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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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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貂应让侬(韩子高)》作者:一寒呵 part-II

  韩子高同样分毫不让看着他,"她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是你妹妹。是你……妹妹。"
  陈茜愣住,看着他出门去。

  府门前,韩子高一路任她拉着不放,却还是走到了府前,"见琛小姐放手吧,相国府来的车马就在门外。"
  她几乎是红了眼睛,"我已经说过无数次,我不回家去!"软金纱的袖子在那暗夜里极是好看,舞着不放。
  他知道这时候万一把她说得急了又能让她嚷起来,让相国府上的人听了岂不是麻烦,可万不要让人以为自己同她……
  只能想个办法先哄哄她,"今日先回去,或许你回去家了,相国气便消了。等着三日后……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的?"
  陈见琛一听他问起自己的话竟然不像刚才一样冷淡了,立时赶着说,"花市街上的绸缎铺子,你可知道?"
  韩子高胡乱地应了句,"好,那就在那里,今天你先回去,三日后那铺子相见。"

  说完了,那红衣的人就推着她出去。
  冬夜新月,她只记得那一日那人笑得竟似开了的晚莲,一身能划破了夜色的绯莲红惹得她入梦不忘。
  美好秀丽的少年,修长身量,靠在门边上淡淡地应着好,送了她出门,陈见琛就真的上了马车。
  血迹洇开的时候,曾经娇俏的女孩子形容枯槁,却还能记起来自己那一日放肆而任性地冲他开过口,她也曾经如此天真骄纵的口气,"韩子高,你可要记得,今日我可是被抬进你的门了。你不要赖账!"
  可是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
  那时候他明知道自己三日后就要离开建康,故意地挑了这么个日子与她相约。
  韩子高从一开始就注定担不起她的情意。

  【】

  寒梅怒放的时候,县侯府上一行车马出了建康。
  相国府上的家丁围着株新苗修剪枝叶,陈霸先拥了厚重的衣裳,江南再冷也不比塞北,可如今这身子却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想当初……不过是比如今的陈茜再大一些的时候,背后中了箭也能这般单衣地坚守在江北,如今却是护着小小的酒炉感慨。
  红彤彤的礼单开了来,陈霸先只瞟了一眼,却先注意到盛装而出的女儿,"今日是什么日子?见琛这般打扮了可是要出去?"
  那一夜被抓了回去,陈霸先竟是气定神闲,反倒一脸愤怒的人成了她,开口就说起了条件,"女儿这番回来定不乱跑,爹爹也休得再勉强,三日我绝不出玉华阁一步,只是……三日后,我要出门。"
  "好。"他似乎一点也不关心这三日的约定是谁说出来的,却只是宠爱地揽着女儿哄劝,"一个女儿家,入了夜跑去堂兄府上也不曾先通会一声,让兄长怪罪。"
  三日,想来这日子如此巧,该是县侯府上人的明白事理,先稳住了小姐再说。
  反正三日后,他们就离开建康了。

  "回相国,小姐只言要去花市街上看缎子。"
  陈霸先见得女儿要出去,覆手压住了礼单,只略看看,吩咐了注意保得小姐周全。
  今日相国的千金明显是格外雀跃,晨起寻了半天的钗子,"晓衣?晓衣我那只攒金的芍药花呢?"
  几个人围着屋子绕了一圈也没找见,陈见琛烦躁起来一把推了去,"那是好不容易挑中的样式,仅此一个造了出来,你们这些笨手笨脚的蠢物……"罢了罢了,再好也是只钗子,哪比的上她今日的心思珍贵?她懒得理会又心里高兴,留起的发丝些许轻微挽在鬓边。
  浣手的时候就见得水中那花开得太过浓烈。
  浓烈得还很年轻的心气盛不下,以至于一直站在冷风里等了一日竟不觉的凉。

  刻意低调避人眼目的车队就要离开,沈妙容第一次送至了府前。
  她以往从不出现在众人眼中,甚至很少踏出竹苑,陈茜无话,望她半晌,却还是偏过了头,说些什么呢?
  若是真的没了再见的机会,那么以前的恩怨,其实还是要交付她一个人来担着,不是不愧疚的,恰恰相反。
  他因为不愿意承认的愧疚而变得变本加厉地想要彻底让人憎恨,这样才能觉得竹的死同他往日造下的一切杀孽都一样,而她这一生注定的凄惨也仅仅是在阴谋下必须的牺牲。
  这样我们都可以更好过一些。
  清晨的日光并不强烈。
  沈妙容却是生平第一次看着陈茜笑了,犹豫了很久,直到那绯莲红色的人牵了惊莲过来须得离开了,她才终于开了口,"谢谢你,放了竹。"
  陈茜手下一动,却不曾转身。
  沈妙容继续说着,"你找到了你真正想要留住的人,那么……我还是那句话,不要重蹈覆辙。"
  韩子高刻意地停下了脚步不曾过来。
  陈茜静下来的表情,"如果……如果有一日侯安都来送你离开,那就是不得不离开的日子,不要死守着这片竹林了,回吴兴去吧。"口气依旧是带了那么一些的冷淡,他的如果,是建立在如果自己死在会稽之后。托付于侯安都,如果讯息传来,建康立时就要有人寻仇,护送夫人回吴兴。
  她顿了一刻,摇首,"我不会走。"
  "那就等着同他一起埋骨于此吧。"冷淡非常,原本是故意地想去打破方才她临别一席话带出的释然,沈妙容却也不曾变了脸色,依旧平稳如常,破碎的额角一副普通到让人很难有了绮念的容貌,却又仍旧维持着骨子里大家的风范,精致的白色绣衣。"我不走,不是相信你,是相信他。"
  她眼睛看着韩子高。炙热的红色,成了某种延续的信仰。

  这样的话反倒让陈茜松了口气,他到底是翻身上马之际回身望了她一眼,"沈妙容,你不相信我,证明你还没有疯。"
  她只是笑,那么多府前待行的人马都等着,低着头并不太敢逾越地窥探,可毕竟是人人都能听见的,沈妙容微微躬身施礼,从容地正妻送别之礼,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温缓表象。率先改口,"恭送太守。"
  绯莲红色的人影随即上马,惊莲打了几转却又微微被他勒住,一行出城,他落在后边,到了那苍白而经久不见日光的女子身前,"夫人,他……所言并不是恐吓,只是没有人能够保证,如果有这么一日……如果侯安都真的来府上接人,夫人还是听从他的嘱托离开吧。"
  那就是他们,真的回不来了。
  沈妙容见了韩子高,那种淡淡晦涩却又说不清楚的感觉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马前依旧张扬不可一世的男人遥遥看他落在后边开了口,"韩子高!"
  他不得不走,沈妙容脱口而出,"你若是回不来,那也就没有离开的必要了……陪着他埋骨在这竹林里,也该是我最好的结局。"
  她同他都来不及细想这话里的意思,韩子高催马追上陈茜,白色的绣衣站在府门前望着,一直到那烈焰一样的影子化成了眉心散开的莲花。
  当真是……各有前缘,后事难料,她从不会想到有一日会见到这样的少年,也不会想到除了那只剩下画像的浅淡影子会被蒙上这样炙热真实的烈红色。
  她本来只当自己今生都是竹苑里的怨魂,过去的一切她不开口,不代表她忘记了,直到突然平静被那一日闯进来的孩子打破。
  所有沉下去的一切都被推到了最高点。
  韩子高,你会不会成为我们这场孽缘的救赎?

  惊莲扬蹄而起的时候,陈见琛静静坐在那绸缎铺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打量四下,伙计惶恐地藏在后边,半天才想起来该奉茶。
  那软金沙的袖口扬起来,"不用不用!我今日来等人,你们该怎样买卖便还按着往日一般。"
  这么贵气不乏艳丽的相国千金坐在堂里,谁还敢做生意,恨不得先护住了门口,偏偏陈见琛一副今日不等到人誓不罢休的样子。
  等来的是街上的议论,"走了?"
  "方才便出城去了,你没看得?"
  "恐怕是特意这般早的,省得教闲人看了去。跑去了会稽,你以为他不知道……再想入建康……可就难了。"花市街上还是照旧的起了摊子,人总得活,权势的那点事情成了谈资,可也没看出谁在谁不在就会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就比如陈茜如果突如其来死在了会稽,同他们一样没有分别。
  故意地想要掩饰着紧张,陈见琛起身过去抓了匹料子来摩擦在指尖,却仍旧是没忍住,"晓衣,出去问问,这是谁走了?"
  她记得他们也是要走的,可是她不知道该是哪一日。
  等到真的确定了的回答告诉自己,陈见琛一把将那料子统统扔到了地上,"韩子高!"
  一片吵嚷,晓衣忙着过去扶着陈见琛,却抬眼见得她红了眼睛。
  "今日离开……难怪!难怪他那一日答应得如此干脆,竟是想好了哄我回去的!"好歹也是上乘的料子,统统染了尘灰被人踏在脚下,店家出来左右为难,却见那小姐推开众人冲了出去。

【七十八】狂妄之念

  相国府中却是一片平和。
  "顼儿做事一向稳妥,可放了些话出去,王家就暗中递了礼单。"陈霸先见得屋中再无旁人,将那礼单掷到了陈顼面前。
  今日换了朝服的陈顼明显有些难耐地兴奋,知道了陈茜离开,实在是……对他着实有利的好消息,"见琛到了年岁,自然是当趁早找好了人家,尤其是……叔父一直忌惮王僧辩,这下给一个彼此缓和的余地,岂不正好?"
  旧年,曾有侯景兵临城下,王僧辩拒绝劝降,并率众奋勇抵抗,击破其围攻。又遣部分将士伺机出击,凡十余次皆捷,后同陈霸先共逐暴君,力保箫家天下,自然也是同等的功臣,陈王两家看似手握重兵彼此和睦,实则暗地里都动了这夺权的念头,如今到底还是梁帝的天下啊……
  做臣子的,想夺取些什么的话,先要看看你对手的打算。
  比如如何稳住了王氏,兵分两家,不是轻易说动,就能真的出手打破太平的。
  "可如今这事并不好办。"陈霸先打量着陈顼,"顼儿今日倒是很急切,也不知私下里探没探过见琛的口风?"
  "她哪懂这些,父母之命,兄长之言,叔父定夺便好,王司马有意联姻,已是有了缓和之意。"
  陈霸先低笑,"顼儿宫中行走诸事过眼,却也不知我这丫头并不听话,自己先寻见了意中人,这事情目前提不得,恐怕今日城中又要闹了事端。"
  "叔父何意?"
  暮年之人微微偏过脸去,手指挑了那礼单看看,"暂且不答王司马家的话,等着来年过了春……叔父突然有了打算。"
  这女儿的婚事用来稳住王家的人本就已经是打算过了的,难道还要起什么别的念头不成?陈顼一时有些不解,又看着叔父根本不愿再提,"见琛看上了谁?"
  "嘘。"陈霸先皱起眉来,"此事现下决不能再提。陈顼,你可管好了你的人,见琛的婚事玩笑不得!"
  "顼儿自然明白,只是……"坐在椅上,陈顼略想了下现下时辰,"这光景,兄长一行也该出了城,叔父怎么会放他擅自离开?"长辈面前耐下了心神来还能唤一声兄长,放到平日里也就是直呼其名的地步。
  "笼子里的狮子关得久了也须得放了出去,不然岂不是磨了野性?"
  陈顼听着这话就猜不透了意思,"叔父,那暴君一日不除江南一日不得安稳,他既是耗着这口气不咽,想必心中怨恨积聚,早晚是要……"
  "这事情给了你兄长,便无需你多虑。"
  "叔父!陈茜此行出去了可便是要耽误了事情,顼儿也知道……他前些日子竟是为了个新寻见的人同叔父起了冲突……"
  "陈顼!"
  这原是陈茜不光彩的事情,教人知道了也是事实,陈顼实在不知现下又没有旁人,说起了又有何不妥,立时也起了激愤,"叔父一直忍让陈茜,可知他原本计划周全,此时突然离开建康一切都被打乱,不如交与顼儿。"
  "我若是不想让他走,你觉得他能出得了城?"
  "叔父为何让他离开?"
  "是我笼子里养的,早晚不是还得回来寻主么……"陈霸先捧了茶竟是颇为得意,一点也不忧心,反倒是陈顼百般试探无法,"叔父一直偏爱兄长过甚,这一次若有一点疏忽……"
  "放肆!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陈霸先骤然冷下脸色,一把将那茶杯按在案上,却不想动了气微微觉得心神不安,咳了起来。
  陈顼赶忙上前赶着又换了热茶,"叔父近日也不要过于操劳,天气见了寒,总是冬日了。明日请皇上恩准御医前来诊看,定要好好地诊了脉才能放心。"
  陈霸先一向是不喜这些,有了病也仅仅是草草地看过两次服了几帖汤药,结果天气转凉自然拖着肺火不去,陈顼眼光一动,立时加了话,"如今昌哥远在别地,兄长又去了会稽,自当是顼儿眼前尽孝……"
  陈霸先拍了拍他的肩,上下看看这孩子,"你比你兄长更会安慰人。他那性子……宁是不声不响地替我系上件衣服也不会这么直白的规劝。叔父如今也是有了年纪,提起了昌儿唯剩无奈,虽是亲子但不在身边到底无用,剩下个女儿家又整日没个消停惹是生非。你们兄弟才是陈氏真正效力之人……这话,还不明白么?长幼有序,到底是有个年纪的历练摆着,顼儿,你可不用着急。"
  一杯热腾腾的茶水躬亲侍奉到了眼前,陈霸先就着手饮下去,觉得胸腔之间好受多了,陈顼也收起那不耐的性子,笑起来给叔父揉肩,"顼儿明白,叔父保重要紧,明日定要诊脉,开的方子也一定要去抓来按时服下。"
  和乐融融满室温暖,茶香四溢,陈霸先取了棋谱来让他先退下。方才瞬间这话题就从争权夺利到了一家祥和,满眼地都是相国亲厚,待侄儿犹如亲子,那直阁将军更是细致入微,孝道第一。
  这几个棋子围起来……陈霸先微微挑眉,手里黑白二子观摩形势,突然又加入了一子按在其中,"也该感谢那红衣的孩子,用处颇多……"
  狮子寻回来的小野豹,若是一并能够关起来,将来可是大有用处,只是这铁链的分量,可得加一加了。

  木叶下,江波连,建康秀丽,秦淮河水一路相伴,这方一行却是丝毫不做耽搁,左右入冬略显萧索,小桥之上却仍旧是氤氲出了一片清凉画意。
  马至钟山,浅滩环绕直入玄武湖,一行涉水而过,就见身后有人匆匆来回,"太守,有城中马车尾随不去,却并非官宦宫车。"
  陈茜向后望望,他们此行多为骑马而去,并无过多负累,什么人能坐着个马车来追?难怪跟了半日跟不上,顺势回身吩咐了句,"子高,先去探探。"
  既然能这么一路随着,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韩子高也是奇怪,应了句折返回去,却见得是分明是女子的车架。

  突然就想起了什么,急急勒马,惊莲本是八骏之后自是惯了日夜千里,这么困着本就烦躁,被他突然勒住更是低鸣不已。
  只见绯莲闪动一瞬拦在眼前,浅滩处原是湿滑泥地更添艰辛,立即教那赶马的人也吓了一跳收了手里的缰。
  白露惊罗纨,"小……小姐。"本就是被陈见琛半路强行拉了来的车夫,一见了带着剑的少年气势迫人立时就害怕起来,明摆着这擅自追出城的行径纯粹是见琛小姐胡闹,偏偏自己推拒不得,"小姐有人过来了……"
  女子惯常出行的马车,也不见人掀起来看看,只听了句怒斥,"管他来的什么人!让开都让开!追了半日还追不上,回去就该告诉爹爹,你便也不用当这个差事了……"
  "见琛小姐?"
  焦急而又无可奈何的怒骂到了一半被这称呼僵住,马车微微一动,突地就被人一把拉起了软帘来,"你……"
  烈焰一样烧起来的颜色晃得人几乎不敢相信,换了戎装却依旧是那习惯了的绯莲红,在那红鬓的高头马上更添了不一样的英气,和她在府中随意见得的样子又有些变化。
  看他的样子,那左臂该是好了吧……
  "韩子高……"她原本憋了满腹的愤怒和失望,还有生平头一次被人耍了誓要讨个说法回来的委屈,这时候全哽在了喉间,凤眼盯着他望,却又不敢下车了。反倒是身旁的丫头晓衣一直跟着陈见琛,多少都学会了些这样骄纵不管不顾的脾气,抢着开口就堵了句,"你好大胆子,可知我们小姐何曾这般费心!你竟不知好歹!"
  "见琛小姐太过冒险了,如今出了建康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来不及想别的先想到了现下山水环绕,为着赶路离开了官道,她这么跟着如果入了夜实在太过于危险。韩子高也干脆地看着回首唤人过来,"抽人护送见琛小姐回城去!"
  陈见琛一把甩了那帘子坐回车里,声音却是冷下来一些,"韩子高,你骗我。"
  他只觉得这实属无奈之时的哄劝,并没有刻意欺骗她的意思,"见琛小姐言过,子高不过尽职而已。"
  "你说三日!三日之后你却同他走了!我……我……"后半句憋了半晌仍旧是扔了出去,"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我这么追着这么委屈地去找你,你还……"
  她的概念里便是觉得从来都不曾有人敢拒绝她陈见琛的要求,就算是以往有什么事情爹爹不准,她只需得自己躲起来哭上一通闹上些声响出来,立时爹爹也要软了口风的,偏偏莫名奇妙地被这么个韩子高耍着玩了一通。
  韩子高无法却又不想被前边的人听见,回过身去已经来不及,眼看着一队人骤然停了下来,分明是觉出了不对。
  "回去吧!趁着还没有旁人过来查看。"他命那马夫速速上马,却看着陈见琛重又探身出来,车下俱是湿滑,晓衣害怕出了差池急忙拦着,"小姐,现下下去不得。"
  "你放手!"
  陈见琛一把推开了她,一步跳了下去,全然不顾那上等的贡品料子和那软金纱的袖口都拖上了湿泥,直直地就对着他一点也不肯退让。
  "韩子高!你是第一个敢骗我的人!"
  他笑起,"见琛小姐,若要追讨什么罪责也请先回了城去再行定夺,这地方太过危险。"
  陈见琛再欲说什么就看着韩子高身后闭了嘴。

  借着日光,微微眯起眼来的男人格外冷峻的侧脸,马头只是掉转了一半,带了三分嘲讽,"陈见琛,我真该禀明叔父关上你一年半载,否则这胡闹的性子日后一定要丢了我陈氏的脸面!"
  他那一夜之后并没有过多地回禀陈见琛究竟在他府上闹了什么事情,陈茜根本不愿同她计较这些毫厘,只是格外地厌烦纠缠。
  "县……不,太守。这是我同他的事情,原本同你无关。"她倒是也不觉得这男人哪里可怕,说了一句话让那左右为难的车夫都不禁扫了一眼陈茜听完的脸色。
  果然是叔父惯出来的孩子,陈茜眼底波澜不惊看不出怒气,口气冷淡非常,"你忘了一件事,他是我的人。"说完了也不顾那韩子高脸上好不好看,只伸了手去,"子高,你去队前稍待。"
  绯莲红色的人一手扣在剑上,看了眼陈见琛却没有动,压低了声音,"你越强硬她闹得越大,还是我来说吧……"
  那换了盔甲的人本就添了三分戾气突然就大了声音,"这是命令!韩子高?"
  后面不曾说完的话生生截住了,韩子高很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陈茜,突然就一把拉了那惊莲掉头而去。
  "你!韩子高!"身后连连的女子呼喊。

  陈茜好整以暇抖抖袖口浮湿水雾,于马上恰是拦在她面前,陈见琛眼见得红鬓之马急速而去,只觉得他若是这么走了,如若再无相见机会……那……
  "韩子高!你骗我也罢,我要定你了!"一个女孩家,就那么站在满满地南迁之人的行军队中高声喊了出去,前边绯莲色的人明显看着四侧人的眼光都闪了一闪,他迅速地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这陈家的人,是不是天性里多多少少都有点疯狂执拗的影子。

  这样带些寒意的郊外,不顾一切的呼喊。
  陈茜一愣,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也曾经这么疯了一样在吴兴城外绑了一个人。只不过自己是个男人,有能力去抢来自己想要的一切。而眼前这么出落得带了些妖娆艳丽的陈见琛却也一样的固执,这样的年纪……很容易就输了自己的心意
  突然就有些转圜了的口气,只是低低地说了句,"回家去,我让人护送你走,不想给叔父丢人的话,就闭上嘴。"
  陈见琛也被他一瞬间就缓了下来的脸色弄得有些错愕,"堂兄……你能不能……"
  "不能。"他知道她想说什么。
  "让他留下吧。"
  被她唤作堂兄的人好似有些不愿听见这个称呼一样,陈茜故意地又偏过了脸手指马缰,"不可能。"
  "我很喜欢他。"她只觉得自己喜欢就是天大的理由,也不管是为什么喜欢,也不管这样有什么不妥。
  反正她就觉得是她想要的东西,为什么她现在得不到?

  很喜欢么……微微抬眼看着远山近水,淡漠的雾气。
  那么他当年……有没有喜欢过那个人呢?她说喜欢,所以想要得到,而这种强烈的得到的心情,会毁掉很多事情。
  忘记了,人都死去,记忆也该放下了。
  只是在这一刻被勾起了一些旧日的影子,陈茜笑起来,那笑声格外张扬,"陈见琛,从来只有我不想要的。很不幸,韩子高这个人,是我要的。"
  说完了纵马去追那绯莲色的影子,扔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泥土染上了绣裙,何况还有如此多人看了她的笑话。
  陈见琛被人送回了马车上的时候下了决心,"只要你活着一日……韩子高,我总能再寻见你。"
  她只不过是个女儿罢了,若是个男儿身,她今日就要直接地抢了他走。
  就是这么简单又疯狂的念头。
  其实陈茜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一路极冗长的林木夹道,再回到了官道上的时候,韩子高一直不曾再开口,两匹马不近不远恰到好处,相距陈茜一个极稳妥的距离。
  "你在相国府上究竟还见过了什么人?"一个突然地下坡,黄土四起之时突然听着那人问了一句,韩子高望他一眼,"并不是我见的她。"其实就是想问他是怎么被陈见琛看到的,直到太阳下山才问出了口。
  绯莲红色的人眉心散开的朱砂渐渐凝聚一处,他蹙起眉来却是笑了。
  这段路不太好走,渐渐行得缓了。
  陈茜刚要再说些什么侧过脸望他,却见得韩子高望望前路,手下勒马上前,惊莲自然不比凡物,急速地掠向前去了,队伍之前几人恰看着一处更陡的窄坡犹豫,高低错落两米有余的土坡并不稳实,或许是因曾有雨水冲过,悬着松动的石块被韩子高突然惊马而来四散开去,立时后边的人都是急急地缓了进程。
  平日不曾顾忌冒了险过去也就罢了,今日陈茜顶着这太守的名号可是带了皇印要去赴任的,随行之人俱是肆意疏忽不得,何况队伍之中尚有赴任必备的马车细软。领头的副将商量着看这不知内里的浮土也不知做何打算,刚要转身去回禀,韩子高却抢先一步一语不发率先而下。
  果然是被前些日子下过的雨冲走了原有的表面,露出了坡下的碎石,马蹄一踏便带着滚落极是不稳,绯莲红色人影一瞬即过,"韩……"旁人来不及提醒却见得扬起的沙尘那人竟就是想也不想探路而下。
  大骇之下几位副将光剩下感叹,还是太年轻,又不是什么后有追兵的紧急时刻,如今带了诸多的器物哪能如此鲁莽!
  弹指莲华。
  惊莲明显是觉得这蹄下不够紧实,不由脊背勾紧猛地跃起前蹄,韩子高俯下身去握紧了那红鬓,他其实看得出来……陈茜近日一直有些烦躁,握着那缰绳会有些不受控制,好在银甲遮掩,一时半刻的不教人觉察尚好,却也是……韩子高下意识地想起诸多细节,冲下去不过一转念的功夫却觉得惊莲踏空,几乎半个身子向前跪在了斜面之上,飘忽而起的浓烈缎子光泽自然同其他灰褐的铠甲不同,还不等人有了下一个念头他竟是已经摇摇欲坠,"快去禀告县侯!"
  只来得及喊了一声,韩子高突地勒紧了那马缰,惊莲嘶鸣不止奋力而起一阵咆哮出了那方陡峭的险地,一个回转也是有了惊怒,不住地刨地却给了韩子高一个缓和的工夫。
  陈茜急赶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在渐渐黯淡下去的日光中挺直了脊背对着一众坡上的人,妍丽的面上目光清亮却是极严肃的表情。
  微微舒了口气,"韩子高!"
  "此处浮土甚多,雨后泥沙流失已不稳实,诸位副将多多当心。"
  几个人见得这么个年轻的孩子也不管不顾地下去了自己哪能愣在一旁,陈茜微微眯起眼去望望,还不及说话就看着身侧余人顾不上其他纷纷冲下,一时竟是尘沙遮掩。
  惊莲毕竟不是浪得虚名,其余的人得不了这样精良的坐骑立时就显出了狼狈,尤其是故意地想着不能教个毛头小子抢了锋芒,心浮气躁各个仰面俯首好不容易安稳地到了平地俱是教人无奈。
  陈茜看着他分明是在铺天盖地的泥沙中笑得有些得意。有时候,这人很干净很简单的模样才会让人记起来他的年纪,笑得穿透了昏暗一片的夜色尘埃。
  竟是忘了自己还是要前行的。

【七十九】宣城生变

  彼美如可期,江花玉面两相似。直到韩子高下了马,慢慢地引着惊莲在那坡下看他,"太守。"伸了手去,竟是独自步行上前去,脚下泥土翻滚,"此处浮土甚多,须得当心。"说完了就替他牵过缰绳,一步一步慢慢地引着陈茜安稳地从那地方下来,不及那人有些惊诧的目光,又上去安顿好马车上的诸多器物,前前后后终于都一一地通过了这处崎岖土路,他才重又翻身上了马。
  韩子高只是觉得现在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需要的是相互扶持,而不仅仅只是一开始的依附。
  前方望望道路平坦可以继续赶路,陈茜扬声命令尽快到达宣城郡再做休整,回了身习惯性地去寻他,韩子高声音很低,却异常笃定,"现在,我是你的下属而已,应该是……我保护你才对。"
  陈茜哈哈大笑,突然心情畅快。
  茫茫夜色,终于不是一个人的路途。

  恰恰此时。
  东眺钟山龙蟠苍翠,北赏玄武十里烟柳,南观九华塔影婆娑,西览鸡鸣黄墙青瓦,建康城中,台城内苑,皇宫高墙下狭窄一道幽暗的曲廊,其下俱是有些凋零的枯木,偶见得梅花,匆匆人影闪过。
  "王司马。"
  人影顿停,依然是位老者,后面那追随而至的人却是带了笑意,"叔父命我问安,司马府上近日一切都好?"悠然行礼,那开口的年轻人目光恭谨,却并不谦卑。
  前方的人却好似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扫了一眼略颔首当做应下,"将军近日可是分外悠闲?老朽恰恰前日同相国一般染了些风寒,几日不出,但闲事还是听了一些的。"
  恰恰一样的风寒?陈霸先躲起来故作姿态,并不干政回避功高盖主的模样端得恰到好处,自然唯一能同他相提并论的王氏也那么刚刚好地退了一步。
  陈氏退了,王氏自然不当那出头鸟。
  没过几日,王司马也不巧微恙。
  梁家天下的兵权不过都看着这两人,彼此都保持在一个不进不退的平衡点上,身后的年轻人上前一步,"王司马身子骨硬朗得很,我不过后辈,今日碰巧遇见问个安罢了……"意思就是你又何必如此戒备,口气不松。
  王司马笑起来,上下看看他,"府里的清客都知道了,县侯不知道犯了些什么忌讳触了你叔父的霉头,自己先躲出了建康,这下将军岂不就正好握住了机会?与其同我这里闲话,不如出宫去多谈谈你叔父的口风,也给你个封爵的好事。"
  三言两语,你哥哥起码还是身有爵位军中尚有威望,你一个宫内行走什么身份同我这里开口?
  那年轻人果然收紧了目光有些愤然又不得不强压下去,过了一会儿才又低了声音,"王司马前日送的那份礼单,叔父收了。"
  哦,怪不得,是想在这亲事上做文章了。
  "那便好,只是却不见回信,我倒是不急,可看这意思有些不清楚罢了。"
  "如此,我今日不就是来与司马说清楚的?"含笑慢慢地踱出几步,那年轻人看看今夜月色,"司马不急,恐怕我叔父更不急,但是见琛小姐怕是……"
  那老者略一沉吟,这人同陈见琛私交尚好,也是兄妹的情分,他说的总比陈霸先那老狐狸老谋深算更有可取之处,"不知相国千金意欲如何?"
  "这就难说了……见琛那性子被叔父宠惯得过了头,尤其是最近又有些出格的事情,这才让我叔父犹豫,其实叔父极是赞成两家的联姻,家室自然不消说,更何况公子品貌出众,无论如何都是佳偶良缘。"
  "有话直说!"
  "司马莫急,我也是做兄长的,自然为自己妹妹着想,嫁入了司马府上本当是一生无忧,最好不过。只是如今这丫头不听话,叔父难免犹豫,恐怕是请司马再下些筹码才好。"
  微微靠近些耳语,那年轻人算计起这些来可仍旧是陈氏一贯的风范。王司马听完,"这并不是你叔父的意思吧?"
  他同陈霸先这么多年……那老狐狸不会轻易地放手,哪怕是个弃子他也要再算出些什么来才对。
  叫住自己的人并不回答却也没有否认,"司马多虑,不管是不是我叔父的授意,总之这事若是成了,我定会让见琛自己首肯这门亲事,如此……明白说吧,如今梁帝是我叔父一手推上的皇位,两家若是撕破了脸,司马从皇上那占不到好处。借着这亲事拉近了陈王两族,日后无论如何王氏总不可能吃亏。我想司马最开始提亲……恐怕也是这个意思吧……"
  轮到王司马不置可否,他确实是这么考量的,否则一开始也不用费力地去递了礼单。陈霸先突然退避三舍故意做出了疏离朝政的样子自然是有了图谋,所以王氏忧心,准备联姻稳住这层平衡,一旦打破了,皇上终究是向着陈氏的,他得不到什么好处,还是尽力维持住这个关系比较稳妥。
  "但是这见琛小姐最不听人劝,还是需要做兄长的慢慢地扭转心意,我去说说,待些日子这亲事也就成了。"
  "好。想来……你兄长一行出了建康去会稽,定会路过宣城郡,将军果然是考虑过的。"
  "自然。"
  "颜儿对见琛小姐也是思慕已久,于公于私,这门亲事我还是非常期盼的……"王僧辩三子王颜,自当也是建康城中的俊秀公子人人仰慕,何况这家室更不输旁人,王司马说完转身离去。
  只剩下一道影子,陈顼独立良久,忽地笑起。

  再到夜晚的时候,宣城郡太守命人迎了一众人至府中安歇,陈茜望望四下,街市寂静,这里为赶去会稽必途经之所,郡太守连夜而出已是极尽礼遇,只不过……
  陈茜先是在那马上见了有人来迎动也不动,韩子高觉得不妥,率先上前侍立于前,他总还是他的部下,恪守本分自是应当,人前恭谨地提了句醒,"郡太守命人来迎。"
  陈茜慢慢将自己的缰绳递给他,看了看周遭人人表情热络才终于下马,身份相当没什么太多的礼数,彼此寒暄两句却冷淡了的脸色,陈茜扫了一眼宣城郡太守的府邸,仍旧是顾忌对方这个姓氏。
  身后的韩子高借着府前灯火仔细望望,那人比陈茜分明年长不少,陈茜却一点恭谨的意思也没有,仍旧是那习惯了的张扬口气,"说起来……王大人尚与我叔父有过旧交,算得长辈,只不过行军之人多有顾忌,何况是此行皇命在身赶去赴任,就此谢过。"
  转了马头竟是向着驿馆去,一点也不想留在此地的郡太守府上。
  留下了一众宣城太守府中的人马愣在原地。
  那太守颇是尴尬,这陈茜一席话点的恰到好处,他分明清楚得很,自己远比他的年岁大,认真算的话又差了辈分,他却一点面子也不留,明言有所顾忌,带了人就离开去了较为僻静接待过路下官的驿馆。
  嚣张不可一世。
  哼!甩了袖子宣城太守转身,最后冷眼在府门前看着他们一行离开,"陈霸先的一个弃子罢了……倒还没忘自己的姓氏!"都跑出了都城去会稽赴任,还不改改这气焰。
  也难怪这人招惹了是非。

  宣城驿馆。
  直到深夜终于一切安顿下来,点起了纸灯的木楼上第三层留于太守居住,余人在下面来往收拾,只有韩子高胆敢上去。陈茜方才进来不过扫了一眼,"离兮?告诉其他人,守着上下梯口就好,不用命人上来。"
  跟着一路奔波的丫头应下了。
  他平日起居一向都划出了很分明的界限,尤其是……微微舒了眼目,看着那绯莲色的人一步一步走上来,陈茜刚刚好倚在门口。
  这一层真的不需要别人了。

  靠近了宣城的郊外,空气格外清新,而且……陈茜微微嗅着,也不知是不是什么特有的花树,空气里加了些奇异的花香。
  这个季节啊……入了冬了。

  韩子高走上来望望四下安静,想也不想推开了邻间的屋门,还没走进去人先被另一双手从身后拖住。很无奈地口气,韩子高懒得回头,直到被他一把拖进了会稽太守的房间,"陈茜……出行在外……"
  说了一半觉得他若是讲道理的人早就没有今日了,自觉地低了声音,陈茜欺身过来压住了手臂,韩子高不由挣动起来,还顾不及掩饰什么就被陈茜堵住了唇齿。
  今日的他似乎是在故意堵着韩子高的气息一般,有些混乱的呼吸。陈茜却分明在摩擦之间感觉到韩子高蹙起的额上出了冷汗。下意识一把松开他,借着这么分毫的时刻那艳色的衣裳翻转坐起在塌边,距离刚好,一脸平静,陈茜上下望望,"过来。"
  这口气隐隐有些波动。
  韩子高将左臂退后一些撑起身意欲过去倒茶,"一行在外你我如此到底不妥,我回去了,不过就在邻间……"探手把那茶杯递给他,却先被人扣住了手腕。
  折腾了几日路上劳累,韩子高确实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反抗,顺着被人拉在了怀里,陈茜目光聚在他左臂上,手指捏于其上。
  这人明显是在闪躲,想要抽手却来不及。
  "啊!"微微使力,韩子高下意识地把那茶水撒了一地,"你!"
  "疼啊……你还知道疼!"陈茜突然大怒一把按住他另一只手,"别动!"那左臂分明就是还未好得完全,陈茜眼看着他额上的汗意还非要抬手起身一把止住了他的挣动,"韩子高我警告你,再敢动一下我现下就把你两只手臂都废了!"
  韩子高果真不再动,却偏过了脸去。
  这样的脾气……真是没有办法。
  长长的叹息,陈茜解下了盔甲换过了软袍。拥着那绯莲色的人在榻上替他慢慢地活血揉捏,手臂间血流不畅,他非要勉强使力,万一落下了什么毛病……想到这里就不由缓和了口气。
  "你……根本就没好全,非要使力牵那马下坡。"这一路上,每次探路韩子高也都尽力先去,总是不愿意让人觉得他只会是跟着陈茜身后的无用之人。
  暴戾而息怒难测的人同样缓了周身的锋芒,夜色里只剩下一只红烛。
  其实陈茜很清楚韩子高的心思,所以也一直都不曾说破,随他怎样。微微侧了脸贴在了韩子高的侧脸上,看着他眼里抗拒却又固执的光慢慢柔和下来,见得自己替他揉着手臂,韩子高有些负气地咬了下唇角,终于垂下了眼。
  靠着陈茜不动,"其实没事了……"
  "那我再……"说完了手下用力,他果然又难耐地动了一下,"我说过什么……养好之前你若是再这么鲁莽,将来恐怕连重物都提不得。"
  怀里的人想说什么似得紧跟着就要开了口,突然对上了陈茜的双眼,慢慢地还是没有说。他的眼睛里很少能够看出清晰的影子,通常都是深得让人不敢窥探。
  但是现下他眼里的自己很真实。
  韩子高很难得地点了点头,就当作是听他的话,记住了。

  "为什么非要住这驿馆?我看宣城太守亲迎之意已算是有意结交……"韩子高仍旧有些不解,陈茜却只报出了一个名字,"他姓王。"
  难怪,王氏的人,陈茜留了这样警惕的习惯。
  "王僧智,他就是王司马的弟弟。"
  更何况还是这么重要的人。
  韩子高不再询问,"你听着。"陈茜的声音响在他耳畔,话未说完却突然停了一下吹熄了烛火,黑漆漆地房间里两个人姿势极缠绵地卧在那榻上。
  算作是……交颈而眠的模样么……
  空气里有些花香,在冬夜里嗅见这样的味道隐隐起了诡异的感觉,何况还有韩子高身上很清的莲花香气。夹杂在了一起,太让人心猿意马。
  可惜陈茜再开口却是在说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韩子高,我现在很好。懂不懂?"他很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我知道,可是……陈茜,如果你哪一日不好,你也不可能会说出来。"他太清楚他了,韩子高突然握住了他替自己活血的手指。
  "那么……既然没有多长时间了,还不如……做些实际的事情。"低缓地笑意。也不管身在何处,一贯妄为毫无顾忌的男人伸手就去拉他的衣带。"我还没有到了动不了的地步,所以你不用这么勉强撑着去做原本不需要的事情。"韩子高知道陈茜其实对于他这一路上努力去替他引马探路的事情耿耿于怀。
  陈茜这样的脾气并不习惯如今的感觉,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自己绝对的倚靠,一直都不需要别人。
  霸道不可一世的人,如今让他接受自己偶尔的失控,这种心情韩子高一直在试着理解,并且不断地替他维护住表面上的平稳。就如同韩子高这一路上自己也在努力争取一样,不希望旁人眼里他自是个无用的男宠一样的心情,真是……别扭的心思。
  绯莲颜色依旧炙热的人低低笑起来,来不及再反驳什么,就被人再度堵住了鼻息。今夜身体的温度明显有些不受控制,韩子高只觉得空气中隐隐渗入的花香弄得人忘了冬日的凉意,竟是下意识地往陈茜身上靠过去。
  他揽着他的腰不放,黑暗中只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手缠在韩子高衣带上却久久不动。

  缓慢而煎熬的某种期待油然而生,这是……怎么了,他方才揉捏过的手臂都有些奇异的感觉。
  就像是……很期待被他这样碰触一样的感觉。
  乱糟糟地同他僵持在那榻上,韩子高努力平静下来这种奇怪的躁动,余光里觉得自己腰际的佩剑未曾解下,硌在了两个人的手间,他微微顺着那唯一的光亮回身,突然睁大了眼睛却被陈茜一把捂住了唇齿。
  榻旁就是方低低的纸窗,原本屋内全然吹熄了烛火自然是不会望见什么,可是……韩子高的佩剑上有夜明珠。
  陈茜覆身其上,遮挡住了一半的光,剩下的一些光亮恰如其分足够榻上两人望见,那纸窗上……
  有人影。
  屋内黑暗不明,缠绵绮丽,两人温热指尖,带了彼此追逐意味的呼吸交叠,而那一侧,素白的窗纸上,清晰地一个暗色的人影。

  定是看到了这屋中完全熄了烛火,肆无忌惮地靠过来等待时机。
  陈茜捂着他的口鼻微微摇首,低声在他耳边说,"不要说话……但是,需要声音……"手里隔着衣裳突然碰在了不该碰的地方。
  韩子高屏住呼吸觉出了不对,这四下的空气里……
  绝对是被散了些什么东西。
  冬日里,怎么会有这种花香?
  身上的人却一丝意外的表情也没有,唯一一线的光亮中侧脸竟然还带了笑意,"叫出来……子高……"
  韩子高看着他的眼色,突然就明白了。
  太守房间里低低暧昧的声音和衣料窸窸窣窣地声响。

【八十】万蚁噬心

  韩子高一直被他半掩着口鼻,隐隐约约空气里淡淡的香气惹人遐思,这味道很容易让人以为是植物飘散而出。
  只可惜挑错了节气,也挑错了人。
  陈茜背对着窗子,韩子高微微侧脸过去,恰好对着那道暗影,明显从喉间零落出来的声音,窗外的人分明极是满意。
  接到的信上早说这会稽太守身边带着个极美的男宠,必然是沉溺声色的人,果然一点不错,迫不及待……赶了这么多日的路,一落了脚先想起了自己那点癖好。
  陈霸先的侄子?陈茜……不过如此。

  一道剑光突然破窗而入,在那一瞬间门外却也突然有了动静,竟是被人牢牢地从外封住以防动静过大。这一层陈茜自己不愿留下人居住,不过就是他们两人而已。
  陈茜一手迅速地伸向韩子高的佩剑,附在他紧握着剑柄的手上,绯莲色的人眼看着他就欲拔剑起身……
  那手还停留在自己唇齿上的最后一秒,陈茜也嗅了这么久的香气,手下在精神极度绷紧的情况下不由自主地剧烈地颤抖。
  "陈茜!"韩子高低呼一声更快地起身,到底剑鞘于他腰间,翻手突然打落了陈茜的手一把扯下了榻上的玄纱。
  两刀剑光劈空而来却被翻扬而起的暗色纱幔挡住了去势,撕拉一声撕开给了榻上两人弹指的反应时间。
  黑漆漆地屋内绯莲色的光华绽开。
  陈茜分明倒抽一口气却怎么也控制不住,麻痹的感觉从手间末梢渐渐地顺着手臂蜿蜒而上的恐怖感觉,这空气里的奇怪花香不是什么麻药,而是……
  但是很可惜歪打正着地加重了这一次醉鸾梦缓慢发作的效果。
  少年眉心散了的朱砂,烈焰一般烧起来的目光,竟是在夜明珠如此微弱的光亮里让陈茜刻骨铭心。韩子高那一刻从未曾有过的气力,"别动。"一把压下了陈茜的身子让他靠在那零落的玄色垂纱里。
  这话第一次由韩子高说与陈茜,甚至也带了命令的口气。
  他僵在那榻上眼看着韩子高执剑翻身而出,突然想起了自己方才还跟他说过,伤还没好全。

  剑鞘上随之绽开光芒的夜明珠恰到好处地映出室内,很明显来人的目标就是陈茜,两人蒙面直向那拦在榻前的红衣人而去,管他是谁。
  原本是暗暗地散了一些能引人□的天然花香在第三层周遭,却不想陈茜从靠在门边嗅见就觉出了不对,只可惜韩子高一开始不知,渐渐弄得自己心猿意马手脚轻浮,好在后来被他压在了榻上,一直挡在他身前替他掩住了一半的口鼻。
  两名突袭而来的人无非是想趁着二人榻上云雨交缠的时候一击得手,给了陈茜反应的时间之后会落得什么下场那可就谁也不知道了。却不想他们竟然衣裳整齐全无狼狈,方才一瞬也是惊了一跳。只不过……现下的形势看来那墨玉色衣袍的人竟然手下无力。
  这样也好,结果是一样的。两名蒙面之人略微对视一眼直指陈茜而去。
  剑光绕在一处,韩子高抢身一剑荡开两个人引着他们离开陈茜所在的塌边,却明显觉出了自己身上的温度极是不对。
  这该死的……他也开始觉出了这不是迷药……
  卑鄙下流的法子。
  偏偏他本就左臂有伤,何况到底年纪尚轻,一时半刻的挡住了两人来势尚可,不过几招之后明显就觉得形势根本无法扭转,嗅得了那空气的味道手脚浮软,撕拉一声那袖间绯莲色的缎子被人一剑落下。
  来者准备周全,趁着馆中人不熟悉地形从外封住了屋门。打斗的声音被人恰到好处地止在了屋内,韩子高情急之下再顾不上臂伤,左手一把扯下了珠玉的剑鞘向着屋门掷出,气力极大,门外一声躲闪的摩擦之音,咣当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剑鞘砸了出去。
  这一声动静总能够给离兮提个醒。

  晃花了眼的剑光,眉心为谁而散?
  陈茜。
  陈茜,我说过……我不会永远要你带着我走。
  一剑挡开了直往榻上去的凶狠,韩子高额上冷冰冰地汗意。

  屋内两名黑衣人眼见如此,明白再不能拖延时间,干脆地想直接突破韩子高的阻碍直接杀了陈茜了事,立时剑下锋芒更胜,只见得红衣之人一个转身脚下不稳贴着那冰冷的剑光而过倒抽一口气,也不知到底伤了没有,蒙面之人大为得意,只待再有半刻就能……
  不想那传言中英武暴戾的长城县侯一直无法使力,此时却终于缓得了一时半刻,有了气力抬起手来,死盯着那绯莲色的人突然击掌,竟就真的有人破窗而入突袭蒙面之人咽喉要害。
  周身黑衣全无表情,只认命令并无思想。
  影卫?
  "还是那句话,给我保住绯莲红的人。"幽然恍若来自修罗地狱一般的声音,韩子高知道他这样的声音定是……
  怒到了极点。
  影卫行动近乎悄然无声,韩子高得了一瞬的工夫终于劈开了屋门,"来人!"楼下不断传来脚步声,瞬间陈氏部下人影纷纷全部涌上了楼来。

  太守遇刺,这回可是真的出了事。
  鲜血在地。
  待得一阵惊呼随着暗袭其中一人倒地,结束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暗算风波,另一人被一剑穿肩而过却是重伤翻窗而去,众人欲追陈茜却突然喝止,"别去!"
  现在到底是在王氏的管辖之上,事态未明,他不能满城风雨派人出去渲染了自己遭人暗算的事情。
  影卫悄无声息退去。
  外面站了诸人焦急,"一群废物!"陈茜怒骂出声,虽然他也知道已经命人去巡过了馆中内外,而且是他自己有所顾忌并不喜同下人们一层,只是方才见得火一样的绯莲红同剑光交叠生死一瞬……心里瞬间的不安让人承受不住。还是有了恐惧,他以为自己以前一直都不懂这样的感觉,死活都是他陈茜自己的事情。
  但是现在不可以。

  众人惶恐慌张地清理现场,韩子高却冲进去再不得其他一把打开了窗子,夜风吹入散了些怪异的植物花香。
  离兮掩着口鼻渐渐觉出了这屋子周围里被人散了东西,"太守,这该是催情的……合欢半夏,或许还有些曼陀罗……彼此夹杂的花液熏染而出。"
  韩子高知道他不想听见这些,而且他最清楚现在陈茜恐怕被加重了麻痹发作,否则他方才不会那么长时间地手上没有知觉,顾不上自己额上冷汗韩子高急着将窗子和门户大开,散了过于旖旎的香气。手下之人抬了尸首出去,周身找不出什么身份特征。
  找不出来也罢,能够如此清楚馆中情况,又被巡卫不曾发觉的一定也是这宣城驿馆中的人,从他们进来或许就准备好了动手。
  偏僻而泥泞的小路树林都不曾遇见危险,反倒是在这看似平稳的宣城郡里出了事,陈茜讽刺一笑。
  韩子高看着他努力握紧的手,突然就坐到了他身边伸出手握住,五指交叠,温热的力度。余人一愣,慌乱地垂下眼去都不敢抬头看,眉心莲瓣动人,韩子高突然不在乎了。
  随便怎么想。
  陪着陈茜坐在那榻边,破碎了的玄色纱幔,陈茜望着他方才缠斗中刮破的袖口,沉默良久,声音低哑全不顾还有人在。
  "我想抱着你……可是我现在……"他现在连一个握紧拥抱的姿态都做不到。
  韩子高却不去看他,只看那些地上的鲜血,臂上有些温热的湿意却突然带了笑意收紧了五指。
  我说了,现在是我保护你。
  哪怕不一定能做到,起码我在试着这样努力。

  眼看着人人忙乱出了天大的差池,副将盛怒之下就欲去禀告宣城郡太守,却被陈茜止住,眼光一动瞬间又熄了方才所有的怒火,"听着,都给我闭紧了嘴!今夜的事情谁都不准说出去,包括宣城郡的所有人!还有……这尸体不用埋了,明日离开宣城的时候我自有用处,先抬去别处。"
  "是。"
  眼看着已经到了后半夜,留下了诸人好好地将驿馆四周巡查了一遍才终于安静了一些,空气里引人迷醉的花香散的差不多了,

  离兮命人打扫好了新的屋子。
  等到韩子高传赶着去传达太守的命令回来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上楼来的时候仍旧不放心看好了四处的守卫情况,再回到陈茜的房间中望望,那一贯张扬的男人此刻好似是缓了过来。
  陈茜没事……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同样是只点了一只烛火的屋内,一样的陈设布置,玄色的暗纱被挽起在一旁,陈茜替他正在擦那柄剑。
  这样就好,韩子高看着他能够恢复过来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今夜那些人……"

  来不及说完,绯莲色的人靠着那刚刚关上的木门突然就在他面前软软地倒了下去。

  "子高!"
  放了那剑过去,一把抱了他起来,陈茜分明看着他额上全是冷汗,心里一沉,"子高?听着我说话,别睡过去……"
  韩子高意识还算清醒,却身上方才被那香气勾得有些魂不守舍偏偏徘徊在疼痛的边缘极限,松了心神下来一时再撑不住。
  陈茜思量那香气并无毒害,否则若真是带了毒不会让刚才两人嗅见都不曾反应,可是他怎么会……急着上下探看他究竟是如何,抱着才觉出他几乎是痉挛般地阵阵冷汗。
  潮热的触感……陈茜嗅见了什么特殊的气味,混杂着夜风中,有些慌乱地上下探看,那手忽地碰在了他的袖子上……
  温热的……骨。
  血的气味。

  韩子高一直穿着那夜色中带了些妖异光彩的绯莲红,红的太过浓烈,以至于,旁人一直都未曾留意,他袖子上全是血。

  被那绸带吸附住的新鲜血液,是他的……韩子高的血。陈茜承认他从来没有这么惊骇过,脑中轰然炸开一样的声响,突然冲出去喊人去请大夫来。
  左臂上本来就带了骨伤,方才争斗被一剑砍落了衣袖自己都顾不上去看究竟伤到了什么地步,何况因为衣裳的颜色在暗夜里根本看不分明,勉力地扭转了角度掷出了剑桥,气力之大几乎就是疯了一般,他若是不能一击破了那门板上的脆弱雕栏缝隙,没有办法引起馆中其余人的注意。
  陈茜伸手触到了他的骨,万蚁噬心的一般的感觉,他当年在台城亲眼所见侯景杀人分尸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
  可是现在……
  伤处整个裂开皮肉,满手湿热的血。
  天旋地转从头到脚都被凝固住一般,陈茜几乎……几乎回到了那一日他看见竹的骨屑……
  他自己说过绝不会重蹈覆辙的。

  这么长的时间,韩子高眉头动也不动一句话不说上上下下的跑,甚至还……第一时间想到了替他散了香气让他能够缓过毒发。
  其实他臂上的伤可见骨。
  "韩子高!"陈茜突然想起了自己肋骨碎裂的时候……他几乎能够想象到这种疼痛,韩子高却死忍着这么久过去,"你为什么不说话!"
  苍白了的脸色全是汗意,他不住地替他抹去汗意,一把抱紧韩子高的上半身试图先为他止住出血,恐惧的感觉竟然一时让陈茜慌乱无比。
  怀里的人却勾起了嘴角,"我不会死,你……怕什么?今夜的事情不能说,那些人……"他的意思就好像大不了我不要这胳膊了一样,陈茜愤怒立时再止不住,"你给我闭嘴!"看着那妖异的暗红色几乎想将干脆地一剑劈死这固执的人。
  "你知不知道失血过多是会死人的!"陈茜下意识看着那么多的血,觉得他一旦昏过去的话就完全有可能真的再也醒不了,偏偏还在挣扎,"韩子高!你好好地听我说话,不许睡过去,听见没有?"
  大半夜的去寻大夫来明显不易。
  何况这里不是建康,不是他陈茜一句话就能逼得御医连夜赶来的地方了。"去宣城郡太守府上!快去!"

  陈茜终于开始后悔,他不应该来的时候摆足了陈氏的架子,如今给了人家冷淡的脸色,还要有求于人。
  等着人来,离兮简单地先帮着拿了药物过来止血。
  "韩子高……你可记得你说过的话,我们的交换期限是多久?无论如何你给我保持清醒!听见没有!"解开了他的衣裳,几乎同那绯莲红一般的血迹,韩子高疼到了麻木的地步努力地不让自己陷入混沌的边缘,"你……"勉力地抬眼看他,仍旧想着今夜的突然发生的事端,"别去太守府上……找人。"
  陈茜一愣,突然怒吼出声让人去城里找。
  确实,如果现在去惊扰了宣城太守,那他方才吩咐的一切如常不作声张就全无了作用。
  韩子高失血过多,精神一松下来唇齿都没了气力开阖。
  陈茜记得他方才就是这么拖着流血的手臂安然坐在自己身旁,很笃定地握着自己的手不放。
  那个时侯,他还在努力替他撑着这所谓的自尊。他知道自己手没有感觉,所以他在试着告诉他没有关系。

  左臂上顺着汩汩而下的血液被绸子吸住。

  想到这一切就有种疯狂了的感觉,陈茜好似又回到那种绝望到不得不放弃的地步,阴暗的天牢。"子高……韩子高!我好不容易找到你……这一次我绝不放你走。"
  死抱着他几乎是要沉溺入骨一样的呼吸,费了多大的周折,那么多人枉算心机…他才终于找到他。

【八十一】肆无忌惮

  更加分明的冷白烈红交织,甚至浓重不散的血腥气,这一夜突如其来的暗杀都让人没有这般恐惧过。
  烛火通明,韩子高突然苍白了脸色笑起,血流得太过可怖以至让余人都噤了声音不敢再说话。
  微微想要说什么,韩子高声音有些急促但好在看着神色尚清,陈茜明显错乱的目光,他被勾起了一切不好的记忆瞬间变得阴沉暴戾。
  离兮听着他的怒骂手中拿着染了血的布反倒是冷静下来,"大夫马上就来。"
  沉渊眼色,陈茜一旦被触动了旧日的经历就会控制不住的几乎发了狂,突然就听着怀里的人带着笑意开口,"不过是……砍伤了手臂,你先……放开我。"
  死不了的,我不会死。
  很别扭的被人拥着,觉得要被挤断呼吸一般。

  陈茜这才觉得失了态,放开一些,"万别睡过去……"
  门突然被打开,宣城郡城中的大夫急匆匆地被人用刀劫了来还不分明眼前人的身份,慌乱之下一见了那露了骨的伤口也蹙起眉,"止血太迟了……怎么耗了这么久才……"
  医者仁心也到底是被这种硬耗着的伤势惊了一跳。
  陈茜一个凌厉的目光迅速让他闭了嘴上前探看,这一行为了极快到达会稽几乎是一切尽量轻减,未曾顾得上随行带了大夫。
  离兮捧灯侍立一旁。
  "这左臂绝不可再使力用强,本是骨伤未愈,好在此次伤在皮外,只是太过凶险又拖延失血……"喃喃说了无数句话,大夫满手是血终于一切稳妥。榻上的人又吸入了那些催情引人混沌的香气,两种极端的感觉夹杂实在是撑不住,终于被上药包扎好了手臂,韩子高微微皱眉有些昏沉地睡过去。
  灯影下的女子细心地听清了一切。
  陈茜退了所有人,"离兮,今夜的事情决不能让人宣扬,不要告知宣城太守,一切如常。"
  "是。"

  又是重归了黑暗的一切,陈茜厌恶光亮不肯燃起烛火。
  黑暗里的人鼻息浅浅,陈茜下意识地在伸出手去寻他的指尖,好似旧日的一切阴霾突然重现,不能确定是否他还在,只怕突然就一切都被倾覆……好在韩子高仍旧温热的手间。
  他在暗夜里永远都找不到自己,白日的喜怒一瞬,生杀不过烟云过眼,这样的性格本身就有缺憾。
  你啊……真是从来都不肯认输的脾气,从来也不肯哪怕一丝一毫的示弱,明明就是撑不住,也要在人前把一切都做好才终于耗着自己忍受不了。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再落不下刀的缘故,陈茜屠戮了整个村子的人,却被一个孩子的目光惊得再下不去手。

  用不了多长时间天就快亮了。
  "子高……"坐在榻边看着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他其实想过这一路注定不平稳,却没想过会是这样,他好像总是以为自己才是维持住一切的人,其实韩子高也在努力地付出,这样平衡着的关系。
  终于不再是谁要去靠着另一个人换取些什么,韩子高虽然不说,可是他再一次一意孤行地远离家人。他只是不能被控制,也不会在乎别人说什么,更不愿意过多地被束缚住手脚,某种程度上一直都是陈茜的同类。有野心,但还没有忘记了自己是个有感情的人。
  所以叔父说过……这样的人也很容易败,因为人心最原始的感情其实才是所谓霸业最大的阻碍。

  纵横意不一,然诺心无二,清风四野又是一日,宣城郡太守突然地派了人马来增加人手护卫,馆外一阵嘈杂。
  离兮轻轻地叩门请示,"宣城郡太守候在馆外。"
  陈茜没有回应。直到坐到窗纸外透出了些天光,韩子高突然惊醒,原本是混乱的黑暗梦境,手臂上一阵抽疼突然醒了过来,渐渐地嗅见早晨清冽的空气,觉得能够恢复了静心思考的能力,"陈茜!"
  榻上的人声音涩哑,看着他坐在身边突然慢慢地舒了一口气。
  陈茜见到韩子高失血过多终于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可惜了那些催情的香气……"
  寒夜红烛啊。

  也可惜韩子高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没心力和他再逞口舌之争。因失血和骤然的惊醒导致了他整个人坐起上身来一阵晕眩,身上换洗过的绯莲红,混混沌沌地努力回想昨日,表情暂时迷茫,这样露出三分无措和安静的模样分外难得。
  陈茜软了锋芒,揽着腰慢慢拉过他来,"没事了。"
  "等一下……那些人总不会平白无故来寻仇。"
  "你还记得想这件事?"陈茜看着他现下终于性命无碍,起身过去开了门,驿馆外被宣城太守格外刻意地加派了人手,只是……昨夜的事情没有人说起,何况就算是他们夜晚惊动了城中的百姓也罢……也不至于来的这么快。
  王僧智急着赶了来,不是心虚是什么。
  只不过他这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也就是暗示给陈茜,他可不是主谋。
  那么……
  陈茜靠在门边向着楼梯之下望望,先让离兮领了人出去场面的寒暄几句,回了屋内给韩子高捧了杯热茶过去,"你看……这不就来了,叔父仍旧是不想轻易放我在外。想来,借着这件事情还能拉近陈王的两家的距离,请王氏的人在自己的管辖内……杀了我,还不是很容易?"
  韩子高摇首,"一定不是你叔父的意思。"
  "不,我毕竟随他多年,很多隐秘的事情可不是一朝我逃开了他就能解了顾虑的,比如很多军中之事,将士多半耿直,我若不死,很难再认新的统帅……而且,从陈顼能有那样拥兵自立的来提议看,很明显,我已经足够让叔父不放心了。"
  "你叔父根本没有放弃你。"韩子高格外肯定,他便知道陈茜定要如此考虑,无奈昨日实在太过勉强,不停地想要说这件事情却清醒不过来,直到现在终于能够开口,"你不要忘了,我见过他,自然……我有把握,所以这一次,陈茜,相信你叔父不会想要杀你。"
  他同陈霸先之间还有约定,还有一场阴谋的交换,除非这老狐狸如今能找到什么更巧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的除了侯景,否则他一定不会杀陈茜。
  陈茜定定望他半晌,突然开口一把拿过了那茶杯,"叔父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你如此有把握的话……"
  后面的话被韩子高打断,"我说过,回去会稽彼此都不要问。"自己也觉得这一次伤得太过凶险,眼前仍旧有些虚浮,动动手间韩子高摇头,"不是你叔父,所以不要和宣城这里的人起冲突,这一定是别人的授意,至于是谁……"
  究竟是谁他从昨日开始就想了很久,仍旧不能下定论。
  墨玉色的长袍刚刚晨起不及替换,陈茜转身开了门出去。

  王僧智正带人四处探看,一见陈茜慢慢地走出来,分外关切,"听闻昨夜馆中有人突发急症,竟逼得大人四处去寻医官,这可是宣城礼数不周,实在太过疏忽……"
  言下之意是你陈茜嚣张如此竟也会出了这样的乱子。
  陈茜微微仰首望望天色,一时王僧智看着好像他正惊讶于这天色尚早一般,"什么时辰了?"穿着仍旧是平日随意的软袍,很明显是刚刚被惊起一般。
  离兮垂首回禀,"卯时刚至。"
  "王大人天刚亮便来此处……"陈茜明显听了这时辰更显不解,"昨日我等一行疲累,实在不好讨扰府上,故此才来了这驿馆……大人这是?"
  王僧智心下暗骂,面上倒是带笑,"无事无事,只是不放心这馆中闭塞多时,唯恐怠慢,这才命人多多过来照管。"
  "王大人实在过谦,宣城四野安康,百姓和美,我等身有皇命赶赴会稽,只盼……日后能同大人一般勤政爱民。"
  他这话说得无比的中听,面上那表情却是好整以暇,王僧辩明知道陈茜这么说话分明是暗里不让,却几番上下探看都没见馆中出了什么异常,反倒是自己诚惶诚恐地跑了来。
  "只是这…咳,听闻身侧之人可有急症?我带了府上的大夫,既然尚有长路,还是尽早养好身子稳妥。"
  "这可就让大人见笑了。"陈茜好似觉得这事情毫无必要一般,口气极其平静。摆摆手留下了离兮说清楚,"一行赶路在即,还请大人见谅。"
  说完了径自地走了回去,一点遭受了危险之后的意思也没有。
  离兮恭谨上前垂首回禀,"昨夜随行马匹出了些岔子,从建康带出来的畜生性子粗鄙,受不得这宣城山水养人,竟是腹泻不止……"
  王僧智眼见她竟欲仔细地说来那马是如何生了急症,一时众人都有些想笑,急忙地摆手,"罢罢罢。"
  带了人回去。
  话里的意思他王家的人可带到了,王僧智当然不会蠢到自己一大早跑过来献殷勤不得反被暴露,他如此做就有如此的目的,陈茜更是这么多年的聪明人……彼此心知肚明,可恨这陈茜一贯传闻品性不屈人下,如今分明是客居他城还是不忘奚落嘲讽。

  宣城太守府。
  牢中乌黑不见天日,一桶冷水泼过去,地上佝偻着带血的身子挣扎半晌终于微微醒了过来。
  那几欲开口求饶的人一剑穿肩而过,还有一剑几乎伤在了胸前要害,不过是剩下一口气重伤逃回来,却被秘密投入了大牢。
  "废物!"一脚踹了过去,阴影里的人声音显出些年纪,却很是愤怒,"不过是杀他一人……陈茜再警惕人也入了我宣城……杀人不成还死在人家手里!难为你还有脸回来!"
  昨夜的杀手一死一伤,建康发出的密信上可是言明了一切,这陈茜出行男宠随身,只要给了他夜晚放纵的机会……
  男人么,一旦到了夜晚又有绝色在榻,再警惕也都不可能镇定如常,如此一击必中的机会竟然全被浪费,"怎么养了你们这群饭桶!"
  狠狠地又是一顿鞭子劈头而下。
  地上的人凝结的伤口立时血如泉涌,开口嘶哑的声音,"陈茜……警惕极高……红衣的……尚有影卫……"
  略略沉吟,红衣的人?
  阴影之中的人动了一动,这倒是有用的信息,"他身边所见确有绝色之人……那红衣的人可是伤了?"他请来的大夫早就被宣城太守府里的人拷问了一遍,的确是有人伤了,早上也不过是陈茜在故意地撑场面罢了。
  颤抖着手从怀中拿出一物,一段明显是被利剑挥下的衣料,绯莲红浓烈至极。接过来拿在手中,细细地嗅嗅,这看似臂上衣裳的缎子上竟全是干涸了的血迹。
  "这是那红衣人的血?"
  地上的男人点头,痛苦地低声嘶叫捂住了胸口。
  "大人……饶命!"
  王僧智嗅着那血腥气低声笑起,这倒也好,虽然陈茜没有死……但是也带回了些有用的东西,大哥不是一直想要见琛那丫头来牵制住陈霸先这只老狐狸么,谁知道堂堂的相国千金竟然自己先有了意中人。
  这东西应该会有用。
  步子缓缓迈出,地上瑟缩的人一阵颤抖。
  谁都知道,暗杀这种法子一次不成就绝没有下一次的机会,陈茜结仇深重,就算他不清不楚地死在赴任的路上一切都好推脱,但如果他没死……如今王僧智和陈茜同领皇命,不可能明目张胆在自己的地方同会稽太守起了冲突,所以王僧智才故意地跑去驿馆。
  虽然是有些不打自招率先示弱的意图,但是陈茜就该明白,这事情可不是他王僧智非要做的,主谋么……
  你该自己去好好想清楚。
  "恨只恨你们这些饭桶……陈茜不但人未死,他反倒还能好端端的出来奚落人!你说你该死不该死!"王僧智转身出去,幽暗的大牢之中嘀嗒的落下水珠来,身后一阵惨叫,随着一阵巨大的水流冲刷。
  血迹渐渐淡去。
  一切都是日光底下可见的共为人臣,躬谦友爱。

  会稽太守离开宣城郡之时,宣城驿馆中高高地楼宇之上却吊起了平添了些东西。
  陈茜微微仰首像是在看那天气如何一般,颇是满意,扬声命令众人,"出城!"
  会稽太守一行人马平静如常,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甚至陈茜还在城门口同王僧智气焰不减地说了些场面上的官话,直到城里百姓惊恐四散,王僧智才觉得不对。
  "驿馆如何?"
  "回……回太守……"那人也是被吓得不轻,"驿馆楼宇最高之处被挂上了……"
  "快些说!"
  "被挂上了无头的尸体……"
  王僧智震怒赶去查看,却见得是自己派出那死在陈茜手中的杀手,被他好好地洗净了血迹好像手足还能抬起一般地挂在了楼宇之上,却只是……
  砍去了头颅,猩红空荡荡的颈腔,城中立时惊慌,王僧智命人进去好好地处理一切,却在院子正中发现了那颗人头。
  这肆无忌惮张狂成性的陈茜!
  冷笑两声,扬手命人来,"派大夫去赶上会稽太守一行,可不要路上……再出了什么岔子没个人诊看。"

  与此同时,一路赶往会稽的路上。
  "未好之前你绝不能再用左臂,这件事情无从商议。"陈茜一句话扔出去果决无比,一把夺过惊莲的缰绳递给身后诸人,惊莲认主自然又是一阵暴躁地嘶鸣,费了不少工夫终于被人合力止住。
  韩子高前日失血过多原应是好好休整,可是如今赶路耽误一日就是负了一日皇命,这到底不是他陈茜能够一意孤行的情况了,无论如何这时候必须离开,陈茜却执意同他共乘。
  很明显,这绯莲红色的人憋着话一路忍到出了城终于忍不住,"陈茜,放我下去。"
  答复是必然的。
  "或者还有一个法子,你去后边坐马车,我可以特准。"
  "不可能。"韩子高脱口而出想也不想,他又不是女眷,还不如让他废了这胳膊。
  "我便知道,所以只有现在这么一个选择了。"陈茜隐隐得意,坐于他身后快马加鞭疾驰而去。
  他瞬时就觉得身前的人明显是气了,颠簸之中陈茜低低开口,"这便是你自己多想了,出行在外俱是男人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你带伤不能勒马,自然是……现在这样,你我共乘算得了什么?谁又敢说!"
  这倒是真的。
  韩子高无话可说,掀起了清净的莲花气散开,纯粹也是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


【八十二】离兮之难

  出了宣城不远,有人从城中一路追来回禀,这一次王僧智格外难得,一番好意暗中命宣城驻军的大夫随陈茜同行,陈茜原是理也不理,却怕韩子高的伤势万一有了闪失仍是大夫随行才稳妥,当下默认不语。
  一路行至一方溪畔,陈茜一行稍作休整,也刚好可借此地做饮马之所,副将命人牵马过去。
  陈茜命韩子高在马上待着不要乱动,退了旁人掀起袖子来探看,确认真的再无出血,"子高,手臂这一次的伤真的不能儿戏。"
  大夫去取了药来。
  陈茜知道毕竟是自己那一日发狠亲手断了他的左臂,若不是这样的前因,就算他受了严重的皮外伤起码不至如此凶险。
  韩子高也明白他确实不是威胁,"我知道。"
  右手伸出去想要接了他手上的药,陈茜却不放,"我有时候觉得,韩子高。"亲自退了大夫替他上药,"你对自己狠得可怕。"
  那人微微动了下眼睫,"我只是不喜欢做弱者。"
  "你其实还是有心结。"
  韩子高无言,他没想过陈茜会思量这些细节的事情,他却很认真地在同自己说,"你总是觉得旁人眼里是我宠着你,你才有今天。"
  "难道不是?"
  "就算是。这些……重要么?"陈茜在马下,韩子高微微俯在马背上伸直了左臂看着他慢慢地上药,这样的姿态,本来就不该是太守同一个小小的侍卫之间应该存在的。
  韩子高笑起,陈茜身有爵位,又在军中有很高的威望,他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怎么会明白这种心思?"如果不重要的话……我就会是第二个竹,陈茜,你妄想。"
  威胁的口气。
  换得了替自己换药的那人淡了凶煞的模样愣了半晌,同样笑起来,陈茜是第一次在说到竹的时候还能够笑得出来,终于还是渐渐地释然了。
  "这一次,你救了我。"
  就算他有影卫,可如果不是韩子高拦住那些人,根本等不到他有力气抬手就会被人杀死。
  韩子高想要收回手臂,陈茜率先止住了他的手,"别动!"他便只能在那马背上用目光报复,想说的话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低声说了出来,"我说过,你不能用这种动也动不了的死法离开!"臂上的疼痛折磨了几日已经渐渐麻木。
  陈茜放下他的袖口,却有些嘲讽,"这么大的口气……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我陈茜的命?"
  "你毁了我的家乡,害了郁书爹娘,害我不能安心回家,甚至……害我乱了这朱砂印,陈茜,你的命在我手上。"这句话却带了十足的狠意。
  陈茜不置可否,"确实。"
  这些事情只是不能被提起,一旦被揭出来,他们两个人都该被世人唾弃。
  明明不可能的。
  只是都太骄傲疯狂了,谁也不信做不到。

  那绯莲色的人隐隐又显出了些冷汗,陈茜抬袖替他拂去,原本是两个人极亲密的姿态,却说得字字凄厉,韩子高盯着他的眼目,"还有你致命的弱点我也知道。所以你不要忘了,现在你的生死都是我的。"
  这少年美得惊心动魄,一点不假。
  危险得却让人不愿意轻易放手,周身俱是尖刺,可是……陈茜颔首应下,周围远远地还有人饮马溪畔,却是有些忍不住地凑上前去,烈红色的人手臂动弹不得一时起不得身,看着他靠过来也躲不开,陈茜不由如受蛊惑放肆起来,缠上了唇齿只不过一刻却很快地离开。
  狠狠地撕咬,真的像只野豹子一样。
  会稽太守唇角被人咬出一抹血丝,立时愤怒挑眉,"韩子高!"
  "你同王僧智说,那大夫是来治马的?"
  难道……还该加上一条睚眦必报么?陈茜拭去了自己唇边的腥意,哑然失笑。

  相国府中这几日格外安静,入冬盘桓不去的飞鸟落在林木之间,修建得齐整的枝断为开春抽芽做好了打算,炉上汩汩地热些酒液,陈霸先半日独处于书房中处理事务,多半到了午后无事也就闲庭信步,举酒在府中的庭院里四下走走。
  难得如此清净,几个下人侍奉了相国驱散肺火的药来,一路走一路低声说起,"绣楼那边好几日了,连点动静也没有,相国却也不去看看。"
  那一日陈见琛好好地回了家去,不去见爹爹径自地回了绣楼玉华阁去,过了两日相国才找晓衣过去问话。
  "小姐如何?"
  "小姐一切尚安。"见琛确实一切如常,只是话格外的少了,若是按平时受了委屈回家来非要闹个天翻地覆不得消停。
  但是这一次明显不一样。
  陈霸先当时正命人研磨,眼睛都没离开那纸上分毫,不经意地问了两句,又嘱咐了夜凉膳食多需注意也就摆手让人退下了。
  他也不奇怪她会这样。
  陈见琛难得地不再吵闹,因为这一次她赖不了旁人。

  回来之后陈见琛发了半日的呆,只是撑着身子靠在案上,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去一顿翻找,"我那只芍药花呢?"她最喜欢的攒金发钗,早上不曾寻见,后来又仔细地命人上上下下跑了个遍仍旧不见踪影。
  晓衣悄悄退出去,拉着几个年纪尚小的丫头说,"小姐心里这是憋着气呢,让你们找你们就好好去找,找不到了也万别抱怨什么,让她出了这口气倒好。"
  这可真是让下人们觉得不对,小姐摔砸东西都是常见的,一点不觉奇怪,如今这么闷着一声不吭才是要出事。
  于是过了几日晓衣终于忍不住,"小姐,出去走走透透气也好。"
  "不去。"陈见琛正在想什么,突然被她打断也没什么生气的样子,只是懒洋洋地答了一句,自顾自地继续坐着望窗边。
  "晓衣跟了小姐这么久,第一次见得……"后边的话想了想怕她生气,陈见琛却突然转了眼目落在她身上,"第一次看见我这样?"
  她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傻。
  莫名其妙的看上了人家,追到了堂兄的府里,甚至最后追出了城,结果人家轻飘飘地把自己挡了回来,还让堂兄挖苦奚落了一顿。
  陈见琛不是生气也不是为了别的,她就是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记得那一身浓烈的莲红色,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是个男人非要跟着自己堂兄离开。
  反倒被自己绕的越来越乱。
  但是如果是爹爹责骂,爹爹又把自己关起来也罢,她起码还能有个借口安慰自己,可是这一次,没有人拦着她,甚至爹爹回来都不曾怪罪自己擅自出城的事情,可是陈见琛反倒更无从排解了。
  越是这样越好像越是告诉她,完完全全是你自己做不到。

  陈霸先好整以暇地停了笔,书房廊下金丝的架子上落了只八哥,过去散些吃食给它,一旁的下人们退后些,相国抬手去逗一逗这犯困乏了的鸟,它却不愿意开口了。
  "看看,我这丫头自己也明白了……闷着不说话呢,和你一个模样。"
  刚好是漂亮的羽翼,长长的尾羽拖在半空里,平日里太阳足的时候就一副嚣张聪慧的样子,见了相国来还知道谦恭地问安,现在却打不起精神。
  下人们退在墙角处听着他这么说不由抬起眼来扫了两眼,偷偷憋住了笑。
  谁不知道家里的小姐有了心上人,结果闹了几日人家却不声不响地跑了。
  明面上是不敢说的,心里都知道到了年岁,见琛小姐也为了这为了儿女情长发起愁来了。

  又过了两日,陈茜一行已经接近会稽郡,这路上小心谨慎却没再出什么乱子。副将探路回来,"回太守,最多再过两日便可入城。"
  陈茜望了望天色摆手,是个阴天,"寻处饮马之地稍作歇息。"
  一行人刚刚停下,马车中负责琐碎事务的婢女却先赶着下来,旁人只当她去伺候太守不曾过多注意。
  裙摆拂过了浅浅的湿草地,仰首望望那一路随着的信鸽盘桓落在树梢,她伸出手去就看着它向着自己而来,树影背后,女子怀里拥着个扑扇的东西,赶着躲到了无人的地方。
  小小一行字迹。

  "让我下去。"韩子高这几日都同他共乘,按时地上药伤口已经不再钻心蚀骨的疼了,陈茜望一眼四下,"平地树林,你下来也做不了什么,手上未好不要乱动。"
  "我手臂上带伤又不是腿坏了。"他觉得他的话前后不对,干脆地自己想跳下马去,没办法陈茜只能借力带他下马,压低了声音提醒韩子高,"林叶幽静,你也知道此行须得谨慎,别乱走。"
  "我去看看惊莲而已。"
  陈茜望望那一路多人牢牢栓死的烈马,"它脾气急,竟也认你为主,想来这性子某些方面,确是一样……"
  和他一样固执,看着烈红的衣裳向后走去,陈茜不经意瞥见了什么。
  日光不盛又是庇荫的地方,幽暗的树后却转出了一个人。诸人疲惫,那人身为婢女本不该随意乱走,那么方才……
  "离兮。"扬声唤她。
  相隔着百步之遥。
  韩子高抚着那马暗红色的鬓毛,终于见到了主人惊莲总算安分下来,垂了首在他面前,远处几个人指着这马笑,坏脾气的畜生,若是旁人轻易都靠近不得。
  倒是和这韩子高很配。红鬓烈马,扬蹄嘶鸣的样子自当不是凡物。众人私下里都听说了那一夜韩子高救了太守的事情,这几日路上同行之间反倒话少起来,那几个一直跟着陈茜的副将见了韩子高脸色也渐渐缓和得多。
  平常只当韩子高都是这皮相上的好处,他们又曾经跟着相国跟着县侯出入,这些人哪个没些倨傲的脸面,尤其是这少年如此年轻,那一夜之后见了他硬是撑到了人后才实在受不住,被发现了露骨的伤势,扪心自问,这孩子确实够狠。

  绯莲红色人影替惊莲通顺了鬓毛,一只手拉着它想去让它放开蹄子溜溜,韩子高刚侧了身子就看见陈茜突然叫了离兮过去,离得远了听不清他沉着脸究竟开没开口,只是离兮有些犹豫,两个人望望四下,向着树林而去。
  很明显这不是平日里的传唤,陈茜的脸色渐渐沉下来的平静,一到这种时候,绝对是有了什么特殊的事情。
  仅仅是韩子高的直觉罢了,身侧的惊莲仍旧是不安分地刨着地面,扬起湿地上的草屑。

  江南的天气入冬也不冻人,这临近会稽的一路上愈发地觉得轻了凉意,尤其是这里的林子犹有枝叶,比起建康来又多了些回暖的意思。
  阴天,本来就格外勾起一些不好的联想,何况是……陈茜根本不曾抬眼,径自站在一方凸起的石块旁,"离兮,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去拿伤药了,韩侍卫的臂上仍旧需要按时。"离兮格外平静,好似在说一个明显不过的事实。
  陈茜冷笑一声,仍旧不去看她,伸手按在那石头上,还有曾淡淡的青苔。"我倒是不知道这树林子里能有什么伤药?不妨说来听听。"
  他方才不过是刚刚好顺着韩子高的方向转了目光,看见她避着人从树林里跑出来。
  "太守可是别有它意?"离兮一向不是那些只会奉迎的下人,她自然是听出了陈茜的怀疑。
  "我可并没有让你下车来伺候,这林子里……也许能做很多事情,比如……"
  "太守可是怀疑离兮将一行行踪传于他人?"离兮盯着他望,也没有立时就哭叫起来冤枉,陈茜这才转过身,"既然知道我在想什么,那么直接告诉我,是不是你?"
  人人都知道陈茜一定途经宣城郡,只不过人人也都会以为他该客居于宣城郡太守府上,临时改了的主意,驿馆里却也出了事情,王僧智是个明白人,急急地跑了来表明不是自己的意愿,那也就是他个人而言,暂时还不想同自己起争端。
  "驿馆之事确不是离兮所为,太守想想,一行临时改变路线转去宣城驿馆不过也是入夜的事情,就算再快,也来不及等我通传之后再命人来,很明显仍旧是宣城郡早就有了准备。"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陈茜微微沉吟笑起来,"离兮,你可知道我当日为什么留着你?"
  出了天牢之后陈茜不惜杀光了当日一同入狱的府里下人,他不能让人再记起自己当年的一切,除了她们。
  "夫人极力劝阻。"
  甲光微闪,陈茜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仔细想想,你可一直都同沈妙容没什么交集,就算玉儿伺候着夫人同她犹有情分,可对于你而言,恐怕没什么关系吧?为什么她当日不惜用自己的伤来要挟我,说要留下你呢?"
  离兮垂首不再开口。
  "她几次在疯溃的时候曾经嚷起过些话,看似好像是不经意,说要给我身边留下个知道分寸的人,日后也不至于再造杀孽,这话面上看着确实如此,留下你,懂得旧日的一切,凡事就都能拿捏好了分寸,可是……离兮,你觉得,夫人可能如此为我考虑么?"
  陈茜毁了三个人的一切,也可以说算是毁了沈妙容,她会受了那么多的折磨之后还为了他着想么?这就如同他当时为了气韩子高非要去送什么珍珠粉一样,他同沈妙容根本不可能是这样相敬的关系,不过是彼此都不开口提当日的仇恨,各自隐忍罢了。
  她最明白的。
  离兮一直跟着他,什么事情都知道,陈茜声音低沉至极,并不像是在逼问,反而是某种提醒。
  她终于还是摇首。

  陈茜眼底渐渐浮起的尖锐戾气,手指下使力,"离兮,我再问你一次,你刚才一个人去做什么了?"
  她不回答。
  如今能够这样违抗他话语的人真的已经不多了,陈茜眸子深邃幽暗,阴沉的天光一丝一毫的缓解也没有,"离兮!"
  她微微动了动,却不说话,只是很缓慢地冲着他跪下。

  陈茜长长地叹了口气。
  "上一次,我同沈妙容在府中的回廊上起了争执,正好看见你从空阁出来,你那时候去做什么了?"当日的事情突然被点破,陈茜方才瞬间想起来,"命人打扫恐怕只是一方面吧。"
  他想了很久叔父究竟是为什么会挑选他入宫的时候来府中试探韩子高,如果不是有人说了府中自己同他的情况,外人眼里,就算听了音信也不过觉得韩子高是他陈茜新寻回来的男宠罢了,不是绝对确凿的消息相国不会轻易地来看。
  叔父事前恐怕是听到了什么密报,比如韩子高的样貌同前人相似,比如自己对他同平时找回来的玩物不一样。
  他以前想过是陈顼,但是陈茜自认他弟弟本事再大也不一定能把他县侯府中的一切都摸清,除非这个报信的人……就在自己身边。
  算好了时间暗中来试探韩子高的性子,不曾想却被侯安都撞见了。
  "为什么那一日府里只有侯安都同我说起相国来过?别的下人如果要是看见了肯定会觉得稀奇起了议论。现在想想,是你特意避开了人让叔父一路无阻直接见到了韩子高吧?"
  离兮依旧不言不语。
  陈茜目光落在她身上,"离兮,回答我!"突然拔剑出鞘的声音,面前跪着的人仍旧不曾抬起头来,听得他的怒气骤然爆发只是缓缓地俯下身子行了叩拜之礼。
  若不是有愧,她何苦如此!
  陈茜剑尖直指向离兮上首,"我竟不知这么多年留了你这样的祸害!"说完了转身挥剑而下向着地上的女子落下,"既然是懂规矩的人!就该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
  说完了他看也不看错开眼目去就等着听到她死前的惊叫。

【八十三】人心本善

  剑身铮鸣,骤然横劈而下的戾气被人生生截住。
  剑鞘上一闪而过的夜明珠,绯莲色的红衣拂过了剑身收回了执剑的右手,"现在别杀她。"
  陈茜一把错身将剑指向来人,"你也不想活了?"极重的杀气瞬间撩起了韩子高鬓边发丝,重又落下。
  "如果她真的做了叛徒,陈茜,你活不到今日。"韩子高格外冷静,看着地上闭上眼目等死的离兮。
  陈茜一把收回剑势,"我方才说过什么?天色幽暗,你不得乱走。"韩子高不去理会他,"离兮,相国命你监视太守?"
  离兮仰首看了一眼他,过了很久终于应下,"是,上一次太守所言之事确是我传出的音信,相国自军旗之事过后就觉出了不对,反复地探问,我不得不说出韩侍卫的事情。"
  "那么……"陈茜看着身侧的少年,白皙而微微蹙起的眉间,"你说,她该不该死?"
  "不,我想驿馆的事情定是违背了相国意愿,不会是离兮所为。"
  离兮有些异样的目光,她看着韩子高却从来没想过他会替自己说话,本来她死或者是不死同他何干?拦下了太守可却也不是好玩的事情。
  陈茜明显一直在压抑怒火,见了他的理直气壮突然爆发,一把抓了他的手间怒言,"我的事情不用你来插手!"
  韩子高右手中尚有长剑,被他一把扯了过去,少年却动也不动,只看着离兮并不理会他的暴怒,"你为什么不说明?"他其实不是同情心泛滥,只是寝阁里她曾经很真心实意地陪着自己说起陈茜,还暗暗地说起不要随意探问他的爹娘,也曾经推着那些石榴过来说是县侯留下的,也曾经告诉自己,他那珍珠粉的事情明眼人都知道是在气你。
  如果是个毫无良心的叛徒,离兮何必如此?而且她这么多年真的想要害死陈茜的话,根本不用等到宣城郡的驿馆。
  事无巨细她都过眼经心有过无数次的契机,除了那一日相国暗中来府的事情。
  "你并不想害太守,对不对?"韩子高口气很笃定。

  离兮沉默良久,"太守,我只负责回答相国的询问,绝没有有意透露出府中任何的机密。若是太守不能相信,就请除去离兮吧。"
  她只是个下人,相国问话,如何不答?
  "这一次驿馆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韩子高紧接着发问,地上的女子仍旧长跪不起,"同韩侍卫一样,原本一无所知,只是相国并没有这样的授意,所以我才……我怕是王氏的人想要借由除掉太守的事情同陈氏挑起冲突…我不想这样。"她犹豫了一刻,"所以露出讯息传回建康,相国言明查清,确实不似太守所想。"
  陈茜转了身去,"叔父已经对我失望透顶,杀了我亦不是不可能之事。"
  "相国此事之后已经出手,所以太守一行才能如此顺利,不然恐怕还有事端。"离兮紧接着解释,陈茜望着天边,浓重不散的阴霾,他同她都能肯定自己的叔父并不想真的杀了自己,"韩子高,你还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你一定答应了什么,否则我叔父怎么可能会让我去会稽,本来……"
  本来他是有过死在这路途中的打算的,但是不能说起。
  离兮慢慢地起身,裙子上全是泥泞,"太守……离兮确实做了很多违背心意的事情,相国当年将我从乱葬岗上捡回,此等恩情绝不敢忘,只是那之后……离兮知道太守同样对我有恩,所以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回禀相国。这一次入了冬,太守明显是身上有异却不想被人知道,可是离兮日日最是清楚。我只怕相国不肯送药,不得不说了韩侍卫的事,不得不说了他同以前的竹公子……很相似。"站在两人的对首。
  韩子高手里的长剑点地,看着陈茜冷峻的脸色知道他最不喜欢这样被人看穿的感觉,他讨厌别人知道他的弱点。所以微微靠近了他一些,"离兮罪不至死,起码她不是想要害你。"生死对这少年而言还是重要的事情,韩子高毕竟不是随意下手杀人的心性。

  马上就能到达会稽了。
  "她必须死。"陈茜再次开口,却是一样的答案,"我不可能留着一个随时都可能把我身边之事传扬出去的人,何况……你们也都该知道,叔父已经对我不放心了。"这句话满是自嘲的讽刺,他不说,可是人人也都知道他所谓的叔父,用尽了手段想要控制他。
  韩子高眉心的朱砂蹙成炙热的焰火,"不,她这一次带回了信告知相国本来已经是帮了我们,否则不管是谁勾结的王氏,总之都不可能会让我们平稳抵达会稽。"
  变成了他同他的争执。
  远远地其余人都聚集在林子外,一时寻不见了太守无法赶路,渐渐能听见焦急等待的声音,韩子高赶着开口,"太守……陈茜,先到会稽再行论处。"给她个罪名哪怕赶了她走也好。
  微微低了声音的样子,陈茜看着他的侧脸,"你是在替她求情?"
  "是。谁都会犯错,同样,你当日的杀孽已经太重了。" 陈茜为了这件事情杀了太多的人,为了自己被侯景投入天牢的事情不断地去逃避,这些活下来的人只剩下她们了。
  陈茜看着他说起这样的话,自己送给他的剑拖在地上。韩子高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在会稽屠戮的时候……也许并没有想过今日还会回来。"也不会想到自己唯一摆脱掉叔父控制的机会竟然是在会稽,韩子高只盼那一日还有幸存之人。
  醉鸾梦,唯一的线索只能回到会稽。
  不要再轻易地制造杀孽了。

  陈茜突然低笑,"留着她何用,离兮,我原本极是信任你,如今这信任不在,你自己说,留着还有什么用处呢?"
  那身前的女子一直都是沉默,听了这话却有些触动一般突然颤抖了唇间,好似是想起了很多事情。
  在更早之前,在她一路随着陈茜败退回吴兴的时候……
  她实在是做错了太多,一直平稳地压抑下来,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波折,相国倚重陈茜之后原本一切都应该平静下来的,渐渐的她这样安插下的棋子已经没了什么实际作用,谁想过突然再起波澜?

