你充好心送的饭了,养了你一个还不够,还想给我招回什么来。"湛华小声辩驳道:"是你说这里住了个鬼孩子,我难得起了悲怜,拿点剩菜给他吃。"钟二忽然一瞪眼,吓得湛华忙闭上嘴。钟二郎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被褥对湛华道:"才躺一会儿就硌得我难受,怪这褥子铺薄了,你也是太老实,怎么就不跟我说一声。"湛华愣一愣心道:横竖已死了这么久,哪还计较被褥薄厚。

  钟二从衣柜里取了褥子替他铺好,自己躺上去滚了几滚,又寻了个新枕头给湛华,他去厨房瞄见碗碟还泡在水池里,湛华委委屈屈立在门口说:"我可不会洗…"他一扬眉将湛华斥出去,只得撸了袖子自己来刷碗。湛华心生愧疚,打开冰箱见只剩半快火腿,自然不够钟二的晚饭,忙撑了伞出门买吃的。这时已是夕阳西下,天空凝着大片云彩,昏暗的影子被落日拉得老长,魁魅魍魉横现人间。湛华再要行至路口,熙攘人群川流不息,红衣女鬼仍立在路边上,两只手臂微微抬起,随时准备把人推到车前面。

  有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缓缓从她身边走过,女鬼支着手正欲推搡,湛华大步迈过去,扶着老人避开她走过马路。女鬼跟在他后面咬牙切齿道:"你敢多管闲事,原来作鬼也作得不耐烦!"湛华返回来对她柔声道:"我是瞧你独自呆得可怜,不如跟我说说话。"女鬼垂着眼好一会儿沉静,然而湛华那样子实在招人喜欢,连着几番搭讪,女鬼终于回话道:"我是在这路上被人撞死的,死后投不了胎,只得找个替死鬼。"湛华垂着头思量片刻,抿嘴笑着对女鬼道:"我也是被人害死的,熬了几百年都不能再做人,却不知道替身该怎么个寻法,姑娘若是有空闲,不如到舍下指教一二。"

  女鬼心中不屑,本不愿意理湛华,却禁不住他央求,只得点头应下。两只鬼相并着往公寓走,湛华一路上又问:"你若害死人,那岂不是有了新的鬼,新鬼再害人,害来害去无完结,白白连累上活人。"女鬼冷笑道:"我只顾得上自己,哪里管别人。你也是个鬼,难道就没害过人?"湛华想了想,心知自己过去吸阳气,免不了也要害死人,低了头淡淡说:"这话倒也是了。"电梯载着他门驶上楼,湛华携着女鬼走到家门口,扬声对钟二喊:"开开门!我带晚饭回来了!"


第 5 章
  钟二刚刷完一水池的碗,靠在床上翻海报,听着湛华在门外喊,一步跨到门口敞开门,赫然见个红衣女鬼满面狰狞立在身前,当下喜不自持,伸手将她薅进屋。湛华听着房里一阵扑楞,因怕见他血淋淋的吃态,靠着墙待声息停下才推门进去。钟二郎正拿手巾擦着嘴,地上散着大堆遗下的残骸,湛华嘀咕道"这便是为虎作伥了",拿扫箸将碎皮碎骨扫尽了。钟二寻了根牙签剃牙缝,摇着头作惋惜道:"这恶鬼也实在是可怜,咯,死后要受无尽的磨难。如今被我吃了也算落个解脱。咯。"

  他说到"可怜",从牙缝里扯出女鬼的头发,再说到"解脱",又呕出一截碎指甲。湛华青着脸跑出去,捂住嘴作势要呕,钟二在屋里又对他道:"这公寓里还住着一只鬼,十几年前是个小孩子,有一回在楼上玩火把自己烧死了。作了鬼后仍改不了贪玩,半夜里唱歌引住户的孩子出来,活人的小孩就跟着他跳房子捉迷藏,到天一亮便都成了死人。"湛华恍然大悟说:"难怪这里少有人居住。"一时心生奇怪,又问钟二道:"那你怎么忍到现在还不吃他?"门缝里忽然伸出一只粗手臂,箍住湛华把他扯进房,钟二抹着嘴笑道:"那是我留的储备口粮。"

  钟二白天跑出去玩,这时也身感疲乏,二人洗洗涮涮便熄灯睡下。湛华躺在新铺的地铺上,抬头见窗外透出浓黑的夜空,那一团寂静混杂上各样气息,在活人的地界里飘浮颤动。他瞧得累了,昏昏沉沉正欲入眠,一瞟眼忽然见窗外阳台上伏着漆黑一团,晦暗的颜色跟夜晚相互缠揉,细细瞧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仿佛这夜如往常平淡无奇。他轻轻吸一口气,闭上眼沉心入睡,耳边忽然响起震天的呼噜声,钟二仰面朝天睡得死猪一样,肚皮底下好像埋了台虎式坦克车,吵得三魂翻滚七魄升天,湛华忍无可忍坐起身,怒气冲冲连剜他几眼,这一瞄不要紧,竟看到阳台上一团黑影立起身,直冲着屋里窜进来。

  鬼界跟人界一个样,也存着尔虞我诈针锋相斗,湛华见有东西闯到自己地盘,毫毛倒竖目眦相迎,钟二也给这动静吵醒了,斜眼望着撞进屋来的黑影,忽然唤一声"丽丽呀",起身把电灯打开。湛华才看清进来的是个漂亮大姑娘,身材苗条胸前伟岸,扭了腰晃到钟二床上。他向来对女人有好感,面上忙换出温文态度,殷勤着给丽丽拿糖端水果。钟二瞧着不乐意,呶嘴对湛华说:"我这里有事情,你当外边去等。"湛华毕竟不敢顶撞他,不情不愿出了门,回头往屋里瞟一眼,忽然看到丽丽身后拖着一团影子,一晃眼又不分明,心中暗暗奇怪,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妖精。

  楼道里蚊虫小咬肆虐纷飞,绕着湛华悄声低吟,所幸他是个鬼,不然这晚便要喂了蚊子。屋里漏出男女畅快的欢叫,他支身站在门外听得正清,恨得几乎把牙咬碎,身后忽然拂过一股凉风,就听着个稚嫩童声轻轻响起来,一串脚步声从身前飞快的踏过,奔跑到老远忽然又返回来。湛华倚靠在墙壁上,心想这孩子真真是糊涂,到现在连他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步子踏到他跟前忽然停下来,湛华的衣角被什么拉一下,这便是鬼怪爱使的伎俩,先把活人勾引到身边,而后或迷或食或玩弄。屋里又响起灼热的喘息,湛华被惹得心烦神乱,待孩子再跑他到跟前,忽然一把抄起来,把这鬼按在墙上噼里啪啦捶一顿。

  他正专心致志揍着鬼,身后冒出个声音轻轻问:"你没事吧?"湛华忙回过头,却见面前立了个戴眼镜的男青年,手里拎着大包小箱,瞧模样是新搬来的住户。小鬼道行尚浅道行,连个完整样子也没有,趁着湛华一分心忙脱身逃出去。他倒也不以为意,瞧着窗外一片明光才知道天已经大亮,青年忙着往屋里搬行李,正好住在钟二家对面,因为贪图房租便宜,也不顾这里闹鬼的传闻。

  青年大敞着门把一样样物件搬进屋,湛华盘着手瞧他忙进忙出,因为久与人打交道,极是懂得一套敷衍,便客气着作势要帮忙,青年感激不尽,忙张罗着倒水给他喝。一人一鬼进了屋子拉扯闲话,原来新邻居叫张桐,是个穷教书画画的,指甲里藏着粉笔末,鼻梁上架的镜子足有瓶底厚。湛华见他小心翼翼捧着个纸盒子,随口问一句:"这是什么宝贝?"张桐本是存心卖弄,打开盒盖给他看,抿嘴笑着说:"这个可是千辛万苦淘换来的,瞧着像哪一朝的古物,也是跟我有缘分,一见便喜欢了。"湛华仔细一端量,见盒子里盛了一块绸缎,暗红的撒花稠子描了亮色,对着折痕叠摆得端端正正,只露出边角上绣到花纹。他心里忽的一惊,伸出手朝着锻子触一下,指尖微微挨到绸料上,仿佛被个小嘴猛的咬一口,忙惊得抽回去。

  张桐哈哈大笑道:"不错吧,再瞧瞧里边的花色,可是不得了。"说罢便要把锦缎展开来。房门"喀"一声被人撞开来,张桐吓得护住盒子,却见外头站着个彪形汉子,叉着腰怒吼:"一眼没瞧见,跑到哪里去了!"湛华见钟二郎寻过来,辞过张桐随他回家去。钟二黑着面孔关门道:"老子还没死,就敢在我眼皮底下勾搭。"湛华正开了冰箱替他弄吃的,听了这话把个西红柿摔在地上,钟二猛的一瞪眼,还未等斥喝出声,湛华忙弯腰捡起来,将稀烂的柿子用热水炖了给钟二吃。他举着把汤勺回过头问:"刚才那丽丽呢?顺着窗户爬走了?"钟二盯着面前摆的空碗,挠着头皮说:"我们可是老交情,昨晚上好一通叙旧情。都是怕你等得急,一分心又叫她给溜了。"言罢摸出一根尺把长的肉条,含在嘴里津津有味的咀嚼,湛华走近了一看,竟见他拿的是一截蜥蜴尾巴。


第 6 章
  湛华才明白:原来丽丽是个壁虎精,难怪从窗户扑进来。钟二两三口将尾巴吃尽了,湛华忙把半生不熟的汤盛给他,一边瞧着他狼吞虎咽,一边笑道:"早知道就多看两眼了,修真得道的妖精可难得一见,我在几十年前见过黄大仙围成圈跳舞,个个都附在人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发了失心疯。"钟二吃完一碗,站起身去刮锅底,湛华把指头含在嘴里吮,好半天后又说道:"畜物、植物要成人形本就万中难见,更别说器具成精的,只听人说,可没亲眼见过。刚才在对面却是碰到了怪事,那个叫张桐的是个平常人,拿了块缎子却不一般。"

  钟二一抬头,冲他咧嘴笑道:"瞧着不一般就往人家屋里跑,做鬼也做得不老实。"湛华听他话里带刺,瞪了眼不说话,扭头去阳台把晒干的衣服收回屋,拿手团一团塞进衣橱里。钟二见他呕起气来,自己也落得没意思,他原本是没恶意,奈何口拙心直又向来妄尊自大,哪里顾及过别人,更别说对个养在家里玩的鬼,便也赌了气不搭理湛华,一人一鬼端着架子相隔到老远。可没过一会儿,钟二又熬不住,心想自己堂堂钟二郎,何必跟鬼一般见识,涎皮赖脸凑到湛华跟前,嘻嘻笑着说:"你小命还在我手里,怎么就敢发脾气。"

  湛华暗暗一惊,这才想起自己原该要怕他,还没顾上给钟二说好话,就被他扯进怀里,一双手覆在胸前缓缓揉搓,指腹仿佛沾了火,顺着皮肉延绵进五脏。一时天雷勾起地火,湛华把腿架到钟二肩膀上,红霞飞面,青丝撩乱,双臂缠到他身上,准备要大吸一场阳气。钟二提枪正欲闯入,忽听着门上笃笃作响,不知哪个没心没脑的敲起门,箭搭于弦上,岂能再回头,他咬牙切齿往湛华股间捅,还不等挤进去,就听着门上嘈错乱响,张桐扯着嗓子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钟二不干不净骂一句,伸手往湛华身下摩挲,那人也是不懂趣,仍在门口没完没了叫唤,湛华脸上挂不住,连推带搡从钟二身下挣出去,提着裤子躲到老远。

  钟二恨得满嘴里骂娘,气急败坏给张桐开了门,劈头吼一句:"干什么!"张桐吓得一哆嗦,哭丧着脸说:"我,我烙了葱花油饼,问你家吃不吃。"钟二低下头一瞧,果然见他端了一盘热油饼,眼睛顿时亮得像灯泡,180度转了态度,忙把对方让进屋。张桐一眼瞧见湛华,招呼着他笑道:"今早上多亏了你帮我,咱们日后成了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可得相互帮着些。"湛华忙说:"我就顾着看了,哪里帮上忙。"他两个在屋里客套,钟二扯了块饼填进嘴里,探着头朝对面张桐家张望,摇头晃脑瞧了半晌,最后索性迈到人家屋里去,正看到还没理清的物件中摆着个纸盒子,果然有妖风袭面、阴气扑人,遂下手把它打开来。

  张桐正跟湛华说着话,身上忽然一震,忙扭头撵回家,湛华跟在他后面,一眼瞧见钟二展开块锻子,捻在手里细细端详。张桐忙大惊失色喊:"使不得使不得!"一发狠竟把钟二给撞开,两手捧着锦缎瞧了,见没沾上油腻才放下心。湛华走近一看,只见那缎子上绣了无数腊梅花,细碎花瓣映着暗红色底绸,纷纷攘攘铺满整面绸子。他心里也犯嘀咕:这东西是哪里不对劲?二人相伴返回家,湛华大着胆子骂钟二:"二爷您也算个人,怎么就做事还不比我这个鬼?"钟二瞧了他半晌,心想这话倒是不假,挠着头皮辩驳道:"老子可是发好心,贪嘴吃了他的饼,本想要救他一回。"

  他懒得再多想,搂了湛华行刚才被扰断之事。二人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退去衣杉赤裸交缠,钟二喘着粗气傻笑说:"你、你、你真好……当鬼倒是可惜了。"湛华坐在他腰上扭摆,将精气元阳绵绵吸入身体。这倒是狼狈相奸各得好处,他渐渐的欢乐,又渐渐为自己伤心。云雨退去,薄露散尽。钟二在浴室里洗澡,湛华敞了一溜门缝,悄悄朝对面窥望,钟二出来时正见他蹲在地上,弯腰朝他屁股拧一把,湛华指着外面说:"你瞧瞧,出事了。"钟二应声随他瞟过去,这一看不要紧,却把他也惊了一跳。

  对面房门大敞着,里面仍是杂乱一片,张桐坐在屋中间,捧着那宝贝缎子一口一口吻上去,目眦欲裂,瞳中却无光色,双肩好像波浪般颤动,一边亲吻一边漏出嘶哑低嚎,嘴角扯到腮颊上,鼻涕眼泪淌了满脸。这便是被鬼迷了心。湛华悄声问:"是个什么东西?"钟二连忙捂住他的嘴,张桐抱紧缎子往脸上磨挲,呻吟哀嚎渐渐连出句子"郎啊郎……枉过奈河桥……妾心清如水……剖来映红梅……"他眼珠子忽然一晃荡,一边眼球朝着钟二的方向瞪过来,另一只眼却仍盯着锦缎看。钟二轻轻把门关上,挨在湛华耳边说:"那锻子是有蹊跷,挨近了却又瞧不分明,不像是鬼魂,倒似一股气。我看是前世做的冤孽,今生来偿还。"湛华垂目不作声,心中掠出淡淡的涟漪。

  张桐疯了半晌后,瘫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再站起来便如好人一样,仔细把锦缎叠整齐,两手捧着搁进盒子里。钟二把盛油饼的盘子给他送回去,嘿嘿笑着说:"小兄弟面上发乌啊,近来可是撞上了邪物?"张桐略一愣,湛华奔出来把钟二领回去,关上门正色对他道:"二郎甭多管闲事。"天色渐渐沉下来,湛华张罗着做晚饭,打发钟二下楼买棵葱,自己拿着菜刀削土豆,外边有人拍着门,他还当钟二回来了,打开门却见来人是张桐,垂着头闯进屋,一巴掌掀翻墙边柜子,抬起脚踹碎桌上盘碗,撒泼耍浑的闹起来。湛华见他脖子上缠一团烂肉,血污里夹杂着黏浊,一滴一滴黄色的水从颈上往下滑,知道他被迷了心窍,不动声色问一句:"你是谁?为什么缠着他?"张桐猛的扭过头,一双眼狠狠瞪向湛华,嘴唇轻轻颤一颤,飞身跳起来抢菜刀。


第 7 章

  这东西既非鬼怪又非妖魔,咧开嘴来却是凶恶无比,湛华怕染上腌囋血水,舍下菜刀躲到老远,待钟二提着葱返回来,张桐早已窜回去,对面传来凄厉的悲嚎,再看自己房子里,原本就是邋蹋的不堪,这会儿被闹得翻天覆地,真真成了个垃圾场。还未等湛华说话,钟二郎举着拳头往外窜:"管它是个什么玩艺,爷今天就要换换口!"湛华连忙阻拦在前面,作好作歹把他劝下来。
  二人草草吃了饭,钟二是个黑瞎子脱生的,一沾枕头便酣声如雷。湛华把屋里清理了,耳边又听到张桐在对面低声哽咽,屋里屋外齐声闹到大半夜,他捂着耳朵坐在地板上,嘈杂的声音渐渐停息,湛华推开门往外瞧,见楼道里黑魖魖一片,沉静混沌,嚣声俱息,手拧着把手正要关门,幽幽的黑暗里哼喃起"郎啊郎……枉过奈河桥……妾心清如水……剖来映红梅……"这句子张桐也念过,此时却绝非他的声音,湛华听得发了呆,手上微微一松,门外猛的窜进个东西,扑在他脸上往口鼻里钻。湛华后脊梁泛出一片凉,一股恶臭直冲进脑仁,黏腻浊液染了满脸,他手急眼快揪扯住,那股东西仿佛黄鳝沾上水,"吱溜"一声从掌心滑出,一阵风似的闪到外面去。湛华狼狈得一抹脸,忍无可忍大声喊"钟二!"他再定睛朝外看,却见张桐四肢扒着墙,不知何时爬到房顶上,眼珠子在暗夜中闪闪发光。

  当事时,钟二一挺身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丫子直冲到门外,眼睛还眯着没睁开,摸着黑从大楼里寻了根竹杆,对着张桐一阵戳,好像打枣似的把张桐捅下来。这一摔不要紧,只听"啪叽"一声响,张桐魂魄返回窍里,窝在地上疼得乱滚。钟二忙拽着湛华钻回屋,见他面上黏了浊物,忙接水绞手巾替他擦了脸,二人面面相觑不言语,待张桐把大楼管理吵过来,吱呀乱叫着被人抬出去,他两个才憋不住爆出笑。

  这一夜终于是安宁。第二天,张桐打了石膏被人送回来,一起跟着的还有个年青少妇,脸黄黄的,眼稍里却酿着股哀怨惹人怜。湛华悄悄溜出去,眉来眼去跟少妇找话说,原来这个是张桐的妻子,二人前些天刚办了离婚。"要不是他疯疯癜癜,我也不会……也不会……"女人拧着绢子抽抽嗒嗒,挑着眼睛跟湛华诉苦:"我刚嫁给他时,这人还不错,知道疼老婆,衣服都不舍得叫我洗。后来莫名其妙发了疯……噢,是了,自从他得了那块破布,魂进都绕进线里了,日日当宝贝捧在胸口上,班也不去上,话也不同人讲,学校把他开除后,就疯得更厉害……"湛华挨着她正欲安抚,忽然见钟二郎一声不吭走过来,忙吓得转过身,却见钟二晃进张桐屋子里。

  张桐从屋顶坠下来,身上跌得像个烂酸梨,唉声叹气在床上养伤。钟二因吃过他一张饼,如此一直记挂着,于是直言相劝道:"刚一来我就瞧出了,那条缎子是你前世的冤孽,若是还想多活几年,趁早把它烧成灰。"张桐抬眼瞧着不明白,钟二盘着手笑道:"你挑一个大晴天,把它搁在十字路口烧,等到缎子化成灰,攢起来埋在向阳的地底下,要是不放心,就再浇一盆黑狗血。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日后死活都随你。"张桐此时已清醒,虽还不太懂钟二的话,却也能辩别好坏,千恩万谢之后,面上又露出难色。

  钟二郎可不顾这许多,他再出来,湛华早闻声躲进屋里,探着脑袋对他道:"要说是怨气附在锦缎上,我可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钟二冷冷瞧着他,湛华被看得毛骨悚然,缩了缩脖子抿嘴道:"二郎别生气,我就跟她说了一句话。"钟二眦着牙不言语。这吃鬼的爷们儿原是个小心眼,湛华一整天都怀着惴惴,生怕他起了性子报复,故而曲意奉迎千依百顺,侍候得钟二得意洋洋,搂了湛华嚷着要要玩"老狼扑小羊"。还未等他扮起狼,外面又闹出声响,张桐砸着门板低声呼喊,钟二只得挪到门口敞开门,张桐低头捧着他的宝贝锦缎,瞧见钟二忙说道:"钟、钟先生,你上次说的我都记住了。我也是知道这个东西不寻常,可就是禁不住要喜欢它,这冷不丁的哪舍得烧它……您行行好,替我把缎子处理了,我日后到天上地下,也念着您的好。"

  他忙不迭把缎子一塞,扭了头跑回家,钟二见他房里正忙着收行李,想是准备着搬到别处去,只得抱着锦缎回屋,展开来一边瞧着一边对湛华道:"这东西有什么好,如今的人真是不要命。"他们两个自然不惧怕古怪,随手搁到一边又闹起来,待到钟二玩累了盹到床上,湛华起身去冲了个澡,全身水淋淋从浴室出来时,脚下被什么狠狠一踉绊,没留神跌在地板上。他揉着腿刚要爬起来,却见周身拢上一抹晦暗的影子,有个东西居高临下瞧着他,后脖梗上沾了一片湿凉。那阴影绰绰晃动几下,蚊息一般哼呢出声音:"郎啊郎……枉过奈河桥……妾心清如水……剖来映红梅……"

  他赫然明白,这便是纠缠张桐的怨气,不知如何凝滞在锦缎上,看不见,摸不着,却一心一意害人性命。钟二说这个是前世的冤孽,湛华心生侧隐,伸了手去抓这股怨气,掌心仿佛被针尖刺入,他连忙松开手,就在那一刹那,湛华依稀瞧见有个女人长发掩面,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夫君,夫君,您相信我,贱妾之心可昭日月……"她面前坐一个男人,不耐烦把女人踹出老远。
  怨气飘浮着坠在湛华耳朵上,轻声吟念着"妾心清如水……剖来映红梅……"浓黑的影子越发的淡薄,最后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未出现过。湛华正是奇怪时,忽听着对面房里传出张桐的哭声,钟二一翻身醒过来,舔着嘴唇低声道:"怎么忽然饿起来?"他摇摇摆摆出去瞧张桐,湛华紧随在其后,推开对面的房门,张桐逆光蹲在地板上,旁边摆着收好的行李,钟二喝一句:"嚎什么嚎,吵得老子睡不着!"对方肩膀一颤,哆哆嗦嗦哭泣得更响。湛华悄悄走近他,张桐忽然转过身,手里握着一把切菜刀,正是上次发疯抢来的。

  原来他也来不想哭,只是疼痛极了才哀嚎出声。打从刚才把锦缎塞给钟二郎,张桐一进家便制不住手腕子,抄起菜刀对上自己的脸,削着皮肤好像削苹果,刀刃剐着皮肉狠狠往下剜,那张脸已被割了十几刀,面孔上血肉模糊再瞧不出模样,一对眼球几乎要脱出眼眶。

第 8 章

  张桐把自己的脸削尽了,面孔上千疮百孔,五官淹没在鲜血中,没熬过一会儿,他抖索几下便咽了气。钟二眼瞧着一团模糊的影子从尸身上立起,眉开眼笑伸手去抓,湛华心中一动,忽然推了他一把,趁着钟二一愣神,张桐的鬼魂混混沌沌逃开来,可惜还没跑几步,一条腿又被钟二拉扯住,那鬼呆头呆脑拼命的挣扎,他因为刚死,魂魄凝聚得松散,一使劲竟把大腿齐根挣断,蹦蹦跳跳逃进一片浓黑中,魂灵融进森森的雾气。湛华听闻得清楚,在那片黑暗里,有个女人一直哼念"郎啊郎……枉过奈河桥……妾心清如水……剖来映红梅……"

  钟二两三口吃干净一条鬼腿,见到嘴的食没了,逮着湛华作势要打,湛华吓得连声求饶,他只得把拳头放下,扯着湛华回屋里去。湛华生怕钟二发脾气,垂着头徉作可怜说:"二郎,我不是故意坏你的事,只是可怜那女鬼。生前被张桐的前世辜负,自己轮回转世后,怨气却是经久不散,才纠缠起现在的张桐。"钟二郎没好气道:"害人就是害人,有什么可怜不可怜。"湛华见他并无恼怒,便多问一句:"我只是不明白,那女人已经投胎了,怎么留的怨气厉过恶鬼?"钟二抿了嘴一笑,展开锦缎端详,锦缎上的梅花仿佛通灵一般,殷红的颜色渐渐褪去,他腕子忽然一颤,腊梅纷纷坠下来,一瓣一瓣散落在地上,繁花顷刻枯萎了。钟二把缎子一丢,朝着湛华道:"张桐上辈子绝非是善类,他怀疑妻子与人有染,一怒之下杀了他老婆,后来还是不解愤,索性剐下女人的皮,拿丝线裹了绣在锦缎上,人皮结成这么些腊梅花,女人的鬼虽堕入轮回,那股气却经久不褪,依附在自己的皮上,直到这一代还不依不饶纠缠他。"

  湛华恍然大悟的"噢"一声,转言对钟二道:"我帮她也是出于私心,你可知道我是如何死的?"钟二略一愣,屋里的灯突然熄灭,窗边透出稀薄的亮光来,周遭万籁俱息,他两个好一阵沉静,不知谁的喉咙一哽,黑暗里传出个幽幽的声音:"这个月电费还没交。"

  人是兽,钱是兽的胆子。钟二郎纵是没了钱,也依然胆大包天。天刚亮透时,房东战战兢兢来收租子,房租水电刚结清,他趁着拮据毅然买了个粉红大浴缸,2米5长宽,四只铸铁猫脚,带着湛华一同泡进去,仿佛狗熊拐了个鸳鸯扑楞水。湛华由着他乱摸,忽然一句话叫钟二泻了气:"今天家里没米了。"钟二郎从浴缸跳出来,赤条条钻到客厅里,拨电话讲了个把个钟头,回来眉开眼笑说:"赶明儿就有钱了,带你出门做生意。"湛华裹了条毛巾问:"做哪行的生意?"钟二一脸正经道:"我能做什么,自然是替人降魔伏鬼,镇宅销灾。"湛华脑海里浮出他涂一对红脸蛋子,腰里别铜镜,拈着铃铛跳大神的模样,身上泛出层鸡皮疙瘩,默默晃到浴室外面。
  第二天,钟二郎花十个钱买了一把桃木剑,身上裹了条黄道袍,果真带着湛华去往一户人家去。闹鬼那家人唤作霍徳恩,早年炒过房地产,特特央人为自己选了块好地皮,依山傍水,峰峦流畅,保得富贵荣华,福延子子孙孙。湛华东张西望瞧一番,见远处修了绵长的铁轨,因指着对钟二说:"这地方的风水本是绝好,可惜叫着截铁路绞坏了,年年岁岁积攒的宝气都淌到外边去。"钟二爱理不理回道:"等抓鬼吃了就回去,他家风水好坏关咱们屁事。"

  霍德恩在房子四周圈着铁篱笆,大门上贴哼哈二将做门神,威武凶猛,怒目圆瞪,钟二使个障眼法把湛华护住。主人闻声忙把他们让进去,湛华踏进房门时,忽觉着脖子后边被人哈了口热气,他忙过回头张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钟二扯进屋。再看这房里,案子上摆了半人高紫水晶窟,桌台上供着捻佛珠的观士音菩萨,关二爷像前香烟缭绕,抹金的貔貅镇宅护院,满屋子梵音。霍德恩是个模样体面的中年人,眉眼里绕一段陈年老风流,瞧着湛华先作笑,唇角勾到脸颊上,钟二咳了两嗓子,他记起才把眼神收回,对着二人问:"哪一位是法师?"

  钟二扬着下巴说:"老子就是了。"又指着湛华道:"这个是我徒弟。"霍德恩忙拜一拜,引着两人落到上座,唉声叹气说起事情的缘由:"要说我,一直是老实本份的生意人,对着谁也笑脸相迎,哪料有一天,碰上个大白天阴雨不散,我开着车往家赶,挡雨板一左一右擦着水花,就在即要到家时,忽瞧着前面铁轨上有个人转着圈子乱跑,他也不怕被雨淋,不知对谁拳打脚踢。我本是个善心人,想这时候雷电交加,怕他要出事故,把车开近了细细一打量,好家伙,那个人竟是没有头,只剩身子立在铁轨上。

  他咽了一口唾沫,拿眼眺着湛华看,好一会儿又说道:"我也听师傅说过,不小心碰到那东西便要装没看着,我当时惊出一身冷汗来,手握在方向盘上愣是转不动,使了吃奶的劲才把车开走,一颗心几乎蹦到舌根上。这也便罢了,谁曾想,待自己惊魂未定下了车,肩膀忽的上一沉,腿脚也不受自己管,就觉得有个东西随我进了屋,不知躲到哪一个角落。这些天,我吃不下,睡不着,半夜听到房内有走动,唬得大汗浸湿了床单,第二天跑出门一看,外面死了一条狗,砖墙上用狗血涂了三个'杀'。您说说,您说说,这是哪门子的怪事。后来我托人一打听,才知道曾经有个流浪汉枕在铁轨上睡午觉,结果叫火车把头撞下来,我跟他又没怨仇,怎么就跑来惹我……"

  霍德恩说到情动把大腿拍得"啪啪"响,无限惊惶对钟二道:"大师自然懂得救人苦难,您这次为我排忧解难,我必好好报答您。"钟二一直耷拉着着脑袋没精打采,忽听着对方提报酬,好像被打了针鸡血昂起头,满面红光拍着胸脯道:"老板你放心,万事都交给我,无论是个什么鬼,保管叫它麻利滚出去。"


第 9 章

  霍德恩喜出望外,忙张罗着给钟二郎准备酒菜,钟二趁机问湛华道:"他这里法器还不少,你若顶不住,就先回家去。"湛华微笑道:"他不懂得供奉,让这些法力相互冲撞了。"不多时,霍德恩摆了菜上来,钟二瞧得两眼放光,仰脖喝干了一坛酒,就着酒水又啃了一条卤猪腿,直把霍德恩瞧得冒冷汗,上前一步颤声道:"法师真乃天人也,望您施展神力,保小宅安宁。"钟二郎只得搁下肉,双手油光光往袍子上蹭一蹭,拎起桃木剑装模作样一通耍,口中念念有词,不等着霍德恩听清楚,便仿佛个放癫的狒狒蹦起来。

  霍德恩唬得倒退两三步,低了声音问湛华:"法师这是怎么了?"湛华一挑眉冷笑说:"你懂得什么,这是师傅请仙下界呢。"他自己暗地里却几乎想笑死,强忍欢乐险些憋坏心肝脾胃肾,正色对霍德恩道:"这一套剑可不是寻常人能入眼的,你再这里候着,我得躲出去。"说罢舍下霍德恩,捂着肚子从大厅退出,见有间屋里摆着张贵妃椅,因昨晚上受了钟二折腾,这时候腰酸腿疼四肢虚乏,便款款进房靠上塌。

  他头一偏,脸孔正映到屋里摆的镜子上,镜面鉴出个白骷髅,骨头架子裹了杉,黑魆魆的眼洞藏着一窝血。湛华定定瞧着他自已,眉刚轻轻挑起来,侧过脸去不言语,那面镜子忽然滚下地被跌个粉碎。他昏昏沉沉闭上眼,一只手搭在胸口上,另一条胳膊垂下床塌,闻着屋里的熏香渐渐盹过去,面前忽的掠过一股风,有个东西往他脸上摸一把,腮帮子被搔得又凉又痒,肩膀上紧接着一沉,不知被什么压迫住,又有一只手沿着胛骨轻轻揉摸。湛华连忙的睁开眼,眼前仍是空白的一片,他心道:这屋里果然有古怪,缓缓垂下眼徉作要入眠,手腕垂到身下,指尖忽然一凉,一只手猛把他拉住,几乎将他拽下塌,湛华猛的翻起身,顺着那力道四处找寻,他弯下身子往床塌下面瞧,漆黑一团里什么也没看不清,待他揉了眼睛细细往里面瞧,在阴影里寻到半张孩子的脸。

  那半个脸冲他抿嘴一笑,是个不成形状的鬼魂,湛华问:"你是谁,怎么在这房子里?"小孩不理他,仅有的半张脸渐渐隐进黑暗里。外边传过一阵脚步声,房门敞开来,霍德恩惨白着脸闯进屋,原来钟二捉鬼闹得越发不成样子,他胆战心惊再呆不住,只得悄悄逃出来,一进门瞧湛华侧卧在塌上,青丝遮颊面孔酥红,饶是一付海棠春睡的模样,脸上连忙挂出笑,蹭到贵妃椅旁道:"小法师多大了,都习得什么法术,你师傅忙着捉鬼呢,咱们两个聊聊天。"湛华不回话,垂着脸抿嘴淡笑,霍德恩见他粉面桃腮仿佛喷香扑鼻,大起胆子朝上亲一口。

  湛华嗔笑道:"作什么,别胡闹!"霍德恩当他是半推半就,索性将他搂在怀里,压下脸过去又亲又咬,见他颈子光滑白嫩似水豆腐一般,忙往上喷一口气,一边又去扯湛华的衣服。湛华连忙拦住他,晕红着脸蛋道:"你急什么,我又跑不了。"他瞟着眼睛随口问:"您这屋子不小呢,怎么就住了自己一个人?"霍德恩叹气道:"前年跟太太离婚了,她留下个儿子给我养,我巴巴捧在手心里疼,可怜那孩子得病夭折了。"湛华"噢"一声,明白刚才见到的鬼便是他儿子的魂魄,因这屋里法器多,死了之后不知该到哪投胎。

  霍德恩不知自己正抱着粉骷髅,呶着嘴又往湛华脸上嘬,一口一口的热气喷到颈子上,湛华想:"原来这个是调情的把戏。"扭捏着在他身下挣扎,双手硬推着霍德恩,对方急得面红耳赤,扯着湛华的衣领冷笑道:"作什么三贞九烈的,瞧你这模样没少伺候法师吧?少跟我装烈性子,爷玩过的兔子能摞成山!"湛华笑得花枝乱颤,伸了个指头指着霍德恩道:"自作孽,不可活。大师还在隔壁替你捉鬼呢,你怎么就敢跟我胡闹。"对方一听此言,二话不说忙松开手,他虽然精虫上脑涌出下作念头,却也懂得上下两个头孰重疏轻,悻悻瞧了湛华一眼,扭头转到外边去。

  霍德恩刚出了房,外边门铃乍想,他忙去开了门,一见来人便扭头转回来。湛华在门缝里瞧得清楚,进来的是个干瘦年轻人,染了焦黄的头发,穿的衣裳大红大紫,一说起话勾着手指头,嗲声嗲气对霍德恩道:"霍老板在家忙什么?怎么也不去找我玩?"霍德恩瞄了他两眼,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翘起腿来道:"不是给过你钱了,又跑来跟我闹什么!"年轻人嘻嘻笑着去给他捶肩,吊着眼充可怜:"我哪里敢缠霍老板,上次随您去爬上的小月不是到现在都没回来,谁都知道他最懂得纠缠,可惜心眼死,也蠢得可怜,不知道如今是死是活。"霍德恩抡圆了胳膊猛甩他一耳光,年青人不敢再作声,捂着脸央求道:"霍老板发发慈悲吧,我这回是真的手头紧,不然也不敢来招惹您。"霍德恩便站起身,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钱,散花似的洒在地板上,青年恭着身子满地去捡,往怀里一兜便奔出房。

  钟二胡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湛华溜进他房里,正见他蹲在墙角打磕睡,忙上前将他唤起来,钟二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对湛华道:"这屋里就一个鬼,还不够老子塞牙缝,门口倒还有个来寻仇的,糊着一脑袋血,说自己是被人用石头砸死的,可怜被门神镇着进不来。"他把个指头塞进鼻孔掏挖得如醉如痴,好半天又说道:"待会儿把那小鬼放出去,瞧他那模样还赶得上投胎。咱们这就回去吧,给霍老板多讨几个赏钱。"

  钟二度了霍德恩的鬼儿子,告诉他屋里再没了鬼,对方千恩万谢奉上筹礼,钟二郎一个子一个子数清了,扯着湛华出了房。他嘴里嚼着块口香糖,到门口趁人不备揪出来糊到门神眼睛上,湛华颈子上又被哈了口热气,有股阴风擦着他闯进屋里。他走出老远才问钟二道:"怎么把那鬼放进屋去了?"钟二冷笑说:"那个姓霍的王八蛋,以为老子耍剑就什么也听不见!"

第 10 章
  湛华才知道他是记恨霍德恩招惹了自己,连忙唬得垂下头。钟二扯着他在公路上拦车,这时候临近傍晚,天边垂着红彤彤的太阳,他俩赶得急忘了撑伞,太阳打不出湛华的影子,只在地上印上衣服的阴影。钟二见状忙把道袍扒下来,遮在湛华头上道:"你虽不太怕太阳,总晒着却也是不好。"这里地处偏僻,总也等不到车,两人只得迈步朝前走,湛华见钟二正欢乐,瞟着眼问他:"你刚见我时,我正照镜子,你可瞧见这身人皮底下的真模样?"钟二咧开嘴笑道:"鬼扮人无非多裹一层皮囊,人没了皮也只剩下骷髅架子,这世上什么东西存着真模样。"他步子迈得大,湛华渐渐跟不上,钟二不耐烦等他,弯下腰把湛华背起来,撒开丫子朝前跑,嘴里吆喝起小调:"钟天师背了一只鬼,搁在家里不忍下肚啊…….呀哈哈哈……."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钟二郎翻身时不慎从单人床上滚下来,他跑出去买了张新床,又宽又大几乎占满卧室,便拉着湛华一同睡上去。拖运的工人夹着张报纸,湛华斜眼瞄了个大概,社会版上载着段巴掌大的新闻稿,说有个霍姓男子凭白死在自己家中。他再扯着钟二看,对方哪有这份闲情,不等工人把门待上,一把将湛华扯上床,三两下剥尽了衣裳,扒开两条腿往股间捅。

  一人一鬼在床上尽情翻滚,钟二郎扬言要大战三百回合,欺身上去一夜七次金枪不倒,从夜里闹到大白天,扒了两口饭又再爬上床,逼得湛华暗骂他"驴货"。他俩一直玩闹到深夜,湛华累得睁不开眼,钟二饿得腹内打鼓,吵着要湛华给他弄吃的。湛华眯着眼爬起身,从冰箱里翻出包速冻馄饨,搁进锅里拿开水煮,钟二郎饿得等不急,自己拿汤勺捞出来吃,湛华趁机奔回床睡觉。他刚要进入梦乡,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呼喊,那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却扰得他心绪不宁,眼睛阖上又再睁开,翻起身来侧耳倾听,屋子里只有钟二"呼哧呼哧"的喝汤声,湛华狐疑问:"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钟二只顾得吃,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呜呜啊啊"便算作回答。湛华穿了衣服推门出去,公寓里难得亮着灯,将青白的墙面打得晕黄,他忽然惊奇的发现,对面张桐住过的房子还亮着灯,刚才细微的召唤声隐约是从那里传出的。走近了一听,房中果然有声音,两个女孩子低声齐唤:"笔仙,笔仙,现身一见"屋门口立着一双孤零零的脚,正是公寓里常住的小鬼,湛华走过去一跺脚,吓得它奔逃藏匿到暗处,他随手把门推开,耳朵里炸起女孩的惊声尖叫。

  原来这两个姑娘听闻这里阴气深,特赶了深夜来玩招鬼游戏,两个人同握一枝笔,口中念念有词喊笔仙,她俩只觉手上一哆嗦,忽见外面闯进个人,顿时吓得抱头惨叫,待仔细一看,却见是个顶漂亮的年轻人,正知虚惊一场要喘一口气,外面又跳进个不人不鬼的大汉子,脑袋大如斗,巴掌似蒲扇,横眉竖眼喊:"嚷个屁!再吵老子吃了你!"直惊得二人几乎撅过去。湛华见状连忙安抚,女孩们才看清钟二郎不是鬼,惊魂甫定靠在椅子上喘气。她们俩一个叫季红,一个叫周熙瑞,不过十六七的年纪,胆大包天寻鬼来消遣。钟二郎上下打量她两个,见女孩子没胸没腰没屁股,便兴趣索然返回屋里,湛华却不管这许多,他一见年轻女子早止不住欣喜,忙拿出十二万分的殷勤,嘴甜舌滑跟女孩玩笑。

  周熙瑞是个胆大的,歇息片刻仍嚷着请鬼,她两个便邀湛华一起玩,三只手交叠着夹到笔杆上,笔尖对着纸乱颤,女孩一齐喊:"笔仙,比仙,有缘来相见",整栋公寓沉浸在寂静之中,那笔在纸上歪歪扭扭爬一阵,却怎样也画不成圈。等待甚久后,季红不耐烦埋怨道:"看来今日请不到好兄弟了。"她先松开手,把画出痕迹的纸撕碎。湛华瞟着眼道:"鬼有什么好看的,若是真的招出来,一个个奇形怪状还不吓煞你们。"周熙瑞强白道:"咱们大活人哪里能怕它!我就见过好几次,有黑的,有白的,混在人群里像股烟似的晃过去。上一次几个姐妹去玩鬼迷藏,都说那片山林里有个吊死鬼,寻了一夜连个鬼影也没瞧见。"季红笑着说:"我也听人说'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若真的有鬼,哪还敢来见咱们。"她俩欢声畅谈,俨然忘了刚才哪个险些被吓死。

  正这时候,楼道里传来轻微的走动声,有个女孩推门进来,瞧着她们笑道:"原来躲到这里了,可是叫我好找。"她生了明眸大眼,低下头抿嘴浅笑。周熙瑞道:"咱们还当贺铃害怕不来了,瞧那天把你吓成什么样。"新来的女孩叫贺铃,一进屋便拿个粉扑子补粉,惹得别的姑娘都笑了,她掖了香粉嗔笑道:"还有脸说我,上一次咱们去招鬼,本来玩得正高兴,你俩个却不知跑到哪去了。"季红忙说:"这可是冤枉,咱们本是玩的捉鬼藏,谁知道半途里再找不到你,熙瑞还混说你被鬼迷了眼,我们俩从深夜找寻到天明,才见你从山壑子里绕出来。"贺铃吐舌道:"噢,保不齐咱们是真撞上了鬼,早知道就该多跟它玩一会儿。"

  湛华听着她们调笑正觉得有趣,忽闻对面钟二郎大声咳嗽,犹豫了半晌终是恋恋不舍道:"既然招不到鬼,就快回家吧,我送你们下楼去。"三个女孩也无异议,谁知他们一出门,楼道里的灯光瞬时灭下来,湛华只听女孩子一阵惊呼,下意识里忙挽住身边的人,那些女孩才又笑起来,一个说有人踩了她的脚,一个嚷着谁的手冰凉透骨。湛华扶着她们在黑暗里摸索,所剩不多的男子气势油然而生,一行人缓缓挪到电梯前,湛华把她们送进去,他正犹豫该不该一起进电梯,谁也没有击按键,电梯门自动的拉合,女孩们的脸消失在门缝里。湛华在黑暗里呆了一阵子,他身上猛一震,扭头去喊钟二郎。


第 11 章

  湛华几步奔回家,急风急火对钟二郎诉道:"这楼里来了新的鬼,使了个把戏没叫我瞧见,刚才那几个女孩怕要凶多吉少。"钟二睡在床上懒得翻眼皮:"叫它自己闹去吧,二爷今天吃饱了,不屑再受累捉个鬼。"湛华忙把他搡起来,拧一把热毛巾替他擦了脸,钟二眯着眼一寻念,琢磨竟有鬼在自己门口放肆,于是越想越气愤,当下勃然大怒,披上衣服随湛华一同出了门。

  再说那三个女孩,电梯门一关阖周熙瑞笑道:"原来还是自动的。"其他人倒也没在意,那铁皮盒子载着她们颤悠悠往下落,中途忽然晃一下,电梯"叮"一声敞开门,季红连按了几下关门键都没反应,贺铃便提议:"咱们走楼梯下去。"所幸这一层灯光还亮着,她们仨手挽手去找楼梯,还没走几步,楼里的灯泡"啪"一声炸灭,女孩同时"啊"一声叫,季红说:"今天真不顺!"周熙瑞忙将手机掏出来,借着微弱的亮光探询道路,银白的光缓缓从彼此脸上扫过去,隐约只能照见口鼻,刷得皮肤泛上一层蓝,映得脸面狰狞阴森。贺铃笑道:"端好了灯,姐姐借亮补个妆。"周熙瑞调笑说:"镜子就是你的命。"贺铃在黑暗里揉着自己的面颊:"那自然,你瞧我脸面越来越干了。"手机只能照出脚下一片地面,季红试着喊几声,空荡的楼层更添肃刹,周熙瑞瘮得猛打个寒战,忙叫她别再吵,伸出手向前寻找道路。

  她向前摸,抓一把,是空气,继续摸,依旧什么也没有,扬着手臂向周围一扫,忽然碰着个柔软的东西,手指尖触上一层温暖的毛发,当下里腿都吓软了,耳边忽听到季红喊:"唉呀,谁扯我头发呢!"周熙瑞跳脚骂道:"快要被你吓死了!"她索性把照相机打开,趁着爆光的一刹朝四周看,只见雪亮的灯光猛的一闪,整个世界被映得清晰,周熙瑞还没迭得看清其他,只瞧见身旁立了一个陌生人,黑洞洞的眼睛森森盯向自己。

  钟湛二人举着手电一层层找寻,湛华说:"这楼上住的人不多,怎么能盖这么高!"钟二说:"楼底下原先是坟场,楼盖低了怕镇不住。"他扇了扇鼻子,忽然对湛华道:"好大一股血腥味,这血不是新鲜的,怕是已淌了两三天。"湛华正要问他个明白,远处突然传来女人尖利的惨叫。

  周熙瑞的闪光灯灭了,她刚才却瞧已清楚,身旁那人一脸的灰白,眼睛占了半张脸,漆黑的眼眶里竟没有眼白。她心里瞬时冷透了,打着颤呼喊"季红!贺铃!"周围只有自己的喘息,混合着各式悉唆的声响。恐惧在黑暗里窜上心头,像一把爪子捏得她喘不过气,周熙瑞只得朝前没命的跑,一边跑,一边哭,后悔来这里招魂探鬼,泪珠子撒满了腮颊,身子猛撞上硬物被弹开,原来是跑得急碰在墙壁上。她这时丝毫觉不出疼痛,连滚带爬放声痛哭,耳边依然是一片死寂,隐约能听到外面掠起的细风,周熙瑞抱头蹲在地板上,有一只手忽然抓上她的脚,她全身抽搐着尖叫,脑子一懵晕撅过去。

  就在刚才闪光灯亮时,季红只觉得天旋地转,幸而贺铃扯住她,待她俩明白过来时,楼道里的灯忽然点亮了,只听贺铃惊呼道:"熙瑞哪去了!"她应声忙朝周围望去,果然见没了周熙瑞,顿时吓白了脸,失魂落魄转而问贺铃:"熙瑞呢,熙瑞呢!"贺铃定下神道:"别着急,也许她见来了电,就先走到前面了。"她两个颤颤巍巍朝前走,沿着楼梯一节一节往下迈,窗外传出呜呜的风声,仿佛有谁趴在窗台轻声哽咽。季红心里禁不住慌乱,这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捂着耳朵战战兢兢,贺铃只得柔声安抚:"怕什么,不怕了,咱们快点走回去,以后再也不招鬼了。"季红由衷的感激,她们走到楼梯拐角处,前面敞着一面窗,季红抬眼往窗外看,见漆黑的城市罩着一片流光璀璨,仿佛黑丝绒上缀了无数的宝钻,一缕微风缚到她脸上,掠得长发飘过面颊,一颗心几乎要脱出腔子坠进闪烁中。她只听到贺铃说:"瞧瞧我的皮肤,现在多干燥。"随声望过去,眼前只看到弯曲的楼道,哪还有半个人影子。

  钟二眯眼瞧着亮起的灯泡道:"不是没事找事欠死吗,难为爷还要深更半夜找她们。"湛华笑道:"可惜了那些女孩子,总不好由着她们死在自己眼皮底下。"钟二打个哈欠不言语,忽见前面踉踉跄跄过来个女孩,散乱着头发,脸吓得惨白,湛华认出她是周熙瑞,她却丝毫瞧不着湛华,仿佛瞎了般边走边抽噎。原来周熙瑞一醒便被鬼骑到肩膀上,那鬼嘴里吐出一截鲜红的长舌,伸出爪子蒙住她的眼。它却不知钟二郎厉害,只以为他和湛华都看不到自己,钟二便由她往前走,待一步一步挪到楼梯口,忽然箭步上去将鬼拍飞,长舌鬼厉叫一声窜下楼梯,钟二郎闪身直追下去。

  周熙瑞这才看清楚周围,一见着湛华忽然哭出声,肩膀抖颤得像风中的落叶,吭吭噎噎对他道:"我一醒过来就觉得不对劲,可是只能朝前走……"湛华柔声说:"不怕了,这就把你送下去。"他的手又凉又软,挽着女孩去乘电梯,周熙瑞哽咽道:"原来我们真的撞上了鬼,它生了老大的眼,只有一片黑,我一见那东西,心里便泛上凉……"他俩站在电梯门前,周熙瑞一边说着一边无意抬眼朝前看,正见金属的电梯门映出模糊的影子,依稀能瞧见自己穿着淡蓝的上衣,留了一条长辫子,身边的湛华却是一具白骷髅。仿佛一条蛇趁黑缠到她身上,周熙瑞捂着嘴发出长长的尖叫,电梯门随声敞开,她想也没想便躲进去,狠命砸着关门按键将湛华隔离到外面。
  电梯缓缓向下滑行,狭小空间四周里贴着镜子,她的心"哐哐"跳着几乎要蹦出喉咙,脑海里浮出一幕幕恐怖电影的剧情。电梯突然又停下,铁门向两边拉开,周熙瑞刚要再关门,忽见有人躲在远处哭泣,细细听来却是贺铃的声音。

第 12 章

  钟二郎追着的鬼身形轻灵,跃进楼梯的缝隙里便没了踪迹,他翘着鼻子轻轻闻嗅,空气里隐匿着甘甜的血腥,新鲜腐败的血掺混在一起,忽然后悔自己忘了带一罐调味盐。远远的听到有人低声哭泣,钟二寻声走过去,正见一个大眼睛姑娘蹲在地上抽噎,应声抬眼望向他,忙吓得往后缩了好几步,她嗓子早已喊哑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钟二没好气喝道:"怕什么!老子不是鬼!"那女孩身上一哆嗦,大了胆子再瞧他一眼,垂下头哭声更甚,钟二不耐烦将她扯起来,上上下下一打量,忽然抿嘴笑起来,仿佛怀了惜玉怜香般和缓了声腔:"刚才倒没看到你?你是哪一个?"女孩见他果真是个人,边哭边答道:"我是贺铃,你瞧瞧,你瞧瞧熙瑞怎么了!"

  钟二定睛随她望向一片黑影中,周熙瑞躺在地上早没了气息,他走近了再细看,竟见女孩身上的皮肤被撕开,红红白白的肉裸露出来,血水从皮下脂肪渗出,难怪刚才闻到一股鲜血味。贺铃哭得喘不上气:"我跟季红走失了,一个人躲到墙角哭,远处的电梯突然停下来,见希瑞从里面走出,我们俩还没说上话,不知从哪冲出个女鬼……嘴里伸出鲜红的舌头,一直拖到胸口上,把熙瑞……."她哭得不能自已,钟二一言不发扯着她往楼下走,贺铃急得叫嚷道:"熙瑞呢!她怎么办!咱们带她一起走!"钟二郎昂着头幽幽说道:"她还能'怎么办',不就是你撕了她的皮。"

  湛华不知道周熙瑞已死,担心自己再吓到她,便只身到楼下等她们,一走出公寓,夜里风凉如水,油绿的树叶相互摩擦,他站在一处空地瞧了半晌,忽听一声凄厉的尖叫,贺铃从大楼奔下来,身后紧随着钟二郎,薅住她的头发狠命拉扯。贺铃忙朝湛华喊:"救命!救命!他疯了!"钟二猛把手塞进她嘴里,贺铃的嘴角被撑裂开,一股血从口中溅出。钟二的手指用力朝外扯,从她嘴里拽出一条暗红的长舌,舌跟硬从喉咙脱出,像一条蛇微微卷曲。钟二郎咬了一口那长舌,转身嘻嘻笑着对湛华道:"可是没你的香甜。"他不等贺铃再挣扎,撕开她脸上糊住的人皮,迫不及待揪下肉往嘴里塞填。

  晚风微微拂过面颊,这一夜的事情相互连结,湛华渐渐的明白,这些女孩子们曾经玩过鬼迷藏,贺铃被个吊死鬼遮住眼,哄进深山里剥光皮,鬼穿起她的皮扮作贺铃,混在一群女孩中间徉作活人。几天后,它身上的皮渐渐干枯,又要谋筹新的皮,恰巧周熙瑞她们招笔仙,两人本以为招不到,哪知假贺铃便是唤来的鬼。可怜周熙瑞原本能得救,结果阴错阳差还是落在鬼手里。他轻轻叹一口气,见钟二郎一边大吃一边直呼过瘾,牙齿嚼得肠子"嗞嗞"作响,嘴唇嘬尖了吮出一股骨髓,捂着鼻子说:"没事了,吃饱了上楼吧,瞧你跑得褂子都塌了。"他径自走到公寓门前,楼梯尽头缓缓走下了季红,女孩惊惶着问:"熙瑞呢?贺铃呢?大家都下来了?"湛华瞧着她微微一犹豫,终于还是点下头。

  季红抒一口气笑道:"果真是自己吓自己,世上哪里会有鬼。"远处依稀腾起一抹亮,好像幼时曾经做过的美梦,她禁不住朝那光茫走去,心里一点点被映亮了,步子越来越轻快,没留意到在光亮照不到的空地上,横躺着一具尸身,正是刚才面向窗口时,被鬼从高楼掀下去的她自己。季红越走越远,在绽放亮光的深处等待着其他伙伴们,待她再回头望向湛华,却发现已经没了回来的路。钟二吃饱了站起来,抹着嘴上的血迹说:"又一个赶着投胎了。"他揽着湛华在拂晓前回家,二人裹上被子沉沉入睡,闷雷似的酣声响彻整层公寓。不久之后太阳高高升起,开始来人收尸,报警,调查真相,人们在茶余饭后低声诉念大厦的奇异,所有的麻烦和荒诞留给活人去收拾。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

  自打有三个女孩招鬼撞邪后,公寓的住户又走了大半,大楼里日日悄无声息,恍若一座层叠的石棺。这一日大早,钟二从床上爬起来给湛华要吃的,湛华睡在他旁边,挪到床边不愿动,钟二捏着他的手搁进嘴里吮,舌头缠着指尖滑上滑下,他津津有味嘬嘴笑道:"不然我就吃你吧,先把这个小指头咬下来,再吃这个二大的。"湛华打个寒战跳下床,赤着脚打开冰箱寻了瓶酸奶,拧开瓶盖伺候到钟二手里。钟二对瓶喝一口,眯着眼睛说:"不顶饱",湛华恨得拿眼剜他,东翻西找凑了三个土豆,拧开水龙头泡进池子里。他抹净了纸上的涎水低声嘀咕:"也不知是哪个养出了你。"钟二耳朵尖正好听清了,舔着瓶口的酸奶道:"确是想不起爹妈是哪个,我是我哥带大的。"

  湛华偏着头笑道:"你哥哥?可别是唤作钟大郎。"钟二撇一撇嘴说:"你作死,我哥哪能叫这名儿,他可不比我好性,仔细揭了你的皮。"湛华吐一吐舌头,捞了起土豆拿刀切几下,把扭曲的块状物煨进闷锅,待到煮熟撒一把盐就盛给钟二吃。钟二郎暗地里拧起眉头,扁起嘴对湛华道:"你昨儿给我吃清水炖豆腐,前天是水煮豆角,大前天煨了一棵白菜帮子……"湛华不等菜熟透便盛给他,钟二捏一把勺子往盘里搅,边吃边抽出满嘴凄凉气。

  湛华远比钟二更凄凉,饭虽做得不讲究,好歹也算作一餐,可怜他刚伺候过钟二填肚子,又要端一盆水撸起袖子抹地板,跪在地上眼生毒怨,口含恶言,俨然一副老法人家受气媳妇的模样。钟二郎见他屁股高高翘起来,姿态实在摆得好看,忍不住从身后轻轻摸一把,湛华竖起眉正要恼,忽听着外面有人敲门,他抿嘴站起身,将抹地的布甩到钟二郎脸上,心道谁有胆子到这楼上来,手刚扶上门把手,脊背猛然冒出冷汗来。

第 13 章

  湛华打了个寒战,犹犹豫豫打开门,却见外面站着个男人,脸上蒙口罩,眼上戴墨镜,身穿一条宽大的长袍。这人战战兢兢往屋里瞧一眼,钟二郎喝道:"看什么!"男人凭白又短下一截去,上牙敲着下牙道:"我…我…我…我瞧了告示过来的………听人说您这里捉鬼破邪,与人消灾……"他说着说着,仿佛便要哭出来,湛华连忙躲开身,男人趁机钻进屋,臃肿的身子微微晃动,扑到湛华腿上喊法师。

  钟二郎一把将他拨到老远,男人似个陀罗转了几转,毅然停在半途里,手撑着墙面止不住抖。钟二郎暗地里寻念,想起自己有一次在墙根下撒尿,确是随手写了"抓鬼除妖,摸城某路某某大厦"的字样,哪知真有人能摸过来。他又细细朝男人打量,见这人举首投足畏畏缩缩,身上包裹得似粽子一样,好半晌脱口而出道:"原来是个水圣子。"湛华略一愣,往门前扫一眼,回头对钟二道:"哪里来的水圣子?"这男人身上猛一震,低下头哆哆嗦嗦把外套解下来,待他袒露出身形,湛华不禁惊直了眼,他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却腆了个大肚子,滚圆的腹部青筋怒张,活脱似怀胎的孕妇。

  钟二郎冷眼打量道:"婴灵就在他腹内,也不知是惹得什么孽。"他一转身,刮了刮锅底的土豆连汤带水又盛出大半碗,一仰脖咕嘟咕嘟喝下肚。男人忙把口罩墨镜也揭开,哭丧着脸对钟二道:"法师!法师救我!我名唤刘天韶,本是家道殷实,和和美美过日子,哪知有一日肚皮忽然鼓起来,起初只已为是涨肚子,吃下几副药便当要痊愈,谁料捱了一天又一天,肚子仿佛被吹了气,直涨得仿佛怀了胎,平日躺着不动弹,总觉有一股肉在里面滚,半夜里醒过来,依稀瞧见着个小人坐在肚皮上,爬起身再一摸肚子,竟真的有个东西在里面动弹。我也听闻婴灵作祟的说法,可家中拙内尚未生养,平日也绝不敢招惹这东西,如今心焦如焚,只有盼望法师解救!"

  钟二郎不耐烦看个秃顶老男人哭哭啼啼,一扬眉对他道:"那还不简单,我把手从你肚脐探进去,五个指头在腹腔里一搅,包管把鬼胎掏出来。"刘天韶吓得满面惨白,脑袋摆得似个波浪鼓,连声嚷:"使不得,使不得,那岂不是要肠穿肚破!"钟二郎一眯眼,心道这水圣子又唤作婴灵,是未临世便堕下的怨胎,最是气腥味重,却也肉嫩骨酥,别有一番风味,若是佐以姜蒜香醋,真能把舌头一齐嚼了。这等的美味他岂能错过,于是沉下气假意安抚说:"你别慌张,我替你写一道符,你带在身上保平安,待我跟徒弟商议了,再替你除去鬼。"刘天韶连连点头,口中许下千金万银作酬谢,又巴巴讨了纸笔,将自家住址写给钟二郎。钟二返身去阳台寻了一捻煤灰,沾了点唾沫在纸上胡乱一抹,出来后交给刘天韶,打发他安心回家等。

  再说这个刘天韶,本已享了半辈子裙带福,前半生几乎平顺坦阔,哪料人到中年竟遇上人怀鬼胎的奇事,日日受妊娠折磨,晨起呕吐与平常孕妇无二,仿佛待胚胎成熟便真有个东西能呱呱坠地。他羞恼难当苦不堪言,裹着大衣回到家,妻子一早去了娘家打麻将,只留下小保姆替他烧菜。刘天韶大着肚子哪里能吃下,一撂筷子便回卧室合衣睡下,人还未躺平,下腹处忽然一阵绞,好像有人攥了两手朝他内脏上揉搓。若果是个怀孕的少妇捱受这一番,在疼痛间隙里兴许还能生出为母的欢欣,可胎儿偏偏孕在刘天韶腹里,他双手托住隆起的小腹,隔着肚皮似乎能触到胎儿的轮廓,婴灵被体温烘得微微悸动,像是马上要翻破肚皮冲到人间。自己血肉之躯里如何裹上这样邪性的东西,刘天韶不敢想也不敢猜,任由胎鬼翻滚挣扎,额头坠下一道道冷汗。

  他默默熬着无尽的惊恐,到晚上,妻子打来电话说要打通宵麻将,刘天韶正乐得她不回来,叮嘱保姆锁好门,捧着肚子迷迷糊糊又睡下,晚风把窗帘撩起来,各样鲜艳的混沌潜入梦中,好像一窝虫子绕着心窍钻进爬出,争先恐后用细小的牙齿啃噬。他大汗淋漓挣扎起来,坐在床上默默发呆,口中像含了一汪火,悸燥得心里忐忑难安,只得撑起身子倒一碗水喝,冰凉的液体刚灌进肚,忽听着腹内传出"咕噜"一声响,刘天韶不禁打了个激灵,原来那婴灵正随他一起在喝水。他捂着心口再回卧室里,行至门口忽听到屋里传出轻微的声响,忙唬得倚靠到墙上,头上的冷汗直滑到下颌,眼前被蒙蒙汗水模糊住。屋里的声音渐渐清晰,他歪着脖子揉揉眼,正瞧见床上躺了个白嫩的婴孩,蜷曲着四肢愤声啼哭。

  大半夜里缘何冒出个婴儿?刘天韶吓得几乎昏过去,忽然想到钟二郎给的灵符,忙冲到外面翻找,他将退下的衣服摸遍了,仍是找不到那片纸,婴孩在屋里愤怒的哭嚎,好像跟这世界怀了深仇大恨,可是过一会儿,他又咯咯笑起来,那笑声越逼越近,似是就趴在刘天韶耳边,婴儿酸黏的气息顺着耳廓钻进脑髓,不知对他说什么。刘天韶捂着嘴悄悄的哽咽,将翻过的衣服口袋又再摸一回,他猛然记起来,那道符被自己压在枕头底下了,当下恨不得抽自己俩刮子,忙托着肚子站起身,大声喊保姆"小翠!小翠!"卧室的门不知被谁推开,刘天韶一咬牙,软着腿往屋里挪,雪白的床铺上没有了婴孩,一个半大小子背朝他坐着。刘天韶颤着声音道:"你是哪一个,我……我跟你没冤仇,不如你到别处去,我日后摆香供着你。"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瞅着床头的枕头,顾不上自己身子沉,一把将那符指攥出来,捂在心口安下神。少年缓缓回过头,窗外的光线投在他脸上,像是揭开尘封的布幕,刘天韶的瞳孔猛然扩开来,一声不吭滚到地板上,尖叫堵塞进喉咙,少年蹲在床上冷眼瞧着他,忽然咧开嘴露出参差的牙齿,宛若乖巧尖声喊"爸爸"。


第 14 章

  人类的生命本质相同。女人怀胎十月诞下婴儿,孩子受父母疼爱成人成才,若在产前遭遇差池,不成形的胚胎未生而亡,怨念郁结难以消散,便要幻化成为婴灵害人索命。钟二郎虽知刘天韶腹内的便是这样东西,对方却称既夫妻俩从未生养,他想不透这婴灵的来路,于是到街上买了十余根蜡烛来,跟湛华请鬼问卜。他俩个把屋里略一收拾,待过了午夜用烛火环了个大圈子,圈内摆一面大立镜,镜前供了一碗饭,三柱香,另摆了个浸过血的假娃娃。钟二背对镜子坐下,湛华面朝着他,镜面里正能映出个鬼样子,东张西望偷着笑。钟二郎徉怒道:"老实点,你做的饭堪比猪狗食,还不帮老子弄点好的。"湛华忍不住强白:"猪狗食你还吃得喷香。"镜子忽然晃过一道黑,钟二忙摇起一串六角风铃,对湛华道:"哪个过来了?"湛华定睛看了道:"几个饿死鬼,垂头恭背,骨瘦如柴,跟你一样到处找饭吃。"他一晃手赶蝇子似的将群鬼赶散了,镜子里又现出阴深的漆黑。

  这一直等便到过了三点,中途赶走无数乱闯的鬼怪,钟二郎头似啄米哈欠连天,湛华抱怨说:"你既有走阴的本事,还不如直接去下边查。"钟二撇着嘴摇头道:"谁去那地界。"镜子里忽然传出微弱的哭声,两跟人同时精神一振,湛华低声问:"你是哪一个,敢踏到我府上,快报上名号!"那鬼藏在镜子深处不露面,只是呻吟之声愈大,抖颤的喘息里夹杂着抽泣,尖利的呜咽噬入骨髓,随着阴风震得镜子左右晃动。钟二郎咂嘴道:"可惜是个等着投胎的鬼,滑到嘴边不能吃。"

  湛华高声道:"我问你,近来可有个投进男体的婴灵?说了便随你拿地上的东西。"立镜忽然停下摇晃,湛华静静等着答话,屋里鸦雀无声,忽然一只血红的手臂从镜中冒出,一把将假娃娃扯入镜子。湛华"腾"一声站起来,只听镜中传出女人的笑声,拖长了声调缓缓唱"好宝宝、好娃娃……跟妈妈……睡觉觉……"他越过钟二跨到立镜前,握着镜框朝里喊:"问你的话还没说,那个婴灵是什么来路!"血红的手猛的环到他颈上,有一样黏腻的东西挨在他耳侧轻声说"我没有孩子,你别不要我……"湛华听得正发呆,钟二郎将女鬼拉扯开,扬起手甩进镜子的深处。他见湛华腮颊染着黑稠的血,忙拿袖子替他擦,眨着眼作正经道:"哪个腌囋野鬼胡乱造次,糟贱了我家好皮好肉。"

  钟二一个劲往湛华面上搓蹭,那一寸皮肤被揉得粉光融滑,他心中不禁一动,朝着桃腮亲一口。湛华吃吃笑着躲闪道:"哎吆,二郎,你可别一高兴吃了我。"钟二郎笑道:"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等天明了随我往刘天韶家去一趟。"言罢一恭身将人抗起来,哼着小调驮进卧室里。他压上湛华挥鞭策马,十个手指头往股间一一进出,待举了长枪攻入城门,不禁扯了嗓子欢叫起来。两个人荒唐玩闹到中午,湛华大腿根留下两排牙印,钟二跪在他腿间将凹痕细细摩挲过,咋咋称赞自己牙口好。

  刘天韶自昨晚撞邪便窝在床上不动弹,钟二郎给的那道符本是乱涂乱抹的,他却当成救命稻草诚惶诚恐贴在床头上。腹中的胎儿依旧在滚动,不时用小小的手捏压他的肠子,仿佛迫不及待要到这世上,刘天韶捂着肚子咬牙切齿的忍耐,他妻子孙沛冉这时顶着黑眼圈回到家,一进卧室见他那副姿容不禁发作道:"知道我回来也不到门前去迎。"刘天韶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昨晚上睡的不好,确实没听清。"孙沛冉一扬眉毛道:"你这个涨肚子怎么还没好?爸爸说你好久没去上班了,你如今不比从前,总要顾及自己的样子。"刘天韶连忙点头称是。

  外面门铃忽然响起来,保姆忙去打开门,见屋外立个横眉怒眼的大汉子,不禁唬得退后两三步。所来之人正是钟二郎,一掐腰堵在大门口,粗着嗓子吼:"这里住着刘天韶?"保姆战战兢兢点了头,刘天韶忽从屋里钻出来,眼瞅着钟二直叫唤:"法师!法师!法师快请进!"钟二大模厮样晃进屋,身后紧随了湛华,孙沛冉闻声也出来,正要怪罪丈夫往家带进狐朋狗友,一描眼落在湛华身上,依在门口抿嘴淡笑。湛华抢在钟二前头开了口:"惊闻你府上受婴灵作祟,我师傅不忍见世间的苦难,特赶来为你家镇宅消灾。"孙沛冉眺着刘天韶问:"消什么灾,镇什么宅?"对方垂了头不敢言语,钟二给湛华略使眼色,湛华便笑道:"还不是为保您家里财源广进,富寿安康。"孙沛冉抿了嘴一笑,瞧着湛华对刘条韶道:"还算你有心,原来是请了师傅,我昨天啊,打麻将怎么不开胡,心里就嘀咕,是该往家里摆些供奉了。"

  她瞟着眼又问湛华如何捐菩萨,钟二郎忙将刘天韶扯进里屋去,对方狠命抓着他,欲哭无泪道出昨夜惊魂。钟二心里道"这婴灵倒是出奇了厉害。"他从怀里摸出本《大悲咒》,对着刘天韶轻轻诉念,对方呆着头听一会儿,忽然捂着肚子满床上滚,嘴里喘出"呜呜"的声响,一双手往肚皮上撕扯,一层层衣服敞开来,露出滚圆的肚子。钟二郎凑近了一端详,见他腹上印着细小的淤青,仔细瞧了竟是无数小孩的指印。

  孙沛冉喊保姆端茶拿瓜子,一边殷勤款待湛华一边洒去数串香甜媚眼,湛华见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便耐下性子行勾搭之实,两个人的手从茶壶交缠到果盘上,覆着艳红的苹果轻轻摩挲,十个手指缱绻交缠。孙沛冉忽然抽出手笑道:"作什么,你这个孩子倒真不老实,我丈夫还在屋里呢。"湛华偏着头朝房里张望,抿了嘴问她道:"这屋子倒不小,怎么就住了你们夫妻俩?"孙沛冉蹙眉道:"你还说,就是我家那个不中用的,自结婚已后,吃了多少药,拜了多少佛,就是不能跟我怀上胎。我们如今都老了,膝下无子总是凄凉。"湛华幽幽道:"那你也是受委屈。"孙沛冉冷笑说:"谁敢给我委屈受?这男人吃我的,住我的,当年不过是个乡下的穷教书,被我父亲提拔起来,听人说他乡下曾娶过老婆,却不知有没有孩子。"

第 15 章

  卧室里,钟二郎对着刘天韶的肚皮束手无策,恨不得掊开皮肉把那鬼一把揪出来,他正急得往墙上挠,忽见湛华推门进来,冷着眼对刘天韶道:"刘先生,您若总不讲实话,要让我们如何解救?"刘天韶忙从床上爬起来,满头大汗朝门外张望,顾不得自己挺个大肚子,摇摇晃晃去把门关紧。他回过头闪闪烁烁说:"我记起了,过去老家里有个远房表妹,我跟她虽有婚约,却全无婚姻之实,怎么会惹出婴灵来?"鬼最善于骗人,湛华更是行骗数百年,早修练得口舌如簧灿若莲花,一眼瞧出刘天韶所言非实,上来扯一把钟二郎,压低声音说:"这姓刘的消遣你。"钟二抿了嘴笑道:"横竖都是他自己的命,老子不过想吃他腹里的鬼。"两个人出了房,孙沛冉留他俩吃晚饭,钟二哪有不应的道理,欢天喜地道了谢,挨到桌前巴巴等吃的。

  保姆忙进忙出将菜烧出来,浓香四溢摆了满桌,刘天韶面目呆滞如丧考妣,孙沛冉跟只顾湛华桌上桌下的勾搭,这一餐只有钟二郎吃的最欢乐,一边抹着腮帮上的油一边连喊着保姆拿大碗添饭。刘天韶在饭桌上忽然害起口,对着满桌饭菜禁不住要呕,他忙捂了嘴跑去卫生间里吐,这人一天一夜都未进食,哆嗦半晌只咳出几口水,他喘着气拿毛巾抹了嘴,捂着肚子止不住凄凉。门外面,孙沛冉跟湛华高声调笑,女人又鼓唆钟二在屋里翻跟斗,欢声笑语响彻厅堂,哪有人还顾得上他。刘天韶不禁想起过去的妻子,那个女人唤做张秋兰,替他缝过衣,为他纳过鞋,贫穷的时候相持相扶,待到富裕却不得不离别。他怕惹恼孙沛冉,既不敢对别人提,也不敢由自己默默怀念。

  他靠着墙又喘了几口气,转身想要冲马桶,空气中浮过一波淡淡的腥甜,他眼睛猛然瞪起来,竟见马桶内积了一团赤红的血肉,在无数混浊泡沫的包裹下,露出一只婴儿细小的手臂,恶气腥臭扑面而起。刘天韶心中冒出股凉气,忙要开门往外跑,哪知门板严丝合缝紧闭着,任由他拖拉曳拽也打不开,隆起的肚皮不住颤抖,是婴灵在里面挣扎哭闹,全身的汗水湿透衣杉,两条腿像踩上棉花垛。他正要大声呼救,身后忽被人轻轻拍一把,那小巴掌又凉又硬,仿佛一把小小的刀,刘天韶哪敢回头看,贴在门板上大声诉念"南无阿弥陀佛",后面的东西又往他裤腿上揪拉,他忙叫:"别缠我,别缠我!你不是我孩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正当他以为性命不保,身后忽然没了动静,等了好半晌,刘天韶大着胆子回身瞥一眼,还未瞧清楚如何,面前忽然压上一片黑,小腹刀绞似的涌出疼痛。

  钟二又扒尽一碗饭,再容不下湛华跟孙沛冉打情骂俏,他浓眉一皱,喝命湛华去瞧刘天韶怎么还未出来,湛华不情不原退出席,行至卫生间门口,忽然暗叫声"不好",狠命去扳紧闭的门。那里面作恶的鬼毕竟逊于他,门板没几下被敞开,只见刘天韶仰躺在地,一个小孩背对湛华踩在他腹上。湛华上前道:"还不快下去!"孩子发出愤怒的叫声,苍白的身形消失进墙壁。钟二郎闻声也赶来,朝着刘天韶拍两下,对方回过气,忙指着马桶喊"血血血!"钟二斜了一眼道:"血你妈个屁,就知道给老子惹麻烦。"

  刘天韶再受不得惊吓,拽住钟二的裤腿哭诉道:"大师!大师听我说,我确是曾娶过一门亲,后来跟她离异般到城里住,她中途求过我几次,说自己怀孕了希望我能去看望,我开始还不信,后来辗转打听到事情确实是如此,可是她那时已把胎儿堕下了……我,我已经知道错,大师救我一命。"他说完便泣不成声,钟二郎眺着眼冷笑道:"如今那个女人呢。"刘天韶垂着眼缓缓道:"她叫张玉兰,堕胎不久便死了。"钟二琢磨道:"我就知道要有这一遭,解铃还需系铃人,少不得要把这张玉兰招出来。"刘天韶只得连连称是,钟二吩咐他在客厅立下一面镜,四周环蜡烛,他腆着大肚子背对镜坐下,钟二郎面朝他握一串六角风铃,待过了午夜后,一边摇铃一边招唤:"张玉兰,张玉兰……张玉兰"

  可怜刘天韶事到如今仍不敢告诉孙沛冉,湛华只得将女人哄进屋,待从卧室出来时,屋里的灯光被钟二熄灭,隐隐约约只能看出房子的轮廓,他在黑暗里寻摸,忽觉着衣摆被人揪一下,背后落下轻轻的步子,有个东西擦着他跑到远处。湛华心生惊疑,听到前面轻轻的脚伐行至远处忽然停下来,像是刻意等待他跟上,钟二郎一声一声唤着"张玉兰",那调子隐约隔了老远,湛华犹豫片刻便跟随过去。前边的步子越踏越快,他在黑暗里几乎追不上,跌跌撞撞拐进一间房,屋里是更阴深的黑暗,仿佛一潭无尽的水。他摸索找寻开灯的按扭,忽听着个女人轻声哭泣:"我没有孩子…..不碍着你…..你别走…..别嫌弃我….."湛华挨着墙缓缓走进屋,幽深暗夜中果然坐着个女人,蓬乱的头发遮住脸,怀里抱了一团东西。他上前轻轻道:"你是谁?张玉兰?"低下头一瞄,见女鬼抱了一团未成形的胚胎,模糊血肉中能瞧出孩子的手脚。女鬼缓缓抬起头,他刚要往后退,忽然被个东西绊住腿,有个清脆的童音对他老气横秋道:"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这时候,钟二郎招鬼已入佳境,他一边唤着"张玉兰",镜子里面明暗相揉,似能映出一场暴风骤雨,刘天韶唬得不敢动,对着立镜紧闭双眼,他肩膀忽然颤一下,面颊仿佛被什么轻轻一划拨。钟二问:"来了吗!"他哆嗦得说不出话,豆大的汗珠滚下额头,腹内的婴灵欢快翻滚。迎面忽然一股阴风,那一抹冰凉又揉到他脸上,沿着眉眼鼻梁缓缓勾勒,仿佛长久的相思不得解脱。刘天韶终于叫出声,嗓子里涌出凄厉的哀号,那只手揪到他肚皮上,硬生生将婴灵往外扯,钟二连忙回过身,见一只血红的女鬼从镜内探出半个身,从刘天韶肚脐内拖出一团肉,揉在手中愤命撕扯。钟二郎一脚踏在她手上,捞起那婴灵朝上舔一口,鲜活的婴灵被揪得"吱吱"乱叫,他心道:"这滋味果然是腥气"捏起鼻子见鬼头咬下来,"咯吱"几声便将婴灵嚼咽下肚。

第 16 章
  湛华在一间屋里盹着了,待清醒来时钟二郎正准备回去。刘天韶受了惊吓话也说不出,眼瞧着他俩走出房,脖子几乎缩进肩膀里。天边刚露出鱼肚白光,晨风寒重,露气深凉,钟二站在路口拦下车,湛华轻声对他说:"那屋里并不是只有一只鬼。"他们俩坐进出租车,湛华朝后面瞟一眼,对着钟二继续道:"刘天韶仍是没讲出实话,他跟张玉兰曾养下个孩子,小孩活蹦乱跳长到六七岁,他却要离婚去娶孙沛冉,哪知张玉兰那时又怀下一胎,纠缠着他不得脱身。刘天韶为仕途日日在家里吵闹,砸遍了家什又朝儿子出气,张玉兰赌了气竟帮他一起打骂,直让那孩子生不如死。到后来两人终究是离异,张玉兰又求了刘天韶几次,对方只当不知情,她又把过错全推给孩子,为泄恨将自己亲生骨肉切成肉块冲进厕所里。不久后她便堕胎死去了,腹内胎儿化作婴灵孕入刘天韶体内,被害的长子也跟随过去。这真真是活人造的孽,夫妻俩只以为自己最委屈,却不知孩子满怀怨气找回来。"

  钟二郎听罢这一长篇话打个哈欠道:"横竖我也吃饱了,别的东西便先放过去。"他们俩走后不久,孙沛冉躺在床上睡不着,隐约听到自己屋里有动静,忍不住出了卧室的门,扯着嗓子喊刘天韶。对方平日里该是像狗一般冲出来,这一时却无人答腔,她心生惊奇在各屋寻找,忽听到保姆一声尖叫,连忙应声赶过去,刚拐至一间房,面前忽然扑上片黑,她揉了半天眼,定神正见刘天韶扭曲着躺在地板上,他一双手紧扒着门板,每一个指头都被外力掰断,人已经死了几个钟头。此事发生不久后,孙沛冉发现自己怀了胎,那胚胎在她腹内欢快的悸动,也许是刘天韶的遗腹子。

  太阳升起时,夜晚的晦暗被光明揉净,这世界敷上层明艳的铅粉,一草一木点缀明烁。钟二住的城里有个男人名唤纪扬,体若杨柳,目含湛湛,这一年刚娶了妻,夫妇两个举案齐眉,生活安乐家庭和美。他有个顶要好的朋友叫陈任,两人自小玩到大,各自成家后仍不愿分离,纪扬每一日下班回到家,跟妻子周辰芝道一声便赶去陈任家,等他再回来时,满脸仿佛揉了刚开的桃花。这一样深情风雨无阻,周辰芝依稀瞧出丈夫的真心,她跑去见了陈任,言辞委婉晓已大意,陈任愣了好一阵,终于对她点头道:"我明白的,嫂子。"后来纪扬又去找陈任,周辰芝揪着心等待他回来,男人怒气冲冲返回来,将自己关进书房不肯再出来。周辰芝一边担心一边默默的欢喜,她知道丈夫不会再去找陈任,自己是个柔软美丽的女人,完全能收服住他的心。

  几个月之后,周辰芝精疲力竭,她辗转得知有个会作法的唤作钟二郎,犹豫甚久终于还是寻过来。这日钟二郎正在屋里酣声如雷,湛华跑到外面买吃的,回到大厦正见个女人在楼道里踱步子,身后跟着楼里常住的小鬼,一人一鬼的步子合在一起。女人隐约听到些声响,苍白着脸忙朝后看,正看到逆光里透出湛华的身形,不禁给唬得一哆嗦。这女人便是周辰芝,瞪大了眼轻声问:"您可是钟先生?"湛华甚久未听到年轻女子的声音,忍不住摇着头轻轻微笑,这楼上实在阴森迫人,他的脸被阴暗笼得模糊不清,周辰芝身上寒毛立起一半,不由自主往后挪动。

  身后的小鬼等着揪她的手,湛华上前一步将鬼拍打开,如丝媚眼揉出万般柔情,身形款款,言笑落落,借着钟二郎震天的呼嚕道:"小姐莫惊慌,钟二郎正在此处,请到寒舍里小坐。"周辰芝手足无措随他进了屋,迎面扑上个壮硕男人,原来钟二听闻湛华回来,一挺身从床上跳起,光着脚丫子奔到门前,搂了进来的人大声吼:"饿死个人啊,你跑去哪!"他定睛一看,才知自己抱错了人,偏头看到湛华拿了包事物,连忙双手捧着跑回房。湛华犹豫了片刻,不得不跟周辰芝介绍说:"这个便是钟大师。"

  钟二郎吃够了湛华做到饭,见到香肠犹看到亲娘,对着一条喷香的肉含情脉脉,连带着对那献出后肘的肉猪也感激万分,瞻仰再三才狠狠塞入口中。湛华忙给他倒了水,待钟二一通吃喝后才看到周辰芝,嘴里嚼着香肠问:"这是哪一个?怎么跑进我家里?"周辰芝忙报上名号,眼瞅着钟二郎不吭声,湛华手急眼快忙将他脸上的肉沫抹下来,周辰芝垂下头缓缓道:"我来是为了我丈夫,他兴许撞了邪,近来总是不寻常。"

  钟二吃饱了饭,言语也和缓,剔着牙齿问周辰芝:"是怎样的不寻常。"周辰芝盯着自己的脚尖道:"有一日,他跑去朋友家,回来之后便闷闷不乐,任人百般讨好也不搭理。我本来不在意,后来他变本加厉,在家里朝着空气说话,仿佛当这世上没有我。"女人开始止不住哽咽,湛华忙拿出绢子递给她,她抽抽搭搭又捡了陈任的几件事来说,一会儿怀疑纪扬是故意赌了气,一会儿又哭着说他鬼迷心窍,捂着嘴泣不成声。钟二郎剔完了牙,悄声唤湛华将她哄出去,湛华虽百般不忍,却也只能将女人劝回去,送至门口悄声道:"你也别着急,把地址留下来,我劝大师过去瞧一眼。"周辰芝六神无主忙给他写下门牌,湛华依依惜别瞧着她离去,倚在门口发痴作傻。

  钟二郎一把将他扯回屋,按在沙发上随手打几下,湛华捂着屁股爬起来,委委屈屈辩白:"吆,二郎,你别恼,我也是帮你做生意!"他见钟二吃得满嘴油,忙垫着脚替他抹嘴,一双眼眸波光流转,细白的手指在他脸上轻轻划动。钟二郎闭上眼猛打个喷嚏,搂了湛华冷笑道:"你这鬼果然是厉害,迷得老子像吃了酒。不过我可不随你往那家去,刚才那女人要把老子脑仁吵炸了。"

第 17 章

  事情的前因后果周辰芝也不知晓。自从她上一次婉言告戒过陈任,对方知耻知辱萌生歉疚,纪扬再去探望时,陈任淡淡说:"你我缘分已尽了,往后再不必见面。"冷言凉语叫纪扬听得一愣,他忙赔出笑脸,耐何何样的哀求也不能换来对方回心转意。纪扬见陈任意若磐石,知道如何挽留也是无济于事,心灰意冷返回家。正当周辰芝暗地里欢庆,陈任却又找回来,原来这二人情深意笃,岂是几句话便能撇清的关系。但他们终究要分离。纪扬苦绞着眉头,一颗心裂作千万片,牙关紧咬涌出腥甜,垂下头默无声息。他借故要周辰芝先回房休息,自己去厨房沏一碗茶,哆嗦了半天兑上安眠药,陈任喝下水昏迷后,纪扬将他搬进冰柜里。

  陈任睡进冰冷的箱子里,心脏衰竭,血脉凝固,身体被寒冰冻结。纪扬每日都去瞧他,双手抚过挂满冰霜的皮肤,一颗心随着陈任一同被冰冻。他每日照常吃喝工作,却再没了往常的欢乐,仿佛化作行尸走肉,空裹一张热皮囊。如次一日一日捱过去,有一晚正是夜黑风高,纪扬睡得颇不踏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隐隐约约听着有人唤自己。他身旁正躺着周辰芝,忙在睡梦里抓他妻子的手,哪知一把攥着个冰凉的东西,逼人寒气直刺入手心。他满头大汗禁不住挣扎,身子却如陷入深沼如何也醒不来,朦胧中又感觉有个人上了床,冰冷的身体紧贴着他,挨在耳侧欲言又止。

  周臣芝渐渐觉察出不妥,她轻声将丈夫唤醒,纪扬身上像被火煎,紧闭的双目猛然睁开,抹了把汗呆若木鸡,好半天后自言自语说:"外面好像有动静。"周辰芝奇怪道:"夜深人静的,这会儿掉跟针也能听着,哪里会有动静!"纪扬不相信,固执着起身走出房,夜幕浓黑似是醒不了的梦,空气好像被凝结住,他几乎疑心自己仍未醒过来,耳边涌出轻微的鼓躁,像是蝴蝶隔着老远扇动翅膀,他鬼使神差走进厨房,听到放置陈任的冰柜里传出一声声拍击。

  纪扬那时竟不知畏惧,掀开冰柜正看到一个颤动的雪人,是陈任在里面冻得哆嗦。对方嘴唇眉毛都结上一层冰,抬起头对纪扬莞尔道:"一醒来就瞧不着你,还当你又跟我呕气。"纪扬心下里大喜,连忙将陈任扶出冰柜,拿毛巾替他擦去身上冰渣。陈任仿佛换了个人,拉起纪扬坦言心怀,多少年不敢说不敢提的言词若溪水涓涓长流,纪扬感叹说:"我们俩,多么傻。"但他很快又高兴,心中满怀感恩祝愿,以为这是自己跟陈任新的开始。周辰芝总等不到丈夫返回,披件衣服悄声走出卧室,却见纪扬坐在桌前自言自语,满脸又浮出浓艳的桃花。

  话说这世上总会有事情让你我牵肠挂肚至死难离。钟二郎纠葛于与食物的执着,湛华也百年如一日洋溢出对世间女子的热爱。他忘不了周辰芝满面泫然欲泣,心中缝隙像生出一支孱弱的花,随了微风轻轻摇曳,笃定了主意救之于水火。这一日湛华得了空去寻周辰芝,撑着伞对照门牌按下门铃,房子里面悄无声息,过一会儿,有个男人给他打开门,探出身子微笑问:"您找哪一个?"湛华上下打量他一番,收了伞轻声说:"我叫做湛华,特来拜会纪先生。"对方一听忙将他让进屋。张罗着端茶倒水来接待。湛华眼睛朝四周扫一圈,那人忙笑道:"我叫做陈任,纪扬昨晚上失眠,这一会儿好容易才睡着,老烦您坐下等一等。"

  湛华正襟端坐着喝茶,眼瞧着陈任恭腰将满地碎瓷破碗收起来,对方笑道:"这一房的夫妇也忒年轻气盛了,遇上什么都要大动操戈。不过世间夫妻皆免不得如此,待他们相处长久些自然会恩爱。"这时候,拐角的屋里忽然走出个男人,穿一件水蓝睡衣,眼角揉着惺忪,清瘦脸面仿佛也沾上淡淡的湖色,他瞧着湛华问陈任:"这是谁?你朋友?"陈任连忙道:"你怎么又起来!还不回去多睡会儿!"湛华心下里明白,这个便是周辰芝的丈夫纪扬。陈任将纪扬哄回屋,从柜子里取了茶叶另沏一碗茶,抿嘴笑着对湛华说:"待会儿纪扬待会儿醒实了,一起来可是要喝热茶。"他忙又张罗着预备茶点,双层托盘里摆上淋焦糖的泡芙,小块的白杏仁巧克力,另配了粗雁麦土司,湛华心里暗想:"好家伙,还是钟二好伺候。"

  陈任笑着对他道:"我跟纪扬没生份,他这个人顶别扭,自己分明爱吃甜,又苦忍着不碰怕惹别人笑话。"他正说着,门外忽然一阵响,周辰芝下班返回家,一进门见到湛华忙唬得目瞪口呆,丢下皮包大声喊"纪扬!"男主人脸色苍白从卧室出来,拧着眉头对她道:"当着客人吵什么。"周辰芝忙闭上嘴,强作笑颜问纪扬:"你身上好些没?头还晕不晕?"纪扬只作没听着,端起陈任泡的茶喝一口,回脸对陈任道:"放多了奶精,熏得舌根里发酸。"周辰芝脸色黑了又白,一言不发去橱房做午饭。

  湛华随过去想要安慰她,女人的泪水缓缓滚下来,忙又手背抹了对他道:"对不住,本是天天盼着您,结果让您看笑话。"湛华犹豫着不说话。她手脚麻利做了几个家常菜,端上桌来请丈夫吃,纪扬正跟陈任放声说笑,从小学一起养蝌蚪到毕业时彼此互换西装,从阳春白雪的理想到对方婚礼的菜色,旁若无人肆意的欢乐。周辰芝忍不住扯一把纪扬,对方不耐烦撇开她,弯着眼睛问陈任:"你也是,我当初赌气要结婚,你就不知拦一把。"陈任瞧着周辰枝淡淡说:"还提这些做什么。"女人终于受不住,蹲到地上嚎啕大哭,她再站起来,将桌上碗尽数碟掀,直砸得满地瓷花飞溅。

  湛华正要上前劝阻,哪知纪扬也起了高昂兴致,他眼眸里闪过浅浅的刻毒,随着妻子一同摔砸。满屋里闹作一片,落脚的地方也不剩下,陈任见状忙把湛华招呼出屋,嘴里连说着"对不住"湛华识趣只得告退,他转身多瞧了陈任一眼,忽然轻声对他道:"你们人鬼殊途,再纠缠下去他可要死了。"

第 18 章

  他撑起伞往回赶,惟恐回家要受钟二郎责怪,默默筹谋出一套敷衍。行至一条大路上,赶上一队人家正在办白事,开路鬼引着吹鼓手,白轿里坐个顶标致的小寡妇,红箩卜似的胳膊撩开一截轿帘,眼珠子滴溜乱转,引得湛华驻足观看。那吹鼓手吹奏得热闹,他更瞧得心花怒放,哪知远出走来两个捧铁链的鬼差,横眉竖眼四处张望,湛华脚一软,几乎吓得跌在地上,忙把伞一丢,捂着脑袋钻进人群,仿佛一条鱼投进大海,撒开丫子没命的跑,七弯八拐终于将鬼差甩开。待停下喘一口气,才发现烈日当空照耀,只得寻了处阴凉等太阳落下再赶路。

  哪知不等他站稳,两个鬼差又晃过来,湛华默念声"不好",愁眉苦脸寻路逃窜,一个鬼差眼尖瞧见他,大喝一声"哪里逃!"提着枷链欺身上前,他靠在墙上退无可退,心中涌出千悔万悔,只埋怨自己犯了黄历走这一遭,两排牙齿抖瑟如糠,双腿像坠了千斤锭。正当湛华两眼发黑暗愁性命不保,钟二郎宛若神兵当空落下,挺身立到他身前,大巴掌一挥,赶得鬼差如蝇子似的四散奔走,湛华愣了好一阵,一边哆嗦一边扶墙站起来,扯着钟二的衣服道:"你个死人!现在才出来!"钟二幸灾乐祸道:"隔了老远就瞧见你,谁知你窜得像兔子。"他拦下车,小心把湛华扶进去,斜着眼又说:"还是我多个心眼知道你去了哪,下次再没这档好事了,哪都能赶得这样寸。"

  湛华脸上一片热,抿了嘴唇垂头不语,钟二见他满腮酡艳柔媚动人,又瞧他惊魂甫定抖颤得可怜,遂一把搂紧了,埋下脑袋柔声安抚。湛华被他腮上胡渣搔得笑出声,挨在他怀里扭捏挣扎。汽车停在大厦前,湛华双脚仍软着,钟二将他背上楼,湛华环着他的脖子问:"我久不做人了,真不知道如今活人的心思。"钟二想了想便也随着附和:"我从来也不像人,更猜不透他们想什么。"他俩拐出了电梯,正见楼道里站着个老妇人,银丝蓬乱,瘦骨嶙峋,佝偻着腰背低身咳喘。湛华下地对那妇人道:"您找哪一个?"老妇人吓得一踉跄,朝着旁边一指道:"我找姓钟的法师,我儿子撞了邪,特来求大师收鬼。"

  他随声望过去,才看到阴影中靠着个年轻人,一只手扶在墙上几乎立不稳,另一侧臂膀挎了一只鬼,面目模糊,身形隐约,宛若羞怯藏在人后,活人自然看它不见。钟二见状忙堵上去,那鬼还茫茫然不知所措,湛华转身去开门,钥匙插进锁眼里,拨动机关缓缓转动,他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惨叫,好像细小的泡沫随风炸裂,回头对那妇人道:"惹你儿子的已鬼没了。"

  那一对母子千恩万谢的离开,他俩进了屋,湛华拿毛巾替钟二抹尽嘴,对方洋洋得意道:"近来找我的人真有不老少。"湛华说:"近来出的鬼也都是古怪。"他转身去厨房烧热水,又从冰箱拣出晚饭要烧的吃食,对着颗花椰默默发呆,没来由深叹一口气,回过脸对钟二道:"我去的那家里,住了两个活人一只鬼。可怜那男人虽能瞧见魂灵,却不知对方已死了,连累得活人不踏实,死人不安宁,不是作孽是什么。"钟二郎不以为然说:"你也是死人,还顾得管这许多。"他一偏头,满手还沾着湛华的香甜,精虫瞬时挣离重力涌上大脑,满眼泛出旖旎艳色,遂扯了湛华纵意行欢,二人嘻嘻哈哈一通闹,从厅堂齐齐滚进卧室里。

  太阳缓缓落下去,屋子被落日余光熏得昏黄,湛华惹出一身汗,迈过钟二去浴室洗涮。他光脚出了屋,走到大厅时忽然感觉周身凉沁,一股湿冷钻过脚心直涌上天灵,不禁给唬得一激灵,忙往四处张望,却见墙角立了一团灰白的影子,模模糊糊凝在墙壁上,似要霪出淡淡的水汽。湛华披上衣服问:"你是哪一个?"对方朝他望一眼,身形微微向前倾,他忙往后退步,脚跟没踩稳,冰凉的雾气已逼到面前,有一股滑腻挨触到脸颊,没有血腥气味,只是透骨的冰凉。钟二郎闻声出了屋,懒洋洋靠着门框说:"哪来的鬼不要命,敢到我这里造次!"言罢深吸一口气,鼓起嘴对那鬼直吹上去,湛华唬得忙躲到一边,却见刚才容身寸地狂风漫过,鬼魂被旋风袭卷,周身水汽似茧子一般层层剥下,渐渐展露出形貌,依稀便是刚才见过的陈任。

  待这场风暴停息,陈任浑身打颤,轻声对湛华说:"我本不想死,奈何如今已是如此,自己投不了胎,留在他身边又要毁人性命,听闻有个法师会消灾除忧,特赶来请他替我排除忧虑,不曾想你也在这里,本想要打个招呼,哪知吓着了你。"湛华听他说"排除忧虑",心里猛的一寒,刚要谋措些言辞,钟二郎却在一旁道:"哪个给你说老子与人排忧?你钟二爷爷是吃鬼的豪杰,一口咬下去叫你断头穿肠永不超生!我今天刚吃了一餐性子好,你若是腿脚利落,便快逃命去,免得过会儿再我肚子里哭冤!"陈任笑一笑,垂下头淡淡说:"我已是走投无路,只求最后的解脱。"钟二郎被吵得不耐烦,五个指头攥住鬼头,埋下脸将他脖子咬断。

  纪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忽然翻身去找陈任,周辰芝一边抽泣一边打扫房子,地上落满他们刚才争吵摔砸的瓷片,她见纪扬慌慌张张从卧室里奔出,赤裸的脚踏在地板上,忙大声喝叫:"你去哪!你去哪!"一边哭着一边拎过拖鞋,蹲下身子替他套在脚上,泪水似断线的串珠滚下来。纪扬当下里一愣,自从陈任从冰柜爬出来,他便仿佛陷入迷梦,所有快乐糊涂又模糊,可味道又异样的甘甜,让他心肝情愿沉迷其中。纪扬握住周辰芝的手,好一会儿后轻轻说:"我们都有过错,可我总是对不住你。"他再抬起头,眼里又换上恍惚,吃醉酒一般东摇西晃四处找陈任。

第 19 章
  纪扬将整间屋子翻遍,又沿着自家周围的道路找寻,每日天不亮就起身,从黎明奔波到深夜,仍然寻不到陈任的踪影。几天后,他终于身心俱疲,隐约知道自己可能再见不到陈任,沮丧之意无以掩瞒。周辰芝现也心如死灰,她明白夫妻的关系再不能维持,却仍不忍在此时离去,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小心翼翼过日子。这一日周辰芝心血想潮忽然要吃火锅,纪扬难得起了兴致替她置办,他趁着妻子不在家打开冰柜将各样吃食一样一样罗列出来,羊肉片、冻豆腐、各色荤素丸子摆出一地,深深的冰柜里好像盛着个狭小的天地。再往里面翻找,掀开几大袋水饺,下面压着大块的排骨,肉排下埋着被冻实的肉,敲一敲如磐石作响。纪扬心下中惊奇,不知道夫妻俩何时添
  置出这些居家的食物。他将冰冷的洞肉一一清理出来,那些昔日填补不下的惨淡一点一点暴露到眼前。

  周辰芝一回家,发现丈夫安排了晚饭,久违的喜悦涌上心头,她本想作些客套话,却四处找不到纪扬,转念他兴许逛到别处了,反倒生出释然。周辰芝往桌上扫一眼,心想这或许便是夫妻俩最后一餐,转身去厨房再添些食料,一打开冰柜却惊怔住,张开的嘴久久不能合拢。在积满严霜的冰柜里,蜷身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死去多时他陈任,另一个是纪扬,两具尸体紧密相依,冰雪把血肉也融作一体。

  纪扬的魂魄轻飘飘腾到半空中,像一只鸟翩翩飞舞,他随着陈任遗迹寻到钟二郎面前,扒开钟二的嘴往里面窥探。钟二哈哈笑起来,扯着他的头发道:"头一回见着你这号鬼。"一吸气将他囫囵咽下肚,任着胃液消化纪扬,好半天后打出个饱嗝,湛华将侧脸贴在他肚皮上,似乎听到有人在里面欢快的言语:"死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他倒一碗水给钟二漱了口,心道这是个何样的鬼,生前跟死后一样凶悍。

  人生如在同暗路中前行,各人的起始相同,却鲜有人能看透途中会遇上如何的起伏。好比钟二郎,这一日刚消化尽了腹中两只怨鬼,眼巴巴瞅着湛华为他煮茄子打卤面,哪能料到下一秒忽听着门外脚步刷刷作响,自家房门被敞开来,外面走进个体面青年,恭恭敬敬举上张请帖,天花乱坠说了一通,直唬得他头晕眼花。手中接下的请帖被蜡封住口,纸张薄而枯脆,揉一揉就要碎成粉末,钟二犯出一阵呆滞,待明白过来时,已坐上对方来迎接的车,挠着脑门不知要奔向哪里。湛华虽说是个鬼,却毕竟见过世面,挨着钟二轻声道:"有个姓廖的人家闹鬼,央你去镇宅。出的价钱倒喜人,我瞧你没反应,便抢着应下了。"

  钟二还被刚才那一番客套绕得失魂落魄,仅剩一丝神智纠结着自家要出锅的热面条。汽车挨着一处古宅停下来,湛华迈下车,见面前立一栋高墙大院,朱漆大门铸一对黄铜蝙蝠,宅子一旁斜着汉白玉下马石,枯藤败草遮掩住昔年峥嵘。钟二回终于过神,嘴里骂骂咧咧昂着头往上张望,湛华作好作歹扯着他进门,一条腿还没跨进高门槛,钟二忽然恭下身子道:"你坐到我肩上来。"湛华心生惊疑,不知他起了什么主意,只得攀着他的脖子骑上去,他身量轻巧,好像一只鸟落在人肩膀上。钟二拍着他的腿笑道:"挨得我近些才好。这大门里头有真行家,可别把你当野鬼给收了。"

  他俩进了大门,里面迎出人引着钟二在宅院里穿行,碎石铺着蜿蜒小径,两旁青砖瓦房鳞次栉比,房屋前摆着齐腰的水缸,参天古树几乎拢遮住天空。钟二咋舌道:"好家伙,这般宽敞的地界,一日走上一趟也该要累煞。"湛华暗地里拧他一把,钟二正要发作,忽见前面过来一行人,也由着宅里的下人在前引路,后面跟个眼盲的老妇人,穿件绛红撒花褂子,腕子上铮铮鏦鏦卡了七八枚赤金镯子,牵两个小鬼爬在地上替她导路。那老妇人忽然察觉出蹊跷,白眼球里盲光一闪,蹙起眉毛直指向湛华,身前两只鬼龇牙咧嘴待要扑将上来,钟二怒喝道:"作什么!当你爷爷是死人!"两只鬼唬得躲到主子身后去。旁边的下人瞧不分明,只以为两拨人闹起冲突,忙上来打圆场,老妇人也不多言语,脚不沾地往前面走。湛华没来由一阵抖,搂着钟二的脖子再不敢动弹,这时才明白什么叫"真行家"。

  下人引着他们紧随妇人拐过回廊,前面现出一栋敞门大屋,钟二郎扛着湛华走进去,见屋子正位摆一扇黄花梨插屏,腰板镂雕着腾云麒麟,彩芯描着楼台厅榭,每一处景都飞了金线,堂皇富丽将主人遮掩住。座下摆两排太师椅,座位上已落下客,盲眼老妇人深情抚摩着自己的金镯子,脚底下老实趴着那两只鬼,她旁边坐着个僵尸脸的泰国人,颤巍卫捧着一碗茶,喝得倒不及洒去的多。湛华再往另一边看去,椅子上端坐个道士打扮的男人,拢髻戴冠,身批赤炼法衣,一双四白眼本无斜视,精光乍转猛瞪向他,唬得湛华几乎失声叫出来。

  钟二郎将他搁到地上,挤眉弄眼悄声道:"传说中的汉服党。"老妇人眼睛虽瞎耳朵却清,撇了嘴猛哼出一声。待钟二也坐稳身子,湛华立到他身旁,屏风后面传出个老迈的声音:"今日仓促召集各位道长法师,实在被逼无奈。余,廖漾厢,少小离乡,白手起家,一生历经波折无数,终是创出如今一份家业。哪料到晚年不济,招致妖孽横行……"他声音虽低,却端出一付掷地铿镪,忽然气息不支憋出剧烈的咳嗽,半口气堵在喉间不得舒畅,害得钟二几乎疑心老头要将肝脾呕出,瞪起眼去瞧屏风上绣的凉亭。丫鬟往屏风里送进去茶水,廖漾厢润过喉咙轻轻喘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鬼怪毁我孝悌,万不可轻恕,今日便为此烦劳诸位相助。"左右走上两个宫装美女,莲步轻移将屏风收拢,一个华服老头盘腿坐在塌上,形容枯槁,面似刀刻,仿佛一颗干瘪枣核被绸缎裹着,只见他颈上增生出一团肉球,远看似一颗瘤,走近一瞧才知竟是枚人头,蹙眉挤眼,咧着大嘴奋力哭喊。


第 20 章
  鲜有人知晓廖漾厢颈上如何生出颗头来,那妖孽起初只有黄豆大,旁人只以为是颗疣,哪知到后来长得似核桃,依稀能瞧见鼻子眼,尖声嘶叫仿佛小儿啼哭,招唤得宅中妖魔横出。廖漾厢只当自己前世造孽,请来高僧法师做法超度,一群人围着宅子像模像样烧香油、诵偈子,奈何皆去不了业障。他日日受这头颅折难,近年渐也懂得广播善缘,只求为自己积福添寿,只是不知诸多福寿积攒到哪里,这颗头现如今长成拳头大,张一张嘴便要他声噎气窒,每日不知要往鬼门关走几回。他现已不比壮年,夜深人静瞧着腮边鬼怪不禁胆战心寒,他不惜重金又请上各方能人,只求死时莫捎带一只鬼。

  屋里的人一瞧这情形,纷纷泛出激流暗涌。那个泰国人是个降头师,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语,指着廖漾厢大叫:"是死降!寄了一个死人哎!"盲眼老妇扶着镯子阴阳怪气的冷笑:"什么生降死降的,不过是苗疆的蛊毒,耍戏一群蛇虫鼠蚁罢了,也有颜面拿来卖弄!"泰国人当即黑了半张脸,"腾"一声站起来作势要下降头,老妇的两只鬼闻声从椅子底下窜起,撕咬着往他身上扑,不留神碰洒案上的茶碗,银光迸裂水花飞溅,隔着老远甩在道士衣袍上,染出星星点点的水迹。这道士平日里端一付出家人慈悲为怀,实则也绝非好性子,见有人敢在自己面前争勇斗法,哪里肯作壁上观,扯着道袍欲要混战进去,忽听钟二郎在旁边拍掌叫嚷:"好!打得好!打出脑仁才叫好!"

