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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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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貂应让侬(韩子高)》作者:一寒呵 part-IV

  只为了这一时种下如此前因,日后定有后果。

  后宫更加天翻地覆,倚翠殿里刘昭容险些昏厥过去,听了自己爹爹被皇上责难一番,更知自己再无母凭子贵的可能,立时哭音不绝。

  御医低声在殿门前回禀,自然是忧心忡忡,"皇上,昭容情绪不稳,臣等唯恐伤及腹中皇嗣……"
  "让她闭嘴。"陈茜想也不想扔了句话出来,守着的几个近身的人也只得劝退了旁人。
  什么日子了,她们还兀自的在这里吵闹。
  他早就把什么都压在他身上,那么多年前就为了他一个影子付出了惨烈的代价,然后如今……
  韩子高昏迷不醒,陈茜同样毁了一半,同样只剩下这一口气撑着,只为了等他醒过来而硬是撑着罢了。
  谁也管不了,他只知道自己只要他醒过来,其他都不重要。

  龙榻之上的人安然如旧,陈茜却是已经无可奈何,他知道沈妙容方才急着求见是在担心什么……这是韩子高的孩子,是他夫人十月艰辛独自诞下的骨血……自己这么做简直就是要搅乱人心,势必将彻底激怒韩府亲眷。
  但是陈茜何曾在乎过旁人如何?他拧了温热的帕子给他擦拭脸面,"子高,我让宗儿做我的孩子,将来他再大一些……就可以成为太子了。"
  这等事竟然就这么被他云淡风轻地说起来,对着那兀自昏沉的人好似在闲聊一般,眼看着他眉心的朱砂色带了些水汽,干净美好,却又在火烛之下太过动人心意。

  陈茜轻轻咬在他耳畔,声音清楚,"你这般毫无还手之力……让我很不习惯,子高,我要立你的孩子做太子了,你若是听得见,便快些起来阻止我……"

  牙尖齿利的豹子,若有分毫被人左右都要出手相抗,陈茜微微嗅得他那么清的莲花气,想打了很多记忆里的细节。
  不肯服输,惊莲那样的烈马都要认韩子高为主。
  他越想越受不了眼前人现在的模样,完全失去了所有自我保护,只这么柔软干净的躺在这里,依旧让他不肯放弃,但是却少了魂魄。
  没有刺的韩子高总让人愤怒,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不肯醒。
  陈茜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日日看着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简直比凌迟还让人痛苦,可是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

  韩子高出征那一日的景象历历在目。

  就这么一直沉默,几乎逼疯了陈茜最后的自我支撑,皇者听见殿外无数人惊讶莫名,却又暗自议论的声音隐隐不去,他几乎就控制不住,"韩子高,起来!"
  带了命令的口吻,可是他怀里的人根本就动不了,离兮轻轻进来拿了换洗的中衣,却看着皇上不住扯住大将军的手脚竟是发起了狠,刚想拦着却听出了陈茜声音中的无奈,"韩子高,快些起来……我要立他为皇子,我要把所有都给他,你一定不会同意的……你的夫人会恨你,会恨死了这一切,你为什么还不起来阻止我!"
  离兮清清楚楚看出他眼睛里那最后的希望最终濒临垮掉,"皇上……大将军会醒过来,一定会醒过来,皇上不要伤了将军!"她一只手去拦着陈茜却被她大力推到一旁,"下去!你们根本就不明白……他不该这么躺在这里!韩子高心里有这天地山河……他不能这么脆弱甘心去死……都下去!"
  金玉碎裂。
  龙颜惊怒,瞬间燃起来的愤怒几乎震碎了顶上的错金龙纹,明黄的长纱映着绯莲红的昏沉绕得人满眼发涩,离兮眼看着拦不住他发了狂,冲出去叫了武岐伯进来,殿里的人当真下了狠手将韩子高几乎就要拖下榻去,武岐伯拼命挡在前边,"皇上!御医才说了将军脉象平稳……醒过来一定只是时日问题,皇上不能放弃啊!"
  冒死阻拦。
  一方小小的西殿里竟是冲突顿起,屏风碎裂,离兮跪在地上求他,若不是武岐伯拦着,陈茜却几乎就要打死了那榻上的人,眼看着韩子高被他拖起半边身子倒在一旁,漫长如墨的发丝混乱而下,他愤怒的几乎就想着这么让他去死,给他一个痛快……可是……自己今生今世再也唤不醒那一双骄傲的眼睛了。

  这一辈子的所有,当年千仞透体,他陈茜甘愿用命换的人,他如何能放弃他……
  最终陈茜突然收了手,整个人愣在当下,一直到离兮捂着唇齿只是摇首哭得也止不住,他才一把推开了武岐伯。
  凄怆影子,原来没有人不会软弱。
  陈茜只是一步一步走回榻边,慢慢扶起榻上的人来抱在怀里,不过片刻之后放声大笑,"你就真的一步也不肯让么……我说了这么多日子,求你为了我醒过来,你为什么连这句话也不肯听!"
  夫人你不要,宗儿你也不要,可是你连我求你……你都不肯醒过来么。

  他将他整个人压在榻上,只是要在他颈侧一直到竟不知道是谁先出了血,发了狠,就像是报复,"韩子高,你给我起来……"
  离兮拉着武岐伯退出去,身后武将红着眼睛欲言又止,只担心皇上情绪不稳再出手伤了人,她只是掩上殿门摇首,"不……皇上是心里受不了,终于为这宗儿的事情爆发出来而已……但是现在没有人能给皇上一个分担的依靠。其实……他们一直都是依靠着彼此走过来的。"

  韩子高重伤如此,陈茜就连精神上最后的退守也崩塌坏死,这个世界真的要堕落回到那些疯狂仇恨的日子里,只有毁灭和屠戮能让他看到自己还活着。
  他不想这样的,所以他将所有生的支撑都放在那个曾经骄傲到让人震惊的孩子身上。

  现在这个孩子也要离开他,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不会的,皇上不会伤了大将军,先……先退下吧。"离兮躲在漆柱后哭得不敢发出声音,她看着陈茜的疯狂不知道怎么才能劝,她其实明白哭已经于事无补,可是好似他们两个人如此决绝的感情毫无任何人插手的必要,遗憾,难过,局外人除了付出眼泪还能做什么?
  殿里同样有绝望而压抑的低吼。

  漫漫长夜,没有人知道韩子高受了这么重的伤究竟还会不会醒,本来所有人都以为这样的地步大将军怕是救不得了,但是陈茜相信他这一口气的力量,一直在等。
  等得自己都觉得是不是没有希望了……他抱着他只是唤他,很多很多年前他说你以后跟着我,就叫韩子高,陈茜那会儿就很自私,他们的名字将永世都联系在一起。

  黑暗的西殿里有人低声哼那个很久远的调子,陈茜对于幼时的记忆……支离破碎,仇恨血腥,剩下的,好像也只能想起这吴兴的小调来了。
  莲绯子碧,高华不染,落落修妍,静静清宁……这是属于陈茜唯一纯净的记忆了,所以他当时带他走,一瞬之间的惊动也只能把这样最简单的心意给他了。
  其他的,都被这场乱世污了。
  现在断断续续的哼起来,黑暗里还能看见浮尘的影子,纯金的浮饰有一线微光,他狠命地抱着他,快要挤碎了这一身烈焰一样默然沉睡的人,"我想了一日,叫他陈伯宗吧,宗儿是妙容随口想出来的,倒是挺好听的。"

  你为什么还不睁开眼睛看一看我?
  他翻身压住他试探他的气息,这样近乎于死寂的夜晚一旦沉默下来,陈茜总开始无比担心,最初的时日里他几日不眠不休的守着他,总觉得好像自己一旦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也许韩子高就连这微弱的呼吸都再也守不住。
  好在……好在他现下还是努力活着的,只是睡过去了。
  陈茜覆在他身上暖他的手脚,这么长时间没有意识的昏沉让韩子高的身体温度都比平日更低,他给他拉好锦被,却突然觉得……

  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就算为皇,他亦是绝望到除了苦熬等待之外已经不做他想。
  但是……
  陈茜忽然僵住手下,只觉得韩子高原本死寂的呼吸之间似乎剧烈挣扎起来,上方的皇者竟是覆在他身上一动不敢动,突然觉出某些复燃的希望,只低声唤他,"子高?韩子高?"

  只有两个人的空荡寝殿,冷了的香炉散了清亮香气,龙榻上开出的绯色莲花,他永远都不肯低头。
  怎们能……这么轻易就去死呢……
  陈茜。
  他还和他许了一生,并肩高处……这山河日月都是他们两个人的……所有痛苦的黑暗终将过去,不为了别人,只为了他,要醒过来。

  长长的睫羽用尽气力想要摆脱几乎断绝的噩梦。

  韩子高睁开眼睛,一直到觉得上方的人颤抖着捧着自己的脸不敢相信,他沉睡了这么久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陈茜,你哭起来……很难看。"太长时间没有说话, 声音嘶哑而难听,韩子高努力念出这几个字。

  说不出话来的人却成了陈茜。

  所有混沌的视野重新被焚尽重生,风过满苑,瞬间天地浑然涤清,正大光明,全在他处。


【一百七十二】人事已非

  三月春寒,大将军终于清醒过来,皇上才最终下诏犒赏三军,韩子高因平留异一役有功,颈负重伤军功卓著,迁贞毅大将军,东阳太守,接管东阳。但因韩子高已为散骑常侍,应时时常伴帝侧,故不用至东阳赴任。
  他的确不能赴任……也并不全是私心。

  侯安都同样居功甚伟受封司空,总也算不负人心,而宫中对于皇长子的疑虑无从考据,臣公疑虑多多,却也眼看着中宫对其爱护有加,皇上更是日日上心,再也无人胆敢出言质问,倚翠殿的主子同样诞下了皇子,太极殿里一直到几日之后才有了音信,给了那孩子一个按序的名字,"就叫他陈伯信吧。"
  刘氏一族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好好的长子之位就被人凭空的夺了去,而皇上的态度简直就是为了这韩子高着了魔,今时今日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县侯王爷,可是好像一意孤行的脾气谁都奈何不得。

  刘尚书也只能守着哭成泪人的女儿万般无法,"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来,当年先皇是……是皇上唯一顾忌的人,如今先皇驾崩,恐怕这天下再寻不出谁能左右皇上了……"
  那刘昭容眼看着攒花喵喵哀叫更添烦闷,万念俱灰之间却是说出了大实话,"女儿倒是见着大将军才是皇上最最顾忌的人,西殿的事情谁不知道!"

  风言风语尘嚣日上,最终的结局就是统统都笑起了韩府。
  郁书每日侍奉韩叔只字不提其他,传命所有人不准再开口提起大将军,一直到韩叔缓过了急症,现下同样也听着宫里有人传出话来,"大将军醒过来了。"
  醒了……
  他活着一日,也终究不会是自己的。

  下人欣喜若狂,她却已经丧失掉所有追忆过往安慰自己的能力,郁书独坐在榻边苦楚无言,她一个人日日为了她拜佛祈愿,如今醒了便好……可对她而言何曾算是喜事?

  那一夜韩子高突然从永无期限的昏睡之中惊醒过来,全宫上下皆是长出了一口气,御医彻夜诊脉开方,可是……韩子高却发现自己自颈后再无知觉。
  御医处的几名老臣苦熬几夜,接连上报,只说大将军之伤既然已得清醒,并非一定毫无痊愈余地,但是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样年轻的将军不该就此在床榻上度过余生,可是此仗他毕竟伤在颈后,恢复如初是否太过奢侈?
  就连离兮都已经不敢再奢求什么,能够活着……已经是上天厚福所赐。
  所以人人都激动难言,只要韩子高醒了,总该是最大的幸事。

  彼时西殿之中,陈茜只是端了药慢慢喂给他,全然无从更改的狂妄眉眼,他想也不想告诉韩子高,"那便一定会好。"
  当日所有人也都说过他活不得,但是他还有一口气,他们又说他醒不了,但是他现在醒了。
  那么韩子高,你一定会好。

  他抱他抱起来放在窗下的软垫上,今天日头太烈,陈茜只是让人在西殿里的窗下放了躺椅,"待你能起来走走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去金貂台上。"
  他知道他一旦清醒了就不肯再让人见着自己被抱着的样子了,别扭又要强,哄劝不了,惹怒不得。
  重伤的日子里,这能致命的绯莲红难得安分。

  "莲花开了,不知道你从这里能不能看见。"陈茜探身出去望了望,只随意说了一句。
  韩子高摇首想说自己并不觉得憋闷,可惜他没有任何办法,自他恢复了意识之后他却发现自己几乎……成了废人,完全动不了,几乎就连喝水用膳都需要人一点一点伺候才好。
  所以他看着那窗外一线天空竟然有些烦躁,微微蹙眉偏了眼目只看那殿里,好不容易他才渐渐觉得头脑清醒过来,前几日韩子高一直处于边缘状态,努力让自己不要睡过去,但是每天总是会不由自主的陷入睡眠。

  陈茜耐心地等着他一点一点好转,在他醒过来的时候就说起很多两个人都快要忘了的旧事,很多年被灰尘封住了的小小细节,如今想想,开始觉得珍重。
  活着就好,真的,你和我一起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

  好在韩子高现在已经完全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但是他开始没法避免的厌烦这种状态。
  陈茜非常清楚他的骄傲,这个样子的自己让他太痛苦,所以他努力想尽办法让他心里的落差不要那么大,尽量在缓和他的自我厌恶,"我去命人传话与中宫吧,让妙容带宗儿让你看看。"
  陈茜终究靠着那窗木开了口,这件事他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韩子高却没有当即大怒的意思,他目光有些犹豫,看着殿中明黄的垂幔又扫向自己完全瘫软的手足……最终摇首,"不要。"
  "你……不想见见他么?"
  "不要!"他突如其来大了声音,自己却又觉得自己的愤怒完全没有必要,缓了一口气,韩子高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躺椅边缘试探着想要起来,他一点一点抬起头,"我……我这个样子……我连抱抱他……"
  憋着的所有火气终究被宗儿的事情全然挑起,一身骄傲尽数都被显示碾成余灰,不过都是嘲讽。
  就算他换得权倾天下又如何!

  韩子高突然使劲力气想要坐起身来,无奈手足根本不受控制,陈茜看着他挣扎着起身,绯莲色的长长衣摆铺散而下,整个人从那软垫上翻倒而下。

  在他得到了所有之后再狠狠地夺取,太残忍了。
  韩子高狠狠摔在地上却是仰首大笑,"你现在让我如何面对宗儿……我连抱一抱他都做不到!"
  他连疼痛都觉察不出,只看着那满眼的明黄垂幔觉得讽刺,"陈茜……陈茜!"
  明明已经濒临崩溃,他受不了自己这么脆弱的样子,可是他没有办法了,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这个手握一方的皇者之名,他什么都没有了。
  陈茜……
  窗边的人绷着那一口气想让他发泄出来,眼看着韩子高摔在地上就是不肯过去。

  我们本来都不需要虚假的安慰,我们都需要强大一些面对这样残忍的现实……但是……心里涌起的苦,真的就如同毁天灭地的劫灰一般让人窒息,茜冲过去一把抱起他来按在怀里,"没事。我说你没事,一定会好,你一定能站起来。"
  为了他担惊受怕,明明陈茜一辈子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恐惧,可是因为他的伤,所有的一切情苦统统尝遍了。
  如今他跌在他眼前,那个剑碎莲华红衣金鞍的大将军如今连手都抬不起来跌倒在他眼前。
  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天蓝得让人只觉得耻辱。

  他抱紧他不住地堵住他颓然想要说些什么的唇齿,两个人纠缠在软榻之前,发丝都乱在一起,"没有关系,韩子高,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清醒过来,听我说……"他抱着他像抱着一个骨血相连的孩子,两个人的绝望,陈茜也不知道如何能让他好受一些,只能不住地平复他的悲怆和痛苦,"不让宗儿看到,别人也不会知道你这个样子,只有我……你在我面前,怕什么呢……"
  就算你这么脆弱的模样,也没有关系。
  他靠在他的颈侧,"我还在。你一定要再为了我好起来,别的一切,都不用想。"
  韩子高所有感情的出口只剩下要出血的唇角,"我不想这样……这个样子的自己……快要疯了,陈茜,你懂不懂,我快要疯了……"

  连那柄剑都还被陈茜悬挂在龙榻之侧,他却一臂之间都再也抬不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
  人世皆错,波折而后好不容易我们得了这一切,许你江山如画又如何?铁甲今安在,风流不负当年。

  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一世荣光,可是眼泪却湿了自己肩头的龙纹,陈茜微微吻去他挣扎的眼泪,"你要记得,韩子高,我抢了你的孩子,又一次毁了你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家……"他就这么坦然告诉他,"你要记得想办法站起来,否则你这一辈子……只能被我留在这里了。"
  这个人的确再一次不惜任何代价的毁掉了所有现世安稳。
  陈茜连自欺欺人都不屑。

  那散了的朱砂色一如既往,却拧成死结只能用撕咬来报复,"你太过分了……你让我如何面对爹还有郁书!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一意孤行……"韩子高混乱到了极致,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还有什么办法?
  谁能阻止他?以往自己是陈茜唯一的变数,可是现下韩子高动也动不了,谁能拦得了王者?
  而且……
  他最终放弃了一样全然松了心气靠在他怀里,就这样也好。被砍掉了手足的豹子,逃不得,狠不了,就这么倚靠着他每日照料自己所有的一切。
  陈茜却突然抱着他笑起来,"这些日子你只能乖乖听话,这倒是……好事。"虽然他们都不愿意面对,但是你怕什么,我还在。

  "把他当做你的孩子,如若我再也站不起来,他就是你的长子。"韩子高突然抬手盯着他的眼睛,像是下了决心,狠得让自己痛苦。陈茜明白他的挣扎,他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日后面对这样的爹爹,所有的虚名全成了负累和嘲笑,丝毫安慰也不能得。
  所以最终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看着他眼底的水雾好似随时都能破碎,只是扶起他的上身来为他疏通经脉。
  就算这个样子的韩子高,也让他觉得倾覆此生在所不惜。

  所以陈茜扶着他试探性的抬起手臂,一点一点让他尝试着好转,靠在韩子高的耳边说话,平淡随意,但是很真实,这个被人说着六亲不认无心无情的男人,用了这么多年一直笃定异常且不容置疑的爱着他想要爱的人,谁也不能阻拦,天上地下,阻我者死的疯狂与桀骜。
  "他很好看,妙容也很喜欢他……我为他起名叫陈伯宗,现下……宫里都知道,他是中宫之子,他会好好长大。"
  看似死局都已经得解,中宫刚好因此而打消了朝中一直对其无后的指责,沈妙容能够好好平安的过尽余生,这是陈茜对竹的交代。
  但是……

  韩子高最终闭上眼睛已经无法再思量,此消彼长的念头让他也真的无法平衡下去,"我还是对不起她。"
  他们都这么自私,可是有什么办法?就如同郁书也曾经自私到不管不顾只为了他而活,如今错乱的感情酿成苦酒。

  太累了,韩子高苦笑难言,靠在陈茜肩头听见他呼吸成刀都放轻成了温柔,绯莲色的人影只不管不顾的开口,"我很累很累,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但是又觉得不该是这样,我总要面对,所以……那场梦里又不想就那么睡过去。"
  而且你还在叫我,我怎么能自己先走?

  宫墙高耸,池塘荷花倒影,倚翠殿里的主子眼见着自己再无母凭子贵的希望,不由凄怆一片,那边墙下却是温馨满室。
  那眉眼都清亮至极的漂亮婴孩咿呀闹着在沈妙容怀里不安分起来,玉儿捂着嘴笑,逗逗他的小脸,"小宗儿现在是皇子了,日后就是太子,要乖乖听母后的话才好。"
  沈妙容被这孩子弄得倾尽所有的女人的天性,一心一意想把所有爱都给他,整日只是顾着他转,一向略显病态的脸色倒比往日好得多了。
  凤冠之人拍着宗儿的背哄他安静一会儿,抬眼看见墙上的画像,却是抱着宗儿走过去。
  "竹,你在天有灵,我们之中总算有人此生无憾。"她停了一停伸出一手抚蹭那画像上的人面,依旧清雅当年。
  "这么久了。"人事已非,她看了看怀里的孩子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像上天的玩笑,人太过渺小,而仇恨终究不可能救活谁的希望,"我知道你也不会再恨陈茜,若是上天见怜,庇佑韩子高好起来,既然都已经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就让这世间留下一些值得相信的东西吧。"
  陈茜说这是他们的孩子。
  你看它这么干净漂亮,不管他是谁的孩子,所有纯洁美好的延续都在他身上。

  窗缝之间露出了淡淡的碧意,花树美好,她抱了孩子过去透透气。
  站在这一方被端至顶端的皇族庙堂之上,再抬眼望,能够望到宫墙边缘,还有远一些的高台长阶。
  这是他们心心念念拼尽所有构筑起的国,他们都是自己的王者,不肯向命运低头,但是……
  沈妙容的笑意渐渐隐去,只剩叹气,她看了看宗儿累了闭上眼睛靠着自己的手臂又像睡着了,暗自想起一个人。

  这孩子真正的母亲一直不闻音讯。
  郁书再不肯让任何韩府上的人入宫求见皇上。

  将军府前格外萧条,虽是大军得胜皇上封赏的日子,但因着韩子高重伤,老爷又急出了病症,一直到近一年的光景里再没了往日的热络。
  谁都知道这府上怕是最近憋了气,无人再敢招惹,这一日只见着侯安都已为司空,仍旧是一人骑马前来,府前的下人赶忙给引了马进去,他心里担心,反倒是没想着府里如此安静。
  "韩老爷近日如何?"
  "夫人细心照料,好得多了。"
  侯安都听着这么说又担心起郁书,"这般冷清……韩夫人呢?"他是问夫人情绪如何,又觉得自己有些失礼,想了想只能大概点出了意思。
  "夫人回房了……夫人不让我们胡说大将军的事情刺激老爷,人人都当无事……不然谁心里也不好受。"他们这边说着话一路往后去,侯安都只闻着晨起药香,该是老爷用过了药,"我只去探探韩夫人,片刻便回去了,你们先下去吧。"

  旁人都退下,侯安都一仗归来也是经年有余不曾来过了,这一时刚好看见他们房前小院的海棠树零零散散枯死了半边,当年韩子高最初离开家的时候就是这几株海棠陪着郁书,如今时过境迁,那孩子倒是回了家,成了亲,可惜树却都散了。
  韩子高自己也被留在宫里,不知现下到底伤势如何。

  再对凋零树,四下两无言。
  今日特意换了寻常衣裳,侯安都望了望院子里掩饰不住怅然,迟疑了一刻他站在门边外唤了一句,"韩夫人?"
  房里没什么动静,侯安都只能叩门,"郁书?今日无事,我来探探……"

  天光正好,门却好像是让人栓了的,他见里面还是没有反应试探的推了推门,不见有人来开,更连句话也没有,好好地一人在家中栓什么门……

  侯安都突然有些紧张,大声唤起郁书,扣了门又不见回应,猛地回身看那枯死的海棠树斜歪了半边,府里下人该是也没心思再管这些,就这么一直半死着耗养分,活不成……死不得……
  统统都是怨。
  "郁书?"
  他并不知道她孩子的事情,只觉得中宫有子的事情格外蹊跷,宫里却无人敢多说,而韩子高重伤之后被自己送回城来,好在前些日子他私下寻了武岐伯打听,韩子高已然清醒过来,该是性命无碍,总算略略放心。
  而至于其他的一切讯息都被皇上禁止提及,侯安都借着往年一同效命陈氏的交情,威逼利诱了武歧伯半日他也不敢再多说其他了,谁也不知道韩子高现在在西殿里究竟如何……
  这对韩夫人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完完全全把她晾在了一旁。
  那样旧年里站在花树下苍白柔弱的小小女子,总是有些带了眼泪的模样……他已经渐渐勾勒出了可怕的念头。
  碎了门板,侯安都再不敢乱想撞开门去。

  空荡荡的房里瞬间都成了暗色的背景,侯安都惊慌的推倒屏风,刚迈入里屋就见着半空中铺开的红色嫁衣,异常冗繁的下摆,缠缠绕绕猩红如血。
  打算好了准备离开的女子梳妆整齐,分明极是清瘦,空荡荡的盛妆模样,却是……身体悬空在雕梁之上……
  "郁书!"