  确实是……没什么用处,也没什么脸面了。
  跟着陈茜这么多年……离兮十四岁跟着他的时候那一点点懵懂绮丽的心思早就都被磨平了,他喜欢过的,想要的,从来都只能是他自己认定的人。离兮微微颤抖着看向韩子高,"离兮不过下人,只是……今日已然愧对太守深恩,有些话却是一直想说……"顿了顿,向着韩子高慢慢走近,"太守并不是真的想要伤人,我这么多年侍候身侧自然是知道的。"
  "离兮!"陈茜明显觉得她开始放肆,"你死罪难免还在这里信口开河!"说着突然顺势抓住韩子高执剑的右臂扬起,剑尖不过距离离兮喉咙一寸。

  到底没有落下,陈茜竟然也真的在犹豫。
  她毕竟是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从天牢中活着出来,好不容易被自己留下条命。就是这么一刻的停顿,离兮却兀自地看着韩子高的眼目,"太守一直都在找一个人,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夫人,竹公子,这些人的纠葛不过都是因为他想找到那个人而已。"
  韩子高愣住,她是在……对自己说么?
  被陈茜抓住的右手握剑下意识地后撤,她不该死的,起码死亡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其实那一夜……相国原本来了府里要见太守的,但是刚走到回廊上就听见了异动。不得不让我说清楚一切,第二日晨起后又来了府中,也就是莲池外韩侍卫所见。"离兮微微咬了嘴唇,不好开口,韩子高立时看向陈茜,那一夜他们两个人说起了旧日的一切,陈茜告诉了自己所有的故事,而那之后两个人在廊下确实太过放肆,他甚至还绑了自己的眼目……
  难怪,陈茜也想起来,离兮那时候身后确实是引着个人过来的,结果被自己一句话骂了回去。
  "太守怒骂让人退下,可那是相国,本来离兮并不想说得太多的,但是那一夜的情况太过明显……相国必然看出了这一次太守寻见的人不同以往,是会影响太守日后的。"
  她也是无奈,那种情况谁都听出了不对,陈茜竟然在自己府里的回廊里就控制不住,这一次他找回来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个阻碍。
  沉迷声色还是能惑人心意?

  韩子高想的却是难怪陈霸先能如此痛快地让他们出了建康,走得再远这行踪他却都能握在手中。
  抽手欲收回了佩剑,陈茜僵持不让,突然冷下了眼色看他,"韩子高,到底现下谁是太守?我说的话你全没听到是不是!"
  很长时间之后韩子高再想起那一日的树林全剩感叹,那一日自己依旧还保留了年少时候意气用事的心态,总觉得轻易加诸于旁人的死亡并不能解决问题,也还有了一刻的恻隐之心。
  那时候他仍旧认为身边的人总还值得去相信些什么。
  他从进入他的府里之后一切就都是离兮经手,说要她死便死了,韩子高下不去手。

  两个人手下争执,陈茜只是气的目标分明从小小的婢女转移到了韩子高执拗的脾气上,偏偏韩子高格外地认真,"她也算救了我们一行,没有相国之后暗护,不可能这么快到达这里。"
  陈茜眼中越来越危险,"看来是我太放纵你了……现在竟然开始想要左右旁人的生死,韩子高,你的生死现在都轮不到自己做主,你能帮得了谁?"
  离兮反倒是突然轻松了的样子。
  他的右臂被陈茜牢牢抓在手里,一丝一毫不肯错开剑尖走势,直直地对着离兮,两个人完全激化地对峙,谁也不肯松手。
  韩子高清晰无比的声音,"帮你。"
  哪怕我们都还只是棋子。

  你的生死尚且轮不到自己做主,又如何来帮我呢……
  何况我此行是死是活,也早就被经年的恩怨定下了。
  他看着他眉心散开的朱砂,真是……烈焰烧起来的气势,韩子高如此却又不像个十六岁的孩子了,陈茜哈哈大笑,韩子高不去理会他嘲弄的笑声却突然生了变故。
  余光之中只见身前那女子竟然是冲着这剑而来一刻也不再犹豫,他没想过离兮突然而动,一时错愕地下意识喊出口,"离兮……"
  陈茜只见她眼中满是狠绝地疯狂直冲着两人而来,本能地拉着韩子高后退,却不想离兮像是打定了主意一样双手直直地握住那半空之中几欲掉落的长剑,鲜血顺手而下的时候韩子高回过神来,就看着她手握着剑刃一寸一寸没入胸口。
  "不要……"剧烈的颤抖,韩子高一把张开五指用尽力气甩开了身后的人,"离兮!"
  他还从来没有杀过人,虽然这不是他本意,瞬间血红满地。突然就回到了会稽那一夜,满眼都是血的场面,不断有人死在他的眼前,曾经日日相见的人,都成了熟悉的……尸骨。
  "你……"韩子高大惊之下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却猛地俯下身子拉起她瘫软的身子,"不用这样,不一定非要这样!"
  我们一同从建康出来,一定还会好好地回去,每一个人,这里的每一个人。

  "子高。"陈茜平静得好似在看无关的风景一般,手指微微点在那青苔之上,冷静地望着离兮胸前的血迹染上了他绯莲色的衣服过去揽着腰就把韩子高拖离开,"这是她自己选的结局,她若是没有愧疚就不会选择死。"
  离兮兀自在地上挣扎,十指破损全是血痕,一瞬之间方才那个平稳内敛的丫头就成了血魔一样狰狞,她一口气上不来发丝散乱在地上,陈茜依旧声音平稳毫无怜悯之意,"跟着我的人犯了错误……早就当觉悟去领自己的下场。离兮,你早就该在相国来府中试探韩子高那一日就自行了断,也省得我来费心!"
  韩子高眼睁睁看着她徒留一口气倒在血迹之中,陈茜的手扣着他不让他过去。
  要让他眼看着尽心伺候自己数月的人一口气一口气地咽尽,他……

  他自认终究不是陈茜,他没有那么平静冷眼旁观的心态。
  离兮手指完全失了气力再握不上那剑给自己一个痛快,挣扎三两下因痛苦扭曲了脸色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呼喊,一缕长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忽地扬起落在了韩子高的靴上。
  她不至去死的,韩子高满眼都是她带血的发。
  "陈茜!"他狠狠扭过身子望他,"放开我!"
  "这本是理所应当。离兮,你答应相国来监视我的那一日就当想过这样的下场。"没有什么奇怪,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唏嘘的地方。
  韩子高怒极右臂轻抬一把将剑架在了陈茜颈上,"放手!"
  深邃的眸子。
  微微染上了笑意,"好啊……如今,为了个下人,已经开始想要威胁我了……"陈茜一点一点放开他。
  韩子高迅速收了剑,扬声大喊命大夫过来。

  陈茜不加阻止,也不同他说话,漠然在一旁望着,余人本来集结齐整,这下看了离兮如此重伤全当做又出了事故,瞬间就欲涌入探看。
  陈茜扬眉一声怒喝止了众人的惊慌,"噤声,都去林外候着!"
  意识已经全然模糊,离兮不过是生死分界之间的挣扎,却微弱地开了口,已经是潜意识的声音,"相国……相国并不是真的想放弃……太守,得了讯息……就命人暗护,不想太守出事……太守,离兮不想……离兮不想……"
  不想让你同我之间连信任都存留不下。
  这么多年了啊……她十四岁的时候看到的他,意气风发少年轻狂,被经过的劫难折磨却从来都不肯轻易表露,她该觉得满足的。
  以前的陈茜是什么样子,只有她还记得的。
  该不该感谢王僧智派来的大夫?满手是血地止住了伤口外的喷涌,离兮却已经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韩子高不住地唤她。
  没有反应。

  陈茜定定望着地上垂死的女子,像是给自己重复一样,"叔父不想我死……"又是冷冷的笑声。
  其实,不想他死。
  叔父……微微地摇首,有人慈爱地抚着自己的肩膀口气却不乏严厉,"陈茜,你要记住,你没有心。"林子里的空气全被染上了浓重的血腥,那一年已经完全断裂开的片断重新浮出,人人都是劫后余生的惊惧,而他狠狠地不过几个字说出来,就让一同挣扎活下来的人重又死得不声不响,凄厉的哭声响起在府后的林中,冷漠平静地看着那些无辜下人们的血染遍了秋叶,胸腔的伤口几乎让他差点丧命,还有那苍白得近乎疯溃了的女人,一把碎了的骨头……
  这么多的事情,还会有几个人知道?
  陈茜向外走去,再不回身却扔下了一句话。
  "救她。"

【八十四】烛光微黯

  数日之后,陈茜一行人入了会稽的时候正值建康城中又出了事。近臣上表,追查出了几桩贪官牟利的琐事。
  这等事情年年都在清查,各有各的权利人脉,真正占了大头的人自然无人敢动,不过是小事一桩,陈顼根本不放在心上。
  只不过,刚刚好今年那单子上慷慨陈词直截了当地点上了相国的亲侄,这一次可是直接地挑明了针对陈氏,直阁将军连年私自克扣贡物,小皇上一时气恼,直接命陈顼回府待查。
  立时朝野上下都在看相国的意思,自己的侄子出了事情,他总该出面了,却不想陈霸先理也不理,仍旧是称年事已高,抱病在身,请皇上查明,若是属实如实发落便是。
  陈顼被迫出宫受尽了诸人的嘲讽。
  一只木盒盛了些东西秘密地送到了陈顼手上,彼时他打开一望立时大怒,"王僧辩这老东西!"原本就心浮气躁,王僧辩送来的东西又让他想起了这暗杀失败之后的颓然。

  他自然不信谁敢直接挑衅如今的陈王两家,何况是莫名奇妙地克扣贡物的事情,这么点芝麻大的事……不过是个幌子。
  如果不是他叔父的授意,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查他陈顼。
  叔父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他意欲谋害自己的兄长,这才不动声色想彻底地打压下自己,而且,叔父是什么心思?如果是大张旗鼓的怒斥罢免他,不免会让旁人猜测起个中纠结的利害关系。陈霸先从来都喜欢一举两得的考虑,如今借着件小事既毁了陈顼的前程作为惩罚,还能在大臣之中落个不偏不向刚正不阿的好名声。
  这棋子用的时候称心如意,若是不听话了,失了宠的下场同样可怕。

  陈顼努力平稳下心神,坐在府中暗自思量盯着那送来的东西看,直到入了夜,起身出去。
  "司马,直阁将军求见。"
  王僧辩刚好用过晚膳,正拿着三子王颜新近编纂的阵法在屋中安静翻看,听了这话颇有些不屑,贵为司马,他若不是为了自己儿子的婚事牵扯到了两家的利益考虑,才不愿同这么一个不得志的宫内行走有什么牵连。
  "命他进来吧。"
  陈顼进了屋中却发现王僧辩连抬眼看他的意思都没有,不由捏紧了手间勉力地压下怒火,开口却已经十分不耐,连礼都直接省了。
  "王司马,你我的约定似乎并未完成。"
  "我已经命宣城的人准备过了,只是似乎你兄长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口中他所谓身带男宠的事情……恐怕也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声色之需。"王僧辩依旧翻看着书页,意思非常明显,你一向都喜欢低估你兄长的实力,陈顼这急功近利郁郁不得志的小人心思着实是个隐患,难怪陈霸先这老狐狸一开始就没有选中他作为身边的要紧人物。
  施施然又翻过了一页,觉得桌案之后的人吐纳急躁,王司马颇是闲适,"颜儿也是真的动了心思,不然我也不至于非揪着这事不放,去年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宫里设宴,颜儿一眼就盯上了相国的千金,差点就失了礼……"
  越美丽的东西越能要人命,越是不光彩的心机越要找些甜美的外衣来掩饰,三公子品貌出众,暗暗看上了相国家的小姐,教谁听了去都是天赐良缘门当户对的大好事。
  "就是可惜……你叔父还不想你兄长死,所以现在让他觉出了端倪,自然不好办。"
  陈顼手按上桌案,目光直视王僧辩,"那么司马大人可就算作是放弃了?要知道……见琛小姐的婚事叔父收下了礼单却又没有明确的表示,不回绝也不应下的态度司马该很清楚,我叔父恐怕正是筹划着什么……既然两边都想借这婚事牟取利益,那司马为何不先出手?"
  王僧辩重又将那目光从书页上抽离,看着陈顼有些急切的目光,"我不是给你带回了足够的东西么,你说过,那丫头是看上了个红衣人,自己闹起了脾气,如今……这红衣人远在百里之外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这东西又如此可怖,你去拿了添些前后波折吓唬住了她,让她死了这心不也就成了?"
  陈顼笑起,"王司马可是将我当做为他人作嫁的愚人了?司马不助我,我为何要去哄骗自己的堂妹?"
  堪堪地合上了图谱书页,王司马扣在那太师椅上慢慢地揉着额角,"那……将军此意如何?相国暗护,就算再想动手,此时恐怕太守人已快要入了会稽很难有机会。何况再让你叔父看出了些什么,将军可就不是什么克扣贡物的罪名了。"
  书案的边角处立了烛火,三只蜡烛错落有致,光亮之下投在那暗色的木头上也恰好是三条狭长摇曳的影子,陈顼略略沉吟,目光落在那影子上。

  "既然我兄长现下动不得,叔父仍旧护着他,那么……这就成了司马,相国,我。"指尖从左到右依次点过,相国正好是中间那一只火烛,"我叔父想要做什么司马说是不明白,恐怕也最是明白,陈王两家如今之所以王氏稍弱,不过是因为当今皇上被我叔父控在了手里,所以司马不得不暂时顾忌。"
  不就是夺权自立么。
  王僧辩冷哼一声,"将军可是言重,我同相国共侍一主之时恐怕将军还不曾……"不曾生出来吧?这话就不好听了,也不需要说得太明白,陈顼自然该懂,王司马可不是同他烧在一处的蜡烛。
  陈顼却难得没有气极,反而倒是眼中显出些不一般的光亮,"动不了陈茜的话,纵使跟着我叔父也是一样得不到应有的重视,那不如就干脆……"微微抬眼,陈顼眼睛看着王僧辩却是轻轻吹出了一口气。
  瞬间那中间的火烛熄灭,王司马看着空气中淡淡升起的一线冷烟,面上浮起些感兴趣的表情,探过了身子来,"将军如此才有了成大事的胆识,这等果决让我刮目相看。"
  "司马,岭南曲江侯萧勃……可也眼红得紧,他萧家的天下,让外姓之人控制住这么久,怎么能不着急?"
  两人隔着一方桌案密谈,烛光微黯。

  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是颠簸不定的马车之中了。
  离兮遥遥听见外有人声喧哗,走动不停却是被方厚实的木门掩住,抬眼望望,这该是……到了会稽了。
  正月十五,会稽太守赴任,郡中原有吏民夹道相迎,太守府邸居于郡中繁华街巷,为了更迭翻新过后也算是齐整,虽不比建康优越但也颇具规模。
  正是佳节当下,城中可见四野民风淳朴,在战乱之后渐渐恢复过来户户街灯庆贺,尤其是府前的大云街上行人络绎不绝,陈茜一行一入城便见得府吏为了安全驱散街上闲杂人等,为了以示亲厚,太守仍旧是喝令制止。
  韩子高却是在郊野之处执意独自骑于惊莲之上,过了这些日子左臂上已不见血,陈茜却不再多说,此行入城自当不可于众人之前二人同乘。
  她勉力撑起身来却已经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窗纸外明显人影晃动,离兮缓了一刻的晕眩才望出该是到了会稽,下人们正在搬东西。
  这种时候,她最应该出去照看着。看了自己周身也算换了干净的衣裙,同以前没什么分别。
  没有死。
  没有死的话……

  韩子高守在廊中的山石堆砌之下,身侧来往都是打扫和安置细软的下人,几个人正搬了个箱子从一排厢房门外经过,到了新地方心里好奇,眼光不自主瞥着四下,一时分了心不小心就撞到了门边上,哎哟一声慌张张地抬了起来。
  韩子高微微蹙眉,刚想开口说那箱中的是太守之物定要小心,却看着几个人刚过的那门却开了。
  手间仍有颤抖,体虚不耐,她却仍旧是下了榻,府里带过来的人并不太清晓离兮究竟何故受了这么重的伤,险些丧命,不过私底下说起来,陈茜的禀性人人清楚,动不动两句话就能要了人命,面上只看见离兮姑娘待人有礼,总该是说了什么不当说的这才惹恼了太守。
  一时两个人使力地稳住了手里的东西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离兮明显突然见光有些不适,缓了一刻才轻轻开口,"箱子里收着的是太守喜好的兵器,万不要再磕碰了。"
  "离兮姑娘可醒了,这几日都听着不好……"最快顺势地说了出来,那人迅速被前面的同伴使了个眼色制止,"啊,不是不是,这下能起来了就肯定伤势无碍了。"
  离兮面色虚浮牵了丝笑容出来,"没事,安置要紧。"
  用手挡住了些日光,正要在看清四下却先见了浓烈的绯莲红走了过来,"醒了就好。"
  "我……"离兮想说什么还是摇首,"过去几日了?"
  "你昏了三日。"
  离兮靠着那门板按上胸口的伤处,仍能觉出隐隐钻出的疼,"韩侍卫不该救我。"
  韩子高却好像有些好笑一般,"不是我,是太守。"
  离兮垂下眼去,干涩的唇角让人看着也觉不忍,韩子高向着收拾出的下人厢房中望望,"先进去吧。"说着自己率先进去到了些茶水,"大夫便说只要醒过来就定是能好的。"
  离兮反倒是攥紧了那藕色的衣裳站在门口不动,"我本就是该领死罪,如今苟且活着仍旧是该去做自己分内的事。"说着竟就是想向着院中去,人来人往的还未曾安静,她这么带伤刚起就要去照看下人的事务。
  "太守若是真的不想留你,就不会救你,今日入了会稽,一切车马尚还不曾安置得当,倒是先私下看着命人抬了你来屋里。"
  离兮的步子不稳,走了两步就觉得还是气力不济,靠着柱子回过身来,"我自然知道太守恩情无以为报,只是信任这样的东西一旦破裂,自然不可能像以往一样,若还能做一些什么,离兮仍旧是想去尽力。"
  "回来歇着吧。"门内的人却也同样坚持,托着茶水走出来,"你当日同我说过的……可还记得?"硬是塞进了她手里,韩子高自己手臂上也带了伤,好在现在看看前阵子失血过多苍白了的脸色这时候好得多,"你说太守并不是真的想要伤人,离兮,是你自己最清楚的事情,他其实不是一味暴虐无道的人……当日死了那么多人,他只是不能面对不堪回首的记忆。"
  这确实是陈茜做过的罪孽,死了太多的人,也从来不会是一个随意施舍的良善人,但是毕竟……人心肉长,他能有今日,没有像侯景一样彻头彻尾成了怪物一般被人唾弃的失败者,那么陈茜终归还是有心之人。

  "这么多年,太守其实是明白的。"韩子高只是略略地说起她暗藏的心思,离兮却突然红了眼眶。半天没有更激烈的感情,平复了心情,终究还是走回了屋子里。
  山石下有人匆匆而过,看见了那格外引人注目的绯莲红掩上了厢房的木门,脚步明明来不及停顿,却还是犹豫了一刻站在了原地。
  "子高。"
  韩子高抬首看见他换过了衣物,"没事了。离兮醒了。"于是陈茜就只是事不关己地应了一声,目光却扫向那屋子。
  终究是伺候了他七八年的丫头。
  不过是耽搁了一刻,陈茜顾不上再同韩子高多说就听着身后有人来报,"会稽驻军将领为太守设宴接风。"
  韩子高也知他今日诸事繁杂,礼数周全地躬身就欲退下,却被人一把拉住,陈茜仍旧是建康里毫不在意的架势,"记得左臂上的伤,有事喊人去做。虽然回了这里,但如今战乱过后同你当年所见也有了很大变化,不准出去乱跑。"
  三言两语说完,韩子高就知道他肯定又怕自己起了什么念头谁也拦不住,颔首应下,"我知道。你不用想这么多,现下人人忙乱我又能去何处?"
  "离兮……待我夜里回府再说。"眼睛又看了一眼那丫头休息的地方,陈茜转身离开,走了没几步几个小官吏分明是来讨好新任太守,韩子高眼望着他们满脸奉迎地迎了上去,陈茜一贯不屑于露出什么表情,冷淡地交谈两句就看着来人脸色阴晴不定,这新任太守果然就同那传言之中一样不好相处,息怒不定,说起话来分明没什么大的感情,却听得人一阵一阵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发怒。
  呼吸吐纳间都带了肆意的棱角。
  这么远远看着他走出去……人人都这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陈茜的口气,谁又知道他身上奇毒发作?
  韩子高遥遥地冲着他背影说话,明知道四下的人也都能听见,不过……在乎什么呢,都到了这种地步。
  "饮酒伤身,太守不可贪杯。"谁的声音带了一半人前劝诫,另一半全是不放心的口吻。
  躬着一路攀谈的小吏突然就见了陈茜浮起的笑意,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立即和着笑起来,"曾听人言太守饮茶更甚于美酒,如此雅兴……"
  别扭的孩子,明明是担心自己的。

  熟悉的空气,点点带了湿意的山水墨色。虽然这里并不是他当日生活的小村子,城中到底繁华,韩子高却明显觉得会稽是和建康完全不同的感觉。
  这里更容易让他亲近,不像是在都城里紧绷着的神经。
  觥筹交错之间,太守府里终于一切妥当,众人得了空闲歇歇,韩子高却入了作为书房的荒木堂里,只言命人先去拿会稽郡的地形图来。
  城镇村落一一分明,山阴隶属于会稽管辖,但是从这里回到当年自己村子的所在的小村仍旧最快也要多半日。
  会稽山阴,韩子高望着地图想起了那些金午时花,还有建康里郁书带给自己的那些,突然跑去房里翻找,一只手臂明明有些勉强,找了很久拿出了那些放在平日不用的香驴里的小小碎屑,几乎是枯萎干涸了之后的褐色碎片。
  细小柔软的花朵,败了的话也不过就是形容枯槁的模样,人其实也是一样。
  他到底还是如此狠心,韩子高想想自己确实和其他人家的孩子不同,不怪爹总是责骂总是担心,他仍旧是扔下了郁书扔下了家人跑出来,甚至跑回了会稽。
  这样的决定注定是要负了很多人的心意,他同他想要站在一起的话,就肯定会受到想象不到的非议和诸多另类眼色。
  慢慢地将那些碎了的花瓣收好,左臂上的伤确实需要养好,韩子高懊恼地拿起地图来还是有些行动不便,看了半晌又出去命人去清点府中上下原有留守的人,一一列好呈了上来,大多是会稽当地人士,却也有几个说是从乡下投奔过来的。
  "命这些人都在廊下聚集。"
  原本就在这会稽太守府里守着的人自然不懂分寸,只当这一身烈红色的少年并无什么实权,看着那模样又显得太过妍丽,陈茜刚带着人进来的时候就有些议论,说这定是带来的美人,结果这下竟听说他让自己一干人等候着等话,立时个个愤懑。
  "他什么身份?太守尚没有留下话,他怎么就随便地传话?"
  陈茜身边的几个副将经过,虽然仍旧心有疑虑,但也知道这韩子高绝不似面上丽色如此简单而已,先冷了面色吩咐,"韩侍卫既然吩咐了,恐怕也是太守授意,且等在这里吧。"

  一直等到了天黑,荒木堂里没有一点动静,韩子高只让人等着,也不出来说话,渐渐地这些户籍并不在会稽的下人开始消磨了耐性,最初还是等着看那恃宠而娇的人如何逾越,却站得手脚发麻不见人影,直到廊下越发地起了抱怨,却突然看着厢房那边出来个女子。
  走得近了借着光看看,也许是太守带来的丫头,但是步子很慢,很显然是身上不好,眉眼间也多了些孱弱,反倒眼中目光并不怯懦。
  "韩侍卫不出来自然是命诸位等待太守回来,安心等着就是,不要吵闹。"离兮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几句话说得虚浮却让那些负责些杂事的下人都噤了声。
  入了夜她还是不安心,仍旧想着出来。用过膳食慢慢觉出有了气力,过来就听闻了韩子高命人拿了很多会稽相关的文案去查看。
  虽然也伤了左臂,但也绝不是会被关在寝阁里老实地等待主人的猫儿,韩子高做了这些事情自然也懂得身份不和,仍旧是让人等着太守。离兮轻轻叩门,却听见里面没有声音,看看天色已晚,里面却也没有点灯,只好径自顺着曲廊去取灯来。


【八十五】笼络人心

  一盏淡褐色的灯提着入了府,太守宴罢归来,自当是从不饮酒的奇怪习惯。人回到了府中荒木堂前却看见五六个并不眼熟的下人垂首行礼,人人口气颇是烦闷。
  "这是怎么了?"
  恰好离兮也提了灯从另一侧过来,想着是给韩子高送来的,却突然看见了太守,立时退后两步,想也不想先转了身避开。
  "离兮?"
  已经来不及,离兮知道此时自己再出来毫无意义,太守也必不会再让自己伺候什么,倒不如干脆地识相离得远些,僵持了一会儿没听见陈茜再开口,只得回了身,仍旧是以前的礼数。
  "是。"
  等着他冷冰冰地斥责或者是干脆地驱逐,等了许久却余光中只看见对面廊上的人伸出手来拿着随身之剑,好似平日归府之后再平常不过的开口吩咐,"收了去。"
  离兮一愣。
  "还有,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离兮顾不得身上虚软,快步过去接了剑,竟然不敢望他,反倒是陈茜毫无什么特殊的口吻,换过了衣裳解下剑来,"怎么都候在那边不去收拾?"
  离兮一路过来也看着府中安稳,"太守放心,韩侍卫已经命人把东西安置妥当,四下如常,这些人……只听是韩侍卫吩咐了在这里待太守回来。"
  陈茜打量了众人,又看看离兮还显苍白的脸色,表情一如平日毫无探问也没有什么戒备的讥讽,"他现下在哪?"
  听了太守终于询问这几个人立时大了胆子抢着回禀:"回太守,韩侍卫命我们在这里等了半日有余,自己却是入了荒木堂不发一语,这可是……"后半句被陈茜破带了深意的目光凌厉地堵了回去,急忙垂首。
  "灯给我,下去吧。"顺手接过了离兮点来的灯火,摆手就示意她退去,离兮有些犹豫,"太守……"
  他却没有等她说完就推开了荒木堂的门。

  黑漆漆地四下,陈茜手上的灯火成了唯一光源,"子高。"心里奇怪他刚到了会稽,好好地入夜还在这里做什么,唤了句没人应下,刚想再说话却突然借着一晃而过的光亮看见了前方的绯莲红。
  陈茜手抬高些轻轻走过去,将灯盏放在案上渐渐晕开了一室光亮,这才望得清楚,这人微微蹙了眉伏案趴在那一堆图谱上阖眼睡得安稳。
  真是……这倒是不乱跑了,也不知道看了什么累成这样。
  手抚上他肩头的时候韩子高骤然惊醒,剑鞘一动看清了来人,这才觉得自己有些脱力想要歇歇,却因为连日的舟车劳顿实在太过疲累,合上眼竟就是趴着睡着了。
  "我当日就说可以慢一些赶路,你偏不让,失血过多没有好好休养就硬撑着上路,怎么说也不听,这下岂不是就受不住了。"陈茜望了望他猛然转醒后发觉并没危险,渐渐有些迷茫的脸色,拥住了人俯身去看他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会稽的地图?还有……名册。"
  陈茜笑起,"果然,当日我便觉得不会看错人。"
  韩子高渐渐回复了意识,挣脱了一下碍于臂上不敢妄动,只得随他拥着,"怎么?这些事情应该我回来一一命人呈上,你倒是真不觉累。"
  明明是休息不好,一时半刻也不很露出些弱势,撑着不肯让一行缓了行进的脚程,一到了这里仍旧是先想到了他会调查清楚此地的情势,竟然也都先命人取了来。
  韩子高清清嗓子,看着地图,"山阴隶属会稽……等一下,外面那些人待了很久,我一一查过,这府中原本的会稽人士父母妻儿尚在本地,不致生变,倒是这几个从外投靠而来的下人不得大意,毕竟……现在不是在建康了,最好不要留着他们继续在府中当职。"
  他想得很是周全,陈茜若是得了空也定是要查清了这些留下来的人底细,他如此忙了一个下午一一核实,"我命他们都在廊下候着,太守意欲如何?"
  陈茜手指随意地挑起了名册看看,"好,找个僻静地方……"
  "陈茜!"韩子高原本还没明白,突然就懂得了这话里的意思,"不可随意轻贱人命,毕竟只是我们为了稳妥起见的法子,他们此刻无罪,更不当死,驱散出去就是了,只要不近了这府中便没有什么大的妨碍了。"话里被灯影照亮了半边侧脸,有些压出来的红痕,陈茜慢慢用手抚过,看着韩子高认真地坐直了身子看他,"这里不是建康了,听我说,以后不要什么事情都用这种解决方式,这样只能徒劳积恨。"
  这个时侯韩子高的总是有种很吸引人的光芒,非常认真和决不妥协的样子,他不认同这种随意用死亡来做终结的方式,并且也不回避的考虑清楚了一切。
  陈茜不由就凑上前去,顾不上说话先勾住了人的颈子细细亲吻,"别……听我说完。"
  "可是……我会不放心。若是以前,我会直接灭了口了事,现在,暗中行事已经算是我的避让了,几个不足一提的下人,消失了也影响不到什么。"
  韩子高扭开脸去看着那名册,"不行,现在你刚刚赴任,什么事情都要小心,尤其是不要在……"
  话说了一半。
  "想起什么了?"两个的呼吸离得极近,陈茜探寻一样盯着他的眼睛,什么时候都美得这么让人放不开的人,"想起我当日做过的事情了?"
  他在会稽山阴的时候,屠村。
  "也许。"他不否认,这里毕竟有着太多家乡的归属感,人总会私情被触动,不要在这里继续屠戮,毫无意义,而且……
  韩子高其实很讨厌这种心情,但是一想到需要再回去试着寻找醉鸾们的源头,他就总觉得这是某种因果的循环。
  本来都不信什么命数,可是在无力的时候就会想着,但愿那时候逃出来的不只是自己一家就好。
  于是很烦躁地想要挥去这种明显是属于弱者的念头,韩子高皱眉却突然靠在了他肩上。
  陈茜低笑,他一定是在挣扎些什么念头。
  "做得很好,应该有奖励。"陈茜扫过那些册子和地图上所示太守府四周比较隐蔽的地方,可能会有威胁的地方都被韩子高画出,包括不日陈茜即将赶去一一巡视的郡县。
  韩子高意欲起身,"下令命他们出府吧。"
  "既然都已经想好了,为什么不直接去吩咐了?"陈茜往门外走,好似一件小事,韩子高却摇首,"毕竟我只是个侍卫,如今身在会稽,一切都不能挑起事端,你带着我本身……就让很多人在等把柄。"
  所以他只是命人等着,如何处置,到底还是要同太守商议。
  遣散了一干原有的外郡下人,陈茜再回到那荒木堂里却加重了语气,"这单子列的好,却忘了一个人。"
  "谁?"
  "离兮。"
  韩子高看他目光之中并无波动,"她不能走。"
  "为什么?"陈茜颇是玩味的目光,"你不想她死可以理解,毕竟我也……她伺候了这么多年,只是,赶她走已经算作额外开恩。"
  "冷静想想,你不要总为了一时之气。她是你这么多年身边跟着的丫头,几乎所有人都是知道的,一旦离兮现在离开了太守府,不但性命堪忧,最重要的是,如果她被什么想要寻仇来的人捉去,一个女子,被人威逼再说出了什么更大的事情也完全可能。她很清楚你的一切不是么?"
  陈茜沉默,他就知道当日林子里一刻的心软,韩子高就能有办法想出留下她的原因,半晌重新看着韩子高,"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下她?"
  "你又为什么一定要除掉她?"
  口气之间分毫不差,他从来都敢同他对峙,陈茜果然有些波澜,"背叛。"
  "她只是答了相国的问话,并没有真的害你。如果这些已经算作无法原谅的罪责,那么……我早当杀了你,陈茜。"
  对望了很久,陈茜率先开口,伸手去拉他,"回去安歇了,好好睡一觉。"终究还是看出了韩子高脸上有些疲累。
  绯莲红的人却站在灯火不动,"如果不是离兮的话,现在根本找不到更明事理更能掌握好分寸的人了,尤其是现下诸事繁多不比往日在建康了。"
  不依不饶。
  陈茜决定不再理会他的固执,仍旧是硬拉了他往寝阁去,出了门离兮坚持如同往常一般地候着,陈茜看也不看。
  "陈茜……"
  "嘘。你今日做这些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怕我有毒在身无暇顾及是不是……"韩子高被人看破只得收了声音。
  是的,现在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只剩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而已。
  "帮你也是帮我自己。"他仍旧固执,陈茜低笑吹了灯火。

  建康。
  杀气阵云,寒声一夜,终于到了后半夜该是要散了的时候。城东武场近来演练格外严苛,每每入了夜也不曾停歇。
  侯安都听着身后几个人说起,别是又有了什么事端才这般紧张,听说……皇上年纪虽然不大,却好端端的在夏季时候就染了寒症,竟然也莫名地拖到了入冬不见大好。
  岌岌可危的梁帝,谈论了两句那两人摇摇头看看四下,"还是不要妄测胡言了。"
  侯安都自己也明显觉出了近日建康之中暗流汹涌,白日里看着街市依旧,百姓如何生活还是往日的模样,但水面之下的波澜分明,县侯突然请命离开都城,无数双眼睛都看着陈霸先的打算,他最信赖的侄子跑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陈茜惹出了什么事情?还是更有意推举旁人?
  反倒是城里那说书先生先动起了脑子,每日偷偷地为了些酒钱开始信口胡言,一时勾连起了几个月前暗中私传的讯息,说是那暴君未死。
  刚说起的时候还有邻近的闲人聚在一起听了心里恐慌,现在再说的话就只剩下一阵大笑,哄一声就当个乐子来消遣。
  偏偏相国府上安静如初,昨日甚至还请了些秦淮两岸混迹歌馆的落魄才人入了府做起了食客,相国一副上了年纪喜好风雅的样子,又面上赋闲,直教王司马那边看得心里不定,匆忙忙地也悬出了事不关己的牌匾来。
  隔着中央御街和几条分岔路,相国府和司马府偃旗息鼓更教人觉得要出事情,等着等着却过了数日一切如故,真是奇怪。
  侯安都收了剑牵马顺着沙路走回营房,不远处的茶铺只剩下一盏灯火,小伙计挥着块破布在灯下抖了三抖,一脸不耐,"小姑娘,夜深风大好端端的你跑来这里做什么,现下这光景就算你要等什么人也等不得了,还不如早些避着巡查的府衙快些回家去。"
  武场里静了人声和刀剑之音,顿时四下冷寂得林叶之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伙计这么一抱怨,侯安都不由多瞟了两眼,这才看见简陋的谱子里还坐了个人。
  背影似是个女子,刚留起的发,听了旁人的催促也不起身,"我再等一会儿就回去了。"
  "哎哟哟,姑娘打从傍晚就同我说等一会儿,这时候炉子都熄了,茶水又换不了,你守着这么杯冷茶也不觉难耐?"
  女子低头望望自己手里僵硬护着的那杯茶水,连颜色都沉淀下去苦涩难耐,垂下头去不知如何再说,看看四下荒郊野地的另一头还通往一片黑漆漆的林子,立时打了个寒颤央求起来,"便再让我待一会儿吧……"
  侯安都走出了几步这才看清了是谁,抬眼就见得月光分明,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跑来这里了?
  "郁书!"
  顺着这声呼喊那伙计正咧开嘴准备打个大大的哈欠,一时张着嘴看见侯安都如同看见了救星,还不忘了打量两下,心想这丫头也不曾挽发,该不是亲眷才对,先奔过来两步说着,"哎哟军爷你可是出来了,这小姑娘坐在我们这里喝喝茶也罢,谁知道一坐坐到了这般光景,我若是狠狠心扔下她收拾了自去,恐怕这夜深风高的非要出点什么事不可,我也不忍心……哎哎!快些劝她回家去吧。"

  将马拴在只剩月光的树梢之下,那茶铺也暗了灯火,这下才真是荒郊野外冷清清让人不寒而栗,郁书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侯安都过去拉她走,同你尚算好心的伙计到了谢,问她怎么跑了这里来也不答,只能先找了处路旁的矮树先拴住马。
  "太危险了,韩叔可知道你出来了?"
  "知道,我说是去探探蛮哥……"
  "那也不能这么晚了还四处乱跑!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侯安都一时有些后怕,她这么乱闯了来还好遇见个热心的茶铺伙计,要是人家真的轰了她出去又要如何?"快些跟我回家去。"
  伸出手去拉她,郁书却又低着头开了口,"我没想到你今天出来得这么晚,我以为……到了傍晚时分就该散了的。"
  侯安都伸手的动作立时一停,望望四下有些奇怪"来等我?"
  "我……我只是想知道……"郁书终于抬起头来,"他是不是又走了?"
  这样的消息其实街市上都已经知晓,她这几日只听着县侯赴任会稽太守离开了建康,却不见韩子高回家,"我知道县侯走了,那他……"
  侯安都看着她手里攥紧了长裙的纱料,平日若是无事郁书性子胆怯一般都不曾外出,如今白日里气温尚还经受得住,入了夜的郊外可就不一样了,风吹得她明显开口的时候有些颤抖,苍白着脸色眼睛里都是不敢确定却又不甘的光影。
  他放下手叹了口气。
  "走了。"


【八十六】亡者难测

  想过也许她会哭,也许会很不能接受,但是郁书却只是慢慢收回了目光,看着自己眼前的一片树影转了身。
  "我……我知道了。"很微弱的声音应了一句,"侯大哥也早些回去歇息吧。"说完了自己迈出一步,恰是暗影里看不太分明,一时就稳不住身子下意识伸出去扶着身侧的矮树,侯安都过去拉了她,"都是泥土沙砾的地方,小心脚下。"
  这句话明明说得只是简单的关心,侯安都握着她犹自有些颤抖的手臂心里实在不忍,转了口气说得成了劝哄,"这么晚了还跑来就为了问句话?回家去吧。"
  子高这么固执,她这孩子也开始不听话起来。
  "回家……回家也不一定就是好事,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想着回家?"
  "他若是不想着要回家,也许一开始就不坚持什么,早些顺了县侯的意,也能……"也少吃些苦,兜兜转转。
  他为了劝她,说着说着自己也开始有些气起来,"你的蛮哥当真无人能劝。"
  "一次两次,每一次蛮哥都能毫不犹豫说要做什么就跑去做什么,一点也不在乎后果,所以韩叔才担心……他小时候就是这样,惹了这家又气了那家,不许人家说他好看……不许那村里的婆婆说故事……"
  侯安都解下了马来,"我送你回去,郁书,不要想这些,如果我想得不错的话,相国不会完全放弃县侯的,他们总要回来。"
  他只能先安慰着她,郁书被风吹得有些缓不过来,下意识地靠着他的手劲往光亮下走,手指之间都觉得僵硬麻木,方才那杯冷茶饮得自己彻头彻尾的绝望。
  她觉得胸腔憋闷,又发现自己脸面上都僵了,哭也哭不出来。

  侯安都停下来看看她的脸色,"很冷?"
  郁书脑子里乱糟糟的念头,顺着这话点了点头,呆愣愣地看着他牵着马过来,"侯大哥,为什么他一定要走?"
  "子高自己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不过他从来不失信。"当日江畔不过是偶遇之缘,韩子高也能一直记得,而他同陈茜做出过怎样的交换他恐怕也不可能轻易放弃,"只是这一次……确是太狠心了。"
  明明看着妍丽修长的人,美好得让人几乎忘了性别,却说话做事从来都不肯轻易退让,这一次干脆地离开建康,侯安都不知如何再同韩叔说,也就犹豫着等了些日子不曾前去探望。"是他不对。"
  韩子高从见到那陈茜一刻开始就注定了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被外人认同,可是他还是答应了,还是说要同他走。
  那个傍晚也还是推开郁书追了出去。

  郁书长长地吸了口气,夜风里凉的人肺腑之间都开始抽痛,"明知道他不对,可是我劝不了他,也从来……都拦不得他。"
  侯安都看着她的纱裙,若是骑了马回去一路奔波更添风势,可是自己身上铠甲繁杂,又未曾带些什么遮挡的衣物,只能先翻身上马,"郁书。"又俯下身去探手给她,想要拉她上来。
  郁书兀自想着些什么,突然回过了神抬眼看看,有些惧怕,"我…我还没骑过马,不用了,自己走回去也无事。"
  "太晚了,而且撞上府衙那些人……"这么个怯懦的女孩子一个人走在后半夜的巷子里,可不要当那些插科打诨的衙役们就全都是什么好人,侯安都坚持送她回去,"没事,有侯大哥护着呢,上马来。"
  郁书依然在犹豫,侯安都月光下却也是柔和了脸色,"没事的,把手给我。"
  她到底是还是伸出手去,他一把拉了她坐在身前,本来好好地侯安都想也没想勒马就欲先回到大路上去,郁书却被身后明显是来自于外自的温度弄得有些闪躲,心思慢了半拍的男人原是还想嘱咐她靠过来些小心摔下去,却先听见郁书低着头说起,"蛮哥不曾带我骑过马……"
  没有说完就一个颠簸险些叫出声来,立时郁书死死地扶住侯安都的手臂,也不知是冷还是吓得失了魂,在那跑起来的马背上僵住了身子一动不动死咬着嘴唇。
  侯安都渐渐觉得耳侧风声大了,只觉得她这纱裙子又根本挡不了多少夜寒,左手绕到郁书身前就把她想着自己拉了拉,"冷不冷?"
  这口气其实只是出于关心,韩叔又才刚养好了身子怕她再吹得病了家里没个旁人,侯安都说得平静无比,郁书却到底刚到了十五岁的年纪,从来没人这般拥着自己,一时更是动也不敢动,全不答话。
  静谧地出了城东郊野,反倒是在月光下两个人一时有些尴尬。
  侯安都并不曾多想,却看着郁书被风乱了的发丝挡住了半边脸色,没有见她真的落泪那眼眶却是红的,更有些不忍,勒马更快地往城北而去。
  "我其实很害怕刀剑的声音……"
  风声里有人极轻地叹了句,侯安都想着她小时候被吓得有了阴影,今日却坚持在城东等了大半夜。
  武场里风沙漫天全是些喊杀的声音,都是为了一个人,郁书是的话,那么子高也是,只不过对错了目标,郁书等了这么久只能等到一句确认的话,而韩子高越走越远……不知道下一步还会遇到什么。
  这么想着的话,其实他们都是痴念。

  家门口那条明暗分明的巷子,韩叔远远地看着侯安都送郁华回来,她在马背上不敢下来,侯安都劝了两句还是轻轻伸手去接着她抱了下来。
  暮年之人只听着她说要去县侯府前看看,紧张了一晚上,那一个跑了,这孩子要是再出了事……责骂的话也说不出来,看着那两人并没有注意到自己,韩叔叹了口气,转身慢慢地走回了院子去。

  侯安都牵着马示意她快些回家去,却只看着她走了几步回过身来望着自己,数日不见,又是瘦了一些。
  郁书紧张得额上都显出了冷汗,她一直都是躲在韩子高身后随着他走,如今韩子高不在,所有的一切都托付给了侯安都,偏偏她今日担心犹豫了大半夜,这一刻终于到了家门之外全然松快下来,心里酸涩难言。
  "……侯大哥,他若是不回来……"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被她如此憔悴苍白的样子弄得心里难过,侯安都突然就出了口,"侯大哥还在,不用怕。"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侯安都先随意地在衣袖上擦了擦手上染上的尘土,"我是说如果有事情一定去县侯旧府前的营房寻我,不用等这么晚……这几日是营里突然加了集训……"
  月光下的他同韩子高是全然不一样的人,风吹日晒留下的暗色皮肤,明明该是蹙起眉来也能教人生畏的模样,这时候软了口气却让郁书也定下心来。
  "我回家去了。"
  "先不要同韩叔说,能耗得一时便耗得一时吧……他走时我听得府前县侯夫人所言,该是开春或许会回来。"
  郁书又低下了头走了几步,将将入了那巷子却突然有些受不住一般扶着那墙壁,侯安都以为她是骑马不适,刚想开口却突然听见了低泣。
  "以前我不懂事,因为……因为害怕就总是想要把他的剑藏起来,后来大一些有了气力……又总是想法设法要把它丢掉。"郁书突然低低俯下身,靠着那墙壁大了声音,"我知道我错了,不该非要扭转他的心意的……如果蛮哥真的要留着它,真的要去做那些日日刀光剑影的事情……那我也随着他,我不怕!"
  几乎就是用尽了力气低低地嚷了出来,却又被哽咽,侯安都一步上前扳过了她肩膀来,手下几乎瘦弱无依到他骤然又放开,"他不会怪你的,郁书,没事的。"
  "不,他一定觉得我是负累……所以才不愿回来,所以才走得这般干脆,我不该总是想要去扭转他的心意,我总是觉得他护着我是理所应当……是我错了,对不起……"郁书抬手抹去眼泪,努力说着,"我答应过不要再哭的,可是我仍旧是忍不住,他一定是讨厌了……"
  身量尚小,本当是还有任性权利的豆蔻年华,偏偏躲在这暗夜里愧疚慌乱,不过是怕他真的不回来,郁书这几日听了街上的议论有些莫名不好的预感,侯安都不知道如何安慰才算得当,却也知道是韩子高这一次如此狠心,一时只能看着她哭得受不住,带了她往那巷子里走,"若是真的忍不住……还是哭出来吧。"
  郁书更加泪落不止,擦也擦不去。
  "对不起,他要做什么我都随他,只要他能回家来……只要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
  已经一退再退放低到了不断认错,她甚至愿意去接受她害怕的一切。
  侯安都看着她原本被风吹出来的苍白脸色因为湿凉的泪迹又显出了红痕,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紧张地拉了她过来,抚着头发替她挡住了巷口的夜风,"他会回来的,一定。"
  郁书靠着他哭得歇斯底里。

  恰是会稽此时。
  有人独立于四野昏暗之中。
  会稽山下经年战火之后浴血埋骨,一片树林依着山势而起,历经火劫之后外围的一片树木数年后只剩下了焦黑色的余烬。
  荒草丛生,无人看顾之后这里的一切都成了植物肆意侵占的地方,三更之后,正式是荒郊野岭的凄怆地,山下那林梢正对月光一片惨白,正好投了影子。
  空荡荡的泥泞土路,碎石崩于其上,再无人经过。

  什么东西吱呀一声,山下如同地狱一般死寂的地方只有呼呼而过的风声凄厉,突然出了断裂的声音。
  那人拦在两侧树林交叠之中唯一的一条小径上,微微侧耳倾听,好像是……好像是枯枝碎裂的声音。
  眼中一片血色,微微一动,死盯着来路,眼前只是一片没有边际的夜色,浓重到了天边山势狰狞,张开的巨口之中全是这里曾经燃了十日大火的残像。
  屠戮之后的焚烧,灼灼烧毁了的飞灰湮灭。
  空气里都是腐败的湿气。
  那人再收回视线的时候,就看见这林子里并不是只有自己。

  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有人推了些什么几乎是佝偻着俯蹭了过来,山阴县外这一片林地再无人烟,突地有了碾压的声音,瞬间惊起了漫天的黑鸦,不过只是抬头的一刻,那拦着道路的人竟然看见恍若末日一般的景象。
  成千上万只黑鸦震翅而上,一时竟然连唯一的月光也尽数被遮去,再无光亮,同时也再无光亮之下的暗影。
  都是一样的罪孽。

  "从前……"竟然有了人声,嘶哑难听,几乎是从胸腔之中被人强硬挤压而出的声音,带了十足干涩而撕裂的声音,离得近了,才听得清是念着什么从前。
  轻微的声响,剑已出鞘。
  黯淡到了极致的月华之下影绰地看清了前路轮廓,很是缓慢的步伐,来者分明是位老者,显然连行走都太过吃力,却偏偏勉力地推着个木车,残破得紧紧靠着最前方的轮子碾过枯叶,细微的断裂之声在夜色之中被寂静无限放大,犹为可怖。
  这样的境况任谁见了都该是睁大了双眼吓得丢了魂,偏偏荒野相遇的两人都没有发出声音,一位老妇人推着个破败得几乎就快要推不动的木车,佝偻着背,已经完全直不起身来,发丝荒白,而正对着她拦住那通路的人手执利器,更是暗色衣裳藏于夜色。
  这一带已经荒芜,荒草都长得比那老妇人的身量要高,她艰难地行走其中,不时地勉强弯下身去在泥泞的地上翻捡着什么。
  剑光微微藏于身后,看着她的背部因为褴褛的衣衫和经年的苦难折磨已经低到自己腰际,完全看不清脸色,只看着她颤巍巍地去捡那看上去还算干燥可用的树根,嘴里喃喃地念着些土话,"拾柴……亦是拾荒……"
  这一次的任务,竟然就是杀了这个拾荒者?
  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扯掉的衣袖,一只长一只短地荡在风里,很大的年岁了,还要出来讨生活,她的手指终于够到了那细长的树根,却突然被人一脚踩住。
  有人死死地踩住她准备过冬用的保命之物,她却也不挣扎愤怒,口里仍旧是念着,"从前……也是这般穷,都怪他……都怪那醉鬼……入了冬啊,破了的衣服连这江南的微寒也抵不住,若是拾不到柴火,都要……"
  都要去死。
  那人脚下再次使力,听得分明的动静。老妇人再看的时候,好不容易寻到的干燥枯木就这么化为了齑粉。
  无人之境,林木泥泞潮湿,走了这么远为了求些尚可生火用的柴火罢了,几乎是衣不遮体。她看着那些毁了的渣粉却也并不疯狂,微微直起身来,打量了眼前人,一张混沌如同污水般的干涸眼眶抬起来,看得那人手里的剑不由一滞。
  太过可怖,根本无法想象这老人历经了多少劫难才熬出了眼前这副形容枯槁的模样,深深陷下去的眼窝让人不敢再望,执剑之人立时眼中杀意顿现,横剑身前,"得罪了。"
  木车里有零星的碎木,一样的灰黑颜色。
  她看着那剑并不害怕,似乎只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从前……也有很多人来此,那一夜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从前……你知不知道从前这里也有人住……"
  懒得再听她废话,只要杀了人回建康去赴命就好。
  手起刀落,本就不牢靠的木车轰地倒在了泥地上,太过昏暗,几乎看不见血光。
  连声挣扎的惨呼也没有,闷响过后人已经佝偻着倒在地上,天空之上瞬间又起了无数的黑鸦,盘旋不去。
  "不要再饮酒……不要把她扔在岗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声音几不可闻,最后的一句,"从前……这里有人住,到了正午,满山黄色的……"
  擦净了剑上的血迹,来者牵马而过赶回赴命。
  马蹄飞扬而过,月色下竟没有看清,林子里俱是累累的白骨。

  会稽秦望山,为众峰之杰,陟境便见。始皇登之,以望南海。自平地以取山顶七里,县嶝孤危,峭路险绝,自也是风光奇佳之地。
  天明,会稽城中又见微雨,太守府前诸人前来拜会,偏赶上这一任的太守并不喜好歌宴,更不喜饮酒,惹得一众文人骚客没了进献的机会,想入府做个门客也愁没有门路投靠,倒是见了那府里有身红衣男子分外惹眼,第一日来了的时候就引得了一干人等私下议论。韩子高面上实是算得人间殊色,有时来于府前传太守之意,待人尚还有礼总不至向陈茜一般,说话的时候都让人心惊胆战生怕有了差错。又过了几日,当地的小吏见他随身佩剑,恐怕是极受信赖之人,立时看见了韩子高也个个眉开眼笑。
  韩子高很清楚陈茜这种时候不能在会稽再摆出建康时候的架子,所以言谈也留了心,不要太昭彰,全是恰到好处,一时弄得晨起府外就候着些无事来做讨好拉拢的闲职之人。

  "我说,这事就要赌运气,一会儿若是太守出来,你断不要想有什么好处,若是你能看见那穿红衣的,也许就能走了运。"
  "我也听人说了,若是让他进去回禀太守或许事情就不难做,这油水颇大的事情……哪儿不盯着。"官道上走了些进建康的货运,府衙里的人就来问问太守的意思,若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不做干涉,自然会稽这些小吏也能得了好处。
  "是个男子……生得这般好,你可也见过了?"随着来的人也立时颔首,"自然,一见难忘,年纪不大可看着心里很有分寸。"
  话还没说完就先看着韩子高出来府前探看近日诸事,一时都带了笑不断过去攀谈,说是好看的人,近了才觉得这陈茜身边的人都有些棱角,好在韩子高并不像太守一般桀骜张狂,人情世故也更能体谅,一件一件事情记得清楚了回去禀告。
  韩子高终究并无实际官位,说话并不逾越,几个人劳烦他去请太守私下决议,恰赶上陈茜出来。
  第一眼就看着那一身的烈红色站于人前不卑不亢,却也恰到好处地给足了对方面子,结果立时就让一些都被自己回了的人得了意,围着在府前说起话来。
  谁人不慕好颜色?个个留了些目光打量韩子高,今日恰好微雨,陈茜一路过来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停在那回廊的檐角下沉了声音唤他,"子高。"
  这人实在美得让人错不开眼目,真是不想他出来……
  于是那人就微微行了礼退回来,还不曾说着是什么事情又来了人,陈茜却突然拉着他进了那廊下,头顶总有一些遮挡,"臂上别淋了雨。"
  哑然失笑,抬眼望望这点零星小雨哪里至于?何况结了疤,韩子高刚想开口却看着这人明显有些不一样的眼色,"怎么了?"
  "我知道他们所为何事这才避而不见。不就是那点过路钱……也用得着来同我说?"陈茜对于看不上懒得管的事情一向是摆出了十足的蔑视气焰,韩子高就知道又是这样,"今日来了这里,府衙上来问你的意思自然就是有意示好,总不比建康……"
  陈茜摆手就算作罢,"以后这点事用不着出来。"
  "不行。"韩子高反倒是思量好了格外坚决。
  "我自然有我处事的法则,这可用不着你来维护。"他有些觉得韩子高是刻意地去稳住这里的四方视线,所以心里有些不悦。
  韩子高自然知道他从军惯了的暴戾性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管这些人际之上的事情,可是如今若想日后摆脱他叔父的一切,必须要用陈茜的名义留下人心,而不是用陈霸先的名义,他不能总是无缘无故的依靠死亡胁迫的手段。
  于是满腔的话说也说不清,韩子高干脆地又起了固执,"我好好地能动能走,当然不可能躲起来。"
  真是还不如把他藏起来,可是这样的话,他就不是韩子高了,他站在人群里烧起日光的样子实在是太过难得,这本身就是矛盾的一切。
  淡淡的阴沉天色,陈茜眼底一动,"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过不了多少日子了,也许你用心地去打算这些都没有用。"
  "你不像会说这种话的人。"
  "但这是事实,而且……我同你回家乡来,可不是让他们来看你的。"陈茜眼睛瞥着散去了的一众小吏越发地沉了声音,这后半句死活不愿承认的别扭弄得韩子高半天不知如何回应,看着离兮远远撑了伞送来,绯莲色的人微微靠近他一些看着陈茜笑起来,"你可以当做我是为了自己,哪一日你死了,我还能笼络人脉,这位置日后我来坐。"
  这笑颇是少年张扬,虽是妄言却很分明的心意,陈茜一把就扣了他腰际不放,"你敢!"
  "那就给我好好活着!"如他一般低了声音,陈茜沉默半晌,知道离兮脚步已近,垂着头送了伞来。
  韩子高给他接过来,陈茜眼睛盯着那伞,凭空问了句,"看样子没什么事了?"
  离兮躬身行礼就欲退下,发现韩子高同陈茜一样看着自己也不答话,这才反应过来这话是问自己的,仍旧不敢抬眼,"是。多谢太守挂念。"
  陈茜出府办事再没看她一眼。

【八十七】无从回避

  如果没有那些夜里会突然让人不安的事情,没有两个人彼此相互沉默的隐瞒,其实这样的生活不错。
  算作是很平静的相守么?就只是他们两个人不管不顾,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这样远离了阴谋和建康城里充斥着的戒备。
  很自以为是,自以为远离了暗夜的简单生活。
  那一日太守出行往外县巡查,过了正月,离兮看着天气变了早早地出去迎着。

  好似今年的冬日格外地凉,过了秋日的尾巴就少了雨,会稽的天气比起建康来多了些干冷,离兮捧着厚毛披风待在太守府的正门前,远处隔了矮墙的小街上传来着吆喝声,"这湖水不清不浊甚是醇甜干凛,用来酿酒乃是绝佳……"
  叮叮咚咚是酒坛子的磕碰声,离兮记忆力细微的一些印象就突然被勾起来,尤其是这样冷寂的冬日里,因为陈茜的外出而静了几日的太守府格外让人觉得空荡。她突然想起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已经久远到了连一个具象化的轮廓都无法勾勒出的地步,只是很空泛地觉得自己曾经也听过这样酒坛子连绵不断搬来抱去的声音。
  也许是……很小的时候么?
  冬日该是暖酒养身的日子,可惜太守府上从没这样的习惯,想着想着先看见一袭分外昭彰惹人眼目的绯莲红衣纵马归来,而后才按制跟着太守的出行车马,这即将年长一岁的少年左臂上的伤刚好,反反复复地耽误了太久,就连陈茜也懒得再同他说着注意小心的话了,就像是被猎夹伤了腿的豹子,强压着这些日子对于伤口的不耐,拆开了束缚之后立时就觉得韩子高眉眼都明亮起来。
  比如他终于能同他一起出去的时候抓着惊莲的红鬓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在日光下勾起嘴角来心情很好。臂伤终于好了,惊莲。拍拍它就毫不犹豫地先冲出去。
  这孩子喜欢的一切如同他本身一样带了危险性。
  韩子高下马的时候看见离兮过来迎,陈茜好似没有再多同她说过什么,他却也并不曾出现她想象过的忌讳和嫌恶,就好像陈茜不愿再去多想这件事情一样。
  该要做的还是去做,只是少了交谈。
  离兮看着韩子高从自己手里拿过了那披风同样等着,后续的车马恭迎太守归府,心里也明白的,其实陈茜不想留着谁,他只是想留着韩子高而已。
  从来没人改变过陈茜说出去的话,也没有人敢,只有这个一身烈红色衣裳的人做得到。

  "天气冷了,离兮拿来添上的衣物候着太守回来。"
  韩子高点点头,看着马车上的人身着官袍下来看也不看一眼周围的下人径自往府里走,到了府门口的时候扫了一眼韩子高手上的东西,韩子高过来伸手要给他披上,本就是身份有别,这也正是应当的本分。
  结果还来不及展开陈茜伸手一把夺了过去拿在了自己手上,"进去吧。"走到了门内看着离兮去引开车马才去试着韩子高的指尖的温度,"你一路都在马上,到底是谁更冷……"
  说完了把那厚毛的披风给他围上,也懒得系结让韩子高自己拥着,陈茜拉着人往里走,"进去护着缓缓,手都僵了。"
  太守今日很奇怪,是坐着马车回来的,天气的温度对陈茜根本没什么影响。反倒是这韩子高面上冬日里更显皙白,碎发之后点点散了的朱砂印更显出了衣裳的单薄,"我忘了出行时候该让人带着的。"陈茜不是忘了,而是以前从来用不着想这么多而已。
  韩子高笑起来,"这是自我出生后过了十年的地方,冷不冷我自然懂得。"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觉得他微微蹙眉的样子明显不对,"你……"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绯莲色的人一步跟上他顺着陈茜的手指向上,两个人回到屋内,暖暖地坐在椅上,韩子高手下使力,"你现在没有感觉么……"
  陈茜无所谓地看着他的试探,麻木了的知觉,从末梢处的血脉慢慢向心脉游走,所以今日从外县回来,韩子高人前回禀山路难测,陈茜怕是不能随心所欲地再骑马赶路,一旦突然不定时的发作起来……
  谁也不愿意教人看出来。
  陈茜好似是等着他说什么,半靠在椅上看着韩子高手放在自己手臂上轻轻地试探,麻木的感觉已经蔓延到臂上,他这一时动不了,突然低笑。
  韩子高距离他很近,站在陈茜身前,坐着的人和站着的人彼此都在想一件事情,韩子高松了手,却没有动,这一刻竟然身份颠倒,绯莲红的人倒好似居高临下的样子望着陈茜,"你在等我先开口?"
  "我以为你不知道我想过。"陈茜也没什么被看出来的掩饰。
  "其实你一直都想着会稽那件事情,我所认识的陈茜……不会把自己完全逼到必死的境地是不是?一点也不着急地放着山阴县最后去,你是在等我先开口同你说?"
绯莲红色的人,从他拉着他上马带回府里到如今不过半年的光景,这时候陈茜看着韩子高站在自己面前微微俯下身来的样子却已经和以前不一样。
  是哪里不一样了?他记得那时候这孩子被溅了一身的血,起了身却只是去寻水源净手,美得惊心动魄。
  就像是那一日溪水里很干净温润的碎石子,被放到江河里冲出了不一样的棱角。
  现在这人带了三分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自己,完全被这些时日所遇见的一切削出来了敏锐的直觉,不只是溪畔那个低着头对着自己倒影的孩子了。
  他开始慢慢地学着露出自己的爪牙,一种开始真正成长起来的感觉,像一个能够同他站在一起的人,而不是抱着他看他美得让人放不开手的孩子了。陈茜看着韩子高,缓缓摇头否定了他刚才的话,想去拥住他可惜动不了只好僵持在那椅上,"不,你不觉得我想着这件事而回到这里,本身就是把自己逼到绝路了么。"

  绯莲色的人却在思量这前后。
  韩子高答应相国,同他回会稽,为了能够有机会回到山阴县会稽山下当年的村子,但是前前后后想一想,陈茜如此肯定地选择了会稽,难道只是他说过的……带你回家看看么?
  韩子高动了嘴角,散开的莲花瓣有很清的味道,"我就知道,你回到这里的原因只能是因为我当时随口说的那件事是不是?你并没有听过就忘了。如果我不能同你走,你自己也会回到这里吧……你知道醉鸾梦的源头在这里,所以才选了回来是不是?"
  而不过是恰好,这件事情和同我回家乡来看看,并不冲突?韩子高想到这里,不知道该是一种什么心情。
  其实这话从韩子高发现他不惜一切代价回到会稽那一日就想过的。陈茜会这么简单地就放着自己失去一切躲起来去死么……韩子高突然想起来郁书简单的划定,陈茜确实不是个好人。
  尤其是他的陈氏对他的意义。
  所以现在这个样子已经不能再拖了,必须快些去会稽,到了这个时候韩子高才不得不问出了口,"其实你也是想回到这里再找到当年那个疯婆婆吧?"
  这么说的话,有一些无从谈起的失落,但也同样多了释然反倒让韩子高觉得安心下来,陈茜从不做无意义的冒险和等死,等死的话,就不是陈茜了。
  他韩子高一开始也不会选择同一个这么轻易放弃的男人走……只是还是免不了,心里隐隐有那一点失落的感觉。
  陈茜紧紧盯着他看,慢慢地放松仰首完全靠在椅子上,手臂动不了的样子却一点也没有改边周身的气势,他看着韩子高,"我若不是信你当时随意的这么一句话,那么……仍旧是死,其实一样的结果,我这一次真是……"
  再次笑起来摇头,"真是疯了……"

  确实,他韩子高偶然想起来的蛛丝马迹说出来,他就真的信,这本身的信赖和交付已经不是陈茜应该做出的事情了,可是他还是这么赌了。
  "你当日屠村还曾纵火,可能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但是不回来试一试的话……子高,我可以直白的告诉你,我这么去死的话,不甘心。"他从来都不否认自己的野心,但是突然沉下了声音,"但是不代表我需要用什么别的方法来帮助,你知道么?比如……第二个竹。"
  韩子高去倒茶,再回来的时候故意地没有去理会他这句话,韩子高把他的手慢慢抬起来护着那茶水上,两个人的手交叠在一起慢慢地护着那一杯热茶,暖暖地传达在彼此的温度之上,陈茜微微闭上眼睛,"我让自己刻意地忘了那次的感觉……上一次在天牢里发作的感觉,不过也确实没什么记不记得住的,总之就是……什么都做不了。"
  曾经那个让人震惊得下不了刀的孩子,现在这么替自己感受着温度,真好,微微俯下身去就着他的手饮茶,韩子高到底是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了陈茜的颈。
  "后天走,去会稽山。"
  "你真是……开始命令我了?"陈茜渐渐缓过来些感觉,刚一觉得有些茶水的温度就反手覆在他手上拉了人过来。韩子高决定趁着他还有一刻使不上全力的工夫脱身出去,拉紧了厚毛的披风站起来,离他远一些了才重新开始对话,"如果可以的话,其实我不想回去。"背对着陈茜笑起来,"也许那里现在会让我不能接受。陈茜,你做过的罪孽不可能轻易抹杀干净。"
  所有死去的人,曾经的邻人和村子里朝夕相处过的人们,也许现在回去连白骨都无从寻见。而做过这些的男人现在站在自己身后,这种感觉,韩子高无法控制,会开始有自我厌恶。
  他不怪爹的责难,说得对。他本身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也许换做是别人,会惧怕会恨陈茜会想着远离这样的魔鬼。
  但是我们不应该为了逃避死去的罪孽而懦弱的活着,总要去试着改变,试着能够自己控制住一些东西。
  被人轻轻地环住,闭着眼睛摇头,"放开我,陈茜。"摸索着抚着那柄剑,他真的心里不安的时候下意识就是这样的动作,果然身后的人停了动作,但还是慢慢地同他一起走入屋子里歇息,"我从来都没想过什么赎罪或是所谓业报因果的说法,若是要死的话也是死在那个给我下毒的人手上,我可并不觉得自己今日是当年的报应。"
  这倒是一件很关键的事。
  "谁给你下的毒?"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有毒的话……陈茜会疏忽?
  "这不重要。"
  很好,你还是有不愿意说的事情。既然他不想说韩子高也不再问,转过脸去却突然看着架子上有下人们无意收拾出来的东西,估计是两个人不在府里不知该收去哪里妥当,摆在了一旁。
  角度刚好,金灿灿的光,陈茜微微眯起眼来,"我竟是忘记了……子高,这可是人家许给你的好东西?"
  陈见琛无意中掉落的那只钗子,也不知道那次事情之后被韩子高随手胡乱地塞在了哪里竟被带了来。
  韩子高想他应该已经没事了,不再看他径自去把那钗子放在榻边一个不用的木盒里,"见琛小姐的东西,日后……"他想说日后回去了还给她就是了,后半句却突然收回去,随便的抬手放在了一旁,挑了嘴角去看一眼陈茜,"日后也没准真的有用。"
  陈茜好整以暇地坐在榻边动也不动,开口却是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同他说,"我死之前一定会留下话,让人把你同我一起活埋入土。一刻也耽搁不得!"
  "那我应该把这钗子收在身上,被人活埋的时候也能跟着我入土……"

  好啊,那我们试一试,你怎么把它放在身上?

  陈茜一副全然动弹不了的样子往后仰在那榻上,"更衣。"韩子高正想去寻块帕子来拭剑,想也不想应了句,"我去唤离兮。"
  "韩子高,我现在动也不动了,你还想让多少人知道?"口气分明是故意,韩子高看着他根本就是已经没事了,刚才陈茜还伸手过来想要环住自己不放,现在却眼睛扫在他身上不放,"过来。"
  走过去蹙起眉来,"陈茜?什么时候了,还是你又想起什么……"他这个人的喜怒难测实在是已经习惯,却没想过陈茜眼底渐渐翻涌而起的笑意忽然就伸手去把他拖在了榻上,交错在一起的呼吸和莫名其妙的目光,韩子高额前的发随着动作散开,上方的人好像在他散了这砂印之后就一直对它耿耿于怀,反复地唇齿追逐着不放,几乎就要噬咬而上他眉心的地方,韩子高勉力避开,"陈茜!"
  "我现在身中奇毒,手上无力……"陈茜促狭的笑声被韩子高颈上的轻微颤抖止住,手下拨开了一半的动作戛然停在那里,"你自己来…"眼睛停在他散落了一半的绯莲红色的衣带上,"韩子高…太守现下的命令是,更衣。"
  "你!"只觉得这榻上的人整个立时愤然就欲起身,偏偏陈茜倒在他身上不动。
  放肆地,等待着的,明明就知道他不肯主动或是任何有些讨好性质的一切,但是陈茜突然对这样的渴望无法抑制,继续点火的动作就是不去帮他,"你自己来,给我们……更衣。"
  说完这句话先果决明智地把他的佩剑挥下了榻去。
  韩子高微微抿了唇很是危险地看着陈茜难得激荡起来的颜色,这个男人今天同自己一样……都很不安。
  他能觉得出来。
  而陈茜在想的是,这小豹子炸了毛的样子真是让人……想要整个吞进去。而他永远叫人惊喜,忽然就如同报复一样咬上自己的肩膀微微借力撑起上身来,撕拉一声就自己把那衣裳整个扯开。
  皙白得让人无法相信的左臂上有很不协调的伤疤,轻轻地抚过去,"这样更美。"他的残缺都是蛊惑。
  韩子高随着他的动作松了气力靠上去,闭上眼睛,温热的呼吸,算了,我们都已经……回不了头了。
  韩子高逃不过他心里的负罪感,而陈茜逃不过他心里的阴暗。
  他完全曝露的脊背在冬季的空气中不自知地颤抖,陈茜卷了锦被过来,呼吸瞬间就乱了频率,他在他不断不断放大的影子前却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擅自离家,说要追随着郁书的仇人,甚至现在和陈茜完全都回不了头的关系,再回到家乡来,结果却不能改变是这个男人毁了一切。
  陈茜完全被他这样一把扯开衣裳的动作弄得再也装不下去,掐住腰骨不让韩子高再挣动,管他什么醉鸾梦,起码现在我们都还活着,"子高,你说过的,我们都还活着……"
  这鸾梦果然难醒,这毒也都是怨毒。

  他也努力地在逃避开一些什么,韩子高被逼出一丝泪光的时候却突然想明白了一样掐在他咽喉之上,声音已经低哑而分外地诱惑,"你其实也很害怕吧?是不是?"
  陈茜的回答是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冲击。
  "你怕……你就是在害怕……"死也不改口,韩子高抱住他微微痉挛着却仍旧说着,"你一定是在怕,不然你不会……放任自己失控到这种……啊!"他没想到陈茜突然手里抓了那钗子来,冰凉凉地攒花金玉突然地贴在了身上韩子高一阵颤抖不住地躲闪,"别,你别……"
  陈茜满意地看着他躲闪这东西,"喜欢她么?"
  巧夺天工的金色芍药。
  是它?还是她?韩子高只觉得是在问这钗子,不住摇头,"不是说要,放在身上么?你准备放在哪儿?"
  手指试探性地已经放在了让韩子高整个人都僵住动也不敢动的地方,金色的钗子带了陈茜掌心的温度,散开了发丝韩子高怕他真的起了什么恨意用那钗子……使劲地躲闪,一时带得下身两个人一起的部位钝痛俱是倒抽一口气,低笑起来的男人按住了他轻轻缓了口气,"不吓你了,只是我讨厌这东西。不许随身带着它!"不过是玩笑话,竟然也当真了……韩子高哑然失笑。
  陈茜重又缠上他眉心,我讨厌有人看见,并且欣赏你的一切,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我是怕了,你说的对,我不怕死,我只是不甘心,死法有很多种,我不甘心是这样的结果。陈字这个姓氏下活了这么多年所仰赖的一切一朝毁去,我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这是我不愿面对自己的阴暗野心的一面,还有就是……
  我死了,你会不会真的还记得说许过我一世。这么不听话而自我的人,只不过人生之中第一次遇见了的人是我。陈茜皱眉,如果韩子高真的先看到陈见琛或者是其他人,那么故事一定会不一样。手指掐入了自己背上的血肉……子高,美得像是恩赐,同样年轻得让人嫉妒,如果真的有一天死在这里,韩子高的人生或许还可以重新来过,他会不会就能拿着这样的钗子完全了解掉同自己的一切。
  于是因为不确定感而觉得烦闷,陈茜也有控制不了的人。
  这样从来没有过的可笑担心让陈茜开始真实地害怕,非要逼着看见他的主动,就好像能够暂时确定什么一样。是你许了我一世的,我若是死了,"子高,如果真的寻不到她,找不到方法摆脱这一切,我就……"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那钗子已经被人顾不上再理会滚落在地上,持续而漫长的彼此索求任谁也再说不下话,低低地喘息恰好地掩饰了那句话的狠绝。

  真是冷了啊,两个人都像是在想办法甩掉什么一样地筋疲力尽,韩子高昏沉沉地累到动也不想动,即将入眠的时候他要在自己的耳际不放,几番挣脱未果就听着陈茜闷在了胸腔里的声音,恍若修罗,"找不到那个人的话,我就先杀了你。"陈茜眼色翻涌,几乎不能自控,"杀了你。"


【八十八】千里之差

  冬季煮酒,可惜一人独酌也算无趣。
  好在下人把那羽翼华美的八哥取了来,陈霸先翻看了两眼宫里送出来的文书,推到了一旁,"萧梁宗室……岭南广州那边近日蠢蠢欲动……哟,和你这脾气一样,听了点什么风吹草动就动了翅膀。"
  低哑呱呱地哼了两声,很明显这不识时务的八哥没看出相国近日压着火气。
  陈霸先顺手取了只狼豪来,四下没了旁人,"曲江侯看着建康陈王两家眼红了呢,说起来,若论旧年……我也算他萧勃的下属。只是……人老了都犯起心病来,也不看清了如今的形势。"笔下轻触那垂着脑袋的鸟,觉得痒了它终于亮起嗓子叫出声。
  陈霸先满意地放下笔,而恰好余光瞥见下人们引了人进府,"相国,将军回来了。"前几日直阁将军克扣的事情弄得朝野上下都看了场笑话,沉寂了几日陈霸先终于进宫去故作严厉地请求皇上定要如实发落,措辞却带了深意,最后的结果就是……自然给了相国的薄面,误会一场。
  这不皇上刚刚命直阁将军出城去代为巡检江道,一起一落最难堪的还不是陈顼?偏偏他还要忍气吞声地做什么都不知道来探望叔父。
  一见了面先冤枉愤然地怒斥了朝野那些闲言碎语,陈霸先轻咳起来,一旁的陈顼即刻上前去给叔父拉好了貂绒的外袍,又几番劝慰,说着怎么落下的肺火仍旧不散?
  "好不好的不重要了……叔父以前落下的伤病也不在乎这么一些。"陈霸先近日一直接受御医诊治,这肺火凝滞的毛病入冬却也不见好,用了数味宫里的药也没看出什么不一样。他平日嘴上人就是说着不重要,其实心下自然是着急的。
  如若到了开春,一切就都到了个关键的时候,想办法除了侯景,还有那暗中不动的王僧辩……梁帝算得了什么?
  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身体出了差池?暗中也带了话让人出去寻清净肺火的方子。
  陈顼笑着宽慰,"叔父也不用乱派人去寻,宫里的珍奇药石自然不少,且先试过了再看。"换得了陈霸先冷冷地扫过来一眼,他讪讪闭嘴,"侄儿出城几日……今日回来来探探叔父,也来看看见琛,入冬有些日子没见她了。"
  提起了这丫头,陈霸先望后边的玉华阁看了一眼,"你若能见到她了倒也好。"

  半个多月陈见琛连个门也没出,绣楼齐整瑰丽,陈顼过去的时候看着晓衣正托着腮愁眉不展倚在廊下,一见有人过来急忙行礼。
  "小姐这是怎么了?"陈顼分明打探得比谁都清楚还故意一副惊讶的样子,"见琛小姐往日可是连影子都望不见的,今日竟然憋在这楼里?"
  晓衣立即像是寻见了倾诉对象,"将军不知道,我家小姐中了心魔,日日起来好不容易说句话就非要催着我们去找东西,可我们就差把这玉华阁翻过来了也没寻见她要找的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找东西?见琛小姐还能缺了东西这可是奇了,什么宝贝?"
  "一只攒金芍药的钗子,小姐钟爱之物。"说着打开了门,软金纱的袖口从挡风的厚毛衣裳下透出来铺在桌上,陈顼还当她是倦了伏在案上就睡着了,正想说着丫头们怎么也没个眼色,却看着她睁着眼睛直愣愣地放空想着什么心事。
  "见琛?"
  直唤了两声那女子才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回头见是陈顼,勉力一笑,"堂兄今日来了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陈顼还来不及回答就看着她突然起身过来,"顼哥哥!你可知道他们路上出了事?"
  晓衣明理地掩上了门,陈顼倒是一愣,"谁?"
  "不用诳我,我自然知道,爹爹前日收到了信,恰是在进入书房的时候让晓衣经过瞥见了面色不好,我就趁着晚上没人偷跑去看……太守一行路上出事了是不是?"这么长时间她难得出去了一次还是心里不安,既然有千里而来的秘密书信,又正值陈茜离开建康的日子肯定是同这些有关。陈见琛擅自溜去了书房。
  陈顼无奈,恐怕这府里也就对这位小姐谁也不敢说些什么,任她来去无人敢阻,不过这也确定了叔父生气的确是因为自己所做被他暗中得知。
  "我可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不可能,堂兄手下一众密探盯梢紧密,这等事情能不知晓?"见琛一看他欲言又止就知道肯定知情,赶紧过去拉着坐下,"他……他们遭人阻截暗刺……只是我没来得及看清下面的话就听得有存巡夜的动静出来了。"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你先松手,让人看了去成何体统。"她一手揪着陈顼不放,就差要凑上来使劲逼问,"我是知道些信儿,你放心,兄长无事。"
  无事才是大大的不妙,陈顼边说边心里懊恼,这王司马的弟弟办事也不牢靠,陈茜人都在他地盘上了还没做得干净。
  陈见琛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思量着太守都无大碍那其他人也就不会有什么岔子了,"那他身边的人可都安好?韩子高呢?"
  这不就问到了关键,陈顼暗暗得意,面上一副沉闷的模样低头不言,陈见琛一看他这样子更觉不好,"韩子高你总当听过的,都说太守极是宠爱他的……就是那个红衣很美的人……"她迭声的想要说明她问的是谁,陈顼却抬头摇首,"我知道,只是他恐怕不好了。"
  "不可能!"陈见琛猛然站起,"他怎么了?顼哥哥他怎么了?"
  陈顼半晌不动,"竟不知道他那样的人对太守也算忠诚,我得的信……之所以太守无碍,是因为他挡住了那些暗杀之人。"
  她突然停了动作,想起韩子高佩剑微笑的样子,的确是很骄傲很凛冽的少年,若是这话放在其他人身上她不信,可是如今陈见琛最是清楚,他那样的人不会只是个被人护着宠着的男宠,他也许真的会……不顾一切证明自己。
  手指颤抖,握不住桌案,"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心下沉凉得前所未有的安静,陈见琛盯着陈顼等着一个答案,却看着他不住地只是摇头,终于受不住地喊了出来,"他到底怎么了!"
  "他恐怕是……死了。"

  震惊地睁大了双眼,一双凤目本是带了妖娆,陈见琛听见这三个字之后只觉得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荒诞大梦,"不可能……"
  没有多久之前,他还说把自己送上车马说着三日之后相约,然后骗了自己出城。
  怎么会就这样死了呢?
  陈顼给她倒了茶来,"见琛,这种事你也知道的,众人自然是为了保住太守要紧,谁还顾得了他,他又是什么身份?恐怕其他人看在眼里想除掉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我不信!"执拗地推却了那杯茶,她就是不肯让自己真的去想,直到坐着的兄长很是遗憾地看着自己从怀出拿出了一样东西。
  妖异沉淀下去的红色。
  陈见琛惊叫失声。

  经过多日辗转……已经呈现出暗赤的颜色,刚刚拿出来就能觉出隐隐干涸了的腥气,被一剑撕裂开得绸缎。
  这么多的血……在他一直都穿着的特殊而鬼魅的红衣上,陈见琛最清楚,这是属于韩子高的红色,绝不可能是其他轻易染料能够模仿的出的。
  碾碎了红莲一样的凛冽光感,如今全是喷溅上的血……
  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陈顼分外认真地把这满室血迹的衣袖递于她,"这么多的血,入夜郊野又来不及……你想他还能如何……"陈见琛手抖得接不住,她记得她藏在那箱子里跑去见他的时候,最后韩子高为了不然她被人发现拉着她一路跑去竹苑,他身上很浓烈的颜色一直都晃得她不敢多望,实在是凄绝而独特的绯莲红,如今沾了血,她指尖轻碰就恍若真的觉出了他血液的温度,陈见琛立时后退眼看着那带了血的暗色绸缎几乎窒息。
  长时间不见日光的自我封闭和突如其来的刺激,陈见琛只觉眼前一片绯红色的光影,竟是倒在那椅上再说不出话来。
  陈顼不住地在她耳边又说了什么劝慰也全没听清,轰然地炸开一样的感觉。
  冷冰冰地看着那可怖的缎子。
  一直这么坐着直到人都散尽了,陈顼兀自离开,晓衣进来收拾东西,被那案上带血的东西吓了一跳叫起来。
  "小姐!小姐这是什么东西……这?"
  "死了……他会死么……"她麻木地重复这个词根本已经无法去理解,甚至只是单纯地见到了这么多的血而觉得濒临崩溃,这血会是那个美得让自己自惭形秽的少年所流下的么?仅仅这一条就让她承受不了。
  被保护得太好的一切,她还没有真的见过这些残酷的东西。
  呆愣愣地看着晓衣掩人耳目慌乱地藏了去,这么奇怪带血的东西教别人看见了可怎么解释?小姐又好像受了什么刺激,怎么问也不说话,坐了足有两个时辰没有动,从头到脚都觉得冷了。

  直到入了夜,陈见琛忽然就发起了热。
  相国府里玉华阁前一片慌乱,相国带着大夫来过几次,也是明显心急,"心下带火又受风吹……自然是要病的……"
  "见琛好好地哪去寻什么心火!"气得陈霸先也是一句话未完先咳了起来,门外一片嘈杂,屋内的女孩子倒是愣愣望着错金的顶梁,她倒在榻上满脑子都是他站在县侯府的门口淡笑的模样,眉心散乱着却依旧美得让人心旌摇曳的少年,他说了,三日之后就在那绸料铺子相见。
  盼了不知道多少个三日才能够有些音讯。
  怎么就剩下……这么一袭带了些血的缎子了呢?