  廖漾厢冷眼观望所请高人闹作一片,忽见外面窜进条雪球似的狮子狗,四爪刨地躲进桌子底下,紧随着追进个大小伙子,穿一件宝蓝马褂,戴一挂长命锁,趴在地上呜呜喊"咪咪"。老头儿一张脸熏得比泰国人更黑,眉间攒作一团,指着小伙怒喝道:"付伯!付伯!你到这里做什么!"转过头又对左右道:"都没是生眼睛吗!还不把大少爷送出去!"下人得令忙奔上来,傻少爷连滚带爬撵着小狗跑,泰国人与老妇不依不饶斗法,钟二郎扯住个丫鬟给人要一捧瓜子吃,眼见满屋里闹作一锅粥,廖漾厢沉声怒喝:"都停下!都停下!"颈上的人头随他一同吱呀乱叫,一口气没喘稳,翻着白眼便要厥过去。

  下人忙蜂拥上来替他送水捶背,老头儿喘了半天终于缓过气,底下的人也渐渐收敛住,只有傻少爷还嘻嘻笑着闹小狗。廖漾厢忙喊:"玉金秋!玉金秋在哪!"门外有个男子闻声进来,穿着白绫褂子,梳了光光的头,乍一看瞧不出年纪。他见少爷正撒泼打滚,上前恭身劝道:"吆,阿宝怎么又不乖,待会儿吃年糕可不给你了!"大少爷名作廖付伯是个傻子,一听这话窜起来喊:"年糕不好吃!阿宝要吃蟹肉包子!"他自己絮絮叨叨随玉金秋出去,廖漾厢深叹一口气,仿佛比先前更要苍老几分。

  经这一场混闹,老头子再支撑不住,由人搀着送出厅堂,屋里各样奇人异士暂至厢房歇息。老妇人牵着鬼趾高气扬率先走出门,泰国人咬牙切齿跟在后面,钟二扯着湛华哭诉腹中饥饿,一瞄眼瞧见道士死盯向自己,撇着嘴回瞪过去。湛华随着他回头去看,却见道士转身出房,他俩个也随着下人往外走,一出门正见道士被玉金秋唤住,对方轻声笑道:"绛尘道长难得来一趟,过去瞧瞧我们阿宝,近来总是跌着撞着,可是该去捐个替身?"钟二心道:"那傻子,能活到如今已是不易,还要捐什么替身。"

  他俩被送至东厢一间屋里,老房子弥漫着一股终年不退的霉腐,案台上燃一支檀香,斑驳墙皮纷纷往下坠落,钟二郎战战兢兢站在屋中间,生怕将房子碰散了,幸而下人殷勤送上饭菜,他才渐渐的高兴,甩开腮帮子狂吃滥饮。湛华端着茶满屋里打量,见泛黄的墙上挂了一幅画,纸页上描了个旧时的女子,梳了一条油黑大辫子,侧着脸把玩一串紫藤花。他挨近了再去瞧,美人的眼瞳似在纸上晃动,漆黑眸子里藏着一汪水,怀了愁烦忽明忽暗,他心里忽的一惊,见美人眼皮轻颤,一滴泪水从纸上滑下,正滴在茶杯里,泛出血红的涟漪。湛华往后退一步,画上的人又不动弹,再望向茶杯,内盛茶水清澄,哪还有一丝血迹。

  湛华随口问:"这画的是哪一个?"替钟二郎添饭的小丫头抬眼瞧向他,犹豫了半晌低声道:"听说是过去的姨奶奶,没在这屋里住几天就过去了。"钟二闻声也瞟一眼,见面前菜肴琳琅丰腴便也没在意。他尽情扒着饭,米粒子飞了满脸,湛华又哄着丫鬟将宅中情形一一道出,小姑娘平时听了不老少,自己又略添油醋很是说出一通。原来这廖漾厢是个没落世家子,早年靠赌石博得富贵荣华,正房太太十几年前故去了,膝下育有子女三人,大少爷唤作廖付伯,五岁能吟,七岁会联对,可惜长到十来岁竟生一场大病烧成个傻子。二爷廖付仲体貌倒康健,只是身为庶出不受老爷喜爱。另有位小姐名廖小宛,多年前便嫁出去。她咽了口唾沫,毕竟不敢大肆谈论家主,又转而说起请来的法师。生了死人脸的泰国人唤作扎伊尔,几年前就练到飞头降,脑袋能飞出躯干去害人,最是胸襟狭窄睚眦必报。养鬼的妇人善走阴,因自小目盲便被唤作盲婆,嗜钱如命孤寡无依,听人说她腕上的镯子便是拿亲生女儿溶了金水铸成的。四白眼道士法号称作绛尘,惯在在宅子里走动,平日寡言少语阴沉着面孔,常跟老爷传经布道。

  湛华正要再问些别的,忽听门外低声唤:"钟大师!钟大师!老爷请您速至厅堂里,施展法术去除魔障!"


第 21 章

  钟二郎将碗底刮净,又舀一碗汤"咕嘟咕嘟"灌下肚,外面的人再三催请,他才恋恋不舍出了门。湛华瞧着钟二离开本想跟丫鬟玩闹一阵,那姑娘却坐立难安说屋里有股阴冷,收拾了桌上碗筷便匆忙逃出去。他独自呆得无聊,走出房间到外面闲逛,沿着回廊信自漫步,眼前现出郁郁葱葱花叶烂漫,又有怪石嶙峋纵横拱立,一群蜂蝶绕着香花闹嚷,才知道自己逛进花园里。湛华只觉异香扑鼻,禁不住走进花草深处赏玩,忽听见不远处有人欢闹,他寻声过去,却见廖付伯趴在草丛里逮蚂蚱,一旁守着玉金秋,一手捧糖糕,一手捻着绢子含笑而立。

  玉金秋也瞧见湛华,知道他是廖漾厢请的客,忙将他招呼进树荫里,廖付伯是个人来疯,瞧见有生人过来,似个撒欢的小狗往湛华身上扑,玉金秋哭笑不得忙将他斥开,随手拿绢子替湛华抹下身上沾的泥手印,殷勤态度倒叫湛华不好意思,抬眼见他一对明眸好似秋水盈盈,姿仪温柔观之可亲,遂更添了好感,立在树下与他闲话。玉金秋道:"今个儿就瞧见您在大厅里,那一群法师道士都有什么本事?可是能救得了廖漾厢?"湛华被问得语塞,玉金秋又笑道:"生老病死本就是注定,何必要强求。那绛尘师傅常在宅里走动,能舞着池中的水花化作一条长龙,被宅中上下当作神仙转世,却仍是医不了廖漾厢。我曾经有一双天眼能洞察天机,可惜如今已荒废,找到师傅去求解,他也说,一切皆是注定。"他无缘无故感怀伤神,廖付伯坐在草地上忽然吵闹起来,玉金秋忙过去喂他吃糖糕,哄了半晌才让傻子破涕为笑。他起身又问湛华住在哪一处,湛华说:"东厢里挂了美人画的一间。"玉金秋大惊失色道:"那屋里死过人,邪气的紧,半夜能听见里面有人啼哭。还好你们懂法术,不然万不该进去的。"

  湛华不已为意,瞧见天色渐沉,拜别了他依原路返回去。钟二郎还未回来,他掌了灯趴在桌上喝茶磕瓜子,一转脸瞧见墙上的女人画,起身又凑过去端详。这姑娘端得好生奇怪,依稀是抿嘴淡笑,细瞧一瞧却似嗔了一股怨,如丝媚眼起初柔顺,不多时竟透出缕缕的恶毒,仿佛怀了一段深仇大恨。湛华瞧不清这是个如何的鬼,见她一直委身于笔墨,应该不是样难缠的东西。他转身唤人端上热水洗涮,准备宽衣安歇,忽听着屋里一声轻轻的喘息,似是有人悲恸难耐,咬着嘴唇悄声低吟。

  湛华不管这许多,熄了灯睡到床上去,他刚阖上眼,忽觉出身边一股暗风缓缓涌过,身上寒毛随着凉气立起来,鸡皮疙瘩爬满臂膀。他起身见门窗紧关又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敛声静气,黑暗里又传出悉悉唆唆的声响,像是有人轻移碎步,又像女子行走时绸料的摩挲。他隐约觉出有个东西从外屋晃进来,一团影子静立在床头,挡着明浩的月光怔怔望向自己,漆黑深瞳不知怀了何样的情愫。刚要睁开眼,一股凉腻触到身上,顺着脖子滑向锁骨,在他颈间流连抚摸。他想,这该是女子莹白的葱指,咬紧牙甘受麻痒不忍动弹,女鬼两只手到环到他项上,尖利的指甲深陷入咽喉,自上而下喷吐出浊气,一股股恶臭只熏到脸上。他这才觉出不妥,猛睁开眼瞪向女鬼,映着月光正见那鬼满面血污,一头湿腻乱发披在身上,龇牙裂嘴朝自己逼来。

  湛华扯住鬼的头发,狠命向下一拉扯,只听一声尖锐惨叫,女鬼被他甩到墙上,双眼中咕咕涌出血,把脑袋染成个血葫芦,嘶声厉叫又扑向湛华。他一把将鬼按下心生古怪,这只鬼竟是口不能言,目不得视,不禁摇着头感叹:"小姐本为佳人,何苦刁难在下。"话音刚落,只听屋外钟二郎洪亮笑道:"还是你小子有眼力,知道给爷预备下夜宵!"钟二郎迈进屋,女鬼在想逃命为时已晚,湛华忙躲到外屋,听着里屋抽筋扒骨不禁胆战心惊。他再往墙上瞧去,那画页仍端正挂着,纸上却只剩一串紫藤花,再也没了含怨的姑娘。

  钟二郎吃饱喝足转出来,湛华倒了碗水端给他,钟二咧嘴笑道:"这才不枉我大老远跑一趟。"湛华问:"廖漾厢身上的鬼可去除了?"钟二抹一把嘴道:"去除个屁!那个盲婆子和叫扎伊尔的一言不合又打起来,老头子险些背过气,还是请了大夫才救过来。赶明儿还要再除一次,你也一起瞧个热闹。"他逮着湛华一通闻嗅,像一条大狗哼哧直喘,湛华吃吃笑道:"在别人家里闹什么!"钟二嘻皮笑脸扯住他:"你今天比往日香甜。"他两个耳鬓厮磨难解难分,钟二将湛华胸前突起揉搓的火烫,一把抱了他钻进卧房,在床上滚得不亦乐乎。

  第二天钟二郎起个大早,就着肉松喝了两大碗白粥,意犹未尽抹了嘴,扯着湛华一同去瞧廖漾厢的乐子。老头子气息奄奄昏睡在窗上,整一间屋被厚布圈着闷热似蒸笼,一股子药汤气味混着熏香袭入脑仁,湛华见廖漾厢颈上的鬼头随他一样命在旦夕,心道这一双人鬼也算同生共死。除去请来降鬼的师傅,廖漾厢的二子廖付仲也候在床边,一双手不知该搁到哪处,嘴里忙不迭得咨问:"爹、爹,您有什么嘱托便快说了。"廖漾厢使尽力气斜他一眼,嘴唇颤动几下终究没发出声音,盲婆瞪着一双白眼珠,拖长声音对廖付仲道:"二爷让一让,咱们该施法了,免得冲撞了您!"

  廖付仲闻声连忙躲开,钟二郎不情不原跟众法师站在一起,他本是个吃货,捉妖除鬼并不在行,况且今回遇到这般蹊跷的妖孽,只得滥竽充数随着别人装神弄鬼。扎伊尔坐在蒲团上,燃上香盘膝念咒,一只手忽扬起来,抓一把粉末当空洒下,药粉里掺了黑狗血、蜈蚣尾,一股腥臭弥漫在屋里,唬得湛华忙退到角落。盲婆腰系铃铛跳起萨满舞,口中念念有辞拍打着神鼓,老太婆胳膊大腿已松散,舞了半晌终退下来,淌着汗大口喘气,嘴里小声嘟囔说:"冤有头,债有主,欠了别人自当拿命偿。"


第 22 章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廖付叫仲听见,他急赤白脸忙要上前责问,还未等嘴张开,就听廖漾厢发出一声深叹,颈上生的鬼似个小孩呜呜啼哭,一口气淤塞在喉中,牵连着廖漾厢也被憋紫了脸,大张开嘴发出闷响,好似溺入泥沼里,双手挥舞在半空挣扎扭动。绛尘忙挨到他身前,轻声默念道德经,廖漾厢忽喷出一口血,那鬼头时口吐鲜血哀声悲鸣,再猖狂也是强驽之末,不多时终于耷拉下脑袋,仿佛成熟的果子从人颈上脱落。

  鬼怪糊着血滚到地上,面孔朝向众人尖声嘶叫,钟二郎心生好奇挨过去观望,见它满嘴里吐出人血肉渣不禁倒了胃口,好生无趣又退出来。绛尘忙拿一道符将鬼镇住,又用涂了咒的黄纸裹住它,鬼怪在纸团里抽动几下,黄纸被黑稠的血浸透,那鬼才终于渐渐的安静。廖漾厢颈上现出个窟窿,鲜红血液喷涌而出,口鼻间只剩倒出的气息,绛尘又写一道符替他糊在伤处,外面的大夫忙奔进来救治。廖付仲趁这工夫又挤到床边,洒了几滴眼泪逼问他老爹:"大哥如今这个样,传嫡的事情总不能作儿戏,请您快留下嘱托,免得耽搁了大事!"廖漾厢本是跟死了无异,忽然瞪起眼朝他儿子猛力挥打,廖付仲忙闪身躲开,一甩袖子忿忿离去。

  屋子里腥臭难耐,湛华扯了钟二跑出来,张大嘴猛喘一口气,回过脸对钟二道:"收了钱赶快回去吧,这地方怪诞的紧。"钟二郎笑道:"急什么,午饭还没吃呢,横竖是别人请的,岂不比在家便宜。"他携着湛华大模厮样往回逛荡,好巧撞见廖付仲朝着廖付伯发脾气,将傻子玩的风筝摔在脚下踩得稀烂。钟二本是不爱多管闲事,却偏偏最看不上廖付仲这一号,粗着嗓子朝他喝道:"好没脸的东西,你惹他作什么!"廖付仲回身正待发作,玉金秋寻声撵过来,瞧这情形冷笑道:"我当是谁吃饱了撑的欺负阿宝,原来是咱家顶有出息的廖二爷,这纸风筝阿宝有的是,待我抽出空送你几个,何苦要学着下作去抢他的。"廖付仲气得发抖,指着他骂道:"你神气什么!不过是我爹买的一条狗!"玉金秋啐道:"看谁到最后连狗也不如!"

  廖付仲不敌败走,玉金秋忙蹲下来安慰廖付伯,湛华本想跟他客套几句,却硬被钟二郎拉扯开。廖府在大厅摆了宴席作谢,绛尘代作东道居正位上,盲婆等人业已入席,红木桌上饭菜浓香四溢,钟二郎落了坐,也不消别人礼让,自顾自抓了螃蟹来啃,舞着一对油手与湛华谈笑风生。扎伊尔一张死人面孔更青了三分,绛尘道长自称避谷水米不进,盲婆若有思索凝神静坐,她那两只鬼在桌下倒跟钟二一样欢快,龇着牙同抢一根肉骨头,夺食之余不忘朝湛华嘶声威吓。湛华斜着眼正见绛尘瞠目瞪向自己,忙唬得埋下脸去,他自死后头一遭被捉鬼的法师围在当中,不多时冷汗浸透衣服,挨在钟二身边不敢吭气。

  湛华入坐针毡不得安稳,暗地里狠掐钟二一把,幸而他还算识趣,闷声猛吃了一阵便起身告退,一手拎起湛华将他夹在身侧,深一脚浅一脚蹒跚前行,没留神踩上一只吃食的鬼,新皮鞋碾得它放声惨叫。湛华搂着钟二一路大笑,他两个刚回到厢房,一个小丫头探着头凑进来,手里拎了个攒盒对湛华道:"这是玉公子送的。"湛华忙谢过她,丫头涨红着面孔飞奔出去,他打开攅盒一看,见里面摆了各式煎饺卷子,玲珑小巧喷香喜人,因钟二席上不得尽兴,便沏了茶打发他吃果子。钟二咬着个团子笑道:"你如今也太贤德,倒叫我不好意思。"湛华翻一记白眼不搭理,钟二郎涎皮赖脸将一只油手探进他衣领,揪起一只乳珠缓缓摩挲。

  他俩刚贴到一起,宅里的下人忽赶过来,隔着房门疾声道:"我家老爷请法师速去会见。"湛华狐疑着站起身,拿绢子替钟二抹了手,整过衣服随他一同出去。原来廖漾厢深知自己大限已到,趁着回光返照交代后事,特请了众人以做见证。盲婆等人已候在屋里,廖付仲抹着泪朝他父亲絮絮叨叨,姆妈拿一块糖糕哄着廖付伯,奈何傻小子手舞足蹈吵着要寻玉金秋。他一通混叫倒提醒了廖漾厢,眸中各色光晕撩乱闪烁忙命人唤上玉金秋,对方慢吞吞挨进来,板一张脸立在他跟前,廖漾厢喘着气低声道:"我刚才梦到桑柔,她哭着说廖家亏欠了你,如今所有孽債都已偿清,望你日后再不要怨恨。"玉金秋抿着嘴不说话,廖漾厢瞪着眼苦苦望向他,好一时之后,他才轻轻道:"太太生前待我极好,她的话我总会记着。"

  廖漾厢如释重负喘一口气,斜着眼又去瞧廖付伯,大少爷正拎一串竹蚂蚱玩得不亦乐乎,哪有工夫顾自己老爹死活。他伸着一只手朝玉金秋探去,本是人之将死要作一番长辈态度,哪知廖付伯忽然窜起来,朝着他父亲尖声喝道:"不准你打他!"廖漾厢两眼一翻晕死过去,廖付仲箭一般飞上来,玉金秋趁乱逃到外面,房门被摔得"哐啷"作响,湛华也随了他出去,对方闻声停下来,扶着棵树笑而不语。湛华道:"劳烦你费心,还送了果子,咱们不过点头之叫,倒叫你记挂。"玉金秋忙道:"我不过是谢你们替阿宝解围。"他垂了眼又淡淡说:"阿宝过去是个顶伶俐的孩子,不知如何傻成如何这个样。我幼时天目善测,被廖漾厢买来用以赌石,后来异秉散尽,府中上下纷纷欺压上来,只有太太心怀慈悲和善相待,她舍下阿宝架鹤西归,我记着过去的恩情,尽心照顾少爷。"

  二人正说着,忽听着门内一阵嚎啕,有个下人奔出来哭道:"老爷过去了!"玉金秋大惊失色,脚下一软几乎栽到地上,湛华忙扶住他,却见这人神色模糊,扬起嘴角似嗔似笑。

第 23 章
  廖漾厢虽死,却留下天大的麻烦。老头子临咽气也未说出家产的归属,直恨得廖付仲骂人打狗不得消停,廖漾厢的尸首被停在灵堂,廖家各房齐聚堂上,钟二等人依作贵客被邀入席。湛华冷眼望去,大房的廖付伯只管伸手抓果子吃,玉金秋穿着黑绸褂子立在他身后,二房廖付仲几日里熬得眼珠子通红,旁边坐着不管事的二奶奶,老姑娘廖小宛带着襁褓里的儿子风尘仆仆赶来奔丧,一边拿着绢子抹眼泪,一边喂她儿子吃奶片。一个单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子捻着指头查过账目,抬起头将廖家情况大致报告出来,他老花镜上明光一闪,慢吞吞对众人道:"老爷既是没有留下嘱托,那便应由各房平分。"不待别人出声,玉金秋先冷笑道:"那我们可是吃了亏,阿宝没有半分能耐,日后全指着这几个死钱过活,二爷欠的外债过去都由公中垫付,到如今也该统共查一查。宅子里另藏着翡翠玉石,全是留着看涨的,哪能随随便便拿来分。"

  廖付仲火烧屁股般跳起来喝道:"玉金秋!横竖都是我家的事,你张狂什么!"钟二郎正打着磕睡,被他猛一喊惊醒过来,"哎吆"一声险些从太师椅栽下,打个哈欠悄声问:"这是吵的什么,不过几个钱,也值得拼出脑黄子。"湛华冷哼道:"这算得了什么。活人为争名利,莫说以性命相拼,便是抛出父母子女也在所不惜。"眼见堂上闹得不像话,算账的老头由人搀着走得无影无踪,廖付仲眼睛横扫过四座道:"我早就提醒爹将遗托定下来,奈何他已是老糊涂不听人劝,这里既坐着现成的法师,不如劳烦诸位将爹请出来,让他把后事嘱托清楚,免得我们兄弟受外人算计。"绛尘想了想允道:"这也算权宜之计。"

  大堂上众人纷纷散开,湛华等人围在四周观看,廖付仲命人布置出招魂的场地,几个法师各使出招法,钟二只得随着别人装模作样的叫唤,廖付伯还当请了人唱大戏,拍着巴掌连声叫好。湛华忍着笑躲到老远,眼睛一瞄忽见廖付仲朝扎伊尔使个眼色,降头师在火盆里烧了个纸人,一股清烟缓缓升腾,飘到半空渐渐聚成个人形,佝偻着背连声叫苦。扎伊尔扬声大喝"廖漾厢!廖漾厢!来的可是廖漾厢!"那一缕魂魄被火光熏得通红,面目模糊嘶声应道:"尘归尘,土归土,又唤我来做何。"廖小宛没赶上瞧她父亲最后一眼,朝着这股烟嚎啕哭叫:"爹呀!爹!"盲婆凸着眼白将她拦住。

  扎伊尔烧一把黄纸低声问道:"你在尘世纠葛未了。大少爷早已心智全无,二少爷仁孝双全,万千家业该传与哪一个!"这言语分明袒护廖付仲,玉金秋面孔白了三分,他再泼辣也不敢跟鬼神牢骚,只得咬着牙闷声不语。那鬼受着扎伊尔指引正待答话,火苗里忽然迸出零星墨点,像是木碳爆裂"啪啪"作响,降头师道一声不好,只见火盆里腾起一道黑烟,炮火一般直冲上天,橙红焰光转瞬熄灭,扎伊尔仓惶叫道:"鬼跑了!鬼跑了!"绛尘等人再要相助为时已晚,钟二依稀瞧见一只鬼趁着疾风奔逃无影,他心想"这么瘦,还不够够塞牙缝"便木愣站着懒于动弹。
  廖小宛又哭道:"爹啊!你那么狠的心,就不愿意多看我一眼!"踉踉跄跄几乎将孩子跌到地上,玉金秋忙把婴儿接过来,搂在怀里轻声抚慰,廖付伯头一回见着小婴孩,嘻嘻笑着揉到孩子面孔上,被玉金秋一巴掌拍开来。这边厢不得安宁,那边道场上更是闹作一团,盲婆晃着金镯子冷笑道:"招个魂也能惹出乱子来,天底下就有人装腔作势徒有其表。"扎伊尔气得脸色腊黄,手舞足蹈高声怒吼:"有人作法将那鬼劫走,你们既是本领高强,怎么不知将它拦下!"他一句话好生了得,轻松松将自己置于众矢之的,绛尘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钟二带着湛华回房歇息,盲婆将两只鬼唤到身边,嘴唇轻轻颤动不知在作何言语。

  廖漾厢尸体尚未发送,遗下的魂魄竟不知逃到何处,绛尘自知难辞其疚,燃上线香卜算一卦,捻指掐算称廖老爷仍在宅里,命人在宅院周围洒一圈朱砂粉,所请的法师只得暂且耽搁在宅里,钟二郎正乐得有人管吃管喝,在廖宅逍遥玩乐好不快活。湛华心知事情蹊跷,廖漾厢不过是刚死的鬼,形微气孱能躲到哪里,他伺候钟二吃过晚饭,开了窗户跟个小丫头说笑,故意问她可害怕宅里的鬼怪。小姑娘瞪大眼道:"您还说,刚才打更的告诉我,天没亮时花园里窜出个东西,仿佛一支箭顷刻飞得没影。"湛华道:"兴许是一只鸟,他眼花瞧错了。"

  丫头呶着嘴眼珠滴溜乱转,好半晌问他道:"人都道您住的房里有古怪,半夜里真能听到女人哭吗?"湛华转过头瞟一眼空白的画纸,抿了嘴笑而不语。丫头瞧着他低声作态道:"听人说这屋原来住着位姨奶奶,正在风口浪尖上得宠时,不知如何暴毙在房里。收尸的出了屋也不敢言语,有人好奇再三追问,他才黑着面孔说'那模样太惨了,鲜红的舌头被人拔出,眼珠子化成水淌了一地'……"湛华想到画上的女鬼确是眼盲声哑忙振奋精神问:"后来呢,可是追查出究竟什么人害她?"丫头凑近了悄声说:"姨奶奶生前做事不懂留余地,有人说是鬼害了她,也有人说玉金秋就似个鬼……"她说到此,忙闭住嘴,原来玉金秋的使唤碧蓝受命来瞧湛华,她端一樽白玉观音像送进房里,笑盈盈对湛华道:"我们公子说这屋里阴寒,总要有菩萨镇着才好。"

  湛华忙从窗台上下来,叫钟二拿打赏给碧蓝,弹了弹衣服笑道:"刚还念着他,正想往他屋里瞧瞧,劳烦姑娘带路。"他刚要出门,钟二郎幽幽说:"你晚上早一些回来,莫在外面贪玩耽搁着。"湛华怀了狐疑应一声,随着碧蓝去寻玉金秋。

第 24 章

  夜晚里细风凉沁,回廊上挂着一排昏黄的灯笼,一团飞虫围着火光熙攘喧闹,以为自己受了恩宠得意非常,转瞬却便被火油灼成一道清烟。湛华紧随着碧蓝往前行步,空气里隐隐约约飘来一股血腥,半人高的灌木里传出悉唆的声响,耳边仿佛听着有人喃声念咒,他好奇停下步子,转过身朝那片草窠张望。碧蓝哆嗦着肩膀连道:"您别瞅了,八成是那个降头师扎伊尔练毒虫,我曾经瞧过一眼,隔夜饭都要吐出来。"话音刚落,草窠里"腾"一声立起个人,一张面孔被夜晚熏得乌紫,眼睛直勾勾朝前瞪去,赫然便是使降的扎伊尔,他手里抱一口黑瓷坛子,一条黑花毒蛇从里面摇出脑袋,鲜红的信子"呲呲"向外吐蹿。

  扎伊尔早瞧出湛华是鬼,虎着脸狠剜一眼,湛华猛打个激灵,垂下头一溜烟奔到老远,待到了玉金秋住处,后脊梁早染上一层凉汗。玉金秋开了门把他迎进屋,瞧着他满脸惊惶打趣道:"这是让哪个撵成这样?"手里端过一碗茶。湛华喝着水往屋里瞧,见廖付伯趴在方桌上拿一枝狼毫乱抹,身上套一件大红兜兜褂,后脖梗被太阳晒得漆黑,不禁笑道:"他都多大了,怎么还穿这个。"玉金秋忙道:"可别说这个,把这祖宗惹恼了又该大闹。"他二人坐到桌前喝茶吃果子,湛华本是想询问画里女鬼的事情,却迟迟张不得嘴,只得随口问:"你说自己过去有天眼,那是怎样的本事?"

  玉金秋想了想笑道:"是我张狂造次了,想你常年追随法师,何样的奇人奇事没见过。说是天眼,不过就是透视力,能隔着瓷坛子瞧见里面盛的鸡蛋。幼时家里贫寒,父母将我卖给廖漾厢,他那时工于赌石,带我到石料场去瞧满山的石头,结果头一眼看出的色料便叫他一夜暴富。小时候眼力精准,他待我也算过得去,后来天眼渐渐盲了,廖漾厢只拿我当买来的牲畜。"

  他说到伤心,廖付伯拖着鼻涕挨过来安慰,湛华见这二人仿佛瓢泼大雨里相依为命的雏鸟,更不好再多说话,搁下茶杯起身告退。他独自出了门,凉风里的血腥气味更加浓烈,不禁奇怪扎伊尔为何要在夜里做法。行至刚才偶遇的地方,湛华连忙加快了步子,脚底下忽然踩上样湿滑的东西,他停下来低头一看,竟见自己碾上一只肥大的水蛭,从虫豸皮囊漏出一团模糊血污。他捂着鼻子再不敢瞧,哪知再一落脚又踩上一样,"嘎吱"一声麻了半边头皮,想来是碾上样结壳的虫豸,湛华手脚冰凉,借着灯笼的光晕往地上打量,果然见回廊里聚了一群蛇虫,依稀便是从草窠爬出的,他蹑手蹑脚走过去,迎面扑过一阵腥臭,草丛里蜘蛛长虫沸沸扬扬摞成一座小丘,只见扎伊尔瞪着一双眼被压在丘底下,一堆虫子正争先恐后啃他的骨肉。

  湛华连忙喊:"来人啊!快来人!"耳边忽传出一阵疾风,震得太阳穴上突突颤动,他瞪大眼寻声望去,竟见两只石狮子自天边风驰电掣奔将而来,不禁唬得脚底发软,木头一边僵愣在原处。原来这狮子又称狻猊,威武凶猛,置于门前镇宅挡煞,廖家门口分明没有这二樽神物,也不知它俩从何处来。湛华身形微微一颤,雌狮趁着月光正瞧见他,咧开血盆大口直扑上来,他惊呼一声低下身去,踩着一地蛇虫四处奔逃,晕头转向撞到立柱上,湛华捂着脸大声喊"钟二!",雌狮怒目圆睁又扑上来,只见眼前一道金光,竟是盲婆寻声赶来,拎一串舍利佛珠朝石狮挥去,眼前火花四溅铮然作响。

  盲婆的两只鬼也朝石狮撕打上去,那雌狮虽勇猛,却也不敌小鬼纠缠,咆哮如雷连连败退,一旁的雄狮弓起腰正欲扑上,盲婆手持佛珠应声阻拦,干枯腕子上赤金镯子"噹啷"相撞,没留神将一只甩落进草丛。她毕竟年老体衰难以御敌,翻着眼白朝湛华喝道:"你这个鬼还不知道跑!"湛华满头大汗正欲拔腿找钟二帮忙,却见那石狮猛然一震,哀嚎一声转首而逃,他定下心神往前观望,却见钟二郎不知何时赶过来,一把揪在狮尾上,本想把那狮子拉扯住,哪知竟将狮尾连根薅下来。

  这一雄一雌两只石狮奔进月色里,宅院又陷入沉静,花叶上的草虫放声齐鸣,除去降头师还死在虫堆里,刚刚一场混战了无痕迹。湛华白着脸忙对钟二道:"你瞧瞧扎伊尔如何死了!"钟二郎打个哈欠应道:"赶过来时便见了。他死了倒比活着好看些。"盲婆扶着一只鬼弯腰喘息,摸一摸腕上忽然失声叫道:"我的镯子呢!怎么少了一只!你们两个长眼的快替我寻出来!"湛华感激她刚才出手相救,顺着草窠拾出镯子,擦静了泥土还给她,盲婆忙捧住镯子细细摸索,见无磨擦才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套回手腕上。她昂起头不消再多言语,唤上两鬼扬长而去。

  湛华喘一口气道:"亏得你出来迎我。不然这会儿连鬼也做不成。"钟二郎嘻嘻笑着往他身上捏一把:"我早跟你所,莫在外面耽搁得久了。这宅子门口原是有两樽石狮,年代久远不知遗失何处,如今宅里鬼魅横生,它俩个难得出来为家主尽忠,哪知一眼就瞧见你这倒霉鬼。"湛华面上一红,撇开脸不肯说话,钟二两根手指轻轻捏在他鼻子上,他掌不住笑出声,撇开钟二说:"也是多亏了盲婆,你要是要钱,该拿付镯子谢人家。"钟二郎抿着嘴说:"她哪是喜欢镯子,那赤金里溶了她闺女才显稀罕。"湛华垂目听着不言语,他俩个紧靠着往住处走,钟二郎又道:"这婆子是个算命的,早年养了个女娃,因泄漏天机要遭天谴,哪知竟抱应到孩子身上,她女儿死后不得超生,婆子恐她化作孤魂野鬼要受苦,使个咒法将她封进金镯子里。"

  湛华惊奇道:"你是如何知道的!"钟二郎莞尔笑道:"有一回那女娃跑出房玩,我本想拿她充点心,因瞧她娘老子就在旁边,忍了一忍便没下口。"

第 25 章

  廖漾厢的魂魄尚不知游荡到何处,降头师又死得不明不白,一具尸身被蛇虫啃得七零八落,有胆大的将一地残骸拾进棺材里,暂且搁送到灵堂。正当廖府上下人心惶惶,有个小丫头又嚷着说在花园撞见个全身漆黑的鬼,瞪一双血红的眼从土里刨地龙吃,这一传更加不得了,各房大白天里尚不敢出门,待天一擦黑更是紧闭房门,常明烛火念佛烧香,捧着大藏经从傍晚颂到天明。

  扎伊尔既死,余下的法师聚集堂上商议对策,天还没亮透,钟二郎瘫在椅子上哈欠连天,湛华将所遇扎伊尔的情形诉给绛尘,那道士瞪着一双眼直愣愣瞧向他,直畴得湛华胆战心惊,心道这人的眼神活像一把尖刀。钟二郎正待发作,绛尘沉下脸来缓缓说:"我瞧了那尸身,是中了死降而亡。扎伊尔生前下过降头,因被破了降,反袭到自己身上。"盲婆冷哼一声道:"寻常的鬼哪懂得破降头,他那个飞头降本是伤天害理练成的,也不知三更半夜又去练什么,活改了冤孽深重要受报应。"老婆子扶着镯子往地上啐一口,眼白一翻又说:"一大早将人唤起来,我老太太还能活几时,竟在这里陪你们消遣!"钟二郎听闻她要走,揉一揉眼睛也欲起身,忽见廖小宛风急火急从外面跑进来,蓬头垢面扯了绛尘道:"大师快去瞧瞧我儿子,可是孩子眼睛清明瞧见不该瞧的东西,一进宅子就大哭大闹,我起初没留意,这时候竟高烧不退了。"

  绛尘闻言忙随了她赶去医治,盲婆牵着两只鬼正欲出门,湛华小心翼翼挨上去:"婆婆,多谢你夜里相救。"盲婆愣一愣,一只枯枝似的手摸到他脸上,五个手指滑过面骨,龇出满口包金黄牙笑道:"原来你这个鬼命及五龙,可惜造化终是不够,死得实在凄惨,倒不比凡人碌碌一世。"湛华面上一僵,倒退一步半尴不尬笑道:"横竖已死了那么久,谁还记得过去如何。"他听着钟二郎在一旁催促:"还磨蹭什么!"连忙掉头奔出房。

  他俩回到厢房,钟二倒头又睡下,连天呼噜似要震倒房梁,湛华往他头上薅一把,手心被头发扎得生疼,只得悻悻松开来,替他拖鞋掩上被,攅着眉头躲到别处去。钟二郎稀里糊涂酣睡到中午,五脏庙里闹开大戏,他挠一挠脑袋渐渐睁开眼,模模糊糊见一团黑影立在自己身前,紧觉出腰上一沉,原来被那一团翻身骑跨到腰上。他以为是湛华犯了淘气跟自己玩笑,笑眯眯朝那东西掐一把,手里仿佛抓上一把柴,指尖触着一片湿黏,面前隐约涌出一股腥膻。待定睛一看才知对方是个鬼,浑身漆黑仿佛刚掏了炭出来,嘴角漾出黄绿口沫,一双眼睛透着红光,不知已死了多少年。他懒洋洋扣住鬼脖子,一只手将鬼拎起来左右摇晃,那鬼本是要吸人精血,哪料竟撞到枪口上,扯开嗓子吱吱怪叫,钟二朗眉头一皱心道这声音好生熟悉,也不消再多玩弄,两手掰着鬼肩欲要下口撕咬,好巧这时湛华赶回来,不知道他正在吃鬼,一进门唬得一踉跄。钟二淡淡说:"吃鬼哩,你将头转过去。"湛华连忙背过身,听着身后传来鬼怪的惨嚎,身上忽然一震说:"这声腔好像扎伊尔招出的廖漾厢。"

  绛尘赶至廖小宛的住处,烧了一道符散到屋外去,孩子的哭闹渐渐停息,高烧却总不得消退。他只得对廖小宛道:"婴儿不比大人,魂魄尚未聚全,这宅里不一定藏了何样的东西,你们还是尽快回家去。"廖小宛毕竟是妇人家,胆子小,主意轻,揣摩再三又恳求绛尘陪同护送。绛尘略一思量也便由了她,打发人给廖付仲禀了信,便带着廖小宛母子出府。

  话分两头,再说盲婆牵着鬼从大堂出来,本是要回自己房里歇息,一转念却又兜回步子,转身行至扎伊尔遇害之处。那一片本还是芳草萋萋,不过几日便都枯萎败落,干涸的血迹混进泥土,太阳一晒烘出股腥臭气味。盲婆捻了一把土挨到鼻下嗅轻,心中更泛出层层惊疑,她朝身边的鬼挥挥手,两只鬼受令连忙趴在地上奋力刨挖,层层泥土渐渐被翻开,眼前即要显露山水,忽听着背后有人轻声道:"老太太来这里做什么?"盲婆听出这声音是玉金秋,拧着眉头闷头不语,玉金秋抿了嘴又说:"这地方刚出了人命,平日无人敢靠近,刚才猛一看见法师,我还当是孤魂故地重游。"盲婆急得啐骂:"呸呸呸,你才是个鬼!说旁人不敢来这里,你又巴巴跑来做什么!"她也不顾泥里挖出的东西,牵着鬼一溜烟走开。

  盲婆脚底生风沿着回廊往回走,宅子里萧条冷清竟无一人出入,前面的鬼忽然停下步子,恭起背来低声咆哮,她惊得冒出一头汗,忙从怀里摸出佛珠,镇下心神唤着鬼继续行步。还未迈出几步,忽听着背后传来缓缓的步子,牵鬼的链子微微摇晃,引路的鬼竟打起寒颤,她眼不能视只得闷头迈步,身后的东西不紧不慢始终跟随,她走得快,那步子便落得轻缓,待行得急些,脚步便随得紧,盲婆捻着指头暗地卜了一卦,心中惊呼一声"不好",转过头喝道:"哪里的妖孽,还不现出身形!"话音刚落,只觉脑边滚过一阵疾风,盲婆忙抱头闪开,那东西不依不饶撵着她,竟比那夜来的石狮更难应付。

  盲婆心知不敌,念了个咒法欲要脱身,哪知一条腿被对方扯住,耳边传出吃吃的笑声,她再要张嘴呼救,嗓子里好似塞进一团棉花,漏不出半分声调,情急之下甩着佛珠朝对方挥去,一串舍利子应声散落。二鬼奋勇当先舍身救主,那东西终于松脱开,盲婆连忙趁机逃开,两只鬼发出一串嘶声哀嚎便再没了动静,她再不敢犹豫,晕头转向往前面跑,身后的脚步紧随上来,对方的喘息几乎挨到耳边。脑后涌过一阵阴风,好像刀纫砸在后颈,她知道鬼怪袭来,扭过身子抬臂抵挡,只觉腕上一阵酸麻,七八枚赤金镯子铮然松脱,断作几截跌在地上。原来那鬼飞身扑上,她女儿化作人形从镯子里现出,张开臂膀以身相护,结果落得金毁魂销。

第 26 章

  钟二郎将那鬼拆开吃尽了,摊开手闻一闻掌心,砸着舌头回味说:"这是那个泰国人下降练成的。"湛华听了心中一动,垂下眼皮暗自思量,长睫毛在面颊上投出一圈淡薄的影子,好像破茧的蝴翼微微颤动,惹得钟二犯起禽兽,一把将他扯上床,逮着红艳嘴唇奋力吸吮,狼吞虎咽似要将他一同吞了。湛华连忙奋力推开,熏红着面孔嗔笑道:"你刚吃进一只鬼,血还留在牙上呢,怎好来亲我!"钟二舞着两只毛手又扯开他衣裳,扒着肌肤轻轻啃咬,咬出一排泛白的牙印,舌头和了口涎又从肉皮上滚过,扫出一片稀滑口水,湛华笑得花枝摇颤,手舞足蹈朝他踢打,一条腿又落到人家手里,钟二郎将他的脚踝紧紧攥住,空出一只手探入腿间。

  正当他两个如胶似漆玩闹得欢乐,忽听外面有人高声道:"廖少爷请钟法师往堂上去。"钟二郎褪了裤子正要肏,被那人搅得败了兴,只得胡乱戳几下,意犹未尽穿衣起身,虎着张脸赶到大堂。湛华紧紧随着他,刚迈进门槛便见廖付仲围着盲婆周旋,原来盲婆刚在宅子里遭了鬼袭,虽是劫后余生保全性命,却折了满腕金镯子,手下两只鬼也被撕碎了丢进园子,尸身给太阳光打作灰烬。她深知这地方再呆不得,颤巍巍拄一根拐棍跟廖付仲请辞,如今这宅里鬼魅森森,廖付仲哪里肯让她走,作好作歹扯住老太太,回过头又央求钟二一同规劝。

  盲婆不耐烦抄起拐棍朝廖付仲一挥,脚不沾地往外面走,因缺了二鬼引路行走不惯,挪到门口险些跌一跤,湛华好心上去搀扶,盲婆一把将他搡开,嘴里骂骂咧咧迈出大门,她往前行一步,忽然压低着声音对湛华道:"这宅里有古怪,叫那傻大个子快带你出去。"廖付仲欲哭无泪瞧着她步履蹒跚渐行渐远,转过身欲朝钟二诉苦,未待张嘴哭丧出声,先将钟二唬得退去半步,另一条腿紧随着要撤到后面,却听廖付仲殷勤笑道:"法师为廖家尽心出力,廖某自当涌泉相报,今日时候不早,先请到厅里略进酒菜。"钟二听得此言立时精神大振,忙随着廖付仲赶去用饭,湛华只得揉着屁股跟在后面。

  一行人行至大厅,廖家各房业入席上,众人身上皆套着素缟孝服,檀桌面被灯光映得阴沉,连同各人脸面上也现出晦暗,强作出悲痛欲绝默默喝茶磕瓜子。廖付仲当仁不让落入首席,俨然摆出付当家态度,如今这宅子里只剩一位法师,他也不顾与钟二先前的冲突,腆一张脸百般示好,开口闭口尽喊着"法师",恭恭敬敬将他引至上座。钟二郎欢欢喜喜扯了湛华坐好,摸起筷子等待开席,因这府里尚办着白事,青花盘碗端上来,满桌皆是清淡素斋,他倒也不知嫌弃,撸起袖子抖腮大嚼,隔了老远去舀豆腐花,汤汤水水尽泼在桌上,湛华忙拿绢子替他抹净了手,抬了眼往席间扫去,却见廖付伯委委屈屈窝在边角旮旯,姆妈拿个橙子心不在焉哄着他,傻子拖一条鼻涕喃喃自语,东张西望四处寻看玉金秋。

  廖付仲眼睛溜溜转着,紧靠着钟二正要言语,忽听旁边一阵嚣闹,原来姆妈被傻子闹得不耐烦,暗地里掐他一把,廖付伯扯开嗓子没命哭嚎,甩手掀翻了面前的瓷碗,热汤尽溅在姆妈身上,直她烫得"哎吆"一声窜起来。廖付仲拍桌子怒道:"哪个把这下作东西带上桌!倒让他长了脸,还嫌宅子里霉气不够!"姆妈强咽下气,只得哄了廖付伯离席,廖付仲转过头又朝钟二笑道:"法师见笑了。我这个兄弟实在见不得人,因为脑子不好,自小就受父母厌弃,我纵有心袒护,也总被外人阻拦。"他抿着嘴淡淡一笑,垂下眼又说:"你们也见过玉金秋,他本是懂得妖法,自从来了我们家,便将这宅子闹得乌烟瘴气。大太太本是吃斋念佛的良善人,可怜他无父无母,平日少不得接济,哪知有一天竟从楼上跌下来,全身的骨头被摔得稀烂,便是生生被他克去性命。"

  这说辞实在是牵强,湛华淡淡笑了道:"生死由命,又怎能怪在他头上。"廖付仲夹了一口菜又说:"单这一件也罢了。大太太死后不久,父亲便生了怪病,脖子上另生出颗人头来,府里众人惊恐凄伤,唯独他面无惊色,有一回路过他房门,听着玉金秋在屋里拍手叫好'这宅里的人都死尽了,我才是高兴'。你们如今的厢房原先住着个小姨奶奶,娇滴滴生得似一束花,自从进门便跟玉金秋闹不合,终究斗他不过,落得个惨死。深究起来,连同我大哥廖付伯也是玉金秋进府之后傻的。你们说,这不是妖孽是什么,真真天上掉下的灾星,偏落到我廖府里做孽。"

  他说得兴起,一只巴掌猛拍着大腿,钟二郎将面前一盘翠绿菜心吃尽了,又转向清炒笋片,哪有工夫留意廖付仲满腔慷慨激昂,湛华从桌子底下踢他一脚,再抬起头竟见玉金秋不知何时走进大厅,一手领着廖付伯,阴着面孔朝廖付仲过来。席上骤然鸦雀无声,湛华忙起身让他坐下,玉金秋指着廖付仲骂道:"你算什么阿巴物,也有脸坐这位子!嫌弃你哥哥是傻子,自己倒充起大爷来,也不知道撒泡尿照一照,谁不晓得廖二爷是下贱窑姐儿养下的,不明不白搁到廖府里,畸角里跑出个哈巴子还嫌你腌囋!"他霹雳火炮般一通吼,欢乐得廖付伯拍掌叫好,傻子虽不知他满嘴吵嚷什么,却明白有人替自己出了气,挂着满面泪痕捧腹大笑。满屋的人面面相觑,廖付仲只得强忍怒气不得发泄,眼睁睁由着二人凯旋归去,恨得肝气上冲,面孔被憋得通红,捶胸顿足又朝钟二比划。

  钟二郎打个饱嗝站起身,揉着肚皮道:"我素知惜福养生,吃过饭必要歇息,二少爷不要送,鄙人现得赶着回去睡觉了。"湛华忙一同起来,二人行出大厅,外面天色已深,天边像揉了一团墨,一股阴风扑上面颊。湛华拢着头发朝远处张望,见玉金秋已走得没影,一颗心七上八下起起跌跌。

第 27 章

  钟二郎哼着小调往前面走,见湛华垂着头若有所思,扯了他的胳膊问:"可是爷白天身上沉,压得你不好受?"湛华知道他存心取笑,伸手挠他一指甲,停下步子缓缓说:"我总觉得这些事情有蹊跷。那一天你们替廖漾厢招魂,廖付仲暗地朝扎伊尔使个眼色,待魂魄招回来,模糊着面目叫人瞧不分明,依稀是个死去多年的鬼魂。后来再反复思量,便感觉回来的并非是廖漾厢,那只鬼原该是扎伊尔下降豢养的,本要耍个把戏帮廖付仲谋得家产,哪知咒法破除被它逃脱。事后宅中闹起鬼怪,便是它被朱砂围困无路可逃,四处游晃时冲撞到人,结果今日被你抓住填了肚子。"

  钟二郎昂着头打出个哈欠,咂着嘴淡淡说:"难怪那样干瘦。"湛华猜着这一分,立时涌出无端的兴致,只觉得这宅院里迷踪重重,扎伊尔下了降头却遭反袭身亡,盲婆魂飞魄散般赶着出府,廖漾厢颈上生的人头,盲婆临行时诡诡秘秘说的"宅里有古怪",种种奇异在脑中交织成形,好像一层水汽聚在镜面上,眼前笼上无穷的混沌,在一片模糊中渐渐现出个人影子,抿着嘴含笑而立。他呆怔着不动弹,钟二郎往他面上摸一把,唬得湛华打个激灵,捂了胸口笑道:"你自己先回去,我有事往宅子里逛逛。"言罢不由分说转过身,鬼使神差走向宅院深处。

  这一日入夜似是比平时更早些,天空压上一团浓黑将星辰遮掩住,下人们连日受着惊吓不敢在宅中走动,回廊里灯火熄灭悄无人息。湛华摸着黑向扎伊尔遇害之处走,脚下的地面被露水浸湿,稍不留神就要被滑一跤,他小心翼翼往前迈步,仿佛如临大敌胆战心惊。一股微风掠过,两旁树影沙沙舞动,好像有无数纤妙手臂扭摆晃荡,彼此摩擦碰撞惹出窃窃声响。湛华沉心静气,感觉身后仿佛有人跟随,步子又轻又缓,几乎不可察觉,他深呼一口气,心道自己分明是鬼还能有什么畏惧,遂壮着胆子硬往前挪动。后颈上忽然一阵凉,不知是被风吹了还是被谁抹了一把,他也毫不在意,瞪大眼睛往草丛中寻探,哪知后颈又被哈了一口气,耳边似是听到一声急促喘息,湛华只以为是钟二跟着自己玩笑,转过身去正欲斥责,却见身后只有空落的一片,连同他刚才走过的道路也被夜晚模糊住,好像被一张嘴啃噬殆尽。

  一只鸟忽然从树枝窜起,尖叫声撞破了死寂,湛华忽然打出个寒战,抬眼见前方正是扎伊尔死去的地方。那一片地界早已寸草不留,泥土似是刚被人刨挖过,松软土料又被重新填起,他拾了一棵树枝蹲在地上翻铲,刨松的泥土又被挖开,土坑里渐渐露出样东西,湛华屏息凝视,见挖出个稻草扎的小人,胸口的位置被钢钉穿过,上面另附了红纸,赫然写着"玉金秋"的名号、八字,草人里填了几只死去的蜈蚣,延出的鄂足上染着干涸血迹。

  前面忽然晃过一个人,立在湛华面前将光线遮掩住,他唬得抬起头,眯着眼睛瞧见来人正是玉金秋,穿一件白绫褂子微微笑着瞧向自己。湛华连忙站起身,强笑了朝对方寒暄:"那么晚,你怎么还在宅子里逛。"玉金秋抿了嘴轻轻说:"我就住在附近,往日鲜有人来,近来大伙却争着朝这里涌。"湛华瞅着泥坑里的草人恍然道:"那一日我路过这里,见扎伊尔喃喃有声正在作法,原来是朝你下降头。"玉金秋淡淡道:"我生性刻薄,纵是得罪了人也不足为奇。"湛华听他此言更是惊疑,分明是那降头师下降害人,怎么又落个身死人手?

  他辗转思量,心中混入一团模糊,纠结在眼前不得清明,却听玉金秋幽幽道:"世人命途早有天注,你未在局中,又何苦纠缠进来。"湛华垂了眼默不言语,玉金秋又笑道:"有一回咱俩在园子里遇上,我将你唤进树荫里,因是瞧见你投不出囫囵的影子,便猜出你的底细。自己分明是个死人,也不见得心存良善,怎么好管到活人头上。"他说着这话围住湛华缓缓踱步,天上乌云消散,露出半张月亮的亮,好像个遭了劫难的少妇,晕出一层淡薄的血丝。湛华没来由惊恐起来,不由自主撇开玉金秋,身后的道路包裹进黑夜里,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他再转过身,瞧着玉金秋带笑不笑,从胸口涌出一股毛骨悚然,眼前的人虽不似鬼,却也不像寻常活人,湛华退无可退,眼见玉金秋伸出一只手,缓缓抚到自己面上。

  忽听一阵脚步声响,钟二郎不知从何处寻找过来,湛华一见他大喜过望,才发觉自己早渗出一身薄汗。钟二郎也不顾玉金秋,扯了湛华呵呵笑道:"你半夜里跑出来玩什么,得了空真该教训一顿。"他略一恭身,将湛华拦腰抱起来,神气活现抬脚走开。湛华紧搂了他低声埋怨:"我腿脚又无恙,用不着你抱。"钟二郎笑道:"你分明是鬼,却被个活人吓软了腿,若不由我抱着,这会儿怕连步子也迈不开。"湛华羞脑得满脸通红,暗地里捶他一把,咬了嘴唇又说:"开始还未留意,刚才却闻着玉金秋身上有一股怪味。"他反复琢磨着,却又无从形容,钟二郎想一想说道:"你一提我倒忆起来。有一回我说你身上比往日香甜,依稀便是那个气味。"

  湛华听着这话更加迷惑,钟二郎又道:"再跟你说件有趣的。廖漾厢颈上的怪头除去时,一团血肉滚到地面上,我特意凑过去瞧一眼,本以为该是个喷香的鬼,细细看了却只觉血腥异常,惹不出半分食欲。后来再三思量才明白,那一颗头并非是鬼怪,有人死前被下了咒,脑袋脱离肢体寄到他身上,那人因受不了折磨才日日哭嚎,可怜早已唤不出人声腔。"

第 28 章

  钟二郎道出这一番,直唬得湛华目瞪口呆,心中疑惑连接成透明的气泡,实情隔在薄膜里扭动弯曲,只差一分便能点拨澄明。他两个回到厢房,湛华仍木愣着不动弹,钟二郎朝他屁股上拍一巴掌,他才唯唯喏喏端了热水伺候钟二洗刷歇息。且不论湛华这一夜如何辗转反侧,到第二日,钟二郎嘱咐廖付仲替他父亲办后事,应恐他要惺惺作态猜测疑虑,又下了血本抄起桃木剑乱舞一通,信口雌黄请出各路神明佑护廖漾厢归西。廖付仲忙命人从灵堂抬出棺木,廖漾镶早被闷得全身透蓝,龇牙咧嘴淌出一汪烂水,臭气熏天招来一群大头苍蝇。廖付仲不敢多瞧,打发人唤出廖家老小,各人穿戴好孝服赶来吊丧。

  因廖漾厢死态骇人,廖付仲未敢外发讣文,丧事难免潦草敷衍。玉金秋哄着廖付伯扯开嗓子哭嚎几声,傻子又朝他父亲灵牌胡乱磕几个头,一站起身便吵着要吃糖醋鸭子,玉金秋忙上前哄住他,悄声许下各式新奇玩艺才让傻子安稳下来,捻着棉布替死人抹脸擦面。廖付仲站在一边冷眼瞧笑话,湛华趁机赶过去问:"你说大太太是从楼上栽下来死的,她的面孔可还完好?"廖付仲闷头想一想,抬起脸忙喊人盖棺封口,他回过头迟疑道:"我哪里敢去细瞧,听人说整颗头都摔裂了,好像个红瓤西瓜被敲得粉碎,乍一看仿佛没有头。"

  砸了盆,洒了纸,十来个家人抬棺起灵,本该是长子顶棺打瓦,奈何廖付伯如何也学不来,只得由廖付仲充起长子,打着白幡引殓至坟冢。待一行人行至门口,廖付伯又扒住门板不肯出宅子,玉金秋高声喝斥道:"少在这里充可怜相,过了今日你便是廖家当家,各人都得瞧你脸色,别学那小妇养的登不得台面!"他一句话顶尖带刺,直戳得廖付仲面如土色,廖付伯眼含热泪强忍哽咽,仍是委委屈屈不肯出府,玉金秋一时软了心,跺一跺脚只得挽着他掉头回屋去。钟二郎本是懒得同去送葬,趁着一团慌乱悄声挤出人群,扯着湛华到厅里吃茶受用。

  且不论这送葬的一队祭了何样的冥器,吹鼓手奏了如何的哀调,湛华见各房皆涌出门,宅子里更添了肃杀,捧着茶碗问钟二:"你在这里呆了甚久,可瞧出是哪个鬼作乱?"钟二郎捏着个小核桃笑道:"有时候活人比鬼更狠绝。"湛华听得不甚分明,瞪一双眼睛直瞧向钟二,待要张开嘴咨问个明白,忽听着有人走进宅子。他心中一颤连忙站起来,却见绛尘穿着道服踱进大厅,面上水波不兴沉声道:"贫道因事缠身,未能亲身拜送廖施主,宅中诸事多烦二位,今日故人入土为安,再不敢多添烦扰,二位先请归去,它日必登门拜谢。"

  这一席话分明下了逐客,钟二郎早收了谢礼,也无心再于宅里纠缠,喝尽了茶水与人辞行。他两个迈步往外走,湛华与绛尘擦身而过时,对方又聚精瞧向他,一双细目神光凌厉,漆黑的眼球似在水里晃荡,直瞅得他遍体生寒。湛华出了大门犹打个哆嗦,脑子里灵光一现,仿佛一道闪电跃上天灵,他忽然扯了钟二道:"我怕要出事,你快去追廖付仲!"钟二郎满脑子尚是糊涂,只得依着他晕头转向往宅外跑。

  湛华转身又回到厅里,正见绛尘坐在椅子上默不言语,连忙慌张上前道:"法师快将那玉金秋拿下,廖府里的鬼便是他!"绛尘微微愣一愣,满面惊疑问:"玉金秋哪里会是鬼?"湛华沉心静气将事情一一道出。话说这玉金秋应生了一双隔物透视的眼,自幼被廖漾厢买来助以做赌石探玉,哪知后来天资销尽,宅中上下不免欺压蹂躏,他日日遭受煎熬苦于无从发泄,怨恨刻毒之心渐渐积聚,终于有一回得了个报复的法子,先是害得廖付伯痴呆,又下咒巫蛊太太,迷惑众人当她堕楼身亡,实是将生还的头寄在廖漾厢身上,可怜太太虽不人不鬼生不若死,日日对丈夫警唤告诫却不得言语,被旁人当作鬼怪哭嚎。

  尘大吃一惊道:"玉金秋做事虽偶有刻薄,待廖付伯却最是深情,断不会谋害他。"湛华淡淡说:"他那时被逼得满眼赤红,哪顾得了这许多,后来渐渐记起太太往日的恩情,扪心自问深知对她不住,才挺身出来百般维护廖付伯。"他见绛尘仍是满面狐疑,挑着眼又说:"况且他也绝非常人,有一回我们偶遇,他拿绢子替我掸衣裳,哪知回到房里竟遭鬼袭。那一只恶鬼眼不能视、口不得语,便是当年惨死的小姨奶奶,因闻着我身上有他的气味,误将我认作玉金秋,现身出来妄图报复。廖小宛带着孩子奔丧时,也是玉金秋抱了婴儿一把,才让孩子病过去。再说那廖付仲与扎伊尔合计谋夺财产,事情败露后决定除去玉金秋,托付扎伊尔对他下死降,降头师分明摆好了阵法,哪知降头竟落到自己头上。综这种种,宅子里做乱的鬼只能是他。"

  绛尘想了想,紧蹙眉头发问道:"我早说玉金秋乃一介凡人,他纵是有歹心,有哪里寻得害人的本事?"湛华脱口而出道:"兴许有人在背后帮了他,替他出主意,给他做咒法……"他说到此,脑子溜滑往前转,嘴却连忙紧闭,吊起眼打量着绛尘,忽然抬脚往外走:"钟二去撵廖付仲了,估量这时也该回来了。"刚行到门口,门扉"哐噹"一声猛被合拢,湛华打个激灵回头望向绛尘,眼前还未瞧分明,只听对方幽幽说一句:"我头一眼瞧你便忍不住厌烦",便天昏地暗晕厥过去。

  钟二郎撵着送葬的队伍一路追赶,终是瞧见身着素缟的众人,他隔了老远大声喊"廖复仲",一声吼刚落到地,却见天空飞上一片浓云,转眼之间飞沙走石,狂风将送葬的队伍赶得东奔西散,他连忙飞身上前,拨开人浪一把薅住廖付仲,眼睛被沙子刮得看不分明,手上一阵吃力,竟是感觉有人在暗处与他争抢。

第 29 章

  钟二郎慌慌张张再赶回府,一脚踹开前厅的大门,正瞧见湛华蜷身倒在地板上,绛尘隔着老远瞧向他,眼里不知藏了何样的光色,转瞬之间化作刀枪箭戟,刺骨锋芒几乎挣出瞳仁。钟二郎勃然大怒道:"不要命的牛鼻子敢惹你爷爷!你可知道什么碰得碰不得!"他弯腰扶起湛华,手指朝他眉间轻轻弹拨,湛华缓缓睁开眼,靠到钟二怀里轻声嚷头疼。绛尘展眉轻笑道:"钟大师莫要动怒,只怪你养的鬼多管闲事,我也算替你留了面子。"钟二想了半晌竟不气恼,抱起湛华冷笑道:"廖付仲已被我救下,这会儿躲进外宅里,你们若想再害人,也等到你爷爷不在时。"

  廖付伯如愿以偿吃了糖醋鸭子,心满意足掩了被睡下。玉金秋拿一把扇子替他着打风,眼睛直勾勾瞭向前处。绛尘沉着脸走进屋里,瞅了一眼廖付伯低声道:"廖付仲被那姓仲的救下,不一定又要使出如何的诡计,你自己日后多加小心。"玉金秋冷笑说:"凭他又能耐我何。"他肩膀一颤咬牙切齿道:"当年廖漾厢为能将我占为己,将我全家逼迫至死,血海深仇烙入骨髓,便是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足弥恨。"廖付伯忽在睡梦里翻身,淌着涎水喃喃自语,玉金秋忙瞧向他,面上狰狞之色退去,转而换上一付颓然,叹一口气又说:"可怜我那时空有满腔怒怨,奈何人单势弱终究无以抗衡,走投无路逃到你门前,好巧你正得了那一样孽缘,让那魔障东西助我成事。我凭着它虽能报仇血恨,却也害了太太和阿宝,这一辈子都亏欠他两个,纵是堕入阿鼻永不超生也难填满身罪孽。"绛尘转过身淡淡道:"你莫再多忧虑,横竖廖付伯现今还是活人,你本是一心顾虑他,哪知他也瞧不得你受苦,明里暗里处处维护。"

  钟二郎揽了湛华坐进车里,风尘仆仆朝自家赶去,湛华一只手揉着自己太阳穴,拧着眉头还直说脑仁疼,他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讲出来,钟二郎起初不言语,过一会儿悄声笑道:"你人虽早死了,心却不肯死。"湛华听他应得闪闪烁烁,忙吵着要他要说个明白,钟二郎故弄玄虚,摇头晃脑缓缓道:"你一口咬定玉金秋是主使,又认为绛尘是幕后帮凶,却不曾想过他两个皆为凡人,纵懂得一点法术伎俩,又哪能作出那一番祸乱。那宅子里确是有个顶厉害的魔障,可惜如今尚不成气候,只能寄附在活人身上,玉金秋利用它替自己杀人作乱,那东西也全仰他得以休养生息,有朝一日现出真身必是样惊天祸害。"

  湛华怔怔思量半晌,仍是一付迷惑不解,钟二郎耐下心提点:"你有一回沾了满身妖气,除去玉金秋,那衣裳还给谁挨过?"往日的情形一幕幕浮上来,湛华忽然瞠目结舌道:"原来那鬼附在廖付伯身上!"他猛一坐起身,引得脑子隐隐疼痛,连忙拿手扶住额头,吊着眼睛问钟二:"你顶喜欢吃鬼,又说那鬼香甜,怎么不吃它。"钟二郎瞧他眼稍红润、发丝凌乱,饶是一付撩人样子,探出手朝他身上拧一把,所触之处滑不沾手,惹得他心猿意马咧嘴笑道:"我早就说过,那一只鬼尚未成气候,他如今寄附在廖付伯躯壳里,不人不鬼不妖不魔,待哪一天冲破人形成魔成患,所尝得的滋味才是绝妙。"

  钟二和湛华走后不出几日,廖付仲便在自家房中暴毙,廖付伯名正言顺继承下家业,安心享受痴呆的福份。满府中妖孽未除,每到黑夜便常传出奇异声响,或如人嚎,或似鬼哭,撕心裂肺不绝于耳,宅中上下人人自危,不堪惊恐只得迁出宅子,廖家渐渐衰没下来,诺大宅院宛若一座废园,颓垣断壁遮掩住昔年繁盛,其中蹊跷怪诞不在话下。

  钟二带着湛华回到家,一开大门直奔床铺飞身跃上,弹簧床"嘎吱"一响,海绵垫子里扑出一片暴尘,呛得他连滚带爬栽下床。原来房子多日未经照料,屋里早积上铜板厚的土,抹到哪儿都能划出一道指印子,湛华只叹自己生前积下孽,做了鬼竟还要受这一遭,委委屈屈接水涮抹布,系上围裙抹地擦桌子。钟二郎斜着眼瞧他跪在地板上,袖子撸得老高,露出一片白花花的手臂,胳膊上水花淋漓,两只手一下一下搓着地面,连带着一把细腰轻轻晃荡,扭来摆去摇花颤柳,直惹得他眼前一阵晕眩,忍不住打起湛华屁股的主意。

  钟二郎一弯腰将湛华拎起来,扒了裤子把他压在墙上撩拨,手指头沿着股间抠索几下,便掏出雀儿来硬往里顶入。湛华扑楞着双腿一阵哆嗦,双手撑着墙面任他在翻水打浪,钟二尽兴戳了几百抽,直撞得湛华连声叫唤,脚底一软几乎跌到地上。钟二忙把他扶住,身上抖了抖痛快淋漓泄出来,他将湛华搁上桌子,两手提起他的腿往里面张望,瞧了半晌咋咋有声道:"可怜了老子这一群儿女。"

  湛华朝他面上踢一脚,撇过身子借故不动弹,这屋里还满是暴土扬尘,钟二轻轻扯了他一把,见湛华全身绵软白羊似的瘫着,只得拾了抹布自己收拾。他蹲在地上随手擦几下,又扯着被单扬起一片土,阳台的窗户敞开来,好像无数昏暗的星辰飘到天上去。湛华偷眼瞧着他,待钟二掸了床、扫净地,粗手笨脚将规置了七八,才爬下桌子穿衣服。这时已是日头偏西落,湛华麻利烧水煮面条,伺候着钟二吃饱饭,自己洗了澡也睡到床上。

  他两个一路奔波早已筋疲力尽,挨上枕头便沉沉睡下,湛华本盹得通体酣畅,到后半夜却被钟二郎酣声吵醒,他翻身起来倒水喝,抬头见窗外晕着一轮月亮,孤孤单单挂在漆黑深夜里,隐约透出模糊的红晕,外面掠进一阵风,吹拂在脸上似水凉沁。他搁下杯子正要躺回床上,忽见一团影子从天台坠下,飞一般跃过阳台直摔向底层,湛华趴到窗口忙往下张望,眼前漆黑模糊瞧不分明,暗夜里似乎传来几声犬吠,急促的叫声在夜幕中回荡。湛华没再留意,上床裹了被子继续捱受钟二酣鸣。

第 30 章

  钟二郎在廖家被好酒好菜伺候得刁钻,吃着湛华熬的清水白菜难免不习惯,端着盘子哀声叫嚷"嘴里要淡出个鸟",好几次欲要冲出门拿走廊上的小鬼打了牙祭。湛华受不得他鬼哭狼嚎,从冰箱里东翻西找摸出包莲子,照着食谱上教的法子掺上冰糖熬煮。汤勺在锅里搅得滚出股股香甜,一颗莲子似东珠圆润白嫩,钟二朗瞪得眼睛溜圆,捧着碗拿勺儿一口一口舀莲子吃,满嘴里顿觉黏糯烂软,一股清香游盈齿颊,引得他涎垂三尺,舔净了碗底舔锅底,一条舌头几乎化进嘴里,倚在沙发上翻来滚去。

  湛华唬得躲到阳台去,待钟二疯癜够了才小心移出来,眼睛瞧着窗外道:"昨儿晚上你睡沉了,我看见有东西从楼顶坠下去。"钟二给那糖莲子甜晕了心,哪顾得湛华说什么。他因解了满腹谗虫,欢心跃上云巅,扯了湛华出门去游玩。他两个勾肩搭背好不恩爱,吃了城东的灌汤包子,又去喝城西酸辣粉,钟二郎仗着口袋多出几个钱,恨不得将满处吃食都填进嘴里,精神抖擞玩乐到傍晚,两人又吃了满盘辣炒海瓜子,才恋恋不舍往家走。

  大街上行人攒动,不知谁的狗没看紧,"哗啦哗啦"拖着狗链撒开四蹄奔来。湛华低头见冲来的是一只玲珑吉娃娃,套了一条粉红小裙子,瞪着一双大大的眼,隔着一丈地朝自己嘶声吠咬,忙躲到钟二身后,探着脑袋轻声道:"动物眼睛清,也许叫它看着了我真的面目。"钟二郎跺一跺脚将狗喝开,揽了湛华坐进汽车。他俩一回到大厦,湛华又想到夜里见到的影子,趁着一点落日余晖沿着楼下空地寻望,树丛里突然窜出一条黄毛大狗,龇牙裂嘴瞪着他叫唤,钟二见状笑道:"你今日倒是有趣,尽惹上这些畜牲。"黄狗一边嚎吠,一边用前爪挖刨水泥地面,湛华细细望过去,见地上隐约染着一片痕迹,他往前走一步,黄狗目眦欲裂狂声吠嚎,钟二郎忙把他扯上楼。

  二人游玩了一整天,一进家门倒头滚上床,湛华挣扎着起身接水拧毛巾打发钟二擦脸洗脚,他再往窗外看,见昏黑的夜空沉静如水,天上模模糊糊露出几粒残星,拿手一挥似乎便能抹干净。他忍不住探下头又往楼下张望,这一栋公寓盛名远播,底层空地上如平日一般门可罗雀,白天跑来的黄狗也没了踪影,周遭只剩下空荡的寂静。他打一个哈欠摇摇头,压下心中古怪爬上床,待挨到钟二郎身边,湛华又继续辗转反侧焦躁难眠,一颗心像是给人提起来,随着钟二郎如雷酣鸣,脑海中泛出各式挣扎跳跃。他到后半夜才渐渐的迷糊,正当甜梦将近,忽听到外面缓缓的脚步声,仿佛坠了千斤锭拖在地面上。

  湛华起初只已为是小鬼在胡闹,他翻了个身伸手去揪钟二扯走的被子,那步子"喀喀"磨擦在地面上,好像一把挫刀刮着脊骨,又沉又缓压在地上步履艰难,湛华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脚步行到自家门口时忽然停下来,门板上似是透出轻微声响,"咯咯"的调子像是有人掩嘴哧笑,又似一只耗子躲在暗处悄声啃咬。他坐起身来屏息倾听,好一阵后才猛然发觉,原来是有人在外面挠抓门板。湛华精神一振,脑子瞬时清醒过来,几步走到门前面,一只手抓上门把手,门外的声音忽然停下来,夜晚陷入一片寂静的凄荒,他轻轻拉开门,借着走廊的灯光向外打量,随着门缝渐渐延展开,外面现出个苍白的人影,依稀是个长发的女孩子,侧着身子呆怔站立。女孩听见房门曳响也察觉到湛华,肩膀颤一颤缓缓回过脸来,灯光清晰照到她身上,整张面孔都朝向湛华,她有一侧头骨残缺不全,连同那半边脸也塌陷破裂开。

  忽然有只手绕到湛华腰上,猛的将他拖进屋,房门随即被关上,钟二郎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咱俩不在家时有个女人从天台跳下去,她因为自杀不能投入阴司,做了鬼还要在受死时的折磨。"湛华点了点头,伸出手又将门推开,刚才的女鬼早已离开,走廊里又归入沉静,他转身返回卧室,刚要躺回床上,却见窗外飞下一个人形,尖声惨叫细不可闻。那影子刚从视线闪过,楼下又传来几声犬吠,嘶声厉叫久不散去。

  钟二郎搂了湛华本想继续睡下,外面的犬吠却一声高过一声,他忍无可忍跳下床,套着一双人字拖奔下楼去。湛华扒在窗台向外张望,满眼只瞧见漆黑的浓夜,过一会儿钟二"嗒嗒"迈步返回来,手里拎了条大黄狗,斜着一只耳,歪了一只眼,一身皮毛邋里邋趿,好像刚从泥坑滚出来。湛华寻了个纸盒子让狗趴进去,他凑近了一端详,指了狗嘴问钟二:"它牙上仿佛有血迹。"钟二郎扒开狗嘴往里瞧,那条狗悲愤交加奋力挣扎,前后四蹄一同扑楞终是从钟二手里逃脱开,撒着丫子没命往外撞,趁着房门没关严,"呲溜"一声窜到门外边。

  钟二郎带出三分惋惜道:"我小时候就想养条狗。"湛华倒松开一口气,绞了毛巾替他擦净手,好言好语哄他睡下。钟二郎窝在床上咂了半天嘴,脑袋好像个波浪鼓摇来晃去,好一会儿又幽怨道:"听人说狗肉很好吃。"

  这栋大厦高耸阴森生人莫近,实在是招魂探鬼绝佳择处,纵是个把人前来凑热闹跳楼自尽也不足为奇。只是女鬼每夜里都要拖着步子从钟二门前曳过去,她摇摇晃晃爬上天台,苍白的身形从楼顶纵身飞下,影子像箭一般掠过窗口,引得楼底的黄狗狂声吠叫。湛华被吵得醒过来,烙饼一般在床上翻来覆去,扰得钟二不得安稳,抬起胳膊把他掀下床,过一会儿听不着动静,不免又要心里发虚,睁着一只眼四处寻望湛华滚到哪里。他几天几夜受这折磨,一对眼珠子熬得通红,女鬼每夜风雨无阻赶来跳楼,钟二心里暗自思忖:"休怨老子口下无情,实在是你忒讨人嫌。"

第 31 章

  钟二郎笃定了主意,这一日起个大早,吃完了饭便扎进厨房忙活起来。案板上摞了黄瓜柿子心里美,他又拿油盐酱醋兑好汤头,回过脸对湛华道:"你晚饭做得清淡些,等那鬼再出来,老子配着小菜正好加一餐。"湛华依计应了声,撑了伞去外面买二斤生面条,回来时正遇见公寓的管理员,靠着门房晒太阳。他走上前打一声招呼,那人虽是长年住在鬼楼里,却只有每月收房租时才敢奋勇当先,冷不丁听这一声唤几乎瘫到地上。湛华见状忙笑道:"大白天的你怕什么。"管理员瞧着他抹一把汗道:"您兴许不知道,前一阵有个女人爬上大楼跳下来,半边脸被摔得粉碎,血花溅出十几米。后来便有人称半夜里能听到脚步响,我拿了手电上楼查看,等到大半夜,竟真见走廊尽头晃出个影子,白纱似的飘到顶楼上,现在想起来脊梁都要打寒战。"

  湛华徉作惊奇道:"那真是吓煞人,你可知道那女人为什么要死?"管理员猛然来了兴致,叉着腰口若悬河讲起来:"那姑娘本还未出阁,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相上个有妇之夫,日日吵着要跟那男人共携连理。她父母自然不答应,女孩发了狠心跟男人私奔出来,二人在一起住了没几日,男人便打起退堂鼓,抛下女孩返回自己家里。姑娘又羞又愤,家已回不得,自己又无谋生之法,一气之下便走上死的路子。"湛华目瞪口呆道:"您知道的倒清楚。"管理员指了指门房,他依势望去,见屋里摆着一厚摞报纸。

  管理员撇着嘴又道:"还有更唬人的,那个男的也下场也怪诞。"湛华忽然问:"女人死时身边可是跟了一条狗?"管理员笑道:"她自己都不顾命了,哪会带上狗自杀。"湛华若有所想点点头,他回到家烧水煮面条,切了案上摆的菜蔬叫钟二就着吃。钟二郎几口喝完了面条,搁下饭碗巴巴瞅着秒针往前转,愁思苦等候着夜晚到来。

  时间分分秒秒晃过去,眼瞅着已过了午夜,钟二郎敞开门垂涎三尺等着女鬼经过,湛华替他切好葱丝萝卜丝,浇了汤头盛进盘里备着。忽听着走廊深处一阵脚步,响声又脆又疾远远奔来,他不待仔细思量,脱了缰绳一般直冲出去。湛华忙跑到门口瞧热闹,只听一条狗连声嚎叫,兴许是瞧清钟二郎的面孔,狂吠调子忽而换作哀声呜咽,未经几番耽搁便被钟二压解过来。湛华见果然又是那条黄狗,抓了些黄瓜丝喂给它,黄狗脑袋一扭不屑去吃,恨得钟二朝它头上打一巴掌。那黄狗渐渐瞧出些许门道,伸着舌头尽显出奴颜婢膝,摇起尾巴卖力讨好,钟二发了善心松开手,黄狗忙不迭躲到远处。

  女鬼仍是迟迟不肯现身,钟二郎灵机一动称要到楼下等,湛华瞧他乘着电梯下楼,揉着眼睛正要关门睡觉,迎面拂过一丝凉风,像一枚指甲尖挠在脸颊上。他凝神屏息在黑夜里观望,视线里渐渐浮出白色的身影,缺了半张脸的女鬼在走廊上缓缓挪动。女鬼步履蹒跚走到湛华身前,脚步忽然停下来,她身上一颤缓缓转过头,扭曲面容上似乎展开笑颜。湛华便也对她笑一笑,轻着声音对女鬼说:"你已如今死了,不必再跳楼。"女鬼仿佛没听着,转过脸去继续拖曳身体,湛华细细打量才发觉,女鬼满身的骨头都穿透皮肤捅出来,每行一步便牵连着碎骨刺进内脏,皮肉如绵帛般撕裂,挂在骨头上飘飘荡荡。他禁不住动容,几步赶上去阻拦道:"你放不下过去,便永不能转世,每夜都要回这里经受死前的折磨。"女鬼再往前走,他张开手上前拖曳,两个鬼不由得纠扯起来,湛华的指甲从女鬼面颊上划过,那一寸皮肤被剖开,苍白的肉皮翻卷出来却透不出血迹。

  旁边的黄狗忽然高声叫吠,摇头摆尾奔到女鬼身前,前腿离地似要扑将上去。女鬼被死纠缠毫无神智,绕过狗缓缓朝前走,湛华从后面紧跟着她,走廊尽头是一道阶梯,一步一步攀登上去便行至天台,女鬼缓缓晃上大楼围环,一条腿悬空抬起作势要迈,湛华探着头瞧见钟二郎立在楼底下,欢蹦乱跳等女鬼坠下,隔着高空听不清他喊什么,却仿佛能瞧见一条欢畅舌头在嘴里乱滚。
  女鬼正要纵身跳下,黄狗忽然飞身撞过去,"嗷呜"一声叼住鬼的衣角往后拉扯,女鬼本要翻身起来再往楼下跳,她瞧着狗却渐渐僵愣住。钟二郎在楼下等得口干舌燥,满心盼望女鬼要落到自己嘴边,张大嘴备下口水和胃液。哪知一盼便盼到东方明亮,嘴里的口水干涸了,舌头又僵又麻在嘴里打颤。湛华撑一把伞走下楼,瞧着他失声笑道:"怎么还等在这地方?那鬼刚才已投了阴司,日后再不会扰你睡觉。"钟二郎扣上下巴欲哭无泪,满心怨愤随他返回楼上。

  湛华对他道:"原来那条黄狗是女鬼生前饲养的,动物眼睛清明,认得主人身形,却不知她已死了。因不忍见主人每日受跳楼折磨才赶来召唤。那女鬼听着狗叫才明白自己已死,携了狗赶去投胎转世。"他一边说着一边冲奶粉,加了炼乳砂糖递给钟二郎,钟二捧着杯子大口往嘴里灌,几口便喝得底朝天,晃着杯子朝湛华比划。湛华假装没看着,偏着头琢磨说:"自杀的鬼很难再投胎,也不知那黄狗如何打动了主人。"钟二打个哈欠道:"你上次说狗嘴里有东西,我扒开往里看,细细瞧了却见是个手指头。听人说前一阵有个男人跟小姑娘私奔,没几天便后悔逃回家,后来他莫名其妙死了,尸身仿佛被动物啃咬过。"

  湛华立时大惊失色,还未等他说话,钟二又笑道:"其实哪里有黄狗。那畜牲是女人幼时饲养的,好几年前便发瘟病死,可怜他竟一直记得主人恩情,做了游魂还不忘报答。"


第 32 章

  自此之后,女鬼再没回过公寓,楼底也听不到黄狗吠叫。有一天钟二嘴谗又要吃糖莲子,扯了湛华去市场买食材,他两个在路边瞧见一只黑白花的大狸猫,带着一群猫崽蹲在墙头晒太阳,一排脑袋簇在母猫身边嗷嗷叫唤。黑白狸猫眯起眼睛软绵绵叫一声,湛华打发钟二去路边买一包鱼片回来,撕碎了肉片喂给众猫吃。钟二郎好奇拎起一只小猫说:"像奶牛。"母猫跳起来左右开弓抽他一顿耳刮子,钟二一把抢过鱼片往自己嘴里倒。有一只小猫攀在湛华手腕上要食吃,它生得跟众兄妹不一样,全身好像雪球一般,只有半边脸上落了一道黑斑,乍一看仿佛给谁划了一指甲。

  立了秋,天上洒下一层霜,未等着落到地上便化作水沫子。钟二郎心血来潮跑到商场里,挑了件油光水滑的貂皮大衣买下,揉作一团抱回家,隔了老远丢给湛华。他向来挥金如土,哪懂得居家艰难,湛华瞧了一眼怒道:"你往后不过了?从今晚上便断炊吧。"钟二郎唬得一踉跄,盘着腿坐在沙发上说:"满屋的人都说这件最好看,你不要就从窗户扔下去。"湛华笑一笑,撇过头去不理他。

  这一人一鬼过得也是寻常日子,大把的银子被钟二扬手撒出去,生生将湛华逼成个老妈子,恨不得把铜板别到肋骨上。幸而不出几日便有生意送上门,一个中年男人胆战心惊寻上楼,站在门口忐忑踌躇。湛华听着声响忍不住打开门,来人惊得往后退一步,脑门子上冒出一层汗,他四下里张望一通,恭着身子小心问:"这里可有位会法术的师傅?"湛华抿了嘴笑一笑,忙把客人让进屋。

  原来此人名唤何凯,跟个叫郑莹的姑娘自小折花弄青梅,二人情深意浓两无嫌猜,终于如愿以偿摆酒拜天地,婚后更是举案齐眉堪羡鸳鸯。哪知天竟有不测,他两个有一年到河里戏水,郑莹脚底一滑被水流卷进河水深处,何凯舍命搭救,秉住呼吸潜至水底,双手被水草缠饶住,非但救不回妻子,反而拖连着自己也陷入水中。好在有人听到呼救将他打捞起来,何凯清醒过来再去寻郑莹,女人的身体却再没浮出水。这一场灾祸之后,何凯日日寡欢不法释怀,他不甘心妻子落个尸骨无存,学了招魂的法子每年都到河边召唤郑莹,十几载光阴若弹指一挥,绿袖子的青年生出满脸摺痕,郑莹依然长眠水底,何凯心若磐石,笃定主意要让妻子入土为安。

  钟二郎心里默默嘀咕:"搁水里泡了那么久,捞出来还不知剩个啥。"一只手却拍着胸脯打包票:"你早一天找到我,哪还要受这番相思困苦。待我准备齐全便到那河岸上替你寻尸。"何凯听后大喜过望,欢天喜地返回家去,湛华瞧着他的背影思忖道:"这个人八字轻,面上又乌青,怎么好跟鬼怪纠缠。"钟二郎摇头晃脑嘻嘻笑道:"你是个鬼,哪懂得人的心。"他两个也无多应备,寻了串铃铛,揣了把黄纸,捡个月郎星疏的好日子,约着何凯同去郑莹遇难的河。

  一行人行至河水下游,钟二郎翻过防护堤,何凯忙在后面跟着,脱了鞋趟进浅水里,淙淙水花溅到他腿上,一刹那仿佛又回到青年时,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几乎让他失声哭。钟二眼瞅着河水深处狂澜涌动,湍急水流似一双手扯在腿上,夜深风寒,树丛里扑出一只鸟,"喳喳"叫着窜上天去。他四下打量一番,吩咐湛华在堤岸上撒一把黄纸,待打发了暗处的小鬼夜叉才摇起手里的铃铛,趁着河水的流淌轻声招唤郑莹。

  何凯见状忙一同呼喊,他在暗处看不分明,一阵凉风卷进脖子,禁不住猛打个寒战,冰凉的月光泻在水面上,远处浑波翻滚,他不由自主往前走,钟二郎懒洋洋站在一边未曾留意,何凯渐行渐远越发的欢快,仿佛脚下垫着云彩,河水从膝盖涌过腰,起起伏伏似要将他托上天。湛华在岸上见何凯痴了一般往水里走,忙大声喊叫钟二去救人,钟二郎几步赶上去一把薅住他,河水仿佛长着嘴,紧紧咬着住何凯不肯松脱,他手腕上吃着劲,眼见身边隐隐约约荡出一圈圈涟漪,脚底下泥沙流动,二人似要齐齐陷入水中。

  湛华瞧这情形手足无措,胡乱扯了根树枝扔给二人,钟二郎情急之下扬起胳膊将何凯甩进浅水,他在河里扑腾开,一双手臂扭着波浪兜转,河底涌出三尺高的水柱子,窜到半空猛然迸裂,飞起的水花浇了满头满脸。钟二抹了一把脸,汹涌的河水渐渐宁息,他便一步一步也走上岸来。湛华长抒一口气道:"真真要吓死。"钟二郎被水淋成个落汤鸡,头发还直楞楞乍在脑袋上,咧着嘴嘻嘻笑着问:"不过是个小水沟,爷只当洗一把澡,也能将你唬白了脸。"湛华两腮一热,剜了他一眼说:"我是怕你被是冲跑了,那么大的脑袋堵了河道。"

  钟二朗腆着脸凑上去与他玩笑,何凯受不得这二人打情骂俏,从水里狼狈滚出来,颤颤巍巍对钟二道:"法师莫再耽搁,我妻子还在河底受苦。"钟二扭着湛华的屁股正是得趣,听他如此催促,拉下脸来便不痛快,远处忽然走过一个人,举一柄明光熠熠的手电筒朝着众人一通乱晃。钟二郎怒道:"哪一个不要命,有胆子消遣你爷爷!"那人几步走上来,却是个横眉竖眼的白胡子老头,臂膀上缠一条红袖章,黄字宋体印了"值勤"二字。

  老头将三人压到办公室,口沫横飞大声教训,钟二郎抓耳挠腮不得安生,身上的水珠子淌了一地,湛华侧过身去暗暗发笑,没留神又被他捏一把。待到天蒙蒙放亮,他三个才被放出来,钟二对何凯说:"兴许尸体陷得太深,待我准备周详再替你寻尸。"何凯只得点头称是。他瞧着钟二湛华坐车离开,自己又沿着河岸行了几步,迎面涌过一阵晨风,夹杂着河水的气味透入脑髓,眼前忽然一阵晕沉,朦胧间似是觉得有人站在他身边。何凯筋疲力尽再难支撑,拦了车坐到司机旁边,他眼睛一晃,仿佛从镜子里瞧见后面闪进个身影,连忙回头对来人道:"这车里有人了。"定睛却见后座并无人至。司机将汽车发动起来,载着他离开河堤。

第 33 章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何凯万没想到自己会在回家的路上遇上车祸,一辆卡车忽然打滑,轮胎擦着路面直朝他冲来,司机猛打方向盘,千钧一发之际汽车竟然失控,轰然一声被卡车撞个结实,火星迸发飞出老远,连翻带滚撞在马路护栏上。司机一头抢上玻璃当场咽了汽,何凯坐在副驾上受了冲力,浑身浸血命悬一线,被急救车送到医院抢救。他的肋骨折了插进肺里,昏迷之中也大口呕血,一只眼微微睁开,面前浮动着无数模糊的影子,自己好像什么也看不分明,又似乎什么都能瞧清楚。

  何凯鼻子里插着饲管,动脉上连着吊瓶,肉体随着魂魄越发沉重,仿佛要一直坠入地底下。周遭混上各式嘈杂的声响,远的、近的、人声、车声、动物嘶叫全填在耳廓上,他趟在床上烦躁难安,四周忽然寂静下来,身上的疼痛渐渐散退,好像又重新活过一回。何凯吃力翻开眼皮,却见身前走近一个人,招着手唤他起来。他连忙起身跟随,门外现出一片敞明,有一个雪白的世界候在远处,他心中越发畅快,抬腿欲往外走,眼前忽然现出个人影,结一条长辫子冲他挥着手。何凯凝神仔细辨认,却见那人正是妻子郑莹,一边痛哭一边唤他回去。

  众人都以为何凯再救不活,他昏迷多日后忽然睁眼醒过来,医生护士啧啧称奇。何凯深知自己生还的缘由,日日魂不首舍,睁眼闭眼都浮出妻子的模样,郑莹的眼瞳如水波明亮,不知在何处含情凝望着他,夫妻两个本是阴阳两隔,冥冥之中又似乎骨肉相依。他睡在病房里,夜深人静常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走动,一只手又凉又软抚在身上,指尖勾勒着面孔微微颤动。他猛然翻身起来,双眼在黑暗里寻视,周围寂静无空无一人,他脑中涌上一片空白,跳下床大声喊"郑莹",值班的护士还以为他发了病,急急火火赶来救治,却见何凯挺尸一般又栽到床上。几周之后何凯康复出院,坐着车返回家去,待把大门敞开时,身侧忽然涌过一股风,擦着他钻进屋里。

  何凯请了病假在家休养,他躺在床上看报纸,忽见卧室外面晃过个人影,飞一般从眼前闪过,忙爬下床四处寻找。细碎的脚步声散落在房子,何凯想,一定是郑莹被自己诚心所感,愿意出来相见,心中欣喜若狂,兜在屋子里大声唤郑莹。转身的功夫,隐约听着一个姑娘在自己背后说笑,声音绰绰的像一只鸟叫唤,他连忙又返过身,眼前忽然一黑,不知给谁遮掩住眼睛,有人紧挨着他轻轻吐息,一股股潮湿的凉气落在脸上,搔得皮肤又黏又痒,何凯忙伸出手触摸,依稀抚上个湿淋淋的人形,待他手指攥紧,眼前忽然又明亮起来,那个人像一抹灰尘散得无影无踪。

  再说那一日钟二郎和湛华回家后,滚到床上好一番缠绵,待他俩再想起替人寻尸的事,何凯早已出院回家。湛华买了几样水果前去看望,却见何凯已瘦得脱了样子,手臂抬起来摇摇晃晃,然而精神亢奋异常,两边嘴角弯到腮上,眼角眉稍都揉了笑,全然不似原先郁郁寡欢的样子。何凯将湛华让进屋,一边笑着一边替他倒茶水,湛华往屋里一打量,眉头渐渐攒起来,一双眼睛环着四周打转,压低声音问何凯:"这屋子实在有些阴冷,你最近可是感觉不妥?"何凯眯着眼笑道:"哪里有不妥?我如今好得很。劳烦你回去对法师说,请他尽快替我寻回妻子。"

  何凯送湛华走出门,缓缓转回身拉拢窗帘,宽大的布幕将阳光阻拦住,房中罩上一片晕暗,他就站在屋中间,衣角似乎给人扯了一把,黑暗里有一双手轻轻抚过他的腿,抱在膝盖上不肯松脱。何凯晃悠悠坐到沙发上,他知道自己身边守了一个人,无时无刻深情守望,然而却又不愿现出身形,他闭上眼睛一声声喊郑莹,泪珠子从眼角晕出来,那一双手便缓缓攀到面颊,冰凉的指头悄悄拭去泪水,他猛然挺直脊背,有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回旋:"我想了你很久。"何凯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刚才在身上游走的双手不复存在,他起身想要拉开窗帘,指尖触着拉绳却又忽然缩回来,有个人在他背后发出轻微的啜泣,混着哭声细不可闻,他捂住嘴缓缓蹲到地上,从胃里翻滚出一股苦涩,吐不出咽不下,生生堵在喉咙里,呛得鼻酸眼热,又淌出两行泪水。有个人依偎在他背上,似是恳求般又重复出刚才的话:"何凯,何凯,我想你,你到河边来找我。"

  湛华回到家,钟二正翘着脚丫子看电视,斜眼见湛华蹙起眉头,只得把脚从桌上摆下来。湛华抹着桌子对他道:"我刚才去瞧了何凯,瞧他的模样像是被鬼缠身。"钟二郎专心致志瞧着肥皂剧,趁着中间插播广告才撇过头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再辛苦跑一趟,别叫他夫妻俩都落个尸骨无存。"湛华甩着抹布大怒道:"你只懂得差遣我!"钟二郎护住脑袋指着电视道:"最后一集了!难得我从头看到尾!"湛华朝着沙发踢一脚,呶着嘴替他烧菜煮饭,钟二也不知好言安慰,吃着夹生米饭一心扎进电视里。湛华暗自骂了他千言万语,见天色不早只得动身去找何凯,对方先行一步离家出门,他正扑了个空,本是想掉头返回去,没走出两步又涌出满心忐忑。

  何凯来到河岸上,沿着河堤轻声召唤郑莹,他越走越轻快,仿佛几乎瞧见死去多年的妻子正在眼前。河水悄声流淌,像是夜里在耳边响起的低吟,他止不住欢乐,不知不觉翻下护堤,肉体随着魂魄被吸引进河中。他脚下踩着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迈,眼看河水没过腰,忽听着岸上有人大喊:"救命啊!救命!有人投河里!"脑子"轰隆"一声瞬然清醒,见自己下巴颏都抵着水,忙挣扎着往岸上爬。有一只手在水底揪住他,狠狠拉扯将他拖拽向河水深处。


第 34 章

  何凯察觉出有东西拽着自己,忙在水中大声呼救,岸上路过的人正要设法营救,一个大浪忽然掀过,水流瞬时将他掩住。他张开臂膀奋力挣扎,双腿不知被什么紧紧缚住,情急之下在水底睁开双眼,竟见有个长毛黑面的怪物抱在自己腿上,豆大的眼睛瞪得血红。何凯惊恐交加不由呼叫出声,掺了污泥水藻的河水灌入腹中,朦胧中依稀又瞧见郑莹哭着朝自己喊"回去!回去!",长辫子几乎要甩到天上。他拼死了伸出手想要回应她,却使不出半分力气,那怪物不依不饶纠缠,尖利的指甲刺进皮肉,他浑身虚脱意识挣出躯壳飘到水面,看到河岸上有人纵身跳下水,翻腾着浪花游到自己身边。

  湛华珊珊迟来时,何凯已经脱出险境,他失魂落魄坐在岸上,眼前一会儿晃过郑莹的脸,一会儿又现出刚才红眼的水怪,惊魂未定抖瑟如糠,也不知朝救命恩人道谢,瞪大双眼呆如木鸡。救人的汉子挂着一身水藻,抹着脸对他道:"你遇到我真是烧了高香,这河里闹鬼多少年,抽干了水便能露出一层死人骨头。"何凯战战兢兢回过神,忙朝对方千恩万谢。湛华见状连忙赶过去,扶起他低声说:"鬼神的事情岂是能随便参与的,你既是思念心切,我们也愿成人之好,今晚上必让你跟妻子团聚。"何凯木怔着不知所措,只得痴痴呆呆随他回去。

  钟二郎未等肥皂剧播完便赶到河岸,湛华带着何凯业已离开,他惟恐夜长梦多,趁着凌晨人迹罕至立上护堤,目不转睛对着滚滚河流轻声召唤。河流滚滚奔腾,浪花飞溅欢闹非常,水中渐渐浮出个昏黑的影子,摇摇颤颤移到岸边,夜幕中有个东西缓缓攀上岸,若行近了便能瞧见露出的是一付死人手骨,摇摇颤颤扒着泥地。钟二郎笑道:"你寿命虽尽,生前尘缘却不得安稳,何凯日日苦陷相思,托我助你夫妇俩再得一见。"河中的鬼犹犹豫豫颤了颤,缓缓探出身子攀爬上岸。

  湛华将何凯送进家,略作安慰要他安心等待,何凯愣一愣,喉结噎在咽喉滚动,犹犹豫豫若有所语,湛华不等他说出,抿嘴笑着转身离开。何凯长长吐出一口气,刚才那一幕惊魂动魄仍是历历在目,他两只手禁不住打颤,冰凉麻竦爬上臂膀,想起这些天伴在身边的竟是个野鬼,一股寒气渗入脑门。门外忽然传来沉缓的脚步,他起初并未留意,那步子渐渐朝自己门口落下,声音临近仿佛要踏进屋里,门板上透出轻微的扣击,不知是谁抬着手吃力拍打,他猛然想起湛华刚才叮嘱"今晚上必让你跟妻子团聚",隐约想到来的是郑莹,一时又惊又喜忙移到门前,手刚触到把手上,好像挨着烙铁又飞快撤开。他猛然记起刚才欲谋自己性命的水鬼,未息的恐惧逼上心头,纵使过去确与郑莹亲密无间,可是如今人鬼殊途,若是真的相见,彼此又该如何应对?

