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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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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貂应让侬(韩子高)》作者:一寒呵 part-I

【序章】旧日会稽

  天下纷争,南北逐鹿。
  和风习习薄林。柔条布叶垂阴。鸣鸠拂羽相寻。仓庚喈喈弄音。该是方村落间平稳的夜,乱世飘摇,远离战火,会稽山上淡黄小花漫山遍野开得肆无忌惮。
  入夜幽深的树林里,小小身影一个人抱着木剑坐在地上,忽地就听见山脚边马蹄声声打破了村子里原有的平静。十二岁的孩子猛然见得变了天光在林中不敢出去,略向外望便见得瞬息而起的火光。
  果然如今这般时年,天下何曾有世外桃源可寻?
  忽地想起家里不管不顾地跑回去,这才发现一路上俱是邻人尸首。
  仓皇的溃逃军队几乎便是杀得入了魔,用方无辜百姓泄愤,他眼睁睁看着昔日曾经拉着自己带些嘲讽的妇人倒在街上,衣不遮体,竟让他掩了口去。
  家在村尾的小院,树影微动,投下的影子斜长拉开像是方才尸首上的狰狞,他跑回去的时候,院子之外一众人马。为首那人不过也便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分明是俊逸薄唇眼光却是愤然。
  孩子虽是还不懂得,却也明白这般年纪能控一方将士必也是不凡。
  乱马践踏,院子里的草木零散成泥,还带了枯竭的血迹。
  众人围着家里那方尺寸空地,爹搂着邻家的妹妹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周围之人就要落刀去的时候突然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个孩子。一时错愕,两侧之人俱是愣住,那孩子死死抱着亲眷手臂,忽地转身望着那马上为首之人,眼里却都是平静,他看着他开口,"你杀光了这里所有人也胜不了!"
  一只木剑护在胸前,甚为好笑的模样,发髻拢在头上,却是遮不住地清净白皙。
  那人原是颇带玩味地看着自己,却突然听得这话,有些带了气冲出口去,"你懂什么!"这种时候,不都该看到眼泪的么。那些哀戚不止的声音……那些不懂得昏君当道的庸人……年轻将领骑于马上突然起了兴趣。"我败?你怎么知道我败?"
  "罔顾百姓荼毒生灵,此必为败军所为!"
  有些稚嫩地傲气,护着自己需要保住的人。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这般分明是手间颤抖,到底是心里怕的,眼底却是丝毫不让,稚气的骄傲。全不似那般哭哭啼啼没用的无知村人。
  四下疲劳赶路数日的将士烦躁起来,"杀了都杀了!这一路回去也难保自家性命,管他什么无辜百姓,是那昏君的百姓便都杀了!"
  为首之人却并不答话,他微微策马上前,看见那孩子眉间一点朱砂色,虽是人小却掩不住的容颜丽色,颈上清净,全不似这村野间的孩子,"是你爹?你妹妹?"他手执马鞭扬手一指,那孩子猛然坐起些挡住身后两人,那么纤长秀丽的指尖握着柄木剑,让人忍俊不禁,于是一瞬间就转了心念。
  本是很干净的眼目,那孩子维持着此般仰首与自己对峙的模样,眼睛里竟是看见了月华色泽。
  像那树林中疲惫的小兽一般,眼底的光却是极致。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这般年岁时候,恐怕早便是日日练功演习兵法。
  "向北撤离!"
  大声命令,四下余人呸了一声收了刀去随之而出,马蹄轻扬,染血泥土肆虐而起,尘嚣之中孩子长长出了口气,刚要回身望望爹如何,却又听得那将领向着这方喊话。
  真的是很秀丽的眉眼,却是男孩子的装束,摇摇隔着院墙,他在马上望他小小身影,"我日后定会得胜!"
  那孩子沉默无言,只是死死地护住爹。
  咣当一件事物隔空掷了过来,孩子一惊不由向后一闪,却借着月光看清地上是柄长剑,"此物送与你!"
  诧异之下默然抬首,却只见四野死寂,那队人马早无踪影。

【一】江畔偶遇

  经年而后。
  侯景之乱,天下动荡。
  梁武帝萧衍信奉佛教,广建寺庙佛塔甚至出家同泰寺,挟群臣用巨款为他赎身。迷恋于宗教的武帝不事朝政,皇室招降纳叛成风。
  侯景投靠南朝举兵反叛。他率军攻入京城建康,将皇宫围住。第二年,攻破皇城,困死萧衍,自己居丞相,执掌朝政进而自封为帝。
  失尽人心,最后陈霸先率部推翻,其逃亡于外,传言已被乱军所杀。
  几番野心相搏,遍野白骨,千里荒烟。

  "长不了的…..."遥遥嘈杂男子之音,叹着这世道,一抬首就见路旁枯树枝上吊死的尸首,看样子还没过几日。这便是野心的代价,而站在这烽烟顶上的又有几人?血肉之躯以命想换的还是他们这些士卒。
  倒行逆施残酷施暴,这侯景的皇位哪里坐得长久?长江之畔,入夜死寂,暗暗一小队人马匆匆而来,为首一人士卒装扮,却是连日奔劳已见了疲累,寻块大石坐下,向着同伴挥手,"这方尚安,乱军不至追至此处,先行歇歇,寻方渡船想法子去建康。"
  "建康也难保就不遭动乱……"年纪小些的兵卒遥遥看着那尸首发丝漫在夜风里,冷不丁打了个寒战,那吊死的或许是个受了辱的妇人,一双带血的眼直勾勾地僵直失了光影,"我……"那小卒往旁些挪挪,"我还是不要对着那边了……"到底是站了起来面对江水,月光之下,暗涌波涛,耳畔翻涌不尽,却是不见舟船,也罢,如此时候,哪还有渔家敢入夜仍旧留于江畔,除非是想象那尸首一般,当真是不要命了。
  十几个人围着队长侯安都,"不曾见得有船,这方江边也久待不得,天亮我们仍是需要寻个落脚处。"
  "不,天亮前一定想法子过得江去,建康纵使不定也总比这方太平些。"
  没有办法,确是实情,若是不投靠一方兵力尚足的良主,他们这些散兵简直便是以卵击石,不要说回乡,定是要死在这方路上。
  "先歇一时。"队长招呼一声,"一会儿顺着江岸去找找有没有船家。"
  这话一说余人都觉得简直便是不可能之事,无话可说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只得都安静下来。
  极远之处,赤红色的天空看得人胆战心惊。心里分明是带了恐惧的,却又因这连日的奔劳累到极致,几人听着耳畔翻涌江水之声,竟是相互依靠着不觉睡了过去。

  渐渐清晨。南北限天堑。倚楼谁弄新声,重城正掩。
  满面尘烟,人影纷杂,人人梦中都是血红离散,屠马也杂以人肉,疾疫而死者大半。乱刀之下亲眼所见妇孺惨死,不堪受辱吊死树上又岂止是这方一人?纵使何方血性男儿也是受不得的。
  这场噩梦什么时候才能完?什么时候才有尽头……满腔满肺都是泥土尘腥,天下大乱,分崩离析已经到了极致。
  忽地撞击之音,一声闷响。
  这一声无异于劈空而来惊醒了所有人,瞬间刀剑出鞘浑身向后劈去,却见一身浅浅布衣,原本该是白色,却已经是染了烟尘,这人背对于己方正缠着那方绳子让一方小舟靠岸,丝毫不见戾气也不像意欲伤人。
  很显然,原本是安安静静栓自己的船,那人忽地听见了身后的刀剑铮鸣也是一惊,蓦然回首,眉眼秀极,竟还是年少模样,眼见刀至顶上紧紧闭上眼去。
  众人呼吸一滞,手臂之下气力顿止,刀于他面上分毫处生生刹住。
  他眉间一点朱砂红色,闭上眼去缚着长发,觉得好似并未曾死于刀下,缓缓睁开眼来,清亮的眸子,却有些不辨性别的柔润,"你们……"
  秀美至极的人,烽火熏黑了手间,何曾见过这般景致,秀颖脸色眉间的一点玲珑欲坠,荡开血腥搏杀,清净带些棱角的美,竟是恍人眼目。
  身着男子之服,这面上却又让人迷惑。
  队长率先回过神来,愣愣望他身后的一叶小舟,"你可是船家?"
  那年少之人也随他望过去,又转身过来上下打量他们一行,"你们是流落的将士?"
  "是,可否借舟渡江?"他心里思索不知如何称呼得当,这人明显得年纪不大,"你是……男子?"
  听得那人冷哼一声别过头去,颔首便算作应了,他最是厌烦遇上此般问题,这眉间的砂是爹小时点上的,偏偏自己这张面目总是惹来此般非议。
  刚刚学步之时,便显出非常,村里的人便冷言冷语,秀白如玉的孩子,竟全然不似村野童稚,待得再稍长一些,便出了流言。
  魏晋男风多有所好,此非稀奇,何况男生女相,总是妖惑。