  千里之外,那被人徒劳牵念的人却灯下清点会稽驻军,太守入夜从不便推脱的宴席上回来的时候府里平日处理公务的荒木堂仍旧点着烛火。
  白日里韩子高提议将建康带来的几名副将和一众人马同会稽驻军一处安置,明显是为了表示陈茜来到此地一视同仁且对会稽驻军多有倚重。
  陈茜应了他的提议命令下去,几个副将倒是倚着那栏杆下议论起来,一时觉得这种军中之事韩子高说起来太守就全听了他的话,好似极不合规矩却又没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确实不该让会稽的人觉得从军两种待遇。
  那之后韩子高就进入荒木堂里一直没有出来。

  夜深。
  陈茜走到门外的时候身后一直不远不近随侍着的离兮还是开了口,虽然她已经变得寡言得多,"…韩侍卫说是要清点驻军名册,已经几个时辰了。"
  宽袍的人微微侧过脸去扫了她一眼,"你最近却也更懂眼色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进去劝他安歇?"
  离兮垂首并不答话,过了半晌终于才说着,"毕竟是……和军中之事有关,离兮不敢擅自进去。"
  "你是怕我知道了觉得你又在窥探什么吧?"挑了眉收回了目光,只看窗纸之后的灯火,"你当明白,当年留下你是知道你懂分寸,不然随便寻个丫头来不也是一样?不信你我自然绝不留着你。"
  言下之意,既然没有让你死,那也就是还有最后的底线上的信任。
  "是,离兮记住了。"
  若是往日,她起码会进去拦着些韩子高。
  这么晚了……
  进去了听着那人一一回禀了整理出的人数以及各项事务,到底还是拉着他回去安歇。"你最近一直都在筹算会稽的驻军编制,想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需要清楚这些人能不能真的听命于你。"
  "这里本不是陈氏所控,自然大半是本地驻军。"
  韩子高没有多言此事,换了个话题,"明日启程去山阴,想办法找到我当年住过的村子。"烛火随之而灭,黑暗里陈茜反倒是长出了口气,"你是想办法笼络住这里的将士么?这几日也往军中跑……"那榻上背向一侧的人也不说话,好似是倦了。
  手环上他腰际把人拉过来,"你想做什么?"陈茜看他不回答低了声音。
  "想让他们不是陈氏的人,而是你陈茜的人。"韩子高转过身黑暗里去寻他的眼睛,"现在是个好机会,远离建康,远离你叔父,两个月想办法厚待此地驻军以示太守亲厚,自然能得人心。"
  他闭口不提两个月之后再回去的事情,陈茜却先搂住了韩子高贴近他自己,"若是我能活着的话。"
  韩子高在他怀里闭上眼,"如果我现在说那个关于醉鸾梦的故事,只是我当日信口胡诌而出的,你会如何?"
  他能感觉到他胸腔之间低低起伏,陈茜在笑。
  "我会送你去侯景那里。"
  韩子高听了回答一样笑起来,果然是陈茜,既然一切都被毁了,那他也就要毁了自己,反正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不是么,"这么说起来让我相信你的毒还不严重。起码还没让你忘了自己是谁。"韩子高叹了口气,他不过是随意地问了句而已,"我没有骗你,我确实听过,只是我不能确定当日村子里还有人活着。"
  怀里的人没有再动,陈茜却再度开口只是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彷佛全没听见韩子高说过了什么,"如果让你去了,你知道是要去做什么吧?我说过他信的那法子是不是?他需要有人炼蛊,以供同他交合采取精气……"
  韩子高依旧没有动,好似就是睡过去了,陈茜轻轻抬起他的脸来,"听着,你是这样的人么?"指尖勾勒这弧度极美的下颚线,故意地就是很轻佻地去摆弄他,韩子高原本是微微合上了眼,这下气力极大地一把隔开了他的手,若不是解下剑去,可以肯定的是他定要怒极而起。
  少年眉心散开的砂色蹙成一朵莲花,这已经是韩子高忍耐的极限了,他很讨厌这样。
  "做个男宠,是你想要的么?"陈茜分明对他愤怒的反应感到满意。
  韩子高狠狠看他,他知道陈茜为什么说这些,他想看自己生气然后彻底放弃心里想的事情,绯红色泽突然起了上半身,在他上方极是认真的眼色,陈茜放任韩子高这般垂下了半边的发丝还在自己颈上,脸色却又狠绝无比的模样,"你想激得我生气放弃所有陪你去死么?做梦!"
  他们都不会死的。
  陈茜哈哈大笑一把人压下按在自己胸前不让他再起身,"是男宠的话,也是我的。"刚说完就觉得牙尖嘴利坏脾气的小豹子一时挣扎不开一口咬在他身上瞬间气力之大竟然见了血。
  愈发扣着他的时候突然觉得手臂再次开始不受控制地麻木,在勉强地使力之下开始颤抖,陈茜迅速地放开身上的人。
  韩子高远离他躺下,却知道这种时候不要给与什么宽慰,他们都不需要,骄傲的最好不要过多探问。
  隔着一道笔直的回廊,下人们居住的地方倒还不曾熄了烛火。
  屋中有人喃喃地念着,就要回到会稽了啊……厢房里的女子秉烛愣坐了许久,阴冷的夜里努力去回忆起一些什么,但都好似记不清楚。
  她被扔到乱葬岗的时候太小,模糊到了几乎完全想不起来的印象,但是却在那一身绯莲红的人出现之后记忆变得清晰起来,被他随口说着会稽山说着满山黄色野花,离兮终究有了些触动。
  好似应该是……见到过的吧。本该是清淡和美的家乡。
  辗转反侧胡乱地阖眼歇了一阵就觉得又到天明,混乱的思路被日光堵截住,离兮微微按压胸前的伤口,现在已经无法再同建康城里以及相国联系,还是……没有死。


【八十九】界河之隔

  旧时秦以原吴越之地设置会稽郡,此后郡时有分置,山阴县为会稽郡治未变。会稽山阴相距不远,山阴之西南便是兰亭所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刚巧赶上了个云层厚重的日子,些许的日光渐渐被挡得也淡了,林木之中赶路袖口沾湿,一路之上韩子高都寡言沉默。
  府河乃为会稽山阴的分界,过来府河再往西去,会稽山脚下的小村落就该是他住了十数年的地方。
  厚毛的披风下绯莲红披在马背之上,抬眼所能触及之处俱是自幼起就熟识了的山脊走势……经年再回来这一段山路却明显觉出了萧索。越发空冷的荒山,一路铺延开去,战事经久,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郡县自然不比当年,村落县治都显得出了颓势。
  说不出来的感觉,纵使太守赴任之日上下都是热络规整,会稽水土风光更是名声在外,面上风光的事情谁知道这内里的怆痛?
  如今走了这么一段往山阴去的小路,总让韩子高不由自主想起那一夜。
  突如其来的绝望和那个马上之人送给自己的剑……他手指抚在剑鞘之上,不过是半刻的晃神,就觉得身后的陈茜迅速地赶上了自己。
  除去了盔甲之后的人同当年自己印象之中的影子并不一样,不只是年岁的增加,还少了些分明是被此后际遇而压抑下的轻狂。
  当年陈茜也是不可一世倨傲无比的样子,却比今日更疯狂残忍。
  韩子高当下抚过惊莲赤红的鬓毛认真想着,如果没有之后的兵败牢狱之灾,如果没有那些突如其来的折难和愧疚让他渐渐找回了做人的感觉,或许陈茜是下一个侯景也说不定……
  对于权力的渴望膨胀到了顶点之后彻底地疯狂,忘记了自己还是不是个人,把同类当做蝼蚁,肆意地踏于脚下。
  不过都是死亡……
  急速地催马而过,烈焰一般的红。

  不过半日的路程一路向着府河之西而去,两侧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虽为冬日却不减秀丽分毫,太守并未曾大张旗鼓出巡,一行不过只带了必要的护卫便匆匆上路,距离韩子高一直记得的山脚村落还有一段距离,他却起了犹豫。
  红鬓烈马遥遥立于浅溪之中抬首仰望,山林环绕,深吸一口气,清晨雾蒙蒙的湿气挡住了林木尽头的前路。
  陈茜倒是没什么表情,勒马望他,"你该记得的……"
  绯莲色的人影在雾气之中却也格外明晰,眉心蹙起,"现下是冬日,自然山路湿滑。"也好像是故意避开了什么回忆一样,只关心着前路好不好走。
  "太守。"有人过来提议先至山阴县城之中,待午后雾气散尽再入山中不迟,陈茜看了眼韩子高,离开这么多年必是急着回去的,刚想催促前行却看着他打马而过直往那县城的方向,"时辰尚早,也不急此一时。"

  直到那从无顾忌的红影迷离在雾气之中,陈茜才微微回身问了句,"我前日说过的事情,可都备好了?"
  "回太守,现下这时节寻不到那么多……不过看上去总是足够了。"下人仔细斟酌着用词,唯恐办得不和陈茜的心思。玄色宽袍的男人于马上并不答话,只往那远处本该赶去的山路望了一眼,山野之间淡淡的颜色被遮挡得不甚分明,他难得地浮上些平和的脸色。
  拂去了袖上水气,陈茜气定神闲重又向着县城的方向赶去,他不过是故意地压着回山阴的行程,晚上三两日,找人去寻东西来罢了。
  万朵亦不算得多,总是要想尽法子回到当年的样子。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阴沉的天气晕开了山水之意,入画之灵更甚。
  一行在县城中歇息半日,韩子高从街上带着一身湿凉回来的时候当地驿馆之中茶香弥散,门外候着的离兮今日却好似一直心不在焉,身处楼阁二层,楼外恰是对着远处会稽山势,云雾环绕颇有些出世的清冷景致,冬日萧索那山上却好似仍有些淡碧的竹木之色,若是日头起来,气温尚还不至让人受不得。
  陈茜一路进了这里便不曾再有吩咐,反倒是韩子高自己跑了出去,街上可见民风淳朴,这一趟回来却没问到想要知道的消息。
  上楼看着离兮倚着不动,韩子高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你在寻什么?"
  离兮突然被他惊了一跳,回过身来摇首,"没什么。"半晌觉得韩子高仍旧看着自己,只得补了一句,"没有来过山阴而已……以前……都是听人说起的。"
  此地山水之美,不该饱受战火之苦,更难想象曾有尸骨成丘,掘坑掩埋不及,竟就是随意弃之荒岗。
  侯景当政,无疑对这江南江北都是一场永不能回首的噩梦。
  她指尖不稳,却仍旧是叹了口气地替韩子高开了门,"太守待了许久。"

  屋里的人侧脸棱角凌厉,发丝被工整得束起,一杯暖茶在手看着他进来递了过来,声音全做随意地问了句,"你出去这半日,可问到了?"
  "没有,当日会稽山下一把大火过后无人再敢靠近,我去找了几户久居山阴的老人打探,也都说是那里早便没有人了。"
  当年他所居的村落离这县城尚还有一段距离,正于山脚之下,山上顺势而下的林木曾经是韩子高的避难之所,一旦惹了爹爹生气他就跑进去不出来。
  什么时候郁书拉着袖子不放了,他才跟着她回去。
  一直都故意地避免,但是韩子高放下那茶手指按压在那案上渐渐使上了气力,面上却是微微挑起了眉来,甚至还带了三分笑意去看那不可一世的男人,"你……你当日屠村纵火的时候,恐怕都没想过今日。"
  这是这些日子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界河",就如同那条分开会稽山阴的府河一样,韩子高无法避免地想起旧日,乡野虽然比不得城镇市集,更比不得建康都城繁华,他当年所在的小村子什么都没有,匮乏的几乎是陈茜无法想象的一切。
  所以他铁蹄而过丝毫犹豫都没有,他败退的愤怒和不满还有一切的报复心理全都发泄在了这样无辜的性命之上。
  败军所过,不见血,他们不能安静下来。
  但是这毕竟不能成为陈茜肆意毁去的借口,曾经他们这些人身份卑微贫贱得什么都没有,但他们总该有……活着的权利。

  陈茜隔着长方形的桌案看他,"我从不曾否认过,是我下令屠的村,也是我直言不留活口,放了火,唯一的例外……就是你。"
  韩子高有些颓然地撑在那桌案上,"如今我竟也算是助纣为虐回来替你寻人……"这话全不似再同旁人说起,完全是他自己的喃喃自语,"我问了这半日,听得的都是当年的惨况……我……"
  他不是没有想过的,但是没有回到这里之前都不可能有这么真切的感受。
  当你曾经的一切都被别人毁掉了,然后突然有一人元凶还同你一起回到了这里,甚至他还需要他亲手毁掉的这一切来搜寻或许不可能找到的蛛丝马迹来救命。
  真是天大的一场玩笑,到底是在嘲讽谁呢?厚毛的披风原是暗色却也遮不住他一身的绯莲红,韩子高从未有过的失神,陈茜从见到他开始这少年就总是骄傲戒备的模样,带了刺的莲花香气和那从来都不曾犹豫顾忌的性子。
  但是今天明显同这天色一样,韩子高是……难过了。还带了前所未有的犹豫,被自己内心的负罪感逼得找不到出路的小野豹,坐在本该是仇人的对首放软了周身的尖刺,散开的三瓣朱红。
  对面的陈茜不再开口,慢慢地贴着那桌案过去缠住他的手,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陈茜只是确定了他手下的温度,屋子里并不显凉意。

  "你还杀了郁书的爹娘……"
  "我还杀了很多人……也许你平日都同他们一起生活过,是你的邻人,你的亲戚?也许还有……"
  "你闭嘴!"韩子高扬臂甩开他的手怒喝一声,"不想死的话就闭嘴!"
  他真的应该放弃替他去寻找真的应该看着他死的,这样的人……
  韩子高的怒气几乎是瞬间被他的话点起一发不可收拾,却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下去,重新想要坐下的时候陈茜俯身过来一把拦住了腰际拉了过去。
  清晰地拔剑声响。
  陈茜知道他真的在生气,仍旧没有改变出手的速度,抢先把人扣在了怀里。
  无声的一场争斗。韩子高长剑几乎就要破了他的衣裳,陈茜依旧毫无放开的意思,压制着他就是不松手,绯莲色的人肩上的披风被挣开,他泄愤一般地一把将佩剑穿透着那披风钉在了地上。
  眼睛死死地瞪上这沉默的人,他眼底幽邃很难看得清楚,他算计过很多,也放弃了很多,这男人从来都不可能是一个真的完全放弃权势阴谋和野心的人,但是……
  韩子高盯着他的眼睛,"陈茜,你死在那天牢之中并不为过。"
  他这话说得已经直指陈茜最不能回首的过往,陈茜渐渐翻涌起的目光,却也同样同他四目相对,距离极近,"你想看我生气。"
  "你凭什么还能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
  "韩子高,你要明白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像对待竹那样对待过你,我也从来没有锁着你捆着你,甚至我最后还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他比他更残忍,直接地说着……分明你我是完全公平了的地位,谁也没有强求。
  如果要是他陈茜威逼利诱甚至完全是强迫的抢夺,那么现在韩子高面对这样的家乡也许还能为自己的负罪感开脱。
  可是,是他跟他走的,是他同他……许过这一世的。
  韩子高堵住了他的唇齿开合,没有再让陈茜说下去。对方直接更蛮横地彻底过来把握住主动权,纠缠地延续到韩子高几乎有种窒息了的错觉,错开脸去终于呼出了一口气,"我爹说得对,我是早晚要出事的,注定身后骂名,注定……哈哈,注定都不会是爹期望的那样。"笑得又是那样随意。
  将来也许就会被很多人指着唾弃,而他们这样的关系其实已经让很多人看不起,只不过这些陈茜身边的人不敢说罢了。
  陈茜把他按在自己的肩膀之上,"晚了,韩子高,这时候再觉得你错了已经晚了。"手指慢慢地探入他袖子里,没有什么□意味的仅仅只是过去确认一般地抚上他左臂上的伤口,"我若是真的受什么业报,也总有你韩子高的一份。"
  他从来不信的,只不过,你若非要说起,那这负罪和愧疚已经从交付出彼此故事的那一日起就是两个人的事了。
  抱得更紧一些,陈茜在他耳边继续说完,"我不只杀过无数人毁过无数信念,我还要权利,叔父想要自立而我想要继位,这一切我都想要,我若是得不了江山,那就一定毁了它。韩子高,我要是活不了,我就杀了你。"怀里的人一动,却没有再挣开,"只有我不想要的东西。如果我真的死在会稽,建康军中所有我当年旧部还有一切留下忠心于我的将士即刻就会直扑台城皇宫,不过结果如何定要再起战乱,而且我直接留下密信……纵使无法颠覆什么,也一定让建康血流成河!"
  绯莲色的人微微勾起嘴角,陈茜临走一定是给建康驻军安排好了一切,就如同他当日扭断自己手臂的一瞬还算计好了利弊,"果然是你的风格,真的这么不声不响的死了……怎么可能呢,没有希望的话,也要毁了别人的希望。"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下一次应该这么告诉郁书。
  "对,你早就清楚。而你韩子高,我也明白地告诉你,你也绝对不是个好人,你天性里就太危险,否则你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选择。"
  他们其实真的是同一类人,不然十二岁时候的韩子高就不会让他如此震惊,也不会让他执着地找了那么多年。
  这样危险罪恶同时还要清醒着的人,如今世上已经很少见了,尤其是……不清醒的下场,就是侯景。
  "我问过城中几乎能够找得到的所有老者,他们所言当日那村子被人屠戮后经连日大火,最后全是一片焦黑,还曾经有县城里的人去寻亲眷,但是村口几乎不能进入,太过凄惨,满是灰烬和未焚完的白骨……根本没有人了。"
  韩子高坐在他身侧仔细思量,"我们先去山下原来村子的地方探探,如果没有什么发现的话还是要回来这里等。"
  自然还是要继续在这有人住的地方寻找。
  "你说得那个人若是活到如今该有多大年岁?还有关于醉鸾梦……是否只有她一个人提起过?"
  韩子高努力回想了一下,"当年都没人听她说话,婆婆好像是神智不太清楚,所以我爹他们都当她说的是疯话。而且我们这样的小村子,谁家出了酒鬼输了钱的事情哪里有人会关注。"
  陈茜命离兮找人去在山阴街巷百姓之中散布些传言出去,故意提起了因酒致命,韩子高突然想起什么,"那老婆婆如果真的和这毒有关,那么这样的故事就该是她自己的经历,不如这样……说她尚有儿女在世,想要寻见她。"
  疯癫了的人,丈夫死的如此之惨,恐怕这唯一的牵挂也就只能托付于儿女身上,韩子高记不清楚当年那老妇人究竟有没有提及过儿女,如今万般无法只能一试,陈茜颔首,"若她尚在人世,总该受了触动。"
  但是好像……那听着话去记录下来的侍女先动了心神,她勉力控制,终究还是镇定如常的应下了出去吩咐。

【九十】最后幻梦

  午膳过后天气依然阴沉,雾气却是散了一些,总好过清晨湿凉。
  陈茜命人备马准备去往山脚之下,韩子高自然再待不得,拉了惊莲出来翻身上马,越走越觉得眼前荒凉,心里不由愈发低沉。
  他幼时还记得这里的林木参天之势,每到夏日必能成荫。
  而现在,竟是歪斜横倒的稀疏寻常,全成不了大的荫蔽,反倒是一条窄细得几乎望不出的小径两侧荒草丛生,因为再没人往来,冬日山下枯黄的草茎竟也有了一人多高。
  惊莲被主人强自勒止只能缓缓而行,自然不满不住地嘶鸣,会稽山至此有些走低,韩子高行于陈茜之前不住眺望,山下林木荒草好似再无边际一般,却只有韩子高能认出那山间的些许差别,"再往前就该是了,本该是有片林子的。"
  但是因为当年的屠戮后的一场大火烧得几乎所剩无几,那之后荒无人烟,总再有些长势也是零星,再不成林。一行勒马放缓了速度,渐渐就见得山势最低之处有一片巨大的缓坡直连向山脚下的平地。
  陈茜好似想了起来,"我记得这里,我部从会稽山绕过来……也曾走过这里。"话未说完突然看见韩子高急急勒马,小路之上原本都是湿泥,横于正中他却看见前方路上有什么东西被人丢弃在草中,碎裂了一般的木条车轨突兀地探出了犄角。
  刚刚好杵在了路旁。
  是个残破不堪的木头小车,陈茜扫了一眼就打马过去,反倒是韩子高忽地揪住了惊莲不动,"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老人若是行动不便,家里又少人照应,总是这般捆了木车来山下拾柴,以前我爹也常命我去帮着……"
  墨玉色的人今日仍旧配了金鞍,若不是他姓陈,哪有人容得下这般的气焰?陈茜终于还是绕了回来,"不该是以前的东西,这车子虽然旧,但这四下的荒草如此长势,如果是经年的东西,定不会曝露在外。"
  韩子高也颔首下马去看,不过四周实在难以辨清,俱是一人高的枯草荒藤,一到了冬日更染上了诸多湿凉水雾,韩子高以剑挑开四下,看了半天都没什么发现,要往里去却被陈茜拉了回来,"荒野枯草的,若是真有人迹总该往前去寻,小心为好。"

  谁知道越往前去才越觉出了可怖。
  白日里一切都看得分明不过,旧日里他村子口的地方竟然焦黑一片,绯莲红色的人影独立其中,半晌才挪动了步子。
  烧毁了的木桩子,还有伴着湿泥的残垣瓦片,地上竟然也是因为彻底地荒凉之后而被封存住的黑褐色土灰。
  好在……还有一些当日的影子。他最后离开的时候只记得身后都是向着山林翻涌过去的火光,现在看来,那火当真是险些成了燎原之势,半边的山坡上都是突兀的焦炭颜色。
  陈茜命人全部守在原地,下了马同他走回这完全都是残迹的村落,山阴县城里还不觉得湿寒难耐,此刻到了这里雾气虽然比晨起淡了,却更显得荒冷。
  是一种从焦黑的灰烬里散出来的冷,直直地裹着两个人不放,一时竟然都说不出话来,荒烟蔓草,山鬼暗啼风雨,骤然直压下来的阴沉天气逼得韩子高几近窒息。
  "你还能想得到这曾是我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么……我该是什么什么心情?你怎么能理解……"
  还是笑了的,惊鸿般的浓烈赤红覆在那泥泞废墟之中,他冷冷笑着坐在村中一块歪斜坍塌下来的石壁上。绯莲红的缎子,金玉剑鞘,一双眼却突然如同十二岁一样直直地看进眼前那飞扬跋扈的人心里去,"你从来都将事情做绝。"

  仰首,混沌不明的天光,会稽山上幽幽蔓草竟是再无当年炊烟,不由自主憋闷不去的长长呼喊,韩子高脚下就是白骨。
  人世至美的一切荡在灰黑色的石壁上,脚下是他邻人,或许是曾相识总是讥讽自己的妇人,拉着他说这可是将来能出去飞上枝头的好皮相。
  他这么想起来的时候,就好像那些人还都在眼前,好的坏的,喜欢的不喜欢的,都曾经是真实地活在他身边的。
  如今呢?
  他脚前一个人的骸骨之中,竟还有些微的草茎探出了头来,兀自顽强的生命力,坚定不移地从骨头的缝隙里钻出来冷眼看着这亡故了的一切,还有战火和屠戮带来的血光。
  白骨生花,烈焰一般的人微微偏了头,在那石头上冷冽得像能直直劈砍过来一般的目光,"陈茜,我应该杀了你的。"

  守卫候在原来的村口处,众人就看着太守突然飞身上前一把将那坐在石头上的人拉了下来,几近暴怒地扭过了他的脸去看地上的什么东西。
  森森白骨,还有支离开的骨节。
  "我做的,都是我做的。"陈茜这一时全身之气全部用下扭了韩子高的颈子不放,绯莲红色的人目光依然如故锐利得让他突然觉得……恐惧。
  陈茜从来都没觉得自己怕过什么,但是突然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十足的不被控制和嘲讽的悲凉。
  "放手!"韩子高一声大吼打开了他的手臂,用劲之大连自己都没想过,陈茜手指一松两人都是后撤一步,这一向张狂的男人眼色深得让人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一丁点的难过,看着韩子高半跪下身去用他送他的剑去掘土。
  "你做什么,起来!"
  韩子高觉得他过来又想来制止自己,反手就用那剑横砍了过去,陈茜不得不避开,绝世难寻再找不出其他莲色能染得出的衣裳统统化作了尘泥一般随他铺在地上,他在掘土。
  直到把那曝露在外的白骨掩埋起来。
  白皙修长的手上都带了血痕。

  "哈哈--"陈茜突然大笑而起,"这村子里放眼过去全是白骨,你看看那边!"下手就揪住了他的长发迫他抬头,"那边,再往里去,全是白骨,还有烧成了灰的……你韩子高能埋得了谁?你以为你能担负着一村人的无辜性命?你以为你是谁!"
  你是谁?凭什么坐在这里无用的感伤,死了的岂止是这些人,往日所有的流血和哀鸣陈茜看得太多太多了,他看着自己父母都被人害死幼弟躲在池塘里的时候也有过这种心情,可是他能做什么?他只能去信奉权利和强大,足够有一日用这样的强大来让别人偿还。
  扬手就把韩子高狠狠摔在那满地的泥泞里,他这时候竟也不同他反抗,看着陈茜一把打了自己去站在一旁胸腔起伏,他嘴角带血昂首问他,"你还想说什么?"
  "我告诉你,这天下每日都在流血都是死亡,曾经建康之外白骨塞江的场面你见没见过?死亡不需要你的悲悯,你应该感激这满村的尸骨飞灰里少了你这一具!活着才是恩典!"

  荒冷的风打在脸上。
  他满身浓烈的红色,坐在一地的骸骨碎屑还有烧成了灰的往日里微微地蜷起身子,就像是他那一日在建康城北的巷口里看见的一样。
  环住膝的样子,陈茜突然俯下身拥住了他。
  暗哑嘶吼过后的声音,韩子高突然开口,"你说得对,现下死亡太轻易,活着才是恩典。"他看到的这一切都太普通了,也许普通到对于一直延续的南北征战而言甚至算不得悲剧。"可是……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杀了你的,或者是想办法去杀了你,但是……做不到。这样的我,让自己非常的反感。"
  很久很久之后,他在阴湿的地牢里想起自己当日重回会稽的感觉,犹豫,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疑问,同一个毁了一切的男人决定一起走下去,他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如此冒险。
  韩子高,也许没有与生俱来的野心,也许没有残酷的手段,但是他从来都是个危险的人。

  陈茜渐渐平息下瞬间而起的怒火,"杀了我很容易,你有过那么多机会。我从来不为自己开脱,你若想杀我……随时都可以,你当明白的。只是……你杀了我和我杀了这村子的人,有什么区别?如果你今日知道这些人的无辜,就该想办法和我一起……"停了停,看着韩子高手指都被碎石磨破了,轻轻握住,染上了一点血渍,艳得如同白骨之中的妖魔,"我们去试着让这些屠戮停止下来。我一直都想过的,死亡只是手段,我虽然从不怜悯旁人的无辜,但是结果无非都是想要停下来,我不是侯景,如果能够活着离开会稽的话,那么就和我一起去结束这样的日子……"
  他确实不是一个无心的人。
  起码他做不到真的不动容。
  韩子高在他身上的温度渐渐沾染过来的时候心里想着,陈茜还是生气了,一旦生气了,就是在乎了,触动了。
  陈茜只是不习惯说愧疚。
  "你懂不懂,子高,想要停下来屠戮,想要将死亡变成少数,那么你必须先要学着强大。你必须先能够控制死亡。"陈茜嗅着韩子高身上一直都带了的莲花味道,轻轻抱住他叹了口气,"你却也还是……不到十七的年纪。"

  手里带血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伏在自己臂上看不清表情。直到长长出了一口气,韩子高擦了嘴角的血迹推开他自己站起来,"同我去寻人。"明明是微红了眼眶,口气却压得平静无比。

  其实看一看也知道了,根本不会再有人住在这种人间地狱一般的地方了,都是湿冷带了青苔的一切,不可能再有人再留下了。
  附近四周都让人去找了半日,会稽山山阴这方小村子是彻底的再无人迹,韩子高没有刻意去寻找当日自己的屋子,反倒是有些不敢回去地绕得远些,寻了四下都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他一路不顾湿泥往已经毁了一半的林子里走。
  这树林他当年总是一个人跑过来,是顺着山势而下遮天蔽日般的林子,如今也都荒废得并不难走。
  陈茜一语不发,看他要去就径自随他往山上走,遥遥地就见得这冬日一派清冷的景致骤然点上了烈红,竟似他眉心朱砂。
  晓云含雨,这天地阴霾,散了的,荒了的,也都叫你心心念念。
  陈茜微微笑起,他知道他在找什么。

  "子高?"
  他径自用剑削落两侧的枯枝,只当陈茜是在质疑为何要上山,"我想去看看,也许山谷里……罢了,如今这节气,不会有花的。"他好像有些懊恼一样,转过身来,"我是想去看看还会不会有当年山上的黄花。"
  却看着那墨玉色的人一路上来也并不在乎,反倒是见他停下来一点也没有往回去的意思,甚至还直直地伸手如同在府里一样,不管不顾地拉了韩子高就往山上走,"会稽山上满山遍野的黄花……你说过很多次,还有你那妹妹,是不是也一直都记得这些?"
  山坡这一段并不陡峭,韩子高望望这山上已经褪去了往日的淡黄,哪里还能寻得见,满心觉得自己这种时候还想着山花着实可笑,摇头示意他回去,"算了,不会有的,历经战火又荒凉至此……我小时候总躲在这树林里,我爹一要打我就跑来,到了傍晚郁书再过来寻。以前这里有很多金午时花,是到了建康才知道名字的。"
  他只是淡淡说给他听,没想着那人竟比自己还固执,非要往山谷里走。
  "回去吧,我只是突然想起了而已,不重要。"结果还是让他拉着一路往上走,直到看见了山谷走势,陈茜突然停下挡在前面。
  "你回首望望。"

  韩子高转过身去就看着已经身处会稽山中,山脚下的一片荒芜成了陪衬,这山水终究孕育天地灵气,千岩竟秀万壑争流自不为过,阴云蔽日的日子他被他握着站在这山谷之外遥遥远眺,满心俱是怅惘。
  猎猎红衣。
  "以前年纪小,不懂得这般回望,在这山上也是玩耍。"他低声开口,"竟也忘了会稽水土亦为盛名所在,自古名士多居于此。这么望着,自当是风骨难寻。"
  真美的景致,如若不是生死难测,在这如同自我放逐一般的属地寻找旧日的希望,也许他们都该有更美的心情。
  陈茜一直看他的侧脸,"我以前总是好奇,什么山水能养出你这般的人来……别气,只是觉得你生的着实太好。"伸手去碰他方才被自己打落在地破碎了的唇角,"只是这脾气,又如这脚下顽石一样。"
  他真的很美,他不知道怎么形容。
  "我想看看……你眼睛里如果映出这样的景致,会不会是……此生无憾。"他微微让开,"你想看这些山花是不是,它们其实在哪里都会生根,并不是会稽才有,但是你却一直都只记得这里的花。"带了叹息,陈茜看着他美得让自己几欲催生出彻底关起来或者是不让外人见到他的念头,可是韩子高的美本身就源自他的骄傲。
  他像驰骋在阳光之下的野生动物,如果被关起来,恐怕就再没有这么危险蛊惑的魂魄了。陈茜在他震惊的目光里笑意盎然:"我知道你把那些已经枯了的花放在一个香炉里,都是些灰烬了也还留着。"
  就像陈茜他自己明明毁了一切,可是还总是记得吴兴的芙蕖一样。总是有那么一个地方能够作为这一生仅剩的纯净之地,不被污染,它会是乱世的最后退守。

  全是特意被移植过来的金午时花,顾不上什么齐整,乱乱地肆意铺满了山谷。
  这个男人十八岁的时候就曾经挥刀马下甚至唇齿轻动就杀光了整整一个村子人的性命。他也曾经受过非人的折辱,曾经日夜担负着不能再对第二个人说起的愧疚和仇恨。
  他好像永远都躲在墨色一样的沉渊之底,他第一次同别人说起自己的一切,第一次去试着相信,第一次为了别人改变心意。
  他也是第一次去替别人寻找这不起眼的山花,仅仅是午夜梦回的时候,这个人会微微不安地蹙起眉来念着金午时花。
  而刚刚好,这个人都是韩子高。

  乱世战火之后漫山遍野的萧索一扫而空。
  明明是个阴天的,这不起眼的山花如同会稽山上曾经那永远不变的繁华一般,在他清亮的瞳子里燃烧,韩子高瞬间骇然,看着看着却不敢靠近。"不会的,你……"
  陈茜只是有些失态地看他的双眼,是自私的念头么?这么美的一切,恍若是那极限的妍丽莲华被点上了金纱,仍旧挺直了脊背高傲地绽放着花瓣,淡淡的清凛味道,那刺却好像软下去,韩子高眼睛里有惊讶有触动还有不自觉浮起来的情绪,不知道说什么,却被这围护在山谷里满满的金午时花弄得有些……软弱的心情,声音都有些发颤。
  "你不去命人想办法找醉鸾梦的消息,你派出去的人……都是来做这些的么?"
  "你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
  "陈茜……"
  他知道他好像前几日在会稽太守府的时候就派了人出去,韩子高一直很清楚他不会坐以待毙,也许他不死心,也许他不停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他总该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不是么,他也许可以去试着爱别人,但是也从来都不会是一个痴傻的蠢人,陈茜不会沉迷什么感情的。
  但是他何苦在冬日寻了这么多的山花来装点一个回不去了的梦呢?

  韩子高还是不能避免的觉得这实在太不像他的作风。
  "你疯了。"
  "我没有。"他拉着他慢慢走入山谷,烈红色的衣袂翻飞,绕在那淡黄色的小小花叶上成了人世间最澄澈的光。
  站在这幽静山谷,鸟兽偶有出没,韩子高看着他身旁的男人第一次全身放松的舒出一口气,就好像这什么会稽钟灵毓秀山水奇秀丝毫没有什么特别,他知道他握着的人才是至绝。"子高,并肩高处,才是风景。"
  是希望能够和你一起站在一个至高点的。
  "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赌咒发誓的人,也从来都不说我会为了谁放弃什么,陈茜不会为了韩子高放弃天下,但是我希望,天下,是我和你的。"
  冷冷的空气,可是陈茜说出来的时候炙热得几乎让他觉得受不住。他不会为了韩子高放弃他信奉的一切,因为韩子高本身从来都不会放任自己软弱到充当这样的筹码,他了解他,更了解自己。
  大地宁寂,当时韩子高即将十七岁,满眼都是陈茜费尽心机在冬日里找来的金午时花,他那时候告诉这个有些失态有些极力去表达什么的男人说,"我不会让你死,无论任何方法,我要你活下去,这样你的权势你的江山包括你的命,都有我的一部分。"
  他真的为了当年自己这句话把一生都和这个男人纠缠在一起,伤害了很多人,毁了很多人的信念,可是韩子高如此固执。
  他就算选错了也会走到底,他从来不受别人的左右。

  "韩子高生有如此之貌注定蜚短流长,我同你一起,此生若有业报,也总有我的一份。"

【九十一】无解

  什么都没有找到,村子里根本不可能再有人住了,而山阴县里仍旧没有任何消息,陈茜望望天色,"先回去。"
  从当日自己住过的地方回县城去的时候韩子高突然想起什么。他再次顺着路途找到刚才来的时候那个木车,"这该是个拾荒人的东西。可是却不知道怎么会被毁坏扔在这里,总该是有人来过的。"
  陈茜随即命人四散去找,无论如何总要去试一试,虽然看着这四下根本不太可能有人住。
  翻遍了四下的荒草野坡没见到什么异样,倒是远处相隔十几步之外有个随行突然叫了起来,左右之人过去查看,这才看见他踩着具尸体。
  还以为是碰到了石头,等到他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恰是在一具被虫子啃噬得露出白骨来的尸首旁边,自然是惊了一跳很快却也镇定如常,说实话,这荒郊野外……方才那全毁了的村子里也不见得就好到哪里去,都是死过人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捂着口鼻跑过来回禀,"太守,这人该是近日才死的,尸首腐坏并不严重,尚有尸虫啃噬不全是白骨。"
  韩子高顾不上细想先下马来,那尸首佝偻着脊背一时让人看了都分辨不出是何种姿态,直到随行渐渐燃火驱散了尸虫才请太守过来。
  陈茜扫了一眼看向韩子高,那绯莲色的人越发靠近越觉得这尸体实在凄凉,分明是个老者,而且……手足竟已经露出白骨,可是从身上残破的衣裳来看其实腐坏并不严重,不过就是几日的事情罢了。
  几个人憋了一口气硬是下手去把这尸首的脸面扭过来想让韩子高看清楚,这一望之下不由彻底愣住。
  真的是她……

  他们找了这么久,没想过找到了却是这种下场。
  虽然已经过去数年,但这深陷的眼窝和无比沉凉宿命的模样简直还带了当年疯癫癫的影子,韩子高绝对不会记错。
  她那时候总是深深望着自己不听念着什么男生女相……必有祸焉,诸如此类不吉的话语,他不喜欢,瞪着她的样子全是不满。
  在孩童的心思里,那疯婆婆就是如同什么鬼怪故事里的主角一般,总是带着些神秘和诡异的感觉,韩子高记得格外清楚。可是今日他所见,这老妇人竟然死的如此凄惨,那些被尸虫啃噬的……还是有些不敢再想迅速地转了身,陈茜带着探询的目光走过来。
  韩子高反倒是微微闭上眼。
  这倒好了,人都死了,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是不是。
  "人找到了,可是她死了。"
  突如其来起了千万黑鸦扑簌而上,一瞬间这山野小道竟全似入了妖魅之道,阴沉难言,白日竟然有了这样的景象。
  韩子高有些无望地笑起,"我幼时这里有个说法,老人们常用来吓孩子,白日乌鸦……死草开花,那就是故去的人要回来寻仇了。"
  陈茜没有什么表情,却突然握住他的手。
  "我倒希望她能回来寻仇,起码……"韩子高没有说完,"太守,命人将她寻个平整的地方葬下吧。"

  "这样的伤口,穿胸一剑,而且……这时间也太过巧合,分明是临近这几日才死的。"韩子高一路上不断在想,到了山阴县城暂居的驿馆外时却看着离兮竟然已经迎到了门外。
  按理绝不用如此,何况她似乎很是着急,看着太守回来才恭谨地施礼,面上一派平和。韩子高以为她有事回禀太守,却发现离兮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绯莲色的人入了屋内四下无人才极是肯定,"这一次,该是你叔父。"
  "叔父也许早就知道我突然非要求了这会稽太守的位置是有了打算。"陈茜明显有一些隐隐压下去的不耐,拿着茶杯的手却开始不受控制。
  他发作的越来越频繁,韩子高替他接过来,故意拿话来岔开他的失态,"明日中午如果还没有音信就先回去太守府,这里暗中派人来继续打探,如果可能的话,也许会找到一些醉鸾梦的消息。"
  "可能性不大,你以为我以前就没有试过?我曾经出了那天牢之后派人四下去打探过,但是……这毒实在太过离奇,一些江湖术士的传言之中提起过,但一直都没人相信它真的存在。"
  他僵在那椅上不动,韩子高慢慢替他捧着那茶杯凑近唇边,陈茜摇首,"你先放下,我待一会儿……再饮。"
  "等等。"韩子高突然联系起来什么,"如果人真的是你叔父杀的,那么相国必然是知道解药的方子。"
  周身都极暗的掩饰,陈茜沉默。
  "所以…其实他只是不想让你完全地摆脱控制罢了。这毒看来不是一日两日的考量了。这么多年……恐怕你不过是个陈氏的棋子,日后若是……"韩子高话还没说完陈茜却有些不耐,"你怎知这四下荒山无人,会不会是偶然出的什么事故,盗匪山贼一流也难免…"
  "陈茜。"那人端着茶却笑了,"你在紧张。"

  他虽然一时手上无力,那眼底的光却渐渐危险起来看着韩子高,"你什么意思?"
  "相国究竟对你如何恐怕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不承认的话…别人也无可奈何。"他轻笑着放下,"我只是没想过…你也会这样。"一时好似觉得眼前这样的男人明明毒发如此却比自己还像个别扭的孩子,韩子高侧了脸去挡住了笑意。
  王侯权贵的那些阴暗的角落,总还是有那么一点真心的依赖的,陈茜知道他在笑什么,顿了一下摇头,"没有叔父的话,我七八岁的时候便当死在仇家手里了,哪有今日。"
  "那如今却也一样的下场,你未死在别人手里,死在相国手里难道就值得?"绯莲色衬得肤色更浅,眼底却突然沉下去,看着陈茜不动,"我知道你不甘心的。"
  陈茜刚想接话,有人轻轻叩门,"太守。"离兮的声音响在门外,陈茜迅速地看了一眼门边,"进来。"
  一向谨慎的侍女突如其来的打扰让两个人都有些紧张,总以为是有了什么信儿,却看着她只是端了些红彤彤的果子进来。
  "山阴百姓间听闻太守亲临,一片好意,都是些正当时的石榴。"
  韩子高接了过来开口就想问,被陈茜一个眼神止了话,"下去吧。"
  离兮的目光停在太守身上一刻,平日她从不如此逾越,这时候却好像很想确认一些什么似得,陈茜也不动怒,舒了一口气抬起手去拿了个石榴在手里。
  语气简直让人不能相信的温缓,"子高,过来。"说完了还伸了手臂去拉他,韩子高本无防备,被他微微一带就近了身,陈茜坐在桌旁,韩子高站着的样子,不明就里顺着他过来眼看着就要搂入了怀里。
  屋子里立时被这动作牵扯出三两暧昧,横生起的尴尬让离兮迅速地垂下了头,转身要出去的时候关门的速度也犹疑不绝。

  若是人前陈茜很少如此,门关上韩子高一把抢了那石榴按在案上,"我总觉得她有事想说,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曾开口。"
  那人松了他冷哼一声揉揉手臂,"你没看出来她是在看我毒发究竟严不严重?这毒的事情离兮一知半解,却也还算是知情的人。"
  "已经命人盯紧了她,并没有什么奇异的举动。"
  "所以我突然有了兴趣…一个旧年里大话不敢再说第二句的丫头,无父无母又毫无倚靠一味地受人胁迫,这时候徒劳地试探这些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我叔父的缘故还想要她监视你我,她早当知道我回了这里也寻不到什么,不用焦急如此。"
  韩子高望着门边,手里的石榴沉甸甸地坠得人心里不安,"我总觉得…离兮不仅仅是受了相国的胁迫。但是…想不出来她又会和现下的事情有什么联系。"
  陈茜眼光一闪,三分嘲弄,却也很快地隐入墨色,缓过来自己捧了茶,"今晚就回太守府。留下人在山阴继续搜寻消息。"

  韩子高觉出了他的匆忙。
  几乎是急着回去,连夜赶山路绝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尤其是雾气浓重泥土湿滑,原是没什么急迫的紧要事务,随行人数还抽调出了一部分留在了山阴,这种情势下白日都尚且担心,绝犯不上如此犯险赶夜路,但是陈茜似乎再不容商量,直接带人归返。
  那正月里就该过了十七的少年也出人意料地并不劝阻什么,他要走便也就真的出去吩咐诸人听命。

  直到安然到了太守府门前,韩子高才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人人看着韩侍卫利落下马抚慰好了惊莲,他自己分明是稳稳地站在了地上,突地就向着太守斜靠了过去。
  陈茜恰是下马,一个外人几乎不易察觉的停顿。
  他衣袂如赤云翻涌,眉心一动,却强压下了慌乱,忽地就至了暴戾阴沉的太守身前全是个旖旎无限的投怀送抱,众人一愣随即统统避开了眼睛。
  恰如其分地光景,身后的红鬓烈马一直对禁锢它的陈茜有些敌意,这时候打个响鼻不情不愿地扬蹄打转,韩子高刹那风情竟带起身下黄土三千,全是情急之下顾不得其他……他眼看着那人就欲失力摔下马去。
  桀骜张狂得当年侯景都要另眼三分的人,如今却连下马都骤然失力无法。
  一步动了身形至他身前,清得发苦的味道散了陈茜满怀,韩子高在衣袍之下却是手下借力稳稳地扶住了他。
  陈茜双臂再无气力,在他手下终于不至失态站稳了脚步,却脸色平稳到了甚至还带了三分的得意,将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接着彼此的重量直直地压在了自己的马身上。
  一丛婵娟色,四面清冷波,分明是后半夜的光景,谁道天上月隐,立时人间殊光。

  很快后续归来的人马马蹄瞬间轻慢,皆是寂静无声。
  呼吸一滞,人人眼前的画面无非是太守揽着人不分场合地点地竟就拥在了一处,这点男风之好并不是什么稀奇隐言之事,只不过……
  那衣袖和发丝都缠在一起靠在一处的景象,冷白烈红色被玄青的厚毛披风全都混在了后半夜湿冷的空气里,连带得月色尘灰都被惹发了些情意,竟就叫两侧的人心里都有些低笑的释然。
  刺一样的荆棘微微地缓和,这么美的少年,简直就连他马上的风姿都再难寻第二人。确实是太过动人心意了。

  如同酒醉之后最深重的麻痹感,如果最后丧失感官的时候,会是美好幻觉一般的场面,勾起人心底的记忆,温香醉软的梦魇,醉鸾梦……
  真是一场醉梦。
  陈茜嗅着属于韩子高的莲花气,清淡的却在逼近他的时候能够觉出呼吸之间的棱角。深色作为周身戾气遮掩的男人靠着他闭上眼睛,黑暗里竟能够看得见吴兴百里芙蕖……那一日出了事,他跑回家去的时候满眼都是血。
  那时候他其实没有太大的概念,他都忘了自己年幼时候是不是有过灼热到发疯的仇恨。
  血迹都是干涸了的,被人残忍报复地乱刀挥下,他甚至分辨不清究竟哪一具才是娘的尸骨。
  陈顼从池塘中爬出来的时候,小小的身体颤抖着浑身都是水,冻得唇齿青紫的颜色,惊慌到无法言语地站在自己身前,半天唤不出一声来。
  他当时捂住了他的嘴,那之后他再也没让他叫自己哥。
  所有人都说,陈茜他六亲不认的。
  人心这种东西,你永远不会知道极限究竟在哪里,你以为你会疯的时候,其实都还差一步,这一步能不能迈得回来……
  子高,能不能迈得回来呢?
  陈茜吻上他的颈,夜色里冷冷的浅淡颜色。

  韩子高不放心一直不敢松了手,几乎是用自己的手全部地拥紧了他不敢动,陈茜低笑通通都堵在了他颈上,温温热热的气息丝毫不差地吹进了衣裳里。
  直到他开始放肆地亲吻才有些不耐,蹙眉想要松手。
  身前的男人低声开口,"我不想让人知道。"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揽住他的手,却又觉得他有些故意地趁着无力的时候肆无忌惮,重又松开一些,陈茜一直在笑。
  笑得韩子高自己也开始心猿意马,腰间他送的佩剑珠光分明。

  等到衣袖之下暗暗扶着他回到了屋中,陈茜一直都面色无碍,众人也就再不敢打扰太守…咳咳。
  陈茜恢复了感觉第一件事情是把韩子高直直地压到了榻上,果然让人大怒挣扎而起,他拉着他不放,"山阴的石榴味道如何?"
  韩子高哪还记得什么石榴,"陈茜!可别忘了你自己现下已经到了什么地步…唔…"
  后半句让人索然无味的话被这刚缓过来的人全都用唇堵了回去,兀自高兴地松开后陈茜很是认真,"嗯……清甜可口,应该带回来的。"
  他不想让他再多探问。
  结果这天生敏锐的直觉却丝毫不会审时度势,韩子高好像有些不适地动了动左臂整好衣裳坐在榻边,"你不要回避,如今瞒不了多少时日了。"
  "伤处仍旧不好么?"毕竟伤至露骨。
  "没事,不过是近日天气阴湿。"他其实最近也一直觉得隐隐的痛,一到了阴沉天气必然会牵连旧伤。

  陈茜突如其来地没有再接话,沉默了许久探手覆在旧年里送出去的剑上,剑鞘被他精心地打造过,和他很相衬。
  "也许跟着我也没你当时想得那么风光吧。"
  "现在是谁需仰仗谁的倚助活下去?"韩子高眼底锋芒顿现,"我早说过,不是你带我走,是我决定同你一起。"
  话说到一半自己都看出了他一瞬间的落寞,顺利地收了话,他其实很能够理解他,哪怕仅仅是稍微知晓他一些的百姓也当难以想象陈茜会有今天这么无力的一日。
  已经不能用骄傲来形容的男人,他简直就是天下霸道张狂的典范,若是今日真的摔落马下,事情会如何?
  一定会逼得他走不回来。
  还是要被所有的仇恨和耻辱积压到丧心病狂。

  他韩子高也许只是没有经历过那么大的屈辱,还没有被逼到不杀掉别人自己就活不下去的地步,所以他还能这么云淡风轻少年心气地和他说话。
  就如同他想相信离兮一样,她还不至于真的想害死他们,总不会人人都是权利阴谋的傀儡。
  陈茜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很没有办法一样地伸出手,声音都失了三分气力,"过来…"停了一下补了一句,"好不好?"
  他靠过去让他抱着。
  陈茜在他耳边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不想让你这么快的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
  "我在林子里见到你的时候…我承认我想到竹。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乱了,总之…那一刻我想这个孩子干净漂亮很像他当年的样子。可是你比他多很多东西,你比他还要危险,但是那时候你也一样……还是个轻易能够押上所有的……傻孩子。"
  "可是你看,现在你也学会怎么去算计人心,怎么去想办法挑破别人的阴谋。"
  "我想我对你和竹,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一直都在逼迫他,我想让他不一样,我想让他能够被逼出一些狠绝来为我所用,但是我对你……子高,我想你能够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你如此罕有的,简单干净的骄傲能够这么坚定地保持下去,不要被这场乱世的争夺所逼到极限,不得不去接受你不愿意的一切。
  陈茜喜欢的,就是骄傲得能够让日光都淡下去的韩子高,生了尖刺一样的莲花,你想靠近他都要付出代价。

  只要是人的话都一样。如果你珍惜的,你就会死握着不松手,你会害怕变了样子之后,这么珍贵无双的一切就不属于自己了。
  陈茜无奈,他谨慎到自己都开始嘲笑自己了。
  "我还是白白地害死了他对不对……其实没有真心的,不断在牵强的附会,不断在想办法临摹……不然我不会那么对他。如果没有再次找到你……我会以为我爱过他的。"
  如果韩子高不了解他,会以为这只是挑逗意味浓重的推卸,但是陈茜其实连这样推卸的心思都不屑于浪费时间来思量。
  他曾经那么狂妄,用三个人的一生尽数成灰来成就自己一时的冲动。
  他这么说,就是他这么想。

  韩子高回抱住他,"你相信我,不会是他的。"他看不到陈茜眼底的光,只觉得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陈茜的手抚在他剑鞘上,轻轻挑起,拔剑而出。
  冷冷的光打在韩子高面上的时候简直让人窒息,韩子高看着那剑尖目光不动,"我不是他,你绑不住我的。"
  陈茜颔首很是同意,"我不想再重来第二次。因为这次我输不起。"
  "我不是他,我不是你送出去的,我也不会死在……"话没说完,陈茜眼底突然而起的戾气,反手一剑在他颈边,沉渊般地眼色今夜却清晰地映出韩子高的影子,额上散落朱砂,执剑的人轻轻摇头,"嘘。我知道你不会。但是……不行。"
  剑刃锋利几乎一个颤手就能让韩子高见血,两个人一时谁都没动,榻上发丝交缠亲昵无比的姿态却利刃在手,简直就是诡异到极致的画面。

  "太守!"
  门外突然起了嘈杂的人声,有人大声的跑来回禀。
  韩子高盯着他,"放手,我去开门。"
  陈茜手下三分利,他颈上已经温热湿润,破了肌理,韩子高觉出了他的杀气。
  "太守!一行清点完毕……只是,只是……离兮姑娘不见了!"

【九十二】离兮忧兮

  韩子高眼前的人眼色终于是他能够一样望得穿的样子,他很难过,原本是韩子高伏在他身上任他抱着,陈茜突然起身一把用剑逼着那绯莲绝色直接反身压在了榻上,左手按住了他的左臂,韩子高的右手扣在他执剑的手上。
  他的颈上开始顺着剑刃走势流血。
  陈茜眼睛里都是他……昭彰的红,全是他的影子,烧起来的灼热感,看着他的血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留住你,你自己想要做的就一定会去做,我绑不住你,困不住你,可我不想让你去做什么交换……再过一阵子,待到开春的时候也许我会真的长时间失去气力,那时候我更不可能留住你,子高……"
  陈茜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闭着眼睛暗暗使力,"我杀了你,你就会永远都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永远不会是废墟里空了的绯莲红,不会是碎骨……你是我亲手杀的,你是我的……"

  门外激烈的叩门声,"太守,离兮姑娘不见了!"
  韩子高紧紧抿上唇,右手从陈茜执剑的手间挪开,缓缓握上剑身,一直都不曾开口,他上面的男人闭着眼睛,思绪乱成一团,"我真的不是一个会放任自己死在这里的人,你说得对……所以我不死心,你以为我不知道叔父为什么会让我活着来到这里?如果不是他觉得你还有用,他彻底放弃我的话定不会这样任我偏安一隅,找个罪名杀了我还能立军威……他想让你去接近侯景然后答应救我是不是?哈哈……真好……我找你回来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你这么美,如果没有竹的前因送你去也一定能想办法毒杀侯景,我都是算好的,子高,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些,杀了侯景我叔父会更倚重我,他想自立,我助他如此,日后……继位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一口气不断地说下去,一辈子没有这么直白,"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答应陈顼拥兵自立的提议不光光是顾忌他对我尚有养育之恩,而是的确此时太过冒险。我算好了叔父的亲子远在他国,膝下不过唯剩见琛而已,纵使他百年后其余众人真的想要召回陈昌也是千里之外救不了近火,那时候我必然可以得势远比现下安全得多,你看我想得多么周全……许你些荣华换得这么多的好处,我陈茜从来不做无用的施舍……我一路来会稽甚至都没有完全死心,或许你可以替我找到醉鸾梦的解药,那么我或许不用让你去换药,但是现下看来……"
  真的是被逼到没有办法的时候了。
  "可是我对你和他不一样,我觉得危险了,你懂不懂?"手下加重,陈茜继续说着,"当年侯景说用一千人同我换竹,时至今日再回想我的答案还是一样,我会答应他,但是如果是你……我开始觉得我不会同意,这样的念头太危险了。我必须杀了你,否则我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而且也不能保证我究竟会不会为了自己的性命让你去做这些以色侍人的事情,在我还能动的时候,我杀了你,逼得谁也没办法,这样我也不得不去接受最后像你说的一样的结果……像只死狗一样在这里等死。"
  韩子高的手完完全全握在剑刃上,血肉之躯挡剑,鲜血顺势而下。
  陈茜越说越失神,"我必须下一个决定,在我还有理智的时候,杀了你我才能彻底地逼着自己没有办法,我不能用你去换……"
  "子高……莲绯子碧,高华不染,我们就算一起埋骨会稽,就算同这些乱世里其他无名之辈一样死在这里,你我的名字也是永远绑在一起的,我给你的名字,起码这名字……我给你的时候没有其他的阴谋……"
  一滴滚烫的,几乎如火一样的晶莹落在他被剑刃制住的颈边,韩子高看着他这一刻几乎算作是软弱和不得不逼迫自己下决心的挣扎,微微笑起来,在他闭着眼睛的时候笑得人间失色。
  连绯莲红的成了空荡荡的如洗月色,惨白得不及他的血。
  世人常言所谓绝色,费尽心机描述千万,可这绝色若是能被人轻易勾勒,那便不是无双。他不是墙壁上空空挂起竹林迎风的美,他永远不会被人画在像上,韩子高永远都只能是……
  你想象的,无法具象化的,流连到你望见了一眼甚至都不敢再看的风华。
  他是能人忘了自己的人。

  陈茜手下使力一剑就欲直接断他颈边血脉。

  韩子高全身的气力都在右手上使力地用五指扣住了剑刃,硬生生地顺着剑身滑下堵在了自己颈前,陈茜觉得手下剑气受阻睁开眼睛就看着他胸前温热潮湿,韩子高白皙手间全是淅沥沥的鲜血一动不动握着那剑,他下意识地一刻停顿就让韩子高得了机会,这少年就那么用手掌阻住了剑身挡在颈上要害之前。
  "你……"陈茜被浓重的血腥气逼得左手不由后撤,韩子高迅速地抬起被他一直压制的左臂一把挡在他执剑的手臂上翻身而起。
  眼看着那剑即使不断韩子高颈脉也要直接断他手掌,陈茜到底还是猛然惊醒松了手。

  葳蕤霜照,韩子高指尖一滴一滴坠落的血珠垂在身侧,他肤色浅淡,这样望过去…血莲芳菲,延伸开的都是疯狂泛滥的感情。
  彼此的控制独占欲,对自我旧日的否定还有权势奢望的心魔挣扎,这样乱的人世间,到底能不能够真的并肩高处?

  咣当一声剑落在地上,韩子高踉跄着离开榻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俯下身去将剑拾起,反手一抬,陈茜愣在原处眼睁睁看着他用剑刺入自己胸前半寸。
  速度快到他从疯狂的边缘几乎回转不过来。
  他甚至都没感受到疼痛,就听着那人紧接着转身干净利落将一侧的窗子直接劈砍而下,那动作甚至如同还在寝阁之中一样,冷风瞬间扑入,绯莲色的人站在窗前大声呼喊,"来人!"

  守卫原就有事回禀半晌不见屋中回应,心下起疑,这时候听出异动迅速破门而入。

  屋中一片争斗过的痕迹,两个人身上都是伤,陈茜看着韩子高冷静异常地声音,"有刺客突袭太守府!快去叫大夫!"
  榻上的男人惊讶只是短短的一瞬,陈茜终究是陈茜,他迅速地看清了韩子高的意图,在大夫慌张张地踏进屋中的时候开口,"蒙面之人突袭,韩侍卫护主有功。"

  胸前旧日狰狞裂骨的伤痕留下了疤,韩子高那一剑根本避开了所有主要血脉,甚至只是皮肉之伤,大夫诊治余人退下,韩子高却兀自留在屋中,"大夫,太守之伤可有妨碍?"
  那大夫赶忙摇首,"韩侍卫有功,太守不过轻伤,绝不……"
  韩子高紧跟着压上一句,"太守可万万闪失不得,伤在胸腔,千万仔细诊看。"
  还是个少年人,这一句话却说得周身锋芒顿现,直叫那大夫慌忙擦汗,"是是是,太守伤处……嗯……下官看来,这可需得多加注意……"
  "太守此次受伤,可是近日不得再骑马?"
  "自然是不可,万万不可!"
  从头至尾陈茜一句话没有说,那大夫却被韩子高瞬间弄得惶恐不已,不过是些皮肉的伤势硬是加了汤药,连声吩咐着不得骑马,尚需修养。

  天已全亮,撤了火烛之后陈茜看着韩子高换过了染血的衣裳背对着自己。
  屋内静得谁也不愿打破,府中之人皆知太守受了伤,加重了守卫。
  "这下你日后若是真的不能再骑马也有了说辞,而且正月入冬诸事繁琐,也暂时能得一些缓和的余地。"
  韩子高手上的伤口也并不严重,好在陈茜见到他的血后意识里仍旧是犹豫的,并没有使上全力。直到日光大亮的时候一切才渐渐平息下来,混乱的府中追查了所有地方也没有看到什么刺客的行踪,众人惊奇之余却也不敢怠慢,屋子里不过只剩下他们两人。
  陈茜看着他的手指被缠缠绕绕地包了起来想要开口说什么,韩子高却突然转身出去,再回来的时候事情变得更乱,谁也没顾得上再多想。
  "离兮没有回来。"
  陈茜不由也有些惊讶,"出山阴驿馆之时我还见她随行。竟然路上私逃?"韩子高急急佩剑在身就欲出去,"方才众人回禀就是为了此事。"
  "等等!"
  "已经过去大半日有余,再晚恐怕更不知她去向,我现在就带人原路回去搜寻,离兮知道太多事情,她一个人私逃外出实在太过危险。"
  陈茜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你去可以,但是不要带她回来。"
  韩子高脚步走至门外骤然停下,"你……"
  "杀了她。我给过她机会,是她自己仍旧犯错。"陈茜的声音波澜不惊,却冷冰冰地扔了这话出来,韩子高并没有反驳,带人出去。

  他传令太守命人原路寻人,好似这一时陈茜的部下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意思,副将武歧伯看了看身后众人,跟着这一身昭彰烈红色的少年就策马而出。
  最初的时候都听闻这韩子高美得妖异,暗中传言更是投了好事者的心思,传得格外暧昧难言,听着当日陈茜送他去武场的时候像是武岐伯这样正当年的武将就有了看热闹的心思,心里想着县侯宠着个孩子还宠上了天了,结果第一日,这面色妍丽得直教春花失色的修长少年竟然就只手射落了陈氏的军旗。
  想一想,他们十几岁的时候都不会有这样的心气和胆量。
  再后来,韩子高越来越不像一个男宠。
  本来人人都以为这么漂亮的孩子总该是温软听话的秉性,却不想他总是做出一些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比如他带着露骨的伤势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最后失血过多倒在地上的时候才教人发现。
  比如他轻轻松松地站在跟随陈茜数年的副将面前却一点也没有什么卑微的脸色,说着出发寻人,武岐伯竟也就当真领人随他而去。
  什么时候起,大家都觉得……这少年说的,就一定是陈茜的意思了呢?
  他才不过十七岁。
  日光下温度渐渐回暖,他解下了披风一身浓烈得吹散了所有晨雾的绯莲红,惊莲嘶鸣,红鬓的绝世良驹之上韩子高蹙眉而起,扬声命令,"太守有命,务必寻到离兮姑娘!"
  他其实这样骄傲而认真的样子更美。会稽山水,几番来去越过府河,山野间有人晨起吹笛,"可曾忆年少时,车马间莲藕香,轻叹入世忙,桂花正芙蓉锵,壤联璧袅烟香,何须太匆忙……"
  恰好陈茜靠在廊下听闻下人回禀京口诸事,"岭南曲江侯萧勃有暗中积粮之意,怕是再要稳不住……"
  遥遥地再起笛音,能觉出自那远山而来。
  陈茜想着这个时候,韩子高该是一身红衣纵横山水之间,莲藕香?
  会稽太守听着局势回报笑得轻蔑。
  "太守,京口近日表面太平,曲江侯诸事竟被相国压下,陛下恐怕并不知情,不知相国意欲做何打算。"
  来的人自然是忧心忡忡,萧梁宗室到底是名正言顺的皇族,相国瞒上可不是什么万全之策。
  偏偏陈茜微笑而起,听着那微弱却还不难分辨的笛音,"何须太匆忙……这倒真是。"
  会不会日后这小野豹回想起来就会记起自己年少时候入世忙,韩子高终究年轻,这么不服输的心气,这样努力去掌握住什么的心思。
  他想杀了他并不全是自私的念头。
  他其实很想他不要有这样怅惘回忆的机会。
  "太守?"
  "既然出了建康总要有些弃子的自觉,相国如何打算我亦不知。先退下吧。"

  眼前被焚烧过后的死灰并不显得冰冷。
  烽火烟,野云万里风沙望不断,自她记忆之中的一切就好像总与征战有关。
  废墟残迹之中有人独立,淡色的衣裙,明显还是大户人家侍女的装扮。她被人带回去的时候还太小,等到她终于有了一些自我意识的时候,她记得当年那人还不曾发丝染雪,只是一双眼睛望得人心慌。明晃晃的甲胄之下探手过来,给了她饭食,也给了她一个名字。"离兮。"

  离兮忧兮,既登高台。望南山兮,俾我倦兮。

  渐渐长大之后,她才知道那人很少会有这样的雅意,他日后同人联手将修罗魔鬼一般的昏君赶出京口。
  "你是乱葬岗上捡回来的丫头。我部偶然途经,一片的白骨堆里……只有你尚有呼吸。"于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就这么被他一时的恻隐之心留下。
  她现在面对这一片战火焚烧过后的残迹却突然明白过来,也许那个人当日也并不是怜悯什么,也许他算好了一切,也许他需要控制一些无父无母的孩子为自己所用。
  刚刚好,她得了这样的恩典。
  饮马秋水,以前有人叫他陈霸先,现在所有人都尊称他为相国。

  他于她有救命之恩,也是他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命她去伺候陈茜,这样近身婢女的意思有很多种,一般而言,总都是房中人。
  她也无从选择,但是日后她才发现,那个当年不过十八还可以称之为少年的陈茜并不是一个纵情声色的人,相反,他似乎有很深的牵念,他一直在找一个人。
  甚至疯狂到了不顾其他哪怕是一个相似的影子也不可放手的地步。
  出府的时候,陈霸先口中的侄儿已经崭露头角,彼时侯景之乱天下动荡,陈霸先渐渐老去却依然有迫人的气势,手中握剑却并不出鞘,只是扫了一眼她被人引过来,上下看看,"离兮?"
  他其实都忘记了自己还捡了这么个丫头回来,如今也已经这么大了。陈茜败退途中肆意屠村泄愤的消息传回来,别人只当是个少年意气的宣泄做个笑谈罢了,这实是如今天下最最普通不过的人之常情,可陈霸先却恰到好处地算准了恩怨。
  他找来了那个村子附近捡到的丫头。
  "以后跟着陈茜。"六个字,她真的时至今日依旧如此。但是很明显,那一日的陈霸先话里留足了分寸。
  以至于日后……他突然有一日暗中传了她过去说起来,"离兮,我让你跟着陈茜,可你须得记住,你认谁为主?"
  她自然知道他于她有深恩,叩首于堂下,"离兮自不敢忘。"
  于是那一日陈霸先告诉她的一切都成了永远无法推翻的负累。
  这会稽乡下的村子,确实是陈茜毁的,而这里……不但是韩子高的家乡,也是她的。

【九十三】孰是孰非

  一直再到傍晚时分,韩子高终于找到她。
  她并没有刻意地躲避或是真的出逃去往他处,她好像一直都独守在这荒村之中,寻见离兮的时候,众人围过去她竟然也没有什么表情,直到听见责难才突然惊起。
  她的慌乱只是一瞬,再看见韩子高下马的时候才略略明白过来,这村子同他的渊源更深,他能够寻回这里并不奇怪。
  有人扭了她就欲捆绑而上,韩子高并没有阻止,却在她被人制住后为了一句为什么。
  离兮好似哭过,风里红肿的双眼显得整个人格外苍白,他看着她自知出逃之罪却也没有一味地求饶或是推脱,她的沉默反倒让韩子高觉得难得。
  到底是经过一切生死过来的人,她的淡定让人尊重,所以他犹豫了一刻,还是去同武岐伯低声说话,"副将能否允许我同离兮说几句话?"
  武岐伯接到的命令只是不留活口,他看了一眼韩子高摇头,那少年脸上立时便有了决绝,"副将无需为难,回去之后一切如实回禀,太守如有怪罪子高绝不推脱。"
  毕竟他本无实权,但武岐伯思量了半刻,还是带人让开了一些。

  旧日的村子里落日余晖之中显更疮痍。
  她一直坐在一株枯木之后,这时候被人捆绑在地却仍旧是站得笔直,绯莲色的人走过来的时候她终于有些难过,"韩侍卫恐怕救不得我第二次。"
  韩子高背对着落日笑起来,"我从来不曾救过你,你不要觉得上一次是因为我,你该感谢太守。"
  她没有接话,韩子高还是想要知道原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如果你想要背叛太守,这大半日的时间足够离开山阴了。"
  "离开?我不知道还能去往何处……"她站在风里突然毫无预兆地落泪,却有些辛酸难言,"这里……你知不知道曾经这村子不远处有座乱葬岗?我找了许久不曾寻见,也许是……后来被人又毁了也未可知。"
  韩子高比她小些,他幼时已经不再听闻什么乱葬岗的事情,这一时想了半刻摇首,离兮也就不再探寻,"那便是我离开后就变了吧……那时我太小,其实也记不清楚。"
  韩子高低了声音,看看四下犹如历劫之后的一切,不远处仍有荒骨,"乱葬岗存在与否有何意义?你看看现下……这村子里也不过是尸骨遍地,哪有什么分别?"这一带早就已经成了巨大的荒野坟场,埋骨之所不计其数,哪里寻得见十数年前的什么乱葬岗。
  离兮的泪似乎只是无意,她仍旧轻笑,声音却很笃定,"我亦是出生于此,后经变故才被陈氏救走,说起来可与你算得同乡。"
  韩子高真正惊讶起来,他渐渐有些明白她的神伤,"你……你也是山阴人士,那太守当年退败之日,恐怕也……"
  陈茜杀的自然不只是郁书全家。
  离兮颔首,"相国救我离开,待我十四,那一年恰是太守屠村之后,相国命我去随侍太守,如今……"她还是未能说下去,摇摇头就算作罢,"我确实认相国为主,这本是应当,只不过,相国待太守不全为亲情,亦不全为利用,这其中多年纠葛,我一直看在眼里。"
  孰是孰非,在她终于随着陈茜回到山阴之后全成了不得不面对的仇恨和阴谋,"相国命我去监视太守,我总不能违抗,何况原是我生母之仇未报,当年血洗此地,的确是太守所做无疑。说起来,我与太守本有深仇……"
  "你为什么不下手?"
  在韩子高眼里,这么多年,她毕竟没有真的做过什么。
  离兮有些难堪却不断只是摇头,"不要问了,太守不会再留下我。"说完了抬眼看向稍远一些的武岐伯,"副将动手吧,离兮无话可说。"
  韩子高拦在众人之前,"等等,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没有报仇?"
  "韩侍卫尚还年轻,我却随了太守多年……太守退回吴兴,竹公子,夫人,还有很多事情离兮都看在眼里,我知道的,其实太守并不似原先所想,也并不像相国描述。"
  微微有些红了脸色,这样的心思…韩子高望见了就明白了。
  她跟了他这么多年,恐怕一开始相国把她给了陈茜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吧,那一年的陈茜也刚刚十八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给自己的侄儿一个可以收了的丫头,陈茜纵使秉性如此暴戾但也许并不会轻易杀她,两全其美不是么?
  嗜血,疯狂,和天生强大的掠夺欲其实都不属于陈茜,他只是一个过分骄傲和自我要求甚高的男人,因为他需要用这种喜怒无常的方式来掩饰一些缺憾。年少轻狂心高气傲,败军之后却在吴兴打破一切平静,之后被人折难更经历了非人的一切,从侯景手下保住性命出来后的陈茜明显变本加厉。
  韩子高知道原本所有人都说他六亲不认是个没有心的人。
  "可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也许……韩侍卫已经不信我说的话了,但是那一日我说得确是真心,太守并不是面上所见,其实他心里有很重视的人,寻了那么多年,在败退的路上一切都是他所不能接受的颓势,所以他明明知道找了一个影子,却还是希望竹公子能给他安慰,但这一切都错了。"
  她为什么还是想替陈茜说话呢?离兮说到一半自己愣住,看着衣襟之上一片湿痕才恍然知道自己一直在流泪,有些不愿承认的脸色,"我应该报仇的,但是做不到。这么多年……其实他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样子。所以我没有告诉相国很多事情……现在相国恐怕收不到我的消息也当知道太守提防住了我,那么离兮这个人的存在恐怕已经没有意义了。"
  对有恩之人无用,又对害死亲娘之人优柔寡断存了情意,她活着的价值还有什么呢?
  韩子高明白,如果相国知道离兮暴露,那么她就算回去了也还是活不了的。陈霸先当年走了多么危险的一步棋,挑选了一个同陈茜有着深仇大恨的丫头这样更利于他的控制,他用离兮盯住陈茜的一切,可是如果一旦离兮真的下了手同陈霸先自己也没有好处,毕竟他扶植了他那么多年,给了陈茜一切,总是希望他能为己所用的不是么。
  "相国既然知道你身有血海深仇,总不可能真的放任你害了他的军中臂膀,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离兮这才真正觉得可笑,"是……自然还有其他,相国总是喜欢平等交换不是么?我隐忍交换的筹码是……我娘的遗物和亲手杀了他的机会。为了这些,我守在我仇人的身旁等了这么多年。"她甚至都没有关于娘的记忆,反而因此而更成了心魔,"我想知道我娘最后留下了什么……她为什么把我扔在乱葬岗上!我才五岁……当年才不过五岁而已!"离兮突然有些激动,他却能够明白,那样的乱世里人命轻贱,"相国说过太守还有用,现下不能死。"
  果然,韩子高早该知道,陈霸先算得很好。甚至早在一切开始的时候就想要控制住陈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我记得你同我在寝阁里说过的。所以……你该相信,其实太守想要去相信你,他也知道终究你未曾害过他。"韩子高停了停,压低了声音,"他当日杀了府里所有的人,曾经反复地同我说起过,最后留下了你,这么多年,总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的。"也许并不是离兮期待的感情,仅仅是一种信赖之间的联系,但就像是柄毁了的刀剑,随身多年也不可能真的一朝摒弃,陈茜也还是人不是么?
  "所以回到了这里……太守没有让我死,离兮自知两方为难,不如就此随了娘去……"离兮原是还想说什么,看着韩子高身后不远处的众人还是噤了声。
  算了,再说其他恐怕也是无用,何况……如今太守寻见了最最重要的人不是么?
  她含泪笑着望他,"韩子高,恕离兮无礼,只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便是这么称呼的……"离兮向着自己残存的记忆里那乱葬岗的方向跪下,"我亲眼看着太守找寻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你……原来真的是值得的。"
  真好,其实她看了他这么多年的挣扎,看惯了陈茜的掩饰,其实他很累。他终于找到他想要找的人,也终于肯为了这个人去试着放弃一些什么,"还有最后一句话,只可对韩侍卫耳语。"
  韩子高犹豫了一刻,还是走上前去俯下身,离兮轻轻开口,"想办法…和太守一起,脱离相国。否则相国成龙之日,便是太守死期。"
  那绯莲色的人身后是武岐伯执刀而来,几个人交叠在一起拉长了的暗影,她在黄昏之下面对这一切缘起缘灭的故乡,尸骨横生,终究还是叩谢。
  残堞碎垣夕色涂抹,不过俱是凄凉景色,韩子高比她幸运的,她甚至都不知道故乡原来也有他形容中那么美的野花。
  "太守来了会稽第二日便找我去吩咐,命人去寻山间黄色野花……"
  他才是他真正想要留住的人不是么?

  草枯散尽尘如雪,猎猎火光。
  夜晚之中太守府前却如死寂静,唯剩下通明的火把,陈茜的脸色在那跳跃不熄的明亮之后望不穿喜怒,但是开口说话已经完全剩下愤怒。
  很多人都在看,人人想要一个交代。
  这不顾命令的人在陈茜身前不卑不亢,猎猎红衣,他只是开口,却不是辩解,"子高违命,还请太守责罚。"
  陈茜满腔的话被他这种毫无悔意的态度逼了回去,退后一步倒冷下脸来,"很好,我欲降死罪!你又将如何?"
  武岐伯也看出了现下对持的气焰,谁不知道韩子高的重要,太守分明是被气恼了才冲口说了这话,一时他恰到好处地上前,"太守息怒,韩侍卫想必也有自己的原因。"
  陈茜冷冷一眼扫过去,立时教他闭了嘴。
  这韩子高…他今日所为又把他陈茜放在了何处?韩子高直视他的眼睛站在正中,却没有开口,过了半晌,人人都以为他终究会说句服软的话来,却只看着他垂了首也没有行礼,"太守定夺就是。"
  他是算准了他不能杀他的么?陈茜立时怒火更甚。
  韩子高听了一刻,再度开口声音却是极低,刚好足够陈茜听得分明,"你不是……原本就想要杀我?"很好,他总是知道如何扼住陈茜顾虑的地方如何真的激怒他,这件事被离兮出逃打乱,他们根本还没有时间去理清,陈茜被他这句话说得一愣,回过神来瞥见了他手上犹带伤口,终究吸了口气,"韩侍卫无需紧张,一罪换一罪,如何?"
  韩子高的声音明显很是坚持,"谢太守。"
  陈茜侧过身去,"武岐伯,私逃之罪该作何论处?"
  武岐伯这时候被推到了极难开口的地步,思量了片刻打量着韩子高还是硬着头皮答话,"当处以……四十军棍。"这实在是顾虑了太守的情面,远不止这样的数目,武岐伯看了看毕竟还有其他人看在眼里,补了一句,"毕竟离兮姑娘并不是军中之人,这也是从轻……"
  "既然是韩侍卫欲代为受之,那就当从军法!"陈茜扔下一句话转身而去,再不看一眼。
  韩子高还是带回了离兮,他拦下了武岐伯,众人都在等一个答复,他让陈茜失了威信,自然不可能不受罚。
  那么好,你便去受这军法吧。

  武岐伯领命施行之时才懂得什么叫下不去手,以前尚在建康的时候他同侯安都曾经有过交集,那时候说起来府里的韩子高,侯安都曾言初次见面硬是下不去刀。
  那孩子实在不仅仅是美而已,他还有很凛然的气势。
  如今他才真的懂得了。
  他看着那绯莲红色的人动也不动真的领罚,他却也真的犹豫了,几位副将在旁边面面相觑愣了半晌,这少年眼中光芒不减,看着那军棍动也不动,若是真的打下去了……
  说来真是好笑,他们这些人也开始优柔寡断起来。武岐伯同太守年岁相仿,算是年轻之人,剩下几位年长一些的向他摇首,"既是太守之命,也怪不得我们。"
  军棍瞬间而下。

  荒木堂中离兮狼狈地跪在地上,听着外面的施罚之声阵阵心惊,这种声音根本算不得什么可怖,以往远比这样狠得多的事情实在常见。
  只不过……
  "太守,停吧……是离兮之罪,何苦为难他人?"
  陈茜站在长案之后眼光不在她处,只望那门口,"我下令灭口,他却保你回来,我今夜若是真的纵容他,其他人又将如何看待他韩子高!"一条狭窄的门后的动静让陈茜自己都有些坐不住,他硬是没有动。
  "我倒是很想知道,你究竟同他说了什么?"
  离兮看着上首那强压下怒火和眼中一瞬犹豫的男人。陈茜面前只剩一只烛火,整个人的棱角都凌厉得带了狂妄的影子。
  毕竟她是跟着他这么多年走过来的人,虽然他只是当她是个侍女而已,离兮还是尽力地维持住了自己最后的一点绮念不愿教陈茜看出。
  "我本也是山阴人士。也算是……韩侍卫的同乡。"
  其实这一句就够了,陈茜就知道她是为什么跟了自己却给相国报信,又是为什么再回到会稽去往山阴后不断有了反常的一切。
  他反倒笑起来,问了同韩子高一样的问题,"那么你为什么不报仇?"
  他也明白了韩子高为什么还是带了她回来。
  烛火没有燃尽,韩子高的军棍已经打完。

【九十四章】断手为誓

  韩子高在榻上一句话都没有说,这一次,真的浑身是伤。
  陈茜看着皮肉绽开的伤势想起来沈妙容说过的话,无比恶毒确是实情,"跟着陈茜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颠簸辗转了三日,却是现在这个样子,颈上的剑痕,手掌上的伤口,还有第一次受军法所带来的巨大创痛,陈茜面色不动亲自给他上药,一夜无话,直到最后夜晚微凉,他突然起身抱着他疯了一样的亲吻。
  韩子高根本被伤口弄得无法入睡,他微微睁开眼来望着陈茜,冷淡稀薄的月色里说了一句话,"陈茜,她对我说一定要同你离开相国,就算为了这一句话,我觉得她不该死。"
  何况故乡已经被这个男人毁了,韩子高额上冷汗,受军法之时尚且一声不出,陈茜拥着他的手臂不敢使力怕触及他伤处,绯莲色的人喃喃开口,竟然不再向方才针锋相对一样的倔强,"我不能下手杀她,你懂不懂?否则……这同我杀了郁书又有什么分别?她曾经也许是我的邻人,也许是村子里的其他人……但是……她们都没有必死的理由。"她们原本什么都不知道,都是被战火毁了一切的人。
  韩子高说着说着……还是有了怅然难过的目光。
  屠村之事永远都将是陈茜同韩子高之间的一到不能忘记的伤疤,不经历你无法懂得,眼前的一切都毁在你的眼前,甚至他横刀于他的亲人面前。
  那种感觉……
  所以方才荒木堂里当离兮说完之后,陈茜叹了口气却还是摇头,"我不杀你。"地上跪着的人眼泪落在尘埃里,"太守…你是为了他。"
  陈茜不置可否,门外的人领完了责罚,却还是硬着声音说了一句,"违抗太守之命便当是同我此般下场!子高再谢太守不杀之恩……"
  方才还僵着声音怒气冲天的会稽太守再坐不住冲了出去。
  他不能在他们之间的这道伤口上再横加任何的隔阂了,他想起来他看到自己故乡时候的样子。

  那一夜的最后韩子高还是沉入梦境。
  陈茜看着他身后伤势,坚持让韩子高以伏在自己身上的姿势歇息,那一向骄傲别扭的少年出乎意料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似乎也是奔波往来数次真的累了。
  他随他抱着,趴着压住了一半的发丝,身上带了多处伤势的人始终没说过疼痛,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呼吸绵长,好像是梦见了什么,面颊蹭在陈茜软袍之上蹙眉不情愿的样子。
  韩子高总是这样,不知道又梦到了哪些人事,明明是很干净简单的心思,但总是不肯轻易地服软认输。"子高,你今日但凡肯说一句软话我都下不了最后的命令,你总是如此……"
  手指绕在修长少年那又长了不少的发丝之上,一刻不能控制的颤抖,陈茜的目光沉凉如水,好似全然旁观秋月一般的置身事外,盯着自己的指尖不动,就好像那失去麻痹和脱力的手臂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怀里的人动了动,他笑起来,声音轻缓到自己都觉得对他实在太过迁就,"天快亮了,你好好休息。"
  好像是潜意识里放松地乖乖嗯了一句什么,韩子高依旧这般趴伏着睡了过去。

  他梦见他与他并肩高处,远山近水乱世一隅安稳,江南春江花月,大好河山。
  可却末路殊途。
  他忘记了究竟他们为什么各自转身,他只是梦见那场面宏远得超乎他的想象,荒诞到又好像是幼年听疯婆婆坐在村口语焉不详地讲述着诡异的故事。
  有死了丈夫的女人,有家破人亡的惨剧。他梦里山河无限,烽烟散尽,为什么却剩下空落落的背对而行?