  他正犯着愁虑,门板忽然轻轻摇晃,原来湛华走时特意留下缝隙,郑莹千辛万苦从水中爬出,趁着一道门缝探进手去。何凯见状忙退后一步,他定睛向前打量,却见一条腐烂手臂从门外伸来,皮肤肌肉被河水泡得肿胀,又因鱼虾啄食溃烂不全,一条条骨头从肉中挣出,各样水虫自在爬行,哪里还是女人当年白嫩丰腴的手臂。他脸上现出惨白,双脚顿时绵软不堪,往昔所有思念爱慕被绵绵不绝的恐惧遮掩,硬着头皮冲到门前将房门按住。郑莹的手便被挤在门缝里,她知道丈夫就在对面,挥动胳膊想触摸他,皮肉里漾出一股股黏滑的绿水,随着动作溅落满地。

  何凯吓得魂不附体,再顾不得往日夫妻深情,扯开嗓子大声喊:"你快回去!我不要你!"他刚呼出这一句,不知怎得流出眼泪,千言万语涌到嘴边,随着满心恐惧又哽咽进肚。郑莹的手臂终于停下挥舞,浓绿液体顺着指尖滴落,腥臭水珠积在地板上,渐渐汇成一汪浅波。何凯哭着又喊:"求求你快回去,我原先想念你,现在却想再见!我不敢见你!"女鬼深深叹一口气,轻轻从门缝里抽出手,趁着天色未明,依照来时的道路磕磕绊绊又走回河里。

  湛华立在路灯下,瞧着腐烂的女尸远去。钟二郎走上前揽住他,一人一鬼紧靠着悄声言语,湛华叹道:"这便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人固然怕鬼,却不知鬼也畏惧活人。这二人真要再相见怕只能等到同赴地府时。"他唇角微微颤动,抬眼又笑道:"我也是没论道,做人的时候不知珍惜时日,如今再假扮活人,哪里还能猜出人的念头。"钟二"嗯嗯"应着胡乱头,实则满心只想喝一碗热汤面,抓一把香菜再卧个荷包蛋。他两个奔波一夜,这时早已经哈欠连连,上下眼皮胶连在一起,摇摇晃晃打道回府。

  金风萧索,吹来一场秋雨,天上好像住了个满心愁怨的姑娘,泪珠子连成细串坠落人间。趁着淫雨霏霏连绵不息,钟二郎日日搂了湛华在床上厮混,满嘴胡言称自己抱了一条鱼,下巴上的胡渣子将湛华大腿根蹭得通红。好容易盼到雨过天情,太阳光熏得屋里一股霉味,湛华捡了钟二的衣服扔进水池,上世纪的洗衣机早已寿终正寝,搁在阳台上默默氧化,他满腹牢骚不敢吐露,只得接水添胰子,两个指头拈起衣服在池子里搅。钟二好奇凑上去瞧,问湛华:"我见人家洗衣服都是用手搓,你怎么一会儿往左转,一会儿往右转?"湛华发稍上染着肥皂沫,蹙起眉头没好气说:"我见人家吃饭都是嚼碎了再咽下,你怎么就爱囫囵着吞?"

  钟二见他似要发作,眸子里水波震颤,面颊一抹水痕被阳光映得晶亮,连同两瓣嘴唇娇艳欲滴,当下里情难自禁,把人压在水池上便欲行欢喜之好。湛华吓得连声叫嚷,钟二拦腰拎起他,紧走几步跃上沙发,扒了湛华的裤子往腿间耸动。他生得熊腰阔膀,压得湛华折作两叠,再捱受没轻没重一通插,眼白一翻几乎断了气息,钟二摸摸他的脸,嘬着嘴往腮上吮咬,肩上犹抗着一双光溜溜的腿,随着抽插摇曳颠簸。待他心满意足泄出来,湛华扭着腰长呼一口气,探着头朝窗外张望,钟二捏着他的屁股道:"看什么?大白天又没人跳楼。"湛华狐疑说:"好像有人瞧着这里。"

第 35 章

  距离钟二的公寓不远处,筑着另一栋大楼,顶层住了个泼皮名唤峦经哲,这人终日懒散无所事事,寻得样新奇游戏打发日子。他在阳台架一台望远镜,透过镜片窥探对面楼上一对男人演春宫,只见一个膘形汉子抱着个漂亮青年翻上压下,两俱黑白分明的身躯缠作一团,越过二人交叠的四肢,依稀能瞧见一物插进抽出,直看得峦经哲口干舌燥,一股邪火冲上胸口,忙伸出手往自己跨下揉搓。他毕竟血气方刚,单是隔靴挠痒总不得尽兴,日日愁得茶饭不思,食髓知味巴望那点皮肉痛快。

  峦经哲偶然得知楼下搬来个叫杜牵的年轻后生,不过二十一二的年纪,脸盘嫩得像颗桃。他揣着好奇特意跑到楼下看,见那人果然生得唇红齿白,低眉顺眼未语面先红,顿时龙阳兴起,脑中生出无数下作念头,没话找话搭讪道:"小兄弟面皮嫩,瞧这模样还是在念书吧?"杜牵垂着头"嗯"一声,峦经哲面露喜色,又旁敲侧击问:"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对方抿了嘴不言语,他忙笑道:"我就住在你楼上,哪天得了空,往我屋里坐坐,你定是头一回来这地方,我带你四处走一走。"杜牵笑着摇摇头,一对眸子却对着他忽忽闪闪,峦经哲只觉自己心尖被一只手勾起,一团火热塞在胸口,直被这青年迷得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挪回家里。

  他躺在床上再三筹措,想要摘花又怕扎手,一闭上眼便仿佛看到对面的男人缠在一起,磨擦碰撞水乳交融,撩得自己欲火焚身,手指尖都要砰出火星子。峦经哲暂且掩下色心,翻来覆去倒想出一个混账透顶的万全之计,第二天蝎蝎蜇蜇跑到杜牵家,一脸阴霾对他道:"我听人说你住的这间屋甚是蹊跷,若真有个万一也不要害怕……"他欲言又止转身便离开,留下杜牵满面疑惑站在屋里。

  这一天夜里,杜牵睡意正浓,忽听到楼上传来嘈错的脚步声,纷纷乱乱飘在自己头顶上。他起初未留意,过了一会儿,声响愈繁,好像十几个人在楼上踩着舞点,脚尖碾在他的神经上。杜牵忍无可忍下了床,本想到楼上探查个究竟,一转念又翻身躺回床上。房顶的脚步渐渐停息,杜牵攥着被角往天花板上张望,本以为这一夜总算得个清静,哪知嘈杂又起,楼上似乎连桌椅板凳都晃荡开来,他面朝墙壁忽然想到白天峦经哲的闪烁言辞,心中不禁抖颤几下。楼上的响闹时缓时急,似乎有个人跛着脚赶路,又像谁在默默起舞,渐渐的混乱声响仿佛从楼顶落到自家墙壁上,四面八方都印出脚步,匆忙细碎从墙角迈到阳台,又从窗口落到他身边。

  杜牵在被窝里打出个寒战,缓缓睁开眼睛想转身瞧个究竟,屋里伸手不见五指,他哆嗦几下只得作罢,一动不动听着房顶的声音,各式杂乱在深夜中格外鲜明,依稀觉出那些散碎步子确是踏到自己身后,有个人心有所图在床边踱着步子,一双眼睛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杜牵全身染上一股寒气,将脸埋在被褥里,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他浑身僵硬捱过这一夜,到早晨天色明亮,心中才渐渐踏实,起身去浴室洗一把脸。待他拧开水笼头,刚将手探到水流上,忽触上一股滑腻,低下头定睛看去,却见水管里淌出一股殷红鲜血。

  杜牵一夜不得安稳,峦经哲也忙活到天亮,他站在楼道拐角向楼下侧耳,似是能听到有人尖声惨叫,知道自己伎俩得逞,眉开眼笑喜从中来。那杜牵本是孤单无依寄居此地,峦经哲更加有恃无恐,自这之后三天两头寻着法子施以威吓,每夜不辞劳苦在屋里踱步跺脚,又往水管灌注进鸡血,或趁着三更半夜往他门口丢一只死猫死狗,机关算尽花样层出,便是要逼着杜牵心神交瘁得个趁虚而入。他有一日徉作无意在电梯里堵住杜牵,装模作样上下打量对方一番,忽然面露惊愕连连摇头。杜牵惨白着面孔连忙问:"我这些日子睡得不好,你住在楼上可是听到动静?"峦经哲故弄玄虚道:"我可没听着有什么动静,不过你这面色确是不好看,还是躲在家里莫要出门为妙。"

  杜牵听得他如此说,更是明白自己身边藏着古怪,峦经哲接着道:"这世上便是有些东西,你我肉眼凡胎看不分明,它们隐匿于暗处,不知何时突然冒出来,伸出一只手摸你的头发,咧开一张嘴咬你的脚后跟,或是藏于墙角,或是悬在屋顶,趁你半夜盹熟了便要压上来扒皮剖心……哎呀呀,想一想便要人胆战心惊。"他瞪大了双目声情并茂,唬得杜牵连连点头,唯唯喏喏跑回房里。峦经哲强忍着笑返回家,任由杜牵如惊弓之鸟消磨精神,他百无聊赖凑到望远镜前往对面窥望,又见那一对男人赤条条相拥在一起,魁梧大汉将青年的腿扳至肩膀,压下身来像浪淘上下怂动,黝黑腰腹撞得对方连连倒退,雪白的屁股上染上缕缕白浊汤水。不禁看得喉咙发紧,蹲下身子往自己腰间揉搓,心中猛然闪出邪念,又盘算出一番下流计策。

  望远镜映着的那一边,钟二正压在得趣时,满嘴里"呜呜哎哎"乱嚎乱吼,震得湛华眼冒金星,全身瘫软如泥,任由他颠来倒去翻上折下。钟二郎身上一僵终于撒出精水,湛华忙赶他出去,还没等自己坐起身,又被压着戳了几十抽。钟二对着酡红的屁股啃一口,湛华揪着他的头发道:"我脊背上一阵发寒,你去瞧瞧对面,看哪个没脸的往这里看。"钟二郎笑道:"怕什么,老子一杆金枪常胜不倒,那下作的见了还不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撸动腰间长枪,又往湛华股间抠索几下,意犹未尽欺身攻闯进去。

第 36 章

  寻常人做妖精打架怎容得外人观览,奈何湛华是个鬼,钟二又不似活人,他两个哪识得廉礼羞耻,日日放浪形骰坦荡如常。这一天湛华在门口捡回一只牛皮纸的大信封,拆开封口从里面抖出十几张照片,仔细一看却见皆是二人近来塌卧上的情景,满纸春风拂槛、艳露凝香,饶是一付乐而忘身。钟二郎指着照片吐沫星子乱飞:"怎么只照你的脸,单给爷留下杆枪!"湛华剜了他一眼,见照片里还叠了一张纸,上面列了时间和地址,心中明白了八九,默默揣策出一番打算。

  原来那峦经哲一边打着杜牵的主意,一边又不甘远远窥看对面风光,他特意借来专用摄相机拍下二人云雨情事,妄图凭此要挟。湛华将计就计如约前往,他行至峦经哲家门,轻声敲击门板,只听着屋里一阵响动,房门猛的敞开来,从屋里探出个鸡窝似的脑袋,生了满脸灿烂浓疮。湛华还未说出话,便被峦经哲一把扯进屋,对方一双手捧在脸上欲要亲吻,湛华忙推开他笑道:"你要闹什么也总得跟我说说话,如此生拉硬套有什么意思。"峦经哲见他是个识趣的,不禁大喜过望,握住湛华的手调笑说:"我头一回瞧见你,魂都飞出半拉去,迫不得已才拍了几张照片搁在枕边赏玩。你万不要动气,我岂是不懂得疼人的,你如今也认得门,日后也该多到这屋里走动。"

  湛华忍着笑意徉作娇羞:"我如今哪还有主意,自然什么都依着你。"峦经哲欣喜若狂忙扯他衣服,忽听到远处一声惨叫,透过墙壁传到这屋里。湛华惊奇问:"这是谁在喊?也不怕坏了嗓子。"峦经哲冷笑道:"是楼下的小伙子,这几日动辙鬼哭狼嚎,怕是快要疯癜了,倒吵得我不得安生。"他眼珠子一转,仿佛炫耀一般,眉飞色舞将整治杜牵的情形侃侃谈出,一只手勾在湛华脖子上,手指尖蹭着锁骨扫过。

  湛华笑道:"原来你竟有这般心机,步步为营给叫人好生佩服。"峦经哲自鸣得意咧嘴奸笑,湛华忽然欺身吻上去,他的舌尖绕着峦经哲的嘴唇兜圈子,像一条蛇顺着口腔直抵向喉咙。峦经哲不知有异,只觉得满嘴香甜滑腻,一股柔软压在嘴里微微颤动,禁不住狠狠含住卖力吸吮,哪知身上精力全无,飘飘然仿佛飞到云端上,两脚悬空再不懂得事。湛华吸出几口精气,砸在嘴里回味品尝,心道这滋味粗淡,尚不及钟二郎万中之一,本是打着饱食一餐的主意,奈何此时先已倒了胃口,只得接了水漱口洗脸,敞开大门扬长而去。

  他乘着电梯刚降下一层,铁门突然拉开来,外边站了个年轻人,神情木讷瞧向自己。湛华心道"这兴许便是叫杜牵的人",不动声色又将电梯门合掩。峦经哲醒来见湛华已走,捶胸顿足懊恼不已,他再翻找自己收藏的照片,竟见所拍画面模糊不清,心中虽然惊疑万分,却也无多思虑,只是后悔到嘴的食凭空飞走,遂把满心愤恨发泄到杜牵身上,不等到天黑便装神弄鬼作起乱子。楼下杜牵又听着天花板上杂音闹将,紧接着水管里传来金属碰击的声响,他眼睛熬得通红,站在屋里一动不动,一直待到大半夜,才摇摇晃晃走进浴室,拧开水管掬了一捧甜腥血液,好像平常一个样,低下脸将血舔个干净。

  日子平淡无奇从眼前滑过,湛华几乎要忘了那个偷窥自己的泼皮,这一天好巧钟二出门买点心,他窝在床上睡懒觉,忽听着有人敲门,只以为是钟二郎忘记拿钥匙,忙跑到门口替他开门,却见来人是个样貌清秀的年轻人,上下打量着自己笑道:"你这身皮真好看。"湛华恍然想起来,他是住在峦经哲楼下的杜牵,跟自己一个样,同是吸食精魄的鬼怪。

  杜牵紧走一步迈进屋里,回过头对湛华道:"那天瞧你从楼上下来,唬得我坐立难安,还以为楼上那人被你先下手吃进肚。为免夜长梦多,没等到天亮便赶到那人屋里,也不消吸他的精气,剖皮剜心滋味更香甜,不枉我那些日子硬着头皮假扮活人。"他往屋里转个圈,吊起眼又笑道:"随着你的气味寻到这里,却是有一事相求。我这身皮囊虽不错,与你一比却不成样子,只求你看在咱们同为鬼魂,将身上的皮让与我。"湛华忍不住道:"把皮给了你,我又拿什么遮掩?"杜牵笑道:"那我可管不着。"伸出手来作势抢夺。湛华边躲边笑道:"你才做了几天鬼,就敢我斗。"他想了想,垂着眼对杜牵说:"你若有耐心,便等这家主人返回来,他身上的精气不知比你吃的那个好多少。"

  杜牵信以为真,真就坐在沙发上巴巴等着钟二郎,湛华跑到厨房捧出碗筷,酒盅子里满上钟二爱喝的绍兴酒。杜牵冷笑道:"休得作这套殷勤,我吃了那个人,还是要揭你的皮。"湛华抿嘴候着不言语。过一会儿,钟二郎抱着刚出炉的酥饼返回家,见屋里坐着个陌生的鬼,忙朝湛华使眼色,他本想问:"能不能吃"忽见杜牵迫不及待扑将上来,钟二郎眼前顿时放出光,扯了杜牵的脖子折作两截,欢欣雀跃往自己嘴里填。湛华见怪不怪端着酒喂他,心道这世道真真的奇怪,有的活人凭白要寻死,有的死人连鬼也做不成。

  花非花,雾非雾,云诡难测,波谲如梦。
钟二郎一大早跑出去,到下午才拎了大包小包回来,湛华本以为他又买了一堆吃食,忙过来张罗着收拾,却见一堆牛肉干下面压着个纸盒子,裹了绸带、贴了纸花,中间粘了一串恶俗桃心。他好奇拾起盒子,抽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个旋转木马的八音钟,拨开了机关,十几匹珐琅小马欢奔畅跑。钟二郎笑道:"不是给你的。"湛华面上一热,抱起八音钟笑道:"我偏偏要了!"他心中一晃,转而问钟二:"这是你要送谁的?"钟二郎说:"前几天有个同学送了喜帖来,说是结婚请吃酒,总不好空着手过去。"湛华的下巴掉下来砸在脚背上,自己又默默拾起来,满面狐疑问钟二:"你读过书?你上过学?"钟二郎扛起他用力拍两下,拧着湛华的腮徉怒道:"老子读过书!老子识得字!怎么样!唬人吧!"

第 37 章

  钟二郎的那个女同学名叫沈真,小时候扎两个小辫子坐在钟二前面,上课时总分他瓜子吃,因为自小父母不和无人顾惜,颇是养出付刁钻性子。她如今要跟个叫向荣的结百年之好,大婚当前头脑跟着昏眩,心血来潮邀着钟二参加婚礼。湛华正乐得不必再下橱,拿红纸裹了几个钱,打发钟二拿给新娘子。钟二郎头回凑这样热闹,高兴得无以应承,特特买了西装领带新皮鞋,打扮体面出门吃酒。他虽穿得人模人样,走在湛华前面却像护架的保镖,一会儿绕到湛华身后,又好像替人拎包打杂役。

  二人来到酒店时,新娘子正迈出婚车往大门里走,十几挂炮仗齐声轰响,碎红的纸皮子飞了满天。湛华掩了耳朵朝前打量,见沈真拖着曳地婚纱,抹了鲜红的嘴唇,乍一看也算是美人,新郎官向荣倒是路人面孔,一会儿浮出笑脸来,一会儿又木愣着发僵,无精打睬仿佛还没睡醒。一行人行至酒席上,新人立于正前,端了喜酒含笑对饮,湛华忙教给钟二几句话,本还怕他闹笑话,哪知司仪插科打诨闹起来,一屋的人竟没一个有正经,纷纷对着瓶子喝啤酒,满嘴乱喊要新郎新娘亲嘴入洞房。钟二郎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拿五粮液送下基围虾,空出舌头给人讲荤笑话,他嗓门高亢直透云霄,各样人类器官满嘴乱跑,唬得湛华忙在桌底下踢几脚。

  新郎新娘拜过天地,沈真往向荣腮上亲一口,印出两瓣鲜红的唇印,哪知男人更加郁郁寡欢,撇过去闷头不语。沈真被他呕白了脸,当了众人又不得发作,只得掏出烟来点上火,翘腿坐在椅子上吞云吐雾,一抬眼正瞧见钟二郎,抿了嘴对他道:"吆,钟二郎,你可跟过去一个样。"湛华头回见这号新人,不免多瞧她几眼,沈真朝他狠狠瞪去,眼神一飘忽,红唇忽然勾起,和颜悦色问:"你叫什么名?怎么好像没见过?"湛华指一指跟人拼酒的钟二郎,本想说是他朋友,女人却意味深长笑起来,颈上的蓝宝项链随着肩膀在锁骨上乱颤,烟灰抖落到婚纱上。

  这一场婚礼无多拘束,新郎新娘皆是心不在焉,玻璃吊灯投出几分冷情来,满桌酒菜却应着钟二的心意,啖啖然满面油光,手里抓着个羊蹄膀,双眼紧瞅着对面的清蒸东星斑,手忙脚乱无暇应它。湛华漫不经心替他剥蚌子,不远处坐了两个姑娘私声闲语,一个说金针翅丝太咸,一个埋怨水果不新鲜,她两个实在无话可聊,声音更降下一度,低下身子悄声谈笑:"要说那个沈真,真真是不简单,当年向荣跟洪艳冉都互托了终身,也能被她活脱脱拆散。"另一个应道:"那也是没办法,谁让洪艳冉命小福薄,临到结婚的当口了,竟然死在深山里。"女孩眉稍一挑,拈了颗杏仁抵在嘴唇,欲笑不笑道:"我那天正看到沈真引她去山里游玩,再回来时却只剩一个人,天晓得那洪艳冉是如何死的。"

  澳洲龙虾摆上来,两个人忙闭上嘴,挺直了腰跟钟二抢龙虾。刚才那番话一字不差落在湛华耳朵里,他将蚌肉蘸了醋,盛进碟里喂给钟二。这一场冷清的婚宴似无高潮可言,向荣四处给人敬酒醉得东倒西歪,沈真吸尽香烟又点上一支,钟二郎左顾右盼,只等着吃完最后一道菜便带着湛华打道回府。谁知其间竟生变故,签到台的财务满面慌张跑到向荣跟前,小心翼翼拿出个红包给他看,向荣晕头转向一把抓了个空,沈真拈着纸包抖一抖,竟见里面露出一叠黄纸钱,不知是谁专程送来添晦气。新娘子本就憋着气,这时候更加急火攻心,夺过黄纸撕了个粉碎,攥进手心里迈出大厅。

  沈真怒气腾腾冲进化妆间,抄起个粉扑子替自己补粉,巴掌大的脸孔被敷得煞白,遥遥看着好像个纸糊的人。她也知道这一天喜庆动怒不得,只得强压下怨气抒一口气,又捡了大红的唇膏涂在嘴上,亮汪汪的口唇娇红欲滴,倒称着颈上挂的蓝宝石项链。她从镜子里定定瞧着自己,狭窄额头存着细细的胎毛,眼眸里犹含了泪光,此一时是光鲜无限的新娘子,若是脱去铅粉卸了胭脂,这张脸上便只剩下悲愁,究竟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明知道向荣的心不系在自己身上,死缠烂打又贪图什么。明亮的镜面好像敷了一层水,随着她的疑惑轻轻波动,女人的脸被涟漪拉扯得扭曲,歪嘴斜眼像一只痛哭的鬼。

  沈真手腕猛得一颤,口红脱手滚下地去,她忙弯腰去捡,再直起身子时,余光从镜中猛然瞥见一个身影,飞一般擦着自己的后背一闪而过。她禁不住倒吸一口气,赤裸的肩膀爬上一股凉气,仿佛有只干枯的手触到后颈上,沿着一环环脊椎轻轻抚摸,那股竦惧忽然之间退下去,只在皮肤上留了一层酥麻的竦然。沈真对着镜子打出个寒战,见自己的脸在镜中并无异样,摇摇头微微自嘲,心道或许是累了,正待起身返回宴席时,忽见镜子深处映出个昏黑的人影,站在角落看向自己。沈真唬得两脚绵软,隐约里似乎知道镜中的是哪一个,她并不敢回头,撑着桌面强站起来,咬牙切齿对那东西喝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哪容得你来捣乱!你活着时尚赢不了我,死了还能起什么风浪!"

  钟二郎吃到六七成,撸起袖子跟人拼酒,周遭几个皆给他灌到桌底下,东摇西摆丑态百出。湛华忙起身躲到一边,桌下有个人扶着他的腿欲要起身,好巧对方戴了开光的观世音坠子,唬得他蹦出老远,恨恨瞪一眼转身到外边,正赶上向荣捂着嘴也往外跑,湛华假意客套问他可要搀扶,对方胡里胡涂把胳膊架在他肩上。他两个摇摇晃晃挪到卫生间,向荣好像一坨泥,滋溜一下便滑到地上。湛华恐他要呕,掩着嘴忙要离开,向荣扯住他不松手,涕泪横流哭诉道:"艳冉!艳冉!我对不住你!结得是哪门子亲,还不如陪你一同去了!"

第 38 章

  湛华被他缠得不耐烦,抖着腿怒道:"又没人拿刀顶着你,迎娶婚嫁好像上刑场!"向荣将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裤腿,借着酒劲自顾自的嚎啕,外面忽然一阵响动,沈真赤急白脸踹门进来,她手脚比脑快,照着向荣的脑袋连挥几巴掌,自觉不解气,又拎起裙子往他身上跺。眼看婚宴要搅成闹剧,湛华唬得忙去拦沈真,女人一边踢打一边骂:"我嫁给你还不觉委屈,你又充什么三贞九烈,昨天还祈誓要永结同心,灌了点黄汤子便忘得干净,你若真有性情只管去跳楼抹脖子,若是多瞧一眼便叫我糟了心!"

  向荣被闹得清醒大半,懵懵懂懂瞪着眼,趁着湛华跟沈真纠缠,连滚带爬逃到外面。沈真见状掩面欲泣,湛华忙劝道:"睫毛要染了,等待会儿出去要人笑话。"沈真忍住泪斥道:"不消你费心多管闲事,笑话我的人多了去,也不差再添几个!"湛华只得转身出了门,他刚踏到外面,眼睛无意中朝走廊瞄去,见远处站了个女人,因为逆着光,身形被映得昏黑模糊,好像一团墨汁霪在宣纸上,乍一瞧似曾相识,待他再定睛打量,女人凭空之间化做乌有。

  湛华回到席上时,钟二郎已吃到第二轮,桌子上面杯盘狼藉堆着残羹,桌子底下横七竖八摞着醉汉,湛华俯在钟二耳边悄声笑道:"日后再没人请你吃酒了。"他想一想,将刚才看到得异像告诉钟二,自己又犯着疑虑:"那黑影子说来也怪诞,乍一看像个鬼,仔细瞧了却认不出是什么东西。"钟二剔着牙齿道:"你一说我倒想起来,沈真有一段时间休学在家,听人说是撞了邪,钻到床底下自己跟自己吵架。我还装模作样给她写了一道符,底下画了个小王八,哪知道真就将她医好了。她命硬得很,便真有鬼也不敢近身。"他两个正在谈笑,向荣惨白着脸迈到前面,对着欢闹的众人道:"今天时候也不早,不如大家先回家休息。"主人虽下了逐客令,偏有个不识趣的满嘴乱嚷:"那怎么行!兄弟们还没闹洞房,都等着听新人说点甜腻体己。"向荣微微笑着不言语,好一阵才开口说:"我一时想不起甜言蜜语,倒是有个故事揣在心里。不如今天讲出来,大家全当听个乐子。"他顿一顿,脸上似是现出软弱的绝决,叹一口气娓娓道诉。

  话说有一对少年男女情窦初开,各自揣一番小儿女心思,情投意和欲语还羞,他两个暗定终身相约持手,只以为死生契阔永不离弃,情深意浓无以言表。可叹前世惹下了冤孽,遥遥一侧还有个姑娘对那小伙儿心怀钟情,深坐颦眉顾盼传意,横刀立马誓要劫下这一遭姻缘,哪知这对情人紧密无间,姑娘寻不着半分插足余地,寂寞芳心潦落无主,白白耽搁在锦绣年华里。

  向荣随口护诌几句便算讲了故事,别人自然不答应,起着哄笑闹道:"这不过是个过场,哪算有情有景!"向荣想一想又笑道:"后来这对情侣终成连理,结做伉俪永结同心,大家皆大欢喜,正称着今天良辰美景。"他一转头,正见沈真立在门口,惨白着脸望向自己,越发称出猩唇欲滴,仿佛刚从喉咙涌上血,一滴一滴悬在嘴角。新娘子幽幽对他道:"你这故事说得不好,还有个人孤苦伶仃,怎么就算皆大欢喜了?"向荣定定瞧着她不言语,脸上浮出一层淡薄笑容,扭了头退到外面。

  这世界上哪里有诸多甜蜜圆满,若接着刚才的故事再讲下去,那场戏便有另一个结局。遥遥守望的姑娘打心眼里爱这小伙子,奈何一番真情无以寄托,她满怀烦愁不得解脱,闷着头钻进死胡同,身陷情沼再难自拔。姑娘的心便在无望苦等中渐渐腐坏,有一日邀着女孩去野外郊游,对方像一张白纸毫无防备,高高兴兴随了她翻山越岭,二人走进到一户废弃的农家,院子当中有一口枯井,女孩好奇趴在井沿上观看,她脑袋垂得太低,半个身子几乎探到井里,一旁站着的姑娘呆怔一阵,脑子里面轰隆一阵乱响,紧走一步将她掀下井去。

  沈真又坐回化妆台前,那一日的情形历历在目。洪艳冉摔得眼冒金星,扶住脚踝惊愕大喊:"沈真你做什么!"她奋力抬头向上望去,却见沈真阴沉着面孔搬一磐石头堵在井口上,眼前的光亮忽然被遮挡住,身遭染上一片黑暗,干涸的井里仿佛又涌出水噎得她窒息。洪艳冉浑身脱力绵软无能,好一阵后才想到惧怕,嘶声尖叫拼力呼救,她好像站在一只怪兽嘴边,转瞬叫要被啃得尸骨无存,一双手扣在井垣上,指甲被石砖磨得断裂,缕缕鲜血蜒到腕子上。沈真守在上面等她的声息渐渐衰弱,沉着冷静游韧有余。她转过身去离开这院子,故做镇定独自走出深山。待第二日才抹着眼泪报警求救,人们寻到出事的地方时,洪艳冉只留下一具无辜的尸体,井壁上落满她抓出的指痕。

  她如今终于如愿以偿,身穿纯白嫁衣,手捧鲜花,满怀荒唐的喜悦邀请亲友齐聚一堂。那一腔歹毒换来可悲的姻缘,奈何丈夫毕竟爱恋着别人,任由机关算绝决心意也挣不回温情眷怀。但如若没有当初的争夺,今日这席上必是另一番光景,她瞧着向荣跟洪艳冉约定相守以生,必定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日日苦痛不甘难以聊生。横竖都是悔恨,打一开始又让她如何抉择。沈真定定抬起头,见镜中的自己含笑脉脉,一只手从镜子里抓出来,雪白的指尖触到她腮上,刮出一抹淡淡的酥麻,好像微风轻拂面颊,又像新生的草野掠到脸上。她微微惊愕忙向后躲啥,杯脊忽然触上一团温暖,有个人从背后拥抱住她,柔软的臂膀好像一对蛇缠到她颈上。沈真唬得连忙挣扎,那人从上方压低身子,她只觉眼前染上一片昏黑,并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一串蓝宝石项链在面前晃荡,正与自己配戴的一模一样。

第 39 章

  向荣喝得酩酊大醉,左脚绊着右脚撞到钟二郎桌上,咧开嘴嘻嘻闹着又要拼酒。湛华刚要伸出手搀扶,钟二一甩胳膊将他撇出老远,向荣踉踉跄跄退后几步,脚底绵软摔倒在地。众人皆取笑:"新郎官欢喜得不会走路了,还不找新娘子扶他起来。"大家再想起四处找沈真,绕遍了酒店却都寻不着踪迹,湛华想到刚才莫名的影子,心里不禁微微忐忑,钟二郎不经心对向荣道:"新郎官好兴致,大喜的日子送自己一挂纸钱。"对方并未听分明,糊里糊涂从地上爬起来,沾了一身彩绸彩纸,钟二郎踮着足尖又踢他一脚:"装疯卖傻做得什么样子。"他吃喝爽利心满意足,唤着湛华起身回家。

  他两个刚走出大门,却见沈真摇曳生姿迎面走来,女人换了一条艳红的裙子,迈起步子好似火苗随风颤抖,蓝宝石项链悬在锁骨间晃动,眼稍里凝了一团奇异的欢喜,映得眸子闪闪烁烁,转过头对着钟二郎璨然娇笑。湛华本想给她打一声招呼,一转念忽然又低下头,待出了酒店坐进车里时,才犹犹豫豫问钟二:"刚才那个人瞧着像沈真,细细一看又觉不像她。"钟二郎喝得面孔微微熏红,心不在焉说:"沈真小时候撞过邪,有人说她犯了鬼祟,也有人说她发了癔病,总喜欢跟自己说话。我是个惯做神棍的,哪懂得那一套说辞,倒是有一回跑到她家探望,她神神秘秘告诉我,自己从来都是不高兴,周围没有人可做依靠,只能跟脑子里藏的小人相依相伴。待有一天筋疲力尽,便要把躯壳给让另一个沈真。"湛华定定听着,木愣了半晌也未清明。

  宴席上依然一片欢欣喜庆,沈真悄悄凑近向荣,好像一抹孤独的影子缠在他身后,白蛇似的胳膊带过一股凉气,嘇得各人彻骨酸心。她抿了嘴唇幽幽道:"从今我们便是夫妻,必要相养以生、相守以死,我从来都是穷困潦倒,在这世上心心念念的只有你,哪怕海枯石烂也无得转移。"她言语中带出几分竦然,唇角却仍浮着笑,神情似被描在面孔上,既无悲喜,又无欢愁。向荣微微打个颤,定神打量面前的人,乍一看竟要分辨不出。他恍惚间清醒了大半,晃着脑袋欲要言语,女人忽然扭过身去,绰绰的背影更显生份,火红的衣裳灼得他眼睛酸疼。

  在过去,沈真嫉恨虹艳冉入骨,使出伎俩将她困进枯井,原本只想折难于她,哪知天二天带了人赶去营救时,洪艳冉竟已死在井里。她心中禁不住糊涂,一会推脱事不关己,一会儿又内疚是自己害了对方,端起镜子朝里端详时,猛然之间恍惚明白,原来果真是另一个自己半途折回去杀死洪艳冉。她为人虽是泼辣,却不曾伤天害理,自那之后日日饱受悔恨折磨,本是强打精神下嫁向荣,奈何两人又碍着隔阂不得开解。于是沈真便常想,与其如此过活,倒不如死了落个坦荡。她脑中另一个自己便替她记下心愿,好像杀害洪艳冉时,她也是如此代替沈真。她知道这世上只有自己爱着沈真,无论她心中念了什么,只有自己瞧得清。也许没有人知道这一日究竟发生过什么,今天过去后一切便有了新的开始,当然也只是也许。

  钟二郎高高兴兴吃完一桌席,捧着肚子返回家,湛华一进门便见桌上摆了样东西,正是钟二原本打算送给沈真的八音盒。他以为早上走得匆忙忘记带上,忙找盒子盛装起来。钟二在一边说:"你那天不是说喜欢,搁到床头玩去吧。"湛华笑道:"我又不是小姑娘,哪费得你这般哄。"钟二坐到椅子上,倾过身子将他卷进怀中,搁在腿上调笑抚弄,湛华忙将八音盒遮到面前,隔着五彩的小马驹窃窃欢笑,透亮的珐琅器触到鼻尖上,染得面孔微微凉沁。钟二郎趁势把脸贴上去,湛华嘻嘻笑着四处躲闪,正要欲擒故纵扎进他怀里,却听钟二大煞风景道:"我白天吃得不老少,晚上只想吃猫耳朵。"

  湛华青着脸从他身上跳起来,拎着八音盒进了卧室,床上被褥还未整叠,他抬手一揭竟见里面露出个大姑娘,不禁唬得退后几步。女人瞪起眼坐起身来,还未等湛华喊出话,势如闪电纵身跃起,他慌忙抬臂挡住,没留神将八音钟脱手甩出去,雪白的小马砸在墙上被摔得粉碎,顶蓬上装饰的小白珠子四散溅开。钟二郎闻声忙赶进来,湛华定睛朝女人望去,才看清她是来找过钟二的壁虎精丽丽,面色更现出阴沉,怒气冲天对着钟二郎喝道:"吃了她!"

  钟二和丽丽皆是一震,湛华呶着嘴不吭气,出了卧室替钟二煮猫耳朵,丽丽躲出老远朝钟二笑道:"我难得来一趟,你可别吃我。"钟二郎腹中尚存余温,便作出不屑一顾扬眉问:"你尾巴长出来了?跑到我家做什么?"丽丽抖出精神啐道:"也是轮着流年不利,我扒在墙上行得正稳,不知哪个天杀的往外喷杀虫药水,熏得我头晕眼花,险些从楼上坠下,因瞧着离你家不远,便逃过来歇息片刻。"他两个正说着,忽听屋外一声脆响,原是湛划在厨房没留神打了只盘子,钟二郎忙敞开窗户撵丽丽走,壁虎精挑着眉毛暗自发笑,一条腿蹬出窗外道:"谁稀罕来你这里,若非龙王嘱咐了差事,哪个巴巴跑来沾染一身活人腌囋气。"她嘴巴碎,忍不住又说道:"老爷子心血来潮,逼着众妖出来替他寻个人,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想要吃人肉。"

  她口中说的龙王是一条千年蛇妖,常年住在漫陀山,平日深居简出与钟二并无往来。湛华在客厅里高声喝唤,钟二郎不耐烦推了丽丽一把,壁虎姑娘顺着墙壁爬出去,从模糊暮色里甩出一条长尾巴,甚有一付肥嫩多汁的样子,勾引得钟二郎腹内颤抖,几乎耐不住要伸手将她薅回来。他往嘴上擦一把口水,湛华一言不发撞进屋,拎一把扫箸恭腰打扫地上的碎片,钟二见状忙笑道:"你别恼,我哪天出门再给你买个好的。"他踮着脚小心躲出来,见桌上已摆了碗筷,猫耳朵和了虾仁烹煮,另煸了碧绿的菜蔬,满碗红绿相映鲜香扑面。

第 40 章

  钟二郎吃惯了夹生米饭熬菜叶,此时见着这光景,几乎拜倒地上感恩戴德,他一边感叹自己苦尽甘来一边舀着面食往嘴里送,忽听外面传来敲门声,湛华扔了扫箸赶出去开门,见门口候着个年过花甲的男人,衣杉得体,举止谦和,虽已熬出满头鹤发,眼睛却似乎比个少年更敞亮。这人朝他微微颔首,湛华忙将来客让进屋,钟二郎大口吞饭眼皮也懒得翻,老人倒不以为怪,坐在沙发上虔心等候。湛华禁不住笑道:"这是个吃货,休得顾虑。"老人从容一笑,彬彬和气对他道:"我姓郑名木,辗转得知此处匿有奇人异士,不告而至实在是仓促,还请二位莫要见怪。"原来郑木一进门便瞧见钟二郎那样嘴脸,心中禁不住也要疑虑,寥寥几言试探他俩深浅,因见湛华一付心领神会,便接着道:"今日特老扰烦二位,实在是有一样多年未成的心愿,我与一位故友失散多年,希望有生之年还能再得相见。"湛华思忖问:"难不成您的朋友已不在人世了,要做法召唤亡魂?"郑木摇头道:"实不相瞒,那一位故友是我少年时结交的蛇精,他常年住在漫陀山,我们人妖殊途不得不分离,这些年来一直互无音信,前几日它忽然踏入我梦中,怀愁含怨欲言又止,我生怕发生异情,才急于找寻。"钟二郎听闻此言猛然挺直身子,脑海中现出刚才丽丽提及的龙王,那蛇精也是住在漫陀山,千方百计找寻故人。

  话说漫陀山矗于城市南面,被周遭重山俊岭层层环裹,仙烟缭绕,草木葱茏,人至其中不知所届,仿佛陷于蓬莱仙境,又如坠入一场迷醉,迷迷糊糊再难寻得路途。于是便有传言称此山乃仙家圣地,凡夫俗子不得侵扰,又有人称此处阴霾透骨必是鬼魅横生,常人误入便有性命之忧,四周村民人人自危,临近山下也不敢踏入半步。在这山中确是住了一条老蛇精,身怀千年道行,统率众妖匿于深林,平日不理人世红尘,只安心享受天地恩泽,被众鬼怪尊作龙王,大有一番修身成仙之意。只是钟二郎深记他哥哥钟煌嘱叮嘱,这一位龙王面若人貌,内秉风雷,杀人如麻,暴躁无常,若是不慎遇上,万不能与他纠缠。

  钟二禁不住惊奇,如今这人找寻的怕便是龙王,他不过区区凡俗,焉能跟千年蛇妖称兄道友。湛华虽为鬼魂却跟那妖精同类不同道,自然不懂其中利害,因瞧着郑木满面急迫便一口应下。钟二郎塞了满嘴虾肉言语不得,眼巴巴瞧着郑木走出门才把食咽下,情急之下朝着湛华拍一巴掌,对方唬得蹦出老远,钟二正待酝出怒气喝斥,因见他一付作小伏低可怜样子,忽然又掌不住笑道:"真真是个糊涂鬼、惹事精,不过受用吃了一碗猫耳朵,倒叫你招出这一场麻烦。"湛华蹙起眉头撇一撇嘴,心道那猫耳朵是从商店买来的罐头,花费不赀哪能不好吃。他既应下此事,钟二郎也无多推脱,当即寻出地图研看地形,谋划甚久终是寻得上山的道路。

  郑木再来拜访时,特奉上礼金以作谢筹,钟二郎瞧得心花怒放,态度更比先前殷勤。一行人坐车驶上漫陀山脚下,轻装简从绕入重岭,湛华晃着脑袋四下张望,心道这地方真真是怪诞,山下环绕着蜿蜒公路,山中却仿佛临入另一番天地,苍枝浓翠,云岫环天,忽有一队山鸟掠翅冲入云霄,惊惹得四处嚣声齐作,层叠林阴掠出纷乱声响,或如风鸣,或如兽语,飒飒之声不绝于耳,转瞬之刻万籁俱息,唯从山涧卷出一阵阴风,唬得各人皆打出个寒噤。赤日当空,烧得云彩染上一团火烫颜色,漫天掠过飞鸟,满山铺着草,眼前揉进无尽的枝叶,人立于山中禁不住微微晕眩。钟二郎胸有成竹对郑木道:"对方必定也在找咱们,再往密林走一阵子,兴许便能引出带路的。"

  他正言语轻松,忽听远处深林传来一声野兽咆哮,郑木惊得一凛,奈何已是行至如此,再没有回转余地,只得硬着头皮往前挪步。湛华体谅他年高体虚,吩咐钟二郎在前探路,自己押在最后,护着郑木向深林行进。三人踏着在树林里漫无边际的寻探,橙红的日头从头顶滑到天边,天边仿佛藏了一只手,眼看便要将它薅到另一边,这世界好像也要跟随着一同沉下去,迎面的藤蔓树干活了一般,纷纷蹦跳着跃到眼前。郑木端着个指南针,刚才分明还有指示,那指针不到一会儿便失了准头,他见天色渐渐昏暗,一行人还在树丛里迷迷糊糊绕圈子,大山里危机四伏,若是捱到天黑便要更加艰险。此时进退两难,湛华埋头走得筋疲力尽,后悔自己不该跟随同往,抬起脸来正要抱怨,忽见一旁草丛中匿着一双眼睛,仿佛一道鬼火一闪而过。

  他唬得连声喊钟二,钟二郎早瞧见那东西,皱了眉头道:"吵什么,不过是个没成形的皮子。"话音未落,却见郑木痴了一般往树丛里钻。原来那黄皮子又称黄鼠狼,修成妖法便能通灵使祟,又善迷惑人心、勾魂索命,被人尊作黄仙,他三个无意踏入黄仙领地,惹得皮子使出妖术以示威惩,钟二和湛华自然不受侵饶,只有郑木着了道,懵懵懂懂被勾引过去。钟二郎见状忙撵上去,一把揪住郑木的衣领,紧扯着往外面跑,两旁层叠枝叶光影交错,仿佛挥舞出无数爪子挡在身前,耳边传来一阵尖身怪叫,好像老头子嘶声咳嗽,未几又换作幼童吃吃笑语。钟二郎何时受过这等冒犯,不禁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竖起眼朝作乱处厉吼一声,只听树丛中一阵悉挲嚣颤抖,几只栖鸟被他唬得蹦出枝头,各样嚣杂瞬时沉寂,郑木醍醐灌顶也渐渐清醒,转过头正见他虎着脸比个鬼更吓人。

第 41 章

  湛华闻声连忙赶过来,行得慌张没留神绊在一跟枯枝上,脚下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钟二郎几步上去拎他起来,湛华怕他又要促狭取笑,撇过脸对郑木道:"这一番劳顿岂是老人家能受的,不如找个地方暂做歇息。"郑木微笑道:"你们不必顾虑,我如今虽是老了,骨头却还没腐朽。"他恍惚里忆起少年时,禁不住涌出满心感叹,随着他两个且行且诉道:"我年轻时也是不输人,胆大包天,心怀四野,凭双腿踏遍五湖四海。有一年攀到这漫陀山上,也是跟如今一般艰险,森林里起了雾瘴,眼前尽是白茫茫的混沌,我在浓雾中绕得晕头转向,不慎跟同伴走散,只得摸索着在一棵棵树间徘徊,不知不觉行至一条溪流处,水流顺着山势淙淙奔淌,好像雪亮的银缎子铺在山路上,水花漕漕错错溅在腿上,让人几乎疑心自己置身梦境,我情不自禁掬起一捧送至唇间,那一股甘冽好像如今仍在舌尖盘旋。"

  他说起过去不免精神焕发,腿脚底下更有力气,丝毫没留意身边也笼上一层淡淡的雾气,好像言语中的情景感染到现实,心驰神往侃侃而谈:"我那时焦躁疲倦,一见那溪流心中禁不住欢喜,赤了脚趟进水里,忽见一条全身赤红的蛇擦着脚踝游过去,仿佛水中凭空生出一截弯曲的珊瑚,唬得头皮麻了半边,定睛一看才发现它肚皮上撕开个口子,不知跟什么野兽争斗受了伤,一时心生侧隐,小心将它从水中捞起,因见那伤口并无紧要,便寻出随身带的干粮试着喂它。说来也是奇怪,寻常野生蟒蛇大都对人存有戒备,那条蛇对我却毫无畏惧,吐着信子吞了一整个煮鸡子,我见它能吃能喝应无大碍,便将它搁到树枝上继续赶路。这深山里地势盘旋密林诡异,我跟同伴走失甚久,一直到入夜也未寻着原路,只得燃起篝火宿营休息,自己不敢独自沉睡,迷迷糊糊盹到半夜里忽觉出个冰凉的东西爬到身边,连忙大惊失色睁开眼,定神却见白天那条赤蛇静悄悄盘在身边,眼睛似一双相思豆凝神伫望。我那时走南闯北见多了世面,也晓得牲畜有通灵之性,因见它火红的身子美丽夺目,禁不住伸手摸一摸,那赤蛇竟也不知恼怒,安安静静任由抚摸,一人一蛇仿佛心有灵犀,我耐不住困乏终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时竟见身边坐着个模样俊秀的年轻公子,含笑告诉我自己是昨夜的赤蛇,应感激救命之恩化变作人形前来报答。"

  这故事奇幻缤纷仿佛天方夜谭,郑木声音越发低沉,与其说是讲述给别人倒更似自言自语,悄声低语纪念曾经绚烂的年华。不知不觉周遭雾气越发浓重,身前遮满灰白的颜色,垂下眼竟瞧不清脚底的道路,抬起头往四周张望更不见别人的踪影。他张开手向前拨动,好像在茫茫大海中寻探陆地,耳边响出轻微声息,仿佛是新生的蝴蝶隔了老远摇颤翅膀,随着一缕细风渐渐沉寂,这世界陷进无尽的寂寞里。郑木猛然着了慌,正要大声呼喊,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一把,他定神往前打量,才见那模糊的影子是钟二郎,二人寻着对方,忙又摸索着往后找寻湛华,奈何这雾沼宛如一潭浑浊死水,幽暗浓殷深不见底,他两个刚才又似转了个圈子,湛华不知被甩到何处,钟二郎扯着嗓子唤了十余声,哪里还能听着半声回应。

  原来湛华刚才跌得那一跤摔疼了膝盖,总想伸手往伤处揉一揉,又恐被钟二瞧见嚷他不堪用途,只得硬撑着闷头往前走,脑子里翻天覆地胡思乱想,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身前二人不知所踪,幸而他原是惯做孤魂野鬼,这一时倒也不知慌张,寻了棵树挨着坐下安心等雾散净再去寻钟二。这情形便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等浓雾消退,夜色又降至山林,湛华靠着树干昏昏沉沉盹过去,头发上沾了零碎叶片,衣裳被露水染湿,一只飞虫丛草丛蹦出来落在他脸上,他打个寒战猛然惊醒,揉着眼睛在夜中张望。此时迷雾散尽,天地仿佛被水洗了一般敞净,月朗星疏映得人间一片宁谧。他依稀见着远处枝叶摇动似有人走过,忙起身蹑手蹑脚挨过去,拨开浓密树叶竟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在这荒山里前行,一路和音奏乐,八个轿夫抬一顶大轿,舞蹈似的踏着步子,轿子两旁护着一队锦衣少年,个个仪表堂堂,腰间挎着倭刀,前面另有一对宫装少女挑着明角灯引路,身姿袅娜好似桂影摇曳。

  那轿子忽然停下来,小厮退去,美貌丫头簇拥上来皆起车帘,从轿子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指上套了一枚猫眼石戒指,轻轻搭在少年臂上。湛华还当自己发了梦,揉一揉眼睛见轿中走出个华美青年,衣衫飘荡像是刚从天边落下来,满头长发溢满银光,鬓影衣芳艳溢香融,他立在阴森夜幕中,仿佛璀灿东珠濯于暗潮,白玉为骨,雪做肌肤,满身冷傲绝艳不容逼视。湛华禁不住惊奇又往前挪步,细瞧那青年生着一双影沉沉的眼,面颊冷冽几近透明,乍一看似揉了几分纤柔,然而美则美矣却无魂魄,凉湛肃杀全无一分活人气息。他深知自己定是冲撞了山中的妖精,忙要转身辟开,旁边忽然卷过一股凉风,撩得周围树影颤动,青年座前一个小厮眼尖瞧见他,指着湛华藏身之处喝道:"哪里来的野鬼胆敢惊扰龙王圣驾!"这一声唬得他胸前乱颤,脚底一软跌在地上,才知道自己遇上的便是蛇精龙王,不知怎得忽然涌上满心畏惧,忙不跌爬起身,慌慌张张往后跑,因在黑暗中辩不得方向,一头撞上碗口粗的树叉,直碰得脑冒金星,晕头转向滑在地上。

第 42 章

  湛华连滚带爬再要起身,忽听着周围草叶颤动,抬起脸正见龙王扶着个小厮缓缓踱过来,对方高高在上不屑打量,那小厮却瞪起眼不依不饶狠狠逼视过来,"嘶"的一声吐出半截鲜红的信子,抖动几下又非快撤回嘴里。湛华唬得忙往后挪动,龙王随着声响迈到他身前,长身玉立仿佛吸尽人间光华,对着湛华款款弯下腰,飘舞的长发几乎扫到他脸上,一对眼珠子宛若结了严冰,瞳子里掺进细碎的冰渣子,刀尖一般闪着幽幽的光。湛华忽然怕得无以复加,只觉自己被人攥进手心里,胸口沉闷喘不过气,身上毫毛几乎倒竖,缩着肩膀抖瑟如糠,龙王抿着嘴淡淡一笑,朝着他缓缓伸出手,细长的指尖挨到脸颊,仿佛一只毒蝎子爬上皮肤,手指抚着咽喉轻轻摩挲,挑拨出一抹轻微的疼痛。他好像逮着了猎物肆意玩弄,此一时宛若温柔,彼一会儿兴起便要撕裂对方喉咙,湛华猛然间记起丽丽对钟二说的话,情急之下脱口说道:"踏入贵地并非有意冲撞,实在情非得以,有一个老人年过百百,在这山里苦苦找寻只求得您一见!"

  龙王指尖一顿,弯起眼睛微微笑道:"我说林子里怎么多出个鬼,原是郑木这人没论道,巴巴寻了这么个东西来找我。"湛华见他收住手,大喜过望又说道:"他一直想着您,一路上喋喋不休怀念初见的情景,说人妖殊途,本就是这辈子的情非得以,他纵有心不离不弃,也无欺天枉世之力。"龙王面上闪过一抹奇异光色,呆了半晌忽然撇开脸冷笑道:"那算是什么东西,茫茫尘世一介蠢物罢了,也配想着我。"言罢不由得深深叹一口气,由小厮扶着行回轿子。湛华见他脚下不甚稳健,凡事需得旁人指引,才知这蛇精竟是眼盲,正要道出唏嘘,远处一个配刀的少年扬声唤他同往,湛华急着等待钟二,哪愿意跟随上去,对方不耐烦欲要上前揪扯,兵刃被月光耀得闪闪发光,他万般无奈只得挪过去,随在轿旁行进山林深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刚才浓雾迷离,天色渐晚,湛华又不知所踪,钟二郎见再难行路,只得安排郑木卧在草丛歇息。老人前半生雄心万丈,到晚年却只剩下斑斓的回忆,朝钟二郎要了一支烟,烟头被火苗熏得绯红,随着吐纳忽明忽暗,他呼出一口清烟接前诉道:"那少年告诉我自己叫秋离,自小生在深山里,修有几百年的道行,刚刚化得双足,行走不稳从山嶙跌下不慎受伤。他虽是妖精,却也懂得知恩图报,称此生愿为我肝脑涂地蹈死不顾。我将信将疑,却又深感他情深意切,摇着脑袋取笑道:'我如今什么也不缺,要你有什么用?'哪知秋离当了真,赤急白脸辩白:'我再不济也总是有用途,冬天能为你叠被夏天愿替你打扇,用这一辈子偿还你的恩情,言语既出至死不改。'说罢便拉着我朝他主子谢恩道别。往后种种皆是造化弄人,我虽许了带他离开深山,却终究未实现诺言,这世上流光误人,一晃几十年过去,也不知他是否怨恨于我。"

  钟二郎细细听着,忽然皱起眉来道:"那秋离可还有个称呼唤做龙王?"他本是随口一问,哪知郑木神色大变,燃到一半的烟从指间滑落,慌忙挺直身子道:"你也识得龙王?他便是秋离的主子,最是、最是……我们万不能相见!"钟二郎听出端倪,余光朝周围一扫,只见草叶深处藏着两双闪亮的眼睛,透过夜幕浸出莹莹绿光,好似箭悬弓上蓄势待发,不禁扬声冷笑:"此处便是那龙王的巢穴,你既见不得怎么现在才道明,岂不是闲来无事消遣你爷爷!"话音未落便听两侧窜出一道疾风,一对黝黑的野狗尖声怪叫纵身扑上,雪亮利齿从嘴里挣出,扬起的利爪锐如刀锋。其中一条面目狰狞扑在前面,还未等挨着二人衣襟,便被钟二郎一拳挥上树干,另一条狗不知畏惧紧随跃上,挨了钟二窝心一脚倒在地上惨嚎。

  原来这二犬皆是修练未足的灵兽,识人语,通人性,在密林中供得道的妖精差遣,钟二郎弯腰拎起一只,卡着脖子往树干上摔打,野狗被撞得半死不活,裂开的脑袋耷拉到一边,另一条狗见势不妙忙要夹尾逃跑,钟二郎快一步跺在它颈上,大脚丫子不知轻重往下碾,野狗"嗷呜"一声惨叫吐出一口血沫,染得僚牙一片猩红。钟二郎朝它喝道:"哪一个派你们出来伏击爷爷!老子难得来一躺,倒要抽它的筋,揭它的皮,拎回家泡酒熬汤!"他转念一想,脚下稍微松挪,龇着牙假做温言对野狗道:"你们可瞧见附近有个顶漂亮的鬼,在深山里迷了路,呆头呆脑不辩东西?"那畜牲自然不能言语,钟二只当受了怠慢,攥住一条狗腿逆向掰折,只听"啪嚓"一声脆响便将狗腿齐根折断,那野狗本就被他折磨得,挺着脖子抽动几下便断了气息,钟二使猛了力气,手腕晃动竟将狗腿连皮带骨生生扯下来。

  他将野狗随手丢到一边,低头见手中一截狗腿甚是鲜美喜人,因在山中行得久了不堪饥饿,禁不住凑过脸往那生肉上舔一口,咂起舌头回味无穷,自以为茹毛饮血也别有一番风味,兴致勃勃连啃几口。余生的野狗呆若寒蝉一动不动,哀声惨叫再不敢造次,钟二笃定这畜牲必定知道湛华下落,两三口将手中狗腿啃尽了,撇开脸啐出几口狗毛,将森森白骨随手丢弃,又从口袋掏出根麻绳,结了个死环套在狗头上,牵在手里引导路途。郑木也被他如此野人行径吓得半死,缩在一旁汗流浃背,钟二郎扬手唤他加紧步伐,野狗本以被他踩得重伤,一瘸一拐行动迟缓,惹得钟二心生不快,抬腿又朝它猛踹几脚。

第 43 章

  湛华随着轿子晕沉沉往前走,两旁山石嶙立,苍枝拥翠,不知何时绕进一处谷地,周遭高山盘旋宛如襁褓,谷内平川坦荡中无杂树,芳草萋萋落英缤纷,山石拥簇中立了一座堂屋,金碧辉煌如梦似幻。此时天已大亮,湛华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忽见轿前持灯的少女褪回原形,化做一双萤火虫匿进草丛里,宅中家臣纷纷拥上来迎接主子,众星捧月般将龙王扶进院子,一只黄毛狐狸将湛华领进来,找了间屋子替他梳洗打扮,因瞧着他满身污泥邋趿不堪,又寻了件猩红的长衫给他替换。湛华随了众妖走了一整夜,脚上磨出水泡,皮囊底下一俱枯骨似要散了架,前仰后合几乎要盹过去,狐狸不顾他困倦难支,尽心尽力收拾爽利,毛绒绒的爪子扯在他手上道:"龙王殿下开恩传招你,我瞧你的样子也不似不识体统的孤魂恶鬼,待会儿必要千依百顺曲意逢迎,不然可要给殿下充了早饭。"它修行不足半人不鬼,只得了付人身子,脑袋还留着兽样,湛华瞧着个尖嘴狐狸口述人言,忍俊不禁暗暗偷笑。

  狐狸带着他径直往前走,过了穿堂眼前现出一栋正房,朱漆立柱、琉璃瓦片,四通八达、巍峨壮丽。狐狸小声叮嘱几句将他推进堂屋,屋内面阴郁晦暗大有一股竦然之气,湛华抬眼仔细端量,见紫檀大炕上铺着波斯毯子,炕边设一只小几,上面摆了几样精粥细菜,龙王靠着引枕端一只白瓷碗,指尖苍白似是比瓷片更皎洁,银白的长发锻子一般散在炕上,越发像画上描的神灵精怪勾魂夺魄。湛华轻轻走近他,龙王听着动静缓缓抬起脸,声音低哑冷冷道:"你过来,告诉我郑木都说了什么。"湛华垂手立在他身旁,想着老人先前种种言语,毕恭毕敬答道:"
老先生一直后悔于您分离,称再此次相见便是一生心愿,还说永远忘不了山中河流的甘甜,便是在那里与您初次相逢。"

  龙王定定听着,面上平静如水,湛华再要说下去,忽见他抒一口气微微笑起来,摇着头淡淡道:"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叫秋离,原是在我身旁服侍的一条赤蛇,有一次带了个人回来,跪在我面前苦苦央求,说要与那人长相厮守。他不过活了几百年,自小在山里瞧着朝辉夕阴长大,哪里懂得凡尘俗事,只听别人说人心无价真情长存,便也要学着与人相识相知。我年事已高心无旁念,也不多言挽留,只说要他将修得的双足斩下便允他离去,哪知赤蛇动了真心,拔了刀毫不犹豫砍下自己双脚,动脉喷出的鲜血洒了满地。我命手下将秋离的断足盛进银盘里拿给郑木看,那人见后竟毫无畏惧,面无惧色直走进厅堂,扶起秋离便要离开。我心里暗暗惊奇,规劝他待秋离伤好后再出谷,郑木沉思片刻也便应允,沉心静气守在秋离身旁。"

  他拿瓷勺搅着碗里的粥,终是无心吞咽,随手搁在几上,一双眼澄澄望过来,眸子里映出人间万物,万千光华夺目缤纷,丝毫不似眼盲,然而繁华落尽,转而垂了眼继续道:"我受了秋离打动,原本有心成全他两个,哪知不等他痊愈,郑木的伙伴寻到山谷,他再三权衡,终是决定返回人界,留下秋离日日思念,因为伤势严重,不过几日便病死。他死前依然对我说:'听别的妖精说人有一青叫做恋恋不舍,也不知郑木走时可会于我不舍。'后来我打发手下将赤蛇埋进后山,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

  湛华起初只以为郑木找寻的便是龙王,哪知其中还有这般曲折,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刚才添油加醋那番说辞实在浪费唇舌。他转念一想,陪着小心问道:"我听人说您也千方百计寻着他,又是如何的原由?"龙王刚刚还是和蔼可亲的模样,一听这话突然变了脸色,勃然大怒扯了湛华喝道:"你个下贱鬼魂跑到林子里来作乱,本王宅心仁厚赦了你,你倒敢朝我问这话!"他怒火攻心,蛇信子从嘴里喷出,称得一张脸狰狞恐怖,湛华唬得软了腿欲哭无泪瘫在炕上,正瞧着龙王口中森森镣牙逼向自己,听见外面一阵乱响,龙王松开他抬头斥道:"闹什么!山崩了不成!"一个灰狼跛着腿慌忙颠进来道:"有个黝黑大个子抓了山上的野狗混进谷里,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侍卫竟阻拦不住!"

  话音未落便见那"黝黑大个子"冲进堂屋,满面杀气正是钟二郎。湛华大喜过望连声呼救,钟二踹翻了灰狼几步迈上来,伸出手正要扯住他,却见龙王摇身化出原形,裂开血盆大口扑将而来,粗长的尾巴闪着熠熠银光,雷霆闪电一般在屋里横扫。钟二郎还未看清如何,便被紧紧缠到身上,龙王越收越紧躯干,绞得他骨胳发出轻脆的响声,身体半分动探不得,瞧着硕大的蛇头朝着自己缓缓转动,鲜红的信子几乎撩到脸上。钟二郎头回做这样刀俎鱼肉,气急败坏破口大骂,湛华情急之下扑到龙王身上,挥起一双手大声喊"钟二",龙王扬起尾巴将他甩出老远,钟二郎趁机抽出一只手,攥起拳头欲要朝蛇头砸去。正当他两个针锋相对,千钧一发之际龙王忽然朗声笑道:"我当是哪个狗胆包天,原来是钟家的孩子,钟煌是你什么人,怎么也不教你孝敬长辈?"
  钟二郎被挤压得喊不出话,面红耳赤举着斗大的拳头,龙王却轻轻松开他,吐着信子冷笑道:"我便给钟煌一个面子,免得他日后责怪我欺负后辈。"钟二听出他个自家哥哥有交情,虽是愤恨却又强压住,转过身去瞧湛华,幸而那鬼也是死了几百年,纵是摔打几下也性命无忧,只是刚才撞着后脑,此时双目紧毕不识人事。龙王再变回人行时,腰下留了银白的蛇尾,他在地上盘旋卷曲,缓缓端坐回炕上。钟二郎扛起湛华迈出堂屋,谷中妖怪被他一路打得或伤或残,围在旁边不敢近身。

第 44 章
  钟二郎出了山谷,迈着大步在树林行步,一颠一簸将湛华晃醒,睁开眼正瞧见山似的脊背,忙挣扎着对钟二道:"晃得骨头都散了,还不放我下来!"钟二郎笑嘻嘻将他置在林阴里,因瞧他换了一件猩红的衣裳,领口大开露出雪白的胸膛,称得凝脂肌肤宛若灼灼,忍不住捧起他的脸轻描淡写亲吻几下。湛华掌不住笑道:"这是从哪学得的斯文脾气?倒是叫我不自在。"钟二咧着嘴笑道:"刚啃了一条生狗腿,嘴里腥膻怕糟你嫌弃。"湛华笑道:"你是饿晕了头,说得什么胡话。"言罢抬起腿往他身上撩一脚。钟二郎捏住脚踝替他脱了鞋袜,见湛华走路磨出了水泡,一时又怜又恼,凑了脸往他趾上咬一口,惹得对方吃吃作笑。钟二脸上挂不住,涨红着面皮替湛华脱去衣裳,也不知温存抚弄,提枪便捅进后庭里,两手扶在湛华腰间,紧送慢曳,着力捣弄。湛华本就习以为常,起初还嗔他粗夯,不过一会儿股内啧啧然渐有水声,两腿缠在钟二腰上,前仰后合乱耸乱颠。钟二郎见他得了趣,更加横冲直撞,进进出出间不容隙,直肏得湛华翻肠倒肚哀声讨饶,又压下身子亲嘴呷舌,手指头掐着他的乳头打转,兴致淋漓恣意把玩。

  湛华累得满头大汗,耸着屁股百般逢迎,钟二伏在他身上一泄如注,恋恋不舍将阴茎拔出,伸出手往后庭上抚摸。湛华忽然撇过头来问:"郑木呢?你将他安置到何处?"钟二替他披上衣服,摇摇头笑道:"你也瞧过那蛇精,心高气傲愤世嫉俗,哪里会是耽于欲求的俗物,他既是心心念念找寻某人,必是有不得以的缘由,此事已不是咱们所能插手的。"湛华虽不太懂,却还是点点头。他两个凑在一起又亲呷一阵,钟二郎急着赶路下山,湛华借故腰酸腿软迈不得步子,赖在他背上不肯动弹。

  龙王倚着引枕将凉粥喝尽了,胃里忽然一阵翻滚,掩了口忍不住要呕,他也知道自己已是风烛残年,刚才大动干戈实是强弩之末,这一会儿头晕目眩,身子竟僵了半边。屋外的妖精闻声上来伺候,他忙将残兵剩勇斥退,自己枕臂昏昏盹着,银白的蛇尾甩在塌下,每一寸鳞片都如虹光闪耀,无数年华的烙痕染不到身上,却早已让骨头腐朽成灰。就在似梦非梦时,一个老人从角落悄悄走上来,暮景残光强打精神,跪在龙王身边轻轻抚摸罗缎衣角,干枯的手指似要将每一处游龙飞凤的纹络描尽了,无比虔诚又交融着惶恐。好像那一年他还是个健朗小伙子,年轻的手也是如此抚摸龙王的衣衫,抬起头正瞧见一张美丽的脸孔,眸子幽幽忽闪着,比任何一方世界都美好。
  那一年,郑木对着龙王一见钟情,不得不辜负秋离初动春心,对方虽不懂得人世七情六欲,心中却满含懵懂的渴求,他知道自己与龙王两相悬殊无以相衡,索性横下心来,依着龙王先前一句玩笑自斩双足,打算以此挽留郑木。哪知郑木既搁不下对龙王的爱恋,又对着秋离歉疚难安,内心争斗痛苦难熬,索性挥剑斩情连夜逃出山谷,寻着伙伴返回人间,只把这双蛇的恩怨当做一场梦,醒过来时再无痕迹。

  郑木伏在地上轻轻吻着龙王的尾巴,好像初恋一般满心酸甜的忐忑,龙王被他惊醒过来,睁开眼却什么也瞧不着,面前永远是无边的黑暗,焦灼抑郁无以解脱,只得又缓缓靠在塌上,垂下眼睛淡淡道:"我以为你怕我,再不敢回来了。"郑木抬起头说:"我前些天做了梦,见个熟悉的影子凑到自己身前,含着眼泪欲言又止,乍一看觉得像秋离,细细瞧了又仿佛是你。这一次寻到山中,本是想再见他一面,却不知他已经死去了,想来那托梦的必定是你了。"龙王冷笑道:"我活了一千年,早以看透红尘,哪里会有喜怒,那个必然不会是我了。"他缓缓立起身子,蛇尾不动声色缠到郑木腿上,一圈又一圈暗暗沉着力气,便是蟒蛇绞杀猎物的法子。郑木心知肚明却毫无畏惧,反而张开手拥抱住龙王,他年轻的时候没有足够的胆量,到年老了无牵挂,这一双手再不愿松开。

  自这之后郑木再也没走出林子,不知过了多久,有个道士无意中走进山林,这人生得一双四白眼,嘴唇薄得像刀刃,正是昔日在廖府兴风作浪的法师绛尘。他正在林子赶得急,树丛四周忽然漫上氤氲浓烟,灰白的雾气将万物遮掩住,便不慌不忙烧了一道符,不过一会儿便将浓雾驱散,他定睛朝前望去,见远处有个年轻人蹒跚着赶路,连忙几步追撵上去,走近了却见是个鹤发鸡皮的老人家,自颈至肩缠着一条银白大蟒。绛尘心知蹊跷,便对老人道:"这山林里鬼魅横生,久呆不得,你若顾惜性命还是快下山去。"老人仿佛一俱行尸走肉,丝毫听不着他言语,托着白蛇继续闷头往前走,好像要一直行至地老天荒。绛尘心道:"这必是给妖精迷了心窍。"他再打量那条蛇,竟见白蛇早已死去多时,身上的鳞片干枯脱落,沧桑老迈度过千年。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钟二郎整一年里都懒散如泥,独独在深秋里禁不住欢喜,日日坐立难安翘首以待,不知心里揣着何样的意图。湛华暗暗的惊疑,跑到街角买了一袋刚出炉的糖炒板栗,剥去壳喂他。钟二郎接了栗子嘻嘻笑着道:"外头买的哪能跟自家的比,过些天来个老朋友,说好了要送好的吃食来。"湛华"噗"一声笑道:"原来你添了出息,不屑吃寻常东西了。"钟二连忙叫:"谁说的!"三口两口将板栗嚼了下肚。

  他如此巴巴候着,终是闻着对方音讯,一到早赶去火车站接人。湛华忙将家里的腌囋被褥收拾起来,正愁着如何烧菜招呼客人,钟二郎已将朋友带回家,一个黑脸汉子生了张呆板脸孔,乍一瞧仿佛集上刚宰过生猪的屠夫,偏偏架一付金丝边眼镜,晃着膀子闯进屋,顺手两只口袋摔到地上,他身后紧随了个小姑娘,不过学龄的年纪,扎一对豆芽似的小辫子,黑乎乎的手往嘴里塞一块豌豆黄,腮帮子鼓得滚圆。钟二郎跑了一上午饿得前胸贴后背,吱呀乱叫朝湛华要吃的。湛华灵机一动道:"我瞧市场上新上了螃蟹,你去买几只回来,蒸熟了蘸醋吃。"

第 45 章

  一听要吃螃蟹,钟二郎立即涌出百倍精神,鼓舞着众人一同前往。这一行浩浩荡荡跑到海鲜市场,拣了顶热闹的一家拥上去,见一只只青皮大闸蟹聚在海盆里耀武扬威,绿豆似的小眼睛炯炯有神,也不知自己即要便要化做别人盘中美餐,挥舞着蟹螯欢欣快活。众人纷纷涌出有限虚伪的悲悯,钟二郎却连这点悲哀也省去了,撸起袖子先要抓最大的螃蟹,湛华暗中掐着他道:"螃蟹太贵,你若想吃得尽兴,不如再掺些河蚌生蚝。"他朋友站在一旁听着了,默默蹲下身不动声色掏出根火柴棒,趁着店主无暇顾及将木棍捅至螃蟹腮上。螃蟹挣扎了一会儿便抻着爪子呜呼唉哉,活螃蟹一百二一斤,死的三十一大堆,钟二郎立时会意,兴致勃勃加入屠蟹的队伍。

  店主瞧那二人的模样,纵是发觉也敢怒不敢言,钟二郎挑了一大筐,高高兴兴背回家里,寻出顶大的一锅添水蒸蟹。那二人起初还有说有笑畅谈往事,待螃蟹盛出锅,皆开锅盖冒出大团蒸气,立即怒目圆睁咬牙不语,憋足了劲准备大展拳脚,湛华还未调好姜醋,两人便撸袖子开吃,"啪"一声掰开滚烫的蟹壳,也不怕灼了舌头,争先恐后往嘴里填蟹膏。湛华哭笑不得,忙坐下抢了一只蟹教小女孩吃,自己又胡乱吃一个,因瞧着姑娘一楚楚可怜的模样,便柔声询问她多大年纪,读了几年书,姑娘只木讷着垂头不语。

  眼见一盆红通通的螃蟹见了底,二人不似刚才那番暴风骤雨,渐渐沉着下来喝黄酒。钟二郎抹了一脸蟹黄子,湛华干瞅着不告诉他,自己半掩了嘴窃窃发笑,钟二不明所以,指了那黑脸汉子道:"这个是我自小的玩伴唤做夏南的,别瞧他这个样,可是个百无一用书呆子,所沾之处皆是一片酸腐,发起楞来谁也顾不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娶上媳妇,结婚不过两年便逼得老婆跟人跑了,留下个痴呆丫头随他过活,取了名字叫夏秀,父女二人卖掉房产跑去乡下种地过活。这个人仍是贼心不死,隔三岔五写些'悲伤的月亮'、'忧郁的大蒜'冒充文豪诗圣,笔杆子虽是臭如狗屁,却养得一地好花生,我哥哥脾性仔细,吃果子单要吃头尖儿,只得央着他往这边送。"他口无遮掩自顾自说着,桌前那对夫女毫无愠色,剥螃蟹蘸醋不亦乐乎,钟二郎见盆子里不过还剩两三只蟹,连忙闭了嘴抢蟹吃,仗着自己身长手快先抓着吃了一只,见盆里独剩一只肥大团脐的,旁人不好意思再取,连忙伸手抓住道:"刚才吃的那个太孤单,再吃一个才叫'相见欢'。"

  夏南酒足饭饱,离了桌子抖开自己带来的口袋,一只装了钟二郎新新念念的落花生,另一口袋盛着去了毛壳的板栗,还有些小米红枣,皆是新鲜又水灵,跟外边堆成山卖的货色不可相衡。他叼着一只卷烟对钟二道:"你消遣我半晌,我也不回嘴,单要你替我做件事。"钟二郎想了想连忙摇头道:"要我陪着你一同写那狗屁诗,还不如一刀剐了老子。"夏南怒道:"我眼睛又没给烂泥糊了,巴巴寻你写诗做什么!"他叉腰立起身说:"我们村子原先是安宁,也不知何时流传有鬼祟作乱,说是村东有个女娃死后入了殓,化成魂托到村西王家,附在活人身上日日胡言乱语,扰得人心惶惶终日畏畏缩缩。要我说那不过是小孩子发癔病,吃点西药也便好了,没想到村里来了个仙姑,自称能做法走阴,胡乱舞弄一阵,真就把孩子医好,哄得乡民纷纷慷慨解囊,托出血汗钱求她息事救人。那神婆扭了一段萨满舞,装神弄贵称请了狐仙上身,吱吆乱叫吆和了一阵子,自然不能手到病除,她借口称村民心不诚,腆着脸继续收资撿财,将病人尽兴耽搁着,自己却赖在村里不肯走。"

  夏南说至气急拍起桌子继续道:"我最瞧不上那些巫医神怪,借着世人胆小怕事,既收了人钱财偏落井下石,害得多少家破人亡!孰不知这世上哪里会有鬼神存在,皆是愚昧人类骗人骗己,偏偏还要丰满润色,栩栩如生说那狐仙穿来何样的裙子,蛇精披着五彩斗蓬,若是真有魂灵鬼怪从死人身子里脱出,又岂会连同衣裳一同升天超化。我思来想去总觉这事情并非事不关己,素知你平日也善于装神弄鬼,故邀你同我往乡下走一趟,整治那些个下作神棍!"

  钟二郎潜心消化着肚里的螃蟹,并无闲情一同附和,夏南转而对湛华道:"这小兄弟一瞧便是知书答理的,你也说一说世界上哪会有鬼魂!"钟二郎打个哈欠道:"山高路远,你明儿也该回村了,今天早点睡吧,没啥事我便不送了。"夏南勃然大怒道:"钟二郎你没义气!忘了小时候惹了祸被你哥揍得满院子跑,还是我跑出来替你说好话,哪知还未张开嘴便一同捱了打!钟煌的手多黑,巴掌像扇刀片子,应嫌揍的不解气,又拎出扫箸朝我抽,揍别人家的孩子一点不手软,硬是将新扫箸抽断三根!"钟二郎听这话立时不乐意,瞪着眼挥起拳头大喝:"你有胆子直呼我哥的名号!"

  湛华领着夏南的女儿夏秀躲在一边,瞧着这二人吵得其乐无穷,趁机扯一把钟二道:"你们在家叙旧吧,我带孩子出门转一圈。"钟二点头应着,见他含笑立着,伸出一只手摊在自己面前,只得掏出钱给他,回过头继续跟夏南争斗。湛华先替夏秀买了几件颜色衣裳,再带她去发廊修剪了乱发,因见刚才抢蟹激烈怕小姑娘没吃饱,又买了纸杯蛋糕给她。夏秀虽仍是付怯怯的样子,却毫不吝啬满心欢欣,扯了湛华的衣角磨蹭脸蛋,哄的湛华又要过马路给她买三色冰激凌。姑娘欢喜的无不应承,然而连忙摇头道:"这条路走不得。"湛华见马路上果然车如流水难以行步,只得转身做罢。他两个玩到入夜回家时,钟二郎和夏南也终于偃旗息鼓,地上撒了一堆螃蟹壳,钟二瞧了夏秀不情不愿道:"我今天便瞧你女儿的面子,明天往乡下走,瞧瞧是多大事,值得叫老子出马!"

第 46 章

  俗语曰"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那藏匿深山密林的妖怪烂俗无新,只有市井坊间才是鬼狐精怪流传人间的渊薮,各式新奇故事供着世人茶余饭后以做谈资,无论老幼妇儒皆精神百倍绘声绘色争相道述,真真能诌出另一派天地,可又有哪一个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依着钟二郎的性子便无所谓神鬼,偏偏那夏南是个硬钻牛角尖的,自觉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见不得别人在自己跟前作假,这次更是使出比吃螃蟹还高涨百倍的劲头,下定决心铲除迷信。是夜便带着女儿住在钟二家,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烧一锅棒子面粥,烙了七八张饼,各人吃饱喝足依计划赶至夏南所住的村子。钟二郎租了一辆车,一路上颠颠簸簸,开上高速公路驶出城市,过了山路轧上泥路,晃过一色山崖陡壁,密密实实的页岩一直堆积到天上,瞧得湛华头晕目眩,歪着身子在车上打盹。

  钟二其间喝了一壶水,吃了两扇饼,把着方向盘走岔两条路,历过千难万险,走了四个来钟头,终是赶至目的。他颤巍巍将车甩进村子里,惹得一群顽童土狗争先来瞧热闹。夏南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兄弟,几日不见你还学了开车!"钟二郎打个哈欠说:"你催得急,寻不着司机,我也是赶鸭子上架,路上唬出一身冷汗,这会儿手指头都是软的。"夏南唬得目瞪口呆,正要骂他草菅人命,忽听着附近有处人家燃放鞭炮,噼里啪啦一通乱响,湛华刚从车里迈出来,听着这响动好奇道:"咱们倒是来得巧,这是谁家娶媳妇?"夏南冷笑说:"娶得哪门子亲,这是请神婆呢。"他越想越不甘,便打发夏秀带湛华回家,自己硬扯上钟二郎一同去放鞭的人家。

  原来夏南离村前,村西王家闹了一场古怪,王善任养的女孩突然发起场怪病,醒过来时不吃也不喝,阴沉着面孔呆坐在床上,别人哄了她半天,女孩才阴恻恻开口:"从今我便不在你家了。"惹得王善任心如刀绞,一时不知所措竟痛哭出声。好巧有个替人算命的婆子行到他家讨水喝,端量着那孩子道:"这可不是寻常疾患,必定是给鬼附了身。"王善任仔细一思量,果然想起村东有一家刚做了丧事,死的正是个跟女儿同龄的孩子,忙拽住婆子询问如何化解。这婆子名唤何映霞,自称是何仙姑脱世,能请得狐仙下凡,平日靠着招摇撞骗混饭,最是善做察言观色,瞧着王善任的言语神色便明白了八九,本是信口胡诌一句,这会儿倒揣上几分把握,捡了根枯枝往女孩身上抽打,嘴里念念有辞喝道:"仙姑在此!妖魔鬼怪休得造次!"说破了这档事实在也无蹊跷,王善任的丈夫长年不挨家,女人有一回发了火,逮住女儿骂一顿,小姑娘是个闷嘴葫芦,受了气憋在心里,故意摆出脸子给母亲看,原想冷冷清清抻一阵,哪知道忽然冒出个老婆子,拎一串树枝朝自己没命挥打,她毕竟耐不住痛,也不顾先前计较,忙躲到王善任背后喊"妈!"何映霞又打了她十几下,从井里舀了一瓢水,泼到女孩头上说:"关进屋子里,清清淡淡饿几天便好了。"女孩被押进柴房关了一天一夜,出来时又冷又饿再不敢闹,只得给人说自己被鬼迷了心。

  何映霞便凭此名扬村里,各家有了病人也不消去瞧大夫,只巴巴把她请回家当菩萨供着,其中恰有误打误撞痊愈的,她便称狐仙显了灵,也有耽搁了病情伸腿西去的,婆子反咬一口称来人内无纯良,冲撞了神明。夏南自感比旁人明白些,抱打不平要替人除去这一祸害,他两个闯进这户姓刘的人家,户主唤做刘金茂,瞧见夏南忙招呼道:"夏先生快请炕上坐,咱们请了仙姑来家里,正想找个有份量的陪客。"他撇过头对着一旁的仙姑道:"夏先生可是我们村的学问人,能作诗,会画画,咱们过年贴对子都央了他去写。"钟二郎将嘴一撇,正瞧见何映霞歪着身子坐在炕上,一条腿压在屁股底下,脸上搓了二斤粉,颦颦笑笑间便纷纷坠下来。夏南自然不愿意屈尊上前,钟二郎瞧见炕几上摆了肥腻腻五香扒肘子,耐不住腹内饥荒,也不消主人来请,凑上去边吃边问道:"我一进屋便觉察,您府上阴风阵阵啊,可有什么不好?"