  无奈转过身去,却是言辞下不见怯懦,这妍丽少年定定看向他们一行,"如今乱世,几位急欲渡江去……怕是要去寻方投靠?"指尖一动,缓了系绳的动作,狂风而过他发丝微乱,却是难掩眉间一色。
  "是,我等欲寻建康城中明主报效,看你年纪不大,别再往北去了,愈发乱了。"侯安都话说着,眼睛瞥向身后的尸首招摇。
  那人倒也是拍拍手掸净了衣裳,头发还不见很长,许是当真年少,"好,我渡你们过去,不过……"
  "船资却是付不起……如今这一路早便是分崩离析粮食千金,但你于我们有恩,日后定当报答!"
  少年笑起来,"不,只需你们应下,此行我同你等一起,其他无需。"
  "你?"这一语倒是惊了众人,反复地看着他,眉眼极是润泽之相,这般相貌乱世之中可是报不得安宁,却是男子之身,身量倒也修长,"多大年岁?"
  "十六。"
  "将士入伍随军绝非儿戏,你可想好了?此一行注定生死难论。"望他如此面色可实非捐躯沙场之人,虽然这神情并不柔弱顺从。
  "无需多言,渡是不渡?"那少年身手轻巧蹦上舟去,向着他们招手,"以后大家同生共死,我自然明白。"
  江风滚滚,却是清亮莲华之气,遥遥地天堑铺陈,少年微笑而起脚下舟船翻涌却是傲然眼色,这般乱世,琼华不殁。
  侯安都瞬间的惊动,同他一般笑起,击掌为誓,"好,一言为定。"


【二】少年朱砂

  建康城中倒还不至惨遭屠戮,却也是人心惶惶不乏奔逃之人,巷尾街头俱是流言,那少年回身一笑,又是惊鸿之色,"诸位随我回城角小屋,我近日也和爹避祸至建康之中,恰寻得一处落脚,几位同往便可。"
  渐渐听得,那身后队长名唤侯安都,少年记下这名字,"侯大哥。"那人虽是武将出身,见了这少年柔软眉眼也是一笑,"到底是个孩子。"一路同他走,远远地檐上滴水,怕是昨夜城里落过小雨,青石地上积了些残水,少年轻轻踏在上面溅起水光来,瓦白色的粉墙见了残灰,他眸子里的映出的便俱是清亮的光,好似这一城都只在他眼底。
  怎么淡淡地有莲花清气,四野分明波澜暗涌,一方平顺罢了。
  真是纤研白丽的人,那边街上仓皇往门上钉木桩的青年都不禁往这边多看两眼。人人唯恐乱军所至肆虐屠杀,急着护好院落,其实心下也知挡不住什么,但是钉上些就能一时心安。少年略扫上一眼,微微叹气,"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倒不如随着军队出去闯荡,总好过四处逃散……"
  他的心气倒不像他的面容一般带些雍华的秀美,侧脸干净,修长的手臂拂开丝丝垂柳,便见到又一条小巷,"便是这里了……"尽头几间小屋,正说着,忽然听见背后一阵嘶扬马蹄,急促之间竟是尘土飞扬瞬息以至眼前。
  "快闪开!"侯安都伸手去拉他,却见这少年动也不动,在那巷口死死盯着这队人马而来,"这便是陈霸先的麾下吧……"有些沉吟若有所思,但见几百人马呼啸而过,速度极快踢翻了一旁的棚架。
  轰然而倒的烟尘中为首一人策马昂扬面目凌厉,一身铠甲映着阴湿天气转瞬不见,消失于城东拐角。

  不过便是眨眼一刻的惊动,风过无声。
  策马而过的一个侧脸。
  少年发丝缓缓落下,尘埃之中遥望,忽地打定了主意,微微笑起来,"如此年轻……那便不是陈霸先……"
  侯安都听得他说,也想起来,"早听闻如此为反侯景四下出兵,陈氏于此,恐怕是其子侄,也好,我们总需寻得一方依靠,待我们休整好了,便去拜会。"
  进了那小屋去,独见一位老者靠墙而卧,少年转去后边端出碗药来,慢慢地扶起老人来一点一点地喂药,看得出是染了病,侯安都不禁觉得讨扰,"可是令尊?"
  他也就颔首,"所以我需寻个出路,不然……"
  那老者却突地伸出手去紧紧地拉紧少年衣裳,"……你……这砂……"便像是反复要求个印证一般,死死地扣着他下颚不放非要教他转过脸来,"爹,无事,朱砂未散……你安心养病,儿有分寸。"
  话里虽是无奈劝慰,却也是咬了嘴唇眼光一黯。
  他爹一世的固执,便总是担心这个孩子。

  家本微贱,早年会稽山下,做些低微活计养活一家,谁曾想喜得贵子之日却给这一生都留下了的牵念,别家生得小子来便盼着壮实牢靠,做起活来也要是日晒风吹,乡里何曾有过他这般的模样的孩子,清白秀美,软软的娃娃靠在树下远远地就有妇人靠过来争着抱,骨骼虽是也不显怯弱,可那浑身上下流散出的便是不同。
  都该是漫山遍野飞禽走兽间游耍的顽劣性子,摸爬滚打谁不是一身污脏,只有韩家这孩子不是,越发地年长越惹起了人家驻足,"这可是生了个丫头?美得这般,将来送出去兴许飞上枝头变凤凰也未可定,韩叔你这一辈子不就发迹了?"说完了分明是艳羡,却又故意地弄出些嘲讽,"看看这眉眼,这手脚,韩叔,你可别让他做什么粗活去污了这好皮相,将来这可就是你家的指望呢!"
  那孩子本是靠着树搓着草绳,刚至了总角年纪,忽地便起了身,"我不是女儿!"
  "哟,还挺厉害的模样,你不是女儿,可听问那小史之事?谁不知道……男儿身又如何,将来也是个祸水种子!"
  他爹出来一把扯回来,关在屋里,孩子一个人闷着便起了倔强,小小的发髻拢在头上,玲珑剔透目光一凛,"爹,我去和后边的大哥学武艺可好?"
  韩叔悠长叹息,简陋的屋里一方还算擦得干净的木案,上面几只瓷碗,倒些茶水来歇歇,坐在那椅子上面好好地打量他,怎么便生了这副模样,难保日后,邻里话不见得好听,这道理总有的,如今乱世不保,这样的孩子将来能有什么好下场?
  真若那周小史一般伺候别人去?
  想想便是动了气。
  "去吧去吧。"摆摆手,去学些武艺也好。