【一百七十三】孤花春余

  府里立时惊乱,侯安都大喊着将那吊在梁上的人抱下来,郁书瘦弱的颈子上勒出了青紫颜色,穗儿本是去送老爷服下的药碗,这边刚绕回来一见人人大乱,夫人竟然寻死……她立即吓得瘫倒在地上连句话也说不出,所有人急着拉来了大夫,万万想不到夫人竟然好好地想不开……
  明明这几日韩夫人很是平和,她甚至不准人入宫去求大将军的消息。

  "郁书?郁书!"他不住地拍她的脸颊,如今贵为司空的人竟然手下颤抖,抱着那一身大红的嫁衣女子全急得红了眼睛,突然一把揪住了大夫怒问韩夫人如何,那人恍然跪倒,"夫人……夫人脉象虽弱但……但还有救……"
  "废言!"他把人放在榻上,"想法救她!快!"

  穗儿挣扎着过来握着郁书的手便是哭叫,眼看着那大夫额上见汗忙着给她顺气,这小丫头边哭边忍不住,"夫人心里苦……我都看着的,大将军重伤那几日……人人都说着怕是这一次定要救不得了,可是夫人连大将军一面也见不着,还有……还有……"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扑倒在侯安都脚下,"大人!夫人的孩子……"

  侯安都焦急地盯着榻上的人,被穗儿突如其来的哭诉也弄得揪心不已,忽然又听见她提起了孩子,这才想起来这一路上也没听人说一说孩子的事情。
  郁书的孩子是男是女他甚至还不清楚,只算了算那孩子如今怎么也快周岁了,这一时穗儿哭喊不绝,更是让房外跪着的下人纷纷抹泪,有个丫头听出了不对,突然过来拦着穗儿捂住她的嘴,那丫头被主子寻死的事情彻底吓坏了,疯了一样挣脱出来只看着侯安都说话,"大人一直对我们府上照料有加……穗儿信大人是好人,这话夫人平日绝不准我们再说,可今天穗儿一定要说明白了!大人也见着了……夫人连孩子都被抢走了……"

  侯安都猛地起身盯着她,"你说什么!"
  "小公子被宫里的人抱走了!夫人连一面也没见着,十月怀胎啊……大人可知道夫人有多不容易才诞下了孩子,竟然……竟然连一面都不让她看一看……"穗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倒在地上只扯着侯安都不放,"穗儿看不下去了!若要怪罪,穗儿拿命抵就是了……可是……可是皇上欺人太甚!拿我们府上的人都当做什么!夫人才是孩子的娘啊……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成了中宫之子!"
  完全震惊愣在当场的男人下意识回身望拿榻上的人,郁书窒息的脸色终于有了缓和,大夫来回替她顺气,许是幼年的时候颠沛流离导致了郁书一直身量瘦弱,怀了孩子之后却也没见好转些,如今更是苍白如纸,冷冷清清的架着一袭太宽大的华服嫁衣,竟比她当年嫁与韩子高的时日又更清减了。
  春水无情,郁书所有的痴情统统做了旁人的笑言。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的时候侯安都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除了感慨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一个江畔系舟的孩子同自己一路拼到了今日,他当年那般妍丽模样,刀剑都伤不得,只清亮开口唤一声大哥,就真的彼此手足兄弟走到了今日。
  韩子高怎么会是个坏人呢……他只是……自己都还是个倔强的孩子而已,不懂得怎么处理这些太复杂的心思。
  但是……对于郁书太残忍了。

  侯安都控制不住自己的难过,他不该再这么为了她伤心,却又觉得这副样子的郁书让他无法面对。
  她还是为了韩子高寻死,闹成了这样,毁了自己所有最好的时日,而当年自己同韩子高说过的,他为人夫婿,日后要好好地对待郁书,要好好地过正经日子……
  为什么还是成了今天这样!
  最终今时今日的司空大人一步一步走过去,看着大夫在她背心之后使力,好不容易才冲开了她的意识,郁书剧烈的咳起来在那榻上蜷起身子,一直到恢复了感觉……她看着侯安都动动唇齿,却说不出什么,只是停了很长时间。

  侯安都双目憋得血红,想伸手扶她,又自知这么多下人都还紧张的守着,他们也不该这样。
  彼此都已经各自有家业,让韩府里的人看见,他们这又算怎么回事?所以最终他犹豫了很久,一直到郁书精心添了妆色的苍白面上竟然露出笑意,他再也忍不住,起身就要冲出去,"我去同宫里问个明白,郁书你不要再做傻事……"
  她伸手出死死拉着他的袖口不让他走,穗儿哭得快要晕过去,她也只是拍了拍那小丫头让人都先下去,喘了两口气才觉得眼前昏黑混乱的景致终于安静下来,郁书开口安慰众人,"不要……咳……不要告诉老爷,绝对不要告诉爹……先下去。"

  门被掩上,她慢慢松开手看着他,"大人得胜归来……我却没法庆贺了……"
  侯安都偏了头去忍不住愤然,"你这副样子……让我想杀了他。"
  郁书却同样收回了目光盯着上方错综复杂的雕梁,半晌才又有了足够的力气说话,"我不怪他,可悲的便是我时至今日仍旧不想怪他,他是我的蛮哥……大人,可知道方才我有了意识……多希望睁开眼睛……是他回家来了。"
  原来还是这样,强扭不来的,她希望能救她的人从来都不是自己。

  侯安都最终听着这样的话长长叹息,闭上眼睛摇首,"孽缘。"

  什么时候起,旧年里所有的人彼此缠绕,最终竟然变成了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海棠树都枯了啊,她也枯尽了。
  郁书有些失神,却觉得自己这一次真的再也哭不出来,连些苦涩的感觉都已经麻木了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愈发笑得显出了诡异的凄厉,"我不怪他,蛮哥一定是被那个人关起来了,自从他出现……所有的事情都被他毁了,还有我的孩子……他甚至抢走了我的孩子。"
  那个人的名字如今除了韩子高恐怕无人敢唤了,但是郁书一字一句的紧了目光,"陈茜,他害死了我爹娘,我十一岁的时候亲眼见着我娘死在我面前。大人你知道……自己骨血至亲的人,他们骨头碎裂的声音响在耳畔是什么感觉么……谁能明白……"
  侯安都过来想要让她不要再想,她却只是微笑着示意自己还清醒,"我没事……让我说完……"
  他坐在榻边逼着自己不去看她,郁书过了一会儿再度开口,"然后他抢走了我的蛮哥,他不准他回家,不准他见我,后来……蛮哥娶了我,他却不想让我们一家人好过。再然后……大人也看到了……下人们都在心里讽刺我,一个做娘的女人……可我却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孩子被陈茜抢入宫里,他竟然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孩子……谁看不出来,皇后那么多年无后,这一时突然便有了长子……哈哈哈……"

  她剧烈的咳起来,脸上有些窒息之后的潮红色,不正常的一切更让这已经崩溃了的小小女子陷入疯狂,郁书竟是猛地拉住了侯安都的手臂,"可还记得往日的情分?我说过今生无缘,郁书配不上大人……但……但是今日我只求一件事,就请大人看在往年你我仍算友人的份上……帮我……"
  侯安都眼看着她眼底已经崩塌坏死的希望统统变成了怨恨,这一刻再找不回当年怯懦哭泣的单纯女孩,她变了很多。

  他真切的觉得她变了,但是这种改变如同单薄锋利的刀刃细密的割在皮肤之上,痛苦和血迹一丝一丝渗出来,无法大悲,但是这样无休止的压抑哀痛最终将至形容枯槁……

  要被逼疯了的恨意毫无出口,她是想死的,可是突然有了意识清醒过来却被穗儿一番哭喊弄得发起了狠。
  是啊,她若是现下这般自私的寻死解脱,那……他们的孩子怎么办?她还是个母亲,他还不能死。

  微微光线,室内不曾开窗,只有她大红色的嫁衣格外入了邪。
  他颤抖着突然伸出手,一直接近她的鬓边。
  郁书没有动,任他突然拉住了自己一丝散乱的头发,侯安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最终再也受不了崩溃低吼,"你……你竟……白了头发。"
  一缕极不协调的白发黯然生长,她心下所有的苦闷都憋出了恨,丝毫不觉意外,只是叹息,"前几月便有了,无所谓……是难看是好看,如今也统统无所谓了,若那日当真全白了头发,便也就这样吧。"
  她只是拉紧了他像是最后的希望,"我不信他真的能扔下我,恐怕蛮哥该是重伤……"郁书有些说不下去,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该是被关起来了,还有我的孩子……他们叫他宗儿。"
  侯安都已经太过触动,再没有任何理智能够维持他的思绪,听着她这样说明明觉得太过危险,却又已经无法拒绝,"我也无法探知子高现下究竟如何,宫里完全将他的消息封锁不准人私下议论……你想如何?"
  "我想求大人告知一件事……皇上,陈茜他……是不是定时要寻一样东西入宫配药?"

  半月之后,御医处接连几日不眠不休想出了一套疏通经络的法子,陈茜谨慎异常,命人试过再行回禀西殿,那榻上无法动弹的人却是无奈苦笑,"这倒是多此一举,寻个正常人试针若是有了偏差岂不是好好地被害一辈子……我反正已然是最坏的情况了,纵是失败也无非便是仍旧不起效用罢了,不用找旁人了。"
  总也是从当年云光大师治好他手臂骨伤的事情上得的一些先例,韩子高虽然不懂医术,但是当年十五日大致的印象总还是有的,努力地回忆当年大师手法,御医处的医者又反复回去参悟思量,用尽了一切办法,最终还是决定好歹要来试上一试。

  连着几日施针一时看不出什么效果,韩子高已经开始努力平静下来,整日坐在西殿里让离兮陪着说说话,曾经有时候夜晚的时候,陈茜问过他,"让韩夫人来看看你吧。"
  陈茜知道韩子高心里有太大的负担,他重伤如此,反倒开始无法轻易入睡,有的时候陈茜知道他不好受,憋着那气堵在心里出不来,整日整日只看着自己的佩剑出神。
  他真的不适合这样安静的被关在这里,韩子高不是这样的人,纵使他让人总有自私且强烈的占有欲。
  但是他还是适合站在阳光之下,红衣金鞍,骄傲得带了刺,惊心动魄的烈。

  所以陈茜思量了很久也没有办法,最终还是松了这口气,若是他想让家里人看看,便准了吧。
  可是那暗夜里依然眸子明亮的人看了看他摇首,"现下见她……我看不起我自己。如何面对郁书?说我这副样子回不去了,让她和爹好好生活下去么……陈茜,我动不了了,走不了路也不能坐起来……甚至……"
  每一日都漫长犹如一辈子的光景,朗朗晴日,巍巍苍穹,这身红衣却无法再昂首败落日光。
  好在他们不是自怨自艾的人,陈茜从身后抱紧他,"好了,不要说了。"
  一定会好的。
  "也许明天就会好了。"

  说完了,两人却都想笑。
  韩子高总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这种安慰了,是好是坏他已经让自己尽量去接受,所以躺在榻上想了一想,突然问了句,"我现下这副样子很多事情无法经手了,旁人又信不过,陈茜,沙棘的事情让侯大哥上呈入宫吧。"他想起当年县侯府里的事情,解释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年先皇入府试探我的时候……不巧让侯大哥听到了,他是知道送药这件事情的,而华皎年轻,一知半解,我怕他出了纰漏,还是让侯大哥来负责吧,这么多年他也没有透露给旁人任何讯息,所以……你不用担心。"
  陈茜沉默了一刻也没有反对什么,"好。"他理顺怀里人的长发,替他翻了个身又说起来,"你若是好起来了我也要立宗儿为太子。"
  韩子高眼看着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想说什么又觉得陈茜从来都不可能被人阻止,最终烦躁的没有再说话。
  "没有办法了韩子高,面对现实,你我已经无法再顾及旁人了,是好是坏,你同我这辈子已经被捆在了一起,你注定做不成你爹期望中的人,同我一起……看着宗儿成长吧,其他的……顾不了了。"

  陈茜从来都把罪孽做到极致,然后不给人任何反驳的余地,更何况今时今日的韩子高就算有这个抗争的意图他也做不到,不承认也罢,他是真的现下完全处于弱势。
  他无能为力的靠在他怀里,陈茜收紧了手臂有些叹息,"真若有地狱罪业的话也无所谓,韩子高,百年后你我一起覆了黄泉就是。"

  云淡风轻,他从来都毁天灭地一手之间。

  温度渐渐攀升,孤花春余,大战完结之后江南各地终于各方安稳,这一时看似江北偃旗息鼓,而皇上重农桑,兴修水利,多有仁政重新恢复各郡百姓生息。
  好不容易熬到所有人都能够喘一口气的时日了。


【一百七十四】乱世浮萍

  将军府前一队人马避着人匆匆归返,华皎下马后刚一入府便见着了宫人正同夫人回禀,"夫人放心,侯司空命我等来传话,御医处今晨问出的信儿,大将军手足已经渐渐有了气力,身边人暗中……说的,皇上这几日忙着让大将军恢复气力,定是无碍的。"
  华皎也只听见了三言两语立时高兴异常,过来就同人说了了三两句直劝夫人高兴些,他身后人护着些东西躲躲闪闪,郁书抬眼看见了,只低声问了一句,"这是……"
  他赶忙摆手遮了,"宫里有用的,待得司空得空就要经手带进宫里的。"
  韩夫人今日挽了个松散的发髻,脸色却从入春后一直不好,穗儿被前些日子夫人想不开的事情吓坏了,至此之后寸步不敢离开她,只怕再出了什么纰漏。
  但是夫人却好似想通了些什么,不再整日盯着一身嫁衣出神,忙着前后照料老爷,事情多一些,倒好似心情缓和多了。

  屋子后的金午时花一季又一季,这般的时日开得却茂盛起来。
  郁书也便谢过传信的人,扫了两眼他们并没说什么,一直到余人散尽,她只是安然示意华皎不用担心,"大将军同我说过一些,宫里要紧的东西定要顾好,我虽是妇人,但这事既然事关重大,眼下大将军又受了重伤,且先放在我房里吧,不然你们人人每日也都有要紧事,若再交给旁人了,我也不能放心。"
  华皎只知道韩子高按日子让他去寻这东西回来,具体要做什么他一知半解也想不明白,哪知晓此物事关重大,只当是有用罢了,这一时他思量片刻,侯安都如今也是位高权重,日日要务紧急,一时半刻赶不上经手,这两日总需个妥善的地方把这重要的药材存好才是.
  既然夫人也大致知道一些,一家人总是无碍的,他笑着把一只暗色小匣子交给郁书,"皇上已经命司空上呈,夫人切勿看顾得当,若是司空来取夫人才可交出。"
  郁书自然应着,"放心,我知道分寸。"

  屋子里这几日因着暖起来换了淡色的薄纱,雕木的隔栏里透出外门的光线,地上一片斑驳,她兀自护着那盒子回屋来,小小的匣子,打开来只是些药材而已,她看了很久,抬眼见着穗儿在外间收拾起什么,这丫头躲躲闪闪就似不知往哪里放一般,郁书一时只随意问了句,"什么东西?"

  她支支吾吾,引得夫人不得不绕出来,"怎么了……"刚说完自己先愣住,丫头抱着一些精细好看的小缎子衣裳,还有给孩子的小锦被发怔,眼看着又要惹夫人伤心,穗儿自己先害怕起来,赶忙捂着不敢让她看,"夫人……我这就收了,这就收了去……"

  郁书站在原地看着,一只到穗儿慌张张的就想往外跑去她才一把唤住她,强压着满心的凄苦只抬手接过来,"让我看看。"
  当时他出征在外,她一个人给孩子绣的小东西,还有准备下的小玩意。
  闪闪亮亮,还有爹心心念念说要给孩子的小手串,多少人对这孩子抱了天大的期许。
  她忍了那么多无法言说的苦痛,最终生下了她,却连抱一抱他都没有机会。

  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他现在是皇长子了,天底下最金贵的东西也都要堆在他身边的,可是他亲娘想看他一眼都做不到。

  一群……畜生。

  她想要把他们统统都咒入地狱,那座恢弘宫室里的所有人,一草一木,丑恶嘴脸,抽骨剥皮不足矣。这一辈子郁书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强烈的念头,挫骨扬灰,必须要让旁人付出代价的恨。一个女人所有的苦都被他们一手抹掉了,还带着堂而皇之的尊贵幌子。
  她的孩子……
  穗儿眼看着夫人眼底的狠怨无法压抑,扯了那些东西忙着劝,郁书却一把推开她,突然跑去妆镜前翻找什么,"去拿件外衫来,快去!"
  丫头踉跄着跑过去取了外衫来,这看着夫人翻找出了一只纯金的梳子来,穗儿只怕别是又要出事,低声问着,"夫人……这是要出去?"
  "我要入宫去。"
  穗儿不由拦着,"夫人,若是能见着大将军,司空大人早便去了,还有华大人去过……皇上不准的。"

  更何况这种情势总是谁都明白了,韩夫人再去……惹怒了皇上谁担待得起?自古君王天下生杀俱是浮云之事,若说便是诛了你全族你又有何言辞?
  谁能同皇家相抗?这种事情怎么也都是没了法子的。
  郁书却握紧了那金梳想起当日皇后的话摇首,"我去看看孩子而已……无事。"她看着穗儿忧心忡忡最终呼出一口气来拍拍她,"我不会再寻死,穗儿,你放心,我见到孩子了便会回来……我只是……"
  只是想抱一抱他啊。

  她盯着那些摊开的小衣裳最终痛苦无言,转身转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
  孩子的哭声渐渐平息,皇上一直不肯其他人抱走照料这个孩子,只命嬷嬷们都留于明福宫里,谁都知道这中宫之子简直就是一出生就得了天大的宠爱,却连宫人很难见,并没出过中宫一步。

  明福宫前轻轻有人叩门,玉儿奇怪的打开来,却见着是个不认识的宫人,许是前边的,她一时念了一句,"皇后刚用了膳,可是皇上有什么话带来?"
  那人往宫门处望了望,摇头却盯着自己手里拿着的金梳,她压低声音说着,"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经过那边门下见着韩夫人很可怜……而且……咳,她求我拿这东西进来给皇后看一看,若是皇后信守承诺,便让她入中宫来亲自拜见。"
  玉儿眼见着这是当年先皇赐封临川王妃时候亲自给了主子的金梳,立即拿了进去,沈妙容正把宗儿放在榻上给他系好小衣,突然听了这话赶忙命人一定要带夫人进来,"记住,不得让皇上知晓。"

  好不容易终于入了后宫,郁书竟突然紧张起来。
  她看着玉儿替自己推开了门,只愣在门边欲言又止。
  玉儿本是对她印象并不好,今日见着了,却只觉得她憔悴得太多,更是……好好的年纪,头发却有些发了白。
  立时连这丫头都难过起来,却又没法开口,缓了声音说了一句,"韩夫人进去吧,皇后恩准夫人见一见……孩子。"

  确实,就算韩夫人往日再不知轻重,可她才是做娘的人,没有人该剥夺一个母亲的权利。
  所以最终沈妙容让出了孩子身边的位置,只站在榻边向她伸手,姿态放到了极低的地步,"韩夫人,宗儿现在一切都好。"
  郁书一步一步走过去,凤榻上小小的生命睡得正香甜,白皙的脸面当真同他爹爹一样,天生就是肤色浅。

  她都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只能顺着沈妙容轻轻唤了一声宗儿,小小的孩子觉得身边有了动静,动了动小手,郁书看着他颤抖着伸出手去,却突然落了眼泪。
  那手指就僵硬在半空中,不敢碰他,只惊讶着抚在脸上,她回身看着经年依然淡漠平和的尊贵女人开口,"皇后……你可知道我有多久不曾哭过了……"
  沈妙容并没有掩饰悲伤,"夫人,是我们对不起你,但是……你不要折腾自己,你的头发……"
  谁都看得清楚。

  她才多大,仇怨,愤恨,还有所有的凄苦,最终头发缕缕变了白。
  "抱一抱宗儿吧,你永远都是他的母亲。"沈妙容很诚恳,她看着郁书盯着自己的孩子太过触动,颤抖了许久竟然不敢伸手去碰他,所以她俯身过来,完全是好意,想要替她抱起来放在她怀里而已……
  结果郁书眼看着皇后探手过来,突然就像发了狠一样猛地推开了她,沈妙容也没想着她突然出手,退后了两步只能撞在那榻边的雕栏上轻呼出口,"夫人!"
  玉儿在屏风外瞥见大惊,慌忙过来,"韩夫人你太放肆了!"