  刘金茂听了连忙道:"我老婆在屋里睡午觉,哪知青天白日的撞了邪,吓得发起大病,这会儿还瘫在床上,我正跟仙姑商量如何救治。"他正说着,忽然从里屋晃出个脸色腊黄的女人,正是刘金茂的妻子桂兰,哭哭啼啼对何映霞道:"大慈大悲的仙姑救命啊,花寡妇化作厉鬼来杀我了!"刘金茂冷冷瞧着也不动弹,夏南忙将她扶上床,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村子里住着个姓花的年轻小寡妇,生得有几分姿色,难免招着汉子们多看一眼。偏生那桂兰是个嘴碎的,就爱好将那有的没有的四处说一说,惹得花寡妇婆家信以为真,堵在媳妇门口质询,本来并不是要紧的事,偏偏那女人面皮薄,一恨之下竟悬了梁,桂兰听人说出了事,一时也生不出愧疚,跟着别人一同去瞧,一进屋便看见死人青紫的面孔,舌头拖到下巴上,不禁唬得一踉跄,跌跌撞撞跑回家。几天后她正在屋里午睡,忽觉着头顶有东西一晃一晃,迷迷糊糊睁开眼,竟见自家房梁上吊着个女人,舌头拖出二尺来,身子仿佛荡秋千,眼看便要坠到她身上,尖叫一声晕死过去。
  何映霞斜着眼见钟二将肘子渐渐吃干净,心里忍不住焦躁,随口说道:"这便是冤孽了,若不化解掉,你可要拿命偿人家。不是说你家院子里还冒血水吗,这便是鬼魂来讨命了。"夏南问:"院子里冒的什么血水?"刘金茂连忙说:"有一晚下了雨,我听着外边有人走过,那时刚出了事,唬得一动不敢动弹。到第二天出门一瞧,院子泥地上竟积了一滩血锈,便是鲜血干涸的样子。"


第 47 章
  钟二郎拨弄着脑袋打量刘金茂房里,他算得村里富户,盖着两层小洋楼,坐北朝南宽敞明亮,便对桂兰道:"我瞧着你倒没什么,也不消劳烦狐仙跑一趟,敞开心歇两天也便好了。"说罢便唤着夏南辞过主人。两人出了门夏南忙问:"怎么样,是个如何的骗子?"钟二郎笑道:"是不是爷们一看便知晓,那婆子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他房里并无鬼气,地里冒血丝是因为下雨泛了铁,别的都好说,只是那家男人实在是奇怪,对着他老婆不咸不淡,仿佛心里揣着鬼。"夏南一拍巴掌做恍然大悟状,过一会儿又挠着头皮咂摸不出门道。

  夏南住一户独门独院,葡萄架下摆着石几凉椅,墙角开一丛地瓜花,蜜蜂蝴蝶倚绿绕香,文章虽是十年如一日的狗屁,过的却是陶渊明的日子。天上擦了点昏黑,隐约冒出几颗孤星,夏秀在房里做功课,湛华长途跋涉早以筋疲力尽,躺在凉椅上打磕睡,葡萄叶子趁着微风轻轻颤动,丰盈硕果压弯了藤蔓一直垂到他身上。钟二郎低声对夏南道:"老子难得来一躺,你可别小气,宰了下蛋的母鸡下酒。"夏南骂骂咧咧进了厨房,钟二凑到湛华身边道:"你也不怕凉,怎么在院里睡觉。奔波了一路饿不饿?"湛华并未睡得沉稳,睁开一只眼笑道:"我单吃你便饱了。"他本是要说"吃钟二郎的精气",因睡得糊涂讲岔了嘴,不由臊红了脸,钟二见状忙偎到他身上,嘻嘻笑着问:"你要吃我哪里?"对着嘴唇欲要亲吻上去。两边正是你侬我侬、难分难解时,忽听厨房里传出夏南慷慨吟颂"山中美人颜色新,碧绿樱子揽云鬓",原来他切着胡萝卜忽然豪兴大发,抑不住内心激昂作诗一首。湛华忙搂了钟二道:"我死了这么久,这时才知道什么是冷。"

  夏南麻利烧了几个家常菜,一行人正吃着,他邻居七婶过来串门,滔滔不绝讲述才出的热闹,原来桂兰听了钟二郎的话,果然沉心静气细细琢磨,心中七上八下坐立难安,越发感觉那天瞧见的吊死鬼不似老人常说的鬼,便邀来娘家的姐妹一同商议。她有个妯娌原是有些见识的,对鬼神之说向来淡漠,闪闪烁烁朝她说:"以前也听别人说花寡妇不正派,倒应该问问你老头子。"桂兰心中一动,忙找来刘金茂对峙,这一问却把男人唬得心虚,以为事情败露,禁不住全盘托出。原来桂兰当初编派花寡妇无数,无巧不巧竟说中八九,却不知花寡妇沟搭的汉子正是刘金茂,二人暗渡陈仓无限快活,风言一起四散逃开,后来花寡妇羞愧交加行了短见,刘金茂深感妻不如偷,着实为那小情人伤心了好一阵,不免将满心痛楚归罪于妻子,一心想为花寡妇出个恶气,便想出个混涨主意,拿白纸剪了个吊死鬼挂在自家房梁上,想趁着桂兰醒是恍惚将她吓一吓。桂兰剥茧抽丝将前前后后质问清楚,气得浑身绵软,呼天抢地寻死寻活,何映霞正耽搁在她家,以为女人发了病,忙蜇蜇蝎蝎跑出来,却见夫妇两个摔盆子砸碗正打得热闹,桂兰以为她跟丈夫串通一气,遂揪着婆子一同撕打。

  才一会儿工夫竟出了这些乐子,夏南听得津津有味,越发后悔自己不该早早回来,没瞧见一场精彩绝伦家庭伦理肥皂剧。送走了七婶,他几个又玩笑一阵,钟二郎心不在焉拿眼瞥着湛华,借故疲倦要去睡觉,夏南寻了间空屋给他俩住,钟二关了门便把湛华推到炕上道:"你刚才说的什么?要吃爷哪里?"湛华笑得直不起腰,轻轻松被扒了裤子扯开腿,钟二扶着那家伙在他腿间划拉,又欺身上去含他的乳头。两个人一丝不挂滚在炕上,钟二郎四仰八叉一柱擎天,湛华劈开腿小心坐下去,钟二托着他两边屁股道:"吆,这么紧。"还未等着耸动几下,夏南忽然推门闯进来,手里捧着扇蚊香道:"山里蚊子多,给你们送……"一抬头正瞧见香艳淋漓春宫戏,目瞪口呆愣在原处。湛华纵是个鬼,这会儿也羞愧难当臊得满脸火烫,钟二郎一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夏秀闻着动静也跟进来,小姑娘尚未通人事,不懂其中原由,不声不响将她爹领走。

  撵走了夏南,钟二郎还想接着玩,窗户忽然被风吹开,从外面涌进一股冰凉,掺夹着水沫子滚到身上。湛华抬头往外看,刚才天上还有几颗微星,这会却下起雨,起初还是浠浠沥沥的雨珠子,眼看风雨势头愈大,电闪雷轰泄出成片的水帘。夏南小心敲敲门,推开一道门缝不敢进来,钟二郎披上衣服把门敞开,对方淋得像个落汤鸡,赶忙躲进屋道:"今年雨水多,夏天各处还遭了灾,到入秋还是这般凶险,你快随我瞧瞧各处,别让水淹了房子。"钟二郎随他出了门,湛华掩了被子自己睡下,天上忽然划出一道闪,紧随着传来轰隆巨响,房门"咵"一声被风掀开,他隐约瞧见有个人进来,趁着屋子里黑暗瞧不分明,摇摇晃晃行到床前。

  湛华瞪起眼正要分辨它是人是鬼,天上猛打出一记闪电,映得屋里一片雪亮,却见那东西浑身上下染满雨水,脸孔也被泡得稀烂,鼻子眼睛黏合在一起,淋漓水珠子淌了一地,正是个刚死不久的落水鬼。那物微微呼出气,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挨到湛华肩上,它浑身上下又湿又凉,湛华原被热被窝暖透了,不禁暗暗打个寒战,忽见外面忽然闪进个人影,唬得他心里一惊,定神一看才见来的是夏秀,纵身拦在那物面前,竖起个指头朝它轻轻弹拨。湛华还未瞧清是如何的动作,那怪物便掩住脸嚎啕大叫奔出房去,他大吃一惊问:"你这个孩子倒是会藏掖,这是用的什么法术?"夏秀抿着嘴羞怯怯笑道:"是干爹闲时胡乱教的,也不知是什么。"湛华止不住惊奇又问:"你干爹是哪一个?"夏秀昂起头洋洋得意道:"自然是钟大爷。"

第 48 章

  暴雨下了一整夜,钟二郎后半夜钻回被窝,原想搂着湛华暖一暖身子,一时忘了他是鬼,双臂热情拥上去仿佛揽上三九严冰,冻得毛发直竖,连忙倒抽着气欠开身,过一会儿却又留恋满指柔腻香滑,禁不住伸手往他腰上揉搓。他一边惬意揉抚一边渐渐沉入梦乡,正是睡得香甜时,忽被外面一阵哄闹吵醒,抬头见外面已大亮,湛华穿好衣服下了床,接了热水给他洗漱,推开门扑面涌过一股土腥味,出了院子往外张望。原来何映霞在王家出了丑,正准备卷铺盖离开,哪知第二天刚迈出屋便见一队村民迎至门前,敲锣打鼓求她留下,仙姑满面愁思而又难却盛情,只得高高兴兴由了众人。村民们顿时喜出望外忙簇拥住神人,话说暴雨宁息时,各家出门清点田地屋舍,竟察觉出古怪异样,有人圈里少了猪崽,有人地里庄稼被拔走一片,更有骇人听闻的,说是看门的狗夜里无端狂吠,第二天便死在家门口。大家起先只以为是野兽所为,后来有人披头散发大呼小叫:"了不得了!昨晚上雨下得那么急,我听着雷鸣睡不着,听见院子里晃进个东西,大摇大摆转了一圈,又在门口晃荡了半晌,幸亏房门紧锁不得进入,唬得一夜不敢合眼。今早上开了门一看,竟见大门上给划出七八道指甲印子!"大家蜂拥着跑去观看,见木门上果然刻下一排抓痕,有历练的老人细细辩识了,打着包票说这可不是野兽刨下的。

  村民听了皆现出噤色,神色肃然以目示意,终究认为这些蹊跷关乎鬼神,由个有威信的带领着,合计找何映霞拿主意。仙姑见风水轮流转,自己又复而得意起来,翘着脚燃一棵香烟呷着道:"我早就说,这村子不干净,得请来大仙统共整治整治,偏有那不懂事的从中做梗,耽误了好时候,这一会儿那鬼吸着原阳不知幻化得如何,趁着下雨时阴气重便来谋害性命,你们纵是不惜命,还有家里的老人孩子,难不成都要眼睁睁瞧他们给鬼害了!"众人纷纷现出惶恐,忙求仙姑作法请仙,何映霞端着架子不回话,有胆小的人耐不住心焦,拿出钱财贡给她,何映霞略瞄一眼,即而做不屑一顾撇开脸去。夏南向来自诩是有学问的读书人,被人硬拉来给仙姑说好话,钟二扯了湛华靠在门口瞧热闹,见他脸上涨成猪肝色,张开嘴欲要骂娘,本以为这人要大发雷霆闹一场,哪知夏南抽了半晌气,一言不吭转身撞出屋。

  钟二郎趁机抓一把瓜子跟湛华分着吃,凑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瞧着,好玩的还在后边呢。"不过半盏茶光景,有人沉不住气道:"我想起来了,今年夏天雨水泛滥,邻村靠着河堤,好些人家都遭了灾,有的人被大水冲走,家人千方百计找回尸首葬进坟里,有的却连肉身也寻不着,现在还不知在哪沉着。我知道有一户遭了难,那人因是横死,进不得祖坟,只能葬在石岗里,结果一下雨又将石头冲走,他家的人哭哭啼啼去修坟,看见尸体露出半截来,竟是长出密密一丛绿毛,说出来真要瘮死人。"何映霞听了这话猛拍大腿道:"这就是了,那人定是已化作僵尸!吃了牲畜便该吃人了!"她又装模作样说了一番,唬得众人更加忐忑,仙姑见状忙趁热打铁替狐仙要供平,村民早被吓得六神无主,哪里有不从的,纷纷慷慨激昂献出钱财,只求自家平平安安。

  何映霞面上渐渐露出些怡然,撇着嘴笑道:"你们原是善男信女,大仙自然愿意教化,少不得我发散精气请神上身,救人间于水火煎熬。"村民立时会意,知道仙姑愿意开恩做法,吆喝着将闲杂人等撵出屋,钟二郎只得带着湛华趴在窗台上,捅漏了窗户纸往里看。何映霞面前摆上酒菜,提起筷子"嗒叭嗒叭"大嚼大咽,吃到心满意足又灌两盅酒,正是受用时,身上忽然连打几个寒战,面目扭曲仿佛痛苦难耐,身形立时低下去,伏在炕上抓耳挠腮,尖着嗓子一声声咳嗽。屋里几个人顿时大气不敢吭一声,神情肃然等着大仙显灵,却听何映霞张嘴叫道:"本狐仙在山里正快活,哪个唤了我出来?瓜果金银可都预备周详了?"她嗓子拔尖响亮好像不似人动静,窝着肩膀在炕上抽搐扭动,一对眼睛闪得贼亮,直瘆得人后脊发麻,不知情的真以为仙姑请来了狐狸精。

  钟二郎吐了一地瓜子皮,原本以为能有多大的乐子,瞧见这架势便没了兴致,对着湛华悄悄道:"这一套老子三岁便精通,上午招个吕洞宾,下午唤个孙猴子,又威风又热闹,捧场的人能排出二里地,可比她更像模像样。"两人取笑一番便返回夏南家。钟二本打算辞行回家去,左等右等不见夏南回来,百无聊赖跑进夏南房里翻出几本旧杂志,津津有味观赏小泽玛利亚,正是瞧在兴头上,眼角余光忽瞄见湛华进来,忙不迭将书掖进被里,正襟端坐咧着嘴干笑。湛华挨到他身边道:"往日出行妖魔鬼怪,这一回倒是奇怪,作乱的皆是活人弄的假鬼,只是那天夜里闯进屋的东西实在不似善类。"钟二郎一心怕他瞧见玛利亚姑娘,东张西望"嗯嗯哎哎"的敷衍。

  他两个再等下去,待到日头偏西落,夏南还是迟迟不归,钟二郎不免着了慌,倒是夏秀不慌不忙说:"稍安勿躁,终归不打紧。"她嘴巴灵验的紧,没过一会儿夏南果然返回来,推开门大声吆喝,钟二郎革着墙在屋里吼:"你给狼叼去了,得亏还认得家门!"夏南晃进屋洋洋得意道:"说什么长绿毛的僵尸,哪个长眼瞧见了!倒是发大水时确实出了事,我出了村子四处打听才知道,有个人的尸体至今没找着,他娘急疯了,每到下雨便嚷嚷要救孩子,那一夜村里出乱子,便是她犯了病跑出来晃荡。"他马不停蹄奔波了一上午,原是为了打听怪事的缘由,这一会儿口干舌燥往外吐舌头,湛华忙替他倒一碗水,夏南边喝边笑道:"这世上还是人厉害,我顺路又唤了官差来,看那神婆还能得意到几时。"

第 49 章

  官差行动迅速,何映霞虽还未一败涂地,却远隔着三百里便闻着动静,早早收拾细软溜之大吉。钟二郎拍着巴掌赞叹说:"好腿脚,干我们这一行都是好腿脚!"被骗的村民或如梦初醒,立在门口跳脚骂娘,或拍着心窝庆幸损失非巨,更有云深不知处者,至死也坚信何映霞是个救人水火的真仙人。夏南愤恼交加怒其不争,忍不住挥墨作诗一首,钟二郎自然不敢见识,忙扯着湛华朝他辞行。夏家父女将他两个送至村口,夏南依依不舍还要再往外送,夏秀忙拉住他幽幽说:"走到这里就够了,今天不能行远路。"

  湛华想了想,将小姑娘唤到身边,和颜悦色说:"哪天得了空,再来钟二家玩,我还给你买纸杯蛋糕。"夏秀高高兴兴点头答应,湛华低声又说道:"只是你爹那天冒冒失失闯进屋,眼睛瞧见不该瞧的东西,我困惑难堪,日后如何再待你?你可有法子让他忘了那档事?"她琢磨了片刻,连忙快步跑到夏南身边,招呼他恭下身子。夏南正是莫名其妙时,忽见女儿一只手拍到自己脑门上,猛然之间似是有一缕东西从后脑飞出,眼前一阵金星旋转,他再抬起头,见钟二郎开车远去,只得懵懵懂懂带夏秀回家。

  汽车在山路上行驰,湛华连连打出几个哈欠,抬脸忽瞧见前面有辆车被人拦住,定睛望去才见拦车的正是何映霞,仙姑一路奔逃筋疲力尽,正央人载自己下山。此时天色微微的熏黑,山脊上犹染着落日余晖,那车上的司机略朝她瞧一眼,立时唬得大惊失色,开足马力飞奔而去。原来何映霞背后不知何时伏上一只鬼,一双手紧紧环在她肩上,歪着头朝人发笑。这鬼浑身浸着水,头发一绺一绺糊在腐烂面皮上,待他们开车行至近处,湛华才恍然认出它正是那天雨夜闯进屋的落水鬼。好巧钟二郎正饿得头晕眼花,连忙刹车迈下来,几步走到何映霞身前,对方还以为他是兴师问罪撵上的,掉头往后飞跑,也不知自己正被鬼缠着,脚下迅敏宛如踩上风火轮。

  钟二手急眼快扒下她背着的鬼,按在地上预备食用,那鬼大骇,手舞足蹈奋力挣扎,钟二竖起个手指头,找着它咽上狠狠戳去,好像杀螃蟹一般捏断喉咙,轻轻将顶上腐皮皆去,露出内里的鲜肉欢欣啖之。何映霞毕竟腿脚快,趁着他吃鬼的工夫早跑得没影,湛华笑道:"解决了死人,那活的怎么办?"钟二郎抹一把嘴假惺惺道:"都是同行呢,哪个忍心难为她,损阴德的还是该交给夏南做。"
  过了重阳节,天气一天比一天凉,钟二郎原是不怕冷,只是如今夜夜拥着湛华睡,仿佛怀里抱上一团冰,每日一早醒来都是刺骨冰凉,直嚷嚷要将湛华扔到床底下。他这一日起个大早,谁眼惺忪下床穿衣,也不消别人伺候,自己麻利洗漱吃早饭,招呼一声便扎到外边。湛华趁着钟二郎出门,懒在被窝里又睡了一场回笼觉,待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开了箱子拣出先前买的貂皮大衣,披在身上审试半晌。那一团毛皮裹在身上,瘦削的身形立时富态有余,鬼身子鬼皮被厚毛团团抱住,他虽无所谓冷暖,瞧见镜里的骷髅架子被严严遮掩住,心中也禁不住暗暗高兴。

  钟二郎再返回来时,带回袋装的糖精、砂砾,马不停蹄跑到阳台寻出口铁锅,擦净了搬出屋子。湛华忙把大衣收起,跟在他身后询问:"这是忙什么?又张罗着吃什么东西?"钟二郎嘻嘻笑道:"夏南上次带来一袋栗子,我趁着新鲜和糖炒了,好给哥哥送过去。"湛华抿嘴笑着不言语,立在一边瞧他忙进忙出。这情形真真是稀奇,钟二郎平日懒散如烂泥,这一次却异样的殷勤,走廊上生了熊熊火焰,他架上铁锅翻砂炒糖,身上起初还套一条破褂子,到后来索性光了膀,脸上被烟火熏的焦黑,汗珠子断了线一般往下落。湛华在一边替他抹汗打扇子,一旁的小鬼好奇挪上来瞧热闹,被他一巴掌甩出老远。

  板栗入了锅一直翻炒,滚在铁砂糖精间泛出棕红油亮,"啪啪"蹦跳着龇开裂口,露出金黄的果实浓香四溢。钟二郎一颗一颗拣出来,攒了一碟子给湛华,其余的拿小盆盛了,自己洗净手,端到桌前细细剥去壳,又小心将薄皮揭去,干干净净摆进瓷钵里。湛华边吃边问他:"你上次还说要吃好东西,怎么这会儿倒不急了?"钟二郎竖起眉毛说:"我要是吃了,哪还有你和我哥的份。"湛华便也不与他谦让,自顾自剥板栗吃,心里越发对钟煌起了好奇,好像有个小爪子一下一下往上挠,几次张嘴欲要询问,不知怎的又强咽回去。他心里揣着事情,面上便浮动出脉脉的颜色,钟二郎笑得脸上横肉抽动,扳起他的下巴对着嘴唇深深亲吻,两个人口舌间香甜流转,交缠勾扯越发难分难解。湛华趁势依偎过去,屁股抵在他腿间轻快磨蹭,身子扭得像一条鱼,眼角眉稍浓艳欲醉,仿佛即要惹出火星子,钟二郎忽然一把扶住他,拦腰拎着摔到床上,湛华连忙七手八脚脱衣裳,手指头还没挨着钟二郎,却见他转身进了厨房,把自己抛到脑后专心致志切葱切姜煮落花生。

  花生出了锅,钟二郎顶着腾腾热气挨个挑出顶好的一碟,跟剥好的板栗一同装进攒盒里,饭也不顾吃便急风急火跑去找钟煌。湛华盛情遭拒,这会儿早掩了被睡过去,因为心里赌了气,不免盹得颇不踏实,朦胧中知道钟二郎离开,不过一会儿又感觉有人挨近自己,一双手伸进被子朝身上乱摸。他唬得连忙睁开眼,定神望去才见来人原是钟二郎,禁不住怒道:"你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钟二郎笑道:"我哥不得空,我把东西搁下便回来了。"湛华狐疑说:"前后不过走了十余分钟,你那腿脚倒是利落。"钟二郎嘻嘻笑着不言语,湛华知道他劳累一整天,这会儿必定饥饿难耐,翻身起来替他做饭,钟二郎坐在桌前拿余下的花生板栗垫肚子,闻到厨房里渐渐飘出饭菜香,见湛华端出满满一海碗腊肉炒饭,连忙双手接了狼吞虎咽吃起饭。湛华趁机又说道:"你哥哥住在什么地方?能不能带我去探望?"钟二郎吃得心满意足,想也不想便答应:"我哥不就是你哥,要探望也是应当应份。"

第 50 章

  钟二郎吃饱了饭将手仔细洗干净,打开橱子托出个木匣,双手捧着搁到桌上,秉息凝神从里面取出一卷画。湛华正是奇怪,却听钟二郎笑道:"我哥不比凡夫俗子,住不得蠢碌人间里,便在这儿寻了块宝地安身。等到过年时我接他出来,咱们一起吃团圆饭饭。"他眉稍眼角尽揉着笑花,满脸现出得意非常,又反复嘱咐湛华过会儿务必要恭敬,才小心翼翼把画卷展开。湛华瞪大了眼往上端量,见那画上是一派写意山水,寥寥几笔勾出巍峨山势,云间山腰上缀了一排楼,隐隐约约藏进墨迹里,不禁蹙眉问道:"我只瞧见一张纸,哪里有你哥哥!"钟二郎斥道:"轻点声,别扰了我哥。"他沉心静气继续端量,面前挤满模糊的墨水,浓淡相缠撞得脑仁发晕,眼里晃出明暗交叠的光晕,揉揉眼睛往后退一步,头昏眼花之际却见山间房子上仿佛开了一扇窗,有个人影影绰绰偎在窗前,托着腮向云间凝视。湛华忙挨近了往深处窥看,水墨间忽然飞出无数蝴蝶,振动翅膀欲要扑将上来,他忍不住惊呼一声,脚底下似是一轻,再定住神朝周遭打量,竟见画里的房子正金碧辉煌矗在面前,不知自己如何已跃入画中。

  湛华强压下心中波澜,暗暗思量道"钟大爷定是住在这里面了",整了整衣服便走进去。院子里面远没有外表体面,枯枝败荣颓唐潦倒,陈设布置不成体统,抬头只望见一片云山雾罩,萧条肃杀满含冷清之情。他提心吊胆摸进屋里,从厅堂绕至偏厅,糊里糊涂朝前走,正是忐忑不安时,眼前忽然现出一间阁楼,墙上开着一扇窗,他忽然想起刚才见到的人影子,连忙蹑手蹑脚走进去,果然看见房中窗前偎着个童子,不过舞勺的年纪,穿一件穿枝花鸟纹褂子,下着大红系口裤子,身子单薄如一片纸,踩着案几坐在窗台上。那孩童百无聊赖正用指甲掐一片花叶子,因听见动静,松开手轻轻转过脸,一双脉脉大眼睛瞧向湛华,圆圆的脸蛋如个粉嫩雪团子,胎发未褪打着垂髫,活脱脱是付仙童样貌。湛华含笑问他:"敢问这里可是有位钟大爷?"孩子扶着墙跳下几案,锦织的光袖垂在地上,赤着脚缓缓走过来,湛华以为他怯生不敢作答,更作出一付慈眉善目,还未等开口言语,便听孩子说:"你不是个鬼?怎么跑到这地方?"

  他的童音轻而婉转好似小姑娘吴侬软语,湛华禁不住笑道:"小哥儿莫计较这许多,还请告诉我钟大爷的去向。"孩子眉头轻蹙,抬腿朝他猛踹一脚,湛华惊惶之下栽倒在地,没留神又被扯住头发,孩子手上紧使力气,扯得他头皮仿佛捱了万千针刺,逼迫着面孔高高昂起。湛华再有好涵养,这时也气得改了颜色,竖起眉毛大声喝斥:"哪里来的野孩子,再胡闹我可不客气!"这孩子冷冷一笑,打量他半晌幽幽道:"我说钟二郎怎么比以前更蠢相,原来是给你这个妖精迷去心魄!"湛华听这口气忽然着了慌,连忙挣扎着欲要挣脱开来,哪知这孩子竟是力大无穷,他好像网子里的鱼不得脱身,孩子扯着头发将他从屋里拖行到外面,湛华又惊又恼,不知自己撞上了何方神圣,忽看见钟二郎从远出奔来,瞧见这情形顿时立住。湛华正欲朝他求救,却听钟二低声道:"哥哥消消气,这鬼惹了你,回头我打他。"

  古语云"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钟二郎虽是付夯模样,钟煌却是一派天真烂漫孩童样子。湛华惊得目瞪口呆,索性也忘了挣扎,痴痴呆呆瞧着他俩,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钟煌大发慈悲松开他,瞥一眼钟二冷笑道:"刚才瞧见你鬼鬼祟祟走进来,脚不挨地又跑出去,我还以为屋里滚着热油呢,原来是守着这么个祸害!"钟二郎委委屈屈辩解道:"我瞧哥哥正忙着,恐怕扰了你安静,唬得气也不敢吭,才踮着脚溜出去。"钟煌扯了一把钟二郎,钟二连忙蹲下身子,没留神耳朵被拧住,钟煌气极道:"你如今也大了,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竟然惹到龙王头上,幸而他年事已高力不从心,不然叫我去哪里给你买棺材!"钟二郎嘿嘿笑着道:"我可没敢惹龙王,是他大发脾气扑上来,不信您只管去问他,"钟煌冷笑道:"现在让我去问哪一个?都说天若有情天亦老,他动了凡心,怕已经难逃劫数。我过去曾想将他养在身边,奈何自身难保只得做罢,一念之差倒是害了他。"

  钟二郎忙说:"各人皆有各人的造化,哥哥何必烦恼那些摸不着的事情。我刚送来花生板栗,你若疼我就去尝一点,我好沾光也随着吃些。"钟煌笑着松了他的耳朵,兄弟两个进了屋子。钟二郎小心瞟一眼湛华,见他还瘫软在地上,犹豫了半晌终究不敢去扶,湛华朝他的背影狠狠剜一眼,委委屈屈自己爬起身。大厅里宽敞肃静仿佛庙堂,室内依然冷清如雪洞一般,屋里只设了桌椅,案上摆着一盆花,亭亭直立如火如荼。钟家兄弟热烙坐着,吃果子喝茶闲话家常,湛华小心站在一边,却听钟二郎说:"你这里实在不像样子,还是该搬进我家里。"钟煌冷笑道:"不像样子?即是如此也是奢望不来的,不久我便不能再住这里了,还得回原先的地方。"钟二郎听得此言忽然将茶碗一摔,跳起来雷霆震怒道:"又是那个老不死的王八蛋!老子上次便想将他揍一顿,那老王八早有防备反倒谪了我的官,如今又敢欺负咱们兄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他越想越气愤,撸起袖子便去寻仇拼命,急风急火冲出大门。湛华本想随他一起走,却听钟煌幽幽道:"他要去地府里,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着。"湛华怯生生问:"他要找哪一个?"钟煌心不在焉剥一颗花生道:"找谁?嗯,找那毗沙王。"

第 51 章

  原来钟煌言中的毗沙王便是阎王殿上阎罗王,尊居地府掌握世人生死轮回,赫赫威名雷霆万钧,湛华乍一听不禁茫然怔住,呆了好一晌才惊呼出口,双脚绵软渗出一身凉汗。他做了几百年的孤魂野鬼,平日对鬼差畏如虎狼,更何况这次关系到阎罗,心中惊惶难持,眼睛溜溜转几圈,哭丧着脸对钟煌道:"大爷莫见怪,我不敢久作烦扰,这就告辞离去。"钟煌瞟他一眼道:"你慌着跑什么?刚才心躁如火未瞧清你的模样,还不过来叫我看仔细。"湛华依言只得小心挨上去,抿着嘴唇垂目不语,钟煌的手又白又软,猛然抬起来一把扯到他腕上,好像箍上一把铁钳子,他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胸前颠簸着像揣了只兔子,瞧着钟煌将脸挨到自己手臂桑,凑近了口鼻轻轻探嗅,仿佛小孩子谗嘴刚出炉的烤蛋糕,更瘮得全身寒毛都竖,僵着面孔陪做出笑脸,却听钟煌扬头笑道:"原来你身上是甜的,好像烤饼干上敷了一层糖霜,难怪钟二要喜欢。"

  钟大爷此人虽有暴烈如雷的脾性,却生得孩童恬静样貌,发威动怒时反倒添出一付娇纵惹人,更何况这一时笑绽梨窝、眯似弯月,粉面桃腮好似喷香的苹果,湛华不由略安下心,跟随着一同笑起来,钟煌却忽然改了脸色,一把甩开他的手,眉毛倒竖怒斥道:"你这鬼好生没规矩,钟二郎平时是如何管教的!我倒该替他整治整治!"他面色转的飞快,撇着脸东张西望审视一番,扬起手朝旁边指道:"钟二郎平日住在狗窝里,倒有颜面说我这里不成样子,你去拧了抹布将地面擦干净。"湛华呆呆立着不动弹,钟煌挥起巴掌朝他打一下,仿佛一把小皮鞭抽打在身上,唬得他连忙蹦出老远,脚或跟不知被什么给绊住,回头看到身后已摆上水盆抹布。

  湛华毕竟不敢放出胆子违逆,只有作小伏低撸袖绞巾子,蹲在地上敷衍着擦洗,细白手臂上水珠乱晃,地板上浸湿霪出一片,陈年积尘渐渐融做泥水,没留神把新上身的衣服染污了。他受不惯这般苦楚委屈,心中泛出酽酽的凄惨,暗想自己刚刚还在屋里打着盹,这一会儿竟要受这般委屈,不由得越想越气愤,各样恶毒埋怨在齿间颤抖,眼睛悄悄剜向钟煌,雷霆闪电抨出眸子,恨不能幻做无数锋利小刀子。钟大爷默不作声靠在椅子上,双腿悬在半空轻轻摇晃,不经意间挥动臂膀,厅堂的大门"吱呦"一声被掀开,湛华闻声挺直腰向外张望,却见碧蓝天空刹时抹上浓密乌云,山涧里狂风四起,倾刻间卷起鹅毛雪片,沸沸扬扬漫扬天下,烈风将雪花攒成大团的球儿,青山绿水裹上一派银妆。

  这地界前一刻还是水墨画的世界,刹那间生出异像改作严冬,变脸之迅敏堪比钟大爷,湛华惊得目瞪口呆,忙转过头瞧钟煌,竟见对方不知何时已裹上大毛裘衣,脚上套了鹿皮软靴,手中端着个梅花铜手炉,悠闲惬意摇晃着腿。门面大雪灌进屋里,临门的地面铺上一层银霜,风一刀刀抽打上肉皮,湛华连打出几个寒战,再要拿绢子抹地时,手却冻得伸不开,他犹豫了好半晌,大着胆子对钟煌道:"大爷不是唤我洗地,怎么又作法让这世界下起雪来?"钟煌随手将桌上的果皮抹到地上,挑着眉笑道:"我平常都是这个样,招风唤雨为所欲为,你入乡随俗,自然要随主人便。"湛华噤一噤,陪着笑脸轻声埋怨:"那也总不该消遣我。"钟煌听见冷笑说:"我瞧你不顺眼,莫说是消遣,便是让你魂飞魄散也在正理!"

  人道鬼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湛华虽然总被钟二郎嘲笑作无能,却毕竟是修炼几百年的恶鬼,心中未尝积存多少良善,他近来虽是装模作样收心敛性,却毕竟不能任人欺压,当即勃然大怒纵身跳起,一股血气直冲上脑袋,飞身迈到钟煌面前。这鬼迷乱常性现出尖牙乌嘴狰狞面目,森白的指甲撩出指尖,好像十只白椎子闪烁寒光,袖卷疾风直朝钟煌逼来,对方不慌不忙搁下手炉,抬起一只手轻轻向前拨动,漫不经心在身前划出个圈子,指尖离了湛华还有余寸便缓缓收下,重又端起茶杯轻轻呷水。湛华只觉身前抡过巨大的浪头,打得头晕眼花目前发白,身子"呼"一下腾到半空,箭一般被甩出厅堂,越过大门直摔到外面雪地上。这世界好一阵天翻地覆,他颠头簸脑思绪不清,爬起来抻着手欲要揉一揉眼睛,摸了半晌却抓出一把空,待清明过来朝细细打量,竟见自己的身体立在老远,原来刚才跌得猛了,脑袋孤零零滚下肩膀。

  且不论湛华丢了脑袋凶险如何,却说钟二郎听了他哥哥的埋怨,立时气得肝胆生烟冲冠眦裂,一路上杀气腾腾闯到地府,势如破竹冲到阎王殿,守门的鬼差见来了闹事的,舞着长枪做势阻拦,还未甩出个枪花,便被他一把攥在手掌中,掰玉米般折做两截。鬼差见状唬得更添几分鬼色,钟二抬脚将它踹出个跟头,踢开门扑进阎王殿,扯着嗓子大呼小叫:"毗沙你这个王八蛋!不过是问鬼审案的小头头,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到我们兄弟头上!"大殿上空旷黑暗,声音撞上墙壁又袅袅的飘荡回来,他勃发的怒气打了水飘,不由激起更亢奋的愤怒,撒开丫子在殿上疯跑,张牙舞爪将两旁陈设摔砸得粉碎,定睛看见殿堂深处明着一盏微灯,好像夜幕里映出孤独的星星,钟二郎尽兴将瓷器全扬下地,大步流星直撵上去。

  阎王殿前遮着一串排珠帘,晶莹剔透如梦似幻,水瀑一般飞流直下,摇曳碰撞清脆作响,钟二郎一把撩开帘子,见毗沙王正襟端坐在案前,拈着银签子挑灯芯。阎罗王生得皎白面孔,因常年见不到阳光,眉眼里浮着一层薄薄的阴凉,衣玄裳,冠冕旒,凝神静思,举手投足不怒而威,闻着动静并无反应。钟二郎见状更加怒不可竭,抬脚踏到案几上,震得油灯微微摇晃,大巴掌拍着桌面破口大骂:"我哥不堪在你处安身,如今只能住进画里,老子现要把他接回家,你个王八蛋竟敢阻挠我们兄弟团聚!"毗沙王专心致志看一薄竹简,眼皮也懒得翻一下:"什么王八蛋李八蛋,钟煌上次吃泡椒凤爪辣了舌头,大闹一场堵气跑去人间,你是他兄弟,不但不曾好言规劝,反倒火上添油的蹿叨,可知他绝不能任由性子贪恋人间。"

第 52 章

  湛华眼睁睁瞧着自己身首异处欲哭无泪,此时也忘了冷,趴在雪地里向前摸索,费了九牛二虎才把头抱回怀里,拂尽面上的积雪小心架回脖子。他试探着摇一摇脖子,正庆幸自己安然无恙,忽见远处蹿过一物,惊魂未定唬得连连倒退,定神才见是只通体雪白大狸猫,颠着脚尖奔进厅堂。他定下心神冥思苦想如何脱身离开,却听屋内传来一阵响闹,白猫炮弹似的冲出大门,钟煌快一步撵上,踢皮球般将它踹上半空,揪着尾巴高高扯起来。湛华瞧这情形脖梗子禁不住又要隐隐作痛,钟煌抬脸瞄了他一眼,抿着嘴笑眯眯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到屋里来。"他见状打了个哆嗦,背脊窜上一股冷,只得战战兢兢挨进屋,小心谨慎站到一边,再也不敢舍身造次,

  钟煌随手将猫抛到一边,挑着眼对湛华道:"我力气不济难免照顾不周到,多亏有你伺候钟二,哄得他晕头颠脑实在功不可没。如今你难得来这里,也瞧见我身边缺个使唤的,日日邋衣趿衫不成体统,好巧刚才寻出几件平常衣物来,还要劳烦你替我洗一洗。"湛华依随指示望去,看见角落里摆了一口盆,足要两个人怀臂才能围抱,里面填了满满一山破衣裳,也不知钟煌如何凑出这许多,把毛毯墩布也塞进去充数。他心知钟大爷嫌恶自己才要存心刁难,撇着嘴几乎要哽咽,万般无奈只得缓缓挪过去,对着大盆不知如何入手。钟煌笑着提点道:"你手上麻利些,仔细别又把脑袋晃掉了。"一句话唬得他手脚冰凉,忙把手插进盆里。木盆里已被注满水,湛华挑着指头拈起一条布巾,依照自创的法子在水中搅晃,那一团烂布相互缠绞不堪挤闹,随着动作翻滚得水花乱蹦溅了满地。钟煌悠闲自在磕着瓜子,大白猫撒娇撒痴往他身上凑,前爪没留神挠到裤腿上,惹得他抬腿把猫踹出老远,面色微愠对湛华道:"你到外面去洗,免得污了我的地,把这猫也拎出去,别叫它一直烦着我。"

  湛华攥紧拳头太阳穴乱颤,强颜欢笑把猫放到外面,搬动木盆千难万难挪出厅堂,凉水抨溅合了满身。屋外仍是大雪纷飞,他立在寒风里搓洗衣裳,头顶肩膀积上白雪,寒风把皮肉刺透了,水渍化作冰珠子,身上好像贴着一层冰,恨不能将心肝脾胃挤作一团磨擦取热。他拈着衣服不免要沾水,手指几乎肿成胡箩卜,不堪严寒凑到面前掬一口热气,冷风狠狠撩在手背上,抽打得皮肤几乎翻卷裂开。湛华冷得眼角都要渗出泪,左顾右盼寻找脱逃之路,忽见钟煌行至门口,端着手炉幽幽道:"且将衣服搁一边,你先替我把猫喂了。"湛华听着连忙点头称是,低头看到门口已摆上猫食,钟煌扭了头欲要返回屋里,白猫不知躲到哪里,他战战兢兢轻声说:"那猫叫什么,该如何唤出来?"钟煌蹙着眉不耐烦道:"谁知道它叫什么,随便取个名字就是了。"

  湛华往衣服上抹尽手,端起食盆更觉彻骨酸心,一怒之下又把猫食撂下,赌了气立在旁边不动弹,忽听钟煌在屋里高声喊:"你快把猫引出来,捉住送进屋里!"他早已吓破了胆子,打着哆嗦忙不迭应声,捧起食盆搁到院子里,从雪地里扒出跟松枝,一边敲着碗沿一边"喵喵、咪咪"的召唤,一边喊一边抖缩成一团。白猫不负厚望终于奔出来,湛华手急眼快逮住它,高高举起端在面前,那猫生得并无稀奇,只是双眼咄咄逼人,乍一看好似一双人眼睛。他心中微颤忙把猫送回屋里,钟晃正摇晃着腿吃果子,随手拈了一颗糖喂给猫,白猫手舞足蹈拼死的反抗,湛华不免生出兔死狐悲,忍不住劝道:"猫是不吃糖的,不如喂它些别的。"钟煌平日里无所适事,偏偏喜欢与人违逆,掰开猫嘴硬把糖果塞进去。

  他百般折腾仿佛仍不得尽兴,又伸手往猫背上掐两把,白猫嘶声惨叫挥舞四爪,唬得湛华忙松手把它放走。钟煌哈哈大笑道:"这东西烦了我好久,看它还胡乱纠缠!"湛华惊道"原来这钟大爷喜欢看别人受苦",连忙转身跑出厅堂,外面虽冷却毕竟是安全,他偎在木盆旁边缩肩拱背,搓手跺脚好不可怜,望眼欲穿巴巴盼着钟二郎回来。木盆里浮出一层冰渣子,湛华怕钟煌见了又要借故生事,挑着指头往刺骨水中搅一搅,忽见水盆里有个毛绒绒的东西翻滚着冒出来,揪出才见是只狗熊的抱枕,滚圆脸上一只眼睛脱了线,悬在面孔上欲要坠下。那狗熊身上浸透了水,沉垫垫的压在手中,湛华本想把它抛回水里,举起抱枕左右端量,心中不禁微微一动,将熊搁到雪地上,小心翼翼走进厅堂,隔着老远问钟煌:"大爷有没有针线,我想借来缝补衣物。"

  钟煌知他不是省事的,满面狐疑瞧了一眼,伸手在空中轻轻掠动,手指拨舞仿佛绽开一朵白莲花,指尖忽然明光闪烁,不知从何处拈过一根针。湛华恭恭敬敬忙双手接了,一溜小跑飞奔出屋,钟煌越发怀上惊疑,裹紧裘衣跟随出去,他站在房檐下避着雪,见湛华蹲在院子当中几乎淋成了雪人,手里抱着个半人多高棕毛大狗熊,不禁拍掌笑道:"刚才还奇怪这东西撂到哪去了,原是藏进水盆里。"湛华歪歪扭扭钉上了熊眼睛,钟煌抿着嘴问:"你怎么想起要缝补这东西?"湛华忙起身应道:"这熊呆乎乎的,乍一看倒有点像钟二。"他回过话马上又后悔,恐怕惹来钟煌恼怒,对方想了想忽然掌不住笑道:"可不是像钟二,这还是他头一回挣了钱买来给我的,说是日后发脾气要揍人,只管往狗熊身上招呼。"原来钟煌本是笃定注意要对湛华狠狠教训一番,几个回合下来只见这鬼曲意逢迎甚无意思,这一会儿怒气渐渐消散,他抬手击掌,阳光撕裂浓云,狂风暴雪无声散净,这世界又换上一套风和日丽,只有地上的积雪被太阳映得闪亮。钟煌对湛华道:"把这狗熊晾起来,可怜你冻了好半晌,随我到屋里喝一碗热茶。"

第 53 章

  钟二郎单枪匹马闯进地府,迈上阎王殿大骂毗沙王,众狱卒调集人马扯着铁链将他团团围住,毗沙王挥手斥退手下,凝神对钟二正色道:"钟煌虽有神力,却抗逆不得世间万物,他本就不是能呆在人间的,如今藏在画纸里也不是长久,我不好与他顶撞,还请你务必晓之以理劝他回来。"钟二强压住气愤,听得此言心中暗道:"王八蛋自己不敢说,竟骗老子去撞枪口。"他四下张望见再耽搁也是无益,只得骂骂咧咧返回人间。

  大雪停下来,湛华受宠若惊随着钟大爷进门,小心挨在椅子上,钟煌随手拣了个大桔子,翘着白嫩的指头剥开皮,抿着嘴唇笑道:"钟二小时候最喜欢吃桔子,说它又香又红连皮都好看,每天晚上我都往被窝里悄悄塞一个,他第二天一醒来就高兴得大叫,还以为是从床上长出的。"他撕净桔瓣上的细丝,分给湛华一半,余下的弯腰喂给白猫。湛华连忙千恩万谢捧住桔子,斜着眼悄悄打量钟煌,暗自揣测此人如何会有这般神通威力,世上天赋异秉的人不在少数,只是钟大爷的样子实在超乎众人。他垂下头茫然愣着,脑门上灵光一闪,突然之间恍然大悟。

  钟煌会意笑道:"我们兄弟俩都是钟馗血脉,二郎吃鬼的本领你已见过,我更是天生神力无人能及,常言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我虽是违逆万物降生人间,却毕竟不得天容,在钟二两岁时便重病夭折,那时候父母已经逝世,他孤零零一个娃子如何过活?我满心牵挂不得安息,一入地府便借来精魄幻化出形,半人不鬼返回家里,打开门正见钟二饿得皮包骨,趴在地上啃桌子腿。他那时年纪虽幼却并非不识事,因为屋里搁着我的尸体便执意守候,又恐怕尸体被人带走不敢出门求救,直熬得气息奄奄,我附回肉身带着他搬家避难,好几年辗转奔波无休无止,日子清苦却也逍遥自在,只是我毕竟不同于寻常魂魄,命途注定不能安身人世,百般权衡只得又带他投奔毗沙王,另寻了差使将他稳在地府里。可惜钟二心性暴躁不能容人,见到阎王好像遇上前世的冤仇,明知不敌也要大打出手,我生怕他惹出事端无以自保,万般无奈只得将他谴回地上,自己寻得时机再上来看他。"

  湛华听着轻轻叹一声,一边惊叹钟大爷竟是个鬼,一边暗想难怪钟二郎贪吃暴食,原来过去挨过饥荒啃桌子,如今都要补偿回来。钟煌吃吃笑道:"钟二也算开了窍,我不能总栓着他,虽然今天心血来潮刁难你,却也是为你着想。"湛华虽被整治得苦不堪言却也只得点头称是,钟大爷伸手往旁一挥,手里拈起一片金光,夺目明光刺得双眼发晕,待金光散去掌中现出一只鼓涨的荷包,丝织刺绣用金线系了口,他拈起来给湛华道:"这个算是见面礼,今天晚上与钟二一同打开,必有大用途。"湛华见状连忙接住,满心疑惑点了点头。钟煌瞧着他微微一笑,垂下头淡淡说:"我原本不该活在这世上,早懂得有些事情争不得、怨不得,自落地便要与天抗衡,却从来都是违逆不过。这其间钟二并非不能参透,只是及到本身便迷了心性,你是个好孩子,我愿意你永远伴着他,遇上事情替他斟酌筹措。"

  他两个又随便说些闲话,湛华怕极了钟煌的喜怒无常,提心吊胆惴惴不安,手心攥出一把汗,幸而钟二郎终于返回来,风尘仆仆迈进屋里。湛华抹汗长抒一口气道:"真真没论道,邀了人来,自己倒跑了。"钟二咧开嘴嘻嘻傻笑,顾不上他凑到钟煌身边:"是我糊涂了,平日里做梦也想着你,刚才撞上气头竟就跑出去,那毗沙道貌岸然说了一通堂皇冠冕,自己没胆量顶撞,倒骗我来劝你,我心道'这天底下没有比得上我哥的,海阔凭鱼跃,我们兄弟无所不能,纵是越上天涯海角也不稀奇。'"他平日已是张狂至极,这时候在钟煌面前更失体统,活像个小孩胡言乱语跟长辈发痴撒娇,一双大手抱着钟煌的腿摇摇晃晃,湛华心中一阵恶寒,转过身去不忍见这一幕兄弟情深。

  钟二郎悄悄跟湛华挤眼睛,恭着腰搂住他哥哥道:"我今天哪里也不去,就要赖在你这儿住一夜,抢你的棉被占你的床,明儿一大早还要吃你的饭。"钟煌被他惹得笑起来,一旁的白猫见兄弟俩亲昵,蹬着四爪跳上来凑热闹,钟二不耐烦把白猫甩到一边,又见旁边窜来一只黑猫,金绿的眼眯成一双缝,弓着背朝他龇牙咧嘴。湛华心里暗暗一动,琢磨了半晌又不知有甚惊奇,钟煌起身抱住猫自言自语道:"呦,真难得,竟是追到这地方。"钟二深知钟煌好静恶动的脾气,忙扯住他不依不挠耍赖:"你只当疼我,别甩脸子又撵人,咱们兄弟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我宁愿睡觉打呼噜被你揪起来打,也不愿骨肉分离。"钟煌只得含笑回应:"自然由着你。"钟二郎喜出望外忙又央求:"索性我再添一张床,你随我回家住,叫湛华替咱们烧菜煮饭。"钟煌掌不住笑道:"可怜见的,人家欠了你?巴巴跟着你做煮夫。"他拎起一黑一白两只猫,呶着嘴对钟二道:"人家等了你一天,你去陪他说说话,我喂了猫就出来。"

  钟煌带着猫走进偏厅,钟二郎欢天喜地抱了湛华道:"你也瞧见了,我哥最是温柔可亲,纵是言语上有脾气,口上一说也便罢了,过去都是他顾着我,似海恩情无以报答,日后咱们住一个屋檐下更该相持相扶。"湛华揉着自己刚才洗衣服冻裂的手默默无语,钟二郎不动声色捧住他的手,满怀憧憬兴致勃勃又说:"往日不知求过多少次,他都不肯跟我回家,哪知这一回竟被打动,待会我租车再去一趟夏南家,将好的瓜果都抢过来,包个厨子烧一大桌菜,然后便称菜是你煮的,你虽不算聪明,却实在讨人喜欢,必能哄得他高高兴兴。"他兴奋至极,滔滔不绝畅想以后的日子,一心憧憬未来的日子,湛华一会儿觉得他好笑,一会儿又随他一起笑,钟二朗搂着他沉浸在无尽的欢喜里,湛华忽然抬头问:"都过了好半晌,怎么不见大爷出来?"

第 54 章

  钟二忙起身去找钟煌,出了待客的厅堂走进偏厅,他心想哥哥这会儿兴许盹着了,轻手蹑脚在屋里打转。房中布设一目了然,钟二放眼过去,既不见钟煌也寻不着那两只猫,湛华低头看到地上有只打碎的盘子,牛奶漏出来洒了一地,随口便对钟二说:"大爷仿佛给人带走了。"钟二郎听得此言身上一震,脑中仿佛轧过千军万马,挥起一拳捶到墙壁上,几乎将房子砸得抖颤,湛华唬得周身发寒,却听他咬牙切齿道:"是我疏忽了,毗沙王那个王八蛋把我哥带走了!"原来钟煌虽知自己不能留在人世,却总不忍点明道出,每每含糊敷衍空给钟二郎留下念想,兄弟两个动如参商,钟二不堪长久分离思念苦楚,钟煌只得借故从地府脱身藏进画里,费了千难万难寻得机会与他暂做相聚,不曾想这呆子把湛华带过来,纵然怀着好心也惹得钟煌不痛快。毗沙王自始便知道钟煌的用意,因见钟家兄弟既已相见,便派黑白无常化做一对猫,潜入画中把钟煌带走,可怜钟二郎还痴痴做着白日梦,以为哥哥要永远跟自己在一起。

  钟二郎这会儿如梦方醒,目眦欲裂拔腿往外跑,只想赔出性命也要挽回钟煌,湛华鬼使神差扯住他,攥紧双手却不知如何言语,钟二郎挣扭着胳膊欲要脱身,湛华才明白先前钟煌要自己替钟二斟酌的用意,连忙扯住钟二大声喊:"二郎!二郎!你别着急,大爷既不是活人,也不似寻常鬼魂,他跟这世道犯了冲,命中注定不能留在此处,你再强求也是无果!"钟二此时哪听得这套话,急赤白脸要寻毗沙王拼命,湛华不依不饶拉扯他,惹得钟二勃然大怒,挥起手掌欲要劈下,唬得他忙闭紧双眼,一双手却仍死死扒着不肯松开。湛华迟迟等不着巴掌落下,睁开眼看见钟二郎蹲在地上,背对着自己仿佛一堵山轰然塌倒,禁不住涌出万千酸楚,偎到他身上柔声安慰,钟二郎的肩膀微微颤一下,回手将湛华抱进怀里,面孔埋在他胸前轻轻呢喃:"怎么办?怎么办?"

  他这人原是恣意妄为浪荡无常,这时候却好像无辜可怜的孩童,抖着脑袋低声抽啜,湛华轻轻颤一颤,禁不住揽住他的肩,钟二偎在他怀里抖索不停,脸贴着领口上霪出一片温热的水迹,那一股湿润渐渐渗透进心里。钟二一边伤心一边哭,怀着满心无措的悲伤筋疲力尽,眼睛浸在泪水里不能支持,揣着无边的疼痛陷入沉沉睡梦。他枕在湛华的臂膀上仿佛回到小时候,每天都是欢欣纵情,从黎明期盼到黄昏,天刚亮便跑出去玩耍,疯跑疯跳闹得满身尘土,两只手在泥巴里搅得漆黑,等到饿得前胸贴后背便一屁股坐到路边上,望眼欲穿等着钟煌将自己打骂回家。

  上至帝王将相,下延凡夫走卒,活在这世上总有不足缺憾,纵有手眼通天之法也不得弥补,日日辛苦恣睢枉求齐全,斤斤计较机关算尽,到头来还不如一场沉梦美满香甜。这边厢钟二郎躲过烦愁正睡得糊里糊涂,远在画页之外还有另一个人身至弥留,同是辛苦恣睢了一辈子,无论当初始于何种原由,到如今也只剩下满腔嗟叹和彷徨,道不明说不出,白白郁结于胸。

  话说曾经有一户姓廖的人家遭了难,老爷子廖漾厢惹来恶鬼,兴风作浪搅得嫡系一脉家破人亡,其间人祸更甚于鬼怪,始作俑者唤做玉金秋,自小与廖漾厢结下血海深仇,凭着一己绵薄倒也做出不同反响,可怜累累业障害人害己,及到自己也逃脱不得。廖家二爷不明不白死后,犯了痴呆的大爷廖付伯继承起家业,那玉金秋本打算倾其一生辅助于他,哪知自己身上一日不胜一日,腿脚僵麻如覆蛇蚁,常看到无数虚晃的影子在眼前飘荡,有时正与旁人说着话,没留神便吐出一口血。他眼看着自己日复一日逐渐枯萎,生命像蚕丝抽离出身体,大限将近汤药伺候日日不离床铺,有一天窗外透出淡淡的阳光,薄而柔软的温暖轻轻敷在他身上,玉金秋才恍然察觉自己已经几近腐朽,手腕干瘦如苦寒枯枝,哆哆嗦嗦扶床爬起身,宛若个学步的孩子蹒跚挪到门前,想要推开门让阳光照进屋里。木门随着推搡发出嘶哑响声,他几乎将一生的气力都贯注在上面,蜡黄的手微微颤动,始终扳不开半分缝隙,玉金秋低下身子喘了半晌,默默挨着墙回床躺下,他虽病重却尚未糊涂,知道大门已被人上了锁,廖付伯被鬼附了身,断不会呆傻一辈子,自己罪孽深重从来不曾贪生惜命,只是行到如今的地步,这世上仍是有一样割舍不下。

  再说如今的廖付伯早已不是廖付伯,乍一看仿佛仍是过去痴呆的模样,只是面容实在阴森吓人,仿佛脸上挂了一张皮,表情扭动在人皮下,瞧不出喜怒和哀乐。玉金秋病得魂魄离身,只留一口气回旋在胸口,廖付伯心血来潮唤人开了房门来看他,一进屋便被酽酽的病人气味熏得掩了口鼻,抬眼见床上横一具骨瘦如柴的身子,丝毫瞧不出这人是过去的玉金秋,轻蹙眉头转身欲要回去。玉金秋忽然直绷绷坐起身,一双空洞的眼瞪着他大喊:"大宝!大宝!你来了!"廖付伯心生好笑,蹦蹦跳跳凑到他身前,抿嘴笑问:"你叫谁?哪个是大宝?"玉金秋紧紧攥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对他说:"我对不住你,害了你父亲,可他毕竟欠了我,血债血偿也是应该,只是这祸事后来连累到你身上,实在出乎本意,大宝,大宝,你不要怨恨,我只愿这满身罪孽来世抵偿。"他殷殷唤着曾经的乳名,廖付伯呆呆怔了一会,忽然荡出满腹心潮,仿佛有一枝幼芽阻塞在心口,气血郁结缠绕于胸,连忙轻轻撇开他的手,摇着头笑而不语。玉金秋忽然璨然微笑,重又挽起他笑道:"你不要害怕,无论何时我都一直等着你,到了下辈子咱们还是在一起,高高兴兴过一世。"他眼睛里波光流转,好像夜幕里闪过流星,璀璨明艳一闪而逝。

第 55 章
  绛尘如约来到廖家,刚进宅子便察觉出一股奇异气味,连忙摒退下人赶至玉金秋住处,推开房门正见廖付伯坐在床上,恭下身子紧紧拥住玉金秋,双臂缠绕如惜至宝,好像过去犯了痴,也是如此黏腻相依。他行近了定睛打量,面色微变倒退一步,眼见廖付伯在玉金秋胸前掏出个窟窿,探进手去挖里面的心肝吃,沾了满嘴腥红血沫子,映得脸上惨白如缟,扭过头对自己道:"这个人真是不寻常,我日日喂他批霜吃,他竟一直支撑着不肯死,到最后还是开肠破肚更便宜。"对方说话时神情淡漠,眼眶里却含了一汪水,随着面肌颤动缓缓滑下脸颊,晶莹剔透悬在唇边,廖付伯察觉到,拈起被单抹净满脸的血泪,泪水刚被拭下来,眼中又滚出新的水珠子,不由摇摇头笑道:"昔日纵横阴间的鬼王,如今竟沦落到跟个傻子抢肉身,廖付伯七魄已散,只剩个躯壳还懂得伤心难过,亏得我几百年来休养生息,如今苦尽甘来终要重获自由。"

  原来这东西寄附在廖付伯身上,便是当年地府里为恶为害的鬼王,性情阴僻法力无边,阴间有不服阎王教管的鬼皆拜入他麾下,结成百万之众抗衡毗沙王。那一场战事持续百年,掀起血雨腥风不得平息,他虽笃定破釜沉舟誓死以搏,却毕竟不是阎王对手,谋事不成一败涂地,自己也被毗沙王锁进一枚金扣子,若要脱身需得占据活身体内吸食精魄。鬼王自然不甘落败,一边徉装恭顺修身养性,一边寻求逃脱机会,他记起早年曾救过一个叫绛尘的,想方设法托梦求助,绛尘知恩图报只得答应,千方百计寻得扣子,知道这是个害人的东西,置于高台不知如何安处置,好巧那时玉金秋正受廖家迫害,跑到道院哭诉哀求,绛尘便将扣子取出来,嘱咐他将这法器埋进廖家花园静观其变。玉金秋如获至宝大喜过望,日日盼着廖漾厢受报横死,哪知鬼王嫌弃廖漾厢年老,转而附到大少爷身上,廖付伯不过几天便发病成了痴呆,玉金秋再悔恨已为时晚矣,不但酿成后来廖家一番祸事,也定下今日之劫难。

  鬼王一边流着泪一边挖玉金秋的脏器吃,绛尘抬眼望过去,仿佛看到死人脉脉含笑,连忙垂下头淡淡说:"我前世遭难死无全尸,流连于人界不得超生,是你大发慈悲救我转世,之后又助我修炼得道,才成就今日之势,滴水之恩自当涌泉报答,更不消再世之情。"鬼王拍手笑道:"如此才不枉当初救了你。我知道你心中怜悯玉金秋,可他毕竟万恶不赦,纵是再有悔疚无奈也罪孽滔天无可宽赎,落得横死下场全是咎由自取。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说来也算助他解脱。"他掉转锋头接着又说道:"我如今寄在活人肉身上,需要吸食魂魄补给精气,这世界不乏为恶为患的鬼魂,牢烦你费心奔走,也算替天行道铲除人世冤孽。"绛尘听了便应声允诺,抬头看到鬼王啃尽整颗心,伸手去抹嘴上的血,因为手上沾了血,不但没有擦干净,反倒抹出满脸腥红指印子。

  钟二郎靠在湛华身上发出无数白日梦,飘飘荡荡不知身至何处,眼前浮出绚烂的世界,转瞬之间又化作乌有。他再醒过来头疼如裂,仿佛刚才并没在睡觉,而是被他哥哥拎起来揍一顿,斜眼看到湛华正揪着自己的衣角,心道难怪刚才在梦里好像有人拖着他。湛华见他醒来诚惶诚恐不知做何言语,钟二郎缓缓爬起身,摇摇晃晃踱出画卷,一回到家脚不沾地便推门往外走,大步流星逛到街上,哈欠连天闷头朝前迈。画卷里自然不分春秋,这世界却已是深秋的夜晚,凉风袭人侵入骨髓,他高高昂起头,任由泪水灌出眼睛在脸上划出晶亮的道子,冷风将水渍吹干了,在皮肤上留下一层刺痒的紧涩,好像有个小爪子不甘寂寞轻轻抓挠。湛华紧紧随在钟二郎身后,心中暗暗酝酿出各式安抚言辞,刚张开嘴却又把话强咽回肚,心想与其滔滔不绝陈列言语,倒不如安静陪伴。这城市尚在繁嚣的时段,街道两旁摆出卖零碎的小摊子,吸引着行人驻足流连,钟二郎身高腿长愈行愈快,转眼之间扎进人群里,湛华连忙紧追上去四处找寻,正是气恼钟二纵性胡为,忽见他从一行人中挤出来,手里攥一只八三玉镯子,胡乱塞给自己道:"以前就说要买东西给你,这一阵手头紧,等有钱再替你寻个好水的。"

  他这一会儿走累了,唤着湛华回家去,两旁的路灯像一排高挑美人,睁着眼睛静静瞧着他两个,一人一鬼十指相扣,默无言语大步朝前走,湛华身上比深夜更寒冷,钟二却甘愿越发靠近,仿佛要把自己融进鬼魂的血肉里。回到家钟二郎重新收起他哥哥的画卷,心存郁恨赖在床上翻打滚爬,湛华怕他肚里饥饿,跑进厨房煮宵夜,猛然想起白天钟煌给的荷包,忙掏出来小心拆开,却见里面裹了一盒超薄安全套,顶端做成情趣熊脑袋,每一个都咧嘴朝他笑。漆黑的夜晚更加殷深,大把星辰撒在天幕上,混沌颜色遮黏着人间,这世界上从来都不乏痛苦和悲伤,无数悲喜悄悄上演又静静落幕,你我都曾经挣扎和彷徨,日复一日心灰意冷,可是生活永远都是这样子,承载困惑也满怀希望,每晚默默梳理这一日的困倦,仍然期望新的一天能够到来。

  钟二郎为了钟煌的事情着实颓废一阵子,湛华不忍见他郁闷销瘁,想方设法体谅服侍,不过几日便将他滋补得比先前更壮实,晚上翻云覆雨压得自己喘不上气。钟二郎深知湛华情深意切,见他操劳心中过意不去,有一天特特起了大早,端着铁锅替二人买早饭。天空沉沉压在头顶上,外面濛濛落着秋雨,街上匆匆闪过零星的行人,大家的心还都窝在温暖被褥里,他买好了油条豆浆热包子,被热气熏得暗暗欢欣,转身正欲回家去,抬头看到远处站着一个人,形单影支拱肩缩背,哆哆嗦嗦望向自己。

  注:八三玉,砖头料B货,一块钱两对,如果有人送你这种东西,大可以摔到他脸上再啐口吐沫.
  当然,除非你极其DJ对方...

第 56 章

  钟二郎定神朝前看,见那人真真不一般,如今天气渐寒冷风刺骨,自己气血壮犹套着秋衣,他瘦骨磷嶙峋却只穿一件网眼小背心,漆皮长裤腰带几乎挂到大腿上,细腰不足一尺四,两排肋骨清晰可见,扭腰摆胯径直晃过来。钟二假装没看着,昂起头往回走,哪知对方别有用心冲到他身上,捂起胳膊尖声叫嚷:"胳膊折了啊!你撞坏了我!"这嗓音又尖又细的仿佛调了一瓶芝麻油,挑着兰花指做个姑娘样,钟二唬得一激灵,细瞧对方不过十七八年岁,不知被谁打得鼻青脸肿,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淤青,一对眼睛好像玻璃珠子蘸了水,应是在街上站了甚久,冻得不住打摆子,然而身手却利落,一把扯住自己高声叫道:"你撞坏了我啊!这会儿头晕眼花要死了,还不赔医药费出来!"他撇着嘴不敢再打量,心道这世上的稀奇穗见过不老少,如此碰瓷的还是头回领教,随手抽出根油条递给对方道:"要钱没有,要命不给,赏你根油条挨远点吃。"

  钟二郎这天早晨心情实在是和煦,言语比平日和气百倍,纵是如此面上颜色也难免骇人,可怜这年轻人此时饥寒交魄,顾不上畏惧紧攥住手,钟二不耐烦撇开他,对方见雨势愈大,掺上哭腔软语哀求:"我在街上蹲了一整夜,这会儿骨头都冻僵了,你发发慈悲带我回家歇一会儿,老娘吹箫打炮样样拿手,横竖今天头一笔买卖,免不得给你打个大折扣。"原来这孩子本是个落魄的娼妓,嚷得急了口口声声自称"老娘",满身香水味几乎将人熏个跟头,唬得钟二郎头也不回便往家走,年轻人不屈不挠紧跟上他,好像块烂软牛皮糖摆脱不掉,钟二恨不得将他一脚踹死,应瞧着对方身体单薄如纸片,当着众目睽睽不好出手教训,只好忍住脾性任由跟随。二人乘着电梯驶至楼层,钟二掏出钥匙打开门,年轻人瘦得似个纸皮影,趁着一溜门缝钻进屋里。

  话说昨天晚上他跟湛华翻云覆雨激战三百回合,交缠翻滚惹得湛华浑身酸软懒于动弹,这一会儿正在床上回味温存,忽然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迷迷糊糊下了床想替钟二开门,一条腿还未迈出卧室,却见个瘦小男孩挤进屋门,转身搂上紧随进来的钟二,拔尖嗓子高声叫道:"快脱衣服,速战速决!"钟二郎黑着面孔将他拎出屋,斜眼看到湛华躲在卧室门后,连忙从厨房端出碗筷盛早饭,抄着钢筋勺子搅得豆汁哗哗作响,故意扯着嗓子喊湛华出来吃饭。屋外的男娼砸得大门"哐哐"响,湛华狐疑过来问:"那是谁?你买早饭没付钱?"趁着钟二郎没留神,紧走几步敞开门,男孩趁机跑进来,窜到沙发上拥一团毯子裹在身上,上牙打着下牙作可怜道:"外边冷死了,行行好别撵我,我就在你这儿呆一会儿。"

  钟二头回见着有人敢到自己地盘上耍无赖,张牙舞爪欲撵他走,湛华瞧着这人打扮已明白八九,不动声色剜一眼钟二,抬手摸着孩子的额头道:"吆,发烧了,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跑到这地方?"男孩没精打采懒洋洋答道:"我是乔乔,昨晚上倒了霉,三更半夜跟客人在车上做,一言不和惹他发了火,把我推下车扬长而去,我身无分文又不识路,晕头转向不知行了多久,又累又饿便窝在路边睡下,今早上格外冷,北风一灌被惊醒过来,爬起身正不知如何是好……"他抬眼一瞄钟二郎,忽然含情脉脉伸手指道:"正这时候他跑过来对我说'我给你钱,随我回家去吧'。
老娘做生意向来物美价廉、童叟无欺,跟他约了价钱便上楼来。"钟二郎正往嘴里灌豆汁,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要噎死,因无端受了陷害愤意难抑,撸起袖子便要招呼上乔乔,湛华心中不快"噗"的一声喷出来,连忙装模作样阻拦住他。

  乔乔刚挨了冻又渐渐暖和,止不住猛打几个喷嚏,湛华瞧着他可怜,盛一碗豆汁给他喝,他再历练也还是小孩子心性,一边接着碗一边毫不客气伸手抓包子,腮帮子涨得好似吹了气,两眼瞪得冒绿光,乍一看仿佛比钟二郎更像个饿死鬼。这模样将湛华柔软的恻隐激发出来,忙张罗着抱出被褥替他盖上,又胡乱翻出几颗感冒药打发他吃下,乔乔神勇无比跟钟二郎抢包子,翘着兰花指快过闪电,二人风卷残云将早饭扫荡干净,他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合眼睡下,青白的小脸渐渐恢复原先的颜色,更称的面上血晕触目惊心。

  湛华凑过去见他睡着了,不由摇摇头叹道:"真真是做孽,可怜这孩子活着还不如鬼。"钟二郎呶着油嘴搂起他道:"我们跟他本是陌路,哪有闲情悲天悯人,横竖你不似恶鬼我便高兴了。"湛华推开他冷笑道:"我便是兔死狐悲冒充好性的,过去四处飘零吸人精气时也是受尽轻鄙,你不是也曾喊我做'娼鬼'?"钟二忙装傻卖呆说:"什么长鬼圆鬼的,我可不记得。"他两个没心没肺恼了又好,扭作一团放肆嬉闹,钟二郎上下其手惹遍他全身,昨晚上虽玩得尽兴,这一会又迫不及待压上去扯衣服,手指头刚掐到乳头上,却被湛华强推开脸,他急得竖眉徉怒道:"闹什么,还不分开腿。"湛华瞧一眼睡在旁边的乔乔道:"总不好当着孩子做这些。"

  乔乔原本盹得迷迷糊糊,耳朵里灌不进他俩的私房话,唯独听着"孩子"二字惊醒过来,揉着眼睛娇笑道:"你两个别拘束,老娘七岁便破瓜,有什么不懂得,干起活计尽职尽责,各路恩客无不夸赞,也算是个中老手。"他打个哈欠坐起身,提起本职毫无忌讳,反倒洋洋得意道:"你们别小瞧我是婊子,看这世界上哪一个是不做婊子的,纵是高高在上端着体面,也免不得为前程忍辱负重曲意逢迎,不但做婊子,还要被逼着当太监,眼不得视、口不能言,张开了腿任人轮着干,干完了还要强作欢颜百般讨好:'爷受累,爷您玩得爽不爽?'"钟二郎听罢击掌叹道:"真乃真知灼见也。"湛华随声附和说:"振聋发聩。"

第 57 章

  乔乔滔滔不绝侃了一早晨,尖细嗓音好像钢钉刮在玻璃上,瘆得钟二郎瑟瑟发抖,板起脸孔连连逐客,然而他赖到中午仍然不肯走,反而嘻皮笑脸委婉提出要吃红烧肉。湛华倒喜欢有人陪自己说话,系上围裙起身做午饭,乔乔连忙凑上去瞧热闹,眼巴巴瞅他手忙脚乱切肉烹油,菜刀挫着肉皮发出闷响,忍不住跃跃欲试伸出手去摸生猪。湛华热火朝天忙活好一阵,铲着大大小小的肉块在锅里滚,血水和着热油纷纷溅出,落在皮肤上激起轻微的惊悚。如此劳累一上午,烧出的饭菜却依然差强人意,肉块盛进盘子里,好像一颗颗碳渣子浸着熟油,幸而钟二郎向来不挑吃,嚼着石头也能满嘴喷香,乔乔拈着指头得意笑道:"我烧菜最拿手,煮出的肉鲜香可口,吃过一次便再忘不了,等哪天给你俩露一手。"

  吃完饭钟二郎又撵乔乔走,湛华随口客套说:"你得了空尽管来找我。"乔乔若有所思呆了半晌,忽然红了眼圈恳切道:"我不想回家,我不敢,昨天不知怎么惹恼了大武,他这会儿必定还在气头上,发起怒来可是要打死我。"湛华没头没脑听得如此,倒不知该如何劝解,乔乔抹着泪珠子央求道:"不如你送我回去,他见来了外人,便不好打我了。"他脸上的粉腻褪尽了,少年生涩的面孔满是伤痕,满心悲惨似乎能让人一目了然,湛华虽不明白前因后果,却实在不忍推脱,跟钟二郎打一声招呼,讨了车钱送乔乔出去。

  出了大厦行至马路上,湛华眺目向路边望去,正见沿街行过一列青袍道士,手持符偈随处分发,引得路人纷纷驻目,或有虔诚感恩戴德者,或有不屑一顾之看客,围拥在街上水泄不通。他瞧着这派热闹暗暗吃惊,不知为何劳师动众,心惊胆战生怕被人认出是鬼怪,赶忙紧走几步挨到墙根上。乔乔不耐烦扯了他一把,湛华战战兢兢拦下车,满心忐忑往生僻之处驶去,喧闹街道街被远远甩出去,眼见车窗外面灯火越发绚烂,好像明艳的流水脉脉流淌,然而大街上行人罕至,家家闭门业业掩户,赏欢游客不知躲在何处留恋春宵。乔乔唤着湛华下了车,徒步拐进一条曲折小巷,道路两旁堆满脏乱小摊子,浓妆艳抹的姑娘候在门口说笑,过了这条街绕到另一条大路,眼前豁然开朗竟见别有洞天,栉比店家张灯结彩,欢歌媚语浸泡着芝华士,模糊橱窗中暗影浮动丽人生香,虽然在白天尚存着矜持,却早勾引出烂醉的甜腻。

  然而这闹市仍不是目的,别过快活的烟花地,乔乔将湛华引至一栋破旧小楼,破烂围墙将街上浮华隔断,眼前一排排格子间层层堆列,墙壁间挤过滚滚过堂风,湛华隐约听见有人轻轻的抽泣,他想也许是何处躲着个不如意的可怜人,哪知哭声越发凄厉,愁苦悲怨声嘶力竭,搅进寒风盘旋在半空中,又呼咽着缓缓沉淀到耳垂上。远远的有无数双眼睛望过来,仿佛化做冰凉的手轻轻撩到脸颊上,他后脊猛然涌出一股麻,忙抬起头四处张望,没留神脚踝似乎被人扯一把,焦灼的惊悚默默爬上大腿,他不由打个冷战对乔乔说:"我说了你可别害怕,这地方似是有鬼怪。"对方不以为然含笑道:"此话算是说对了,这条街上的人都是鬼,有今天,没将来,混吃等死,白天还能见得人,到晚上真真便是群魔乱舞。"湛华知道他会错意,筹划措辞欲要再做解释,乔乔拉住他亲昵道:"难得走到这里来,横竖到我家坐一坐。"不由分说便往楼里扯,他撇开脸忽见前面走来一个男人,眼睛一亮连忙松开湛华,欢天喜地迎上去喊"大武"。

  来人瞧见他闷声不语,定睛看到湛华跟上来,忽然勃然大怒抬手刮了乔乔一耳光,目眦欲裂指着他喝骂:"你这贱货脑子塞进肛门了,忘了我过去说什么!行着下作行当还敢滚回来!"他扯着乔乔的头发没头没脑狠命殴打,雨点似的拳头纷纷砸下去,打得乔乔蜷在地上嘶声求饶。湛华大惊失色忙上前劝阻,双手还未挨上大武,猛然见他背后闪出一张脸,惨灰的额头豁下一道深深裂口,漏出黄绿脑浆流满面颊,不禁唬得倒退一步。那鬼对着他惨然微笑忽然凭白消失,湛华扬起头往楼上看,依稀瞧见有一面窗口围簇着一排阴沉面孔,神色茫然痴痴凝视,竟是一群无疾横死的冤魂,他心中惊诧揣度道:"不知这地方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聚上这许多?"正当失神忽然被大武拦腰揽起,扛到肩膀跑到大街上,湛华惊慌诧异忙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眼中余光忽然瞟见街头行过一队道士,其中一个猛然望向他,不禁唬得手舞足蹈奋力挣扎。

  原来绛尘受鬼王之命捕捉鬼魂,派出徒众四处奔走,分发咒符期望驱赶民间潜伏的灵异,他自己率人正路过这条花街柳巷,忽见有人从角落拖出一只鬼,观其眉眼甚感熟悉,细细思量才记起这是当日在廖家见过的湛华,他见平日形影不离钟二郎并不在旁边,拈起一道符欲要上前收伏,湛华清楚这道士的厉害,唬得心惊肉跳魂不附体,挥起手狠命往大武背上捶打,对方不耐烦松了劲,扬臂将他摔到马路上,湛华顾不得疼连滚带爬跳起身,晕头转向便寻路逃脱。

  绛尘紧赶几步薅住他,扯着湛华的头发逼迫到自己面前,眼瞧着这鬼微微发怔。湛华瞧见他一双四白眼几乎肝胆俱裂,连忙强做声势大喝道:"你害了我,钟二郎段不会饶你!"一边惊慌失色抖颤如糠。绛尘不屑一顾松开他,勾起嘴角冷笑道:"我知道你是钟二郎的面首,如此便赦过这一次,你趁着空子回家去,下次可别再被我撞上。"湛华长抒一口气恍若再世,惊魂未定转身奔逃,绛尘瞧着他融入人群里,不知为何从胸中腾上一股久违的疼痛。
第 58 章

  这奇异的一幕并没被大武看见,他丢下湛华又拐回院子,乔乔坐在地上抽抽嗒嗒掉眼泪,瞧见他过来忙忍住哭,神情卑微昂起脸肯求:"我知道错了,再不敢惹你,你消消气,不要不理我。"大武不答腔,阴沉着面色走上小楼,乔乔连忙战战兢兢紧随上去,他俩同住一户杂乱的格子间,毛坯房子里冬凉夏暖,周遭龙蛇混杂生计艰难,隔着纸厚的墙皮能听清方圆五百里,幸而周围邻居全都寿薄福浅,殊途同归毙于非命,这地方虽然拥挤粗陋,倒也是遮风挡雨的安乐窝。大武挨到炕上仍旧不说话,乔乔大着胆子凑上去惹弄,肩膀前倾靠在他膝上,眼波流动媚瞳如丝,吐出粉红的舌头轻轻舔着他的手,好像个小猫娇憨乖巧,然而饶是如此依然讨不到欢心,大武满腹怨气未解,瞧着他一付下贱样子更觉厌恶,扬起手左右开弓甩出几耳光,打得乔乔头晕目眩瘫在地上,面颊浮出一排红肿印子不敢再造次。

  他如此作小伏低又惹得对方心猿意马,大武揪着领子将他扯到床上,扒开裤子不由分说往里面捅,乔乔会意连忙张大双腿,使出万种风情殷勤伺候,后庭之所久经沙场技艺超绝,收缩蠕吮好像一张嘴,交合磨擦之处渐渐有水漏出,随着抽插捣作细碎的黏沫。大武五迷三道不能自已,颠耸着腰神魂颠倒,肿胀的阴茎好似一把刀,恨不能将他心肝脾胃搅作一团。乔乔好像被逼到悬崖绝壁上,使尽力气搂紧对方,后面被戳得狠了,一会儿觉得疼,一会儿又舒服得紧,一股酥痒酸麻窜遍全身,托着他飘飘然荡至云端,肛门随之一阵抽搐,夹得大武淋漓泄出来,气喘吁吁压在他身上。乔乔伸出手也往自己阴茎上撸两下,不多时也弄出精水,他搂着大武想再做温存,对方早已从情欲中醒过来,见他满身白浊深感嫌恶,皱着眉头起身离开。

  乔乔揉着脸瘫在床上,心想兴许自己这会儿太难看,才惹得大武不喜欢,如此安慰着渐渐坦然,仰着脸看到发霉的天花板在眼前乱转,他依稀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盘一家店替人剪头发,空闲时节兼做皮肉买卖,仿佛生怕他虚度青春荒废年华,早早打发出去子承母业。那时大武便住在隔壁,每当听到乔乔在屋里哭,便揣一个苹果赶来哄慰,温言软语一直守候到天亮。乔乔心想这世上只有大武真心待自己,后来终于盼到母亲死去,他迫不及待搬出家与大武浪迹飘零,两个人相依为命苦中寻乐,也曾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也曾如胶似漆水乳交融,执子之手难舍难离欢乐无边,哪知而后大武脾气越来越暴躁,瞧见他仿佛看到前世的冤孽,稍不如意便要拳脚相加,乔乔只得将委屈强咽进肚,仍是一心一意深爱对方。

  他淌着泪珠子渐渐沉入梦乡,朦胧中感觉有人轻轻摸着自己,起先只有一只冰凉的手,到后来伸出无数只,仿佛怀着无比的憎恨争先恐后推搡撕扯,那些疼痛从睡眠蔓延到他身上,乔乔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哪知身上好像压了千斤锭,魂魄魇进清晰的混沌,他分明感觉有个人正立在床前,紧瞪起双目怨毒逼视,心中惊慌难抑猛的睁开眼,迷迷糊糊隐约看到床下攒着一圈昏暗的影子,围拥在身边蠢蠢欲动,待睁大眼睛想要瞧看仔细时,阴影又像潮水一般无声退去。他打个寒噤探起身子向外张望,看见大武从橱柜拖出一具柔软的尸体,死人从头至脚被砍得稀烂,一泡眼珠子吊在脸颊上,大武不慌不忙将眼球挑回眼眶,兜起麻袋罩住死人脸孔,手脚麻利气定神闲,全仰仗平日里熟练操习。原来这人多年来都惯做此行当,每当家里积存了死人,都要将尸体收捡掩埋,乔乔连忙把头转过去,无意中瞥见墙角站了一个老妇人,面色灰白眼神迷茫,转眼之间一闪无影无踪。他再转回头,猛然见大武正立在自己身前,手上沾满干涸的血,双眼灼灼看着自己。
  湛华躲过路上聚集的道士,七转八拐回到家,打开门看见钟二郎正准备出去,见他回来扬声斥道:"怎么耽搁到这时候,我见外面聚了一群牛鼻子,还以为你又遇上事情,心惊胆战正要出门去寻你!"湛华忙陪出笑脸软语安抚,钟二怒气未消又骂咧几句,湛华连忙一溜小跑进厨房做吃的,取出路上抽空买的咖哩粉,切上牛肉蘑菇烩咖哩。钟二郎趁这工夫探头往楼下张望,咬牙切齿愤声抱怨:"也不知那群牛鼻子发了什么癜,往日从来见不得身影,这些天倒一个个跳出来捉鬼济世,仿佛存心要跟老子抢饭吃!"他怒气冲冲喋喋不休,湛华赶忙手忙脚乱烧好饭,盛进盘子端到桌上,因见钟二仍是满脸不悦,一时不知如何劝解,瞥眼看见旁边摆着一杯水,捧在手里挨到他膝前道:"我与你吃个皮杯,你消消气,不准再恼了。"言罢含一口水喂进他嘴里。

  钟二郎忙呷住湛华的嘴唇,一双手箍到他腰上,搅动舌头翻水滚浪,嘴中含的液体徐徐漏出来,蜿蜒缠绵流淌到脖子,钟二沿着水迹深深亲吻,如饥似渴将水舔回嘴里。湛华吃吃乱笑徉作矜持,扭动身体轻轻挣扎,钟二郎不耐烦捏了他两下,惹得湛华突然吃痛挥起胳膊,没留神将桌上的咖哩撞下来,整盘的咖哩尽数合在他俩身上。湛华惊呼一声忙跳起来,回头看见钟二郎身上早开了红橙黄绿的果子铺,这人还摇着头直道可惜,拈起牛肉往嘴里搁,湛华捧着肚子嘲笑半晌,低头见自己身上同样的狼狈,忙跑去浴室放水洗澡。钟二见状厚着脸皮挨过去,扒了衣裳要做戏水鸳鸯,一人一鬼相拥在热水了,隔着缓缓升腾的水汽瞧彼此的面孔,湛华坐在钟二大腿上替他洗头发,手上刚揉出雪白的泡沫,忽然被钟二啃到乳头上,连忙徉作羞愤打一巴掌,钟二郎趁机托起他的腰,勃起的阴茎趁着水润顶进身体,湛华忍不住一哆嗦,埋下头去拧他的耳朵。

  他两个混在温柔乡,哪里还记得曾有个落魄男妓求到家门口,乔乔仿佛一滴水,无声无息落下又被无声无息蒸腾,直到有一天晚上,湛华拉掩窗帘正准备睡觉,忽然看到玻璃面上映出一张脸,定睛一看才见是乔乔,他含笑坐在高楼窗台上,已变成了一只鬼。

第 59 章

  虽然不过萍水相逢,但湛华毕竟跟乔乔相识一场,前几日还见他生灵活现,如今竟成了无命的鬼,不禁唬得大吃一惊,忙开了窗户将他唤进来。乔乔阴着脸孔跳进屋,眼里好像燃着一丛火,朝着湛华上下打量,忽然抿起嘴笑道:"原来你竟是个鬼,得亏了我先前不知道,不然真该被你吓死。"钟二郎翘着腿正在看电视,忽然闻着家中一股鬼魅气味,东张西望四处寻探,湛华将乔乔拉到阴暗处,轻声细气询问他:"我后悔把你留在那地方,你住的房子实在有古怪,楼上楼下全站满了鬼,心怀积怨无法超脱,定是遭了横死才如此。你又是如何死的,怎么不去阴司里,反倒跑来这地方?"乔乔惨白着脸不答腔,忽然感觉胸腔一阵翻滚,忙掩住嘴埋头呕吐,又咳又喘抖瑟如糠,挣扎着从口鼻喷出一股泥,好像岸上的鱼喘了半晌才抬头对湛华道:"我记得你曾许过喏,说得了空可以再回来,如今我已到这地步,惊慌无措便跑来这里,只希望你能替我做一件事情,必当结草衔环为报答。"湛华连忙道:"咱们虽是陌路,却也不忍见你成了游魂饿鬼,你自当安心投入地府,每到清明我必会替你烧纸祈愿。"

  乔乔抿着嘴笑道:"我生前早已人不似人,哪里还在乎死后的光景,只是不甘心自己落得这个下场。过去每当家里有了尸体,大武都拖至荒郊野地里掩埋,如今轮到自己如此,他待我的肉身竟跟其他死尸一个样,我们分分明是恋人,满腔的的情诉说之不尽,我不忍见自己白白腐烂在泥里,求你替我将尸体挖出来,送回家与大武团聚。"湛华听他如此痴心言语,不禁毛股悚然暗忖道"这世上有人是以虐杀为乐,原来那大武便惯行此乐,经年累月残害无辜,死后的鬼魂便围在他身旁。可怜乔乔仍怀着情深意切,竟落得所托非人惨死。"他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稳,忙跑去客厅里求钟二,钟二郎看电视正在入神,眼睛直勾勾瞅着偶像剧女主角,不耐烦将湛华撇到一边,对着乔乔冷笑道:"你既已死了,还稀罕什么肉身,早早归了阴司了结这一世才是正途!况且说要结草衔环,凭着你如今孑然之身,难道要舍了魂魄喂老子!"乔乔倚在门上闷声不吭,湛华生怕钟二唬着他,转过身正要过去安抚,哪知乔乔忽然抬手扶到肩膀上,"喀嚓"一声掰下一条胳膊,面不改色递给钟二郎。湛华掩住惊呼定神端量,才见他魂魄上结着无数的裂纹,一手一脚都是在生前被砍断。

  这鬼生前便已瘦的皮包骨,化作魂魄更不剩下几两,奈何钟二郎饥荒了甚久,如今久不识鬼滋味,手脚背叛大小脑抓起那胳膊撕扯着啃了满嘴,湛华忙唬得背过身,倒是乔乔淡然笑道:"你吃了我的东西,自然要替我做事情。"钟二郎不堪纠缠,只得寻了把铁铲随他出门,湛华原本要同往,被钟二不耐烦喝回屋里。月黑天殷,风凉如水,钟二郎随着鬼魂下楼唤上车,依照指引前往目的,开车的司机看不见乔乔,瞧着钟二握着铁锨满心奇怪,钟二郎见状诚肯辩解道:"如今生活不景气,吃了上顿愁下顿,我趁着天黑去郊区刨两棵菜,既节约了粮食,也是游历山水陶冶情操。"汽车驰电掣驶至一片荒凉野地,钟二郎随着乔乔下了车,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周遭伸手隐隐可见五指,杂草枯枝随风摇摆,司机驾着车一溜烟跑了,钟二正欲喝骂,忽见乔乔迫不及待奔至一处土窠,围着土丘转了几圈,挥着手急赤白脸招呼他挖尸。

  钟二郎不情不愿铲着土,牢骚满腹怨声载道,斜着眼对乔乔道:"横竖你也是死了,瞧这样子也赶不得轮回,不如填入老子肚子里,既算是个归宿,也不枉老子辛苦一场。"乔乔掩着嘴娇笑道:"我身上每一处都是大武的,纵是归宿也要进他肚里,怎么好便宜了你。"他两个正是讨价还价,铁锨忽然碰在一处异物上,钟二忙将旁边的土翻开,从泥地里撅出个鼓涨口袋,正是大武惯用来装尸的麻袋,他恭下腰伸手将系口撕开,从口袋里滚出一截手臂,拿铁锨刨了几下,又掏出其他肢体。月光静静泄下来,在地面上敷了一层银霜,又似冰凉的潮水淹没人间,乔乔应是死了一阵子,透绿的尸体渗出些许水迹,皮肤微微的腐烂,那张脸依稀没有改变,鼻子眼睛虽是烂成一团,却依旧隐约透露出欢乐。

  乔乔掩住惊呼扑上自己肉身,小心翼翼将肉块捡回口袋,如获至宝抱进怀里,钟二郎扯住他索要报酬,乔乔急着去回家见大武,情急之下只得将两条腿舍下来,余下的魂魄轻飘飘腾到半空中,拖着麻袋渐渐消失进黑夜。钟二郎不由暗骂一声,一边将鬼魂残肢填进嘴里,一边快步往家赶,他走出僻野返回市区,困乏交加回到家里,推开门迈进卧室,伸头探脑见湛华已经睡下,低头见自己脏成个泥猴样,左右思量不好惊扰,只想搂着湛华美美睡一觉,又怕满身腌囋染了床铺,正当踌躇犹豫时,湛华忽然睁开眼,打着哈欠对他道:"我总等不着你回来,只得先睡下。你跑去哪里了,肚子饿不饿,我做些宵夜给你吃。"钟二连忙阻拦道:"我在外面已吃过东西,只是这会儿乏得厉害,要偎在床下歇一会儿,你只管安心睡下,等醒了替我烧些洗澡水。"

  湛华听了便又躺回床上,见钟二将毛绒绒的脑袋靠在床沿,不由发了狭促存心招惹,抬起脚悄悄踢他的脑袋,钟二郎摸着后脑作势发怒,攥住湛华的脚踝搔抓脚心,他两个嘻嘻哈哈闹作一团,湛华"扑嗵"一声滚到床下,搂着钟二郎讲他乔乔在住处所见,感怀唏嘘只道人间磨难无边。钟二郎细细听他言语,揉着湛华的脸笑道:"你白做了这些年鬼魂,头脑不清不楚,竟还比不上个孩子。有的鬼并不知道自己是鬼,如此才失魂落魄游荡在人间,然而那个乔乔却太清醒,笃定主意要带自己的尸体回家,你说是叫大武的害了他,我瞧着却仿佛另有原由。"湛华懵懵懂懂瞪起眼,钟二默默玩味着他话中那满院的鬼,不但没有再困倦,反倒越来越精神。

第 60 章

  少小失亲平生多舛,命牵福微错信豺狼,满心憧憬好似水中捡月,哪知竟误了锦绣流年,倒落得一抔黄土埋枯骨,听者惊心闻者泣,可怜孤苦伶仃薄命人,又恼怨造化无情苦离愁,世间诸多烦怨事,叹只叹乱花迷眼窍中盲。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画虎画皮难画骨,哪个能隔着肚皮见心肠。

  撇去诸多繁碎话,话说乔乔带着自己的尸体返回家,看到朝思夜想的恋人瘫在地上,身上犹沾着自己的血,连忙飘荡着赶上去,哪知身前忽然闪出几个鬼影子,目眦欲裂七窍流血,面目狰狞拦住他。这些人生前都在这屋里惨遭杀害,原本不过是乔乔的露水恩客,或是一墙之隔街坊邻里,又或者素昧平生过路人,无端被拐进格字间,赔出性命换春宵,肉身推上毡板惨遭生剖活剐,红白的尸块被信手抛了满地,淋漓内脏抹在墙面上,自有人欢欣雀跃手舞足蹈。乔乔生前便不怕这群鬼怪,如今更加不在乎,扬起手朝前挥打,将一干冤死鬼赶得四散逃去,他轻轻飘到大武身前,瞧见对方几乎心智全失,一时悲喜交加,因是失了两条腿,缺了一条臂膀,只得用仅剩的胳膊搂住对方,埋下面孔悄声耳语:"我本要把全部都给你,你又何苦辜负。"

  他吻着大武轻轻道:"过去每当受了欺负,都是你安抚慰籍,你也说不忍见我伤心流泪,愿意倾尽一生守候陪伴,我一字一句都铭记心里,每每委屈无助翻出来聊以自慰,乃至后来你改了性情,横眉竖眼朝打夕骂,我也从来不在乎,只想抛舍下一切永远跟你在一起。"这只鬼眼波流转顾盼盈情,拈着指头含羞浅笑,好像痴心的少女深陷情中,又似糖蜜无限缠绵,满心满眼只盛能下恋人,偎着对方又诉道:"那一年我拿刀砍了那婆子,你也是恼怨说不该如此对待生母,可我心里只有你,她又算得什么,反倒白白阻碍了咱们俩。而后我们便搬到这里住,送往迎来勉强度日,人生漫漫惹人厌倦,只有捏着刀心里才踏实,白刃顺着皮肤剖开皮肉,内脏好像烂熟的果子从腔子里滚落,你不知那些人死时有多快活,手脚抽动着好像在跳舞,血流之声宛若天籁,我总共只有这一样乐子,明知你不喜欢却也停不得,况且这世上哪有真正可怜的,好比上一次随我回来的那人,你见了二话不说便将他甩到街上,却不知那本是个鬼,跟我如今一个样。"他一边言语一边深深啄吻大武,泪眼朦胧好似春花秋月,言词切切惹人酸心彻骨。

  乔乔瞧着大武轻轻腾起身,怀中拥抱着自己的尸体,飘飘荡荡晃进厨房,好像他仍然活在这地方,嘴里哼唱着愉快的歌,围在灶台欢畅忙碌,将自己的肉尸体捡到案板上,手握菜刀剃肉掊骨,顿器轻轻撞击皮肤,腐烂的肉质里淌出黏滑水流,刚刚从泥土带出的新鲜虫豸沸沸扬扬爬上灶台,拖出蜿蜒的黑红的痕迹。他用手拂去积尘,抓了大巴盐巴揉在肉上,又张罗着敷上葱姜香料,小心翼翼将腐肉煮进锅里,瞧着幽蓝的火苗舔着锅底,双眼怅然失了神,呆怔好一晌才恋恋不舍飘荡出来,靠在门前安欣惬意,眯着眼睛对爱人道:"我早说过,这身上每一处都给你,我宁愿只剩一个魂,日日游荡在你身边,那一天情急之下挥动钢刀斩断手脚,剜肉剖骨奉至你面前,便是要把骨肉皮血都给你,可你竟然不稀罕,捡了我的尸首埋到野外,几乎辜负一网真心。幸而我费尽辛苦又寻回来,如今再奉至你面前,求你再不要嫌弃。"乔乔再把手抚到大武面孔上,对方禁不住微微颤抖。原来这鬼早已发了疯,不但在先年杀死生母,平日更喜好将路人诱拐回家折磨杀害,癜狂至极索性将自己也切剐分割。大武眼睁睁见他流血死去,魂飞魄散呆若木鸡,蹲下身子将碎肢一块块收捡起来,混混沌沌犯了痴呆,他这会儿尚未清醒,依稀瞧着个残破的鬼魂晃在眼前面,心内茫然好似魇进噩梦里。

  钟二郎一直惦念那个四处是鬼的好地方,终于有一天抽出空闲,依照湛华的描述逛到花街柳巷销魂地,四处打听寻得乔乔所住的院子,欢喜欲狂正要冲上楼,忽见街头涌出一行长袍道士,钻进搔首弄姿姑娘堆里,口诵真经替人传经布道。他眉头紧蹙猜测出大概,知道此处鬼魂必已被收伏,怒气冲冲闯进格字间,踹开房门迈进屋里,正见绛尘立在屋中央,垂着头凝神望向桌前一个人,神情奇异仿佛瞧着一条丧家犬。原来这人便是魔障痴呆的大武,钟二郎好奇凑上去,见他怀里抱着一锅烧肉,竟是乔乔烹出的腐尸,一股恶臭扑面而至,熏得自己几欲呕吐,那大武却毫不知腌囋,犹伸着手津津有味捞肉吃。钟二郎见状忙朝他脑门拍一把,大武两眼一翻昏过去。

  绛尘淡淡对钟二道:"我听人来报此处恶鬼猖獗,便带领徒众前来收伏,路过这一户甚感蹊跷,推开门竟见有个魂魄逼迫活人吞吃烧熟的人肉,本欲替天除去恶鬼,哪知那孤魂早已残破不全,未待行近便破散成灰,留下此人不生不死。我本是清心寡欲不问活人事情,可巧你来了,或掩或埋总给他一个结果。"这道士向来都是冷性情,钟二郎几乎气歪鼻子,啐一口唾沫喝骂道:"妈了个巴子!结你妈的果!这废物吃噎晕过去了,待醒过来吃两副痢疾药便好了,哪轮得你假充善心抢着发送!"绛尘难得听这番污言秽语,怔着面孔不知做何言语,钟二见到嘴的食已化作乌有,愤骂不休转身便欲离开,绛尘眼瞅着大武又叹道:"情是过眼云烟,色是剐骨钢刀,这人落得如此也算应了业障,明知一切皆是错,却执迷不悟不舍,反倒包庇那妖孽为祸人间。"钟二郎这回再懒得骂人,只是瞧着绛尘好像瞧个阳萎症患者。

  死者已矣,生者仍存,恩怨情仇转头空,活人还要吃饭过日子。钟二大摇大摆走下楼,屋外依旧阳光灿烂,世界好像刚被清水涤过,他眼睛被太阳晃得睁不开,哼着小调琢磨回家的菜色,忽听绛尘站在楼上高声道:"你养的那只鬼起初还惹人嫌恶,哪知后来竟渐渐喜欢,你若哪天厌烦不要了,大可送到我门上。"钟二郎脑子冲上一股人,转过头对他道:"你敢多瞧他一眼,老子将你眼珠剜出来!"