  谁知道没过了两天,韩叔心里放不下这孩子却又想着他到底是男儿身,将来总也要受些磨难才能见得世面,也就硬着心肠不去理他。
  刚坐在院子里整理草绳,邻院殷家的女儿郁书跑过来满脸慌张,"韩叔……"气犹不定,却是急急地指着后边的林子,"不好了不好了……"
  郁书一直便是最喜欢和那孩子平日里一起,八九岁光景就知道过来帮着韩家做活计,立时韩叔便是起身出去,别是又惹了什么乱子。
  进了树林里去,远远便听得一阵叫喊,郁书有些害怕,"他们……他们欺负蛮哥哥,韩叔你快些去救他,他们把蛮哥哥绑在树上……"
  韩叔一听便是一愣,迅速寻去,这方望过去背阴的冷杉下竟是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嬉笑不停,熟悉的声音略带了稚嫩,却是破口大骂。
  人影慌乱间直看得那几人说着蛮子果然不一般,将那孩子捆在树上便撕开了领边,"这么小就生得这般勾人,将来也是保不住的,还怕什么,不如……"探手便顺着他全不似乡野孩子般秀丽的颈线探手向下。
  一阵怒喝逼他们慌乱地松开手去,不过是村里几个年长些上山伐木的孩子,立时便吓了一跳,回身望望唯恐被其他人听了去,转身跑得无影无踪。
  韩叔上前看他被人捆在那树上,这情势总也明白了一二,郁书不懂急得过来解那绳子,韩叔一把拉开她,"丫头先去一旁待着。"
  分明是他受了轻薄,这边他爹却扬手一巴掌打在面上,"早就知道你出来定是要惹出事端,丢尽了脸!"
  "韩叔……韩叔你别打他!"郁书吓得浑身直抖,过来抱着他的臂不让再下手,"蛮哥哥也是吓着了,别再……"
  愤愤不平,一个男孩子遇见这种事情简直便是让韩叔受不得。
  那孩子不哭也不语,回去了便闷了一日,再出来又还是往日样子,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出去学武。
  韩叔几次阻拦都无用,那倔强的脾气敢不了,分明是看着柔软纤细的孩童,口气可丝毫不见女儿气,说是要出去便是要出去。
  万般无法,韩叔扯着他跪在屋里,举了那乡里信奉的山庙求来的一点朱砂给他印在额首正中,"你是男儿,切不可忘了!不论如何,不能做出那般以色侍人的事来!这朱砂若是你做了忤逆爹今日所言之事,定是要散的!人人都能得见!"
  那孩子沉默半晌,无言应下。从此他眉心一点朱砂红迹,竟是分毫未损容颜丽色,待得一年之后,战乱崩塌乱军烧杀,爹受了伤身染重疾,会稽自是再住不得的。
  家,满山遍野的小小黄花,连名字也没有,他却总是在梦里见到。

【三】城东清晨

  侯安都正望他额上那抹朱砂,忽地又见屋外跑入一人,却是个小小女子,鹅黄的衣裳许是年刚及笄,略显了些稚气,见了屋内这几人有些慌乱,急急地向着那少年去,"蛮哥,他们……"
  "无事,今晨过江偶遇几位大哥,便请他们留下吧。"
  郁书见得他们手中尚有利器不由后退,"蛮哥,还是……不要留在这里了,如今城里也进驻了陈氏人马,恐怕又是太平不得。"
  侯安都也便先出去寻处安静地方歇息,屋内少年给爹喂完了药,看看那小丫头,原本一切安宁的乡野,突然一日乱军闯入哀嚎不绝。他还记得半夜里郁书浑身是血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衣裳说着快些逃出去,她家早被血洗一空,独独剩了她跑了出来。
  今时今日,想起那一年来依旧是脊背生凉。他收拾好药碗,又替爹盖好被子。
  记忆中的那个人……他再一次看见他。
  记得自己拾起那剑来,微微有些错愕,却忽地想起此刻必须快些离开,收好它匆忙扶起两人来。
  带郁书离开的时候,会稽漫山开满无名的淡黄花朵,枝头之上娇俏颜色映着血腥屠戮,郁书死死跟在他身后寻了方车将韩叔扶上,急着逃亡,马车赶出数里,十二岁的孩子忽地跳下车去。
  他只想再望一望被毁了的家,火光冲天,烧杀之后便纵火泄愤,乱军奔逃何曾顾及无辜生灵?出了这里,恐怕就再也不能回来了。遥遥地黄色山峦映着眼中,郁书清楚地记得他那么美的眉眼却带了难过。
  几经争战伤南北,何日黎民享太平。
  好像这些记忆……都是遍野尸骨,不驻离散。
  郁书见他出了神,拉拉他的袖子,"蛮哥,明日,还是……出城去吧,我听街上说,陈氏有心自立……这建康恐怕要起事端了。"
  他笑起来拍拍她的手,见这丫头连日来担心,休息得不好,眼睛疲累,"去歇歇,无事。侯景之事就快平息,建康总算能得太平。"
  "真的?"
  "真的,我何曾骗过你。"转身见屋外侯安都一众,"他们不是乱军,你别怕。"郁书依旧是有些畏惧,见他们歇在院里,又不敢出屋去。她是被这乱世伤得彻底的可怜人,父母皆亡,从此心里留下了可怖的阴影。
  少年开始翻找东西,她愣愣看着,忽地想起来,"可是找那柄剑?"
  "你收起来了?"
  "我……我看着它就觉害怕……蛮哥你不要学这些,学了日后定是要伤人命的!"
  他有些无奈,见她头发松了伸手去替她系好,少年发刚过了腰际眉心朱砂如血,偏偏那面色妍丽清白,更衬得不若寻常,"过了及笄便是大人了,郁书,不要总是这样……越是害怕,越是活不得的。"逃亡的日子里哪里还有什么顾及,这丫头一身鹅黄衣服也是见了皱痕,他有些不忍心,微微低下首,"或许过了明日,郁书便能过上安稳日子了。"
  "为什么?"她有些奇怪。
  眼前清丽的人笑起来,更觉眉眼秀极,她喜欢看他这般模样,而那剑光太过凛冽,本便不该属于他。"蛮哥,我只是……我有时候想起爹娘来,他们的景状我时常梦见……"说完更是忍不住泪光,却又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哭,用手掩住面去,"对不起……我方才出去替韩叔采药,我把它扔到城东的林子里了……"
  明显觉得少年覆在肩上的手指一紧,"你!"那剑对他极是重要,郁书知道他这一路虽是不用却也一直带着。
  "我真的怕……蛮哥你不要有一日和他们一样,杀人见血满身都是罪孽!"带了抽泣,却又真的很怕。
  "好……没事。"他轻轻抚着她肩头安慰,"我不会。"哄劝几番,郁书终于安静下来。

  初秋的建康有些凉意,却不至觉得冰寒,入了夜,郁书实在太累撑在那药炉旁睡了过去,破败的木门轻轻开阖,少年取了件外衫来替她掩在肩上,微微叹口气。
  如何怪她呢,她是亲眼见得自己爹娘惨死乱军到下,相比起来,自己幸运得多。
  小小茅屋里药气熏染,他轻了脚步过去看看,药好了,端起来出去。爹的病依旧不见好,总是要想办法请大夫来看看的。
  他一口一口吹散那苦涩的热气,人不能永远逃,总要尽力去握住自己能够掌握的东西争取些什么。
  "爹。"替他擦净嘴边的残药,"明日我要离开一段时日了,本是今天便过了江去,却不想听得侯大哥他们一行说建康城中有可投靠之人,便又折了回来,今天我……在街上遇见送我剑的人了。"
  原来那人是陈氏一族,如今陈霸先可是握兵在手位居相国。
  他也不知道他今日纵马前驰是否还记得那一年的事情,不过无论如何……药碗里映出自己眉见朱砂一点,骤然惊散深重药气。
  其实不喜欢自己的样子,太过秀气温缓的模样,难怪爹不放心,却不想点了这朱砂,更惹人眼目。十二岁,他送了一把剑给他。很是张狂的模样,于马上冷峻的眼色盯着自己眉心一点。好似相比自己也并未大得太多,却是全然不同的身份。
  韩叔有些困乏,意识并不清楚,只听他在耳畔反反复复地说些什么,便只能本能地张开口去任他喂药。
  "无论如何,我定要想法子让你们都安稳下来。"
  只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柄剑了,不管怎样都是要去寻回来。他待了这么久,就是唯恐郁书害怕阻拦,好不容易熬到她熟睡了却是后半夜光景了,布衣少年一个人推门而出。