  丫头气得立即就要喊人,沈妙容却扶着雕栏站起来一个劲的冲玉儿使眼色让她下去,那榻边拖着一身宽大裙摆的女人已经太过惊动,郁书本能的念着这是我的孩子,不断地靠近宗儿,终于碰触到他的脸……
  凉凉的眼泪滴在了孩子的额头上,瞬间小小的婴孩被惊醒,睁大了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紧了搂住自己的女人……很陌生。
  陌生的触感,陌生的语气,陌生的样子,陌生的气息。
  所以他开始害怕,微微皱了小脸突然哇的哭出了声,眼睛不由自主转向一旁的沈妙容,伸了小手可怜无比,急着要母亲。

  他虽然还那么弱小,可是他诞生之后的所有都只同沈妙容有关。
  郁书死死地抱住他不肯放开,"宗儿?你看一看,我才是你的母亲,我的孩子……娘救不了你,娘没用……竟然让他们把你关在这里……"她所有强压的苦和绝望统统爆发,撕心裂肺的抱着宗儿恸哭无法,沈妙容过来不住地劝,可她却不肯让她接近一步。
  没顶的绝望让一个母亲无法面对。
  郁书微微俯下身只抱着孩子瘫坐在榻边,混乱之中发丝有些散乱,点点花白飞在空气之中,远比微尘清晰。
  她想让他记住自己,不住地亲吻他,可是孩子却被吓坏了,只是哭。

  乱世浮萍,何谈人心?
  怎么办。
  但母子连心,她疯了一样的想杀了抢走自己孩子的所有人。
  周身都是金线包裹的皇长子……尊贵无尚的地位……郁书带泪笑起,盯着沈妙容质问,毫无惧意,就好像她手里是她的命,她死都要护住一般,"皇后……你凭什么做他的母亲。"
  这是我同蛮哥两个人的延续,同你们有什么关系?

  玉儿几次想要出口,都被沈妙容拦下来,这丫头也不敢退出去,生怕这快要疯溃了的韩夫人再做出什么来,守在一旁盯着她。
  "夫人,我曾经说过,你我同是女人,我很能理解你……但是……"皇后看着哭泣不止的宗儿轻轻哼起了安稳的小调,渐渐让那孩子能听话安静下来,"但是,韩夫人……没有人能左右皇上,除了……大将军。"
  郁书一张淡了脂粉的脸面最终凄怆难言,冷了心神,只拍着自己怀里的小小婴孩无法放手,"可蛮哥生死难定,也不能顾得了我们母子。他连自己的孩子都给了他……哈哈哈哈,却是我可笑,天下人都要笑我……"

  这场夫妻是注定的死局,也许很多人都看在眼里只是等这一日,果然,没有让那些想要看笑话的人失望,她还是选了一条错到荒唐的道路,心心念念不放手,饮鸩止渴。
  甘之如饴。

  沈妙容试着靠近她和孩子,见着郁书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一贯肃静的白裙,慢慢地铺开陪她坐在一起,"韩夫人,我没有立场让你相信我……但是,我一定要说,我也很爱他,一定会让他好好成长。"

  最终郁书还是闭上眼睛,剥离开血肉一样的把那孩子交还到另一个陌生的女人怀里,才终于听着宗儿不再哭得厉害。
  都乱了,老天无眼。

  沈妙容仍旧看着她静坐了一会儿,只盯着宗儿看,郁书却是兀自拢了自己耳畔的发丝擦干眼泪。
  最终她还是起身告退,却是冷下了眼色,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一般,"他的爹爹救不了他,我却不能舍了他,皇后,他是我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子,皇上之命无人能抗,但是为人父母,我不能抛弃自己的骨肉。"
  沈妙容也只能叹息,仍旧是将那金梳拿过想要交给郁书,"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回禀皇上知晓,日后夫人想念孩子也可随时拿着这东西入明福宫来,我不会回避。"
  郁书竟然将那梳子冷冷掷在了榻上,"不必了。"

  我不需要谁来施舍机会,这本就是我的孩子。宗儿,娘要救你离开这金色的囚笼,皇子的名分有何稀罕!

  她一辈子没有这么坚决的转身,几乎血迹都早已被孩子的哭声凝结。

  三月之后,水光潋滟,遍野飞红。
  韩子高终于能够站起来,一直被陈茜扶着走到窗边,才觉得竟真的有了重生一样的感觉,感觉到夏风吹在面上恍若隔世一般,这么多日子是他永生难忘的折磨。
  他总算有了活着的感觉。
  施针的效果渐渐显现,韩子高周身经脉悉数被贯通,却因躺了近乎半年有余,这一时竟然需要像个孩子从头学步。

  可他一旦有了自己的感官知觉就不能被人再左右,固执地自己不愿让人扶,明明手脚都还缓不过气力,却不肯让他抱着上下,陈茜同他争也没用,憋了口气最终说出来,"我倒没想着这般管用,不如去让人再将你血脉封住……"话说到一半自己想到这么多日子来的辛苦都有些感慨,还是抱了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好了,只要你平安,怎样都好。"
  他终于有了回抱住他的知觉,手臂能够感受到来自旁人的温度,很真实的触感,韩子高靠着他肩上别扭了半晌,最终开口,"你真不是个会伺候人的人。"陈茜何曾这般事无巨细的照顾别人起居一切,必然什么都是一贯行事的大化作风,跟何况他今日什么地位?
  说完韩子高露出手臂上的淤青,前几日他抱他洗浴而后不小心就把他的手臂撞在了榻边,"好在我那时没什么大的感觉,不然……这几个月下来恐怕要被你折腾死。"
  韩子高最终得意的看着陈茜竟然也开始尴尬,绯莲色的人站在当下志得意满,还如往日那样飞扬的模样。

  结果对首的人恨得险些就顺着他手臂拂起来的衣裳探入手去,韩子高推开他自己靠在窗边向外看,"终于看清了金貂台,没想着真的建成这般恢弘。"
  江南山水,终于尽得一目之中。

  所有的政务这么久以来统统由武岐伯直接呈于西殿,韩子高躺了多少日子,陈茜便这么守了多久,日夜不歇,就这么撑着总算熬到他可以站起来。
  两个人都有些沉默,太不容易,这生的日子虽然短暂,可是他们在一起什么都撑了过来,所有旧年的争执都变得微不足道,生死面前总让人学会珍惜。
  只要你的眸子里还有我的影子,一切总会好的。

  这一年他们历经死劫之后终于可以安静站在一起,遥遥面对天地洪荒,时光温柔,倾世华容。

  武岐伯终于见到韩子高走出殿外的那一日,已经距离他重伤被送回足有一年之余,彼时皇长子周岁庆贺已过,他一如往日守在西殿之前,遥遥面对日暮,正百无聊赖,突然听着身后有了响动。
  他按习惯回身就想行礼,"皇上……"

  结果先见着太久不曾看到的烈红颜色,余晖之下更显得触目惊心,竟让武岐伯瞬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你……子高!"
  他顾不上什么礼数称谓,看着韩子高发丝束起竟是好好地走了出来,佩剑系于腰际毫无更改,还是那样美得触目惊心,眼角眉梢都带着傲然。
  武岐伯一把揪住他手臂上下看看,"你总算好了……皇上!老天保佑,大将军为国受伤……千万将士日夜祈福,今日终于是……"
  终于是苍天不负。
  皇上为此再度大赦天下。


【一百七十五】逐出家门

  立时宫里终于有了许久不见的喜色,人人都说着大将军无事了,消息传到明福宫里,皇后也终于抱了宗儿出来。
  一直寻到了金貂台上,一年前的这里韩子高刚刚受伤被人送回,浑身无知无觉昏沉不醒,被陈茜锁死在怀中近乎废人一般绝望,那皇者同样濒临崩溃,险些要毁了这天地,如今,她护着孩子远远地望过去,只看着那身绯莲红的人影仍旧有着惊世之光,烈烈风声,衣袂绕在明黄颜色之上,他们俩个人面对着属于他们的国,一同伸出手去,就如同风中亦有情意。
  从不可能败。

  皇后慢慢走上长阶,远山巍峨,朦胧胧一片宏远的江南烟雨色。
  宗儿的眼睛很像他爹爹,一岁的孩子头发渐渐长了些,小脸上却更显得胖嘟嘟的。
  韩子高抱住自己孩子的时候竟然如同陈茜当时一样,姿势怪异全然手足无措,沈妙容忍不住笑,"你不要这样,手过来一些……会让他不舒服。"
  他轻轻托住他,那孩子就真的突然盯住了他,咿呀的发出些动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在他身上抓挠起来,陈茜让开些看着他们,竟也柔软了所有棱角,伸手去捏捏宗儿的小手,孩子忽地笑起来,动来动去,韩子高赶忙抱住他,想了想,半晌后突然也像个傻孩子一样抬眼看着沈妙容,有些迷茫的问了一句,"他……他好胖。"
  最终连陈茜都无言以对,伸手接过来拍一拍他,"你小时候怕也是胖胖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沈妙容笑着接过去逗弄了一下,宗儿现在大了,平常很安静,"宗儿……你爹爹嫌你胖呢……我们宗儿很听话,日后定能成为人中龙凤。"

  金色的小衣之下也能看出这孩子同样手足修长,韩子高亲在他额上,想起了以前自己爹爹说过的,"我爹总说我自小起就不带福相,倒是宗儿生得便很是讨喜,但只怕他日后也太过秀气了……"
  "便是真同你一样又如何?"陈茜让他放心,这孩子就算也面有殊色,长大了恐怕也和他这倔脾气一样。
  台上空广风大,三个人陪了一会儿孩子就先将宗儿让皇后带了回去。
  韩子高随意地坐在石台正中,手指抚过那行诗句,恰是背影,陈茜望不见他的表情,只听着风声里他的声音已经带了挣扎,"他本不是帝王家的孩子,怕只怕……日后他若同我一样的性子,是不可能留在这宫里长久的。"

  陈茜刚好站在他身后,即将入夜的时辰了,好在夏日绵长,日影尚余,他听过他这般说也不容置疑的下了决定,"你带不走他,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我的长子了,再等一些日子,我便立他为太子。"
  韩子高猛地回身,"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府上该如何自处?"
  他一直不敢那么焦急的回家去,就是因为他也在害怕,韩子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被陈茜逼到了这般地步。
  但是说到底,最最脆弱的时日里,他们也只有彼此朝夕相对。
  陈茜却俯下身来同他一起坐着,口气有些平缓,"那又如何?你当时同我走的时日,你可担心过?你若真的这么在乎,早不用等到如今。"
  "但是这一次……"真的不一样了。
  这是个生命,宗儿有自己的生身母亲,韩子高也有妻儿有高堂,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毫无顾忌的孩子了。
  韩子高手指停在侬字之上,突然张开五指将它盖上,"陈茜,我不敢回家去,但是却又必须要回。"
  迷途的小豹子。
  但是这一次的陈茜却是悠长叹息,搂过了绯莲色的人,韩子高有些挣动,他却手下使了气力让他不准乱动,"听我说,回家去看看吧。"
  韩子高的惊讶无法掩饰,"我以为你会……"

  对首的人轻轻扣着他按在石刻上的手指,注定横绝千古的诗句,金貂应让侬,陈茜的气息竟然带了些宽慰的感觉,同以往掠夺意味浓重的感情全然不同。
  韩子高甚至有些错愕,"陈茜,我现下好了,不需要什么安慰。"
  别扭的豹子,明明是有些混乱得不知如何面对,却也咬牙不放。
  于是那人手下的气力直接将他按在那石台之上,韩子高只望着他眼底沉渊底色,映衬着背后漫天霞光如血。
  陈茜咬在他耳后,"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管你听是不听,我不准你去任何地方赴任,也不准离开这里一步……"

  他看着他那么美的眼睛终于有了真实的光亮,陈茜熬了这么久,好在还能看见这小豹子燃起愤怒的模样。
  淡淡莲花香气勾人心意,皇者笑得颇是得意,"大将军,你醒过来了,所以……以后我们一起看着宗儿长大。"

  这一场几乎要泯灭了所有希望的劫难过去,就连天地都因他的眸子而澄明美好,他们都大了,生命的延续太过奇妙,让人很容易生出太多慨叹。
  陈茜绕着他的发丝,"我很难想像你如今也有了孩子,但是……他这么美好,同你一样,我们的江山定要是他的。"

  翌日晨起,大将军终于归府。
  但是府门紧闭,华皎也因升职湘州刺史而去往任地,韩子高于府前唤了多时,竟是听着里面动静清楚,而无人敢开。
  他立时有些明白,却握紧了手间扬声喊起了爹。
  结果最终是夫人身边的小丫头穗儿颤抖着在里边回了些声音,"大将军……老爷命府里所有人不准开门,甚至……将夫人也关在屋里,不准出来。"
  他知道爹一定气死了自己,但是……真的没想到爹已经不愿再见。

  烈烈日头,重伤之后,他却回不得家了。
  府前寂静,绯莲色的人同样有着不肯轻易认输的脾气,竟就一直等着。
  惊莲已经算作是老马,却不改那暴烈的脾气,一直不肯安静,韩子高顾不上它,任着烈马在身侧徘徊,一直等到快要晌午,仍旧只闻府中诸人求劝,老爷却无论如何不肯让他回家去。
  "大将军身受皇恩,亲子尚且舍得,如何舍不下这府里诸人!"最终声音响起,韩叔撑了拐杖被人扶着站在门后,只看着那方紧闭的府门悲痛难忍,"韩子高!你让爹日后如何面对祖上先辈!我生出了你这样……咳咳……"
  一阵嘈杂,穗儿不住劝,"老爷!大将军重伤刚好,一年了……才刚归家,让大将军回来看看吧……夫人也在等啊!"
  "闭嘴!大将军如今位高权重何曾管得了什么夫人!"韩叔气犹不定,举着那拐杖越骂越怒,直扬着向那门板而去,韩子高明显听出了爹也熬着又累及了旧症,一时再也忍不住,冲过来便不断向里喊着,"爹!我今日归家,无论如何先让我回去再言其他……"
  结果那里面的老者更加怒不可遏,"你还记得你有家?你以为这街上坊间都不知道你在宫里的事情么!韩子高!你还不如死在战场上!你爹还能以为你荣!不孝子……不孝!抛妻弃子……咳咳……你太让爹心寒了……"老者最终也是越说越无法自抑,冲口就是怒骂,"你扪心自问!你抛下郁书独自诞下孩子……你知不知道她有多苦!好不容易盼到你回来你重伤无法,这些爹都不怪你……可是孩子呢!你自己的儿子呢!"

  韩子高颓然放下手,昭彰的日头打在身上,如今的府前早已无人胆敢擅入,剩下他一人一马。
  什么算作是有家不得归?
  他知道他这一次是真的要负了所有人。

  "爹,让我回去见见郁书,就算你不想见我,我也得去看看她。"他同韩叔从来都是互不相让,就算如今的韩子高权倾天下又如何?
  "不准开门!"韩叔几乎已经声嘶力竭,哪还有人再敢刺激老爷,一时全都僵在门边,守卫人人为难,统统不敢妄动,那老者从门边影绰看见外边的一道红影,更是怒从中来,"韩子高!你给我听着!你一日不把我韩家的血脉带回来!一日便不要开口再叫我爹!那是郁书的孩子!她为了你受尽了苦一个人撑着生下来的孩子……你还有没有良心啊韩子高!这个名字都是我韩家人的耻辱!"
  皇家又如何!韩老爷的脾气逼急了当真也是烈性子,这父子之间从没缓和,好不容易韩子高成家立业,如今却成了这般。

  惊莲不住地打起响鼻,韩子高最终退后数步,"爹……"
  "不准再叫我爹!去把我的孙儿带回来!否则你便不要再叫我爹了……我……我明日便带着郁书回家乡去,你继续做你的大将军,受你的圣宠不尽去吧!莫要再入我韩家的大门!"
  不住的有人想要拦着老爷,这话一旦传出去完全便是犯上辱没皇恩,可是……韩叔如何能接受这已经是事实的一切,他自己的儿子同皇上到了这般地步,甚至他还将孙儿也送了出去做了皇子!

  "韩子高啊韩子高……我一辈子都没想到将你养得如此没有良心,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你统统都做不到!"
  "老爷!"府里突起一阵惊呼,韩子高立时觉得不对,不断叩门却无人顾得上,不住有人喊着去寻大夫来,"爹?开门,让我进去!爹!"

  韩叔几乎是咳出了血来,犹自指着那门外的人气得颤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韩子高……你怎么就那么狠心啊,她是你妻子,她的孩子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门外的人直直地跪倒。
  是,这是他的爹,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孩子。
  韩叔最终气得说不出话,被人强行扶着去寻了大夫来。
  穗儿靠着门边哭得也是无法,"大将军,过几日再回来吧,皇上不肯提及孩子的事情,老爷病了几个月……定是真的伤心了……"
  韩子高咬牙也不说话,只是跪着等。

  又到黄昏时分,宫里也听了消息,武岐伯急急地入殿中回禀,"皇上,将军府前又有了事端……都有传言……说是韩老爷不认大将军了,不准他入府。"
  这让谁听了都要暗自发笑,大将军又如何?爹娘不认,夫人不理,再往深了想一想,孩子的事情虽然谁也不清楚,但是很明显,韩老爷极是反感大将军这同皇上揪扯不清的事情。
  面上自然是人人谨慎,谁敢妄自议论?武岐伯却是身边人,直言不讳,"皇上,这恐怕就是为了宗儿的事情。"
  陈茜搁笔而起,毫不犹豫,"不要惊动旁人,备马。"

  皇上只准武歧伯相随,寻常宽袍出了宫门绕至将军府前,抬眼就见着那一身烈红色跪在府门前。
  韩子高听着身后有动静,但却没有回身,一直到陈茜下马命武歧伯去外边守着不准外闲人入内,他才叹了口气,"皇权要得了人命,但是无法控制人心,我府上的事情乃是家事,皇上何须如此出宫来?"
  陈茜却只是站在他身后不远四下看看,很明显,韩老爷盛怒之下无人再敢打开门来,一时内外僵持,里边刚好还有下人微微传话,"大将军放心……老爷只是急火攻心,大夫看过了,这会儿歇着,该是无碍的……"
  韩子高也终于松了眉间,却只是固执的说着,"爹不让我见见郁书我绝不走。"

  里边的丫头也不知道外边如何,更不清楚皇上亲自出宫至此,还当只有韩子高一人,顺势加了话,"大将军,夫人恐怕也是……苦守多日,更是……更是……"
  穗儿想说些什么,本就替夫人不平,偏偏还没说完先被人拉下去,"别胡说,夫人不准再提那件事,穗儿,你可不能这会儿再提,刺激夫人又惹老爷动气……"
  夫人寻死的事情已经成了隐秘一直瞒着韩老爷,若是说出去,事情必将更加混乱。

  声音愈发小了,下人们也不敢再守着,只剩下韩子高一人跪在门口,他也当真是不怕谁看见,就算今时今日他早就不是幼时的蛮子了,他也不在乎。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韩子高,如今就这么跪在自己府前等。

  到了傍晚,日头有些缓和,仍旧是带了热度。
  陈茜望了他很久,最终开口说了一句,"子高,你若觉得你没有错便不会低头,这样……是认错么。"
  韩子高到底回身看了看他,却依旧很是固执,"这么多年了……重伤之后我再醒过来也过了数月的日子。陈茜,你同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陈茜也就那么随意的坐在了他身边的石阶上,两个人就好像坊间最最普通的百姓,累了就在街边歇歇一半。

  皇者今天仍旧穿了件暗色的衣裳,袖口刚好带了金色的龙纹,一路蜿蜒到韩子高绯莲色的衣裳之上,韩子高也不再是少年面色。
  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连宗儿都已经一日一日长大。
  陈茜反倒轻松起来,"无药可救又如何,你以为你跪上一日两日,你爹就会原谅你?"
  如果他想对家中负责,那么同自己在一起就是罪过。
  贵为皇者的人却也开始觉得没有什么质问他的必要,若再年轻一些,也许陈茜就还会向当年一样不依不饶的命人再抢了他回宫关起来。
  但是现在死劫熬过来,他们俩个人确定了太多事情,反倒觉得心下无比的安静。

  韩子高摇首,"不,我错的不是同你走,如今我开始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陈茜,我醒过来那两天一直在想,以前总是傲着这口气,不肯让人觉得我是个男宠出身,不肯让人觉得我是攀着你才能走到今天……可真到了什么都动不了的时日里却又觉得……就是真的这样又能怎么样?"
  他笑起来还是那么美,夏日闷热,韩子高额上有些细密的汗意,陈茜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抱一抱这个敢于担负责任的傻孩子,想了想到底碍着他这脾气又还在他府门前而没有动。
  韩子高看着他,"你知道我不是就够了,其他人,的确……我已经顾不了了。走到这一步,谁都回不了头,这一辈子,你我也总是要在一处的,在你面前示弱的话,没有关系。"

  所以我不后悔,今时今日谁来议论他韩子高背后是非都好,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跪在这里不是为了我同你有些什么而认错,我从不后悔这件事……但是,陈茜,我已为人父,我是宗儿的爹我却没有办法给他一个家,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他娘,这件事的确是我错了,我必须要认。"
  就像很多年都这样彼此支撑着走过来一样,韩子高说话很安静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就好像在说很普通的琐事一样。
  陈茜也只是笑起来,"我陪你在这里等。"

  韩子高有些惊讶,想了想却又笑起他来,"皇上,你一辈子也没认过错。"
  陈茜只是那么坐着拿了他腰际的佩剑来握在手里,好像只是再试一试是否还是当年的手感一般随意,"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做错过,我为了你做过的这一切也统统都值得。"

  陈茜啊……总是让人面对着他的狂妄毫无指责的余地。

  皇上就真的这么陪着大将军等在府前认错,一直等了一夜。

【一百七十六】一无所有

  最终武歧伯是在忍不住,过来苦劝了一个时辰陈茜也不肯回宫去。
  韩子高见着东边已经有了天光,最终重又去叩门,却没想着这一次回应自己的声音竟是从身后传来的。
  陈茜先站了起来,抖抖袖口微微挑眉打量来者,"韩夫人。"