第 61 章

  话说绛尘原是个心性凉薄的刁钻道士,研习经书修身得道,长年隐匿山林不问人间,只因顾念前世所欠鬼王的恩情,只得鞍前马后敬效犬马,东奔西跑替他收捡魂魄,硬生生从钟二郎嘴里抢夺吃食。钟二郎原就恨他一付阴阳怪气,后来又因生出乔乔一档事,更加添出无限愤慨,连同对待其他道士也是深恶痛绝,每每走在路上遇到牛鼻子,少不得尽兴欺凌百般刁难。他偶尔行了运也能见着绛尘道长真身,两个人针锋相对好似水火交头,钟二郎每想到夺粮之恨,刹时从胃里旋出一股冲天怒气,新仇旧恨一齐撞上天灵,顶得眼珠子通红牙根发痒,恨不能撸起袖子揍得对方满脸开花。

  霜降过后万物萧条懈怠,绛尘率领众道士却一天更胜一天抖擞精神,每日大张旗鼓行过各交通机要,小心排查尽心铲除,道行不胜的魂魄皆被作法收伏,余下冥顽之辈也端出小心不敢轻易现形,阴暗角落默默上演血雨腥风,世人皆道歌舞升平太平盛世,哪个又听着凄寒夜里野鬼哭嚎。湛华自然懂得其中厉害,躲在家中不敢出门,日复一日忐忑过活,眼瞧着冰箱里粮草高磬,这一天的午饭勉强拼凑出来,到晚上却要行无米之炊,钟二郎先前独居时尚懂得自己料理,只是如今跟湛华厮混久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早已懒惰习惯,哪还记得往家里买米买菜。况且他近来脾气烦燥,日日气急败坏咬牙切齿,湛华不好与他平添烦锁,扒在窗台朝楼下张望一番,瞧着风平浪静并无险情,也不见牛鼻子出来作乱,犹豫再三反复思量,终于大着胆子迈出门去。

  湛华安安稳稳走出大厦,伸头探脑东张西望,见外面果然太平心中渐渐踏实,溜着墙根往临近的市场走,他先前战战兢兢还稍有惧色,不过多时便豁然开朗,一路上脚底生风如出笼的鸟,抬头见天高风清满心惬然,更壮起胆子从角落晃到大道上,飘飘然乐而忘行琢磨过会儿要买的吃食,不知不觉行至路口,无数繁碎香甜的筹谋正在心头缠绕,眼前忽然闪出个人影,他定神一看不由唬得寒毛直竖,原来竟是抓鬼的绛尘含笑立在身前。过去钟二郎便戏称湛华是个倒霉鬼,这一回真真应了言,瘸腿兔子跳就虎嘴里,瞎家巧儿撞到枪口上,湛华魂不附体拔腿便跑,奈何哪比得绛尘腿脚,对方一把薅住他,从马路拉扯到角落避人处,圈起两臂紧紧箍在他身上。

  绛尘闷声不语目不转睛,瞪起一双四白眼定定瞧着他,湛华立时唬得软了腿,瘫在对方怀里如拥针毡,欲哭无泪哀声恳求:"道长息怒!我一直紧记教训,安心在家里修身养性,从来不敢出外胡作非为,只这一遭赶了巧,万不得已才冲撞了您!还请高抬贵手饶了我一回!"他哆哆嗦嗦嗦宛如刚出胎的小兔子,头一回应对这世界惶恐万分,眼角腮颊揉上一团粉,仿佛桃花开错了时节,凝香带露怯畏秋寒。绛尘冷冷瞧着默无言语,原来他此回出行并不为捉拿鬼怪,偏偏逢巧遇上湛华,自己也不愿得罪钟二郎,原本未想多加难为,只是尚未行言语,便听对方嘤嘤切切讨饶不休,不由蹙起眉头教训道:"人鬼殊途,生死有别,你既做了鬼,便该端端正正行走正途,广结信缘修善积德,怎能沉溺于人间喜乐,胡乱扮作一付活人样子!"湛华连忙噤声不语,绛尘刚想松开他,却发觉两臂所挨之处温软如玉,手掌隔着衣料沾在皮肤上,几乎融进一股香滑柔腻。他凝神又朝湛华细细的打量,心道这鬼虽然是惑人,却不过裹了一张面皮,不由轻轻叹一口气,忍不住又说:"我先前瞧着你便觉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那个,兴许咱们前世是相识,可惜今生早没了缘分。"

  这道士原本情由心生发自天然,只是这般言行实在鲁莽荒唐,一双手黏在湛华身上不住揉搓,不似清心寡欲出家人,倒像个三百年不见荤腥的登徒子,湛华当他有意轻薄,沉下面孔狠命挣扎,绛尘如梦方醒忙松开手,瞧着对方积羞成怒满脸涨红,不由心虚暗暗发笑,心道自己何苦计较一个鬼,他虽已放过湛华,却并不急于离开,转过话锋问道:"你这是去哪里,怎么敢趁这关头往外跑?"湛华只得敷衍道:"我出门买东西,钟二在家里正等得急。"绛尘想了想笑道:"今天吓了你原是我不对,你要什么尽管说来,我替你买了算是赔罪。"湛华顿时如个炸了毛的猫,竖起眉毛怒叱道:"我去菜场买两棵萝卜,带的钱已够,不消道长破费!"言罢撞开他飞身脱逃而去。

  湛华虽是惊魂未定,却还不忘去市场买青菜,因为受了惊吓无心挑捡,果然只胡乱买了两棵白萝卜便回家,一路上心惊胆战小心谨慎,行至刚才所遇绛尘的地段,更加提心吊胆惊慌失措,好似惊弓之鸟忐忑难安。幸而绛尘早已经离去,他长抒一口气终于安下心,眼睛随便朝前瞟去,忽见地上有一处闪闪发亮,待挨近了才见是个小巧玲珑银匣子,雕磨得不过指甲大,外壳爬满蜿蜒的纹络,铮亮的锁头将匣子牢牢掩合,因为细微不起眼,才没被周围往来行人拾去。湛华拈起匣子仔细端详,见那锁头上涂了朱砂、结着法印,心想这必是个蹊跷东西,兴许是绛尘刚才与自己纠缠时遗失的,他恐怕这东西有干系,若被寻常人等捡走要生异情,便攥在手里打算日后再让钟二郎归还。

  如此费尽波折回到家,钟二郎正蹲在门口望眼欲穿,听得动静忙敞开门,欢天喜地将湛华迎进门,可怜他中午没吃饱,连声询问晚饭的内容,湛华随口回答:"清炖萝卜羊腩。"拎起大白萝卜进厨房忙活,钟二郎摆出碗盘眼巴巴等在桌前,待湛华将菜烧出来,迫不及待狼吞虎咽,白瓷的海碗不多时便露了底,他肚皮里渐渐生出暖意,这才稍显出沉着,咂着舌头回味道:"说是萝卜炖羊腩,怎么仿佛不见荤?"湛华恍然大悟忙笑道:"我赶得急,忘了买羊肉。"

第 62 章

  钟二郎暗暗怀着忿懑将一锅清水萝卜吃下肚,抹一把嘴窝上沙发看电视,湛华摸出那个小银匣子晃到他眼前,因怕道明原委又惹得钟二忿恼,只得含混敷衍说是绛尘不慎遗下的,自己好事才捡回来。钟二郎听罢果然露出满脸嫌恶,翘起指头将匣子拈到一边,转身抽一张纸抹净手道:"什么劳什子,也值得你巴巴捡回家,待我明天扔到护城河里去。"湛华暗暗吐舌不敢多言,收拾起碗筷搁进水池洗干净,忙活半晌才转回来喝茶歇息,低头闻着自己身上一股油烟味,又见手指头被凉水泡得起皱发白,不由扎进钟二郎怀里轻声抱怨,钟二忙搂住他哄慰道:"待我出门买些纸盘子,用过一次便扔了,省得再费力气洗。"这人白天无所事事,到夜里不免精神焕发,过去百无聊赖时尚能跑出去消遣玩乐,如今却只能陪着湛华呆在家,待钟表旋转过午夜,电视屏幕闪出雪亮的"再见",钟二郎才恋恋不舍洗漱上床。

  熄灭灯,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寂静里只听到表针颤动,"啼哒啼哒"仿佛踏在鼓膜上,钟二郎刚刚满眼还透亮,一挨枕头便呼呼大睡,湛华听惯了鼾声,不多时也迷糊起来,朦胧中依稀感觉客厅里站着个陌生人,透过房门朝卧室里窥视。他不禁暗暗的吃惊,再一转念心想这或许是个无处可归的孤魂,因为不堪道士连日搜查,走投无路才躲进这屋里。被窝里又软又暖和,湛华劳累一整天,这时候并无余力起身察看,只得任由鬼魂立在外面,钟二郎打个滚挨近他,微张着嘴漏出一缕口水,盹在睡梦里磨牙咂舌,好像半夜起来偷米的大老鼠,湛华拧着眉头撇开脸,又听到客厅里传过轻微的响声,一声一声短暂急促,仿佛刀子猛然划过皮肤,又像鲜花默默凋零的颤抖,作作索索无休无止,同钟二的鼾鸣缠混作一起,枯燥绵长引人昏沉。

  他困倦得紧了,双眼好像坠上铅,心内蒙上沉沉的糊涂,身子又沉又软似要陷进床铺里,朦胧之中不知所至,隔着无边的混沌依稀看到远处抖出一层纱,透薄绸子上挂满灰尘吊子,影影绰绰的绣纹遮掩进晦暗然而那薄纱凝结着无比的引诱,好像女郎摇曳的裙摆,轻飘飘悬荡在半空,朝着看客默默招摇。湛华目不转睛深深凝视,眼睛沉迷进大团的迷乱,然而如何也瞧不分明,仿佛有人掩住他的眼,心中不禁生出莫名的焦躁,不由自主朝前迈步。在混沌深处隐隐传出奇异的声响,似是有人默默哭诉,泪水沤透了心肝肠胃,日复一日无限凄苦,永生永世不得超脱,湛华木怔怔迎着那哭声向前走,摸索在黑暗里寻不着出路,模糊的薄轻纱依然悬浮在远方,好像怀着期盼静静等待,却又永远碰触不得,他筋疲力尽停下脚步,孤身一人立于黑暗,心中染上别人孤独的绝望。

  正当他满心焦急不知所措,忽然感觉旁边掠过一阵风,在这空洞的世界里简直令人毛股悚然,他透过浓浓的黑暗定神望去,竟见自己身边立了一个人,浓密的长发披在肩膀上,连同面孔一同遮掩住,好像拉开一道漆黑的屏,从背后透出嘤嘤哭泣。湛华倒退一步问:"你是谁?怎么进到我梦了?"哪知一开口竟然牵连全身挣扎着醒过来,身上的被褥仍旧柔软温暖,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听到震天鼾鸣响彻黑夜,钟二郎一只膀子搭在他身上,仿佛压了一块条猪肉。

  然而刚才的梦异常鲜明,那人的头发几乎还飘在眼前,湛华吐一口气把钟二推开,想要起床倒一碗水喝,胳膊轻轻撑在床铺上,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抓住,僵硬干枯刺骨冰凉,扯着他快步奔出卧室,他未加堤防不由唬得连声呼叫,却见眼前绽出大片的光晕,花朵一般四散绽放,才知道自己原来并没醒来。待眩目的光圈渐渐消去,这世界异常的清晰,不再是刚才无尽的混沌,却仿佛到了寻常街道上,路上风清云淡,鸟鸣花香,来往行人匆匆踱过,神情安然丝毫无异。湛华心道这是何样的怪诞,愁眉紧蹙不知如何是好,忽见迎面走上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两鬓花白,脸上仍留着年轻的影子,额头挂着些点滴汗水,满脸焦灼朝他轻声询问:"我迷了路,你可知我家在哪里?"

  湛华不由奇怪道:"你自己不识得家,怎么反倒来问我。"他深知这情形实在蹊跷,不敢多言转身欲走,中年人连忙扯住他:"这地方我平日里常走动,偏偏今天撞了邪,无论如何也寻不着出路,明知道行过这条街就是自己家,却总也走不出去。我徘徊了大半天,沿路询问无数人,却没有愿意帮忙的,因瞧着你面色善,才来求你带我回家。"湛华原本不愿理会,但一转念心中又想,自己如今魇在梦镜里,横竖也是束手无策
,不如先帮了此人,兴许便是事情转机,于是转过态度向他咨问所寻地点,中年人不由大喜过望,连忙同他无所不言攀谈起来。

  原来这人唤做江泊,妻子不幸早年病逝,遗下一子名叫江烟,被他百般喝护奉若明珠,千辛万苦抚育长大,如今正到了郁郁葱葱的好年纪,平日体贴孝顺宽怀待人,父慈子孝和乐融融,街坊邻里无不羡慕。他家里本是最寻常的一户,然而这一天出了差子,江泊像往常一般出了门,待要返家时却寻不到回去的路途,那一排排房屋熟悉又生份,一条条岔道仿佛凭空横到路上,他定神朝前张望,一会儿认得家,一会儿又宛如痴了,仿佛置身别人设下的谜局里,不知所措一筹莫展。湛华只得随口安慰出几句,凭着叙述向前移步,心道走过这条街或许便能有新的路,然而待行至末途,眼前又延续出岔口,他不知不觉走进江泊的世界里,满心都是崎岖的迷惑。

第 63 章
  他两个稀里糊涂闷头朝前走,太阳当顶灼灼照耀,车流行人匆匆擦肩过去,扬起滚滚尘土漫到地平线,各色嘈杂声响相互缠混奔流不止。江泊喋喋不休自言自语道:"走过这条街,再转一个岔口,依稀仿佛似乎还有一段路……"湛华万般无奈只得晕头转向随他走,哪知这话絮叨几百遍,眼前的道路仍然瞧不着尽头,身旁车鸣喧闹此起彼伏,化做大片黑压压的飞虫争先恐后扑进耳朵,林木浓阴好像油绿的水彩,荡起青波向身后蜿蜒流去。湛华停下步子朝远处眺望,漫漫路途延过视野之外,江泊愁眉苦脸道:"往日经过时绝非这般长的路,兴许是我记错了,家在这条路的另一端。"他俩只得掉头再往回走,湛华定睛打量四周,恍然发觉回路已不比先前,周围载植楼房改换了形貌,宛然是条陌生的路,刚刚行过的痕迹凭空消去,他们再也回不到原先的起点。

  两边都是错,再走下去也是无益,湛华瞪大了眼禁不住疑惑惊惶,悸动的焦灼爬满胸腔,抬眼看到道路两旁延伸出分歧,鬼使神差唤着江泊拐向歧路,侥幸希望能闯出迷惑。他两个跌跌撞撞绕进巷子里,两旁红砖墙壁几乎堆砌上蓝天,一群孩子簇拥在巷角排手嘻闹,江泊忽然笑道:"我记得了,来时似乎就是走了这一边。"两人以为果真赶到正途上,欢天喜地奔至巷尾,哪知眼前又开出新的岔路。江泊越发赌了气,胡乱捡了一边路闷头朝前走,湛华满头大汗跟着他,脚底仿佛踩上风,墙壁红砖湍流般冲过脑后,孩子的欢叫却在耳边盈绕不息,他俩不知走过多少路,晕头转向七弯八拐,来来回回无休无止。江泊专心致志闯进另一条岔路,湛华心急如焚紧随在后面呼喊,眼见这人几乎消失出视线,心中不禁涌出茫然的惊惶,惟恐自己永远都要迷失在这里,正当他一筹莫展惊慌失措,却见路口忽然拐出一个人,拦住江泊笑眯眯问道:"老先生只顾低头走,如此焦急是往哪里去?"

  湛华定神看着来人的模样,不由长长呼出一口气,提起的心终于落回腔子,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原来钟二郎发觉出不妥,想方设法寻到这梦里,他俩不过才分离片刻,再重逢却像隔了几十年,湛华几步赶到钟二郎身边,抱住对方的肩膀轻声道:"我发了噩梦,总是在同一条路上绕圈子,你快将我唤醒了,别叫我留在这世界。"钟二郎拥起他笑道:"你发得哪门子梦?咱们如今都在别人的梦里呢,若要出去得等他醒过来。"湛华满心惊疑欲要发问,一边的江泊忙又恳求钟二带自己回家,这人糊里糊涂再将自家地址说出来,钟二郎且听且行仿佛成竹在胸,湛华将信将疑紧紧随着他,不过一会儿便见眼前渐渐敞明,一行人终于绕出巷子迈到大道上。钟二郎一手拉着湛华一手搀着江泊轻快迈步,湛华偎在他身边轻声道:"如果找不到路,岂不是要永远走下去?"话音未落便见路旁现出一栋居民楼,江泊仔细打量周围忽然笑道:"真真撞了邪,家不就在这地方,怎么刚才寻不着!"

  湛华终于松开一口气,江泊无限感激请他们回家里歇息,一行人进了门楼刚迈上楼梯,便见一户门敞开来,有个少年从屋里探出头,瞧见江泊欢欣笑道:"说是走一走就回来,结果竟耽搁一上午,害人白白等着你。"湛华闻声抬眼打量这孩子,见对方生得白白净净一张脸,穿件卡其布大褂子,看见江泊才又瞧着其他人,笑眯眯挥手打招呼。江泊连忙转头介绍道:"这便是我儿子唤做江烟的,平日被宠惯了,总是不懂事。"江烟含笑将三人让进屋,拎过拖鞋替他父亲穿上,江泊挽着对方含笑问:"你吃过饭了?我不过出门走几步,有什么可担心。"他又唤着江烟摆出瓜果招待客人,这家里似乎鲜有客至,江家父子殷勤倍至,一行人拥在桌前吃茶说笑,江泊忍不住将自己迷路的事情讲出来,江烟少不得取笑道:"我就说你老糊涂,你还不服气,今天倒连家也不认得,待我做个牌子替你挂到脖子上,写好咱门家门牌,免得你糊里糊涂跑去别人家。"江泊听了徉怒道:"你这个小子倒敢拿老子寻开心!"江烟忙剥一颗葡萄送进他父亲嘴里。

  这父子俩一唱一和其乐无穷,钟二郎和湛华面面相觑插不上话,待茶水喝干了,瓜子皮堆了满桌,外面天空擦上黑,他俩个满心烦恼不知如何是好,幸而江烟热络着挽留二人吃晚饭,钟二郎连忙满口答应,江烟兴致勃勃跑进厨房里忙活,江泊端坐着又喝了半碗茶,心中一动忽然掌不住笑出来,连忙站起身追进厨房里,从口袋掏出个锻面小盒子对江泊道:"原来我真是老糊涂,今天出门本是替你买了这个,刚才只顾得说话,倒忘记把它拿出来。"江泊擦净了手打开盒子,从里面拈出一条项链,铂金链子串着黑珍珠,正是自己前几天去店里看过的,不禁抿起嘴笑道:"那家店员说过了圣诞会有折扣,我才强忍着没掏钱,倒叫你发傻买回来。"江烟接过链子替他带上,手指挑起江烟漫过脖子的头发,只觉柔软顺滑触手冰凉,好象摸上一把好锻子,忍不住挠着儿子的脑袋说:"我记得你妈妈年轻时,头发又黑又亮垂过腰,走在路上谁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可惜你是个秃小子,白得一头好头发,倒是不能扎辫子。"江烟忙撇过头躲到一边,护住自己的脑袋道:"这算得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给的东西都是珍贵,从今往后我便再不剪头发,不出几个月便能养出来。"

  主人不在场,留下客人荒唐造次,钟二郎搂着湛华嘻嘻笑道:"你知道我如何寻到这里的?"他张起一双手好像拨琴在湛华身上弹弄,撩拨得对方抖成一团,强忍笑意不得言语,钟二贴在湛华耳边悄声道:"我半夜起来再难入睡,扳开你的腿又亲又舔,弄了好半晌忙出满头汗,却总不见你醒,如此才知道原来你困着觉也能闹出乱子。"

第 64 章

  毕竟是在别人家,钟二郎不好甩开膀子挥情尽兴,小摸了两把便将湛华放开来,因刚才多喝了几碗茶,揉着肚子四处找厕所。这人晃晃悠悠离了坐,客厅里只留下湛华埋头吃果子,夕阳的余辉静静从窗外透进屋,给这世界揉上薄薄的浅金,他歪着头默默磕瓜子,衣衫半解尚未掩起,眼中好像兑进花蜜水,随着微风拂动波光粼粼。厨房里传出江家父子窃窃的笑语,宛如细碎的水沫子蒸腾进空气,默默爆裂又静静的平息,湛华刚剥出整个盐核桃,忽然听着身前印下悉唆的脚步,依稀似是深秋的落叶轻轻坠下地,他以为钟二郎返回来,抬起头正欲招呼,猛然看见自己面前立了一个人,身形模糊分辩不明,漆黑蓬发垂至腰间,神色表情掩在长发里,正是自己先前噩梦中所见的,越过梦魇一路追寻过来。湛华立时唬得一震,瞪大眼睛仔细端量,那东西埋下头呜咽不止,他不禁怀上好奇上前询问:"你是哪一个?为什么事伤心?"对方摇晃着身体泣不成声,仿佛狂风里的枝条摇摇欲折,长头发覆在脸前微微摇颤,隐隐约约露出一痕肤色,暗暗招摇鼓惑着他。湛华忍不住伸手缓缓挨上去,撩起头发挑向一边,他只觉自己手中如同攥上一条蛇,冰凉滑腻缠在指间,眼瞧着那脸孔渐渐坦露,瞪大双目凝神屏息,一颗心几乎窜到喉咙里,竟见从对方两鬓伸出一双手,抚慰一般遮掩在脸上。

  江烟捧着项链爱不释手,拈起一颗珍珠在指腹上细细摩挲,眸子里仿佛有蜜糖荡漾,溅起笑花落到嘴唇上,江泊忍不住一同笑起来,低下头将炒好的菜盛进盘子,双手端着正欲送出去,转过身忽见儿子张开手臂拥上来,连忙惊慌失措将炒菜搁到灶台上,腾出胳膊反抱住江烟。儿子在他怀里轻轻的磨蹭,好像雨里的小狗亲昵娇喃,柔软的头发蹭上鼻尖,散发出洗发水淡淡的香味,他抬起手欲要抚摸江烟的脑袋,然而这拥抱热烈而短暂,江泊尚未表露出父者的宠溺,江烟便松开胳膊躲到远处,眼波流动含笑不语,眉稍唇角藏着默默的期盼。江泊脸上没来由一阵烫,怔了怔便朝他笑道:"你母亲娘家的亲戚也总是埋怨,说我平日不该太娇宠你,日日搂着抱着,倒将你惯得不似个男孩子。我听了自知有道理,你如今已大了,日后该要学着独立专行,再不好整日缠着我,前些日已寻下一处异地的学校,你过去住上一两年,不拘学什么本事,只当是添些历练。"江烟听得这话当即改了脸色,蹙起眉头扬声道:"什么叫'母亲娘家的亲戚',我认得他们是哪一个!你分明什么都懂得,却还故意说出这样话。"江泊见他忽然发起怒,连忙转过身切菜切肉,刀刃碰撞在案板上,像夜里的兽默默咀嚼骨头。江烟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我便是如此的心,此生再改不了,你若嫌腌囋污了眼,日后便再不要看我,我只愿自己快死了,挫骨扬灰飘到天边去。"

  他刚刚还是满心欢喜,一语不合又跟他父亲呕起气,阴沉着面孔撞出厨房,抬眼看见湛华神色惶然坐在椅子上,满心疲惫无从计较,只得强打精神客套道:"不过烧顿家常菜,倒烦你们等到这时候。"湛华恍然回过精神,站起身来问江烟:"我刚才瞧见……"这一句尚未说出口,却见对方眼圈熬得通红,睫毛上承着一滴泪,滚在眼眶里默默涌出来,划过脸颊坠在腮边,湛华不知所措忙闭上嘴,江烟低下头把泪抹干,转过身去默无言语。湛华满心惊疑不知他为什么伤心,江泊烧好饭菜端出来,钟二郎趁这时机绕回屋,兴致勃勃挨到桌前,眼珠子透过腾腾热气溜溜直转,也不论自己还在睡梦里,提起筷子埋头吃饭。其余人等磨磨蹭蹭各自归座,江烟瞅着饭碗闷声不语,江泊一双眼睛飘忽不定,一会瞧东一会望西,齿关舌间含了万千言语,如梗在喉难诉难咽。一桌人只听着钟二狼吞虎咽甩腮帮子,各自梳理心中的哀愁,这一餐凄凄凉凉不欢而散,钟二郎借口天色已晚要求留宿一夜,江泊连忙起身替他安排住处,湛华再想询问鬼怪的事情,被钟二一把扯进屋里。

  房门缓缓掩起来,湛华眼瞅着窗外微微晃荡,一颗心几乎融进黑夜里,歪着脑袋轻声道:"这一户人倒真真有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钟二忽然从身后搂住他,收紧胳膊嘻嘻笑道:"你管别人这许多,还不如腾出空来慰籍我。"他这会儿吃饱喝足淫意泛滥,腆着脸朝湛华面上亲吻,卷着舌头舔遍满脸,嘬起嘴唇含住耳垂,仿佛熊瞎子逮着个蜜捏的人,尽兴吸吮不肯松脱。湛华半推半就由他扒了衣裳,仰躺在床上叉开腿,紧拥住手臂低声道:"咱们分明还睡着,行得这般算如何说法。"钟二郎摸着对方下体吃吃笑道:"不过是进进出出的寻常玩耍,哪还用得什么说法,你只当发了场春梦,闭上眼由着我侍弄。"他说罢扶起阴茎凑将上去,对着如口磨蹭几下,刚一进去却觉自己话儿上活像箍了道铁圈,不由皱起眉头轻声抱怨:"吆,怎么比平日还紧些。"勉强插了几下终究耐不住疼缓缓退出来。湛华见状连忙抬起腰,挑着手指插进自己股间,勾起内壁朝一边拉扯,阖紧牙关满面潮红,眼睛里几乎滴出水,钟二郎见状忙把他的手拉开,也顾不得再捅开屁眼,尽着力气着实一送,腿间长枪齐根没入,压下身子奋力抽插。

  这两个你迎我送正当兴起,湛华攀着钟二的脖子前仰后合,抬起头忽看见房门轻轻敞开来,沉静夜色里还像睁开一只模糊的眼睛,透过门缝幽幽望向屋里。他唬得浑身一震抬手挠了钟二一爪子,夹住大腿收紧入口,硬逼着对方一泻如注。钟二郎欲壑难平朝他啃一口,回过头朝着门外瞧了半晌,依稀瞧见外面果真有个人影子,满腔欲火胡冲乱撞无从发泄,提起裤子怒气冲冲撵出去。

第 65 章

  湛华眼瞧着钟二郎冲出屋,穿起衣服慢慢随出去,瞪大眼睛朝着客厅环视,漆黑的暗夜静默无声,正对着房门果然立了个瘦削的人影,畏畏怯怯望向自己。他见这情形忙冲上前,对方惊慌失措拔腿便跑,不堤防脚下一踉跄,"哎呦"一声跌在地上。湛华飞上上去一把扯住,定睛却见自己捉住的是江烟,也不知这孩子躲在门口瞧着了什么,这一会儿满面通红手足无措,狠命推开湛华奔回卧房。湛华混沌着脑袋不明所以,转过身欲唤钟二回去,眼睛透过昏暗扫向屋子,猛然发觉钟二早已不知去向,他惊慌失措忙站起身,兴许刚才劳身伤力损了精神,猛一起来头晕眼花,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不晓得事。

  江波躺在床上辗转难安,刚才与江烟的争执仍在耳边回旋,漆黑的卧室好像钻进一只飞蛾,跃上枕边振动翅膀,他只觉自己浮在一片浩瀚洋面上,随着周遭混沌起起伏伏,胸口沉闷像压了一方石,眼前不断现出江烟的脸孔,颦颦笑笑牵肠索肚,如影随行经年不散。江泊张大嘴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眼睛一酸几乎呛出泪水,忽听见外边闹出动静,背脊猛的窜起一道凉,不由打个激灵挺身下床,直冲着儿子的卧房奔将进去。江烟刚从客厅返回屋,正坐在床上茫然发呆,抬眼瞧见父亲推门走进房,忙站起身摇摇晃晃迎上去,江泊见状不知为何躲开来,喉咙里有一团火直往上窜,扶住门框欲要离开,江烟立在他身后轻声道:"你,你别走,爸爸,我今天不是故意与你发脾气,只是自己也管不得自己。我日后必会听你的话,你叫我走,我便走,要我留,我便留,也愿意为你将头发留长,千方百计讨你喜欢,只求不要怨烦我。"

  少年不知不觉默默涌出泪,只是屋里昏暗全然没被他父亲瞧见,江泊手扶着门板微微颤抖,心中泛出莫名其妙的悲哀,犹豫了半晌终于转过身,一步一步挨到江烟跟前,抬起手臂举到半空,停顿片刻又颓然落下,转过身弯腰将墙角的小灯旋开,眼睛瞧向别处淡淡道:"你是我儿子,怜惜尚来不及,哪舍得硬下心肠恼怨,你莫自寻烦恼,快些上床睡下,仔细明天又没精神。"江烟懵懵懂懂返回床上,江泊替他将被褥掖起来,借着隐约亮光看见儿子脸上一片湿濡,不由伸手抚上江烟的脸庞,温暖的指尖沾上一滴泪珠子,好像触着滚烫的火星。他恍然又想起儿子小时候,一天到晚哭啼不止,嘟起的小嘴好像一朵花,总是偎在自己膝前道述委屈,江泊可怜儿子自由丧失母亲,尽己所能体贴疼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从何时起这孩子已长大成人,眸子里永远飘荡着散乱的光色,仿佛春天翻滚的湖面扯碎太阳光,明暗相揉引人沉迷。旁眼人只瞧见父子恩情,哪一个又知晓其间难言隐情,江烟背对着江泊蜷在床上,泪水断线一般滑下脸庞,忽听见江泊在身后微微挪步,攥紧了床单猛回过头,然而他父亲毕竟没有走,双眼切切瞧向自己,江烟顿时似是被人掏空了心肝,拥起被褥泣不成声,江泊忙伸出手替他将眼泪擦干,挨在耳旁柔声安抚:"你不要怕,只当我先前说的是混话,我终究还是你父亲,日后无论是如何,也总会永远守着你。"

  他的手长久贴在江烟面颊上,透过皮肤仿佛触摸到魂魄,两个人几乎肌肤相融,这一时哪顾得彼此血脉。江泊一颗心似要冲进喉咙,意乱神迷不知所措,张开嘴欲要道诉温存,却又不知应该作何言语,忐忑半晌终于垂头丧气退出屋,眼瞧着房门将二人阻隔,立在门前不肯离去,一双眼直勾勾瞧着墙壁,恨不能灵魂出窍跃进屋里,然而那身形仍端着沉稳,只是极轻极轻吐吶气息,宛如一声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他便如此守侯到天明,太阳缓缓攀上天空,映出万丈光芒将这世界粉饰豁亮,江泊抬起头沐浴在晨光里,凉彻一夜的心渐渐温暖,身前身后所有阴影散至别处,好像从来不曾笼上来。兴许那淡薄的温暖安抚了心灵,他猛然间又豁然开朗,横竖这烦愁销断不得,只得暂且把一切抛至脑后,推门出去替儿子买早饭。江泊像往常迈下楼梯行上大道,身后的影子被太阳光拖得老长,迎面忽然掠过一缕微风,缩起脖子打个寒噤,他回过头朝后张望,却见刚刚行出的位置化作一片坦阔,荒芜空地上遥遥站了一个人,漆黑长发披在脸上,乍一看似乎是相识,细细想来又不知是哪一个。

  话接前言,再说湛华莫名其妙昏迷在梦里,晕晕沉沉不知坠至何处,再清醒时口鼻之处一团湿热,睁开眼看见钟二好似条大狗压在自己身上,嘬嘴撩舌尽兴舔咂。他皱起眉头轻轻的挣扎,感觉下体涌出麻木的疼痛,潜下手去沿着皮肤试探,却摸着钟二的阴茎硬在自己体内,不由愤恼交加满面涨红,埋下脑袋拧了钟二郎一把。对方倒吸一口气又往肠子里顶撞,湛华哀声啼叫软做一团,白缎的皮肉上酥汗淋漓,股中麻痒好似千虫钻涌。这世界尚未到天明,床弟间翻滚着放肆响闹,钟二郎忽然停下耸动,定神听着外面传来隐隐的啜泣,将湛华的一双腿抱在腰上,托着对方缓缓站起身,腰间那话儿依旧扎在肉里,一步一颠晃出卧房,打开电灯寻着弃在一边的银匣,凑到耳边噤声辨听。

  湛华被顶得止不住颤抖,细碎的呻吟咀嚼在唇间,惟恐自己被钟二失手跌下来,紧紧攀着对方不敢动弹。钟二郎将他仰面置在方桌上,拎起脚踝再续抽弄,猛肏了一阵,方泻了,拈起银匣子小心拨弄。湛华搔着他的腰腹轻声问:"我到现在黑糊涂,咱们刚才还在梦里,怎么忽然之间又醒了?"钟二郎摇晃着匣子笑道:"还不是为你带回的蹊跷东西。这匣子里有一对父子,生前互生情爱为伦常折磨,可怜死后仍不得解脱,一个化做鬼魂日日哀哭,一个只身形销尽留下一双手,困在这方寸间寻觅彼此,却不知对方临近咫尺。"

第 66 章

  原来这夜所有惊心动魄皆发自鬼魂梦镜里,湛华又朝那匣子轻轻瞟几眼,后颈上忽然窜上一股凉,似是被谁抹了一爪子,不由打个战栗对钟二道:"我害冷,咱们回床上去。"钟二郎撇尽朱砂扯开锁头,揭开盖子朝里面张望,却见一缕清烟自匣底升腾而出,化作森森身行凝立于屋中,满身满脸蒙上乌青的氤氲,披头散发哽咽抽泣,观之形貌正是湛华在噩梦中所见的鬼。他敛声噤息细细观望,却见这魂灵心肝肺脾填满陈年积怨,抬起脸庞静静窥看这世界,从鬓间悄悄滑出一双手,越过额头温柔抚慰,修长的手指将满脸泪水拂下来,勾起漆黑长发缓缓缠动,仿佛随波逐流历经漂泊,此一时终于寻得归途的道路。钟二张嘴轻轻唤一声"江烟",鬼魂默无声响扭转面庞,满头的灰尘吊子簌簌坠到面上,鬓间的手轻轻替他抹干净,似是一对恋人相拥相偎,温柔缱绻拂去对方肩上的花叶,连带着面上发丝也被撩至一边,苍白手掌游移到腮上,如同轻轻托起刚才破散的梦魇,杂乱发丝下赫然现出江烟的面容,神情五官被泪水湿沤模糊,只有一双眼睛异样澄明,透过孤独黑夜恍然清醒。这一双父子如此终于能相聚,钟二见状便也无多言语,随手将鬼怪赶回匣子,拈起银匣端在面前,又将湛华托进怀里,一边大步朝屋里走,一边屏息凝神细细审夺,终于耐不住辘辘饥肠
,仰起脖子将他两个合进嘴里。

  这一番荒诞怪异至此方休,众看观听云,话说此一双父子生死缘由原不可考,生而言谈脉脉匿于幽暗,殁而黄土掩尸无问津者,其间情孽缘由悬而未解,万千言语只得寄于梦中,白白辜负往昔锦绣流年。佛曰:"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即是如梗在喉艰涩难语,又岂可为外人道也哉。如此这一档事虽是敷衍带过,那银匣子的蹊跷却终究不得不语,追根溯源再说鬼王如今附在廖付伯身上,苦心等待绛尘替他收敛魂魄,图谋有朝一日再起阴兵,挥师地府对峙阎王,然而日子并非过得一帆平顺,廖付伯苟延残喘竟不肯死,仅剩下一息魂灵仍念着玉金秋,仿佛自己还是过去无忧无虑的傻子,每日探起脑袋苦苦期盼。那鬼王却是个无心无意冷情东西,哪里懂得人心欲情,如今缚入世人肉身与之同悲同苦,好似冰火缠身蛇蚁嗜骨,害人害己苦不堪言,每每闭上眼睛便见玉金秋从身前晃过,耳边旋绕过无数殷殷召唤,一声声"大宝"如附骨上,音若细发袅袅不绝。他痛苦不堪焦躁难安,仿佛困兽满屋里乱转,扯住绛尘糊里糊涂发问:"人的心怎能这样苦?",满心愤恼无得言诉,只有寻了旁人泄愤,可怜廖宅里寥寥几个老家人,晚上睡寝不加堤防,糊里糊涂被他揪出屋,猫捉耗子般戏耍一番,待不耐烦便挥掌拍成个血葫芦,揭皮掊心填籍肚子。

  绛尘自认自己是慈悲心肠出家人,不忍心见活人无端受磨难,然而一时却也寻不得缘由阻劝,只得不动声色冷眼旁观。这道士有一回无意寻得一双鬼,父子两个生前结孽,死后并作一体饱受折磨,虽是相依相偎近在咫尺,奈何永远寻不得彼此,可怜儿子日日痛苦哀哭,宛若啼血杜鹃摧心撩肠。绛尘当即心中一动,施下咒法将这父子盛进匣子,好像逮着鸣唱的蝈蝈关进葫芦罐,打算献给鬼王充作玩艺,哪知这银匣还未在怀里揣热,便被他不慎遗失路上。绛尘不恼自己不留意,反倒怨起别人不加提醒,忿气冲冲沿路寻找,哪里还能见着银匣踪影,掐指一算才知匣子原被湛华拾回家,心中怒火顿如浇了绵绵春雨,指尖不禁又泛上那一层肌肤触感,仿佛拈起一片薄薄脂玉,拢合五指便能攥进掌中。绛尘过去因受得鬼王提点,免不得习上对方寡清薄欲,初见湛华尚不施以正眼,然而这一只鬼眸瞳里藏了引惑,好似一团蜜糖黏住他的眼,他暗暗旁观徉作嫌恶,眼瞧着湛华与钟二郎紧密无间,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又无端恨恼,仿佛冥冥中有谁揉搓他的心,疼痛酥痒不得言述。

  这一样纠结自然不得为人知,待别人的甜腻日久天长渗进心里,更惹来狂蜂蜜虫搔挠心上,酸麻酥痒游移肺腑,且苦且涩铭心刻骨,绛尘耐不得焦躁又卜一褂,刚询得钟二郎住处顿觉满腔满室异样敞亮,连同头脑也被耀得发白,迫不及待动身起程,焦心如火赶将而去。再说钟二与湛华前一日晚上兴致勃酣,交叠翻滚闹了一夜,睡到下午仍不肯起,这一时还赖在被窝拥抱缠绵,钟二郎一双臂膀将湛华周身焐得温热,挺立的乳珠几乎烫手,钟二潜下手从他胸前抚至腿间,手掌覆上一丛蜷曲毛发,握起下体缓缓揉搓,那一团柔软渐渐勃起,好像新生的兔子微微抖颤,尿道里泌出黏滑水迹,淋漓星点沾染指间。湛华"嗯嗯唉唉"呻吟不止,埋下脸孔朝着对方啃咬,钟二郎吃痛往他屁股上拧一把,只觉手里攥上鲜嫩的桃子,指上吃力几乎捏出汁水,不由放缓力道轻轻揉抚,贴在湛华耳边悄声私语。他两个如胶如漆正行得酣迷,湛华张开双腿等待钟二抵入,忽听到外面大门扣响,扯紧了钟二不作理会,奈何来人敲击愈急,无休无止似要将房门砸破,钟二郎只得穿起衣裳起身开门,张开嘴正欲骂咧出声,却见外面正候着道士绛尘。

  二人虽没有血海深仇,这一见面却也分外眼红,钟二郎满嘴污言谩骂如愿以偿倾涌而出,叉腰档在门前扬眉怒笑:"你个王八蛋上窜下跳跟老子抢吃食,如今倒敢送到爷爷门上,瞧老子扒了你的皮挂在门前,阴天泥泞拿来抹鞋底。"绛尘呆呆听着并不言语,一双眼睛直勾勾望向他身后,漆黑瞳仁几乎跃出眼框,飘飘摇摇晃进屋里,钟二见状转身查看究竟,却见湛华不知何时跟出来,身上只穿一件肥大褂子,露出赤裸的大腿雪白耀眼。


第 67 章
  湛华只当绛尘为银匣的事而来,邋衣趿衫便跑出屋解释,未待开口便见钟二郎阴云遮面,不由遍体生寒又转回屋。钟二郎沉下脸随他迈进屋,一抬手将湛华推搡到床上,撩起衣摆往他屁股上拍打两巴掌,清脆击响扬彻屋里,白嫩皮肉顿时泛起淡薄红晕,好像枝上白桃刚刚养熟。湛华捂着屁股躲到床头,哭笑不得对钟二道:"人还在外头等着,你又闹什么!"他穿好衣服再出去,却见绛尘早已自行进了门,揣起双手手立于屋中,寒星似的眼眸好似冻结在眼框,目不转睛咄咄相视。这道士三番五次荒唐造次,惹得湛华颇生出怨忿,然而钟二毕竟刚吃下人家的鬼,他心里发虚底气不足,查言观色见得对方似要拉开架势,只得稳言软语先请绛尘坐下。道士呆板着面孔毫不反应,湛华斜眼才见沙发上满是钟二撒的饼干沫子,知道来人必是嫌弃自家腌囋,不禁两腮飞红平生尴尬,心中忿恼又添出几分,撇开眼睛望向别处。

  这边厢钟二郎横眉怒目满脸狞悍,那边厢绛尘好似樽石人硬杵着不走,湛华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应付,因想到对方丢的匣子还在这屋里,只得强挣出笑脸讪讪道:"道长前几日丢了东西,今天必是为它寻到这里,咱们便将匣子还给你,从此一干二净再无相犯。"他言罢便打开柜子捡出空匣子,二指拈起来递给绛尘,眼珠子一转忽而又笑道:"道长日后也该收好自己的东西,我见它非同寻常才拾回来,这其间兴许出了差子,也不知东西可有缺失。"这鬼言辞模糊极力撇清关系,绛尘愣一愣伸手接过银匣,两眼茫茫然如坠一团梦里,脑子空白一片晕晕浑浑几乎不知所至。原来这道士每一回见得湛华便添一样心念,这一次更在胸腔掀起惊涛骇浪,面目上虽摆出一派风平浪静,心中早驶过千军万马,耳边轰轰隆隆闹响不息,哪里还顾得计较银匣子。只是湛华的言语他还听得清楚,连忙垂下双目强作淡然:"鬼最善于花言巧语,混淆黑白欺瞒世人,口含蜜糖蜜心存蛇蝎,不知害得多少家破人亡。"他朝着旁边轻扫一眼,目光飘摇着扫在湛华面上,眺起眼睛只当瞧不见钟二,调转话锋又含笑道:"只是咱们也算老相识,我自然愿意相信你,况且匣里的魂魄原本无关要紧,难得你一直细心替我收着,倒应该想方设法好好答谢。"

  绛尘扭动着面肌强做一付和蔼可亲,绷紧的笑容直将对方唬得毛股悚然,湛华瞅一眼钟二连忙道:"那大可免了,咱们本不同路,日后还是少走动为好。"他又装模作样指着着时钟面露难色道:"这时候已不早,我们刚起床还未吃午饭,也不好留你共用粗茶淡饭……"主人逐客令已下,来客却仍不已为意,绛尘不但毫无离退欲意,反倒更往湛华身前凑一步,抿起薄唇轻声道:"你说要吃饭,我倒想起附近有家好馆子,大师傅会做西洋点心,人都道滋味一绝,我听了也觉得有趣,只是独自去吃实在没意思,你若乐意不如陪我同往,也算咱们彼此从今冰释前嫌、尽褪干戈。"这言语越发添出些热络,他两个一来二去似有几分勾搭意思,钟二郎立在一旁巴巴听着,直恨得口歪眼斜牙根发痒,几乎不曾冲进厨房操一把菜刀将这道士剁得稀烂,然而他心中一动终于没动弹,暗道绛尘如此不知趣,纵是千刀万剐也不足弥恨,于是抢在湛华之前喜笑颜开道:"既是有人爱请,哪有不去的道理,咱们家里穷,几天几夜没米煮饭,正等着有善人来施舍。"言罢忙唤着湛华洗脸换衣服,自己在睡衣外面罩一袭棉外套,眉开眼笑问绛尘可是揣足了银两。

  湛华知道钟二的心思,强抑笑意打点收拾,换上钟二给的滚兔毛外衣,穿一双油光锃亮漆黑长皮靴,钟二郎也特特抹一脑袋桂花香头油,立在镜前比划一番,自认美得能做新郎官,手舞足蹈将绛尘推搡出大门。这三个上了大街形态奇异好像马戏团进城,各怀鬼胎拦车坐进去,司机瞅着绛尘的土黄道袍正欲称"稀奇",一转脸又被钟二郎满头油香熏得猛打个喷嚏,斜眼见湛华勉强还算人样子,只是一身打扮似要去沿街拦客人。汽车风驰电掣驶至目的,穿过闹市闯入幽静,绛尘推举的馆子匿于一条小巷里,餐厅建作一栋灰色的小楼,两旁栽植着低矮梧桐树,苍枝枯丫伸展天上,乍一瞧仿佛闹市里辟出人间净土。一行人走进餐馆由着侍应引至桌前,走近厅堂便闻着一股沁人甜香,三三两两的客人围坐桌前吃午茶,神情惬意姿容欣然,钟二郎才知这地方不过卖些糖水洋果子,并无他平日衷意的肥鸡大鸭子,高昂兴致立时垮下一半,面上却仍露出一付欢快样子,眼明手快抢过侍应送上的菜单,拣着顶贵的点了满满一桌子,一边埋怨蛋糕饼子不顶饥,一边指着绛尘吩咐道:"这位道是出家人,修行得道避五谷,单给他倒碗生水便可以。"

  掏钱的绛尘倒不与他计较,坐在一旁好似老僧入定,只是心潮汹涌无人能知,一双眼睛直勾勾望向湛华,如火如腻如胶如箭,似要透过皮肉观心见骨。钟二郎手舞足蹈更加欢畅,侍应鱼贯而至摆上餐点,他伸手抓一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倒也尝出香甜,因嫌刀叉不顺手,大呼小叫唤着侍应拿一双筷子,一只脚丫子踩上缎面坐椅,两手捧着奶茶罐子"咕嘟嘟"几口喝得见底,狼吞虎咽仿佛饿死鬼鬼托生,周围驻客只当瞧着狗熊跑出动物园,侧目观看窃窃笑语,钟二郎见状更添出几分表演劲头,张牙舞爪欢欣雀跃,挥情尽兴丢人现眼。


第 68 章

  钟二郎狂吃暴饮挣得眼珠子发蓝,绛尘正襟危坐阴沉含笑更是百般怪诞,湛华瘆得冒出一身虚汗来,哪里还敢拿正眼瞧他俩,一双眼睛滴溜溜胡乱晃荡,沿着浮雕大门一直瞧到头顶天花板,昂起脸数清吊灯上垂的一颗一颗水晶珠,闪闪烁烁不得片刻安闲。绛尘见他聚精会神便也一同望过去,湛华胆战心惊忙将眼移开,撇开脸转而瞧到另一侧墙壁,东张西望将餐厅的客人逐个端详。离他们不远有一对青年男女,坐在落地窗旁脉脉相视,姑娘面朝湛华作如花笑靥,烫着金黄卷发抹了紫嘴唇,开衫低领里露出滚圆的胸脯,好像睡熟的鸽子躲在衣裳里。这姑娘是不拘巨细豪放性子,一会儿倾起上身朝着对方悄声私语,一会儿前仰后合高声欢笑,红艳手指甲轻轻勾到对面男人面孔上,似一株凤仙花摇曳招展,乍乍惊惊无一分斯文,幸而餐厅里虽原本幽静,因有钟二郎纵情相衬的缘故,众人便也觉不出吵闹。湛华原就爱瞧个漂亮小女孩,况且这女郎与自己身旁两樽相比简直可谓赏心悦目,只是钟二郎毕竟在身前,他不敢明目张胆放肆打量,只是时不时抬头悄悄瞟一眼,姑娘的声音隔着几桌传过来,娇俏嗓门似有九曲十八弯,伸出手缠住她的男伴道:"过几日便是我生日,我瞧上一只包,你乖乖掏钱送给我,可不准再犯犹豫。"

  男人的嗓音比她低下十几个分贝,几乎喃喃自语悄声说出几句,湛华只看到他嘴唇开开阖阖,又见姑娘忽然勃然大怒直起身,似因所商之事破裂,面上挂的笑容顿时荡然无存,一跳腿藏在桌底下狠狠乱晃,几乎酝酿着拍打桌子跳起来,然而为了公众文明终究强忍下恶气,只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冷笑道:"瞧你裤裆里那玩艺,上了床是银样蜡枪头,下了地软成一摊泥,这废物还想做钱串子,倒不如割了拌黄瓜。"她口出恶言顿觉深清气爽,男人脸上青白交加分外缤纷,瞧一眼四周立时灰头土脸逃出去,这两个一言不合分道扬镳,姑娘怒气冲冲捧起碟子吃尽融化的冰激凌,因恐皱久了眉头脸上生摺子,连忙平缓神情松懈面容,掏出个小手镜悄悄补了妆,重将嘴唇涂得紫后才又放下心。湛华跟随钟二郎出门时已不早,这一时太阳缓缓垂向西,金红的云彩好像连绵缎子延铺在天边,夕阳余辉透过橱窗照进屋,她身上披挂上一层金,雪白的胸脯更如揉了好胭脂,浓淡酡晕蔓染到腮上,好像釉彩白瓷刚出了窑。因少了刚才那男人凑在眼前添乱子,湛华更瞧得兴致勃勃,仿佛又回到自己孑然一身四处招花惹草时,春风得意眉飞色舞,暗地里不咸不淡心猿意马,不知不觉斜眼瞧一瞧钟二郎,忙又老老实实垂下脸。

  他再抬起头,忽看到窗外晃出个偻佝的身影,定睛望去却见是个白发苍苍老人家,沧桑面上浮着一层青,咧开嘴似笑非笑,手掌拍打窗面似要召唤对面的姑娘,奈何费尽力气也敲打不出声响。原来这是个寿终正寝过世的魂魄,趁着傍晚阴气聚攒重返回人间,不知为何缘故寻到这地方,对着火人巴巴纠缠。鬼魂伸出双手贴在窗户上,隔着玻璃触摸后面茫然不知的姑娘,张大了嘴似要呼喊出声,然而他们毕竟不仅只有一窗之隔,彼此阻拦着生与死,姑娘哪会知道自己身旁偎了一只鬼。绛尘原是捉鬼的行家,见这情形职业使命油然生起,顾不得再与湛华依依含情便站起身,迈开步子欲要冲将出屋,钟二郎不动声色抬腿绊到他脚下,道士一不留神险些摔出个跟斗,回过头怒目圆睁欲发质问,钟二郎这会儿已吃到八分饱,窗外那只鬼老而干瘪引不出丝毫食欲,然而他偏偏要与绛尘找麻烦,自己笃定主意不容对方索魄抓魂。

  他两个正当瞪起眼睛僵持不下,姑娘拎着皮包快步走出餐厅,斜阳残辉落在梧桐上,无数苍翠的叶子闪闪发亮,彼此磨擦碰撞撒下斑驳的光影,好像明媚的蝴蝶飞了满身。钟二郎喊绛尘掏钱结帐,自己抹一把油嘴大步追出门,姑娘沿着梧桐树小径缓缓踱步,鬼魂见状连忙步履蹒跚追赶上,如影随行飘荡身侧,更探出一只干枯手欲要牵到她身上,奈何人鬼殊途生死有别,手指缓缓拢起却抓了空。这鬼懵懵懂懂怔了一会儿,千沟万壑的面孔现出无限哀愁,钟二郎趁这时候一个箭步冲上前,眼明手快将鬼魂薅住,姑娘正奇怪哪里冒出个蛮子,身旁忽然驶过一辆车,她招招手将车唤住坐进去,伴着天边落日绝尘而去。

  绛尘虽是个道士,道观却绝非清水衙门,平日里善男信女争相奉上香油钱,好像鹅毛雪片滚进门。这人刷暴两张开卡结了下午茶,怒气冲冲跟随出来,抬眼正看见湛华立在树荫里,心中怨气不由泄下一半,暼眼又瞧着钟二郎伴在一边,眉间又攒出个肉疙瘩,不由自主朝着湛华默默挨过去。钟二郎并无闲情牵挂,一心一意扯着鬼魂高声喝问,大呼小叫咆哮如雷,咧开嘴露出喉咙深处鲜艳的小舌头,满面肌肉扭曲狰狞,然而对方丝毫不知道畏惧,只是痴痴呆呆朝着他发笑,兴许生前便是个老糊涂,如今做了鬼仍然不清明,嘴里"伊伊呀呀"乱嚷乱喊,仿佛唱歌忘了调,又像胡言乱语哄孩子。

  绛尘拈出一张纸符欲要收伏鬼魂,钟二郎唇角翘起将鬼搡至身后,眉开眼笑手舞足蹈朝它喊:"还不快跑!"这鬼魂虽糊涂,救命的话却听明白,一声不吭拔腿便跑,撒开丫子一溜烟逃得没影。绛尘勃然大怒作势发作,湛华立在一旁吃吃笑道:"二郎便是小孩子心性,道长自然有海涵,万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他虽如此偏袒,绛尘却默默受用,满腔怒怨顿时泄尽,只留下腹内情肠纠葛缠绕。

第 69 章

  钟二郎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唤着湛华打道回府,他今日装疯卖傻抨击对头,自以为填饱肚皮便是捡得天大的便宜,欢欣鼓舞喜不自禁,牵着湛华趾高气扬振兴而归。绛尘立在一边噤声不语,目光随着他俩轻轻飘荡,满腔灼热自鼎沸渐渐落至冰凉,心中涌出一股隐隐的幽情。且不论此三个怨孽又作如何,话说这白天遇鬼浑然不知的姑娘名唤作郑囡,如今芳龄不过二十二三岁,自小父母不守在身边,被个老外公独自抚育长大,如此颇养出当今物质女郎的谋筹,虽是眼高手低一事无成,却也自得其乐欢快过活,每日只知道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玩乐,全凭着孔方兄的面子结交朋友。她近来正是临近生辰,趁这机会打算狮子张口狠咬一通,哪料得新结的男友钱包比胆子更加瘪,宁肯一刀两断也不愿再奉陪这小姐。郑囡怒气冲冲返回家,拣出那男人曾经奉送的东西作势摔砸,一晃眼见举起的是樽价值不菲水晶雕,咬牙切齿终于没有脱出手。

  郑囡立在屋中茫然发愣,她母亲这时候推门探进头,瞧这情形见怪不怪道:"你饿了没,冰箱里留了饭菜吃不吃?"女人早年因杂务繁重对女儿疏于照料,直到父亲年老体虚精神不济才把孩子接回家,母女两个倒好像远房亲戚共居一檐,处处温存拘谨小心翼翼,时到如今仍保存着客气。她微微笑着又试探着商问:"过几日便是你外公的祭日,我准备回老家替他扫墓,你若有空闲不如同往,也叫外公瞧瞧你如今的样貌。"郑囡气愤未平皱眉反斥:"这话说的轻巧,我哪里有空闲跑这一趟。"她母亲含着笑轻声说:"你这孩子便如此怪诞,忘了小时候外公有多疼你,你两个天天去公园喂鸽子,到河沟里捞鱼虫,那一年我要接你回家时,你还硬扒着门板不肯走,满嘴叫嚷说晚上要跟外公吃灌汤包子,哪知不过一两年便忘了当年的深情,外公死时也毫无悲伤之态展露,果然小孩子养不熟,良心都被狗吃了。"郑囡摆摆手懒于再作答,她母亲便也无多言语,缩回头重新又把门关好。

  郑囡心中仍是波澜不息,赌了气掀开被子蒙头睡觉,外面天色原就不甚明亮,窗户上又掩起厚厚的窗帘,屋里昏沉黑暗仿佛入夜,她迷迷糊糊将息未息,混混沌沌神智不清,朦胧中似是瞧见自己扯着白天的男人猛抽耳光,顿觉周身痛快舒畅,正要在酣梦中欢欣雀跃,忽听到窗面响起轻轻拍击,一声一声沉闷低缓,不知是哪个犹犹豫豫寻到窗前,筋疲力尽敲不响玻璃。郑囡头昏脑涨眯开一线眼睛,将头转向窗户定睛打量,奈何屋里实在昏暗,窗帘又遮掩密实,无论如何如何都瞧不着外面,她裹紧了被子懒于下床一探究竟,心道或许有个家巧停靠到窗台,畏惧寒冷欲要扑撞进来,索性耷下眼皮不作理会。窗外的声响不过一会儿渐渐停息,郑囡如此更放下心,转过身心安理得又盹下,一双眼皮还未合拢,桌上电话又响闹起来,她怒气冲天胡乱骂一阵,摸索着抄起话筒扬声喝问,对方噤声屏气默无言语,郑囡满心不耐烦正欲摔下电话,听筒里忽然传出的深深喘息,一声一声凝重低沉,仿佛一张粗糙的手掌抚在背后,又像沉重的脚步自身后缓缓踏过来。

  这物质女性自然不比寻常,郑囡虽然遭遇如此蹊跷,惊疑之余却未曾惊慌失措,端稳话筒沉声定气,字正腔圆恶骂出几句,因嫌不解恨又扬手将电话线拔扯断了,胡乱甩到地上继续埋头睡觉。兴许因为刚才一通闹,这一刻虽然万籁销寂,郑囡辗转反侧反倒睡不着,脑中不断闪出她母亲说过的句子,喋喋不休好像潺潺溪流从耳边淌过,眼前映出无数雪亮的影像,依稀是她外公的模样,穿一件浅灰褂子拄一跟龙头拐,揣一口袋糖球立在门口翘首张望,等她放学归家便大把抓出来。这一派情景清晰如生,老人满头银发似乎历历在目,一只手犹扶着拐杖颤颤巍巍,苍老身躯摇摇晃晃,郑囡闭上眼睛深深叹一口气,心想外公过去多么爱自己,干枯的手掌僵硬而温暖,牵着她兴致勃勃赶去游乐场玩耍,一老一小欢喜不持,仿佛这世界仅容了他们俩。于是长久以来她都以为自己只有外公这唯一亲人,直到年纪略长她才渐渐懂得生死,每想到外公年迈终有一日要离自己远去,竟忍不住涕泪淋漓偷偷哭花了脸。这本是再美满不过的辛酸,然而万事终究有变化,郑囡有朝一日忽然长大,好像懵懂的小马驹从外公的世界欢欣雀跃蹦跳出来,外面满是目不暇接五光十色,她眼中再盛不下糖球鱼虫子,后来搬至母亲身边更与外公添上生份,时常十天半月懒于走动,一颗心在新的世界里渐渐僵冷,浓妆妖娆再道不出昔日天伦美好。

  然而如此一般尴尬冷淡,她却全归咎作"不得以"。郑囡想念着外公叹出好几声,稀里糊涂沉入梦乡,再醒过来生活依然艳丽缤纷,连接上电话线再作勾搭,终于寻着个当日预留的候补情人,哄得那人神魂颠倒误入温柔,满口答应愿意替她置办生日。郑囡立时心花怒放盛妆打扮,誓要一雪前辱约见对方,二人碰面当即一拍即合,眉来眼去宛作深情,不消一时便生恨晚之情,如胶似漆偕同玩乐,流连城中闹市喧嚣整日,及至午夜时分才依依不舍相自分别。郑囡筋疲力尽坐车返回家,刚迈下车门迎面便灌过一阵寒风,一股钻心寒冷直刺进骨缝,她哆哆嗦嗦忙缩起脖子,甩着皮包穿过小径往自家楼门走。远处路途漆黑难辩,地面坎坷坑洼不平,脚底仿佛踩在悬崖峭壁,幸而这条路是熟识,郑囡摸摸索索终于挪进楼洞,走廊里的声控灯光并未开启,她眯着眼径直朝前打量,趁着一团漆黑仿佛看见有人正坐在楼梯上自上而下,默无声响瞅着自己。她见状不禁心中一紧,连忙踏一步将灯点明,待光亮映射在门洞里,她瞪大眼睛再仔细望去,这一会儿哪里还能瞧见半个人影。

第 70 章

  郑囡长抒一口气迈步朝前走,暖黄的灯光在地面拉出斜长的影子,角落里藏着照不透亮的晕暗,拥抱成团蠢蠢欲动。她隐隐感觉似乎有人跟随着自己,脚步轻而柔缓亦步亦趋,好像一条影子拖在身后,光影交揉晃晃荡荡。郑囡忍不住朝后瞟一眼,尚未瞧清如何便又连忙转回脸,胸前"砰砰"乱跳振荡得厉害,自头皮涌出一股僵麻,从发稍一直渗透至脚底。她硬着头皮再要抬腿向前走,忽然感觉肩膀似是被人轻轻拍一把,正要张嘴惊呼出声,声控电灯猛然熄灭,眼前顿时遮上浓重的黑暗,好像大团墨汁抹在面前晕染不开,身后的影子似与自己贴靠更近,森森冰冷透入肌理。郑囡连忙狠狠迈下步子,电灯出了故障迟迟不愿明亮,她家居于搂上尚有一段高度,穿着高跟鞋实在难以行步,万般无奈只得退出楼洞,打算拨打手机央母亲送手电下楼,刚走出几步忽觉脚下一软,兴许不留神踩到低洼里,身子歪斜几乎跌倒在地,哪知黑暗中伸出一双手轻轻托住她,扶稳肩膀将她送出坑洼。

  她心中瞬时涌上一股惊愕,惶恐中掺杂着一丝奇异感情,影影绰绰沉浮不定,被夜晚的沉默默默遮掩住,郑囡再要迈步朝前走,忽然听着黑暗深处有人轻声道:"女施主慢一步,这地方漆黑阴暗恐有鬼魂作祟,你平日行路还当万般小心。"这声音冷冰冰刚说出口,楼洞的电灯"啪"一声又被燃起,郑囡心惊胆战连忙趁着明亮寻声望去,定睛却见自己身旁候了一个黄袍道士,目无斜视肃然而立,仿佛绝地枯草遗世独立,更远处另站了一对男人,匿于暗处甚不分明。她大吃一惊不禁倒退一步,原来自从绛尘看见此人身后有鬼追随,便如百爪挠心无以释望,委派手下的道士尾随于后,千方百计寻得郑囡住处,一时大发慈悲心生侧忍,誓要捉拿鬼怪救人水火。这人平日仍不免挂念湛华,忍不住隔三岔五跑到钟二郎家里厮混勾搭,头脑昏迷舌头发木,不知不觉便将此事全盘说出,钟二郎守在一边听得清楚,埋头冷笑噤声不语,及至绛尘打点行装赶去捉鬼,他也尾随身后欣然前往,湛华生怕这二人言语不合大打出手,作好作歹一同跟随。

  钟二郎见绛尘起先并无动作,便也候在远处冷眼旁观,这道士救人之前必先作一番教化,对着郑囡宛作婆心苦口:"施主许是平日行事无常结下憎怨,如今被鬼魂烦扰却毫不自知,日后还当好自为之,瞻前顾后扪心自问,广结善缘积攒福寿。"郑囡怔怔听着他说话,多半并没注进耳朵里,只是瞧见这道士便气不打一处,弯起眼睛抿嘴笑道:"道长不老实守在道观里,三更半夜跑到这里做什么?口口声声说我惹上鬼,仔细瞧瞧这里哪有一个鬼影子,纵使这路上果真有鬼,老娘身正影端又有何畏惧,横竖不是蒙起面孔拿刀抢钱的,也比那些信口开河欺世盗名的神棍强。"这姑娘指桑骂槐口无遮掩,唇舌若剑自有一派泼辣修为,绛尘被咽得言语不能,只道世人庸碌愚蠢无可救药,气急败坏拂袖离开。

  钟二郎为着鬼魂原本准备要与道士混战一场,不曾想对方单听得姑娘一句话便怒不可遏败退下阵,失望之语尽兴耻笑,百般无聊带着湛华兜个圈子绕回家去。郑囡瞧着这三个从视线中隐去,趁着光亮忙奔至楼上,开门迈进家门长呼一口气,探头见母亲坐在客厅看电视,连忙一言不发晃进自己房间里。她关上门换下鞋子,转到镜前端详自己浓妆晕卸的面孔,忽瞧见眼睑周围斜出几道纹,竟比路上撞鬼更惊恐白倍。桌上的电话忽然又响闹起来,郑囡以为是刚才约见的情人跟她道晚安,连忙伸手接下电话,朝着话筒正欲行一套软语温存,却听道对面传来沉闷的喘息,依稀还是昨晚上的诡异情形。她细细听着对方透过话筒吐呐呼吸,蕴足底气高声吆喝:"操你妈的下三烂,藏头露尾跟你姑奶奶使绊子,剁了你鸡巴还嫌心慈手软了!"原来这打电话作乱的便是郑囡的前男友,不甘被受辱图谋报复,行这下作伎俩妄要惊吓于她,哪知又被对方一眼识破。郑囡沉心静气将话筒轻轻扣下去,她母亲这时悄悄推门进来问:"我听到你屋里吵,出了什么事?"郑囡抿嘴含笑摇摇头,母亲晃荡着眼睛淡淡说:"你平日里碗闹归玩闹,总该有个限度,我每天等着你回家,不知心里有多担忧。既怕你惹祸上身,也惟恐你小孩性子遭人算计。"郑囡想一想低声安慰道:"怕什么,我自小便是横行独立,有哪个胡乱敢造次。"

  此言着实是不假,这世上总有几个一无所有了无牵挂,郑囡便如此得过一日且一日,每天荒唐尽兴自由自在。她近来与勾搭上的男人纠缠火热,日日甜言蜜语蜜里调油,生日这天果然收到价值不菲小皮包,高高兴兴瞧了半晌便随手搁到桌面上。原来世上何样东西都只是其次,这姑娘也不过惟恐自己空虚寂寞,郑囡见对方行事还算得豪爽,兴致勃勃邀约去餐厅喝茶,两人坐在昏暗角落眉目传情,桌上烛光随风舞动,更称得她巧笑倩兮顾盼生情,男人自以为时机成熟,瞟着眼脉脉摸到她腿上,撩开裙子伸进双手,郑囡顿时勃然大怒,飞起一脚踹到他裆间。

  她惟恐不解气,端起滚烫的奶茶对着男人当顶浇下,怒气冲冲狠啐一口,脚不沾地迈出餐厅。这一时天色又及昏暗,夜晚的灯火相拥明亮,郑囡昂首挺胸大步走在街道上,绚烂霓光撒落满身,迎面走过一家三口人,手拉着手欢声笑语,她莫名其妙眼框发烫,脸上默默划出晶亮的道子,瞬时被寒风刮干了,只在面颊留下冰凉的刺痛。郑囡惟恐哭花了妆,停下步子从包里掏粉盒,摸索半天都不曾抓出来,只得任由新的泪水染到脸上,身后似乎有人悄悄挨近她,伸出双手轻轻拍拂,温柔和蔼宛如安抚,她肩膀一颤缓缓回过头,忽见路边窜过一个人,束发带冠穿着黄道袍,赫然正是那日寻上自家的道士,怒目威视扬声喝道:"大胆妖孽,还敢再作纠缠!",抬手扬起一道符欲朝郑囡身后撒去,姑娘见这情形连忙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道:"你别害我外公!"

第 71 章

  绛尘只顾收伏魂魄,哪里能听得姑娘呼喊,纵身上来扯住鬼魂,拈起咒符欲要作法,一条胳膊刚抬起来,忽然被人牢牢架住,他满面错鄂忙转头望去,却见钟二郎不知何时赶将过来,喜笑盈盈阻在自己身前。这二人向来行事不容水火难合,钟二郎又偏好三番五次败坏事情,二人眼神交叉几乎迸出雷鸣电闪,绛尘怒不可遏窜出万丈怒火,甩开钟二郎倒退一步,眼看双方拉开架子欲起冲突,刚刚脱险的鬼魂站在一旁咯咯笑起来,满面痴呆不知所谓,咧开瘪嘴喜笑颜开,丝毫不知自己还踏在险地里。湛华离着钟二不远,瞧这情形抿嘴笑道:"道长发发慈悲吧,何苦难为一个糊涂的老人。"绛尘微微朝他瞥一眼,垂下脸冷冷说:"这不过是个鬼,算得哪门子'老人'。"他一言不发揣起咒符,阴沉着面孔立至一边。原来此魂魄确是郑囡死去的外公,因思念外孙女闯入人间,姑娘肉眼凡胎自然瞧不着,瞪大双眼四处打量,老人见状连忙凑过去,一只手伸进口袋犹想掏出糖来。

  这一行人行为实在是怪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湛华忙将他们唤至角落,转过头和颜悦色问郑囡道:"我听得你刚才喊外公,原来你竟瞧出这鬼的来历。"郑囡朝着他略瞧一眼,一时并不急于答话,转过头定睛打量绛尘,知道便是他刚才逞凶为祸欲捉拿外公,怒火中烧七窍生烟,竟脱下一只鞋狠命砸去。绛尘虽是轻松躲开来,姑娘却算出了恶气,捡回鞋子又穿回脚上,湛华瞧得心尖发颤,郑囡叹一口气轻轻笑道:"我自小被外公养起来,又岂会不认得他。"湛华犹犹豫豫再想问她人鬼殊途如何相认,郑囡伸出手往前摸去,也不知自己能否触着外公,皱起眉头微笑道:"我听人说,故去的人有时会返回人间探望亲人,若是瞧见他们也莫要声张,不然鬼魂受了惊,可再也不来了。我虽知道外公跟在身后,却总不敢声张,只希望他一直伴着我,永远都不要再离开。"

  姑娘平日虽爱闹别扭,冷性子却并非无情无义,默不作声也不代表果真不在乎,外公过逝世她没有伤心流泪,只因为血肉深情余温不散,郑囡打心眼只以为他仍陪伴着自己。钟二郎见状撇一撇嘴,他今日穿了件旧毛衣,还是钟煌当年趁着跳搂甩卖买来的,前几日被湛华洗得抽了线,套在身上露出一大截手臂,他咬牙切齿踌躇半晌,终于狠心从衣摆抽出长长的线,挣断了递给老人到老人手里。如此那长线的一端便浮在半空,生死两极相互连结,郑囡聪会意忙接过另一头,手上仿佛攥住千斤锭子,一不留神便要坠入地底,姑娘站在原处不敢动弹,惟恐外公脚底生翅飞上天去,然而面上喜悦无以自持,待到夜色深沉道路沉寂,她才牵起毛线缓缓迈步,小心翼翼四处张望,疏不知老人也是谨小慎微攥紧长线。

  一人一鬼不知不觉走进公园外面,冬天里万物萧索,深夜寂无声息,公园大门紧锁,透过栅栏能瞧见里面的云霄飞车海盗船,仿佛孤单的兽立在夜幕里。郑囡心中泛出凄酸的温暖,同外公沿着公园缓缓踱步,抬眼忽瞧见不远置了一架旋转木马,高头白马好像被施了法停在半空,旁边另靠着一头木头小猪,喜笑颜开紧随马后,她满心欢喜却不作声,只是抬起手朝木马指去,毛线另一端轻轻晃荡,郑囡仿佛听着外公欢笑出声。他们不知疲惫默默前行,天边渐渐漫上白光,钟二跟在后面低声提点道:"时候已不早,也该让他回去了。"郑囡并非不懂事,只得将长线交还给钟二,她外公紧攥住另一端不肯松手,湛华在一边劝道:"生死有命阳寿在天,你早已经死了,再别舍不下生前,只有早入轮回,才不枉家人记挂。"郑囡秉息凝神瞧着毛线,只见腾起的那端缓缓坠落下地,她泪眼模糊声音哽咽在喉,喊一声"外公"几乎细不可闻。

  送走了老人,郑囡也坐车返回家,钟二郎眼瞧着自己的毛衣犹在心疼,湛华知道这毛衣原本是有限,钟二郎如此珍爱全因它乃钟煌赠与,垂下头轻声道:"你回家脱下来,我小心洗干净再学着替你补。"钟二郎愣一愣忙摇头笑道:"这衣服早已不耐寒,哪还能让你白费力气,咱们哪天出门买一件便是了。"他凑过去又握紧湛华一双手,贴在胸口柔声道:"要你留在家里睡觉你又不肯,巴巴随我跑这趟有什么好,这手还要替我铺床叠被子,哪能让它吹风受冻。"湛华忍不住吃吃笑起来,眼角眉稍倩兮盼兮。这两个柔情如蜜旁若无人,缱绻相依仿佛雪亮刀片刮在绛尘心上,道士老早便强咽下满肚怨气,这时候再耐不住,大步上前指着钟二斥道:"你白修得一身道行,却不愿顾及人间道义,言语行事任意胡为,一时不快生吃活鬼,心血来潮又玩忽职守,为祸人间比这世上的恶鬼更甚!"

  湛华一听此言,不待钟二作答上前应对道:"道长口口声声称'人间道义',那'道义'又岂能单凭一家之言。流落世间的鬼魂,或生前极恶不赦难入轮回,或怨恨弥天纠结人间,又或阳寿殆尽心原未偿,零零烦烦不一而足,终归都是万不得已。道长乃是清心寡欲修行之人,岂知道鬼魂耽搁于世便是永恒无际,然而您毕竟懂得世间万物有因必有果,有始便有终,诸魂魂生前亦乃血肉之躯,孕于母胎发乎自然,哪个生而知之自己竟得落得终而不终。钟二郎既有天赋异秉,有心谋事助其超脱,那些孤魂鬼怪或而穿肠愁烦尽泯,或而归入阴司再世为生,总好过做孤魂野鬼四处飘零受无涯痛苦。万千纠葛如此才算挥刀终了,二郎之行事岂不也算'人间道义'?"

  绛尘怔怔听着他说话,各式词句哽塞喉间,心中纵有千般反驳之意,费尽力气也吐不出半句。钟二郎悄悄将湛华拉至一边低声问:"我平日里吃鬼全因为肚子饿,不肯是那老头是嫌他瘦瘪,你怎么倒诌出这许多?"湛华连忙正色道:"这道士最懂得一套说道教条,咱们不说得堂皇些,又怎能唬得他张不开嘴。"钟二郎恍然大悟"噢"一声,奉作至理深以为信。

第 72 章

  太阳似个明亮的圆球从地面猛然跃起,璀璨光茫将云彩烫得雪白,抬起头犹能瞧见天上存着微微的月影,冷清淡薄好像一痕指甲印子,初冬的清晨空气凛冽,阵阵寒风迎面灌来,湛华忍不住打个哆嗦,钟二郎搓着他的手抿嘴笑道:"咱们快些回家去,相互搂着钻进被窝,睡到明天也不起床。"湛华弯起眼睛蹭进他怀里,头发乱蓬蓬拂在脸上,两颊被寒风扑得通红。眼看着他两个无限缠绵正要离去,绛尘终于再忍耐不得,只觉心中烧起一团火,迈步撵上湛华口干舌燥道:"我从来不曾有过欲想,哪知自遇上你竟乱了阵脚,宁愿曲意逢迎忍让体贴,这些日你也该瞧出我的心,并不比那吃鬼的薄情寡兴,你若愿意随我而去,自今之后咱们便约为相伴,天长地久无又尽时。"这人不伦不类说出一通,湛华怔怔听着只觉得好笑,心道彼此不过是萍水之交,怎么竟被他扯出生生世世,只得牵起嘴角强作个笑脸,留下绛尘痴痴等待答复,拉起钟二郎急忙遁逃。太阳稳稳居于天上,投下万丈光芒炫耀于世,那孤单的月影只得羞愧饮恨默默消退,将整片天空让于朝阳。出行的路人纷至沓来,清泠泠的响声扬彻街角,世上一切散发出忙碌新鲜,日复一日无终无止。绛尘站得笔直挡在大道上,土黄袍子随风飘飞,木讷脸上不带一丝神情,眼瞧着湛华的背影渐渐融入人群,仿佛一滴水珠落进大海,任凭冲进水中费尽力气也拘捧不回,心中泛出冗长的悲哀,浸泡在寂寞里渐渐膨胀,好像这世界仅剩自己一个人,纵有万般话语也是无从言述。

  不知呆怔到何时候,枯黄落叶蹭着衣裳轻轻坠下,绛尘这才瞪起双眼猛然惊醒,惨白着脸孔转过身去,一言不发赶至廖家。话说如今的廖宅早已今非昔比,鬼王吃尽了院里的活人,挑选出些许尚存形状的鬼魂充做差役,乌合之众齐聚一堂,太阳光永远透不进房子,枉死骷髅遍地掩埋,这宅子如此便真真沦做一栋鬼屋,枯藤败草将外墙层层围住,遥遥只看到满壁衰草颓垣宛如废弃,及至走近才听得高墙之后凄鸣啾啾,院中忽而窜出一声撕心号叫,单凭耳闻便要唬破人胆,更不消越过大门眼见虚实。绛尘失魂落魄走进院子,行至回廊忽看见几个小鬼挡在路间分食一截人腿,好巧不巧正赶上道士愤闷不快,躲避不迭被他挥起衣袖甩至老远。绛尘大步迈到鬼王门外,未待行近便闻着屋里涌出一股血腥气味,推开门果然看见床上摆着几样人类残肢,血肉淋漓刚经剖离,院中那条人腿自然也是出自其中,另一条白藕似的胳膊被鬼王津津有味端在手中反复把玩。对方见他面色阴沉晃进屋内,随手丢开人臂眉开眼笑道:"我孤孤单单无聊得紧,便从路上揪了个活人寻乐子,待到将骨头拆开来,自己却反失了兴致。"绛尘紧咬牙关不作言语,鬼王见他木愣愣比个死人更没意思,只得拾起地上的碎肉继续玩耍,断肢边缘切割不齐,抹出满手模糊血迹,好像小孩涂鸦一笔一笔画在地上。绛尘转过头不忍相视,呼一口气轻轻道:"我前一世为人糊涂行下过错,死后化作孤魂不得超脱,流落于孤坟乱冢无处容身,饱经风吹淋打受尽业障折磨,幸而得你相助才能投入轮回,这一生只想清心薄欲再无欲念,宁肯无情无意孤独终老,死后化做清烟飘至天边,也不愿苟延残喘再受人世情劫。"

  他的声音又轻又快,支离破碎糊里糊涂,好像百无聊赖自言自语,并非存心要让别人听得明白,鬼王专心致志把弄尸体,偶尔抬起脸来看顾一眼,眯起眼睛宛作笑容,绛尘背过身去大口吐气,仿佛搁浅的鱼渐渐绝望窒息,一口一口直呕得鼻酸目涨,眼框里翻滚着火烫的焦灼,待喘足气息挺直脊梁,推开门迈至屋外,脚下一软几乎绊个踉跄,魂不守舍好似被谁摘去心肝。他垂头丧气沿着回廊缓缓挪步,双目迷茫不知行至何处,一阵阴风绕着身边窜过,惊起枯叶沙沙作响,绛尘强定心神朝四周打量,忽看见远处墙角有一团模糊影子微微躁动,连忙迈步过去探察究竟,拨开齐膝黄草定神张望,竟瞧见一人挣扎翻滚匿于尘泥,齐整肉身自腰间斩断,破损的腹腔里流出一股股肠子,蜿蜒曲折拖在地上,红白颜色混满草叶尘土。他脸色煞白汗如雨下,胸前似挨了千斤捶,耳边乱响眼前发懵,止不住连连后退几步,身上浸了冷寒又猛遭风袭,全身抖战肝胆震颤。那半截身子伸出双臂扒在地上犹自挣扎着向前挪动,绛尘犯起惊疑再走过去细细打量,却发现这东西原本并不是活人,不过是鬼王无聊豢养在宅里的鬼,生前遇事惨遭腰斩,死后仍存着死前的形貌。他长呼一口气终于镇定心神,刚才的惶恐抛至九霄云外,才发觉自己刚才几乎将手掌攥出窟窿,抬眼辩明前面的道路,心不在焉蹒跚离去。绛尘走时鬼王仍在房中游戏,死人大腿在他手中渐渐僵硬,干枯的皮肤一条一条被扯下来,好像雪片纷纷扬扬落在地上,他猛然之间兴趣全无,随手将尸体弃至一边,暗自猜想绛尘今时为何如此蹊跷,自己当日费尽心机经营一腔冷情,缘何又跌入凡尘,鬼王想着想着猛然抬起头,面朝着窗外咧开嘴来,露出白牙森森发笑。

  钟二郎搂着湛华果然盹了一天一夜,迷迷糊糊刚睁开眼,便好像冬眠初醒迫不及待啃咬住对方的脖子,一双手贴在湛华胸前缓缓揉搓,捏起乳头向外揪扯,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指尖蹭着乳尖微微撩拨,惹得湛华一颗心几乎蹦出腔子,双目滚烫波光浮颤,满嘴里"咿咿呀呀"喃声叫唤,两腿之间更涌出绵绵酥麻,顺势缠在对方腰上轻轻磨蹭。

第 73 章

  他两个寸缕未沾纠缠在床上,湛华向上抬起腰,圆圆的屁股严丝合缝抵在钟二郎腰间,好像个大娃娃紧紧缠住对方,白嫩皮肤正挨上一丛浓毛,磨得大腿内侧发红刺痒,不由缩起肩膀咯咯乱笑,全身上下抖作一团,宛若轻帆小舟随波荡漾。钟二郎伸出双手捧住他的屁股,张开五指缓缓揉搓,扒着肉皮将两边臀瓣微微扳开,挑起一指抵在入口,沿着辄痕细细勾描,指尖忍不住挖入肉穴,刮卷内壁微微搅晃,不过片刻便触着内里渐渐湿热。湛华吃吃笑着故意喊痒,扭腰摆胯在他身上闹腾,潮湿股间一下一下蹭着对方,只感觉臀下之处越发灼烫,更加凑近身体索要欢情,钟二郎几乎忍不住挺腰插进去,手忙脚乱拉开抽屉,翻江捣海般摸出个小盒,撕扯开来尽撒在床上。湛华高挺腰身早等得不奈烦,撇过脸满心狐疑定睛看去,却见原来钟二拈出一枚保险套,正是钟煌上次送给的,七手八脚替自己套好,黝黑肚皮下挺起一截粉红棒子,顶端竖着圆脸的熊头,称着旁边毛绒绒两颗卵,更加鲜艳喜人无与伦比。湛华腿间原本还是生机勃勃,瞧这情形当即绵软,捶一把钟二笑骂道:"做什么!"不留神被他扶稳腰身闯将进去。

  钟二郎酣畅淋漓捅了几百抽,湛华费力撇脸见那小熊脑袋在自己体内欢快进出,忍耐不住捧腹大笑,好像有只小手轻轻挠在肚皮上,起先尚且勉强压制,到后来索性挂在对方身上翻滚抖动,眼稍染泪几乎笑断了气,直到钟二心满意足泄出精水,犹自扯着床单喊"哎呦"。钟二郎原本心血来潮玩这玩艺,未曾想自己竟成了笑柄,连忙悻悻扯下套子,拧一把毛巾替湛华擦腿抹屁股。窗户上掩着厚厚的窗帘,寒风透不进屋里来,墙上点一盏暖光灯,满屋子抹上薄薄的暖色,湛华赤身裸体曲开双腿,全身泛出冰凉的白光,温暖光芒染上皮肤,好像纯白奶油涂了一层蜜,钟二郎忍不住伏下脸去咬一口,力道渐沉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他抬脸朝着湛华悄悄瞟一眼,连忙覆上手掌轻轻抚摸,一下一下宛若春风拂水,仿佛生怕将白细肉皮揉烂了。湛华刚才笑得肚子疼,这一会儿才渐渐缓和,坐起身缓缓挪到窗台边,挑开窗帘向外张望,透过结满薄雾的玻璃窗,满眼里顿时撞进一片白光,这世界不知何时落了一层雪,大地悄悄换上银妆,街面树稍楼上楼下到处积满雪,寒风拖起雪沫四处飘舞。

  城市里第一场雪静静驾临,又趁着他们刚才纵情欢娱默默退场,湛华含笑守在窗前,挑起手指趁着窗面白雾轻轻勾画,不知不觉涌出兴致,豪情大发抹出一堆小熊宝宝,张牙舞爪形态奇异,东歪西倒爬了满窗。钟二郎见状忙拿棉被裹住他,徉做凶恶忿声道:"充什么斯文画画的,冻病了可没钱买药吃!"湛华暗想自己是个鬼,不知如何才能害病,钟二缠着他又说道:"家里冰箱又空了,咱们得到外边买吃的。"湛华微微笑出声,连忙起来穿衣洗脸,收拾爽利穿戴整齐,开了箱子抱出钟二先前给他的貂裘大衣,将一袭大毛套在身上,任凭原本蜂腰削背鹤势螂形,如此打扮也像个乍富的鹌鹑,钟二郎两眼抹了泥,见这模样仍翘个大拇指,满口叫好极力称赞道:"别人穿这衣服都嫌蠢相,唯独你鹤立鸡群甚是漂亮。"湛华听罢喜不自禁,挽着钟二高高兴兴逛出门去。

  新雪初霁,碧空如洗,空气里夹杂着清新的雪味,寒风刮过引人神清气爽,道路两旁栽满冬青,平日里居于繁嚣灰头土脸,这一时蒙上雪团倒添可爱,油亮叶片层叠簇拥,趁着冷冽越发苍翠。他两个手牵着手沿街过去,眉来眼去相互玩笑,湛华取笑钟二冻红了鼻子,对方乍着凉手往他衣领里钻,赶上路边的孩子打雪仗,殃及池鱼被个雪团砸到身上,缤纷雪花溅了一腿,湛华幸灾乐祸哈哈大笑,恭下腰替钟二掸去雪沫,没留神又被他搔了脖子。二人嘻嘻闹闹晃进市场,一进大门便闻着刚出炉的面包香甜,钟二郎伸头探脑四处张望,正瞧见面包师傅将琳琅糕点陈列台上,立时黏住双眼心花怒放,舍下湛华朝面包奔去。他常年征战如鱼得水,拼搏争抢奋勇当前,一群大婶挤簇一团愈战愈勇,争相恐后抢夺一条丰腴猪肘,宽阔脊背摇摇晃晃,好像一堵堵山岩挣扎踊动,钟二眼急手快摸着猪腿,所向披靡抽夺过来,任凭众人骂成一片,搂着湛华踏出市场。

  他神气活现自鸣得意,仿佛刚才出了天大的风头,兴致如火余兴未息,又买了只烤玉米与湛华分着吃,啃了几口仍不满足,将大包小包丢在地上,吩咐湛华留在广场好生看着,自己转回市场再作拼夺。这地方人潮攒动热闹非常,湛华穿戴厚实更不怕冷,遂拖起包裹坐到一张椅子上,兴致勃勃瞧旁边两个京巴摇头晃脑抢吃食,正当看得津津有味,小狗却被各自主人牵回家,他不免瞪起眼睛失望无聊,又见天上忽然飞下一群白鸽子,落在雪地上几乎辩不清楚,因被喂养惯了丝毫不怕人,有几个蹦蹦跳跳挨到脚下,豆大的眼睛明亮闪烁,好像嵌着一对红玛瑙。湛华忙剥玉米喂鸽子,还未将谷粒投到地上,地上的鸟猛然展翅跃上天空,连带着远处鸽子都受着惊吓,一拥而起展翅飞逃。

  他不知为何暗暗发颤,抬头却见有人走到自己身前,凝神定睛仔细打量,一时间几乎分辩不出,过了好一时才猛然想起,认出来人竟生得廖家大爷廖付伯的模样。湛华虽明白这人造被魔障附体,却不知道廖付伯如今俱失了心神,依然以为他还是当日穿件大红兜兜围在桌前的傻子,忍不住抿嘴笑道:"廖大爷,你怎么独自跑出来?可是跟玉金秋出来玩走散了,幸而这会儿遇上我,咱们一起去找他。"鬼王朝着湛华定定端详,弯起眼睛脉脉含笑,猛然伸出手攥到对方腕子上,龇牙咧嘴嘶声笑道:"原来竟是你,难怪惹那道士忘不了。"

第 74 章

  湛华心中尚是糊涂,忽然被对方扯起胳膊,只觉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自己宛如一股清烟飘浮天上,可怜骨肉身躯尚在危难,心中犹在记挂钟二郎买的东西没人照看。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清醒,强定心神看到周遭一片荒芜,潦落破败杂草从生,阴风嗖嗖沿面爬过,身上脚下好似贴上无数只手,钻进衣服撕扯皮肤,不由惊恐万分后退一步,脊背忽然挨着一堵宣软,回头却见自己身后站了个人,低眉顺眼面含喜色,赫然正是刚才拖他起来的廖复伯。对方虽端着付温和态度,血肉底下却裹了一股逼人阴气,宛若饱溢四散开来,几乎将他唬得魂飞魄散,湛华知道寻常生灵断没有这般气息,连忙惊慌失措大声呼喊:"二郎!二郎!钟二郎!"鬼王笑眯眯默不作声,攥起头发将他拖拉出院子,湛华被迫弯腰恭背勉强迈步,头皮仿佛被尖刀刮刺,抬起眼睛朝前张望,才知道原来自己如今身在廖宅里。

  鬼王抬腿踹开门,扬手将他甩进屋,湛华"哎呦"一声跌在地板上,膝盖正撞着花岗岩,连同头皮也被揪得生疼,头晕脑涨几乎涌出泪。他慢吞吞从地上爬起身,心中好似涌过惊涛骇浪,眼睛定定瞧着面前的鬼王,再打量如今廖家的境地,汹涌波涛奔腾过去,心中约摸猜测出八九,面色煞白惊惶失措,一心只想逃脱出去,只是晕头转向手足无措,好似个没头的鸟满屋里乱撞。对方欺身迈步过来,扯着头发又将他压到床上,湛华从床头畏缩到床尾,指尖忽然触着一片黏腻的柔软,连忙撇脸定睛望去,却见床铺里侧横着个赤裸的姑娘,半截身子偎在床上,其剩部分不知所踪,满腹脏器早被掏挖干净,只剩下一层冰冷腊黄的皮肉。他尖叫一声乱滚带爬欲要跳下床,鬼王手急眼快忙扯住他,湛华好像上了岸的鱼拼命挣扎,对方不耐烦扬手甩出一巴掌,干净利落将他打得偏过脸。

  鬼王面上仍挂着和气,弯起眼睛咯咯笑道:"你早已经不是人,生前不得善终,死后化做孤魂野鬼,几百年来飘零无依受尽业障折磨,如今还有什么可怕?"湛华面颊滚烫满耳朵乱响,鼻子里一阵酸热忽然淌出血,双眼迷茫好似罩上一层水,波光浮动徐徐回荡,仿佛被人攥进手心的雀子,惊恐无挫呆若木鸡。鬼王揉着他的脸又笑道:"咱们过去虽无纠葛,我却记得你生前可不是这模样,身临庙堂享尽荣华,趾高气扬目空一切,可怜繁嚣过后百花零落,竟是沦落如今以色事人。"他说着这话忽然颤起肩膀忍俊不禁,仿佛想起天大的笑话,前仰后合哈哈大笑,然而眼睛里却无丝毫笑意,瞳眸深处结了刀刃似的冰。

  外面狂风大作掀得东倒西歪,一枝枯竹忽然从窗后挣扎着掠过,灰白的窗纸上投出长蛇似的影子,屋外忽然窜出一阵哄乱鸣笑,不知是哪个鬼欢喜发狂,趁着严风呼啸嗷嗷叫唤。鬼王闻声缓缓看去,瞧了半晌又转回脸宛作亲昵,扯起湛华的头发道:"幸而我喜欢你这付可怜样,畏畏缩缩倒像个猫,与其白白随了那吃鬼的,倒不如与我再享荣华,我替你取个号唤作毓疏小友,咱们日后便以主仆称,你久居尘世知晓人间快活,正替我打发时间廖解寂寞。"他嘻嘻笑着又朝湛华身上摸索,一双手伸进衣服缓缓揉搓,只觉对方周身绵软滑腻,落雪似皮肤几欲吮住指头,原本不过怀着玩笑态度,如此倒渐渐作了真,秉息凝视扯开湛华的衣服,揪起胸前红珠细细摩挲,一只手又扳起对方的大腿,隔着裤子朝腿间轻轻搔挠。

  湛华被鬼王牢牢压在床板上,好似刀俎鱼肉无得动弹,虽然胸前酸疼麻痒异常,却因下身穿着厚实察觉不出对方动作,连及他平日惯行此道,如此倒也不觉羞辱难堪。鬼王自顾自好奇研究,好像个学龄的孩子津津有味扯开对方的裤带,瞧着湛华赤裸的下体抖瑟如糠,伸出手捂在他腿间,顺着蜷缩阴茎微微搔摸,迫不及待摸至入口,覆在肛门上轻轻揉抚。湛华只觉下身刺凉,仿佛爬上一群蛇虫鼠蚁,鬼王越发感觉那洞口似要一开一阖咬自己,更加兴致勃然得了趣味,褪下衣衫掏出阳物,揉搓几下试探着进入,奈何这俱肉身本归属廖付伯,他有心无力难以驾驭,费尽力气终究不得硬挺,不禁气急败坏急出满头热汗,勉强终将阴茎撸得抬起头,刚抵至对方腿间却又不争气软下来。湛华抬头朝他瞟一眼,翘起唇角忍不住冷笑道:"你不过这丁点本事,连个银样铅头的样子也没有,竟敢跟钟二郎争夺,还有颜面替人改名字。"鬼王既不得人事便也兴趣索然,心道卧塌之上无非是如此,自我安慰正要释然,听得湛华如此讥嘲不禁恼羞成怒,薅起头发将他的脑袋往墙上撞。