  韩子高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好地压着柔软的锦被半趴在榻上,没有其他人,放下了垂纱遮挡得屋子里影影绰绰让人带些寂静的倦意。
  他习惯性地喊了句离兮,才突然想起来她是死是活尚且不知。
  没想到不过是思量的半刻工夫,竟然真的有人推门而入,离兮一如既往捧了水来,"太守公务缠身不得推脱,方才便出去了。"
  韩子高惊讶地望她,眼下这身处的一切竟然他瞬间有些慌乱,究竟哪一个才是梦……
  是他们赌上所有来到会稽是大梦一场,还是遇见陈茜本身就仅仅是他荒诞的梦魇?榻上带伤的少年一刻慌乱下意识地去寻自己的剑,"我的……剑。"
  离兮赶着递给他,他望着这熟悉的信仰才知道发生过的一切都真切地存在着,现在是真的一切都没有办法,所有人都可以继续维持旧日的生活,但是这屋子里却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了,是死是活……不过也就是这一两月的时日了。

  "太守可同你说过什么?"
  "不曾。"
  "他没有杀你……"
  "却也并没有留下我。"离兮有些失落,但还是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太守什么都不说,望也不望我一眼,但是……既然我还在这府里,该做的仍旧是要做的。"
  韩子高觉得身后四十军棍打得自己皮肉已然酸痛至麻木的地步,缓了一会儿慢慢起身,"离兮,你想留在山阴么?"
  她本来递了茶来,听了这话一愣,"不,我对于那里印象很淡,留是不留……爹娘俱是亡故,有何分别?"
  韩子高眼睛看着她,"可留在这里恐怕也并不稳妥,你仍旧不知如何选择,而我想……相国也不会善罢甘休放过你。"
  离兮露出些笑意,"为了死去的人而活下来,为了恩人做违心之事,这两样我已经维系了二十年……没有必要。"
  韩子高并没有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却看着她有些释然的表情安心下来。

  冷意泛死寂,廊下枯叶。
  离兮没有完全说实话。
  陈茜不准她说与韩子高的。晨起的时候他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生平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同一个下人身份的女子说话,也是离兮这么多年从他那里得到的唯一一句只关于自己的话语,陈茜慢慢从她身边走过,"不杀你,也不留你,是韩子高救了你一命。若真的说有救命之恩的话……你也该去报答他。"
  这个让她仰视过歆慕过也动摇过的男人仍旧是嚣张不可一世,绕过了她甚至不让她先站起来,离兮跪在地上,看着他的影子拖曳而过轻轻扫过了自己的衣袂,渐渐地抚过右手。
  离兮握紧了右手五指,徒劳剩下的那些心思就像这影子一样,暖不了手也救不了他的信任。
  这是她这么多年第一次同他离得这么近。

  于是她换下了一切挣扎和软弱的情绪,如今安安静静站在韩子高面前,"离兮如今不是留在太守府里,是留在韩侍卫身边。"
  她被相国利用为了那些死去的人活着,为了淡薄到几乎没有轮廓的记忆而活着,这些是否真的值得?如今……
  他才该是她的恩人不是么?
  韩子高同样释然地微笑,晨光里笑起来的模样简直美好得让人无法言喻,他轻轻地看着桌案上的新鲜石榴,"离兮,帮我拿过来。"
  他看着她将果实递过来,韩子高轻轻开口,并不是询问,"他不是一个残忍的人,也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尾音上挑,却异常笃定。
  离兮扶他下榻,伸过手来欲帮他将剑配于身侧,屋子里本是一派平和,这低头沉默的侍女却突然拔剑而出退后一丈,"离兮!"
  她举手扬剑向着自己右手而去,韩子高大惊,万万没想到她突然出此举动甚至来不及上前,身上多处伤口一时身形不定根本无法阻止。
  血溅当场,离兮亲手挥剑断了自己右手。
  "这样……我再不能通传密信……相国为难也罢,起码……离兮今日以此明誓!"
  韩子高没想到她竟然也决绝如此,眼望着那断手血色突然冷静下来。
  太多的心机阴谋,这里的每个人都只是棋子的身份,韩子高不甘心,陈茜同样也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去死,他下了决心。

  低低地咳声,吹落枯华
  "不是一个无情的人?"恰是此时,相国府中截然不同的光景,羊鹍黑衣坐于书房之中下首,听了相国一语有些嘲弄的神色,"如若会稽太守本不是无情之人,相国如何能留他今日?"
  陈霸先坐在堂上正摆弄着一方砚台,微微笑起,"无情之人岂不就成了将军旧主?侯景他可算得无情无心,但若是为人当真如此……那更不可受人所控。"
  羊鹍眼光一紧,这老者如今宽袍缓带掩饰周身肃杀之气,尤其是近日全摆出了一副退隐的闲适之意,谁知一开口说得仍旧让人心惊,人人皆知陈茜素来是喜怒不定为人严苛,再难听一些的话也无非是六亲不认,这难道不是陈霸先多年来的教导所致?这时候却又说起了这种话。到底是谁才真的无心无情?
  陈霸先只扫了一眼椅上的人就明白他在想什么,"自己的侄儿……总归有是血脉之情,我亦是为了他好,当年就出了些乱子,劫了个毫无身份的男子闹得吴兴满城风云,还差点丢了性命,如今他又寻了个人回来,我若不逼一逼他,怎能成事?"说完了还特意放下砚台命人摆设棋盘,"皇上近日偶然风寒龙体微恙,想来将军也得了空闲,不如陪老朽再下盘棋做消遣?"
  羊鹍自然应允,眼睛透过了雕栏木窗望出去,"近日虽觉凉意,但算起来也离开春不远。"
  陈霸先面上随意,心里也知道羊鹍焦急,"将军放心,开春的时候……我赌陈茜定会回来。"
  门外一阵下人走动声响,陈霸先微微皱眉就听见了陈顼唤晓衣过去收下了什么东西,是成匹的华贵缎子,颜色也格外地出挑。
  晓衣眼睛看着犹豫,"这是……小姐最近身子不好,送来这些也怕是没什么心思。"
  陈顼却不动声色心里得意,"便是日后留做嫁衣也是好的。"一门相隔的陈霸先分明听见了,却一声未出,转了眼色继续同羊鹍说话。

  结果晓衣把那贡缎送进玉华阁里的时候统统被榻上的人挥手推在了地上。"直阁将军来探小姐。"晓衣赶着抱起来推出去
  陈顼明明知道她这突然急火攻心一着了风就病下的症结在哪里,面上却格外地心疼万分,"见琛,好好地怎么几日不见就憔悴成了这样?"
  陈见琛今天倒还起了身,只是明显脸色泛白靠在榻边整了眼,一看是陈顼忽地就有了精神,"顼哥哥,你每日都在宫里,你可知道会稽那边的近况?"
  陈顼把一旁架子上的薄衫拿来给她披上,"会稽?没什么大事,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那……太守他也并未为了韩子高的事情有什么举动?"眼睛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案上,早就干涸了的血衣被她就那么放着,下人们几次看着吓得不敢多问都想偷偷地收起来,结果每一次陈见琛晨起不见了那区区一块衣料就急得天翻地覆,一来二去再没人敢妄动了。
  陈顼顺着她一瞬而过的眼色望过去全做不经意,"女儿家怎么还留着这东西?太守都不曾多言此事……怕是死活都随他自己去了,不过就是个下人罢了。"
  "不会的。"她很是笃定一般地突然抓住了陈顼的衣袖,总是这样娇纵惯了的脾气,立时起了一口气,"他定不会这么轻易便死。"
  陈顼也不同她争,反正这人能不能回来谁知道的事情,一个女儿家的事情他说多了也无用,达到了目的就好,立时笑起来给她将金纱袖上的褶皱抚平,"好好好,见琛妹妹说他没事就没事,我竟不知你也对这叫什么……韩子高的人上了心,难怪这病积郁着不好,心里是有火气呢……"
  陈见琛明知道他其实不理解自己的心情,只当是安慰一般地说出来,但是她总算听见了这么一句可以当做宽慰自己的借口,立刻眼里有了光彩,扬着声音叫起来,"晓衣?把刚才那东西拿进来我看看……"眼睛瞥着陈顼仰首饮茶,"顼哥哥,方才是见琛失了礼,我心里急自然……"
  "行了,我什么时候和见琛你计较过这些,还不是为了你好,赶着拿了来。"话音刚落就是一袭瑰丽的正红色缎子,陈见琛一望蹙了眉,"这颜色若在平日太显昭彰了。"
  "那留着做嫁衣可不正好。"嗯,抿一口茶来眼角还盯着她的脸色,陡然一变。
  "我……我现下哪里用得上?"
  陈顼全做无意一般地凑了过去,"见琛还不知道,我却是听闻了外边的音信,叔父收了王家的礼单一直在暗中商议两家的婚事呢……"

  那一天相国府里又起了事端,小姐明明身子未好却抢了金剪来哗啦啦地将数匹贡缎统统绞了个干净,破破烂烂地被人拿至了相国面前。
  "谁送来的?"
  "说……说是……直阁将军来的时候带来的。"陈霸先还不及做出什么回应看着府前有宫人领了御医来按例诊脉,皇命恩典,却也不知这肺火的旧病怎么看了这些时日也不见大好。
  多事之秋。
  "把这碎缎子都收了,万不准在小姐面前再提起!"
  "是。"

【九十五】二月桃夭

  不写江南柳如烟,二月桃花夭。
  瑞香烈时建康城中终日微雨,天色不见放晴,引得街上姑娘加了衣裳,愈发地觉得有些冷意。
  旧日的长城县侯府前仍旧还有军中诸人留守,晨起雾气尚未散的干净,秦淮河上荡过来的点点湿气透着些浮华的花叶香气,如此乱世总有温柔之乡,侯安都出了营房一眼望过去顺着河道就看见满城湿软淋漓的薄雾。
  人间天上,如今重回了一朝平和,谁又知道不过几年之前这里还曾是炼狱一般血染河山?城外不远的石头城中尚有诸多冤死困死的亡魂不散。
  一到入了夜,郊野处便总是无人胆敢独行。
  昨日还听见了上面传下的音信,曲江侯暗中屯兵早不是一朝之事,恐怕不日便要再起事端,萧勃为皇族宗室受封岭南,如今京口建康被陈王两人所控自然心中不满,往日还有所顾忌,却不知道过了正月是受了谁的挑拨,竟然毫不遮掩地动起了起兵的心思,导致建康近日驻军越发地紧张起来。
  他后半夜才入睡,这般时辰起来尚且有些困乏,在府前深深吸气却看着晨雾里有道影子越走越近,是个女子。
  明显脚步犹豫惊慌,停了又停才继续走过来,侯安都收回了目光刚想避开,却听着那人叫起来,"侯大哥!"
  郁书笑得轻松,很明显觉得他恰在府前这件事让自己长出了一口气,她可不敢同什么旁人说话,这下倒好了。手里叠着一袭加了厚的外袍,侯安都看看四下拉着她到一旁树下,"这般早怎么就出来了?"
  她好像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长了不少的发丝被拢在而后,偏过头去想了想举了那衣裳过来,"以往入冬便总有缝衣的习惯,不过今年……今年蛮哥不在,想想他今日也不用这些了。拿来算作是感谢,侯大哥不要嫌弃,郁书也不过是入不了眼的针法,且权当是……嗯,是心意好了。"越说越怕他笑自己,最后几近嗫嚅。
  侯安都顺手接了过来拈在手里就觉出了此物比当用心所做,少时离家至今也从未顾忌过这些,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愣愣地应着,"啊……不会。只是……这本该是给子高的,倒不如……"他顺着她的话想既然都是给韩子高的心意,何不自己留下待他回来,结果又怕引起郁书想到他不声不响去往会稽之事,还是憋了回去。
  郁书也觉出了似乎这么说不妥,像是没了人给,"也不全是,侯大哥亦没个人照顾,郁书不会说话,本不是这个意思。"心里急着辩解,面上浮起些绯色,恰好趁着远处冒出花苞来的一株白桃,绽开些染凉意的脆弱。
  他眼里的郁书从初见时候就总是有些苍白的怯懦,过了年看起来果然是大了一岁,侯安都笑着看她衣裙,"郁书也需自己多多注意,近日军中事务繁忙,不曾去府上照管,看看这长裙……"说完了怕她着风展开那身量宽广的衣袍就欲覆于她身上,郁书站在原地不敢动,等到觉得这样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却也不知如何说起,赶忙拦住了,"我这就回去了,韩叔最近也无大碍,昨日我还陪着上街去走走,一切都好。"
  不过说了两句闲话的光景,营房里其余众人都已经起来,有了人声,郁书不由自主紧张起来,侯安都牵马过来送她回家去。
  城北的院子里树也渐渐有了抽芽的碧意,他送她回来,却依旧是两人共乘,知道郁书是怕的,侯安都依旧笑着伸手去抱了她下来,"以后便不怕了,其实没有什么的。"
  这样的笑容,坚定有力地撑着她的身子直到站得稳妥,郁书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恰好对上他探寻的目光,"怎么了?"
  "没……"郁书匆匆地转身就想回去,正看见韩叔慢慢地从院子里出来抓了把谷子喂鸟雀。侯安都并没留意,只当她又害怕起来,口气立时软了三分,"好了,不用怕,现下尚且太平,而且……"把马缰绕在手上,很简单地说了句,"我还在呢。"
  蛮哥不在了也不用怕的不是么?她被这话说得怔住,回身看了一眼,却见那人手指缰绳面色安稳,还好好地将她给的外袍披上,侯安都一向都对她极是维护,却是和韩子高完全不同的人。
  他明显是常人口中英武宽厚的男人,而在郁书的印象里,自幼起韩子高妍丽得让自己都抬不起头来。眼前的侯安都心无旁骛地抱她下马,除了韩子高,他是第二个让她如此亲近的人。
  如果他不在的话……郁书应了一声匆匆跑进去。
  韩叔靠着院墙向外瞟了一眼,"怎么总去麻烦大人,郁书,你也不小了……"
  她过来扶着低着头没说话,韩叔却念着念着笑起来,"我看……侯大人比起那小子来可靠的多。做人……仍旧是需要担当的,我总同你蛮哥说,他却从来都不懂的这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如今……咳咳,尚也不知他身在何处。"
  郁书手下一惊,"韩叔你不要乱想,他能跑去哪里?"
  老人微微示意她松开一些手,"我自己走走就好,近日身上好了,不用担心。"眼睛却看着通往街上的巷子,"韩叔也没有老糊涂,这么几个月过去都不见他一点信……何况前日上街也听着了,县侯离开建康了不是?"面上尽量做着不替儿子担心,韩叔仍旧是心里不踏实,气血上来还是咳起来,"我说了他爱去哪里便去哪里,便当我没养过就是了,郁书你也不用遮掩。"
  "不!他开春的时候总会回来……我想他只是……只是还有想做的事情。"
  "想做的事情?我看他别的什么都不会,这做梦的本事倒是不知同谁学来的!这样的家室背景,他以为他能成得了什么势……而且他同县侯……"
  罢了罢了,韩叔骤然放了郁书的手径自走回去。
  风言风语也早不是这两日了。

  郁书看着地上洒下的一把谷子,伸手去抓起来又散得远些,树梢上的雀鸟就大着胆子飞下来,隔了一段距离同她对视。
  小小的生灵黑溜溜的眼睛一脸无辜,她却满心地犹豫不知同谁说起,韩叔在屋子里突然又说起话来,"郁书?你比他小些,今年也该十六了吧……"
  "是。"她扬声应了句,不知道突然问起这些来做什么。
  有什么杯具倾翻了的动静,郁书急急地起身跑进去探看,韩叔心里仍旧是想了多日的,这一时提起来仍旧动了火气,打翻了茶杯,看着她收拾说了句话,"若是……若是这一次他不回来……"
  "不会的。侯大哥也说不会。"
  "不,韩叔看着你长了这么大,总不能空耗着你的年岁,若是蛮子命中如此再回不来也是他自己选的业报。韩叔看着侯大人为人耿直可靠……"
  她捧着碎瓷片跑了出去,一直不曾答话。

  家人牵挂,离人何尝心安?
  建康未曾落下细雨,会稽却已经地上尘土见湿,韩子高军棍之伤过了这些日子便也好得差不多了。府中因婢女出逃引起的波澜最后终于在她自断一手之后平息,人人都看着离兮姑娘绝决至此,再无人多言。
  "她定是有什么负累,否则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有下人见着一大早太守出府去了,靠在廊下避雨闲话,"离兮姑娘可一向颇受倚重,这一次……怕是不得已了。"
  远处单手仍旧守着的婢女安然不语,好似根本便不在乎这手一样,屋子里绯莲色的少年军棍之法好了十之八九,他推门出来,问了几句话眼光停在她藏起来的空落落的手臂,"可还疼痛难忍?"
  "已不见血了。"离兮微笑摇头,"今日见雨,若是没有大事,韩侍卫还是不要出去了。"
  韩子高抬头看看天色,"太守随行可都是可靠之人?"
  "是,我吩咐过了,如今事事都要小心,而且上一次府中遇刺之事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副将们自然心里也都知道紧张,更加谨慎。"
  他还是不放心牵了惊莲出去,离兮单手不便再服侍更多,选了几个会稽本地年纪不过十二三的丫头跟着她,几个人在远一些的柱后不敢抬眼,一见韩子高要出去,个个偷眼不住地张望,一时都红了脸面。
  阴沉沉的天色都被这红衣染上了生气。

  陈茜近日去巡查会稽城外驻军,天色未亮便已经出去,这时候也该回来,韩子高没有大致的方向,随意地顺着出城的方向牵马而去,一旦到了这种湿冷的日子他的臂上骨上就隐隐的发作,虽然不再是当日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总是留下了痕迹。
  看着街上人来人外,不乏盯住自己探看的目光,有人撑了伞,他却不在乎这点微雨落在肩上,这样的时候……不知道建康如何。
  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他无法现在回去,却不是不想念的,那点执拗的脾气总是同爹爹争执,却也是少年心气,如今一切落到的如此地步,被逼得不得不下一个决定的时候,韩子高也知道自己其实还是不够狠。
  他还是想家的,毕竟……虽然旧日算不上什么稳定的生活,但他总还是同爹和郁书一起的,辗转离散毕竟他还有家人。

  这么久了啊……
  他看着街上的铺子卖起了热粥才想起来入了二月,他自己本是此月出生,带了寒意的日子里,如今这么一个人走着走着看见蒸腾起来的酒香热气才记起,更觉得有些怅惘。
  "青龙节下……去府河旁祭龙神咯……"身旁跑过一个幼童,刚刚到他膝上,一闪身的工夫撞到了韩子高,他低身下去扶稳了,孩子明显是脸上高兴往前跑,一时被人阻住了有些不满,抬眼看着这人格外清朗明丽,小孩子的心思总觉对美的事物感到高兴,一时竟就看着韩子高不放。
  他也笑起来,推推他,"急着去做什么?家里人呢?"
  那孩子指着府河的方向笑言,"爹爹说二月二要去祭江河龙神的。"
  韩子高一愣,放开了他,那孩子嬉笑着跑开还回头来盯着他看,青龙节本不算什么节令,却因惊蛰过后,大地复苏,阳气上升而雨水渐多,所以坊间自有习俗。韩子高幼时靠山而住,偶尔赶上家中爹爹活计不多的年月才有这样的机会去河道旁祭祀,后来战火遍布,更难有这样的记忆了。
  今日一被这孩子突如其来撞上,他唤起记忆,才真切地觉出了自己身在故乡。
  潮湿的雨水,带着山水灵秀。
  难怪今日卖酒得商贩要比平日更多,人人担酒去河畔期盼来年好收成,更加上会稽当地酿酒卓绝,韩子高一身浓烈的赤红,更牵了惊莲这样分外惹人眼目的红鬓之马站在街上,难保不被人多多留意,刚想向前再走去迎陈茜一行人回府,身旁的一排酒缸之后就起了人声,"公子,这样的好衣裳好面貌何不取了酒去河畔?龙神慷慨,开春就许好姻缘呢。"
  一句话说出来韩子高还不曾答话,就听见对街还有人笑着附和,明显这街上的人注意他好久了,"别胡说,龙神哪管姻缘,公子看着年纪轻轻气度不凡,日后定有奇缘的。"

  奇缘?
  他不禁苦笑,这倒真是一桩接一桩,他当年离开这里的时候也不曾想过日后如此。
  韩子高一时心里微动靠过去闻那酒香,会稽不产稷粟,而以糯米为酿酒原料,所产之酒位列上尊。
  如此……也难怪,那疯婆婆总说的故事里都是为酒痴狂,清甜干凛,他虽并不好此道但凑近些酒坛也嗅出不凡,不自觉叹了一声。
  酒贩老者眉开眼笑,眼望着这美得过分的人不错眼目,"买些家去吧?冬日暖身亦是好的。"一时看着韩子高眉心朱砂跟是不迭声地摆手,"哟,这可是旧习了,该是山阴那边来的吧。"
  韩子高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地抬手用额前的碎发遮住一些,应了一句,那人鬓角全白却无比热心口无遮拦,只当今日虽是小雨街上却很是热络高兴,也就收不住话匣子,"孩子,这本是给女儿的训诫,怎么落在了你身上?这可是有趣。"
  明显让这眼前人不高兴了,韩子高皱眉转身欲走,那人却摆手,"别气别气,我们老人家说两句也无他意,今日人人去河边,你怎么不去?"
  韩子高也觉得自己似乎在府中戒备时日长了,难得今日出来见了会稽百姓唤醒了熟悉的一切风土旧习,也就不再如此抗拒重又回来聊了两句,那父辈的老者谈起山阴来也是遗憾至极,"听闻那边县城之外已成荒谷,哪还有什么人迹?纵是城里也都是前年才渐渐好了的。"
  "饮酒伤身,也徒劳恨意……"韩子高自己感叹,那老者却看在眼里觉得好笑,"这般年纪感叹什么!我家的酒是取自那湖中碧波而酿,汲取门前鉴湖水,酿得绍酒万里香,你若是尝尝便知了。"
  韩子高有些犹豫,今日仍旧有事,笑着推却开了,那老者却看着他很是喜爱压低了声音聊些市井言语,"可不用诳我,看你这砂也知该是成了亲?不用怕那家里的人管着,今日不过都图个好彩头啊,我家的婆子也总是说起饮酒不好……"
  话没说完先舀了出来,淡淡的酒气让人闻之忘忧,韩子高听着这话越说越可笑实在没忍住,"不,我没成亲……"
  "哎呀小娘子这时候就开始管着了啊……"硬是想让他尝尝,对接的大婶笑声更大,"快别听他胡言乱语!成个酒鬼都和他一样回家要被骂的……"
  "来来,看看这一坛,这可是用桃花浸泡过的酒,桃花酒可以除百病,好容色,我们都叫它美人酒,你若是带了这回家去定能讨娘子欢心……"
  结果韩子高被这街上酒摊老人的热情弄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正有些尴尬无言的时候突然身后有人伸过手来,韩子高侧身一让就看着那人衣袖掠过,噼啪一声酒坛就势倒在了地上,芳香酒液扑鼻而来。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突然街上一队车马停驻,下来个人就直直地坏了人家的生意自然引起了纷争,结果两侧侍卫不等太守开口先拔刀而出吓得街上再无人开口,这才知道得罪了权贵,那老人忙不迭地避开。

  来人棱角分明,一双眼目看着那口出不逊的酒贩很是不耐,"子高?"回手去拉他,就看着韩子高今日明显有些触动,绯莲色的人影扫过,俯身去拾起了酒瓢来安放在摊子上,"山阴之事绝不重演,以后这里……都会好的。"

【九十六】独回建康

  瞬间探出来的尖刺,陈茜嗅着酒气退后几步吩咐随行,"先回府去,不用待我。"
  "是,太守。"
  韩子高看看四下原本和美气氛突如其来变得尖锐,有些无奈,"你这下弄得百姓惧怕,可算不得好事。"
  那人一贯的张狂性子从不收敛,冷哼了一声眼里瞥过街市往来,"他同你胡言乱语。我不曾怪罪就算好事。"
  "什么算作是胡言?"
  陈茜就欲开口又停下压了回去,"没什么,落雨怎么还跑出来?"所谓胡言……不过就是同他说什么娶妻成亲的事情,韩子高隐了笑意格外地严肃,"你听见了什么?"
  陈茜故意转了话,"我今日去军中,建康城里有消息传来,岭南恐怕稳不住了。"
  "酗酒……回家受娘子的气,这才是寻常生活……也没什么不好。"说完了径自往前去,身后的人果然一步过来瞬间眼底的怒气遮也遮不住,"韩子高?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岭南之事眼下恐怕还妨碍不到你。"
  陈茜盯着他的眼睛望穿了这人现在是故意来气自己,一时也定下心来,余光还放在那街上的人身上,"方才不该拦着侍卫,早当让他们从此都闭了嘴!"
  韩子高哈哈大笑,"去府河边上吧,太守与民同乐才为幸事。"

  一直到站在了河畔陈茜还想着那件事,韩子高竟然没想过他揪着这么点闲言碎语之间的意思不放,"你想过寻常生活?"
  "如今看来,也没什么不好不是么。"
  "做梦!"陈茜干净利落扔了两个字给他,霸道到一点余地不留,"难道是被人说中了什么,想起你那要随身带着的钗子来了么?"
  好啊,原来是……被人说得想起陈见琛的东西了,怪不得今天耿耿于怀地不罢休,韩子高看看远处百姓祭祀龙神,撒酒祈愿,微微叹了口气,"不是,原想出来迎你的。"
  终于觉得那人松了口气过来,伸了手过来想握住他的,韩子高看着左右不远都有人在让开了,陈茜不依不饶,"你怕什么。"
  还是扣紧了手,彼此手掌都有些微雨的凉意,渐渐地扣成死结一般成了一个人的温度。
  "我出生的日子不好……"韩子高想起了旧事,"乡里人觉得二月出生本为不吉,日后便要遭波折。"
  陈茜一瞬的惊讶,很快却也平复,"我都不曾知晓你原是冬日生的,难怪如此肤色白皙,我幼时老人有话,腊月出生的孩子自然肤色浅淡,原来是有些道理的。"
  韩子高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平常的话语,很简单地像是在聊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平日里陈茜总让人想到很多筹谋算计,生死存亡的一切迫得人喘不过气来,今日连绵阴雨却勾起了很多温软的念头。
  比如这些很小很细微的事情,两个人说起来就觉得只是很平常的日子,什么建康,什么岭南,什么相国,都不重要。
  韩子高握着他的手往河水浅处走,能看清河中尚有游鱼,清清淡淡地烟水一色,红衣,玄色的披风缠在了一处,远山近水对影成双,皆入画中。
  陈茜忽然觉得……韩子高是想家了的。

  那美得让人无法不动心意的少年微微俯下身去手间触及水面,就像是他在溪畔见到他的样子。现在曾经的那个孩子已经成长得已经能够彼此试着担负,陈茜看着他浣手,"不吉?于旁人确实如此,韩子高,你遇见我,就算做是此生最大的不吉了。"
  同样,我遇到你也是如此。这世间能有几人如是?乱世之中彼此互为劫数。
  "但是……我不放手。"这句话是韩子高接着说下去的,他总是肆意到让人无法相信的地步,总是这么分明敢说敢做的样子。
  陈茜一直都知道他比自己狠绝得多。

  不一定非要是女同子才为好,才为家,不认同的话也没有关系,不吉也罢,就算是劫数也没有关系,韩子高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不能去争取,他也不信陈茜会输,因为他从来都不信自己会赌错人。
  某种程度上依旧自负骄傲的少年,轻轻地抬起头来看着陈茜,声音很低却很坚定,"你不会死。我去杀侯景,不是为了交换救你,而仅仅是……我需要证明。"他能够觉得陈茜一直握着自己的手指一再收紧,紧到韩子高完全能够读懂他的紧张。"证明我能做到,我不是竹,我也不会是一直都需要你来庇佑的人,是我要杀侯景,不一定是你叔父的办法。"
  陈茜松开他,"这不是游戏,子高,侯景在淞沪何处还有他究竟现在是如何活下去的没有人知道,他甚至比当年还要凶残也完全可能,这并不是随意下决定的事情。"
  那少年眼底的光只如初见,"我想过很多日了,而且……出了建康的时候也在想,你不是会留在这里偏安一隅的人不是么?我说过,一起回去试着脱离相国。"手指在湿凉的河水里有些僵硬,但还是很坚定地起身来同陈茜直视,"我……我其实……"
  很明皙的眉眼,衬着散乱的朱砂印,肩上的绯莲红有些沉淀下的颜色,是沾了雨水的,陈茜不由轻轻抚过,按在他肩上,接了韩子高的话说下去,"你其实是想证明你于我不是依附的关系,你想和我能够比肩对不对,你这么骄傲永远都学不会听话……子高,听我说,我不想让你去是不想你日后万一出了事情会后悔。这一次真的不是平日那些琐事,也不是我想要试探你而起的事端。"
  陈茜深吸了口气,目光悠远却足够认真,他低了声音,在一片祈愿和祝福来年五谷丰登的祝祷声中声音格外沉稳平静,他看着韩子高说,"我也想过很多日,你的人生刚刚开始,有时候我会想把你锁起来不放,是因为我会害怕有一日你会觉得其他人那样寻常的生活才是正确的,毕竟……我遇见你的时候什么都经过了,而你,韩子高,你当日才十六岁,说了跟我走,但是……谁也无法保证。"
  他会担心他将来就会懂得人需要一个正常而安稳的生活,比如突然出现的陈见琛,比如他偶然在街上听见的闲言碎语,这些人间烟火最最正常不过的心思才应该是他这么骄傲的孩子人世一生最后的安慰不是么。
  芳华正好,温柔妻女,总是人生最大的福祉。

  可是他十六岁的时候就把自己的一切都许诺出去了,韩子高,你日后会不会后悔呢?等到你二十六岁或者经历过其他之后,你会不会就觉得这一切都是荒梦一场。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跟着陈茜的人……从来都不得安稳。
  这么想的话就会觉得不甘心,陈茜怎么还敢放着他去以身涉险?可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件事已经成了心里迫在眉睫的争端,必须要下一个决定了。
  雨中那少年明白地看出他眼底的紧张和不安,陈茜的不安简直让人觉得会是幻觉,可是眼前这个身有剧毒,每一日都更危险一分的男人今天同自己一样,都开口说了不曾说起过的事情,韩子高微笑,"如果不试一试的话,我从来不信我做不到,你说得对,我毕竟还年轻,可如果不试一试,我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后悔?"
  他和他爹的争端就是源自于此,父辈们总是觉得有危险的事情就不是好的,人生险恶和乱世艰难老人们都经历过,他们不肯让自己的儿女去涉险去后悔,但是韩子高从来都不信,他从来都不肯服输。

  纵是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那一日河畔微雨,少年额上莲华之色败落桃夭灼灼,他笑得远入诗画很坚决地说着,"除掉这些阻碍,并肩高处才是风景。"
  湿凉凉的雨滴在面颊之上,陈茜举手替他擦去,不顾身侧尚有人在,控制不住还是相拥不放。
  "好,回去建康。这一次,韩子高,我等着你来带我继续下去。"
  老人们都说,那府河之畔曾有绝世之姿同酿酒技艺一般都为会稽传奇,果然千百年后纵是史书也需彼此纠葛再无解脱。

  慢慢地顺着街市走回城中,街市上有清洗得干净的石榴放在筐里卖,绯莲红的人俯身下去的样子笑容干净,他拿着那石榴仰起脸来看他,陈茜同样笑起来。
  手指上还有那混乱一日他握着剑刃划伤的痕迹,好在大夫看了说只要不再开裂便不会留疤。
  "今日回府无事,城里走走也好。"说完了借过他手里的石榴给他剥开。
  韩子高看他的动作,这个男人这一刻心里的平静让人贪恋。

  记忆里最后的微雨会稽,石榴香气。

  日子表面平静,建康传来的消息都是关于岭南地方的情况,可也不见曲江侯真的行动,陈茜和韩子高都清楚曲江侯萧勃突然起了这种心思难保不是受了奸人挑唆。
  毕竟主少国疑,干瞪着看外姓人干政,还不如自己先谋个未来。
  到了开春的时候,好似会稽山上碧意复苏,远远地曲酒流觞的雅意呼之欲出,可惜这种时年人人心里都还绷着一根弦,再顾不上欣赏山水墨色。

  清晨时分,太守府前街上的桃树都开得极盛,半是靓粉半是素白惹人垂怜,街上有来往卖饼的小贩推了辆木车,刚走到前街探了脖子望望又缩了回来,一时跟过来买吃食的大娘嘀咕着,"太守府守卫最近越发森严起来,别是出了什么事?"
  "小声些,你没听着上个月还闹出了什么刺客的事情,太守出行也谨慎得很,说是伤了个侍卫……"
  "今日看着更不好了,我可不敢往那条街上去了,个个带着刀剑怪吓人的。"
  会稽太守府前确实晨起格外戒备,离兮匆匆跑至府前让人四处都需当心,韩子高也打发了一众平日有事没事来献个殷勤讨欢心的小吏,诸事都暂时退了回去。
  暗中请了四处游历颇有见闻的名医入府却都是奇怪莫名而出,"这可不是一般急症……"说来说去自然也全无法子。
  陈茜清晨起来就双手毫无知觉。

  如今屋内韩子高捧了茶去给他,陈茜没看出什么激愤或是不平的表情,反倒是更关心建康的消息。
  "没有相国的话,都是些军情公务。"韩子高也大致明白他想知道什么,"你叔父必然知道你这时候一定不好了。"
  陈茜停了停就着他的手饮茶,半晌接了一句,"但也并不担心。"
  "说是叔父,却也形同路人,这你应当懂得,若不是当日你的心气性格符合他的要求,他又怎么会轻易地信任与你?"韩子高直接了当地点破了屋内的沉默气氛。
  说不怅然必定是假的,毕竟这么多年,没有陈霸先就没有他,陈茜缓了一会儿仍旧摇头,"这一次怕是真的毒发严重了。"
  "明日我启程回去,你暂时还不能离开,总要等皇上下诏给你一个借口才好入建康,不然恐怕人人都要起疑。"韩子高放下茶杯言简意赅地说完,"暂时不会有事,太守府守卫增加,还有武岐伯等人忠心。"
  "不行,你同我一起走,我传信给叔父,让他请皇上宣我入建康。"
  绯莲色的人很清楚同陈茜争执没有意义,一般他这么肯定的语气就是毫无转圜余地,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是换了个话题,"现在你不能出去,双手无力根本就是给人机会,这几日的事务我拿进来,你过目后我去传唤就是。"
  躬亲替他前后奔波,韩子高从过了冬就在想办法稳住那些起了疑的副将,昨日还有府里的下人不懂事说了些什么定要出事的闲话,韩子高想也不想直接命人带了出去给顿训诫。
  陈茜突然笑出声,"若说以前还有人质疑,现下可都知道你不是个好惹的孩子了。"
  孩子?如今可算不得是孩子了,韩子高微微皱眉伸手去扶他,"无论如何这一次既然是一起出来的,总要好好地回去。"
  陈茜看着自己现在的样子更衣尚且需他经手,终于控制不住有些烦躁,"我突然觉得叔父当年不该救我。"眼前拿了外袍过来的人一把将衣服甩在了他身上,"不就是手不能动了么,区区一个下毒的卑鄙伎俩能让你难过至此?"
  陈茜叹了口气,"不是,我只是方才突然回想,总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韩子高冷冷地给他系上衣带,"你不肯说是谁下的毒,你心里一定自己想过无数遍,你不过是不愿面对而已。"
  陈茜一愣,又过了半刻还是没有再开口,韩子高便稍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谁下的毒能让他避讳至此?

  离兮单手命人把早膳拿了进来,不一会儿韩子高率先出来,"太守如何?"
  看看四下退了闲杂的丫头,韩子高摇头,"不好,不能再拖了。"
  "可是……"
  韩子高一把拉着离兮到一方漆柱之后说了三言两语,离兮不断摇头,"这不比往日寝阁之中了,破窗的事情尚还算小事,可如今韩侍卫你这么做实在太冒险。而且……一旦太守知道了……"
  那眉眼清丽得人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下的决定就一定会去做,他现在只是手没有感觉,就算传信回建康,往来也要数日有余,等不及了。"

  话没说完就听着里边屋子里一阵桌椅的翻倒声响,两个人急匆匆地进去就看着桌子整个掀了过去,陈茜轻轻靠着雕栏上似乎没什么表情,韩子高也不多问,让离兮找人来收拾好了才重又去看他。
  "我想试试罢了,结果手上没有知觉扶不稳,臂力带翻了桌子。"
  韩子高什么都没说一把抱住他。
  陈茜第一次试着想推开他,"你不用安慰我,我也不是一个用安慰来支撑自己的人。"
  "我从来不想安慰你。"
  那人额前的发散开,眉心很清晰的三瓣莲花映在他幽谭一般的眼色之中,韩子高很认真,他面前的人在记忆中都是狂傲不驯的模样,溪畔故意地溅了自己一身血,陈茜从来都不肯放低自己的棱角,如今他的手完全感觉不到自己。
  韩子高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陈茜,"你不需要安慰,你只需要记住你自己想要做什么,你曾经许诺过我什么,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记得,你说你一定不会输。"
  他俯下身深深地吻他,"我记得。"
  这一次是韩子高抱住他,"你只要还有一点感觉,就好好给我记住,"收紧了手臂,"不管出了什么事情,陈茜,我还在。"

  夜晚的时候马厩处闪过暗红色的光影,连带着守卫有些警觉,看清了来者却只是低低地打了招呼。
  惊莲似乎觉出了什么,不断地嘶鸣,伸手抚过它的鬓毛算作是安慰,那畜生低低地回转了一下看着人解下了自己的缰绳。
  那一夜好似都有些不安,陈茜虽然手上无力但还是牢牢地用手臂锢着韩子高不放,开春天气回暖,微微开了的窗户缝隙里透出了花叶香气,参杂在怀里的人一贯清凛的气息里让人更加不愿松开。
  陈茜轻轻咬在他肩上,"明日我就让人带信给相国,子高?"
  软软的丝缎翻过身去,低低地应了一声有些不耐一样。
  难得乖顺。

  黎明时分,太守府中角门处被人从内打开了锁,单手的侍女费了一番气力终于开了门,这等事再无法假手他人,她提起裙摆向外看看两个守卫守了一夜困乏无比,突然觉出了动静回过身来却听见了马蹄声,立时开口询问,离兮摇头示意他们小声些,"是韩侍卫接了太守的密令要出府去,这就过来,你们万不要声张。"
  韩子高和离兮都是陈茜身侧之人,自然守卫没什么异议,只不过看着天色未亮,稀薄的晨雾里韩子高牵了惊莲过来,一路上想尽办法让它安分些。
  "这是……只有韩侍卫一人?"
  韩子高并没答话,只让他们不要出声,抬眼向府中扫了一眼最终目光落在了离兮身上,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说话,"他会一日比一日严重,离兮,现在我和太守都把一切赌在你身上了,你……"
  离兮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心结,空荡荡的右手失去,她兀自抬起袖子来,"离兮以此立誓……"
  韩子高压下她的残手摇头,"不用这样,我只是……"吸了口气,"太守的脾气你也清楚,如果他醒来怪罪无论如何离兮你一定要暂时拦住他,万不要他做什么不利自己的事情,建康之中若不下皇命他一定不能离开会稽。"陈茜一旦怒气上来做出什么来都可能,但是这一次绝不能出岔子。
  不得不承认,这么多隐秘的事情,如果没了离兮确实想不到其他人可以托付。
  离兮颔首,看着这人趁着微凉的残留夜色翻身上马突然担心起来,"让武岐伯跟着回去吧。"
  "不行,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很快也许就会连手臂都动不了,这个时侯他身边留下这些可靠的人才更重要。

  惊莲愈发地不安起来,扬起前蹄来刨着,韩子高紧了缰绳就欲离开,离兮低低地唤了声,"若是见了相国,便请明言,离兮今日无法再继续违背心意,毕竟……人总不能为死人而活。"
  韩子高微微笑起,晨风里直教两侧退避的守卫都看得呆住,喃喃地似乎觉出了这个时侯他一个人突然出府去极为不妥,却也不知道如何阻拦,几个人眼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向着出城的方向而去。

  他永远这样,雾气里那红衣却格外地分明,渐行渐远。离兮突然能够真切地理解为什么太守这么多年心心念念不肯忘怀,这个人的禀性浑然天成,明明年纪不大却总是做出让人惊异佩服的事情,顶撞太守,永远都认准了自己想要的,自己想做的不松手,骄傲得怎么也不被驯服。
  也不可能被谁轻易地模仿。
  她想起了一些旧事,黯然落了锁。


【九十七】如意郎君

  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远隔一江水,兀自安康。
  建康城里今日最大的酒楼若林阁前车马琳琅,一时竟封住了半条街巷方便往来,人人都说着这阁里怕是又来了什么皇亲国戚,私下里铺张地做了宴请,还不动声色的未曾透露身份。
  于是市井闲言起来,都靠在远处看,只见街角有女子绣车缓缓而来,下来个丫头模样的人万般小心伺候着,千请万请不见人下车来。
  这是谁家的小姐,怎么一点也不给这阁中人长些脸面,倒好像是不情不愿地被押了来一般,金纱的袖口摊在那丫头臂上,本是正当芳华,偏偏一副孱弱模样。
  "当真是个好看的小姐,却看着面色不好。"
  窃窃私语之际却听见旁侧有住城东那几条巷子的人认了出来,"这不是陈家小姐?相国的……"
  "嘘!"
  "不可能,前些日子看着那蛮横的劲儿分毫不让,那一日竟就围住了街市要盘查起人来,怎么今日这般柔弱?"
  "这可是不好,如此年岁……往后怕是长不了的。"话没说完急急被旁边的人拉开,"你胡说什么,一会儿被谁听了去小心脑袋!这可不是寻常人得罪的起的。"
  "怕些什么,离得还远呢,我晨起经过,听着若林阁里几个出来绑红绸的人嘴里嘀咕,是……"挥挥手让四侧看热闹的闲人都靠近些,"是王家的公子今天摆了宴。"
  难怪能有这般气度,若林阁前用金红的绸缎绑装饰得煞是好看,一般的身份不敢这般昭彰。
  几个人调笑着说起,就看着丫头扶着那脸色不好的小姐进了酒楼。

  楼中满是早春芍药,原是艳丽颜色的花朵因这刚刚回暖的天气带得跟惹人怜,都知道见琛小姐极爱芍药,这宴厅主人自然投其所好。
  晓衣看着花色不错,一时想也不想高兴着先评头论足一番,"小姐,人家这也是费了心的,不是前几日相国还说咱们府里的芍药今年开得迟了,这会儿这里的花看着倒正好,小姐心里好了,自然就能吃下东西了。"
  却不想陈见琛迈步进入颇是烦闷,眼睛扫了一下左右花团锦簇的繁盛景象不由开口,"如此艳乍让人心烦……哪还吃得下?"
  话音刚落,落上有人缓缓而下分明听见了她的不耐倒也不急不躁,淡蓝一袭长衫完全没有贵公子那点纨绔卖弄的气焰,一双眼却望着门口,见到陈见琛反倒先是一礼,"唐突小姐。"
  晓衣看得愣了,嘴里小声嘀咕,"这三公子却不似王司马,这眉眼平和得多,人言他所撰兵书战法更胜于沙场军功,这倒是真的。"
  但是很明显陈见琛连抬眼多看上两眼的心思都没有,一直到王颜走到了身前才闷闷地回了句,"若不是我爹今日堵在了门口命人抬也要抬我出来,公子怕是没这个必要来此卖弄了。"说完了眼睛看向芍药。
  晓衣一愣,心想小姐如此不赏脸定要教这儒雅公子面上难堪了,谁知王颜轻轻笑起,淡蓝衣裳上的忍冬菱纹很是精细,整个人七分雅气,三分俊秀,还真和王司马一贯的作风不同。
  "来人,把这花统统换下去,唐突小姐,实是在下之罪,只想着小姐当喜欢这芍药,原无其他意思。"
  陈见琛见他并不像自幼起见得的那些权贵之子,个个端着架子拿好了一副须得人人羡慕的嘴脸,一时也有些觉得自己不该太过,却憋了口气硬是看着人都把花又抬了出去才往楼上去。

  雅阁里茶香漫漫,陈见琛落座之时向着陈顼冬日时候来探自己说的,爹爹果然是收了王家的礼单。
  不然不会非让自己今日出来。
  手臂尚还是浮软,她开春之后风寒之症好了不少,只是这身上一直发软,连着多日不曾出门了,爹爹着急换了几次大夫,找不出什么大的病因来就说症结在心里,晓衣怕是最明白,小姐心里能有什么事,耗了这些日子,一直到风暖放了花树,不过就是想得些那红衣人的音讯罢了。
  王颜很明显极是敏锐,立时笑着请罪出去了一次,不一会儿又换了锦绣的软垫来,"小姐可是觉得身子仍旧不好?"
  陈见琛勉力笑笑,"拖了些日子了。"
  晓衣眼睛瞥着那王司马家的三公子看得直有些不好意思,难怪人言建康城中若数文韬武略都当三公子莫属。
  软金沙的袖口抚过菱案,抬眼看了晓衣那没出息的样子心里无奈,"先下去吧。"

  自然爹爹的意思是想让自己来看看王颜,陈见琛原本做足了准备,若是个故意排场惹人厌烦的人,她就立时惹出事来让今日满城人都知道了这热闹去,却不想王颜不怒也不显焦躁,躬亲替她倒了热茶,也并没有过多刻意地流露。
  王颜清淡地随意说了两句,恰到好处的关切,也并不失礼,陈见琛根本不像那些普通扭捏的女子,她自小无所顾忌骄矜惯了的性子谁面前也不知收敛,心里一动抬眼看着那王颜也没什么回避,"都说三公子好颜色,如今看着却也并无特殊之处。"
  王颜反倒是笑出了声来,"见琛小姐着实为人所欺,人生在世天地之间不过蜉蝣,好坏如何朝生暮死又有何用?人之品行终究在心。"

  她也到底不是停听了一番话就能心心念念被勾了魂的女子,明明有些苍白的脸色却掩不住一瞬妖娆眼尾,轻轻上挑,"那公子见我,又是为何?恐怕是人人得知我所行顽劣,若不为表象声色,难道为利益联系?"
  好个犀利敢说敢做的小姐,王颜收住笑容,陈王两家究竟如何纵使是他爹也不曾轻易开口,倒是陈见琛想也不想就问了出来。
  他轻叹了口气,"若说利益联姻的确属实,我亦不想避讳什么,只是……"他看着陈见琛分明带病,"见琛小姐如此心伤恐怕也不会是为了其他琐事,若当真婚事无可避免,起码我可保证真心。"

  这个人很有意思。
  她坐在那里细细地品茶,身上觉得安定下来缓过一些气力来,这三公子开口不讨好,被点破这层联姻的窗户纸后也不难堪掩饰,甚至他这么用心地请了自己来散心品茶也不提那些爱慕之意。
  反倒是,很简单地说起,若是这婚事让你困扰又无可避免,起码我对你可保真心。
  就这么一句话,陈见琛终于笑起来,收起了那一副方才还有些戒备抵触的眼色,"其实那花并不是不喜欢。"
  他也就真的一笑化了方才这女子分毫不让的敌意,"那见琛小姐可愿赏脸,尝一尝特意备下的橘柑清凉露?最适宜心火未去之症。"
  陈见琛颔首。
  其实如果那一夜没有看见他的话,眼前这般的男子的确足够了。
  不过就是短短几言,起码他并不是她一贯想象中的顽劣公子,而且……他很认真,也并不想同人耍心机。
  何况这么看着,王颜起身吩咐人去取凉露来的时候恰恰是半个侧脸,很浑然一身的儒雅之气,但绝不弱势。
  当得起传言之名。

  "王司马,若林阁里的人传了话出来,公子同小姐甚是和睦,这时候正饮完了凉露听琴呢。"
  王僧辩靠着窗摆弄一只新近寻到的上好狼毫,听了这话也定下心来,眼光望向一旁的陈顼,"将军可放心了?"
  "三公子现下身居长史之职,身家容貌自当不用多言,见琛若能开了窍……我做兄长的自然高兴。"
  王僧辩收回了目光脸色一沉,"不用如此说些客套话,今日见琛小姐能出来同颜儿相会倒也托了将军去游说相国。"
  陈顼一副不过小事的面色,想了想又突然提起了宫中之事,"司马可听闻了,御医那里最近焦头烂额忙得脚不沾地。皇上……"
  这倒是个重要得讯息,"我有所耳闻,皇上愈发地不好了。"
  "司马可需言辞谨慎些,这事你知我知便可……"陈顼说完了颇有些深意,"到底我也在宫中这么多年,一个孩子还把不住的话……那岂不是真应了我叔父的话,成不了大事?"
  王僧辩也有些惊讶,倒没想着他真的如此果决,"将军就不怕我反悔?你谋害皇上之事此时告知于我知晓,若是现下王氏反悔了,将军岂不是成了坏你叔父大业的罪人?"
  陈顼眼底渐渐现出杀伤之色,手指按在那桌上,"司马也不用如此说,我手下数百密探握着建康消息命脉,王司马同曲江侯的密谋……自然我也能到些证据,不过就是说好的合作关系,司马不为难我,我自然不为难司马。"
  岭南蠢蠢欲动不过就差一句话,王僧辩却没想着陈顼竟然真的还弄到了自己挑唆岭南的书信,一时也强行压下了火气,"好,若能成事,日后王氏腾达将军亦是莫大的功臣。"
  陈顼浮起笑意,面上知足,心里却暗暗地骂,若不是借你才能与我叔父抗衡,哪里轮到你一个外姓的人来插手陈氏江山?
  狼子野心共谋一室,大好地日头升起来,若林阁前的红绸格外惹人眼,陈见琛出来时用手抚过,似是在低头看着什么,对着日光反复地换了角度望,仍是有些伤心。
  王颜命人好好地看顾着马车过来请小姐,一时见她留心于这绸子,"这不过是若林阁的人听着今日我来,所以便先行布下了,讨个吉利的脸面罢了,只是这用料也是讲究的,北边的绞缬工艺,并非手染,可是少见的桃花纹。"
  陈见琛点头应下,细细地看过了却又摇首,"还差得远……"又是叹息。
  "仍旧不和小姐的心意?"
  "心意?这料子不差,差的是颜色。"
  王颜一时不曾明白,只当她嫌这红,也不再多言,陈见琛却愣愣地望着红色忧心起来,晓衣赶忙扶着上车去了。

  车子里怕她再着了风,晓衣不放心还是掩了件披风在她肩头,陈见琛透过软帘的缝隙望出去,却觉出了一直都跟着自己的丫头今天明显有些欣喜,"怎么了,王家三公子容貌如何?"
  "当真文武双全……"
  "死丫头又乱说话,不过是看了半日哪就看出了什么文武双全的面相来?"
  "不,三公子容貌建康人人歆慕,这可不是一日两日了,但是……晓衣就怕让小姐又伤心,可是若说实话……比起韩子高来……"
  陈见琛长长地叹息,晓衣也是多少年跟着她没什么避讳惶恐了的,顺着也就说了出来,"比起太守府上的韩子高,那还是差了的。"
  陈见琛没有再说什么,晓衣却有些替她不值,"别人不知晓,晓衣可明白,小姐心里害怕提着颗心,不知道那韩子高出去了现下如何。但若说起来,就算得是处处都好他也比不得三公子家室渊博为人谦和,更何况,他……人人都知道……他跟着县……不,太守这么久,闲话背后说起来更不是一日两日了,小姐看上了他,相国定是怎样也不肯答应的。"
  她也没怪罪什么,晓衣说的话一贯都是最直接却也最浅显的,韩子高同王颜就好似养花,林子里野生的刺莉花和贡起来的金边牡丹一样,这两种花色根本不是美的差别,也不能用这些来衡量什么。
  只不过,就连一个丫头都明白的,人想安稳幸福的生活,同意嫁给王颜……那毫无疑问是好过把一辈子都压在韩子高身上的。

  若说她那一夜没有看到韩子高半个侧面,陈见琛想今时今日她定当做好嫁衣,如玉郎君,嫁给了王家两全其美,人生没有任何意外,却也是面上良和。
  可惜,是是非非,总是输在一抬眼的片刻里。
  总说这一世不过匆匆,当年都是如玉年华,陈见琛拉拢了金纱软缎的绣衣靠在马车里思量,百转千回高低不下,想起自己藏进箱子里躲出去寻他,她微微笑起,人若是觉得可付真心,就没什么做不到。
  也没什么值得不值得。

  "见琛?看着出去走走倒是起色好了些。过来爹看看。"陈霸先一把揽了女儿过去,握在手心里还觉得春日里她手指尖透出了寒意,心里虽然不安却还是无限宽慰的面色,"就说不能总闷着,你以前总不让爹省心,突然把自己关了起来……你以为爹就不心疼了?"
  到底也还是个女孩子,愣愣地想了半日,一回去看着爹爹惦念着自己,陈见琛立时有些酸涩,靠过去闷着声音,"见琛若是日子不久了,哥哥又不在身边,爹可如何是好?"
  "胡说!昨日还说你要大好了呢!小小年纪万不要胡言乱语,日头暖了自然就好了。"
  陈见琛也只是故意地耍个小心思,笑起来靠着爹不动,陈霸先却是不动声色顺着这话说下去,"不过若说起来……你哥哥一个一个都离得远,爹爹身边就剩下你了,日后无论如如何总要看着你诸事无忧,得了好亲事才能安心啊……"
  陈见琛仰起脸来,"我就知道爹不会放过我,回来了就得问这些事情。"
  "哎哟看看这点心思藏着掩着的,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王家那……"话没问完,陈见琛脱了他的手过去从桌上取了杯茶,也再顾不上什么礼数,匆匆忙忙地饮下,陈霸先一见就知道她是故意,"慢点慢点,急什么。"
  "若是不急,我怕爹爹茶不教女儿饮完,嫁妆就先抬过门了。"
  晓衣退在后边待着,偷偷抬眼看着陈霸先听了这半是娇嗔半是埋怨回避的话,若在平日相国最疼小姐,哄两句就过去了,今日可不一样。
  相国接了她的茶杯去,面色沉下来,"女儿家也过了十六,若总是如此可教人看了我府上的笑话,见琛,爹知道你的心思,年前不说也只是觉得你一时心思,自幼起爹爹宠着什么都依你,这一次,人可不必物,你若说要什么东西那就算再难爹也给你求得起,这人……不是你挑块绸子。"
  她微微颤抖,陈见琛想过的,想过爹又要大怒或是责骂自己,却没想过陈霸先如此安静低缓地根本不容她回拒,这样的口气还不如彼此大闹一场,就像以前一样,爹下了什么关起来的命令,她哭哭闹闹到了最后还是要依她。
  可这一回真的不一样了,她连个出口说不嫁哭闹的开端都寻不到。
  陈霸先眼睛微微眯起,远远望着府前的花木之后似乎有人来,声音听不出急切却让人不容置疑,"晓衣?送小姐回去,药快好了,定要按时。"
  拖曳着的裙角刚刚不情不愿地转出了石亭,桃树在曲廊角落兀自开得繁茂多情,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刚刚好遮挡住了人的回望。
  来者看着那金纱的人影绕过去,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忘了把那钗子带回来。

  轻飘飘的花木香气,被一抹炽烈的赤色惊破败退,陈霸先淡淡地望着来人笑,减退了周身难近的兵戎杀伐之气,不过是和蔼面色,"我喜欢守时守信的孩子。"

【九十八】梦为同心结

  会稽太守接到进京口的调命之时,距离太守大发雷霆已经过去十日。
  而这一次,传皇命而来的人却是相国特意选的人,侯安都一礼于府前,却见到整座太守府气氛有异。
  "离兮!你这是……"他第一眼看见了离兮的断手,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什么,皇诏在手等了很久最后出来的却是武岐伯和离兮。
  离兮只是摇头,同武岐伯跪下接旨,侯安都自然知道如此太过犯上,一时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却看着那两人面色和府中寂静模样也知道定是出了事,瞬间和建康里韩子高突然归返联系在一起,顺势明白过来,也就没有声张。
  找了个岭南生变的罪名来召回会稽太守,仍予侯爵之位,侯安都看着左右无人,一把拉过了离兮,"韩子高返回建康第二日就来了这样的皇命,可他现下一直被相国传召,我出发之时只说过寥寥数语,到底是怎么了!太守这里又为何如此……如此戒备?"
  离兮压低了声音,"太守无法外出,近日……染疾。"
  "什么?太守怎么会突然染疾?"
  离兮欲言又止,武岐伯识相地也远远地离开,那一日太守晨起寻不见了韩子高几乎就要立斩所有府中守卫。
  是离兮和所有副将跪在府前三日才让他闭门不再说必杀的命令。

  只有离兮知道,那是因为那一日陈茜彻底无法外出,他现在整个手臂都无法抬起,而今日……等到了皇命,可是恐怕……他毒发到了无法行走的地步。
  若不是实在不行,陈茜不会轻易让别人来领旨。
  "韩侍卫是私自回的建康,太守整整在角门看了一日。"陈茜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冰冰地就那么站在那里看,一直到入了夜。
  那个少年决绝而去的代价让人无法想象,韩子高所要面对的是什么……而他现在等在千里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这样的结果也是必然,如果韩子高不离开,如今他现下这种根本无法行动的模样又能起到什么庇护的作用呢?
  陈茜自嘲地想了很久,他见到他的时候,明明自己才是一副施舍的姿态,那样溪边浣手的白皙少年原本什么都不知道,没有被卷入这一切,是他一开始存了心思带他走入这一切,原本都是错了的啊……韩子高又怎么会任人给予?

  "会稽的山花都开了,子高。"不用再费尽心思地去寻找去模仿去牵强的附会了,这一次会稽山上的金午时花真的都开了。
  可是他为了自己走了。

  "果然……我就想着不可能是他一个人回去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太守又是为了什么现在突然染疾?这个岭南的事情恐怕只是个幌子,曲江侯不曾动兵,皇上如今为了一方稳定总不能无端的给予欲加之罪。"侯安都愈发着急起来,急着去见太守,离兮心里反复思量,他到底是可靠的人,何况派他来恐怕是相国想过的,并不想让太守出丑,"此事不可声张,恕我无法多言,只不过韩侍卫答应过相国开春返回,太守不准他犯险,如今已成事实……恐怕无法避免,而韩侍卫如此做则是相国恩准太守回到建康治病的代价。"
  说完了离兮匆匆地捧了圣旨去见陈茜。

  屋中的人坐在椅上一切如常,他只是不能动而已,甚至和思维都还清楚无比,从昨日开始,太守府中屏退了一切烦琐事务,如今陈茜身旁只有离兮靠近。
  他一直在等。
  今日终于等到了皇命,陈茜盯着她单手绽开的皇诏并不多言,开口却已经下令,"今夜就出会稽。"
  "太守,侯安都在外求见。"离兮还是把皇命念给他听完,陈茜微微放松靠在椅上,"这也就是罢免了我的太守位置仍以予侯位?如此倒成了出好戏,不过数月而已,皇上那边又如何交代?"
  离兮只言听侯安都所言皇上近日身子不吉,恐怕是这些事务已然顾不得了,陈茜心里明白,命她出去传唤进了侯安都。

  侯安都一看陈茜面色便知不好,心里强压下震惊,"建康一切如故,只是如今韩侍卫突然独自归返,而且被扣在相国府中。"
  陈茜不等他说完追问了一句,"你出来之前可见到他了?"
  "见到了,不过匆匆一面,韩侍卫说有一物请转交给太……县侯,"他想了一下陈茜兜兜转转还是需要回到原有的位置,改了口,拿出了一件绯莲色的绸子包住的东西,"他特意言明不得传于外人,故此就连离兮姑娘我也不曾多言。"侯安都确是个老实可靠的人,韩子高说是隐秘之物,他竟也这么多日赶路不曾打开。

  陈茜眼睛望着那袭几欲入梦的颜色眼中闪过很多种感情,都仅仅是一瞬,最后却定格在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无奈之上。
  他反复地打量侯安都,没有急着要过来看,"侯安都,你可知我从不轻信于人,但是我想……子高信你……"他轻轻地摇头,"你替我打开,我现下……"
  侯安都骤然一惊,万万没想过陈茜到了如此地步,一瞬间被勾起记忆,他记得自己偶然在县侯府中去给韩子高送药撞破的一切,相国所说过的药。
  难怪,难怪这一切都变得如此的不合常理,侯安都面上不敢露出什么痕迹,按命将那绸子摊开,里面也是同样柔软的事物,他拿着一路都能觉出并不沉重。
  是件暗暗整齐叠起来的衣带,建康贵族之中才有的绣工,绯莲的缎子上有同色熏染而成的丝线,细细密密的都是莲纹。
  侯安都不由讷讷地有些尴尬,还是捧到了陈茜面前,"放下吧。"他放在陈茜手中,长长的柔软衣带。
  记得很清楚的,那个少年那时候满身脏兮兮的粗布衣裳被他抱进了府里,没有过去多久,现在再想起来都觉得恍若梦中。
  侯安都竟然看着县侯的目光柔软到让人不敢相信,双臂没有气力,陈茜终于叹了口气还是笑了起来,俯身轻轻吻在上面,"子高……这样的痕迹……是第一次我给你的那身衣裳吧。"那时候谁也不曾想过那个孩子会改变什么,记得他千般万般的惊鸿之美,哪里懂得他心比天高。
  这是他当时第一次给他的衣裳,有了一些用过的旧日痕迹,但是看得出一直都被很整齐地收着,牵连开无限旖旎风情隐秘贴身的衣带。
  谁言生离久,适意与君别。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缠在一起的,梦为同心结。
  陈茜闭上眼睛,这是韩子高的意思。
  一定会没事的。
  他不会以色侍人,骄傲自持从不懂得听话。但是韩子高这么遥远地送了这样的东西回来,结同心。
  他想和他结同心。
  他闭着眼睛想他的眉眼,映着漫天风沙颜若莲华,他想同他并肩的。
  子高……韩子高。

  "皇上那边如何交代?"陈茜过了片刻抬眼问他,侯安都如实回禀,"皇上近日已无法再理朝政。"
  "为何?"
  "皇上恐怕是……不吉了,御医近日连夜待命,竟是一直没有什么确切的音信传说,只不过所有事务都经相国和几位近臣之手,所以县侯回到建康之事恐怕也是相国一手定下的。"
  陈茜皱眉颔首,侯安都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轻轻掩上门退出去,一直走到马厩处想起那个怯懦躲在院子里神伤的女孩子,韩子高就算回去……恐怕郁书也会更伤心吧。
  他方才进去的时候都能觉出陈茜压抑不散的戾气,怒极却因无从抒发而起的焦躁,可是他看着韩子高送来的东西瞬间化了所有。
  完全无法置身事外去评头论足的感情,在县侯府里的时候,在陈茜狠心扭断了韩子高的手臂那一刻眼底的挣扎和无可奈何……其实人人都明白的,他们都不在乎别人怎么想的。
  放眼远望,河山万里泼墨而出,一川烟水天色,迷蒙蒙地唱起春暮。
  马厩之外下人为了县侯突然一道连夜赶回的命令匆匆忙碌,侯安都抚过战马有些无奈,他还记得自己同郁书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的话,"我还在。"在冬日里枯尽了的海棠树下,对着那个柔软到几乎无法承受任何伤害的人。
  郁书还是穿着她的蛮哥哥喜欢的淡黄长裙,侯安都摇头,撒了把草料给身后的马匹,你看看,都错了。
  都是些原以为简简单单就能求得的姻缘,结果却都打错了心结。

  时年暮春时节,三月初,东风传语。
  江南,梁帝以驻守京口为名召回长城县侯。
  陈茜居太守位,赏罚分明多有恩惠,会稽及山阴驻军散兵相聚并入麾下,出会稽四日行至京口忽闻梁帝染疾,相国于江畔请群僧为皇上祈福。
  不过相隔区区尺寸之地,秦淮支流环绕而出,城门之外陈氏大旗昭彰而起,一见陈茜归返立时出兵相护入城,极是亲厚,兵戎之间寒光戾气肃杀,相隔浅水之外便是高僧祈福之所。
  陈霸先明显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出家之人对着如此刀剑兵戎场面不为所动,但百姓望着总觉太过冲撞,侯安都正于马上领先,一见皇上不吉之时陈氏却还如此大张旗鼓恭迎县侯入城,一时心里也知逾越,下马进城。
  但是很明显,建康之中不过只剩下旦夕的安稳了。
  如今只要梁帝有任何关乎安危的音信传出……还未及想完,陈茜一行就听见了有传言所述,王司马为皇上安康忧心,于宫中三日躬亲探看。皇上年纪尚轻,这突如其来拖了快要一年的急症忽再岭南不定的时刻变得不好,定是有什么隐秘的阴谋。
  就连街市上都传起了谣言,人人都等着看陈王两氏相争。

  府中一切如故,少了的不过是那道影子,而陈茜再回到自己府中却动也不能动了。
  一袭白衣匆匆而过冲着寝阁而去,看见离兮便再也待不得,"县侯近日如何?"
  "回夫人……不好。"
  沈妙容该是许久都不曾出了那方院子,这时候站于日光之下显得分外苍白,"县侯?"冲着门唤了句,里面没有什么阻拦的意思,离兮这才开了门。
  陈茜面上看着却无异样,坐在椅上扫了一眼她,"我今日如此,你可算结了心结,也报了竹的仇。"
  沈妙容一时无言,她连着多日噩梦惊醒,竟全是当年狱中这个男人胸骨断裂的模样,她太过清楚那毒的效力,这时候原是还缓了口气想探问一二,被陈茜一堵再无可说,只得摇了摇头,"你此刻尚且神智清醒,便当知道相国为何肯再让你回来。"
  陈茜动弹不得,被她这句话一问立时眼底激荡,"自不用你来提醒!现下夫人可是替他担心?若不是你同你爹当日……罢了。"
  沈妙容脸色一变,"是……是我爹当日糊涂,可如今此事本同韩子高无关,你却还是把他推到这一步!"
  "沈妙容,我是否应当提醒你一件事……"陈茜忽然却又笑起,他如此这般喜怒无常无法控制的情绪总是让人无比畏惧,从来都只有韩子高不顾忌,沈妙容退后一步,"你……"
  "夫人现在若想替竹报仇轻而易举!"陈茜一字一句咬牙扔与她,沈妙容苍白脸色更显憔悴,"是,你说得没错……可是……还同当年一样,我若杀了你,还有谁能救他?"
  为什么同样的事情总是无法避免,就如同她当日在狱中一样的挣扎痛苦,陈茜这个时候如果真的出事,谁去顾着韩子高的性命?还有谁能救他。
  沈妙容同样颓然地坐在他对首,"你会救他是不是?你不会放着他重蹈覆辙……"
  陈茜挑眉,他明明如今已经处于完全的弱势,那眼底的光芒却更加不减分毫,"沈妙容,你这么焦急地跑了来……你是什么意思?"后半句说的声音很低,却加重了语气。
  对面的女子换了发髻,遮挡住了一般破碎的额角,听了这话明显愣住,她有些慌乱,自己都不能确定,"不是,我不是……我没有当他是竹,不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只是不想再有人为了当年的醉鸾梦无缘无故地送死……"
  陈茜微微探身向前,仍带笑意,沈妙容却看着他出口残忍无比,"现下我好心地提醒你,夫人,韩子高绝对不可能担负你对竹的想念,竹是我从你这里抢走的,韩子高……只是我的。"说完了他重又靠回椅上,瞬间敛了所有的笑意空剩下狠绝和警告,"沈妙容,我绝不会让他出事,轮不到你来试探!你也最好……安心地守着你的竹院,不要妄想其他!"
  她突然有些释然。韩子高走时应过的开春,还有他突然回来现在陈茜毒发的程度,沈妙容并不算十分清楚侯景之事却也猜出了一二,一开始陈茜的算计不过如是,她紧张到日夜不安。
  而现在听他这样说才终于能够有些安慰,这个样子的陈茜才是陈茜,明明身中奇毒发作严重,行动有碍,他却还是能够嚣张到让人无从反驳。
  他不会放手……这一次他不放手就好。

  临出门去的时候,沈妙容停住了脚步,手还扣在门上却仍旧是对着他说,"陈茜,你不在的日子我托人回过吴兴,爹爹确实已经疯溃无法,我试过让人去问……可是他根本不记得什么醉鸾梦,我找不到解药的音讯。"
  陈茜微微低下头,望着自己没有感觉的双手,沉默半晌看着她就欲离开,终于开始开口,"多谢,妙容。也许……你爹爹的发疯也不是偶然。"
  沈妙容猛然一震,却仍旧是强压着所有感情离开。

  就好像是被人刻意地掐断了所有的出口通路。
  还有太多事情没有答案,这毒究竟是谁下给陈茜的?
  江上横舟而渡,猎猎红衣顶风而立,他在想,为什么他不肯说。这件事情绝对还有同很多人都有莫大的牵连,否则陈茜不用一直回避。
  风中肆虐开得灼热莲红,混沌江水化不开之中俱是连年征战血雨腥风的残影,不过是一只摇曳大船,尾部却还困了匹马。
  水路艰难,何况路途遥远,但是同行之人却指名必须带上惊莲。
  连这马都似乎还有隐情,韩子高愈发觉得这场棋下得凶险,而那执棋的老者也当真太过费心竭力,步步都算得极准。
  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遥望着江水,韩子高第一次生出了迷茫。

  想起来出来前那个掌控一切的阴狠老者对自己说过的,"我不想知道过程,我只想要结果。侯景死,陈茜活,你活。"

【九十九】别君河初满

  四日之前,正值陈茜连夜启程之后的清晨,相国府中还是那方石亭,陈霸先看着下人往玉华阁里送去汤药,一边用眼色示意韩子高坐下,一边很是忧虑地口气,"无论如何小姐的药必须按时!"
  "是。"
  他说完了望着韩子高,开口就干净利落切入主题,没有什么再继续安抚稳定的必要,既然你人都按时回来了,就须得去替我办好了事情,其他一切都是废言,"羊将军与你同往,所行不过数人,暗中以百姓身份而往,回不回得来不过在你自己。"
  "子高不知去往何处,更不知相国一直所说的办法究竟如何,如此就算是送了我去又能如何?"
  陈霸先一直都冷着脸色,这时候终于放缓,今日整座相国府中除了方才匆匆送药的下人再无声响,安静得都让人心慌。
  韩子高看着对面的人从袖中拿出一物,简单到几乎看不出任何特殊的小小玉盒,四方精巧青玉的颜色,韩子高打量半晌还当是什么女子梳妆之物,却嫌过小。
  "醉鸾梦。"
  骤然一惊,他盯着那盒子,半晌突然笑起来也没什么畏惧之意,"相国倒是跟此奇毒渊源颇深,难道建康之中就没其他暗杀的法子非要靠这毒来……"
  话未完,陈霸先意味深长,"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办法,你若要怪就去怪陈茜,他当初可就是想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被人下毒受辱,便想着寻你回去巧妙地混入侯景身边,这毒无色无味毫无特殊,更不是什么能够逆行经脉直取人性命的毒物,再谨慎的人若不饮酒也无法发觉,你说……他当初是怀了什么心思?"
  韩子高手扣在那盒子之上,"相国不用激我,我当日同他走也并只是公平的交换。"
  "你这孩子啊……好就好在你相信的东西就很难改变,但是错就错在……这已经成了固执。"
  韩子高挑起那玉盒来对着日光晃晃,轻巧如同无物,陈霸先见他如此开口,"白色的粉屑而已,你可以……"
  声音放低,陈霸先抬手示意他可要听得清楚,"我再告诉你怎么让侯景绝对无法察觉,这可是你想保住性命的关键,他如今濒临疯狂边缘,暴虐非常,想活着的话……那么只有一个时机。"
  韩子高手指捏紧,听见对首权倾一方的老者悠悠然地告诉自己,"含在你唇齿之下,你想……那种时候,自然没人知道。"
  这样的话,韩子高自己本身已经中毒。
  "陈茜中了毒我能救他不死,你若能听话活着回来同他一般自然我也可以保你不死。侯景酗酒成瘾之事确凿。"

  真是连环之计,若是韩子高杀了侯景回来不听话怎么办?若是他杀了侯景之后拿这件事要挟陈氏又要如何?陈霸先简直把一切都想到了极致。
  甚至他还看着韩子高越来越危险的目光补了一句,"今日已经到了这般地步,我同你多说一些倒也无妨,皇上看着病体不吉,一旦朝中有所动摇,陈氏天下指日可待,韩子高,陈茜都能赌的起安心随着我,你一个乡野间的孩子能有今日,难道还觉不公?"
  言下之意就是你受了我的控制是你的荣耀。
  韩子高强压下怒火收了那盒子,却很是认真的表情,"相国好筹谋,步步不差,但人活在世当从本心,相国可不要哪一日算错了一人之心,满盘皆输。"
  那人扬手拂去了袖间露水,春光之中很是惬意无限,"这话你若还有命见到陈茜,不如去同他说,或许等你回来,你就知道……这也是从他那里学到的方法。"

  韩子高再不理会,满心思量这毒,却看着后边侍药的人转了出来,遥遥守在石亭外不敢抬眼多望,"相国,小姐按时服下了,今日气色望着尚好,开春之后身子也暖了。"
  他留在相国府中数日都被陈霸先恰到好处地同陈见琛隔离开来,再加上似乎她染疾不愈,一直没有从玉华阁中出来。

  陈霸先扫了一眼韩子高,见他没什么特殊的表情,紧接着回了下人一句,"去命人拜谒司马府上告罪,前日三公子送来诸礼实教敝府惶恐,只恨小女病体微恙,但请司马放心,婚事是定下了的,待小女大好之后自然择吉日成亲。"
  韩子高不懂这话当着自己说又是什么意思,这老狐狸实在太让人不安,他想也不想起身告退。
  "皇命已经带到会稽,他应该不日就将归返建康,你……明日便起程吧。"
  韩子高已经步下石亭,听着陈霸先看似平缓的商议口气,内里却根本不容置疑,"我见他一面再走又如何,否则我如何相信相国肯救他?"
  "这倒是有趣,想我如今地位难不成来诳你一个韩子高不成?"
  "相国当日亲至府中却也欺我。"他答得倒也当真大胆,陈霸先想起去年那一次哈哈大笑,却仍旧是摇首,"我自己的侄子最是清楚,他若见了你保不住突然生出什么事端,你放心,只要你明日按时登船同羊将军离开,待他一入建康我便给他解药。这可算是底限,本来……我还想等着你事成之后再给他压制毒性,毕竟这一次也该给这孩子一个教训。"

  韩子高想了片刻,终于应下,"好,相国也当知道我的性子,如若侯景死后县侯依旧无解,那么……这件事无论如何我也定要宣扬出去。"
  陈霸先颔首,看着他走远,好似自顾自地念了句,"你方才问去往何处,如何行事?这些都不重要。过程我不想知道,我只想要结果。侯景死,陈茜活,你活。"

  现下韩子高独立船头心里突然有些微妙地怅惘,不管前路如何,起码在相国心中陈茜活着的地位尚还算有分量,陈霸先并不想真的失去这枚有利的棋子,那么他还不至失信。
  这般凄凉的渡江情景,船中竟然传出了乐音。
  韩子高向回走,羊鹍自从上路之后一直躲在那袭浓重的墨黑色斗篷之中不露脸色,除了他之外船中只有几个他的心腹随行,这乐音定是由他所出。
  直到韩子高走进去,才看着羊鹍靠着一方窄窄的窗口吹着一片柳叶。
  他为将军,韩子高却也一直都未曾行礼,不过几日沉默不语,却也看出了羊鹍性格更显乖戾,绝对是经过大恸之后磨成的性子。
  似乎是望见了那绯莲红的光影,清淡的小调戛然而止,他好似一直很顾忌自己这身衣裳,这也并不值得奇怪,他可是旧年跟着侯景的人。
  恐怕对这颜色记忆犹新吧。

  羊鹍声音有些低哑,微微侧了脸,视线里分明尚算年少的人放手坐在案桌旁自顾自地倒了茶。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答应?"
  "答应什么?"
  "你同我想的不同,我只当这一次该是个姿容绝色的蠢物,无关轻重,却不想你对县侯如此重要,而且你竟也真的还敢一个人回到建康。"他本来在陈茜赶赴会稽之后并不放心,曾去相国府上试探,现在看来,这少年恐怕并不知前路凶险。
  韩子高抬眼看了看他,这人年纪比陈茜大些,侧脸颇是周正倒也正是盛年,远不用如此遮遮掩掩地不愿让人看见面貌,他盯着羊鹍手里的柳叶,"这都是些小童的把戏,我却也好奇将军如此。"
  那人果然有些触动,似乎是觉得这少年当真不同,转了身依旧靠着窗边,"若说你是去送死的也不为过。"他还在说他的话题,手里却下意识地在韩子高的目光中握紧了那片柳叶,极是珍重姿态。
  "也许……是同将军一样,我想同他并肩而行,起码不想让所有人都像将军这般想。"
  "你又知道什么!我怎么会同你一样……"羊鹍一震,他骤然想起了什么,把那柳叶放入袖口之中,韩子高紧跟着接了一句,"一片柳叶,哪里都可寻见,但是恐怕这调子该是有深意的吧。"
  就好像那些脆弱的金午时花,哪里都可寻见,但是同他看花的人如果一旦放弃了,那么恐怕自己就会后悔。
  他没想过陈茜那样的人会为了那些只言片语去费尽心机地在冬日找来一整个山谷的山花。
  乱世之中会稽山上冬日回春。

  羊鹍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同一个无关紧要的棋子最终坐在一处对饮,或许是因为又要回到那个男人的领域之内,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恐惧。
  "我小妹最爱这样的调子,以前我取柳叶为她而吹。"现在再说起来就只是很简单的字眼了,但是他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颤抖,"可惜……数年过去……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你没有再去寻她?"
  "她被主上强占,那时候……建康被攻破,主上诈死外逃,扣了我娘和小妹要挟于我,我知道他藏身之所,却再不敢擅自回去。你不能理解的,他是个魔鬼……"

  也许是韩子高毕竟没有真的在建康经历侯景当政的一切,但是很显然,羊鹍恨他入骨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唤其为主上。
  "她当年十三岁……仅仅是个孩子。"他的声音颤抖,黑色的斗篷拉得更低,"本来那一日没事的……都是我的错……也许都是我的执念罢了,主上身边的人没有长久的,她定是也活不下来。"
  羊鹍其实根本无法确定是不是她小妹还尚在人世,他也不敢擅自回到沪渎,韩子高有些奇怪,"你既知道侯景这么多年躲在何处,为什么不回去想办法救她出来?"
  对面的人上下地打量他,终于哈哈大笑起来,揉着那片柳叶举杯饮茶,"我现下开始怀疑相国找了你来是不是算得错了,原来你什么也不知道。"
  "若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相国不会这般轻易地将此事托于我手。"
  羊鹍不置可否,换做了别人也不会以身犯险,"主上藏身之处名浅水城,沪渎荒野之处水路交杂,外人无法擅入,若非城中有人接应,擅入者定会曝尸途中。"他刻意地压低了声音向着韩子高的方向凑近些,半是试探半是恐吓,一瞬间羊鹍面上隐隐煞气,却又郑重得可怕,故意想要让这少年清晓形势一般的开口,"韩子高,主上曾有一只最喜爱的酒壶,乃是婴孩头骨磨制而成的。"
  结果眼前的人看了看他手里的茶杯,"将军,茶凉了。"

  木下玉门风,别君河初满,船行不稳,愈发近了险滩,若想最快时日靠近沪渎之地便须得行水路而下。
  夜幕之下两侧山林如入幻境,巨大的暗影遮蔽视线,出了汤汤不绝的江水之音再不闻其他,韩子高只觉得船行两日,自己早已对着潮湿的江水腥气感觉麻木,却在夜晚无事之时出了船舱,靠近船尾之时觉出不对。
  空气里散开的不仅仅是水汽,还有……
  "羊将军?"
  船尾两道黑影,一人似是跪倒在地,手中利刃分明,一道光影划破浓重的湿气,韩子高虽然不解却也未鲁莽上前。
  羊鹍怒极,绯莲色的人略略往前一步看清了形势,却不是羊鹍想要取人命,恰恰相反,地上那人颤抖不已竟如筛糠一般却还死握着那刀刃不放,大有自尽之势。两人僵持之时,跪着的人突然觉出四下还有旁人,被韩子高一声低呼惊得立时扑倒在地。
  "废物!白白跟了我这么多年!"羊鹍一脚将那人踹开,却是怒其不争,"你可知如今主上所谋早就成了痴梦!南北隔岸观火不过是一瞬的安稳罢了!"
  那人却一口血呕在船板之上,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羊鹍望也不望韩子高,却是挥手让其先行退下,"我一家之事,不用多言。"
  "将军……主上手段属下太过清晓,此事……一旦主上不似将军所料已然全近昏聩,那……后果……将军,当日白骨塞江的场面可曾忘了?万不要背叛主上……"
  "我竟没想过你胆小至此,此次若不借了相国机会掘了沪渎浅水之地,日后那遍野尸骨的日子便永远都没个完结!此行才到了哪里……你竟就怕得寻死!"
  那人却兀自喃喃摇首,"主上杀人何曾顾忌,更用活人炼蛊,种种非人之事必不是我等数人就可一朝瓦解的……可属下自知将军待我旧日深恩,两方为难,倒不若我自行了断!"
  话说着举剑竟就向着咽喉而去,羊鹍气愤却也深知此时不能教他动摇人心,上前就欲夺剑,"将军!"谁知身旁一直沉默的人影突然大喊出口,羊鹍下意识一顿之间,眼见得那从侯景之时就随着自己的护卫闷哼一声倒在甲板之上。

  血腥之气更甚,"韩子高!你这算何意?"他明显觉出了韩子高阻拦之意,这毕竟是他带来的人,哪里轮到外人跑来干预,却不想韩子高并不理会自己径直去探看,"将军虽怒却不想他死,可此人眼见冥顽不灵,吓破了胆,执意赴死……"手指抬起那人的脸面来探探鼻息,"无事。"示意羊鹍过来。
  四下昏暗,羊鹍却看清那人不知是手抖还是并不曾真意狠绝,到底没割在了自己的要害处,韩子高笑起,"看他怕成这般,定是死不成的,将军若是拦下了他这一次,真到了沪渎他也定是要想了别的法子寻死临阵脱逃,还不若让他自行了断,死不了的话……那便是天意如此。他不是怕侯景,他是怕死。非得让他死过一回,才懂得死亡太轻易。"
  羊鹍动也不动,终于还是退后一步,不忍再见亲信之血,韩子高低了声音,"我一直都听闻将军手段狠辣,朝中诸人都有避嫌,却不想这几日看来……将军也是活在那人的影子里走不出来。"
  少年面庞从未有过的清晰,江风略过,韩子高笑起,只是玩笑一般,"我对侯景很好奇。"散落朱砂,绝世之姿。
  "你……"羊鹍不由握紧了手间,"你同以前的人,不一样。以前这衣裳本是主上许给别人的,可是……那人进了宫去,再也没有穿着它出来。"
  韩子高扶起那流了不少血的人来,全不理会羊鹍的话,"这人既然当日能够跟着将军出来如此多年,想必也是可靠之人,否则他不用心下惶恐挣扎,虽然不敢,仍要出了这自尽的法子以示忠诚,子高以为……将军还是当想法子让他醒来后相信,不仅仅是相信相国,也要相信……"
  他看了看手上的血,撕下了一块衣袍绸缎替那人覆在伤处,慢慢地往舱里去,"也要相信我。"一身原是妖异的颜色被他穿得活了,更似炙热火光,韩子高在夜色里笑得远比所有笔墨形容之色都更动人心意,"将军白日问我为何愿往以身涉险,因为有人同我说过,他也不想这样的流血再继续下去,他说要想停止杀戮。死亡只是手段,若不想再让活着成为上天的恩典,那么就一起去试着停下来……"
  他登船之前还对羊鹍多有戒备,现下却觉得……他也当真是性情中人,只不过身负恩仇难解。
  这场乱世啊……到底能不能够停下来。

  韩子高想着他的话突然有些沉闷,分别如此多日,不知道他现下是否已到建康?方才一刻同羊鹍说得严肃,这时候自己却忽然有些觉得江风太冷。
  没有多久之前,他还一个人布衣过江,把船栓在岸边就想着去对岸逛逛,偶然见到了侯安都燃起了自己心里的期望,这时候却是要直面生死。
  那么大的口气啊,韩子高。
  这么死寂的夜晚,越靠近沪渎越觉出气氛不安。他突然开始想念那些石榴,一样微微酸涩的感情。

【一百】沪渎幽林

  晨起的时候,江风吹散浓雾,一片苍茫混沌远方显出了陆地。
  羊鹍站在风中一夜不眠,待到韩子高出来说了声,"人醒了,坚持跪着要见将军,看着是清醒多了。"

  羊鹍还是那般整个人掩藏在黑色的斗篷之中,不论白日黑夜,守卫跪在脚边,"将军若是救了我……恐怕我这一生都脱不了主上的控制,如今……"摇了摇头,叹气无法,"属下这才懂得……其实死没什么可怕的。"他真的死过一回,也就明白了这蝼蚁般的生命毫无用处,死亡太轻易,为何不拼却此身去试着报效明主呢?
  羊鹍拉低了斗篷,韩子高说得对,救了他,他永远还是怕死,等他自己选择了死路,再醒过来却会清醒得多。他声音很低,"韩子高拦下了我。"
  那人一愣。
  "也许……也许这一次,他能够回来。"

  韩子高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羊鹍同随行诸人说了什么,却觉出了船上的人望着自己眼光缓和得多。
  原先还有人毫不遮掩地贪恋他这面上之色,韩子高对于旁人这等眼色的麻木早不是一日两日,他更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但是,现下却无人再妄自盯着他打量了。
  像是某种认同。

  建康谣言顿起,县侯归返之后却并不外出,身染重疾之事却也不是一日两日瞒得住的,侯安都匆匆捧着战表入府,正遇见了离兮托了东西往后边去。
  "这几日的石榴都色泽不好。"陈茜随意地扫了一眼离兮送进来的东西,目光停在那盘果实之后。
  小小金盅,却是他多年都见习惯了的。
  "县侯,这是……"陈茜半靠在榻上,一个眼神让她没有再往下说,离兮只得垂首回禀,"侯安都有军中要事,所以一直等在外边。"
  陈茜顾不上其他,"药拿来,相国可带话来?"离兮欲言又止,停了片刻看向自己独手,谨慎小心地断了过去,"离兮去相国府上之时,亭中正有御医开方,相国直言不讳国少主疑,只盼为皇上分忧,日日心内惦念着这几个子侄,唯属县侯最成气候……"
  离兮掀起盅盖来,药香弥散,浓郁到了极致,手却有些抖,陈茜望她,"你这般可是也看清了?纵使我对相国都尚且靠这些手段维系,何况是你。"
  "我……"她伺候着他慢慢饮下,"离兮今日见了相国,相国言语之中提起了……娘的遗物,却好似也有深意,离兮实在不知,却也不懂我娘不过是会稽寻常百姓,为何遗物尚在相国之手。"
  陈茜好似终于安心下来一般,慢慢地靠在榻边,"如今我以至如此地步,韩子高如叔父所愿已经离开,我竟是……"后半句没有说出来,他竟没赶得及见他一面,"离兮,不论相国那边如何,暗中连夜备船,最迟明日晨起我就可大致恢复。"
  离兮一惊,"县侯是想赶去……沪渎?"
  "你也可以试着拿这消息去换你想要的,比如你娘的遗物。"陈茜声音骤然下沉,离兮拿着金盅退后,再开口却很是笃定,"县侯大可放心,离兮当日断手为誓,人各有命,若是相国因离兮不从命令要了我的命……那我便去泉下陪着娘便好。"
  陈茜似乎从她第一眼见到的时候起就从没有过这样的景象,无法动弹,韩子高以身涉险的日子里他动也不能动。
  "韩侍卫苦心……"离兮说到一半又觉得纯粹多余,陈茜不需要安慰。
  果然,那服了药静静调息的人摇首,"离兮,你退下吧,不用多言,明日晨起,不惜代价,我要赶去沪渎。"
  这一次……就算用一万人来同他换,他也不答应。
  离兮呼出一口气,静静掩门退下。

  岭南生变,曲江侯屯兵意欲谋反之事几乎是瞬间爆发,竟然像是有人透露一般,萧勃在千里之外竟然得知建康城中梁帝不吉之事,更是急得红了眼。
  吴淞古江,水路过了湍急之处渐渐地临近岸边,速度平复不少,近海之处犹可见民风不同,沪渎东南一百九十里,羊鹍命人靠近一片礁石浅滩,正午时分江畔人烟稀少。
  浓重的黑色斗篷全然挡住了面目,看着韩子高亲自去安抚了惊莲牵了过来,羊鹍表情不甚分明,一行人不入尚有乡村院落的镇子,却径自往西北更加荒芜偏僻的险滩走。
  韩子高并不多言,只是跟随,他现在真的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沪渎四下风景萧索,林野溪水交错纵横,水道极是发达。
  "恐怕还需得行上半日,都是跑不起马的泥泞之路,更无人烟。"那斗篷下的男子寥寥几句就算作是解释,韩子高有些疑虑,"那又为何执意带上惊莲?此地不便走马,惊莲又是这般性子,根本就是负累。"
  羊鹍停下脚步回身望望这一手牵马之人,突然就低沉的笑了起来,"韩子高,你这也算是天命。它竟然还能再认他人为主,实难让人相信。"
  绯莲色的人明显也觉出了不对,"将军是什么意思?惊莲又同此事有什么关系……"
  羊鹍继续向前行,望望天色,"傍晚之前务必到达鹿林,浅水城中若是在我离开后没有大变动的话,那会儿就会有人暗中巡查城门左右。"
  "到底同惊莲有什么关系?"
  羊鹍并不急于回答,"不过就是半日了,韩子高,你到了鹿林自然都当清晓。"

  明明大好的天光,走得离江畔远些却明显觉出湿地水汽上浮,整个旷野幽静晦涩,一行人声响被无限放大,不出几步忽地惊起巨大群居鸟禽,韩子高抬首望去只见林木上方黑鸦振翅,他骤然想起了还在会稽那一日……
  那时候村外遍地的尸骨死人残迹,此时此刻却韩子高真切地觉得远不如此地鬼魅,毕竟会稽山阴于他是故乡,而此处前路未知,说心下毫不紧张纯是自我安慰,黑鸦漫天而起又是遮天蔽日瞬间毫无光亮,他还记得当时自己便同陈茜说过,白日乌鸦,死草开花,那就是故去的人要回来寻仇了。
  故去的人……这故去的人实在太多,若要说起旧日恩怨,牵连的恐怕也实在太深。

  韩子高从来不信这些无稽之谈,却在一味地前行之中暗暗地觉出不吉,沪渎的天空都好似是被暗日水光晕染得格外低垂,全然像是能够压垮人信念一样的漠然。
  他握紧了腰际的佩剑,心下算算日子陈茜此刻该是能够恢复了……其实,他那样的人不能动的样子,真的不好。
  韩子高还能够清晰地记得陈茜很多年前的样子,轮廓分明到在火光下有了尖锐的错觉,那么桀骜张扬的性子从来都不曾改变,他给了自己这柄剑之后所遇到的一切恐怕是陈茜今生都无法忘却的阴暗角落。
  但是这柄剑还在……就足够彼此支撑着走下去。
  羊鹍余光之中的少年眉眼清亮,突如其来深深地吸气,韩子高一刻的沉闷眼色之后却是莲花怒放的凛然之气,他握紧了身侧的佩剑,那种美确实不是当年的人可以比拟的。
  当年主上抢到的只是个浮起来的皮囊,没有魂。
  乱世浮萍无根,无刺,除了被人操纵而死,那个人的下场还会是什么呢?

  天色微微暗下来的时候,那一身的绯莲光影更添妖异之感,他们整整走了大半日的泥泞林路,根本没有大道可言,若不是羊鹍径自在前引路,韩子高简直怀疑这根本就是毫无头绪的乱走,左右浅水没脚近乎原有河道的浅滩之所,但是经年河道干涸,基本看不出走向,唯剩下些碎石和潺潺不成气候的小股水源,引得惊莲烦躁不已,几欲脱缰而去。
  韩子高紧紧地勒住它,却明显觉得惊莲不仅仅是因为憋闷烦躁,反倒是……格外地兴奋。这马就好像是很急切地想要往前去一样,有些春日里繁盛而起的湿地林木愈发地拦住了道路,羊鹍却骤然停下,眼睛望着前路一脉铺开的落羽杉似是有些闪躲。
  到底还是要回来……从这里望过去,整个天幕都恍若还是当日末日一般颜色,生生地压下所有人的希望,做什么都是徒劳。
  他记得小妹的央求,脆生生地说着要出府去城边寻制胶之物,她的琴断了弦,想了好几日,却都是羊鹍不准她随意出去。
  当年的台城形势岌岌可危,哪里能轻易地出城去?
  自然不许,但却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这样偏执的命令让小妹留在了家中,竟然因此横遭祸事,是他羊家上下都无法回避的耻辱。
  小妹喜好音律,他却只会吹柳叶,可是她自小都会安安静静地听从兄长之言,明明比不得她的造诣,她却也无事之时便来缠着自己听小调。
  羊鹍手指微微收紧,如今……她生死难料。
  都是因为他当日的一个阻拦。

  漫无边际的落羽杉连绵开去遮挡住了前路,从江畔蜿蜒而来的所有水路到了这里都好似被刻意避开一样的环绕流走,林木却兀自生长得繁盛挺阔,想来内力根基早已经年千里,不比当日溃败匆忙了。
  终于缓缓地退了一步,他紧着声音开口,"鹿林,都是这些落羽杉,当年主上不曾溃逃至此之时,此地曾多有野鹿出没,如今却是……再不可能有猎户进得去了。"
  "这……不过是普通的杉木。" 树干尖削青碧之色,韩子高也知道这种杉木在河漫之地可算常见,"怎么会不得进去?"
  "此林方圆百里环绕浅水城,落羽杉当年被主上特意栽种,那献计的术士完工当日便被处决,从此……走法已经成了绝密,早已成迷宫之势,一旦进入四下完全一样根本无法走出,困在林子里寻不到通透水源更少鸟兽,下场自然是埋骨于此。"
  韩子高一路行来自然明白,这大半日前路没有刻意隐藏已经让人无法分辨方向行迹,何况是被人故意摆成迷途,"初时还曾有当地人大了胆子进入这鹿林……也根本进不到中心,更不用提原路出来。渐渐地远处村落都言这林子生了邪雾让人迷失方向,更无人敢来。"
  羊鹍说着看向他身后躁动不安的惊莲,"韩子高,我带路于此已经接近主上具体所在,只是我现下无法引你进入浅水城……若是我带了人去,主上恐怕立时就要起疑杀了你我二人,此刻唯有让你自行进入鹿林。"
  韩子高一笑散退昏暗天光,表情很是嘲弄,"子高可不是什么江湖术士,想得出来这种奇异法阵,旁人进去不得,我又如何能入?"他手指抚在那马的红鬓之上,直惹得惊莲一串响鼻更加兴奋。
  羊鹍眼底微微浮起些光亮,却是望着惊莲,"它以前没有名字,因为它的主人不给它名字……便再无人敢唤。"
  韩子高手指停住,"它……"
  "你可以放心,也该看出了,惊莲一路愈发兴奋无法控制,它该是感觉到回到了故地情绪不稳,只要你进了鹿林安心任它引路,它自会带你去往该去的地方。"羊鹍说完重又看看前路,"人言老马识途……它虽不至老马,却当真认主,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到还有人能降伏得了它,县侯当年好筹谋,如今放它回到旧主身边也是应该……"
  韩子高骤然握紧了那缰绳,"你的意思是……这马是从侯景这里寻到的?同侯景的人有关?"
  羊鹍摇首,明显感觉的身前的少年紧了呼吸,他却明确地告诉他一个事实,"不是有关……而是这马的旧主,就是我的主上,也就是……侯景。"他已经有多少年不敢这么说出这两个字了,却被这个还有着天生凛然骄傲的人勾起了垂危的希望。
  韩子高眼底的光锐利无比,浮起来的却不知是恍然明白了之后的惊讶还是别的什么,他只是突然低了声音,"陈茜……陈茜果然是想好了的,他最初寻我回去……连这些都算好了。"
  那男人为什么会对一个刚进府的孩子如此恩宠,还能将费尽心机寻回的八骏之后随意地送了出去,韩子高当时不过是硬着那口气非要赢下这马,陈茜记得他不是个轻易认输轻易放弃的孩子,就故意地用这马来刺激,让他韩子高自己来得到这匹马,日后……真的送来替他行事,自然有了大用处。
  陈茜……你真的从来都把事情做绝,也不愧是让相国都一直不愿轻易放弃的决胜之棋。
  韩子高的侧过脸去扶着惊莲的红鬓,"他从未同我说过此事。"
  羊鹍冷着声音,"县侯早就有过此计,不然怎么会让你随意地进了府?"他说完了以为这少年会即刻地争着分辨,却只看着韩子高轻轻颔首,"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就算陈茜离开了会稽也定会回来。"那个男人不会等死,也不会施舍恩惠,更不会是个好人。
  黑色的斗篷压得更低,"我以为你会失望,你难道对于县侯……仅仅是部下的心思?若不是,便当知道他们陈氏的人很难有真心,这时候孤身同我来此涉险,岂不就仅仅是你一人痴妄?"
  韩子高回身盯着那斗篷下的暗色毫无回避,"我从不否认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非常清楚,当年我同他走也并不单纯。羊将军,每个人都有所求,韩子高不会把自己放在他所求之物的位置上,但是他所求的一切,都将是我的。"他记得他的话,"我不会为了你放弃天下,但是我希望,天下,是我和你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你可以觉得他自私无情六亲不认,但是这样是真实的陈茜,这样才是同等骄傲的人可以并肩高处的选择。
  韩子高就这么直直地看得羊鹍心惊,他竟然被这样比自己小上多岁的少年望得有些怅惘。
  当年……他们都害怕,所有人都怕主上,他直到今日都不敢再走回去浅水城。
  羊鹍竟然开始理解陈茜这一次不放手的原因,韩子高的目光可以焚尽日光下的暗影,他的美同他的心性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所以在那一身烈焰颜色的人返身上马的时候,羊鹍突然上前让余人推开,他推开一些斗篷遮挡,只同韩子高一人说话,"请替我找到小妹的下落,她肩有落梅胎记,如今该比你大上三四岁的年纪。"说完了手指探入袖中拿出一物,再开口这声音却已经有了晦涩,"这算是我的恳求,如果她无法相信你,见到此物便该知道是我终于回来了。"
  那只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柳叶罢了,柔软地放在男人长了厚茧的手掌中,勾起了所有陈年的感情。
  韩子高竟然听见他说恳求,他便明白他真的相信自己一定会活着出来。
  "你不是声色玩物,韩子高,我羊鹍不信陈氏,我信你。"
  那马上的人将柳叶收好,突然催马直向着那片遥遥无边的落羽杉而去,羊鹍一语最后荡过,"主上不会留人五日,最迟七日,七日后如若浅水城中不见溃散便是你已死,我当撤离此地。"
  眼望着那一身曾经满是妄言长生的绯莲红色没入鹿林。
  天色完全黑下来。

【一百零一】雾湿瘐肩

  韩子高进入鹿林一夜之后,千里之外晨光再起的时候,宫中再下皇诏,不料县侯府中却根本无人接旨。
  厚重的龙纹垂幔之后急促压抑地咳声,尚且瘦弱的孩子急急地扫过了一眼岭南起兵之事抬手想要传召却已说不出话来,几层的寝宫垂幔之后立时响起看似忧虑地劝慰,"此刻皇上龙体要紧,岭南之事……"
  宫人低低地凑近那不透风的龙塌解释到,"皇上,直阁将军听闻皇上昨夜睡得不安稳,已在寝宫外候了一夜了。"
  那榻上的人分明声音仍待些稚气,断断续续地唤了声陈字却再连不成句,只得抬了只手出来,宫人更近一步,"皇上可是有话?"
  "召……陈……"
  左右之人想也不想,命陈顼入内,不一会儿捧了皇诏出来,皇宫台城里今日格外安静,陈顼冷下脸色来,远远看着有人按时辰送了皇上的药来,分明是狠绝的目光开口却是故意地大了声音,"皇上用药耽误不得,快些进去伺候。"
  手指捏紧在长城县侯四字之上,软金的诏书被揉得变了形,陈顼扣着这皇诏不发,一直等到天色大亮,他在宫墙之内看着日头升起,确信他兄长必将忍耐不住出了城去的时辰才最终命人传召。
  县侯府里自然是再寻不到陈茜的人了。
  讯息急速被宫人带回,扑倒在寝宫门外,"皇上!岭南生变之时长城县侯竟领麾下擅自出城!"
  里面立时又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宫人惊叫,"血……皇上?皇上可万万不要过度操劳……"御医鱼贯而入。
  陈顼靠着寝宫外的柱子望春花,左右是奔走,御医出来额上见汗,几个人凑在了旁处摇首,"皇上此症累及一年有余,再这般不见好……怕是……"
  陈顼心里自行增添上去下半句,怕是也就过不了明年了。刚想着里面却有人又带出了话,"皇上命直阁将军出城阻拦县侯!"
  他万分恭谨接下,"臣定不负皇命!"