  仍旧是淡黄色的裙摆,天气闷热,薄薄的一层纱衣映着早已不是孩子的女人,发髻挽得很是精心,特意将那半白了的鬓边都藏了去。
  郁书没想到陈茜竟然也在这里,很明显有一刻的惊讶,穗儿原是扶着夫人顺着墙下走过来,突然见了陈茜她一时还没认出来,等到郁书缓了口气,垂首行礼,"皇上。"
  这丫头慌张跪倒,一肚子的话全憋了回去。
  陈茜没开口也没让她们起来,退了两步看着韩子高。

  韩子高叩门的手停在在门边,算一算,出征那一日距离现下,三年过去了。他盯着郁书努力笑起来,"我……我说过,我会回来。"
  郁书全像变了一个人,记忆里有些隐忍的担心,有些甜蜜,带着他的孩子,强压着离别难过的人曾经那样问着,你会回来么。

  可是现在的韩夫人已经像被人夺了喜怒哀乐一般,经年分别之后再相见,她听着他这么对自己说,幻想过无数日的景象统统破碎,郁书彷佛能够看着自己动动唇齿,答了一句,"平安无事就好。"
  然后两方沉默。

  一江之南,桃花灼灼,绣楼画舫彩旗昭昭。
  群芳争艳,真是好时节。
  郁书上前几步,看了看韩子高衣襟下跪了整整一日染上的尘泥,仍旧是低下身耐心地给他拂去,"爹这一次是真的气了,恐怕不是一两日能好的,我只能趁着早上人少,让穗儿陪我从后门绕出来的。"
  走得近了,韩子高才看清她已经瘦得……让他有些目不忍视,所以韩子高最终没有忍住,"郁书……"
  她摇首,好似还是寻常夫妻,继续说着自己的事情,"见过宗儿了?"
  韩子高也只能顺着这话应下,"……他很好,皇后对他如同亲子。"
  郁书微微笑起来,很是平和,继续替他理平袖口上的褶皱,仍旧是那般清淡的说着,"皇后自然待他好,她无缘无故有了皇子,该有多欣喜。"

  瞬间穗儿吓得直看陈茜,慌忙爬起来扶着夫人往后退,"夫人……"
  没想到陈茜倒对这印象模糊的韩夫人有些另眼相看,皇上只看着她开口说道,"韩夫人还有些什么话?今日朕统统不予追究,不如都说出来。"
  郁书同样直直地盯着他分毫不让,时至今日,她一无所有,生死无所畏惧,"大将军出征在外,皇上夺人爱子,大将军为国重伤归来,也被皇上扣于宫廷不准家人相见,如此行事若是传扬出去,试问这天下可还有人感激皇上仁德之政?皇上可还能以明君之治流芳后世?"
  陈茜思量了片刻,只觉好笑,"这可是有些差错了,韩夫人,朕从不想做明君,当年朕屠戮会稽之时你也该清楚,朕何曾是良善之人?"
  他这个人,做好事也只是因为他正好不想破坏而已,而做了一切伤害别人的事情也只是因为刚巧他想要的得不到。
  没那么多昭彰的幌子,陈茜也全不在乎谁来为自己树碑立传。

  他停了一停,好整以暇看着郁书,"朕当感谢夫人诞下宗儿,但是这个孩子……刚巧同韩子高一样,是朕想要的。"
  仅此而已。
  韩子高上前想要同她再说些什么,郁书却只是死死盯着陈茜,"皇上可知人心肉长,早晚一日……皇上必遭天谴。"
  她声音不大,但是已经足够尖利。
  扔了这一句话,她转向韩子高,"蛮哥。"
  韩子高突然就僵住了手下,她还是不肯怪自己,到了这种地步,连爹都已经不肯认自己,但是她还是不怪他。
  所以韩子高的罪孽更深。

  他们都已经不是年少时分,青梅竹马的小小孩子了。
  郁书微笑着问他,"蛮哥,你也不愿意把宗儿带回来么。他本来可以同爹娘一起好好长大,你走的那些日子……我都想好了将来如何同他说,他的爹爹是个大英雄,这江南千里……曾经都是他爹爹拼死打下来的……"
  这个尖锐的问题是韩子高自己必须要面对的。
  但是陈茜看着他的背影最终还是不忍心,"武歧伯!"那人立即听了皇上呼喊匆匆而来,陈茜看着韩子高欲言又止挣扎无法,最终决定这一切干脆都让自己来承担。

  他命武歧伯拦着韩子高一路往后退,"大将军,朕命你上马回宫。"
  韩子高不住的想要说什么,郁书却只是看着他被武歧伯拉走,陈茜站在她身前一字一句,"朕今日不妨明白告诉你,也是命夫人传于韩老爷,宗儿的事情乃是皇命压身,你们的命都在皇族手上,何言皇家要你一个孩子走?还有……夫人所言的天谴,朕等着就是了。"

  他干净利落不再同她多言,转身看见韩子高握着惊莲的缰绳,眼睛却是看着府门前,陈茜低声问他,"你就在这里跪到死,你觉得你爹可能会让你回去么?"
  韩子高叹了口气摇首。
  "人心已负,这天地从此只剩你我,跟我回去。"
  皇者翻身上马。

  郁书只看着韩子高在惊莲身侧,他若不肯走,其实也没人左右得了,绯莲色的人影一直不肯动,郁书轻轻开口,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你明明答应过我说你会回来的。蛮哥,把宗儿带回来,爹就会原谅你,我们……我们一家人回家乡去,粗茶淡饭回到最初的样子……什么都不要了,只要我们守着孩子一起过寻常日子……"
  她觉得自己想哭,却又干涩着眼眶没有眼泪,难受无比,却没了大悲大恸的力气。
  云初破散落□,这人世,哀莫大于心死。

  韩子高闭上眼睛,突然却又觉得自己还不如残废在了床榻上不能动弹。
  这无法维持平衡的一切快要逼疯了他,他本来以为自己今生今世再也好不了,那样脆弱和绝望的时候韩子高只能想着把孩子托付给陈茜,谁都不知道他们在西殿里过了什么样的日子,世人只知道大将军重伤,好不容易好转,外人看到的永远都只是结果。
  但是那比死还痛苦的几百个日夜里,陈茜恐怕更比他绝望,但是那个男人很清楚他必须要撑住。
  否则他们这辈子就全毁了。

  韩子高其实统统都明白,自己那个样子让陈茜更加难过,但是如果没有陈茜这么强硬的给他一个坚持的信念,自己恐怕就真的再也好不了。
  所以他们经历了别人无法想象的一切,这么多年了,韩子高早就回不了头。
  "郁书……"他最终红了眼眶回身看着她,"我对不起你。"

  从指间到顶上炸开血肉一样的感觉。
  阡陌华盖,咫尺天涯。
  这句话说出来,她真的觉得天旋地转,但是偏偏意识太过清楚,"蛮哥,你见到他多少年?有没有十数年长久?我从有记忆起便一直陪着你,现下我想陪你一辈子……可是最后呢……只换了你一句对不起……"
  她想说那年院子里的海棠树都枯了,想说我们屋子后边的金午时花都开了。
  但是他还是走了。

  旧梦去如烟,海棠碎阶前。
  空落落的的地上只剩下郁书自己的影子,触目惊心的枯槁,那些唤不回的年华里,原来从来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韩子高逼着自己催马离开,惊莲伴着他撕心裂肺的低吼一路冲到了郊野。

  陈茜赶回宫中,宫门下武歧伯担心不已,"大将军脾气拗……皇上,用不用臣暗中随着去看看……别出了事……"
  陈茜摇首,"随他发泄发泄吧……他心里负罪感太强,谁说都没用,这是他必须面对的。没有人能做圣人。"
  为了守住自己想要的感情,他必须背叛另一些,而且往往是太过重要无法取舍的同等代价。
  但是陈茜选中的这个孩子太过危险,天性里的彼此契合,最终走到了这一步。

  残月如初,一直再到夜晚的时候,韩子高满身污泥冲入了宫里。
  宫人们看着人人惊讶无比,统统不敢胡言乱语,只看着大将军堪称无法无天,一把推开西殿殿门。
  他整个人颓然无法,浑身不知去了哪里累得满身脏污,绯莲色的衣裳竟也只能零落看出些颜色。
  就像是从山上滚下来一样的野豹子一样,竟然周身戾气。

  已经点起了灯盏。
  陈茜连眼都不抬,继续看他的奏折,殿内有些茶香,衬着明黄的软纱很是安和景象,乱世闲静。
  韩子高立于长案之后突然探手拔剑,皇者依旧不动。
  他剑尖一挑,直至他面上。
  陈茜笑起,"怎么,现在想来让我交出宗儿么?"他终究抬首望他,提了灯照照韩子高周身上下,"真是……弄成这样。"他顺势伸手去,对着那戾气极重的长剑绕过手,抚蹭在他脸面上,"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没关系。"
  韩子高眼底复杂的感情最终统统化作无可奈何,狠狠地将那剑砍在桌案上,立时四分五裂一阵巨响。
  他踏过碎裂开的桌案一步冲过将陈茜按在那龙椅上,"你又把我逼到这种地步,陈茜……我恨死了你,当年为什么非要选中我……为什么!"
  他狠狠地俯身拉过陈茜的颈上就堵住了那人的唇齿,那皇者也瞬间起了气,扣着韩子高的腰间顺势使力把他抵在龙椅之上,压住他手脚两个人额头相碰,"现在太晚了,现在再想杀了我太晚了!"
  从没这么疯了一样的渴望。
  因为只剩下彼此了。

  什么都辜负了,但是因为你的话……
  就值得。

  昏昏暗暗的大殿,陈茜看着他挡住自己眼目任人动作,故意去吻他眼睛,韩子高躲闪不开烦躁的想要起身,陈茜拍着他身上的泥土笑起来,"脏死了……你这样冲回宫里,让人看着岂不是我不管你,放着大将军重伤刚好却又受了苦。"
  他终于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了。

  强扭着人去洗浴,白玉的御池里热气氤氲,眉心朱砂映着他长发披散,水面上绽开的墨色桃花。
  韩子高一直不愿说话,陈茜看他膝上都跪得满是淤血,手指按在上面借着迷蒙的水汽按揉,结果不知是故意还是怎么,愈发那动作暧昧起来,韩子高有些心不在焉,推了推他也知道这人一意孤行,干脆就也没了争斗的力气,随他去。
  陈茜笑起抱着他让他别乱动,"你昏睡的日子里都是这样……现下你又开始不听话。"
  手指却恶意的一路顺势按在腰下,顿时韩子高真的不敢再动,靠着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我真的很讨厌这样的自己……我以为我会把一切都做好,让爹放心,让郁书也能……也能不再受苦。"
  但是这本来就是奢望,韩子高还是把一切都想得简单了。
  他这孩子总觉得所有人都会像自己一样爱恨分明,但是这样的人其实最终定要伤害旁人,而且……太过残忍。
  他知道自己这样对郁书而言太过残忍了。

  所以受不住,韩子高发疯了想确定些什么一样,抱着陈茜不放手,两个人泡在暖暖的水汽里几乎都要看不见彼此,他这么主动地吻他,唇角开出莲花色,"进来……"
  太过白皙的肤色,被热水蒸染得带了淡淡的绯色,愈发成了蛊惑人心的魔。
  这种话无异于引火自焚。
  后果就是背撞在池边生疼,来不及缓和更大的痛楚和疯狂让人忘了这世间的一切,陈茜压着的感情被他点着之后两个人都受不了,吻落在韩子高颈后漫长而可怖的伤口之上,"对不起。"
  陈茜低声亲吻他眼角眉梢的湿气,"我说带你走,给你一世荣华……却让你弄成这样……"
  水雾之下,韩子高拧紧了眉心觉得太过难耐本能的向后退,偏偏陈茜动作让人快要窒息,他自肩头之下都是伤口,原本如玉一样的皮肤上肩头也带了骨伤,还有些战场上根本顾不上的小伤疤,统统留在他身上深深浅浅。
  他也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韩子高啊。
  我们已经这个样子了,没有办法了,陈茜强硬的扣着他的手不准他动,
  微微颤抖低呼出口的人好似天生皮肤便很浅淡,那些伤疤并不显得丑陋狰狞,反倒是陈茜胸口那道巨大横亘的旧伤更显示了这一辈子走到如今的不易。
  "别怕,以后如何都没关系,还有我。"陈茜努力告诉他的,一直都是这句话,就算所有人都唾弃你,但是我们还在一处,不要自我放弃,你永远都是我十二岁时候见到的孩子,那么骄傲,竟然能让我惊动一世。

  他最终伏在他肩头痛哭出声。
  身体的崩溃和精神的疲累让韩子高完全撑不住,昏沉沉地被陈茜抱回西殿,或许是接连受了劫难,从重伤之后,从无法面对家人,再到现在。
  他太累了。
  龙榻上的人迷茫地翻个身,竟然伸出手来拉住陈茜不放手。

  这样要强的人示弱太过致命,陈茜也有些不知如何才好,拍着他的背真的想在哄个小豹子一样,"子高,没有关系。"
  他喃喃的没有睁开眼睛,半梦半醒之间拉着他不动,"我爹不认我了……"
  陈茜知道他们父子闹了那么多年,但正因为彼此太过重视,所以才不肯相让,如今……却是真的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已经就算做是将韩子高逐出家门。

  所以陈茜抱着他一同躺下,想了又想,"也许过一阵子,你爹会想开的。"
  把自己捂在薄纱被里的人微微动了动,重又开口,"陈茜,我都没想到自己竟也成了……抛妻弃子的人。"
  陈茜却狠下心逼他,"那你到底是为了谁?"
  韩子高果然不愿开口。
  偏偏身侧的人抬起他的脸来,"还是不肯说么,你为了谁到了这种地步?你若不承认的话,你永远过不去这个心结。"
  韩子高最终放弃似地睁开眼睛看着他,"是为了你,都是为了你。"
  轮回前都太执着,心事袅袅留春色。

  谁愿改一身骄傲,看岭上云长云消。
  依旧还如初见般的眸子,乱世烽烟,血色满身,好在我终能与你并肩高出,不负此生。值不值得,只有我们才懂得。
  陈茜不带任何情|色意味,单纯地如同一个安慰,只是轻轻亲吻,"好了,子高,从今以后,我们一起好好生活。"

【一百七十七】执子之手(伪HE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想要好结局的就只看到这一章吧。虽然有些不负责任,不过这样三口之家的生活真好,每一场爱情都是自私的,都有人牺牲有人圆满。他们想在一起,总要背负一些东西,不过有过这样简单陪着宗儿的日子很幸福。
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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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感谢所有人,一寒爱死你们了。
再往后的章节……亲妈捂脸,友情提醒,慎入。
  四年之后。

  江南的春太过美好,宫中一方恢弘高台黄绸随风,金雕台下掘了水渠,年前就种了朵朵莲花,欲开未开,青郁茎直,醉软春风。

  这日晨起刚好无风无云,是个晴日。
  远远地玉儿一路匆匆而来,急得满面带汗,抬首撞见离兮从太极殿的方向出来,一把拉了她问,"你可见着太子殿下往殿里去了?"
  离兮抬头看看天色,口气有些奇怪,"这般早,不曾见得,怎么,你又把殿下跟丢了?"
  玉儿顾不上和她多说,一个劲的四处看,"昨日太子殿下跑去同皇后同寝的,这会儿早上刚起来,闹着说要去前边,我哄着用过早膳,回身的工夫就不见了。"

  西殿前小小的人影,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掩着呼吸往门边去,锦绣的袍子刚巧极是合身,只可惜孩子身量小,一躬身下摆拖在了地上,扑簌发出声响。
  一直到他好不容易蹭到了门边,龙纹的楠木门板太过厚重,小小的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推开一些,没想着他偷偷摸摸还没溜进去,里边现有人一把拉开了殿门。

  清晨空气里带了花草香气,很是沁人。
  殿前的孩子一见被人发现,立即装模作样正色负手,小脸上满是严肃,"仲父。"
  满眼漂亮的绯红色,门后的人望望他身后也无人随着,一时蹙眉微微俯下身看着他,"太子殿下今日是溜出来的?"
  那孩子立即委屈起来,偏偏还自己得意带了笑,伸手去就抱住眼前人的颈不松手,还是小孩子,"仲父别骂宗儿,宗儿好不容易骗过玉姨跑出来,不然一会儿太阳起来,父皇又该让太傅带我走了。"
  宗儿小小的脸上依旧有些肉嘟嘟的模样,倒是手脚很是修长模样,孩子心里生怕仲父责骂,白皙的脸面上只得欲言又止,着实太过可笑,韩子高憋了半天笑意,俯下身去拉过他来抱在怀里,"宗儿昨夜又是去的明福宫就寝的?皇上说待你再大一些,就让你一个人去住东宫。"
  他故意说得可怖,"东宫在那边……空荡荡很多宫室,就宗儿一个人。"
  结果把五岁的太子殿下唬得揪着自己不松手,"仲父陪宗儿去。"边说边偷眼往殿里望,"昨日二弟不知怎么跑去园里抓蟋蟀摔了手臂,昭容心里急,没想着父皇听了骂了他一顿,玉姨说倚翠殿哭了半夜……嘘,仲父,你可小声些,别让父皇知道我偷跑出来,不然宗儿也要挨骂。"
  韩子高弹弹他小小的发髻笑,"你父皇可骂过你?"
  "父皇从没对宗儿发过脾气……可是……可是宫里其他人都好怕父皇,玉姨就会用父皇吓我,说我若是不听话,父皇就要把我关起来了……唔……宗儿一定好好听太傅的话,别让父皇把我关去东宫……"
  越说越委屈了,他还小,这么柔软,眼睛却长得很像自己,韩子高轻轻凑在他耳边逗他,这一会儿宫里来往甚少,天色尚早,只有这淘气的孩子总想着跑来西殿,谁也拦不住。

  韩子高靠着门边抱着他,压低声音回身望望,明黄的垂纱后无人出来,今日该是陈茜服药的日子,这会儿殿里也避着人很是安静。
  于是我们这几年声震天下的大将军不怀好意来诱导小孩子,"宗儿,玉姨和你说父皇很可怕?"
  "嗯。"宗儿一脸老实模样,被他抱着有些起了小孩脾气,蹭了蹭笑起来,也压低了声音说,"仲父,还有上一次,我夜晚偷跑出来,不知怎么刚到西殿就被离兮拦出去,她紧张得不得了,只说父皇晚上有要紧事,见不得我……仲父,父皇晚上有什么要紧事……那么晚了,宗儿也没见着有火烛光亮。"

  小孩子身上老有些隐隐的奶香气,宗儿黑曜石一样漂亮的眼睛无辜地望着自己。
  呃……
  韩子高往后看看赶紧捂住他的嘴,"你父皇……他……"结果宗儿也不知道仲父想起了什么一脸愤怒,忍了半晌告诉自己,"玉姨说得对,你父皇很可怕,千万记得听玉姨的话,晚上若是没什么大事……别往这里乱跑,让你父皇看见了,他就要把你关到东边去。"

  结果韩子高兀自的说着,身后有人勾起垂纱来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偷偷摸摸在一处说话,"大将军,哄骗太子殿下该当何罪?"
  韩子高也不理他,全当没听见,抱着孩子进来直接放在桌边上,他仲父这么大了也不见守些规矩,于是这孩子看着桌子高倒也不怕,晃起腿来咯咯直笑,刚巧离兮端了粥食进来,一抬眼看着太子殿下果然跑进来了,立时垂首回禀,"皇上,玉儿正在外边寻呢,只一会儿……太子就跑出来了……离兮这就……这就让她来劝太子回去。"
  陈茜扫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今日时辰早,准太子同仲父玩一会儿,让她先回去。"
  "是。"
  陈茜从身后想拉韩子高过去,结果这绯莲色的人一见了太子谁也不管,推开他就舀了碗粥过去。

  韩子高端着粥躬身站在桌前喂他,小孩子对大人的纠葛什么都不知道,但宗儿天性里一见了自己就收了人前的规矩,全然是软软撒娇的模样,喝个粥喝得唇角淅沥沥的都是,陈茜过来看看他。
  韩子高本来和太子闹着,这一见了皇上,宗儿立刻抬手自己抹了,一脸严肃,"父皇,宗儿晨起给父皇请安来。"
  小小的人还乱七八糟的坐在桌案上,抬手就想行礼。
  韩子高没忍住,笑出来,很明显这是玉儿实在对太子顽皮没了辙,老用皇上吓唬他的后果……结果陈茜本来想说什么被他一开口弄得只剩无奈,看着韩子高对着自己的孩子满眼欣喜,拿着勺子敲他鼻子,两个人都像个孩子。
  陈茜一直没说话,一直到韩子高都觉得他沉默得有些异样,抬眼却只看着他伸手过来把自己同宗儿都圈在怀里。

  这样的日子简单幸福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真好,他爱的人,还有他爱人的孩子,他们在一起,星辰流转都能这么平和的过下去。韩子高,人生有限,但是起码有限的日子里,我能看着你和他好好的生活,同我在一处。
  陈茜靠在桌旁竟然有些明白当年的侯景,他抱着两个人太过感慨,"得到了就开始奢望永久,侯景一辈子只为权利,所以他当年得到了天下就想要永年,现在我也开始理解,我也觉得……这辈子还不够。"
  韩子高只当他是偶然触动,眉心微微蹙起只觉得这话"什么时候你就说这话,他还这么小,我们还得教会他看好这天下,这样百年后你我才能放心。"
  绯莲色的人抬手揉揉宗儿的发髻,没事,你还小,这么柔软,这么干净的目光,我和父皇一起守护你长大,将来你一定会是一位明君。
  我们这辈子拼得的所有才都有了传承的价值。

  我们舍掉了太多东西,背弃了太多东西才能这样并肩高处,这一路啊……十年过去了,宗儿,日后你长大了也许也不能理解这种感情,但是……起码我们现在一家人这样幸福。
  总有一日父皇希望你都能清楚,你的爹爹从来都不曾低头,骄傲了一辈子,只为了父皇背着抛弃妻子被人看低的骂名也不在乎,而你的父皇也曾经为了他不惜一切,毁了所有,这么爱过你的爹爹,曾经这么爱过你,父皇希望这样的爱情千秋万世,唾弃也罢,但是父皇要让我们这样存在过的一切都流传下去。
  你是我们此生不枉的见证。

  皇上呼吸之间的棱角都缓和下去,他哪忍心责怪宗儿呢,傻孩子。
  陈茜没再说什么,亲在宗儿脸上,"真是不听话,和你仲父一样,告诉过你不要胡乱跑出来,你母后身子不好别让她担心,怎么说你也不听,"
  才几岁而已,宗儿一见父皇叹口气这个样子就是没生气,立刻张牙舞爪简直就和韩子高一样不安分,扭在韩子高怀里不松手,突然抱着仲父的颈有些奇怪,"谁欺负仲父了?"
  韩子高轻吻他的额头没明白随口答了一句,"谁敢欺负仲父?"
  宗儿拉着他领口有些奇怪,"宗儿上一次磕到肘下是流了血……可是仲父为什么不见伤口?暗红红的一片?"