  湛华惊慌失措连忙抬手护住头,生怕自己脑壳碎了溅出脑浆,日后还要费力换新的,鬼王纵兴敲撞两三下,不过一会儿也觉得没意思,甩手将湛华推下床,怒气腾腾站起身,踏至门口正要拉开门,抬眼忽看见绛尘青着脸立在屋门口,越过自己瞧向房里的湛华,面无神情沉声问:"你怎么把他带回来。"鬼王打个哈欠侧开身,绛尘称势闯将过去,迈至湛华身边瞧了一晌,见得这鬼怪狼狈赤身裸体瘫在地上,称着满屋幽静昏黑,皮肉白亮几乎耀眼,好似暗夜里默默绽开百合花,随着晚风微微摇曳。绛尘身上颤一颤,垂手站立不知上前搀扶,湛华被撞得头昏脑涨,脑子里嗡嗡乱响模糊不清,隐约发觉有人靠到自己身边,连忙摇摇晃晃爬起身,摸索着寻回床上的衣服,哆哆嗦嗦穿回身上,因那布料破烂再难遮体,又把钟二给的裘衣裹上身,害冷一般抖了半晌,再抬头才看清身前的绛尘,疼痛欲绝哀声央求:"你救救我。"

第 75 章
  二狗,当着父老乡亲的面香一个~=3=

  绛尘转过头对鬼王道:"你若喜欢这样的鬼,改天我替你寻个更好的,这一只刁钻粗夯不如赏了我,免得日后冲撞你。"这人硬生生将话撂下地,不待对方回应便自行迈上前,拽起湛华的胳膊大步朝外闯,闷下头一股风似的冲出屋,跨过院子急风急火七转八拐,好像身后正撵着流星火炮,胆战心惊疲于奔命。湛华脑门上肿起一片青,眼冒金星满眼迷糊,只听耳旁一片"沙沙"作响踏步声,仿佛无数有人自四面八方奔袭过来,脚底下好像踩着棉花上,一条胳膊被绛尘钳得生疼,腿脚蹒跚几乎站不住,他晕头转向跑了半晌,似乎感觉这世界到处都在疯癜晃荡,抬头忽见绛尘在自己身前猛然停下来,两眼一黑不由撞在对方后背上,腿脚不支几乎又跌倒。绛尘见状忙伸手撑住他,湛华挣扎着站稳脚,强打精神定神朝周围张望,才知道自己原来已逃出廖宅,刚刚那场奇异凶险被甩到高墙后面,土坯里好像囚进张牙舞爪的兽,废垣之后伸出干枯的藤蔓,仿佛嶙峋枯骨招招摇摇,一股凉风沿着脖子蹭过去,硬将他满身冷汗抹下来,森森凉气渗入骨髓,湛华打个激灵长抒一口气,惊魂不定似是又活过一回。

  灰白的天上又飘下细细小雪花,白莹莹的细冰坠在发稍上,湛华吁吁喘着气,扶着墙壁弯下身子,雪花缀在头上化成水,留下细密晶莹的水沫子,一股寒风卷着冰渣刮过,几乎要将他吹得摇摇欲坠。绛尘恐怕再生变故,跨步过去一把扯起他,也不顾对方头晕腿软寸步难行,昂首阔步转身又走,直到鬼宅被远远舍至身后他才渐渐放下心,回过头朝着湛华瞟一眼,却见对方衣冠不整冻得缩肩拱背,脸上青红交揉触目惊心,因刚才屋里晦暗不甚清晰,这会儿见了不禁大吃一惊。绛尘忙掏出绢子递过去,湛华伸手接了垂头轻轻擦拭鼻血,他心中不颤悠悠猛然一紧,挨近了湛华轻声问:"你饿不饿?冷不冷?我带你吃点东西再换件衣服。"湛华捏着绢子脑袋晃得像波浪鼓,雪白的腮上犹存着一痕血迹,绛尘犹忧郁豫想替他抹下来,手举到高处又颓然落下,斜转开眼睛目光游离,万千话语缀于唇边,刚张开嘴却被冻成冰跎子,一颗心仿佛笼中困兽拼命挣扎,恍然瞧见那人的身影若隐若现映于面前,前世今生呼之欲出,终究支离破碎无从言语。他心中好像掀起惊涛骇浪,默默涌出个绝决的念头,只想寻个缘由将上辈子分辨明白,如此也不枉自己一网烦忧,若果两人前世缘分销尽,他自当斩断念想与这鬼划分泾渭,从此了无牵挂专心修为,也算一了百了天大的好事情,然而如若万一他俩果然余情未息,那又该如何向湛华袒露心迹?绛尘思来想去,不由悲伤凄楚痛不欲生,恨不得当既将自己灵魂脏器剥挖出来,鲜血淋漓袒于案上。

  湛华哪知他这般苦楚纠葛,不待绛尘出声忽然轻轻啜道:"我不挨这里,我要回家……"这声音又轻又软像花瓣坠在湖面上,泛起粼粼波纹荡向石壁,绛尘万般无奈呼出一口气,刚才涌出的力气化作一团柔软糊涂,强自将各式句子硬咽回肚肠,面上又换出一付冷然淡漠,昂起头来淡淡道:"我今天有一场法事要做,你陪我跑一趟,成事之后自会送你回去。"道士斩钉截铁执意要让对方跟随,湛华满心狐疑不明所以,奈何身单力虚无从反驳,只得唯唯喏喏点头应承,垂头丧气勉强挪步。道士一只手仍钳在他胳膊上,仿佛生怕湛华一溜烟跑了,连拖带拽奋步前行,对方轻轻"嗯"一声,仿佛受了疼耐不得委屈,绛尘听得如此连忙松卸开手劲,唯恐湛华体弱跟不上,不知不觉缓下步伐。湛华歇息片刻渐渐不比先前难过,头脑清醒默默筹谋前后,他两个各怀心肠不知不觉行至市区里,偏僻路上人烟稀少,趁着漫天掀起的风沙,迎面忽走上一个年轻村妇,扎了葱绿头巾裹着花棉袄,怀里抱了个尚不会走的孩子,手舞足蹈嚎啕大哭,妇人一边哄慰一边低声忿骂,焦急匆忙与他俩擦肩过去时,孩子痛哭流涕涨红面庞,仿佛泄出所有积怨痛恨这个新世界,湛华禁不住好奇望去,眨着眼还未瞧清幼童的样子,却隐隐听着道士喃喃自语道:"你急什么,恼什么,日后要哭的时候长着呢。"

  绛尘拽着湛华走到路口便不再前行,道路一侧磐着青黄的山岩,另一侧荡漾着一望无际的麦田,橙红的太阳缀于天边,仿佛快走几步便能一把揪下来,湛华偏着脑袋痴痴观望,心道钟二郎出了商场寻不着自己不知该要如何暴跳如雷,原本说好了晚上要吃炸鸡饭,淘净了米腌好了鸡只差人来下锅。他晃着眼睛胡思乱想,忽看见远处驰来一辆车,风驰电掣扬起漫天黄土,仿佛腾着仙云飘然而至,稳稳当当停在自己跟前。车门打开走出个年轻司机来,毕恭毕敬请道士上车,绛尘低声对湛华道:"我带你去一户姓罗的人家,那户人规矩大,你紧紧跟着我莫要走丢了。"湛华愣愣点了头,随着绛尘一同坐进车,屁股还未挨稳便被人拿黑布蒙上眼,他心中一惊强自不动弹,眼前顿时被一团漆黑遮掩住,车子平稳在路上行驶,车厢里一片沉闷静默无声,湛华头回见这架势,只觉自己像被装进个铁皮匣,禁不住微微扭动挣扎身体,绛尘这一时也被蒙住眼,在黑暗里摸索着欲要挨上他的手,湛华猛然触着个冰冷的指尖,唬得全身一颤呆若不鸡,连忙不动声色抽回手去,缩起身子再不敢动弹。

  他迷迷糊糊不知被车载至何处,劳累困乏昏昏睡过去,眼前不时晃过钟二郎的面孔,一会儿敲着锅底喊他起来做饭,一会儿又弯下腰嘻皮笑脸捏他的鼻子,心急如焚忐忑难安,满心只想快随钟二回家去,奈何身子沉似铅块如何也挣扎不起来,眼看钟二郎越走越远隐进黑暗,急恼交加不禁失声大喊。绛尘忙拍着肩膀上将他唤起来,松开湛华脸上的罩布柔声道:"已到了,下车吧。"湛华战战兢兢迈下车,再获光明只觉世间各处都刺眼难耐,明亮日头几乎要将他的魂打飞,连忙寻一处阴影匿进去,抬起头再打量天色,心道上车之前分明还在黄昏,竟然挨过整夜才到达。

  停车的位置却远不在罗家大门前,司机引着他俩向前行进,两旁古木葱笼高大挺阔,伸展开枝叶似能支撑住天地,宽阔大道被阳光映得发白,默默光晕晃人眼睛,周遭孤独肃穆寂静无声,偶尔一阵风绕着树木掠过,林木躁动更添寂寞,仿佛落一根针的动静也能听清楚。湛华受这感染不由得也要小心翼翼,轻手蹑脚几乎踮起脚行步,他专心致志瞧着脚下的道路,忽听到远处一阵闹悸,寻声望去却见有个半大孩子光了脚丫奋力爬树,乍一看仿佛案上的玉娃娃成了精,踢开鞋子跑到外面玩闹,刺锈的衣服给树干磨皱了,雪白脚掌踩上一团污,膝盖上似是蹭出一片血,孩子却是聚精会神浑然不知,颤颤巍巍伸着手欲要爬上到树峰,好像化作一枚成熟的果子,挂在枝头摇摇欲坠。此处方圆几十里沉静肃穆,纵是飞进个麻雀也不敢随便造次,这孩童如此胆大胡为该是罗家的子嗣,湛华默默瞧了便也不在意,待闷头迈步终于行至罗家大门前,再抬起头定睛张望,却见眼前一扇朱漆大门,门前蹲一对石狮子,正门紧闭未挂匾牌,只留了两处角门供人进出,早有个小厮候在门口迎接上来,司机见状连忙退去,他俩跟由指引跨进府门,越过穿堂行至正院,满处富丽堂皇繁复耀眼,雕梁画栋如入诗画,流光溢彩目不暇接,当日的廖宅与之相较,倒像一处农家富户。湛华暗自咋舌,心道难怪这道士财大气粗,原来尽遇着如此香客,前面忽然行过一列婀娜侍女,个个身着裾裙头挽发髻,莲步轻移衣衫如云,穿着打扮不伦不类,仿佛与外界相隔十万八千里,挑着羊角宫灯将这宅子引进陈年旧梦。

  湛华强抑下满腹惊奇,垂首紧随在绛尘身后,侧面厅房里迎出个体面丫头,掀起棉帘请他俩进屋,刚才引路的小厮默然退下,丫头笑盈盈朝绛尘道安道:"已唤人通秉了老爷,两位请先作歇息。"湛华车马劳顿早以筋疲力尽,寻了张椅子连忙坐下,绛尘犹犹豫豫挨到他旁边,酝酿着欲要开口言语,一条舌头还僵在嘴里不曾动弹,底下人忽然上前奉供茶果,丫头瞥眼瞧着湛华衣冠不整惟恐怠慢主人,忙捧上衣服请他替换,湛华本不愿意脱下钟二郎给的衣服,一转眼忽看见绛尘怔怔立在自己身前,张嘴瞪眼满面欲言又止,连忙情不自禁逃奔进里屋,不情不愿脱下浸湿的貂裘,扯着绸杉慢慢裹上身,一边系扣子一边东张西望朝这房子打量,却见间屋里仅支了一张床、立了一台案,案上一樽青玉瓶,空空落落冷冷清清,远不及院子里堂皇光鲜。他一双眼珠绕着眼框滴溜乱转,心中不禁暗暗琢磨:"也不知这家主人是何样人物,规矩是有的,却也没论道,既是迎接客人,总该派一顶像样的轿子,怎么竟要人似个脚夫巴巴跑这大老远,如此看来先前那一派景致怕也不过是张空架子。


第 76 章
  湛华慢吞吞替换好衣服,将貂裘收叠整齐走到外屋,环视打量却不见绛尘的踪影,连同原先伺候的下人一并不知去向,窗户紧闭房门掩牢,花岗岩地面一尘不染,静默的阳光铺下一层浅金,好像湖面上荡起温暖的柔波,随着微微凉风轻轻流淌,若不是桌上犹摆着两杯残茶,他几乎疑心这屋里从未有人走进过。湛华转个圈子寻张椅子坐下来,愁眉苦脸又惦念起钟二郎,一边归心似箭恨不能当即迈步跑回去,一边又一筹莫展不知如何向他解释这场遭遇,正是愁烦忐忑左右为难,忽听到屋外传来细细的琴声,轻而柔软难辨色律,模模糊糊仿佛一场梦,随着阳光纷纷飘到他身前,悬在空中默默飘浮一会儿,又悄悄坠落沉淀坠落到睫毛上。

  湛华不由自主站起身,一颗心仿佛脱出窍,随着琴声飘荡到天边,只觉四周白茫茫一片荒芜,天上地下混沌一团,自己悬在这混沌中央,似是浮在无尽的海中,潦倒寂寞不得倚靠,任凭伸出手拼命挣扎,也是白费力气一无所获。这一般孤独无助令他惶恐,然而寂寞里又透出一股莫名的引诱,湛华开了门大步走出屋,仔细辨识琴音所向,好像夜里困惑的蝙蝠,寻着乐声追赶上去,莽莽撞撞跑出几步,鬼使神差转回头观望,却见自己刚刚迈出的屋子笼在一团阴影里,泥金墙面蒙着浮尘土,琉璃瓦片罩着蜘蛛网,昔年那一场骄奢华贵早已衰落败废。他若有所思再朝前走,耳边的乐曲忽然销沉寂静,湛华怔在原地不由大失所望,心底仿佛被人猛然抽去什么,失魂落魄如丧心智,沿着回廊缓缓踱步,葱笼草木间现出一驾八角凉亭,他睁大眼睛朝前望去,却见亭子里正站了两个人,一个正是前来作法的道士绛尘,另一个未曾相识,身穿一袭罗缎褂子,头发花白肚皮腆起,远远看来面目还算得工整,只是中规中矩毫无特别,瞧过一眼也便忘了。

  湛华心想或许这人便是罗老爷,犹犹豫豫不知是否应当走上去,忽听着身后传来一阵迈步声,有个人朝他轻轻拍一把,湛华唬了一跳连忙扭过头,却见自己背后正立着刚才在屋里服侍的丫头,一对娥眉毛几乎竖起,兴许知道自己本是无关紧要的陪客,言语里便也不客气,掐着腰朝湛华道:"公子怎么自己跑出来,若在这宅子里跑丢了可是没处找!"湛华倒是不以为意,心道这这一般宅子能算得什么,抿嘴含笑对丫头道:"姑娘莫要恼,我在屋里呆得不耐烦,不过出来透透气,断不会与你添麻烦。"这鬼面上虽还留着青淤,眼里却藏着幽幽的蛊惑,好像一只手悄悄撩在人心上,丫头面上微微晕红,垂下脸对着自己的脚尖出神端详,湛华有一句没一句跟她说些话,丫头正要恼恨自己刚才出言鲁莽,但见他并未作怪,喜出望外连忙应承,绞着手绢轻轻道:"不是故意要吵你,只是上边规矩大,不准人随便乱走动,听说这一户原是做……嗯……不知从何处寻来些倒霉的,绑成个粽子扔进地牢,梳洗打扮待价而沽,哪个胆敢乱嚷不听话便抄起刀'咯嚓'一声将头斩断,再唤人拖出去随地埋了。"她巴不得洋洋洒洒知无不言,奈何终究心存惶恐,声音越发低缓下来,呢呢喃喃欲言又止。

  湛华哪里会有听不懂,不禁心中一震大吃一惊,暗道原来这家人原是做这般生意,难怪来是还要大费周折将眼掩住。丫头挨近他又悄声道:"这些都是老人传言的,我可没见过,你万万莫与他人说。这宅子尽是住着古怪人,罗家老爷尊名唤做罗弶的,平日里鲜少出房门,人都道他是阴司里的活阎王,我有一回在园里遇上他,唬得赶忙恭身退到墙边,老爷无意瞟一眼,仿佛豺狼虎豹要扑上来吃人。大少爷名叫罗祝,因是丫头养下的没体面,为人随性不成器,整天往花街柳巷跑,尽结交些狐朋狗友,前年娶了个窑姐儿养在外面,几乎要将老爷气死。另一位二爷是正经奶奶养的,原本是星宿下凡的人物,老爷将他当作宝,从来不曾说过一句硬话,大少爷对二爷的态度也是真真的怪诞,别人家都是弟弟怕哥哥,唯独我们宅里哥哥怕弟弟,大爷兴许是心虚胆弱了,见着二爷只知陪笑脸,他有一回有事寻到二爷房门口,因见屋门紧闭便立在外面等,竟从傍晚一直候到大清早,有个小厮问他道:'外边怪冷的,大爷怎么不进屋?'哪知我们那位呆爷竟然说:'老二还睡着,他不落话哪个敢进门。'然而二爷纵然千般好,却有一样不景气,他这些年聪明绝顶了,遭天妒恨发起大病,日日躺在床上闹头疼,直说要将自己脑壳劈开一了百了。"

  这丫头娓娓道述言无不详,将那些犄角旮旯整合堆砌,寥寥几句俨然勾绘出一幕家族伦理剧,直听得湛华肃然生敬,不禁想起当年廖宅里也个能说会道的小丫头,同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端茶倒水真真冤屈了才能。绛尘立在凉亭仍在与那中年人言语,神情肃然面似凝霜,一双四白眼珠子精光聚攒,湛华瞧了越发惊疑,随手指着凉亭轻声问:"那一位可便是罗弶?"丫头淡淡瞟一眼,挑起眉毛冷笑道:"就凭他也配姓罗?这人是从外姓过继过来的,改了名子唤作罗栋,平日不住在院子里,跟几个下人在后山守祖坟,老爷少爷都不曾正眼朝他说过话。"湛华定神望去,果然见那唤作罗栋的一直弯着腰,哪里有半分大老爷的架子,想来原是作小伏低习惯了,面朝着绛尘点头哈腰,恭恭敬敬似是有所央求。

  他两个在这里说话,滔滔不绝津津有味,绛尘听着响动猛然瞪眼望过来,丫头身上不禁一凛,好像被人捅了一刀子,也不顾湛华眼波流转眉目含情,转过身逃也似的一溜烟跑了。罗栋拱手又拜过绛尘,道士闷声屏气迈出凉亭,面无神色匆匆过来,一把扯住湛华的胳膊厉声道:"不是不叫你乱跑,巴巴出来是要做什么!"他满心辗转压不住怒火,莫名其妙发起脾气,手上力道失了准,几乎要将湛华的胳膊钳断。湛华刚挨了鬼王的打,一路上又作尽低眉顺眼,这一时再耐不住脾气,恼羞成怒甩开绛尘,跳出回廊往园子里跑。绛尘知道自己惹了他,赶忙飞身上前快步撵上,一双手箍在湛华肩膀上,却再不敢使力气,心惊胆战抱着对方,好像怀里捧了一樽细瓷瓶子,稍不留神又被湛华挣脱。

  湛华甩开他晕头转向随处乱跑,绕过穿堂正瞧见假山后面现出一栋正房,几个宫装侍女垂手立在屋外,房门稍稍敞开一道缝,好像一只漆黑阴沉的眼睛。湛华不由自主悄悄走过去,门前的侍女怔若石樽仿佛看不着他,他抬起手向前摸索,莹白的指尖几乎触着门板上,忽听着门内有人轻声咳嗽,一个丫头手捧着盅子如梦方醒战战兢兢走进屋。湛华忍不住正要迈步一同跟随进去,身上猛然一轻竟被绛尘拦腰抱起来,道士捂住他的嘴扭头便往远处跑,仿佛这屋里藏着洪水猛兽能夺人性命,还未行出几步却听屋内有人轻声道:"哪个鬼鬼祟祟走到我门前,却不知进来拜见!"

  绛尘好似被人使了定身咒,立在原处不知所措,屋里的人不耐烦喝道:"道长如今有了体面,见我这痨病鬼一心一意只想躲着。"绛尘听得如此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屋,松开手将湛华搁到一边,略往前一步朝屋中那人笑道:"二爷也该改一改脾气,您一吼我的魂都要散了。"湛华一听他唤"二爷"心中便想起钟二郎,不由抬起头来定神打量,却见对方裹一件丝绸袍子倚在罗汉床上,头发乱蓬蓬垂到肩膀,眉头轻蹙张高高上挑,瞪起眼睛不免咄咄逼人,然而精神气色依旧是不济,饶是捧着手炉拥在兔毛毯子里,身上犹止不住哆嗦。原来此人便是罗弶的二子罗礼,天生张扬拔扈高人一等,原有一世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哪知命中时境波折,竟落得身染恶疾朝不保夕。

  罗礼虽叫绛尘进来,却撇开脸懒于搭理,一瞥眼忽瞧见湛华,禁不住涌出乐趣含笑道:"这个可是你新收的徒弟?可惜了模样竟要当道士,改天我替你观上打一座纯金祖师爷,单要这小道士念经点香。"他言语虽是浪荡肆意轻薄,声音却又柔又软好似丝绸摩擦,又像奏起飘袅的乐曲,犹犹豫豫酝酿要讲一段繁碎冗长。湛华情不自禁更走过去,罗礼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扯上床,紧紧搂了湛华的腰笑道:"真真是怪了,我一见你便觉得喜欢,索性你也别去做那劳什子道士,守在这屋里替我穿衣叠被。"湛华抿起嘴唇心中暗道:"纵是伺候也是去给钟二做饭铺被子,哪轮得上你。"然而对方眼里飘荡着蛊惑,他唯唯喏喏无从反驳,垂头不语倒似心甘情愿。罗礼唤人端上药盅来,要湛华吹凉了喂自己吃,又指着下面服侍的人埋怨:"她们满身胭脂味,尽熏得我头晕,哪还能张开嘴!"湛华原本不善伺候,没留神舀起一勺药溅到罗礼身上,绛尘大惊失色忙要言歉,罗二爷吃吃笑着搂起湛华道:"你这人怎么呆头呆脑的,我纵是生气也不知该如何发作。"

第 77 章
  绛尘原本以为趁着钟二郎不在,自己与湛华朝夕相对总能将前世回想清楚,哪料得凭空又插进一个罗二爷,竟比先前的鬼王更难对付,百般为难一筹莫展,只得轻声对罗礼道:"这东西苯手苯脚最是惹人嫌,哪配在二爷身边伺候。"罗礼吃一口药摆摆手道:"这般货色我也不稀罕,不过百无聊赖搁在身边玩几天,待你做完法事便可带他走,别恋恋不舍似个娘们样。"此言既出哪容得旁人反驳,绛尘皱一皱眉头再欲言语,罗二爷立时现出满脸不耐烦,挥一挥手对他道:"我乏了,不愿再瞧人,你退下去吧。"绛尘一边慢腾腾朝外走,一边朝湛华瞥去无数眼,湛华心想自己于其跟这道士在一起,倒不住耐着性子哄一哄罗二爷,纵是替人端茶叠被子,也好过被日日绛尘驱喝,于是默默将脸撇过去,东张西望徉作瞧不见。

  道士万般无奈关了门,罗礼打个哈欠唤人燃上熏香,蜷在被褥里无精打采,淡淡的清烟笼在他面前,眉眼面目好像罩上一层水,浸在波纹中沉荡起伏,影影绰绰模糊不清。湛华瞧着绛尘的态度,也懂得这一家人原是不简单,心道自己如今身居屋檐下,必要学着乖巧伶俐。一个丫头捧着药盅跪在床跟前,湛华侧身舀了一勺药,挨在唇边吹凉了,小心翼翼喂给罗二爷,其间手腕娇矜受不得力,拈起瓷勺止不住哆嗦,待千难万险伸到罗二爷跟前,药汤早已经滴洒干净。罗礼见他苯手苯脚不堪使唤,不但未起恼怒颜色,反倒大喜过望眉开眼笑,一把将湛华扯进怀,贴在他耳边悄声道:"我最恨吃这些汤汤水水,白白让人受苦又不顶用,千辛万苦喝去一大碗,整片舌头都僵了。幸而如今有了你,知冷知热会疼人,伺候汤药能泼去大半,免得我再受这劫难。"

  湛华莫名其妙受人喜爱,抿起嘴唇不知作喜作忧。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天边蒙上深沉的昏暗,云彩被落日默默烘烤,滚滚红晕里泛出焦黑,好像雪白的书页被火烧得卷曲。罗礼向来一付懒洋洋的模样,瞧着天色昏沉更起倦怠,靠在湛华胸前闭目养神,屋里渐渐罩上一层昏黑,下人手脚麻利点起蜡烛,颤抖的火光照亮四周,墙上映出的参差的影子,湛华被他压得麻了半边身子,百无聊赖沿着屋中观望,忽看见案上摆了一张汉木古琴,心中一动脱口说道:"我今天在厢房便听着有琴声,一颗心仿佛被人揪起来,禁不住迈步跑出屋,东奔西跑四处寻探,如何也不寻不着源头,原来这琴竟是你弹的,倒不枉我一场伺候。"罗礼睡在他身旁并不答话,这时候正到了晚饭的钟头,下人往屋里悄悄送进几碗菜,弯下身子低低喊"二爷",连唤几声才将罗礼吵起来,罗二爷微微睁开眼,扶着湛华缓缓坐起身,因为向来都是没胃口,略喝了几勺汤便不肯再吃,提起筷子夹起一片黄鱼拣去刺,填鸭子一般塞给湛华吃。

  这鬼呆呆怔怔任由作弄,战战兢兢像个受了惊的猫,罗礼越发得了趣,索性将手潜进湛华衣服里,沿着肌肤胡乱揉搓,一双手覆着乳头轻轻抚摸,揪起两边突起狠力一掐,湛华不禁疼得浑身一哆嗦,受不得玩笑正待要恼怒,罗礼忽然停住手,眼瞅着桌上的古琴吃吃笑道:"你不说我倒要忘了,这张琴原算不得什么,我本来有一张更好的,据说为张敬修所制,有个朋友酸气冲天特特跑到我家来,苦苦哀求要拿字画换。那本是样货真价实好物件,世上只有我配用,哪知有一回跟我哥哥罗祝起了争执,情急之下竟摔在他头上,可怜那张琴落得粉身碎骨,我寻着缘由又跟罗祝吵,他万般无奈只得找人做了这一张,琴声音色自然不能比先前,奈何那人作小伏低连连赔不是,我纵在气头上也只得作罢。"他掀开被子将湛华裹进去,搂紧对方又笑道:"只是这屋子离厢房甚远,你定不能听着琴音。"

  湛华细细想一想,深知这言语确在情理,隐隐觉出这宅子暗藏蹊跷,随口又问罗礼道:"你家外面栽了一排树,我进门时看见个孩子往树上爬,身旁也没个人照料,不知可是罗家的血脉?"罗礼听罢哈哈大笑道:"你定是晕了头,将树影瞧成活人了,外边的树象征祥瑞要受历代贡奉,寻常人若敢造次包管被抽去脚筋了,只有我小时候犯淘气,胆大包天上树折叶子,你不是给太阳晒得眼花瞧错了,便是瞧着我当年的影子。"湛华被他说得怔住神,稀里糊涂不辨虚实,罗礼趁这时候轻轻扯去他的衣服,一双手抚在湛华身体上,上下划动嘻嘻笑道:"我晚上怕冷,你替我暖一暖被窝…吆,怎么你身上也是这般凉。"他声音又轻又柔好似在唱歌,挨在湛华耳边细细呢喃,两个人赤裸裸抱做一团,湛华搂惯了钟二郎砂纸似的皮肉,猛摸着罗二爷只觉触上剥去皮的熟鸡蛋,虽受了轻薄却也不作出气愤,满面飞红欲迎还羞,忍不住反抱住对方。他们俩一个白如雪,一个凝如玉,耳鬓丝磨彼此揉蹭,倒不知究竟谁占了谁的便宜。

  下人熄灭灯,悄悄退到屋外去,罗礼伸手摸到他腿间,搬开大腿往里面塞进个指头,指甲刮过内壁猛插进去,齐根没入又迅速拔出。湛华打个激灵连忙推开他,恼羞成怒蹙眉斥道:"你这个小无赖,竟敢欺负到我头上!"他本是个鬼,上一世活过几十年,死后更见过无数悲喜轮回,瞧着罗礼自然只当是孩子,罗二爷虽是付烈性子,受这责怪倒也未发怒,伸出双臂重新拥抱起湛华,吃吃笑着轻声道:"我想起一个人,我曾经养过一个孩子,身上又白又软,跟你一样凉。"他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兴许也认为自己造次出格了,随便借故敷衍带过。湛华犹犹豫豫靠回罗二爷怀里,尚未躺平忽听着对方发出剧烈的咳嗽,前胸震荡猛烈起伏,身体好像干枯的落叶在风中颤抖,湛华被他紧紧压在胸前,只觉自己仿佛翻滚在海中,对方声嘶力竭几乎气噎断气息,下人闻着动静赶忙涌进屋,罗礼勃然大怒猛然坐起身,挥一挥手厉声骂道:"滚,滚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肺中气息才渐渐平缓,湛华起身替他倒一碗水,一边伺候罗礼喝了一边问:"你害的什么病?宁愿受罪也不吃药。"罗礼微微笑道:"这是要死人的病,什么药也医不得。"他将水喝尽了,哄着湛华躺回床上,紧挨着对方轻声道:"我脑子里住了两个小人,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日日征战纠缠不清,我受这折磨生不如死,只想一刀将头劈作两半,将那二人千刀万剐,如此自己才得安宁。"湛华听了只觉得好笑,心道劈开脑壳还如何活命,一会儿又隐隐感觉罗二爷可怜,纵万千福份也是不如意。罗礼刚刚舒坦些,又伸出手往湛华身上招惹,湛华撇开他的腕子,咬牙切齿徉笑道:"罗二爷消停些吧,我乏了,应付不得你,还要养精蓄锐等着来人带我走。"罗礼抿嘴问他道:"等着谁?那道士?"湛华说:"等个叫钟二郎的人,我们走散了,他寻着路便会追上来。"

  罗二爷偏着头微微笑一笑,果然没再碰湛华,只是他俩一个赛过一个凉,仿佛两个冰疙瘩凑成双,窝在棉被里止不住哆嗦,只得又相缠拥抱在一起。湛华如此哪能睡得着,一双眼定定瞧进黑暗中,如痴如怨茫然期盼,不多时便瞧得头昏眼酸,明知自己什么也瞧不清,偏偏又耐不住,侧耳忽听着静默夜里响起轻微的响动,好像有个蚂蚱从草丛一蹦一跳闯进屋,守在卧房外面缓缓踱步子,痴痴迷恋流连忘返。湛华起先只已为自己睁着眼睛发了梦,待这声音再响起来,他才猛然发觉有人走进屋,一只手扶在门框上,透过漆黑深夜向屋里静静窥看。他大惊失色正要坐起身,却被罗礼紧紧缠抱住,罗二爷悄无声息掩住他的嘴,攥起指头往他身上掐一把,仿佛生怕惊动闯进屋的人,提醒湛华莫要声张。

  那人立在门口候了好一时,似是笃定罗礼睡熟了,才大起胆子小心迈进屋,蹒蹒跚跚摸索到床边,伸出一双手犹豫好一晌,终于下定决心落在被褥上,隔着棉被缓缓拂过,仿佛虔诚掠去床上的浮灰,又似心思如发胆小慎微,唯恐月光寒了床上躺的人。湛华平日尽受着钟二郎粗手粗脚,哪见识过这般温柔抚触,若不是被罗礼捂住嘴,几乎便要失声笑出来,哪知对方忽然将手探进被褥里,竟然颤颤巍巍摸到他的脚踝上,他勃然大怒飞脚踹去,那人"唉呦"一声惊呼出口,罗礼"腾"一声坐起身,终于也掌不住哈哈笑起来,大声唤底下瞌睡的丫头进屋点起灯,抱着湛华抿嘴含笑道:"瞧瞧这是哪一个不要命,竟敢三更半夜跑到这屋里,手爪子伸到我床上。"

第 78 章

  二狗住院了TAT
  二狗俺对不起乃,不该轰你回娘家还要你带着衣服洗完再回来。
  于是乃快好起来吧,大不了俺这个月都不拿小皮鞭抽乃了!
  ------------------------------------------------

  四五盏灯火齐齐燃起,将屋里照耀得如白昼般敞亮,湛华趁亮看清摸进屋里的人,却见对方生德四方面孔,浓眉方口身高体阔,唯有一双眼睛与罗礼生有几分相像,目稍上挑水波清滟,瞧着罗二爷立时变了面色,然而面上仓惶转瞬消逝,眯起眼睛嘻嘻笑道:"你嚷什么,我不过吃醉了酒,摸黑进错屋子,没留神摸了你一把,横竖又抓不下肉来。"原来这说话的便是罗弶的长子罗祝,罗二爷同父异母的嫡亲哥哥,这一会儿还不知自己摸错了人,洋洋得意强词夺理。罗礼将四下摒退,将湛华和棉被一同拥进怀,收紧手臂轻轻笑道:"离得老远便闻着一股冲鼻酒臭味,哪个不知道是大爷来了,平常要见你一面堪比登天难,也不知今日捡着什么远,竟盼着你屈尊进我这屋子。"罗祝见罗礼面上带出愠色,忙收敛笑容不敢再玩笑,朝着湛华轻轻瞟一眼,罗礼垂着眼又淡淡道:"听人说你养在外边的姨奶奶近来新添了位姑娘,难怪你要欢喜欲狂寻不着门,说来我也算做叔叔的,原本该备些见面礼给侄女,只是这身上实在是不济,出一趟门千难万难,难免怠慢了那小嫂子,待哪一天蹬腿西去了,还请你莫要记恨今日,瞧着咱们还是兄弟的面上,带上闺女往我坟前烧一柱香"

  罗祝斜眼瞧一瞧湛华,挨到罗礼床前笑道:"好兄弟,原是我不对,不知道你屋里有人,糊里糊涂闯进来,你骂也骂得痛快了,何苦红口白牙咒自己。"罗礼原就堵着气,听得这话更加忿恼,竖起眼睛勃然怒道:"我原就该死了,哪有什么咒不咒,你既是屋里添丁要听吉庆话,便别跑到我房里找晦气!"他面上潮红气得浑身发抖,胸脯起伏好像浪头上下颠簸,叫嚷急了又惹出病症,掩住嘴止不住咳嗽,浑身乱颤宛若风中的枯叶,眼堪便要被哪寒风严霜撕扯粉碎。湛华怔愣愣瞧着这二人,心道原本不过针眼大的事,如何闹成这一般情形,罗祝生怕罗礼气极伤了身,一言不发转身便要走,罗礼喘着气高声喝道:"你去哪!你滚回来!"罗祝依言连忙调回头,坐在罗二爷身边替他顺着气,待到对方咳喘声渐息,他也心平气和收敛脾性,抿起嘴唇挑眼笑道:"你吼什么,恼什么,喊坏了喉咙还不是自己难受,待嗓子哑了不能再骂我,一天到晚还不烦闷死。"罗礼也知道这一番乱闹实在没意思,这一时心力交瘁无力再争执,摇一摇头冷冷道:"你刚才还说不准我自己咒自己,这会儿倒耐不住口口声声催着我去死。"

  罗祝抬手往自己腮上轻轻掴一掌,拉起罗礼的手说道:"我这颗心若有异,立时五雷轰顶死在你面前,皮肉化作灰,远远飘到天边去,再不会污你的眼。"这人嘻皮笑脸乱发毒誓,罗礼撇过头不理会,目光像春天绽开的蒲公英絮子,随风四散飞舞不定。湛华严瞧着如此一通闹,这一会儿不免渐渐困倦,眼皮好像抹了胶,上下开阖支撑不得,扯着棉被正欲滚进被窝里,一条胳膊忽然被人扯起来,罗礼神色不变对他淡淡说:"我跟大爷有话要讲,你去外边等一等,待到天亮再回来。"这一时正是三更半夜漆黑难见五指,外面严风凛冽滴水成冰,湛华瞪大眼睛仿佛未听清,罗礼捡一件衣服扬给他,伸手又朝他屁股拍几下,笑面盈盈催促他快走。湛华瞟一眼罗大爷,万般无奈只得爬起身,披上件单衣挪到屋外面,一双脚刚迈到门槛外,背后的房门"嗵"一声便关严,他刚刚在床上焐出些热气,猛吹着凉风顿时泛出一层寒栗,连忙哆哆嗦嗦蜷在屋门口,听着屋礼传出罗家兄弟细碎的言语,抱膝坐到石板台阶上茫然怔愣。

  罗祝又倒一碗茶给罗礼,小心吹凉了捧到对方双手间,眼神飘忽含笑道:"那又是你从哪里寻着的笑玩艺,怎么好天寒地冻将人家赶到屋外去。"罗礼啜一口茶冷笑道:"你何苦惺惺作态尽顾着别人,外人都道罗家老大是活菩萨、急时雨,争先恐后攀附交情,却不知道罗家大爷的斤两。前几日你不在家,有个泼皮无赖到家里寻你借钱,下人多嘴险将事情通禀给父亲,幸而被我从中截下来,随便赏了几个将他打发走。"罗祝笑道:"这世上有哪个不遭难的,别人既有央求,得帮还是帮一把。只是我挥霍无度一贫如洗,白白辜负那些求上门的人,难为你能想着替我接济了。"罗礼垂头冷笑道:"要说咱们家,平日烧香拜佛无数,哪有闲心计较那几个散碎,只是父亲最恨你结交不三不四下九流,况且…………"他再喝一口茶,眼睛一荡一荡瞧着罗大爷,垂下面庞低声道:"况且你那几个心思,他又如何不知道,哥哥,你别闹,父亲年事已高,我也是有今天没明日的人,罗家一砖一木都不会落得旁处,迟早都要归罗大爷,你聪明些趁早将那群谋臣食客打发掉,安安稳稳做罗家大少爷,何苦劳心费力争得头破血流。"

  他抬眼定定瞧着罗大爷,言辞含糊旁敲侧击,难得推心置腹讲出这一番,却一字也未说进对方心眼里,罗祝却揣着明白做糊涂,伸手替他掖掩好被褥,弯起眼睛微笑道:"夜深了,你快些睡吧,明天还得去跟你父亲请安。"这一双兄弟窝在炕上欲诉还休,相隔咫尺却好似阻碍天涯,罗礼轻轻吐出一口气,知道万事已定强迫不得,瞟着一旁几案幽幽说:"你日日在外面忙大事情,难得到我屋里走一趟,我为你弹一段曲子,祝你日后飞黄腾达,前途无限。"他言罢命人将古琴端来,指尖犹犹豫豫触动琴弦,轻轻撩动弹奏音律,哪知腕上竟像坠上千斤锭子,挣扎半晌撩拨不动,终于精疲力尽心意绝然,扬手一把将琴砸到地板上。

  这边厢忧愁寥落无边寂寞,屋外面更是一团漆黑严寒,冷风呼咽着漫天扬起,零落草木摇曳晃荡,枯黄落叶萧萧坠下,打着圈飘旋翻舞,刀片似的割在人身上,几乎刮得皮开肉绽。湛华侯一分一刻艰难煎熬,眼中酸涨落下泪水,心想若有钟二郎在身边,自己这会儿早钻进他怀里,哪还要受如此折难。他此时挨冻受冷自然困倦全无,睁大眼睛朝着黑暗凝望望,身上指披了一袭薄单衣,骨头缝里仿佛积进冰渣子,不由感慨造化无常,自己仿佛刚才还与钟二如胶似漆,哪知转眼之间竟落得如此,更加蜷紧身体抖瑟如糠,忽听着门板后面透出细细的音乐,正是白天里让他魂牵梦绕的曲声,好像一丛火苗跳跃在眼前。湛华精神一振连忙站立起身,贴在门上仔细辨识,还未等听辨仔细,那曲子戛然消止,仿佛不堪寒冷凝化进空气里,飘飘扬扬再也不回来。屋子里,汉木古琴跌到地上板,罗礼蜷在床上低垂下面孔,罗祝默默瞅着他悄声安抚,一只手抬到半空又略微的犹豫,终于宛如一片落叶轻轻飘到对方肩膀上。两扇门板将这世界拦隔开,这里的一切旁人自然瞧不着,然而他们同样彼此琢磨不清,真假虚实云山雾罩。

  门后面再也没有传出响声来,湛华大失所望踱到院子,哆哆嗦嗦哈气搓手,抬头瞧瞧见浓云遮天狂风四起,三更半夜无处容身,正是愁眉苦脸不知所措,忽想起宅子里还住着个绛尘,心道纵是那道士蹊跷古怪难与和睦,也好过自己巴巴立在院里灌冷风。他迈开大步投奔而去,北风呼啸着擦过耳廓,院子里白天还是美轮美奂富丽堂皇,在夜里竟只剩下漆黑的萧条,仿佛一切繁华热闹都被舌头舔净了,再由利齿咀嚼吞咽下肚,湛华摸索着踏上回廊,一步一步小心挪动,凝神摒息向前张望,一颗心似要脱出窍子里,依稀瞧见远处藏着隐隐的颤动,宛如一只硕大的眼睛轻轻忽闪,羽翼似的睫毛微微抖动,痴痴愣愣望向自己。他们彼此相互注视了一会儿,湛华也不知自己究竟瞧着了什么,心中朦朦胧胧罩上一层纱,仿佛失足迈进一场奇异的梦,鬼使神差迎将上去,待走近些才看清楚,却见地上果然盘着一团漆黑的影子,挣扎翻滚缓缓爬来,定睛看来竟是半截人身,自腰以下不知去向,余下的躯体狰狞扭曲,从截断的腔腹里流出蜿蜒的肠子。对方缓缓抬起脸庞,满头满脸沾满黑红的血迹,双眼灼灼出神凝视,继而竟抿起唇对他嫣然浅笑。


第 79 章

  那一团残碎的东西既无鬼气更无人形,扭动盘曲着越爬越近,昂起脸庞似能露出眉眼,待壮着胆子看过去,却只见对方面上昏黑一团,仿佛鼻子、眼睛、嘴唇都被绞得稀烂,鲜血淋漓揉进一股阴影。湛华几乎唬得魂飞魄散,满面苍白倒退一步,身体在寒风中冻得僵麻,心中刹时恍然清晰,仿佛经年积压的一层浮尘被人抹净,灵魂的某处一目了然,日久天长的堆砌消散殆尽,最后只剩无尽的空白,在雪亮的世界中渗出零星血珠,一点一滴积聚成流,蜿蜒淌过整片惨淡,将这世界涂抹成一片腥艳。对方攀抚着地面艰难爬过来,青砖地面上拖出黑红的血迹,模糊的脸上似乎露出一抹奇异笑容,全无怨毒全无悔恨,唯有刻骨的疼痛不得遗忘,超越生死连绵不息,嘴唇蠕动着欲要发出话音,捱过半晌却未说出只言片语,只是更怀上悲伤的喜悦。这狰狞模糊的笑容实在难以打动人心,湛华仿佛听着一声轻微的撕裂,好像一层薄冰忽然碎裂,魂魄中某一处随之破碎,无比的疼痛海潮一般汹涌掀起,终于不可自抑嘶声尖叫,尖利的声音像一把刀刺透沉静,然而整座园子像被盛进一樽玻璃瓶,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绝望呼喊,也无法唤得人前来救助。

  这东西渐渐逼迫到他身前,伸出一只手攥到湛华脚踝上,一股刺髓阴寒延过血管直冲天灵,他抖瑟如糠再喊不出声,混身瘫软宛如烂泥,摇摇欲坠几乎栽倒在地,漆黑的影子扭动着拥在他腿上,血腥腐臭扑面而至,满怀贪婪憧憬向上攀爬,一双手紧紧搂住湛华的腰,半截身体高高悬起,面上笑容渐渐消去,转而替上更加殷深的影子。湛华怔若磐石一动不动,意识飘荡不知飞向何处,只觉身上好像附着一枚肥皂泡,摩擦着寒毛缓缓爬升,刺骨阴寒交融进血肉里,仿佛遥远时代里另一个自己,心中满溢荒唐喜悦,沿踪觅迹追寻而来。他闭紧眼睛再一次失声尖叫,挣扎扭摆想要将身上的影子远远甩开,对方好似附骨之蛆执着不散,他晕头转向拔腿便跑,明知道影子依然紧紧攀随在身上,却仍禁不住失魂落魄寻路脱逃。

  罗家的宅子是永远走不尽的迷途,七旋八转不见尽头,湛华越过无数高大的门堪,筋疲力尽不辨前程,双腿绵软不知所至,抬头却见身前忽然拦出一排颤抖的屏障,定睛看去才见那是一片宽阔延展的草木,无边无际延至天边,层层围绕环裹住自己。那黑影依然坠在他身上,仿佛咬牙切齿随时准备撕扯他一口,湛华脚下未敢犹豫,头晕眼花再欲前行,无数的落叶随风纷飞,好似惊起一群胆怯的蛾子,铺天盖地飘旋乱舞,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晕过去,一只手在黑暗里不知被谁拉扯住,惊诧呼喊尚未出口,忽而感觉身上猛然一轻,纠缠在身上的阴影被人扬手甩出老远,通体周身顿时一阵轻快。湛华大吃一惊定睛看去,却见自己又被另一团影子缠住,对方紧紧抱着他的腰,连拖带曳向前推搡,他这一时满面惨白胆战心惊,依稀知道自己正靠在一个怀抱里,好像沉浸在一池温暖的水中,早已不比先前冰冷凛冽,因而略微松懈惶恐,轻轻挣扎着喃声问:"你是谁?要带我去哪?"

  他问完这声话,没来由安下心来,对方肢体模糊难诉难言,只得轻轻抚在他背上,沉心静气温柔安抚,好像午后的阳光静静撒在人身上,又像春风轻轻拂去满身寒凉。湛华不由自主长呼一口气,筋疲力尽惊魂甫定,仿佛在无边深水中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只想将自己的皮肉魂魄全部交托。他沉浸在这温暖中渐渐神智模糊,依稀察觉对方搂住自己悄悄揉抚,一双手沿着后背抚摸到肩膀,继而轻轻覆在自己手背上,十指相扣交缠紧握,宛如个棉布口袋挡风抵寒。他做了几百年吸食精魄的恶鬼,一直都当自己不怕冷,这一时却想起钟二过去时常问:"冷不冷?",不禁缩肩拱背猛打个寒噤,果然感觉周身寒气侵骨,不由自主念出一声:"冷"。影子闻言连忙张开臂膀紧紧拥住他,宽阔的胸膛体贴温暖,湛华枕在那人臂弯里,只听着四周一片风吹树摆草叶摇动,自己好像浮在一片温暖的海水中,身体随波漂浮晃荡,几乎要融进浩瀚璧波里。橙红的阳光斑驳撒下来,好像超脱苦难躲进一个新世界,他合上眼睛渐渐生出倦意,待从头到脚惬意温暖,突然抬头定神脱口而出道:"钟二郎,你来了。我一直都在等着你。"

  此言一出口倒将湛华唬一跳,他忙伸手朝着黑影摸过去,手指穿过昏暗轻轻收拢,似是拘过一捧浓黑的雾气,无踪无迹飘飘袅袅,漂浮在指间经久不散,哪里能拈得起分毫。然而湛华执意念头,偎着黑影轻声道:"钟二郎,钟二郎,你带我走,我不挨这里。"对方似是迟疑片刻,搀扶着他向前移步,湛华刚才晕头转向跑得匆忙,这时候镇定心神才看清楚周围,却见四处枯枝败藤乱叶飘零,行过残破石路,耳边寒风啾啾,前面现出一栋破烂废楼,颓垣断壁荒芜冷清,哪里有罗家大宅一贯的堂皇体面。他两个迈过高高的门槛,屋里比夜晚更加昏黑,湛华瞪大眼睛也瞧不出分毫,那影子忽然抵到他身后,推搡催促他向前迈步,湛华硬着头皮挪进黑暗里,仿佛感觉自己陷进一潭幽深的死水,幸而身边仍靠着一团温暖,他糊里糊涂心安理得,磕磕绊绊闷头行步,不知绕过几回弯,穿过几道门,脚底一沉忽然踩空,原是被带到一节阶梯前。那影子小心扶着他下了搂,四周一片漆黑寂静,眼睛看不见丝毫,余下感受却越发鲜明,湛华偏头闻着一股烟酒味,混着股尘腥中萦绕不绝,他垂下眼又喃声问:"钟二郎?"影子缓缓拢住他的手,抚摸着指尖轻轻握一把,湛华如释重负长抒一口气,终于知道这阴影果然是钟二。

  他两个分离多日,这一时还未诉出彼此境遇,钟二郎忙不迭取出个火折子递给湛华,星点的火光燃起来,晕亮了屋中咫尺,湛华小心摸索定睛打量,却见室内一片寥落空荡陈设乏然,泛黄墙皮簌簌脱坠,墙角堆积着蜘蛛网,房中央摆了一口粗瓷大缸,结实稳壮高过人腰,二人交臂方可环绕,屏息静气仔细聆听,瓷缸中似有轻微的声响细细漏出,好像一束细流默默淌,蜿蜒盘旋一直爬到自己脚下。他猜不出钟二要带自己看什么,耐不住好奇一步一步蹑上前去,伸头探脑往缸中端量,只见瓷缸里盘了一团灰白的形状,不留意间似乎微微蠕动,湛华大吃一惊忙将火折子凑近了,瞪大眼睛仔细辨识,火光映亮了瓷缸内外,里面赫然现出一个人,满面色腊黄眼神呆讷,嘴唇颤抖若有所语,周身干枯宛如骨架,四肢被人齐根截断,仅存一截身子孤零零置于缸中。


第 80 章

  这东西弯弯曲曲盘在瓷缸里,好像一株日久天长干枯苍老的蘑菇,满身满脸缀上灰尘霉斑,灰白的头发稀稀散散落在脊背,如同一丛杂乱枯草,浑浊眼睛随着魂魄死去了,若非口鼻间尚存一丝游息,哪里还有半分活人样子。湛华举着火折子挨到缸边,依稀辨识出这一团骨肉年岁已长,透过对方稀疏的头发,能看到头皮上存着一排模糊的戒疤,灰暗嘴唇一张一翕若有所语,好像无数飞虫在黑暗中默默飞舞又纷纷撞在墙壁上,日日夜夜无休无止。湛华弯腰伏在缸沿,耳朵几乎贴在对方面孔上,奈何费尽力气也听不出丝毫声响,他满心狐疑再定睛辨识,却见老人嘴唇开阖露出暗红的口腔,口中的舌头竟已被人割下,只剩一截黑红的肉芽梗在喉间,随着念诉微微颤动。原来这本是位德高望重老僧人,修为高深受万般敬仰,曾经也为罗家座上贵宾,哪知如今竟落得如此,不人不鬼生不如死,饶是这般仍不忘将菩萨谨记心中,不知疲乏长诉经文,幸而他有口无舌难出声响,不然湛华怕早已经魂飞魄散。

  刚刚才甩脱那半截黑影,这会儿又见着这般情形,湛华头皮上一阵发麻,探着手朝身后摸索钟二郎,哪知抓摸了半晌却寻不着钟二,他连忙回头仔细寻探,定睛看见身后的道路浸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刚刚行过的地方仿佛被潮水漫过,阴寒的波涛翻滚涌动,仿佛深处正藏着一张血盆大口,默默等着将人吞咽下肚。他胆战心惊忙将脸撇回来,生怕黑眼珠子融化进那一团漆黑,嗓音干涩嘶哑低声唤着钟二郎,一声一声几乎挣断气息,只希望对方一个箭步冲出来,能从背后紧紧拥抱住自己,然而钟二郎终究再没有走出来,这人来去匆匆好像一场梦,尚未酣甜却又猛然惊醒,只在他手背上留下一丝温暖,仿佛仍有一长嘴唇轻轻吻上去。湛华压制惊惶强自止住呼喊,进退两难立在原处,感觉自己似是陷进一片铺天大网中,脚下激涛暗流汹涌澎湃,稍有不慎便要被扯进深渊万劫不复,他刚才从罗礼房中走得匆忙,身上只裹了一件薄绸单衣,这时候赤着一双脚踩在地板上,侵骨寒潮直钻脚底,脑中回想着回廊里翻滚挣扎的半截人身,钟二郎悄然而至又默默消逝,绛尘自始至终欲言又止,一幕一幕交替着转到眼前,如芒在背抖颤如糠,然而这一切诡异行迹却又绝非鬼魂作祟,有一根瞧不清的细索缠上这宅子,然而无论于人于己生死孽缘,究其因果不过咎由自取。

  湛华天南地北胡思乱想,老和尚忽然在缸中抖动身体,好像一条巨大的肉虫要挣扎逃离出瓷缸,干枯脸庞痉挛扭曲,口鼻中"滋滋"向外冒着气,一股粘滑气息几乎喷在他的脖子上,对方昂起面孔绝望的看进黑暗里,仿佛瞧着一出戏剧缓缓落下帷幕。湛华手足无措茫然怔立,不由自主倒退几步,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沉重迟缓余额发行近,他睁大眼睛随声望过去,手心里渗出一层薄汗,心脏在胸腔激烈震动,莫名其妙惊恐不安。黑暗里渐渐走出一个人,挑着退色的羊角灯,提着一只旧攒盒,蹒蹒跚跚挪步过来,老和尚仿佛受着光亮的安抚,气息平缓止住扭摆,又恢复先前一付死人模样,湛华借着微末的光亮瞧看清楚,却见来人正是白天在凉亭里见过的罗栋,对方身量宽实要爬下地窖着实不容易,额头褶纹中渗出点点汗迹,见着湛华不禁也吃了一惊,细细琢磨想起他本是绛尘带进宅子的,连忙搁下攒盒低声道:"这地方不能乱进的,你怎么能随便闯进来?"

  湛华惊魂未定呆怔着神不知回话,罗栋打量他衣不遮体狼狈样子,只以为罗二爷又犯起荒唐性子,这人受不得委屈才躲到这里,满面悲悯摇一摇头,从攒盒里取出一只细嘴铁壶,挨到瓷缸边将壶里的水小心喂给和尚喝,那一团肉哪里还有活人知觉,给吃便吃给喝便喝,好像一颗数被人默默浇灌肥料,苟延残喘延续残生。罗栋摇着头叹道:"可怜啊,真真是作孽。"他斜眼瞧着湛华幽幽诉道:"这本是一位潜心修法肉身菩萨,有一年祖父过大寿,请他到宅里说几句吉祥应景,哪知道出家人不懂得敷衍,老法师对着二爷瞧了片刻,竟说罗家父子一生富贵享用不尽,然而寿限浅薄福缘终尽,都将不得善终寥落而亡。我那个祖父好狠斗勇霸道一辈子,平生只瞧着罗二爷顺眼,听得和尚这番说道哪里能善罢甘休,恼羞成怒唤人将他四肢斩下,搁进瓷缸置于后山,每日只准以清水饲喂,便要罚他生不如死苦不堪言。法师受此折难自然怀恨于心,日日长念经文诅咒罗系一脉断子绝孙不得善终,祖父一怒之下又唤人将他的舌头割断,本以为法师再活不过几日,哪知道对方长年修法寿命延长,纵是肢体残破心智不明,仍然日日夜夜默诉咒经,诅咒罗家受苦受难永无绝期。"

  罗栋给和尚喂完水,深深叹着气又从攒盒里取出一团潮湿棉布,撸起袖子小心替和尚擦拭身体,地窖里潮湿阴冷终年不见光亮,和尚困于缸中又鲜少动弹,干枯皮肤上满是昆虫啃噬的痕迹,肉皮褶皱里堆满腐烂的病疮,稍一碰触便溅出黄水,一股腥臭扑面而至。湛华刚才惶恐不安并未留意,这时不禁掩住口鼻向后退步,罗栋倒是全然不嫌弃腌臜,尽心尽力体恤照顾,瞧着和尚口中依然默念经咒,不禁又哀声道:"后来祖父也有歉疚,知道自己不该对出家僧人如此迫害,也不顾对方日夜怨毒诅咒,命人小心保全法师性命,宅中的下人心存畏惧不敢挨近,只有我这个老头子愿意照顾他,隔三差五往他这里跑一遭,只希望法师早日释怀,于人于己都是解脱。"他将棉布收起来,舀着水细细洗过手,瞧一眼湛华轻声说:"出门在外纵是不易,你心中必然也有难言的委屈,我屋里正炖着滚烫的野鸡汤,你若不嫌弃便去坐一坐,无论遭了什么难都是有尽头,吃饱喝足再做计议。"

第 81 章

  老子还活着口胡!捶胸吐血…………
  -----------------------------------------------

  原来罗栋年岁虽长,辈分却低微,对着罗弶需得毕恭毕敬喊"祖父",况且又不是正经罗系血脉,宅里的下人平日甚无,偶尔客气时才唤他一声"罗先生",这人倒是识得本分不争也不怨,时时当心处处留意,待上待下且都陪着殷勤小心,故而下人也都愿意照顾他。湛华头昏脑胀心绪不宁,听得对方言辞殷切,失魂落魄点点头,随着罗栋迈步朝外走,羊角灯笼晕亮脚下的道路,他磕磕绊绊勉强行步,好似一株无根的草被风卷得东倒西歪,一边魂不守舍挪动步子,一边禁不住连连回头朝后张望,满心企盼钟二郎还能从黑暗中渐渐走出来,扬起手臂带自己回家去。罗栋见他身形不稳连忙轻轻搀扶住,摇头叹气满面悲悯,他两个颤颤巍巍从地窖爬出来,屋外已经晕上微末的白光,冬季里天色明得迟些,瞧这光景该是过卯的时辰,清晨的凉风混着泥土腥气灌进庙里,湛华缩起肩膀忍不住又打个激灵,头顶上阴云滚滚好像湍急的海流,眼看沉甸甸的天空似要坠下来摔个粉碎。

  破庙后面有一片树林子,山丘下搭了一间木板房,破破烂烂东倒西歪,平日里供守林人歇息。罗栋将湛华让进屋,自己转身又走出门,湛华倒也不外道,自行寻一把椅子坐下来,筋疲力尽全身瘫软。屋中间火炉上果然煨着一锅滚开的汤,黑红的火苗"滋滋"舔着锅底,白茫茫的热气腾到半空中,仿佛天上落下温暖的云彩,窗户里透出寂静的晨色,墙壁上像睁开一只惺忪的眼睛,黑魆魆映出外面摇曳的树枝。他犹犹豫豫伸出手,挨到炉前烤火取暖,有一刹那忽然惊慌失措,仿佛唯恐火焰要将自己烧化了,诚惶诚恐如芒在背。椅背上围着一条柔软的毯子,好像有谁从身后轻轻抱住他,湛华好一阵后才渐渐的放心,火苗"噼啪"闹着欢欣雀跃,橙红的火光将面颊烘得滚烫,他大口大口吸着气,一时间竟辨不明自己是存是灭。木门"吱呦"一声打开来,罗栋带了衣服鞋袜回来,湛华千恩万谢换上衣服,对方又取出碗筷舀出炖烂的野鸡肉,他接过碗味如嚼蜡胡乱吃几口,模糊的热气笼上面孔,混着肉香的温暖染进手心,沿着经脉血管游遍全身。湛华惊魂甫定尚不安宁,木门忽然"嗵"的一声打开来,有个人闷头闯进屋,一股寒风扑将而入,他定睛朝前看去,却见降尘阴沉着脸孔迈到自己身前。

  原来这罗栋最是八面玲珑善于经营,他知道湛华原住在罗二爷房里,按道理本应送归罗礼院里,然而又不好开罪降尘,索性趁着刚才张罗穿戴打发人请降尘安置。道士自然清楚罗家的底细,此次怀着私心将湛华将强带到这里,本是图谋令一番打算,哪料到对方竟被罗二爷看中强留在房里,他纵有万般不情愿,奈何自己如今身居罗家势力之下,也只得忍气吞声强做欢笑,满心愤慨无得发泄,倒想朝着湛华狠狠拧两把。湛华瞧着降尘进来不由心中一颤,莫名心虚忙垂下头,道士见他惨白着面孔满身狼狈,只以为这鬼因瞧见缸里的和尚才唬成如此,滑到唇边的斥责不由咽进肚里,垂着头一阵语噎,一字一句晃荡在眼前,跳跃闪烁着辨别不清。道士面红耳赤耳边一阵乱响,费尽力气轻轻道:"待做完法事,我便将你送回去。"然而此言一出口,降尘心中猛的一揪,莫名其妙泛出延绵的悲伤,他想如若真与湛华相别,这一世怕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道士缓缓蹲下身,小心替湛华系好衣襟上的纽扣,心底好像打翻了无味坛子,百般滋味翻涌而出。这一般哀愁汹涌澎湃却无实际的缘由,他知道眼前的东西虽看得见却触摸不着,纵是伸手挽留也是徒劳费力,满心苦涩碾碎愁肠,眼睛闪闪烁烁痴痴凝望,几乎带出哀愁渴求。这人模样原本生得阴冷,如此做小伏低真真要将人唬一跳,湛华火烧屁股般忙站起身,战战兢兢偎到墙角,降尘半张着嘴欲要言语,各式词句抵在舌尖尚未出口,却听着屋外有人轻声唤:"降尘道长可在这地方?真叫咱们好找,老爷刚才传话,要您速去厢房里见他。"他听得问话恍然一楞,好一会儿后才惊醒过来,不敢怠慢连忙整一整衣衫迈步出门。湛华木愣愣随后跟着,屋外面天色早已经敞明,树木枝叶似要被寒气冻得僵住,园子里蓄着一池湖湾,破破烂烂的荷叶覆在湖面上,随着严风左右摇晃。一行人行过回廊时,湛华又经不住定睛瞧两眼,一颗心颤巍巍揪在胸口,雨花石地面一早便被人冲刷干净,哪里还会有昨晚上那半截身影遗下的心肝肠子肺。

  降尘急匆匆赶至前院里,朱红大门内已候着一群听差使唤,众人垂着黑压压的脑袋鸦雀无声,满院里只听见寒风刮着树枝哗哗作响。有个小厮抬眼瞧见他们进来,忙转身跑进屋通禀,不多时房里的主人唤绛尘进去,道士微微犹豫小心跨进门,湛华紧随着他一同迈进屋,还未落脚便觉眼前一道金光璀璨,定睛却见满室堂皇耀眼,正位墙上挂了一幅奔马图,单画着一匹枣红大马尖嘴圆屁股,旁边花梨案上燃着一炉香,袅袅烟气徐徐飞升,满屋烟雾缭绕好像人间仙境,奔马腾云驾雾似要跃出纸页。罗二爷无精打采偎在罗汉床上,屋里暖得几乎要让人冒汗,他却仍盖着条厚厚的狐皮,苍白手中抱一只银手炉,斜着眼懒洋洋数山茶花结的骨朵,床下跪着个小丫鬟,捧着药碗小心伺候,罗二爷蹙眉含了一口药,不动声色又默默吐到绢子里。罗礼瞧见湛华微微笑起来,左顾右盼轻轻招招手,他身旁坐着个半百老头子,面色肃然精神矍铄,目不转睛盯着罗二爷吃汤药,没过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仿佛唯恐丫头失手跌了药,接过碗亲自喂起来。罗礼吃吃笑道:"父亲,怎么能要您做这个。"言罢自行接过碗将药灌下肚。原来这老人便是宅子的主人罗弶,一辈子争强好胜心狠手毒,偏偏最疼爱的儿子体弱多病揪心扯肺,踏破五湖遍访名医不得医治,万般无奈只得请来道士做法消灾。

第 82 章

  罗礼将碗递给丫鬟,又接过茶碗漱了口,瞅着湛华抿嘴笑道:"你昨晚上跑去哪里了?白白叫我记挂一夜,今早上还派人四处寻你。"湛华平白挨了一夜风寒,这一会儿倒被人埋怨,不由得怒从中来,几步跨到床前作势发作。罗礼笑嘻嘻一把扯住他,圈起湛华的腰笑道:"吆,这身上凉得透骨,快到我被窝来暖一暖。"湛华恼羞成怒扑到他身上,两个人调笑打闹滚作一团,道士眼巴巴瞧着他俩撕扯在一起,纵有不快也不好言语,只得立在一旁白白恼恨,罗弶对他儿子宠溺成性,这一会儿见罗礼忽然起了精神,非但不恼他放肆没规矩,反倒弯起眼睛喜上眉梢。屋子里沉闷气氛一扫沉而尽,外面的小厮垂手进门传报:"大爷来给老爷请安了。"罗弶面色一沉,摆手唤罗祝进门,罗礼听得他哥哥要来,一双手伸进湛华衣摆里不肯松脱,只是眼睛定定瞅到门口,抿起嘴唇欲笑不笑。

  大爷罗祝一进门便瞧见罗礼,面如平湖不动声色,朝着罗弶恭恭敬敬行礼诉念:"老爷安康。"拜了几拜小心挪到角落里,目不斜视瞅着自己的脚尖。天底下鲜有不偏心的父母,这罗弶的心更是只系在罗礼身上,话说二爷的母亲是他指腹为婚的正妻,自幼饱识诗书贤惠端庄,出嫁后更有懂得为妻的行操,夫妻妇二人举案齐眉情深意笃,可惜命中福浅竟无子嗣,罗弶四处烧香拜佛寻医觅药才使夫人怀上罗礼,哪知婴儿呱呱坠地之时边是妻子魂归故里之刻,他深感其臼悔愧难当,百般呵护细心抚育罗礼,只希望二儿子早日成人继承家业,以告亡妻在天之灵。至于先几年出生的罗祝,不过是罗弶早年跟婢女玩笑惹出的麻烦,太太宽怀大度有容人之量,罗弶却对这儿子不甚喜爱,每每想到罗礼身单体弱多病多灾,对着罗祝竟又平添出几分嫌恶。

  罗弶瞧着罗礼对降尘道;"我儿子发病越发频繁,吃药也不顶用,万般无奈才寻得你来做法驱邪,道长尽快挑捡吉时,各式香帛供品法物器具,短了什么只管拿腰牌去库里支。"降尘连忙点头称是,罗弶又瞟一眼罗祝,拧气眉头扬声怒道:"我听说你近来又跟三教九流厮混勾结,前些日子竟勾搭上个妓女,堂堂罗家大少爷如此不堪,倒该叫你去山上看守祖坟,再别出来给我丢人现眼!"他背对着罗礼喝骂罗祝,罗二爷坐起身子直勾勾瞧向他哥哥,忽然抬手做出抹脖状,罗祝立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孔埋在地上偷偷发笑。罗弶不知道两兄弟正在逗乐子,瞧见罗祝这付模样更不耐烦,摆摆手呵斥长子退下。

  罗祝脚下生风忙跑出屋,降尘也不好再多逗留,他见罗礼将湛华紧紧抱在怀里,只得强压偾怨独自迈出门。湛华见道士已走,不由自主长抒一口气,继而转念又想,心道这道士言行虽古怪,待自己却也并非歹毒,何苦这般嫌厌。他抬起头正看见罗弶垂手瞧着自己,一双眼睛像出鞘的钢刀,锋芒中沾着隐隐血腥,不由打了个寒战。罗弶本要规劝罗礼莫要沉迷玩乐伤身损神,转厌瞧见儿子满面红光欢欣无限,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抿着嘴轻轻道:"你那个哥哥,实在……不成体统。"罗礼斜眼笑道:"他便是这一般性子,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父亲若是不喜欢,大可将他支得远远的,何必伤损自家骨肉和气。"罗弶叹一口气道:"你这个孩子!你懂得什么。你生来高人一等,被托在怀里长起来,他却要精打细算处处示弱,哪有什么无忧无虑。其中经营算计又岂是你能明白。"

  罗二爷虽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却宁愿糊里糊涂过日子,拧着湛华的面颊笑道:"你听听,我父亲又生气,你替我说些甜言蜜语哄哄他。"罗弶闻言也禁不住笑岂来,坐到床便替儿子掩好被子,垂下眼睛柔声道:"你莫在贪玩了,再睡一会儿吧,外边冷,可不要出门,在这屋躺着便可。"他恋恋不舍又朝罗礼看几眼,吩咐下人到门外伺候,唯恐耽搁儿子休息,自己也转身出了门。罗礼压住湛华又胡乱摸一通,只觉对方皮娇肉嫩触手滑腻,抚摸揉搓越发没了轻重,湛华蹙起眉头扭动挣扎,双方纠缠打斗难解难分,罗二爷发着烧占不着丝毫便宜,不一会儿便闹得汗流浃背,终于不耐烦将湛华推下床,裹住被子自顾自蒙头睡起来。他这日头昏脑胀精神不济,一躺下便感觉天旋地转,仿佛自己被载入一叶孤舟中,恍恍惚惚随着水波漂泊晃动,顺流而下不知驶去哪里。过一会儿他依稀听着有人推门走进屋,撩开被子抬头看去,却见罗祝笑盈盈立在自己身前。

  罗礼见状抿嘴道:"你好容易才跑出去,怎么又敢返回来?"他哥哥吃吃笑着不答腔,罗礼朝着对方瞅一晌,侧身躺下来闭上眼,犹犹豫豫轻声道:"你别当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是……哥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我闹着要爬家门口的大树,下人们不敢拦,只得央求你在树下看护。我爬到树顶上,本想折下枝头的嫩芽,没留神脚下一滑失足摔下,这情形来得突然,别人还不知所措,只有你纵身上来接住我。这世界一霎间仿佛天翻地覆,我毫发未损平安无事,却害得你肋骨折断一根,蜷在地上直不起身,姨娘跑来看见悄悄红了眼圈,哪知父亲竟埋怨你粗心大意险害了弟弟,扬起鞭子狠抽了一顿。这些事情你必定忘不了,可是那毕竟还是你父亲,从小到大都是你陪着我,无论父亲说什么,咱们兄弟总是一条心,你在外面做下什么事,我也愿意假装不知道,好像有一年你说要带我到外面去,那样的用心……我也是心甘情愿跟随……"

第 83 章
  他说到此,不知如何打了个寒战,猛然支起身子朝房中望去,眼前浮动起无数昏黑的影子,沸沸扬扬飘旋飞舞,却不再看见罗祝的身影。原来罗祝从未走进这屋里,罗礼不过睁着眼睛发了一场梦,白白同一抹幻影说了一场话。湛华被罗二爷掀下床,正乐得自己不受纠缠,这鬼胆战心惊一整夜,此时不免困乏交加,蜷身坐在地毯上打瞌睡,眼前青烟袅袅如坠云端,不多时便迷进睡梦中,恍恍惚惚瞧见一个人朝着自己渐渐走过来,满心欢喜正要上前喊钟二,身上一惊猛然醒过来,睁眼看到面前果真笼着一片烟,定睛却见不过是熏香燃出袅袅的药气,屋里白茫茫行影难分,模模糊糊仿佛不似人间了。他透过烟雾定神打量,却见罗二爷挺直身子坐在床上,双眼定定望向房门,好像正等着有谁走进来。

  那一幕幕似真似假似实似虚,包裹进流年的惆怅难识难辨,罗二爷恹恹瘫在床上,到晚上又犯了一阵头疼病,折腾一宿辗转难眠,直到第二日才稍稍安稳,一大早唤人熬了一碗稀粥,没滋没味往自己嘴里灌。罗祝这一回果真寻到他房里,从门口踱到床边,嘻嘻笑着开了腔:"好兄弟,我有档事要求你成全。"罗礼瞟着他冷笑道:"我不过是个痨病鬼,平日里门都出不得,能替你成全什么?"罗祝抿嘴含笑道:"你也知道,我外边养了个相好的,前几日生下个女娃,总不好再叫人家母女不清不楚流落外面。横竖我这些年也是闹乏了,昨晚上想了一整夜,心道索性就此成了家,于人于己都是交代。"这话轻飘飘旋在屋顶上,罗礼身上一僵猛然震颤,手中的碗"啪"一声跌下来摔得粉碎,滚烫的稀粥流在地上。湛华坐在床边呆呆看着,见这情形不禁往后缩一缩身子,罗礼瞪起眼睛气急道:"不过是个勾栏院里下贱货,生下来的也是野种,说什么不好叫人家不清不楚,还想领到我家里!你!你滚吧!再别跟我说这般话!"罗祝原本被他骂惯了,听得如此也不觉有多窝囊,仍是嬉皮笑脸好言央求:"我要去求你父亲,他必定要打死我,万般无奈才寻到你门上,你要是不愿管,我也只得搬出家,到时候还请你有空多去瞧瞧我。"

  罗礼扬起巴掌朝他挥去,罗祝嘻嘻笑着躲开来,可怜二爷满腔力气好似掷在棉花上,张口结舌气得浑身颤抖。他面红耳赤梗了好一晌,百般权衡只得强咽下气,咬牙切齿低声道:"我这就打发人将她们接进来,父亲问起只说是我的意思,不过大家宅门毕竟不比外面,她们进来便在别想出去,须得一心一意守我罗家的规矩,出了差错我可不担待。"罗祝想了想微微道:"这我自然是明白,好比我母亲,一入豪门深似海,她纵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如今也不知沉到何处去了。"他多说这一句,立时觉得不合适,躬下身子朝罗礼拜谢道:"好弟弟,我不敢忘你的恩情,他日必当赴汤蹈火结草衔环。"罗二爷欲要再言语,罗祝转身出了门,罗礼瞅着他的背影痴痴怔住,湛华悄悄挨上来,依稀瞧出是做哥哥的哄了弟弟,然而糊里糊涂不知如何抚慰。

  罗祝在家中甚无权势,罗二爷却是一言九鼎雷厉风行,他恐怕夜长梦多再生差池,索性当日便打发差役去接罗祝的外室,下人将地上的残骸收拾起来,又端一碗粥请罗二爷用饭,可怜罗礼这一会儿瘫软无力,靠在枕上抬不起头。湛华好心托起瓷碗喂给他吃,欲言又止微微道:"我虽不明白,可你又是何苦……"罗二爷未听清他言语,斜着眼睛轻轻道:"你说过要等着个叫钟二的接自己回去,咱们也算有一场交情,待你离开可将那张古琴一并带走,那琴弦锐得像刀子,有一回割破了我的手,再不能留在这屋里。"他深深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又猛然再睁开,憔悴面孔仿佛要化进白墙里。罗祝的外室早早收拾起行李,望眼欲穿等着罗家来人迎接自己,日日抱着孩子候在门口,终于瞧见一队人马远远驶来,立时欢天喜地飞奔出门,跟同下人乘着一辆马车进了罗家。

  这女人在妓院原唤做满庭芳的,从了良改名做顺娘,原本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只因为家里贫穷,才被卖到腌臜地界里。往事已矣覆水难收,女人紧紧抱着新生的女婴,仿佛拥抱着另一个崭新的自己,战战兢兢挨到罗二爷身前,大着胆子抬起脸,只见面前坐着个顶体面的少年,满面威严正襟端坐,似有腾腾寒气汩汩涌出来。罗二爷刚从床上爬起来,此一时惨白着脸孔似鬼阴沉,顺娘胆战心惊祷了万福,垂下头不敢做声,罗礼淡淡朝她瞧一眼,见这妇人穿一袭水红的衣裳、带几件银器倒也算得体,又瞅着她怀里的孩子问:"叫什么名字?"顺娘久在勾栏服侍,本是送往迎来看惯众人脸色,自然知道罗二爷问的不是自己,连忙又祷了万福轻声回道:"大爷近来忙,还未曾给孩子起名字,妾身寡闻才疏,不敢随行为之。"罗礼略一思量道:"依着罗家的辈分,便唤做罗棋吧,望她日后知书达理、事事识得分寸。"顺娘大喜过望,托着婴孩问:"二爷看一看孩子?"罗礼皱棋眉头摆一摆手道:"你们搬到大爷院里去,缺了什么只管打发人找我,平常不要出门走动,可别叫我在外面看见。"他不阴不阳一付态度唬得顺娘如芒在背,施了礼连忙退出房门。罗二爷朝底下人问:"大爷跑去哪里了?"有个小厮挨上来低声道:"听门房说又去外面喝酒了,要到晚上才回来。"

  自家的女人千难万险进这宅门,罗大爷倒像缩头乌龟躲到外面,罗礼虽当着众人嘲骂一阵,终还得费心料理顺娘母女。他对着顺娘自然万般不耐烦,因见大哥如此荒唐没论道,也只得带病将她们安排妥当,吩咐从公家拨出两个伶俐侍女,又选了乳汁丰裕的奶娘照顾罗棋,母子俩每月的花销自然不能从库上支,罗大爷身无余财,纵有记个子儿随手就光,终日里疲于奔命尚顾不得自己,也只得罗二爷在自己月钱里拨出。这一番繁琐一直张罗到入夜,罗礼筋疲力尽瘫在床上,罗大爷从外边晃悠悠返回家,朝着自己院里瞧一眼,径直赶到弟弟屋里道谢。罗二爷见他喝得满面通红,带着一身酒气踉踉跄跄闯进门,不由好气又好笑,强打精神佯怒道:"我快要死了,还替你一家人奔波,你倒跑到外边消遣,白白打发我使唤!"罗祝僵着舌头笑道:"被个朋友留下了,实在脱不开身,我那一番心你也是明白,如此也不消赘言言谢。"罗礼冷笑道:"你有什么心,我从来都看不清。"他往身上掩一掩被褥,垂下眼睛狠狠道:"我见了你女人和女儿,那孩子长大后若能成个样子,便交给我打理,日后少不得替她置一份嫁妆,横竖是你的亲闺女,当爹的不上心,我还是得顾着她。"罗祝笑眯眯坐到床边,一眼瞅见被窝里还藏着个湛华,面上猛然一僵,仿佛被火烫了一般飞快立起身。

第 84 章

  罗礼发了一通脾气,这一会儿态度和转些,因为刚才未留意罗祝的态度,弯起眼睛含笑问:"你日日一门心思往外边跑,哪一天也该带我瞧瞧外边的光景。"罗二爷垂脸想了想,歪着头忍不住笑道:"有一年我也这样求你,你果真胆大包天带我出宅子,咱们游山玩水好不快活,一路上瞧不尽朝辉夕阴气象无常、看不够流水落花转瞬衰荣,我目不暇接乐不思蜀,哪知半路上竟发了病,耽搁在旅店里寸步难行,你只得硬着头皮又送我回家,为此还挨了父亲一顿打,鼻青脸肿好似个猪头样,好些天出不得门。"罗祝眼前一晃,抱着胳膊幽幽道:"那时候年纪小,哪里懂得怕。不过若是如今你还愿意,我也敢再带你出去。到了外面只有咱们两个人,再不怕别人盯着管着。"罗二爷哪能听得如此,眼睛一亮猛然坐直身子,心中一震凝神正色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这句话,今天收拾行装,明天便出门,我在门房等着你,咱们一言为定,哪个敢食言便遭千刀万剐。"

  罗祝冷笑了几声,刚才那一句不过随口脱出,他再懒得敷衍周转,迈开步子在屋里踱几圈,百无聊赖寻个缘由晃到外面。如此不过一句玩笑话,罗二爷偏偏较了真,不等罗祝走远,精神抖擞从床上跃起,掀开柜子卖力翻腾。一件件四季衣裳被翻腾出来,冬天的大毛、春秋的绸衫、雨天里要披的蓑衣,连同到外面要用的杯盘碗碟、铺盖被褥层层叠叠捞到地上,不一会儿便累起一叠山丘。湛华瞧着他兴致勃勃打点行装,满心惊疑不禁问:"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明天果真要走?"话说罗二爷心中向来存着一番打算,笃定了主意便要奋不顾身一往直前,他转过头盈盈笑道:"你安生呆在床上,今晚上若是泄露出一个字,我就把你埋进院子做花肥。"湛华闻言一撇嘴,心想"我早就做了花肥,哪里还轮到你来埋。"罗礼仿佛穿梭花间的蝴蝶,绵绵力量喷薄而出,身体好似奔淌的水流,飞舞穿梭一刻不停,往日的酸楚不甘统统抛到脑后,他早忘了自己仍然抱病在身,不眠不休张罗预备,唯恐此次出行再如上一次仓促狼狈,劳心费力准备行装,反反复复周折不休,待终于收拾妥当,坐到箱子上巴巴等着天亮,眼瞧着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几乎要奔出门将太阳一把扯出来。这般折腾等待一整夜,第二日天还未亮,罗礼迫不及待提着皮箱开门闯出去,院里早围上下人正准备伺候,大伙儿忽看见罗二爷拖着皮箱一言不发冲闯进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眼看他一路小跑奔至前门,好像决堤的潮水不可阻拦,才恍然大悟赶去通禀罗弶。

  天边还罩着一片青,罗弶正坐在床上穿衣服,听得次子欲要离家出走,唬得几乎从塌上跌下来,一时只感觉天旋地转满眼昏沉,耳边塞满轰隆乱响,顾不得穿鞋便撵出屋,恰逢院子里一汪积水凝成冰,老人没留神一脚踏上去,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哐叽"一声摔倒在地,挣扎半晌再没爬起来。罗二爷势如破竹穿过回廊,沿着袅袅雾霭的湖面一路奔跑,好像出笼的雀子冲到大门口,待跑到门房却忽然停下步子,扶着红墙微微喘气,转回身遥遥望向宅子里,望眼欲穿等待罗祝如约前来。守门房的下人见这情形早唬得双脚发软,忙搬出椅子请罗二爷休息,罗礼哪里顾得累,揣手绕着门房踱来踱去,寒风裹着冰渣子撩在脸上,他眯起眼睛不知躲闪,眉间拧成一簇,望眼欲穿等待罗祝如约前来,一边暗暗后悔自己走得匆忙忘记拿手炉,心想带的那点东西哪里够用,出了门可得重新添置些物件。

  罗二爷喝着冷风天南地北的打算,他老子正趴地上命悬一线。想当年那罗弶也是一条顶天立地好汉子,白手起家为子孙后代打天下,几十年无可望其项背者,现如今英雄末年,跌个跟头便几乎要了老命。他这一跌虽然几乎栽到阎王殿,周围的下人却不敢冒然搀扶,罗弶咬牙切齿倒了一会儿气,终于熬到大夫赶过来,一群人七手八脚将他小心翼翼移到床上,身体随着搬运轻轻晃动,从皮肉底下似能传出"叮叮铃铃"的闷响,仿佛身上的骨头已像玻璃碎做几截。罗弶喘着粗气缓缓问:"老二呢?老二呢!"下人尚未答话,却见绛尘披着九宫八卦法衣迈进屋里,躬身朝罗弶道:"吉辰以至,香坛预备,现在便可做法平定宅乱。"

  罗弶精神一振忙请降尘速去正殿做法,且搁下罗二爷如何屹立风中苦苦张望,却说那道士一早焚香净身已毕,正殿上铺起坛场,上供三清圣像,旁设诸位神将,下列三十六天将,道众执事扬举旗幡,绛尘戴着七星冠拜表请圣,威风凛凛擂起法鼓,案堂上烛火抖窜,冒着滚滚青烟仿佛攀到天上,映得满屋里人影晃动,光影交揉纠缠不休。他铺开纸卷高声诵念《净明灵书》,眼睛被香烛熏得睁不开,大堂里鸦雀无声只有降尘的声音在屋中震荡,周遭一片混沌漆黑,无尽的诉经声中渐渐附上另一个声响,隐隐约约缠绞掺混,仿佛正围绕在自己脚下脉脉絮语。绛尘大吃一惊忙止住声音,知道有人正在这宅里与自己斗法,火红的烟火张狂跳跃,喷着火星子几乎燎到脸上,他挣扎着终于睁开眼,环顾四周哪里还有伺候法令的道士,偌大殿中只剩下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入魔境。四下里混沌模糊光影交缠,似乎有无数的影子从他身边呼曳着闪过,这道士昔日颇受着鬼王一番栽培,见惯了阴阳两界血雨腥风,从来不知道世上有何畏惧,然而今时被困在如此的幻境中,莫名其妙竟涌上延延的恐惧,好像一条冰冷的水蛇从脚踝默默爬到脖颈上,一股凉气从前胸渗到后背。他打了个寒战默默退后几步,忽听着昏暗角落里传出细碎的响动,仿佛有谁蜷做一团默默摩擦着牙齿,案上白烛应声倒下,蜡油冒着清烟淌了一地,火苗窜动着仍在燃烧,他凝神屏气摸起收妖的法器,雪亮钢刃尚未出鞘,却见脚下火光中渐渐绽开一张脸,白骨暴露眼球脱出,满面血污嫣然微笑。


第 85 章

  罗二爷从大清早一直等待到正午,身上被冷风吹透了,心内也越发清明,旁边早簇上一群下人,愁眉苦脸恳求少爷回屋去,然而他仍是不死心,踮着脚望向宅子,心道那人也许有事耽搁了,没奈何才误了时辰。过一会儿有个下人风急火燎奔上来,朝着罗二爷拜一拜哀声道:"老……老爷说,少爷若闷了想逛逛,总得唤人预备车马,打发丫头服侍着才好出门,但这时节实在没有游玩之处,不如等到开春再一同去山上狩猎,外面天寒地冻,莫因为一时的心思败坏身体。"罗礼瞪着眼怔了怔,脸上烧得滚烫,心脏在腔子里狠狠震荡,悔怨自己这般的不肖,拖累老父提心吊胆,终于垂头丧气偃旗息鼓,扬手将箱子甩到一边,闷头回到深宅里。他走过园子时,迎面正撞上哥哥罗祝,远远的便朝自己道:"你去正殿里瞧瞧,家里来的道士正在做法呢,摆了满屋香花灯烛,提着桃木剑跳萨满舞,比过年耍猴的还热闹。"罗二爷并未停下步子,面如止水淡淡说:"大爷乱打诳语,害人白白冻了一早晨。"罗礼飞快的擦身过去,罗祝听这言语微微楞一愣,好一会儿才一拍脑门子明白过来,撵上对方吃吃笑道:"我当什么事。昨晚上不过随口一说,你这般玲珑清明人怎就当了真?"罗二爷冷着脸不发一言,迈开大步将他甩出老远。

  罗礼一道风似的返回屋,摸起案上的粉彩瓶子扬手砸在地板上,只听迸然一声响,雪亮碎瓷溅洒满地。湛华偎在窗前正想着钟二郎,见这情形连忙跑到外面避祸,探头探脑瞧着里面仿佛卷起雷风骤雨,满屋里乍破迸裂此起彼伏,罗礼挥臂横扫过橱柜,各式坛子瓶子雨点似的坠下,落在地上粉身碎骨,他摔完了柜上摆的物件并未泄恨,抄起旁边的椅子又往墙上砸,一声声剧响穿过院子响彻宅院,好像无数晴天焦雷从天上滚落劈进罗家。湛华心中想:"这人一大早欢天喜地出了门,怎么这会儿又像失心疯般跑回来。"战战兢兢尚未敢开口,却听屋中响闹突然消止,待探着脑袋瞧进门内,竟见罗二爷不知何时已瘫在地上,胸前一起一伏往外倒着气,奄奄一息仿佛生命垂危。不等湛华惊声呼救,门外的下人闻得动静一拥而入,乱哄哄将罗二爷抬上床,屋里登时炸开了锅,众人泪如雨下宛若悲痛欲绝,丫头小厮哭天抢地撵得湛华无处落脚,只得趁乱逃到院子,站在树阴底下默默观望。

  罗二爷被一干人等吵闹起来,强打精神睁开眼睛,这人向来争强好胜不愿人前示弱,连忙色厉内荏将下人呵斥出屋。湛华见众人纷纷退出院子,犹犹豫豫又挪回屋,抬眼见罗礼满面惨白眉头紧锁,一双眼睛凌厉相逼,不由脱口而出问:"二爷您看谁?"罗礼看清进来的是湛华,心中略微搁下提防,身体不止软在床上,双眼茫茫然又瞪了一会儿,终于筋疲力尽昏沉睡下。湛华听得对方气息平稳,垂下头微微叹一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砸落的蜜饯罐子,坐在床边捡罐里的杨梅果子吃,眼瞧着窗外阴沉沉的天仿佛染了墨,心中一句一句骂着钟二郎,埋怨那个王八蛋平日游刃有余神气活现,缘何今回竟不能寻着自己远离这地界?他心里平白空出一片,聊聊落落涌出酸楚,依稀记起昔日自己化为游魂流连人间,睁眼闭眼尽是无边的空白,深一脚浅一脚茫然前行,好比今时困于深宅的罗二爷,既找不到出路也没有归途。

  罗礼昏昏盹在床上,湛华受着感染也渐渐迷糊起来,朦朦胧胧感觉似乎有人挨到自己身旁,冰凉的脸孔几乎贴到脖子上,一双眼睛静静瞧着他,启开嘴唇欲言又止,悄悄喷出出潮湿的凉气,像一条蛇爬遍全身。他胸腔默默震荡一下,不知是谁寻到此处来,强支起身体想要睁开眼,奈何眼皮上仿佛坠上铅,费尽力气也不能瞧清楚眼前,只知道有个东西紧紧偎依着自己,带着日久天长的期待和不甘,铭心刻骨恋恋不舍。湛华胸中涌上一股绵绵的情愫,掺着钢钉铁刺将腔子搅得生疼,身上心里痛苦至极,意识在记忆中漂浮,一霎那间仿佛忘记自己是哪个,透过浑浊模糊的梦境,只见远处立着个白蒙蒙的影子,瞧不出神情看不清模样,那轮廓却笃定了似曾相识,对着自己张开臂膀,伸出双手不知要挽留些什么。他在孤单中徘徊甚久,心惊胆战朝着对方走去,好像在无边的困惑中揪住一根救命稻草,懵懵懂懂追寻过去。那东西映着黑暗又白又轻盈,好似一片云能轻轻腾到天上,有那么一会儿他仿佛留恋上对方,那一股熟悉的气息几乎另人潸然泪下,然而恐惧却像潮水决堤汹涌,他战栗不能自已,情急之下身体猛然震颤,一只脚在昏沉中踩空了,好像从高空失足跌下,一声惊呼尚未脱口,便在一瞬间立稳身体,睁开眼定神才知自己仍然蜷在床脚,蜜饯罐子将指尖染得冰凉。

  湛华瞪着眼睛怔了一会儿,身上早已经被汗浸湿,张开嘴大口大口喘着气,强压住惊恐正待安下心,一滴眼泪从眼眶滑下来,他拿指尖轻轻接住,心中淡淡想,自己为何要伤心呢?忽然背后飞快闪过一个黑影,他全身站立尚未回头张望,听到院子里又传来一阵哄闹,屋门推开来,却见罗弶拄着拐杖蹒蹒跚跚迈进门,众人纷纷争相搀扶,又被怒目呵斥下去。湛华晕晕沉沉从床边让开来,罗弶刚挨了摔,这一时腿脚尚不灵便,一摇一晃挨到床前,望着罗礼默然叹息。这人已不再是当年不可一世的年轻汉子,岁月的蚀痕早已印进骨头,夜晚常被和尚经咒吵闹睡不着,睁开眼看见风摇影动仿佛一张张手抓过来,心中涌出出无数莫名的恐惧。他一辈子吃苦享福风波无尽,及到年老一切恢复至平淡,自己不过也想做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期盼儿孙满堂尽享天伦,舍不得无数繁琐身后事。罗弶覆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擦在罗礼脸颊上,仿佛昔年初次诚惶诚恐碰触那个新生的生命。罗二爷紧闭双眼不肯醒过来,罗弶放下手轻轻道:"我后悔自己过去将万事做绝,欠下的债要由你们还,你总埋怨我不疼爱你哥哥,然而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又何尝当真难为他。"他叹一口气,不知一切从何劝起,然而并不责问儿子欲意出走的事情,招招手唤人捧上一张弓,犀角弓面刷着朱漆,弓弦张紧蓄势待发,弯钩箭头闪着寒光。罗弶将一支箭放到他枕边,抚摸着朱红弓面轻声道:"我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总有一天要轮到你站到风口浪尖上,你本是绝顶聪明,纵然一时被迷了眼也能看清前面,这世界只信服成王败寇,往后的事情皆由你自己来抉择。"罗礼听到此再忍不住,紧闭双目低声喊"父亲!"罗弶伸出走掩在他脸上,不愿看见儿子悲伤的面容。

第 86 章
  罗祝听得罗礼发了病,踌躇片刻从自己屋里踱出来,提上个攒盒行到罗礼院前,躲在假山后面见罗弶带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院子,沉下心来又等了半晌才钻进罗礼屋子里,一进门便见前厅早给砸了个底朝天。他迈过满地碎瓷蹩进睡房,定睛看见罗礼蹙眉蜷在棉被里,脸孔上像染了胭脂,面颊隐在阴暗光晕中仿佛被谁一把扯碎了。罗祝弯起眼睛微笑道:"听人说你染上风寒,怎么整日娇滴滴被老爷圈在屋子里竟还是照顾不周到。"这人不知不觉又犯起刻薄,罗礼撇开头也不屑理论,罗祝瞧着他又笑道:"我来瞧你一眼才能放心,发了那么大的脾气要做给谁看,咱们一家与世隔绝什么也不在乎,却不知外面张灯结彩都等着过年呢,你嫂子一早包好了饺子,巴巴守在炉前用高汤煮熟叫我送给你。虽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却也算她一番心意,多谢你从中费心撮合,成全我们一家三口。"他说罢开了攒盒果然捧出热气腾腾的瓷碗,示意湛华伺候罗礼吃水饺。

  罗二爷垂下头死盯着自己的膝盖,摇摇脑袋轻声道:"你是故意的。"罗祝挨得远并未听分明,提起筷子凑近罗礼,罗二爷面若凝霜瞧着他哥哥,哑着声音怒斥道:"别把那个贱货的东西拿进我屋里!"罗祝端着碗微微一怔,罗礼指着他骂道:"你如今胆大包天了,敢擅自闯进我屋里,却不知自己早染上一股腌臜娼妇味,熏得我要吐出来!你快滚!咱们自此分道扬镳,以后再不要相见!"罗祝被他骂得脸上一阵青白,朝着湛华狠狠瞪一眼,扬起唇角冷笑一声,收拾起攒盒径自迈出房。屋门"哐"一声被摔合,湛华打个哆嗦立起身,不知为何泛出微微的哀伤,站到罗礼身前轻轻道:"你又是何苦。"罗祝的脚步匆匆迈到远处,罗礼猛然从床上跳起来,赤着脚欲要奔出屋外,湛华唯恐前屋里狼藉咯伤了他,连忙挺身拦在路前,罗礼全身绵软不堪阻拦,像一股水轻飘飘滑到地板上,湛华见状忙去扶他,伸出手抹到脸颊上,却染上满指滚烫的泪水。

  罗礼猝不及防无声哭起来,起先用袖子掩着嘴,到后来索性自顾自高声痛哭,湛华唬得不敢吭声,待对方哭累了才小心翼翼将他扶上床,拿绢子替罗礼抹去满脸的泪痕,心中默默叹道"活人都是多么的可怜",尘封已久痛楚也的被感染触动,延连着血肉缠上胸腔。他抚着罗礼的下颌轻轻道:"二爷,你家的宅子不寻常,虽没有横生鬼魅却满是暗影交叠,各式各样冤仇困苦叫我瞧不分明,钟二郎又不能追寻痕迹寻过来,我日日怕得不能自已,魂不守舍好似惊弓之鸟,只想早日出去与钟二郎重逢。"罗礼攥住他的手,止住泪水柔声道:"这里能有什么?你跟那道士来宅子驱鬼,却不知这一家早沾满人间血污,寻常鬼魅哪里敢作恶。只有人,酸着心,冷着脸,好像一把刀,生生往皮肉里剜,逼着人去死。"他松开湛华,怔怔瞧着墙板道:"总会让你走的。我也要出去。我小时候时常想出了宅子买下南方的小岛,土地上开满叫不出名的野花,找工匠盖一栋栋白色的房子,屋顶累得又高又尖,透过窗户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海洋。那些左右为难的抉择都被浩瀚波澜阻拦住,待我死后就跟小岛化作一体,遥遥张望着自己住过的地方。"