  城东的林子一向荒凉,靠着条溪水,蜿蜒而去他顺着溪水寻剑,直至天边见了光亮,他仍旧是没有寻见。
  心里着急,若是当年那人还识得自己的剑便能见得一面,起码也就有了机会,否则如今陈氏想要随意求见谈何容易?
  他记得他在马上说过,他一定会胜,如今想来侯景溃逃,这倒是真的一雪前耻。念头此起彼伏之间脚步却是不停,四下绕来绕去也不知道这丫头惊慌之下藏到了哪里去,正想着,突然听得不远林外渐渐起了嘈杂人声,他望望天光,这般时候怎么会有人来这偏僻林子,犹豫半晌,还是先藏身于树后。
  清晨湿漉漉的泥土露珠染上衣服也顾不得。
  "谋逆?好大的罪名,这罪名给了叔父,你们有何居心!"
  他听得声音越发地临近,好似曾几何时也这般听过,带了十二万分的张狂气焰,丝毫不见压制的心气,微微探眼望过去,一队人压着两个被绑住的男子一路望溪水之畔行来,一脚踢过去,那两人不得不跪在地上。

【四】剑碎莲花

  人群慢慢让开,一身苍青色的宽袍分明便不是平常人穿得的,那人侧脸对于此方,不屑一顾瞥了一眼地上,"叔父筹谋之事若有人敢多说一个不字,那便是……等等。"少年躲在这树后低首忽然见得一物,正是自己一路携带的那柄剑,恐怕是郁书慌忙间扬手扔出去,不想被这树后的草叶遮住,这时候忽然看见了,努力地倾身过去想要拿到,却不想动了枯木。
  极轻的声音,他终于握得那柄剑。
  "谁!"
  四下人影忽至,团团围住一个手足纤细的少年,手中执剑,全是一副居心叵测的模样。
  苍青色的人转过身来,隔着几步距离面色阴沉,"到了这里竟也还有人探听?"慢慢过来望他,"抬起头来。"
  少年不动。
  "我说抬起头来!"
  他微微仰首,两侧之人俱是一愣,本是男子衣裳,这面上却是极秀丽的眉眼,干净的脸色于清晨深林之中,天光不明,只见眉心一点朱砂如血。
  清明晨雾。
  很美的人。这样的乱世之中,却是苍白秀颖的光。
  苍青色的人分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又看见他手里的剑,笑了起来。"我当日说过,我会赢。"
  少年深深记得那一年血腥屠杀之后他有些颓丧却不甘心的眼神,如今的他愈发地棱角分明,却也依旧不过是二十余岁年纪,一望之下表情难测,恍若突然便能大怒,却又笑得真心实意,一切都是似真非真。
  比如此刻,那人突然想起来当年自己溃败之时,会稽山下的漂亮孩子,如今几年过去更加难以言喻,不是女子,却不输清丽,手间握着那柄剑,身量修长,也并未丢了英气。
  真是奇怪的人。
  "你来这里偷听?"他倒并不认为这少年真的能做什么,看这样子,纯是莫名其妙绕了这林子出不去吧。
  "不。"少年也不多言却直直地盯着那苍青的人影看,答得干脆并不辩解。
  "哦?那倒是我冤了你?"他突地又起了那般玩味的笑,上下望望他,这模样生得太好,总让人忘了他的潜质,看着也是个有心骑射之人,微微踱了几步至他身侧,细细打量,身旁两个梁帝的手下还跪在地上,一时有人过来询问,"县侯,如今这二人……可是?"伸手一个杀的动作,少年听了这话,此人如今为侯?那便是陈霸先亲侄长城县侯了。
  这么说来,陈茜?
  少年也同样丝毫不觉无礼,上下地望着陈茜。见他回过身去招手,"带过来。"
  两个人被带过来依旧是绑在地上,陈茜动也不动见他们被扔在那孩子面前,微微过来,"都当知道,我最不喜欢有人背后无中生有,但是……错不是你等所言谋逆,而是……"他扬起手来霍然拔出侍卫佩剑,"而是这梁朝如今本就是我叔父一手扶植,何谈谋逆!"
  说完竟是手起剑下丝毫不见犹豫,只一瞬间的表情变幻,突地就成了狠绝,竟是立时鲜血飞溅两人当场丧命。
  霎时绽开的血喷涌而出溅得那孩子一身,温热的触感带着腥甜几欲令人作呕,淅沥而下湿了他白皙手间。
  陈茜慢慢地收了剑,依旧是静静望他,他是故意。
  他想看看这漂亮的孩子惊惧的眼神。
  结果很明显,那孩子一动不动,依旧是微扬起额头来,身染血腥却是目光清亮,荒野生花。
  果然是个有胆量的可造之材。
  陈茜恢复了笑意,缓了口气,"你不怕?"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是,上一次在会稽山,陈茜获罪兵败而逃之时远比今日做得过分,他为何要怕?这一路上屠戮见得太多,乱世之中,若不对死亡漠然,那便是对自己的藐视。
  "放了他吧。"四下诸人放开对少年的禁锢,他慢慢起身拾起那剑,却是走向溪水。
  陈茜翻身上马,却不急着离开,他看着那孩子走到溪水之畔,竟只是慢慢地俯下身去以清粼的溪水浣手。
  他身上都是血腥,回去的话郁书定会害怕。

  慢慢将那血迹洗去,潺潺流水之间洇开的胭脂色泽,苍白的指尖搅在水里,指尖生莲,眉间一点朱砂,竟是慢慢地晕开在晨雾里。
  立时便又静得迫人,这般妍丽的孩子逼得满眼都是生死之争的侍卫都有些心神不定,这世间竟真有能惑人心的容颜,何况分明竟是男儿身。
  陈茜轻扬马蹄,烈马一声嘶鸣惊散满林飞鸟,天光渐明之际,他于马上,松开马缰噼啪击地,卷起那柄年少时候一时心气送与他的剑,握在手里。
  那孩子听得他就在身后马上,只是略略回身望望,便又安静地洗去自己手间的猩红颜色,突地陈茜扬手一掷,竟如当年送他之时一样,只是这一次剑入溪水荡起一泓涟漪不绝,少年指尖带起的胭脂莲华立时破裂开去。
  剑碎莲花,却是美得惊心动魄。
  "跟我走。"