  陈茜大笑而起,格外得意,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你仲父不听话也要受惩罚……所以宗儿要记得乖乖听父皇的话。"
  韩子高咬牙切齿险些把那一碗粥都泼过来。

  不多时候皇上亲自抱了太子殿下去太傅处,宫里人都知道太子虽小,但却是皇上最最喜欢的孩子,再加上外人见着宗儿又是中宫嫡长子的地位,人人都待他极是谨慎,生怕有了闪失。
  韩子高无意中说起,"宗儿到底是长在帝王家,他倒比我幼时乖些了,我那时漫山遍野的胡闹,现在想想……爹也一直都在为我担心。"
  说完了却有些黯然,他四年没再回得家去。

  年前听着消息,爹的病是大好了,韩老爷本是做着些清闲差事,这几年因病也都告了辞,好不容易好了些,前一阵子却一直闹着要离开皇城。
  韩子高忍不住回去探探,结果下场一样,等了一日也不见有人开门。
  后来不知是郁书坚持还是侯司空过去劝过,回乡的事情韩子高听着是无人再提,但是城北的将军府全成了摆设。

  又过了些平稳日子,金雕台下的莲花开得正好,朝后无事,群臣退出正殿之时刚好韩子高见了侯安都正向外走,一时开口唤了一句大哥。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侯安都并不是个很会掩饰的人,他看着韩子高的时候多是愤怒和失望,一直到过了这么久,愤怒都强压得没了什么再爆发的必要,侯安都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率先往一侧安静些的梧桐树下走去。
  "大哥……这几年,多谢你还按时照管送药之事。"韩子高看他盯着自己一直沉默,只能先提这些。
  侯安都看了看他,眼前的人已经褪去了年少时候青涩眉眼,很多事情过去,尤其是宗儿一日一日长大,终究他那个当年在漫天肃杀的江畔系舟的少年,如今也还是做了爹的人了。

  真的过去十年了。

  树下的两个人气氛明显回不到当年一般融洽的地步,但是好歹缓和了尖锐的气氛,侯安都看了看他,打断韩子高想继续说什么的意图,"是想问问韩夫人么?多少年了韩子高,你在宫里如此安稳,可她一个人陪着韩老爷,前后忙碌,还有孩子的事情她也没有再多说一句……罢了。你当年答应大哥的责任……就是这样担负的么?"
  树下的人不掩悲伤目光,侯安都却已经失望至极,总觉毫无再多言的必要,他半转过身,只问了他一句,"郁书头发全白了你知道么。"
  说完了他再没看一眼树下的人,转身走得坚决。

  这一次是韩子高错了,他一个人站在原地站了很久,一直到武岐伯在远处看见了,过来想看看他这是怎么了,却看着韩子高一直只是在出神。
  惊心动魄的影子,他连悲伤都是一场风景。
  所以武岐伯特意缓和了口吻,私下闲聊一般,"子高,怎么了?"
  他回过神来拍在树干上,回身看了看他,勉强笑起,"无事,只是想念起那年县侯府马厩旁的事情,你可还能弄到那种鹤觞酒?"

  一直入夜时分陈茜也不知韩子高这大半日去往何处,掌灯时候,他顺着回廊四下望望,最终盯着武岐伯问了一句,"大将军今日可是出宫去了?"
  那人有些讷讷的惆怅,低声答了一句,"不曾,只是见了司空说了三言两语,而后……"
  陈茜也大致想到了,"而后如何?"
  "而后去了金貂台的方向。"

  陈茜更衣而出,一路顺着往高台之处走,眼看着夜晚的夏风依旧带了温和的花香之气,而那台上一袭绯莲色的红衣格外昭彰,依旧如故。
  岁月经年,本是都还年轻,但是却又因失去的,拥有的都太过繁盛,所以竟让回忆率先苍老难言。
  韩子高靠着最临东北边的栏杆席地而坐,陈茜走上长阶,却先看见他手边的酒坛,很烈的味道,军里一般士卒才饮这般的烈酒,为着在战场上提神。
  陈茜站在他身前望了望人的眼睛已经有了微醺颜色,"韩子高,你不会饮酒,回去吧。"
  那人却抬眼看了看他,意识还是清醒的,韩子高突然伸手去拉他坐下,"记不记得有一次我醉倒在马厩旁……就是这种酒,侯大哥那会儿说过,将士们都喝这种酒,还有……"他停了停,陈茜只觉得他满身酒气,微微蹙眉探手将他衣裳拉紧,"台上风大,这么喝……又吹了半日风,纵是夏日也要害病。"
  果然自己真是不会喝酒啊……韩子高当下只觉得头重脚轻,顺着陈茜护着自己的手倒在他肩上不想起来,嘴里还念着,"那会儿大哥同我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陈茜,现在连侯大哥都在怪我,我知道的……他看着我的样子都不一样了……和当年不一样了。"
  他抱紧他,"那又如何?"
  韩子高闷着脸面,迷茫的伸手去拉那酒坛还不忘了推陈茜,"你小心些……别让酒熏了,我……我只是有些……"
  他别扭地想让陈茜别管自己,举着那酒就想继续喝。结果抱着他的人扬手将那沉甸甸的酒坛临空推下,"韩子高,你在难过。"
  绯莲色的人没了酒,突然却又听着高台之下的碎裂声笑起,"皇上,宫里美酒千金难换,可这寻常的鹤觞酒却是武岐伯费了好大功夫才去军里寻进来的,这么……就让皇上糟蹋了……"
  陈茜扭了他脸面看着自己,"你现在明明心里憋着难过,很软弱的心情,却还非要给自己找个借口,韩子高,宗儿都这么大了,你比他还像个孩子。"

  明明是不会喝酒,大将军这三两杯就能倒的事迹谁都清晓。
  韩子高有些烦闷,"陈茜,难怪陈顼对你怀恨……你说话太伤人。"

  对面的人把他按在自己胸口轻轻呼出一口去,远山近水连成迷茫茫的水气,姹紫嫣红,江山如画。
  陈茜低声开口,"那你也不该是第一日知晓了,韩子高,想说什么就说吧,现在你醉了。"
  醉了的话,他就可以给自己一个理由难过。
  "我想我爹,想郁书,陈茜,我想见见他们,可是爹不认我了,侯大哥说郁书也愁白了发……我毁了我的家,比你当年屠村还要让人绝望是不是?"韩子高掩住自己的眼睛,满身的酒气却不损英姿,"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陈茜……我觉得厌恶的是……我从来都不后悔我同你走。"
  所以这样矛盾的感觉非常难过,他不想认错,可是他的确是伤害了这么多人。

  "还有……还有侯大哥都已经恨我了,郁书本是同他有过婚约的……是我们当年闹成了那样……现在,我又害了她,他们为了我付出的牺牲忍让还是被我自己毁了。"他不住地摇首,"……喝了大半日,早该醉了,可是为什么现在我还是……很清醒……"

  陈茜知道他同样在乎兄弟,侯安都不说什么,但是这对韩子高而言反倒比大怒同他打上一场还可怕。
  这就代表其实侯安都已经根本不再像往年一样,他们已经不是手足生杀,并肩而战的情谊了。
  开始有了说不出口的话,就不再是兄弟了。

  陈茜一直想要问他一句话,今日突然见了他这副样子,却开始明白。
  韩子高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今时今日他随口一句话也能够震啸四野,让百官惶惶,可是他却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兄弟了。

  谁说一醉便可忘乡?韩子高心里吊着的事情太多了,所以酒都解不了愁。

  "我下令传韩府上的人入宫吧。"陈茜停了一刻,最终还是开了口,韩子高果然不出所料的拒绝,"你不懂我爹的脾气,这样的话……爹恐怕定要离开皇城了,没有用,你总说我脾气倔……其实便是我爹传下来的。"
  的确,陈茜最终也只能苦笑,不然这韩家父子不用这样年年吵出事来,这一次,是彻底的决裂了,韩老爷被孙儿的事情气得再不肯认亲生儿子,哪怕韩子高如今光宗耀祖,权倾天下。

  点点淡色的朱砂开成莲花,就如那台下一样,陈茜扶着人起身,他却揪紧了他衣袍轻轻开口念了一句,"陈茜,我只有你了。"
  声音不大,但是足够清楚了。
  前方的皇者本是叹息着想要拉他回去,韩子高浑身带了凉气,酒气入腹内火烧心,风一吹定是要病的,他只是想先哄了人歇歇再想这些混乱的事情。

  结果突然听到韩子高这么开口,陈茜竟然惊讶的愣住,他回身看着这微醺的人说,"韩子高,你的确不会喝酒。"
  而那身前有些发软的一袭红衣只是带了些狂气的笑出声,"是啊……醉了,但是……我在这里想了半日,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好像,就只有你了啊……"
  骄傲的,挑衅的,口气云淡风轻,韩子高总是这么骄傲又美好的模样。
  多么简单的事实,他所有的,就只剩下这执手风雨的皇者了。


  【一百七十八】皓皓白首

  不远处的画廊下有人随着太子殿下散了晚课,刚巧绕到金貂台对面的长廊之上,花叶障目,但是孩子眼睛看得却很清楚,突然就停了脚步有些高兴,"父皇和仲父又去了高台上……玉姨?"
  玉儿停下脚步也望了望,层层的高台上缠在一处的衣袂,大将军却似近乎被皇上半拥着扶了下来,她急忙蹲下安慰太子,"先去问候皇后吧,这会儿皇上不得空。"
  那孩子不懂的,却只是很简单的望着那边的人影说话,"玉姨,为什么嬷嬷们也怕父皇呢?她们连正眼都不敢看……可是……我却觉得,每次父皇看着仲父的时候都很好,很好很好的,宗儿不怕父皇。"
  他不懂什么叫温柔,也不懂什么叫感情,他就觉得父皇看着韩子高的时候和看别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玉儿同样一路望着,却似看出了些什么,大将军这个样子,怕是饮了酒。
  浮云扰扰,世事千秋。
  其实多年过来,压抑着的情愁难解,总是有些事情让人无法回避,但是韩子高那样的人不肯说,可是心下却不代表真的不在乎。
  所以她笑着哄着小小的太子殿下,只耐心的给他讲,"太子大一些就懂了,皇上同大将军永生永世都要这样相守生活,所以对于皇上而言,大将军是最最特别的人。"
  孩子悻悻的往明福宫去,边走边回首还看着他们,"什么叫做永生永世?"
  "现在,还有以后。"
  "以后很久么?"
  "很久很久,久到有一日也许太子殿下看不到父皇和仲父了,但是他们也会在一处的。"
  那一身红衣总是会给人最最美好的希望。
  敛尽风华,淡淡莲花气,地老天荒的芬芳。
  那对人影彼此支撑,最终回了西殿。
  陈茜给他灌了醒酒的汤水,韩子高并没有大醉,只是有些手足无力,倒在榻上没有什么安歇的睡意。
  陈茜看着他的样子随意地说了些话,"陈顼在江陵也安静了不少日子了,听闻他正妃的孩子很是聪慧,只盼别像他爹一样,一世不成气候便好。"
  他已然成了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皇城之外犹如发落自省一般的地步,还能有什么转圜余地?
  好像一切都能这样继续平稳的过下去。
  韩子高半晌终于有了些困乏,只懒懒应了句,"都是孩子,哪能看出些什么,宗儿倒也顽皮,再过些日子,我去教他骑射……"
  陈茜一直看着他最终缓过了心里的难过睡了过去,却只是坐在榻边冷眼望着殿中一侧的窗子。
  窗下零零散散放了些草木,曾经这里是韩子高养伤之地,为了怕他憋闷皇上本是命人放了些草绿,离兮还挪了几株开着喜人的牡丹来。
  过了这么久花开得不全,今年的夏却更加古怪起来,离兮昨日还有些纳闷,上下看了看只念着该换了,怕是时间长了没什么养分活不得了,那花怪异的从茎上一直开始变成了黑褐色,似是腐烂。
  不想皇上拦着不让她动,只说先摆着吧。
  这会儿殿里无人,陈茜顺势绕到案旁,堆着的折子旁还摆着晨起的药。
  没有什么表情,他只随意走到了那窗旁。
  刚才韩子高的话一直都在耳边,十年了,他说,陈茜,我只剩下你了。
  皓皓白首,漫漫春秋路,就这样一句话,什么都足够了。
  所以……
  陈茜几乎没有犹豫,扬手将那本该是续命的药倒在了花下泥土之中。
  待得落了几场雨后,当年玉华宫里时常摆着的芍药也被洗得更艳了些,韩子高年年来此祭拜,公主这辈子着实大幸,却也大不幸,这样的命数落在个女子身上,又身处乱世,不过连些功过的字句也留存不住。
  所以韩子高是替她难过的。
  他靠在已经太过冷清的玉华宫外抚过花叶,有时候想一想,花木尚有期,人生同样有限,只是就算这花哪一季当真枯死了,也还能念着寻个相似的来陪。
  人若是不在了,就是真的不在了。
  很简单的事情。
  韩子高还能想起来当年她冒冒失失的样子,就算后来贵为公主,陈见琛也还是那个脾气,有一些陈氏骨血里的不驯和狂妄,但又是小儿女的心思。
  他并不觉得遗憾,只是觉得可惜。
  所以红衣相伴,陪着一园的芍药说了会儿话,刚想转身去,就看着玉儿带了太子殿下绕过来。
  小孩子知道仲父心疼他,总是私底下不听父皇的话,今日说让他去殿后待着自己过去,这会儿宗儿却又等不及跑过来了。
  韩子高俯下身去摸摸他的头发,竟是不同往日有些惆怅的开口,"太子殿下,这几日减了闷热,皇上命我教习殿下练剑,怎么不去殿后待着?"
  宗儿撇撇嘴有些懒洋洋的伸手去抱他,"可是宗儿念了半日的书,这会儿想歇歇了。"
  若在平日,陈茜脾气一贯比韩子高硬得多,更是皇上,说起什么都带了命令的影子,宗儿虽是不怕,也还顾忌。所以他习惯了有些不愿的事情就跑来同仲父求情,这样仲父也许会哄自己,也许会妥协,事情便好办得多。
  因为谁都知道,仲父说了的话……皇上总不会驳回去的。
  韩子高有些苦笑,看了看玉儿,她也是无奈,一个劲的冲自己摆手示意自己劝过殿下了,殿下非要跑来。
  于是他也只好拍了拍孩子的肩膀让他站得笔直,有的时候韩子高总是念着宗儿还小,何苦这么小就逼着他做些不喜欢的事情,更何况,他无论如何是自己的儿子,他韩子高一辈子也总是不听人劝的。
  但是现在他身处这样物是人非的玉华宫里,却又莫名的觉得……人这辈子,总会有些事情来不及。
  在他和陈茜都还年轻,都还能够有这样心力的时候,他想让好好的让宗儿成长起来,让他变得强大,因为总会有一日他们两个人终将离开。
  当所有的爱恨成灰之后,毕竟他们还有对待这个孩子的责任,他们一手剥夺了他同亲生母亲在一起的机会,他们就必须让他加倍优秀的成长。
  所以今天的韩子高有些反常,正色看着小小的太子拉好了他的衣裳,"太子殿下日后要为一国表率,绝不能偷懒,皇上同太傅定下的功课,殿下必须要遵守。"
  宗儿也觉出了仲父似乎也有些不对,他下意识仰脸看了看玉姨,玉儿微微摇首,他只好委屈的垂首,"宗儿谨遵仲父之训。"
  韩子高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也笑起来哄了一句,"走吧,殿下想不想日后同皇上一样?上阵杀敌……"
  他拉着他的小手,一同走出玉华宫去,身后玉儿停了一会儿,看了看四下的陈设竟还同玉华公主在时一般,不曾更改分毫,想必皇上虽然面上对待亲族如此冷淡,但私下还是命人定了日子照管此处,特为追念公主。
  玉儿也有些怅然,寻了些干净的水来淋在芍药之上,"公主,玉儿虽同公主相处甚少……但也是知道的。"她看看四下午后清亮,少人的地方自有一番清幽佳境,也不失公主生前艳丽,玉儿转身追着那一大一小两人往前去,边走边叹了口气,"公主可以放心,皇上同大将军一直坚持不能留有遗憾,现在……他们都很好。"
  今年的芍药开了很久很久。
  一直到日暮西斜,殿后的梧桐树下刀剑之音终于散了。
  玉儿只怕这两个人练了几个时辰出汗招风,给韩子高也取了披风来,他见着四下无人,抱起宗儿来坐在树下的长廊一侧。
  韩子高给太子耐心地擦干了汗意,"别乱跑……小心受了凉。"
  陈茜说过他当年在溪畔一眼看见自己的时候,就知道他很适合习武,如今宗儿也一样,身量比例极是得当,当年几位武将纷纷私底下自然十分看好。
  只可惜这孩子似乎并不像韩子高一样喜欢这些,进展并不快。
  韩子高当然从不着急,可是今日太子自己看着手里的短剑有些懊恼,孩子烦躁地抬手扔在了一旁,于是那抱着他的人有些不悦,"太子心浮气躁可不是好事。"
  宗儿大大的眼睛盯着韩子高,"可是宗儿愚笨,这么些日子也不及仲父万分之一。"
  玉儿原是退在一旁,听了这话没忍住笑出来,"太子殿下这可是太过心急了不成?大将军虽是年轻,可也是多少年沙场过来了……这绝不是一日之功啊。"
  却没想到那孩子竟然回身盯着西殿有些轻了声音,凑近韩子高耳畔说着,"仲父,可是……可是我怕父皇生气。"
  韩子高拍着他,"不会,皇上最喜欢你,这才多少日子,哪就那么快能有什么成绩?还真当太子是什么天降的神明下世不成?"皇族之中要紧的人物最喜加上些说法,如今眼看着太子殿下深得皇上欢心,无时无刻宫里皆有人前后夸赞,自然越说越离谱,他可是极其不屑,自然不理会这一套。
  可是宗儿却不住摇首,"不,父皇那一日叮嘱太傅的时候……恰好我起得早些,正候在外边,父皇很是急切,仔仔细细问了一遍所有功课的进度,虽是没说什么……但是太傅那一日也有些担心,总觉得……唔,父皇是心急些什么……"
  韩子高有些疑惑,"急?"他想了想如今诸事前后,四野暂平,一时更是早先接连大战之后休养生息的日子,就算是为了些政务急,也急不到太子身上。
  更何况……陈茜一向很少有这种表现,皇上那般息怒难测的脾气简直是人尽皆知,若是能让孩子都察觉了……这又是怎么了?
  韩子高委实想不出来,只能先宽慰他,"文武都不是一日之功,这件事要听仲父的,急也急不得。"
  玉儿在远处,她只听见一句这件事要听仲父的,不由偷笑,这若是让皇上听见了,咳咳……今晚恐怕早早要避开西殿去才是。
  散了热气的傍晚很是凉爽喜人,池里的莲花也还撑着最后的日子。
  韩子高送了太子回去之后便想去正殿,行了一半见得离兮拦着自己,"皇上回西殿了,今日群公上奏不多。"
  这几日本是军中赶上巡查的当口,韩子高每日出去得早,这会儿心里听了宗儿说话觉得奇怪,想了想边往西殿去边随口问着,"这几日……离兮,诸事可都一切如常?"
  那婢女没明白这是何意,低声答了一句,"朝里的事情离兮虽是不懂,但总该是无事的。"
  韩子高自然不是问这些,思量了半晌推门进去,明黄的垂纱之后略有茶香,陈茜换了衣裳正站在桌案之旁,各地的贡物入了宫里,新鲜的石榴颜色甚是美好。
  听着有人进来他也没转身,只是说了一句,"宗儿可听话?"
  韩子高应了,也只是望了望窗外天色问了句,"酉时刚过,今日事情少?"若在往常时常是到了深夜才见得皇上能歇歇精神。
  陈茜并没答话,刚好剥开了一只石榴递给他,只燃了一只火烛的殿里略显幽暗,他望了望他白皙脸色有些笑意,"大将军当真尽职尽责,教习个孩子自己却累成这般。"
  韩子高笑起来抬手随意挑那石榴吃,坐在案边的时候刚好看着一旁摊开的折子上有些散开的墨点,他随手拿了过来,却见着那笔墨凝滞,下笔之人很明显当时甚是犹豫。
  淋漓开的淡淡墨渍离得近些,却看出竟是脏了那折子,这决计不是陈茜果决的风格。
  韩子高突然放下了石榴抬首,"天气尚暖,墨却是凝了?"
  陈茜没有什么表情,抬手将那东西统统推到了一旁,韩子高只盯着他继续说,"皇城四方禁军巡查完毕,一切安好,军里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
  "我也不曾听着更有外敌之事。"
  陈茜同样放下了摆弄那贡物的手指,"你想说什么?"
  隔了半张楠木案角,杂了金丝的珍贵木材,龙气凛然。
  韩子高分毫不让,"你在急些什么?"
  陈茜倒是笑起来,"谁同你胡乱说话了?什么事可急?"一如既往面色不动,分明是带了笑的,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是否就能龙颜大怒,祸及旁人。
  可惜对着他的是韩子高,所以陈茜自知这人有些探究目光看着自己,虽然没有再追问什么,心里恐怕还是在想,两个人有些沉默,韩子高却突然继续拿起那石榴来不再说这些,只说宗儿很是聪慧,但是终究出生皇家,皇后又是日日照管怕他有了定点闪失,如今却不似自己喜好行兵之事。
  他同他都太过清楚彼此,反倒是有些事情不愿意明说,日子过得越久,却又彼此精通试探之道。
  韩子高果然看着陈茜听到提及了太子的事情有些触动,墨色的衣裳微微略过桌案,他同样坐下思量,"我想了几日,宗儿若是不喜这些也罢,催促太傅多多尽心,毕竟军中战场之事日后总还有你同诸位将军可以……"
  "陈茜!"韩子高突然出声,一把俯身过来撑在桌上盯着他,"你到底想到了什么非要如此紧张宗儿!"