  滔滔江水东流去,急景凋年,当日满江猩红路有白骨,如今暂得安稳,建康城外为梁帝祈福之僧吟诵不觉,却再被一行人卷土之势惊破佛国。
  "第七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有众生,诸患逼切无护无依无有住处,远离一切资生医药,又无亲属贫穷可愍,此人若得闻我名号,众患悉除无诸痛恼,乃至究竟无上菩提。"
  不远处囚禁失势皇族的石头城却显出了遍野青葱,有人甲胄俱全放眼天边,来不及在身体终得恢复之后静养几日,陈茜已经带着侯安都等人出了建康。
  一纸皇诏一路追到了江畔,遥遥地怒吼,便是对着长城县侯突然意欲出城渡江而出,"皇上有命!曲江侯于岭南屯兵生乱,长城县侯接旨即刻赶赴岭南平息战祸!"
  马上正对江水的人微微回首,看见身后宫中诸人一路追赶而出,侯安都低声回禀,"县侯,直阁将军带人而来,看样子……该是皇上命他阻截。"
  身后明显又是一阵尘土飞扬,城外骤起千人对峙,僧侣溃逃,全顾不上什么皇上的祈福之礼。
  陈茜掉转马头,直直地迎上了陈顼。其实很多年没有这么仔细地打量过陈顼了,他今日必将顺江而下,马上望着自己的弟弟来阻却一直没有开口。
  直阁将军早就习惯了县侯见了自己便全无好脸色的态度,今日他都做好了在这城外激得陈茜大怒的准备,却没想着他望着自己不说话。
  相隔不远,黄土散尽,毕竟还有宫人在看,"皇诏已下,县侯三日之后出兵岭南!此刻万万不得擅自出城。"
  陈茜目光停在他手中的皇诏上,微微眯起眼来,"陈顼,我若走了,这皇诏也许就轮到你来领了。"
  此话一出千人皆静,宫人也立时明白了这意思不敢开口,县侯若是抗命离开,现下紧要关头陈氏出兵的重任十之八九要落到陈顼头上,陈茜明白的送了这么一句过来更让陈顼把面上准备好的规劝和威逼利诱都憋了回去。
  他来的路上也就打算好了的,当然不能真的拦住陈茜,陈顼巴不得县侯惹出了事情来才好。但是他没想着陈茜一点脸面也不顾及的直接地当着人点破。陈顼死咬着牙退后,"县侯,皇上阻你出城?你仍旧执意如此?"
  嘴上如此,陈顼的人却一再的后退并不阻止。
  船已入水,侯安都率先命人登船,陈茜停于岸上,"叔父可有话?"陈顼一愣,相国好似近日更加避讳,县侯擅自出城去相国府也没有传出音讯。
  "不曾。县侯,此去后果你可清楚?"陈顼一人打马追至江畔,眼底的挑衅非常明显,"你擅自离开,我若能顺利平息岭南那可就不比往日了,叔父虽然不说但也清楚你是为什么非要走,不就是为了韩子高,叔父必然会提拔我。"
  陈茜下马登船,"是又如何,非去不可。"

  "叔父忍你一次,忍不得你这么多次为了他不听命令,县侯,这可是你自掘坟墓。"急急地说完,陈顼却看着县侯在船下停住,他没有完全正视自己,不过是个侧面,"陈顼,岭南萧勃毕竟是萧梁宗室,他若起兵最后定会打着除奸佞的旗号保住自家天下,此事明显是针对陈氏而来,你万万不要大意。"

  这好像是从幼年吴兴出事之后,陈茜第一次对他说出类似提醒的话。

  陈顼总记得他们两人相见便是挖苦嘲讽,甚至在他眼里从来不愿正眼同自己说话。陈茜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来,低稳到像是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刚刚有了官位,试着去喊一声兄长,这个人就是这样僵着声音拂袖而去,"同朝幕僚罢了。"
  最终陈顼不住后退,看着他登船必将离去,"你这算提点我?"
  船上的人看着他恢复了那样半是不屑半是嘲弄的笑意,"将军须得知道,战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到手的。"陈茜今日仔细地望他,当年那个池塘里被冻得嘴唇发紫的孩子如今也不再是个不敢出声躲起来的幼童了,他远比自己当年十八岁的时候更懂得筹算人心。
  船离岸边的时候,陈茜背过身去,"今日我必须要走,否则轮不到你,陈顼,我活着一日,你就给我记住了,轮不到你。"紧接着他在船舱之外扬手命令侯安都出发,看着陈顼渐渐狠绝盯着自己的目光,陈茜轻巧地补上一句,再不望他,"除非我死了,你若杀不了我,那就还只是个废物,不要妄想了。"
  这句话有很多含义,可惜说这话的人从来都不肯过多解释。陈顼狠狠地盯着这个抢了所有的男人握紧了手间,皇诏被他握得近乎毁去,凭什么!
  事已至此他不过为了个男人擅自拒接皇命,跑去沪渎还嚣张如此,凭什么你陈茜就该封侯封爵军功卓著,凭什么你就能得到信赖,凭什么你就能自以为是地觉得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众人只看着直阁将军的愤怒几乎瞬间而起,一剑就掷向了那江中泄愤。
  船已离岸,这陈氏兄弟二人果然如传言般极不和睦,一旦见了面……定是要出事的,明明该是相依为命从战乱中彼此依靠,彼此相助活下来的存在,却不知道为什么成了这种状态。
  县侯连句称呼也不许他叫,也从来不叫他名字。所以他今日被县侯开口一句陈顼叫得愣住,他没想到最后竟然还是这样轻蔑的警告。

  就连侯安都听见了县侯三言两语都沉默立于船头。
  人言陈茜六亲不认,血脉亲情非要谈及生杀夺权。
  可是也并不是这样的吧,既然能够为了韩子高抗命而为,那么证明其实还是在乎情之一字的。
  侯安都也想不明白这种看似完全是自己困扰自己的纠葛有什么必要,他望着江岸越离越远来不及再说什么就觉着身侧的陈茜似乎仍旧感觉不好,微微用手抚过额角,他平日从来不会有这种动作。
  "县侯?"
  陈茜扫向他摇首,"无事,用药过后冲开经络本是应当……"本是应当调息三日的,但是这种光景实在没有时间,岭南迫在眉睫,他必须赶往沪渎,说了也是无用。侯安都也知他前些日子回来根本动也不能动,噤了声音不再探问,随于陈茜身后进舱,甲胄生寒,思量再三这一向安分并不愿过多牵扯恩怨的校尉终于还是开了口,"县侯能否告知末将,韩子高究竟去往何处受了什么命令?他孤身一人毕竟年轻,如此岂非太过冒险?"
  陈茜好似是仍旧缓不过内息来,呼吸之间让侯安都听着也觉并不平常,等着陈茜给他解惑,却听见了一句很深的叹息。
  "其实我也……不清晓。"
  耿直的人直直地握紧了剑柄,"恕末将直言,韩子高心思直率,他若认定了目标便死路一条也要去闯,县侯……"
  那人眼底没什么激怒的颜色,陈茜呼吸吐纳之间都缓了三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唤你大哥,你便替他不值?觉得他韩子高若同我没这些纠葛,日后就更能名正言顺得天下人尊崇敬仰?"
  侯安都一时哽住,好像是这么觉得,却又记得那人很笃定的同自己说过,他信陈茜,他也不想他死。
  可是……他想起来他第一次在江畔挥刀顿止的时候,这少年清亮地眼色映着树上悬尸都让人看见希望的光。侯安都本来以为韩子高的生活应该是守着郁书,守着爹爹,日后封侯拜相如花美眷,这样才是普通人认定了的荣耀不是么。
  陈茜再度开口,"你也看不起他么。"
  "不是!"
  "那便是看不起我?"
  "末将不敢。"
  陈茜挥手让他出去,"若当他为兄弟,便信他所信。如果不是韩子高一直都明白你们会这般想他……他也许不会如此固执,不会一个人又坚持回到建康,不会总想要证明什么……"
  都说他和他在一起会为天下人耻笑。
  侯安都似乎有些明白又不全明白,犹豫着退了出去,陈茜缓缓补了一句,"你放心,这是我同侯景的旧仇,我不会让他来负。"

  天黑之后,陈茜在赶往沪渎的江上,而此时此刻林子里毫无方向。
  韩子高任惊莲兜兜转转兴奋不已地急速前行,这鹿林出了幽暗无光四下都全然相似之外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想象中的可怖景致。
  就只是一个找不到前路退守的湿地杉木林而已,但因为这样未知距离的前路而渐渐心下不安。
  他干脆俯下身靠在惊莲鬓毛之上,"你也是他算好了给我的东西。只可惜这一步太险,我若是真的之后退缩不敢再要你,他可如何是好?"
  陈茜就真的那么相信自己十二岁时候的寥寥数语么,就真的一直记得那时候自己傻乎乎的样子,疯了一样觉得不可以死,不能让爹死,不能让郁书死的心念。
  他不过是仅仅记得那一面之缘,就相信韩子高不会是软弱之人,不会怕么,这实在是太冒险太过执念了。

  一到入了夜林子的温度骤降,路途却依然没有尽头。
  韩子高解下佩剑来映出周身光亮,上好的珍绝夜明珠也是陈茜特意镶嵌好了的,韩子高不免怅然,就算是夜晚环境险恶他也不至失了光亮……原来也是因为想到了总有一日他会来到这种不明前路的地方么……陈茜不愧能够得到相国的信任,若不是真的想控制住这枚有用的棋子,陈霸先远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也许他们说的都对,陈茜找他回去的时候完全是想好了一切的。
  韩子高紧绷着的神经因为这样颠簸而毫无人迹的路途变得慢慢地疲累,靠在惊莲上阖眼,随意要去哪里都好,反正不就是这一身的绯莲红,总还是这样揪扯不清的前缘。
  确实需要一个了断了,不管是他还是他。

  林间湿气在夜晚更加浓重,带了冰冷的霜意,惊莲蹄下骤然换了速度,韩子高猛然惊醒抬起身来却先听见了一声短促的惊呼,立时手下被惊得下意识勒马。
  什么声音?
  他来不及反应究竟是不是人的呼喊,却又听见了前方传来了压抑地哭音,惊莲被人突然勒止几乎愤怒不已,韩子高死死地止住他不断抚慰,翻身下马却听清了是个孩子的哭声。
  这里……荒郊野地满布湿气,若不是他剑上的夜明珠几乎再无光亮,杉树长势密集连些月光都透不进,莫名的稚嫩哭音几近幽冥,被空寂的夜空无限放大便入了魔魅。
  孤身千里,雾湿瘐肩,诡异到无法言喻的情境。
  脚下的泥土俱是湿软,韩子高一手引着惊莲一手慢慢地向前探去,随着哭音还有衣料翻滚的声音,他抬起剑鞘,远远地地上有图暗影不住地晃动,"什么人?"
  他提了声音,只听见那孩子一样的哭音更加放大,并没有什么靠近自己的意思,形势不明,韩子高握紧了剑柄靠过去,渐渐看清地上是个人,奇怪的是……竟然只是个小孩子。
  韩子高也是一愣,等了一会儿却发现地上的孩子不住地翻滚似乎是哭得更加厉害,他横剑身前缓缓俯下身,"你……怎么了?"

【一百零二】箭破莲红

  那孩子至多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捂着自己的膝盖滚倒在湿泥里哭得凄厉,一见有人靠过来更加害怕,不住地蹭在地上往后躲,"不要!我不要回去!不要!"
  韩子高没想到深夜林中竟然遇到了个小孩子,见他哭得害怕心理一软,伸手去想去看看他是不是伤到了,那孩子却啪地一声打开了他的手,"你是谁……你要做什么!"男孩子很稚气的声音,却带了十足的敌意,韩子高不由心里暗自无奈,明明自己才是凶险莫测的那一个,这时候倒好像成了元凶。
  "你怎么会在这里?迷路了?你家在何处?"他把剑撤回一些,尽量小心一点地去看那孩子膝上,流了血。
  "我……我……你的马……我为了躲你的马,跌在了石头上。"孩子恐惧地盯着惊莲颤抖,韩子高看这样子也知道该是惊莲赶路急切险些伤了人,若不是自己猛地勒住了它,恐怕这么小的孩子便要立毙马下了,他赶忙示意惊莲被自己控制在了手里,"你不要怕,它不会再伤你,过来让我看看伤口,流血了,不止住的话……会死。"
  孩子明显被死字下了一跳,突然憋住了嘴唇眼里又涌出了泪光,眼看着又要放声大哭,韩子高一把拉过了他,"好了好了,没事的,不会死的。"
  只是被石头划破了皮,没伤到骨头,韩子高替他按住,渐渐觉得这孩子收住了哭音,却不住地打量自己。
  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韩子高再次问他,那小男孩仍旧觉得有些疼,有些戒备却还是向着韩子高的方向凑了凑,抓住了他的袖口,好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
  "怎么了?"
  "我……你是……你是活人么?"孩子问的格外认真,甚至有些期望的神色,韩子高不禁笑起来,放下剑来扶他小小的身子靠在自己肩上,"你不要怕,我是活人,不是鬼怪。"
  "那你怎么会……怎么会穿着炼蛊的衣裳……都是死人穿的,这衣裳是禁忌的,仅剩下了一件。"
  替他勒紧伤口的手指骤然停下,韩子高突然看着这男孩问道,"你见过这身衣裳?"
  "唔……我没……不不,我见过,可是……可是都是死人身上的。台子上,每年台子上都会死人……好多的死人……"越说声音越小,那孩子突然握紧了他的袖口,"我不想再看到死人……娘说若是能出去了,便不会总是这样,娘说外边已经不会再流血了,总会好的,可是台子上还是年年都在死人……"
  韩子高把他的伤口包好,扶着他幼小的肩膀试探性地询问,"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从哪里跑到这林子来的?"
  "不能说,娘说如果有一日能出去,万万不要提起这里,否则外人定然不能留下我。"苍白的小脸努力地摆出发誓一般的表情,"不可以的。"
  "那……"韩子高环顾四下,"这里怎么出去,你认得路?"
  "不认得,没有人认识,想要出去的人都死了……连尸体都没有。"他恐惧地往韩子高怀里躲了躲,似乎是嗅见了什么好闻的气味一样,小手突然揪住了韩子高的发丝。
  真的只是个小孩子,不知道在这里逗留多久了,身子都带了寒意,韩子高不自觉抱住他,"不认路又知道会死,为什么非要出去?你家里其他人呢?"
  "不出去的话就找不到娘说的东西……娘说过的……"
  "什么东西?"
  小孩子的思维跳转得飞快,嘴里顾不上答他先念起了其他,"莲花,你身上有莲花的味道,我知道的,台子旁边也有好多的莲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怎么种都出不了爹想要的颜色。"
  "颜色?你爹想要什么颜色?"
  "啊……不知道,我没见过的。不过,莲花的味道很苦啊……"孩子又伸手去按按自己的伤口,突然有些难过,"我也要死在这里了,娘的东西……找不到了。"
  他才这么小,甚至声音都软软的引人放松了紧张,却开口说着生死,韩子高一念不忍,"不会的,你不会死,只是一点小伤,现在不流血了,过几天就会好的。"
  "可是我出不去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林子里如果到了晨起……是会有瘴气的,一定会死。"
  韩子高不由握紧了佩剑,"瘴气?"
  "嗯,每日晨起鹿林都会有带毒极深的瘴气,所有就算有人带足了干粮想要摸索道路出去也定熬不过一日的,一日之内赶路出去才能活,可是鹿林很大的,我知道它很大……如若不是认路的人一定不可能走完。"孩子坐正了身子很是严肃,说完了看了看韩子高,"你……你很好看,为什么也会来这里?而且……你的衣裳……不吉的。"
  韩子高微微摇头,"我不怕。"
  "可是……可是……"小孩子好像心里正在挣扎一般的摇首,"不行,你快些想法子离开……好看的人……好看的人都会成为台子上的死人。"
  台子?这个孩子好像是受了那台子很大的刺激一样,不住地说着,韩子高想这一定是浅水城里异常恐怖的地方,他抱起男孩放在了惊莲之上,"我也不认路。"
  那孩子好像不信,"不可能,如若不认路,你不可能在遇见瘴气前就走到这里,这里离……离城不远了。我是傍晚出来的……虽然走了很久,但是恐怕并没有离开走出太远的……"一张本该是粉团般的小脸越说越黯然,抿紧了嘴唇低下头。

  韩子高看看四下,除了自己的剑身上面散发出的珠晖在没有其他光源,他必须要靠惊莲认路,可是这孩子却要走出去,"我不认路,这马却认识。"
  那孩子很是惊讶,从他怀里探出头去望惊莲,"它很凶,为什么会认识这里呢……那是不是我就可以出去了?我不会死在这里?"眼睛突然亮起来的样子很美好,还是个柔软干净的小孩子。韩子高一愣,不忍心拒绝却知道现下已经耽搁了时间,形势不明他绝对不可能就这么折返出去,"现在不行,我必须进城去。"
  昏暗的光线其实根本看不清楚的,但是他还是觉得那孩子星子一般的眸子慢慢地黯淡下去,韩子高那一瞬间突然想起了十二岁的夜晚……
  曾经的村子里,他一路跑回家映着火光,地上匍匐着的村民,还有……就是这么般年纪的幼童,当年比起自己来还要幼小的孩子倒在血泊里面目模糊。
  破天的火光,死了那么多的人。韩子高当年亲眼见过太多的垂死的目光,生命最后的希冀统统泯灭了的绝望,一点一点在眼底熄灭的光亮。
  他恨死这种无力挽救的感觉。
  绯莲色的人翻身死死地抱着那孩子上了马,手下用力直教他惊叫起来,"嘘,无事,我现下不能送你折返回去,但是……待我进城之后,一定带你出去好不好?"
  还是个很幼小的孩子,歪着头仔细地想了想,"可是城里一定有人在找我,如果我回去便不能再出来了。"
  韩子高轻轻笑起来拍了拍他小小的后背,手下的料子质感倒没见过,像是手工织染却很密实,发髻梳起来的模样也是个好看的男孩,"你放心,若是我能活着出来,你就一定可以。"
  他若能杀了侯景,这浅水城不攻自破。
  惊莲嘶鸣,韩子高微微松了些缰绳,小男孩看着眼前这极漂亮的人,胖胖的手探过来好似是觉得有趣,"嗯……好,你应过我的,娘说了不教我死在这城里,我定是要出去的……"说着说着小手按在了他眉心散乱的朱砂上,"你真好看,比台子上那些我见过的人好看上百倍……"说着说着好似是自己走了太远实在累坏了,孩子终于靠在韩子高肩上闭上了眼睛,嘴里嘟嘟地念了些什么,韩子高拉下他的手来,放开惊莲任他继续往前,"你叫什么?总该有名字吧。娘呢?既然娘同你说过要出去,为何你娘不带你一同出来?"
  "爹爹从不注意这些名字的,娘就叫我阿柳。"
  韩子高声音散在穿林而过的水气里,"像个女娃娃的名字。"
  "阿柳是男孩子。"明明都昏昏地带了鼻音,阿柳还是执拗地有些不高兴了,韩子高想起来自己当年也是这样,邻人家的女人总说他面上太美,他便这样口气不管不顾地堵了回去。

  天光微微升起的时候,韩子高终于见到林子的尽头,说自己就叫做阿柳的孩子像是突然嗅见了什么一般猛然惊醒,"快!瘴气就快起了!"扭头却突然看见前路熟悉无比,揪着那绯莲红的衣襟于马上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回来了……"
  尽头竟然是片宽广的湖泊。
  苍屏绕碧湾,春光回暖之时沪渎水路四通环绕,本是佳时佳景,突然出现的景致甚至带了静谧祥和的意蕴,韩子高微微皱眉,催促惊莲快些往前,这马也是更显激动,不住地扬蹄嘶鸣,出了林子的范围却是浅浅的石堤,而不远处的湖水暗沉无光好似死水一般平静无波。
  难道不应该是一座……类似城门一般的地方么?竟然只是方湖?韩子高到了湖水旁边有些犹豫,"浅水城在何处?"
  那孩子却挣扎着要下马,"不行,快些下来,若要教人看见了你定是活不成的,快!"
  烟雨平林映出一袭绯莲如血,韩子高揽着他下马来这才见得湖水正中雾气弥漫,纯白一片,风过映着晨光才微微看清了远处,好似是重临叠嶂又有波折,"便是那雾气之后,你可看见那边有绿意的地方?那是湖心,浅水城便在湖心岛上。"阿柳越说声音越小,对那地方竟似有天大的阴影一般。
  绯莲色的人却望着前放径直走到了湖边,俯下身去望,湖水看着并不深,显然不该是天然形成,而是有人引水蓄成,韩子高拔剑下水试探,不过一剑之深,定是不能行舟的,这样的水不远不近却仗着四野鹿林杉木凝聚湿气寒露,终日弥散白雾遮掩,又不能行舟,竟也成了湖心岛的庇护易守难攻。
  无风镜未磨,湖旁便是矮山,山势不高仍旧是同鹿林一般的树木长势,凶险难定,唯一的出路是身后的林子,落羽杉蔓延开去遍山叠翠,那孩子腿伤了不敢妄动,站在他身后左右小心翼翼地打量,突然转眼就看见韩子高想也不想拔剑入水,再顾不上伤口疼痛急急跑了来,"不要!"
  剑光入水的一瞬突然看着湖底幽邃震荡,韩子高匆忙后退只见原本静如死水的浅湖之下突然激破水光,无数巨大的铁链斜拉而起,粗黑泛了锈迹,竟是带着双刃于左右,但凡只要有人踏入水中立时便能透体而过。
  "不好,一旦触动了铁蒺藜城里定会知道有人擅闯!"阿柳却突然一瘸一拐跑到了韩子高身旁,"这湖水一旦有人入内便会诱发这铁蒺藜的,你……你快些……"想让他转回去先躲进鹿林,却回身只见日光起来到了时辰,鹿林林叶遮挡全然不教四下有毒的瘴气退散,他若是进了林子也是死路一条。
  韩子高眼望着那铁链太过危险,伸手就想抱他起来,那孩子却突然要了嘴唇一下子趴到了地上打起滚来,大声地哭叫起来。
  "阿柳?"
  捂着腿的孩子边叫嚷着疼边看向他,低低地问了句,"你应过带我出去的,当真算话?娘说……娘说不要再轻信别人,可你不像坏人。"
  韩子高顾不上再同他过多解释,前方仍旧是不远不近地一片浮雾,那铁链却瞬间一动重又沉回了湖底,"阿柳你先起来,我应过的自然算话。"
  "我娘以前也是……可惜,可惜那些人还是惧怕爹爹!他们骗了娘!"阿柳兀自倒在地上彷佛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就红了眼眶,竟真的哭得凄怆,惊莲一阵不知兴奋还是暴躁的低鸣一步窜到了湖边被韩子高回身一把勒住。
  耳畔风声,惊莲突然扬起前蹄,韩子高为了不让它贸然冲入浅湖之中再起事故,全顾不上身后危险,不过是晚了一步急急转身就觉不好,身后雾气之中弓弦之势千钧一发,阿柳突然大喊,"不要!是我……告诉爹爹……阿柳回来了!"
  来不及,风声瞬息突变,韩子高回身抬剑但见湖中万箭齐发已至身前,挥臂斩落身前突袭,他再顾不上惊莲一把松开,那红鬓之马却好像极是烦躁左右顾虑已久,眼见箭势冲着韩子高直直射来,惊莲脱缰横于他身前挡住流箭。
  "惊莲!"韩子高得了空一手拉起了地上的阿柳,就见得惊莲中箭大怒扬蹄而起。

  后面便是鹿林瘴气,退无可退,湖畔泥沙更无遮蔽,万箭齐发韩子高这般独身一人无异于送死,眼见惊莲护主挡于身前脑中一片混乱,却想起来那人当日把它给自己时候的温软口气。
  那时候只是交易的,韩子高最清楚不过,他同他的交易一开始谁也不敢妄言真心,可是……
  "就叫……惊莲可好?"
  踏落秋莲,一方池塘里的暖意。
  他该不该相信那时候他的心意,该不该?无论如何,无论这马究竟曾经同侯景有什么渊源……它总是认了自己为主。
  极短的间歇之间绯莲色的人影晕开如千瓣莲花,"阿柳别动!"把那孩子按在了惊莲之后他自己冲入箭雨。
  惊莲背上一箭渗出血来,韩子高挥剑替它砍落拦在惊莲身前,雾气之中似有几十人涉水而过,浓重的玄黑颜色并排开来手中弓箭却并不停歇。
  阿柳挣扎着起身,"停!我是阿柳……不要放箭!阿柳回来了!"
  韩子高挥剑护住周身却看着那孩子从马腹下竟爬了出来,不断冲着湖中涉水之人大喊,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小孩子。
  就好像突然回到了会稽的村子,为什么这场乱世永不停歇,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很多的念头绕在了一起,陈茜说过,不去想办法停下来的话,不去改变这种死亡的手段那么噩梦就永远没个完结。

  韩子高眼光惊起,一如当日他不过手里只有一只木剑也不能让爹和郁书出事,疯了一样拦在那剑刃之下。他答应了阿柳要活着出去的。
  绯莲色的人发丝激荡而起,眼见得玄黑之人愈发离岸闭紧,散箭势头凶猛急速而来,他余光之中瞥见一箭直冲着那地上的孩子,韩子高突然收剑俯身抱住地上的阿柳。
  "你……"孩子的眸子带了对死亡的惊惧和莫大的震惊,韩子高只觉得身后不过如此弹指之间便散开的巨大创痛。
  阿柳眼看着那几乎是穿心之势的散箭破开身前之人美得妖异的衣裳,那人死死抱着自己挡住箭雨来势好似要说什么,却突然再中一箭穿骨而过。
  "红鬓的马……能……带你出去。"什么东西软软地从韩子高袖口掉了而出,阿柳突然伸手接住睁大了眼睛。
  这是……娘说过的东西。
  流箭随着韩子高倒在地上骤然停止,孩童凄厉的喊叫响彻山谷。

  同一方天空,一夜空眠,有灯不灭。
  相隔百里江路,陈茜晨起船头远眺却忽觉剑气铮鸣。
  一路夜宿舟中,陈茜同侯安都带百人顺江而下,建康城中竟也没再放出阻截之意。他内息未曾调节稳妥便匆忙上路,此刻忽觉不对,四下却并无危险,船行平稳。
  江风翻滚扑面而来,明明是戾气肃杀的甲胄盔甲映着内力墨色,侯安都却远远望见县侯腰际荡出的凛冽颜色。
  暗赤色的光格外刺眼,分外的昭彰,明明颜色相撞,更从来不可能是陈茜之物。
  但是他一直缠在身上。
  韩子高最后送回去的衣带,绯莲色的惊世绝色,腥咸的江风都被这颜色涤得傲然。陈茜按上眉心,突然有些烦躁,"侯安都?传我之令,全速前进!"
  "是。"

【一百零三】死草开花

  暗影修罗光,江水浩汤。
  浓郁的药香气,韩子高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第一感觉便是鼻腔之间满满压抑的腥苦气。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睁开眼睛,视线里俱是暗色的木制雕栏,韩子高猛然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肩背之处钝痛入骨,手指按上左肩不由苦笑,这左臂多灾多难,只怕再有些什么事故便真要废了不可。
  好似……没有人声,这屋子里竟然一如寻常居室,只不过通体木制,布局却很是规整,甚至他看向榻边的雕栏都有着很清晰地纹路,韩子高感觉伤处已被上药,多亏浅湖之中诸人亦受雾气所扰,流箭方向散落,背上不曾伤及要害。
  一直到韩子高撑起身来想要下榻这才真切地明白为何屋内憋闷不散,这屋子同寻常起卧之用的唯一不同便是……
  完全没有窗子。室内的光线因此极是幽暗不明,也因此直到他站起之后才看清榻边及屋子四周俱是低矮的花木,药香却是从它们身上散发而出,却绝对不是寻常的疗伤药草,闷得这囚笼一般的药室呛人的苦腥气,他感官恢复之后更觉难耐。
  韩子高看着四下分不清究竟自己昏了多久,现在到底是白日还是黑夜,甚至他根本想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阿柳?"突然想起来那个毫无保护自己能力的孩子,他还那么小,如果自己现在没有死……那么他呢?

  幽暗的莲花色衬着屋中诡异的药草香气,阴暗无光木屋却隐隐有了其他生命的感知,韩子高身后突然有了木头开合起落的轻响,细微到几不可闻,"阿柳……"韩子高站在屋子正中右手按在左肩之上,回过身却看着好似四面囚牢一般的木屋墙壁突然翻转开而开,并没有门,很显然从外面看来这屋子定是间暗室。
  进来的不是小孩子,纵使是昏暗不定的环境下也能看清一袭纯白,几乎拖在地上的巨大斗篷,完全便是无法见人的掩藏,韩子高很清楚这般遮住所有的样式同羊鹍几乎一摸一样,只不过眼前这人毫无任何绣迹的白绸恍若孝衣,更添不吉。
  既然还是这种见不得人的模样,韩子高终于确定自己所在的地方总还是同侯景有关,一旦确定了这点他反倒是松了口气。

  那人几乎瘦弱到只剩下骨头撑起了那斗篷一般,从翻转过来的墙壁缝隙间毫不费力地迈入竟不似人影,只不过那巨大的白色绸料转至了正面却也依旧是犹如面罩一般,彻底不露分毫皮肤,空洞洞的两个黑影挖去便做了行走视物之用,纵使韩子高胆子再大不信神鬼一说也万没想过这人如此怪异,后退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腰际,这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剑不见了。
  "你……"韩子高下意识开口,他看着那完全不辨性别年纪的"人"不明形势,却发现那人正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倒好象比自己更惊讶。
  白色的面罩之后看不清究竟会是怎样的表情,而那人呆愣在墙壁旁边,透过自己浑身上下仅剩可以感知周遭的空洞,唯一的画面便是眼前这个终究还算是少年的人,一身衣裳在暗色的光线之下平添三分妖异的绯莲红,屋子正中同样带了惊诧却毫无恐惧的眼色惊破了满室萎靡药气。
  这人戒备而危险地模样很美,带了刺一样的气势,明明是受了很重的伤,却依旧美得让人开始自惭形秽。
  那一袭白衣终于动了一动,往前走了一步,却是在颤抖,韩子高冷眼打量只见这堪称怪物的"东西",它好似是看见了无比惊诧而根本不能相信的事物一样,明明是正对着自己却又看不清五官。
  它只是一个劲的想要确定些什么似地,向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带了明显孱弱的姿态。

  白色的绸子拂过一地不知名字的怪异草药。
  韩子高简直有些不耐起来,究竟谁才是涉险负伤之人?为何眼前这男女不辨的怪物比自己看上去还要伤重难负,他讨厌这种未知一切的诡异感觉,想也不想开口问道,"你是谁?既然我在这里……那晨起那个孩子你们把他关去何处了?"
  那人眼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竟就这么突然向着韩子高伸出了手。

  溃烂的,带着腐败血泡的五指就像是某种探寻。

  韩子高第一反应便是右手一掌过去直接把人劈倒在地,直到看着那白衣一声闷哼瘫倒在自己眼前,才发现这怪物根本毫无还手之力,甚至它好像除了支撑自己之外再无余力,一推既倒。韩子高诧异无比,纵使自己被人留下性命关了起来,也不应该是命这么个虚弱之人前来试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白色缩成一团倒在地上挣扎半晌,突然一口血呕出,整张苍白的面罩上忽然显出了暗红更添恐怖,全不似人。
  "你到底是谁?"韩子高确认这人的确不可能有出手伤己之力,终于上前一步按着左肩的伤处看它,"你怎么会……成了这样?"自己浑身带伤,那一掌无非是自保所需根本就使不上全力,竟然也能让它呕血而出?他眼看着那怪物痉挛着从袍子下探出满是溃烂血肉的双手揪紧了自己的斗篷挡住脸前,不住地喘息。
  好在这声音似乎听上去还有些活人的意味,韩子高苦笑,本来还紧绷着的神经也稍微放松,他总要弄清楚这一切才好,干脆地俯下身去,"你能不能起身?"
  面罩上的空洞终于因血迹的晕染而沉重地贴附在那"东西"的皮肤之上,韩子高明显一愣,他只觉得那绸料之后的眼睛极是秀雅,和它伸出来的双手完全没有可比之处,这该是个……男子。
  "别……别动左臂,你一箭卡在肩骨之上,现下还能动已是万幸。"那白衣勉强用溃烂的手指捂住了面罩上的血痕,沉闷的声音却突然开口,韩子高抬手想要过来看他是否能起身,听了这话停住,"你是谁?这里是不是浅水城?"
  那男子摇头,挣扎着自己起了身,近乎匍匐一般地在韩子高脚下挪动到了那低矮的花草之间不住地嗅着,"我没有名字,这里……咳咳……"就好像说了寥寥数语已经用尽了他的全力一般,巨大儿白色斗篷覆在那让人作呕的草茎花叶上不住地咳,终于缓过来一些,"这里的确是浅水城,你捡了条命,因为……因为你这……衣裳。"
  "因为我这衣裳侯景才没有杀我?那倒也难怪,他不是还指望这颜色能练成仙丹么。"韩子高顺势根本没有犹豫地直呼其名,很明显又让那人一惊,却很快释然地想要扭过身来看看韩子高,"果然……他还是找到了么……难怪,难怪当年……"再说不下去。
  听了这声音总算应当比自己大上些许,但是却已经是濒死之人的样子,那白衣匍匐于花叶之上好似吸取了药香终于有了力气,却站不起来,万不得已韩子高看不得旁人这般姿态在自己脚下近乎爬行一般,终于还是忍不住右手探过去,"你先起来。"

  面罩之后的人看着他修长手指如玉清净,曾几何时也该是这般的……他也该是如是,却一切都成了今天的样子!他突然狂笑而起,声音虚软竟就那么用自己腐烂溃败到不成人样的五指一把抓住了韩子高的手。
  血魔一般的景象,连指甲都是青黑颜色。
  "你怕不怕?你……你怕不怕!哈哈哈哈!"
  韩子高在他冰冷冷地抓住自己猛然起身之时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完全没有根源却像是暗喻一般的景象,白日漫天的黑鸦,遮天蔽日的不祥之景。
  曾经锦水南山影,憔悴魂欲销,好端端的一切,为什么有了不好的预感。不是都说……白日乌鸦,死草开花,那就是死去的人要回来寻仇了么……

  他几乎觉得自己稍一使力就能完全的把这垂死挣扎的人捏碎,韩子高看着他站在自己身前,却紧紧地抓着自己不松手,"你放开我。"凛然却暗暗命令一般的口气,那人骤然收回手臂,白衣轻拂却带了三分的儒雅气,似乎是被韩子高这样傲然的姿态吓到,"你胆子很大。"
  "既然能说话便是活人,我有何可俱?这世上本无神无鬼,若要有,也需得先去找那暴君寻仇,何尝轮得到我?"
  那人的笑声低闷,"果然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这里无人敢妄提主上名讳,你可知道……咳咳,若是让第三人听见,你便是必死无疑。"
  他的血迹完全晕开,韩子高退回到榻边,毕竟仍有些使不上气力,他微微垂下头,发丝披散因而下只剩半边绝色光华,那白衣却盯着他不动,直看得人心里烦躁不已,"侯景为何留下我?只是因为这绯莲红?还是……因为我这面上尚好?"
  他不愿提,还是扔了句话来问,那人微微颔首,"你当明白,擅闯浅水城之人无一例外死于非命,葬身鱼腹或是被焚烧炼蛊,你是唯一被留下的。"停了停还是慢慢地向着他走过来,韩子高明显有些不愿,一个眼神斜瞟过去竟真的让他踯躅不前,"你……"
  这人的目光很危险,他被他这一眼便望得犹豫,终于还是停下,眼前这穿着真正绯莲红的人绝对不是以前那些寻常的美人。
  "你的眼睛很美。"并不仅仅是眼睛,是他眼底无法言喻的光芒,这少年周身给人的印象实在太深,当真不过一眼便能心心念念。

  韩子高侧过脸去冷冷地哼了一句,试探性地想要抬起左臂,却剧痛难忍,到底还是伤到了骨头,"我不认为侯景如此好心,还能替我疗伤。"那人看他肩骨之上被处理得当并不意外,"自然认为你还是有用的,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城里但凡有姿色之人……不论男女,如今都已成了飞灰。我从丹炉房回来……主上吩咐了治好你,这一次长生之蛊定是能成的。"
  韩子高终于大笑而起,"我看他倒是真的疯了!"话未说完看着那白衣之人迅速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告诫于他不可乱说却仍旧手下颤抖,"……国师所言,如今主上龙游浅水,早晚一日主上可获人间至美炼蛊成仙,再夺天下不过探囊取物。"
  韩子高笑得更加欢畅,"我说为何名浅水城,原来不仅仅是因为那片浅湖。"说完看着那人盯住自己的绯莲红衣一直欲言又止,韩子高把前后联系起来,渐渐也清楚不少,"不用看了,这是绯莲红。"
  "我本来只是听闻,又有人不自量力擅闯城门,主上将你暂时关于此药室之中,却没想到见了你……你竟然……你……我明白了,我知道他放不下的。"那人好像思维混乱胡言乱语一般地不断说着,韩子高觉得他好像也有些疯癫,尤其是从这双手来看,定是教侯景残害之人,只不过他似乎看上去并不会伤人。
  还是某种直觉,韩子高想起来他方才还想着告诫自己不得再乱动伤处,这人终究还有善心的,于是轻轻开口,"你其实也恨他对不对。"
  那人猛然一惊,他满脑子想着事情竟然不知韩子高突然开口说的是谁,一愣之下不由思绪错乱开,不住地摇头,"我……我恨他么,他害我所有,可我也教他付出了代价……我不敢,他总在逼我……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我试着去听话,什么都给了他,只求他能放过我们,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害了谁。"
  痛苦地俯下身,那面罩上的血迹愈发的扩大。
  韩子高只当他也是被侯景害得家破人亡,越听越觉得这人情绪激动无法控制,"不要说了,你再如此呕血我恐怕一会儿便再无人可问了,你该是身上有伤吧,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侯景害的?"

  此话一出那人彻底地清醒过来,重又伸出手来自己看着,纯白的斗篷之下衬得那双手便不像自己所有之物,他声音压抑地对着韩子高说起,"这个样子又如何,你不是很快也会如此?死才是件幸事,死不得的人,便都是我这副样子……"玩味般地双手交叠再松开,轻轻地靠近韩子高,声音平静下来好似有些迷醉蛊惑般的意味,"你比我当年还要年轻……我知道你是谁送来的,所以……嘘,不要惊讶,我知道的。"
  他溃烂的指尖抚过韩子高肩上,不断在感觉那绸子的质感,"如果你是他想要找的人,为什么……你还是来到这里了?他果然还是放不下他的权势和仇恨么,所以让你来?那么……恐怕你真正要杀的并不是主上。"
  不是侯景?
  韩子高一时不解,没有立刻避开他的手,相反动也不动看着他一点一点顺着自己的肩抚过,终于勾起了一线发丝,白色的衣裳恰好挡在了自己面前,一片凄怆的素白,和流着脓血的手掌,韩子高微微仰起头来,死盯着他看,终于开口,"你在说侯景,还是陈茜?"
  "你比我当年聪明得多。"那人突然收回了手,撑在榻边剧烈地咳嗽,几乎是又要呕出血来,韩子高冷眼看着还是忍不住开口,"你是谁,告诉我。"

【一百零四】还魂一梦

  四面都是木头色泽的墙壁,却突然又有了动静,那手指方向一转冲着韩子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勉力起身掩住面罩之上的血痕,迅速地退于床榻之后,方才这白衣人进来的地方又是一阵轻微的声响,不算强烈的光线瞬息而至却很快地又被人影盖住,韩子高死盯着那数步之外的暗门终于得到了一些有用的讯息,起码从外面这光线来望该是临近傍晚了。
  想来自己昏了大半日。
  他脑子里关心的事情还未曾想完,却嗅见了室内突如其来的酒气,极是刺鼻浓烈,白衣的人突然垂首跪倒,并不曾开口,他宽广的斗篷下摆顺势铺在地面之上,室内唯一刺眼洁净的光。
  三月桃红,却道梦呓?
  梦般的情景真实地在周遭发生。

  阴影里那人脚步踏着他的白色斗篷毫不犹豫向着榻边而来,韩子高看着同这阴暗的药室一样颜色的玄黑战靴碾过花叶而来,那人好似是感觉到了什么,脚步突然停止在了地上的一口黑血之旁,极是低沉不屑地哼了一声,"留着你越来越没用了,什么时候把这口血都吐光便也可以给寡人去看守城门了,只可惜你就连这皮囊也一点用处都没有!烂的还不如这些草茎!"
  就连韩子高都被这话激怒,那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动也不动依旧是跪倒在地上。
  男人周身酒气停在那绯莲色的人身前,韩子高抬起头来的时候盯着那双眼睛一动不动。这个人浑身俱是玄黑甲胄,看着应当比陈茜年长,却同他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韩子高一直都只是听闻他的一切,而现下眼前的人明显已经丧心病狂,一双颓丧狰狞的眼睛都是血光。
  陈茜只是狂傲,而这个人是扭曲了的嗜血。
  他的戾气惊开榻边垂纱,死亡的罪孽和对血的欲望根本已经无从化解。

  斜长的伤疤,丑陋得就是他今生今世抹不掉的耻辱,就算他让整个江南白骨塞江尸如丘陇都改变不了的失败,这道剑伤硬生生地从双眼之间拉开,当年那个年轻狂妄的人只差分毫就可以剐出自己的眼睛来……甚至这双眼睛从来没有人敢正视,为什么眼前这美得让人舍不得放手的少年却一点不觉得恐怖,为什么眼底连丝毫的惶恐都没有。
  侯景自己都有些不解。

  韩子高打量了他一眼,看着那道凶险异常的伤疤开口没有说话,心里暗暗确认这人的身份,这可不是方才那孱弱的白衣人了。无奈他明白自己此刻左肩伤及入骨,在未知的环境下,若不想现下平白无故地就死那便不要妄动。
  眼前的男人看过太多求饶示弱的哭泣,为了活命不择手段攀附自己的人更是多如牛毛,此时此刻一间小小的隐秘药室里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年。
  那个同样肆无忌惮甚至胆敢向自己挑衅的人也曾经这样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打量,他看着韩子高突然想起了这道伤疤的给予者,周身一动,黑豹皮的护臂之上立时尖刃齐出,幽幽地透了暗蓝色的光,剧毒所在。
  韩子高还是那么看着他,甚至看着他的刀刃靠近自己面上。
  "陈茜同你是什么关系?"
  他以为这个少年被说破之后下一刻一定会躲避或者是求饶,但是韩子高还是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开口却根本不是回答,"你是不是侯景?"
  撕裂开的恐怖笑声,粗哑而疯狂,巨大的伤疤随着笑声抖动,在幽暗有毒的光影之下犹如嗜血的鬼怪,他的刀刃几乎就要贴在韩子高面上,忽然伸手指向旁侧那一直没有发出声音甚至一动不动跪着的白衣人,"刃上之毒只需半点便可教你同他一般,你可害怕?"
  那白衣人一直没有反应,却在听到了这句话之后忽然有些窥探意味地微微扬起了面上,透过那面罩观察着榻上人的反应,却意料之中地听见韩子高坚持着自己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侯景?"
  "如若寡人回答是的话,你会如何?"那人果然停住了刀刃有些感兴趣起来,"守城的那帮废物!寡人留了他们这条命这么多年总算有了点价值,把你救回来……该赏!果然是个绝色之人。"
  说完了忽然收起了刀刃,伸手向着韩子高颈上探过来,白皙妍丽,非常分明的颈线蜿蜒而下,随着韩子高方才说话的时候带了极是蛊惑的角度。眼看着那人轻薄姿态,绯莲色的人骤然起身闪避无奈身上带伤,脊背甚至还缠了层层的绑带上药,侯景一掌劈在他受伤的左肩之上,便知他吃疼定当听话,却不想韩子高咬牙就在他手下硬是扭了肩骨转身,右手扯起那榻旁轻纱勒成一线。

  侯景只当这是个有点脾气的小东西,漂亮得让人舍不得杀掉,进来的时候对韩子高的这点威胁原是丝毫不曾放在心上,何况看着他又受了伤,更加不曾防备。
  谁也没想过这豹是会伤人的,决计不是什么养着的宠物,侯景千算万算万万没想着韩子高忍着伤处几乎被捏碎般的痛楚,一个转身趁着对方愕然的光景右手急速挽纱而起,竟是绕过了侯景的颈上勒成了死结缠在手里。
  "主上!"若不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呼出口,韩子高几乎忘了这屋中还有旁人,白衣人猛然起身在侯景突然出手之时下意识地喊出,侯景望也不望他全做了空气一般,待得回过神来却看着自己竟被这么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勒住了脖子。
  他真的已经太多年不曾同人如此近距离的动手,甚至已经太多年没有人敢直言他的名讳了,今天却突然一朝被打破,而且始作俑者俱是这个穿着绯莲红的人!
  侯景眼底难掩惊讶,"你真是不要命了!寡人若是方才再使一份气力,便可生生将你左臂撕下!"
  他所见过的都是柔软无依乞求活命的孩子,都有着漂亮白皙的脸色,个个灵巧听话,最后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还要求一个善终。
  可是这一次的少年不是,他很美……却有着非常尖锐凛冽的目光,他不怕自己。就这一点,侯景就足够感兴趣。

  长长的玄纱一端尚系在榻上,绕在了侯景颈上之后另一端被韩子高死死握在右手之中,两个人的对峙,本来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境况,韩子高毕竟年轻又身有重伤,当年陈茜尚且输得如此之惨,而如今竟鬼使神差一般地让他这样得了手。
  两人距离一臂之遥谁也不放,侯景不放他左肩,韩子高不放这已成命锁的长纱,时空静默,药室之中一团焰火灼人眼目。长发于半空之中垂落,韩子高无双眼色傲然如豹,一瞬间莲花之色洗净满室鬼魅药腥,他就那么看着这曾经焚尽万民生息的男人毫无退缩,微微挑眉开口,
"手下败将!"
  与生俱来的骄傲。
  侯景猛然松手,他记得他踏碎那人的胸骨便只换得他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这个少年面上倾城之色却开口有了那个狂妄之人的影子。妍丽的莲花色却带了生冷的尖刺,不容分毫的践踏。

  韩子高眼看着不过是撑这一时,侯景刚一放手他立时肩上血如泉涌,踉跄撑在榻边,侯景一把扯下那垂纱大笑,"陈茜以为寡人成了疯子!寡人还当他只喜欢柔顺的废物,今日想来却也不同,只不过……"他停了一刻,重又看向韩子高,"你可有名字?"
  韩子高自然觉得不屑,"人活在世怎会无名,韩子高。"
  那白衣凛然一震,却仍旧不曾开口,看见韩子高并未曾被主上所杀放下心来,退离一旁,侯景眼望着他肩上伤口开裂鲜血横流彷佛极是享受,"寡人最喜欢陈将军的东西,尤其是你这么美……哈哈哈哈!这朱砂散的妙极,人更是莲华之色,陈茜他别的一无是处,这挑男宠的眼光可从来不差分毫。你可见过他的夫人?那般庸常颜色……哈哈哈哈,你知不知道就连寡人的侍卫都嫌她滋味不好……难怪他这么多年都没改这男风之好。"说完了竟然伸手而过沾染上韩子高肩头三两点血意,那榻边的人方才用尽了气力此刻就算再想避开也来不及,韩子高眼看着他把带了自己血的手凑到了唇边,黑豹皮下的甲胄让侯景本就因酗酒而颓败丑陋的面貌显得格外狰狞扭曲,他竟然就这么痴迷般地轻轻舔去手指上染上的血迹。
  "你的血里都是莲花气,这绯莲红果然只有你穿得!"
  江山逶迤,他还活在他自己的王朝国祚之中,只当所有人还都是当年的封号地位。
  十足的可笑。

  四下药香甘苦又混入了浓重的酒气和血的味道,韩子高不断忍着几欲作呕的厌恶之感并不曾打断侯景,他不得不透过这些话来感觉这个男人是否真的同传言一般已经神志有碍,如今所见,侯景显然经年酗酒倒也如实,只不过说他神智濒临疯溃却不尽然,起码提起陈茜来那入骨之仇的狠绝可绝不仅仅是嗜血的本能,他还记得当年同陈茜的一切恩怨,甚至一见了自己便知道定同陈茜有关,这可是出乎众人所料,本来都以为……侯景会见了这绯莲红和自己的样貌便当痴迷,可现下他为何如此笃定自己同陈茜有关?

  顾不及肩上撕裂血肉般的痛觉,韩子高努力维持清醒很清楚现下不能激怒他,见他一时还不曾彻底露出杀意,突然开口问了件同自己毫无关联之事,"阿柳在何处?"
  侯景笑声一顿,"阿柳?管他做什么!你还不如关心一下自己的伤势更要紧。"
  "他在哪里!"韩子高突然有些紧张,那么小的孩子温软的靠在自己怀里,他还答应过他要出去的,可是现下这种环境……明明知道眼前的人杀人如麻,可那是他亲手带回来的孩子,若是真的死在这浅水城里,恐怕阿柳宁愿永远走不出鹿林,韩子高实在无法想象此般惨状,固执地询问起阿柳的下落,侯景不耐地转过身扔下一句,"没出息的东西,早知今日当年便不该让他活下来!和他娘一样是个贱人!"

  韩子高眼看着侯景转身竟就这般想要离开,一时情急就要追出,却不想忽然被人拖住衣襟,那白衣人毫无力量只来得及拉住他的衣裳,在一团低垂的药草之间并不开口,低低向他摇首,便是告诫让他不得追过去。
  侯景走至暗门之旁,"你很有趣,既然是跟着他的人便该知道,寡人一向……不忍心毁了他的东西,韩子高?好名字。想来你对于他而言比起这个废物要重要的多。"说完了意味深长地回身打量了一下他们两人,向着那整个人躲在白色斗篷之后唯唯诺诺垂着头的人命令,"去找人把他的伤口重新上药!寡人看上的东西只有寡人才能给他留下伤疤,这箭伤看着碍眼!"
  "是,主上。"
  "还有你,可知道自己今日成了什么样子?别再动什么心思……陈将军当年若不是因为你,怎么会趴在寡人脚下任人宰割!"
  "主上……"白衣人骤然又跪倒在地,近乎贴于地面恐惧得周身颤抖不已,"不……"

  因为……他?
  韩子高听出不对,"你什么意思?"
  侯景大笑而去,"他当寡人疯了,寡人看疯了的是他!这样也好……当年他为了一千人就扔了不惜一切抢来的废物,最后寡人送了他一捧碎骨,今日定要再教他永世后悔!韩子高,三日之后寡人必用你放血来填城外浅湖!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他若要毁了我的浅水城,你的血他过是不过!"

  木墙轻阖,药室里再无光亮,韩子高并不习惯这样幽暗压抑的环境自己按住伤处止血,那白衣的人拉紧了斗篷尽量挡住了面罩上的血迹就欲出去,"我去找人来给你重新上药,为什么顶撞他……你难道不疼么?"就好像觉得韩子高这种举动无法理解一样,突然回过身又望了一眼他身上惊艳的绯莲红。
  韩子高也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勉强,现在侯景离开神经松下来只觉得再动弹不得,左边半个身子都疼得麻木,偏偏千头万绪俱在一处像被药吊住了神经昏不过去,缓了一刻才重又开口,"疼,可若不忍这一时便一点机会都没有,为什么人人都要怕他?只是因为怕死?"韩子高也有疑惑。
  那白衣人呆愣了一会儿,"怕死……也不全是。"
  "死都不怕的话为什么要怕侯景!反抗的话才有活下去的机会,若是连反抗都不敢的话那岂不是一定输?"韩子高想起当年会稽在陈茜剑下,这样的道理他根本不需要思考,"十二岁的时候我就明白怕死的人才一定没有活路,你难道活了这么久都想不明白?"
  他只是有些嘲讽和可怜的口气对着这白衣的人顺势说了出来,没想到那人突然大骇,"我终于明白……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问我年幼的时候发生过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为什么他总是对一个孩子念念不忘?甚至他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要疯了一样逼我承认……为什么……"
  韩子高觉出不对,"等等,你是……"
  "你的伤势若不尽快止血恐怕便要不好了,待我回来。"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走出去。

  一直到重新上好了伤药韩子高都不曾开口,侯景身边的人俱是这样不露脸面的暗色斗篷,这浅水城里的人几乎都是些不见天日被扭曲了的疯子,那白衣人引了人进来之后就一直站在众人身后的角落里,他似乎很需要这屋子里的药草气,贴近那些花叶就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平稳得多。
  韩子高披散下一半的衣裳露出左肩上溃裂的伤口,他并不多想,却眼看着那上药的人黑洞洞的斗篷之下呼吸一顿,竟是望着这般红衣少年发丝披散,白皙如玉的蛊惑模样走了神,一时手下颤抖药粉散了韩子高半身,立刻便教这本就憋着口气的少年抬眼就是怒极的模样。
  一群疯子!
  那人简直近乎膜拜一样地小心翼翼地触及他的肩头,韩子高越发觉得恶心反胃,目光锐利眼看着就要开口怒斥,白衣人却突然对着自己做了一个警示的噤声动作。
  确实,现在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侯景若要他韩子高死在这间无人知晓的屋子里都易如反掌,聪明的人都知道他实在不该再挑起事端。
  如豹一般的目光扫向伫立一般无声无息的白衣之人,还是看不见那人的表情,但是好似从韩子高醒过来的时候他就一直处于暗中帮助的姿态,为什么他会不断地提醒自己,而且好似……他直觉上感觉到他同这些对侯景忠心耿耿的活死人不一样。

  带了刺的莲华殊色一把系好衣裳,美得让人心惊的少年终于熬到伤口被完全地包扎完后众人退去,走到了木墙旁,甚至那几个人都流连忘返格外可惜地回头望着他叹气。
  韩子高终于忍无可忍,"滚!"

  那白衣人却看着他愤怒的样子轻轻笑起,"你真的和我不一样。"
  "你是谁?"韩子高确认这屋子里的阴暗程度肯定不会藏有自己的佩剑,心里有些不安,他毕竟带着那剑很长时间了,不知道让他们收去了哪里。
  "你看不出来么……其实主上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韩子高,他这一次算错了,你来这里完全就是送死。"那人堵在木墙的入口处反复确认外边却是无人,急急地凑过来同他说话。
  韩子高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让人无法相信,他靠着榻边木头的雕栏不断地回忆陈茜那一捧碎骨和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拿出笛子来的绝望,"不可能的……他说他死了的……"
  可是这白衣人说过的话都太让人熟悉了,他的感觉让韩子高突然觉得无法接受,下意识地往榻旁靠了靠,避开了那人的目光。
  没想到那个人看了他很久,韩子高即使刻意地躲开也能够感觉出那目光里的诸多情感,怨悔绝望还有很多很多的自嘲,他突然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面罩,带了血渍被掷于一旁,"你和我很像,可是你比我美得多……不,也许应该说……是我和你很像么。"

  韩子高大惊之下望着他,只觉得沈妙容竹苑内的那幅画像活了。

  但是这个男人苍白得比自己重伤过后还要脆弱,眉眼之间的柔顺和呕血过后过分鲜红的嘴角让人只觉得生生地见了鬼。
  瘦的几乎一碰就会完全碎裂开,骨妖一样的凄厉阴柔。
  韩子高真的不知还能说什么,震惊地看着他和自己非常相似的容貌……"你……你是……"

  他笑得极是秀雅,轻轻地冲他摇首,"我没有名字,你可以叫我竹。以前……妙容唤我竹公子。"

【一百零五】下毒之人

  他真的同自己的容貌很相似,但也并不全是复刻一般,竹微微有些细长的眉眼,但是声音和不自觉的怯懦让人很容易生出暴虐的心态,韩子高不错眼目盯着他看,看着他溃烂的十指抬起来,一把拂去头上覆着的斗篷帽领。
  枯槁的长发,映得满面荒雪可怖,竹现在的妖异样子已经完全不像人了。
  带血的面罩落在一旁,缠缠绕绕的草药香气浮起勾住他的发丝,整个人就像是从那花木中幻化而出,待到幽冥便可子夜取骨。

  难怪侯景一见到自己就明白了一切,竹公子根本没死!那么自己这副相似的面容和绯莲红的衣裳无疑让他断定就是陈茜派来的人。

  "你怎么会……"韩子高几乎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讶异,"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手是怎么回事?"
  那幅画像上的人儒雅清俊,静静独立可奏竹风,可是现在,可是现在他完全像个怨鬼一般缓缓坐在韩子高身边,空空地画着一张秀雅的脸皮!
  只有那白的没有丝毫生气的脸面还能够微微找回他当年的影子,竹听着他问并没有非常意外,"你可知道我的事情?还是他寻回了你便再不曾提起过……"
  口气有三分的探寻,对于陈茜的探问。
  "他对你的死非常愧疚,为什么?我亲眼看着你的笛子里都是碎骨,你没死……"
  竹软弱无依的性子在经年犹如地狱一般的环境下似乎变得更加奇怪,他听了这话目光有些激动,却仍旧是带了自嘲无比的悲哀,"那些不过是主上填充进去的一捧野狗碎骨。"停了一停竹看了眼韩子高,"你不用担心,我不可能离开这里的,你若是喜欢他……也不用担心我还活着的事实。"他比他年长,该是同陈茜相当,却看着脆弱到不堪一击,可怖的双手揪紧了斗篷似乎是有些不愿提起什么,终究让韩子高的笑声打破,"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担心你没死威胁到我?竹公子,你可当真是不值得同情,你若不是这副性子怎么会让自己今日如此!我同他也和你当年完全不同。"

  这眼前比自己小上几岁的人简直就是瞬间立起了尖刺,却根本不是他想的那么鄙陋简单,竹有些错愕,韩子高缓了口气继续说,"他这么多年都以为你死了,一直带着你的笛子。"
  "何必呢……当年那种情况,陈茜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为了个男宠放弃他的一切?"
  韩子高笑得更显欢畅,"竹公子,连你都觉得自己是个男宠,那还有谁能看得起你呢?"
  "我不敢恨他的。"他似乎沉入了无限的记忆之中,"不敢忤逆他,他要做什么我都不敢反抗……他把我捆起来,其实侯景同他也没有分别,何谈什么换是不换呢,我不是陈茜要寻的人,我甚至还害他成了那副样子……他为什么还要拿着我的笛子,他不应该愧疚的,都是我……都是我当年……"竹不成人样的双手捂住了脸面,"我的笛子……他还记得我的笛子么……那,你可知道,妙容现在……"
  明明是想问的,此生最后的一点牵念,他却一直都不敢问出口。
  那靠在榻边的人微微有些怜悯的颜色,终究还是不曾开口,一直到他平复下了心情,"我知道你的事情,所以,他的夫人……沈妙容现在尚且平安。"
  竹突然抬起头来,"你知道我的事情?他都同你说过?
  "
  室内压抑的气氛,韩子高颔首,竹的失望无法掩饰却很快地有些惶恐,"他什么都同你说么……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是我自己同他走的。"
  果然这都是命数,他费尽心机抢回来的人不是他要找的人,而他真心寻了那么多年的孩子扬剑同他上马,根本就不需要他的抢夺毁坏。
  白衣的人痛苦地捂住双目俯下身子在那榻边颤抖不已,"我以为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到同陈茜有关的人……妙容还活着……妙容还活着就好。"他实在是又可怜又可悲的人,他根本找不到自己活着的目的,一味地退让,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卑微的姿态。
  "我不知道她过得算不算安好,只是现在她起码是县侯正妻身受皇封,日子平稳不再像吴兴当年那种境况。"韩子高如实告诉他,也算是让他能够有一丝希望,却不想竹错杂的发丝拖在地上,"不!是我害的她,都是我……如果我没有答应沈法深,陈茜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出事,她在天牢里就不会……都是我的错!陈茜不该再拿着我的笛子,他恨死了我,妙容也一定恨死了我……"
  近乎抽搐一般地想要整个人缩进那巨大的白色斗篷之中,竹崩溃一样的喃喃自语,自怨自艾得让人几乎忍受不得。

  绯莲色的光芒乍起,这本是陈茜故人之事,韩子高明白这和他原本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他就是看不得这样自我轻视的人,人如果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话,那么他活着究竟还有什么用处!
  突然起身,韩子高右手一把绕在了那人长发之上狠狠地拖起他的头来,"竹公子!人活在世只求问心无愧,你又何必永远都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你若是恨陈茜当年所做就应该想办法出去报仇!你若是还念着沈妙容更应该要拼命去见她,为什么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委身于侯景!你当真是让人看不起!"
  看不起,让人看不起。
  竹的眼角都见了湿意,昏暗的光影里满是韩子高身上清凛的味道和暗赤色的绸衣,竹被他的话惊到却恍若呓语,"是,人人都看不起我,我只是个男宠……你这衣裳……曾经该是给我的,不吉利,为什么你要穿着……我看得出他对你和我不同,我连个名字都没有……你若求得是陈茜的真心,为什么还会被他送来这里,穿着这样的衣裳,他还想用你来骗主上对不对?外面的人以为我死了,就想让你借着这衣裳和相似的模样来蛊惑主上?"
  韩子高不置可否却同样笃定,"这一次是我要救他,不是他的交换,是我自己要来。"
  那衣服的影子看得竹眼前昏聩,发丝被这远比自己年轻的少年牢牢地握在手里,竹只觉得自己真的活得没有意义,他那么美,他这么敢去争自己的命运,他其实根本就和自己完全不一样,"我从来没有听过,陈茜需要别人来救……他那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呢……"
  韩子高的目光清净如莲不掩骄傲,清清楚楚地看着他,"我说我救他,我说我要同他并肩高处,韩子高说过的话定当做到!我不是你竹公子!"
  清亮地眼泪带着冷意滴到韩子高手掌之上,他蓦然收手,看着那孱弱的人俯在榻上轻咳,急促地呼吸着空气里的药香,"他……恨不恨我?"

  他好像一直执着于这个问题,韩子高并不明白为什么陈茜毁了他们三个人的所有,现在的竹公子却还不停地想着他是不是恨自己。
  "他带着你的笛子很多年,一直不肯放手,他走不出来那段记忆,直到……"
  "直到终于寻见了你么。"竹的声音隐隐透着无力,韩子高却更感兴趣他和侯景一直暗示的问题,"你说你害他,到底你做了什么?"
  竹的手慢慢地探向自己怀中,似乎拿出了什么,四下光影太暗,韩子高一时没有明白,却只看着他好似费了很大的气力才终于撑起身来,又是那般根本就是苟延残喘的姿态匍匐着到那花草之上,"我能耗着这条命便必须这些药草,出了这药室时间一长,定是要死的。"
  过了一刻竹终于有了气力起身行走,牢牢地握着手里那小小的东西看向韩子高,开口声音极低,"你重伤昏聩的时候被送进这里,主上见你身有利器命我去搜你周身之物,这东西……我没有说出去。该是你来这里的目的吧?"
  韩子高眼看着他摊开手来,是相国给自己的醉鸾梦。
  "你……你既然恐惧侯景为什么还帮我留下来……"
  竹看着他伸手拿过那小小的盒子重新放入袖口之中,"我不知道,也许是……我仍旧觉得是我害了他。"
  "他从来都只说是他毁了你和沈妙容的一切。"韩子高渐渐想起了什么,"他当年身中奇毒被侯景下狱,难道……"

  眼前鬼魅一般的男子吸得了药草恢复了力气,就好似一曲仍能分花拂柳一般的微笑,看着韩子高开口,"醉鸾梦是我当年下给他的。"

  此时此刻,百里之外陈茜一行赶路终于抵达沪渎江畔。
  侯安都前往探路匆匆赶回,"县侯,沪渎多水路,况且这四野只有零星散户居住,不曾见得村落,该是战乱之后人烟罕至。"地上的湿泥浅显,一侧巨大的树林掩住一行去路,侯安都指明方位,"末将方才途经林外,野外纵横的泥泞之地有明显马蹄痕迹,这几日不曾落雨,就算是沪渎本地樵夫鱼户来此也定是用不上战马的,该是羊将军一行前日留下的。"
  陈茜抬首望着天色垂暮,已是入了夜,算算韩子高此刻定当凶险难定,"给我顺着此路去搜羊鹍!天明之前必须找到他!"
  百人匆匆掠过。

  憋闷不散的药室,再没有人来看一眼这隐秘的角落,浅水城永远都是暗无天日。
  千头万绪终于汇到了一点,陈茜的绝口不提和沈妙容疯了的爹爹。韩子高终于明白他刚才进来黯然说着的话是什么意思,"那么……恐怕你真正要杀的并不是主上。"
  如果陈茜是想要报仇,要杀的人不是侯景,而应该是竹公子。
  "竟然是你给他下的毒!因为沈妙容?"韩子高不禁低吼出口,却看见竹重又遮挡住自己的脸面,"也许是,也许是我真的怕……妙容的爹爹于我有恩,可是……这醉鸾梦的源头便是她爹爹寻到的!沈参军当年见陈茜对我有意极是执着,便逼我用此毒含入唇齿之中……借着夜晚我们于房中……那种时候唇齿之下他自然不会察觉。"
  韩子高万万没想到这毒竟然还同沈妙容的爹爹有关,"怪不得他之后便疯了,原来是没想到自己的业报报到了女儿身上,陈茜出了事,妙容却被害成那个样子。"
  "陈茜明明就无心却又非要强娶妙容,何况他败退回吴兴多有生事,沈参军其实对陈氏恨之入骨但又无可奈何,故此当年不得不出了这个法子,没想到妙容为我……"声音哽咽,竹终于说不下去。

  韩子高却远比他更混乱。
  陈霸先说过这下毒来暗杀侯景的法子是陈茜当日自己想出来的,他要报当年之仇,而这含入唇齿的以色惑人的方法原来也是他当年自己所受!
  他……却从来都不曾说过这毒是竹下给他的。
  为什么,因为他还是放不下么,他还是留着竹的笛子这么多年,哪怕他做过这些害他被侯景抓去下狱差点没了性命。
  到底是因为谁忘不了谁!
  韩子高烦躁无比,倒在那榻上觉得伤处难耐。
  竹的声音渐渐远去,"我于他,不过是个执念的影子,而你呢,韩子高,你一定会是很重要的人。"
  那少年苦笑,"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起过是你下的毒,也许……是我错了呢。"
  他本来不会为了竹的事情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却因为这种隐瞒开始怀疑,是不是只是他尚且年少的兀自坚持,坚持要同陈茜在一起,真的相信十二岁的时候让他一直心心念念。
  还有惊莲,一开始就是陈茜寻回来的侯景之马,八骏之后暴戾的脾气根本无人能驯,他早就想好了老马识途,惊莲认得回到浅水城的路途。
  他本来就是这样万事都打算好的男人。有什么可怀疑的呢?陈茜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可是韩子高记得的,他这样的人竟然会去费心找回满山谷的野花。
  仅仅只是想着还原一个他毁了的梦。

  竹就要走出去,韩子高被困于室中突然开口,"你若能出去可否帮我去寻个人?阿柳那个孩子应该是同我一起入城,是我带他回来的,我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白衣的人重新带上了面罩,听了这话示意他不用担心,"他不会死的,你放心,主上一时不会杀他。"
  "竹,我该不该相信你?"韩子高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累了,也可能是想到了什么终于有些颓然的感觉,竹愣住,想了想却突然答他,"该是入夜时分了。"
  "我要杀了侯景证明我自己,也是为了……为了帮陈茜,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找到我的剑。"
  那袭诡异的白色斗篷又是那般顺着木墙缝隙的姿态飘然而出。
  四下静得让人不安,韩子高精神太过疲累,靠了一会儿竟就兀自在繁杂憋闷的药气中昏沉晕了过去。

【一百零六】无辜幼子

  烟水湿气,染了半身的凉意。
  "点起火把!"陈茜一行从沪渎江畔下船便顺着野外未曾干涸的泥泞小路追至鹿林之外,临近天明时分才见了熟悉的人影。
  四下水雾弥漫极是不好燃火,费了多番气力终究是点起了火光,县侯正于马上直直地盯着守在鹿林之外的人望,那人仍旧是黑色的斗篷不见光影,见到陈茜追来似乎也并不十分惊讶。
  陈茜顺着火光望望前方林深露重,干脆了下了命令,"请羊将军带路。"口气不急不缓,却换得羊鹍的冷哼,"县侯也不是第一次打探过此处了,鹿林路线奇诡,若无识路者擅闯无疑等于送死,就算是县侯如今带了百人可费时间探路,也熬不过瘴气。"
  "所以我请将军带路,并没有擅自去闯的打算。"陈茜口气压得低些,明显带了三分的逼迫之意,手指握紧缰绳,只觉得自己胸腔之间尚有一息不通,服药过后静养三日是必须,如今实在太过勉强,却也是无可奈何。
  他眼看着面前黑暗的林子便有了憋闷压抑的感觉。
  说不上为什么,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如此控制不住的,却在想着那一身烈焰一般的少年独自犯险进入之后开始觉得有些稳不住了。
  就连羊鹍于马前都望穿了这口气中的三两点焦急,黑色的斗篷压得更低,"县侯,我绝不可亲自引人进入,否则主上立时起疑,无论是谁……恐怕都留不住了。"他这句答得也并不全是无奈,还带了坚持。
  陈茜一向下了命令便不可能收回,可这羊鹍更是乖戾秉性,两人如此针锋相对僵持于鹿林之外,陈茜上下望望羊鹍动也不动竟是笑了起来,"将军离开那暴君数年有余,可知如今鹿林之后形势如何?万一将军家人早已不保,如今这般坚持还有何意义……"
  "信口胡言!主人言明保我亲娘小妹性命,必不会轻易……"说到一半自己先短了三分坚持,侯景是什么人羊鹍怎会不知,但又无论如何不敢冒险,一旦侯景得知他引人前来震怒下令斩杀他家中亲眷必是此生余恨,羊鹍直直地站于陈茜马前径自不动。
  陈茜倒也突然不急了,他手指绕进马缰后撤数步,"侯安都?"
  "末将在。"
  "点火!"
  侯安都早已看清眼前形势,"县侯,此地湿气甚重,就算点火也……"
  "毋需废言!传我命令,所有人于林前燃火,百人来此,就算费上些功夫也总能燃得起来……羊将军,你不带路便想着我进不去?那好,我便直接焚了这片鹿林!"
  陈茜的表情颇是玩味有些审视的目光落在那林子阴湿的走势之上,余光中也觉出了那袭黑斗篷之下凛然一震,犹豫了半刻羊鹍竟真的看着陈茜命人齐聚鹿林之前燃火,湿地水汽上浮本是不得轻易见火,但若是这么多人齐心……林子里一到时辰又多是有毒瘴气,陈茜虽然并不完全清晓瘴气之事,但这般拖耗下去他定是不肯放弃,一旦引燃了毒气恐怕后果难以想象。
  羊鹍竟然没想着长城县侯这样的人真能为了个韩子高想要烧尽这漫山遍野的树林!
  沪渎虽是靠江临海水路纵横多位渔家,可这无人能控的野火一旦烧遍了林子必然不可能再有法子止息,最后祸及方圆百里之内的百姓村落定是要出大事的,如此传开,不但侯景诈死不能再遮掩,就连陈氏这种欺上瞒下背着梁帝自作主张的行为也要惹朝野震动,陈茜这命令下的完全就是不计后果!

  陈茜缓缓勒马后退一些让开林前泥泞,"将军也带亲信避开些,看看这样子……若是焚起来,烧个两日两夜……"
  羊鹍想起了自己交给韩子高的那片柳叶,突然咬着牙抬手,"县侯不必如此,我领路便是!"
  那握紧了马缰的手终于松了一松,随意抬手陈茜按在自己气息不畅的胸骨之间,并不露分得意之色,甚至看也不看羊鹍,"侯安都,命人紧随羊将军入林!"

  湿凉的寒气侵体。
  他早年胸骨断裂瘀有旧伤,血脉之气轮转不畅,服药过后又不得修养,这几日而来愈发觉出了不好,陈茜眼望着漫漫前路突如其来的狠意不可收拾,侯景……
  陈茜催马急速追上,他想起来那一年的一切,这伤也都是拜侯景所赐!
  让他差点死于天牢之中的人,竟然用这般见不得人的手段苟活于世。
  这便是因果所终,他受过的他不能容忍的一切统统都要讨回来,他要把那个人挫骨扬灰踏于脚下!

  一行人避开瘴气艰难行路之时恰过天明时分,药室之中也无光亮。
  韩子高昏沉之间只觉得肩臂之上的怆痛延伸开去网住了周身,连日疲累以及太过紧张的神经在昏梦间变得格外脆弱,四下又一直静得可怕,恍惚了时间和昼夜的界限之后好似一切都变得未知。
  木墙翻转开阖声音极轻,榻上的人受了伤动也未动,那白衣死命地抱住了团暗色的影子避着人拖了进来,好不容易到了药室中却看着韩子高不曾醒过来。
  竹怀里掩了个小孩,那孩子倒也清楚,一声不吭,只是有些畏惧白衣人的手间溃烂,不自觉的扭动,觉出进了什么地方一般,那孩子一把挣脱出来滚落在地上。
  韩子高还是不曾醒过来。
  黑暗里小孩子一时害怕僵硬在地上,竹便干脆不去理他,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撩起了榻边七零八落的垂纱过去探看,就看着榻上的人半边脸色苍白满是冷汗,昏睡之间却好似探寻什么般的一手扣在了腰侧。
  但是他腰际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断萦绕开得药香气,苦涩到了极致之后开始引得人昏昏沉沉分辨不清,又带了十足的血腥暗涌,诡异得让韩子高蹙起眉来,明明是不清醒的,却又美得可怕。
  白色的斗篷轻轻扬起,竹俯下身去,带了血泡的手指不断下压,终究撩动了韩子高额前被冷汗沾湿了的碎发,他放轻了手指,一点一点替他拨开,露出眉心零散却又黯然绽放的莲瓣。

  怪异的触感。
  有人……还有低缓痛苦的声音,几乎是吹在自己脸庞上的气息,那人不断再问,"为什么你这么美……还可以如此骄傲……"
  腐烂的味道,流连在眉心的触感,那朱砂印……昏沉之间韩子高只看见所有暗色调的画面不断交织,被那药香拉扯不去,陈茜炙热的目光,总是对那眉心极为执着,而自己一直努力回避这朱砂,被他如此执着地流连便轻易被弄得格外敏感……
  旖旎得都是绯莲红的颜色。
  却好似并不是……陈茜,他不会有这么无助的声音,是谁……

  韩子高陡然睁开双眼,直直地对上了另一双相似却几乎滴出血来的阴暗双眸,竹就这么用手抚过韩子高的眉心,几乎是贴近到毫无距离地凝视,就好像是在望着什么旷世难寻的盛景一般,竹的眼中感情太过复杂,韩子高猛然清醒过后眼前失焦,彼此沉默。
  竹依旧在问,"为什么你这么美……还能如此骄傲。"带了药气的呼吸吹在韩子高颈侧。
  绯莲色的人突然直直地坐起上身一把握紧了他探过来的手臂扭开,"竹公子,你真让人作呕!"
  竹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看,"我不想做什么的,我只是想感受下你的……棱角,能够刺伤人的棱角。"边说边微微靠过来,细细地嗅,"你身上有莲花的清气……果然堪称绝世……"
  韩子高手下使力,直到竹终于惊醒过来,察觉自己失态后退至榻边,好似一直做着噩梦不醒的人是他。

  "我没有恶意,你不用如此戒备,我其实想帮你,但是……"竹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转身忽然看见地上缩成一团的小孩,一把抱了他起来,"他没事的,你不是想见这个孩子么。"
  韩子高看出了如今的竹完全是成了药人一般,他那手指溃烂无比的感觉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他究竟在这里受了什么折磨谁也不知道,越想越觉得这些恩怨追根溯源的话说尽三日都没个定论,心里有些不忍,松了口气向外探身,"孩子?阿柳……"
  那男孩子一直害怕抱紧了自己的双臂,突然听见有人唤自己不断地挣扎起来,竹把他放在榻上,那孩子看清了眼前人笑起来,"你竟然没死!爹爹饶了你么?"说完了突然想起了什么,扭过小脸去看那白色斗篷的人,"为什么把他关在药室里……还是要……还是要送去台子上么?"
  竹无言以对。
  韩子高皱眉,"什么意思?"看看这孩子的腿伤似乎并不要紧,白衣人却已经退至了墙边,似是仍旧垂首算是礼数,"主上昨夜又设了酒宴这会儿未曾起身,阿柳才能跑来这里,可记得午时前务必回到房中去,否则主上又要动怒……"
  那孩子也很是正经地摆摆手。

  室内就剩下韩子高和这个半路莫名遇见的小男孩,那孩子一见再没了别人突然揪住了他的袖子凑近了压低声音,"你不能留在这里,不然三日后就要被送去炼蛊了!"
  "那个台子?"
  "是祭台,每月十五爹爹都寻绝色之人送上去……国师说,台子上活下来的人才能炼成不死仙丹,可是……死了很多人却从来没人能从那上边下来!浅水城中如今户户都被探查遍了,根本就是找不出好颜色的人来,那些……那些骗子就趁着爹爹夜晚饮酒胡乱地拉人来充数!"
  韩子高大致明白,那些术士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又伴着侯景身边想求活命只能想出了这种法子,送那些人上了祭台再谋害致死,仙药炼不成侯景不会死心,他们便也死不得。
  当真是彻底疯溃了的世界!如今南北不定乱世烽烟,竟有这处诡异之地还有前朝冤魂不散,侯景躲在这岛上做着长生不老的荒梦以为自己还能一手覆天!
  顾不上回答,韩子高起身查看四下,完全密闭的环境,那木墙开合的机关他自然也不可能轻易的知晓,韩子高回身想要问阿柳可知道究竟如何能从这药室出去,却看着那孩子手里握着什么却仍旧是放回了袖子里,盯着自己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我想离开这里,爹爹不允许,可是你如若能够出去的话……是不是一定会带上我?"
  韩子高自然应下,看他模样小小却很认真的表情,"自然,我说到做到。只是……你爹爹为何不让你走?想来这里的人应当都想着逃出去才对,怎么会阻拦你?"
  那孩子欲言又止,韩子高手指兀自敲在那木墙上,心里不明白如今还能有谁甘愿死在这暴君的控制之下,却突然听着那孩子说了句话只让他手下一顿。
  "我爹爹就是……就是你说的侯景。"

  他竟然半路机缘巧合地遇到了侯景的公子!怪不得他总说他爹爹不准他私逃……亏得这孩子尚小,韩子高下意识地戒备起来,阿柳却极明白一般,"我便知道我若说了你或许便会反悔,我就知道你们外边的人都恨死了爹爹!娘早说一旦暴露了身份你们都不会放过我!"
  韩子高苦笑俯下身,"如今这里是你的家,我能将你如何?我被你爹爹关在这里,谁是主,谁是阶下之囚?阿柳,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本就是妍丽的样貌失了血后又显得更加苍白,眉心的朱砂很轻易地吸引了阿柳的目光,小孩子的心性本能地觉得美丽的事物带了三两分的安全感,起码比方才那一只蒙着脸面烂了一双手的丑八怪好看得多了,阿柳看向韩子高身后,"昨日我被带回来爹爹大怒,好在国师昨日不知又献了什么东西让爹爹缓了惩罚,急急赶去酒宴,我才没被打断腿……"
  韩子高心里一惊,他看着阿柳说话的样子,也知道这打断腿的说辞绝不像是自己爹爹幼时那般的恐吓,阿柳的恐惧是从眼底一点一点浮起来的绝望,这样的爹爹……哪里算是血亲?完全就是魔鬼!
  阿柳径自绕过他去看那木墙,"我开不了这药室的门,不过刚才那丑八怪应该知道如何打开。"
  韩子高突然摇头,"他不是丑八怪。"
  "他全身都烂掉了,娘还在的时候,说他刚进城里便被爹爹扔进了炼药炉里,只剩了头在外边留一口气,看看能不能让红色的花长在他身上汲取养分……"
  "不要说了!"韩子高完全听不下去,他只觉得对于竹并不认识,但他对于如今自己所涉及的一切都是极关键的人物,何况韩子高是亲眼见过那画像的人,听了这种残忍的折磨方法自然忍不住。
  阿柳只是个小孩子,他根本不明白这事情有多可怕,只是觉得不好而已,撇撇嘴摇头,"我也觉得好难过的……娘倒是说过,他以前不是这样,可是那之后他半年才从这药室出来,就变成了丑八怪,手都烂了……"

  "你不能出去,外面是条木头回廊,很长的,转角都有守卫,丑八怪是爹爹身边的人,这么多年每日都要来往药室没人奇怪,可你若是突然出现了必死无疑。"阿柳说的很认真。
  韩子高自知身上还有伤,一条手臂动也不动了,何况他的剑下落不明,干脆也不再琢磨这木墙的事情坐在地上,阿柳凑近他耳边轻声说着,"我其实知道怎么出城,那人虽然放我出去后被爹爹处死了,可我当日看清他除掉浅水之下铁蒺藜的法子了。这人曾经亏欠了我娘心里有愧,所以那一日才答应放我出去……夜晚爹爹总是大摆酒宴,你只要想办法从台子上逃出来,我们便有机会出城。"
  逃出去确实并非必死无疑,只是韩子高心里很清楚他来此目的,侯景不死他自然不能离开,一时到底顾忌这孩子尚且年幼,怕他口无遮拦不经意再同外人多言,韩子高不曾说起其他只是询问了这孤岛上的情况。
  数年完全闭塞,不见天日的生活导致如今城里的人已经不多了,至多数千,还有一半被侯景抓来半山之上充兵。

  待得满室药香侵染得人发肤都带了晦涩的药气,韩子高终究忍不住起身仍旧想要寻法子出去,刚抬眼就见得一线光亮透入,竹进来后不住摇首,"不知你的剑被收去了何处,熔炉那边我悄悄去探问了两句,没听得被毁了什么,剑应当还在,也或许是被主上拿去了。"
  孩子怯怯地问了句,明显往后缩了缩,"爹爹可还在气头上要砍阿柳的腿?"
  "主上该是起来了,我也不知主上是否还气着昨日的事,阿柳,这一次你可是犯了大忌,还记得当年你娘……"
  "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个丑八怪来说我娘!"阿柳猛然爆发出的怒喊让韩子高有些吃惊,却看着白衣的竹公子没有什么奇怪,收了声音摇首,"回房去吧,万一主上再传你过去发现你仍旧跑了出来,这一次必不是打断腿这般简单了。"
  两人在木墙旁拉扯,阿柳被他说得想起了娘来怕得厉害,不住地躲闪不要走,韩子高在一旁默不作声突然上前一步,"我需要出去看清这城里的形势,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关在这里。"
  竹轻轻笑起,"出去并不难,只是转不出这木廊你定会被立斩于守卫刀下。"
  韩子高同样笑起,靠近了那只露出双眼的巨大斗篷,"所以我才来同你商议,我有个办法……竹公子,我若方才一意孤行鲁莽行事,制住你如此病弱之人可还不算难事。"
  那人有些疑惑,却看着这一身妖异莲红的人突然出手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面罩,低沉地开口在自己耳边说着,"你不用担心。"
  "你……想要如何?"


【一百零七】胁迫国师

  正午时分,沪渎本就水脉纵横地势走低,矮山环绕之地掘土引水所造孤岛建城必然有失地气,水汽上浮雾蒙蒙的一片连些日光也不甚分明。
  白色的下摆拂过湿漉漉的木质回廊,明显脚下中空,木头吱呀地响得阿柳不由揪紧了那白袍,口里四下望着,"岛上建造紧急,爹爹来不及命人清理遗留石块,这楼宇之下大多不稳。"
  山泽苍然,嶙峋的石块之上半是临空地撑起了一道曲折回廊,白色的斗篷停在了半路向外望望,雾气着实浓重难辨,只见得城四方不大俱为石头青灰,中间略高之点便是脚下所处,也该是所谓的"半山"之地,实则多为石块堆砌盘旋而起,面罩之后双目眼见一处水光角度刚好,恰是折射出了零星日光晃得人终究寻回了点人间生气。
  就像座死城,一点声息也无。
  木廊转角森然两袭暗黑的袍子,依旧是整个人隐藏其中的模样却手握刀剑,忽地听见廊上有人来立时转了身,一见那身素白悄然退后。
  那白色的斗篷静默地前行,身后垂着头的孩子一语不发,忽地到了那转角同守卫侧身之际,只听刀剑出鞘突如其来。

  白色的面罩之下目光陡然一紧,几乎就要抬手相挡,身后的孩子却突然哇地叫了起来,"阿柳知错了知错了!"
  于是两人硬是站在原地不动,一袭白袍看着刀于颈旁并未开口,那守卫声音低沉木讷却极是阴狠,两人呼吸几乎凝滞,阿柳眼看着那刀影向着一片惨白而去就要闭上眼……
  不要!

  "小公子应在房中禁足,并无你方才来时取药之说!违抗主上之意者,杀无赦!"
  那袭白衣早当是孱弱地应下或是求饶,这时却避开目光并未说话,阿柳又低声说起来,"是我威胁他带了我去药室玩,我又不敢一人走这木廊……你们先不要杀他,我同他去向爹爹领罪。"
  那两人目光停在地上的孩子身上,思量了一刻沉下声音,"小公子屡教不改,恐怕今日主上也难赦免!"手里刀剑不过松了一松,那孩子一把推了他去往前行,"我这就回房……这就回去了……"
  说着往前急急地赶,白色的斗篷一丝肌肤也不曾露出随着跟了去。

  木廊顺坡路走低,一片略平坦石地之上建起了两排玲珑厢房,很明显当日匆忙规模不大,却仿了建康的雕栏,木柱之上竟有金线维护,可惜经年不曾更换早已蒙灰,阿柳略走在先前,到了居所之旁有些迟疑,四下看看,"为何无人……那群守卫若都已得知爹爹禁止我出入,早当来此……"
  正说着那白袍之人忽地转了眼光盯住了虚掩上的门边,抬手示意阿柳先进去,此刻见了天光才看清那男孩子换了身齐整的绫罗的缎子小衣,倒也可爱喜人,是个清净孩子,这时惶恐有些颤抖,推了门,一时两人齐齐愣住。
  屋子半扇暗色屏风,只露出了内室一半桌椅陈设,椅上正中坐了一人,玄黑的豹皮甲胄一望便狰狞生畏,恰恰是半张脸面,刀疤陈旧却翻开了褶皱的皮肤从眉心而下,生生劈开了男人的右脸一般。

  阿柳扑通跪倒在地。

  那人望也不望继续仰头向口中灌着什么,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淋漓洒下,孩子完全带了哭音,"爹爹饶过阿柳吧……"
  "去哪了?"男人开口声音混沌不清。
  "去……去同竹在廊上玩了一阵儿……"眼睛瞟向身后垂首立于门边的白色人影,侯景猛然起身一步忽至二人身前,"玩?你私逃出城可也是为了玩闹?"
  阿柳跪倒在地哭声不止,慌乱得完全不知如何是好,"爹爹不要动怒,阿柳没有背叛爹爹的意思,只是……只是阿柳从没有出过城罢了,一时好奇……"
  侯景突然一把俯下身揪起了孩子的衣领直直地把他牵带而起,尖锐的臂刀带起寒光,阿柳尖声叫起,白衣人抬首上前一步却硬生生地被侯景突如其来横扫过来的目光止住,那男人揪住了自己的孩子压他到了窗前,啪地一掌打在了阿柳面上瞬间见血,阿柳的哭声立时凄厉起来不住扭动,侯景强行扭过他的脸面来冲着窗外,声音低沉粗嘎却压迫力十足,"好好地看看!看看城门口那是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你娘当年做了什么!回答我!"
  阿柳哭得完全喘不过气来,使力地摇首,侯景捏住他的脸颊看着阿柳唇边鲜血直涌极是兴奋,"帮你的那个人我夜里就处死了他……哈哈哈!一群痴心妄想逃出去的废物!现在出去你们能如何?还不是要被那姓陈的千刀万剐?你以为他就能放过你们?我若不得时机逃出升天,你们只是一群蝼蚁罢了!"
  白衣之人眼见男人疯狂狰狞,借机靠在门边偷偷侧脸远望,雾气之中城门之处并不分明,看着却没什么稀奇之处,阿柳哭得渐渐没了力气,侯景被他激得控制不住,"我告诉你,你娘当年可是出卖了色相,这才换得城门守卫答应替她放下铁蒺藜渡湖,结果半路那人熬不住还是告了密,妇人心思……哈哈哈哈,自以为自己能逃得出去?还有你!你娘如此下贱生出你来又能是什么好东西!真当自己是寡人的公子便能得寡人宠爱不成!"
  他如同见了血的野兽,一旦嗅见了危险的苗头便跃跃欲试止不住杀孽,阿柳眼看着爹爹眼底的杀意顿现立时吓得连泪都流不出来,"爹爹……阿柳错了,阿柳知错了!饶了阿柳吧,阿柳再不敢了!"
  弱小低微的求饶,这样生不如死的折磨是他亲爹所施予的,侯景突然低笑着扼住了孩子的颈,玄黑的护臂尖刃早已抵上阿柳脸侧,"你是不是寡人的孩子尚且难说!你娘就是个贱胚!若不是当年留着她就能稳住她父兄,你当我看得上她那般平淡姿色?你个孽种早晚要坏了寡人大业!今日干脆直接送你去见你娘!"说完侯景举手一刀而下。
  "娘!娘救我--啊--"

  一阵木门撞击的声响,闷响过后却听得有人倒在了地上。
  侯景突如其来被引开了注意力看向门边,皱眉看着那白袍的人软倒在地上急促喘息,只不过是一瞬的分神,阿柳再度带着血泪求饶,"爹爹……爹爹求你饶了阿柳,阿柳绝不再乱走了,连这屋子也不出一步!求爹爹饶了阿柳……"
  那白衣人兀自喘息得极是痛苦,侯景扫了一眼,冷哼着开口,"早便说你没用,杀个小孽种倒将你吓成了这般,竹,跟了寡人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哼,不过今天倒是安静多了,这小东西这几年是你看着长大的,怎么?不为他求情?"
  白衣人依旧不曾开口,侯景一把将阿柳甩在地上,走了两步过来看看,"你今日离开药室久了自然痛苦,自作自受!"
  阿柳几乎说不出话来,挣扎着爬着躲在了桌子下,听了这话突然有些明白,"爹爹,是我的错,阿柳缠着竹去廊上……确是去了廊上,竹半日没入药室……恐怕是旧伤发作了。"
  侯景看了看那白色的斗篷颤抖得厉害,"我还当你会守着那药室同韩子高有很多话说……哈哈,怎么?对陈茜死心了?不愿见他离了你也能找到更美的人?"果然,男人借着酒气有些疯癫,一个弱小的孩子同竹所代表着的旧日仇恨而言着实不算什么,立即引了他的兴趣过来,"寡人不能让你死,你可是寡人的宝贝,有了你,陈茜就不得不面对他当年是如何靠个男宠保全麾下千人性命的耻辱!竹公子啊竹公子,可惜你如今成了这副模样,看这样子陈茜连多望你一眼也不愿了……给我爬回药室去!留好了你这条贱命!"
  侯景怒斥一句,饮酒杀人的兴趣全无,迈步踏着地上的素白衣裳出了房门。
  "来人!从今而后不得阿柳踏出房门一步!"