【五】换此今生

  那少年临溪而照,身后马上那人张扬不可一世却又带了很深的眼色,溪水惊散,莲花清净缓缓起身。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很清丽不媚俗,却又能惑人心意,一点朱砂封住的是什么?
  陈茜等着看这孩子还能说些什么惊人的话来,他却只是望着自己问,"你许我何?"还是个聪明人,不惊不惧,带些年少的骄傲,却又美得惊心动魄。
  映着天光看见他肩上染上青草色泽,微微带了泥泞,陈茜立时动了心念,他想要什么?"许你一世荣华。"
  他竟也真的颔首,"好。"
  陈茜哈哈笑起来,乱世四方称霸,谁不求一个安稳,果然。那便来换吧。
  他于那马上微微眯了眼去,日光升起,"赏你一个名字,不论你曾经叫什么,以后跟着我都叫这个名字。"
  少年目光一闪,分明知道他是故意地刁难,连个名字也不问,跟了他去,以后什么都是他的,名字也无所谓,陈茜说叫什么,你便要叫什么。
  他侧过脸去,等着他想个名字出来,"莲绯子碧,高华不染。叫子高?"陈茜挑了声音,见他忍耐的眼神静静等着,探问的口气也给了他一个说不的机会,那莲花一般皙润的颈子微微一动,他似是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只是颔首应下。
  不说谢么?骄傲的孩子。
  陈茜沉吟一刻问他,"姓什么?"好似是突地想起来他也该有姓氏一般随意。
  "韩。"
  "好,韩子高。"这便定了他此生的荆棘,韩子高站在他马前,听着这名字却也当真比自己乡野间上不得台面的蛮字要雅得多,那便随意罢了。
  "韩子高,牵马。"陈茜掸掸袖口露水,这林子里更深露重,清晨雾气甚浓,只这一时半刻便湿了衣襟,恍若有些不满,他并不抬眼,把玩着那缰绳下了命令。
  余光里,布衣少年却是不动,他突然回过身去望那溪水,陈茜大了声音,"韩子高?命你牵马!"
  他却只是顺着那溪水走,陈茜循着他目光望过去,却是在看那柄剑,刚要再开口去,他却突然一步埋入了水中,再度惊起涟漪阵阵,"韩子高!"
  激荡起的冰凉水汽清清凉凉拂过陈茜面上,蓦然清明,韩子高一步一步踏进溪水之中去寻剑,他收了自己,这剑本是已经再无必要,可是却又舍不得。
  算作是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一份倚靠,他还是想着带它一同走,溪水冰凉湿了衣襟,不管不顾地过去拔起剑来。少年倚剑而立,清净秀妍的莲花之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莲华一色,宛在水中央。
  陈茜目光凝聚,忽地打马上前,马蹄入水嘶鸣于野,韩子高寻了剑,就要伸手去牵马,陈茜见他如此却突然俯身下去握住他手间,使力扬臂一把将韩子高带于马上。他正是坐于身前,陈茜微微笑起,见他衣裳濡湿,面有惊讶,却是一瞬,很快扬起首来回身望他。
  万水千山之后波澜顿止,溪面依旧平静。
  陈茜凑上前去看着他的眼睛,已是极亲昵的姿态,不管不顾地微微嗅起,这么布衣低微的少年,身上竟似有莲花之气,"多大年岁?"
  "十六。"
  "真好……十六,我十六的时候已是杀伤无数……"这少年却依旧以水净手,骄傲的眼光。
  他的手至他颈侧,"真美的人。"满意地看得少年皱眉,却也不避,"这一走,你可知道……我说什么,你便要做什么,我不喜欢无端地给予恩惠……听话么?"
  "许我安稳,许我荣华,为何不同你走?"答得理所应当,却是眉心隐痛,没有办法,他再一次想起离开家的那一日,满山遍野无名的淡黄花朵。
  总是这般,走了就回不去,他今晨同他走了,怕是真的再见不得爹。朱砂一点,可若不付出去换取,如今这样的世事没有人肯平白无故许你何物,韩子高起码还有可付出的资本,他便该庆幸。
  陈茜想起旧年里的小村,"记得你还有爹在世,是否还有个妹妹?"
  "是,爹尚在,郁书本是自幼起一同长大的邻人孩子……都是你当日所为……"他也不避讳,"如今只剩她一人了。"
  陈茜若有所思,韩子高望着他深得不见底的眼色又开了口,"我同你走便是。"带了些紧张,陈茜不禁又是笑起来,"为何这样?我不是要害他们,既然你这么听话,那便先给你些离家的奖励如何?"
  韩子高一愣,总是不知道这人想做些什么,听得询问自己,"家人先下居于何处?"
  他如实道来,陈茜回身吩咐,"寻处安静大院,安排他们迁入。"
  "是。"
  韩子高听了微微安心,却又担心爹的病情,"我爹病得厉害……我想请大夫去看看。"这时候说起话来便还是十六年华,忧心之色顿显。
  陈茜将手覆过他腰畔,勒马转身,"那便看你今日表现,若是听话,我将你爹接至县侯府诊治又有何难?"
  韩子高默然无声,马蹄扬起陈茜策马而去,少年还未曾有过如此经历,战马涉水嘶鸣,扬起上首来他不由下意识地向后有些躲闪,陈茜牢牢地锢禁他腰侧,身后一众纷纷上马随之而去,嘈杂之中却好似听见那人开了口。
  极温柔安定的口气,在他耳畔,"别怕。"
  他有些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再想确认却是已经全然听不清楚。