  湛华心不在焉说:"那自然再好不过了。到时候务必也带上大爷,他嘴上不说,心里总是记惦你。"罗礼想一想,抿着嘴唇冷笑道:"父亲将一切寄托在我身上,我单单为了哥哥辜负他。兄弟啊,手足情深血脉相连。我们算哪门子兄弟。"他心中隐忍了太久,见湛华本是不要紧的对象,此时终于按耐不住倾诉,将湛华扯到身边道:"有一年,罗祝心血来潮带我出宅子,我那时候还小,听得能跟他出去,哪有不欢喜的,一路上欢欣雀跃几乎蹿上云端,途中忽然收到父亲的暗告,叫我好自为之一切小心。父兄积怨已久向来不合,我也是自幼耳熏目染听得端倪,知道父亲执意百年后由我继承家业,招致哥哥忿然不快,一边恨不能除我而后快,一边又作一付表面上的祥和样子。奈何我自小同哥哥一起长起来,他待我体恤有加,兄弟俩哪有不亲昵的道理,纵然瞧清楚明争暗斗,也是揣着明白作糊涂。然而心中毕竟藏了揣测,又不堪旅途劳顿,不久便大病不起,只得耽搁在旅店里,那些日子哥哥便在一旁衣不解带细心照顾,我欢喜的不能自已,仿佛能感觉日子从指尖缓缓滑过去,日日夜夜都望着他,几乎舍不得眨眼睛。"

  罗礼翘起唇角微微笑起来,飘忽着眼神又说道:"哥哥在家中并无根基,在外面却愿为人两肋插刀,颇是结交到一群走卒门客,若有事发皆愿替他提头卖命。我们住在旅店里,白天夜里常常会有生人走动,我起先并不留意,后来忽然想起父亲传来条子叫我'事事小心',猛然之间汗如雨下。哥哥待我并不似我待他。有一天夜里,我在床上半梦半醒,忽听到卧房外门细碎的言语,抬起头仔细辨识,却是有人问'杀不杀?杀不杀!'我不由惊怔住,恍然明白对方按捺不住终于欲有动作。哥哥那一次带我出游本是处心积虑,我向来身体孱弱,若是在途中遭遇意外,任凭父亲如何悲愤恨恼,罗家的出路也只剩下一个。他的门客争先恐后出谋划策,悄声喊着要他用刀、用枪、用绳索,推开门板屠之后快。我一直发着愣,心中反倒没了怕,那一夜雷霆万钧却未闹出声响,我平安无事活到天亮,然而身上疾病更甚,高烧不止几乎没了气息。我只瞧见漫天飞上昏黑的阴影,扯着他不住喊'我头疼、我头疼!'兴许哥哥以为我命不久已了,恐怕自己手上平白染上兄弟血,便改变主意将我带回家,父亲见到我们果然勃然愤怒,命人将他狠狠打一顿,又喝令我以后再不准出家门。自那之后,我们兄弟渐渐生分起来,哥哥有意无意躲着我,纵使偶尔露出笑脸来,也转瞬化做冰凉。我只有这一个兄弟,从小到大对着他长起来,大爷心系红尘欢乐无暇旁顾,我却只能看着他。"

  罗二爷轻描淡写将常年积压说出来,湛华不禁大吃一惊,然而转念又觉得理所当然。心想这一家人竟有如此的纠怨,一个面若忠良处心积虑,一个不动声色内存丘壑,明争暗斗纠缠不休,既恋着镜花水月虚凰假凤,又不甘红尘苦短付水东流,表里爱恨能存几分虚实?然而无论真情假意皆为过往云烟,好比自己生前精于算计,为那蜗角蝇头空空欢喜,到头来大梦得归,胸中五味杂陈无可言诉。罗里揉着额头道:"我脑子忽然又疼起来,那里面住着两个小人,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日日夜夜吵闹不休,生生要将我从中扯开。我受这折磨生不如死,哪一天再熬不住,索性将脑壳劈开,揪出那小人挫骨扬灰,看究竟还有谁敢作乱。"他又呆呆张望了一会儿,平躺在床上轻轻道:"我倦了,再不想见人,你到屋外去,不要看着我。"

第 87 章

  湛华浑浑噩噩走出卧房,挨到前厅寻一片地界坐下,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稳,仿佛有什么压在胸口上,百般揉搓反复挑拨。过一会儿他筋疲力尽了,起身将卧榻收拾干净,披一条毯子睡下来,不知何时踏入梦中,遥遥看见一个人朝自己走过来,不由心中一紧,以为自己又陷进梦魇,待行近了才见对方竟是钟二郎,咧着嘴朝自己高声训斥道:"你跑到哪里了,害得老子四处奔波饭也吃不下!"湛华不由大喜过望,早忘了自己身处睡梦中,委委屈屈欲要辩解,钟二郎扯着他大步朝前走,一边赶着步子一边道:"叫你傻头傻脑跟人瞎跑,这地方呆不得,我吃得下鬼魂却管不了它们。"湛华不知"它们"指的谁,满心狐疑正要发问,钟二郎忽然越走越快,自己腿上却似坠了千斤锭,掌心湿滑松脱开对方,钟二郎茫然无知一心朝前赶,湛华急得满头大汗高声喊:"钟二郎!钟二郎!"眼看着对方越走越远几乎消失在远方,他心急如焚汗若雨下,扯开嗓子一声一声大喊钟二郎,一颗心吊在嗓子里不上不下,却见钟二终于闻着动静返身寻回来,湛华扯住他骂道:"你急匆匆往哪里赶!我在这里瞧不清楚路,几乎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

  这两个冤家历尽波折终于在梦中相逢,世上一切悲欢离聚依然一刻不停。绛尘孤身立在正殿里,一同做法的道士只看见他凭空消失在正殿中,并不知道长已被扯入另一个境地。绛尘凝神屏息瞠目前视,有个东西披头散发滚在地上,污黑长发撇开来,露出骨肉残破的面孔,溃烂的皮肤淌着浓水,好像泪水蜿蜒爬过脸颊。绛尘抽着气一步步向后倒退,那东西自腰以下被横刀截断,红白的肠子从腹腔淌出来,抻开双臂缓缓逼近。他见状不由倒吸一口气,淋淋汗水染湿了衣服,眼瞧着对方越发逼近自己,毛骨悚然寒毛直竖,恐惧像波浪卷到身上,他怀着无端的惊惶全身战栗,嘴唇哆嗦着不成言语,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畏惧,心肝脾胃肺似乎搅作一团,满身满腔疼痛欲绝。他不知不觉退到墙壁前,身后再没有逃脱的道路,对方依然不依不饶苦苦相逼,绛尘怕得无以复加,抬头看见对方舌一般到身前,一只手几乎碰到自己裤角上,刺骨寒气直逼头顶。他喘着气举起桃木剑,身体却好像僵住一般无法动弹,那东西瘫在地上轻轻喘着气,突然之间仰起脸孔,它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一闪一烁仿佛要蹦出腐烂的脸庞。绛尘哀声问:"你是谁?你是谁?"对方忽然无比温柔拥抱住他的腿,嘬着嘴唇音若细发,绛尘捧着胸口细细听去,却听那东西轻轻说:"多可怜啊。"

  绛尘的脸孔忽然泛出青灰色,胸前猛烈震荡,瞪起眼睛仔细辨识,却见那地上的怪物竟是昔时相识,不由脱口惊呼:"怎么会是你!"对方抬高手臂欲要抱住他,绛尘肩膀一轻,猝不及防将剑劈下,那怪物不人不鬼被剑劈作两半,好像一股浓黑的雾气化作须有凭空飘散。黑影散去的同时,正殿中央现出一口瓷缸,正是供在后山破庙容纳和尚肉身的容器,绛尘几步过去定睛查看,缸中赫然盛着被砍去四肢的和尚的和尚,口中念念有词仍然诅咒着罗家。绛尘深吸一口气,知道刚才种种奇异必是这和尚做法所为,镇定心神沉声道:"大师本是慈悲为怀出家人,缘何为昔日仇恨不依不饶,我愿做法送你一程,敬祝你投入轮回再修正道。"言罢提起木剑径直刺下去。只见电光闪烁血光四溅,老和尚当即化作一汪漆黑的血水。正是此时后山庙中狂风乍起,和尚的真身痛苦翻滚几下,从嘴中喷出一口血,跟随幻境嘎然气绝,年年岁岁所有仇恨怨毒终于化作乌有,因果是非再也分辨不清楚。绛尘长抒一口气,正待做法从此处脱身离去,衣角忽然被人攥住,他头皮一阵发紧低头看去,竟见有半截身体泡在缸中血污中,伸出手臂拉扯住自己。

  就在绛尘挥刀砍下和尚之际,罗祝坐在屋中沉心静气闭目安神,心中卷起狂风暴雨不得平息。顺娘从屋外款款走进来,怀中抱着一架古琴,凝望着丈夫含笑不语,罗祝睁眼看着她,顺娘垂目柔声问:"妾闻夫君有大事谋,愿意抚琴一曲,祝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罗祝含笑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必了。"他此时已笃定主意,再没有半分犹豫,整理衣冠抖擞精神,捧上一只檀木盒子,大步流星朝父亲栖所走去。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回廊,行至园子,隔着石桥能看到湖面上结了一层青色的冰,待到盛夏草木葱茏,池面上铺着连天的荷叶,远远望去好像从天上坠下一块绿翡翠,画舫中载着衣衫艳丽的歌姬,弹起胡琴唱一曲"游园惊梦"。那时候他跟罗礼喝过酸梅汤,蹲在湖边捉鱼摸虾,水花飞溅将衣衫湿透了,罗礼欢叫着喊他摘莲蓬。快乐的时光一去不复返,这宅里再没有昔日的热闹,此时只剩枯枝被大风卷得沙沙作响,天空阴时光霾凝滞,远远听着仿佛又谁低声哽咽。罗弶年轻时狂暴好杀,宅院里随处掩埋着尸体,罗祝想,那些死人一定心有不甘连声叫屈呢,可是自己心中的不甘却连只言片语也不敢发泄出来。母亲是父亲的通房丫头,他自出生便低人一等,及到罗礼来到这世上,自己更是日日被耳提面命,做小伏低小心服侍他,亦主亦奴长到十余岁,他原打算日后能够另立门户建一番功业,哪知生母一朝不慎得罪了父亲,被罗弶斥令赶出罗家,圈进庵里守贞节牌坊。罗祝心如刀割束手无策,望着母亲无奈离去的背影,满心冰凉顿然醒悟,原来人世恩情凉薄如纸,自己跟母亲一个样,在这宅子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有弟弟罗礼,才是父亲的心头肉,高高在上虚如飘影,他看得着,摸不到,较之彼此宛如云泥。罗祝日日辗转难安,他前面横着罗家巨大的影子,注定了此生此世永远逃避不开,然而心中不甘毕竟按耐不住,这些年在暗中韬光养晦,终于赶上今日天时地利,功败垂成就此一击。


第 88 章

  经由下人通禀后,罗祝小心迈进父亲的屋子,脊背略微有些驼,背上有一条疤,是小时候被鞭子抽狠了,皮开肉绽再难平复。罗弶斜在塌上一言不发,全身的骨架仿佛都散了,靠在锦枕上强打精神,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一道道皱纹好似千刀万剐。他疼爱的次子大病不醒,长子却这般生龙活虎立在自己身前,心中顿时宛如刀绞,侧过脸庞深深抽着气。罗祝托着木盒跪倒在地说:"弟弟自幼身孱体虚,但向来如有神明佑护,此次定能够逢凶化吉,老爷切莫焦急。我有个朋友是深山里的猎户,偶得了一株六叶老参王,因我曾经有恩于他,特特托人转送过来,我深知自己福微寿浅不敢享用,诚惶诚恐敬献于您,望老爷长命百岁福寿延绵,我愿日日鞍前马后以尽孝道。"罗弶微微叹一口气,左右都是自己的骨血,纵是争得头破血流,为父者从中周转又哪有得失可言。他如今年老体弱,心肠也越发的柔软,于是对罗祝说:"起来吧,你弟弟见我时也未曾跪着说话的。"罗祝长抒一口气,毕恭毕敬缓缓站起身,他的亲信托一碗茶走进屋,罗祝轻声对罗弶道:"鄙妾前些日子新添骨脉,唯恐自己身份低微冲撞了老爷,故而不敢随便出门,知道今天我来见您,跪在地上苦苦央恳,求我替她敬一碗茶,以表对您戴德感恩。"

  罗祝端起茶碗笔直站着,垂下眼睛不敢抬头,他今回舍下身家性命打这一个赌,输赢胜负却压给微薄的父子情意。罗弶丝毫未作迟疑,接过茶碗仰脖将水喝下去,罗祝提起的心缓缓搁回胸腔里,又朝老爷磕了头,面若平湖退出屋,一步一步沿着原路返回去,轻轻的脚步声在耳旁回旋。他走在路上静静想"那是自己的父亲啊。"可是随后又猛然转念,那是罗礼的父亲,与自己并无多余的瓜葛。这一日,罗祝走出房,罗弶却再也没出去,几天后,老人在昏睡中断了气,气绝之时却猛然惊醒,怒目圆睁望向远处。宅中上下无人深究,只说老爷日久伤身暴毙而亡,哭声震天草草发丧。

  罗弶既死,罗礼大病难愈,罗家大权应是落于长子之手,然而罗祝心思如发,唯恐树大招风惹来旁怒,惺惺作态将继承之名拱手让给罗礼。他知道弟弟病重朝不保夕,如此不过是移花接木权宜策略。待到罗礼听得父亲逝世的消息,一切早已尘埃落地,纵然心中亮若明灯,悔及当初也无得回转。湛华上次虽于钟二在梦中相见,奈何两人费尽力气也寻不着离开的出路,湛华急得醒过来,才知道这宅子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改换了世道,连及做法时困于异境的绛尘,也在和尚死后再也没出现,好像化作一滴水,无端消失在幽幽深宅中。湛华隐隐约约惦念他,奈何罗弶刚死,宅中上下乱成一团,哪个又有闲心顾及道士,他靠着罗礼心乱如麻,只觉自己陷进一片迷途,道路漆黑难以抽身。罗二爷怔在床上一言不发,过了好一晌才渐渐明白,朱漆弓箭悬在墙上,那一日父子相见欲言又止,哪知如此竟成了永别。他唤账房拿来宅中多年的开支账目,拨起算盘一笔一笔查点清算,乌黑的算珠相互碰撞,"啪啪"响着时缓时急,罗礼坐在床上聚精会神,旁边的账本堆积如山,他一边清点,突然震动肩膀剧烈干咳,满面惨白撕心裂肺,全身颤抖头疼如裂。湛华悄声劝说道:"你歇一会儿,这般事情交给别人便是了。"罗礼摇摇头冷笑说:"你懂得什么我那个哥哥,不鸣则已,一处手便致人绝境,父亲怕已经凶多吉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做这些不过是要别人知道,罗家二爷还活着,断不会在人前露怯,不会给我父亲丢人。"湛华起先微微一愣,继而露出满面愕然。罗礼被困在屋里拨着算盘,院子大门落了锁,一日三餐有人送进来,搁下盘子便如逃也似的跑出屋,湛华抚着罗礼的脸颊柔声说:"你莫伤心,待钟二郎来接我,定会带着你一同离开。"

  他两个同命相连颇起了些惺惺相惜,被囚禁了不知多少时日,这一天,罗二爷照例起了大早,合上小衣靠在床头发愣,湛华醒过来推开窗,揉一揉眼看见屋外一片白光,定睛才见皑皑雪花落满院子,映得天空一片素白,院子里、枝头上、枯草间,银装素裹粉雕玉砌,原是昨晚降下一场大雪,一夜之间人间又被粉饰得洁白无暇。一股寒风裹着雪沫卷进屋,他一缩脖子连忙披上棉被,朝着罗礼欢声笑道:"外边下雪了,积了那么厚,我刚来宅子时天上也落了雪,却是零零星星一丁点。"罗礼依言也往窗外望去,却见大院的门忽然被打开,有个人穿着貂皮大袄闯进来,身后围拥着一群殷勤下人,却是自己的哥哥罗祝。罗大爷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行至门口唤人开了房门的锁,在门前跺了记脚,抖下裤腿上的雪,屏退左右搓着手走进屋。湛华如临大敌退到一边,罗礼躺回床上凝神望着他,大爷脱去大衣扔到一边,径直走到湛华身前,开门将他甩出屋,转过身偎到罗礼旁边,揭开棉被往自己身上掩一掩,缩起身子笑道:"外面真是冷,还是你屋里暖和。"罗二爷抻不住冷脸,抿着嘴终于笑道:"滚出去,你身上冷得像块冰,不去爬老婆的床,倒跑到我这里!"

  罗祝掌不住笑道:"她如何跟你比。我不是现在才敢爬你的床,过去喝多了酒壮足胆子,一样跳进你屋里,你夜里睡得不踏实,我凑到床前轻轻哄着你,一整夜舍不得合眼,你醒过来明明看清了,却故意装睡不声张。"他眼睛一闪一闪,一只手抚到罗礼肩膀上,自颈子抚摸到脸颊,指尖停留在嘴唇轻轻摩擦。罗礼眼神飘忽着,仿佛转念忘了兄弟之间深仇大恨,偏过脑袋吃吃道:"我过去若有声张,你焉能活到现在的,这一颗心何时不是向着你。你曾经留恋烟花不愿意回家,告诉我那里的姑娘会弹琴,乐声飘袅能把人送上人间仙境,我听了这混账话也命人寻来乐谱,不顾颜面奏起淫靡音色,日日在门前弹着等待你,费尽心机极力挽留,手指头挑破了,鲜血流在琴弦上,你说说,这些个你如何赔得起?"

第 89 章
  罗祝怔一怔,弯起眼睛笑道:"你有千般好,唯独太聪明,让人难以放下心,既然装着糊涂,为什么不能一装到底,反倒处处留着提防,我的心凉透了,捅一刀子都渗不出血,今天终于能跑到你屋里暖一暖,却又听着冷言冷语,生生要冻死我。"罗礼不说话,罗祝蜷着身子轻轻扯住他,被角掩过半张脸,满面熏红轻声笑道:"你小时候真可怜,时时刻刻都是孤单一个人,眼睛一天到晚追在我身后,只要我对你笑,你便欢喜的无以复加。老爷拿你当日后当家的精心教养,却不知道他最疼爱的儿子早被人迷得丢了魂,你既不能跟我作对,又不愿辜负老爷,日日辗转踌躇,连累拖出一身疾病。"他微微探起身,摇着头仿佛惋惜极了,躬下身体朝着弟弟额头吻一口,好像一瓣花轻轻碰撞在湖面上。过了好一晌,罗祝忽然起身笑道:"二爷在此处安心养病吧,我命人在大门上落了锁,免得有人筹谋不轨,外面还有一堆乱摊子,我得赶快回去治理,横竖如今当家的还是你,这一切都是为二爷。我得了空会再过来,叫人做一架新琴送给你,那一天便什么也不做,只听你弹奏给我听,拿此生余下的时日偿还你。"

  他推开房门扬长而去,罗礼坐在床上打个激灵,突然翻身跳起来,摘下墙上的弓箭撵出屋,追着罗祝轻轻喊"哥哥,哥哥!"罗祝尚未走出院子,房门的锁未及落上,罗祝听着声响回过头,张一张嘴尚未说出话,却见罗二爷含笑偎在门前,嘴唇微微颤抖若有言语,他见状连忙疾步相迎,罗礼两手奋力拉开弓弦,一束银光"嗖"一声朝罗祝射去。湛华立在旁边禁不住一声惊叫,却见茫茫雪地上留下一串殷红的血花,一支箭插在罗祝胸口上。罗大爷扶着流血的疮口倒退几步,目瞪口呆满面惊愕,眼睛直勾勾瞧着弟弟,却没有一丝痛恨和怨毒。下人闻着动静纷纷涌进院子,他挥挥手斥退左右,眼瞧着胸前涌出汩汩的血流,摇摇欲坠向前迈步,终究流血不支两眼昏黑,脚底一软缓缓倒在雪地上。罗礼匆匆转身迈回屋去,恍惚中仿佛低声说一句:"终于不必头疼了。"

  这一场生死纠葛尚未闹腾分明,另一端糊涂冤孽又渐渐显露端倪。绛尘做法时凭空消失,罗家人虽不迭顾及,却不知道士仍然停留在正殿,身体陷入另一个世界,正与那层层迷障相隔咫尺。怪物披头散发,脸上蒙着血污,半截身体蜷在缸中,像子宫里羞怯的胚胎,伸出细瘦的胳膊朝着绛尘轻轻扯一把,又迅速缩回手仿佛困乏至极张嘴打了个哈欠,露出满口钉子似的尖牙。绛尘连打几个寒战,噤若寒蝉不知动作,彼此面面相对,他看得分明,知道对方并非寻常的鬼怪,然而那面孔如此的熟悉,哪怕千疮百孔挫骨扬灰,也曾深深烙在他心里。道士头顶冲上一道寒光,从头凉到脚,朝着对方轻轻问:"怎么会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那半截怪物昂起头,抿起嘴唇欢声笑起来,仿佛一排利齿啃在绛尘咽喉上,他脚底绵软瘫倒在地,周遭一片寂静,只听见从自己肺中嘶嘶漏着气,猛然之间晃然大悟,指着瓷缸高声叫喊:"你这个影子!休要惑乱我心绪!"

  一刹那天旋地转,这奇异的世界仿佛要崩塌,剧烈震颤一阵子,一切又平静如前。绛尘回过神,定睛看见脚下的怪物已没了踪影,四周白茫茫一片混沌,仿佛盘古开天人世尚不分明。在无际的苍白中,盘腿坐着一个模糊地身影,远远瞧着看不清面目,那脸孔被一片虚影遮掩着,待阴影消散开来,定神瞧清对方的样貌,乍一看似曾相识,好像过去熟识的亲友,隔着无形的距离遥不可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痕迹覆在心上,然而仔细辨识又分明是陌路,面上拢着一层淡薄的水汽,眉眼随着波纹微微颤抖,精气魂魄飘渺虚无,仿佛跟谁都相像,又哪个也不是。绛尘大吃一惊倒退几步,认出这一团阴影竟是鬼王的真身,不知为何脱出寥付伯的肉身来到此处。他满面惨白惊魂未定,皱起眉头低声问:"那缸里的和尚虽有法力,却未及如此操盘的气候,原来一切都是由你筹谋,难怪罗家上下怪异横出,连同那东西也追寻过来,也是你做的手脚?"鬼王模糊着脸孔,偏着脑袋吃吃笑道:"横竖咱们也算师徒一场,你怎么拿这些莫须有冤枉我,那和尚受罗弶迫害,日日在缸中念经诅咒,奈何自己道法虚微,空怀着一腔毒怨难以报复,我日日在宅子里窝着闲极无聊,才有心帮他一把,做出罗家这一场。然而那东西却实非由我招致,怪只怪你跟那个鬼凑在一起,又赶上罗家如此的境地,自然引来一些有的没有的……原本就是子虚乌有,既然躲不得,避不过,你也只当看不见,何苦白白劳神费力。"

  太阳透过乌云,明媚光辉洒满大地,映得满地落雪晶莹耀眼,这宅子阴沉多日,大雪降后终于迎来晴朗。罗祝倒在雪地上,一直没有爬起来,殷红鲜血染透了身下的雪白,四下的下人不敢走进院子,罗礼敞开门,让阳光透进屋,坐在桌旁不知在想什么。房门敞开着,冷风卷着雪花刮进屋里,湛华缩一锁脖子,想将门合掩,一只脚刚踏入光晕,不禁感觉微微刺痛,忽然想起自己毕竟是个鬼,钟二郎不在身边时更见不得光明,只得又默默退进黑暗里。他抬头朝着罗礼瞟一眼,目光被某一处吸引,脸上忽然露出无比的惊愕,半张着嘴瞧了半晌,瞪大眼睛颤声道:"二……二爷!你没有……影子……"罗礼微微一愣,低下头朝自己身周看去,他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柔光,好像沐浴在一片金色的水流,脚下却无法投出阴影。湛华深吸一口气,从几案上端起一面镜子,镜面映在他自己脸上,照出一具灰白的骷髅,他将镜子小心翼翼端到罗礼面前,听着对方轻轻叹一声,一颗心坠进冰冷的深渊。湛华满心糊涂拿开镜子,只能默默替罗礼伤心,却不知道罗祝从雪地里缓缓立起身,踩着积雪摇摇晃晃迈进屋里。"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渐渐近及身旁,罗礼抬头看见对方,抿着嘴轻声道:"我想起来了,哥哥,原来咱们都死了。你还争什么。"

  罗祝的伤口不再流血,身体却依然疼痛入裂,他费尽力气挪到罗礼身边,想要张开手臂拥抱住对方,却见罗礼的身体在阳光中越来越淡,好像一抹浅浅的墨迹被水流冲刷,最后再没有一毫痕迹。他再低头瞧着自己,也是沐浴在一片金光中,身下没有一痕阴影。待罗祝的身形也被阳光渐渐打散了,他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和罗礼才是留恋人间不肯散去的影子。

第 90 章
  混沌的世界万籁俱寂,鬼王侧耳朝着外面细细倾听,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仿佛刚刚逛了一趟花园子,气定神闲站起身,迈开步子从绛尘身旁擦肩过去。绛尘回头定定瞧着他,眼见鬼王渐渐走进一团绚烂光亮中,璀璨光亮照得眼睛睁不开,朦胧中似乎看到他手中牵着个孩子,头也不回朝远方匆匆行去。他朝着那越发模糊的剪影痴痴凝望,一颗心不知碰撞至何处,身上好像过了电一般,禁不住狠狠打着冷战,肌肉骨骼脱离神经支配,全身抽搐瘫倒在地上。他仿佛陷进一潭胶着淤泥中,在迷梦中挣扎难行,周遭好像笼上一层水,围绕着身体荡开一圈圈涟漪。眼前的一切好似被清涤干净,绛尘凝神屏息瞧着四周,模糊的阴影从他身边静静散去,刹那之间风平浪静,真实的世界透过虚无终于袒露出来,他感觉自己从某处静静走出来,耳边响起昔日喃喃细语,万丈阳光照耀在身上。绛尘没来由又打个寒战,抬头打量四周,却见自己仍然置身于当日做法的正殿中,侍童道众早已散去,只剩他独自神情恍惚流连于此。

  绛尘镇定精神迈步离开正殿,一条腿尚未踏出高高的门槛,却见罗栋穿着暗纹新褂子,春风得意迎将上来,一双眼睛望着自己难抑喜色,转而又垂下头,摇着脑袋默默叹道:"我寻遍了宅子,终于找到您。老法师坐化了,难为他在罗家受尽折难,如今终于能够脱离苦海。恳求道长再次开坛做法,以慰这一家冤魂冤鬼不眠不甘。"绛尘在黑暗中呆久了,尚不习惯人间嘈杂明媚,他扶着案桌深吸一口气,糊里糊涂尚未说出话,却听罗栋又含笑道:"当日老法师与祖父结下怨仇,被困于缸中生不如死,便日日诉念经文诅咒罗家,也不知是那咒念日久天长召应上天,还是罗家生死有命福寿应当,后来祖父果然发急病死去,两位叔叔也位了家业大打出手,听人说罗二爷射伤大爷后,一气之下搬出宅子,将名下家产舍给大爷,自己在海上买一座小岛居住,发誓有生之年再不回陆上。二爷走后,大爷身受箭伤不愿医治,讳疾忌医落下病根,几年后不堪伤病含恨死去。二爷远离尘烟做人间散仙,养一群娇妻美妾日夜笙歌,他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哪受得了日久天长酒色浸淫,三年前终于撒手人寰,尸身便葬在海岛,至死也不愿意回罗家。"

  绛尘昏昏沉沉听着他说话,脑袋里面嗡嗡作响,意识浮出深深的记忆,抬头瞧向大门外,仿佛看到鬼王朝他招着手。罗栋瞧不出他心不在焉,仍是搓着手兴致勃勃道:"罗氏父子虽已死去,和尚却仍被关在庙里苟延残喘,满心怨毒无以慰藉,仍是日日夜夜哀声诅咒,祈求上苍降罪罗家,让那父子三人饱受人世折磨,日复一日永无止境,哪怕肉身魂魄皈依尘土,也要揪出揪出他们的影子继续受过。后来罗家渐渐堙没,罗氏子嗣搬出祖宅另谋出路,偌大的老宅只有我独自守着,不知从何时起,宅院中引来一群魑魑魍魉,仿佛穿越生死时光,穿上霓裳扮作旧时模样。我起先只以为宅里埋了死人阴气深重,难面要引来路上孤魂野鬼,哪知那一群东西竟真应了和尚的经咒,死人亡魂早已入轮回,老和尚却寻得故人的影子困于宅中,将曾经所生祸事重演一遍,再受一次生离死别之苦。"罗栋合拳长揖道:"幸而有您做法为罗家出去妖惑,如今和尚终于归天,先祖们的影子也能再得安宁,不枉我承受列祖恩德,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只是罗家现在仍是座空宅,二爷死后将身下产业交给他的宠妾,倒叫正经罗氏苦不堪言。法师是天上神仙转世凡间,定然不能瞧着如此不闻不问,还望您出谋划策助我重整旗鼓再振家业……"绛尘头晕脑胀依稀明白他的用意,四白眼朝着罗栋飞快扫过,沉着面孔冷笑道:"我向来只顾死人的事情,哪有功夫瞧活人争名夺利!"

  屋外面阳光明媚,房中却仍积攒着一冬的阴凉,湛华立在角落的阴影中,目不转睛瞧着罗家兄弟在自己面前消散殆尽,不知之前所有悲欢离合是自己发了癔,还是没留神闯进别人的梦中。他避开光线挪到床前,心肝脾胃攒做一团,浸泡进冰凉的苦涩,再无力气思索其中因果情仇,终于筋疲力尽全身瘫软,任凭眼皮沉甸甸坠下来,一边思量自己如何走出宅子,一边义无反顾坠入无边的昏沉。朦胧中仿佛听见有人在身旁微微召唤,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好像一只手微微抚摸在他身上,将房里坠下的尘埃吊子默默掸开。湛华越发沉迷进这一场睡眠,梦中有人狠狠扯着他,他胆战心惊什么也不敢想,只顾闷头拼命往前跑,不知不觉闯进一片树林中,身前矗立着罗家门前镇宅的大树,有一个孩子踢掉了鞋奋力朝树上攀爬,伸出手去折枝上的绿叶,一脚踩空忽然摔下去。孩子满脸煞白高声呼喊"哥哥啊!"一个身影从树下闪出来,张开双臂将他接在怀里。湛华猛然睁开眼,坐起身体呆呆怔住,案台上的白玉瓶子渗着幽幽的惨白,好像刀刃上的寒光投进心里。他张开嘴大口喘着气,攥紧棉被不停打冷战,肩膀上仿佛压着一只手,让他身体僵麻动弹不得,然而身后仿佛有人静静瞧着他,湛华咬牙切齿费力转过身,却见外面投出一片金色的光晕,钟二郎撑着伞缓缓踱进屋。

  湛华瞪大眼睛瞧了半晌,忽然张嘴大骂道:"操你妈的王八蛋,现在才滚来!"钟二郎含笑走近他,拉起湛华迈出屋子,一只手轻轻牵着对方,另一只手撑起伞替湛华遮挡太阳。他走出几步悄悄往后看,见湛华垂着头不言不语,微微一怔调笑问:"不高兴?要我抱?"湛华抬起头看着他,双目澄澄低声道:"我一直都在等着你。"钟二不动声色咧嘴道:"我不是钟二,我是钟二郎的影子。这宅子里没有鬼,却住着无数死人的影子,钟二虽知你被困于此,奈何这里不知被什么把守,他费尽力气也混不进来,只得将影子从自己肉身揭开,要我替他带你回去。"湛华这些日子受尽委屈,闻得对方并非钟二郎真身,不由胆大包天怒斥道:"少说屁话!还不快走!"钟二的影子一龇牙,连忙牵着他往前走。他两个怀着淡淡的欢喜大步朝前走,罗家里一砖一木霉腐味扑鼻,一分一秒都再呆不得。湛华越发靠在钟二的影子上,彼此的手紧紧相握,脉搏随着脚步猛烈搏动。迎面忽然撞上一个人,阴沉着面孔挡在路前,湛华定睛朝前望去,看到对方却是多日不见的绛尘,面上蒙着一层别样的神情,遮在脸上仿佛似曾相识。他的心在胸前轻轻震颤,知道曾经的冤孽终究躲避不过,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第 91 章

  绛尘静静打量着湛华,四白眼珠森森轮转,好像雨林里饥肠辘辘的森蚺,好半晌缓缓开口说:"多日不见,一直惦念你,咱们都跟前世不同了,不知你是否还能辨认出。"他说着这话,曾经沧海桑田从心中奔流过去,往昔之悲欢历历在目,奈何春花秋月流光苦短,却是陈年的腐肉留恋骨上。绛尘轻轻叹出一口气,朝着湛华伸出手,面上肌肉微微颤抖,努力扮作一付和悦模样,湛华见状不禁往后倒退几步,钟二的影子连忙挡在他俩中间,扬眉对绛尘怒喝道:"牛鼻子狗胆上了天!当你爷爷死了吗!老子不但吃得鬼,饿极了人肉也吞得!"这影子抬头挺胸气势如虹,比真正的钟二更有冲天豪气,奈何终究是一团幻化出的形状,既没有力气更不识得法术,色厉内荏欺瞒不了多时。绛尘一眼看透他,拈起一张符朝影子掷去,湛华见状大惊失色,推开影子避过咒符,自己一条臂膀却落进绛尘手里,钟二的影子连忙扯住湛华另一条胳膊,绛尘更不肯松开攥紧的手,他两个拔河一般拉扯着湛华,几乎将那倒霉鬼撕作两半。绛尘冷眼瞧着影子奋力争夺,又飞快抄起一张符咒朝对方贴去,眼见符纸即要正中影子,湛华狠命推开钟二的影子,腾出双臂环抱住绛尘。

  道士在他怀中微微挣扎几下,继而好像睡熟的婴儿一般平静下来,湛华骑虎难下不敢松开手,只得回过头对影子苦笑道:"终究轮到我救你一次,快回去找钟二郎,叫他亲自带我走。"钟二的影子微微一愣,满面涨红破口大骂:"哪轮到你这废物点心救老子!老子是个影子啊!哪里用着你来救!"他一边嚎一边又要冲将上去,却感觉天昏地暗地动山摇,最后只瞧见湛华垂下眼帘抿嘴说:"对不住,实在没忍住。"终于头晕眼花再不懂得事。

  绛尘将头埋在湛华怀中,仿佛筋疲力尽睡熟了一般,闭上眼睛轻轻喘息,好一会儿未曾有动作。湛华抬头瞧着钟二的影子渐渐消散在风里,提起的心微微搁下,不知为何却又换上另一层酸苦。他早已死去几百年,尸骨之上长出一代代野草,如今却拥上一个颤抖的活人,鲜血盛在肉身里奔流不息,魂魄却留恋繁华旧梦,有一部分跟自己一样早已腐烂成灰。对方忽然反手搂住他,梦呓一般轻声道:"我知道你也已经认出我,咱们都瞧见那个被腰斩的东西,他的血流干了,肠子断开来,如何也寻不着自己另半截身子,每每喊着'疼啊疼啊!',沿着气味爬到我身边,唬得我魂飞魄散胆战心惊,日日夜夜不敢合上眼,恐怕他又从梦中钻出来,真要逼迫着我无处躲藏。然而如此依然逃无可逃,哪怕回到你身边,他还是长在我心里。"湛华胸前猛烈震动,绛尘的手臂越发收紧,几乎将他一付枯骨挤压断裂,那声音不断在耳边轻轻回旋,比世上任一种毒蛇都懂得缠绵,他全身战栗怕得无以复加,突然又回想起自己死时的冰冷,孤注一掷猛然推将开对方,连滚带爬直力起身,箭一般又往罗家宅子冲去。

  湛华好像是受惊的兔子,并不知道自己要逃向哪里,只想一心一意躲避身后的人。穿过花园,越过回廊,脚下永远踩着路,不知不觉逃到院中湖岸边。绛尘紧紧跟在他身后,急促的踏步声越发逼近,湛华仿佛又瞧将那个半截身体的怪物,似乎怀了满心的怜悯,又仿佛欢快至极了,躲在远处低声微笑。绛尘终于厌烦追逐的把戏,加快步伐撵上湛华,一把薅住对方的头发,朝着自己身前拉去。湛华痛呼一声倒在地上,头皮仿佛被无数钢针刺透,绛尘见状隐隐的高兴,低头瞧着他恶狠狠笑道:"你不回到我身边,又要往哪里逃?"湛华像脱水的鱼止不住挣扎,撒泼打滚高声喊:"钟二!钟二郎!"声音高亢尖锐几乎冲破云霄,降尘怔怔失了魂,猛然加重手上的力道,扯着湛华在地上拖行,气急败坏无以弥恨,索性将对方浸入解冻的湖泊中。冰冷的水面突然淹没身体,湛华只感觉自己在波涛中飘荡,水流透过耳朵涌进脑子,顺着血管淌遍全身,每一寸关节骨骼里都荡漾出"哗哗"的水声,不由自主反手抱住绛尘的肩膀。道士拖着他涉入更深处,站在齐肩的水中强行将湛华压入湖面,眼瞧着水波掩住对方的面孔,湛华的皮肤被冷水浸得透青,皎白面容仿佛沉浸水底的月亮,随着波纹流动扭曲颤抖。

  绛尘心中涌出一丝决绝的凄凉,往昔一幕幕缱绻离愁历历在目,他们前世咎由自取犯下弥天过错,害人害己终受报应,为何今生依然无缘无份,相遇相识又要彼此错过?湛华从水下定定望上来,湖水蒙在面上缓缓流淌,漆黑的眼珠上仿佛罩着淡蓝的冰层,神情凛然瞧着对方。绛尘的脊梁上涔涔冒着汗,手脚发软微微抖,正当他全身虚脱几乎站不住,却听湛华嘴唇微颤轻声说:"你我缘分已尽了,前世爱恨已如过往云烟,头一回相见我依稀认出你,却躲在暗处不动声色,不过想让自己死得安宁。无论过去哪个犯了孽,心中犹记得多上恨,如今已过去几百年,咱们总该饶过彼此。"这一席话更让道士周身陷入彻骨寒凉,狠之弥深,爱亦刻骨,他失魂落魄缓缓松开手,湛华的模样在眼前渐渐模糊,好像凋零坠落的枯叶,默默沉入无底深渊中。待绛尘如梦方醒伸手再去打捞时,哪里还能掬起水里的月亮。

  罗家兄弟重演的戏剧落下帷幕,鬼王立时对罗家索然没了兴趣,罗家荒宅再无可留恋处,小声哆念着"无聊啊无聊",抽身又回到寥付伯的躯壳里。钟二郎的影子寻得空隙逃脱出去,身形陷进湿泞云朵中,懵懵懂懂不知投奔至何处,正当满心焦急惦念湛华的安危,却见茫茫云雾中渐渐走近一个人,上穿顾袖花鸟纹中衣,下着樱桃红系口裤,肩膀上缠一条雪白大蟒蛇,"滋滋"往外吐着信子,衬着长不大的孩儿面,赫然正是钟二郎的哥哥钟大爷。钟二的影子又惊又喜目瞪口呆,却听钟煌拖着广袖低声冷笑道:"钟二郎真真添出本事了,为个狐狸精连影子也不要,可知道你连着他的魂魄呢,留个空皮囊还要怎么活!"这影子欢喜欲狂哪里还顾得对方口中讲什么,蹲下身子连声喊:"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钟煌蹙起眉头急忙道:"我千辛万苦脱身逃出来,别把毗沙招惹到这里!"哪知影子没头没脑比钟二郎更甚,扯住钟煌大声哀嚎,钟大爷唯恐他扯着嗓门暴露行踪,飞身朝影子踹一脚,只听"哎呦"一声惨叫,影子顺着云彩滚出二里地,大头朝下从天空一直栽到钟二郎身上。

第 92 章

  话说钟二郎派出影子营救湛华,三魂七魄好似断线的风筝,欲即欲离游离身外,眼睁睁瞧着湛华走投无路,自己躺在床上干出怒气,恨得五脏六腑都要炸开。正是急火攻心苦不堪言,忽见钟煌的面孔在眼前闪过,身上一轻"腾"的坐起来。鬼王既已经离开罗宅,钟二郎再没有顾忌,想着湛华最后朝影子说的话,胸膛里翻江倒海沸腾一般,翻身跃起便要再闯罗家,却听大门"吱呦"一声被推开,卧房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摇摇晃晃朝自己移近,一股阴寒扑面而至,皮肤粘上一层冰凉的湿腻。他连日惦念湛华,卧不安席食不甘味,络腮胡子跟胸毛连成片,乍一看仿佛深山里的狗熊扮做人模样,脾气更恶过豺狼虎豹,这一时闻得鬼动静,还以为哪个不长眼的跑到自己家,雷霆冲冠怒喝骂:"妈了个巴子做鬼做腻了,要老子帮你一了百了?老子赶着去杀人放火,没闲心拿你垫肚子!"对方听这言语唬得一僵,仍是蹒蹒跚跚从外面进来,钟二郎怒目圆睁盯着门口,那鬼气虚力竭不成形状,只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潮湿的脚印,一步三晃朝他逼近。

  钟二郎心中一动收敛愤怒,鬼魂千难万难挪到他身边,忽然精疲力竭栽倒下去,他手疾眼快忙将对方接住,仿佛怀中搂上一缕凉气,小心翼翼托至床上。对方全身被水浸透了,好像风中的枯叶不住战栗,钟二郎伏下脸朝他渡一口气,鬼魂在他臂间微微一颤,身体面目渐渐清晰,赫然正是自己朝思暮念的湛华。原来鬼王走后罗家没了屏障罗,湛华使尽力气从绛尘手中逃脱,一路踏进崎岖坎坷,终于顺着原路返回家。钟二郎多日踏破铁鞋寻他不见,这一时几乎欢欣若狂
,抱紧了湛华再不肯松手,只觉得肚子里盛了千言万语,顺着舌尖往下滑:"你回来了,你回来了……那一天咱们上街买东西,我不过转身再去添一只火腿,转过头便再寻不着你,本以为你等得不耐烦便先回了家,哪知赶回来却仍不见你…………我东奔西跑寻遍大街小巷,家里的排骨搁着没人烧,正赶上过年大家燃烟花,漫天的烟火把夜照亮了,满世界都有欢声笑语,可我还是找不着你…………后来千辛万苦终于寻得你的下落,那地方又被鬼王守着闯将不进,我万般无奈只得变个影子混进去,哪晓得那个废物终究不顶用,眼瞧着你被逼迫走投无路,老子肚里要烧起火!你别急,你别怕,万般委屈有老子来替你出头,我这就把那牛鼻子道士挫骨扬灰,连着那下贱胚子的鬼王一并收拾!先清蒸再油煎,吃不了拿去喂狗!"

  他絮絮叨叨越说越愤恨,双眼瞪得通红,面上肌肉狰狞扭动,起身便要跑去找绛尘寻仇。湛华连忙将钟二拉住,摇着头抖瑟如糠,喉咙里干枯火辣,费尽力气发不出声响。钟二郎见状忙倒一碗水给他,湛华攥紧了对方连声道:"你别去!你别去!我是他前生的孽缘,只想怨恨随风刮过去,再别留下一丝痕迹。"钟二郎心中恨意愈发高涨,不顾劝阻一意孤行,湛华双臂搂住他的腰,以身相护牵扯住钟二,好像刚才绛尘欲意加害钟二的影子时,也是如此维护对方。钟二郎只得将湛华扶上床,无可奈何柔声道:"我知道你没有好性子,何苦这样子袒护?"湛华深吸一口气,记忆穿过时间压到眼前,好像无数灰尘调子默默坠下来,积在身上累做一抷墓。他刚才还被冷水泡过,这一时仍然彻骨冰凉,指尖仿佛凝上冰,身体越发嵌入钟二郎怀里。湛华听到自己的声音飘飘荡荡浮到空中,茫然袅娜轻声道:"二郎,你别恼,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时间是最残酷的怪物,哪怕万千芳华凋落成灰,也斤斤计较将一切残余啃噬殆尽。湛华积攒于心的记忆不甚清晰,却仍然像一页页发黄的字迹陈列眼前,染着昔年干涸的污秽,血肉淋漓狰狞毕现,原来姹紫嫣红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再不能回来。追根溯源再提那一段陈年旧孽,话说圣慈年天下既定,皇帝陛下育得五子,除却大皇子天生贵胄被封做太子,三皇子疏钦文成武就亦颇得圣意,虽投错娘胎生迟了时辰,却比那当朝储君更有一番计较抱负。他有个自小相识的陪读玩伴,乃是皇室宗亲世袭毓郡王侯爷的嫡子,取名作湛华。这位世家公子生来即是高人一等,内有老侯爷娇宠,外得三皇子匡扶,骄奢无度挥金如土,既无诸皇子尔虞我诈之忧困,又得贯朽粟陈豪奢之逍遥,平日里斗鸡走狗赏花阅柳,常在猎场拿金弹子射花鹿,人道是皇城里头一号富贵闲人。偏生疏钦素喜他容貌俊俏秉性天真,两个人自幼交好常公起居,花前月下道一些应景的缠绵,除去少年之间隐涩懵懂,双方更有利害相连,那毓郡王爷招揽三皇子扩充朝中实力,疏钦也热络连接王爷做夺嫡的倚仗。

  东宫太子气量狭小资质平庸,疏钦自幼心与天齐,目不转睛盯着父皇的王位,哪里甘愿自己日后仰人鼻息。他一边韬光养晦积攒实力,一边与太子明争暗斗,希冀有朝一日感召圣意,然而皇帝年老体虚眼花耳聋,任凭疏钦百般卖弄,皇太子依然稳稳当当得青宫之势,眼见父皇衰弱一日更胜一日,疏钦知道自己时机无多,索性破釜沉舟与太子抗衡。一边是得天独厚东宫储君,一边是毓郡侯爷得群臣马首是瞻,这一场争斗人人自危,唯独湛华置身事外,日日张弓纵马欢乐无忧。疏钦忙于兄弟相煎,自然无心留恋小儿女情愁,湛华恼愤他多日冷淡,跑到皇子府上愤声责问,疏钦早习惯这小情人骄奢蛮横,放下身段柔声安抚。他将湛华拥在怀里低声笑道:"我做这许多哪里单为着自己?侯爷毕竟不能护你一辈子,有朝一日你亦接承候王之位,咱们更是系在一根绳索上,一旦山崩太子即位,哪能与你我善罢甘休。我只愿自己位居人上,替你遮阳挡雨,保你做一辈子富贵神仙。"湛华想一想轻声道:"我也不稀罕做侯爷,只想永远跟你在一起,这世间荣华权势有什么珍贵,不如你我急流勇退,匿于市井再不管人世纷争。"疏钦含笑看着他微微摇头,只觉自己听了天大的笑话,湛华再要言语,对方忽然埋头吻上他的脖子。

  世人言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却难测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后年夏,太子遭疏钦诬陷含冤入狱,熬了几个月终于不堪折磨撞柱身亡,原本是欢欣鼓舞天大的乐事,哪知道皇帝一夜之间振奋精神,明察秋毫追究下来,疏钦不禁慌乱阵脚,幸而得湛华分忧解愁,又有毓郡王鼎力相助。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是风雨飘摇旋地动,侯爷又中风薨在家里,庙堂之上早有人对毓郡王心怀不满,可怜湛华一夜之间失去父亲,不但无力庇护疏钦,自己安危也在旦夕。皇帝的儿子毕竟不能白死,特务营日日追查步步紧逼,储君之位却仅在一步之遥,疏钦辗转反侧踌躇多日,咬牙切齿深思熟虑,索性将太子枉死之责推至毓郡王。都道是飞鸟尽,良弓藏,更况且是没了脊梁的毓郡王府,应当朝律法,谋害储君结党营私图谋犯乱本应诛九族,念及王爷生前位尊权重,皇帝大开龙恩未加深究,责罪毓郡王府满门抄斩,疏钦瞧过圣旨更如芒刺在背,早把当年海誓山盟抛至脑后,湛华买通狱卒恳求再见疏钦一面,遭三皇子严词不允。同一年,湛华于狱中上奏伸冤,疏钦生怕他走投无路将往日筹谋和盘托出,令人连日提审湛华,众官员受命上下勾连,草草结案判得湛华获刑腰斩。

第 93 章

  湛华满面惨白深深吁一口气,一只手不自觉抚上自己的腹部,仿佛皮肤刚刚被鈇质截断,日久天长愈合了,犹留着一条血红细长的痕迹。他眼睛直勾勾望着远处恍然失了神,直到腰身被钟二郎勒得微微疼痛,才从往日的噩梦中猛然惊醒,垂下头又继续道:"我记得,后来自己被绑至刑场,周围聚满陌生的面孔,慷慨激昂、欢声笑语,看戏一般瞧着我。监斩官扯开嗓子嚷了一通,身上的囚服被人迫不及待扯下来,我东张西望四处找疏钦,昔日里深情刻骨犹在耳边,我仍以为三皇子还能给一个说法。待到身体伏到砧板上,铡刀'咔嚓'一声落下来,鲜红的血柱喷得老高,肉身竟然没有一丝疼。我拼命昂起头,越过层层叠叠围拥的百姓,终于看到疏钦站在城楼上,穿一袭蝙蝠纹的青绸长衫,端着新沏的热茶,就像我能清楚看到他,他也从远处深深凝望过来。身体虽然被分作两截,人一时却还死不了,我拼尽力气从砧板上挣扎着滚下来,朝着疏钦站立的方向缓缓爬去。一旁的侩子手冷眼旁观,待我终于要爬出刑台,又将我一把拖回鈇质,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我几乎以为自己化作一只虫,背上压着沉重的壳,鲜血在刑台上拖出一条条道子。后来筋疲力尽再也爬不动,身上每一寸都像被千刀万剐,我回过头,看到自己的肠子滚了满地,身体内外少去大半,从骨头缝里渗出冰冷。围观的人们纷纷发出啧啧叹声,疏钦一直瞧着我断气,随着其他兴致勃勃的看客,终于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湛华抬起头,对着钟二郎打了个寒战,却没有感到意料中的悲伤,原来撕心彻骨的疼痛也能被时间安抚,然而心里仍然有什么被缓缓抽走,空荡荡摸不着边际,面上渐渐渗出青白:"自我死后,府中上下皆被问斩充夷,新尸陈骨无人收敛,被堆在马车上拉至乱坟岗,曝于荒野填了鸦腹。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好像噩梦初醒又有了知觉,睁开眼睛重新看见这个世界,坟茔上闪着一丛丛青烟,是兄弟姐妹枉死的灵魂,大家朝着远方匆匆离去了,唯有我如何也迈不动步子,仿佛疏钦身上系着一根线,纵使隔着生死也将我们连结在一起。既是无处可归,我只得反身再去找三皇子,起初心中并没有报复的意念,只是想再瞧他一眼。那个时候,疏钦如愿以偿已被册立为太子,只等他父皇驾崩掸位,便能名正言顺君临天下。我浑浑噩噩进入府邸,周遭家仆自然瞧不见,然而一进入正宅,疏钦竟然立刻察觉出,抽出宝剑横劈竖砍。雪亮的剑花在眼前绽开,伤不着我一分一毫,却仿佛刀刀砍进肉里,比腰斩时更疼痛千百倍。我们俩终于恩断义绝,可我不愿甘心就此离去,仍然恋恋不舍拥抱在他身上,伏在耳边诉说最后一次情话。兴许那爱实在陷得深极了,最后终于止不住伤心,裂开疏钦的皮肉一片一片撕扯下来,让他也知道撕心裂肺的痛苦,至死都能记得我。人们目瞪口呆瞧着三皇子在地上发疯一般的打滚,血流如注皮开肉绽,直到他的尸身渐渐僵冷,也不知该如何营救。疏钦终于没做成皇帝,他死后转世投胎,轮回生做如今的绛尘,修身悟道斩妖除魔,而我自甘堕落化作人间的恶鬼,吸食精气保全魂魄,日久天长改头换面,既不能往生,也不愿超脱,徘徊在无边的罪孽里。"

  湛华埋下头,肩膀一颤一颤,钟二郎的心被揪起来,又猛然跌下。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对方要失声哭出来,然而湛华忽然笑一笑,抿着嘴轻轻道:"那些事情,我实在已经记不清,一幕幕云山雾罩如烟如梦,摸不着、攥不拢,更况且又无可纪念之处。若不是近来常与道士相处,不知不觉生出幻觉,总是看到自己曾经死时的模样,陈年旧事早已与尸骨一同腐化成灰。可那些,我宁愿再也记不得。我已经替自己报过仇,求求你再不要追究,饶过他,也放过我。"他说完一席话,依旧害冷一般抖个不停,钟二郎连忙揪起棉被往他身上掩,两只手紧紧箍在湛华肩膀上,沉下眼睛默然不语。刚才湛华轻飘飘进屋时,拂开的屋门尚未闭掩,他两个正是无语相对,忽听到屋外面传来呵呵的笑声,声嘶力竭时起时歇,像一根针缓缓刺透进皮肉。钟二郎"腾"的一声站起来,一言不发踏出屋子,抬眼看绛尘站在门外走廊上,身上被水浸透了,一串串水珠从衣角滴下来,积在地上蜿蜒流淌。

  原来湛华从罗家逃脱后,绛尘紧跟其后追赶上来,魂不守舍并未撵进屋,只是怔怔立在阴影中,后背紧贴在墙面上,原打算振奋精神闯将进屋,待将湛华的话从头听到尾,身体犹坠入万丈深渊,满腔悲情化作乌有,双腿绵软欲要离开。钟二郎刚才聚精会神只顾着湛华,并未察觉出绛尘的气息,他正有满腔愤懑无处发泄,这时看到死对头送上门,抬起腿往前踏一步,一双膀子兴奋得颤抖,犹犹豫豫不知该把拳头先落到哪里,却见对方缓缓侧过脸,双目闪烁自言自语。那声音简直轻极了,好像涟漪荡漾到钟二郎耳边,微微念着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钟二郎一字一句听清楚,一股血往头顶冲,脑袋里边轰隆隆一阵乱响,大踏步抢入来,挥起一拳砸在对方面门上。只听"咔嚓"一声骨骼碎裂,道士哀嚎之音咽在喉中,紧接着又被狠狠捣上小腹,对方心肝脾胃宛若翻搅,几乎不曾将苦胆呕出,踉踉跄跄挣扎几步,又遭钟二郎飞脚踢起,身体重重砸回地板,耳边钟鼓磬锣闹将开来。钟二郎抬脚踏在他胸前,蹲下身抡起双臂,拳头像雨点落在脑门上,绛尘嘴歪眼斜口鼻窜血,红橙黄绿喷涌而出。常驻楼上的小鬼悄悄从角落钻出来瞧热闹,抬眼看到钟二郎满面狰狞双目血红,唬得"滋溜"一声躲出十万八千里。

第 94 章
  湛华听到外面的响动,挣扎着从床上滚下来,扶着墙颤颤巍巍挪到门口,尚未看清屋外的情形,迎面撞上转身回来的钟二。对方一弯腰将他扛上肩,迈开大步返回卧房,小心翼翼又将湛华抱上床,躬下身体柔声道:"路都走不稳,还想去哪里?"湛华面上一热,仍止不住探头往外瞧,钟二郎扳过他的脸微笑道:"你同一群影子被困了多日,定然没有精气吸食,难怪身体虚弱成如此,怕是拿人参鹿茸当饭吃也一时补不回。还是我好人做到底,免不了多费些力气,舍己为人助你振奋精神。"湛华微微一愣,尚未明白对方的意图,衣襟"哗啦"一声便被扯开,钟二郎往他胸前摸两把,手掌磨蹭得乳
头勃然挺立,缀在胸前像两颗小花骨朵,鲜嫩胭脂里调着蜜,惹得对方埋下头,咂住乳 头用力吸
吮。湛华胸前酸痒难耐,好像有条小蛇摇头摆尾游遍全身,忍不住晃着脑袋连声叫唤,一双手挨到钟二郎肩上,摇摇颤颤欲把对方推开。钟二郎朝他一边乳
头咬一口,腾出手狠狠揉捏另一边,湛华昂起脖子呜咽问:"外面来的是哪个?你刚才跟谁打架?"

  钟二郎眉头一拧抬起他的腿,扒下裤子伸手探到股下,一个指头随便往里捅两下,掏出阴
茎便硬梆梆顶入。湛华全身僵硬尖声惨叫,薅着钟二的头发喊:"要死了!疼得又要死一次!"钟二郎忍着笑搀起他,心中默默酝酿出一番打算,湛华刚松一口气,又被腾空抱到床头案桌上,钟二郎往木板铺一层毛毯,扶着湛华趴伏在桌面,双腿张开垂到桌下,足尖勉强点着地。湛华知道这是个情趣的把戏,禁不住惊慌兴奋抖颤如糠,钟二郎迅速弯下腰,扳开他的屁股凑过脸,舌尖滑过入口的褶皱,顺着缝隙向内挑拨。湛华紧扒着桌子哀声呻吟,阴
茎在桌下高高翘起,肛 门一缩一扩水光颤动,腰跨一摇一扭几乎磨出火。钟二郎抓起他一边膝弯扣到桌上,伸手往自己阴茎撸几下,就着湿濡捅进湛华身体里,插进抽出愈入愈急,湛华起初还爽利,耐不住他狠抽矗入放肆无度,不多时便哼哼唧唧嚷起疼,鬓间淌出成串的汗珠。

  钟二郎原本有意使这狭促,也不顾对方连声乞饶,兴发如狂似猛龙闹江,托起湛华离了案桌,滚到床上亲嘴咂舌,一会儿将对方双腿扛上肩,一会儿高高提起湛华两只脚,花样迭出意兴勃发,黝黑阳
物将入口捣成个鲜红的窟窿。湛华疼得满头大汗死去活来,股内骚水如珠喷溅,肛 门紧缩如吸似咬,待元阳精气趁着交
合涌入身体,全身立时颤抖如风中落叶,一股火热冲遍每一条血管,双臂抱紧钟二郎轻声呜咽,好像解冻的春水瘫软下来。钟二郎其进愈力吁喘不止,又一连肏了几百下,终于打个寒战将精
液溃出,他高高兴兴喘着气,见得湛华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小心提起对方一条腿,细观交 合之处一片狼藉白精,肛
门红肿微微外翻,连忙搂住湛华柔声抚慰。湛华全身疼痛双腿大张,下身犹似塞着阳物,殷红肠肉内流出潺潺精 液,纵要责骂也有心无力。

  钟二郎麻利穿好衣服,去浴室接了热水绞一把毛巾,从头到脚替他粗略擦一遍,扯着棉被又将湛华包裹好,蹲在床边轻声道:"你是我养的,没来由让人白白欺负,那道士不过是幌子,始作俑者还在一边瞧热闹。老子向来不爱惹麻烦,奈何对方一心一意巴巴瞅这里,总该叫他知道咱们家还有个管事的。"湛华趁着交
合吸过钟二的阳气,立时感觉神清气爽精神百倍,奈何身体毕竟不堪劳动,欢情过后一个手指头都难挑起来,眼睁睁瞧着对方欲有动作,忙伸出光溜溜的手臂挽留钟二郎。钟二瞧着他笑一笑,起身将湛华的胳膊掖回被里,又仔仔细细替他掖紧被角,抚摸着对方的头发道:"我有事往外走一趟,横竖你这会儿动不了,安生睡着等我回来。"他不由分说转过身,面孔上刚刚还是一片春风和煦,眼角眉梢敷着暖阳,唇边尚还挂着笑,然而转瞬之际却闪出一道凶狠的狞厉,阴森森沉淀进瞳子里。

  钟二郎走到门外时,绛尘还趴在走廊倒凉气,房门依然没关上,不但方便道士听清屋内淫靡放荡的声音,扒开青肿的眼皮还能看见湛华高高翘起的双腿。绛尘脸贴着地面心如刀绞,肠胃之内一阵灼痛,全身抽搐不住干呕,喉头一热和着血水吐出一口碎牙,扭过头对钟二郎道:"我……我杀了你!"钟二郎轻蔑笑一笑,抬起脚踩在他头上,可怜道士骨头折得七零八落,除去眼珠子晃动还灵便,每动一下都痛入筋髓。然而他仍然无畏惧,一颤一颤凛然道:"你以为自己有天大的本事,却不过是他掌心里逗趣的虫。咱们在这儿舍命相拼,那人全都真真瞧在眼里,只当两个蛐蛐在罐儿里斗,充做解闷的乐子。"钟二郎知道这人口中所言的便是鬼王,弯下腰冷笑道:"你脑袋糊涂了,咱俩哪里是'舍命相拼',分明是老子一人单揍你。"绛尘咬牙不于理会,双眼茫然瞪向前面,口含鲜血厉声道:"不但是你我,连同房里的湛华、刚才出来的小鬼、化作影子的罗家兄弟、沦为人彘的老和尚、过去风光无限的三皇子……还有屋外面一草一木、阴沟里每一条亡魂、这世上所有的活人……全都映在他眼里。你我拼尽力气使遍解数也逃脱不了掌控,他高兴瞧别人受苦,高兴看这世界水深火热,一边施尽手段折磨侮辱,一边冷眼旁观人间的闹剧,不但玩弄活人命运,更不放过阴曹地府的死魂,假以时日果真入主地府,便要让这世界天翻地覆……"

  钟二郎嘴一歪,嫌弃道士牢骚满腹话太多,足尖挑起点在他脸上。绛尘丝毫未觉屈辱,贴着鞋底睥睨不屑:"他是你肉上的疮,是你血中的毒,任凭你有嚣张气焰、遮天的手段,也永远无法逃离他!"钟二郎咧开嘴一笑,眸子里熠熠生光,挨近道士低声道:"不消你谆谆教导着提点,老子这就去拿他开餐填肚子。"

第 95 章

  钟二郎薅住绛尘的衣领,横拖竖曳出了公寓,也不顾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搭一辆车驶向廖宅。这一日原本还是阳光灿烂天,忽然之间浓云遮日,狂风四起闷雷滚滚,一路上飞沙走石漫卷尘烟。司机紧握方向盘暗骂声"邪门",扭过脸对钟二道:"这风好一通刮,路也瞧不清,我本是走惯了路,生怕要出事,不然还是载您回去吧。"钟二郎指着鼻青脸肿的绛尘道:"劳烦师傅受累,我这个兄弟眼看要断气,不把他带到那地方,他可要死在你车里。"司机听了瘆得头皮发麻,连忙目不转睛看向前面,打开前灯照亮路途,战战兢兢向前行进。廖家原本置于荒野外郊处,然而路途并未耽搁许久,不过一会儿便到达目的,钟二郎知道从头到尾都是鬼王的把戏,揪着绛尘的衣领道:"好兄弟,忍住了,要死也死到你干爹那里。"

  他两个下了车,满眼只见枯井颓巢砖苔砌草,冷清清的院落藏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昔年大富人家落寞成灰,只道是凤去台空江自流,再忆起当年粉黛缦歌笙箫,寂幽幽更引人目断魂消。钟二郎扯着绛尘迈下车,斑驳朱门忽然被风扬开,耳边掠过草木窸窣,一股阴寒直渗入骨髓,凉气沿着血管爬便全身,瘆得满身寒毛倒竖。司机顾不上索要车资,魂不附体驾车逃离,钟二郎拖着绛沉踏入廖宅,打家劫舍一般大声吵嚷:"钟爷爷千里迢迢看你来了!不肖孽子孙还不迎接!"他踩在院落枯草上,只觉所踏之处松软异常,仿佛脚下不是挨着地,而是踏在一团流脓腐肉上,嘴里咋咋呼呼嚎了半晌,却不见半个人影出来,无边幽静中只有绛尘痛苦的呻吟,微风顺着皮肤蜿蜒上爬。这院子因为荒芜,放眼望去更觉广阔,数不尽青苔碧瓦堆,颓墙废屋破纸迎风,钟二郎漫无目的四处张望,忽看见远处有个人背着身替满地枯枝浇水,他忙走上前问:"宅院已荒废成如此,你怎么还守在这里!那个生得似廖付伯的在哪里?"这人扯开嗓门声音震天,然而对方仿佛听不着,仍是一心一意侍候杂草,钟二郎见罢不耐烦,用力将对方扳到自己面前,瞪大眼睛竟见花匠一半面孔还算完好,另外半张却被咬出个窟窿,腐烂皮肉底下露出白花花的骨头。

  钟二郎返身退回来,朝着滚在地上的绛尘踢一脚:"牛鼻子别装死,闻着味爬到你主子身边去!"绛尘蜷起身体哆嗦几下,脱臼的关节被钟二踹得复位,摇摇晃晃勉强立起,果真带着钟二去找鬼王。钟二郎从后面盯着他,满腔憎恨尚未平息,却又涌出微微的狐疑,道士似乎瞧透他,翘起薄唇冷笑道:"前一世鬼王助我投胎,我已经偿清他的恩情,湛华和疏钦的恩怨,也早付水流去。无论你今日输赢胜败,我都不会再参与,乃至你肝脑涂地身死人手,也绝不会为难今世的湛华。"他费尽力气说出这一番,难免牵动伤处,眉头紧蹙汗水直流,步履更加蹒跚。钟二郎怔怔听着若有所思,不知不觉行至一处高楼前,虽然依旧是碎琉璃瓦片萧条,烂绫罗迎风飘摇,却鹤立鸡群高高矗立,抬头望向顶楼的窗寮,正看见有人探出身子往外张望,生着廖付伯的鼻子廖付伯的眼,赫然是身居幕后的鬼王。

  鬼王仿佛钟二阔别已久的朋友,亲昵熟络唤他上搂,钟二郎如临大敌一级一级迈上楼梯,绕过旋转的走廊,陈旧地板在脚下吱吱作响,足费了半柱香的时辰才登上高楼顶层,推开门看见鬼王坐在一张藤椅上,满屋里弥漫着他的气味,有个小厮候在一旁伺候茶水,眼神呆滞与死人无异。鬼王并不看钟二,定睛瞧着绛尘惊声叹道:"道长怎么变成这样子?哪个不长眼的打了你,却不知自己糊里糊涂错怪了无辜。"钟二郎听了心生奇怪,绛尘神情恍惚并不言语,拖着一条腿挪到案前,从桌底下拾起自己先前遗落的道剑,转过身对鬼王道:"我从今往后便走了,云游四海潜心修行,再跟你们没有干系,劝你日后好自为之,虽说王上手段通天野心勃勃,却也莫忘记物极必反月满则亏的道理。"鬼王瞧着道士吃吃笑道:"你自己的事情尚理论不清楚,怎么还好教训我?"

  他低下头喝一口茶,眼中闪出幽黑的光色,像是鸷鸟的羽毛拂在瞳仁上,抬起头轻轻道:"道长如今又成了活人,四肢完好五脏俱全,恐怕已忘记当初是哪家破人亡不得善终,忘记是哪个被人抛死狗似的扔到荒郊野岭上,忘记是哪个嚎啕大哭求我助他投胎做人,忘记是哪个咬牙切齿指天为誓血债血偿,忘记是哪个被人拒之门外还要苦苦追随……你母亲不堪折磨发了疯癫,身上的锦织被狱卒扒下来据为己有,衣不遮体被人押解至法场斩首示众。你弟弟在狱中大声喊冤枉,惹得牢头不耐烦,抄起棍子生生打断他的脊梁。你最小的妹妹尚没有成年,依照律法充作官奴,管家不忍见她受辱,扼死小姐之后悬梁自尽。你父亲尚有一个感恩图报的门客,跪在宫门前替家主嚎啕大哭,被守卫一箭射穿面颊。往日阿谀奉承的朋友再不见踪影,牢房里蟑螂老鼠成群结队,吃着馊冷的牢饭,掐指默念余下的时日,乃至最后死亡反倒成了解脱。道长难道将这些统统忘记了,只图换自己这一世太平安宁?"

  绛尘身上一颤,满面灰白宛如枯槁,靠在墙上诺诺道:"我……不敢忘。父母兄弟的血海深仇,直到如今依然历历在目,然而,然而……"鬼王瞟着他讥诮道:"然而往日之事不堪牵挂,无论深仇血恨都已相隔数百年,对方尚且混淆真假是非,你又怎能穷追不舍沉沦仇恨。如此排解总算不得天大的过错,待你重新忆起前世的恩仇,仍然被他神情迷惑,色厉内荏假作报复,心中却时时刻刻无不动摇,只想重蹈覆辙再续前缘,哪管得自己前生遭人背弃,万念成灰发下血誓,若有朝一日再回这世上,必要割其皮啖其肉,哪怕日月颠倒江河倒流,这满腔怨毒也绝不会减少。"

第 96 章

  这鬼王不但知晓人间烦碎,更能够推敲人心波澜,一字一句好像刀枪剑戟扎在绛尘身上,剜进肉中尽兴翻搅。道士情急之下吐出一口血,摇摇晃晃靠上墙,指甲深深刺进掌心,凡尘往事好似万马奔腾践踏在心上,那几十年强抑下去的怨恨又翻涌上来,卷着腐臭尸骸陈现在面前,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浸在血海中,随着波涛翻滚起伏露出残碎的笑容。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气管喉头宛若烧灼,终于不堪疼痛"哇"的张开嘴,又吐出一滩黑绿的血水。绛尘此时再掩不住悲伤,身体仿佛被抽去骨架,滚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感觉自己被抛进无边深渊里,万丈绝境没有尽头,只得永远呼咽着坠下去,死不了,却半吊在空中痛不欲生。钟二郎站在旁边定定瞧着他,眼看着这人被整治得几乎分崩离析,再听得鬼王滔滔不绝的逼问,一个念头隐隐浮现在心中,又被飞快的打散。鬼王低头啜一口茶,瞧着钟二苦笑道:"这孩子自小由我带起来,从未有受过这般委屈,待他筋疲力尽闹够了,才晓得究竟哪个真心待他好。"钟二郎恼羞成怒破口大骂:"王八羔子扯什么不相干!老子那年有意放你一马,便等着今天花落果熟能成气候,也不消剥皮剃毛再往火上煮,这就将你生吞活剥吃下肚!"

  鬼王弯着眼睛吃吃笑道:"钟二爷先莫着急,你刚才听家养的鬼讲了个故事,这一时定然恨我们入骨。然而你本是久与魂魄打交道,想必也知道有的人死去太长久,日复一日游荡在人间,总会稀里糊涂忘记自己是哪个。好比你身边养的那一只,颜色鲜丽仿佛镜中花月,美则美矣却无一分真实,有一日朝你哭诉曾受的委屈,声泪俱下宛作情真意切,模样形态俱尚且不同生前,更难保心思情意有几分虚实。你本是聪明绝顶灵透人,打一开始便瞧他明白,知道这一般鬼魂灵魄好似落雪尘烟,此一时见其有,彼一时忘其踪,从来不是长久的玩物,哪知日久天与他长朝夕相对,竟将个鬼当成活物看待,果真抛出一片真情来,也不怕自己到头来不过爱上一堆花影子。"他洋洋洒洒讲出这许多,虽不将事情真相与钟二郎点透,其中意图却不言自明。钟二郎不能再作傻,斜眼瞅着缩在一角抽泣的绛尘,张一张嘴,又紧紧闭合,转回脸对鬼王道:"你先拿言语折磨牛鼻子,又云山雾罩说出这一通,不过是想告诉我,先前湛华讲的一切都是谬误,他前世并非遭腰斩的湛华,只是死得太长久,心中又怀愧疚,日复一日竟以为自己是湛华。然而先前已经跟我讲明白,前因后果尘埃落定,老子不信他,难道听你来胡说八道?"

  鬼王怔一怔,忽然哈哈大笑道:"你倒是牙尖嘴利不饶人!可倘若我今日所言俱是实情,你养的那个鬼,上辈子并非遭人陷害的小侯爷,却是始作俑者三皇子,害人害己沦落成如今的天地,你日后又该如何对待他?"钟二郎朝前走一步,斩钉截铁一字一顿道:"倘若真的有万一,我也知道他已受了足够的苦楚,便让往事都被风刮干净,老子绝不会叫他再把前生记起来。"鬼王垂头喝一口茶,撂下茶碗抿起嘴,黑眼珠里闪出无比的欢乐:"活人真真有意思。过去我窝在地底下,只知道跟毗沙争锋相对,将几千几万年都白白耽搁了,哪知道人世间还有这一般乐趣。瞧着你们争名夺利尔虞我诈,将没的说成有,黑的念成白,只为贪图一己私心,厚颜无耻丑态百出,情情景景好似画卷陈列在眼前,比之在地府更快活千万倍。活该了绛尘要哭成如此,他替自己伤心呢,前生遭人陷害残杀,万千委屈尚未述清,这一世重蹈覆辙又陷入余情,费尽力气抽刀断水,偏偏遇上你这混世魔王,不分青红皂白袒护私有,只当过去什么都未曾发生,依旧快快活活过日子,与那利欲熏心的疏钦有什么分别?我自此便安心住在这地方,横竖人间有瞧不完的热闹,腌臜污秽更胜过地府,每天都能让我过得快活。"钟二郎听得心平气和,不以为耻摊开手,反以为荣咧嘴笑道:"老子高兴行这般,不劳你教授道德廉耻。"

  鬼王"腾"的站起身,将茶碗从案上撞下,白瓷杯子摔得粉碎,半温的茶水溅在腿上。他怒气冲冲瞪着钟二道:"你生来便不同常人,自以为凡事都能随心所欲,却不知自己从生到死也被握入股掌中。好比你哥哥钟煌遗世独立不得天容,终究落得有命无寿的下场,非生非死被禁于地府,纵使你兄弟有通天的能耐,也对自己的命途没奈何,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去死!"话刚一撂地,钟二郎目眦欲裂大吼一声,先前一切都是不打紧,唯有钟煌的处境才真正激怒他。这人好像发狂的狮子朝鬼王扑去,一只手扼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提拳便打,身形迅敏几乎让人看不清,哪知鬼王轻轻挥出手,好像拂去身前飘荡的浮沉,钟二郎好似炮弹一般被打飞出去,身体重重摔在墙壁上,砸得白墙裂开一道纹,又轰然跌到绛尘身旁。

  钟二郎在地上滚几滚,扶着地面勉强坐起,不禁疼得倒抽一口气,想是刚才冲撞得利害,把一边肩胛折断了。他面不改色站起来,不敢让鬼王瞧出异样,只是恶狠狠瞪着对方,像一匹离群的豺狼。旁边道士几乎哭得断了气,脸孔被钟二打得像块烂芋头,又横七竖八糊上一道道血泪,瞧着越发不似人模样,然而这人一边哭泣一边恢复了神智,千丝万缕的仇恨梳理开来,想着自己,又想起湛华,心中反倒越发释然,待到眼泪流尽了,所有的痛苦又埋藏进心里,张开嘴深深喘了几口气,撇过脸对钟二道:"你不要听鬼王胡言乱语,他哪里知道我与湛华的事情。我前生确是圣慈朝皇子疏钦,与湛华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昔日每一句盟誓俱发自肺腑,只是造化无常实事迫人,万般无奈才被命运逼迫到那种地步。湛华先前对你说的每一句话俱是实情,追根究底都是我辜负他,害得他惨死尸骨无存,又让他化作孤魂野鬼独自飘泊几百年。然而往事已矣,我们前缘已尽,到下辈子也不会再重逢,只愿你们情深似海,永世相依。"

第 97 章

  绛尘费尽力气说完这些话,全身瘫软偎在墙角,眼中却渐渐有了精神,神情凛然朝鬼王望去。钟二郎莫名其妙瞧着他,心中越发起了糊涂,心想这人先前被鬼王质问责难,无言以对几乎肝肠寸断,鬼王见他阵脚大乱,洋洋得意乘胜追击,又别有用心将湛华的身份道明。自己听罢嘴上虽不承认,心中却几乎已经笃定了事情真相,哪知不待这一切尘埃落定,道士却重整旗鼓振奋精神,斩钉截铁将全盘否认。这一场恩怨跌宕起伏一波三折,雾里探花难辨虚实,若果事情确如鬼王咄咄所言,绛尘才是前世惨死的"湛华",往日前因后果相互照应,推敲之下竟是合情合理。奈何道士矢口否认,他与湛华曾经的恩怨似是而非,钟二郎寡廉鲜耻自然满不在乎,然而这人挠破头皮也想不明白,道士费尽心思为湛华申辩,究竟怀了如何的心思。

  不待钟二郎满心疑虑问道士答疑解惑,绛尘这般挑衅态度先惹得鬼王恼羞成怒。鬼王缓缓坐回藤椅,面上阴沉沉好似浓云遮天,朝着身旁的小厮一挥手,那孩子好像个木偶缓缓扭过头,身体关节中发出"咯咯"的响声,忽然猝不及防朝绛尘扑去,咧开嘴露出两排尖刀似的牙,压住对方狠命撕咬。绛尘身单力虚难以招架,被小厮咬得满地翻滚,钟二郎这一刻与他同仇敌忾,也不管先前二人有何嫌隙,眼疾手快大步上前,扬腿将小厮踹到墙上,不待对方摇摇晃晃再站起来,又迈上一步扣住小厮的脖子,手腕晃动将对方的脑袋生生拧下来。他今日雷霆激愤只顾施展拳脚,早错过往常吃饭的时辰,自打进了这宅子便被鬼王满身鬼气熏得头晕眼花,这一时更饿得肚皮底下咕咕乱叫,只以为自己手里抓的也是一个鬼,迫不及待就着对方喉咙的裂口轻轻啜一口,不迭回味忙把血水吐出来,啐一口吐沫朝鬼王骂道:"你妈的,怎么把活人逼成了鬼样子!"

  原来这小厮早被鬼王施了咒,神智身形不似活人,待到耷拉着脑袋终于气绝,反倒恢复了原本人类的形态,一股子人肉酸味自然让钟二郎不甚喜爱。鬼王见状哈哈笑道:"我从小将绛尘看起来,哪里真心要伤他一分一毫,不过找个小仆于他逗乐子,你竟心狠手毒将这孩子给杀了,可怜他前些天还哭着吵着要回家,要我如何与人父母交代?"钟二郎气急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屁!杀人放火怪到你爷爷头上!"鬼王耸着肩膀又欢笑一阵,偏过头抿嘴说:"钟二爷平日也吃无数多鬼,从来未询问过鬼魂的意愿,可知他们哪个真心愿意灰飞烟灭,行得那般又与谋害活人有何区别?自己满身罪过尚数不清楚,倒敢与我兴师问罪!"钟二郎倒退一步冷哼一声道:"你自己罪孽滔天黑白颠倒,自然瞧着所有人都有过错。"他攥紧拳头强定住心神,知道不能再与鬼王理论,自己拳脚相加争斗不过,磨嘴皮子更是白费力气,原打算来这宅子饱餐一顿,这时候怕是得要想方设法寻路脱逃。钟二郎环顾四周瞧好了退路,一条腿不着痕迹向后趋,趁着鬼王未曾留意,突然提起小厮的尸身朝对方摔去,转身不忘拎起这日倒了大霉的道士,箭一般朝房门撞出去。

  钟二郎一边大骂一边朝前跑,也不管道路延伸至何处,疾风像刀子从面颊上擦过,鬼王吃吃的笑声仿佛仍然萦绕在耳边。他活了二十啷当岁,无法无天自由自在,生平头一回栽了如此的跟头,好似丧家之犬束手无策,丢盔卸甲狼狈溃逃。绛尘的骨头几乎都钟二被打折了,此时又被对方做好做歹夹在腋下,全身疼痛不堪颠簸,眼白一翻几乎死过去。这人气喘吁吁镇定精神,攥紧了钟二的衣摆问:"你,你,你分明恨我至死了,缘何还要搭救?"钟二郎咬牙切齿道:"既然瞒着湛华揍了你,少不了要赔出几个子儿,你若如此便死了,化作鬼跑到他跟前告状怎么办!"绛尘听得垂下头,全身颤抖凄惨笑起来。这一栋小楼不过七八层,钟二郎从顶层往下跑,风驰电掣不敢停歇,然而无论脚下踏过多少级阶梯,却永远跑不到楼梯的尽头。他知道这是鬼王使的障眼法,自己落入他人股掌中,哪能够轻易混出去,没奈何只得先架起绛尘,莽莽撞撞闯进拐角的屋子,希冀能躲过鬼王的耳目,哪知刚一跨进门,却见鬼王笑吟吟坐在藤椅上,背后开着一扇窗,惨白的光线透射进屋,地上犹散着破碎的瓷片,一旁横着小厮的尸体,他们费尽力气逃出来,竟然又重折回起点。

  钟二郎见状二话不说,拎起绛尘掉头往外跑,鬼王在他们背后欢快笑起来,袖手旁观不屑追赶。钟二郎又连闯几间屋子,踹开门皆看见鬼王含笑等着自己,接连下来终于心灰意冷,索性将道士随手扔下地,自己寻一把椅子坐下来,目眦欲裂瞪着鬼王。绛尘颤巍巍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他跟前,气息孱弱轻轻道:"我先前便说过,你入了他的眼,便永远没办法逃脱。鬼王不是普通的魂怪,他身上映着你我的模样,我们面对他,便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所有深藏的阴晦暴露无遗。这世上无论什么人,总会有污浊痛苦暗暗夹杂在心中,有朝一日成魔成患,指引你我疼痛麻木憎恨彼此,以至犯下不能弥补的过错。他是世人的另一面,是角落里默默飘荡的影子,好似毒血腐肌附骨之蛆,不能够逃避,只有自己面对下来。"钟二郎不耐烦扬手甩开他,怒目圆睁怒气冲冲道:"你脑子摔毁了,胡言乱语说得甚么话,老子纵然有滔天罪恶,也跟那王八蛋没干系!"

第 98 章

  绛尘握紧剑,四白眼珠冷冽如常,也不管钟二郎冷嘲热讽,步履艰难行至鬼王身前,面无表情缓缓跪下,昂起头沉声道:"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昔日我肢体残碎为轮回所拒,幸得有你相助才能再世为人,今日一拜,道清我们往日所有的恩义。"他说罢,真真躬身朝鬼王叩拜,对方冷眼瞧着他,嘴唇颤动尚未吐出声息,突然之间全身震颤,面上泛出一片惨白,豆大的汗水滑下面颊,满面错愕望向绛尘,又低头盯住自己胸前,目光所落之处赫然插着绛尘手中的利剑。钟二郎"腾"一声从椅子跳起,正看见绛尘使尽最后的力气用剑钉住鬼王的胸膛,原本属于廖付伯的身体被捅出个窟窿,鲜血浸透衣衫流淌出来,染得前襟像绽开一丛花。这道士一路上心灰意冷瘫软如泥,谁知道他竟会在这时破釜沉舟突然发难,钟二郎大脑发懵腿脚却先有动作,踏开大步急忙冲上,哪知鬼王忽然抬头朝他瞟一眼,身体霎时竟被凝结在空气里,冰封一般不能动弹。他怒火中烧七窍生烟,情急之下忙朝绛尘大声喊:"你还不快跑!"道士双手紧紧握住剑,身上却连直立的力气也没有,鬼王垂头默默瞧向他,一丝温溺痕迹从眼中闪过,伸手轻轻拂上对方的肩膀,仿佛对待自己闯祸的孩子,责备里混杂无限的宠爱。

  绛尘的身体好像一片纸,被鬼王轻轻拍拂飞腾上天,仿佛一只鸟展翅停留在半空,最后一次留恋这个世界,待到他狠狠摔回地面上,全身的骨头折得粉碎,断裂的骨头刺透皮肤,如同一根根长刺伸出体外。钟二郎眼瞧着他被鬼王逼害,心急如焚气血逆涌,僵持的四肢恢复动作,两条腿同时朝前迈,不提防几乎栽个跟头。他踉踉跄跄冲到绛尘身前,弯下腰想将对方扶起来,伸出手却不知该落到哪里,这道士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好似被人揉成稀烂的纸团,全身上下体无完肤,唯有面孔依然齐整,清泠泠的双眼目光涣散,气息奄奄望向前面。钟二郎几乎失声叫出来,强抑住心中震荡,目眦欲裂痛骂道:"牛鼻子要讹我,伤成这样子,得赔多少钱!"道士定定瞧向他,眼睛透过钟二的脸孔,依稀瞧见另外一个人。他的手骨粉碎了,没办法向前伸出,只是哑着嗓子、极轻极轻含笑道:"殿下,殿下!我从没有恨过您。"这一句瞒了无数日、顶要紧的话说出,绛尘终于如被掏空了精神,身体迅速瘪下去,干枯衰竭风化成灰,最后化作无数尘埃堆积在地上。钟二郎眼瞧着窗外的风吹进屋,将地上的灰尘卷上天,心中一窒默默想,这一回,牛鼻子竟没有说谎,一切果真如他先前念诵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绛尘灰飞烟灭时,湛华尚在自家的床上睡得酣熟,被窝里残留着钟二的温存,体内的精液早已流出来,黏在腿间凝结干涸。他趁着温暖做出一个梦,朦胧中看到远处有个隐约的鬼魂,面孔模糊分辨不清,拖着半截残缺的身体,隔着滚滚江河遥遥望过来。湛华不禁又惊又奇,鬼使神差迈步上前,他被睡梦魇住双目,费尽力气仍然瞧不清对方,然而对方的眼睛灼灼分明,溢出无尽的悲伤和痛苦,脸上蜿蜒淌着污血,抿起嘴唇惨然微笑。湛华莫名其妙胸中一窒,好像有只手伸进胸腔胡抓乱扯,又像一把刀子捅进身体凶猛翻搅,捂住胸口蹙紧眉头,对方的疼痛隔着江河传染进他心里,深彻真切痛不欲生。他呆呆对着翻滚的波涛,依稀感觉自己似乎也曾如此瞧着一个人,两厢隔着喧嚣和吵闹,彼此相对深深凝望。他眼中爬上生疏的悲伤,待到心中的悸痛渐渐麻木了,没头没脑胡思乱想,异想天开暗暗忖度"既然识不出这个鬼,又不忍见他饱受折磨,倒不如自己代替他分担。"对方最后摇头笑一笑,含羞一般转头躲开,湛华的心砰砰乱跳,张开嘴想呼唤住对方,奈何声音堵塞在胸腔,费尽力气也道不出只言片语。他头昏脑胀恍然想起来,这东西分明便是死前的自己,总是化作幻影来到自己面前,眼睛里面空空怀着悲伤,却从未流露出过一丝怨毒。湛华心中不知为何涌出空荡的悲伤,好像有一部分从魂魄中抽出,化作尘烟随风逝去了,从今往后再也寻不回。

  鬼王瞧着绛尘的尸灰被大风吹干净,只在地上留出一片模糊的痕迹,摇着头无奈笑道:"真真是可惜,我原先多疼这孩子,教他法术助他成人,他也不负厚望生成好孩子,自从来到人世间,一直忠心耿耿陪我打发时日,如今竟如此然白白死去了,往后的日子不知该有多寂寞……"他握住仍然插在胸前的长剑,一寸一寸缓缓抽出,随手摔到旁边去,鲜血顺势从伤口中涌出,决堤一般淋淋滴淌到脚下。道士孤注一掷刺出这一剑,虽然错过紧要的脏器,却也几乎穿透廖付伯的肉身,鬼王两手紧压住胸膛,依然止不住身体血流如注,他摇摇欲坠不堪支持,扶着藤椅缓缓坐下,眼看这具肉身再无法依托,目光默默落向钟二郎。钟二知道这是绝好的时机,拉开架势决心与鬼王决一死战,对方双眼眯起来,好像猛禽紧紧盯住猎物,抿着嘴唇吃吃笑道:"我自然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也正有个绝好的打算。当年绛尘随便替我寻下这一具肉身,对方区区凡俗不堪使唤,奈何我那时候着急投入人界,也只得将就附进去。如今这身体被剑捅穿了,鲜血流尽再无用处,我却乐得换具新身体,也不消千辛万苦四处找寻,这会儿正有个顶合适的候在眼前呢。
  鬼王盯着钟二郎喷出一口血,满面猩红吃吃笑道:"钟二郎,这可是你天大的福分,要被本王相中投附到身上。"

  钟二郎抬腿朝前走一步,面目狰狞哈哈大笑:"好汉子有种试一试,老子正好肚子饿,瞧你能不能附进肠胃里!"鬼王幽幽望着他,七窍孔洞忽然渗出污黑的血水,蜿蜒盘曲爬满面孔,一缕黑烟从唇角泻出,好像密布浓云愈积愈厚,层层叠叠压在屋顶上,是他脱离活人肉体不成形状的灵魄。钟二郎攥紧拳头目眦欲裂,这次第真真生死存亡危难当头,哪容得心思缜密从长计议。他迈开大步迎头赶上,吸烟一般将黑云吞进肚,对方顺势钻进他的喉咙,沿着食道顺流而下,盘旋在肠胃积聚成形,揪扯肠子缠绕成团,纠结内脏撕扯碰撞。钟二郎被折腾得满头大汗,捂着肚子倒吸冷气,吃进去的分明是个滋补好东西,奈何他胃液稀薄难以消化,几乎以为自己肠穿肚烂性命不保,抠着喉咙想将鬼王吐出来,却感觉腹中涌上一股气,势不可挡扩散到全身。那气息顺着血脉又冲到脑门上,钟二郎心中一惊暗道声不好,只感觉心智神魄要从躯壳中脱出,头昏眼花四肢僵麻,仿佛身体再不属于自己。他气急败坏咬牙切齿,挣扎着从地上摸起鬼王摔下的利剑,趁着自己尚存最后一丝神智,将心一横厉声怒喝:"敢跟老子斗!"抄起剑朝腹中的鬼王刺去。


第 99 章

  钟二郎将自己戳个透,一鼓作气又从腹内拔出剑,白虹如照,危怒逼人,扬起成串飞溅的血珠,鬼王贴在他腹中大吃一惊,心道这人当真拼了命,生怕他心狠手辣手腕决绝,连忙化作一股黑烟从腹腔中溃出,瞧着远处廖付伯尚存气息,退而求其次欲再附身回原处。钟二郎急火攻心吐出一口血,捂着肚子欲要追赶上去,奈何血流汩汩不堪支持,眼看着鬼王又要附到廖付伯身上,正是千钧一发迫在眉睫,却见瘫在藤椅上的廖付伯竟然缓缓立起身,神情呆滞望向他们。这人自多年前便被鬼王附上身,一直苟延残喘身不由己,哪知这时竟能够恢复清明,一言不发盯着鬼王化作的黑烟,转过身蹒蹒跚跚朝窗口晃去。钟二郎见这情形目瞪口呆,鬼王似乎也被什么迷惑,形若木鸡不知动作,院子里风声停滞、水流凝结,这世上仿佛有一道屏障将廖付伯隔开,让他独自在时间的空隙中畅通无阻。钟二郎眼瞧着廖付伯摇摇晃晃挪到窗边,半边身体探到楼外,双腿离地身体前倾,毫不犹豫从高楼栽下去。

  廖付伯决意赴死纵身坠下窗,身体落到院中大树上,又被粗壮的树枝高高弹起来,锐利的枝条割破皮肤,满身伤痕血肉淋漓,最后"扑通"一声砸落到地上,虽然未像他母亲一样将脑袋摔成红瓤碎西瓜,却也跌得脑壳迸裂血如泉涌。鬼王大梦方醒忙赶到窗前,瞧着楼下情形哀声叹气,可惜一具好肉身从自己手中逃出去。他形影无常并非寻常的死魂,没有活人依附无法久居于世,回过头又见钟二郎虎视眈眈瞪着自己,知道此处凶险不得久留,不禁悄然打起退堂鼓。浓黑云雾渐渐集聚成形,鬼王腾空化作一只奇异的燕子,全身裸露不着一丝羽毛,血管经脉暴露在鲜红皮肤上,红玛瑙似的眼珠往外涔涔渗出血,展翅欲往窗外飞去。钟二郎见状连忙扑上前,手疾眼快薅住燕子的脚爪,鬼王力大无穷奋力挣扎,几乎将他拖出窗。他两个尺寸必争互不相让,钟二郎不依不饶舍命纠缠,一只手紧紧扒在窗框上,另一只手攥住鬼王宁死不松脱,对方被逼迫得走投无路,万般无奈只得将腿生生挣断,钟二郎失却力道不提防猛然倒栽,攥着燕腿狠狠摔到地上,抬头看见对方腰下一片皮开肉绽,断裂之处抻出森森白骨,伤口却未有一滴血流出。鬼王头一回吃到如此的苦楚,狼狈失措无心恋战,留下断腿奋力跃出窗外,忍着疼痛从廖家宅院飞上云端,张开翅膀长久打量着人间,讥嘲睥睨地上纷攘的世人。他恶狠狠倒抽一口气,冲天怒火强咽回肚里,望着着身下的大地愤恨想:"没关系,往后日子还长久,总会有机会再回来。"转过头再瞧一眼钟二郎,自我宽慰又渐渐豁然,咬牙切齿筹划将来,扶摇直上飞翔到广袤天上。

  钟二郎瞧着鬼王愈飞愈遥远,苍白天空留下一颗模糊的污点,好像黯淡的残星不甘寂寞,待到连这痕迹也渐渐消逝了,天上淅淅沥沥降下雨,水珠里混进臭泥细沙子,落在身上咂出无数漆黑的墨点。钟二穷追不舍撵下楼,一手捂住腹部的窟窿,一手攥着刚才抢来的燕腿往嘴里揉,怒火中烧怨天尤地,恼怨痛恨鬼王留下的肉太少,自己几乎将命赔掉,抢来的点心还不够塞牙缝。他骂骂咧咧细咀慢咽,心道如此也算给道士报了仇、替湛华出了气,抖动的腮骨突然停顿住,全身颤抖大惊失色,竟发觉口中细肉绕舌异香盈唇,待眯起眼睛细细品味,那一股酥润柔滑渐渐消融,在舌间绕了一个弯,滑进肠胃留下无穷回味。钟二郎恋恋不舍咂着嘴,痛心疾首自己重伤不敌让鬼王逃脱,早知道对方是此等馥郁佳肴好滋味,自己倒该多撕下他几斤肉。这人摇摇晃晃缓缓迈进院子,看到廖付伯面朝下倒在血泊中,唇角尚存一丝隐约的笑纹,弯下腰触到他鼻下,试探出对方尚有一丝余息存,连忙将身上血淋淋的褂子扯下来,"哗啦"一声撕做两截,一条堵住廖付伯流血的伤口,另一条胡乱缠在自己腰间,免得红白肠子不住从窟窿往外淌,还要一股一股塞回去。

  钟二郎裹好了伤口,瘫在地上养精蓄锐,四周景象模糊不清,身体懒散不愿动弹,然而一旁廖付伯还未断气,总不好看个活人烂死在眼前,况且湛华还在家中等自己,冰肌玉骨比鬼王的皮肉更香甜。他一咬牙连滚带爬挺起身,一瘸一拐顺着原路往外走,头重脚轻汗流浃背,殷红血液将衣衫染透,泉涌一般流淌在沿路。不知行了多少路,钟二郎越发头昏脑胀口干舌燥,眼前视线越来越昏沉,气急败坏朝自己大腿拧一把,身上竟觉不出疼痛。他心急如焚加紧步伐,双腿交替飞快迈动,生怕自己要睡过去,一鼓作气向前奔跑。眼看着前方越来越明亮,腹上的疼痛渐渐消退,心智魂魄异样澄明,自己身轻如燕几乎跃上天,刚才的痛楚好像做梦一般被远远抛到后面。他心花怒放大喜过望,满心想着回到家后如何与湛华添油加醋夸口吹嘘,刚才与鬼王争斗误了吃饭,自己这会儿早饿得肚子发烫,幸而冰箱里还有只五花猪前肘,叫湛华切了姜丝葱丝清汤煨熟,拿白兰花的海碗满满盛出来,再配一盘盐焗鹌鹑蛋,就着小酒美美吃一顿。他大步朝前越想越欢乐,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咯噔"一声响,仿佛感觉自己遗下紧要的东西,放缓脚步默默沉思,停顿身形缓缓转过头,顺着一路走过的足迹望过去,果然看见远处直挺挺趴着一个人,瞳孔扩散心跳停息,沿路洒出的鲜血在身边截止汇聚。钟二郎喉咙一窒倒吸一口气,才记起自己的魂魄孤零零走出许久,竟把肉身遗忘在背后。

  大道深处繁花似锦,莺歌燕舞万紫千红,前面愈行愈近迎上一群引路的鬼差,抬着一顶硬木小轿子,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欢天喜地要带钟二乔迁新居。钟二郎望着自己尸身呆若木鸡,转过身忽然朝着临近的鬼差挥拳打去,他脱离肉体后恢复力气,哪里愿意坐以待毙,正要精神百倍大打出手,杀开一条道路重返回人界,却听到身后有人轻轻问:"为一个来历不明的鬼,把性命豁出去,值得吗?"钟二郎停住步伐回过头,看到钟煌从轿中款款迈下来,含笑立在众鬼差当中,面上凶悍崩塌下来,连忙小跑过去垂首道:"那湛华生得既美,又傻乎乎不甚机灵,实在难让人不喜欢,他平日替我洗衣做饭叠被子,我为他死一次,也没什么不值得。"

第 100 章

  钟煌听着钟二郎答话,盘起胳膊冷笑道:"他既有这样的好处,不如给了我,搁到地府陪龙王作个伴。"钟二郎一听连忙失口否认道:"那鬼一点都不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最爱无事生非多管闲事,不过是因为日子清闲打发无聊。这世上只有我愿养着他,哥哥若真拿去了,往后再没有舒心日子可过!"钟煌瞧着钟二郎变脸如翻书,忍俊不禁呵呵笑起来,钟二郎见他不再恼怒,弓下腰趁机道:"我知道自己惹了祸,这会儿怕已经伸腿翘辫子,劳烦哥哥特特来接我。只是路途遥远不胜寂寞,需得有个可心的相依左右。那湛华自死后已做了几百年孤鬼,东躲西藏居无定所,好容易才随我过几天安心日子,眼看着如今又要失去庇护,让我牵肠挂肚辗转难安,如此必要带他一同走。我是个言出必行好汉子,无论自己生死存亡安危与否,都不能再任他飘零落魄孤苦无依。"钟煌听得眉毛扬起来,忽然抡圆了胳膊朝钟二打去,一边挥拳一边骂:"打死你个言出必行好汉子!装英雄将命也赔掉了,我白白养了你那许多年,吃掉的米能堆成山,临到死也不安宁,恐怕你缺衣少粮受委屈,不人不鬼从地府跑出来,千辛万苦终于守着你成人,你如今两腿一蹬便说自己嗝屁了,可是存心消遣我!"