  纯白色的袍子上被他踏过后混着血迹泥泞脏污。
  远远地一切又重归死一般的岑寂,隐藏于不散的雾气之中只剩下小公子房中低低的哭音。
  白色的斗篷之下颤抖忽然止住,眼见得四下安静那,人突然一跃而起全无方才脆弱病发之状,一把扯下了那面罩过去查看阿柳的伤势,散乱的发丝荡出斗篷之外,俨然眉心三点散开的莲花。
  "他真是疯了,连你都不放过!"韩子高擦净了孩子嘴边的血迹,尽量压低了声音,阿柳努力地憋住眼泪,半晌问了一句话,韩子高立时心里一酸。
  "我会死么?"
  "不会。"
  这个孩子对死亡的恐惧太大,深入骨髓一般成了孽障。可他是侯景的孩子,说出去了多可笑,韩子高完全确定这个男人已经不是人了。
  "你……你救了我……"
  "我不能开口说话,万一教他听出来就麻烦了,所以没办法,只能用竹公子来赌,我想竹既然周身溃烂还能留下命来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恐怕侯景还是对陈茜恨之入骨,以折磨他的人为乐趣,若是竹突然伤势发作也许能转移他的注意力。"韩子高急急地说完试着让阿柳动动唇齿,"没事,你一定不会死,只是皮外伤,嘴角出了血。"
  好在竹无意中说起了自己不能离开那药室太久,否则定会身死,韩子高从来不曾这般作伪故作弱势,无奈此地凶险莫测人命关天他再无他法,一时憋闷拉了阿柳起来恨恨发誓,"我若不杀他誓不为人!"
  阿柳出乎意料没有接话。
  韩子高这才想起来那毕竟是他爹爹,"阿柳……"

  "阿柳其实明白的,他根本就不算是我爹,怎么会有人的爹爹这样……他甚至……杀了我娘……我……"小小的手攥紧,"我要给我娘报仇,我想出去,我不要死在这里!"
  韩子高突然觉得悲哀,抱起他来放在桌子上,这么小的孩子却被迫有弑父的心思,可他若不这般想,必将一日被侯景折磨而死,这座城里的一切都是人性最最残忍的面貌,你死我活,你若不想成为白骨一俱甚至尸首无归,就必须想办法除掉先让威胁你的人消失。
  简单,疯狂。

  韩子高渐渐开始理解陈茜当年的环境,他被困在天牢的时候其实也离这样的彻底疯掉只差一步而已。
  他的性格愈发地古怪实在是不得已的自我掩饰,他需要压制内心隐藏的阴暗影子,否则他就是下一个侯景。
  可是陈茜毕竟还有那一线的理智,韩子高清楚地记得会稽时候他说过的,其实陈茜想要停止下死亡,他希望能够天下安定。
  这样的人就值得他来证明自己。

  半山之上的凉风虽是春日也不显和暖,整座石头堆砌的围城毫无植物可言,唯一零星的几树绿叶杂在石缝之中也无人照管,萧条冷清得让人心里压抑。
  这种硬是被人开凿堆砌出的环境不要说是莲花柳树,便是其他山花野草也不得长势。
  阿柳不能再出来,那孩子方才被吓得不轻,韩子高带好面罩遮住自己所有,亏得竹周身溃烂无法见人必须得这般的斗篷来遮掩,方才在药室他才得以想出这个法子顺利地混出来,韩子高压低了袖口遮住自己完好的手指,这是他表面看去唯一的破绽。
  他想起自己刚才同竹交换时候看见的他,身上再无一寸完好皮肤,完全被火灼得只剩下烂掉的血肉,竹幽幽的声音犹在耳畔,"怕么?其实不只是皮肤,腹脏也有损伤……余生须得活在这药室里了。"
  他不怕,他只是不知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这一切都不能说是谁的错,若要怪,便怪他们都是心有执念的人。
  陈茜执念于一个眼神,竹执念于沈妙容,侯景执念于他的王朝国祚万民俯首,而韩子高自己呢,他突然一身白衣站在一块凸起的巨石上背靠着木廊有些怅惘。
  他不知道方向,好像这山石之上都是靠着木廊连接,看了一会儿辨认出大致,再往山上一些也许是正殿,而往半山之下再走就该是顺着城门去的方向。
  你的执念是什么呢?
  以前是觉得不能认输,不甘心就像别人说的只有一副好样貌,现在他渐渐能够做到得到一些人的认同,却开始因为这样而失去了更多人的肯定。
  毕竟他是要和一个男人许天下,共今生。

  四下的守卫并不意外竹公子的走动,韩子高一路没再生波折,他大致清楚了此城因为地势环境易守难攻,浅湖之下埋有铁蒺藜成了最最致命的屏障,水不深甚至不得渡船,只能涉水而过,再加上诡异的鹿林导致经年彻底同外界封闭。
  他沿着木廊走了几许,忽然身后有了突兀的低笑,安静得不似活人居住的地方有了这种声音格外让人觉得好奇,韩子高停下回身,却看着个早已过了暮年的瘦削老人手里拿着个羽扇像模像样笑着过来,身上倒穿得精致无比,可惜脸上完全是一副奸诈的嘴脸,上下看着自己渐渐有些嘲讽,"竹公子,今儿身子好了?本国师当日还总言你活不长,不过你能顺利地活至今日倒也是个好证明,那火烧红莲的精气也算透进了你体内不是?"
  韩子高清楚自己不能开口,也不去理会,好在竹平日孱弱也不多言,那人兀自地高兴起来,精瘦的脸上全是颓然老去的狡诈,他走至韩子高身侧开口,"我知道你恨我让你遭火焚成了这副德行,可你也怨不得旁人,你要没了这用处主上怎会留着你?说起来,你还当感谢我当年拿你焚莲。"
  韩子高几乎咬牙切齿就想出手,万不得已此刻妄动不得,那人绕了一圈人不人鬼不鬼的笑起来,直教人头皮发麻,突然好似是看出了他目光不比往日,多了狠意,一时压低了声音,"你不要在这里怨天尤人!你以为我要有办法不想出去?可你别忘了阿柳他娘的事情!如今出去就是死路一条,好在主上为了求长生不择手段,否则你让我如何保命!"
  韩子高有些奇怪,好似阿柳他娘谁都提及,苦于自己无法开口,只能垂眼不露破绽,那国师看他也不答话颇为无趣,干脆地扇着扇子走远,"主上有些等不得了,听闻那新来的人极美,也不知是个什么秉性让主上昨夜酒宴上还曾提及,颇感兴趣,人是在你药室里关着吧?那竹公子既然如此得闲,不如去让他安知天命好生伺候着,今夜兴许就传他去了……哈哈哈。明日怕是又能开炉炼丹了!本国师也能看看是不是又能炼出一个烂掉的臭虫出来!"
  韩子高再忍不得突然一步上前拦在那人身前,国师大惊,抬眼盯着他有些无措,"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闭上你的狗嘴!害人无数还敢如此张狂!"他想也不想气到了极点冲口而出,却看着那国师万万没想到一个怯懦任人欺负的药人竟然敢出言指责他,想也不想就要张口挥着扇子大喊叫人,韩子高突然出手一把捂上他的嘴,国师眼见捂住自己的十指修长白皙,绝不可能是他自己当日残害的竹公子,立时心里一惊更加恐惧,唔唔着大喊着挣扎。

  木廊幽静,左右转折之处尚有守卫,这一时无人经过。
  韩子高自知这下完全暴露再没有别的办法,干脆地夺过他折扇劈在一侧的木柱之上削去了无用的羽毛点缀,只剩下扇子尖端光秃秃的竹骨尖锐成刺,他一把将其压在那人背心之上,很明显这几个动作无疑也让那所谓的国师看得分明,他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竹公子,韩子高冷下声音凑近那人耳畔,"听着,我若杀你,只需……"手中尖刺虽为竹制,但在他右手使力之下直接刺破了衣裳直抵体肤,那国师果然吓得慌忙闭嘴以示自己绝不想死。
  韩子高左手带伤同样疼痛无法,松了捂住那人嘴的左手,国师开口便问,"你是谁?你如何擅闯此地……"他立即右手再度使力竹刺再入一分彻底划破见血,那人就要尖叫却硬生生地在他目光下死憋了回去,"好……好,你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负责炼丹之事,你若要寻仇可寻对了人!长生之药不是我执意要炼的,我只是想了个法子而已……"
  这么快就推得一干二净,这侯景身边的人恐怕早就被这雾气叠嶂的日子逼得精神濒临崩溃,哪还有什么硬骨头的忠心之人?
  韩子高一个噤声的动作,将木刺一把撤出就叫那人倒抽一口冷气,仍旧抵在这阴险的国师背心之上推搡一把,"不想死的话就别出声,跟我走!"

【一百零八】关键所在

  千里之外此刻不过是平常一日,建康城外千军齐发,皇旗昭彰之后却打出了陈字的旗号,为首一人极是志得意满,手捧皇诏远望天际浮云滚滚,"陈茜,是你自己不要这功劳!"
  铁甲生寒,陈顼马上扬臂大喊,"出兵岭南!"

  相国府中陈霸先怒不可遏一掌拍在桌案之上,"萧勃?他若真有这等胆识用得着等到今日才动了起兵的念头?不用拿这些无用的信息来回禀!"一把扔了那从岭南探查回来的书信,地上跪着的几个人刚刚归返建康,岭南好端端的稳不住查了数月,除了能和王家的人有些关联外再想探查其他也绝非易事,毕竟萧勃乃是皇室宗亲,起兵借口乃是主少为奸人利用,苗头直至陈王两氏,王僧辩却不见变色。
  "相国,皇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毕竟是个孩子,岭南虽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皇上却下诏命我等出兵平乱,足矣证明萧勃并不足为惧。"
  "蠢材!我何时怕过岭南!"陈霸先立时更加生气咳了起来,此刻侯景之事虽然计算周全,但毕竟须得耗费心神有所顾虑,岭南之事箭在弦上更加难测,尤其是陈顼不自量力擅自请命,皇上急着应下,陈霸先为相国自然不能朝堂之上贬损自己的子侄,何况又是陈茜抗命在先,由陈顼领兵原是常理。
  "属下敢问相国何故动怒?"
  "王僧辩他按兵不动明显是有恃无恐!这件事若原本只是萧勃眼红那是他自掘坟墓!可现下王僧辩如此态度摆明了此事对他大为有益……"陈霸先喝口热茶压下肺火上涌,目光渐渐凝聚盯着那书房外投在地上的暗影,"给我派人去盯着陈顼!还有……小姐的婚事府中人不得再提,只言小姐病体不吉,婚期延后!"
  "是。"
  话音刚落晓衣突然匆匆跑来,开口满是哭音,"相国!相国过去探探吧……小姐……小姐看着嫁衣发起狂来,跌下了石阶!"
  陈霸先立时向着玉华阁赶去,家国凶险,陈茜同侯景之事不知结局是否如愿,岭南突然暗中有变,还有家里这个丫头……
  所有的棋都走到了最关键的一步,除非是神才能完全稳下心神,毕竟他陈霸先所行步步惊心,一丝一毫的差错都足以满盘皆输。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赌错了哪一步,比如他平日最最看不上眼的人。

  廊下的八哥突然又张开了翅膀,嘎嘎地笑了起来。

  "见琛!爹爹来了,没事……大夫说扭了脚,不碍事。"屋子里的人哭倒在榻上,陈霸先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女儿连疼都呼不出,捂着脚挂着泪珠,他一把搂了人过来,"好了好了,爹爹让人把嫁衣拿出去,婚期推迟,爹爹保证,月末不嫁。"
  陈见琛方才见了大红的嫁人被人送来,也不知是谁嘴快,说了句月末有大吉的日子宜嫁娶,立时她便彻底地气起来,抢着那衣裳扔出去,几个丫头拦着,不想撕扯间踏空了门前的石阶。
  陈见琛早已彻底对这婚事有了恨意,"爹爹哪里心疼见琛?多少我也知道一些,顼哥哥领兵出城了,岭南生事……爹爹是不是急着嫁了见琛好和司马联手?"
  陈霸先摇首却也见了自己女儿这副样子有些不忍,"不要胡思乱想,不嫁不嫁,下人胡乱说的婚期你也信得?"
  陈见琛自从这事彻底和自己爹爹闹翻后,数月不曾同陈霸先多言,自幼又是半点委屈受不得的,突然憋了气受了伤,这一时靠着爹爹彻底地哭起来,"见琛还记得幼时……那会儿爹爹未曾做了相国,我见了台城出来的御辇上配了紫晶,不懂尊卑说什么都闹着要玩,爹爹竟就去求了来,如今见琛什么稀奇都不要,不过是求个自己心意,爹爹何苦连这份心意都要算计起来……"陈见琛这话只是无心,委屈着突然被激发出来哭得厉害,却不经意全说中了陈霸先的心思,一时他面上一沉,却仍旧是抱紧了自己的女儿叹气,"爹何曾害过见琛,今日你若说要龙椅,爹爹也想法子给你搬了来……"
  陈见琛突然仰起脸来,"龙椅?那恐怕不是见琛所想,而是爹爹想要。"
  陈霸先沉默。

  晓衣适时地带人退了出去,陈见琛慢慢地自己起身坐到一旁,"见琛明白,权势地位,天下江山是爹爹所求,可我不过女儿家,若是男儿理当为爹爹出生入死无可厚非,如今我再无他用,用作联姻也算尽孝……"
  "爹不是……王家三子容貌品行出众人尽皆知,多少幕僚的千金都求之不得,爹若选女婿,他定是不二人选。"
  "不管是否只是为了联姻之利,见琛清楚这种王侯生活,因此才不想继续,王颜确实不似女儿所想,但无论如何他也身处权势中心,见琛不愿余生再活在这旦夕祸福的囚笼里……爹爹嫌韩子高出身不好,无功无德再无所长,可女儿便是喜欢,若是同喜欢的人一起,哪怕同归会稽山野也算此生完满。"
  陈霸先突然起身一把拂倒了那桌案,"陈见琛!不准你再提那个人!"桌上器具倾倒碎裂一地,屋外晓衣同众人跪下,"相国息怒,小姐年少口不择言,相国不要怪罪……"
  陈见琛收了声音,那一双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陈霸先不让分毫。
  "你纵是哪一日不嫁王颜,也休想同韩子高有何关系!他是什么人?他和你堂兄那些事情谁不知晓,顾虑你是个女儿不说与你听那是为你好!"
  "你们说他是我堂兄的男宠,这又如何?我看他绝不是那种人,我信他便可。"
  陈霸先眼见她执迷不悟就同那入了魔的人一样,一时心火上涌咳得止不住,陈见琛看出爹爹身子不适,顾不上扭了脚挪了过来扶着陈霸先,"爹?怎么这病还拖着……"
  "爹没事!"陈霸先一口气压了下去挥开她。
  "是见琛说得太过了……"陈见琛扶他坐下叫晓衣撤换了茶水过来,陈霸先歇了歇精神难得有些怅然,"爹也是老了,如今女儿的心思都管不得了。"
  陈见琛不敢再提那些事,陪着他坐了一会儿,陈霸先打量了她半晌,若有所思开了口,"说起来,王颜倒对你是真心,否则你也知道,本来王僧辩他不会轻易地在我面前软了口气几次来求这门婚事。"

  几个下人远远地听着动静避开,取了水去养花,今年春光之下满城佳时,相国府中的芍药却开得迟了。
  绣楼闹得翻了天,只不过恐怕王家这时候也有人相思成疾吧?王颜求之不得,见琛心有所属。
  这件事……其实也不是坏事。
  陈霸先微微地笑起来,伸手将女儿散乱的发丝理顺,"好了,不要乱动,养好脚伤是要紧,过来,爹看看肿得可厉害?"

  隔着院墙之外的小丫头轻轻往花叶上淋水,"啊"地一声赶忙捂住了嘴四下望望,几个人过来拧她,"还嫌事不够多,大惊小怪的……"
  "不是……这花……"
  下人们凑在一处看那簇金贵的芍药花,朵朵娇艳的花苞欲开未开之际沾了水的重量竟是支撑不住,"怎么会?"顺势蹲下了身子几个人再往下望,只见根茎却全烂死在了盆里,徒劳剩下顶端好好的颜色占尽春风。
  颤巍巍地迎着风,金边芍药之下黑绿的颓势渐渐顺着根茎蔓延,还能耗得了几日?

  恰是那芍药落地的时候,千里之外并不起眼的小小山林之中有白衣人随着国师一路往药室去,守卫恭谨地行礼,国师却一反嚣张常态,慌张地胡乱摆手应下,"我去……去同竹公子入药室取药。"
  木墙忽地被人一把推开,暗的什么都分辨不清的屋子只剩下迎面而来压抑的药香,那空荡荡的绯莲红被人半披在身上,露出一截惨白的里衫,竹散乱着头发坐在满地花叶之中,原本还有些紧张,一见韩子高一把推了个人进来吓了一跳,"你……参见国师。"
  那瘦削的老头脸面都皱起来,眼睛转了一圈恍然大悟,"你个废物竟然背叛主上!"
  竹下意识地搂紧了那袭暗赤色缎子不住地摇首,"我不是……"他只怕韩子高想也不想如此冲动地同自己互换跑出去会有差错,一旦让人看出来,他们所有人都必死无疑,竹死都想不到,这看着尚且年轻的少年竟然敢劫了国师跑来这里!
  一时安静下来,竹不住地后退,"国师饶命!"
  那老头便知道这竹公子一向软弱,立即又拿出了那副嘴脸故作狠厉指着墙边,"快去回禀主上!城中有奸人图谋不轨!黄口小儿竟敢要挟本国师……"

  话没说完韩子高直接给了他一脚,这人编排出来的无稽之谈害死了无数人,贪生怕死姑且不论,欺软怕硬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分秒不忘,韩子高拉下面罩来长出了一口气,看着那国师低声惨呼,缩在一旁捂着撞到的伤处再起不得身,他伸手去扶竹,那人却只看着地上的老头不敢动,韩子高开口问道,"你怕什么?"
  竹看着他的手摇头。
  "你怕他做什么!他口口声声骂你是废物,可你当日还为陈茜换了一千人的命,他呢?他一句炼丹的荒谬之言害死了多少人?他还害你成了这副样子!"韩子高简直觉得竹的懦弱已经无药可救,"我以为侯景的国师总也该是三头六臂天神下界,如今见了不过如此!我随意地剥出木刺来都能要了他的命……竹,你还怕什么?"
  "让主上知道了……你我都要死……"
  韩子高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拖起来,竹颈下牵扯带出来的景象让韩子高不忍再看,余光里见到他有些恍惚地抱着自己的绯莲红,不住地握在手心摩擦,一时也起了气劈手夺过来,"你不要以为这颜色该是给你的……它什么都不是,只是身衣裳罢了,它成不了仙丹也救不了侯景!你说它不吉,我非要让你看着它在我身上会是什么结果!竹公子,命是你自己的……不是他们这些人说要你死你就该去死的!"
  竹愣愣地看着,眼前明明和自己有着相似眉眼的人却在做着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他记得自己在他这般年岁的时候无辜地被人扯进了家国阴谋之中,如果换做是韩子高,今时今日会不会不一样……会不会这绯莲红的不吉颜色只是他眉心的朱砂一般,美得傲然,美得像是他的刺。

  韩子高干净利落地拿起一团榻边昨日碎裂的长纱,塞进了那国师的嘴里,这人好像方才被他气极之下一脚踢得撞到了什么,这时一直捂着腹部额上见了冷汗,这倒也省了制住他的工夫。套上了自己的衣裳他回头就看着竹公脸色如同那素白的面罩一般,直直地盯着自己看,最终开口问了一句话,"如果是你,你不会软弱的答应沈参军为了女儿毒害陈茜对不对?那么……之后他不会那么容易就让主上抓走,用不着做什么选择……妙容也就不会被害,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韩子高笑起来,很简单地否定了他,"你错了,竹,事情的关键根本不在这里。"他也同样盯着他的眼睛看,"从一开始你就错了,当年你同沈妙容在吴兴城外突然被他劫走,如果换作是我,竹公子,我韩子高若说不想和他走,就绝对不会让他得逞。"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竹突然明白了。

  人和人真的不可能一样,完完全全不可能,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以韩子高的性格,除非他想,否则谁也控制不了。

  "你……你威胁国师,如今已经暴露,你打算如何?"竹仍旧有些担心地看着地上的人。
  "我本来只想弄清这城里的情况,没想到遇见他,忍无可忍不得不出手,以后……"韩子高想了想,"我不知道,不过现在必然不能放了他,只能带他来这里。"
  国师在一旁也渐渐清楚了自己的处境,突然唔唔的叫起来,韩子高知道他怕什么,刚想摇头却又突然走近,这个时侯他竟然阴差阳错地威胁住了侯景的国师,确实对自己大为有利,一把扼住他喉间松开了那国师嘴里的东西,"我问你,侯景打算将我如何处置?"
  国师呸了一声又想骂起来,韩子高手上之力渐渐缩紧,"你自己也该明白,如今杀了你灭口是我最好的选择不是么……"
  "不要!咳咳……你……你放手!"
  韩子高本来也没有杀他的意思,任他说话,"或许就是今夜了……主上好似对你很感兴趣……"
  "今夜?今夜如何?"
  那国师狂笑不止,"别说你这砂都散了还不懂人事……"韩子高眼底突然激起的怒气吓得那人不住地挣扎,"你怪我也没用……主上当年便有此好人尽皆知,恐怕那会儿你才是个幼童……"
  韩子高一把松开他,果断地将榻边软纱撕扯开来,将人死死地绑住了藏在床榻最里侧,他看着竹手足无措地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如何,"听着,我今夜之前要找到我的剑……所以我必须出去,这个人除了妖言惑众之外没有其他本事,竹……"
  这明明比自己小上数岁的孩子竟然稳得让竹突然静下了心,韩子高的口气极低却很是郑重,"相信自己一次,竹,我见到过你的画像,夫人……时至今日沈妙容仍旧将你的画像挂在屋中,她一直不肯相信你死了,所以竹,你记得浅水城之外还有人在等你,无论如何相信自己一次。"眼光看向床榻里侧藏着的人,"我现在出去寻剑,你不要怕,他现在动都动不了不可能伤到你,看好他等我回来,你一定要记得,韩子高要带你和阿柳出去。我们都不会死在这里……一定不会。"外边好似突然有了走动的声音,韩子高说得越来越快,"出去了一定有办法治你的伤,不要放弃。"
  竹下意识地点头应着,被他一把推着交换了衣裳,拥着那袭妖异的赤红坐在榻边。
  韩子高遮掩好了自己,"阿柳为了他娘一定要活着出去,你为了夫人也一定要活着出去。"

  竹深深吸了口气,药香让他能够稍微地打起精神来,他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脆弱,他这一辈子从未有过的希望,在他见了韩子高之后突然被激起早已化成飞灰的希望。
  是不是……就算死,也应该是死在日光之下。
  他不应该这样不人不鬼的活着,以前他从来不敢想,可是韩子高总是很轻易地就能够放大人心底的声音。

  "我为了妙容,阿柳为了他娘,那么你呢,韩子高,你为了谁?"
  韩子高没有回答走了出去。

  廊上竟然突然没了守卫!
  韩子高再度出来的时候眼见得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想着这剑只是很多年前的普通佩剑,并不是什么稀奇之物,十之八九是要被毁去或是留存起来挪作他用,必须要想办法在入夜前寻回来。他大致地顺着木廊往下走,一排隐隐透着烟气的隐蔽石屋就该是丹房熔炉所在,结果走了几步却觉出不对,抬眼向着木廊之外玩去,夜晚雾气被风吹得散开一些,城门之外的浅湖边……
  等等。
  好像湖边有人。

  雾气飘忽看不分明,韩子高顺着木廊急急地走下去,一行都不见守卫,一直到临近了阿柳所居的屋子之旁才看见只剩下两人负责看守那孩子,一时守卫抬眼看见是一袭白衣,冷笑起来,"小公子出不得房门。"
  韩子高不得出声,突然回身指着那城门的方向故意有些畏惧的样子,那两人笑起来,"竹公子你怕什么,难不成国师又要把你扔进那炉子里……
  大事不妙!"
  两人这一看也看出了城外竟然人影绰绰,想也不想就要跑去回禀主上,却顾着这里还有人要看押,转眼盯住了这白色的人影,"主上有命小公子不得迈出房门一步,此刻我等为保城门必须暂时离开,竹公子你守住这里,如果小公子不见了……你也懂得后果!"
  白衣人颔首算作是应下,很明显浅水城里兵力根本不够,城里的死亡人数连年增加,基本所有的男子都被抓进半山上做了守卫,如今这样的时刻一旦城门出了事,所有的下人都紧张起来。


【一百零九】意外出手

  韩子高看着那两人跑远,推开屋门进去,阿柳半伏在床上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很是恐惧,突然看见有人进来吓得一颤,待得看清是身白衣,并不是爹爹又来惩罚自己,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你是……"
  "是我。"韩子高拉下面罩,眉心朱砂晃人眼目。
  阿柳嘴角破裂眼睛却渐渐明亮起来,"为什么你能进来?"
  "城外有人,而且看着人数不少,好像所有守卫都紧张地离开了。"
  阿柳大惊,"人数不少?不可能!"韩子高抱着他来到廊上,一时阿柳努力看清突然觉出不好,"怎么会……这些人总也有近千人不止,这必定是针对爹爹而来,有人说出了鹿林的走法……这个人……不好,爹爹一定会大怒。"
  韩子高不以为然,"你爹自以为此城万无一失?早年或许如此,但是我看城里人心丧尽,又早已是苟延残喘的地步……"
  "不,你不知道,也曾经有过一两人误打误撞的进来,但能活着过鹿林的人就算到了浅湖边也会被乱箭射死,如今这么多人来……一定是有预谋的,一定有人引路!外面的人怎么会知道鹿林的走法?"阿柳百思不得其解,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急急地抓着韩子高不放,"你快去城门旁……现在所有人应该都在大殿前见爹爹,趁乱快去城门旁的石屋,那里是铁蒺藜的机关所在,一旦爹爹下了令再去就晚了!"
  阿柳顾不上自己腿上和嘴角都带了伤,比划着要告诉他那机关如何,韩子高一时还不曾明白,"来者是什么人还不知道……"
  "不,我娘说过,浅水城里活着出去的只有一人……一定要在爹爹命人去城门前毁掉铁蒺藜的机关,是一个破碎的字,要拼起来才能让铁蒺藜不被触动。"
  无奈此刻四下都无笔墨可以代为书写,阿柳着急越说越乱,韩子高眼见湖边的人越聚愈多,似乎都是刚刚穿过鹿林而出,心里突然想到……
  这个时侯能够来这里的人会是谁?
  当日羊鹍坚决不肯用家人的性命犯险为自己引路进来,而那种乖戾莫测的脾气谁又能胁迫他进来?
  答案只有一个,如今这种形势……韩子高只剩下苦笑。

  星月齐隐,分明是个阴沉的夜晚,整座城明暗不辨的青灰石头重影叠叠格外让人不安,好似湖对面竟然还起了火把,木廊顺山势走高的地方突然起了鼓声,阿柳越发的着急,突然一把撕开了腿上的包扎,韩子高看着他伤口未好刚想阻止,却见他沾血抓过了自己的手掌,"你记得……机关拼凑起来是个字。"阿柳在他手心划下,韩子高看着那血色的字点头,"我明白。"
  "最后是关键,字拼起来之后……从左上往右下有一道裂痕才对,所以不要完全严密。"阿柳腿上的伤口裂开,疼得直抽气却仍旧坚持着说下去,韩子高抱紧他,孩子咬着牙继续画,"就像……就像我爹爹脸上的伤口,一摸一样,砍在这个字上……这样才能解开铁蒺藜不被触发。"

  风声。
  耳畔都是风声,白色的斗篷划过枯死的草茎用最快速度顺着木廊奔跑而下,他必须快一些,鼓声越敲越急,半山上的所有人都向着大殿而去,他死死地看着手心那个血字。
  陈。
  一道剑痕横亘其上,和陈茜当年砍在侯景面上的刀疤一摸一样的走向,侯景恨死了这件事。
  韩子高一路来到城门之外才第一次认真的看清这城门……
  根本便不是门。
  侯景早就是做足了打算不可能让人渡过浅湖,这城门完全不是任何坚实的材质所造,而是一层薄薄的淡色软膜。
  韩子高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什么,不透光却又柔软,被嵌进了上下可以升起落下的石头之间,他只觉鬼魅难言没有时间多想,趁着所有人都听到鼓声往大殿去的机会冲进了石屋。

  火光燃得周围的空气飘忽不定,猎猎的飞灰之中湖水的湿气让陈茜胸腔憋闷,他于马上不屑的四下探看,绕了一圈,"羊将军,你主上费了心思选了这样的地方来建城……封住了外人来犯,可惜也封死了他自己!这城完全与外界断绝,只靠城中自给自足又能撑几年?恐怕如今侯景早就是强弩之末。"
  陈茜毫不遮掩,对着那浅湖目光危险,羊鹍急忙上前,"湖底有机关,一旦入水触发即死。"
  "那好。"陈茜微微眯起眼接过火把打量城门,渐渐冷下笑容。"那城门倒真是独特,将军出来时,可也是这般?"

  "所有人于城门前列阵放箭!那些人必是陈氏的走狗……有了叛徒羊鹍才能顺利走出鹿林!寡人便不信他敢渡湖!"玄黑的豹皮于殿上下令,全城千人而出,九龙宝座上的男人用刀挑起酒杯,一旁的宠臣谄媚地笑着奉上酒壶,侯景望也不望他,"怎么不见国师?"
  "早已击鼓号令山上所有人都于殿前听命,不知国师何故……"
  酒杯堪堪到了唇齿之旁突然被男人一把掷下,"去给寡人传国师!今夜开炉炼丹……那个韩子高……"侯景大笑看着殿前来往统统涌向城门。

  夜色落满弓。
  白色的斗篷夹逆着乱军涌向城门的势头一路向上,并没有人过多的看向他,这竹公子一条贱命毫无用处,这种时候无人再顾得上他,韩子高垂首一路急匆匆地握紧了手心那个血字赶回了药室,"外边怎么了?我听见了鼓声,主上如此必是让所有人都去大殿前听命……除非有极紧急之事,否则不会……"竹见他终于安然归返急急地起身。
  "城外有人领兵而来,侯景已经让所有人去城门外迎敌。"韩子高看向那国师,已经没有时间了,谁也不知道侯景下一步要做什么,"我的剑呢?"他扯下那人嘴里的东西,国师缓了一口气狂笑不止,"想要剑?这件事你纵使杀了我也办不到。"
  韩子高立时就要下手,竹一把拉住他,"他并不是骗你……我也去找过,你的佩剑那一夜被收走后不知所踪,我所见熔炉那里并没有毁去。"
  "只是普通的剑,不会有人打它的主意。"韩子高将那国师拖下地去,"你既然这么说……肯定知道剑的下落!说!"
  "哈哈哈!你知道了也寻不回来!"

  少年眼底的火光骤然燃烧而起,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在和一个奸佞之辈废言,"没有剑我一样能杀了你……国师。"声音危险,周身的锋芒陡然尖锐,那国师一瞬间收了笑容,犹豫了半刻还是低低地开口,"在……在主上手里。"
  "不可能!侯景怎么会对一把普通的佩剑感兴趣?"
  "我也不知道那剑有什么特别……主上却直接拿走了……"
  瞬间烧起来的莲华色,恰是此时,半山至高点的大殿上一人跑来回禀,"不知国师去向,遍寻不见。"
  侯景猛然起身,"一群贪生怕死之辈……"话还未说完突然又有人慌慌张张跑来,"主上!城外不只是反贼羊鹍带兵……而是……"
  "快说!"
  "是陈茜……"
  侯景突然转身走下九龙宝座,直向着那人一步一步靠近,"谁?"地上跪着回话的人吓得双膝不住后撤,"主上……是……是陈茜本人……领兵而来……"
  侯景脸上的刀疤因为兴奋而收紧,疯狂地张臂大笑,大殿顶上金碧辉煌的龙鳞错金晃花了眼目,"他竟然真的敢来……好!好极!让他来!寡人倒要看看……来人!"
  "命守城之人拿此剑悬于城门之上!"

  深歌长,如水夜凉,战鼓擂动却只是他一方的春秋大梦,浅水城中户户哀鸣紧闭门户,眼见山上甲胄齐出一时竟然城中再无走动全似空城。
  夜晚星月无光,剑鞘精致明珠相配,刚刚被人捧着融入夜色便猛然绽放出光芒,侯景挑眉望着那夜明珠渐渐消失,旁侧的宠臣有些不解,"那剑并无甚稀奇。"
  "剑是寻常,但那夜明珠可绝不普通,入夜光辉可照一室光亮。看看那竹公子……他当年连个名字都没得到,如今这人随身普通佩剑竟然能有如此剑鞘相配……寡人还不清晓陈茜?他若不是动了心,怎会如此重视区区一柄佩剑!"
  "主上是想激他心神溃散,想起当年之事失了分寸?如此纵然他陈氏骁勇也必不敢轻举妄动……最后定当是溃败而亡!主上大业指日可待!"
  云霄惊破,臂刀寒光顿现。
  侯景冷哼一声一把揪住那人拖至眼前,"一柄剑就想让他彻底发疯?寡人的对手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废物!"那人哀嚎不住只听着自己见骨碎裂竟就再也动弹不了,"主上饶命!主上英明神武……"
  侯景一把放开他,"寡人只是给他个机会,给他提个醒……让他考虑清楚代价!想让陈茜疯……那还得让那小美人辛苦辛苦……命人去药室带人过来!"

  黑豹皮的十指相和,侯景微微抚过九龙宝座嗅着酒香,"羊鹍一定告诉他湖底有铁蒺藜,陈茜今夜不敢妄动。想来如此长夜漫漫空虚难耐……韩子高又是个无双美人,寡人也真是舍不得,总要先尝了味道……"
  玄色的长纱轰然落下,金色的屏风后之后锦榻极尽奢华,刺鼻的酒液淋漓顺着虎锥的铺开 ,男人手指划过御枕直指龙睛笑得癫狂,"再给寡人去寻国师!今夜便开炉炼丹!"
  几人慌张张地垂首领命,走过木廊直向药室而去。

  脚步声声。
  恰是屋中一片紧张,竹突然听见陈茜的名字愣在原地,竟不知还能是怎样的心情,韩子高顾不上多言,"铁蒺藜我已经放下,只是无法带出信去,恐怕一时陈氏的人也不敢渡湖,侯景命人于城前放箭……这一时半刻不会立即开战,陈茜的人毕竟不是庸常之辈,两方多有顾忌。"
  木墙之外突然有了人声,"竹公子,主上有令,命我等即刻带人去寝殿。"
  竹只觉不好,来不及开口先看着韩子高一把揪住了那国师拖了出来,压低了声音逼问,"如今陈氏兵临城下,侯景就算想要炼丹也早已来不及……"
  那人却笑得诡异,"陈茜?主上对他恨之入骨视若死敌,你又是他的人,你以为主上这时候再寻你去还有其他目的?无非是折磨一统扔出去让当年之事重演罢了!"
  当年……竹被折难,陈茜身中剧毒被迫作出选择却害了妙容,孰是孰非成了三个人的梦魇,阴暗的过往扼住了咽喉任谁都不能解脱。

  门外的人突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开口问道,"国师可也在药室之中?四处都寻不见。"
  那地上蜷缩起来的国师听了这问话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狠狠地瞪了一眼韩子高扬声就要开口大嚷救命,韩子高心里正思量今夜如此关键,侯景此番传召去是不去,一时手下一松竟然就让那人抓住了时机,国师半起身子鼓足了声音挣扎,"救……"
  一个字刚刚发出,他甚至来不及出手制止,就看着那国师突然闷哼一声向着自己倒下去,几乎是溅出来的温热液体……

  韩子高震惊无比,幽暗的密闭屋子里只看见国师身后人浑身颤抖死死地抓着手里的一把短刃,分明瘦弱得不堪一击,甚至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出手做过的一切,竹不住地退后,"我……我没有……没有杀过人,只是……"
  "谁在里面?"门外忽然想起拔刀之声,韩子高情急之下故意做出一番不甘愿的撕扯声音,"放开我!"眼睛看向竹,又看了看门外,竹明白过来,抱紧了那一身早就不属于自己的绯莲红强压下恐惧,一把将短刃扔在地上,"无……无事,我这就命他出去同你们去见主上。"
  门外的人有些不耐烦,心里知道那白衣人手无缚鸡之力,"他若不从……我们进来绑了他去就是了。"
  木墙以后一阵低低的咳声,立时外边的人有了顾忌,之所以这药室无人全是因为里面憋闷不散,都是国师同那些术士培植而出的奇异药草,私下里谁不有点忌讳,再加上一直都给这重伤的人居住,恐怕里面怎样也有些腐烂带毒的东西,一时几个人彼此望望也不愿进来,耗在门外。

  韩子高从没想过竹竟然会出手,他看着地上的短刃有些难以置信,"你……你怎么会……"
  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俯下身去掐住了些什么不住地用掌心碾压,屋中太暗韩子高分辨不清,只是顺势过去捡起来那短刃来,竹轻声解释,"这东西本是我随身采药之用,主上根本不会在乎这种小东西……我亦从未……从未想过会杀人……只是方才我怕他坏了事,一旦让他逃了出去,你一定会死。"

【一百一十】阿柳之死

  韩子高看着地上的人摇了摇头,"我入城来本就清楚后果,其实……本来同你无关,可此刻你杀了他,竹,你也背叛了侯景。"
  那半俯着身的人果然浑身一颤,他自己甚至都想不明白,事发突然下意识的一切却根本不受控制,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韩子高,你说过要活着出去……"手心里被捂热碾碎了的汁液,足够了。
  竹抬起身来拖着那一身艳得妖异的颜色辨不清目光,韩子高只觉得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危险的事情,却又在如此紧急的时刻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动手除去身上的白色斗篷想要换了衣服出去,"我这就去见侯景,我不会死……陈茜就在城外,只要侯景亡浅水城不攻自破,阿柳,你,我,我们都会活着出去。"
  那苍白得只剩下脸面还完好的男人却笑得温润,韩子高手指一顿,眼前的竹就像画像上那般淡笑无言,岁月经年,人事早已过眼云烟,可他只少一直凤尾竹笛,林间风过远山近水,都该只是当年的竹公子一笑而已。
  韩子高有些释然,夫人也许一直记得的都是这样干净简单的笑容,他什么也不懂得,什么也不曾见到,尘世的争名夺利竹不懂,就算他身无长物,也足够让人从他眸子里看到碧波千顷。
  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韩子高是个骄傲的孩子,此刻却分明被触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知道安慰如今的竹公子没有用,他同陈茜两人的恩恩怨怨又早就已经无解。
  可是……
  天意弄人,神仙眷侣被逼生死相隔,死去的人重又出现,可是他如今依旧命不由己,那一院竹林里锁住的女子了无生念,日日以空荡荡的林风相伴。到底还剩下些什么?
  而他韩子高自己呢?明明下毒的人早已死去数年,陈茜却从不肯提起,这个中复杂的情绪无从捉摸更无法解释。
  酸涩的感觉被韩子高强忍回去,"你等在这里不要出去,侯景一死我便来带你出去。"

  竹微微的摇头,不过是尺寸的距离,他突然出手按下了韩子高褪下斗篷的手指,那眉心的一点朱砂蹙起,韩子高压低了声音提醒他,"来不及了,竹……我必须去,否则他们进来看见国师如此,连你都要死。"
  对面的人却扬起手来捂住了韩子高的口鼻,他万万没想到竹会对自己出手,根本没有任何防备,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嗅见他手掌之中腐烂溃败的味道,还有粘稠温热的古怪味道……
  "不要怕,我手里并不是毒药,是曼陀罗的汁液,不多……只可以让你昏迷一刻,但是足够了。"
  韩子高只觉意识瞬间昏沉,身体沉重无比竟然完全不受控制……仅存的感官知觉让他无法理解竹的意图,"你……要做什么……"
  竹伸手托住了他的身体,"若不是你之前想到出去的办法同我互换衣裳,我还不知如何才能救你……这样也好,我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陈茜当年毁了我们三人的一切,可我之后也让他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他若对我恨之入骨誓报此下毒之仇,那倒也算我同他彼此清算……可是,可是你说过,他根本就不曾提起,他甚至没有告诉你是我害了他……我还是欠了他的。"竹的叹息吹在韩子高耳畔,几乎让他有了错觉,他失去意识之前只看着那人握紧了自己的衣裳开口说着,"恩恩怨怨总有代偿,我是个已死之人,你却还这么年轻……而且,韩子高……你说我为妙容,阿柳为了他娘,而你呢……你究竟是为了谁如此?"
  榻上早已半昏迷的少年声音困顿,完全是意识最深层的自主回答,"陈茜……"那披上红衣的人笑得很是干净,韩子高只望见一片竹林,圆润修长,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是为了他……却不愿明言,骄傲如豹……这才该是他认定的人,我早就明白的……当年却不懂他想要什么,现在……韩子高,你记得……如果你能活着出去,不要告诉妙容这里的一切,不要提起我,就当做竹公子早已死在当年的台城里,那捧碎骨烟消云散此生不见……无论如何要照顾好妙容!陈茜既然娶她为妻便要定下白头之约!他为王侯妙容便当一世尊崇……"最后的声音早已化作轻声的感叹,"妙容……我只愿你我来世相守,必不是今日结局!"

  韩子高陷入无穷尽的黑暗之中,他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被逼到了生死边缘,今夜的一切都是未知,竹想做什么……陈茜能否顺利攻城……还有同阿柳的约定,还有……还有羊将军的嘱托,陈霸先千算万算的心机,所有的一切突然在迷香入体后爆发出来涌上心头,他只觉得自己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万万不能在这时候晕过去,可是他根本无法控制,并不是真的不会害怕不会恐惧,他只是会稽乡野一个普通的孩子……他只是太骄傲……
  韩子高只是不相信他要做的事情做不到而已。
  晦涩莫名的药香又压制住了口鼻,木头暗色的雕栏渐渐在视野里扭曲。
  "陈茜……我的剑……陈茜……"被逼到了尽头,韩子高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完全丧失了掩饰。

  门外两人不住催促,竹边扬声说着边迅速地从韩子高身上翻找出了什么,"这人手臂伤口开裂,主上昨日命我替他医治,稍待片刻。"说完手里拿走韩子高紧握着的短刃,只不过一刻却又还了回来。
  手指交叠按在那短刃上,"这东西你拿着远比我有用,我不会用刀……你有它总能解一时之急。"

  吴兴……泛舟湖上结庐而居,稀薄日光,一曲清歌,闲坐但听旧调翻,休洗红,色转浅,君恩莫如弦上箭,待妾手,裁红幅,做嫁衫……
  轻轻哼起来的小调。
  这样的生活,是不是永远都只能是场梦。

  身似败絮,心若白雪,他干戈化笑颜。
  竹手指点在韩子高眉心的朱砂痣上,竟然留下了血痕,"他字子华,你名子高……我们几人时至今日这般地步,总要有人此生无憾才好……所以不能死,韩子高,你不能死。如果出去了……告诉陈茜提防他叔父,当年下毒之事同他有关。"
  韩子高意识难辨。
  请随百世倾相伴,淡因缘,眉心镌,长牵连。

  乌鸟声如啼血,呼啸箭风,城门之处一阵呼声,这方幽暗的长廊上入夜竟也不点火把,两名侯景近侍看着药室中转出一人来垂首无言,似是对自己身上刀剑有些畏惧。
  那两人早就听闻这美人非同一般,一步过去拖住人来就绑住双臂往寝殿带去,那人披散开了长发遮住脸面不肯抬首,只借着远处城门处一片兵荒马乱的火光微微瞥见了他眉心的朱砂,竟似滴出血来。

  血染莲华之色,难怪主上心动。

  依旧不喜见光的寝殿满是玄色的纱幔,所有的金玉都镶嵌于一殿之中,半壁白玉的门后传来男人狰狞得逞的狂笑,眼看着来人一步一步晕开的绯莲红极是得意,"韩子高?想来也极通此男风之事……倒不知你身上的莲花香今夜能不能救得了你?或许让寡人尽了兴……也许会留你一命?"
  说完急速出手一把拖住了绯莲红色的人影摔在榻上,侯景杯中酒液尽数入口大笑不止,扑鼻的酒气完全放大了那半张脸面如玉白皙,"真美的朱砂印……就像是血一般,寡人喜欢血光,蝼蚁的血光!我要统统把他们碾作尘灰!一个不留!"
  榻上青丝错节,侯景伸手勾住那衣裳袖口硬生生地扯裂半边而下,却并不是那一日曾经嗅得的莲花香,而是草药之气,瘦弱的人不住地闪躲无奈手臂被缚却一声不出,侯景笑着将那酒液泼洒在他身上,受了凉后的人颤抖带着不自禁的弱势极是让他疯狂,"果然浸在那药室中汲取了诸多草木之气,一会儿……扔进炉子里去将莲根焚入你体内,以人养花,炼丹成蛊不在话下。"
  城门战鼓震天,荒梦一场,竟然还有人放着大敌当前妄自做着长生之梦。

  侯景手指不住地抚过那绯莲红的缎子,"寡人来了此地却失了莲池灵气,怎样也养不活建康中的红莲,倒是你……看来陈茜发现了那地方?这倒也好!国师曾言你身有草木之气必能成功育活当日红莲,寡人便可采取精气修养……他日必能不死长生!纵使百年又有何惧,这天下终归是寡人囊中之物!"
  浓重的酒气,那红衣不住的翻滚却激得男人愈发的残暴起来,臂上尖刃刺破一室混沌的旖旎暗影,侯景想也不想癫狂地堵住那人喘息,手起刀落只听得唇齿之间一阵凄厉的嘶叫,喷涌的鲜血顺势而出,男人的手指不住地向着衣内探去,眉心滴血的朱砂映着榻上之人颈旁的刀伤恍若绽开的巨大血莲。

  点点滴滴的酒气混合着血液的腥气,惨绝人寰的折难。

  完全颠倒黑白的一夜,前朝怨魂徘徊不去,嗜血一般的想要连人带骨统统啃噬干净,城门之上万箭齐发,陈茜只望一眼,"后退!"
  苟延残喘,陈氏之人对如此乌合之众何曾畏惧,若不是一时顾忌这湖底机关和韩子高在城中处境不明,陈茜一时半刻也等不得。
  羊鹍眼见城门之处聚集千人,"主上恐怕调动了所有守卫力量来此。想来县侯亲至之事主上已经清晓。"手指微微捏紧,他看着那方诡异的城门只觉不吉,却想起了自己交与韩子高的那片柳叶。
  如果那少年真的是可信之人……
  陈茜命所有人马退至林边箭所不及,心里焦急却依旧眼若沉渊分毫不动,眼见城门并未有侯景身影,"什么时候侯景也成了藏头鼠辈?"冷笑半刻提气而起声传遍野,"手下败将!"

  手下败将!声音经久不散几乎惊醒了全城人的祈求。
  玄纱惊落,酒气四散。
  四字一出,寝殿之中顿起血光,倾翻的杯盏之间杀意顿现。

  这简直就是他们彼此的仇恨源泉,羊鹍只见城门之处竟然有人悬起一物,昏惑不明的夜晚原本只剩下两岸火光映照,这时突然随着绳索之势缓缓升起莫名光源,他挥剑劈开散箭,刚想看个究竟却突然听见身侧马上之人呼吸一滞,"县侯?"
  陈茜目光骤然低沉,突然就想看见了什么致命之物一般猛地策马冲出了林边,迎着箭雨向那浅湖之畔而去,侯安都立时扬声劝阻却已经来不及,"县侯!"
  侯安都带领身侧几人眼见县侯犯险,立时挥剑追至他身侧斩落散箭,这样毕竟不是办法,"县侯!此刻绝不能冒险渡湖!"
  陈茜一个眼神立时令左右噤声,"他的剑……"
  腰际缠在一起的绯莲红衣带被人迎风握紧。

  所有人渐渐看得分明,那奇异的光彩竟是从一方小小的狭长剑鞘之上绽放而出的,夜明珠珠晖柔和温润极是上乘之宝,陈茜马蹄生生在湖边一寸勒住,"侯景!无胆鼠辈妄作长生之梦!如今竟还是只会这等卑鄙下流的法子!"
  气血翻涌死死地盯着韩子高的佩剑,伴着城中遥远却熟悉的狂笑传来,一箭急速飞射而来陈茜侧身一手稳稳捏下,"韩子高!"怒火腾起,陈茜手里执箭反手向着前方掷出直入湖底。
  人影纷杂,对岸箭雨渐渐时断时续明显也是后继无力,城中兵器终究有限,陈茜眼光一动,盯着自己一怒之下掷入水中的箭慢慢退后,侯安都带着左右众人顾着保四下安全,无人多想,羊鹍却惊讶莫名也上前一同望向那方浅湖。
  "县侯,这湖底并没有触动……"
  话未说完被人截住,"我知道。"陈茜突然笑起,眼看着湖水波澜不惊毫无异样,"看来城里的叛徒恐怕不是只有你一人。"
  铁蒺藜竟然被人解开了?
  "渡湖!"

  药香,全是让人憋闷的药香,昏暗的梦境里溢彩流光全是幻境,所有的意识都在此消彼长的挣扎,他不应该昏睡过去……
  可是动不了……
  被强行抽调的意识不住地想要挣扎而起,突然劈空一阵极遥远的呼喊让榻上的人猛然睁开眼睛,"韩子高!"
  他一步就想要下榻却猝不及防摔下,手足四肢都还未完全恢复,一时毫无光亮的药室竟然让韩子高完全模糊了时间的概念,他到底昏过去多久,竹在哪里?还有……
  眼前是死去的国师尸体,他突然过去抚上地上的血迹,还没有完全干涸,那应当并没有过去太长时间才对。

  有人在唤他,他直觉的惊醒过来却发现屋子里竹已经不见了,乱成一团的思路渐渐清楚起来,韩子高冲到木墙旁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出去。
  墙外突如其来又是一声惨叫,不断有人跑过并不平稳的木廊,发出扭曲的木质声响,韩子高上下查看那木墙,不知机关究竟在何处,却已经听出了外边回荡的惨叫该是个孩子的。

  阿柳……
  难道是城门机关之事曝露?心里不安的念头被完全隔绝开的一切逼得无法克制,韩子高逼迫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地顺着那木墙用手敲击,并不厚重,竹说过,这本不是用来关人所用。
  几声幼童的惨叫不断地传来,"爹爹!爹爹饶命……"
  一身惨白颜色的韩子高再顾不上细想其他,拿起了竹塞在自己手里的短刃使力辟入木墙之中。
  风云忽变,浅水城外呼喊愈发惨烈起来。
  韩子高左臂过度使力导致剧痛无法,可是他必须出去,陈茜就在城外,阿柳凄厉的喊叫不绝于耳,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血染剑花明帐幕,惨绝人寰的一幕伴着惨叫突如其来。
  "爹爹!爹爹……不是阿柳说出去的,阿柳真的不知道那机关如何……"侯景眼底的怒火完全已经丧失人性,一把揪住那幼小的孩子举至半空,"孽种!"
  建造规整的厢房之外早已成了修罗场,男人无法控制的杀孽和对血的渴望已经呼之欲出染红了双目。
  "主上!机关被人放下已然来不及修复……陈茜渡湖已至城门不远……"匆匆一人赶来跪倒在地,侯景大怒,"给寡人拦住他!"
  "陈氏骁勇,恐怕城门撑不了一刻……"
  "闭嘴!"侯景一脚踹开来者眼光盯住自己手上的孩子,"你竟然帮了寡人的死敌!果然当年便不该留下你这个孽种!早当剥皮抽骨和你娘一同给寡人去做人肉城门……"说完周身杀意逼得阿柳惊叫,"不!爹爹--爹爹!"
  玄黑甲胄举手而下,毫不动容的将自己亲子从半空狠狠摔于石地之上,阿柳瞬间止了声息,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紧了那人战靴滴出血来,"娘……"

  侯景唇边犹带酒液,哈哈大笑看着地上迸裂的身体像是欣赏玩味一般,"一定是你!寡人处死那守城之人后,这城中除了你无人再见过城门机关,你这个小孽种竟然成了寡人唯一的疏忽!"
  一脚狠狠地踩在了幼童胸口,血从阿柳唇边喷涌而出。

  那一瞬好似什么都乱了,他曾经坐于金殿之上眼望南北河山妄图霸业,什么时候起却要这般不见天日的躲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他才是真命天子,他才该一统天下!
  亲生骨肉的鲜血被他视若无物,血肉绽开的小手还保持着那般求饶的姿态,战靴扬起一把踢开,侯景想也不想突然向着城门而去,这一切都如此熟悉而又陌生,死亡,白骨,红莲,长生不死的祈求和绝不能忘记的耻辱……

  火光晃花了眼睛,侯景疯狂的咆哮却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好像当年溃逃出建康一般,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龙游浅水,这只不过是寡人一时龙游浅水之地!陈茜,你还敢出现!
  突然又有人踉跄跑来回禀,"主上!城门箭阵就要用尽……陈氏已经渡湖正欲强行打开城门!"
  侯景立即狂笑而去,眼见那城门根本不堪一击他却更加癫狂,"去把寝殿那贱人尸首给寡人拖来!"


【一百一十一】濒临崩溃

  身后鹿林乌鸟齐飞,惊破一夜杀戮。
  湖中早已一片狼藉,陈茜所领之人经年善战,早已习惯此般生杀之地,眼见湖水刚刚没过膝头又没了致命机关所在,人人俱是斩断毫无方向的散箭直逼浅水城城门之下。
  羊鹍渐渐看清那方城门不禁大惊,"我出来之时城门乃是石壁所制!如今竟然……"后半句再说不出,陈茜早便看清,更知如今侯景狠绝手段更胜当年,"这是人皮城门。"

  浅淡的人身肤色之感拼接而成的城门根本就不可能抵挡陈氏众人,简直荒谬可笑。

  守卫原本前人列阵以待,此刻一见铁蒺藜无法触发立时心里慌张,何况侯景溃逃之后经年躲在这里,再无往日演兵操练的机会,这些人根本就形如乌合之众,一时人人退后再也抵挡不住,陈茜劈手躲过火把映照城门之上所悬起的佩剑,的确是韩子高的剑,立刻再也隐忍不得扬声下令,"攻城!"
  城中鼓声却循着这命令突然停止。
  荒阶石冷,满目青灰的城头上多了一个人。

  "多年不见,陈将军竟然还同当日一般心浮气躁贸然行兵!便不怕寡人再让你此生遗恨?"
  突如其来一声低吼直教湖水激荡,身边众人脚步戛然而止,只见那城门之上突然出现一人,俯瞰己方颓势全不在意,羊鹍猛地拉低了黑色的斗篷突然勒马退后,那人容貌在飘忽不定的火光之下不甚分明,却只见城门之下守卫统统跪倒叩首,"恭迎主上--"

  风声犹如夜鬼嚎哭,这入了魔魅的天色逼得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几欲崩溃。

  "羊鹍?你竟然不跪!"男人丑陋的刀疤凝成了恶虫一般侵入脸上肌理,目光扫向城下近千人队列终于锁死在那叛徒身上,"好一个羊鹍……不愧是你爹养出来的无用废物!竟甘心舍弃小妹亲娘不顾,投身寡人死敌麾下!"
  羊鹍手间死死握紧,"我家人现下身在何处!"
  "哈哈哈哈!此刻才想起你那小妹来?你引敌来此早当想到你家人下场!"侯景声音在笑脸上却毫不动容,突然看向陈氏为首之人颇有些玩味目光,"还有陈将军,你同他可是一样处境?是想来向寡人要人的?"
  陈茜连正眼都不曾抬起,只略瞟向他面上刀疤嘲讽一笑,手中执剑却并不落下,手指擦过剑身,"是来要你的命……给我攻破城门!"

  "好!寡人特意为你们准备了破城之礼!羊鹍……你可看清了这城门?你可知道……你娘死得早,剩下个小妹……"
  羊鹍突然一把挥落了斗篷露出脸面,双眼望着那城门上几不可见的小小落梅胎记,这不可能会错……他明明竭力克制,却早已控制不得自己的唇角抽搐,"娘!不……不会的……还有,还有小妹……"

  小妹……兄长忍辱多年,为这凶残无道的昏君卖命混入建康只为一日能救你离开这永不见天日的囚牢,万万不要是这样的结果……"不要!"
  侯景再次大笑极是得意,"怎么?怕了?寡人告诉你!这城门便是用你那小妹的人皮所制!她竟然勾引一个守城的贱民妄图私自出逃!寡人便活剥了她的皮来替寡人守城!哈哈哈哈,你想要破城救人?那便破了你小妹的人皮入内吧!"
  刺耳的鬼哭。
  毁了,全毁了,低沉的笑声袭来羊鹍轰然跌落马下,陈茜厉声开口,却早已无法再命令他,众人眼看着羊将军一步一步颤抖着从水中撑起身来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兀自摇着头,一个人向着那城门不断涉水而去,"小妹……小妹!兄长只为救你和娘出城……兄长答应过你一定不会死在这城里!是我错了……是我不该舍你而去……"
  那一年是他不准自己的妹妹出门,以为这样能够保她周全,却没想到侯景驾临羊府,小妹孩童心性正在院子里赏花,竟就被侯景酒后带走。
  明明是他非要拦下她,如果那一日她不在府中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薄薄的人皮城门完全击垮了生生死死熬过来的男人,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样的羊鹍,这般性格乖戾从不苟言笑的人竟然疯了一般踉跄着只身往前走,陈茜眼见他丧失常态大声唤他,"羊鹍,回来!"
  那水中的人猛地转身怒斥而起,"不能破城……不能破城!这是我小妹,我小妹啊!……当年我为她吹柳之时她还只是个孩子……爹爹救不了她,眼见她被迫做妾,我明明可以带她私逃出去,却终究舍不了这权势!"
  他们都是浴血拼杀过来的人,如何能够一朝独善其身,明眸皓齿的小小女子手执一片柔软柳叶轻声笑起,原本只是依偎父兄不通人事的孩子,却被迫委身暴君惨遭欺凌。
  心字成灰,谁不知侯景犹如杀人狂魔一般的性子,就连羊鹍出了浅水城数年甚至都还保留了城里的习惯,再见不得日光,何况那么一个柔弱的女子……

  一句空荡荡的柳叶誓言罢了,剩下的还是眼前永无休止的折磨。

  是爹爹和兄长弃她不顾,羊鹍忍辱为了侯景出城混入如今梁帝庙堂之上,只为换得亲娘小妹一时安稳,却不知她们早已被人残害至此!

  君仗三尺剑,踏浮尘,试只手擎苍天,谁家红颜,树下折柳,此别一世,年华已远。
  那小调羊鹍句句记得清楚,甚至年年柳绿都曾树下吹起,当时缠过红线千匝,一念之差为人作嫁,如今……如今他日夜牵挂的小妹竟然被人残忍的活剥下血肉皮肤制成了人肉城门。
  他还能如何。
  死一般的静默,千人对峙竟然统统无言,眼看着那黑衣的男人倒在了城门下泣不成声。
  侯景身边的人活到了今日还剩下多少?不过就这一城之中而已,如今流年已逝,侯景之乱天下动荡过后活下来的人统统都是啃骨饮血熬得一条命。
  却在见了这一方城门后全化为乌有。

  侯景之狠绝不仅仅是生杀之间,陈茜微微握紧手中之剑,剑尖挑起,一寸一寸直指城门,他看着那匍匐在湿泥里的羊鹍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台城一捧碎骨,空荡荡冷了的绯莲红,或许对于竹本身无关爱恨,只是……
  受不了。
  他们毕竟还是人。
  陈茜幽邃如同湖水一般的目光终究一点一点沉淀下来,就因为受不了,所以一定要停下来,杀了侯景才能停下来这一切!
  手腕翻转那剑突然被陈茜扬臂挥出,伴着惨烈的呼叫死死地钉在了城门之上破皮而入,"不--"
  "攻城!"
  瞬间城下一片嘶喊砍杀之势,弓矢交坠,旌戟声声直破那冷灰一般的死城空巷,浅水城里门户洞开,寻常人家纷纷奔头逃窜,早就是料想到了这一天,他们这些所谓的前朝余孽早就该死在当年的血光里,就算跟随侯景溃逃于沪渎也躲不了命定的灭亡。
  枪铮光,斧铖扬威,枯枝断裂,昏沉的夜晚一把早年仇恨的怒火烧红了这方天空。

  守城兵卒眼见来者势不可挡,根本不把己方放在眼里,何况这数年幽暗不见天光的日子,侯景早已人心尽失,他除了杀人的手段狠绝再无其他,一旦到了这最后的时刻再不能起死回生,守军人人为了保命一再后退。
  陈茜抢身上岸直向城门冲去,眼见羊鹍以自身血肉之躯挡在城门之前,无论如何都要阻他毁掉小妹尸身,那马上之人目光瞬间凌厉,"羊将军,人死不能复生,徒劳悲哀不顾大局岂是大丈夫所为!"
  "闭嘴!你们不能从这里入城,决不能!我要把她带走……我不能让她死在这里……"羊鹍眼色混沌,早已不辨来人胡乱地挡在那人皮城门之前,陈茜干脆地俯身劈手夺他手中利刃,"来人!把羊将军带离此地!"
  陈茜一手勾于马背之上,半个身子俯下企图强行制住羊鹍,侯安都上前迅速合力困住那疯溃了的男人就欲拖他离开,几个人缠斗一时终于将羊鹍带离,陈茜反身就欲上马却突然看见那黑色斗篷被人拉开之后……淅淅沥沥的血迹汩汩而下。

  人皮的城门上顺着肌理流下的血,新鲜温热……慢慢地汇聚于泥土之中暗黑一片。

  羊鹍分明没有受伤,那人皮更不可自己渗出血来,侯安都一声惊呼提醒了陈茜,他目光一紧顺着那血的来势微微仰首……
  夜色之中翻飞的绯莲红,破天的鲜血顺着那衣裳从城门之上泼洒而下。

  谁疯了一样的狂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停!停止攻城!"

  半空之中一道纤长瘦弱的身体被那悬有夜明珠的长剑挑起,浓烈到几乎比血还要诡异的赤红颜色冷冰冰地映在陈茜瞳色之中,不会的,绝对不可能……他不是竹,他说过这一次的人不一样,韩子高不可能会是当年的竹公子,
  完全肆意的笑声,伸手用剑挑住尸体的人简直已经兴奋得无法言喻,又一次毁掉陈茜的意志要比杀掉他手下所有人来的更加满足快慰,"陈茜!我警告过你……这可是你亲自送他入城的!寡人就再送你一具干尸!寡人用他的血来填满浅水湖!"说完手下再使气力,陈茜几乎清晰地听见顶上那剑尖再度捅入尸体里的声音。

  他竟然就那么站在劈头而下的血液里动也不能动,两军所有人都静止了一切只看着那棱角尖厉嚣张狂傲的男人站在血腥的尸首之下。
  半空中不断被人乱剑捅出鲜血的尸体,全是血,全是……
  脑子里那最后的一线理智岌岌可危。

  侯景一刀一刀狂笑而下,人肉绽开的声音。

  陈茜满身是血死死地握住了腰际的那截赤红衣带,曾经他毒发毫无力气,被迫留于会稽,那骄傲的从来不肯低头的人还是不肯听他的话独自跑回了建康。
  侯安都带来的东西,谁都不能理解,只有他明白,绯莲红的衣带,他从溪畔带他回来的时候第一次给他换上的衣服。

  现在,陈茜死死盯着那尸首在半空之中被人劈砍,风过,那完全散开的发丝终于扬起……眉心滴出血来一样的朱砂……散开的莲花。
  真的是……韩子高。
  冷寂得只剩下火把呲啦作响的城门下,那暗色的人微微伸出手去接住了淋漓而下的鲜血,"子高……"

  血腥披面,衰草连天,卷着乌鸟咿呀的鬼哭之声厉莫可挽,无数的画面就像是被人突然翻阅而起一样串联起来,阴湿滴水的囚牢,副将的头颅滚落在他身边,沈妙容最终站起身坚持要交换的目光……
  "你不能死,陈茜……你不能死。"她当年凄厉的声音几乎要把他逼垮,手里的剑不受控制咣当砸在了地上。
  "县侯!"所有人齐声惊呼,却看着陈茜动也不动,突然看着侯景大笑着一把将那血肉横飞的尸体仰头向着他扔下。
  "想要寡人的命?寡人便要你所有来陪葬!哈哈哈哈--你还如当年一般蠢,陈茜!你败就败在你什么都想要!痴心妄想!"
  你以为你嚣张跋扈便能执手天下还能儿女情长不负人心?做梦!

  那尸体狠狠地砸在地上脑浆迸裂而出,看不清的脸面上一片惨白只剩下眉心血迹赫然。
  "子高!"陈茜眼看着那溪畔曾经剑碎莲华,骄傲如豹的少年尸骨断裂,竟是一口血气逆转经脉呕了出来。
  身侧众人齐齐围住他大惊失色,侯安都几乎扬剑就要杀上前去却被陈茜拦住,"县侯!"那暗色甲胄掩不住的狂妄眉眼,只剩下僵硬住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尸首,一步一步,唇角带血却任它而下,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凝结在指尖,向着那地上的人探出手,"子高……韩子高……你说过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你说并肩……"
  陈茜未曾修养调息就强撑赶路而来的血脉本就不畅,巨大的刺激之下全然涌上胸口,输了么……他明明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发过誓,他说他不会输的。

  耳边恍若来自地狱一般的声音扬声命令所有守军拿下陈茜,他却全做无物一般只冲着那破碎的尸骨走过去,诡静得像一抹幽光。长长的绯莲红衣带染上了猩红颜色,竟不知道是谁的血。
  为什么,为什么他费尽心机寻回来的一切还是今日如此结果!
  "县侯下令攻城吧……"还有不明就里的人眼见侯景就想大震士气彻底翻盘,急急上前催促,县侯却好像全然中了魔一般,"县侯!"
  春花繁盛的季节阴气忽至,寒彻入骨,谁曾为了谁约定今生,谁曾拥着谁马上低语,"叫惊莲……可好?"
  又是谁在榻边搅乱石榴香气。

  会稽的山花正当时节,子高……陈茜抱起那破碎的人仰天长啸,"韩子高!"
  那脑海深处最后的退守几乎就要崩塌,越来越乱的轰鸣之声从四肢百骸扼住咽喉,就要毁天灭地之际,怀里的人溃烂皮肤从衣不遮体的碎缎之中露了出来,明显是被焚烧草药浸透经年的痕迹。
  死死地憋着胸腔之中一阵翻涌,陈茜眼看着那腐朽的手臂根本便不是韩子高周身浅淡之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将那尸首翻转过来,不可能,那么清凛骄傲的人,他不可能会让自己充当这样的筹码,他不是当年那么脆弱柔软的人不堪一击,不可能……他信他骄傲的目光。

  等到终于看清了那尸首的脸面陈茜却终于彻底愣住。
  一样略显修长的眉眼却满是血污,额上三瓣根本就不是朱砂,而是用刀生生刻下的伤痕,完全不是砂色,全是真的滴血而出。

  他是……

  "他疯了,哈哈哈,他已经疯了!给我拿下陈茜!"
  四周刀剑之音再起,陈茜几乎能够感觉到杀气不断逼近,他一把抱起那尸首微微闭上眼睛,身后鹿林乌鸟振翅盘桓经久不散。
  这算不算是命。
  他记得那一日还在会稽,为了寻找醉鸾梦的解药他们一路回到山阴,最后却只寻见了那疯婆婆的尸首,白日满林的乌鸦突然遮天蔽日不吉之相。
  那时候韩子高曾经无意地说起过,老人有言,白日乌鸦,死草开花,那就是死去的人要回来寻仇了么……

  死去的人重又回来。
  可是竹那般的性子他要如何寻仇,他们之间恩怨又岂是寻仇便可一笔勾销的?
  陈茜死死地将那完全毁掉了的尸体压在胸前突然酸楚难言,崩溃边缘的唯一希望,他却没想过竟然是竹。"你……你为什么……"
  他竟为他再次死去。

  孰是孰非,独坐流年,池中清影现,何曾记少年痴,白劫千回总看遍。
  临风竹笛一捧碎骨,这曾经是他暗夜之中再也无法见光的梦魇。
  侯景眼见陈茜突然察觉不对,再命放箭,破空的箭雨已经是浅水城最后生机,陈茜翻身护着那尸首避开,脑中突然闪过的念头却根本不受控制。

  韩子高应该还活着。

  "把这尸体送回对岸。"他回身向着侯安都匆匆吩咐,暗色剑锋凝出的沛然杀气,由天及地,概莫能敌,陈茜突然劈手扭碎身后一人偷袭之臂,"杀入城中!"
  城门上的人突然止了笑声,阴枭狠厉的目光一瞬明灭,侯景突然转身消失于夜色之中,陈茜余光所见侯景逃窜立时上马,一剑撕裂城门直冲入内,"侯景!你我之仇必当有个了断!"


【一百一十二】千仞透体

  一道玄黑身影急速向着半山之上掠去,带血的战靴脚步凌乱,"韩子高……他不过就是在乎韩子高……只要你还在寡人手里我便不信他能赢!"
  城中早已哀鸿满布,人人跪于半山之下叩首祈求外敌能饶过无辜百姓,侯景上山四处搜寻,"国师呢?国师现在在何处!"
  无人应答,他奔向木廊却突然看着一道白影闪过,跑入了那排厢房所在,"哈哈哈哈!韩子高!你不死倒也好……我要亲眼让陈茜见你如何咽气!"
  身后城门失守守军节节败退。

  韩子高全然不知城外如何,破开木墙只顺着方才那声惨呼而来,却不想刚迈入厢房院墙就嗅得扑鼻的血腥之气,藤蔓早已枯败,梁上金幔破败映血,"阿柳?"他急着冲进去寻那孩子却看见一地黑赤色的血浆混着烂泥。
  院子正中小小的身体。
  "阿柳……"韩子高突然止住了脚步再不敢上前,那身体四肢早已扭曲露出白骨,他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景象愣在当场,却见那半边侧脸分明是自己在鹿林中遇见的孩子。
  韩子高死死地收紧五指慢慢靠过去,只看了一眼便再不忍唤他。
  毫无人性,那侯景早已是毫无人性嗜血成狂,他竟然连亲生子都不放过!
  阿柳腹腔之间残忍的被地上碎石割裂开,幼童身体碎裂早已不辨五官,韩子高捂住俯身下去想要将他抱起,却突然觉出那身体竟还有温度,"阿柳?阿柳你撑着……我说过会带你出去,不能死在这里!"
  孩子最后一口气挣扎着不肯咽下,那完全残破的唇齿之间开合却不断涌出血沫,阿柳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韩子高周身素白的斗篷刚一触及就统统变成血色,"柳……柳叶……"
  "柳叶?阿柳你想说什么?"
  "手……"
  他的瞳色完全溃散,手足断裂却不住地念着,"手……"韩子高勉力控制住自己不断颤抖的手指掰开阿柳的手间,那孩子手里死死地握着一片东西。

  柔软的茎叶,碧绿颜色早已揉成了泥。

  韩子高突然明白过来,轰然瘫坐在地上。
  是片柳叶。
  "城里……没……没有柳……你却有,娘说的便是……便是这柳叶。阿柳……阿柳信你……"残存的最后温暖渐渐消逝,阿柳清楚地望见了娘的笑容,她说过的,无论如何要逃出去,要去有柳树的地方,有柳树的地方便有清歌小调,盛世太平,"就有……就有……舅……"
  他是羊鹍小妹的孩子,韩子高将那团揉烂了的柳叶握在手心,俯下身去在他耳畔不断重复,"我们会出去……你放心,外面有很多柳树,你娘也在那里,不要怕。"纤长如玉的手间不住地试图去堵住他身上的伤口却徒劳无用,"阿柳,你还有舅舅……羊将军一直想要救你们出去,看看外边的火光,他们马上就能进来了……"

  可是那孩子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

  阿柳最后的一句话冷冷地散在风里,映着韩子高身后不断放大的黑影,"当心……火药……爹会……炸毁……炸毁全城……"
  他最终伸出手去掩住了那孩子兀自睁开的双眼,灭绝人伦的惨剧亲眼在韩子高面前发生,一身的白衣尽数带血,韩子高全没注意到身后男人嗜血的目光。

  "韩子高……你可是举世无双的宝贝,寡人这就送你去给陈茜陪葬!"男人脸上的刀疤抽搐着凝成了令人作呕的尸虫,韩子高猛然回身只见城门处铺天盖地的火光,无数刀剑和弓弦的鸣响瞬间袭来。

  侯景守军兵败如山倒,倾覆之势再也无可挽回。
  整座浅水城回荡着陈茜的怒吼,"侯景!手下败将畏首畏尾!"他一路追至半山之下,眼见手下众人一鼓作气,正于城门之外围剿守军残党,竟有不少人恐惧万分跪地求饶,这些前朝冤魂懈怠多年本就毫无反击之力,如今一切的一切全部归于一人身上。
  他要找到韩子高。
  陈茜一把抹去唇边鲜血翻身弃马冲上半山,却见四下毫无人影,却弥散着浓重的血腥气,身后侯安都破城赶来,"县侯小心!侯景神智已然不似当年,这山上有何机关现下还不分明。"说完心里更是为韩子高焦急,就欲先行探路,陈茜拦下命他守在山下,"我同侯景之仇经年积怨,我必要同他亲手决一胜负,你守在此处,若是子高出来即刻接应,带他渡湖回到对岸安全之处。"
  "是。"侯安都眼望半山皆是土石堆砌,突然欲言又止,"县侯……"
  "有话快说!"
  "韩子高只是心比天高,可到底……他仍是年少心气。"侯安都眼见今日接连生变心里再也隐忍不得出言提醒,"他不过十七,终究不是所有事都能一人担当。"
  陈茜侧脸微微一怔,他明白侯安都说得是什么意思,是他自己的罪孽,是他的一切,他却不得不亲眼见他犯险如此,韩子高何曾是侯景的对手,如今生死难定,方才……若是方才那真是他的尸身,他陈茜现下该要如何就连他自己都不敢想。
  飞扬的赤红衣带急速而去,一语荡起决绝狠意,"不用多言!他于我的意义远比你想得重要!"

  侯安都长长舒了一口气,想起县侯方才误认几乎崩溃失态的模样,无边的黑夜却突然被风吹开浮云,点点星光染血。
  那孩子也许真的没有做错,他们两个人之间……侯安都虽然不能完全地认同却突然觉得安心,他原本觉得陈茜那样桀骜张狂的性子,一时的冲动一时的贪恋根本不可能维持长久,韩子高却为此负了所有,可是如今看来,旁人如何想有何重要?
  没了韩子高的陈茜才是真真正正输了,他或许就会真的死在梦魇里再也走不出来,那一口血犹在唇角,心血崩塌。
  今夜所有的人都看得分明。

  中空的木廊顺着山势盘旋而上,一阵疾风而过枯藤寸断,半山之上屋室构建并不复杂,陈茜途径一院小小厢房,却看着地上残破尸首四下不见人迹,探手拈过地上湿粘的血迹,想来不过一刻之内的变故,刚想起身,却突然盯住了地上一条蜿蜒而出的赤色血线。
  空荡荡的幽冥地狱,他无法想像这该是谁流下的血。
  呼吸之间都见了错杂,陈茜看着那幼童惨死之态绝对出自侯景之手,不会是这尸首喷溅而出……那样的轨迹一定是有人重伤离开,他豁然起身随着地上点滴血迹沿着木廊向高处追去。
  早便没有人了,用毫无人性的残暴手段强行夺来的一时之势又有何长久?人人自危,城门被外敌攻破立时半山之上所有人都奔于保命,早便被这人间地狱折磨得疯了,就是死在城外也好过这样朝不保夕。

  半山的至高点突然灯火通明晃得一方天空都见得龙腾金光,木廊尽头陈茜突然缓了脚步,大殿之前木门洞开毫不避讳,竟是台城皇宫正殿丝毫不差的规格,明黄纹龙的屏风后琉璃五色,随着一声狂笑陈茜微微挑眉,"你已经疯了。"
  那笑声一如当年他荼毒苍生白骨塞江之时的暴虐张狂,"天上地下,阻我者死!"木门两侧飘忽不定的烛火金盏突然熄灭,侯景同他相隔一扇薄软屏风而已,那面上丑恶的伤疤却不知如何染上了血迹,抽搐不定,男人突然举杯入口,"怎么,陈将军数年不见,已是胆小如此?寡人备酒相邀,竟不入殿?"
  酒。
  陈茜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当年他败在一杯酒后毒发无力,如今……
  陈茜目光愈发危险,直教身侧夜风成刃,"把韩子高交出来。"他不屑于同此神智有异之人废言,如今屏风后的人早就成了死狗一般让人唾弃,除了杀人嗜血的脾性不改之外,他丝毫没有任何地方值得陈茜正眼相待。
  那人又是杯酒下肚,却止不住面上狰狞,突然寒光一闪扬手翻了杯盏,"你当年为麾下千人便能弃竹公子于不顾!这一次又来向寡人开口要人……陈茜,今日你的筹码又是什么?他值不值你这条命!"

  金玉轰然裂地,陈茜越到此刻反倒稳下心神,微微动了动手间,剑锋上挑,语气加重三分,"把韩子高交出来。"从头到尾都是冷声的陈述,甚至不见波澜,更不见失措。
  侯景见他如此,脸上气急败坏显而易见,"想要他?你自刎于此寡人立即放人!"

  那屏风之后的人杀意惊起满园飞尘,"我再说一遍,我要……韩,子,高。"

  剑尖直直侯景当胸要害,九龙捧珠的龙椅上侯景收了笑意,突然转了眼光望向一侧空荡荡的墙壁,"小美人,我早说你于寡人还有大用,不得不再遭些罪了……"
  一语还未说完,只见殿下之人突然一剑劈开屏风,直向龙椅而来,"我给过你出手的机会,你我当年彼此各胜一局,今日……"
  黑豹皮的护臂同样拍案而起瞬间将那檀木的桌案碾为飞灰,陈茜剑指当胸,突然翻手刺向他咽喉之处,侯景臂刀左右挡开却溅出一地黑血,脸上伤疤绽开血肉,竟然……陈茜抬眼一瞬惊讶,迅速抽身后退。
  侯景右眼竟然被人剐出,只剩下翻开的血肉却是青黑颜色。

  数步之遥陈茜迅速打量他周身上下,眼见侯景身形不稳,独眼咆哮不止乱刀而来,他横剑迎上却突然想起什么,那被人重伤的右眼流出的血是黑色的……
  他中了毒?
  来不及细想,侯景早已刀刀劈头而下,只求速速解决便于脱身,陈茜却不得不留有余地,他还有人未能寻到,此刻不能杀他,不过思量弹指功夫,身前已经穷途末路的男人满脸是血渐渐被蒙蔽了感官,怒吼一声数刀左右而出,陈茜一步后撤却被他破了手臂分毫,立时也是怒气顿起,反手挑空横砍侯景腰际。

  正殿之上珠光崩裂,天边黑云滚滚却见了耀目星光,陈茜心有旁骛,侯景同样失了一目到底行动有碍,两人刀剑争鸣不相上下,一时拖延无法,突然侯景故意节节后退,陈茜疑心有诈,松了剑势,却见侯景抢身退回龙椅之上,一掌击碎那龙头碧石点睛。
  天地震动,木廊劈空断裂。

  "哈哈哈!陈茜!寡人倒要看看,这一次你是想保自己的命还是要救韩子高!"
  城门之外一阵惊呼。
  陈氏众人收缴侯景守军突然却觉脚下巨大震动,人人站立不稳一时惊讶无言,却看着潜水城原有守军人人慌不择路,就想要擅自渡湖逃往对岸。
  "侯景!"陈茜也觉出不对,正殿之下爆破之音轰鸣而来,侯景越发兴奋莫名,一手扯下左右金纱,上前一步推在墙壁之上使力,"这城就要亡了……哈哈哈哈!寡人引发城底火药,不多时候这里便会变成碎石火海!陈茜!你若是现下逃出去还来得及!"墙上原是绘了山河万里,这一时被侯景触发推开,翻转过来的景象让陈茜此生不忘。

  整整一面墙俱是锋利剑刃,剑尖向外遍布,成荆棘之势,半边素白半边血红的宽大袍子淋漓而下的血迹顺着墙的转动绕成了符咒,半个完满的圆。
  死死地绕住了陈茜的眼目。

  有人被钉死在剑刃正中,故意留出的人形空缺不至让人速死,却在那人肩头一剑穿体而过,血一直在顺着半个身子往下淌……

  "子高……"

  那一刻他什么都听不见,城外震耳欲聋的呼喊之音和宫室湖底巨大的震荡统统都和他没有关系,陈茜看着自己拖着剑向那剑壁走过去,一步踏上了血河,清的刺人的莲花气。
  太过惊人的铺天血红,他似乎是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忘了怎么维护好自己的锋利桀骜,甚至天下人口中的喜怒难测,生杀一念之间。
  那样被剑尖穿透的人……像是某种罪孽仪式献祭品一般的姿态,是他的……韩子高。
  就算是浑身带血那眼光都骄傲得让人一眼就忘不了,陈茜长剑在地上划出尖利的声响,韩子高似乎是想要开口说什么,可是被钉在那剑壁上,甚至刚一开口肩上就撕裂开的涌出血。

  他年少时候就心心念念疯狂寻找的孩子,他当年兵败,如果没有遇见这样的目光他就会一直屠戮下去疯狂下去,他太张狂,甚至经不起那一次的失败。
  修长妍丽,美的莲花羞妒,甚至飞扬的眉眼都让满殿血污化为乌有。
  那是他说过要给他一生荣华的韩子高,可是为什么他保不了他一生平顺。

  侯景的笑声一直回荡在耳边,顶上悬梁噼啪作响突然断裂而下,"陈茜!你若想救他那便去受这千仞透体之刑!看你们二人如何逃出生天!毁了寡人的一切你以为自己赢了?哈哈哈哈不自量力!"
  黑色的影子完全癫狂,正对着那席卷而来的狂风张开手臂,"寡人最美的祭品!血生莲花……仙丹已成……寡人长生不死区区劫难又何所惧!"语无伦次的按住自己血肉模糊的眼眶侯景突然一把捂住胸口。
  不对……这感觉不对!他挥刀就想要牵动内息却发现自己周身无力……
  怎么可能!

  地底不断震动,整座潜水城岌岌可危,湖水明明不过膝头此刻却突然掀起波浪,"退后!快退后!主上发动火药……玉石俱焚!"
  残军慌不择路,侯安度眼见地下爆裂情势危在旦夕,再也顾不得陈茜留守的命令冲上木廊搜寻。

  大殿之上半身如玉半身染血的人到了如此地步,仍旧死死地握紧了一把小小的短仞,明明只是寻常削剪之用,不能真的致人死地,那上面却赫然扎着一团血肉。

  侯景的右眼。

  "陈……"韩子高微微扯出笑容来,他看着那个亲手踏过白骨都不见垂目动容的男人红了双眼。
  陈茜的眼泪和着胸腔翻涌的那一口血终究落下的时候,韩子高用尽力气只说了一句话,"你不能……输。"

  陈茜惊起,咬裂唇齿硬是向着那千仞而来,"我带你出去……韩子高,我不换……这一次无论是什么我都不换!"
  身后兵卒顾管不得,谁生谁死他也顾不得,叔父必杀侯景的决心同样顾不得。
  "韩子高!"陈茜眼看着那剑尖顺着人形的走势几乎已经抵到自己甲胄之上,在往前半指距离即刻就要破体而入,他必须一口气不计代价,使力将人从那透体钉住他的凶器上拖出来,否则不等他救出韩子高自己便要万箭穿心。

  陈茜伸出手去的时候都没想过这一生自己竟然会做出这么危险的选择,他以为自己不会为了谁舍弃他自幼拼杀得来的一切,他以为他信奉的是绝对的胜者为王。
  可是他望着那双清得开出尖刺来的眼睛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他该是同他红衣勒马并肩高处的少年,他不能……他不能毁了他。
  为了原本只是自己的仇恨和心结。

  "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子高,闭上眼睛。"陈茜声音低缓,身体贴近那削铁如泥的万剑之上轻轻开口,"侯安都就在木廊之下,一定要出去,韩子高,这是命令!"说完了侧脸越发地贴近自己,韩子高想要开口,却先看着陈茜唇齿之中犹自带血自嘲地笑,"我知道你从来不肯听话……但这是命令,你仍旧是我的侍卫,这是县侯之命,无论我是否还活着……你一定要出去找到侯安都,他会带你离开……"
  耳边都是铠甲硬生生抵上剑尖的恐怖的刮蹭声,陈茜必须出手迅速,在最短的时间内使力救出韩子高,才能将两人伤害减少到最低,"闭上眼睛……没事了。"

  韩子高分不清是谁的泪混了血腥气让自己几乎无法喘息,陈茜知道他不会听话,他故意说这是命令,可是那苍白的人眉心朱砂蹙起,韩子高依旧望着他不肯合上眼睛。
  千钧一发的时刻,陈茜集中所有精力孤注一掷,就要彻底使力,任那万仞入体的一瞬出手去拉韩子高的身体。

  突然身后急速掠过的风声,杀意几乎凝成了实质的刀子,韩子高的目光陡然危险,"陈茜!"冲口而出大声提醒已经是他最后的力气。
  身后侯景狞笑着挥刀直指陈茜背心而来,想要救人?这个时侯稍有万分之一刻的松懈陈茜也要死在这剑阵之上!
  千万个血窟窿捅出来……还是为了这小美人受他一刀?
  陈茜还不还手都是死!

  侯景察觉自己身中奇毒,同样最后赌上所有,怒吼响彻大殿,四周景物摇摇欲坠映着陈茜的侧脸动也不动,他甚至不曾分神回顾身后,背心空门尽数留给了死敌,侯景咬牙切齿直冲过来,"那贱人竟然给我下毒!寡人就先送你们泉下团聚!"