【六】绯莲一色

  一路纵马赶回县侯府去,门前下人过来引马而去,陈茜却是手覆他腰际不放,门外守卫有些奇怪,抬眼看那少年年纪不大,却是眉眼惊人研丽,细细去看却也是男儿,不敢过多好奇,全做没有看见。
  韩子高有些抗拒,向旁闪避,等着他的吩咐,陈茜却是侧目见他并不看自己,好似也不愿这样任自己揽着,一时就起了不耐,扬手把他抱起来,十几岁的男孩子手臂修长却也反抗不得,何况韩子高一惊之后也不做声,只是望望他眼色叹了气,"我自己走。"
  "不行。"陈茜大他些许,这一比之下到底他还是少年身量,手里抱着那剑忽地想起来自己衣裳浸湿,"别脏了你的外袍,放我下去吧。"
  陈茜并不理会,手指捻捻他的衣角,向着府里走,"一把剑罢了,有什么大不了,日后我命人一日送你一把可好?"
  怀里的孩子固执顿起,"不。"
  陈茜立时脚步一停,凑上他脸颊之侧去微微带了威胁的口气,"可是不听话?"
  韩子高无言,却是死死搂紧那剑,陈茜继续向府内去,"你想留着便留着吧。"下人过来侍候,望望韩子高,"县侯,往东边院去?"
  一向如此,抱这孩子进来谁不分明,收到那边院里去便是了,看这衣裳样式,这一次却是个男孩子。
  陈茜手间都是他衣上湿湿的凉意,略一沉吟,也不放手,"不用,回我阁里去。"那侍女一愣也不敢多说话,这县侯性子可是不好,万别惹了,立时恭谨地尾随而去。
  入了陈茜的寝阁这才觉得果然是权贵之府,陈霸先如今位居相国,驱逐侯景一战实有大功,最最倚重的亲侄陈茜亦是位极人臣,都知道如今这梁帝也是他们一手扶植继位,当今这一方安稳之地再无人敢对陈氏说个不字。
  屋内墙上刀剑俱全,甚至有些还有陈年血迹,韩子高只望了一眼就收了目光,看着室内装饰气度自然不凡,虽不见诸多金玉,那红木色泽一望也知不凡,陈茜向着那玄色的锦榻过去,身后的侍女有些担心,"县侯,他……可是湿了衣裳?先与下人们换过衣裳再来拜见吧。"
  "去取身绸衣来,无需多言!
  "是。"
  韩子高被放到榻上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惊讶之色,陈茜却是很正常的面色并不奇怪,见他头发有些斜散下来遮了眼目伸手去轻轻撩起来,心里感叹果真是极清丽的人,候间颈线分明,不禁惑人心意。
  藕丝牵作缕,莲叶捧成杯。
  莲花,很适合他。
  凑上去搂过来,又见他有些不耐地眼色却又还是听话地任自己抱着,真是寻见了宝贝,这么美……而且,思量着他手臂身量都适合骑射,将来若是还有他用……岂不是再好不过。陈茜微微贴在他脸侧,不由受了那分明轮廓的蛊惑,亲吻落在喉上,韩子高下意识地闪躲,被他一把拉回来,"这样的反应……没人碰过你?"
  果然,他的愤然显在眼底,头发彻底被陈茜解开,"没有。"厌恶般地侧过脸去,陈茜低了声音,"不喜欢这样?你这张脸…..倒也能保得今日,真是稀奇。"
  门外有人进来送了干净的衣裳来换,竟是一袭暗赤色的缎子,韩子高一望便也不悦,"我是男儿。难道县侯竟是想错了?"
  陈茜笑起来,挥退众人,"这颜色适合你。"韩子高望着那略带了压抑的赤红,又看看自己的灰色布衣不由有些想笑,"这可是天差地别。"却又望见下人退下,难不成叫陈茜替自己换衣服么,他可是不敢,看也觉出了,陈茜心思莫测,又是易怒,伸出手去叹了口气,便是要接拿衣物。
  绸缎的质感映着光影显出上等的滑顺,陈茜拿起来在手间摩擦,流转之间分外炽烈的颜色,却似加了墨去有些沉淀开的底蕴,"绯莲红……很难得的颜色呢。"他并不将那长衫予他,却只是略探手把稠涩清凉的料子覆在韩子高手臂之上,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满是欣赏地打量,"你肌理皙白,衬着这颜色多美……"
  少年面孔,甚至那肩上还带了些晨起沾染的泥土青草,陈茜一时有些惊叹,却是再等不得,"自己把衣裳脱了。"
  "现在?"
  "难不成你想穿着这身脏东西在这府里出入?"声音很明显带了不耐。
  韩子高又是向着他伸出手,"我自己换便是了。"
  "脱!"
  内室不过他们两人,韩子高却是第一次如此受人命令,忽地便起了执拗,眼见这人咄咄逼人,忽地向后靠着,修长的腿安稳延展开放在榻上,放松的姿态。
  像只沼泽中的小豹,忽地伸出了爪牙。
  陈茜的目光果然随着这动作一动,却又很快复了幽邃,俊逸脸上浮出笑来,"怎么?这么快就想明白了?"那少年分明是再不设防地舒展开身体,陈茜看着,"那便脱吧……"
  韩子高慢慢褪下污了的粗布衣裳,灰白色上面还有些湿了的碎草屑,指尖亦是修长纤丽,扬手褪下衣服却是挂在臂间,忽地松手丝毫不见羞愤,只是很清明的眼色,"治好我爹的病。"
  陈茜笑起来,果然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好,继续。"
  韩子高吸了口气想也不想干脆地将衣裳统统褪净,便是来换罢了,平等交易,他什么都没有,若是想要一朝安稳谈何容易,陈茜既然有兴趣,那便也拿自己想要的来换。
  如今这样的世道,白骨乱蓬篙,谈什么都是废言,若想活着,那本身便是场和命运的交易。
  给了你机会,看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活下去。
  十六岁的少年风情,清晰地骨骼轮廓,面上一点玲珑似血朱砂眼色,褪尽了所有坦诚在他目光之下,依旧是淡淡骄傲的眼神,陈茜不由有些恍然,慢慢走去将那干纤长清白的人拉过来,两人目光对视,想从韩子高眼里看出些惧怕祈求,却只是很安然地等待。
  于是想要吓一吓他,手放在润滑的腰侧一动,韩子高下意识地有些闪躲,却是被他整个人抱在怀里,匀称美好地骨上陈茜重重按压,扣着少年的肩便将吻落在胸前,立时便觉出挣动,到底是怕的。
  韩子高听得他低低地笑声,只得闭上眼去。
  名字,人,都是他的,既是愿意换,总是有代价的。
  陈茜却只是抚过他周身,"怎么生得这般惑人……"面貌的清润美好竟不似男儿,可这分明的身量也丝毫不逊,又觉得这少年依旧是偏瘦身形,膝骨清晰可见,玉一般的珍珠色泽。
  看着他闭上眼去再也不去挣动,"韩子高……怕不怕?"
  少年摇首。
  等着一场旁人嘴里议论过的不堪,却又觉得他再无其他动作,忽地什么东西清凉凉的触感披在身上,睁眼一望,绯莲红色的绸衣搭在他肩上,陈茜竟然真的亲手替他穿衣。
  "我……"这倒让韩子高有些不安,他勉力想自己动手,陈茜却很是哄劝地口气,微微搂在肩上,抬起他的手来,眼里都是安慰,"别动,听话。"
  韩子高望着他的眼睛真的没有再动,在他眼里看见某些珍视的光,不知道是不是对着自己,那一瞬间的口气却很让人平静。
  让他想起旧日里的野花,满山遍野,有很温暖地熹微光亮。
  这少年柔顺听话的模样,又像只漂亮的小猫。陈茜亲吻他的额角,一点一点把那绸衣给他换上,温热的手至他腿间的时候,修长的腿形略略一动,陈茜轻轻扣着,"我现下不想,先把衣裳换上。"
  他便松了腿上的气力去任他慢慢替自己换好一切去,陈茜似乎很是好奇眉心那一点赤色,总是吻在上面看他颤动的睫羽,一身赤红色的绸缎,白净美好地肤色衬得格外勾人眼目,"韩子高,以后便穿这个颜色,听见了么?"
  豹子的眼色又寻了回来,韩子高竟是伸手碰碰他的袖口,见陈茜自己深重的衣袍,"可我不喜欢这颜色……"
  "嗯?"陈茜微微眯起眼去恍若下一秒便要大怒。
  "太……昭彰了,我不过是个下人。"看得出这衣裳的不凡料子和染工,何苦一身绯红色泽惹人讥讽。
  陈茜难得地没有生气,拥着韩子高,看他白皙地脸色染上这绯莲色,美得不想放手,"我喜欢看你穿这颜色。"
  韩子高刚要再说些什么,那丝毫不允违背的人却是极缓和地口气,唇落在他耳畔,感觉怀里的人敏感地挣动,"我喜欢看你穿这颜色,所以…….以后都穿着好不好?"
  竟是在探寻的口气,韩子高一愣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能是颔首算作是答应。
  "来人!"下一秒便转了十二分地凌厉口气,门外立时有人恭谨地应着,"在。"
  "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来!"
  "是。"
  他哄着这不知所措有些错愕的人,"一定把你爹治好。你放心。"

【七】离家不返

  空气温润清甜,莲花的清气。
  绯莲红,天地灵韵绯色一点,却又出于污渍,暗色地沉淀,陈茜有一刻地晃神,他寻得这失传了的颜色,记忆里单薄瘦弱的人影却再没能穿上。
  今日,却忽地动了心念,原来还是有人能够穿上它的。曾经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陈茜努力去想,却发现自己似乎都不曾给他一个名字。
  如今,他终于寻见这个动人眼目的孩子,眉心朱砂红色,却是怕重蹈覆辙,心心念念让他记得,你是韩子高。
  陈茜坐在榻边,回首望他。
  他到底是想在谁的身上寻找谁呢?
  不与桃李争春风,如豹一样修长美好的少年,安静俯在榻上的时候呼吸清浅,手臂衬着那暗赤色泽惊人的丽色,长发散开,陈茜手指抚弄,"你以后便住在这里。"
  韩子高望望四下,这分明是他自己的寝阁,"为什么?"
  这少年总是让人意外,竟然问起了为什么,"还是你想被我扔到东院去?那里或许还有很多人,不过都是女人。"
  这话里的意思也再明白不过,东院恐怕便是他姬妾所住的地方。韩子高却是想也不想,撑起身来,"好。"
  这一次换做陈茜无话可说,按照常理,他早该把他轰出去,却看那人影一动竟是轻巧地要下榻去,"韩子高!"
  "是。"
  长发过腰散在肩上,静静站在望他。
  陈茜便是一瞬的无奈,向着他伸手,"回来。"
  韩子高不动,好似对这无尚荣宠的寝阁一点兴趣也没有,陈茜骤然而起的怒气几乎容不得人反应,他起身扬手一把将韩子高摔在榻上,"我说让你留在这里你便留在这里!"
  闷响过后背间撞得生疼,韩子高盯着他的暴怒一动不动,半晌开了口,"我偶然相识一位大哥,手下一队士卒从北方投奔而来,原是说好一同出行,如今我先行离开不能守约,他想投入你麾下……"
  陈茜背过身去,"这一次的条件似乎大了些。"
  韩子高叹了口气,"那便让我去东院吧。"既然我们没有交换的关系,那我不过是个下人,原本该去哪里,便是要去哪里的。
  陈茜并未曾回来望望他,这般地近乎威胁地交换他何曾应过,何况不过是个路上捡回的少年,美些罢了,有些骄傲罢了。
  可是他开口应下,"好,明日请他入府商议,你从此安心留在这里。"
  陈茜转身出去重重关上门。