  【一百七十九】尽孝百年

  窗外又在夜晚下了雨。
  他这一次真的是觉出不对劲,但是却想不清楚为什么,所以韩子高几乎忍耐不住,突然出口,那石榴被他骤然扔开滚落在地上。
  江南的雨水里都杂了花香,顺着窗缝吹进来,垂纱轻动。
  陈茜蹙眉不语,突然抬手拉过他来吻住,两个人几乎隔了桌案扭打,最终韩子高一掌推开他,"他是我的儿子,就算我这辈子不能告诉他他也是我的儿子!你想让他做什么?你……"后半句却在看见陈茜有些苦涩的目光之后突然收住,韩子高自知也有些说过了。
  皇者有些无奈,唇角都被韩子高报复的弄出了血,只抬手随手摸了颇是狂妄,抬眼就盯着对面的人开口,"怕我害宗儿?你是他的爹爹……我就不是么……你这么说是想激怒我么,韩子高,没有用的。"
  而那对首的人觉得这样遮遮掩掩着实太过没有意思,韩子高再没开口绕开他想往里边去,陈茜一把拉住他,"宗儿也不小了,我似他这般大的时候也已经听从叔父的意思入军中磨练……毕竟现下北方虎视眈眈……"
  问题根本不是宗儿,而是陈茜到底通过太子的事情想要达到的目的。
  韩子高只担心这件事,可是陈茜却还在兜兜转转来说这些,他回身就冲口而出,"你又不是明日便要大行而去,现下急这些又有何用!"
  那风雨顺势冲开了窗子。
  只片刻的工夫一场细雨竟是下得大了,韩子高清楚的看着陈茜背后挡住了半边烛火摇曳熄灭,他忽然有些紧张的伸手拉住他,"你……我不是这个意思……陈茜?"
  近日到底是怎么了。
  他去过玉华宫,直面那样利落得只剩可惜的生死之后,韩子高却又总觉得什么不对劲,他不信那些兆应的说法,但是……
  风里雨水的腥气,满心压抑。
  他有些软了声音低声问他,"陈茜,出什么事了?"
  那人却只是平静到远比风雨更加莫测,"无事。"
  这绯莲色的人却从来都是想到了就说,"不可能无事!什么日子你就开始紧张太子?"
  黑暗里只剩下周遭突然而起的风声,雨打在叶子之上一阵窸窣响动,离兮急急过来低声问着,"皇上,外边雨大了,让我进去把四下窗子掩了吧?"
  陈茜却突然低吼出声,"退下!"
  漫天扬起的明黄色垂纱打在脸上。
  韩子高已经很清楚的能觉出他的怒气瞬间爆发,漆黑的夜色里他的轮廓依旧清晰,"韩子高,若是我大行而去你也休想再把宗儿带走!"
  绯莲色的人听了这莫名其妙的话也不由愤然,"你这个时候还同我说这些……陈茜,你越是这样就代表你越是故意!你在遮掩什么?"
  明明他们都知道彼此不会。
  韩子高身后的窗子被风吹破,雨水卷了进来,两个人站在漫天的纱幔之中对峙,一直到噼啪一声碎裂的声响,韩子高才猛地回身望过去。
  窗下几株繁茂牡丹的花木竟是倒了,原是根基深种,这一时却连点风雨都受不住带得盆景四散,他来不及想什么,本能地向着那不断击打的窗子过去,却再度被陈茜从背后拦腰制住,"我说无事便是无事,到底谁是皇上……你可还记不记得!"
  陈茜对着这样野性子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干脆决定不和他争吵,几乎是打到了榻边,他把韩子高按在榻上,黑暗里这人的眸子带了极尖锐的光亮,却突然不再争执,"陈茜……我今天去看过见琛……想到了旧年很多事情,那么多阴谋心机都过来了……你同我之间……"他缓了口气,抱住他,"不要再藏着躲着……你到底怎么了?"
  陈茜骤然松了一切,任他抱着一直坐着没有动。
  很久之后韩子高周身莲花的味道让人满心酸楚,他想说些什么,却又想着他那一日的话,陈茜,我只剩下你了。
  陈茜觉得这辈子自己做过的一切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但是,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
  有的时候他会开始嘲笑自己,他是否在有了宗儿之后真的开始老去,这样宿命般的念头……真是可笑。
  他余光之中不断看着那窗门几近撕裂,但只是开口对着韩子高说了一句,"对不起。"
  韩子高却几乎发了狠,"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你是皇上你一意孤行我就要接受……不要以为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就可以一直妥协下去,韩子高从来没有为了谁放弃这么多……你毁了我的一切了陈茜!"
  你凭什么现在还遮遮掩掩的,明明是要出大事了,可你还是这样什么也不说。
  雷霆大作。
  撕裂开的天空,竟照得那龙榻上一片惨白。
  陈茜只是不断在说对不起,俯下而下撕扯开了所有。
  韩子高混乱的意识被如同这场几乎毫无预兆的暴雨一样平地而起,原本平和安稳的日子是不是终究不会太过长久?
  陈茜,你怎么会是一个道歉的人?
  可是他不准他有思考的时间,巨大的感情在风雨的夜晚缠绕在一处,他在他怀里上下不得快要崩溃,朱砂的颜色被细碎的头发倾泻而下遮住了半边,韩子高听着陈茜愈发的感叹,"子高……你还年轻……"就好像他已经要把一辈子过完。
  "你……"
  "嘘。"他堵住他的气息,沉溺的所有都成了矛盾的感情,"以前我想着……人生有限,若是死的那一日一定要先赐死你,任何人也休想比我多看你一眼……"
  他霸道到了这种地步,韩子高,我看不到你,任何人也休想再看到这样的绝世风华。
  "但是……"
  现在我们还有宗儿,是我抢走了他,这个生命我们必须负责,所以不能自私的带你走了。
  混乱的雨夜。
  幽幽暗暗的腐朽花叶碎在地上,雨水打了一夜,绯莲色的衣裳微微裹住自己,韩子高筋疲力尽没有心力再想什么,却只是死握着他的手不放,一直到昏沉睡过去的时候才觉得梦里有人前所未有的痛苦。
  声音嘶哑,"子高,我想让你同我死生一处,但是……我们还有宗儿,我相信你,若是真有那一日……你一定不要再固执。"
  一定陪着宗儿活下去。
  韩子高彷佛回到了颈上重伤之后如同死亡般的噩梦里,他不住地循着他的呼唤想要努力让自己醒过来。
  过去的事情竟然如同重演,所有人的面孔异常清晰,可是他却看不清他最想要看见的人,"陈茜……陈茜!"
  绯莲色的人骤然惊起,睁开眼睛才看着离兮吓了一跳退后两步,一只手断了热茶过来,有些尴尬的脸色偏开了眼睛,"大将军……皇上去正殿了……"
  韩子高迅速拉好衣裳,回身看着窗外已经到了白日,昨夜他们前所未有疯狂,厮打得整张榻上几乎倾覆一般不堪入目。
  "什么时辰了?"
  "过了卯时。"
  依旧是阴天,他也不知为何沉着心思没有心力再管什么,任离兮进来伺候洗漱。
  将窗子掩好的时候,韩子高原是靠着椅上有些用膳,突然停了一停,他抬眼看着离兮脚下,"等等……"
  很明显那花木本是摆得妥当,纵使昨夜风势渐大也尚不至于就此倾翻,恐怕是内里根基早就拂袖溃败……
  离兮也有些奇怪,刚想说些什么已经看见韩子高走过来。
  倾翻的泥土之中隐隐带了腐烂的味道,韩子高俯身用手捻起一些来看出端倪,"这花好好的全烂了根……是因为被倒了其它东西。"
  离兮奇怪不已,"不会,西殿之中只有我一人照管,每隔几日我都看顾着浇了水,却不知今年是怎么,这花越发活不成了。"
  韩子高挑起腐烂的根茎来凑在鼻下嗅嗅,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眼看着离兮问,"皇上这几日可按时服药?"
  她并不清楚韩子高为何要问此事,只细细思量很是肯定,"大将军放心,药的事情俱是我领了药材按方子亲自熬来送入殿里,这中间并无一日假手他人。"
  泥土里带了药气。
  韩子高松开手下,死死盯着那花根霍然起身直往正殿而去,刚至门外却看着武岐伯似是等了很久,一见他出来很是高兴,"大将军,皇上今日兴致好,先行带太子殿下出宫狩猎去了。"
  没想到今日韩子高脸色全不似往日,冲口就问着,"狩猎?这个时候还出宫去……备马!"
  武岐伯看着他几乎强压了紧张觉出些不对,刚想开口看着离兮一路追出来,一手托了帕子急急喊着,绯莲色的人看着四下无人示意她不得胡乱说话,离兮只轻了声音,"收拾残迹的时候发现的……大将军……花泥之中俱是药渣。"
  她手抖得止不住,脸色苍白看着他竟一时也不敢再往下想,韩子高一把抓起那帕子转身向外冲去,"离兮,绝对不可声张,先统统收拾干净了,半个字也不要多言。"
  她慌乱的应下往回走。
  杨柳郁婆娑,一城清碧颜色。
  武岐伯匆匆跟着大将军上马出宫,今日雨后放晴,皇城四野湿润的水气染了山水灵秀,红衣一点入了画意,蒲桃一杯千日醉,游丝百丈,有人烈马金鞍,不带侍从踏花而过。
  城东的树林之中连年之后更是一直延伸至郊外,夏末秋初的时节最适宜围猎出游,但皇上很明显今日乃是临时起了兴致,仪仗轻减,只说是亲自出宫,携太子殿下同骑猎鹿,禁军诸人围在林外,却见太子虽小上马却是毫不畏惧,一时交口称赞。
  皇上也是高兴,带着他很是欣慰,"大将军教导有方,宗儿需记得,无论何事,定要听仲父的话。"
  马蹄轻点,林中犹有弥散雾气,石上青苔融融,太子看着父皇扬手而起百米之外,箭速竟比鸟禽扑簌更快,那飞禽挣扎几番倒地不起,陈茜看着宗儿满眼崇敬却又自己先叹了口气,抱着他摸了摸孩子小小发髻,"你仲父当年也是一点一点磨练出来的,宗儿,你虽然长在皇家,但是父皇不想你失了他的秉性。"
  这话前后都是矛盾,说来说去他们又如何同这个孩子解释前后因果?
  他听不懂,黑亮亮的眼睛只看着那弓箭伸手,陈茜握着他的手耐心教他用力,宗儿停了一刻想起什么,突然问着,"父皇总是说让我同仲父一般,唔……宗儿觉得……父皇很是喜欢仲父呢。"
  陈茜笑起来,看着他小小的眉眼同韩子高十分相近,总是想着要把所有都给他,"你知道什么?"难得这么轻松出了宫来,宗儿在马上转了身看着自己父皇也不害怕,"父皇只对着仲父神态才不一样,可是父皇不是应该喜欢母后么?"
  明黄色的人影只是微微摇首,带着孩子的手看着远处微微颤动的青石之后,小小的野兔觉出危险又躲无可躲,两人同时松手去,猎物轻而易举纳入囊中。
  身前的孩子越发被挑起了兴趣,自己拉了马缰要往前去,陈茜都随他,走了几步他却又想起什么来回首问道,"父皇,宗儿天资愚笨,若是……若是宗儿进展不佳,父皇也不要怪仲父,仲父这几日都在为了宗儿劳烦,我……我那日听见父皇问起太傅很是不悦,父皇莫要生气,是宗儿偷懒。"
  越说越声音越小,想起父皇责骂二弟时候的样子有些害怕,陈茜听了竟然有些黯然,一直到走到了林子深处他才重又答了一句,"父皇不怪你,是父皇心急,怕日后……"
  "父皇放心,我大陈江山必将百年昌盛。"小大人一样说的极是认真,陈茜大笑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突然却也敛了玩笑口气只认真看着宗儿叮嘱他,"你需记得,你同他们不一样,宗儿,你同你二弟,还有其他人都不一样,你是父皇同仲父此生所有希望,将来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谁说了什么你都不要信,只记得……定要奉你仲父如生身之父,尽孝百年。"
  宗儿看着自己父皇一惯凌厉冷峻的目光,可是今天这目光里却多了些什么,孩子想不明白,只是听话的郑重应下。
  他的父皇身为皇者,这世间也总有办不到的事情。

  【一百八十】九龙惊断

  陈茜把他搂在怀里,话音刚落不过片刻,背后马蹄纷沓疾驰而来。
  拔剑出鞘,戾气扫起一地草腾落叶。
  来者一路急冲,想也不想冷下目光,剑尖直至当今皇上背心要害,分毫距离。
  陈茜挡着宗儿不让他好奇的探首去看,只微笑开口于那马上并不转身,"谁惹了你?大将军,你怒气百米之外便可察觉。"
  烈马嘶鸣。
  韩子高听着他还这样镇定如常闲谈口气,更加气得翻手刺出,"陈茜!"
  方才那人三言两语被他听得清楚,什么尽孝百年,什么不管出了任何事,你敢!
  狂妄的早就不是陈茜一人而已,这圣驾围猎的林子里,大将军脱手一剑刺出直指陈茜要害,"收回你的话!"
  瞬间马头急速调转,陈茜护着孩子,一手扯住马缰翻身想要避开他这不管不顾的一剑。
  绯莲色的人长剑脱手,他控制不住自己恐惧的念头,追来又听见他这种话,满心的愤怒和狠意全压在了这泄愤的一剑上,剑势毫不留情面。
  以往……以往也不是没有这样闹着的时候,他们本就都是骄傲的脾气,打到两个人精疲力竭的时候也不稀奇……
  但是韩子高眼睁睁看着陈茜竟然翻身躲避,手下护着宗儿,一瞬间那个曾经睥睨天地妄言生杀的男人似乎是差了些气力。
  韩子高永生永世没想到有一日,陈茜会在他面前坠下马去。
  你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明黄色的衣裳倒在地上甚至都不带丝毫的弱势,他记得护好了宗儿在怀里,孩子更是没想到父皇竟然坠马……吓得挣扎着大喊,陈茜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喊人来,兀自就那么仰躺在满地绿意之中大笑不动。
  甚至手下还不忘了拍了拍宗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宗儿,你仲父这一次恐怕真的要气死了,父皇骗他,嘘……你别怕,你仲父嘴硬心软……没事。"
  韩子高手抖得止不住,慢慢下马来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陈……"
  地上的人好整以暇好似只是想望望天空一样,并没看着他,只是开口说了一句,"大将军好身手,险些就要一剑透体,谋反犯上。"
  长剑落在一旁的地上无人再理,这剑还是他十多年前送给他的,锋利如斯,而当年送剑的男人却轰然倒在他面前。
  这剑在那么绝望逃难的年月里曾经给过韩子高多大的支撑,而后再见,他们彼此又费尽了多少心力,负尽此生所有的感情,也只为了彼此相守,就换这平淡一日。
  但是你这样的人,陈茜……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坠下马来?
  韩子高满心的话堵在唇边说不出来,他只能盯着他恐惧无比,韩子高的的确确在害怕。
  弓箭掉落一地,还有刚才猎到的野物挣扎一口气。
  而那让他恨得没有办法的人却还躺在那里狂妄笑起,韩子高疯了一样俯下身一把揪起他,"你毒发了是不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服药!"
  陈茜松开宗儿,孩子吓得伸手就拉住了韩子高不敢说话,绯色的人再也顾不上任何,探手拿出一方包着东西的手帕扔在地上,腐烂的花根混着药渣滚了一地,"你把药都倒了?已经……已经有多长时间了?陈茜……陈茜你说话!"
  坐起身来的皇者却蹙眉勉强开口,不断示意宗儿先上马去,孩子颤抖着够着马缰攀上圣骑,他只觉父皇今日不对,急着就向着林外冲出去喊人。
  韩子高不断试探他周身上下,"你能不能站起来?为什么不服药……你疯了?陈茜!"他近乎低吼,一掌打在他身上就像想逼他一如往日威胁自己一样。
  可是陈茜突然偏过脸去,他不想让宗儿看到,宽大的袖口掩着唇角,咳出一口黑褐色的血来摇首,"现下还不至于……子高,你……扶我起来。"
  扶着自己肩头的人脸色瞬间僵住,他颤抖着抹掉他咳出的血迹,咬着牙让自己镇定一些扶他起来,陈茜缓了一口气示意自己没事,停了停抬手擦掉他急赶而来的冷汗,"没事,我起码还能撑一些日子,子高,我便是怕让你察觉你会……"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服药!你想死?你毁了我的所有你今日竟然自己放弃寻死!陈茜你是不是疯了……"他怎么也想不出来他为什么不肯服药,韩子高刚才一路思量着这花烂了这么久没人多想,这恐怕早就不是一月两月的事情了,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浑身冰冷,这辈子前所未有的恐惧冲上头顶竟僵硬了手脚,只能本能地握紧陈茜的手,"你告诉我……别再骗我,为什么……陈茜……"
  急得几乎无法控制,抱着他不住地盯着他的眼睛,"我说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能再这样……出了什么事情?你……你是不是……"
  所以他心急太子是否成材,是否日后能担负起这江南三千日月?
  所以他竟然开始下笔不稳,那被墨色脏了的折子。
  所以他急着提醒宗儿,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记得百年后对自己尽孝,他根本就是已经想好了所有,若是不让自己偶然觉出不对,他还要瞒多久!
  林风如刀,几乎撕开烈焰一般的眼角,陈茜看着韩子高完全失控,最终长长叹息轻轻搂住了人,远处已经有侍卫听了太子传话急赶入内,生怕皇上有所闪失,他只清了清喉间勉强提气传命,"武岐伯!带人守在林外!"
  "皇上!"
  "不准进来!"
  "是……"
  人马不断撤出,陈茜努力让他冷静一些,最终那样沉渊之色的眼底浮起些轻松的快慰,"子高,你也有怕成这样的时候。"
  韩子高微微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找回平稳一些的心态,他还在这里,他现在还没事。
  陈茜握紧他的手,两个人满满往前走,本是如此佳美节气,难得今日朝务轻松,有时间出来走走。
  已经很多年不能这样随意的出来随意漫步了,和韩子高一起。
  烈焰一般的绯莲红,白皙如玉的人带了浅浅的朱砂颜色,韩子高曾经领十万人归返,那一日的景象历历在目。
  他身上有着一种能涤荡天地的烈,太过极致的美好,原本韩子高不可能属于任何人,试问天下,也只有陈茜这样的心性从一开始就从不怀疑,你只能是我的。
  两个人停在一方杉木下,陈茜看着那树想起当年,"这树你可还记得?当年浅水城外……也是这种衫树。"
  他们差点死在那里。
  今时今日再想起更加觉得难过,早已经像过了一辈子一般,韩子高同样应着开口,"我自然记得。"
  "骨伤就是要带一辈子的,子高,你身上每道伤都是我给你的。"
  幸还是不幸呢?陈茜仰首拍在那树干之上,"药被人动过手脚,我不知道是谁所做,但是……"他看着韩子高惊讶的目光,"恐怕同你侯大哥有关。"
  "不可能!"韩子高果然如陈茜所想脱口而出,皇者就知道他定要如此,笑着摇首,"原因我想过,侯安都为人我是可以相信的,否则他这么多年也不可能隐藏如此之深,更何况,我与他君臣之间本无更多旧怨,想要至我于死地他没有立场,而这药是离兮每日亲自熬的,事已至此,我也不信离兮做了手脚还能换得什么,所以……恐怕是药材的根源上出了问题,而侯安都如今地位……不可能完全不知情,他应该是默许之后送入了宫里。"
  一睨天下意气飞扬的男人,如今他说着几乎已经将自己推入致命地步的阴谋,依旧口气平淡。
  陈茜根本已经想了很长时间。
  如果是药的根源上出了问题……韩子高同样不肯相信,"虽然华皎调离皇城,但此药一直都是侯大哥同我府上之人采集……等等……"他忽然念出一个名字,瞬间前后串联,竟然有些明白。
  郁书。
  他那年重伤之前一切都看顾在自己手上,但他受伤之后……爹不肯认他,那府上的事情只剩下郁书经手,而后药被交由侯安都负责。
  很明显,虽然侯安都没有十足的立场想要陈茜死,但是郁书有。
  韩子高骤然松开了陈茜的手。
  靠着树没有什么意外的皇者只是继续说着,"草药被酒浸过,我并不清楚有多少时间了……但是半年前我觉得不对的时候……毒已经被诱发了。"
  韩子高看着那杉树上缓缓落了叶子,苍绿色的生命力,陈茜伸出手去张开掌心,那叶片柔软,无限明亮的生机。
  可惜落在他断了的掌纹上,再大的生机还有何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这毒早晚有一日拖不住,靠这些药一直强压着,一旦有了些许的差池就再也没有挽救的希望了。
  绯莲色的人咬着牙不开口,一直到看着那叶子落在他掌心,韩子高猛地转身就要冲出林去,陈茜拦着他不放手,看了看四下心平气和,"今日如此难得,不要管这些了。"
  他整个人都像是竖起尖刺的豹子,一把推开他执起地上的佩剑就要冲出去,"我要去寻侯大哥!"
  "回来!"
  他甩开人翻身上马,惊莲本就烈极,如今虽然垂垂老去,更也有了精良后代可以为续,可惜韩子高对其感情太深,一直不肯让它离开自己,陈茜眼看着烈马扬蹄无人能阻,干脆也上马直追而出,"拦住大将军,回宫!所有人给朕拦下他!"
  迅速侍卫齐齐围住了惊莲,韩子高眼看着陈茜依旧一意孤行几乎无法抑制,他当着人回身怒吼,声音惊破满林飞鸟振翅,就像是要把这死局一样无可奈何的一切扭转一般,"你到底清不清楚!如果再次引起毒发你一定会死!"
  武岐伯瞬间愣住,所有人都惶恐不已的突然跪下,虽然不知这话何意,但大将军如此说话……可是对着皇上。
  口出不驯,这是死罪。
  陈茜却不动不惊,一如既往一个抬眼扫过彼岸让所有人都闭了嘴,他打马绕至韩子高身侧,"回宫,护太子先行。"
  已经全然只剩下沉默的太极西殿之中,离兮见着两人回来,皇上面色不动,但是韩子高却是几乎被人押了回来。
  她没有再说什么,负责此事的顾御医早已闻知少许讯息急得跪了半日,"皇上此毒已无解药方子,再有些许差池恐怕无法可解啊!"
  陈茜理也不理,却也没有像预想中的对着离兮擅自寻御医来而发怒,他只是叹了口气让她退下,"朕统统清楚,此事与你等无关。"
  漫长垂幔几乎让人窒息。
  换过的花木,韩子高看着那幽暗角落,他无法想象陈茜压了这么多日子,亲手将至自己于死地的汤药倒下的心情。
  必须承认,陈茜内心的担负之强当真让人钦佩,所以他才能一意孤行到如今地步。
  韩子高再也受不了, "她的孩子不能认她,是我的罪孽,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陈茜……我知道我对不起她,对不起我爹,可是……"
  他真的没有想到郁书竟然有一日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
  那个旧年里安静孱弱的小小女子一直都喜欢穿着淡黄色的长裙,永远跟在自己身后。
  谁能知晓她是这一场棋局最后的致命一子?
  陈茜庆幸自己还有拥抱的能力,所以他只是平常的抱着他坐在榻边,告诉近乎崩溃的韩子高开口,"子高你冷静下来,这件事,若是我想追究,他们统统活不了。"
  但是还有意义么?
  陈茜一字一句说的十分残忍,但是这是他们都必须面对的事情,他盯着他那么清亮的眉眼同样掩饰不住难过,隐隐带着的绝望让人无法放手,可是这一次,在陈茜用了半年的时间思量之后,开始确信有些事情的确需要付出代价。
  "韩子高,这一辈子,只有死人敢惹怒我,妄自想要谋反的代价谁都清楚,但是……你在乎大哥,你也娶了郁书,兄弟,妻儿,这些本来都该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你为了我统统不要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韩子高被他抱住,男儿本不该徒劳悲伤,他却忍不住还是湿了眼眶,他知道他为什么在察觉自己毒发后竟然没有彻查,此事十分明显,肯定同韩子高的亲信有关。
  彼此太过了解了。
  陈茜不想知道究竟是谁下的手,但是侯安都同郁书都该是韩子高这一辈子的歉疚,他如果杀了他们,韩子高就真的再也没有任何在日光下傲然站立的自信了。
  他就会背负着和自己一样的罪孽,明明他们都不是侯景那样麻木到疯狂的魔鬼,他们还有心,所以受不了。
  陈茜看着韩子高最终偏过头擦了眼泪冷静下来,笑起来亲吻他的眉心,他喜欢他额上淡淡散开的莲花色,从很多年前就是这样。
  他只属于他,所以陈茜狂妄到即使这样也毫不在乎的开口问了一句,"我恐怕这一次真的要先走一步了,子高,告诉我,如果有一日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能不能活下去?"
  满城笙歌,谁家关山漫枯叶,会稽山上漫山遍野又开了黄花。
  那句残忍得割开两个人心脉的问话迟迟等不到回音,九龙捧珠的顶梁骤然惊断。
  韩子高闭上眼睛,他无法回答。
  百年寂寞,爱过恨过,是否真的就能因为生死而统统做罢?
  陈茜看着他还这么年轻,却最终走过了一辈子的路,受了无数伤痕换得一身骄傲,韩子高此生唯一脆弱的表达就是,"陈茜,我只剩下你了。"
  所以他也要为了他这句话守住他的骨气他的尖刺,那些负了的人,代价让陈茜一个人来承担就是了。
  我的大将军,没有关系,我陈茜这辈子既然敢做,就不怕业报,有什么大不了。
  韩子高声音有些低哑,强压的感情向烈火一样烧得人如同死灰,"你记不记得……你说过,此生你若有业报,也总有我的一份,而这次……明明是我的罪孽。"
  是啊,他本是觉得他们都不软弱,天地之大,黄泉碧落,百年之后阿鼻地狱你我共同猖獗就是了。
  但是真到了这种时候……陈茜真心实意的觉得自己舍不得,他怎么能先告诉他,怎么能让他夹在这再无立场的阴谋缝隙之中痛苦?韩子高该维护哪一方才是正确的?是选择他为人子为人夫的责任还是选择他的爱人?
  这么美得小豹子,陈茜舍不得看他苦。
  不说的话,你看我们还有这样平和的日子,在我离开之前,我还能看着宗儿一天一天成长。
  "如果我也不在了,你能不能活下去?"
  陈茜无限期望的看着他,他在等他的回答,韩子高从不会让他失望的。
  他比他年长,十几岁的时候,韩子高还是个孩子,他一点一点带着他走,带着他走到这金銮殿上。
  韩子高还记得自己那一日捧着玉玺看着他最终达成所愿的样子,他那么喜欢这个男人,疯狂,坚定,从不怀疑自我,更加强大到山河日月统统发誓要握在一手之间,韩子高本能的向往着这样的心气,这是和他契合的人。
  一直到最终为了他什么都不要了。
  现在这么尖锐得滴出血来的问题。
  韩子高看着一侧的桌案上还放了自己喜欢的石榴,他最终回答,"我当年一个人替你领十万大军南下,亲眼看着羊将军为我们一行而死,亲眼看着华皎为了救我受了一箭,亲眼看着南康守军为了陈氏死守孤城尸骨成堆,那种情况……今生几人能够面对?但是我从未觉得恐惧,陈茜,现在,我的的确确开始恐惧……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因为那个时候我告诉自己我不是一个人,要为了我们的希望撑下去,现在,你竟然还有这么平和的心态来告诉我……如果只剩我一个人……"
  他愈发说不下去,他知道他这样看着他坐在身侧,每一刻都是消亡。
  亲眼体会的死亡。
  他轻轻伸手把陈茜身上皱了的龙袍拉正,"我不及你,陈茜,你是王者,你……真的是王者。我怕了。"笑起来的小豹子真美,眼角眉梢细密的开出莲花来,丝毫不见与生俱来的倔强英气,却又太过妍丽。
  十六岁剑碎莲花,惊心动魄的美啊。
  韩子高安静地说起,"皇上,大将军这一次可不可以临阵脱逃?"
  陈茜盯着他眼睛里收不住的湿气,"朕知晓大将军一定可以做到。"
  "你凭什么相信我!"
  "因为你是我爱过的人,我信我自己。"陈茜挑了眉去,一句话掐断了他所有的反驳,这一辈子我都在做我想做的,碧血汗青,神魔不近在所不惜,谁能奈我何?
  他到这种时候,依旧狂妄得让人连软弱的资格都没有。
  又是一季荼靡即将过去,青丝金甲,龙渊跃马,问此世间有几人能如你我一般执手沙场,笑傲青史?
  而这天罚的代偿,也终将轰然坠下。
  韩子高没想到自己还能发出声音,依旧还没有崩溃,他苦笑着一如往日接受军令,他伏在他身上抱紧他的颈,"臣遵旨。"
  陈茜笑着同样有些晶莹眼泪,"我知道你一定可以,韩子高,我们还有宗儿,你记住,这是他的江山了。我只担心他太小,妙容又没有依靠,身处在帝王霸业之中……他们母子毫无凭借……在我死后一定会出事。"
  只有韩子高手握兵权可以保住他们。
  所以他必须让自己再狠一次,虽然他几乎想要现在就杀了韩子高,他明明是他的,死生契阔,说好了同我走,何处你本皆该同我一起。
  他们的爱情太广博,广博到千万人仰望,所以在绝望的时候都显得太过渺小,无人可以宽慰。
  韩子高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一次他们真的无能为力,只能被迫接受。