  时间几乎都停止在那一刻,韩子高眼睁睁看着陈茜手下的速度分毫不改,急速出手拉住自己,刀刃在眨眼分毫的时间内就要劈裂他身上甲胄,直入体肤,陈茜抢在那万分危险的一刻屏住呼吸,拥住韩子高即刻后撤,却不想正对上侯景挥手一刀……突然三人同时僵在当场。
  清晰的皮肉裂开的声音。

  "你……你……"

  整座大殿顶梁噼啪而下,湖底崩塌,木廊的震动声响越来越大只抵耳膜,殿外一人突然破门冲入,却看见了极诡异的一幕。
  "县侯……韩子高?"
  陈茜死死地拥住怀里的人,一手按在他透体的伤势之上止血,侯景僵硬在陈茜背心之后,地上血流成河却根本分辨不清。
  侯安都大喊就要上前,却突然看见侯景身侧汩汩而下的青黑血迹。

【一百一十三】唯一真心

  黑豹皮的护臂想要抬起却早已毫无力气,醉鸾梦被酒彻底引发,侯景手中的刀不受控制砸在地上。
  "好……好一个韩子高……你……你竟然……"独目的杀人魔鬼手捂胸口,死死地盯着那几乎只剩一口气的少年,全是不可置信的目光,"你竟然还有力气……你……"
  顶上错金的龙头凤尾重重地砸下,"寡人……长生不……不……死……"瞬间侯景轰然倒地,被巨大的石块击中身首异处。

  再无声息。

  韩子高终于松了指尖,满手鲜血,那短刃从陈茜身侧抬起,狠命地刺入侯景胸口心脏所在,他一直睁着双眼发不出声音,看着侯景被坍塌的横梁彻底毁灭,终于在陈茜怀里控制不住,经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突然全身脱力,整个人顺势滑下,陈茜一把托住抱他起来。
  "我……杀了他……"
  侯安都震惊失声,冲过来想要接过那重伤的人来,却被陈茜一把避开,"县侯!快些出去,这大殿即刻就要坍塌……浅水城下埋了火药,恐怕马上就要毁了!"
  陈茜只觉怀里的人止不住的发抖,失血过多竟然无法止住,他一把将韩子高脸颊压在胸口之处,"你杀了他,你赢了,韩子高……你不是永远活在我庇佑下的人,你救了我……你听见没有!你赢了……"
  怀里的人本能的死死睁着双眼不肯闭上,"我……"
  陈茜突然明白了他方才死也不肯闭眼的原因,他根本撑不住,也许这一刻闭上眼睛他就再也醒不过来……

  "不要睡……马上就出去了,子高?子高你听着,没事了,侯景他死了……你杀了他。"陈茜在侯安都护卫下抱着他奔出大殿,急速向着城门赶去,整座半山倾塌一半,他甲胄碎裂,怀里的人重伤失血……
  分明少年误,眉上惹花露,如今换得狼啸残月,半身浴血。
  这样的代价是否值得?
  陈茜毫无头绪的说着话,想激起韩子高的意志不至晕过去,到了最后连他自己的手都在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珠落玉溅,脚下明显不稳俱是滑落泥土,侯安都护住两人身后突然察觉什么,刚要开口之际,陈茜回身一道凌厉的目光硬是让他憋了回去。

  蜿蜒两道血痕,每走一步身后的木廊塌陷一分,谁也不曾看见方才侯景血泊之中断了的刀刃。

  乱世余生,一场荒谬的盛世大梦终于在陈茜抱着浑身浴血的韩子高踏出城门之后彻底惊醒,身后巨石皆毁,湖心小岛突如其来一声巨大的崩裂声响,。
  城外陈氏众人连带着侯景残兵远在湖中,本欲抢在岛石倾塌之上过河,此刻侯安都眼见身后不好,"县侯!快些渡湖……浅水城马上就要完全塌陷……"
  陈茜护住韩子高身体,渐渐觉出他失血过多,浑身渐渐散去温度,"子高?命前方牵马来!他受不了湖水冰凉……"话未说完身后碎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侯安都挥剑劈开,"来不及了……县侯快些渡湖!"
  一声马蹄嘶吼而至,那城门之上石块纷飞,突然冲出一道暗影,陈茜侧身闪过,却见那畜生不改分毫暴躁狂烈的脾气,扬蹄就向他再度追来,"惊莲……侯安都!拉住它!"
  惊莲似是突然望穿韩子高重伤在身,竟在侯安都手下安分下来,他勒住缰绳看着陈茜翻身上马,再度抱着韩子高护于马背之上。惊莲秉性从未任旁人碰触,这一刻却似通灵一般动也不动,突然眼望四周剧巨变,几人浑身带血,它微微俯下前蹄,陈茜抚过那红鬓心中立时酸楚,急急向着侯安都大喊一声,"上来!"

  脚下巨大的裂缝自湖底横亘而来,惊莲涉水带了三人直奔对岸而去,刚刚奔出几步就听得身后轰鸣巨响,铺天盖地的青灰夹杂着浓重的灼烧气味瞬间扑灭整座湖心小岛。
  红鬓之马同样不堪重负,却死命地向着对岸而去,陈茜一把按住那金鞍稳住韩子高,如此关键之时,竟没想到惊莲寻回了侯景还能再认这少年为主。
  就算是畜生尚且通晓人心,而人却妄自残杀嗜血为趣!

  修罗道场鬼魅一夜,惊莲踏上对岸之时,县侯抱着半身血染重伤的人立于湖畔,前朝余孽一朝剿灭,天将破晓。

  黎明前夕天地一刻混沌,昏暗无边的灰烬隔着崩裂开的浅湖铺面而来,明明暗暗的光影里火把燃尽,陈茜眉眼星霜,开口一语万野静默,"韩子高手刃暴君侯景,身负重伤……"

  再也没有人说话,身前千人杀红了的双眼突然望着那少年碎裂肩骨齐齐跪下。

  万家灯残,寒光尽,肃肃杀杀,长夜将尽满林乌鸟寥寥长啸。
  韩子高终于松了手,那带着一只人眼又刺入侯景胸腔的短刃被他一直握在手里,不肯放开,滚落在地上的一团血肉凄厉可怖。
  "我的……剑……"细微的声音被赶来诊看伤势的人声掩盖,"县侯,晨起鹿林恐怕不多时候又要再起瘴气,这时万万出去不得。还有……羊将军他一直不准任何人靠近。"

  "所有人不得擅自入林,在这林外沿湖之处暂且休整。"就算没有晨起瘴气,韩子高此刻伤势过重,绝对受不起长途赶路出林,陈茜当机立断决定暂时留在林外湖边先行止血,他抬眼望了望独自坐于僻静之处的羊鹍,摇头让众人不要过去劝慰。
  谁也开解不了别人的悲喜,尤其是一切皆有代偿。
  更何况,其实羊鹍自己应该想过如今结果,只是他不肯面对,如今一方残破的人皮城门彻底毁了他的信念。

  陈茜俯身亲手割开韩子高身上白袍,那骨伤之势竟叫随军多年的大夫也不忍多言,"县侯……"
  陈茜托住韩子高上半身,怀里的人左半边身体完全麻痹动也动不了,眼看着诊治之人手指一刻颤抖,那大夫还是硬咬了牙回禀,"县侯,韩侍卫这……这左臂恐怕是……"
  一道锐利眼光横扫而来,那人即刻闭嘴却很快地额上见汗,侯安都性子耿直,守在一旁突然听出了话外之意开口便问,"他左臂恐怕如何?"
  "本就旧伤不愈……而且这一剑透体而过碎了肩骨,怕是……怕是这左臂废了……"
  "闭嘴!"

  一直到日光完全升起随军大夫终于松了一口气,额上汗意涔涔退后三步,"韩侍卫内里无碍,只是骨伤过重,好在一时性命无忧。"

  陈茜命人取了外袍来覆在韩子高身上,四下荒郊野林本不该拖耗不去,但想要出鹿林须得马不停蹄提赶上整整一日的路途,迫不得已只能先如此。侯安都命人清了一片干燥的平坦土地升起火来,陈茜坚持拥着他不放,那失血过多的少年一阵一阵身上发冷,终究缓缓地松了一口气陷入浅眠。
  不过安静片刻又有人望着从浅水城里带出的尸首不知该要如何处置,跑来低声询问,陈茜略一抬眼便望见石上放着的一身赤红颜色,早已全然冷凝干涸的血污,破碎尸首。
  竹。
  侯安都直看着陈茜似是也疲累至极,微微闭上眼却是一句话,"此行如若只剩最后一人,也要记得我今日命令,送竹公子尸首回府。"
  前前后后串起来,他也大致明白城里发生了什么,侯景最后流出的青黑血色完全是中了毒的迹象,他那样的人谁敢妄自下毒不被察觉?竹……定是重蹈当年覆辙,如同那一日含于唇齿之下,害他日后被入狱一般。
  他披了这绯莲红换了韩子高。
  陈茜毁了他,他害了陈茜,最后他为了他死过一次,谁想浅水城中冤鬼不散,今日真真正正只剩下那自行用刀毁出的朱砂印,一俱尸骨在此。
  乌鸟嘶叫,惨烈凄清。
  "竹,你我之间早已两清,来生……记得你同妙容之约。"陈茜闭目喟然长叹,可这前因深种,开出的后果谁也不曾预料会是今日境况。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在吴兴城外遇见竹的样子,很多年来,如若没有再见韩子高,也许这该是他永世不忘的记忆。
  秋风肃杀而他白衣如洗,遗世独立,手持一截竹笛放在唇畔,是很脆弱温润的人。
  现在呢?

  燃起的火光让所有人都疲累的松了口气,侯安都拉了大夫跑去一旁不断地低声问了什么,最终扬剑狠狠地刺入泥土之中。
  "韩侍卫年纪尚轻,肩骨破碎本不一定无救,只是他该是左肩早就受创不愈,如今又被穿骨而过……恐怕……"
  "直言无妨,我只想清楚他到底如何。"
  "就算日后修养得当起卧琐事无碍,恐怕也提不得重物了。"

  侯安都看着那火烧得人满心酸涩,这个少年还是为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付出了代价,火堆旁边的人突然气息不定,强自忍了下去,侯安都快步上前突然看见了什么,急急就要开口,陈茜拥着韩子高不动,只抬眼看了他一刻随即摇头,"待他醒来再说,这些……我还不放在心上。"
  "大夫所言子高性命无碍,末将留于此处守着便可,县侯还是先赶去……"
  陈茜一个噤声的动作蹙了眉,已然连话都懒得再说,侯安都只能退去,走出了几步回首却看着那平日张狂暴戾的男人,顾不得麾下所有人就在不远处,微微将额头贴在韩子高眉心。
  他这一次真的被侯景两次三番的卑劣手段……逼得差点发疯。

  他怕了。
  陈茜也会害怕,他必须抱紧了这还有温度的身体才能确定昨夜的一切都没有成真,如若韩子高出事,恐怕他这一次他真的撑不住。
  "子高……"
  荒郊野地,湿泥雾气,暖暖地火光映得众人扭开了脸面,却突然都有些红了眼睛。

  一直到午后韩子高终于有了意识,生生死死终究迈回此岸的少年甚至连声音都是干涩的,陈茜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只是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来让他不要担心自己的左肩。
  那人缓了一刻盯着他,渐渐找回了一点知觉终于开口,只问一句话,"我的……我的剑呢……"
  如此时刻陈茜何曾顾得上一柄剑,只当他绷着一口气无法从昨夜的境况脱离出来,他摇了摇头让他放心,"侯景死了,没事了。"
  韩子高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坐起来,他整个人左半边的身体疼到麻木,现下毫无知觉,陈茜按住他拉了盖在身上的外袍来,"别动,你左肩……不能起来。"
  那少年却一如既往,只要有一口气在就非要去做自己认定了的事,右手撑着就想推开陈茜,棱角凌厉的男人到底松了眼色,叹了口气几乎是自嘲一般,"我真是对你完全没有办法……听话好么?现在绝对不能再逞强了,你知道你流了多少血……"
  那人却固执地根本不等他说完只不断用尽力气重复一个词,"剑。"
  陈茜并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却只看着韩子高唇上毫无血色惨白如洗,一时心里难过,伸手去托住了他的腰际,慢慢地扶着韩子高坐起来,"一柄剑而已,子高,你听我说……侯景已经死了,这一次你做到了,而且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你想要证明的一切都做到了,所以现在不要妄动,不过就是一柄剑,你想要多少我回去便给你多少。"
  韩子高努力吸气平复自己重创过后的心神,他知道眼前的人从来都不会这么低缓劝慰的说话,陈茜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如何,他这句话却已经算是恳求了。
  陈茜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他怎么和这么骄傲人的解释他可能日后左臂完全废掉一般。

  可是……
  韩子高余光瞥见了那袭烈红颜色,"竹……竹死了……"渐渐想明白前因后果,定是竹替自己给侯景下了毒,他死死地盯着远处那尸首望,陈茜无声算作是默认,怀里的人更加咬紧了牙竟是想要起身站起来。
  沉渊一般的颜色看着那人固执不听劝终究起了波澜,陈茜终于忍无可忍,他开口加重三分,"韩子高!现下不是你逞强的时候,你可知道你肩骨碎裂……现在若再不安心休养日后这左臂便是废了!"他不是想要刺激他,他只是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能让这不安分的小豹子好好地听话,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不要总是一意孤行,可是韩子高突然听见这话猛地一怔,恍然回过身来盯住自己。
  陈茜看得明白他眼里的震惊,韩子高竭力地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全被他这句话堵在了胸腔之间,他几乎能够感觉到他周身的尖刺瞬间凝成实质一般,就像是死命地想要保住自己一样,死命地不想被人看出来弱势的感觉。
  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怎么能接受自己可能会失去一只手臂的感觉。
  不会的……不会的!
  韩子高更加疯了一样想要站起来,这边火旁有了动静所有人都回过身来,侯安都却统统拦住了他们,"别过去。"
  这总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陈茜猛地先起身扶住了他,韩子高明明连说话的力气都维持不住,却坚定地顺着他的手站起来,撑着身体不住地吸气终于能够感觉自己渐渐有了些知觉,"放开……放开我。"
  陈茜眼看着他完全就是踉跄着几乎执念了一般想要绕过自己的阻挡,向着前方浅湖而去,"子高!不要胡闹……浅水城已经毁了,湖底崩裂,如今水已过了腰际。你想要剑是不是?好,我答应你一会儿命所有人去寻,你先不要过去……"他试图去让他镇定下来,却发现韩子高执着地根本就不听自己说话,那袭残破了的白衣血迹早已干涸,他身上还有陈茜覆上的外袍,一时被他向前的步子带得半边拖在了地上,整个人不住地颤抖,却努力地咬牙死撑,就想要回到湖边。
  "剑……"一步迈出整个人都稳不住,陈茜迅速拉住他跌下的身子也再维持不住平稳,"好!你要去湖边是不是?"突然出手拦腰拖住了人提气直向湖边掠去。

  天光大亮,白日里的一切都再也掩饰不得,林边所有人都看清了县侯身后,只听着众人惊呼却任谁也拦不住,"县侯!"
  那随行而来的大夫刚松了一口气不多时候再度站起,陈茜回身一声怒吼止住了他们来势,"留在原地!"
  那火堆旁渐渐淋漓开的血。

  韩子高眼见浅湖近在眼前,"放手……放手!"突然大了声音,陈茜微微松手就看着这人半身无力,硬是挪到了湖边却气力不稳,他看着他疯了一样拖着衣裳,整个人近乎跌进了冷冰冰的湖水之中,哗啦啦的水声带得陈茜心下如死。
  满目劫后飞灰,动荡迸裂的湖底好似巨大的黑洞一般,吞噬掉了荒谬的龙游浅水,前朝梦魇。零星鸟禽盘旋于湖心之处涉水而去,点点落羽满目荒凉。
  山河万里,尽是苍茫,陈茜立于湖畔并不再出手,沉默地望着韩子高扑入了湖水之中,白色的斗篷绽成素白莲花,跌跌撞撞地浑身湿透也想要往前去。
  他想问他,他想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他想和他说你什么都做到了,足够了,真的足够了,他想和他说昨夜的一切都过去了,没有关系,甚至他想让韩子高记住是自己欠了他一条左臂,就算是日后他真的废了一条臂膀也没有关系。
  可是陈茜这一刻只觉得周身无力,他看着这个样子的韩子高开不了口,所有的感情都拧成了解不开说不清的死结,他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却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是否太过可笑,当时溪畔惊人眼目的孩子曾经同自己交换一生荣华,今时今日他却让他成了这般样子。

  他不知道还能够说些什么,突然就随着他跳下了那方死水之中。
  "县侯!"所有人呼吸一滞。

  湖里的两个人却都被逼到了莫名的地步,不知如何彼此面对,陈茜为了这少年冥顽不宁死也不肯示弱的模样动怒无法,韩子高却像是认定了什么一样一定要找回那柄剑。
  "韩子高!你若是要疯我便陪着你疯……好,你要剑是不是?我陪你找!"冰冷彻骨的湖水因为湖地崩坏而牵动了地下水脉上浮,此刻完全没了腰际,陈茜只觉得一柄尖刃似是从腰际血□隙钻入了骨中一般啃噬蔓延,他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向着韩子高而去,"我陪你找!你不是想要那柄剑?为了一柄剑放着自己伤势不顾……我真想把你手足都挑断锁起来!韩子高!你明不明白……你明不明白那柄剑根本不算什么!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活着,哪怕你什么都没有,哪怕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都没有关系!"他突然想到了方才他望着竹的目光,忽然有些明白,"你怕你受了伤以后便会和竹一样对不对?为什么我说不明白……你不是他,你根本就不是……"
  陈茜已经很分明的觉出自己内息不定,他身上不似韩子高全然只是外伤,身中奇毒被药强行压制终究不可能完全无碍,昨夜又受了太大的刺激同侯景性命相搏,如今血脉不畅根本没有空隙来得及让他稳定下来恢复,话未说完,陈茜却被韩子高回身一个眼神全然望得忘了自己要解释些什么,那曾经剑碎莲华一般的少年重伤无法,几乎是半倒在了湿凉的湖水里浑身湿透,却突然回首盯住了自己,那眼神里全是悲伤。
  陈茜从来不敢相信韩子高会有这样的目光,迷惘,甚至是……
  伤心。
  他看着自己终究开了口,一句话却让陈茜终于明白了所有。
  他说,"陈茜,只有这柄剑是你真心实意送给我的东西……没有其他任何缘由,只有这柄剑本身而已……"

  血气喷涌,陈茜任凭那冷水卷过自己所有的感官突然狂笑不止。

  他何需解释,他本来寻他回来都想不到自己输得这么彻底。
  带他回府,彼此公平的交换,故意试探的惊莲,故意给他的绯莲红,剑鞘上的夜明珠,故意试探他身手胆量的一切……
  他还能怎么解释呢?本来都自以为自己没有真心的,到了这个地步所有的一切归于早年那个孱弱的人身上,做错过的事情总有一日要付出代价,年少轻狂自以为的一切都是扭曲的,等到他真的想要好好地珍惜好好地去守住的时候,却仍旧是伤了这个人的心。

  水面漫出血色。

【一百一十四】绝不认输

  韩子高望不穿,他只是不住地在水中挣扎,想要去寻回那把剑,这是他维持自己尊严最后的退守,他不知道自己做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是不是都敌不过早年那个人,如果一开始就只是这样,他不会为了这种感情兀自难过,他只是觉得诸事皆有因果,陈茜口口声声说着对竹只有愧疚,为什么回到了会稽哪怕是看着自己如此,他还不肯坦白毒是谁下给他的。
  他是不是内心仍旧想要维护竹。
  那么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年少多情,谁叫男儿举杯谈笑胜娉婷,事到如今,枕边缠绵也罢,危难相守也好,他唯一能够确定这个男人真心的时候,竟然只有十二岁那个夜晚。

  多么的荒唐可笑,他背弃了所有人只为了能够证明自己想要同他并肩高处,想要一同去结束这场乱世,可是他受不了他还是隐瞒了太多的心机筹谋,他以为自己知道陈茜是什么样的人,可是韩子高觉得既然他们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为什么他还要这样死死地藏着过往的事情,就算散尽了竹骨毁掉了竹笛他也还是走不出来。
  那个人是一切的前因,他停在旧日的阴影里无法回避。
  那么有什么意义呢?彼此都活在自己原有的轨迹上岂不是正好。

  "陈茜……我不在乎……不在乎你……"韩子高背对于他不住地在湖底摸索,口气不稳,苍白的脸色颤抖着努力想要说完,"你一开始想要做什么……可我早便说过,从我同你走那一日之后我便说过,如若仅仅是交换……如若我只算你筹谋中的一切,那么便不要再妄言真心,我不是竹,不会你对我有些许的恩惠我便要感恩戴德……我要和你同等的地位相守,你清晓我的所有,可如今我依旧不知道你到底还算了些什么,你到底还隐藏了什么?毒是他下的……你想维护他是不是,你不愿让自己面对其实他也害过你的事实……还是你本身看不起我,觉得你说这种事我便会觉得他同你的关系远非我所想像,我便要恨他?"
  太过可笑了,他自以为他陈茜从来不会为了一个目光而记住谁,可他韩子高也从来不会为了谁把自己弄到如今这种地步!
  他要的不是卑微的,兀自以为痴缠无双的彼此温暖。
  手中都是冰冷的湖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坚持的一切都只是镜中水月,他开始认真的思量爹的告诫还有旁人鄙夷的目光和自己所坚持的相比究竟哪一个更重要。
  是不是他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自以为自己坚持的就一定是对的?

  身后一声沉闷的声响,侯安都大喊一声,岸边所有人都冲入了湖中,韩子高跌坐在湖水之中动弹不了,半晌听不见陈茜任何回答,回过身去却看着那呼吸之中都是张狂的男人倒在湖水里,他眼睁睁看着那不断上浮的湖水漫过他的眉梢,没了顶。
  "陈茜!"韩子高竟是突然一把扑了过去拉住他,大惊之下竟激起了周身残存的所有气力拖他口鼻出了水面,"陈茜?"
  他……他怎么……怎么会?
  韩子高只觉得手下拉住的手臂毫无力气,偏偏他自己左臂完全没有知觉,眼看着陈茜竟然整个人直向着湖水倒了下去,右手顺势拖住了他腰际,这一碰之下才发现不对,从陈茜身后一直绵延开的水面上荡出的血色。
  "陈茜?"他探手只觉陈茜气息不稳堵在了胸腔之间,整个人好似是瞬间迸发了混乱内息,一口血突然就溅在了韩子高面上。
  一个眼神都能伤人三分的男人缓缓地向着湖水倒了下去,他拉不住他。
  干冷冷的湖水刺痛了一切感官知觉,巨大的怆痛几乎就要溺死其中。
  "你……"

  侯安度抢先入水奔过来扶起县侯,"来人!"韩子高自己被人带离水面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反应,只看着右手混了水光的血迹缓缓洇开,"不可能……他腰侧……"
  话来不及说完自己气力不继倒在了岸边,侯安都叹息无法,眼望着大夫急匆匆过去诊脉不断摇首,这边他将韩子高安置于火堆之旁,压低了声音,"昨夜那暴君还是伤了县侯,当时情况紧急大殿坍塌,根本顾不上多言,可是县侯守了你一夜硬是不肯离开,方才我几次过来劝他先将伤口处理他也不听。"
  明明一切都过去了,这两个人却非得一意孤行,谁都不肯先退一步。
  侯安都也不知如何解释,他想不明白,却终究觉得陈茜死撑着这伤不肯治也是堵了一口气,给韩子高拉好外袍,"听大哥一句话,这时候绝不能乱来。"
  "等等!"韩子高大惊之下只觉得以陈茜身手纵使带伤入水,也不可能轻易如此失态,"他不至如此……"就要起身过去查看,侯安都一把拦下,"县侯自渡江之时便已内息不稳,我连日都有暗中劝谏,可是那时路途遥远时日紧迫根本无法顾及,昨夜你不知道……破城之时侯景两次三番用尽卑鄙手段,大哥虽不清楚究竟县侯旧日曾经同那暴君有何恩怨,只是昨日所有人都看见了,他怕是险些就撑不住……尤其是……侯景用那红衣的人伪装成你乱刀挥下,差点连大哥都受不了。"
  侯安都的叹息迎着火光之后带血的唇角,韩子高再不挣动愣在当场,眼看着大夫大惊失色,用刀挑开血肉竟是从陈茜背后腰骨之上的位置剐出了半截断刃,噼啪掉在地上震得韩子高面无血色的脸面更显苍白。
  "侯景那一刀……还是伤了他的,为什么不说……我一直不知道,我以为我杀了他……"
  侯安都也万万没想到那刀竟然断在了陈茜背后,"昨夜火光昏暗根本望不分明,我只当县侯受了刀伤,没想着竟然……竟然是带着这断刃忍了一夜。"
  静默无声,火烧得人心不定。

  众人环护其中不断呼喊,陈茜似乎还有仅存的意识,只觉得不断有人在左右念着开口,"县侯腰际尖刃入体又染冷水,惊怒之下内息混乱……"
  那大夫也极明事理,突然松了手觉出不对,反复探看压低了声音试着探问,"县侯?县侯可是身中……"
  那闭着眼目也能迫人三分的男人突然动了动唇齿想要说什么,压下了那大夫的探问,他身中奇毒之事决不能让外人知晓,忽地却又被满腔逆行而上的血气逼得骤然睁开眼,却刚好只望见了韩子高。
  两个人隔了一丛篝火,烈烈地灰烬上浮,烧得周遭一切都飘忽不定,那少年远比白绸还要苍白的脸色咬紧了唇间,陈茜微微蹙眉看清他手在抖,眉心三瓣莲花映着火光愣愣看着自己。
  落了水的小豹子,四周千人都紧张得不敢开口,只觉得县侯突如其来出了变故,无人再敢松懈。
  可是他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画面简单得让人觉得可笑,他看着韩子高终于不知如何是好的愣在那里,眼睛里都是愕然,惊讶,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目光。
  就像他第一次从溪水里把他抱回去,为他拂去肩上青草,韩子高曾经那样脏兮兮湿淋淋地坐在锦榻上,也曾经有过一刻的无所适从。
  简简单单,就算是那个样子也美得惊心动魄的孩子。
  仅仅这一刻,这样混沌天地之间唯一的纯白,让他觉得自己拼尽所有想要守住的心情是值得的。

  他说那是自己唯一真心实意给过他的东西,陈茜带了血气冲出口的命令已经是最后的气力,"去找那柄剑,你们……所有人,找到那柄剑!"
  "县侯!"

  陈茜彻底没了意识,"此处荒野湿寒,县侯经脉逆行,须得平稳之所施针压制。"大夫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韩侍卫外伤尚且好说,只是如今县侯此伤乃是体内经脉有碍……"
  群龙无首,谁都不会想到陈茜竟然出了差池,一时众人忽地安静下来,回首统统看向了一个人。
  褪了惊人的绯莲红,重伤失血,不自觉的手下不稳,就算如此他也能浑然荡开四下枯枝断叶,兀自凛然得莲花之气。
  明明那少年如此年轻,只是个侍卫而已,但是所有人只觉得如今之计再无其他,看着韩子高不知该要如何。
  侯安都也清楚此时此刻绝不能慌乱自乱阵脚,听见了陈茜的命令,他就想先带人入水去搜寻韩子高的佩剑,"子高你不要妄动,找到佩剑我们即刻出林,县侯伤在经络,决不能再耗在此处湿寒之所。"

  那美得让人不敢多忘的人深深吸气,努力平复下所有只看着陈茜,记忆里扬眉怒剑,一个命令毁了万民都在所不惜的人,如今躺在那里毫无意识,陈茜终究也是人。
  他习惯了他喜怒莫测的样子,第一次真切地被推到了不得不站出来保住他的位置。所有的恩怨纠葛戛然而止,韩子高必须得思量着先寻到一处平稳能够治伤的地方再谈其他。
  努力地让自己找到一个平衡点,他知道现在所有人都需要一个支柱。

  不能乱,绝对不是为了个人之事混乱不顾大局的时候,那苍白的少年抬眼看向四野萧索,天光大好,突然开口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寻剑!"
  侯安都停住脚步回身看他,只见韩子高拉紧了外袍护住了自己左臂伤势,撑着起身,"备马,全军听命……即刻出林!"
  "可是……"
  "不能再拖,此刻还是白日,现下赶路就算稍有拖延,明日清晨瘴气再起之时总能出得了鹿林……羊将军?"

  坐在石块上失神的男人动也不动,冷冷地看着这边似乎全同自己无关一样,韩子高突然想起阿柳,他到底是做不到完成他的嘱托,这座浅水城毁了太多东西,几乎全然逼疯了羊鹍。一时再不能强人所难,韩子高吩咐侯安都,"把惊莲放开,它认得林中走势,所有人上马紧随其后!"
  就连那马都长鸣一声似乎能够感觉到当前紧张形势,竟是绕着韩子高过来踱了几圈,侯安都扶着韩子高见他渐渐恢复了一些气力,"惊莲速度极快,不可勉强。"
  韩子高摇首,"无事,我清楚惊莲秉性。"执意上马,红鬓金鞍的烈马微微垂首,少年轻轻抚过马身有些低沉的声音,全是孤注一掷的狠意,"我知你还认我为主,今日形势出不了半点差池,千万不要再生事端。"
  那马动也不动,任韩子高单手勒住自己缰绳,"侯大哥,县侯此刻毫无意识……只有你还清楚他身上有毒之事,决不能为外人知晓。"
  侯安都颔首,原以为那少年也许会不顾众人劝阻,执意亲自护陈茜共乘,却不想他声音气力不济却还是开口说得极是恳切,"此刻县侯重伤无法,子高到底年轻,不比诸位经年征战,多有野外行军之法,如今形势还请大家齐心,保县侯周全!"说完命侯安都亲自保护陈茜上马。
  有些人的气势一激外放,全然同身份地位无关,人若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怎么还能得人信服?
  就像是那药室中经年冤魂一般的心境,明明是不敢的,却突然被这过分妍丽的少年带起了一线希望。
  马下千人连同侯景败军望着韩子高,突然齐声高呼,"誓保县侯平安归返!"

  韩子高一句话撑着说完本是已经受不住,面上却不动分毫死死地勒住惊莲,明明能够觉出自己浑身脱力,硬是撑着这一时,甚至他方才独断下命决定赶路出林的时候,都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有人肯听,此刻看着所有人紧盯着自己,纷纷上马准备就绪,韩子高突然便觉出心下莫名激荡。
  眉心朱砂盛放,很多人都记得那时候他如许年少,飞扬的发丝映着完全毁掉的地狱光影毫不畏惧,肩上的伤也没有关系,他能够做到。
  韩子高傲然的颜色染上眉角,他能够得到信服,他能够努力地去活到自己期望的地步。
  这个样子的他真的很美。

  看向竹的尸首,韩子高暗暗向他立誓,那一夜的生死交换必将值得,竹公子……一定会有人此生无憾!
  他提气开口,"出林!"
  花开一路,几岁枯荣。马蹄碾过碎石裂土,满林凝结的雾气被瞬间击碎,红鬓之马破空而来毫不犹疑,韩子高也不会输。

  清辉被掩。
  半壁江山又遭战火,刀剑长戟实亦虚,建康台城之下不远便是相国府。
  春日林木葱郁,府前大门紧闭,忽地有人策马而来满身尘灰,明显便是千里赶回。
  "相国!"
  府中一片寂寥,下人拦下了大呼小叫的人先行回禀,书房之外门窗紧闭,"相国,岭南前线来了人……见是不见?"
  角落上吊着的八哥歪了脑袋东看看西看看,忽地觉出了来人身上杀伐之气有些惊畏,嘎嘎地叫的人心烦。
  屋中半晌没有动静,直到那下人摇摇头就将离开之时,却突然听见一房门后相国清了清嗓子,"让他进来。"
  那人带血盔甲未除,满心焦急直直地冲了进去,却看着陈霸先闭目养神,身上覆了件厚实袍子,恐怕身上并不安康,一听得门前有了动静,甚至不待那人行完军礼,开口先问了一句,"陈顼如何?"
  "相国!岭南萧勃屯兵逾万……"
  "我想知道的是……陈顼现下如何!"一声明显带了怒气的叱问让那人恍然跪地,"相国息怒,将军不敌……不不,萧勃反贼于南康处屯有重兵,甚至还有当地土豪受人煽动竟也起兵犯上,将军退至南康一路受阻……"
  陈霸先突然起身一把将案上笔墨挥落,轻飘飘几张战报书信落在来人眼前,暮年老者原是安安静静于书房之中闭目,此刻突然掀翻外袍,一掌扣在那书案之上怒气愈甚,"废言!此等要事早已有人回禀台城,我想知道的是陈顼现在究竟如何!"
  这几日接二连三接到陈氏败退音讯,陈霸先竟没想到陈顼领兵能够窝囊至此,更没想到眼看着萧梁宗室起兵直至南康,王僧辩竟然按兵不动,"他是生是死!"
  话已至此,那人终究无法掩饰,不得不颤抖着道出,"将军身中数箭……故此才不得不一再败退……"
  陈霸先目光一凛气犹不定,"我便想着王司马一生谨慎,如此紧要关头他放着岭南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按兵不动,必然是有恃无恐!果然……萧勃必是勾结了王司马……说是清君侧,其实反的便是陈氏罢了!"微微咳起缓了一刻,"我竟不知陈顼这个蠢物如此大胆,他可知他自己多少斤两!竟然敢仗着自己宫中行走,擅自去求这领兵之事……他还有脸派人回来?我陈霸先一生戎马!教出的子侄竟然被南康不成器的乌合之众打得败退百里!若当真等到王僧辩出兵暗助……我看他也不用回来了!"
  那从前线逃回来的人越发地控制不住颤抖,"相国息怒!"
  "我怒的不是他败,怒的是他这么多年还是摸不透敌我实力,妄逞匹夫之勇!甚至出兵之时不待我下令,仗着皇诏在手就出了建康……"陈霸先一想到自己经年战功,麾下之人竟叫萧勃煽动土豪造反打得接连败退,如此颜面尽失,一口怒气全冲上顶来,身前跪着的人小心翼翼地开口,"将军命我千里归返……是想……是想请求相国出兵增援,恐怕王司马一旦到了时机也要勾结萧勃造反,况且皇上如今已经病入膏肓……怕是……"
  "胡言乱语!皇上龙体如何岂容你等下人妄言!"陈霸先突然沉了声音止了那人的话,"如此时局……打不过了倒想着回来寻叔父救命?他当日出城阻拦兄长之时多有避退,明显是为了争功夺利,当我不知晓?哼!我是故意放了陈茜,以他兄长那般脾气,若去不了沪渎恐怕在建康之中就能闹出大事来……他可不是陈顼,强行打压才能镇得住。"
  算来算去,这一次他放着岭南原本并不担心,先让陈茜去解决了他经年积怨,除了前朝威胁之后陈王联手,一个萧勃有何顾虑?没想到王僧辩这老狐狸竟然动也不动,本来两府对峙,谁也不敢先妄自打破平衡,如今王僧辩如此,恐怕就是等待陈顼败退无法之际再增兵岭南,一举败了陈氏直逼建康。

  廊下的八哥又闹着叫了起来。
  只是似乎这其中还差了一步,陈霸先思量几日,为何王僧辩面上求亲,看似还想维护平和,私底下却能算准了这一次是陈顼领兵,必然有所突破?若是这一次当真自己不让陈茜出城,以长城县侯经年领兵狠绝手段而言,恐怕王僧辩早该明白他们无机可乘……思来想去,他命人暗中盯紧了前线,却只闻战报越发不好,今日竟然传来陈顼受伤之事!
  他曾经怀疑过陈顼是否同岭南和司马府上有瓜葛,可密探入了岭南所报当地形势并非所想,萧勃毫无惧意,甚至直言要陈顼性命,看样子这孩子也该是不知情才对,否则他不用毫无脸面丢人至此,甚至迫不得已命人回来求援。
  陈霸先缓缓踱步,堂中跪着的人心里清楚岭南时局,将军危在旦夕,相国却还在这里不动声色若有所思,一时心里再也按捺不住,"将军虽然不能剿灭萧勃众人……可也算为国出力……"
  "闭嘴!"陈霸先目光屏风之后,一张小榻上摆了描金小案,正是棋子满盘,只是这一次似乎出了差错。
  陈顼年轻气盛争功好胜却多年不得志,一朝妄动请命领兵,而刚刚好,岭南竟仗着同王司马勾结气焰嚣张,这棋两处险境,原本都不可能发生,到底是差在了哪一步?
  他算错了谁的心思……陈顼?还是王僧辩?
  来不及细想,终究皇上垂危之际,岭南之事需要速战速决,这几日接连战败也总需要给朝野上下一个说法,陈霸先转身望也不望那地上跪着的人,"来人!备马进宫!"

【一百一十五】涸辙之鲋

  天际血染河山,军帐之中人影纷杂,近身副将吴明彻微微凑近那刚刚拔出断箭的男人低声说话,"将军无需担忧,相国定会增兵来此。"
  上首的男人几乎怒不可遏,就要抬臂却被身上剑伤带得无法动弹,半晌咬牙挥退帐中旁人,"好个王僧辩!他竟敢骗我!说什么萧勃必会听我之命……只需我领军做做样子,放任他一路前行至南康,便可同王氏汇合,到时我统领三军齐发,王司马于建康起兵接应,横扫京口直逼台城……都是狗屁!这萧勃哪有分毫合作之势?竟步步紧逼,甚至屯兵逾万于南康城外!"
  吴明彻追随陈顼多年,比他望来稍显年长,眼看岭南形势全不似当日所想,也暗中思量几日,"将军息怒,也许并不是王司马有意使诈,这萧勃终究是梁朝皇室之人,怎么可能一心拥护外姓之人控制兵权?恐怕司马也不知他竟真的放任两军冲突。"
  "可王僧辩如今按兵不动!就算如此,他也是看清了形势想要弃我于不顾!"
  这话说出来着实可笑,吴明彻心下无奈却不好言明,只做摇头叹息。王僧辩本就姓王,他自然要先保己方利益,眼见萧勃当真反悔初定之计,恐怕他此刻干脆作壁上观,等着看最后鹿死谁手,他再出兵助那胜的一方……
  "恨只恨我毒害皇上竟然帮了他……如今皇上病重难理国事,他如此按兵不动眼看岭南烽烟四起也毫无顾忌!"
  "将军,如今之计……放眼朝中,王司马唯一顾忌的人便是相国,只要相国出面挥师南下,便不信他王僧辩敢打破这面上平稳彻底举兵相冲!"

  话音刚落,千里之外恰是茶香满室,有老者拭剑而立,偏偏身后亲子奉茶,他并不接过,"陈霸先绝不简单,就算陈顼此刻败退,陈氏一样未到必败地步。萧勃太过狂妄,以为他屯兵毁约就能一举将陈氏击垮?"摆摆手示意王颜将那茶换下,只探眼于剑上,左右拿捏力度,"哼……我倒不急,如此好戏多年不曾见得了,想我当年同陈霸先联手追击侯景……罢了。我同这相国……可是多年深交,彼此都当清楚,他此刻恐怕也正在思量我能观望到几时。"
  王颜自行饮了一口暖茶,"爹当真决意不出兵?恐怕再如此拖耗下去……相国就算力挽狂澜想法剿灭岭南叛乱,这陈王两家面上平稳也必然是要毁去的,那么以皇上如今伤病之态,恐怕……冲突不日爆发。"
  "不,爹是在等一个人。"
  "陈顼?他恐怕对于相国而言并不重要,是生是死不外乎只是陈氏面子罢了,就算相国救他,恐怕也不是单纯地想要保住他而已。"
  "错。爹在等长城县侯。"王僧辩收回刀剑,略略缓了缓声音,"颜儿,你可知道陈霸先笼中最最狠历的虎狮是谁?他心里最重要的棋子又是谁?"
  王颜渐渐明白,颔首应下,"是陈茜。"
  "所以,陈顼只是个心浮气躁的蠢物,这一时决计成不了大事,若不是你……唉,若不是你心心念念那陈家的小姐,爹何曾会与他多言?不过……他之后竟然真的下决心反了相国,否则我必不愿同他交换。"王僧辩拍了拍王颜肩头,一柄旧年的剑拖在地上,"如今爹就是在等陈茜,他私自出城所为何事一时无法探知,不过爹已经命人盯紧了相国府。如若陈茜能够逆转陈氏兵败之势,爹那时再出兵相助剿灭萧勃,相国面上无话无从挑起事端。但若是他不能……陈霸先手下最最致命之人已除,爹便可彻底帮助萧勃打破这层平衡,那时候区区一个岭南不过是引子……陈王之争在所难免!"
  "颜儿明白,爹想先放着岭南同陈氏相争,最后赢者……"
  王僧辩挑剑而起直至那细瓷茶杯,不过分毫之间,剑未至,而剑气已碎裂杯壁,"最后赢者才有资格同我争天下!"

  滚滚茶香淋漓而下,行军对阵何曾有过永恒的敌友之分?昨日他同陈霸先追赶前朝暴君,今日彼此心机筹谋生死相搏。
  "颜儿,这棋险便险在……敌我都太过了解对方。面上一局维系了如此多年,他不轻易开盅,爹亦不得妄动。"

  高峰入云,寒啸孤鸿远随江水湍急而去,船行急速,只见舱外人人面色紧张,握紧了刀剑不松。
  登船归返两日有余,顺江而渡,那习惯了红衣的少年立于窗边,榻上一人至今未醒。
  手里拖着那艳色的衣带远望江畔群山叠嶂,那有些显旧的衣料被血染尽,说不清的感觉。韩子高左臂肩骨碎裂,一日之后虽能勉强起身行走,但那左臂全然无法动弹,他靠在窗边更不知今后是否还有希望恢复。
  总之这一切同他来时全然不同,江风如刺,刮得韩子高眼角生疼,重重掩上了窗子回身去探那榻上的人,陈茜还是没有意识,突然就有些愤恨地伸手扼住他颈便,那人依旧倒在那里动也不动。
  韩子高僵持了一刻颓然松开右手,坐在他身边愣愣地望。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茜,哪怕是从十二岁那一日算起,算到如今。

  前日登船之后大夫用尽所能施针压住了他逆行经脉,"县侯身有奇毒,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之事,如今毒性被压虽不致命,但到底不同常人……此次强行动手血气逆行,入秋之前决不可再妄动内息,否则体内剧毒恐怕……"
  韩子高止了大夫的话让他退下,不多时日却又觉出陈茜额上滚烫,竟是突然发起了热,几番诊探无法,剑刃入体又染冷水,完全不曾处理硬是耗了一夜,此刻内息一乱统统牵连出来,昏昏沉沉倒在榻上至今不得转醒。
  韩子高很清楚,若想杀他,此刻任何人都易如反掌,登船当日夜晚便点灯清算人数,侯景降军八百有余,侯安都随同那少年一一命人去探问清楚底细,命人看押。
  几艘船上诸事分派完了,谁都忘了这孩子那一夜的血流得人心慌,只见他光影之下侧脸如玉,眉心朱砂一动,开口行事不容置疑,"侯景降军终究无法全然放心,还请几位副将务必盯紧,尤其是……现下县侯带伤,这些人如何处置留待县侯之命。"
  于是那些年数大了他两倍有余的人纷纷领命而去。

  行军简陋,舱中窄榻上铺了两层的衣物。
  主舱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韩子高便觉得累,他其实完全做不到的,甚至手下一阵一阵的发抖。
  到底是失血过多,可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陈茜如此,一旦再有人出了事,这千人的队伍必将于江中生乱。
  他必须得稳住。

  侯安都进来探过一次,就看着韩子高自己重伤之后一臂已毁,根本用不上力,却非要坐在那里一点一点给县侯换下身上碎裂的甲胄。
  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敢动陈茜身上任何,谁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众人随着长城县侯如此多年,竟然全不知他有一日真的倒下后该要如何,好像统统被触动了什么,记得的,忘记的,谁也不愿提起数年前台城天牢中的事情,人人缄默。
  韩子高守了一日只看着那碎裂寒光,心里酸胀就要忍不得的烦闷,那一夜剑壁硬是撞击在陈茜身上的声音犹在耳畔,他不能再看着这一切,终于垂了首没说话,任侯安都过来帮着自己给他换下。
  "子高?"
  侯安都低了声音想同他说些什么,那绯莲颜色的人却先摇头,"大哥,此刻定要命我部可靠之人看守舱外四侧,决不能有丝毫闪失,尤其是侯景败军归顺而来的那些人……县侯至今未醒的事情不要传于他们那方。"
  侯安都自然清晰利弊,"大哥明白,四下已经从你命令安排稳妥,只是……大哥其实一直都有话想问你。"
  韩子高原是坐在陈茜榻边,听了这话微微向里侧让让,下意识地一手掩在了陈茜身上所覆的外袍之上,"大哥想问什么?"
  这少年的直觉极是敏锐,他内心有些下意识地护住了陈茜,他知道侯安都不会对他不利,但是这话里开口的意思很明显也是针对他们两人之事,韩子高抬起眼来那目光里掩藏不住都是倦怠,侯安都望了一眼就有些难过,"大哥还记得你江畔时的模样……如今成了这般,手臂尚不知日后如何,身上失血虚弱……"
  韩子高微笑,"也总是子高自己所选,大哥亦是征战之人,伤病在所难免。"
  确实,他是个骄傲的孩子,可是他美得太让人无法忽视,以至于所有人见了他现在的样子都只剩叹息遗憾,"子高,其实不一定非要如此,如果你能冷静下来想想,就算你和县侯没有这层关系……我明白,大哥绝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人各有选择,只是如果没有这样的纠葛,其实今日不会是这种境况。"
  他堵着一口气坚持以身犯险,陈茜为了他无法修养内息,硬是同嗜血魔鬼勉强动手,如今一个昏迷不醒,一个重伤虚弱守在这舱里疲累无法。
  如果他们能够单纯地只是军功利益的关系,看着残忍,但其实才更为妥当,彼此为了各自前程前行,总好过闹得两败俱伤,湖水之中撕裂的血色莲花。

  股股江风透过木窗缝隙卷入,又将临近傍晚。
  韩子高出乎意料没有立即反驳什么,他似乎是真的太累了,也可能只是不愿意回答什么,看着侯安都顿了一刻,到底还只剩下勉强的笑,"我不知道,我只能逼着自己撑住……我必须保他安然无恙回到建康,其他的……真的不知道。"
  "郁书尚在家中等你。"
  "我明白,可是我待她不过视如亲妹,韩子高活着一日便要保她一日安康,其他的……我恐怕……起码现下我真的不知道。"
  侯安都叹了口气,想起城北院中那一季繁华的海棠树,孱弱无依的身影总是在等,又不知道是否还能等他回来,突然就有些负了气,"若是子高当真认定自己所选,那大哥也可试着去让郁书此生不必再继续空待。"
  那少年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反倒有些释然,"其实郁书所需要的便是大哥这般的人,我本就心气太高,爹早年就有担心,子高如今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恐怕回头已晚,于郁书而言我这样的人太过危险,她需要的是安定平顺。"
  老实可靠的人,在外行军也罢,起码侯安都总会想着念着,彼此都有个依托宽慰,而韩子高却太过一意孤行,总是去做常人不认同的事情坚定如此,到了最后突然发觉其实很多前尘旧事是无法回避的罅隙,那个死去却又再度回来的人于陈茜而言究竟有多重要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
  那毒为何避讳至此,还有从一开始便全都步步心机的一切……
  算了。

  他想不明白,却没权利去阻挡别人留住自己想要留住的人,"大哥,郁书托付于你,不论子高日后如何,哪怕众人唾弃也罢……大哥都要记得今日心念,护住郁书。她早年亲眼所见爹娘惨死,家毁人亡,已经太过不幸,我可保她安康,却不一定能让她幸福,大哥要做到……别再让她空等。"
  侯安都拍了拍那孩子兀自脱离的肩头,"我知道。你也一样,大夫所言县侯性命暂时无碍,只是内息所累转醒尚需时日,放心,陈氏不会如此轻易就被击垮,一定都会平安无事,撑过这几日便好了。"
  他也还是个孩子,逼着自己去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是否太困难?

  舱外突然卷着江风起了些乐音,一曲小调,如今满眼春日江城,他们却几乎是拼了命才熬得前朝旧事一一了结,满心苍茫,如今突然听得清歌,韩子高忽然想起了那片柳叶。
  "羊将军现下如何?"
  "两日不愿开口,不过……方才看着似是出来了。"
  "大哥在此保护县侯,我出去看看。"韩子高按在左肩之上慢慢走出主舱,就见得羊鹍一身黑衣却是散落的头发,独立船头。
  如同来时一般吹着那曲小调,不知是哪里的乡音吧,总有些婉转的心思在里面。
  只不过来的时候还有希望,离开之时却连尸骨都无处寻见。

  羊鹍觉出身后有人,却没有动,那调子一直一直不断在重复,软软的柳叶握在手里。
  "将军之妹育有一子……"
  男人手里一颤,淡淡的气息不曾停歇,"我不需要你来宽慰,这些旧事你不懂得。"
  "侯景残害亲子,阿柳死得很惨。"韩子高一字一句并没有任何宽慰的意思,反倒是刻意地激起了羊鹍的愤怒,只看着他握紧了手间,那柳叶几乎毁于一旦,"将军比子高年长,所经之事又远非我能想象,所以更该懂得信念之重。"
  信念?羊鹍面无表情,"我只想有朝一日能救她们逃出浅水城,却只剩得如今结果,信念……信念能还我小妹重生?还是能令流年逆转噩梦不曾开始?"
  韩子高侧了眼目,他记得阿柳临死之前的模样,却知道不能再刺激他,避开了一些迎着江风有些怅然,"将军嘱托子高到底无法完成,只是……死亡不应该只剩悲戚,将军小妹,阿柳,还有那些无辜被牵连埋骨浅水的平民……他们的信念还在,他们想要活着出来,想要能够在日光之下行走,这一切,所有能够留下命来的人都应当珍惜。"
  他牢牢记得竹最后的目光,完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口鼻,恐怕那个人一生都没有这么勇敢过,但是正因为他不可能再活着出去,所以他希望恩怨是非之后能够有人此生无憾。
  这就足够了。

  羊鹍将那普通到建康之中随处可见得柳叶牢牢握在手心,"我以前只知县侯为人狠历,行事张狂不驯,我竟不知道他看人眼光如此之准。"
  那少年似乎气力不继,缓了一刻摇头,"他只是掩饰罢了,他若不维持这样的秉性隐藏所有,恐怕早就同你主上无异。"停了停望着羊鹍颓然的发丝,他该是几日不曾合眼,以往阴沉乖戾的周身只剩下重创过后的萧索,"他们都记得这柳叶,羊将军,既然活着,便不要自怨自艾蝼蚁一般的样子,这柳树在一日,你便当带着他们的信念活下去一日,我们应当想办法结束这场噩梦而不是一味沉湎毫无用处,懦夫行事!"
  这也是当日他自己站在会稽山阴的村子里时,陈茜教会他的。
  那个时侯他面对一村白骨,徒劳悲伤完全没有用。

  韩子高凛然不惧,直直地加重了三分说完便望着羊鹍,他知道没有人敢这般同一个曾经随着侯景生杀踏遍的人说话,可是他就是看不起如此一味消沉的人。
  浅水城轰然坍塌惊醒了怨魂魔魅,连韩子高自己都生出三两份恍若隔世的感觉,明明不过几日前后,他却觉得自己疲累得像是把这一辈子该要经历的变故统统领受。
  竹公子没有死,他才是早年给陈茜下毒之人,最后却同他交换,终究还是换得了他去给侯景下毒。
  一个偶然遇到的孩子,他明明答应过他一定会活着出来,可是最后那么小的幼童惨烈地死在他面前,终究还是只有他一个人走了出来。
  甚至现在就连陈茜都内伤昏迷。

  天色将晚,前路群山环绕辽阔悠远,猎猎江风卷过衣袍,柳叶呜咽。
  多少年生死一笑剑歌烈。问天下,谁能掌缘生灭。

  羊鹍看着韩子高淡了目光转身离开,突然在他身后开口,"其实当年我族选择追随主上的时候便当知道……这条路定是要害人害己,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有想过,也许小妹早已出了事,只是我自己不肯信罢了,怪不得别人。"
  韩子高依旧用右手护在左肩之上,脚步有些虚浮,羊鹍的声音一直在身后响起,"你又何曾不是一样?韩子高,你太年轻,何必执意赌上一切……陈茜比起我来更加危险,他旧年的恩怨早便是无法改变,而相国又早已蠢蠢欲动对这一方天下势在必得,你何必执意牵连进去?多少年了……他重伤如此当真是笑言……而你……"
  明明笑尽春风正当繁盛的好年纪,却已经肩骨尽碎,或许日后就是半个废人。
  这后半句话羊鹍不可能完全明言,只看着那红衣少年逆风而去。
  "涸辙之鲋……"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与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只是这是否真的到了泉涸之时呢?

【一百一十六】以卵击石

  天色微明,摇曳火烛不定,司马府中有人匆匆而至,一句话说得那静待数日的老者终于露出些笑意。
  "不到三千人?"
  "正是,相国府中此刻已备马车出城赶往江畔,该是那县侯麾下有人重伤,此人身份不明,但好似极是重要,相国为保长城县侯安心赶赴岭南,承诺保护此人返回城中治伤。至于……县侯此行究竟所为何事仍旧消息封锁,一时不曾探知。"
  "足够了。"王僧辩眼望天光熄了烛火,"不论陈茜此行究竟所为何事,他如今身畔不到三千人乃成事实。"
  "可相国昨日朝堂之上已经誓言肃清反贼,必将出兵平复岭南动乱,不可能让长城县侯如此出发,总有援兵。"
  "那又如何,我即刻进宫联合重臣,以前线危难,萧勃狼子野心为借口请求皇上下旨,那陈茜早已抗命一次,一旦煽动起来,皇上立即连下诏书命他领兵即刻赶往岭南,他陈霸先再快也需三五日才能集结建康周边驻军增援……只要能够赶在陈茜返回建康之前便让他连夜赶赴前线,他只带三千人随身,定有我部出手时机!"
  如今陈顼早已在岭南受伤不知现下如何,只要陈茜一死,相国顿失臂膀,看这一时陈霸先还能如何只手回天!
  "我即刻进宫请旨,去!派人盯紧江畔!"
  "是。"

  船已入建康不远之处,正是江上千人紧张之时,主舱之中陈茜高热不散,却突然晨起有了些意识,韩子高顾不得说话却眼望相国飞鸽传命而来,匆匆念与陈茜,信上直言岭南生变,陈顼败退生死不明,而国难当前王司马竟作壁上观,此等时刻命陈茜领兵赶赴岭南,汇于南康救出陈顼,肃清反贼奸佞。
  侯安都明显觉出形势有变,"王司马竟放任萧勃打着对己不利的旗号,拖至今日仍不出兵?"
  天光稀薄,韩子高推开窗子远望,荒凉废弃的石头城已经清晰可见,不过半日江程便可抵达建康之外,"无论如何先入城再说。"
  陈茜闭目并不多言,忽地开口不容置疑,"回信于相国府,请叔父命人保护韩子高入城治伤。"
  侯安都应下,"是。"

  不过片刻之后却江上生变,早已有人匆匆赶来回禀,"建康之中有船逆流迎来,口称皇命,乃是皇上急诏。"韩子高骤然起身看向榻上的人,陈茜明显内力气血不畅,声音全堵在胸腔之间,开口却并不顾着那皇诏已追堵至眼前,只问一句,"陈顼如何?"
  韩子高摇头,"战败,现下不知生死。"
  那榻上的人一口气就要翻涌而起,硬是被侯安都压下,"县侯不可妄动!经脉逆行再有闪失便无可挽回。"
  "废物!我早便提醒过他……不自量力的废物!"
  人人都知道他看不起这同胞弟弟,陈茜几乎被这消息气得面上怒意隐忍不得,韩子高压低了声音,"此刻皇命要紧,你不能起身如何接旨?"
  陈茜缓了片刻只觉体内血流四处受阻,受制感官无法冲破,一时也知自己再勉强不得,反倒更加添了三分的狠意,"怕是宫里来的无能宦官,不接又能如何?子高,你出舱代领。"

  片刻之后便听闻江上一阵尖利的喊声,"皇上不顾龙体……群臣觐见龙颜大怒,长城县侯屡次三番抗旨不尊,现下岭南之事刻不容缓,皇上急命县侯即刻顺江而下,出兵岭南!"
  所有人都只当陈茜带兵出城不知所为何事,却不知他此时此刻伤重如此,何况当日他一意孤行身侧不过千人。如今侯景之事无法言明,长城县侯内伤又绝不可被外人所知,所有的一切突然都凑在了一处,韩子高手捧皇诏返回舱中,只觉这内里必有阴谋,"绝不可能如此凑巧,相国信上之意并非让你即刻出发,而皇上明明身染重疾却仍旧得知此事,震怒下诏,必是有人挑唆。"
  陈茜眼色骤然幽邃,一刻平静过后忽地想起什么,"陈顼战败恐怕不是今日之事,城中应当早有人知晓,为何王司马按兵不动?他一定是在等时机。"
  韩子高渐渐也明白过来,陈顼令相国颜面尽失,如今所有人都盯紧了这英武暴戾的长城县侯。
  可是现下即刻赶往岭南万万不可。

  韩子高左右思量,陈茜却已当机立断,"船行方向不变,无论如何先送韩子高入城。"目光停于那少年肩骨之上,明明一朝突然惊醒,所有的话却都说不出来,他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最后的命令,突然开口,"剑呢?"
  韩子高摇首,守在舱门之处的侯安都低声应了句,"韩侍卫不准寻剑,命人连夜赶出鹿林。"
  陈茜没再说话,停了一刻想着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如今自己躺在这里气血受阻的样子好似又回到那种动也不能动的地步,心下越发地烦躁起来,硬是撑着理智理清前因后果,"子高,叔父为保我能安心领兵出发,定会命人来接你入城,到时你将竹的尸骨一同送回。"
  韩子高眉心微蹙,"你伤在内里,怎么可能即刻南下?长城县侯抗命不是一回,这一次便先入建康又如何?很明显,王司马绝对不愿放虎归山,待你入城集结麾下人马和相国所调驻军汇同出发,他便再无时机可乘。你若当真就此赶赴前线,岂不是半路必将遇伏?"
  他说得字字都是一想便知的事情,陈茜却动了动手命他不要再说,"来不及……叔父调动驻军最快也许三五日才能集结完毕,若我回去留待几日之后再从建康出发,那时赶到岭南陈顼必然……"后半句没有说完,韩子高却突然明白过来。
  他在担心陈顼当真出事。

  "顾不了这许多,想来叔父之意也是命我先行一步,随后大军追上。"
  "不行!这里不过三千人,还有一半是侯景降兵,陈茜你是疯了么!"韩子高再忍不住,"你就算此刻出发赶至南康又有何用?三千人……就算三日,这三日之内如若陈顼在南康又生事故你如何救他?连你一起被困!大军到时恐怕你们都性命不保。"
  这种荒唐的念头根本不值得讨论,就算韩子高本无行兵经验,他也懂得此刻领了皇命而去完全就是妄逞匹夫之勇,还给了王司马下手机会。
  但是榻上被墨玉宽袍覆住的人深深吸了口气,"当年吴兴父母双亡,只剩我们两人……我也要保住他。你不能明白,他还年轻……我经过的,便不能让他再受。"

  躲在池塘里才躲过仇杀的亲弟,完全吓得呆滞的目光。陈茜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心底那一刻疯狂的仇恨,他捂住他的嘴,不能哭不能叫,都没有用,他们需要报仇,需要踩在别人身上。
  他们从此只剩彼此,必须要把这一切都报复回来,但是有没有人想过这一路上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不是真的有人只为骨血亲情就能施舍给你一切?
  如果不是,那也轮不到陈顼,他活着,他所经过的就不能让陈顼再受。
  韩子高确定他是真的内息紊乱连带着思绪都有些混乱了,这些话以前他从不肯开口的,也许是真的猛然惊醒过来,被岭南战报惊得稳不住了。
  陈茜的六亲不认喜怒难测明明就是不懂得方式。
  只不过以前从来没有人赶去接近他罢了,没有人有这个胆子去理解这种状态。

  陈茜试着坐起身来,"我登船前同他说过,我一刻未死,便绝对轮不到他!不管是任何事……"高烧三日不退,韩子高到底拦住了他,"你现下不能动!"
  这话近似命令口气,陈茜一愣,抬眼望他却看着这少年突如其来的外放气势,又是那般起了刺的模样。
  彼此都太过清楚,韩子高一旦下了决定就绝不回头,只不过一瞬的对峙,陈茜突然开口,"你想做什么?"
  "我知道你其实在担心陈顼,他到底不比你……恐怕这一次也是被人设了圈套,却不想刚好赶上你无法脱身,他被彻底困死在南康。"韩子高右手抬起过来试试他身上温度,"陈茜,大夫已经明言,入秋之前你绝对不可同人动手,更需平稳之所调养内息,所以……"

  侯安都隐隐觉出这边两人动静有异,却看着韩子高一只手拉过陈茜的外袍将他整个人围在其中,"听着,陈顼一定要救,你也一定要救。"
  眼前微微挑起眉来的男人死死盯住韩子高不放,他渐渐觉出了某种感觉,这少年浅水城一劫之后被全然激发出了无法形容的气魄,这几日自己一直昏沉不醒,他甚至来不及想究竟韩子高是如何一只手臂撑住这千人归返至此,他太过清晓自己所带之人都是经年旧部,平日人人桀骜成了性,韩子高能够被他们认可追随绝非易事……而此时此刻陈茜真切的觉出了他真真正正的成长起来。
  变得让人看见他身上的担负。
  和十二岁的他,和城东野地里浣去满手血水的孩子不再一样。

  可是陈茜无法确定是好是坏,比如他现在竟然就已经无法再主导局面,硬着声音开口,"韩子高,我到底还是长城县侯,你又算什么?"
  "现在就连我只剩一只手臂都能轻易杀了你。"那少年竟然直直回答想也不想,周身凛然的莲花气又是那般清得发苦,"这一次无论如何你必须先回城。"
  "不可,萧勃若是当真已经野心昭彰无所顾忌,他绝对会用陈顼之命为自己立威,不能再拖,何况对于陈氏全军而言也绝对不是好事,陈顼定是闹得天下皆知……否则叔父不会急急稳住我答应接你回去治伤。"
  韩子高命侯安都出去查看前路,自己坐于他身侧,陈茜从来不曾如此,他几乎能够感觉到他身上混乱的高热温度,太过冒险,明明身有奇毒还同侯景搏命相拼,那之后……韩子高微微黯然。
  他记得竹的尸身破损之势,侯安都也说过,他那一夜误认,受了太大的刺激。
  韩子高很清楚旧日对他而已是多大的耻辱和无法忘怀的愧疚,让他再经受一遍……是人都会受不了。

  船底一阵激荡,明显已入秦淮支流。

  事态紧急,眼见快至建康城外,韩子高命人取地图来,陈茜扫过一眼抬手指在那僻冷山脉之处,"必需弃船过罗霄山,南康如今归属始兴郡。若走水路不待上岸便会曝露。"
  舟行平缓已至浅滩,陈茜思量前后,"就算萧勃暗藏野心屯兵已久,但是岭南一方地势所限,多是地方势力拥兵割占,南康之中最多不过五万精兵,只需设法从罗霄山深入始兴郡中便仍有机会。"他略略思量岭南广州一带形势,"如今关键便是要弄清南康内史谭世远究竟立场如何,萧勃煽动而起的土莽之众不过贪图眼前利益,这一时见得陈顼败退无法才得了势,一旦能够令谭世远脱离萧勃威胁,土豪势力必将迸散,到时始兴郡缺口打开,叔父援兵便可同我部里应外合。"
  侯安度匆匆入舱,"船已至石头城外,相国派出车马侯于郊野。"陈茜目光落在来者身上,那人耿直眉目颇让人放心,"若我没有记错,校尉当年便曾于岭南始兴领兵,当地如何校尉理当清晓,虽然我部此行危险但也并不是必败之势。"
  "末将早年曾有耳闻,谭世远并非不顾长远宵小之辈,恐怕这一次他也是迫不得已,南康应当混乱难言,他万不得已只能从萧勃之命。"
  韩子高暗暗听他同侯安都说完记在心下,一手将地图放在一侧,"好,我必按你之言先设法同南康内史相商。"
  陈茜突然出手拉出韩子高,"你什么意思?"他原是想言明眼前形势,让韩子高不必过度忧虑,此刻却听出他言外之意,"不准再动其他念头!叔父既然松口先行安置接你回建康疗伤,你便先处理好肩伤,终究这是行军之事,不比侯景已自困城中……"
  那少年却下定决心,开口让几人俱是震惊难言,"我去,你回城。"
  玉碎珠裂,秦淮画舫笙歌遥遥可闻。

  陈茜万没想到他竟然动了如此念头,"你太过高估自己实力,司马恐怕早已想好,一旦这船上众人出了建康水域便要动兵!"
  "所以才必须你回城才能调动麾下之人,如若是我回去毫无作用。但凡你路上出事,不但陈顼被困无救,而且根本来不及给相国调兵时间,陈茜,这一次必须按我所言……你急速回城,王司马绝想不到你能安然归返,他眼光紧随这江上三千人而已。你设法阻击他出兵追击暗杀,我先行带人赶赴岭南,再加上相国增援,一旦会师罗霄山下南康之势必将逆转。"
  "不可!这是放着你以卵击石,这一路顺江南下连我都没有必胜把握,何况是你!"陈茜说着就欲强行起身,舱外突然响起人声,副将赶来回禀,"县侯!建康之外有变,为皇上祈福僧侣不似我部出发之时,恐怕有人暗中调换探听虚实……"

  香烟弥散,天野黯然。
  淡淡颂佛之音了无超脱宽慰之感,船至郊野石头城外,愈行愈缓。此地本为前人囚禁失势皇族所建,原就是冷清肃杀,如今一切迫在眉睫人人呼吸紧张,建康城门清晰可见,却有皇命相阻,入还是不入?

【一百一十七】誓为男后

  "停!"韩子高扬声命令停船。
  侯安度同副将守护舱门也觉察不对,"定是司马府上之人,否则不会这么大胆子暗中偷换僧侣。"
  "不可再往前去,就在此处。"他按在左肩之上走回陈茜身侧,那人气力不稳坐于榻边,舱中侯安度连同诸位副将严阵以待唯恐生乱,韩子高顾不得还有旁人,"陈茜,我伤在肩骨,而你自己内力如何恐怕你比旁人清楚,入秋之前绝不能再动内息,一定记住!还有……"陈茜见他抽过一侧绯莲红的宽袍,突然荡开劈头而下,他瞬间眼光凝聚伸手便要制住韩子高擅作主张,墨色的衣裳急转而起,韩子高却突然一手带着那衣袍覆于他身上,勾缠之间两人侧脸不过分毫距离,一身莲花之气扑面而来。

  陈茜被他肃杀眼色惊得手下停顿,不过一刻却给了韩子高机会,"你……"

  韩子高不顾众人目光,拉过他颈项一个拥抱姿态,两人暧昧坐于榻边,侯安度尴尬侧了眼目,那少年压低了声音,清清楚楚说与陈茜,右手死死地抱住他不放,"我不是疯了,也不是不自量力,我知道也许做不到,可是如此才有一线生机,建康之中的陈氏旧部忠心耿耿,不会听我韩子高一人之言,但这船上三千人起码同我经过生死,所以你必须回城。而我领船上众人先行出发总有商议余地……你定要设法阻止王司马,给相国发兵之机,听清没有!"
  他脸侧几乎能够触到韩子高唇角温度,这妍丽无双的少年第一次这般狠绝,毫无顾忌地拥住自己,陈茜心下骤然而起的波澜掩饰不住,"子高……我若是回城稍有偏差晚上一步,你此行必将埋骨荒野!绝对不可!放手!别逼我……"
  "你想如何?强行制住我?"那少年反倒突然露出笑容,"高热不退,内息紊乱,你再出手什么后果?就算我只有一只手……"突然抱紧陈茜微微吸了口气,声音闷在他颈侧带了却有三分释然,"总也有你做不到的事情,陈茜……这一次听我命令,回城!"
  韩子高知道他心里紧张什么,他其实紧张自己的弟弟,也紧张他这手臂真的废了。
  这一刻陈茜危难之中的心思起码他可以确定。
  所以韩子高也要拼命维护住这一刻。

  他拥住陈茜不动,似乎是努力地让自己也冷静下来,墨色的人身上混乱伤势,连带着不散的高热让韩子高想起他败退那一年。
  如今的长城县侯再不是当年的信武将军,他毕竟经过太多变故,不会再一场兵败就彻底疯了一样的目光,他们两个人在彼此远离,却又终究牵扯在一处的年月里其实还是变了的。
  他们变得都开始脱离故事原本的走向,却不知道是好是坏,也不知道如果韩子高仅仅只是乡野间拿着木剑的孩子,而陈茜只是那个自负狂傲下令屠村的将军……
  一别喧嚣经年,也许此生也就不会再相遇。

  安然的气息不过是弹指一刻,韩子高抬眼对着他怒火中烧的眼目只剩苦笑,那人狂傲的性子从来不改,忽地就欲翻掌劈开他,断了韩子高这贸然念头,却余光只见一身暗赤色的光影急速而起,少年右手微扬,抵在他身后脊梁之上,陈茜眼底沉渊暗影席卷而来,"韩子高!"

  "你记不记得那一日廊下……还是你教给我的,若是在这里使力三分就可让你丧命。"清凉的眸子有些狡黠光影一闪而过,什么时候了,什么处境?他们两人交缠错乱的衣裳铺开却生死相拼,只为了这一个决定,韩子高依旧美得让人心惊,陈茜不由自主松了手下气力,看着韩子高抬起手来,"子高!不行……你给我听清楚!你这左臂回城修养才有希望,信我一次……"
  韩子高可以什么都不再相信,他给过他的所有如果都只是筹谋,但是这一刻陈茜发誓他再无它念。
  那人的面孔不断放大,朱砂散尽,誓言并肩天下,骄傲得从来不被驯服的性格,想到了便要做到,"我知道你不会输,所以我也不能败……我一定会救出陈顼,就如同当日我说过一定要杀了侯景!你也……听我一次。"
  "韩子高!"副将震惊喊出却来不及阻止,竟就看着这少年胁迫县侯一意孤行,此刻竟然手起劈在他颈后,"你!"

  "回会稽……"陈茜几欲昏聩而倒,突然想到关键之事只来得及念出这一句,韩子高为了制住他用尽气力,立时也倒在一侧,"副将不必惊慌,县侯如此身手,若不是有伤在身绝不可能被我一掌影响,是子高逾越了……但此刻只能如此,否则县侯决计不肯答应。还有,此事只能入得主舱这几人知晓,绝对不可外泄!"定了定心神他起身吩咐,"侯大哥?把我的外袍覆住县侯不要露出脸面,还有惊莲……"韩子高撑起身走了几步看向窗外,"都知我驯服此马,为了避人耳目必须把惊莲也一并送回,不能出分毫差错。"

  几命亲信可靠之人过来抬起人便要送下船去,"若是来人问起,只言韩子高为相国之命身受重伤,不得见风,急速将他带回城中便一切安稳。"
  陈茜一时之气又带起胸腔不畅,他不至就势昏沉过去,此刻却被拖累得挣扎在清醒黑暗之间,心里清楚韩子高要做什么又没有气力,高热三日完全窒息了一样的口鼻,韩子高俯身察看他周上上下可有纰漏,突然就看着陈茜下意识一把抬起手来死死拉住自己右手,"不要说话,陈茜,事已至此毫无余地,何况还有皇命相阻……"
  陈茜手下的狠意几乎就要撕裂韩子高的袖口。
  他以为他一定会发狂愤怒,会阻止自己,陈茜却在极端混乱的意识下突然冲出口一句话,在场所有人回了眼目只望韩子高。

  耳畔都是城外看似波澜不惊的诵佛之音,飘扬经幡映着秦淮河水,桃花飘零一城戾气难掩,天地之间唯一清绝。
  他半闭着眼目声音低哑,"韩子高……此生若是,若是我有朝一日为帝……"这话已是全然露出野心勃勃,实乃犯上大不敬之罪。所有忙碌之中的人骤然停住,陈茜手下孤注一掷的气力几乎要捏断了韩子高指尖,"必立你为后!你敢不敢……敢不敢?"
  他不断问他,你敢不敢从命。

  这一句逆转千古违背伦常,甚至藐视天地人道。
  那人桀骜眉眼,重伤之下还能够脱口而出。
  韩子高按在他身上覆着的衣袍,"你我都不可能如此轻易便死。你何需……倒像是死别,明知不可能,非要说起。"
  "你敢不敢!"陈茜一口气涌上立时又见血三分,"韩子高……"

  在场数人愣愣望着那少年单膝跪地,从不肯轻易低头的孩子,带刺莲华咬着牙一字一句,"有何不敢?你不怕千古骂名……好,你若为帝,我便为男后!"

  陈茜声音渐渐散尽,"你们……都听到了,此去一行……韩子高之命便是县侯之命,若有抗命者……杀,无,赦!"
  一口血喷涌而出,几位副将眼疾手快上前连封陈茜多处经脉,"不能再拖,船上并无对症良药,快送县侯回府!"

  陈茜手指微微放松,韩子高同样耗尽心力瘫坐在地上,看着众人抬起他当做送自己回城一般,栓紧惊莲,连同浅水城残迹竹的尸首一同送下了船。

  "还请禀告相国,县侯已经领旨即日出发。盼皇上龙体安康,岭南之乱必不负皇命!"
  黄幡迎风而展,"灭一切恶业重罪,永离障难……"韩子高放眼之间那红鬓烈马扬蹄向着此方浅滩嘶吼不绝。
  它必然清楚不对,数人合力围住,怒骂这马暴烈难驯。
  韩子高不住摇头,惊莲……

  永离障难?突然一阵风起,祈福长明香灯瞬息扑灭。
  清冷灰烬散尽四野,韩子高掩上四周小窗,单手按在左肩之上,时至今日他左臂仍旧无法抬起,那目光却紧紧盯着一方地图不动,突然开口诏令所有副将入舱。
  "诸将听命,如今一切皆须尊我之令,你们记住,这舱里之人便是县侯!"
  经年沙场诸人凛然一震,"是!"

  边关狼烟腾起,岭南大乱。吴明彻带伤急急奔入大帐之中,"将军!萧勃煽动土豪蔡路养围攻我部……如今已经封锁东门,恐怕……恐怕我们已经被困于南康城中。"
  小案之后借酒消愁之人一把挥落满桌琼浆,"什么!"杯盏碎裂映着他肩背之伤,"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咳咳……他们……咳……给我想法先退出城中!"

  一刻之后。
  经幡断裂,千里之外,此方韩子高铠甲当身,发丝束起昂扬眉目一扫旖旎秀色,修长手指点在羊皮地图之上,抬眼望向众人扬声下令,"全速出发,先至会稽!"

  傍晚时分韩子高一行已出建康。
  两岸林石幽静,船后突如其来一阵吵嚷,韩子高突然决定绕行会稽令所有人始料不及,不等说明缘由,先听着船后动静愈演愈烈。
  那里分船关了一众侯景降军,韩子高必不能让他们此刻闹出事来,出舱来探,却看着侯安度拦下几名随军副将,几人声音互不相让,"万万不可此时动手!"

  "前朝余孽留之何用?如今船上事态紧急,一旦他们生事……"

  余光之中几人瞥见那绯莲红急急赶来下意识缓了对峙,几名副将到底比起韩子高来年长不少,一时也憋不住气焰厉声开口,"韩侍卫也知此行凶险,但现下船上副舱之中还有八百余人乃是侯景之众!他们一心追随前朝暴君数年之久,恐怕人人凶残难测,一旦此行稍有差池恐怕他们即刻就要反叛生事!万万留不得!"

  副舱之中却静的可怕,关押着的败军无人说话,是生是死竟然统统握在舱外诸人手中。韩子高立时明白了这几人来意,恐怕便是忧心前朝败军心中不会一朝臣服,这时候是想来赶尽杀绝,以除后患,"副将无需担心……"

  话音未落一人抢身而来,拦在副舱之前,黑色衣袍震退左右之人,"不得胡来!"

  "哼……羊将军,舱中百人皆算是你的旧相识,你护着他们恐怕也是另有图谋……"

  羊鹍并不解释,抬眼只看韩子高,"跟随侯景并非他们所愿,当年被困于潜水城中也实属无奈,以侯景手段,当年多人为保留妻儿性命不得不随之诈死溃逃,如今若是落井下石,陈氏行事同侯景有何分别!"

  "放肆!我部行事怎可与那暴君相比?县侯谨慎,从不轻易饶恕叛军之众,这些人既然能效命于侯景,如今又假意顺从我部出兵,一旦路上有了契机岂不是立即便要再次倒戈相向!那时船上不过千人……内乱如此还如何探清岭南形势?"

  "不可杀!"

  "养虎为患,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羊鹍眼中怒火烧起,扬臂就欲夺剑而来,韩子高眼见几人争执愈发厉害,上前一步直指羊鹍,发丝轻扬口气不容置疑,转身看着几位副将,"若按诸位所言,羊将军也算叛军之后,当年甚至算是侯景亲随,可此次诸位所见……若非羊将军宁舍亲娘小妹性命,我们如何一路进入浅水城?当夜人皮城门诸位亲眼得见!可曾想过羊将军心下如何?"

  那几人横眉冷对忽地就静了声音,那一晚的事情没有人再愿提起,纵使沙场多年,他们却也当真无法想象自己亲眷被人残害如此会是怎样心境。

  红衣少年再进一步,声音放低已是触及机密所在,"诸位都是忠实可靠之人,子高现下言明利弊……县侯不在,三千人之力能否顺利抵达南康还未可知,若是如今船上内斗,诸位副将可想过后果如何!"

  "我等正是为此行考虑,才不得不斩杀侯景降军,何况……若是县侯当真在此,定会下命斩草除根。"

  韩子高盯紧那舱门突然露出笑意,"他不会。诸位可知眼下此行关键在何处?"

  "在于兵力相差悬殊。"

  "正是,我下令先行赶往会稽也正是为了此事,县侯任会稽太守之时多有恩惠,我曾亲自清查当地驻军人数,想来会稽之中三万人总能缓一时之急,但如今能否安然抵达会稽尚未可知,王司马不会善罢甘休,为防路上生变,这三千人决不能再自伤一人!"

  那几人前后思量却只觉韩子高行事并不全似陈茜以往,若按陈茜性子,这些人绝对无从争议,定当斩杀不留退路,一时进退不得,人人抬了声音想先逼着这年轻人做了决定,"侯景余孽留不得,定会再生事端,当日他自己诈死外逃,谁知如今这些人会不会想要为侯景报仇?但凡有一人煽动他们必定稳不住,何谈收为己用?此事万万不可冒险!"
  眼见那几人手起刀落向着羊鹍而去就想要硬拼,黑衣人挡在舱前分毫不让,"我知他们信念。侯景已死,浅水城尽毁,这些人的亲眷恐怕统统不在,只剩他们孤身一人终见天日,为何还要为前朝冤魂效命?此等心境几位副将不解,我却最最清楚,韩侍卫也当明白!"

  那几人根本顾不上再多费唇舌,只按一贯习惯想着叛军败将欲除之后快,韩子高大喝一声,"住手!"
  所有人看着他立于那副舱门前,"如今一切事务皆需听我之命,我所言既是县侯所言!子高清晓诸位心中必有质疑,但此刻决不能枉杀任何一人!子高只问一句,诸位追随陈氏多年,究竟为了什么?"

  南北征战江水飘红,提心吊胆终于熬到今日,他们哪个不是见惯了白骨见惯了离散?何况侯景之乱对于江南水土无疑等同灭顶之灾,为何还要为了这股信念,跟随陈氏跟随陈茜一同拼下去?
  几人一愣,思量片刻缓了手下刀剑之势,"相国早年骁勇,肃杀战乱逼退暴君,百姓如今一方平顺多仰相国之恩,当为大智大勇之人,我等自当衷心效命。"
  韩子高不动声色,"县侯如何?"
  此话更加问来可笑,"我部若无县侯绝无今日!"
  韩子高微微颔首,"诸位愿为陈氏出生入死,正是因为相国,县侯有真胆识,能服万民定天下,值得诸位仰赖追随!既然如此……十万大军尚且忠心不二,何况如今区区八百余人?诸位是对相国心存忧虑,还是对县侯服人之能有所怀疑?"

  "末将不敢……"

  韩子高眼中扬起的光芒不容小觑,"韩子高相信陈氏,相信县侯,也相信这些人既然能同我部归返,必将心存报效之意,何况如今形势绝不能枉杀一人!若有人还想动手……"眼光一转,停于那副将手中长剑,"便是违抗县侯之命!不论早年军功如何,此次南下事态紧急,羊将军?你可先斩后奏!"那少年凛然眉目,盯着眼前咄咄逼人的经年老将竟是分毫不让,管你是不是仗着自己军功在身,多年元老,但凡你再敢胡乱赶尽杀绝,即刻便要军法处置。

  所有人望着那妍丽明晰的少年都有些默然,他浑然而成的气魄瞬间迸发出来,直教几人微微退后两步,单膝跪地领命。羊鹍面上并无表情,却终究松了指尖。

  身后舱门一阵激荡,骚动呼喊之声不绝于耳,"开门!"
  韩子高命人打开,却见有数人踉跄而出,却是同副将一同跪在地上,"你……"
  身上还有那不见天日的暗色盔甲,本是浅水城守军。为首那人韩子高却是认得的,"你不是那一日……船上寻死之人?"

  正是羊鹍当日亲随,却不想那人拉起左右之人扬声开口,"我一家困于浅水城中,如今只剩兄弟三人,兄长因守城门最后得已逃出一条命来,而家中亲眷……城毁人亡。将军说得对……我们这些人当日迫不得已,为了一家性命苟延残喘拖至今日,若非陈氏命羊将军痛下决心倾覆侯景,我们如今仍旧过着朝不保夕不见天光的日子!诸位副将实属忧虑……若不能信我等决心,也要相信县侯识人眼光!"
  韩子高曾经给了他死过一次痛惜自身的机会。他们都见到那一夜他肩骨碎裂犹自撑着一口气,进入城中的人从来无人能活着出来,这个绝色之人不但活着出来,甚至还救了他们所有人。
  所以他们相信陈茜能有如此眼光,必不会成为第二个侯景!

  韩子高有些愕然,看着侯景降军人人跪地,直向着自己垂首待命。
  侯安度微微颔首退后几步,这孩子终究还是成长起来,渐渐能够闯出自己的功业,渐渐能够让别人追随相信。

  "韩侍卫肯保我等之命,我等必为韩侍卫出生入死在所不辞!此行无论如何……力保陈氏江山!"

  巨大的风声扑灭了周遭所有声音,他重伤无力的手臂毫无知觉,却突然只觉得心里一阵激荡,他开始确定自己真的可以做到。

  如果以前只是强大骄傲的信念,现在韩子高开始确定自己真的可以完成目标。

  陈茜,陈顼,岭南,还有他们说的……陈氏江山。

  一定不会有事,一定。

【一百一十八】竹作尘烟

  建康城中人心不定,春花正好,那街上却突然少了人,空荡荡的摊子无人看顾,听闻岭南陈顼战败的消息一时百姓又想起当年,连年征战割据,烽烟再起,这建康的安稳本就是水上浮萍,何言坚实根系?

  城东武场突如其来接到命令全军待命,相国调命迫在眉睫。

  一辆马车急急驶入长城县侯府前,门边白衣女子等待多日终于见了音信,一时心里急着上前引人入府,却只看着那烈马焦躁不安,几人极是谨慎,抬了人入内并不多言,她立即更加难耐,"韩子高如何?怎么会……听闻受了重伤,玉儿,大夫呢?"

  离兮明显看清那衣裳之下似有不对,忽地拦住了众人留于寝阁之外,"夫人不必焦急,大夫已经入内,离兮进去探探。"
  推门只见大夫垂首惊讶,片刻之后惶然施礼,"县侯……"
  榻上的人似乎渐渐清醒,"离兮!将一行带回的尸首先行避人看顾,万不能让……不能让夫人见到!"
  他不知道现在该如何说起。

  离兮应着命人去办,匆匆转回却见大夫摇首,满面焦急,"县侯切勿不得再动内息,阴气,阳气,营气,卫气四者逆乱,不相顺接,故谓四逆,此乃病机,如今县侯营气大乱,血脉逆行恐怕已有数日之余……况且……似是血脉受抑,不知是旧伤所致亦或者还是中毒之相……"
  陈茜凛然压下,"胡言乱语!只快些用药,不用再言其他!"
  离兮目光一动,县侯醉鸾梦之毒是强行压下,这一年拖得久了,本该歇息几日调整内息,可是为了赶路他当日离开仓促,没想到回来之时竟然已经血脉逆行……
  这毒因早年恩怨而起,却不知何日才能有解。

  "暗中回禀相国府上之人……当日吩咐之事已斩草除根,叔父若不放心可命人再往沪渎查验。如今我安然归返,请叔父尽快集结我部,不必担忧司马府上,我必阻他横生事端。"
  屋外女子呼声不绝,"韩子高?"沈妙容不知回来的究竟是谁,却听着重伤二字惊得心下不稳,一把拉住了离兮袖口不住地探问,"是哪里受了伤?人可还清醒?"
  话音刚落,只听见寝阁之中低沉话语,里面的人叹了一口气终究想起了很多前尘旧事,"让夫人进来。"

  离兮让开门边,临近夜幕,天际明霞亮极一抹,却映着半壁江山战火不歇,几欲不祥。
  那精细的白色绣裙刚刚染了室内琉璃光影便猛然愣住,"陈……县侯?韩子高呢?相国下命恩准韩子高回城疗伤……"
  陈茜抬眼扫向一侧急急开下药方的大夫,那人即刻退出,他这才开口,"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侯景已死。"
  关于侯景的一切都是沈妙容最最不堪回首的旧日记忆,她只听了这两字不住颤抖,勉力撑在一方桌旁稳住了身子,"你……你又是怎么伤成了这样?难道……"突然双眼不断惊恐的盯紧那榻上的人,"韩子高呢?侯景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死……不可能,你把他怎么了?你是不是……"
  "沈妙容!"陈茜看着她又陷入可怖的记忆无法自拔,只得靠在榻边厉声开口,"你冷静下来……我没有,你也知道,他何曾需要别人来换?他也不需要你来救……"
  若说是寻常人家,明明举案齐眉夫妻二人,突然都陷入沉默,两个人僵持在寝阁之中,天色渐晚,挑起来的琉璃灯盏,陈茜望着突然出了神,就好似曾经那少年傍晚也曾骄傲不驯,是自己提了灯盏试探他身手如何。
  那一刻的风情。
  太多的事情交叠在一起,他终究还是软了三分,"妙容你冷静下来听我说。陈顼岭南出事生死不明,而现下王司马挑唆皇上,导致朝野上下矛头直指我部,尤其是……我已抗命在先,如今实是无法,船上众人不得不即刻出发赶往南康。原本确是去接韩子高回城,但王司马咄咄逼人……"陈茜将原委速速说明。
  沈妙容有些混乱的目光终究平稳下来,慌乱地勉强维持住面色平和,"我……我只是不想再有人出事……当年,当年算是我爹害你……还有竹,不是他的意愿,他不敢的……若是他自己,他是不敢下毒的……"
  提及竹的名字,陈茜微微摇首,"这件事牵连甚广,恐怕并不是面上如此简单。回到会稽我渐渐得以确定。还有……其实这一次……"

  话说到一半顿住,他看着沈妙容似乎有些预感中的不安,慢慢走近自己,"你想说什么?这一次你们再见侯景……他是不是真的没死?是不是我做的不是梦……"
  她明明早已平复了一切,却突然被陈茜这一刻突如其来低缓犹豫的样子弄得生出妄想,他不会这样欲言又止,究竟怎么了,"你快说!怎么了?是不是竹没死……我便说他不会死……他还同我立下誓言,他说过我们要泛舟湖上结庐而居!不会的……陈茜!"
  沈妙容突然冲上前一把拉住他手臂,"你见到他了?他是不是没死!我每日每夜都梦见他当年的样子……如果没有那些事情,本来一切都不会变,我同他远离是非安居湖畔……为什么会是今天这样……"痛苦地俯下身,陈茜任她拉扯,却还是不曾开口,他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要告诉她。

  沈妙容受的折难太多了,额角破碎的伤疤刺人眼目。
  不管这毒的事情孰是孰非,她却一直都是身不由己局中之人,不管是不是沈法深枉算心机最后竟然毁了自己女儿的一生,但这结果已经无从改变。
  他突然起了一刻的悲悯,原来也有他陈茜说不出口的事实。
  "你先起来……"半晌陈茜终于还是开口,却只剩叹息。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不管他现下如何……我不在乎,陈茜……你做过什么我都不再怨恨,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没死对不对?"沈妙容手下孤注一掷的气力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陈茜下了决心,微微低下头来同她对视,那眼目里的暗色光影却再一次让她绝望。
  "他死了,夫人。"

  "不会的……我一直都梦见他,同当年分毫不差……他……"沈妙容泪水随着这句话泫然而下,竟是再也控制不住,陈茜摇首,"不,他死了。只是个梦而已,他确实……死了。"
  陈茜确定自己其实还是没有那么狠心,他不敢将竹那样的尸身带给她看。
  倒不如当真让他死在当年的台城之中,陈茜从来都没有想过,竹当年的结果竟然算是安慰。
  这恐怕才是绝望所在,今日竟然需要那捧碎骨来安慰。

  "玉儿,扶夫人回去,近日建康恐怕有变,府中上下必须严加守卫,而且……我已回府之事不准外泄。离兮?"
  "是。"
  "传军中校尉之上所有人入府……记得不得妄动,隐蔽行事,所有人二更莲池外待命!"