  刚走到廊下,东边转出一人来,侍女离兮这方跟在陈茜身后看见来者,躬身施礼,"夫人。"分明地雍容气度,却是白色衣裳曳地,长发挽起不留一丝,她见了陈茜也很恭谨,垂了首去,陈茜望望她,笑起来,"妙容今日气色好得多了。"
  她微微笑起,"谢县侯。"离兮习以为常,便总是这般相敬如宾,似乎夫人很少出来,说是身子弱,怕要招了风,从她进这县侯府开始,夫人似乎总易被人忘却,可是陈茜独独不曾对她生气。
  一丝一毫地怒意也不会对着夫人去。
  沈妙容望望四下,"听闻府里进了新人,我出来迎迎,这几日见好了,再不可疏忽了礼数。"她口气很是温和,与陈茜不过相当年岁,离兮平日不曾跟着她,却也知道夫人性子极好,这说话间都是淡淡地暖意。
  她不美,很平淡地面孔,额角上竟还有一道破碎伤疤,虽不至丑陋却也当真算不得多福之相。好似夫人从来不争些什么,可是陈茜再寻得了何等美人进来都是要让去跪拜她的。沈妙容便是从来都不容动摇的地位,偏偏平日里连影子都看不见,总是抱病在身,很难出来走走。
  陈茜望望寝阁,"妙容不用如此,留他在我那边了,你先回去歇歇吧。"
  她再次和煦地笑,"县侯既是留下了,那妙容便先回去。"也不问问是谁这般待遇,好似她也不想知道,转身去便轻轻回到东边。
  离兮见得陈茜要出府去,赶忙跟上伺候,"去相国府,记得,今日不准寝阁里的人随意出来走动。"
  "是。"
  这是个不安分的孩子,想起他如豹一般慢慢舒展开的身体。可要小心看着他,陈茜笑起来,扬手上马。

  大江阔千里,孤舟无四邻,长江不竭,南岸尚安,新立梁帝不过十三岁孩童,哪里懂得什么,如今的所有军国大事俱在陈霸先一手之间。
  街角的尘土凝滞空中,瓦白的墙砖见了残旧,角落里转出个妇人捧了些东西出去,近几日忽地市集间又开了摊子,"说是一方平稳,到底心里不放心。"这方的小贩听了这话笑起来,"不放心你便不要出来,建康如今好得多,总好过外边战火。"忽地又想起了什么来,"听闻……有传言说侯景未死。"
  "残忍无道他当遭天谴!竟还活着?"妇人立时便放下手里的果蔬,摊贩聚在一处,"听说是相国府先收得的信,他的部下有人泄出的风声……"
  "恐怕又是一场死伤……唉……"
  天光大亮,已近正午,郁书刚刚热好了药去等得焦急无法,只得不断在院中徘徊,侯安都望见她,过来安慰,"没事,你别急,我看他很是聪慧,又习得些护身技艺,总不至真的出了事情。"郁书回身见他一身戎装吓了一跳,惊恐地往后退,"你……"
  侯安都也不知为何这丫头总是害怕他们一行,既然讨饶又惹人恐慌,他只得命人随己出去,"郁书?若是你蛮哥回来了,命他去陈府前相见,我等先行自去投靠,他若是回来告诉他,侯大哥还记得说要同生共死,让他一定去寻我!"
  郁书躲在那门后低低应了一声,算作是答应。
  刚刚听得人声渐平,郁书重又出来守在院里,却又见得巷口一阵马蹄翻滚,不多时一队人马将那小院团团围住,郁书尖叫而起,为首之人开口,"长城县侯有命,令你等速速迁往北苑大宅!"
  还来不及放应,郁书便同韩叔被人带上马车。
  空旷的宅子无人居住,郁书怕得眼泪不止,却又不知如何是好,韩叔早便是病入膏肓意识不清,好在这一行人并无伤害之意,还算得礼遇,甚至请了大夫来,郁书死死地拉着为首那人的衣襟不放,"蛮哥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了?"
  那人有些烦躁,挥开她去,"蛮哥是谁?县侯如今既是如此安排,你们便需好好感恩,如今城外战乱未平,许了你们一方平稳还想要如何!"
  "你们把蛮哥放回来!"郁书死也不放手,一心一意觉得他是出了事情,早便是说了不让他去寻剑,他却趁夜跑了出去……
  幼时的记忆重又浮现,满身满手的血腥,她亲眼见得爹娘惨死,那一夜耳畔清晰的骨骼破裂声音,娘临死前死死地压住自己的头不让叫嚷,窒息之间全是温热的血液,她连声音都发不出,却因此保得了一命跑出去。
  太过可怖,郁书抱着自己的头疯了一般地叫嚷。蛮哥……那么美好清丽的人,小时候拉着她的手一起去山上,入了春,总有满山淡淡地黄色花朵,她曾经问过那是什么花,却是两个人都叫不出名字,只是郁书深深记得蛮哥眼里的喜爱,风过,便有很清的味道。从此她总爱着黄衣。映在他美丽的眸子里,她好似连自己都认不出的美丽。
  若是有朝一日也这般浑身是血……他……郁书几乎是周身战栗。
  "闭嘴!"那人安顿好了他们一行唤来了大夫提韩叔诊脉,这边看这丫头像是中了心魔一样不住地叫喊不由心烦意乱,"不知你所言何人,只不过如今府里入了新人,县侯很是喜欢,这便施恩于亲眷。"
  郁书忽地一愣,瘫倒在椅上,"蛮哥……"
  难怪他说着或许明日便好了……他到底出去做了什么?又是用什么交换得的平顺?郁书不清楚,却看着大夫为韩叔开方治病。
  "蛮哥….."她想起韩叔的忧心,偶尔清醒些的时候,便总是在喊这惹人眼目的儿子。
  府里的人离去的时候望望她满眼泪痕,"若是没错,那便该是你所说的人吧,如今他叫韩子高,县侯赐的名字。"
  真是很漂亮的人,才不过第一日,就能得了这些好处。
  想那以前带回去的人,同样是个男儿身,到了最后不明不白死在外边,县侯也不曾给他一个名字。
  挥手回府,余人皆是叹息,县侯秉性暴戾,谁又知道这次的少年会是什么下场?