  【一百八十一】执手不别

  半月而后,秋叶初落。
  御医处最终再无办法,多年负责此事的顾大人自知利弊,悬壶济世,本该是拯救苍生之任,而如今身受皇封却已回天乏术,老者竟请辞告老还乡。
  韩子高看着那医官布衣出宫,却是珍重相送。
  这种时候,皇上没有下暗中必杀封口之令,同样是对知情人的天大恩典,顾大人上了一辆简单马车就欲归返田间,却还是叹了口气,他逾越的回身同大将军说了一句话,"也许就这几月怕是就要起不得了……大将军,下官清晓皇上殊功百年,乃为我大陈明君,此事……"
  越想越说不下去,竟是凄怆不忍,医者转身离去。
  韩子高自己已然麻木,离兮却是听了这消息晴天霹雳一般,撑了几日最终病倒,前前后后,所有知情的人已然急得全无了办法。
  这一身红衣反倒像是接受了所有一般,韩子高慢慢顺着宫廷廊木走回正殿之前。
  他看着陈茜一如继往面见朝臣,分毫不露,甚至晨起他好似突然想起些什么,难得缓了口气去后宫探探诸人。
  越这样,越不吉,奇迹这种东西,在他们决定一起走下去的时候就根本不再奢求了,因为违背了天地人伦,哪还有资格祈求什么眷顾?
  韩子高没有什么疯狂的力气了,只是觉得可笑,他们两个人步步逼近那一日,而这偌大宫室,所有人一如既往,连些征兆都望不出。
  天地,江河,日月,星辰,高台巍巍,山水凄凄。
  巫山一脉流云静如画。
  什么都没变的。
  为什么只有他们必须这么平淡的接受死亡?
  韩子高慢慢往回走,出神的盯着殿上铜铃,忽然就觉得脚边蹿出道影子,他立时回过神来猛地停住。
  定了定才看出是只胖胖的大猫,被人宠坏了,掂着脚四下踱步一般的绕来绕去。
  他环顾四下,果然看着刘昭容那边的小主子满头是汗从远处跑来,来来回回的喊着攒花。
  这猫也是老了,更加懒散,孩子小,抱不动它,它就四处撒野。
  一直到陈伯信险些撞到他身上,韩子高才清了清喉间做了提醒,小皇子吓了一跳,抬眼看见是大将军,他刚忙退后,别别扭扭地尊称了一句,怕是昭容平日难听的言辞说得太多,这孩子也颇是不屑的眉眼,反倒是对韩子高脚边的攒花更感兴趣,压低了身子去抓它。
  韩子高平日从不同他们往来,今日却压着心乱如麻的情绪反倒轻了口气,"二皇子今日怎么不习功课?"
  孩子想也不想答了一句,"待我抓了它这便去了……攒花?"
  他想如何行事远不该韩子高多言,可惜今日偏偏被他看见陈伯信如此无忧无虑,毫不珍惜时日,明明也过了六岁的年纪,还是这般整日抱着些玩意耍闹,一时大将军开口,带了些不耐,"皇上对诸位皇子寄予厚望,二皇子如此行事荒废课业,实乃不孝。"
  他第一次好好的在日光下看一看陈伯信,这才该是陈茜的骨血,所以他对着这样的孩子更加愤然。
  明明是一样的眉眼轮廓,你流着他的血,凭什么浪费自己的人生?
  你知不知道你父皇英武一世,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依旧分毫不让,从不肯让自己放手一步,韩子高知道陈茜有的时候经脉凝滞,血气上涌,咳出来皆是黑褐色的毒。
  但是他不想让自己看见,其实……韩子高怎么可能不懂?
  但是任何药都救不了他了,以酒做了引子,对陈茜反反复复的毒性而言是致命的。
  韩子高俯下身,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和一些,纯是劝导扶住了陈伯信的小小肩膀,"二皇子切勿玩物丧志,不可愧对皇上期望。"
  他几乎都是强迫自己沉下了所有的绝望,对着同他那么相似的眼睛说着这番话,可那孩子被昭容宠得过了头,想也不想揪住了攒花的后腿,把猫抢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动也不动,看着韩子高突然笑起来,"大将军,父皇喜欢的是太子哥哥,父皇何曾对我有过期望?我可知道大将军……哈,那日我自己听见的,尚书大人同母妃怀疑过……我那太子哥哥可同大将军也有关联?"
  这孩子真的有陈茜身上的模样,这么小,说起话来都有了激怒人的本领,尤其是他现下尚且年少无知,口无遮拦,惹得韩子高听完立时手下一紧,陈伯信却也到底是怕他的,吓得大叫起来。
  远远跟着的丫头慌张张跑过来,一见着韩子高拉着小皇子,自己的主子又吓成了这样,立时那丫头跪下,越说越偏了意思,"大将军饶了二皇子吧……二皇子尚且年幼……"
  谁不知道皇上对韩子高偏执到了什么地步?韩子高定下的事情便如圣旨一般。
  她们都觉得大将军定是要威胁二皇子的。
  韩子高猛地起身,彻底被这一群无知的后宫之人激怒,"我只是同他闲话一二。"
  陈伯信已经吓得连攒花也不敢再管,小小的人急忙往后跑去,倚翠殿里随着的丫头都盯着韩子高充满敌意,一见二皇子又吓成这样,无疑认定了主子全是受了韩子高的恐吓。
  祸乱宫闱,连皇子都不放过。
  一场乱七八糟的吵闹过后剩他一个人站在当下。
  杉木梧桐落了叶,好在宫中辉煌,流金的雕纹刻在廊柱之上,什么时候也还不至显得萧索。
  他对着身后漫天流言毫无感觉,以前的自己怕是非要争出个高下。
  今时今日他累得没有力气,说什么都罢了,一辈子都过来了,这种时候和旁人争一口心气可还有用?
  可能挽回得了他所剩无几的一切?
  烈焰一样的人影只往前走了两步,抬眼看了看,方才还一片人影喧杂,这一刻纷纷退下后,他忽然只觉得唯剩下西殿之前冷冷清清。
  浑身的血液冲上头顶,他恐惧这种未知的感觉,已经很多日子了,他每一次都不敢离开,晨起总是在殿中犹豫再三,他怕自己再回来的时候……
  韩子高忽然就冲上长阶。
  一把推开门。
  陈茜安好,借着光正端详一柄长长剑鞘,门被人仓皇的撞开,来者气犹不定。
  皇上只看着他僵在门边,韩子高唇齿微微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陈茜轻笑,"没事,今日临海贡了只珠子,我看着很好,让人去造了剑鞘来,过来试试吧。"
  他却只是扶着门一步一步走进去,"你……"
  "我没事。"他知道韩子高精神上的负累太过巨大,有时夜晚,这样骄傲的小豹子甚至开始不敢安眠,反反复复试探性的唤他。
  "不要这样,子高,我尚且安好,你放心……过来。"他伸出手去,慢慢够了他蹙起的眉心努力让他放下紧张,韩子高感觉到他的温度终于呼出一口气来,"是我忘了……我忘了离兮病下了,以为……这里无人……是出了事。"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但是却又清醒的太过残酷。
  这样缓慢的折磨。
  绯莲色人影愣愣的站着不动,看着陈茜取下他腰际的佩剑换了新的剑鞘,"以前那颗夜明珠碎了,如今……这个成色更好。"
  陈茜没有什么故意说起的意思,但是韩子高已经能够理解,他探手过去握在剑柄之上,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近乎低哑,"陈茜……你这是再告诉我,又要回到以往了么。"
  他第一次给他配了剑鞘的时日是怕他一个人遇到暗夜危险,任何时候,起码还能有这一束光亮相护,现在呢?
  早晚还是要回到韩子高独自面度,独自行走的时日了么。
  身旁坐着的皇者一时没有回答,顿了一顿摇首,"不一样,那年你还年少,如今你已经可以保护自己,保护宗儿,我并不担心,只是……今日刚巧看到,想着配只珠子更好而已。"
  指间流年,谁的感情已经崩溃到毫无理智,突然大声扯住陈茜怒吼,"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能不能做到?我已经受不了了……你凭什么就能一意孤行!凭什么我就要留下来面对……"
  后半句说不出来,眼角通红,胸腔巨大的起伏之间他觉得自己真的撑不下去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走下去,陈茜……如若我有一日推开殿门你不在了……我……我要这剑鞘有什么用,我要这江山又有何用?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经辜负了,连你都要走。"
  他哈哈大笑,转身砍向那屏风帷幔近乎毫无目的泄愤一般的举动,他压抑得受不了,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说,人前还要是那个风姿惊世的大将军,陈茜也还要是那个息怒难测执手生杀的皇。
  陈茜可以做到,但是留下来的人真的受不了。
  身后的男人一直没有阻拦他,知道韩子高用尽了力气靠在榻边扔了剑去,他才低声说了一句,"子高,以后上表奏折……暂且都由你来批阅。"
  你不接受也已经没有办法了,子高。
  陈茜没有解释,他不能连贯的用笔,会开始一点一点长时间的麻痹下去。
  韩子高清清楚楚他的话,知道他一日比一日严重,他在一步一步远离自己,就如同凌迟之刑,一点一点剐掉的却是韩子高的血肉。
  偏偏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不能拒绝这场酷刑,他最终失去了所有抗争和激愤,只是闭上眼睛答应陈茜,"好。"
  连空气都被砍断了,稀薄得在清醒的晴日之下,眼前开始出现幻象,无数年的事情,想看清楚,却又变得太过遥远。
  廊下还是旧日景象,落花漫,稚儿逐,声声笑语闹得一时和美。
  倚翠殿里有人急急求见,刘尚书每每拥着探望亲女的幌子入宫来。
  今日午后清凉,昭容听了通传急急起身相迎,拉着爹爹退了其他丫头,"可有信儿了?"
  刘尚书颇是得意,"果然是有些眉目的,安成王当年夺宫失力,被逐属地,如今虽是口气谨慎,但是言辞之间可绝不是反省之意,我只大致表述了太子出身蹊跷的意思……安成王的回信便已经大致露出了意欲合作的端倪,毕竟他远在江陵,朝里还是需得我们探听虚实。"
  刘昭容又喜又气,喜的是这多年的隐忍总算有了些眉目,气得却是方才丫头说的事情,"爹,那韩子高竟然公然恐吓信儿,好好地把信儿吓得不敢出去了,他简直便是欺人太甚,仗着皇上看在往年情面宠他一时,这几年愈发将朝臣以及后宫众人不放在眼里了!"
  尚书不住劝她,"你可也别这般一气便胡乱说话,咱们如今半点风声不能露出,否则……"尚书做了个杀头的动作,吓得昭容立时收了声音,他继续说着,"安成王也是这个意思,皇上可还安好呢,他可是领教过他皇兄的脾气,所以如今故作乖顺得很,没有绝对的机会,这安成王可也知道动不得皇上心头的大红人。"
  刘昭容不由憋闷更甚,皇上最宠的竟然是个男人,偏偏放眼全宫无人不晓,谁敢惹这韩子高有一丁点的不如意,那简直就是触怒龙颜,株连九族的势头,而这大将军同那莫名其妙的中宫之子的事情也着实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这一时半会儿可也没个契机,空自惆怅,刘尚书拉着女儿安慰,"皇家的事情急不得,你还年轻,信儿又这么小,担心什么,来日方长,圣心难测,谁知道哪一日这韩子高会不会无人可保……且忍一忍。"
  皇城之外,沿江之地则有人安分守己。
  看似平和心态,实则一直在等,吴明彻眼看着这一阵子建康朝野之中不断同己方有书信往来,一时也有担心,"王爷,如今这韩子高的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王爷可莫不要再一时冲动……"
  陈顼却看着妻儿正欲上了车驾出游,他们一家人也在这属地等了这么久。
  他就不信他们二人能只手遮天,等了这么多年,这庙堂之上还不是有人坐不住了?他笑着烧了书信,"怕什么,刘尚书为了女儿受委屈急得乱了方寸,敢妄自筹谋大将军的事情,我可没那么蠢……不过他们怀疑的这事情倒也真是有些端倪,别人不知道底细,我还不清楚?我那皇嫂带病……这太子殿下的来历可实在太过古怪了。"
  安成王靠着窗子,"去多加人手护卫,王妃今日兴致好,想着带叔宝去庙里祈福,可都看顾好了。"
  "王爷放心。"
  待得车马准备停当,陈顼盯着府前自己的长子左思右想,"为人父母的心情……我皇兄这么宠着这个太子,但是皇后又明明……"
  他突然笑起来,几乎已经可以大致想清楚,"吴明彻,这一次我皇兄可真是藏了天大的秘密。"
  扪心自问,他竟然有些钦佩起来,陈茜这辈子果然狂妄到底,这种事都敢作伪,简直就是放着列祖列宗于不顾的境地了。
  "你说……如若这孩子真如刘尚书他们怀疑的那般莫名其妙出生,一直藏在了中宫里,我皇兄怎么可能如此放任他的存在,还这般天下皆知的喜爱于他?这样的态度,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孩子同韩子高有关。"
  吴明彻立时惊得说不出话,这可绝非儿戏,如今陈伯宗已经是太子的地位,如若他不是皇家血脉,那这大陈一手打下的江山日后可不是要拱手相让?
  安成王却是欣喜万分,"若我想得不错,太子殿下是韩子高的儿子。"
  一句话说完好似已经看见了希望一般,"不用太过担心,如今只欠东风而已。"
  这么一个惊天的秘密他都已经猜到,日后但凡有了机会,还怕些什么?
  身边的副将自然不敢想象此等大事,尤其是在旧年陈顼已经犯了重罪捡回一条命之后,王府里自然是人人躬谦,不敢再妄自忖度皇城些许,如今他看着王爷,只得低声说了一句,"可……可若不是呢……"
  陈顼想也不想倒了酒来饮,"人总有生老病死的大限之期,天子亦然,我皇兄旧年积怨在身,导致身有要害之症,恐怕绝对不是什么长久的征兆,一旦有了些许差池……吴明彻,你想,就算这孩子当真不是韩子高的,我便说他是,如何?"
  垂首的人立时恍然大悟,"王爷所想不错,皇后可也无依无靠,吴兴那边的人……疯的疯,死的死,她一介女流……自然是保不住太子的。"
  陈顼推门而出,正对天地而望,"苍天不负,就算让我到了这般地步又能如何,这么多年我都熬过来了,他以为他当年靠着叔父的倚重继位,就能保得自己那些私情?哼……我早就说过,这韩子高啊……"
  是他陈茜一辈子唯一的弱点。
  闲庭步,观星河,耳闻江水空怅惘。
  宗儿可以射中靶心的那一日已经过了中秋,十五的月亮圆得让人觉得更加难过,刚刚入了夜的时辰,韩子高拉着他一步一步走上金貂台,以前他太小,台上风大,皇后也不准他上去玩耍。
  今日太子见着仲父想带自己上去看看,自然高兴无比,童心难耐,哪知晓其他凄怆事?只当是自己得了奖励。
  一只小金锁挂在脖子上,时至今日他依旧带着父皇御赐的命锁,上面雕了龙首,沉甸甸的希望随着步子摇晃,韩子高拉着他慢慢往上去,风吹散了两个人的疲累。
  台上两侧点了琉璃灯,里边的火光打着,五色流彩,宗儿看见正中的碑刻很是好奇,走过去念着,却全然不懂,"玉尘手不别……唔……金貂应让侬?"
  仰起脸来看着仲父神色温柔,听着这么细嫩的童音念起来,他还能想起那一日好似玩笑般的作诗。
  他说了日后建一方高台,他们就可以真的并肩高处,如今做到了,却不能长久。
  是不是也该知足了?
  韩子高俯下身,随着孩子的目光看在那行诗上,伸出手去一点一点抚过,却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
  他将脸贴在冷冰冰的石碑上,"这是你父皇写的。"
  宗儿笑起来,同样孩子气的随着仲父靠在那石碑上,"是什么意思呢?"
  韩子高伸手过来拉正他杏黄的小衣,"真的想知道么?那太子要答应仲父,不可以告诉别人。"
  "宗儿不说。"信誓旦旦的模样看在韩子高眼里立时又柔软三分,这个孩子比自己小时候可爱得多,也更加懂事,起码很少让他的爹爹担心。
  所以韩子高竟然也毫不在意,看着那雕刻出的字迹告诉他,"这是你父皇的秘密,他输了的证明。"
  这小孩子有些诧异,想了想偏过头又看了看,不愿相信的说着,"仲父骗宗儿,太傅说,父皇一辈子从未败过。"
  如今陈茜贵为皇者,自然所有的一切都被神化非常,满朝上下,谁敢说皇上败过?
  韩子高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父皇以为自己无心无情,一辈子都不会败,但是你看……他败给了这个人,他爱他,为了他将自己说过的话统统反悔,连这江山都给了他。"
  宗儿有些明白,却又更加不懂了,看着仲父好似是陷入了异样的情绪,听了片刻才问了一句,"是谁这么厉害?"
  在他终究长大一些的时日,再回想那一日的仲父,韩子高的笑容几乎成为永久的定格,他此生再不曾见过那么美丽而英气的男子,而自己自幼起,对着他的感情就总是有着无法解释的依赖。
  彼时他仍旧只是个孩子,韩子高却肆意直白的摸着他的小小发髻笑着开口,"是仲父啊。"
  陈伯宗当时真的不懂得,一直到这方高台被人毁去,他独自困守在临海的时日里才知晓,曾经他们的爱情有多么旷世无双。
  到了无法让任何人企及的地步,就那么直白的说着是我,他爱我。陈伯宗一直都认为,仲父在最后的日子里并不后悔,他那么幸福过。