  钟煌赶蝇子一般胡乱拍打,钟二郎连滚带爬往后躲,兄弟两个相互配合天衣无缝,趁着钟煌张牙舞爪装模作样,钟二郎撒丫子飞快朝家奔跑。旁边的鬼差觉察出不对,朝着钟煌大声喊:"钟大爷,那魂魄要逃了!"作势便要冲上去撵钟二。钟煌眼睛一瞪厉声道:"追什么!你们都走了,谁抬轿子把我送回去!"众鬼差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眼看着钟二郎越跑越远连影也不剩,不知回去如何跟毗沙王交代。

  天空依然濛濛落着雨,世界裹在一团潮湿的困倦里,湛华将身体更往被窝里缩一缩,依稀感觉有个东西凑将到身前,毛手毛脚朝自己胡摸乱挠。他在睡梦中不耐烦转过身,觉察出那东西沉沉压上来,一团湿软趁势堵进口腔里,卷起的舌头勾扯撩拨,从嘴唇一路吸吮进喉咙,像一条大狗蹭得自己满脸湿腻。湛华后脊梁唬出一身冷汗,毛骨悚然猛然睁开眼,正对上那团黑魆魆的东西,搂着自己深深亲吻。他大吃一惊忙坐起身,劈头盖脸便朝对方挥巴掌,那东西连忙挥臂招架住,口中连声叫唤:"湛华!湛华!"拾起他的手挨到唇边,双眼脉脉似笑非笑。湛华定睛看清楚对方,竟见到钟二郎的魂魄款款坐在床边,脑袋里顿时一阵懵,仿佛听到哪里传来轰隆隆巨响,想着这人出门前尚是毫发无伤活生生,这一会儿竟只剩个魂魄回来,不禁目瞪口呆满面惊愕,只当自己还被梦魇着,头昏脑胀又盹过去。钟二郎搂着他爬上床,滚进被窝里轻声道:"对不住,宝贝儿,老子今日可倒了血霉,跟人打架弄丢了命。"

  湛华"腾"的一声直起身,从头到脚打量钟二郎,直瞅得对方头皮发麻汗流浃背,忽然猝不及防扬手打下去,在对方脸上掴出一道鲜红指印子。钟二郎刚被钟煌揍得心有余悸,哪知一回家又遭拳脚相向,不提防抱头滚到床底下,砸得地板"咕咚"一声响,火冒三丈翻起身,正要跳起来朝湛华发作,却听到床上传来一阵微微的抽泣。钟二莫名其妙默默挨上床,看到湛华背过身体抖战如糠,绵绵的哭声从唇边漏出,像初生的小猫哀声叫唤,又像一片花被揉得粉碎,破裂之声细不可闻。头顶的天空仿佛忽然塌下来,压得湛华昂不起头,脊梁被人生生折断了,弓起腰背蜷缩一团,往日积存的痛楚宛如决堤喷薄掀涌,他本是白无用处飘萍无依,只记得自己沦为孤鬼无尽的寂寞,如今再面对死亡依然一筹莫展,只有埋下面孔悲声痛哭不能自已。钟二郎全身僵直不知动作,忽然想起打从自己认识这个鬼,从没见过对方伤心掉过泪,心中一紧垂下眼,盯着床角静静想:"色是锦绣皮囊,情是过眼云烟,哪怕他从头到脚都是虚假,唯有给我的眼泪确是真真切切。"他扭扭捏捏从背后拥抱住湛华,贴在对方耳边轻声道:"不要怕,老子死时并未吃苦头。"双手轻轻扳过湛华的身体,看到对方满脸是泪水,水珠子挂在睫毛上,好像草尖上悬缀的露水,嫣红嘴唇微微张开,啜泣哽咽泣不成声。

  钟二郎原不会好言劝慰,看着湛华呜呜咽咽抽啜不休,只得沉下脸孔故意呵斥:"不准哭,再哭可要打你屁股了!"作好作歹终于让他止住泪,捧着对方的面孔呵呵笑道:"我也知道做鬼的艰难,纵使咱们相持相扶也是东躲西藏朝不保夕,你本是吃过苦头的,定然不能再回头过漂泊日子,我在回来的路上已想好打算,横竖咱俩如今都是魂魄,对这世界再无牵挂,索性不如一起去投胎,手拉着手落到一户清清白白好人家,到下一世依然和和美美在一起。"他侃侃而谈自说自话,突然将这决定全盘托出,湛华披着棉被痴痴发呆,泪珠子还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滑,左右权衡钟二的主意,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得稀里糊涂点点头,再四下环顾自己居住已久的屋子,眼瞧着自家每分每毫,窗台上养着半死的仙人掌,墙皮上染着轻微的污痕,钟二郎在床角塞着烟,客厅方桌上摆着新买的凉水杯,浴室里猫脚浴缸还未刷干净……仍然窝在床上不肯动弹。钟二郎见他恋恋不舍稳如磐石,只得自行动手替湛华穿戴衣服,对方伸手微微扯住他,眼波摇颤轻声道:"别着急,叫我再瞧瞧这地方,好容易才有个安身的住处,还以为能一直呆下去。"


第 101 章
  纵有万般不舍得,两个鬼魂终究相依出了房。钟二郎径直往前走,白炽灯泡悬在天花板上忽明忽暗,好像一只困倦的眼睛强打精神,那光亮忽明忽暗闪烁跳跃,他的心随之剧烈张弛,待到灯泡终于不堪支持闪出幽蓝的火花,"啪"的一声突然熄灭,整条走廊顿时陷入无边黑暗中。公寓里的小鬼悄悄朝他们瞥一眼,又飞快躲进角落里,细碎的脚步好像蚕虫藏在暗处啃噬桑叶,钟二郎握紧湛华的手腕,脚踝仿佛被谁拉扯着,不由自主朝前迈步。依照过去记忆,顺着长长的走廊一直行步,再往前便到达下楼的电梯,他们此时却被层层阴暗包裹住,空间扭曲、时间错乱,头昏脑胀哪还识得身之所至。过去方寸之间忽然无边无境,任凭钟二郎大步朝前,脚下的道路依然没有止尽,肉体死在另一个世界,心跳脉动黯然无声,周遭只剩下凝滞的安宁,他被困在漆黑中徒劳迈步,既瞧不见前方也看不到彼此,仿佛连同自己也要渐渐消散进黑暗中,化作虚妄无处觅寻。

  钟二郎止不住满心焦躁,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喉头滚动几乎窒息,耳朵里仿佛有一条小蛇钻进钻出,搅得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原来死亡便是这样的滋味,永远迷茫困惑和寂寞,他头一回陷入这般境地,分不明世间万物存亡聚散,好像蒙住眼睛被迫拉磨的骡子,对着前途无从抉择,只有硬着头皮麻木踏步。在无穷的懵懂混沌中,每行一寸都只能凭靠自己,钟二郎捂住胸口深深喘着气,气管里好像塞满棉絮,烦躁愤懑吞吐不得,涨得脑袋仿佛要裂开。正是汗流浃背举步维艰,忽然感觉手掌被人轻轻捏一把,身体随之微微震荡,他恍然想起湛华还陪伴在自己旁边,不由镇定心魂长抒一口气,心中的阴霾困惑渐渐消散,才发觉身上早已汗如雨下。越过漫长的孤寂和等待,不知又迈了多少路,远处微微透出的隐约的亮光,好像惺忪睡眼缓缓睁开,又像夜幕中熏出朝阳的光辉,照耀得这两个魂魄顿时温暖。钟二郎大喜过望振奋精神,忙拉起湛华紧跑几步,那光芒映在前面越发鲜明,好像一团炙热的火球白得刺目,从无边黑暗中缓缓升起来,猝不及防跳跃到眼前。

  湛华被突如其来的光明唬得一惊,揉揉眼睛看清楚前面,才见那片光晕原是一条宽广的道路,因为猛然从黑暗中延伸出来,映在眼中简直光辉夺目。钟二郎抹一把汗欢声道:"沿着大道再往前面走,便到了通向冥府轮回的入口,我生前目空一切不知进退,未曾想沦做魂魄竟要受这一般艰辛,难为你独自忍耐几百年。"湛华不由自主贴近对方,心中泛起一丝疑虑,依稀忆起自己曾经也到达此处,只是步履维艰再难行进,没办法继续轮回转世,这一次懵懵懂懂紧随钟二郎,依然提心吊胆畏手畏脚,如同踮脚走在悬崖峭壁上,生怕一不小心坠入深渊,在地狱里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前面路况并非如他所想,千辛万苦从黑暗中挣脱出来,雪亮的天空澄明如洗,更衬着大道径直坦阔,足下非但没有万丈深渊,反倒一马平川明媚太平,暖风和煦繁花似锦,道路两边鲜妍招展,红艳翩翩好似赤浪翻滚,芳醇气息熏人欲醉。钟二郎捶肩揉背兴高采烈,指着前方对湛华道:"刚才那片黑洞洞的过道便是鬼门关,咱们走到这一条乃是黄泉路,沿着此处一直往前走,沿着奈何桥度过忘川河,三生石前照出前世因果,喝一碗孟婆汤忘尽前尘,便可转经各殿审讯,究其一生或奖或罚,择地择类转入轮回。"

  湛华心中微微悸动,扯住钟二郎欲作言语,却看着旁边渐渐聚上几个魂魄,身形飘荡或喜或哀,与他俩同赴一路告别人世。钟二郎失魂落魄盯着临近的游魂,食指大动垂涎欲滴,他如今虽也成为鬼,却仍然不改吃鬼的秉性,咂着嘴默默注视好一阵,终究耐住胃肠躁动,转过头对湛华含笑道:"我曾经跟随哥哥在阴间住过一阵子,对那些曲曲折折也算熟络,自然知道有条快捷路子,越过诸多烦琐直接通向忘台,省去咱们跋涉劳碌。"湛华先前还有顾虑,恐怕投胎的计划要生纰漏,听得钟二斩钉截铁打包票,立时喜出望外顿减后顾之忧。两个魂魄手拉着手大步朝前,心中各怀前程期望,身轻如燕脚底生风,一扫先前困惑沮丧,恨不能一步跨进地狱中。

  远处一道城墙忽然映入视野,拔地倚天崇墉百雉,衬着苍茫雾气仿佛无边无际,阴兵鬼将披盔戴甲立于门前,把守驻卫固若金汤,孤魂野鬼好似洪流被拦在外面,哀哭戾叫摧心折肝。湛华撇过脸去不忍目睹,钟二倒好似看着一锅大陷饺子在汤中翻滚,兴致勃勃观望欢乐。他一边揽着湛华不动声色向前移,一边东张西望正待抄小路进城,却不知早有一队鬼差于暗中等候,领头的黑白无常一见钟二郎露面,立时率领百余兵卫快步迎上,层层阴军霎时围拥上来,钟二郎心中暗暗一惊,隐约感觉事情生变,忙将湛华拦在身后,色厉内荏扬眉冷笑:"老子阳寿耗尽,特来此处投奔钟大爷,难得你们通晓事理,还不快排列队伍前面引路,免得耽搁我们兄弟团聚!"

  话说钟煌曾经逃离阴间,毗沙王便派黑白无常追索,他两个自然畏惧钟大爷威名,软硬兼施顾及彼此,费了万般周折才将对方带回去,哪知钟煌怀恨在心,回到地府倒打一耙,闹得毗沙王罚他两个守城门,如今对着钟煌的弟弟钟二郎,这二鬼难免不想法子借机迁怒。黑无常阴着面孔戴顶高高黑帽子,向来不比白无常好性,强压怨气抢先道:"上一次兄弟们领命迎接二爷,大爷却自作主张将您放走,阎王陛下勃然大怒,将他囚入深牢面壁反省,这会儿怕不能出来替您解围。钟二爷此次赶来阴间投胎,奈何您乃是因故横死,阳寿未尽尘缘不了,需得在黄泉等候历练,待熬到时辰再受发落,委屈您先随我们去轮转王殿等侯。"钟二郎曾在阴间住过一阵子,知道毗沙王不敢当真难为钟煌,听得如此倒也不气恼,只是撇过头略朝湛华瞟一眼。黑无常立在一旁冷笑道:"活人应照命数寿终正寝,才能归入阴司再回六道,阳寿未尽者须得在黄泉待至寿终,您身后那个鬼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尚不及那群等候命终的游魂,咱们虽有心瞧您的面子网开一面,却不敢违背阎王陛下如山铁命。今日不但让您白跑一趟不能投胎,那个鬼魂也不能转入轮回。"

  龙游浅弯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眼看计划即要落空,钟二郎踌躇好半晌,终究觉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有强把冲到脑门的怒气压下来,面上留一付笑模样,和蔼可亲对黑白无常道:"你他妈胆大包天给老子难堪,老子将你俩生吞活剥!"他抚摸拳头双目如铃,皮笑肉不笑抖动着腮颊,黑白无常默默流出一身汗,心道钟大爷已在城内闹得不可开交,钟二爷若也大发雷霆施展拳脚,兄弟两个里应外合大打出手,怕是要将阎王殿拆掉半边,自己不过图一时痛快,刚才不阴不阳将狠话说尽,这会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钟二郎偷偷瞧他俩一眼,少不得拿出些豁达态度,牵着湛华的手微笑道:"你们本是跑腿卖力的小角色,老子原也不愿故意难为,大不了随尔等往阴司大牢里住一阵,只可怜我这兄弟孑然一身,从此孤苦伶仃再无庇护,必要花费心思安排妥当。我本有心从这儿杀出一条路,舍下面子狠狠闹一场,又担忧他的去向,辗转愁思不得排解,不知你们欲意何如?"

  这一般言语威胁通透明白,黑白无常哪有不懂的道理,两兄弟商议权衡以目示意,终究以为那湛华不过是个寻常的鬼魂,或究或赦都没什么论道,没来由为了细枝末节与钟二郎拼命,佯作为难相互商量一番,转过头对钟二道:"二爷莫怪咱们公事公办,只是上面执意炮制您,哪个又敢往枪口撞,然而咱们毕竟还有老交情,不看僧面也需看佛面,不过帮个鬼投胎,这点面子还能卖给您。"钟二郎不动声色回过头,看见湛华躲在自己身后抖瑟如糠,可怜这鬼平日最畏惧阴间差役,如今被一众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团团围住,好像个耗子落进猫窝里,几乎唬得背过气。他抿起嘴对湛华道:"庙小妖风盛,池浅王八多,这地方最不缺阴兵鬼差,你刚走到黄泉便吓成如此,待会儿路过阎王殿该成什么样?"原来湛华战战兢兢并非完全因为惧怕无常,这计划本是钟二郎心血来潮突发奇想,此时败露功亏一篑,纵使彼此能够先后脱身,也无法依照原先打算重返人间,百般踌躇万分担忧,满心烦愁郁结于胸。钟二郎见湛华缩着肩膀仍然不动弹,伸手将对方从身后揪出,顺势又往他屁股上拧两把,不待对方疼得哼出声,挨下身子悄声道:"你胆子总是这样小,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第 102 章

  钟二郎将湛华推搡到身前,大模厮样对无常道:"莫在路上耽搁了,速速带他寻一户人家投胎,也不必费心投进钟鸣鼎食门户里,只要生做寻常百姓便可以。"他想一想,又凝神正色叮嘱说:"进了城,带着湛华走小路,绕过奈何桥,万万不可叫他照上三生石。"湛华听了愣一愣,心想那奈何桥上艰难坎坷,恶者坠入血池要受虫吃蛇咬之苦,自己也曾害人性命作恶多端,自然该远远避开奈河免受苦头,然而在三生石前能照出前世今生,缘何又要特意绕行?他满心惊疑正待发问,钟二郎转过身轻声道:"我与你说些体己话,莫叫别人听去了。"湛华怔怔贴到钟二郎身上,对方弯起眼睛笑一笑,埋下头往他面颊印下一吻,动作又轻又快好似落花飘坠,嘴唇烫得湛华面红耳热,下巴上的胡渣子蹭得脸蛋发麻,钟二的脸孔虽然抬起来,一双手依然不住往湛华身上胡乱揉搓,生机勃勃兴致高昂,哪里像是失却性命的死人。

  湛华任由钟二郎轻薄足够,又听他和颜悦色低声道:"你且搁下心,踏踏实实投胎做人,我在阴司还有哥哥帮助走动,不多时便能撵上去。因你并非通过阴司审判转入人世的,到下一世无法被认出,我刚才在你脸上留下印子,除却我谁也瞧不见,那记号是咱们日后相认的唯一凭证,千般谨慎万分小心,切切不可弄丢了。"他平心静气柔声如腻,一项一项交代清楚,手臂紧紧环在湛华腰间,好像转瞬便要将对方托到天上去。湛华受着安慰渐渐沉着下来,钟二郎将他交托给白无常,依依不舍再含笑望一眼,转过身未发出道别的话语,趾高气扬被众鬼差押进城里。

  湛华呆呆立在原处,一直瞧着钟二郎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打开的城门缓缓闭合,胸中一窒几乎叫出声,才想起这是他们头一次被隔得如此遥远。白无常头戴高高的白帽子,面若施粉对他淡淡道:"人各有命,钟二爷已有去处了,你再不舍得也无济于事,快些随我上路吧。"湛华仿佛丝毫没听着,心中掀过惊涛骇浪,钟二郎在脸上留下的记号微微酥麻,好像一颗火星子嵌在皮肉里,从皮肤渗透进骨髓,顺着筋脉涌遍全身。他的腿仿佛生根进地里,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白无常等得不耐烦,一言不发转身离去,湛华怔一怔猛然回过神,终竟不敢违逆钟二的意愿,五内如焚心若刀割,只得将百般苦楚强抑于胸,晕头转向朝无常撵去。

  湛华步履蹒跚随白无常从偏门混进城,冥府中不似黄泉光明,整个世界沉魇进昏暗中,放眼望去尽瞧着一片刀山剑岭血海翻滚,一列列鬼差押解着魂魄踏上轮回道路,众亡魂井井有序登上奈何桥,生前为善者能平安过去,为祸作乱者坠入血池为虫蛇争食,尖声惨厉不绝于耳,唬得他面无颜色忙垂下头,噤若寒蝉再不敢张望。话说毗沙王最讲究规矩秩序,地府中一分一毫都需按照他的心意营运,莫有鬼魂胆敢出格造次,如今湛华与无常便偷偷摸摸避讳耳目,一路上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在阎王爷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白无常较黑无常和气些,虽然对这趟差事不甚情愿,却也兢兢业业带领湛华在阴曹地府里穿行。他两个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生怕行错一步路,惹出一声响,远远绕开阴森森轮转阎王殿,时而看准机会飞奔疾跑,时而窝在刀山之后好半天不动弹,起起停停仿佛惊弓之鸟,各殿魂魄受刑的惨叫尽在耳边,好似裂缺霹雳砸上天灵,电流沿着脊柱蔓延全身。白无常依照钟二郎叮嘱,东躲西藏钻小路,远远避开能知过去的三生石,可怜这无常鬼担惊受怕折寿几千年,白袍子染成一团烂抹布,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将湛华送到酉区忘台。

  阴曹地府内分十个阎王殿,由毗沙王亲随镇守,各殿之间由忘川河连接,按照惩处内容各司其职,活人阳寿终了归依地府,追究生前为恶积孽分至前九殿领罚受难,待到涤尽铅华偿清罪孽,最终抵达第十轮转阎王殿,责其善恶核定等级,分类分处返送六道。西酉区忘台立于轮转阎王殿之后,众鬼魂已在各殿依次领受业果,下一世福祸寿命载入籍册,被鬼差押至此处耐心等待,饮过迷汤忘却前世,焕然一新重回人间。湛华躲在暗处向前张望,忘台前面已经排出长长的队伍,无常压低声音对他道:"我跟前后打好了招呼,已为你安排好下一世的命途,你趁乱混进鬼群里,排进队伍速速投胎去。"湛华痴痴点点头,身体却依然蜷缩着不动,无常连拖带拽将他推至忘台,自己胆战心惊观其左右,终究不敢在此久留,望见湛华已如木头一般挤进队伍中,事先打点的鬼差假装没看着,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一溜小跑逃回去交差。

  刚才眼瞧着钟二郎头也不回从自己身边匆匆擦过,湛华好像失足坠进深深迷雾中,脑袋里灌满挥之不去的混沌,到这时候依然不清醒。他懵懵懂懂站在队尾,前面的鬼魂摩肩接踵,好半天不曾挪动一步,隔着遥远的距离能看到忘台旁边立着一个老妇人,从桶中舀一碗汤水,温言软语分发给走到前面的魂魄。湛华胸前剧烈震动,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站在转生的入口,苦苦等待几百年,尝尽无数辛酸的痛楚,如今果真又能再世为人,却失魂落魄心若枯槁,担忧记挂钟二的下落。他轻轻抚上面颊,脸上的记号仿佛在皮肤上跳动,心中不由渐渐宽慰,暗忖钟二郎必定有了万全的布置,自己喝过迷汤投入人间道,少不得糊里糊涂等待一阵子,兴许费不了太长时候,钟二郎就能寻踪觅迹追上来。他心安理得如此忖度,不多时渐渐转忧为喜,胸膛里仿佛揣进个雀子,活蹦乱跳欢天喜地,不提防便要展翅飞出去。湛华喜形于色暗笑出声,惊动了一个前面排队的鬼,对方隔着几个魂魄望向他,也不顾自己占据的位置,忽然转身大步走过来。

  湛华不由微微惊疑,朝着对方定睛打量,却见迎面来的是个陌生魂魄,面容姣好、身量单薄,想来死前还是个少年,大眼睛好像初春的湖水忽闪忽闪,宛若含羞瞧着他,似喜似嗔轻声问:"历经两世恩怨波折,咱们终究又聚到一起,我作出过去的面目,殿下见了还能否记起?"湛华心中暗想,听着对方的口气,这孩子生前必定与自己有一番渊源,奈何他死去实在太长久,脑子里糊里糊涂不剩下多少,朝着对方从头到脚看了又看,终究未认出是哪一个,只得满怀歉疚摇摇头。少年见他仍然不认识自己,大失所望垂下头,遭人遗弃一般沮丧非常。湛华于心不忍正待出言宽慰,对方忽然抬起头,眼睛里仿佛有泪光闪动,扬起手朝他甩出一耳光。这一掌猝不及防打得颇重,湛华被掴得偏过脸,大惊失色目瞪口呆,手扶着面孔说不出话。少年面上再没有露出悲伤,目若平湖含笑道:"殿下亏欠的债就此偿清了,我如此便安心投胎去,日后再不会记挂您。"

  话音刚落地,前面的队伍中忽然探出另一个魂魄,观其形态是位贵妇人,衣着华丽面目端庄,眼开眉展朝着少年挥手致意。对方受着召唤再不顾湛华,头也不回朝妇人奔去,两个魂魄聚在一起,拳拳赤情和乐融融,任凭谁也瞧得出,这是一对骨肉相连的母子。那少年一家兄弟姐妹皆已轮回过几世,唯有母亲终究放心不下他,自死便在忘台前等候,只想再见儿子一面。

  湛华莫名其妙挨了打,耳朵里边嗡嗡乱响,若不是恐怕招惹来鬼差,几乎要学着钟二郎破口大骂。身前的鬼魂缓缓移动,他揉着面孔紧跟上去,脚底尚未挨着地,全身一凛恍然若失,才发觉自己刚才被那少年一掌掴过去,无意间竟将钟二留下的印记甩落了。仿佛晴天霹雳当空劈下,湛华长久捂住自己的面颊,脊背渗出一层层寒麻,钟二郎先前的叮咛犹在耳边,原本兴致勃勃势在必得,哪知还未出忘台,竟然将下辈子相认的凭证丢失。少年搀扶着母亲缓缓挨到前面去,如今已经无从再追究,湛华面目惨白僵在原地,全身涌上更加无可抑制的冰冷,好像深冬腊月当头浇上一盆水,从头到脚冷得透心,手抚上面孔深吸一口气,瞧着忘台施汤的妇人,双腿绵软瘫倒在地,脑袋里面空空如也,猛然之间压过万马千军,自己没头没脑钻进死胡同,满心只剩纷乱的惶恐。

  他怔怔望向前面的鬼魂,理智心智飘荡出身体,费尽力气一把扯回来,颤颤巍巍默默想,倘若少了钟二的记号,自己就此投胎去,两人活到下一世,面目全非脾性更改,混入茫茫人海互不认识,即使钟二郎凭靠零星记忆找寻自己,却好比大漠拾珠沧海取粟,如何能够再相逢?短短一生定然不足够,待到双方死后再回地府,重新投胎转入六道,倘若有幸再世为人,下辈子仍然重蹈覆辙。如此无穷无尽无止无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时间将一切消磨殆尽,自己与钟二郎终将成为真正的陌路,纵使相隔咫尺擦肩过去,彼此再不认得曾经的守候。

  湛华狠狠按压自己的胸膛,胸腔内已被惊惶恐惧胀满,无数惊惶的念头好像野草爬满心头,枝繁叶茂根脉伸展,拥挤得心脏要从腔子里脱出,鲜血淋淋跃于掌中。这或许便是冥冥之中因果业障,他虽记不清自己生前的作为,死后却实实在在做下不少伤天害理,本以为沦为孤魂本是应得的报应,未想到如今竟要面临这一般劫数,刚才还与钟二郎如胶似漆难解难分,待喝过五味孟婆汤投胎转世,下辈子两人竟再没有干系,即使相思相慕连绵不息,却不过是朝云晨露梦过无痕。钟二郎的味道仿佛还沾在唇间,像一团火蔓延到全身,燃灼得五脏六腑火烧火燎,湛华早已经不是人,不知道这世间有什么比死更痛楚。他耷拉着脑袋默默思忖,排队轮回的鬼魂不知不觉越发移向忘台,少年和母亲先后饮过迷汤,含笑相拥依依惜别,上一世母子情缘就此断绝,两个魂魄相继投入六道,从今往后各安天命。

第 103 章

  湛华打个激灵抬起头,双腿僵麻勉强站立,空荡荡的眼睛茫然向前,眼见身前的魂魄一个接一个消失在忘台尽头,胸中忽然提起一股气,心里有个念头像一把利刃,照得满脑子闪出雪亮光芒。那个主意在他脑中转瞬而起,湛华哪管得人生一世镜花水月,取舍得失不可强求,只知道事情绝不能如此完结,自己不能独自去转世,无论发生了什么,必须要回去再见钟二郎。他转过身朝后看,轮转阎王殿与忘台依依相对,依稀记得钟二郎要被收押在那里,趁着一旁看管的鬼差交头接耳一时分神,湛华目不转睛深吸一口气,好似暴风骤雨闪电惊雷,突然朝着阎王殿纵力飞奔。众差役眼瞧着一个魂魄箭一般冲出去,如梦方醒急忙随后追赶,也不知道那鬼突然发了什么疯,转生轮回近在眼前置若罔闻,竟然又闯入无边地狱深渊里。

  刚才依依惜别时,钟二郎还笑湛华胆子小,却不知这鬼此时拼出了全部,也不顾身后阴兵阴将蜂拥而出,一个一个凶神恶煞争先恐后,挥刀挥枪要砍得他魂飞魄散,脑子里兀自一片茫茫然,一心一意只想将钟二郎寻到。他生前养尊处优身娇体贵,死后好逸恶劳更不堪用处,此时风驰电掣奋命奔跑,勃发之时尚有破竹之势,然而不过逃了几百米便再难支持,气管里仿佛插进一把刀,肺脏里的空气被掏空,双腿似乎不属于自己,一步一步都踩在刀枪剑戟上。身后面轰隆隆仿佛撵着万马千军,湛华气喘吁吁头晕眼花,两条腿上越发仿佛坠上铅,临近的一个兵卫挥起长刀正要砍下,他浑然不觉依旧没命向前冲,耳侧忽然挨上一阵凉风,心中一惊正待回过头,却见一个鬼魂从角落里闪出,扯住他飞快躲开头顶雪亮的刀芒。

  湛华瞪大双眼满面惊愕,腕子还被对方攥在手中,疑惑惊呼尚未出口,稀里糊涂便被扯进路旁的小径里。地狱之内永远被黑暗包裹,狭窄的通道更加暗无天日,周遭层层叠叠环绕着荆棘,他俩冒冒失失闯进这角落,好似两个耗子滚入针丛里,幸而对方展开广袖挡在身前,披荆斩棘拓出一条道路,护着湛华穿过树丛。晕头转向不知又跑了多久,耳边掠过呼呼的风声,湛华眼前漆黑什么也瞧不清,对方不管不顾急如星火,脚下健步如飞似履平地,修长手指力大无穷,铁钳一般几乎要将他的腕骨拧断。待到他俩终于偃旗息鼓停下步子,对方猛然将手松开,湛华双腿一软扑倒在地,一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强自抬头东张西望。身后的追兵一时竟未追上来,他仓惶茫然望向远处,漆黑暮色遮掩住轮转阎王殿,心中不由得一阵紧,道不出是幸是憾五味杂陈。湛华镇定神魂将头转回去,眼睛直勾勾对上搭救自己的魂魄,却见对方容貌秀美异常,白皙面孔好似深夜绽放的百合花,细长双目璨若璀辰星,身着一袭细绸子长衣,一路上奔波逃亡仓惶匆忙,楚楚衣冠却未有一丝狼狈。他呆怔怔心中一动,偏过眼睛暗暗想,瞧这一样人物,倒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未待湛华打量清楚,远处又传来阴兵追捕的声响,他挣扎着想要爬起身,瞧着四周层层荆棘铁刺,腿软得几乎迈不动。刀剑击鸣近及耳侧,眼瞧着打头的阴兵端着长枪即要冲到身前,正是千钧一发迫在眉睫,那魂魄忽然躬下腰,薅住他的衣领高举过肩膀。湛华只感觉脚底离地身体腾空,猛然之间天旋地转,眼前一串明暗交错,好像有一团火焰扑到脸上,忽的被对方远远甩出去。他闭紧双眼等待自己狠狠摔下地,哪知足过了半晌都未感觉到疼痛,身体安安稳稳好似被托住,待到满心疑惑缓缓睁开眼,抬起头望见四周熟悉的一切,不由目瞪口呆面无颜色,大脑里面一片空白,几乎以为自己被摔成了傻子,满眼所见的都是虚幻。原来那魂魄将他猛然丢出去,身体从地府上空越过,竟是从冥界一路落回到人间的家中。他这时毫发无伤倚靠在床上,惊慌失措打量屋子上下,桌椅陈设与先前无异,外面大门仍然虚掩着,临走时匆匆卷起的棉被仿佛还沾着余温,一切得意切都未有改动,唯独缺少钟二郎。湛华伸出手摸摸自己的面颊,脑中忽然跃出个闪烁念头,心想或许在地府一切都未发生,连及钟二郎性命不存化作魂魄也是虚无不存在,自己不过昏睡魇进噩梦里,平白无故生出这许多癔念。

  他正细细琢磨自己的想法,客厅里电话忽然响起来,湛华打个激灵站起身,一摇三晃往外面走,浑浑噩噩接起电话,依然以为自己徘徊在梦里。电话另一端来自廖家临近的医院,对方是个老道麻木的护士,言语生硬懈于迂回,开门见山告诉湛华,十几小时前院方救回两个人,双方身体都都被利器所伤,经过抢救仅活下一人,在其中一人身上找到身份的证明,沿着线索拨拨打电话通知家属。湛华的心脏几乎挣破胸膛,脚底一软跪倒在地上,声音吐出来化作漂浮的泡沫,有气无力晃到眼前。他筛糠一般全身颤抖,心想既然自己能够莫名其妙从地府返回人间来,钟二郎一定也会平安无事,一只手攥紧了衣角,抖着牙关轻声问:"活的,活下的……是哪一个?"电话里面一阵沉默,对方似乎拿了簿子查实一番,湛华仿佛足足等了几百年,凝神屏息目眦欲裂,护士好一会儿后淡淡回答说:"叫钟二的送来之前便过世了,另一位伤者伤势更严重,不知为何反倒神智清晰,是他爬起来挣扎出宅子,走到临近的住家向人求救……"湛华听得这话眼前一黑,电话从手中摔到地上,糊里糊涂再不懂得事。他身体中的一部分也随之坠入无底的深渊,原以为钟二的死是一场噩梦,醒来之后却陷入更绝望的境地,自己回不到冥界的入口,钟二郎却困在地府中等待转生,这时候定然满心憧憬下一世如何再相逢,却不知彼此之间早隔开无垠的鸿沟。

  湛华挣扎着要立起身,奈何精疲力竭不堪支持,"扑通"一声又栽倒在地,全身震颤长久不能动弹。往事像潮水灌进脑子,钟二郎的影子依稀仍在房中飘荡,喜怒哀乐触手可及,果然伸出手极力挽留,那幻影却转瞬破灭了,指尖停留在半空中。他悲痛欲绝跪伏在地上,腰脊背向上弓起,漆黑发丝蒙住面孔,双手扒着地板拼命挠抓,喉咙里泻出呜呜的呻吟,好像野兽陷入阴深沼泽中,恐惧绝望垂死挣扎。湛华生前不过是个自私的活人,死后依然是个自利的鬼魂,向来只计较自己的得失,沿着无边孤独颠簸行走,有一天偶然遇上钟二郎,仿佛阳光透入乌云中,春暖花开严冰消融,潺潺溪水蜿蜒流淌,随风润入自己的血肉。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挣扎出死亡的黑暗,将全然交付依托,在活人的世界小心翼翼,待到终于渐渐习惯快乐,那些许安欣却在眼前化作乌有。湛华好似挨了千刀万剐,灵魂第一次尝受如此的疼痛,皮开肉绽血泪模糊,比孤独徘徊更无助、比死亡更苦楚。他在地板上抓出一道道痕迹,咬紧嘴唇悄声赌咒,然而自己本就一无所有,为了再见一眼钟二郎,又能付出些什么?他再耐不住所有变故和无措,身体蜷缩放声痛哭,任凭天塌下来也不管,仿佛故意赌气要让钟二郎听到,以为那人能在盛怒之下哼气爬起身,横冲直撞踏步奔回家。

  湛华仿佛将生前死后的泪水都流尽了,精疲力竭头脑混沌,双目茫然不知望向哪里,张开嘴微微喘着气。门外有个鬼魂一闪过去,他无力顾及对方究竟是什么,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宁愿自己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从不存在于世上。那东西挨着大门徘徊了几圈,过一会儿怯生生钻进屋里,蹑手蹑脚移到湛华身前,弯下腰贴近脸,圆圆的眼睛正对着湛华,咧开嘴咯咯笑起来。原来对方并非陌生的魂魄,而是公寓中玩火自焚的小鬼,穿着破破烂烂绿衣绿裤,身上一片片熏黑的斑驳,衬得牙齿格外明亮,伸出手轻轻推搡着湛华,嘻嘻笑着连声问:"大哥哥你哭什么?为什么这样伤心?那个唤做钟二的欺负你?瞧我往他碗了搁只死耗子。"小鬼一提到钟二郎,湛华更觉心如刀绞,两眼一黑几乎昏过去。对方见他伤心欲绝蜷作一团,手舞足蹈唱起儿歌,聒噪声音无休无止不知停歇,湛华被吵得不耐烦,手臂一挥翻过身,细不可闻呜咽道:"我迷路了,眼前一片漆黑,哪里都不识得,不知道该去哪儿……"小鬼忽然停下来,努一努嘴对他道:"我一直都在楼上玩,对这地方熟的很,你说说想要去哪里,我一定能带你过去。"

  湛华闻言忽然心中一动,暗想既然自己找不到黄泉,这小鬼却兴许识得路,不如请他在前带领,好返回地狱找到钟二郎,无论彼此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哪怕尘缘已了心念成灰,也要挣扎着再见一面。他像是在沙漠中跋涉许久,对一滴水也觉珍惜,振奋精神猛然坐起身,拉住小鬼哀声问:"你在这里有没有见过格外明亮的道路?现在还能否看得到?我有紧要到事情要去那儿,求求你领我过去。"小鬼细细琢磨他的话,好像猛然想起什么,面上一惊忙垂下头,湛华候在一边焦急等待,对方犹豫了好一阵,终于缓缓抬起脸,鼓着嘴轻轻道:"我想到了,有时候是能看到很亮的道路,过去从来没走过,既然你巴巴想过去,少不得陪你走一遭。"湛华听得对方应允,大喜过望感激不尽,连忙站起身整一整衣服,去浴室洗净满脸的泪痕,也不管自己的计划牵强荒唐漏洞百出,只是一门心思想再见到钟二郎。

第 104 章

  小鬼牵着湛华小心翼翼迈着步子,纤细的手腕不住颤抖,湛华心中盛满了钟二郎,自然没空闲顾及。他两个同上次一般走过深深地黑暗,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条大道,黄泉路上阳关明媚,血红鲜花如浆翻涌,孩子频频回头瞧着身后,看见回去的道路湮没在茫茫雾气里,突然咧开嘴呜呜哭起来。湛华见状忙弯下腰,手足无措轻声询问,对方鼻涕泪珠抹了满手,满心委屈呜咽道:"大家还在走廊里躲着,等我回去再玩捉迷藏……可我……我陪你到这里,便再不能回家了……"原来这孩子自从十几年前玩火自焚,到现在仍不知道自己已死去,每天在公寓里玩耍徘徊,希望能找到早已死去的伙伴。他此次陪同湛华踏上黄泉路,明知穷途末路有去无归,一边呜咽一边回头望,却依然义无反顾来这里。湛华闻言心中一紧,未想到对方竟下了如此的决心,深感责疚羞愧难当,垂下头低声问孩子:"你既然不愿意来这里,为何还要帮助我?"

  小鬼抹一把泪水低吟道:"过去我在走廊玩,又饥又渴疲惫难当,只有你往外面摆出一碗饭,才让我吃饱喝足才,依照约定带你来这里,不过为报答当日一餐饭的恩情。"湛华目光晃荡噤声不语,他记得自己初见小鬼时,百无聊赖多管闲事,未想到一次无意周济,竟得到如今莫大的报答。孩子擦干泪水不再哭诉,牵着湛华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谁也不知道命运将会延伸到何处。他俩渐渐行近阴曹地府城门前,湛华止不住越发忐忑,望着铁壁铜墙深吸一口气,垂头丧气颓然无措,自己一门心思闯荡到这里,奈何终究进不了城门,钟二郎被困在深深阎王殿,彼此又该如何相见?

  他焦灼不安步履蹒跚,抬起头却看到城门前面站着一个鬼,高挑挺拔俊美非凡,好似玉树蘅芜迎风招展,衣衫凌乱领口敞开,凝玉似的胸膛白皙耀眼,一双脚赤裸裸踩在阴寒地面上,俨然刚从被窝滚出来,仓促之间忘了穿鞋,饶是如此依然惹得周围魂魄如惭形秽,纷纷躬身侧目远远回避。湛华怔怔瞧着对方,认出这是上已次在地府搭救自己的鬼魂,满心惊疑细细打量,终究感觉对方面容熟悉似曾相识。正当他神游天外暗自思忖,身旁的小鬼忽然失声叫出来,瞪大眼睛轻声道:"我记起来了,那一年燃起大火,我原来已经死了。"孩子微微垂下头,面上恍然闪过一抹悲伤,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城中,仿佛看到生前至亲赶来迎接,顿时将先前愁苦抛之脑后,容光焕发喜笑颜开,欢天喜地快步追进去。欢乐哀愁只在转瞬间,湛华知道那小鬼终于也能够投胎,愧疚之情一扫而空,门前的鬼魂见他一味傻笑不知动弹,眉头轻蹙款款迈过来。湛华闻声连忙望过去,随着对方款款逼近身前,屏息凝视满面愕然,却见那魂魄一边行走一边幻化身形,轮廓形状一层层褪去,仿佛在光芒中抽丝破茧,待一步步行到湛华面前时,面貌俨然恢复成孩童的模样,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温言不语时也有一付恬静样子,竟是钟二郎的兄长钟大爷。

  湛华原就惧怕钟大爷,如今见到对方阴着一张脸,不禁唬得往后退去两三丈,满面通红全身僵直,恨不得将身体缩成一条线,小心翼翼滚进地洞里,垂下脑袋不敢出大气。钟煌懒洋洋歪着头,瞧着湛华爱搭不理,原来钟大爷本就有无所不能的手段,先前因故化作成人姿态,可巧路上正撞着湛华,胆大妄为在地府横冲直撞,被阴兵阴将追杀得仓惶奔逃。过去弟弟守在身边时,他待这鬼魂尚留一分薄面,如今钟二郎被困进阴司牢狱中,钟煌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见到湛华更加怒气不打一处来,奈何这鬼本为钟二一再陷入困境里,既是相遇总不能置若罔闻,只得出手救助将他送回人间。钟煌笃定了湛华吃过苦头再不会胡闹,必定安心留在人间界,回到房中与龙王继续玩闹,待到欢乐困乏相拥盹下去,迷迷糊糊正睡得黑甜,城外的差使突然来报,称自己放归人间的鬼魂竟又找回来。钟煌气急败坏坐起身,万般无奈只得舍下怀中温柔乡,龙王还紧紧缠在腰上,他小心翼翼拉扯开对方,不堤防被狠狠甩了一尾巴,顾不得疼匆匆跑出屋,一路上跌跌撞撞赶到城门,风急火急赶来迎接弟弟的心肝,面上颜色自然算不得好看。

  湛华怯生生望一眼钟煌,眉头紧锁低声道:"哥哥,多谢您上一次出手搭救,也请救救钟二郎。"钟煌本是刀子嘴,满面轻蔑不以为然,挑起眉毛冷笑道:"你不必喊得这般亲昵,我当之有愧受用不起。钟二郎如今被押在阎王殿,好吃好喝服侍周到,他既是胆大包天招惹了鬼王,命途不济身死人手,横竖不过等待轮回再活一辈子,何言什么搭救不搭救。况且我也不过是区区阶下囚,纵是听你求破了喉咙,又有什么办法相救?"湛华几乎将脸埋到胸前,这鬼一路紧赶慢赶力尽筋疲,千难万难终于行过黄泉,待立到城楼前,被森森铜墙铁壁压得抬不起头,恍惚间已明白大势已去,单凭自己绝进不了地府,一筹莫展心乱如麻,无限凄伤怆然悲痛。他凄凄然暗自思忖,心想这一次或许果真到了注定的劫数,与钟二的缘分业已销尽,彼此原该各奔东西,奈何一腔心思仍烫着皮囊,蚀心灼骨终不得解脱。湛华目光澄明缓缓抬起头,有一样东西从魂魄中缓缓抽出去,明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命里注定终究强迫不得,恍然之间从头到脚孑然轻快,因为再没有顾及,心如死灰反倒勇往直前,经过困惑危难一波三折,言语上渐渐失去先前的斟酌客气,面目沉静凛然道:"我们往日过得太快活,时间像长了翅子从身边飞过去,有千言万语还未曾说,如今落到这田地,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一次钟二郎。你若不愿意帮忙,我只有支身硬闯进城里,哪怕被千刀万剐永不超生,魂飞魄散终无悔恨。"

  钟煌冷眼立在旁边不言语,湛华目光灼灼定神凝望,苍白脸上没有一丝神情,面目工整眉目清晰,皮肤凉彻几乎透明。他自死后从没像今日一般凛冽绝然,眼珠上仿佛凝着冰,身体宛若冰雕寒冱彻骨,开口便提到灰飞烟灭,言语轻快仿佛与己不相干,眸子里波光粼粼,不动声色咄咄逼人。钟煌心中微微惊异,思量片刻冷冷笑道:"你不必故意出言挑衅,我也不是百无用处,自然能带你进城见钟二。然而万事万物都是不能随心所欲的,你原本不够资格走进地府中,倘若当真想见钟二郎,须得依照前世孽果历经因果惩治,待洗净铅华重归至忘台,沿途岸上风光无限,钟二郎兴许便等在那里,你们有缘定能够相见。"湛华听话上前一步走,钟煌目光闪烁继续道:"如若你们见不到,你只有独自去投胎,下一世却不能再生做人类,化为蜉蝣朝生暮亡,从此断了所有怀念的欲想。然而纵使你们再重逢,也不能确保还能在一起,万事全凭各自的造化,我只做个引路的,不会插手到其中。"

  钟煌飞快转过身,地府城门缓缓打开,湛华连忙追随上去,又听对方幽幽道:"难为你与钟二郎好一场,我但凡有余力也愿意帮一把,只是他毕竟被关在阴司重地,守卫森严不能够轻易得见。倘若你改变主意不再去寻找,好像上一次直接到忘台投胎,我还可以替你布置。"钟大爷难得一次替人着想,湛华听罢想也不想摇头道:"我们呆在一起早已经习惯,少了他,再活一世也没意思。"钟煌扭过头看着湛华,对方迎上他的视线,目不转睛含笑道:"你在人间并未呆过多少年,哪里知道活着也是件痛苦的事情。"

  钟煌唇角勾起一丝笑,回过头再不理湛华。他大步朝前身形飘忽,流苏长袖飘舞飞扬,匆匆走在昏黑地府中,好像空灵水仙轻轻摇曳,整个身体仿佛散淡淡的光芒,在无边黑暗中却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湛华像只飞蛾亦步亦趋紧随其后,眼瞧着钟煌的轮廓影影绰绰不甚分明,一会儿静悄悄挨在身前,转瞬又突然移至老远,遥遥望去仿佛一幅画,墨迹浅薄纸张脆弱,似是而非飘浮在眼前。身旁行过一列列鬼差,押解着鬼魂发送各阎王殿,偶尔恶狠狠瞥过来,阴沉恻恻虎视眈眈。湛华已将一切置之度外,昂首扩胸目光凛然,不在乎自己会落得如何的下场,在森森地府中疾步穿行,纵使身旁鬼魂哀嚎刺入耳中,依然面不改色如入无人之境。除却魂魄受刑不支的惨叫,地狱深处宁寂如灰,各殿前面静静候着准备受审的鬼魂,差役严加看管,井井有序有条不紊。钟煌忍不住嘲笑道:"人间地狱都是一个样,少不得要受无数规矩道理整治,毗沙王最爱将各个死人摆到相宜的位置,殚精竭虑不容有一丝差池,兴许与钟二对付的鬼王是一路货。"

第 105 章

  虽说湛华即要面临阴司惩处,钟煌依然带他拐进另外一条蹊径,绕过前面诸多刑罚,进入平等王殿侧门。地狱原就阴寒渗骨,一踏进王殿更觉全身冷得寒毛倒竖,脚底下仿佛踩着万年严冰,一股森气冲入骨髓。湛华缩起肩膀打个冷战,定睛打量殿内布置,眼前魇着漆黑混沌难辨分明,殷殷黑暗中似有无数头颅攒动晃荡,大殿深处传来隐隐的惨叫,声音撞到墙壁又冲荡回来,一声一声荡漾在王殿之中长久难息,凄厉骇然不绝于耳。湛华不由微微慌乱,咬紧牙关镇定心神,顺着声响追望过去,远远的看见那边仿佛有一点火光颤动,浮动在黑暗深处好像一抹血,又似一把刀子突然捅进目眶里,溅出蜿蜒血迹爬满脸庞。钟煌指着鲜红火焰轻轻道:"你从平等王殿出去,搭上舟伐顺流而下,钟二郎就在轮转阎王殿附近,沿路或许能够见到他,你们便有一线转机。然而一旦彼此错过,你便只得独自进入下一间王殿,听从发配转入六道,依照我先前所言,永生永世不得超脱。"湛华怔怔瞧着远处的火光,知道那里定是必经的道路,心里茫芒然一片空荡,毅然决然毫无动摇。

  湛华义无反顾走进幽深黑暗中,身上冷得渐渐麻木,眼前混沌模糊伸手不见五指,双腿僵硬朝前迈,不知道下一步要踏到哪里,忽然"咔嚓"一声踩碎了什么,好像蹍在自己的骨头上。空气中传来隐隐的血腥,凄厉惨叫像刀子划破寂静,他不敢肯定自己听到什么,无数哀嚎经过喉咙爬满面庞,远处的火光微微颤抖,乍看下去竟有一付温暖的样子,在森森阴暗中成了唯一的目的。无论前面等待着什么,这个鬼魂都笃定心念。湛华盯着火亮越发的行近,脚下的道路被朦胧火光微微照亮,周围渐渐不再阴寒,腥臭味道却愈发浓重,混着热浪扑面而至,熏得头晕眼花看不清路面。待到几乎被热气蒸腾得受不住,湛华眉头紧锁勉强睁开眼,那一团火热完全展露出全貌,地面竟有个半人深的坑,长宽约摸七八十丈,坑底铺满烙板燃烧得通红,远远望去似一片火海翻腾,烈焰灼烫能将一切烧成灰烬,。湛华目不转睛深吸一口气,相隔甚远朝坑中打量,整个大坑是一付炮烙刑具,灼炎之中头颅攒动,发送至此的魂魄在火坑中受刑,脚踩着炮烙挣扎嘶嚎,斑斑血迹留在坑中,满眼皆是耀目灼光,分不出哪里是血哪里是火焰。

  大坑将前面的道路截断,越过阎王殿中炮烙刑罚,往前便是深殿的出口,钟二郎被关在对面轮转殿,偶尔出来活动腿脚,日复一日艰难度过,满脑子里还装着美梦,以为待到转世便能再见到湛华。他们被不甚遥远的距离阻隔开,湛华定定凝神望过去,义无反顾朝前迈步。热浪卷得他几乎站不住,皮肤被火光烤得灼疼,待到更加逼近火坑时,地狱惨象历历在目,无数鬼魂在烙板上翻滚跳跃,身体被烙得焦黑扭曲,皮肉撕裂瞧不出形状,浓浓黑烟里卷着火烫的焦臭。湛华静静望向里面,迎着灼烫正准备跳入坑中,忽看到烙火中似乎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其他鬼魂在火上嘶叫翻滚,他却任由烙板灼烧懒于动弹,身体残破不成样子,立在火光中仿佛一俱焦黑的骷髅,声腔模糊面目全非,然而不知为何仍能被一眼识别出来。

  不待湛华询问出声,那个魂魄转过头瞧向他,声音嘶哑神情干涸,目光浑浊含笑道:"时途多舛,命运无常,未想到竟能在此相遇故人…………我几乎忘记自己的样子,湛华还能否辨出玉金秋?"湛华朝着对方细细打量,脑海中忆起昔日廖宅中发生的种种,眼前恍然浮现出玉金秋曾经的模样,梳着光光的头,穿件白绫褂子,藏在深宅之内寻机复仇,如今却只剩一具焦骨,不禁五味杂陈微微颔首。玉金秋的亡魂长舒一口气,捂住胸口安下心来,他因在世时犯下杀戮重罪,死后发送平等王殿遭受炮烙酷刑,一心一意偿还过去的孽债,希望能为廖付伯积福延寿。

  这一双魂魄再未感叹沧海桑田,湛华急匆匆又要迈进坑中,玉金秋见状惊呼道:"阴司鬼差未在旁边逼迫,你万万不要进入里面,一双脚还未挨着地,通红灼气先将皮烫掉,不一会儿骨头也被烧得焦酥,脂肪融化血液枯竭,全身软烂便再也爬不出去!"湛华怔怔瞧着他,事已如此他心中哪还有畏惧,然而果真如玉金秋所言,自己又如何徒步踏走出平等阎王殿?玉金秋察言观色见湛华面带难色,略一思忖竟然说:"你若一定要从此过,我可以背你到对面。"湛华瞧着对方大吃一惊,玉金秋摇摇头笑道:"横竖我已身陷阿鼻地狱中,纵是帮了你也与己无损,况且咱们过去也算有交情,滴水之恩自当涌泉。"湛华记不起自己曾与人行下如何的恩惠,昔日祸害廖宅的玉金秋,怙恶不悛饱受业障折磨,却将生前所受零星善意铭刻于心,血海深仇虽不得忘,那些许温情暖意更被他珍惜在心里。湛华犹犹豫豫仍不敢承受对方莫大的好意,玉金秋不由分说将他驮到背上,避开烙板上翻滚的鬼魂,蹒蹒跚跚向前行进。

  即使被袒护背起来,湛华仍被灼烫得满身刺疼,头发衣服烧焦了,嗞嗞冒出一股股青烟。玉金秋的骨骼吱吱作响,仿佛下一刻便要坍塌,湛华扶住他的肩膀噤若寒蝉,生怕自己多喘一口气,又给对方增添负担。玉金秋不堪重负艰难迈步,每迈一步都几乎耗尽全身力气,脚底的皮肤黏在烙板上,随着迈步撕拉下来,然而伤口转瞬愈合,待到再踏下一步,又被炮烙烧灼得烂熟。饶是如此步履维艰,拼尽力气一寸一寸向前蜗移,他们仍然未行出几步,身体陷进无边剧痛中,在烙板上困惑挣扎。湛华大汗淋淋喘息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够走过去,这刑罚原是个考验,不能无端害了你。"这话音刚落,玉金秋脚下一软再难支持,摇摇晃晃便要倒在炮烙上,情急之下竟托住湛华,用仅剩的焦骨将灼烈隔开。湛华未料到对方竟为自己做到这般,连忙翻身滚到烙板上,皮肤紧贴上通红炮烙,全身上下都燃起火,皮肤霎时被烧得焦红,哗啦一声腾出白烟,却也顾不得疼痛,搀扶着玉金秋哀声道:"你太傻了,不值得为我做这些。"对方蜷做一团叹道:"我自己已落得如此,瞧着别人好,心里也高兴。"

  因没帮得上对方,玉金秋心中竟生歉疚,湛华更觉悔责万分,五内如焚肝肠寸断,两个魂魄瘫在烙板上站不起身,任凭身旁大火熊熊燃起,掺混在其他魂魄中,皆是全身焦黑惨不忍睹,乍一看竟分不出两样。正当湛华挣扎着要起身时,钟煌不知何时缓缓走过来,赤着脚无声无息踏进火坑里,他虽也是鬼,却全然不怕地狱业火,脚下仿佛踏着涟涟的湖面,每迈出一步,身后便绽出一枝白莲花,衬着碧绿荷叶亭亭玉立,待轻飘飘行到湛华身前,弯腰将对方扶起来。湛华的皮肉从焦黑化作苍白,奄奄一息说不出话,唯有一双眼睛澄清明亮,安安静静望向前面。钟煌并不去瞧他,转身问玉金秋道:"我在薄子上瞧过你,机关算尽害人害己,被发送此处也算不得冤枉,倘若进入轮转阎王殿,还有什么争辩?"玉金秋早已习惯这刑罚,此时还有力气答话,摇摇头含笑道:"虽然害了人,我也从来不后悔。唯独欠下大宝一个人,纵是万死难辞其咎。"钟煌听罢微微笑道:"有因必有果,有债必有偿,毗沙王认定你罪恶滔天,我却以为往事恩怨情非得已,你在这里已呆了几年,有多少业障也该偿尽了,便跟随我投胎去吧。"等待了多少日,尝受无数折难,玉金秋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对方的话,钟煌轻轻扶起他,美丽衣袖随风飘舞,好像一只蝴蝶越过红莲火焰翩然飞出去。

  一年后,玉金秋投胎再世为人,廖付伯大难不死深居简出,渐渐支撑起残剩的家业。他屡次委托灵媒占卜预测,终于寻得玉金秋转世的下落,亲自来到穷乡僻壤小山村,收养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孩子被带到廖付伯面前时,丝毫不记得过去的情形,看到来人却禁不住高兴,绞着衣衫羞怯含笑。廖付伯全身颤抖将他拥抱在怀中,任凭泪水在脸上蜿蜒纵横,无论过去遭受多少苦难,他们终于又能在一起。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前世,那一年玉金秋承欢膝下幸福无忧,一切却被廖漾厢打击粉碎,刻骨仇恨延误终生。时间如梭到了下一世,命运仿佛转回原先的起点,又有一个陌生人立在他面前,伸出手再次共同面对命运。廖付伯在茅草屋里住了一夜,天亮时带着孩子离开村庄,初升的太阳夺目灿烂,照耀得大地如金织锦。这一次,他们要驶向自己的未来。

  湛华见玉金秋被钟煌救出,也替对方长舒一口气,低下头看看自己焦枯的双手,不知待会儿如何与钟二郎交代,他摇摇晃晃继续前行,出口的微亮像一抹星光,静静闪烁在漫长深夜中,是世上最明亮的期望。脚下炮烙依然灼烫,身体各处闪着火苗,湛华心中暗暗想,这样的痛楚实在并不难以忍受,自己遭遇过更残酷的疼痛,心念成灰泪流澎湃,身边只有钟二郎的影子一次次闪过。两百余米的距离原本不遥远,湛华却几乎花费一生走过去,身上仿佛负着千斤重担,没办法轻快奔跑,只有一步一步硬挨过炮烙,腐坏的皮肉挣裂开来,红红白白的血块从身上滚落,面孔烧得只剩下骷髅,眼球摇摇荡荡悬在目眶中,待到终于穿过噬骨的烧灼,他精疲力竭瘫在坑中,恍恍惚惚意识迷离,几乎以为自己已被燃烧成灰,混进清烟飘飞出殿外。不知昏迷了多久,无数噩梦几乎挣破朦胧,湛华终究又醒过来,抬起头朝前深望,攀扶着坑沿向外挣扎,好像一只破卵出来的雏鸟,血肉模糊爬出火坑,摇摇欲坠向前挪动,满身萦绕着烧焦的腥臭。

第 106 章

  湛华的眼睛渐渐看不清道路,呼吸紊乱体无完肤,每走一步都疼得又要厥过去,伸手紧捂在自己嘴上,强忍住喉中翻腾的惨叫,大汗淋漓缓缓蹲下身,一动不动埋下头颅,堆在地上好像一团烂肉。钟煌返回地狱默默旁观,将身体置于黑暗轻轻问:"你已经变成这样子,待会儿混进一群焦黑鬼魂里,遇到钟二郎如何还能被认出?"他好一会儿不回话,钟煌几乎以为这鬼再醒不来,眉头轻蹙正欲走过去,对方突然喘着粗气低声道:"这皮囊原本就不是我的……我没人谁都不在乎……"他说完这般话,口鼻中冒出黑红的血流,喉咙气管也被烧毁了,哑着嗓子发不出声音。

  钟煌抿嘴吃吃笑起来,湛华蹲在地上一阵颤抖,这鬼魂起先已把所有力气都耗尽,这时候却突然恢复了精神,摇摇晃晃立起身体,拖着两条腿朝出口挪动。千辛万苦挪出平等阎王殿,外面是长长地忘川河,连接着对面的轮转王殿,受过刑罚的鬼魂要去下一殿,需要搭乘帆舶顺流而驶。湛华步履艰难走出王殿,透过地狱昏暗的光线,看到旁边忘川河上停着一艘船,甲板上摩肩接踵挤满了魂灵,一个个都追究罪过受到各殿的炮制,肢体不全愁眉苦脸,突然有个鬼魂忍不住低声哭泣,全船的魂魄陆陆续续都呜咽起来。押船的鬼差朝着众鬼怒斥几句,抬脸略瞟一眼湛华,颐指气使高声道:"就差你一个,还不快上船!"湛华依言连忙爬上船,晕头转向被船中鬼魂推搡到角落。鬼差查点过花名册,喝命船鬼将风帆扬起来,地府轻风微微拂动,船舶在忘川上缓缓漂行,船鬼受命划起浆,船舶行速渐渐加快,两岸风景从眼前跃过,不一会儿便被抛至身后无影无踪。湛华凝神屏息目不转睛,靠着围栏望向河岸,忘川河边寸草不生,他在昏沉光色中并看不清什么,却依然瞪大双目定睛张望,生怕眨眼之间错过钟二郎。

  且不论湛华在船上望眼欲穿心急如焚,却说自从钟二郎落入地府中,便被关轮转阎王殿,修身养性听候发落。毗沙王虽与钟煌交熟,却从未顾及对方做出半分徇私枉法,对待钟二严刻如常,画地为牢不准逾越出一步,又命令鬼差严加看管,仿佛要将对方重新教育。钟二郎度日如年无异聊赖,身边差役又都是没嘴的葫芦,闷得头顶几乎要生出蘑菇,三番五次威胁鬼差,说要将众鬼红烧清炖填慰肚子。这一日他却难得被放出殿,撒欢一般冲出囚牢,沿着河岸痛快跑了几趟,打量着周围一团黑漆漆,不禁想起自己幼时生活得情景,勃然愤怒兴致全失,遂张罗着与监视的鬼差开一桌麻将。钟二郎只有钟煌一个亲人,对方未成年便早早过世,如今轮到自己死去,自然没人给烧纸钱,他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没有打卫生麻将的道理,奈何手中没有冥钞,只得威逼利诱朝身边鬼差借了些许,野心勃勃大放厥词,扬言要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不但要让鬼差倾家荡产,还要众鬼卸了胳膊腿抵赌债。哪知豪言壮语未发出多时,七八圈麻将搓过去,旁边的鬼差纷纷胡牌,唯有钟二郎一败涂地抬不起头,身上冥钞纸钱输尽了,只得往脸上贴了白纸条记账,面上表情被遮盖住,雪白纸条纷然抖动。

  三个鬼差原不敢与钟二郎造次,因赢了牌不免放肆些,也不怕被钟二爷当点心嚼,数着钱嘲笑他是个孤鬼,白白在人间活了二十几年,除去钟煌却连个可惦记的也没有。钟二郎坐在忘川河岸边,手中捧一把花生米,吹着凉风乐而忘形,摇头晃脑不以为然,任由白纸条贴在脸上,两条腿翘到桌面,神气活现自夸道:"小王八蛋们知道什么,老子虽然虎落平阳耽搁在这里,总有一天要还去转世,早安排好人在人间等候,前缘未尽来生再续,千世万世相依不悔。我那个宝贝名唤做湛华,生得皮光肉滑姿貌无双,你们这群仗势走狗命小福薄,摇着尾巴也巴望不到!"

  他说着这话时,远处忘川河上驶来一艘大船,载着前殿发送的鬼魂转交轮转阎王殿,钟二郎朝着船舶略扫一眼,看到一群凄惨魂魄饮泣吞声,因在王殿饱受酷刑肢体残破,又不知自己究竟会落得如何的下场,一路上尽随着忘川波浪哀声痛哭。几乎在同时,湛华攥紧围栏也瞧见钟二,奈何自己只剩一具焦黑枯骨,哪还有对方口中的皮光肉滑,钟二郎自然认不出,情急之下张嘴欲要呼喊对方,费尽力气喷出一口血,喉咙深处火烧火燎,依然发不出只言片语。船舶渐渐行过去,他提起的心沉沉落下去,抿着嘴唇静静想,生前自己不认得钟二,死后也不能相依到永远。也许,这便是最后的结局。湛华用力探出脖子向外张望,细观钟二郎如今的模样,见对方仍如往日嚣张跋扈,脸上贴一堆纸条,抬腿猛踹旁边赢牌的鬼差,想来日子应该过得还不错,不由咧开嘴哑然笑起来。

  钟煌冷眼瞧着湛华一路历经艰难险阻,堕入阿鼻地狱几乎被烧得散架,跌跌撞撞爬上船舶,牢记叮嘱去见钟二郎,怒气填膺将头一转,气势汹汹去寻毗沙王。他从平等王殿横冲直撞闯进毗沙王宫殿,两边兵卫哪有敢阻拦,势如破竹冲入阎王殿,径直奔进毗沙王书房,抬脚踹开金碧岩扉,却见室内金彩珠光鼎香缭绕,毗沙王身着玄衫头戴毓冕,正襟端坐于案后,笔墨纸砚伺候齐全,旁边整整齐齐摞着厚厚生死薄,众生寿命归属皆记录在上面。阎王爷手中捧着一卷书,聚精会神阅读批注,瞧见钟煌支身闯进屋,面无异色翻过一页书。

  话说钟大爷命中注定幼年早夭,支身赴入地府时不过还是个孩童,懵懵懂懂一无所知,便要永生永世被困于此,初来乍到颇尝到一番辛酸苦楚。幸而他天生异秉法力高强,不多时便恢复精神,闹得地府四处鸡飞狗跳,各殿阴司无可奈何,毗沙王只得亲力安抚,修葺官邸添置家私,打发差役悉心照料,事无巨细无微不至,唯独不准钟煌再回人世。钟大爷也懂得生死有命强求不得,奈何人间还留着未成年的钟二郎,日日魂牵梦绕辗转难安,千方百计从地府逃出,每每又被阎王追索回去,屡败屡战斗志昂扬,针锋相对敌峙二十载,终究偃旗息鼓甘拜下风,正要塌下心来过几天消停日子,哪料到钟二竟也落入地狱中。他恨得毫毛倒竖两眼通红,额头上血管突突乱跳,此时再看到毗沙王目沉如水面无颜色,如往常一般端着平和态度,只想乱拳将其打死。

  钟煌略朝案上瞥一眼,二话不说扑身上去,踩着矮凳跃上书案,好像个炸毛的野猫张牙舞爪,抬脚便往毗沙王面上踹去。奈何他毕竟身量不足施展有限,对方不慌不忙轻松避开,钟大爷一脚踹空掼到后面椅背上,更加恼羞成怒暴跳如雷,抓起案上的镇纸没头没脑朝阎王摔砸。毗沙王面不改色站立起身,因为向来只将钟煌当做孩子待,任凭摔打全无恼恨,捧着书卷踱到一边,飘飘袅袅宛若轻风,旁人休想近身一毫。钟煌怒气腾腾闹出一身汗,因见自己实在讨不到便宜,抄起椅子砸作四分五裂,又将案上书薄扬了满地。阎王爷弯下腰将簿子一卷一卷收拾好,重新规整摆到案台,钟煌见状眉头紧锁,心内犹豫计较权衡彼此,咬牙切齿瞪向阎王,好一阵后低声道:"我只有那一个弟弟,精心呵护抚育成人,当年说好了要你日后好生关照他,不过短短二十载,他无知闯祸丢了命,正落在你的权职内,缘何不能网开一面,也算叫我死得瞑目。"

  毗沙王停在钟煌身旁,因见对方终于力乏不再闹腾,晓之以理好言劝解:"家有家法国有国规,阴司判决关系六道轮回,众生按照生前功过转世投胎,必要一丝不苟平等对待,岂能因你之情徇私枉法。况且钟二郎法力高强非同寻常,更不应该关入阴司严加看管,待他日后轮回到下一世,不过换具肉身再活一辈子,纵使忘却前尘你俩也依然是兄弟,这便是因果劫数命中注定,何苦大发雷霆自寻苦恼。"钟煌紧抿着嘴唇不言语,他这会儿还是一付孩童样貌,因被对方搪塞无言以对,大眼睛里怒火熊熊,脸孔涨得像枚红苹果。毗沙王不由脉脉含笑,指尖轻轻拈住他的衣袖,摩挲揉抚衣料的质地,钟煌怒目圆睁扯开袖子,阎王面不改色撤回手,继续和蔼可亲道:"我绝非有心推诿你,实在职责所在情非得已,上一次你说日子孤单要找个陪伴,擅自将蛇精龙王的死魂搁在身边,只要安生呆在地府地府我也可以容忍,睁只眼闭只眼让你们满混过关,然而这次你又想让钟二郎死而复生,阴司重地岂能如此无法无天,乃是万万不可以。"

  毗沙王不但言辞拒绝放钟二,还将私放龙王的旧账扯出来,钟煌垂下眼睛默默不言语,不知该如何将对方的脑袋一拳打爆,正思忖下一步将何如,门外鬼差忽然来报,通传还未喊完整,大门猛然被推开,外面立着刚才谈起的白龙王,身着无爪龙缎金绣蟒袍,腰佩春水纹玉带,目若寒星面似凝霜,由个白衣侍女躬身扶着,周围众星捧月簇拥着一众仆婢,焚香举扇执事伺候,浩浩荡荡列入毗沙王书房。原来龙王寿终正寝后无意再投胎,心若死灰守在钟煌身边,地府中妖精灵魄纷纷投奔,他生前本是惯做排场,死后威风凛凛依然不减声势,举手投足比阎王爷更有体面,这日原本候在房中等钟煌,得知对方怒气冲冲竟去问罪毗沙王,慢条斯理穿上衣服跟随过来。龙王虽看不到屋中的情形,却也隐约觉察出剑拔弩张的气息,喝令四下退到外面,并不帮衬钟煌责难毗沙王,反倒对钟大爷冷笑道:"你早已经成了死魂灵,缘何还惦念着生前的事情,为了区区一条性命,好似丧家之犬纠缠哀求,真真连我一同辱没了。"


第 107 章
  纵使与龙王相好多年,钟煌也不堪如此嘲讽造次,毫无迟疑反唇相讥道:"你不是丧家犬,为何偏爱躲在我身边,那个叫郑木的还未死,早落得痴痴呆呆疯疯傻傻,抱着你的蛇皮满山跑,不知道有多可怜。你服软说几句可心话,我也好去纠缠哀求阎王爷,看他能否高抬贵手放你回去与人相聚。"龙王面上一阵青白,其他尚且不相干,唯独提及郑木的名字,却正触着逆鳞上,当即勃然愤怒扑上去,紧紧掐在钟煌的喉咙,衣下双腿并作粗壮蛇尾,猝不及防缠绞住钟煌,肌肉收紧韧如钢筋,几乎要将对方挤压得粉碎。钟大爷岂能甘受欺凌,摇身化作成年体态,宽肩修臂力大无比,一把薅住对方的头发,硬扯着蛇精从身上分开,也不顾往日耳鬓厮磨惜玉怜香,振臂将其摔到远处。龙王狠狠跌到书案上,砸得案台哗啦一声翻倒过去,奏疏卷宗摔落满地,钟大爷依旧不解恨,未等对方站立起来,倏然上前压住龙王,挥起拳头作势殴打。龙王恼羞成怒连忙招架,长指甲在钟煌腮上划出一道血,自己的衣裳也被对方撕扯开,他两个旗鼓相当难分难解,滚在生死薄上扭打成团,满屋里喝骂齐飞巴掌响亮,原该是一场龙争虎斗血雨腥风,这会儿倒成了家猫大战白化蛇,混乱之际也不知谁掐了谁的大腿、谁咬了谁的肩膀、谁气急败坏扯下谁的头发一大把。

  毗沙王立在旁边再看不下去,大步上前喝止争斗,一手扣住钟煌的胳膊,一手扯紧龙王的衣襟,将斗红了眼的两个掰开分至身侧。龙王挥舞着爪子还要打钟煌,钟大爷不甘落后也朝对方连环踢踹,准头全无尽飞到阎王爷身上,毗沙王忍无可忍厉声怒喝:"再胡闹都关进大牢里!"小猫小蛇哪里管他训斥,不依不饶胡打乱闹,拳脚纷飞怨骂横溅,几乎要将阎王宝殿掀开来。下边侍婢闻着响闹皆候到外面,毗沙王掌心中早渗出一层薄汗,见这两个魔王实在难调停,只得先使咒法定住钟大爷,又作好作歹把龙王推到门外,命差使抬上轿子将其送归住处,威逼利诱百般安抚,才算平息一场混战。外面差使纷纷退下,房中顿时肃静下来,毗沙王转过身再去瞧钟大爷,见对方雪白面上被抓出丝丝红痕,因为身体受缚不得动弹,气得咬牙切齿浑身发抖,心中不免泛出柔波涟漪,伸出手轻轻撩起对方的发梢,一缕一律缠绕在指尖,仿佛拈上一股水,柔软滑腻触手冰凉。

  钟大爷刚才为打架改作成人姿态,此时身形与阎王相当,修眉入鬓目稍高挑,眼睛里面凶光暗涌,毗沙王心中微微晃动,手指更拢进对方发鬓中,将打斗揉乱的头发梳理整齐,眼波流转轻轻道:"你自从夭折来到我这里,便一直没办法真正长大,嚣张跋扈恣意妄为,全然一团孩子气,纵使突然化作成年,也不改原先本性态度,好像昨天还围在我身边,一会儿吵着要弟弟,一会儿又要吃家乡的小菜……哪知道转眼之间果变成这模样,倒不知叫我如何应对。"他垂下眼睛凝神静思,有千言万语坠在唇间,似水温存不知所云。钟大爷后脊涌上一股寒气,丝毫未染上对方的柔情,愤怒之下破除缚咒,扬起手臂将毗沙王推开,恶狠狠朝着对方瞪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跑出去。毗沙王怔怔望向门外,哪知钟煌突然转回身,冲着自己径直返回来,他下意识略微躲开,却见对方端起案上的香炉,举过头顶奋力摔得粉碎,如此才算出了气,才心满意足扬长而去,摔得大门咣当一声响,地板几乎震得晃荡。毗沙王四下打量满室狼藉,弯腰拾起地上一本书,轻轻抹平封面的折痕,指尖犹存着钟煌发梢的触感,心不在焉默默想:"发那么大的脾气,莫不是要补钙啊。"

  钟煌与龙王居住在一处,毗沙王恐怕双方见面又要争斗,却不知那两个本是知气味相投物以类聚,向来都从一个鼻孔出恶气。钟煌回到官邸时,龙王已经换了衣服卧到塌上,背过身子露出半个雪白的肩头。钟大爷一蹦一跳进入卧房,掩住门扉低声问:"东西藏到哪里了?"龙王随手指一指橱柜,钟煌打开柜子翻开遮掩,将刚才趁乱偷出的生死薄拾出来,一页一页细细查找,不多时便寻着钟二的名子,念个咒法将字迹剔除,合掩书页搁回柜里,拍拍手洋洋得意道:"改天再偷偷送回去,钟二郎从此再没有寿限,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却总好过如今的情形。另一个倒霉蛋还在忘川上,便让他捡个便宜去救吧。"原来钟煌早与龙王通过气,对方知道他去找毗沙王,必是走投无路要改生死薄,遂跟随过去协同演了一出戏,趁着打闹掩人耳目,寻着卷宗藏进衣袖里,轻而易举夹带出来。钟煌嘻嘻笑着挨到床上,替龙王拉扯被褥遮住肩膀道:"我刚才小心翼翼跟你闹,一指甲都没舍得当真弹下,你倒似要跟我拼命呢,掐得胳膊全是血青。"龙王侧过身体暗暗发笑,他虽与钟煌串通做戏,对方却忽然提及郑木,不禁恼羞成怒勃然气愤,故意抓了钟大爷满脸花,这一时才渐渐消了气,调转话锋随口道:"本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早已经看透凡尘,此次为了别人生死,竟花费如此的计较。"钟煌紧紧偎着他,抿起嘴唇含笑说:"那个鬼说活着也是痛苦的事,然而我自己早已经死去,深深明白死亡的滋味,才不想要他们再体会。"

  轮转王殿前忘川河岸边,钟二郎推翻麻将桌,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目不转睛盯着渐渐驶开的船舶,无数狰狞鬼魂拥挤在甲板上,嚎啕不尽哭声震天。他打个激灵大声喊"湛华!",脱缰一般追赶上去。船舶驶在河面越行越远,钟二郎不管不顾跃进忘川河,手脚搏动翻波打浪,一边跑、一边游、划着水、趟着泥,满头满脸被水打透,任凭自己追得气喘吁吁,却总与船舶相隔一程距离,不禁雷霆震怒破口大骂。后面鬼差怔在原地,只以为钟二爷输了钱耍无赖,跳进河里逃赌账,面面相觑不知追赶。湛华双手攥紧船栏,眼睛定定望向河里的钟二郎,几乎以为自己昏了头,睁大眼睛看到心中的幻像。他喉咙破裂发不出音调,耳朵里嗡嗡乱闹更听不到声响,眼见钟二郎划着水浪声嘶力竭的呼叫,即使皮囊退去只剩焦黑的骨架,却依然被对方清楚辨识出。前面视线越发模糊,湛华头昏脑胀强自支撑,渐渐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钟二,唯有攥紧双手默默想,即使这是转世前的一段梦,也希望自己能睡得长久些。

  波涛翻滚水浪湍流,待到湛华真正清醒时,眼前视野豁然明朗,睁大眼睛打量四周,竟发现自己又回到人间的公寓中。他僵在房中呆怔好一阵,身上再没有丝毫疼痛,大梦初醒一般打个寒战,忙寻着镜子去看自己的面孔,翻来覆去又搁下来,镜面上自然映不出鬼影子,白腻手指触到面颊上,抚摸到皮肤细幼光滑如初,当初火烧的惨痛却依然烙印在心中,不禁心有余悸微微颤抖。外面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微风习习溜进屋,吹拂着湛华的头发扫在脸上,他避开窗口透进的阳光躲藏进角落,探着脑袋四处张望。房中墙壁被太阳光熏上一团暖色,人间正值初夏季节,打开窗户遥望出去,度过漫长的萧寥,万物俱兴树荫葱茏,路边野花争相绽放,奶油杏色的蔷薇偎着招展迎春花,浓芳艳艳招蝶引蜂,微风徐徐吹拂过树枝,层叠绿叶窸窣颤动,好像粼粼碧水倒挂在枝上,摩擦碰撞沙沙作响。湛华深吸一口气,胸腔灌进温暖的气息,终于确信自己历经折难走出了地狱,活人的世界明艳甜香,他渐渐从黑暗走出来,光线炙得身体微微刺痛,忙寻出伞撑在头顶,心中全然没有对光明的畏惧。

  湛华推开房门大踏步出去,脚步还未里开公寓,一颗心插了翅子径自跃上云端。他与钟二郎心意相通,迫不及待朝对方奔迎而去,一路上风驰云卷大步流星,沿途各处喧嚣热闹,车如流水摩肩叠迹,沿路行人匆匆擦身而过,在各自的世界中执着忙碌。湛华赶到医院前,钟二爷已被打包塞进停尸间,醒来之后感觉腹内饥饿,抚摸肚皮发觉自己肠子还淌在外面,只得揭开白布跳下床,看见管理员背朝着自己整理尸体,和和气气问人道:"能不能替我把伤口缝起来?免得待会儿来人见了唬一跳。"那人缓缓回过头,一声尖叫冲出屋去,钟二郎捂着耳朵迈步跟随,迎面忽然撞上一个鬼,抬起头来细细端详,却见对方熏红脸孔胜过芙蓉花醉,乌黑的眼睛好似翦水潋滟,气喘吁吁凝神相望,正是自家养的鬼魂湛华。双方相逢百感交集,未待湛华忘情扑到钟二郎怀里,停尸间管理员带领众医生护士浩浩荡荡冲将过来,争相目睹死人复生的奇迹,人声鼎沸嘈杂混乱,以至于很多年之后,他两个都记不清那次重逢的情景。

  且不论医生教授如何探究病患复生的奥秘,钟二郎的肚皮终于如愿以偿被缝合,从停尸间搬入普通病房里,因为遭遇离奇颇有科研价值,被安排住进单人房。湛华当日搬进医院陪伴照顾,唯恐对方重伤体虚,端水喂饭无微不至,却不知钟二郎如今不在生死薄中,虽然肚皮上豁口尚未痊愈,迈起步子却能撞翻拖拉机,这会儿赖在床上假充垂危,一双魔爪神出鬼没,醉翁之意言语不尽。他两个久旱逢春你情我愿,关紧房门露艳芳浓,日日如胶似漆蜜里调油,除却大夫殷勤查房打扰清幽,养病的日子堪属逍遥。只是附近食堂口味奇异,早中晚饭堪比猪食,幸而院内不乏糊涂鬼魂,钟二郎平日大敞开门,眼瞧着冒失鬼闯进屋,守株待兔饱餐一顿。然而此等便宜未能贪图几日,医院里毕竟不比屠宰场,病人生还机率远远高过绞肉机,眼瞧着身边鬼魂越发稀缺,钟二郎即要饿肚子,湛华毅然决然挑起重任,每日起个大早买菜烧饭,无师自通研习煎炒烹炸,费尽心思置齐四菜一汤,拿饭盒细心盛起来,喜不自胜带给钟二吃。对方赞不绝口狼吞虎咽,自称情至深处引发间歇性抽搐,自那之后再不嫌弃食堂的饭食,每到开饭便头一个冲出病房。


第 108 章

  经过转世投胎的波折,他两个更加珍惜彼此形影不离,白天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夜里相思不尽同睡一张单人床。湛华唯恐冲撞钟二的伤口,辗转反侧甚难安稳,偶尔在噩梦中忆起地狱的情形,唬得全身冰凉抖瑟如糠,大汗淋淋挣扎跳起来,双手紧紧绞住钟二郎,瞪大眼睛吁吁喘着气,仿佛在泥渊中抓住救命的稻草,生怕对方又凭空消失,身边只剩虚幻的泡影。黎明之前万籁俱寂,周围一切都掩埋在荒芜黑暗中,钟二郎被湛华吵醒了,眯着眼睛将对方圈在怀中,他们相依为命紧密依靠,鬼魂的皮肤冰凉透骨,仿佛一股水贴在身上,依偎着体温微微颤抖。

  钟二知道他被吓坏了,伸出手指轻轻抚摸对方的眉眼,贴近耳侧悄声安抚。待到湛华终于渐渐平静,害冷一般蜷缩成团,上牙咯咯砸着下牙,捏紧被褥轻声低咛:"我沿着黑暗崎岖一路走过来,早已经筋疲力尽心如死灰,然而因为遇到你,身边恍然绚烂光明,霎那间所有希望延伸到眼前,自己仿佛又活了一辈子。那些温暖光亮一直陪伴在身旁,乃至后来我们几乎失之交臂,也再未陷入原先的绝望,全因为你给予了太多,整颗心都被填满,纵使我们果真无缘相互错过,也心满意足无怨无悔。然而历尽波折咱们终究又能在一起,好似甘甜的梦境忽然冲到身前,诚惶诚恐感恩戴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够深蒙此恩,脑海中反复回荡地府重逢的情景,隔着汹涌翻滚忘川水浪,我那时全身焦黑面目全非,又混在无数哀嚎鬼魂中,你如何能够辨识出?"他一边言述一边微微打着寒战,眼神飘忽意识迷离,好像新生的蝴蝶破茧而出,立在草叶上抖干柔软的翅膀。钟二郎越发收紧手臂,频频啄吻对方的面颊,嘴唇磨蹭着白腻皮肤,胸腔震荡柔声道:"如何能够不识得……别的鬼都在哭,只有你看见我忽然笑起来。"

  凝眸深时再难安歇,他两个长久依偎在一起,身体相叠十指交握,在深夜中静静守望着彼此。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微风吹拂野鸟欢叫,钟二郎趁着蒙蒙光色看清湛华的面容,目光贪婪滑过每一寸肌肤。对方的脸孔在晨光中微微泛出苍白,好像皎洁的月亮坠入人间,因为噩梦的恐慌尚未消退,眉头紧锁睫毛颤动,怯畏一般跳跃闪烁,撇过面孔轻声道:"你的伤还未痊愈,莫要被我吸去精气……"那视线掺着火花尽落在身上,钟二郎口干舌燥意乱情迷,埋下脸亲吻湛华的眼睛,如获至宝柔声安抚道:"不打紧,全部都是给你的。"对方好像枝头的枯叶微微颤抖,抿紧嘴唇强忍呻吟,钟二郎更加温柔抚摩湛华,心魂震荡默默想,在自己不知道的时间和地方,这个鬼必定受到莫大的苦楚,幸而往后的日子无限长久,还有不尽的缱绻深爱抚慰对方。他心中充满激荡的柔腻,小心翼翼扶住湛华的肩膀,仿佛生怕动作粗夯不慎碰坏了,细碎的浅吻沿着脖子一路落到锁骨上,越过衣襟停留在胸前,淡淡沾在光洁皮肤上。橙红的太阳缓缓升上天空,湛华两腮染满醇艳的酡红,钟二郎揽住他的腰,勾起舌尖挑拨乳头,娇嫩的珠子被舌头刮得越发涨红,噙在唇间好像一颗鲜红的樱桃,更惹得钟二食髓知味舔遍他全身,拉开脚踝挑逗腿间蜷缩的器官,牙齿轻轻划过濡湿的股间,嘴唇碰撞肉体咂出啧啧声响。

  湛华紧紧拥抱住钟二郎,全身酥软深深陷入温暖床褥中,情难自抑更张开双腿,紧闭双目轻声呻吟,钟二郎轻轻抚摸他的面孔,急切剥除彼此衣衫的束缚,将对方的腿扛在肩上,伸手往自己胯下揉搓两把,兴致昂扬便要提枪闯进去。湛华情迷之际忽然清醒过来,连忙拦住钟二往后的动作,以目示意微微摇头,面色潮红向后挪退。钟二郎低头打量自己,却见腿间那物兴致昂扬,高高挺立几乎贴上肚皮,腰间缠扎的绷带略微松脱,隐隐露出尚未拆线的伤疤,好似躲进一条狰狞大蜈蚣,摇头摆尾往肉里钻。钟二郎知道湛华恐怕自己挣破了伤口,奈何箭在弦上不容收势,咬牙切齿狠狠瞪一眼,翻身将对方托到上面,轻轻拍打他的屁股道:"宝贝,别叫我难受,骑上来自己扭。"湛华本已被惹得全身冒火欲壑难填,听得钟二如此意愿,也不顾羞耻难堪,张开腿蹲在床上,两手扒开雪白双臀,露出鲜红肛门缓缓套入钟二的阴茎。

  这次第,正端着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湛华即要将器纳入身体,房门吱呦一声忽然被推开。原来昨晚临睡前湛华糊里糊涂忘记锁门,待天一亮大夫依例来查房,因探视的对象乃是死而复生的奇人,众人心中激动忐忑,雄纠纠气昂昂大踏步前来,未曾敲门径自进入。可巧打头走的是个近视眼,只看见房中模糊一团,带领着身后众人莽莽撞撞闯进门,待医生护士鱼贯而入进入房间,正看见床上赤条条两个身形扭得正欢乐,水乳交融修炼观音坐莲。

  事后这一幕为无数欢乐的护士争相传诵,观音坐莲之妙更被描述得绘声绘色,世上厚颜无耻如湛华者,也懂得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恐怕被指指点点得抬不起头,第二日逼迫钟二郎办理退院手续,开了药返回家修养。他两个再回到居住已久的公寓,颇生出恍若隔世的唏嘘,打开大门踱进屋里,却见家中早已狼藉一片,各式器具东倒西歪胡乱堆置,桌台几案落满尘埃,恍然是久未打理得光景。湛华面上微微熏红,手忙脚乱赶忙安顿好伤患,忙里忙外收拾规整,将翻倒的家私随手摆起来,又系起围裙跪在地上擦地板。钟二郎抱着一包薯片跟在他身后,下巴仿佛开了个窟窿,一路吃一路漏,将刚抹净的地方又沾污。湛华冲他狠狠瞪一眼,钟二郎有恃无恐勾起足尖摩擦对方的大腿,湛华眉毛直竖正要发作,忽听到外面有人敲门,钟二郎嘻嘻笑着跑去开门,来人气喘吁吁大声喊:"外头热死人!还不倒水来!"闯进来的正是乡野诗人夏南。

  湛华闻声连忙迎上去,却见对方左手拎着小米野菜,右肩扛一口袋野味,女儿夏秀偎在身后,因在村子闻得噩耗,一路上哭天抢地嚎啕不尽,搭过火车搭汽车,头上顶着火辣辣毒太阳,风尘仆仆赶来城里。钟二郎乍看见童年的伙伴,面红耳赤正待解释自己重伤的缘由,夏南泪汪汪径直望向他,摔着鼻涕纵身扑上,抖颤如糠哀嚎道:"饭岛姑娘去世了!我来祭奠亡灵,暂且耽搁在你家里。"钟二郎身子一歪,面孔乌青愤声道:"她又没死在我床上,干嘛来我家追悼!"夏南将带给钟二的粮食堆到地上,不理会对方狂吠,怨天尤人又沉浸在无限悲痛中,湛华眼疾手快将钟二的薯片抢给夏秀,哄着丫头替自己打扫房子,他几个晕头转向闹到下午,钟二郎饿得满屋里乱转,湛华忙张罗着替众人烧饭,眼瞅着冰箱里空空如也,一筹莫展不知如何入手。幸而夏秀智力虽不济,煮菜烧饭却是好手,取出她爹背来的五花肉,撸起袖子屏退两旁,在厨房里忙进忙出不亦乐乎,不多时便烧出一大盆没品位有滋味的红烧肉。

  喷香的炖肉端上桌,钟二郎与夏南之间又燃起熊熊烈火,两个人明争暗斗互不相让,筷子飞舞碗盘铮亮,相互咬着牙叫着劲,风卷残云一般将饭菜扫荡干净。席间夏南只管闷头扒着饭,并不过问钟二郎死而后生的情形,对方更加不屑谈及,眼明手快抢走最后一块肉,心满意足打几个饱嗝,在桌底下偷偷摸湛华的大腿。众人酒足饭饱纷纷离席,夏南带着夏秀去客厅看电视,留下杯盘狼藉给主人收拾。钟二郎瞧着满桌残羹默默剔牙齿,忽然牵起湛华的手呵呵笑道:"你瞧瞧,老子也不是了无牵挂的孤鬼嘛。"

  夏南诗人因争抢食物落败受挫,也不顾再追悼东瀛尤伶,当日晚上便带着夏秀回村子。待送走了麻烦客人,湛华蹲在地上清点粮食菜蔬,发觉其中一只口袋微微蠕动似有动静,松脱绳索竟从里面钻出一头小猪崽,乃是夏南特特带来的新鲜食材,一路上饱受颠簸气息奄奄,喂过水后竟又活蹦乱跳精神起来。钟二郎捏着猪肉计较一番,称肉猪太瘦需养肥了再宰,湛华只得将猪崽关到屋后阳台上,因这畜生没日没夜哼哼乱叫,钟二郎不胜其烦又将猪撒到楼道里,幸而这层的住户只剩下他们,饲养生猪未有扰邻之忧,那头猪能吃能睡健康成长,日日大摇大摆在走廊里散步,丝毫不知道自己日后将成为灶台上一锅炖肉。湛华闲极无聊便去惹逗小猪,因嫌恨钟大爷从不给自己好脸色,暗自替猪崽起个名字唤做钟三胖,每逢想起便不由发笑,自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

  时光飞逝好似白驹过隙,路边的迎春花谢去嫩黄,野蔷薇依然浓妆艳抹,携儿带女能一直开放到深秋。待钟三胖子终于成为盘中餐,日子又渐渐平淡下来。钟二郎却日复一日难以安宁,外面盛夏炎炎天气骄阳胜火,他们住在最顶层,正午时分屋内闷热好似一口蒸锅,救命的空调又被湛华用鸡毛掸子不慎捅坏了,隐瞒至今都未敢交代。钟二郎只有认倒霉,购买新空调前便将湛华当做人体冰袋,紧紧抱在怀中不肯撒手,搂得久了不免擦枪走火,到后来情难自已赤裸相对,任凭怀里抱的是个晶莹冰棍,那会儿也能燃起满身火。这一日他两个又缠腻在一起,钟二郎贼心不改仍去揉湛华的屁股,对方欲拒还迎扭捏挣扎,忽听到外面有人叩门,他俩置若罔闻继续缠绵,哪料到对方坚持不懈不知停歇,无休无止仿佛要将门板敲破,湛华百般不情愿只得从钟二身上下来,噘着嘴摇摇晃晃挪到门前。

  湛华透过猫眼打量外面的情形,却见门外立着个年轻人,西装笔挺眼圈乌黑,垂下的手臂似乎拖着什么,隐藏在一团阴影中。他心中微微一动,抿起嘴唇自言自语道:"怎么这般拖儿带女的,究竟做了什么孽?"钟二眯起眼睛辨别空气的味道,站立起身随口问:"闻着气味还不错,瞧瞧那人还有什么不一般?"湛华再朝对方细细端详,瞧了半晌惊异道:"这个人不会眨眼睛。"钟二郎连忙穿起上衣,迫不及待催促他:"愣什么,还不快开门,有生意送上门,省去咱们烧饭了。"湛华依言点点头,伸出手将门缓缓敞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