  飘摇纸灯。
  二更,县侯府前正门一片萧条景色,营房之处寂静无声。入了夜的街角有人躲在暗影里守了几个时辰,匆匆赶回却极是笃定,"司马放心,县侯府前未见有异。"
  王司马挑了封书信染于烛火之上,"那现下陈茜一行应该已出建康水域。但石子岗处所传回的书信上所言,他一行船队改道向东,并不直往岭南,目前他究竟想做什么还不清楚……若是向东……"
  "司马准备何时动手?"
  碾碎飞灰那灯影下的人果断下令,"无论陈茜向东意欲如何,三更时命人出城下令,石子岗守军追击陈氏之船……"
  话未说完,那人已经会意,皇上当日登基之时为表犒赏功臣之意,御赐令牌以备紧急时刻陈王两氏驻军出城所用,如今陈茜不在,虽然相国这几日看似平静,然而实则焦急抽调人马□乏术,如今夜晚出城再无人可阻。
  王司马却顿了一顿,"记住,三千人……不留活口!"气定神闲,拍去指尖灰烬饮了口茶,"看看这相国百里加急调兵南下……三日后集结完毕却无领兵之人。这倒也是有趣,他若当真亲自去救他那废物侄儿,我也便即刻占据台城!"
  领命之人有些犹豫,"恐怕相国不会如此轻易便放台城不顾,陈顼并不重要。"
  "那也好,陈顼救无可救死在南康,我即刻出兵支援萧勃直逼京口!"

  靠近了窗子王司马这才遥遥望见相国府上茂林修竹,层层楼台走势竟不逊台城皇宫之奇伟,一时微微眯了眼去,"相国啊……陈霸先,我同他也算旧交故友了。"说完了有些深邃笑意,那眼底却全是肃杀,"这么多年他恐怕也忘了,侯景之乱若无我部联手相抗,他陈氏一己之力怎能逆天改命!"
  王司马伸手掩上窗子,正是此时,县侯府中四方角门陆续开阖,隐蔽的莲池之外火光愈甚,人影纷杂,陈茜一语定军心,"决计不能让王司马之人顺利出城!"武岐伯领命直奔城门而去。

  竹林风过,凶险难定的一夜。
  一曲幽暗的小径通往其后僻静院落,离兮眼见县侯突然转入其中,心下大致明白一二,"县侯,竹公子……那尸首……"
  "抬过来,避着人。"
  "是。"
  只有他和离兮,地上那已经开始腐烂的尸首残破不堪,离兮不忍再看,退了几步却终究还是绕了回来,"竹公子竟然未死。"
  陈茜声音听不出波动,四下太过昏暗,伴着府前突然而起的刀剑马蹄之音,这一方诡异的竹林却满是说不出来的压抑。
  离兮看着他想要俯下身去,"县侯……"
  "我无法和夫人开口,其实只是不敢再提起……"他拔出防身之用的佩剑砍落四周竹径,劈出了一方净土,"现在想想,他死在当年才是幸事。否则……"
  那完全已经被毁了的尸身,陈茜托起来的时候手在颤。
  离兮看得很明白,几欲开口说些劝慰,却太过明白陈茜这样的人从来都不需要安慰,而此时此刻韩子高孤身领兵南下,片刻之后城门之处又将同王司马正面冲突,陈茜却内息混乱再无他法,幽暗的林子中只剩下这还知道旧事的婢女相伴。

  她知道旧日的记忆对于县侯而言曾经是多大的障,他险些就走不出来。"县侯,让离兮来吧……送竹公子入土。"
  陈茜却很低的笑起,"你觉得我会受不了?"手指按在那人曾经也算风华清净的眉眼上,陈茜几乎是僵硬地看着他自行用刀在眉目上剐出的血色莲花,这几日过去……已经开始溃烂。
  竹周身早就已经不似人样,只有这脸面……这脸面还如同他当日在吴兴时见到的一样。
  "反正已经……害他死过两次,我做到这个地步……"陈茜狠了声音,"有何可惧?又有什么受不得的。"
  府前众人马蹄扬长而去的声音,片刻之后城门之下必有一场消耗对峙。
  但是这天下人如今都紧盯着的长城县侯,现下藏在一片幽暗的竹林里慢慢地掘土,"我当年想得很简单,陈茜要的东西便没有得不到的,我就算找不到那个孩子我也能够得到同等的安慰……我同他甚至不算感情,只是占有的念头。就是想要证明……我要的一定会是我的……毁了他,毁了沈妙容,其实也毁了我自己。"

  离兮无法知道这一次他们一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也没有时间去想,接二连三的事情接踵而至,但是这一刻陈茜的口气让她几乎不敢相信,她努力地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能够给他安慰的人从头到尾也不可能会是自己。
  陈茜对着这真真正正惨死于他眼前的尸首无法掩饰,他所有极力避免去清算的恩怨,所有极力回避的愧疚和记忆。
  他慢慢地掘土,不带任何暴戾难掩的气势,很安静,"竹。我从来不认为你自己有这个胆子想得出给我下毒……怎么可能呢。你若不是被逼无法,怎么敢。"那时候陈茜大声说一句话几乎就能够逼得竹蜷缩起来。
  他伸出手去将那破败的尸首放入泥土之中,"无名无姓,到底……还是为了我而死。"
  真的已经无法清算了。

  熙熙南陌东阡,嚷嚷项背相望,春晖疑似江南,谁家公子翩翩?
  离兮终究过来帮着他撒土相祭,两侧竹声呜咽,修长圆润。
  陈茜想起来韩子高的怅惘眼色,"你也见到他了是不是……那么不服输的小野豹还是难过了。他以为我太在乎你……只是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不能告诉他。他和你不一样,难保知道了……不会又生出什么念头来,竹,我困不住他。尤其是这一次牵扯的人,我不能简单地复仇……"
  一切突然都变得平静了,陈茜随意地坐在了泥土之上,"没想到有一日我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见到你。韩子高和你完全不同,你不信自己能够做到,他却从来都不信他自己做不到,他不信自己一定会受制于人,所以很多事情如果说了……他一定又会想办法去挣脱。"
  但是他现在确定不了,陈茜也有避讳,尤其是涉及早年的很多旧事。

  "很多话我不会同他说,其实不想他这么早就涉及这一切,甚至比你我当日还要年轻……"陈茜微微黯了眼色,确实他很多话无法对着韩子高说出来,就是一种感觉,他同他都如此骄傲,谁也不愿意露出些许软弱的样子来,哪怕就是分毫也不可以。
  "县侯…恩恩怨怨都是前尘过往,竹公子入土为安,此后与夫人终日相伴……县侯回去吧。"离兮有些担心,这样的太过于直面旧日的陈茜让人不安。

  陈茜抬眼瞥了她一眼,"你怕什么,我不会疯,我这个时候疯了……"有些嘲讽的笑,"子高怎么办?"
  他还在为了自己领兵南下的路上。
  离兮噤了声音,微微有些动容却还是不再劝阻。

  秋日吴兴,马踏修竹。
  十八岁的一切突如其来散尽尘灰,说不清的一切到了最后剩下的不会只是仇恨。
  陈茜微微闭上眼目,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说出来,"多谢……若不是你,他就会出事,我也……这一次我真的就会受不了。"他郑重起身,"我必保沈妙容一世安康荣华,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便绝不再让她受辱。"

  突然便起了风,他手下一捧黄土飞扬四散。

  陈茜转身再不回头,"赶往城门!"

【一百一十九】城门屠戮

  三更鼓过,四野一片夜晚死静,突如其来建康城门之下一阵嘈杂,"军情紧急!吾等奉司马之命需即刻出城!"
  城门守军正欲验证令牌放行,忽见远处尘土飞扬,陈字军旗昭彰而来,竟是数千人围攻之势。司马府中不过百人,欲赶往石子岗下令追击,一时突发变故措手不及,"你们……"
  车马裂地而来,遥遥可见县侯府前营房所有人顷刻齐发。
  武岐伯眼见城门将开,"拦住他们!"麾下之人即刻刀剑齐出,策马将那司马府中众人围在其中,城门守军不明就里,"王司马有命,副将为何相阻?"
  一辆马车紧随而来,车中何人谁也望不穿,却只听一阵轻蔑笑声,"司马之命可有皇命之重?"
  守军无言,只觉现下陈王两部竟然对峙于城下,左右无法,"皇上曾有恩典,司马令牌可即刻放行。"
  武岐伯微微扬剑,"皇上诏命长城县侯领兵南下,如今这等奸人意欲先行出城追击,岂不是乱臣贼子误国遗祸!"
  王司马府中众人一听怒气上涌,"尔等口出不逊竟敢污蔑司马!"
  武岐伯剑尖一转,那些人眼看着陈氏众人突如其来竟欲围攻己方,一时焦急司马所谋,急急开口,"打开城门!司马为国效命,如今连夜下令需我等赶往石子岗!"
  城门微微打开,李副将率先策马一步带人拦在城门口,那黑洞洞的缝隙犹如修罗地狱,鼓鼓风过打开两处交界。
  城门守军迫于陈氏气焰竟也不知如何,三方眼看形势紧急。

  车中人大声笑起,"赶往石子岗通风报信……做梦!武岐伯……"声音愈发危险,所有人眼目骤然盯紧那方车架,只觉不过是寻常青灰颜色,看不出身份,来不及细想却见陈氏人马越聚越多,竟是围攻城门拔剑而来。
  "你们……武岐伯!县侯如今领兵南下在外,你们好大的胆子,若是皇上知道陈氏众人无令,却强行阻拦司马之意,你们该当何罪!"王氏尚有不通形势妄逞一时口快之人,只想着陈茜不在,相国又不知晓今夜计谋,这些副将如何能胆大包天同王氏冲突。
  武岐伯并不理会,只望那马车,车中人似是胸腔之间略略有碍,顿了一顿好整以暇挑起那车前软帘来,半边墨玉色的长袍袖口云纹绘金,只露半边脸色却教那城门之下惊呼四起。
  "长城县侯!"
  他不是……应该刚过石子岗转向往东去了么!

  这一下王氏惊乱,"不可能……县侯怎么会……"
  车中人抬眼望了望那半开的城门已被己方控制,口气平稳得波澜不惊,眉目忽地蹙起,那肃杀之气凛然震开四野华盖,陈茜一字一句,慢慢放下软帘那凌厉棱角隐于车中,"武岐伯,杀!"
  "你敢!吾乃司马府中……就算县侯亲至也无权滥杀司马之人!"
  一阵低笑,他若不是已经下定必杀的决心,不会曝露自己让他们知晓县侯已经回城,陈茜声音并不大却已让那些人听清。"我陈茜敢不敢……想必王司马尚比你等清晓,否则他不用费尽心机求了圣旨,逼我即刻离开……给我斩杀王氏逆贼于城门之下!"
  陈旗顿起,武岐伯挥剑而下大喊一声,四方众人围攻而上,城门守军并未看清马车之中所来何人,眼见形势无法控制却已无法阻拦。车中人听着两耳撕裂惨呼动也不动,微微寻了个稳妥的姿势调整内息,闭目而待,"一个不留!"

  想拿王司马来压他……不自量力!

  尸体横陈,守军竟万没想到陈氏部众嚣张如此,当众同王氏冲突至此,那车中人却全不在意,"武岐伯即刻领军出城!阻拦石子岗驻军追击!"
  眼见得陈氏人马扬剑顺着半开的城门卷土而去,马车中的人扫向地上血流成河,"倒要感谢司马为我部打开城门……回府!"

  建康惊变。
  "皇上!陈氏部众竟屠戮……"一语未必,明黄御榻之上一阵急促咳声,左右宦臣急急拦下,"司马不要焦急,皇上龙体微恙刚刚用过药……便不要再过多讨扰了。"
  王司马立时气得无法,"皇上……军情要事不可不理啊!"
  金帘转起,下官突然冲入殿中,"皇上!相国回禀,大军已陆续待命郊野,不出两日即刻赶往岭南扭转颓势!请皇上安心休养,龙体要紧!"
  榻上的瘦弱的人影气若游丝,突地听了这话眼中渐渐有了些光彩,"岭南……"
  "皇上放心,相国力保江山社稷……"

  王司马被晾在一旁捏紧了指骨却又压下,一副平淡模样,看着相国府上派进宫的人突然转了眼目,好像刚望见自己一般,"王司马,恕下官无礼,方才紧急……失了礼数。"
  王僧辩略略颔首便示意不用多礼,两人向外退去,"相国府上近日可是军情紧急,恐怕相国日日不得安稳,自然顾不得这虚礼了。"
  那人不愧也是陈霸先身边多年之人,带笑垂首应着,"司马言重,相国听闻昨夜城门处似乎有人放肆……竟是同司马有关?"
  放肆?当街横尸,百姓清晨所见立即被惊得大门紧闭,足不出户,这算作是放肆?
  王司马一口气憋在胸腔之中,"不过是我府中几人急着出城乱了分寸,不足相国忧虑,如今岭南兵变,自然陈氏人马须得南下,请回府禀明相国无需担心,就算陈氏众人齐发前线……也不用忧虑皇城守卫,我部必当同相国齐心,力保皇上安康。"
  那人暗自哼了一声悄然退下,"不讨扰司马进谏,下官告退。"

  司马府中再无人声,王司马震怒过后,人人跪在庭院之中百思不得其解。
  "陈茜不在城中竟然还能被他们截杀……全是废物!"屋中桌椅倾翻,王颜匆匆而来也被人拉住,"司马大怒,公子还是……"
  王颜只觉此事有异,进屋扶住王僧辩手臂,"大怒伤身,爹先坐下。城门之处可有人回禀昨夜究竟如何?"
  "县侯麾下众人围攻我部!"
  "若无人授意……那些副将参军怎敢妄动?竟然不留活口,这等行事已经同爹爹正面冲突,怎么可能会是下人起意?"
  王司马也思量过,"可如今陈茜之船确实已经带皇命而出,这等事不可能有假,除非有人不要命了!这一行完全就是步步凶险,而且陈茜……怎么可能让旁人来替自己出征?若是如此,这人胆识可绝非一般,他身边若有如此关键之人……怎么可能多年不曾察觉!"
  王颜也清楚这种事绝不可能,出征领兵绝非儿戏,陈茜清楚,他身边又都是经年武将更加清楚,不会有人敢拿这等事来作假,一旦有了纰漏那简直就是放身后千军不顾,放南康陈顼不顾,何况这一次还有皇命压迫,岂不是欺君之罪?
  王司马渐渐平复下来,"还是陈霸先这只老狐狸……我只当他眼下再顾不得许多,也许是我低估了他……"越发地气恼,"这么多年……竟然有人敢当众屠戮我府上之人!他陈霸先是想先打破这层平衡……好!我便让他看看,我府上的人是不是当真好欺!"
  王颜急急摇首,"爹!决计不可,眼下战乱将至,此时同陈氏对峙绝非良策。本来爹之计是想看他同萧勃两败俱伤,一旦此刻我们稳不住彻底同陈氏闹翻……这等作壁上观的法子再行不通,我方实力必将先行损伤,到时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岂不就成了萧勃!"

  王司马缓缓松了口气,抬眼看向自己亲子,终究颔首,"颜儿所言甚是,是爹今日被激恼了。只不过……"伸手拍了拍王颜的手臂,"这亲事……恐怕也要压下了,此时军情要务才为紧要,儿女私情便先放下。"
  王颜一愣,很快明白爹是在担心他一味为了自己的婚事极力避免战祸,"颜儿并不是不顾全大局之人。"
  王司马哈哈大笑,"我自己的儿子我当清晓,爹不过是怕你忧心。将地图取来,我须得好好思量这陈茜向东究竟是想如何……"王颜展开地图,目光一顿停在了那方小小地域之上,"爹……恐怕……若是颜儿所料不错,县侯怕是想回会稽。"
  他自从昨日听闻此讯之后便有所思,如今一见左右形势更加分明,王司马渐渐露出笑意,"哼……我倒都忘了他莫名跑去会稽做过几日的太守,恐怕当地驻军也有掌控,想要借兵?"手指点在那方水土之间,"他难道忘了宣城……"

  同样一语。
  韩子高纤长手指直指会稽之旁,"宣城。"
  侯安都微微蹙眉,"的确,宣城眼下才为要紧之所,宣城太守乃是司马亲弟,恐怕绝不会放过我们。"
  船行几日,已入支流水道,一路赶得紧急不见身后追兵,原是船上众人微微松了口气,"县侯回到城中总能阻止司马歹意,只是大军一日不发,恐怕我们一日危急。"

  韩子高想起当日王僧智种种言辞,"他当清楚县侯手段,恐怕不会掉以轻心,此去会稽必将途经宣城郡,无论如何不得正面同宣城太守交锋,否则一旦让人知晓县侯不在军中……"后果自然谁都清楚。
  "但水路所限无法绕开,除非……"羊鹍抬眼看向韩子高,"弃船。"
  左右之人多有顾虑,"南下水路最快,一旦弃船之后走陆路,恐怕无法最快赶至岭南。"
  韩子高摇首,"只要能入会稽便可。如今皇上病体无法顾及,会稽太守之位自县侯之后一直空缺,所以会稽驻军如今中立,无人可动,一旦我们能够顺利鼓动当地驻军南下……行军所需便可从会稽抽调。"
  话虽如此,侯安度一路担心之事不得不言明,"如今只有一事……县侯毕竟不在,此去空口无凭,如何能够调军南下?"
  这可不是随意地借样东西一般简单,借兵南下绝非易事,会稽乃为大郡,只不过恰赶上了郡中太守空缺的时机。韩子高心里也很清楚,"但是县侯下船之时亲口授意,他也同意先至会稽,无论如何……先避过宣城太守再言其他。"

  待到又是天明,建康城外已然兵戎齐整,十万大军集结过半,相国府上人影交错,这几日再无安歇。
  书房中之中陈霸先听完城外人数,忽地见了下人轻叩门边,"相国,县侯府上来人求见。"
  陈霸先扬手止了屋中禀告之人,"你先下去。"
  来者正是李副将,陈霸先眼目不动,声音却已是极危险,"他这一次当真太过冒险!抗命在先,如今擅自回城乃是欺君之罪,昨日又公然于城门下斩杀司马府中之人!王司马即刻便进宫请皇上定夺此事!若不是见了我的人面上仍有顾虑……他陈茜这一次恐怕就要毁了全局!"
  幸亏王僧辩自己仍有所谋,想坐收渔翁之利,否则他一旦按压不住为了此事同陈氏闹翻,如今眼前动荡形式,陈氏必将两方受难!
  李副将自然也是十分清楚,无奈县侯秉性再无人可阻,一时垂首,"相国息怒,不过此事多亏县侯果决,擅自入城,否则司马此时调动石子岗守军追击我部……县侯路上三千余人必将不保。"
  陈霸先缓了口气拉过肩上所披衣务,"错便错在我竟然有所疏忽……王司马竟钻了我扫清前朝余孽的空子,这个时候挑唆岭南……咳咳……"
  李副将也随之多年,一见相国操劳也心下焦急,劝了两句想起陈茜命自己所来之意,"县侯如今不得随意出府,今日命我来便是请相国放心调军,他已截杀王氏追击之人,就算日后一旦兵离京口,他也可保建康安稳。只是……如今朝野皆知长城县侯领兵南下,还请……还请相国……"
  陈霸先自然料到陈茜此时派人入府是什么意思,立时低斥出口,"他想让我放任他麾下几人领军扫平岭南?想让我应下让那韩子高带领我部?他这么多年行军南北竟然出此下策!以为我不知晓……不就是那韩子高……我看着陈茜长大,这么多年他从未信过旁人!"
  李副将也知相国必将震怒,"相国三思,此时万万不能再生事端,若是不顺水推舟让韩子高领军,恐怕皇上那方无法交代,王司马更加不肯善罢甘休,届时就算皇上病体昏聩……朝野上下矛头也将直指县侯欺君之罪。"
  陈霸先一掌击于案上,"不是三千人,是十万大军!他想让我把十万大军交给一个不足十八的孩子?他未免太过相信韩子高!"
  李副将惶然垂首,"相国息怒,实是迫不得已,韩子高也算……也算护主有功,县侯营气大乱气血逆行,若不是当日顺利混入城中,此刻南下湿气叠嶂,恐怕也撑不到南康……"
  "闭嘴!"老者气犹不定,一时再顾不得其他,"自作自受!当日是他宁抗皇命也要连日赶往沪渎!今日气血逆行他早该想到!"

  声震四下,书房之外侍立下人纷纷跪倒,只觉屋中相国震怒,一时不敢劝慰更不敢过多探听,晓衣于柱后微微探身,但见近日府中诸事紧急,匆匆回到绣楼处回禀,"小姐……相国此刻必不得空,小姐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那软金纱的袖口猛地翻转颓然撑在桌上,陈见琛病了一月有余,这几日方有好转,却接二连三闻知陈氏出兵,甚至连顼哥哥现下都生死不明,"我听闻爹爹已经命人接韩子高回城,为何县侯府上却无音信?"
  晓衣摇首,"不清楚,只是方才我偷偷见着李副将回来了……似乎是带了县侯府上的信来,结果相国此刻大怒,前边跪了一地,小姐还是不要此刻去问了,否则……"
  "爹爹大怒?"陈见琛仔细思量此时此刻一个韩子高如何能令爹爹动气,一时想不出缘由,"他可是重伤……我总要去探探才能安心。"
  晓衣立时睁大了眼睛慌忙拦着,"万万不可!小姐快别闹了,什么日子了……这会儿小姐再如此固执相国定要恼的。何况街上这几日来往混杂……城外郊野集结大军人心不稳。"
  "便是此刻混乱才好,爹顾不上我,府中几处角门也并未上锁,晓衣……"
  "小姐!不可……小姐!"
  顾不上说话那娇俏的人眼光一动再不听劝,探手扯了件外衫跑出去,晓衣眼见四下下人都聚集至书房之外,咬了牙匆匆跟上。

【一百二十章】一念之间

  从一侧的角门混出府这才发现街上全不比自己所想,陈见琛一时愣住,她到底是闺阁女儿,平日顶多见了府中往来的幕僚将士便已算得肃杀,此刻方跑到大路之上却见市集空荡,全无往日热闹。
  花市街上清清冷冷,百姓已知战祸难测躲于家中,晓衣护着小姐四下望望,"小姐……回去吧,这种样子……"话未说完便听得城外四野呼喊,军旗飘荡,一时噤了声音,她不过是个下人,这时候心里怕起来。
  陈见琛看着天际寒光镇定下来,"无事,建康乃是皇城,一时半刻出不了事,快走,去县侯府上。"

  一语未毕,突然只觉身后肃静街巷一阵马蹄翻滚,晓衣一声惊叫,拉着她还来不及反应,就看着一队人马急速策马而出,为首一人盔甲当身,"快些赶去城门之处!陈氏大军集结在外,司马有命城门须得严守!"
  陈见琛眼望着那烟尘迎面而来,这条街大多通往其后侯爵府邸,平日并未有百姓擅闯,她们两人站在街口远望城门,完全没有料到身后突然冲了人出来,待到想要闪躲早已来不及。

  "小姐!"晓衣一声惨叫就觉再也来不及,漫天尘灰顺着那刀剑之光扬起。
  一声疾呼伴着马啼嘶鸣,"当心!"
  陈见琛死死闭着眼目不敢睁开,只觉得耳边疾风掠过,那马蹄劈头而下的气势尚在近前,半晌四下无声,只听得有人匆匆而来,却看着这金纱凤眼惊得脸色苍白。
  "小姐……"晓衣连声音都发了抖,眼看着那队人勒马而至个个不明就里,为首那人慌忙下马,"见琛小姐?可伤到了?"
  那女子明明是怕的,死死地捏着袖口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这人似曾相识,看了一刻突然明白过来,"你……"
  晓衣一见了他面色温良,立即脸上绯红赶忙垂首喃喃念了句,"三公子……长史大人。"
  陈见琛上下望他,王颜今日不似平时,换了盔甲整个人凛然挑起了一股坚韧气势,不全似当时若林阁中的儒雅公子,一时退后两步,"多谢王大人。"

  "司马担忧陈氏借大军集结之势建康生变,特命长史大人赶往城门之处,还是不要过多耽搁为好……"身后有人不耐起来,却看着这三公子语气软了三分,仔细地望了望见琛似是并未伤到,也松了口气笑起,"无事便好,让小姐受惊了。"
  陈见琛心里有事,摇首算作谢过就不愿过多牵扯,毕竟两府之事,她又是女子不好多言,拉着晓衣想要避开,却看着王颜身后几位好似是觉出了自己身份,只盯着她周身不放,一时心下气恼,开口欲斥却先听了那几人低声言语,"若是今日劫得了相国千金……便可为我部惨死城下之人报仇,就算此刻陈王对抗……相国也腹背受敌,又是亲女被胁……"
  王颜骤然回身大声止了那几人妄言,"胡言乱语!爹从不行此低劣手段!"

  晓衣吓得不住地拉着陈见琛后退,城中兵戎之音越发狠厉起来,这一方巷口更无旁人,越想越害怕起来,"小姐……"
  王颜转身看向陈见琛,"不用怕,虽然两府如今已经形成对立之势……但小姐放心,我绝无伤害小姐之意。"
  陈见琛虽然同他不过几面之缘,至多是上一次被迫出府赴约,但这时候望着他笃定眼目竟也当真松了口气,想了想还是露出笑来,"我信公子不是卑鄙之人,只是将士终究心下不平。大人若有要事便请先行。"
  王颜难得看到她放松下来真心实意的对着自己微笑,一时也心下触动,本是勒紧了缰绳却突然松开,看着陈见琛并不是回相国府的方向,一时脱口问出,"见琛小姐……欲往何处?此刻城中形势难测,小姐孤身穿行恐怕凶险。"
  陈见琛自己也看出了今日不似自己所想,当真是各方势力盯紧了陈氏,所幸遇见的是王颜,若当真遇见了王氏其他士卒被人看穿了身份,必然要出事。那些人只知恩怨刀剑之争,当街劫了自己报复不是不可能的,一时稳住了晓衣,回身答了句,"本是想去堂兄府上。"

  堂兄?
  王氏几人马上略略思量,不曾开口先看着三公子牵马向前去,"我送小姐先去县侯府前,爹吩咐之事不能耽搁,你们先行赶往城门!我即刻便至。"
  那几人看似乖顺,"是。"竟也没阻拦,径自转向一方,陈见琛愕然,没想着他竟然想送自己前往,"不用劳烦大人,我……我自己过去便可。"
  王颜笑着看了看她,"小姐不便骑马,我引马在前护送小姐过去,不然这路上恐怕多有事故。"
  晓衣本是极伶俐,这时候突然想起什么,急急地拉扯小姐使眼色,王颜心思缜密,前后思量也明白一二,"我若当真令有他意不用如此费力,方才绑了小姐便好,如今余人已退,我只送小姐至府前街,不让县侯府前众人察觉,否则两方难办。"
  他认真地看着陈见琛想让她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其他意思,晓衣咬了唇有些羞愧。陈见琛凤眼微微挑起,小小的女子笑得艳极,"我信长史大人便是。"

  那一日无云,天色有些暗淡却并不低颓。

  那人也算得名满建康,人人歆慕的三公子一身戎装,为了她引马在前,一路走,一路说起些闲话。
  好像春日将过,那两侧夹道的桃树却开得正好。
  陈见琛止不住笑意,王颜有些奇怪,"怎么了?"
  "无事,只是觉得大人……还是唤公子吧,公子这副样子远没有当日雅极。"
  王颜也淡笑侧了脸面过来,"这么说……还是平常的样子你更喜欢?"
  陈见琛也并不过多扭捏作态,颔首算作是应下了,却又转了话,"三公子文武皆通原是我高攀不上。"
  那人也没有什么失望的神色,只是不再开口,眼看着走了一路到了县侯府前街巷,"去吧,回去时记得让府中出车马来迎,否则城中如今借机抢掠之人不再少数,路途危险。"
  陈见琛抬眼看了看不远处县侯府,府前一片剑拔弩张紧张之势,守卫人数远比往日多了两倍,一时心里也焦急起来,道了谢便向前去。

  身后一阵呼喊。
  晓衣猛然觉得不对回身,"小姐!"却见那队王氏之人从侧路赶马而来,王颜同样惊讶,"你们为何不至城门!"
  陈见琛忽然有些明白,不住退后却死死盯住王颜,"大人果然不同寻常……"
  王颜翻身上马拦于众人身前,听了她的口气低沉也是心下焦急,"我绝非此意!"

  那队人不顾王颜阻拦一拥而上围住了陈见琛不住呼喊,眼见县侯府前守卫突然发现街口有异,陈见琛一刻惊怒,"王颜!我也有所耳闻,县侯麾下众人杀了你王氏人马!可此刻县侯并不在府中,你就算在此杀了我他也不会给你王氏一个交代。"
  那几人哈哈笑起,"相国亲女果然不似所想,到底有些胆量!只是你不懂我们所谋之事……哼,县侯在是不在……用他堂妹一试便知!"
  王颜瞬间明白过来,那一日城门之下出手灭口的手段让多人疑虑,可如今用陈见琛来县侯府前相逼实在太过卑鄙,他到底自幼饱读诗书,并不全似这些沙场粗人,一时焦急大吼,"住手!"
  陈见琛只望王颜嘲讽一笑,"长史大人可是算错了!县侯秉性人人皆知,从不顾虑他人……你们就算用我要挟恐怕也无用处!"
  不是都说陈茜六亲不认,他何曾管过旁人生死?
  "长史年轻不用过多顾虑,今日我们便来看一看……这县侯是不是当真不在府中!给我制住见琛小姐!"几人横剑而出。

  县侯府中竹叶轻动。
  寝阁之外离兮刚刚送走大夫,榻上之人施过针闭目歇息,只吩咐了一句,"李副将回来即刻传来见我。"
  "是。"刚抬手提县侯掩上门却见府前一阵吵嚷。
  离兮扬手拦下那人,"何事如此紧急?"
  "王氏……王氏众人扣住了见琛小姐!竟横刀府前……怒骂县侯……"

  "什么!"离兮匆匆入内回禀,那榻上的人起了上半身抬眼思量一刻,"见琛?他们可看清了当真是陈见琛?"
  "正是,他们所言若是陈氏不给个交代……便要小姐当街横尸!"
  "陈见琛为何会突然出府?如此形势,她尚在闺中怎么可能突然跑出来!"
  离兮微微一顿好言提醒,"县侯不要忘了,小姐当日可是为了韩侍卫两次三番惹出了事。"榻上人的目光立时锐利无比,难怪,是听了韩子高重伤回城的讯息又偷跑了出来么。

  遥遥两方呼喊,陈茜微微蹙眉听出府前守卫多有不忿,突然开口吩咐,"离兮,你出去吩咐,只言府中韩侍卫重伤修养,让守卫众人不得喧哗。"
  离兮一愣,他没想着陈茜竟然还平稳如常,想也不想便不理会,"但是……小姐万一若是出了事,相国定会怪罪县侯不出手相救。"
  陈茜摇首,"他们就是想来试探我是否当真不在。他们赌我不会放着叔父亲女生死不顾,又觉我不会忍这一时之气……蠢物。"
  他这一次当真需要万事小心,他不是以前一个人狂妄得连皇族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了,他一旦欺君,那韩子高同样不保。
  株连九族?
  那孩子还什么都没有得到,他绝对不能逞一时之快出了差错。

  无论如何,陈茜重又闭上眼目,"这不会是司马授意,王司马怎么可能放着我部大军聚集城外的时候挑起争端?这若是当真惹急了,叔父下令十万人齐攻台城他将如何?不可能……他们不可能真的杀了见琛。"
  离兮渐渐也想明白过来,颔首应下,"是。"
  "想逼我忍不了出手……我看王司马应当感谢我替他结果了那群废物,难怪司马近年总也成不了事……手下俱是一群卑鄙小人!"

  陈见琛动也不动任人刀剑于顶上空悬,"县侯必须给我部一个交代!否则我等便用相国千金祭剑!"
  离兮微微开了门出来望望,眼看着相国千金被人欺负却也不见慌乱,面上那神色极是平和,几名守卫早已拔刀而出,离兮摇首开口,"县侯此刻不在,韩侍卫又身有重伤尚需修养,不得喧哗,旁人……旁人之事同县侯府并无干系。"
  说完了那独手的婢女径就转身而去,王氏几人错愕不已,"相国千金竟无人出手相救……那好!我等今日便要这金贵的小姐横死街头!"说完竟当真火气上头挥刀而下。
  离兮头也不回,细细地看了看府前四下,故意大些声音,"关上府门,闲杂人等一概不理!"
  那人手下一顿,眼见当真无人来阻心下到底存了疑虑,"这陈茜当真是个无心之人!六亲不认!"一刻的疏忽让王颜得了空,长剑出鞘挑开几人围攻之势,"见琛!"
  陈见琛反倒是看着离兮冷淡面色长长松了口气,王颜一把将她拉至身后,"你们竟敢不从我令,擅自出手!若是司马得知你等如此放肆……"
  那几人眼看着长城县侯府门前重又归于平静,心中挤压怒火愈甚,再顾不上许多竟就当街骂开,王颜伸手拦在见琛身前急急扭头想要解释,"我部武将多是直率心性……大抵当年也都是草莽出身,今日得罪小姐……"
  陈见琛缓缓向着县侯府而去,"大人何须如此,本就是两府势不两立,今日之事是否有你授意姑且不论,只是下一次……"
  "见琛小姐!"

  陈见琛拉过了那吓得抖成一团的丫头再不转身,"下一次长史大人便不要手下留情,既是有血海深仇,大人只管杀了见琛便是。"
  他陈氏的人从来都不低头,凤眼一转,小小女子不惊不怒径自从刀刃之旁走过,王颜愣在当场,马上几人扬声怒喝却是一口闷气无处可发,扬鞭向着城门而去。

  "县侯,小姐无事……却守在门口不肯离开。"
  陈茜闭目无言,离兮待了片刻却不见屋中吩咐,只得继续守着也不好令人带她入府。一直到起了风,离兮又命人去府前探,只说小姐还是不肯走。
  "县侯……"
  "她还在?"
  "是,见琛小姐说只见韩子高一面便离开,当是……根本不清楚府中形势。"
  "那便等着吧,若是她有这份心思,等他回来也不是不可。"
  离兮无法,思量了片刻还是自行去往府前,那金纱丽影等在府前,守卫人人垂首不敢多望,只觉奇怪。
  "见琛小姐还是回去吧……如今形势紧急,小姐如此不顾大局……"
  那陈见琛自然也是一意孤行骄纵人性惯了的,她说要来便来,要见到韩子高也一定要见,一见离兮出来赶忙上前拉过她来,"让我进去看看吧,堂兄现下又不在……我绝不多看多望,军中如何同我无关。今日只是想来探探韩子高伤势如何?究竟伤在了何处?"
  离兮退后几步欲言又止,四下还有旁人也说不清楚,只得不住摇首,"不行,小姐快些回去吧,怕是不多时候就要入夜,那会儿城中更加难测……我去命人备车护送小姐回去。"
  陈见琛盯着离兮仍有隐衷,一时心里胡思乱想突然记起了那带血的绸子……"他……他是不是……是不是出事了?"
  "不是,小姐过虑了。"
  "不可能,若非他出了事,怎么可能不见?陈茜又不在这里……是不是他……他……"陈见琛越想越可怖,愣愣退后两步只觉自己手间瞬间冰冷,"他……死了?"
  "韩侍卫无事,只是受了伤。"离兮见得风大她又站在石地上,到底心里忍不住,碍于自己单手不便,"晓衣,给小姐护好了外衫,这里风大。"
  那方才吓傻了的丫头慌张张地跑过来给陈见琛挡风,一时几人说也说不清,离兮无奈终究还是转回了府里。

  那人影竟当真一直守了下去。

  暮色四合,武岐伯马不停蹄急速令人归返,恰是遇见了从相国府中归来的李副将,两人双双入内,陈茜正于书房之中摆弄一直暗色锦盒,抬首只问一句,"如何?"
  武岐伯气喘不定,额上带汗,"县侯放心,石子岗众人已被我部收附,据闻昨日船队已往东去,该是平安无事向会稽进发。"
  旁侧副将也赶着回禀,"相国震怒……好在最终无法只得默许,这领兵之事不得不顺水推舟……相国最后只说一句,命我传于县侯知晓。"
  陈茜手指停在那盒子上,"叔父说什么?"

  "陈氏旧年起兵吴兴,肃清侯景之乱,维系大梁一方安稳,如今数十年心血,十万大军,还有……还有九族上下百人性命,如今全在县侯此一念之间。"
  那桀骜不驯眉眼锋利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

  屋中三人一瞬静默,陈茜停了片刻重又开口,"他当年曾信我不会输,我为了这一句话拼至今日,寻找多年,韩子高肯赌我赢,我也信他不败,这一次……无论如何,我赌定了!"

  李副将叹息无法,微微退后。

【一百二十一章】侯印相托

  "武岐伯,眼下要紧便是先行赶去会稽借兵之事。"
  那人应下,"末将明白。"
  "可是空口无凭,他韩子高无官无职,就算当日于会稽之中曾多有恩惠,此刻也不可能无凭调军,所以……"

  两人突然有些明白,死死盯住县侯手中一物,"县侯!莫不是……"

  "我也知道如此太过冒险,但是没有办法。"那人微微掉转那盒子于掌中,纯金玄武纹饰于其上,玄墨相铺,一望便教那两人单膝跪地,"县侯不可!侯印龟钮乃是皇上封侯御赐!身份所证爵位象征,绝不可……"
  后半句本是想说传于他人之手,可眼下陈氏一族都系于那果决少年身上,何谈他人之说?

  武岐伯眼望陈茜下定决心将那锦盒放于暗色绸缎之中护好,一时两人面面相觑竟是无言,他们一直留守建康,竟无法想象当日船上韩子高如何能下了这般决定,先送县侯入城养伤。
  换做是他们都不敢此般果决,这一个念头之下会牵扯出多少凶险难定,谁能料到?李副将骤然想起了当日那少年第一次出现在武场之时,一身惊艳的红衣美得惊心动魄,竟也能举手就射落了他陈氏军旗。
  绝不会是池中之物。
  武岐伯惊讶无法,身旁的李副将本于建康驻守多年,此刻也终究是叹了口气,"恕我直言,末将曾以为县侯痴迷此人定当自毁前程。如今想来……罢了。"

  陈茜并不恼,他也知道很多老者当年是随着叔父一同拼杀过来的,原是口气中都有些倨傲,难得李副将都松了这口气,一时心里更加笃定,"我知副将忧虑,但是韩子高自己定将给所有人一个证明。"甚至带了三分的无奈,"有时候我都没有办法……副将可知,此次若非韩子高果断下此决定,如今王司马截杀之人便当是我,恐怕他自行回城……军中诸位也不可能听他一人之言,及时出兵相阻。"
  韩子高分毫之间便已经想得很清楚,身份地位和旁人眼里的重要性,无论如何算起来陈茜决计不该重伤上路。
  他绝对不可能是旁人说起的那么简单,一个美得让人害怕的男宠。

  就连王司马手下众人都知他陈茜做事一向做绝,城门当众屠戮之事完全是他的作风,因此起了疑心来要挟试探。这么多年,能够一掌劈在陈茜颈后的人,除了相国有这个资格之外……
  便是他韩子高了。
  当真是没有办法,那带了刺的莲花临风不折,不会被任何人掌控。

  天色将晚,府前渐渐有些凉意,风中坚持等待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先行回府,县侯府前纸灯飘忽,映得艳若芍药的一张脸面不甚分明。
  只听得府中一声长鸣,有下人惊叫而起,"惊莲!惊莲冲破马厩围栏……不好!拦住它!"
  书房之中三人筹谋,陈茜微微一笑听着府中动静,"连它都忍不住了,也好。武岐伯!惊莲乃八骏之后脚程极快,此行你带可靠之人勒住惊莲,尽力骑马于陆路紧随,即刻赶往会稽!定当赶得及同韩子高汇合。"
  李副将唯恐年轻之人有所闪失,"还是命我去为好。"
  "不,副将多年镇守京口,建康此刻也必须要紧之人死守。武岐伯?如今此物托付于你,务必追随惊莲连夜赶往会稽!"
  武岐伯惶恐单膝跪地,双手托起一物,乃是侯印龟钮。
  这等同于陈茜身家性命所在,一旦侯印遗失……同那欺君之罪已无分别。

  惊马嘶叫,一片人影错杂,离兮急急推门,"县侯,惊莲莫名兴奋难耐,冲出了马厩现下在前院冲撞。"
  武岐伯死死按住那侯印贴于胸口,"末将誓死保护侯印,定交于韩侍卫之手!"

  众人合力替惊莲套上缰绳,武岐伯挑选忠实可靠两人出来一同制住此马,陈茜疾步而出,惊莲突地缓和下来竟是动也不动,那黯淡夜色中喜怒难测的人此刻隐了周身气势,"惊莲不同凡物,通人心性,当日便是它救我等三人逃出浅水城……如今,也知形势紧急,乖顺不少。"试着抬手抚过那暴躁畜生的红鬓,惊莲挣了一刻却又平静下来,陈茜看向即将上路的三人,"你们一定记得绝不能和任何人有所冲突,选取郊野小路直往会稽,一刻不得耽搁!"
  "是!"
  陈茜拍了拍那马背,声音已近低语,"惊莲,两次三番你俱为关键所在,当日……我将你给他的确目的不纯,可如今你是一切关键,无论如何,记得你认韩子高为主,定保他平安无事!"
  那马竟似哀哀鸣泣,扬起前蹄就欲冲出,武岐伯同两名护卫翻身上马,"县侯放心,末将定不辱使命!"

  一片生死相搏,这方情丝百转,竟成了死结,"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肯见我?如若他当真无碍,为何府中马鸣不吉一片惶然?晓衣……晓衣他会不会出事?是不是像顼哥哥当日所言,生死难定?"
  晓衣平静下来在这里守了大半日,只觉得入夜风大,再等下去小姐又要害了病,眼看着近日陈见琛心结不解,越发清减起来,那丫头心里焦急,"原是相国亲自下令恩准韩侍卫入城诊治,想来性命定当无碍,不过小姐再这般等下去自己倒要先出了……"
  乱世几多情愁难解,那丫头话还未说完,眼看着陈见琛身子酸软竟是直直地倒了下去。"小姐!"

  千山风过,寒江天外重城正掩。
  一片冷淡山水墨色,风物绝佳,原当时一方江畔良辰美景。
  却见得宣城郡郊野水域行色匆忙,船队借夜色犯险行浅滩至此,荒冷无人,乃是宁国县城之外。
  天边微微泛白,主舱窗旁有人方安歇了一刻,眼见已至岸旁又即刻披衣而起,侯安都入舱之时,便见得那人脸色映着朦胧光线更显白皙,却是低垂了眼目有些怅然,好似是试着想要抬手,那左臂伤了肩骨,恐怕数日过去疼痛减缓,但内里血脉仍旧不通,侯安都停了脚步待在门口,不知当不当进去,只看着韩子高几次想要试着动动左臂,终究无法。
  长长的叹了口气,他一个人靠着窗出神,一直到侯安都走近突然反应过来回身。
  本来是想打起精神,看在侯安都眼里却明显觉出了疲累,韩子高撑着笑起来,"不过是觉得伤口不似前几日疼了,想试试罢了。"

  但是结果却让自己失望。
  他恐怕是真的不能再动左臂了。
  侯安都满口的话就欲冲出口,韩子高却先摇首,"我没事,大哥不用这般神色,不就是一只手臂……没什么大不了。"明明是说着没什么大不了,韩子高右手却狠狠掩上那窗子,"此刻没有时间再顾及这等琐事,还是赶路要紧。"
  侯安都伸手试着按捏于韩子高左臂之上,"可有感觉?"
  "倒不至全无感觉,只是使不上气力。"
  "那总还有希望,大夫当日也曾说过,只要修养得当,起居尚是无碍,需些时日总会好的。"
  起居无碍?他韩子高若是当真成了假手旁人帮助的废人,那他如今一切统统前功尽弃,又何必疲累如此?
  绯莲红的心中憋了口气,却也知道侯安都不过是想法宽慰,更是为了自己好,这一时也便应下不再多言,"传命于全军待命,准备下船赶路。"
  宁国县已属宣城郡,只是此方县城之外水路偏僻,船行于此尚算隐蔽,韩子高披甲而出,看着羊鹍不动声色已先行下船,这时候一见他护着左臂出来,叹了口气伸手欲扶,"你肩伤凶险。"
  韩子高知道他们如今都怕自己再有闪失,摇首自行下船,这几日气色微微好转,面上终究有了些血色。
  站在荒野之中抬眼却见千人齐整,少年独立马旁扬声开口,"诸位想必也清晰眼下形势,宣城太守定会一路命人搜寻我部,绝不可掉以轻心。一日之内必须赶至会稽近郊!若是有人无故拖延行军……羊将军,你可军法处置!"
  羊鹍本不是陈氏之人,却阴差阳错随之南下,眼下成了军中官位最高之人,领命于韩子高身前,转身上马,"侯校尉领人开路于前,也可保韩侍卫一行,我领侯景旧部押后,如此方可周全。"
  那少年思量片刻颔首,一行人弃船改道陆路郊野直往东去,相隔几里之外宁国县城城门洞开,守军急速而出,"太守有命巡查郡城四野,以防有人趁岭南战祸生乱!"

  清晨街巷渐冷,一经战事百姓总是最先遭难之人,闻得岭南动荡,江南诸郡人心惶惶。
  宣城太守府中倾巢而出,"回禀太守,城外水道不见军船,恐怕……"
  "陈茜岂会自投罗网,自然当想法绕开我郡。"王僧智连夜接到司马急令,一早出动人马巡查江道水域无果,此刻仔细思量,"我可还记得他当日用那无头尸体示威,那时嚣张不可一世再不把我王氏放在眼里,可想过今日?"
  "太守,若想乘船南下不可能不被外人察觉,恐怕县侯该是弃船而行。"
  "郡中几县均有水道相连,给我于城外搜寻!三千人……不该全无踪迹。"
  那下人仍有疑虑,"可县侯此行乃是皇上下旨,如今皇诏在手,若是县侯此行当真在我宣城郡四野出了事……岂不是误国之罪?"
  王僧智大笑而起,"你等下人当然不通眼前形势,皇上龙体久病不保……台城之中兵权俱在司马同相国手中,如今根本就不是这梁帝要平战乱,乃是相国想平岭南,王氏怎能让他如愿?若是陈茜当真死于郊野……司马即刻便引萧勃北上!到时候……一个病恹恹的傀儡小儿有何可惧?"
  "太守所言极是。"
  "岭南南康城中现下如何?"
  "据前线传回的军情所言,陈氏被曲江侯萧勃大败,退于南康,谁知当地土豪蔡路养竟领乱军将他一举围困于城中。南康城中眼下形势混乱,内史谭世远面上并未劝阻曲江侯一路追击而至,但眼见陈茜腹背受敌困于城中却仍旧几番推脱,不肯放曲江侯入城主导局势。如今恐怕曲江侯也隐忍不得,几欲强行占领南康,屠戮陈氏以立军威。"
  王僧智略略思量,"谭世远确为关键,南康本不是要塞之处,他这几年所行看不出究竟偏向于哪方势力……这一次全是陈顼兵败慌不择路退入南康,不想萧勃早已暗中煽动南康城中土豪乱军起义,导致他彻底被困。想来……此刻萧勃欲入城控制谭世远收为己用,再斩陈顼壮大声势,那城里却各方争夺,陈顼恐怕也疯了一般想出城逃命……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下人也明白太守何意,"谭世远恐怕不会是轻易屈从之人,他若一早想要投靠曲江侯,早当开了城门让曲江侯入城彻底剿灭陈顼一行,如今却僵持不下,四方城门紧闭,外有曲江侯虎视眈眈亟不可待,内有原有守军,蔡路养,陈顼,三方混战困于其中,他到底想要如何?"

  王僧智隐隐觉得此人定有所谋,"无论如何先阻陈茜!"

  白露濛濛,林叶湿寒,虽是春日但野外终究不必市集,韩子高一手勒马只觉肩上受湿寒之气所扰,愈发疼得难耐。
  暮色晦暗,天边渐渐起了青灰色晨光,韩子高为首,放眼望去四下多是毫无看顾的野生草木,低矮错乱,为了避人耳目不得不千人穿行郊野,绕宁国县城之外赶往会稽,如今急行一夜,只觉指尖僵硬竟是一刻动弹不得。
  侯安都护卫其后,渐渐觉出韩子高面色有碍,"子高?夜路湿寒,如今日头就要起来,停下休整片刻吧。"
  火把聚拢,身后诸人渐渐赶上。韩子高也知夜晚最易生出变故,如今日光起来倒好安歇片刻,也便应下。
  一道黑影顷刻停于面前,羊鹍一向沉默寡言,韩子高却知他不过外冷内热,如今往事成灰,能够定下心来同自己南下实属难得,更是真正大丈夫所行,见他似是前来探看,淡笑摆手,"无事。"
  羊鹍摇头,"你面色看着便不是无事之人。"
  那少年一夜不曾休息,微红的双目却未曾失了光彩,顿了一刻咬着牙开口,"骨伤……阴湿自然难耐。"
  羊鹍眼看着侯安都上前揭开他肩头伤药,开裂的伤口根本来不及精心处理,如今穿骨伤势四下红肿,"不行,伤口无法愈合……"
  韩子高扫了一眼重又覆手压上,"但也再无他法,四下荒野,何谈疗伤之所?"
  那一直看似冷淡站在一旁的黑衣人探手入怀,动了动唇齿仍旧带了叹息,"我部下方才偶然瞥见的,顺手砍了来。便是那一日寻死之人,他不敢亲自送来,只托我转交韩侍卫。"手掌中托了些灰白须根般的物事,韩子高有些不解,望了望只觉似是草药,形似鸡首一般。
  侯安都松了口气,"倒要多谢那人留心,这该是白及。"探手去过嗅嗅,心下确定,"大哥赶路匆忙都不曾顾及,白及收敛止血,消肿生肌。"说完了倒出些水来弄得干净,碾碎替韩子高覆于左肩之上,"起码可缓一时之急。"

  那坐在还带了些青苔石块的人风华无双,抬眼只看羊鹍,"烦劳将军替我转达谢意。"
  羊鹍颔首,走出了几步却又绕回来,"我没想到连他们这些人都能如此安心听命,原以为……罢了,我那侍卫说起过,当日你让他死过一次,却因死而寻到活着的希望……我从没想过,当日跟着侯景的人今时今日也能妄谈希望。"
  韩子高笑起,"将军自己又何尝不是?"
  那黑影便也并不多言,走出几步只剩干涩声音,"如今韩侍卫便为这三千人希望,切勿保重自己,不可逞强。"

【一百二十二章】散亡归不得

  逞强……

  韩子高仰首饮水,不顾水渍淋漓而下,他记得陈茜总是说他太过要强,他不知是不是自己自幼起便被人因这脸面上的好处过多称赞,有真心,有嘲讽,还有艳羡不得,导致了日后他总是不肯认输。
  "疼不疼?"身旁的人蜜色脸庞有些担心,到底比他年长,又兄弟相称,这一时侯安都当真视他如自己兄弟一般,给韩子高绑好了肩头伤药,心里仍旧不放心。
  韩子高突然笑起,"疼。疼得受不了,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大哥,若说实话,那一日我当真以为自己会死。"
  侯安都怔住,他没想过韩子高突然如此坦白。
  "不用忧虑,我只是……只是觉得前路漫漫凶险难定,子高也不是真的什么都能做到,所以……就这一刻,再无旁人,你我兄弟,便让我说出来……这一路往后绝不再说起,死……我也要死在前线。"
  水渍四溅。
  "剑过肩骨的时候我倒没觉得疼,也许是当时情势所迫,根本感觉不到其他。"少年眉心淡淡颜色映着日光升起,他终究有了一些和年岁相符的表情,蹙起眉来有些疑惑,似乎是探问一般,"大哥以前可曾受过伤?生死危难之时……想起了什么?"
  "自然有过,那会儿想着身后还有同生共死的兄弟百人,我若当真死在乱军之下……这一行散兵再无可信之人,恐怕这一世也要流离四处,寻不得报效之主了。"
  韩子高更加困惑,"我也以为若是到了必死之时……我会想起我当年的宏远,十二岁的时候吧,很简单的心思,那会儿什么也不懂……就想着治好爹的病,让郁书不要再害怕,让我们一家都能平稳生活。可是……"他当日听着削金断玉的利刃破开肩骨的声音,他一瞬间涌出的第一个念头却很荒唐。
  "我当时想起也许陈茜……那柄剑送错了人。"韩子高整好盔甲,"很自私,但是很真实,我只觉得我做不到他想象中的样子,不管他当真是心机算尽也好,当真是想要和我并肩也罢,总之……我做不到了。"
  侯安都沉默无言,荒野之中只有众人探路的轻微响动。
  家乡满山遍野的小小黄花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也许我执念的事情……早就变了吧。"
  所以他重伤醒来才耿耿于怀,他虚弱无法的时候只记得他唯一的真心,侯安都有些明白,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那一句震惊千人的誓言犹在耳畔,陈茜口中字字带血,他若为帝,誓立韩子高为后。

  横绝千古至今恐怕也无人敢出此言。
  他们两个人连天地都不放在眼里,旁人还能说些什么呢?不懂得,不经历,怎么能明白。
  他们个个震惊于这少年果决信念,震惊于他绝不轻易认输的气魄,他们都当县侯一世无心,暴戾非常,却只对这妍丽的人生死相托。
  其实都是为了情之一字吧,忘却此生,万里鸿蒙不过执手云烟。

  "这一次也是,我思前想后……若不是他,换作旁人,我是否会如此笃定要赢,不肯轻易松口,哪怕这手臂废了也要做到。其实我也没那么要强……明明都如此明显。"韩子高微微抿了唇角,一手扶正自己甲胄当身,"好了,无事,侯大哥……子高答应过一个人,此生无憾,一定做到。"
  他深深吸气,努力让自己忘记肩上之伤,那削骨剐肉一般的疼痛。

  歇息不过片刻的光景,突然远处有人惊呼不好,匆匆跑回一把扑灭了平地上刚刚升起的火堆,"似是有人马之音……但并不清晓所来何人。"
  侯安都拔剑护于韩子高身前,低声命令,"上马!"
  军中即刻严阵以待,压低声音急速远离此方。
  刀剑卷起锐风瞬息而至,身后郊野一队铁剂劈砍而来,清除四侧碍人眼目的荒草,"太守所言他们一行最快也不过至此……快些去找!"
  "回禀参军!前方有几处明火刚刚熄灭……灰烬不曾冷透,想是方才之事!"
  马上之人策马而来,剑尖挑起飞灰确认,"哼,他们此行要往会稽去……往东追击!"马蹄扬起断枝残叶,满面烟水迷离,晨起宁国县外一片清冷,守军直往东去追寻几里,眼看就要出了县城范围却不见人踪,"不可能……县侯此行千人,灰烬尚且未冷,怎会行得如此之快?"

  日影挪移,四野无声,同一方地域却暗藏凶机。
  "多亏侯大哥想得细致。"韩子高拂开眼前蒿草,回首相望,"他们该是不会想到我们并未往东。"
  一行突然掉头却往方才林子北侧而去,未曾行出多远只寻了方低地隐蔽起来,侯安都只见林前宁国县守军策马而去,只当自己一行定是要赶向会稽,一路往东追击,"现下绝对不能再行耽搁了,必须快些赶路。"
  韩子高扬声就欲命人上马全速前进,却只看着身前羊鹍目光骤然一紧,那红衣人不禁开口,"羊将军?"
  "等等……"
  侯安都立时也惶然起身,只盯着韩子高身后,"他们竟然想用这等法子……"

  惊天动地的烈焰颜色竟是直映冲天火光……韩子高身后百丈野林空气凝滞,牲畜见火一阵惊啼,"不要发出声音!"羊鹍一把勒紧缰绳,"他们欲放明火惊散马群!"
  发丝激荡,韩子高骤然转身之间火光骤然从东方前路冲出,"他们如此便不怕火势波及宁国县?"
  羊鹍捏紧手间,"恐怕是王僧智下了必杀之令,不惜代价如此!"这简直如同当日陈茜一般,纵火烧林,一旦最后火势无法控制必将酿成大祸,"他们定是知道,一旦我们出了宁国县郊野便再难受阻,不得不痛下决心。"
  可是当日沪渎尚且水汽上浮,燃火不利,如今蒿草丛生,如此纵火阻截,恐怕无法强行突破而出,韩子高一时无法,翻身上马环顾四野,"如今时日紧迫,会稽已相去不远,必须想法往东!"
  火光冲天,浓烈的焦灼气已经被风扬起,韩子高微微紧了眉目,压低声音看那黑烟漫天之势,"羊将军,他们如此,不过便是想要逼迫我们出来断此一行通路,我方不出,他们便不可能停止纵火。"
  羊鹍同侯安都牵马相望,立时有些听出了这少年言下之意,慌忙阻止,"此刻不要妄动!便是我部当真全力冲出……这火顺风而起必将惊马,不可能抢出生路!"
  韩子高并未再答,此方陈氏一行藏匿于低地矮坡之下,眼前蒿草长势凶猛,缝隙之间却见东边马声嘶鸣,竟是阻截人马越聚越多。

  会稽山峦天际连绵,今日乃是个晴日,风过浮云飞散,却也为这火势助长气焰。
  "不能再耗下去了!否则火势渐大更无它法!"韩子高一手绕紧那缰绳,"恐怕如今……不得不有所牺牲,不必劝阻,听我说完!"马上红衣应着春日艳阳竟同那火光一般直烧得人心中不安,韩子高动也不动急急开口,"必须兵分两路,我带少数兵力冲入东侧燃火之处,马群必将受惊脱缰溃逃,而那守军为杀县侯,定将合力围攻,立时他们精力分散,我部余下之人便可抢道,先顺着这条往北之路,再冲过火林往东,全速赶至会稽境内他们便无法再追!"
  "不可!子高你可是忘了当日县侯之言?如今你便是他……若是此行你有了闪失,我们赶至会稽又有何用?"侯安都便知他定是下了狠意,一到关键时刻韩子高便总是出其不意痛下决心,可是此事决计不可,"这一次无从商量,恕我抗命。"
  韩子高正欲解释却见那羊鹍抢先一步接话,"韩侍卫此法确实可行,也是眼下最快引开敌方注意的唯一方法,我部不出,此火一旦蔓延开来怕是连统统要被察觉,敌众我寡……又地处宣城郡管辖之内,王僧智意欲如何我们都只能任人宰割!"
  侯安都立时气极,"依你之意便是放着韩子高冲入火海?那县侯嘱托将要如何?会稽借兵之事你羊将军可否一力承担?"

  韩子高眼见两人竟然起了争执,四下千人声音急促,"如今必须出人引开敌军注意……否则一旦火势渐大烧毁前方林木,我部全军也要被察觉,到时更加无法突破。"听闻此言那少年更加下定决心,"不要无谓争执,听我之命,我先领五百人冲出。一旦敌方被引开注意,将军即刻绕行冲破火势,切勿停留,直往会稽。"
  那黑衣人突然笑起,"你这办法不是不可,只是人选……不能是你!快些上马!"说完径自疾步向后走去,后方俱为侯景降军,这一刻人人隐于蒿草之后,一见羊鹍走过统统垂首,他们还自然还记得当年羊家之势,对羊鹍更不比旁人,心中残留三分敬畏。
  羊鹍命人清点人数,"五百人随我走,其余人紧随陈氏候于此处,一旦前方缺口打开……拼死保护韩侍卫出林!"

  "将军不可!"低呼紧随而来,韩子高突然明白了羊鹍的意思,这先行曝露的五百人定当被王氏围攻,又有冲天大火,简直便是必死之势,"将军此刻不得冒险,比起子高而言……将军于此行更加重要,若是日后行军艰难,借兵指挥一路南下还需将军相助。"
  韩子高说完就欲抢身拦下那黑衣人,却被侯安都一把拉住,他也被羊鹍如此决定震惊,却很快算清利弊,"子高!县侯所托不能不顾,你现下才是领军之人!不能轻易牺牲……"
  那少年猛地回身一口气怒吼而出,"那羊将军就该轻易赴死?浅水城中千人好不容易逃出侯景魔掌,如今一心为我部效命,我眼下便该看着他们去送死?"
  侯安都也万万没想到羊鹍下定决心,一时更不知该如何说起,"不,只是迫不得已,我们必须先保存陈氏实力……"

  三言两语之间羊鹍已经迅速上马冲上低矮的土坡,一身黑衣在日光之下却凛然生威,他再不顾身后敌军搜捕,大声开口,"诸位当年多少都曾于我手下行军,为前朝暴君效命,都当知道我一言既出绝不回头!如今形势所迫不得不有所牺牲,羊鹍今日于此绝不强人所难,千人降军之中……愿信县侯,追随韩子高,愿为他们二人誓死保卫陈氏江山者,便站出来同我去会会那王僧智!"
  突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藏于蒿草之后只望着上首那昂扬挥剑之人,乖戾笑起的样子竟不像是在说性命相搏之事,羊鹍曾经也铁蹄踏碎山河,一朝为那恶魔效命,却毁尽今生所有希望,如今一路跟随至此,多少人同他一般,原是生无可托,却都被那红衣少年坚定不移的信念所感染,人生在世总当一往无前,徒劳悲哀旧日,顽固不化之人生不如死。
  他们早就该是前朝冤魂,这条命都是韩子高重伤换回,如若不是他,如若不是陈茜,就算那他们这些人还有心气再上沙场为主效命,恐怕也无人敢信,还是刀下尸首罢了。
  "不可!将军千万考虑周全,此去凶多吉少……"韩子高死命想要挣脱侯安都的阻拦,大声叫出,眼睛却看着那层层随风散开的草木之后竟是默然一片,无人反对,也无人再说其他。
  所有人都看着那些同样疲累行军而来的将士,远处宁国县守军呼喊更甚,愈发地集结人马四下搜寻。
  羊鹍自知不能再拖,"愿随我而出者,上来!"

  "侯大哥你放开我!羊将军虽然旧年助纣为虐……但这数年来家人被胁,他深入朝堂却从未向那暴君透露我朝利害!将军胆识过人,若能顺利南下必将大壮陈氏生威!不能……"韩子高单手挣不开侯安都的阻拦,却突然满腔的话全哽在了喉间,只看着那枯黄的草叶之后突然而起百人,齐齐冲上那矮坡向着羊鹍行礼,"吾等愿随将军同去!"
  接二连三,韩子高愣在当场,"不行……这便是送死的法子……"
  他本是打定了主意要自己冲出去,根本想不到那么多,这一时瞳子里映出那火光狰狞而来,竟是浑身一凛,只看着羊鹍大喊,"不可!我未下令你等不能妄动!"

  好不容易活着出来……这些人好不容易活着出来不能轻易送死!
  那些侯景降军却回身只望着韩子高摇首,"我们早是应死之人,当日船上是韩侍卫力保我们一行,如今……我等之中多有伤病之人,理当从我部之中调人而出,韩侍卫不用自责。"
  陈氏众人毕竟是精锐不能轻易放弃,那几位副将竟也不曾想到这些人会如此深明大义,这一时僵住了面色竟也不再多言。
  四野温度骤升,干裂的草茎散发出阵阵焦灼的刺鼻气味,苍茫郊野突发大火惊起满林飞禽振翅而上,扑簌之间那天竟苍郁得让人只觉不可思议。

  这么混乱的人世,天地兀自岿然不动,有所人的性命都不过是纸上墨迹,今日蜿蜒,明日或许戛然而止。
  散亡归不得,掩抑泣山阿,谁能最终剑指天下,登峰而望?
  业火灼气迎面而来,逼仄的无力感让所有人都有些压抑,死亡触手可及,韩子高被侯安都死死拉在原地,他眼睁睁看着羊鹍,为了让其他人能够冲出守军围困,不得不带人扑入火海。
  韩子高选择的这一条路当真不好走,他同陈茜交换的时候都不曾想得如此清楚,可是这一切如此真实地逼迫着他必须接受。

  羊鹍不再多说,"上马!"
  血火半生,挣扎半生,五百人随之上马毫不退缩,那黑衣斗篷早已放下,高额剑眉之上却满是兴奋,"我已多年不曾如此……哈哈!死于我手上之人不计其数,此生必有此一劫,便当我为当年所为赎罪便是!"
  那风中扭曲了的景物被一声疾呼惊破,韩子高清清楚楚听见那黑衣人彻底冲入火海之前所留最后一语,"柳绿之时……请韩侍卫代我相祭!"

  小妹,兄长也许很快便能见到你了……

  谁家红颜,树下折柳,那年你说出城去采胶,是兄长阻拦再三,若有下一次,兄长宁放烽烟千里,也定陪你奏尽人间清歌。

  那红衣在轰然而起的巨大兵戎交错之音中遍体生寒,黯淡的朱砂却凝成了结不开的愤然,"全军听命!前方王氏守军围攻将军一行……一旦缺口打开急速冲出封锁!"
  韩子高不能再犹豫,也没有时间多想,侯安都看着他几乎是惊怒而起,紧紧抿起的唇角全被激出了狠意,"羊将军绝不会白白牺牲,绝不会!"

  金铁交击声如珠走玉盘似的暴响。

【一百二十三】死如刍狗

  凄厉的喊声不绝于耳,侯安都死死盯住那方火光冲天之处,只见突如其来守军见得惊马四散而出,飞灰满面形势不明,只当是陈氏不耐火势惊慌溃逃,
"杀!太守有命不留活口!"
  很明显一时所有人影重叠而至,东侧林木之后渐渐出了空隙,韩子高一手拉紧缰绳,再不敢望向羊鹍那方,他只觉心中死死被勒住的晦涩之感,说不出的感觉。
  烟尘袅袅,韩子高眼色是那劫灰之中唯一澄明所在,比那火光还要艳的衣裳掩不住内里惊世之魂,他还不习惯这样无能为力,眼睁睁舍出去的生死相拼。
  但是他知道没有时间挥霍,每一分每一刻都是羊鹍和那些一心归附的降军用血滴成的。

  "冲!"一声长啸骤然而起,忽如其来那不起眼的低矮土坡之下竟起千人,红衣为首,苍穹万里之下惊鸿一瞥,此生不忘的莲华一色直面火光,"冲过火林!"
  侯安都急急策马紧随韩子高身侧,他单臂勉强控制惊马已算强弩之末,身侧林木歪斜,又有明火不灭,"子高小心!这比不得惊莲……"少年的马被迫送回建康,否则若是惊莲这区区野火自不会造成困扰,"当心前路!"
  韩子高来不及应下却先觉满目锈色,马身见火激昂而起哀鸣不止,好在这一时所有人的注意都被方才突然冲出的羊鹍一众引开,并未有人追击而来,侯安都冲上前来一把挥落韩子高眼前燃火的树枝,"快走!往东直去!"
  那噼啪而下的断肢残叶伴着黑烟,直教白日郊野竟成鬼域。
  "参军!有人率众突围……千人之势!"韩子高只听背后隐隐传来惊呼,"追!"一阵狂笑猝然截住了混乱声音,"王氏之人不过如此……咳……"
  明显那人早已带伤之势,气势却犹自不松。

  韩子高骤然捏紧手间,火势渐渐弥散开来,不光是陈氏惊马,那守军一时也□乏术,控马艰难,四下此起彼伏俱是仓皇疾呼,他为首从北侧先入火林,转道向东,那马不住躲避四野飞灰。
  马上绯莲之色的少年一瞬恍惚,余光中瞥见了什么,循着那张狂的笑声转首回望,侯安都横剑于他身前,"快走!没有时间了……"
  韩子高却突然勒马,光影里的男人满面血光却兀自笑得欢畅,竟是……
  竟是哼起了什么。
  远远隔着无数四散的人马,敌众我寡,刀枪剑戟混乱一处,羊鹍却周身浴血突然在生死一刻哼起了小调。
  君仗三尺剑,踏浮尘,试只手,擎苍天。妾奉碧液酒,渭城柳下歌阳关,再拜陈愿。雪压杨柳柔枝残,到明年,絮重飞,人不见。 闻愁恰似东逝水,切莫问,流入海,几时干?

  羊鹍眼看王氏众人察觉另有千人突围,突然拦在那追击众人马前。
  韩子高生生望着那乱军之中一刀而下……侯安都急急的呼喊尽在耳畔,"不能回去!走!"
  他看着身边人以身犯险,性命只在咫尺之间,但是他不能救他。
  韩子高死死拉紧那马缰,声音低哑疾呼而出,"往东!"背身而去,再不望那血衣一眼。

  一定,韩子高一定会记住今日!
  苍白脸色映着林外烈焰之外天光鼎盛,韩子高逼迫自己拼命策马冲出,硬是咬了牙和着血光嘶喊而出,"折柳为祭!"

  千古凭高,漫嗟荣辱。此一方建康皇城之外铁马云雕,夜半战鼓声声,建康郊野大军集结,城中愈发人心不定,春末的日子里满城春花,却出奇的安静。
  县侯府前并无特别,这几日正门无人出入,安静如常。

  书房之中灯至三更,"李副将所言如何?"
  离兮刚送了顺通血脉的药来,上首那人接过只问一语,匆匆饮毕却已两日未眠,"县侯放心,李副将带人盯紧了城门之处,王司马此时定无法生事阻挠大军集结。"
  陈茜放下那细瓷药碗撑在案上,略松了一口气只望那火柱不定,"最快明日傍晚大军便可南下……"
  "县侯歇歇吧,伤在经脉……诸位副将参军定保大军万无一失,毕竟此刻县侯尚在军中,人心安定,不会节外生枝。"
  那人好似也被深夜药气带得显出了疲累之色,微微抬首瞥了一眼离兮,"你下去吧,晚了便不用候着了。"叹了口气,似是想得了什么,"随意留下个人传话以防万一便可。去吧。"身边那多年随着过来的侍女如今只剩单手,挑了挑灯芯,却看着他摇头,"县侯尚且未曾安歇,下人们不敢先去。"
  陈茜便也懒得同她多言,城外阵阵马蹄之音,这几日一直如此,越发听得人不知该是喜是忧,大军即将南下便可平定一方,可是这一次……
  离兮终究不得不开口又劝了一句,"过不了多久便该天亮了,县侯歇歇吧。"
  陈茜靠在那一盏飘摇烛火旁微微闭眼,"你不用多言,也该知道我为何无法安歇,如今这种情况……我甚至不知他是否已到会稽,若是当真在宣城出了事……"气息不定,那后半句说不出来,离兮手下不稳,那灯芯断了一截,书房之中骤然一片漆黑。

  "是离兮不小心,县侯稍待……"她匆匆重新燃烛,黑暗之中那喜怒不定的人突然睁开眼来,呼吸之间不自觉的棱角尖锐得离兮更加手下颤抖,陈茜坐于案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在暗影里低笑,"你紧张什么,这么多年了……最后竟是叔父一早想好派了你来盯住我。"
  旧事重提,离兮难免惶恐,一时松了手间就欲跪下,陈茜摆手,"不必。我只是见了你这断手想起罢了,没有责怪之意。"
  离兮略略从桌角倾身而过挑那断掉的灯芯重燃,一时陈茜恰是靠在案旁,眼看着她手指划过,"我倒是好奇,这么多年……想来我未曾与你特殊恩惠,主仆之间……你又为何不报仇?"
  离兮手指顿了一刻,到底还是觉出了今夜的县侯同往日不同,紧张的人……似乎是他才对。
  大军南下在即,他竟然开始紧张,但是又不知道还能同谁表达,无意地在暗夜里说起旧话,其实是为了掩饰不安。
  于是那侍女到底不同一般下人,想了一刻便突然大着胆子回他,"县侯是在担心韩侍卫。"

  果然黑暗里听见那人的呼吸慢了两拍,却很快笑得无奈,"离兮啊……"陈茜批衣起身踱步,"不必点了,放着吧。"
  他在黑漆漆的书房之中临窗而立,窗外一城混杂花树气味,带了些无法藏匿的肃杀之感。"我两日不曾合眼,其实便是不敢……说来可笑,我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二十多年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哪怕当年被侯景一路追击我都不曾真的紧张如此。"
  天边隐隐赤色的光影,离兮无言随侍,并不安慰。
  "我突然开始怕……这样空等在建康,会不会明日醒来……"他似乎很努力想要表达些什么,但是无从说起,"你也知道当年竹公子的事情,我对于他谈不上遗憾,只是恩怨纠葛,害人害己。如今,如若韩子高出事,恐怕我……"
  他伸手扶在那窗木之上,遥遥能见得书房之后往寝阁去的一条小路,夜色里影影绰绰地映出一树繁茂,却想起了曾经二人争执,那红衣的少年在冷风里藏了一夜,明明就是隔了方窗子,死也不肯先低头。
  那时候韩子高的样子让他永不能忘,"陈茜,你不信我,何苦寻我?"字里行间都带着的骄傲,分毫不让,轻轻挑起眼目来一点也不把陈茜放在心上的样子,很美,却又很固执的心思,眉心朱砂散在夜风中。
  一眼便让他有些情不自禁。

  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些不真实,"我寻了他太久了……离兮,我不能输,不能输了他。我对他的执念已经深到了我甚至都不敢相信,我总觉得是不是现在一梦醒来,那个孩子就永远都只是我惊鸿一瞥再也寻不到的影子。"
  手指微松,夜风穿指而过,那红衣少年现下千里之外,生死未卜,他不得不留守建康,连呼吸都开始不受控制。
  何谈睡梦。
  他是真的怕了。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到,但是这十万人必须交付于他。"陈茜一直低声开口,离兮终究走了过来,"县侯,韩子高定不负你数年寻找。离兮相信,我想……军中此一行也必将相信。"
  那墨色宽袍的人影独立窗旁,减了三分的杀伐之气之后自当是风神俊逸,可是敢于直视他的人都少之又少。
  "从来都只有我不要的东西……我若说我要他韩子高,他日我若为帝,他必为男后。"声音并不狠厉,字字句句平缓地陈述而出,离兮骤然心惊,他回身望着那也算得见证的侍女,"若违此誓,我必死如刍狗。"

  她突然就觉得有些酸涩,明明算是陈茜因为无力扭转形势而明显紧张无法的誓言,她却暗自湿了眼角。
  退了三两步,装做去收拾案上笔墨,声音却开始不稳,"离兮说句逾越的话,数年过去,今日县侯终究能够找回正常的心态,终于知道自己想要守住的是什么,真正懂得如何让自己好好地活着了。"

  多可笑,谁都以为他陈茜只能伤害旁人。
  那人叹了口气,第一次没有暴怒而起的掩饰什么,一直站在窗边望向会稽方向。
  "我本不信因果,就算竹下了毒而我毁了三人日后,这些我都不在乎,甚至不觉得如今醉鸾梦无解算是业报。但如今……陈茜身上经年血债一人独还……"

  他掩上窗子,"不用韩子高来受,天若有眼,保他此行平安。"

  夜凉如水,千人疾行掠过浅溪,四野幽暗,三更之后却见那山野之间一片如火血光,"侯大哥!"谁的疾呼突如其来,却见侯安都急行勒马转身向后,"子高!我去后方查看,你万不可停下……前方便是会稽郡!"
  一行身后王氏紧追不放,韩子高越发觉出危险,此处靠近江河,已能分辨出马蹄之下俱是泥泞,立时行军有碍,眼看侯安都听闻后方不对调转回去,韩子高想要同往却自知不可,只得应下。
  剩余侯景降军一路随行于后,侯安都策马往回却发现王氏怒喊已清晰可闻,来不及催促,忽地看清身后林叶之间竟有人放箭,"他们眼见我部要出宣城管辖之地,怕是急红了眼……小心!"
  挥剑绕开一人,侯安都低吼出声,"会稽郡近在眼前,无论如何羊将军不能白白牺牲……"话未说完却觉降军之中多数历经浅水城一劫负伤于身,此番接连赶路再不得修养,再加上林地渐渐湿泞难走,速度难免滞后,侯安都挡下几箭心里焦急,高喊几位副将一同护住后方,那几人眼见王氏开始放箭硬拼,一时也知不好,"校尉速速禀明韩侍卫,此后百人恐怕一时跟不上前方速度,不如就此停下拦住箭势!"
  "不可!此行已经被迫作出牺牲,现下绝不可再放弃一人!"
  "但如此下去林中泥泞恐怕必有损伤!"
  侯安都来不及再言只听前方陈氏部众一阵怒骂,"竟有伏军!"
  "王僧智丧心病狂,必下死令不准我们赶出宣城……你等拦住王氏追军,我去前方保护韩侍卫!"
  林地之中突如其来,竟有人直直拉起两侧埋于湿土之中的绊马索,韩子高眼见有异急急勒马,"停!"如此急冲速度一旦被马索所绊必将直坠出事。"放慢速度!"
  身侧几人眼见前方不好放慢急冲势头,却不想韩子高单手于马上本就带伤,这一时眼见暗夜生变,紧急之下勒马却根本来不及止住急冲之势,"韩侍卫!"
  身侧两人伸手而过却来不及,眼看着那马被蹄下湿泥所扰,早就暴躁不安,突然被人勒止更不解其意,疯狂嘶鸣便被那泥中绊马索直直勾倒,一身绯莲之色翻转而下。
  眼看整个人就要带伤摔于那碎石浅滩之上,众人一阵惊呼。

  "子高!"侯安都急掠而过探身而下,眼见绊马索突如其来,一手勒马一手勾在韩子高腰际之侧,整个人重量俱在双腿之上,"抓紧大哥!"
  侯安都那马同样眼看直冲前方而去,若少一分气力即刻也要倾倒而下,韩子高单手借他臂力翻身而起,蹬于自己伤马之上落在侯安都身后,同他一样覆手于缰绳之上狠厉勒马,硬生生叫那军马停于马索之前,"慢行!"
  身后那被绊马索所伤之马哀哀低鸣,竟似盘旋夜空一方晦涩,左右冲出王氏众人骑马砍杀而来,侯安都眼见前后被围,紧了眼色,回身急急低语,"你必须冲过马索,如今势必硬拼一场……大哥同副将共乘,此马予你,不准回头!再往前去即刻便至会稽郊野,无论如何不准折返!"
  韩子高只觉肩上伤口疼痛难言,方才拉扯之下左臂更是麻痹无法,听了侯安都此言大惊,"大哥不要冲动!王氏早便想到如此,不如一同硬冲过去!"
  "几人前行不似千人转圜困难,现下你一人勒马慢行绕过马索……"话未说完只见王氏冲过一人,侯安都扬剑立毙马下,血浆四溅直染了韩子高半身,寒光不吉,"没有时间了,快走!现下混战,你看清马下冲过此地……"说完只见一名副将急赶而来,侯安都一把推开韩子高,借着那人伸臂而来同他共骑,"快走!直往东去便是会稽郡!一旦逃离此处大哥即刻带人赶上……"
  "我护韩侍卫先行!"冲过一人年纪不大,这时眼见形势危急汗湿满面,却口气坚决,侯安都望他面色却比韩子高大不了多少,可惜眼下形势顾不上多言,两方必将陷入混战,"好!快走!"

  那人领路于前,眼前交错而过的拼杀之声,眼见有人直冲此方而来,挥刀而出毫不犹豫,虽然年轻但总该从军也有几年,这时小心看好马下,"速度慢下来便不至损伤,这绊马索纯靠疾行惯力使绊,只要赶出这方地带……"
  韩子高更加觉出自己周身早已不受控制,本能地随他而行,却听得身后喊声,死死地不去回望,侯安都的怒吼拦在王氏之前,韩子高同样大声而出,"大哥谨记江畔之约!定要速速赶来!子高城门之下相候!"绝对不能再有人出事了,那惊世少年半身浴血,踏着地上断臂残尸,咬牙大喊一声往前而去,身后千人混乱不望一眼。

  滚滚云动,猩红血目俯瞰苍茫,这一方江水之音相去不远,韩子高策马冲出湿地直往会稽郊野而去,这方土地渐渐清晰,他此生竟从没想过有一日会是这般归返。
  星月无光兮,萤火为霓。 山川无木兮,草幔为栖。生死离离兮,匆匆荡荡。
  这本是他的家。
  却成了所有人的希望,必须要……活着回去。

  满面清风,旷野之上连这风中的味道都如此熟悉,可是他身后千军保他安稳,千人信仰担负一身,他十二岁时候逃出这里所见的一切突然清晰无比。
  映着火光的会稽山野……
  迎风直往东去,那随之护卫而来的人同样年轻,却眼看着这红衣少年肩骨碎裂,赶路至此不出一言,却突然在这满是血煞凶气的会稽郊野落泪难言。
  "韩侍卫……"

   一瞬而过的泪光很快不见,红衣凝结着混战血迹,韩子高微微仰首直往城门而去,傲然之色连带着绽开的清苦之气,"不能回头。这一生……我绝不回头!"

【一百二十四】调军南下

  一直到临近清晨,陈茜高热已退,回了寝阁里离兮替他掩上门也知道这一夜又是无眠。
  建康城外震天战鼓愈发清晰,廊下有人匆匆而来,"相国已号令全军,酉时全军出发,顺江南下!"
  离兮回禀之后看着陈茜终究微微松了一口气,"命人暗中回禀相国,请相国放心,韩子高身旁还有诸位副将随同,还有那侯安都原就是岭南之人,此行他们必保岭南万无一失……"
  话音未落终究自己也觉得是否太过冒险,却硬着声音说完,"现下无法,大军南下一路上总需时日,如果现下子高能顺利从会稽郡借兵先至罗霄山,探听清楚谭世远意欲如何……陈顼也许还能捡回一条命。"
  但若是他也来不及,恐怕这么几日过去……南康城中形势如何都是生死由天。

  千里之外,南康一夜。
  "将军!四面城门被封,外有曲江侯派兵堵截,内有蔡路养叫嚣围攻……内史如今托病闭门不出!"
  军帐之中一片颓败,陈顼箭伤不愈,强打十二分精神,听了此话不由怒骂出口,"他竟胆敢关了城门围困陈氏一行!便不怕日后……"一口气未曾缓得过来,陈顼撑在案上说不下去,"援兵什么时候才能南下!"
  "算得日子,今日便该顺江南下了。"
  "等等等……等到他们来的时候,就算萧勃老贼进不了城,我部也要内耗被蔡路养所败!如今在这南康城里还能撑几日?"陈顼越想越气,"去找南康内史来!我要见谭世远!"
  "将军息怒,末将以为……恐怕内史此举也是为保将军,否则一旦城门打开,萧勃必定长驱直入,以我部如今兵力……势必战败。"
  "不要多言!去找谭世远!"

  会稽城下,一行千人终究冲入城门,"长城县侯领旨南下……如今途经会稽,还请守军放行。"
  守城的将士早已清楚如今形势,眼见皇诏到底还是开了城门放入韩子高一行,那少年一直回身相望,身侧一路保护而来的年轻人同样心里焦急,两人勒马留守在城门旁,终究等到夜色褪尽,才望见郊野荒芜,顿起尘灰。
  "韩侍卫不要焦急,校尉一定不会出事。"
  韩子高僵硬在马背之上,太过紧张的心神导致周身早已麻木,听了这话才缓过神来望了望他,"你叫什么?该是……比我大不了多少。"那人好似有些惊讶他很平常地问起,一时带了笑,普普通通的脸面上被战火熏染得也带了灰暗,眼睛却亮得很是迫人,"华皎。"
  韩子高撑着扯出了笑意,"多谢……若不是你一行引路……"
  "韩侍卫无须如此,华皎真心钦佩,必誓死效忠!"
  衣上血迹早已干涸,这一时听了身畔之人的话韩子高只觉得惊讶,"我……我有何值得钦佩之处?"
  话音刚落之间城门上又起骚动,"有千人冲入会稽郡……"少年发丝微扬,两人再不顾谈论,"开门!放陈氏一行入内!"

  "侯大哥!"那人领先冲于首位,一入了会稽城中才能切身觉出脱了险境,那马下竟一时勒不住,突然看见韩子高直直望着自己,眼底竟是从没见过的光影。
  "子高!大哥无事……受了些皮外伤而已,王氏被甩开……我们一行入了会稽郊野他们不敢再追……"
侯安都一路急冲而来,满身带血,却顾不上再察看伤势,抹开了额上斑驳就先来同韩子高会和。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韩子高却突然掩住了唇齿侧过了脸,华皎眼看着他有些控制不住,直冲侯安都摇首。这一夜太过凶险,侯安都三言两语,实则生死一线。毕竟是第一次见到,韩子高明明就是在硬撑,他几乎无法想象如果侯安都一行无法冲出王氏堵截……自己会不会崩溃。
  陈氏人马陆续进城,"子高?"
  城门一角惊天动地的绯莲红,依旧是日光下那般烧起来的莲华色。
  马上有兵卒刚松了一口气就笑起来,"韩侍卫放心!那王氏也不过是宵小之辈……咱们到底还是冲了出来,一旦到了这里,他宣城太守便不敢放肆!"
  侯安都叹了口气摇首,"……还是有百人不及跟上。"
  华皎冲入一行之中,替受伤之人止血,韩子高却一直不敢看向这受了伤强行突围而出的千人队伍,"我……"开口就是哽咽的声音,非得扭了脸影咽回去,"诸位此行之恩,韩子高永生不忘!"

  是他们用命拖住了王氏,否则他单手无力,怎么可能如此真实的再站在会稽城中。
  还是有牺牲的……
  终究死伤百人,猎猎红衣迎风安魂,"韩子高永生不忘……"不断重复着的话语,空气里淡淡的山水凉意都让人骤然心安,故乡的一切景物依然如故,当日他不听陈茜之命,执意一人独回建康的时候,就连那清晨街上的酒摊都不曾变过。

  侯安都策马过去一把揽住了那少年肩头,狠力拍下让他不要这么难过,他知道他这种心情,这千人之中,每个人当年都曾经面对着这种境况,旁人为了自己而亡,为了希望不得不舍弃同行兄弟,不可能有人好过。
  只是他们毕竟已经习惯了而已。
  "我没事,大哥不用担心。"韩子高一把拨开额前细碎的发丝,带了苍白的脸面却不掩惊鸿之色,侯安都拍着他肩头确认,"不能徒劳伤感,听见没有?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劝诫羊将军的?如今好不容易冲至会稽,子高,不能这个时候退缩……听见没有!"
  他怕他会撑不住,可是下一秒便觉得自己是否想得多余。

  那孩子笑起来,推开侯安都扬手就是冲天的凛然气势,"入城!"
  韩子高抢先一步策马于前,"先回旧日太守府待命。"

  会稽如今并无继任太守,多日过去,郡中事务多托于都尉负责,韩子高引千人过街穿行,立时让会稽百姓惶恐不安,"不可打扰百姓生息。"
  一直到府衙上来了人,韩子高一行刚停于旧日太守府前, 几人打马而来急急勒止,"陆都尉参见县侯……"话音未落已觉出不对。
  侯安都拦于府前,"县侯奉皇命南下,此刻暂居旧日太守府中,不知都尉意下如何?"
  那人左右望望,只觉得如今形势可不似陈茜的作风,这几千人多有疲累带伤之态,更何况若是陈茜回到会稽……"末将不敢,县侯当日于会稽多有恩泽,我等感激不尽,何况县侯身负皇命为国分忧……这府邸原就是县侯当日修缮,自然是应该的。"
  无所顾忌说了些场面废言,侯安都伤口犹自带血,明明全都是混战过后的样子,陆都尉不由皱了眉,"只是……县侯可是遇伏?为何如此匆忙入城,不待先行命人知会,末将也好命人前往相迎。"
  侯安都微微摇首,看着四下街巷往来,"还请都尉入府,形势紧急,借一步说话。"

  院中树下,一袭暗赤色绯莲红,当日会稽中人印象极深,这红衣少年美得令人害怕。
  只是……为什么只有韩子高?
  "不知县侯在何处?"陆都尉明显觉出了院中情势不对,"如今会稽诸事都于我手,这一次岭南战乱,我自然也是知道的。"
  这人渐渐觉出了似乎陈茜不在,立时口气硬了三分,全然连那末将下官的自谦也全省了,韩子高眼见如此不得不上前一步,"都尉如今可算掌控会稽四野,故此我一行才来同都尉商议。"
  那人回身打量韩子高,自然认识他,心里盘算了一刻,"这不是韩侍卫?那么说起来……县侯并未同你等一路?"
  韩子高不置可否再不回答,话锋一转,"陈氏奉皇命南下,想来都尉应当清晓,无论如何都当配合陈氏剿灭岭南反贼,如今我等来此便是为了一件事,希望陆都尉相助。"
  那人哈哈笑起来,"如今会稽中立于此,四野平和,不曾涉及战乱,不知韩侍卫希望我如何相助?"
  话明确地扔了出来,会稽难得不涉及战乱。

  韩子高看着他愈发的想要独善其身,反倒是沉下气来,"陆都尉,县侯当日于会稽多有恩惠,都尉手下那帮兵卒总有些不入流的事情也都是能恕便恕了的,两次三番建康贡物途经会稽,若不是当日县侯并不苛责,都尉便要少了多少好处……恐怕不用子高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