  【结局章节:】死生同穴

  长空浸墨,月缺月圆,韩子高站起身来张开手,正向北方的高台可以远望千里,张开手臂就仿佛能于九天翱翔一般的快慰,透体的凉意让人太过清醒。
  韩子高只是想带着宗儿来看一看,让他记住,这是我们的江山,不管日后如何,不管是否兴荣胜败终有定数,但是没有关系,我们曾经这样存在过。
  他一直向前走,天地之间唯有纯白月光,所有的一切都看不清楚,只有巨大的暗影,韩子高竟是有些不想停下来,一直走,一直走到台下有宫人不断地呼喊他也听不清楚。
  风声太大,宗儿突然听见台下有人不断呼喊起,"大将军!不好了……皇上……大将军!"
  而他幼小的世界里,那个从出生就守候在自己身边的男子,一身烈焰一般的红衣彷佛能够穿透天地的晦暗,可是他像是入了障一样,不断向前走,越走越危险,直直地走过了灯盏之旁。
  宗儿看着仲父竟然目光无限空远,就似根本看不到任何危险一样,走到那已经只差一步便是边缘的灯盏旁,竟然仍旧要往前去,孩子猛地怕起来,同那身后不断往上跑来回禀急事的宫人一样大声喊了起来,"仲父!"
  韩子高全做听不到一般,红衣全然荡开,就如同烈火烧成的莲花一般,纯黑的夜幕映得他整个人竟入了妖邪一般。
  "大将军……"宫人冲上来也统统愣住,全不知这是怎么了,却看着韩子高只差一步便要直直的坠下,所有人倒抽一口气。
  宗儿直冲过去一把抱住他,"仲父……仲父!仲父你看看宗儿,宗儿在这里……"他瞬间吓得带了眼泪,只本能的拉住了他的衣襟拼了命的往回扯。
  韩子高突然被孩子的哭声惊醒,猛地回身愣愣看着,再回望那脚下百丈高台,黑洞洞的未知。
  太子泣不成声,浑身颤抖却只记得不能让仲父出事,韩子高抱起他来不断说着对不起,一时心里也被自己刚才涌起的念头惊到,难得从一个爹爹的身份不断念着他的小名,"宗儿……你懂不懂,仲父不能亲眼看着你父皇出事……我真的没有这个力量撑着亲眼看他……"
  他答应过陈茜的,他说过他会活下去。
  可是……他真的要这么一日一日的等着看着他离开么。
  宫人跪倒在地,紧张得几乎说不顺畅,韩子高意识到她们这样绝对不一般,突然松开了宗儿快步过去问着,"怎么了?"
  "离兮让奴才暗中来寻大将军,西殿……西殿里……皇上怕是……"
  他没等到听完就急冲而下,向着太极殿跑去。
  完全没有挑灯的殿内只有压抑的杯盘碎片声响,韩子高刚刚走入的时候眼目一时没有恢复,耳畔竟也只听见离兮几乎带了哭音的劝慰,"皇上……"
  腰际佩剑上的夜明珠缓缓照出些光亮。
  他渐渐看清四下,绕过屏风往里去,却只看见离兮在黑暗中瘫倒在榻边,同样也还带着病,但此刻西殿里也只有她能近身。
  迷离绝处,韩子高已经嗅得空气里的血气。
  但是他竟然没有任何感觉,只往榻边去,离兮看着韩子高回来了,完全是勉强着一只手从地上撑着自己起身。
  她站也站不住,满地翻倒的桌案,还有泼了的墨。
  韩子高异常冷静的站在龙榻旁,明黄色的垂幔已经被放下,他不敢去看陈茜怎么了,离兮不住吸气,似乎努力在控制自己的眼泪,那手几乎是抖得拿不住,却还是将一袭帕子递给韩子高。
  一直没有声音,殿里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到窗缝里风过枯枝的声音如同鬼出夜行一般诡异。
  韩子高拿在手上觉得满手粘稠温热的液体。
  离兮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只重复一个字,"血。"
  韩子高真的觉得自己早就疯了,否则他不能还这样平和的吩咐离兮,"你还病着,先下去吧,这里有我。"
  她扶着藤架挣扎着走出去,想说什么早已说不出来,不断地回望,韩子高在眼前仍旧黯淡的情况下还在想着寻火烛,却听见离兮远远念了一句,"皇上不准点灯……"
  于是韩子高也便作罢,将那帕子扔在地上,借着佩剑上夜明珠的光亮挑起榻上的垂幔,轻声唤了一句,"陈茜?我方才带宗儿去金貂台上看了看。"
  月圆佳美,但是殿中一片死寂。
  没有回应,他不敢转身看那榻上,继续努力说着,"我告诉他那首诗的意思了,可惜他听不懂的,真是傻孩子……我想他若是日后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才会明白吧。"
  "陈茜,我刚才想着就那么跳下去,但是宗儿拉着我。"
  "他是我的儿子,我对着他的眼睛狠不下心离开。"
  一直一直不断在说话,说的自己都觉得快要窒息,他缓了一口气,"陈茜,我不想亲眼看着你走,但是……我又狠不下心推开宗儿自己跳下去。"
  他想问问他怎么办,可是他没有出声。
  韩子高背对着榻上的人,无法转身看一看,只能下意识地伸过手去试探,触手所及的地方……
  淅沥沥的半边榻上好似都是血。
  手上带着薄薄的茧,终究也算戎马一生的大将军手抖得几乎没了知觉,但是人却十分安静,一直到那么触碰到他的脸上,最终韩子高觉得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可惜人到了这般地步真的没有任何悲伤的感觉了,他只是深深吸气,强逼着自己转过身,看见陈茜一直睁着眼睛望自己。
  这么桀骜不可一世的人倒在这里不能动。
  他带血的手不断地碰着他的脸把他扶起上身来,"没事了,我回来了,陈茜?你想一想,我们还有宗儿,熬过了现下你便能多看他一眼。"
  他知道陈茜不愿挑灯的原因,拖了这么久,毒血逆行,他几乎咳出了一地。
  所以韩子高不住的抬手擦他的唇角,"说不出话么,没有关系,你看着我……我还在,你要记得,多有一刻……你就能多看到我一刻,陈茜。"
  他就像努力在拉他回来一样,彷佛是回到当年自己昏沉沉险些死在这里的时日里,只不过主角调换。
  你说我们是不是太过可笑?
  那颗珠子照出了鬼魅的黑褐色血迹。
  韩子高很想问一问这冥冥之中掌控流程的天地神明,他们到底有什么错,用尽一生的力气,兜兜转转,从彼此的公平交换到几乎将性命彼此托付,他们二人这一辈子也不过是想要努力并肩高处,是否真的需要这么大的代价来偿还?
  而他爱着的人,有着世界上最最锋利的眉眼,有着最最疯狂的爱恋,有着最最强大而宏远的坚持,陈茜犯下的罪已经得到了一辈子的愧疚,他一直在保护沈妙容,为了对实现对竹的承诺而已。
  这个金銮殿上的皇者,他一辈子睥睨天下傲狂。
  韩子高抱着他,很想问一问,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折磨他,陈茜这样的男人这一生都不可一世的走到今天,陈茜怎么受得了这个样子的自己?
  他是太了解陈茜了,韩子高知道自己疯了,陈茜同样受不了,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这个样子苟延残喘的拖着,可是陈茜其实只是为了能够多一刻同自己相守一处而已。
  所以这惊世妍丽的人开口念着,"我韩子高一辈子都没求过你什么,那会儿你赶了我出去我都没有求过你……但是现在,我求你了,求这天地日月,别这样让我看着你走,陈茜,我求你……"
  眼泪的温度如冰刺,莲花的味道让人快要溺死。
  一直到两个人保持着拥抱的姿态过了很久很久,陈茜终究觉得自己还能够缓过一刻的力气。
  但是恐怕很明显,这已经是强弩之末,没有多少时间了。
  所以他用尽所有摇首,抬起手来抱紧他,靠近韩子高的耳畔说了一句,"子高,你不准低头,任何人,任何事,包括这天地,这虚无的神灵。"
  他同样清楚他的任何眼色。
  "我不准你妥协,不要求他们。"
  这个说着覆了黄泉也罢的男人依旧狂妄得能够毁掉所有,纵使他如今这样躺在这里满身是血,几乎一半的知觉已经无法恢复。
  韩子高却已经再没有办法,他觉得自己也早已毫无感觉,这世间只剩下眼前这么尺寸的地方,所有的感情都不知还能如何表达。
  漫漫长夜,韩子高身上还有外边凉风的感觉,但是这如此平常的月圆之夜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过去。
  最终陈茜笑起来,有生以来最最温柔的样子,像是在哄着那年十二岁拿着木剑的小孩子,只是在他耳畔说话,如同在说何处又送来了石榴一样的口气。
  "杀了我吧,子高。"
  韩子高猛地放开他,所有的眼泪都凝结在了一处。
  几乎发不出声音,腰际的佩剑缓缓发出光亮,温柔如他的眼。
  陈茜却看着那柄剑微微叹气,他有些嘲弄的叹了一句,"子高,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有今日……方才我突然明白……"
  他说话已经很吃力,但是依旧带了十足的压迫力,强迫着韩子高已经快要崩溃的意识必须撑住。
  毒发深重的男人最终还是太过遗憾,"我发过的誓……"
  韩子高突然止住他的话,这样已经在消耗他本来就已经所剩无几的气力,陈茜笑着努力向后靠在了榻上,看了看自己一地的狼藉有些厌烦的样子,停了一刻仍旧是开口说着,"你也知道……我受不了这样的自己,韩子高,你同我都一样,这么狂妄,所以……你明白我的心情,干脆杀了我吧。"
  他不想再经历一遍当年天牢里的屈辱的折磨了。
  可是韩子高就要笑出血来,"你真自私,你不想痛苦……就对我这么残忍,陈茜!我不是神!你有没有想过我!"
  他一把将那剑解下就要掷开,榻上的人却再度强压下逆行的毒血,开口接了一句话,让他硬是僵在那里彻底的崩溃。
  "韩子高,这一辈子十多年过去了,你若是爱过我,现在就杀了我。"
  韩子高看着他的眼睛,真正觉得自己方才应该跳下去,"我方才才同宗儿说过,你输给了我,可惜……我同样也毁在了你手上,你知道用皇命来压我没有用,所以就拿这种话来逼我……你为什么总能这么狠,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能逼我。"
  彼时风流趁年少,他灼华胜桃夭,他金樽薄酒,墨衣轻裘。
  如今爱恨恢恢,天涯人近,韩子高最爱的人说着,你若爱过我,就杀了我。
  明月空悬,是谁曾经偏要回眸,动了心魔。
  那一年陈茜只是权贵子侄,惊鸿之下,血腥修罗道,静静而立的少年洗去满手赤红,浅笑安然,眉心朱砂一点,剑碎莲华。他向着他伸出手去,"跟我走。"
  发髻散开,肩头一抹碧绿痕迹,陈茜拂落他满身泥草,却见少年骄傲独立,"你许我何?"
  "许你一世荣华。"
  他果真许他一世荣华,却未曾保他一世平顺。
  "杀了我吧,我一世征战,不能这样死在这里。"陈茜仍旧是要告诉他,坚持着说完,"我曾经发过誓……我若为帝,必立你为男后,若违此誓,我必死如刍狗。"
  榻上的人坦然相对,看着韩子高完全崩塌掉所有希望的目光只剩一线怅惘,"可惜我最终真的做不到,所以……真的要受此结局。"
  "不……"发不出声音的人已然成了韩子高,他记得当年的陈茜重伤之后却当着所有人只说了这样疯狂的誓言,他同样应下。
  为什么今时今日要这样面对彼此?
  他根本不在乎,韩子高不在乎这样的虚名,他们早便不需要确定什么真心真情,"这根本不是理由,让我杀了你……休想!"
  你凭什么还能这么自私!
  千秋功名,帝王将相谁收葬?
  混乱遮盖住所有的明黄垂纱被人扯断,紫微黯淡,皇宫之中祥和安宁,中秋初过,谁都不知道这方殿里已经生死一线,绝望到连死亡都显得快慰。
  绯莲色的人猛地探身而过,不断托起陈茜来想要让他站起来,韩子高已经开始不知所措的想要试图让他如同无事一样,最终歇斯底里同他一样倒在地上。
  长长的发丝漫过陈茜的眼睛,黑暗里韩子高伏在他身上抱紧他不敢松开,"我陪着你一起在这里,若是今夜不能过去,我也不走出去了……我陪你一起去覆了黄泉,我们同入地狱,管不了了……谁我也不管不了了……"
  陈茜看着他已经完全失神再也忍不住,最终爆发一般的低哑吼出了声音,"韩子高!你就真的想看我这样猪狗不如的耗着等死么!"
  上方几乎丧失了所有光亮的眸子猛地怔住,他慢慢地抬手抚摸陈茜的脸颊,"我不能……但是我不可能杀了你……"
  陈茜急火攻心立时毒血溢出唇角,韩子高看着他面上显出从未有过的烦躁和痛苦,没有任何办法表达。
  韩子高知道他是真的受不了。
  那柄贯穿了所有记忆的佩剑被他最终拿起,重如千金,他曾经用它经历过生生死死,被钉死在剑阵上的时候都没有今时今日的绝望。
  但是他的的确确不能让他这样等死,耗尽了所有的尊严。
  浴血兵戎,玉关几重,陈茜应该睥睨苍生站在风云之巅,不该是这样瘫软在地无法起身。
  漆黑一片的窗外连月光都再也望不见,荼靡花败,这一世功名终究何用?
  韩子高用尽一生最后的力气拔出剑身,那剑鞘砸在地上,整座宫室之上掠起千万黑影翱翔。
  谁以龙纹铭史墙,谁刻凤印记德章。
  谁曾不语,挡一身风云?
  交颈姿态,韩子高伏在他肩头微微抬首,那剑划在青石地上一阵嘶哑的铮鸣,陈茜闭上眼睛气息错乱,却仍旧是微微动了动唇齿,"你从不会让我失望的,子高,我给你的名字,我给你的一生,你记住应过我的事情,不要……不要固执,一定陪着宗儿活下去。"
  而那紧紧抱住他的人几乎要将自己所有的呼吸都挤压而出,就要这样彻底的崩塌该有多好。
  他全然麻木了眼泪,眉心的朱砂当真渗出了血色,他就那么僵硬着转过剑尖,对着陈茜微微抬起身来,"你毁了我,你给了我一切,还是毁了我。"
  今夜简直平静到让人无法相信,无风无雨,晴空夜幕。
  屏风外的桌子上还放了石榴,韩子高冷冰冰看着那剑直指陈茜心脏位置,"我只剩下你了。"
  还是这句话。
  可是他现在要亲手送他走了,韩子高就那么看着自己握在剑柄上几乎将手硌出了血,他根本已经没有任何意识。
  都断了,所有的血脉都断了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动,陈茜闭着眼睛,只有半边的右手可以抬起来,他抬手按在他握剑的手指上。
  长剑已经垂直刺向自己的要害。
  所有的记忆只剩空白,韩子高努力想要想起一些什么来,却发现自己全被抽空了一样,他一丝一毫的力气也使不出。
  勇敢一点,韩子高,我只肯输在你一个人手上而已。
  谁说当天下稳安,便一同游锦绣河川?
  谁说要永远相伴,直到黄泉亦要相挽?
  他应他百姓安康,遥隔阴阳亦不曾忘。
  陈茜深深吸了一口气,仍旧是发现自己舍不得,他睁开眼睛看着最后的绝世风华,陈茜右手按在韩子高的手指下不断往下。
  韩子高完全没有任何表情,拥着倒在地上的男人,一只手被他强迫的不断向下刺去,眼看着陈茜胸前的血涌出来……
  帝王事,千秋业,谁又将百代功罪写 ,今生妄,何时灭?
  那剑几乎只差分毫的一刻仰倒的人却似用尽了此生所有力气,猛地抬起上身来拉住韩子高带向自己,他身前举着长剑的手臂瞬间透过陈茜身体,韩子高看着那血喷在自己眼前血红一片,而陈茜狠狠地将他压在自己胸口不留一丝缝隙。
  金貂应让侬。
  所有的感官轰然炸裂,暗色的夜空突起雷霆滚滚。
  陈茜最后的气息吹在他脸侧,"我执念了一辈子……如今真的后悔……没有再狠一些……没能立你为后,子高……你不是我的皇后……你我恐怕……葬不得一处了……"沉渊一般的眼色全是韩子高绯莲色的影子,他最后对他的说的话是,"我欠你一个死生同穴……不要求什么来世……韩子高,你需记得,百年后……我等你地狱猖獗。"
  谁知一生疏狂换今日亲眼死劫,韩子高仰首狂笑。
  入夜安静得皇宫之上一阵长啸,几乎撕裂耳膜惊起云涌不竭,百丈高台之上所有的琉璃灯盏坠落倾翻。
  那眉心滴出血来遮住了所有视线,血红色的人影到了最后都不肯放开抱住他的手,韩子高看着他不断向后仰去,反手拔剑直指自己胸口,"你应过我此生功过是非总有我的一份,你休想一笔勾销!"
  剑光寒冽,就要透体一同归去。
  我们就算成魔成鬼也要纠缠千年了,陈茜,我何时乖顺的听过你的话!
  门边突然有了轻响,那声长啸几乎惊得这小小的人影慌乱无法,摇晃的纯金命锁不曾提防,撞在了殿门之上。
  "父皇……父皇!"
  孩童凄厉的叫喊瞬间响彻大殿,韩子高剑破衣襟骤然回身,竟看着那屏风后有人颤抖着转向自己,小小的人分辨出他手里的利器,仲父竟是想要自尽,惊恐的大喊,"仲父!"
  眼看着铺天盖地的血色,宗儿睁大了双眼完全怔住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孩童那本是清亮的眸子同韩子高很是相似,美好澄澈的孩子此刻全剩惊惧。
  太子看着仲父今夜有些异样,入夜不得安寝,偷偷地又跑了来西殿这边,却不想……他竟然看见仲父拥着父皇……满身是血……
  "父……"孩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自出生起就那般爱护自己的人躺在地上,而那一身红衣的人竟然也完全是不想独活的姿态。
  这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明明不过是几个时辰之前,仲父还那般温缓的笑着,像是对着这世间上最最美好的感情一般,还那么轻声念着石碑上的诗句。
  为什么突然就入了人间炼狱。
  韩子高握着剑的手猛然松开,颓然倒在地上,他早已完全没有气力,近乎疯狂的怒吼,"出去!宗儿!不要看……出去!"
  他不能让这个纯白的灵魂也面对这样绝望的毁灭。
  那是他的孩子啊……
  所有已经断掉的理智顷刻无以为继。
  韩子高最后的意识便是宗儿凄厉的哭喊,而后不断有人冲进来,长剑从手中被武岐伯夺下的时候,他只能看见满眼的血色。
  明明身上还有他的温度,陈茜,陈茜……却只能看到他颓然放下的手臂,再也不能那样狂妄的对着自己伸出手,不容置疑的说着,"跟我走。"
  他连死亡都执意不肯败在他人手上,陈茜若是输,也只能输在韩子高一人身上,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漫漫长生,他应他碧落同往,奈何他将誓言斩断,所有经历的苦难与血雨最终成了西殿里血色莲华。
  有些爱,挫骨扬灰不后悔。
  倾世容颜,他额前的朱砂印刺破皮肤,无风无雨,月圆依旧,九霄之上雷霆万钧,百兽奔走,星辰逆位。
  朱砂崩坏,顺着脸颊流下来的心血晃花了眼目,那一身惊世的绯莲颜色如血如魔,你可知道,陈茜,不管重来多少次,我都会同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实在不知道陈茜还可以死在谁手上,他们是注定只能败给对方的人。
惨烈也好,或者是陈茜自私的逼迫也罢,总之亲妈一直坚持认为,他这样离开,是我所能够将历史解释出的,最幸福的版本。
挫骨扬灰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