【八】再起事端

  亭台楼宇乱世独立,相国府遥遥地南式林木错落开去,若是俯瞰,竟是千木拼成个陈字。郁郁葱葱高低别致,百姓低矮房檐自是望不见,不想这陈霸先亦是颇有深意。
  不该看见的,自然看不见。
  建康至高之点无非处于皇宫金顶楼台之上,若是皇上登于此处,必是能见相国府广袤林木,一道伤在建康脸面上的烙印。
  陈。
  想你梁帝能有今日,若无陈氏……那侯景早便是荼毒生灵再无希望了。
  所以时刻提醒皇室,记得这个字。

  策马而来一贯地抿唇不怒自威,至那相国府门,立时人人便是恭敬,陈茜苍青款袍并未着戎装,却依旧是教人不敢多看,尤其是相国如今分外倚重,如今梁朝半壁俱有他的功业,只不过这手段……却是铁腕暴戾了一些。
  陈茜路上便曾想过,如今急命自己前来,无非便是听了风声,如此,想来叛贼侯景果真未死。
  想起来便几乎忍不得这口气。
  "叔父。"他只对陈霸先才有了敬畏神色,这方依旧是礼数周全,入宫尚且不跪。
  陈霸先一声戎马战功卓著,此时此刻虽近暮年却依旧发丝不见霜白极是英武气魄,犹自待在那府中查看收藏刀剑,细细擦拭不教染尘。
  "吾侄何须如此,快快起来。"过来拉着陈茜起身坐于身畔,扬手推过一卷竹简,陈茜无言看毕,一掌将它碎成竹屑。
  陈霸先笑起来,还是这个脾气,"便知你又是这般火气,这侯景当日害你战败凄凉险些于途中丧命,甚至将你和妙容下狱受苦,如今他假死流落,还想着要占据一方再谋他日,吾侄可有报仇之意?"
  "自然!"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却已经是经年征讨,如今陈氏上下死于荒野战场之人不计其数,陈茜几番死里逃生实属英勇无双,这个侄儿可是他的左膀右臂,心中地位如同亲子,如今这落败之人贼心不死,自然还是要派陈茜去最为妥当。
  陈霸先见他眼中不动手间却已经是隐忍不得,心中赞赏,这侄儿一直便是心思缜密,虽是性子张扬平日里耐不住火气,但若是筹谋起军情要务来可真是丝毫不差沉稳过人,立时便开了口,"叔父举荐你去平定侯景残众,只需当心,这些年来他已至丧家之犬境地,如今更是不肯擅信人言,此事不得张扬举兵大动干戈,否则朝中再闻侯景未死,建康立时便要掀起滔天风波。"
  "是。"陈茜很清楚,侯景之乱时至今日依旧令人闻之胆寒,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建康城中清理而出的尸骨甚至堵塞江口,掠金帛既尽,乃掠人而食之,或卖于北境,遗民殆尽。
  那真是人人不能忘却的噩梦,若是提起了,恐怕一时便能动了万民安稳。
  陈茜清晓利弊,恭谨应下,"侄儿领命,定设法将其暗中斩杀,陈茜立誓于此,侯景尸首必将悬于建康城中七日以慰当日死伤!"
  这仇几乎已经是成了他的耻辱他的伤疤,一时半刻都忍不得。

  那一年是永远的梦魇,陈茜出了相国府一路回去,马上颠簸,原以为已经渐渐平息过去的一切到底因为那个人而全然复苏。
  侯景……侯景。
  谁的脚狠狠踩在自己胸口之上,隐隐地断裂之感,陈茜从此疼了一世。
  那个阴狠的仇人为了毁灭自己,生生将他入狱踏断了他的肋骨。
  十八岁的时候,陈茜也曾剑指天下誓言击破乱世纷争,到底是年轻气盛略逊一筹。
  如今……他想起寝阁里那个绯莲红的少年,和记忆中牵绕一切的人有着相似的眉眼,却更加傲然,那人不会想着一柄旧年里的剑。
  陈茜入了自己的府邸,看见离兮过来伺候,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夫人今日可按时诊脉?"
  "是,今日入春天气见暖,夫人旧疾略有好转。"
  脚步停在转角处,若往东去,便是一围凤尾竹园,园后恰是竹苑,沈妙容一直住在其中,这竹子……也是她无论如何都要留下的。
  他讨厌看见竹子,好似看见自己一直对她的亏欠。
  所以他几乎不曾入了东边院去。
  今日却是再度提起那个男人没有死,一手毁了所有的男人。
  陈茜深深吸了口气,午后日光渐暖,他决意去探探自己的妻,从娶她入府那一日起,就再也不曾给她安稳。
  幽静地竹苑,陈茜竟是平复了心境才终于抬起手来叩门,"妙容?"
  衣裙响动,她亲自起身过来为他开门相待,"县侯今日回来得早些。"微微抬眼望望天色,迎他进去。
  很平常的面貌,教养却是一眼便能看得出的,额角伤痕尚在,陈茜有些不敢去望,却依旧是坐在椅上,"今日觉得如何?"
  "无事,一向便是这般,妙容也习惯了。"她格外畏寒,当日不可再提及的旧伤竟让陈茜有些无措,他回首望望这边竹苑四下内室,正中挂了一副画像。
  沈妙容是如今得势的长城县侯患难之妻,人人都知当日侯景残害生灵手段极端可怖,她却是同他一起入狱,患难与共,难怪一直夫妻相敬如宾,彼此相守,无论陈茜再惹出了什么风流事来,她依旧是端庄依旧正妻风范。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发妻所居的内室壁上,挂的却是别人的画像。

【九】吴兴旧事

  画中人眉眼清亮,白衣如洗却很是柔顺的面色,手持一截竹笛放在唇畔,望得出了神,便好似觉得真的有乐音流泻。
  是很脆弱温润的人。
  陈茜望着,"他……"妙容截住了他的话去,"听下人说起,县侯带了个男孩子回来?"
  对面的人应了一声,凌厉的眉眼这方见了些缓意,眼睛仍旧是望着那方画卷。
  是什么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吧。
  茶香蒸腾而起,却是极补阴寒的药茶,妙容见了赶忙拦下去,"县侯喝不得这些……妇人调养所用……换些来。"
  陈茜立时便被触及了什么,骤然放开手去,突地却是拉着沈妙容的手,"妙容,对不起。"如那画上一般的白色华服女子原是起了身要出去,被他拉住也不回身,听了这话笑起,"县侯无需和妙容说这些,若是当真有过悔意,便对竹说吧……"
  画上人依旧是竹笛临风,他却是松了手去。

  那一年陈茜被侯景大败而返,一路途经会稽山下溃逃。那怕是他时至如今最狼狈的时候。却是太过年轻,十八岁年纪。
  数千人沿途激愤难当,所至之处无不是烧杀屠戮,这乱世已被侯景握在手里还有何所顾忌,反正到了最后不过也是要死的。
  何况他记得有个孩子说得对,残杀无辜,确是败军所为。飞马催花一路行至吴兴武康,恰是个秋日。
  陈茜还记得城外一低矮灌木见了枯萎,遥遥看着那路的尽头却有一方青翠竹林,四时青翠,凌霜傲雨, 阊阖八风宣,孤竹调阳管。
  风过天地肃杀,竹叶轻晃竟是起了笛声,这一方尚且不经战事,陈茜急欲入城寻当地参军以求休整,这方再顾不得其他策马入竹林之中,马色分朝景,鸡声逐晓风,却也原应是平静清晨。
  愈发清晰地笛声。
  竹枝断裂,落叶铺地碎成齑粉,他马蹄纷沓而过忽地见了林中有一小小石亭,并未有何精致,不过是石头砌成的歇脚之所,仅仅瞥了一眼,却有人在。
  这清冷秋日,有人独立于亭中微微低首,策马而来短暂经过的一瞬,陈茜却是一愣。少年身影,眉眼之下……他忽地想起了什么。
  混乱屠戮修罗夜,有人骄傲的眼色,毫不在乎的挑衅。陈茜勒马而止,余人皆是一惊。他盯着那亭中人,手中一只竹笛,白衣而立。
  盔甲血迹未干,陈茜大了声音厉声吩咐,"尔等先行入城寻得沈氏参军!"
  笛声一顿,随即轻缓散开,好似忽地被利器所伤,再吹不得,那白衣人奇怪地抬起首来望着这方响动,略有些惊讶。
  只剩陈茜一人,满面疲累,却是打马向着石亭而去,果然是……很美的眉眼。却少了些什么,那白衣少年见他满身血腥向着这里而来有些畏惧,略略向后退,又不知他想如何,陈茜目光不动,努力地想要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却发现总是找不到他记得的光影。
  眉间润白肌肤,不见他所想要寻找的颜色。
  陈茜并不下马,居高临下在那上首问他,"兵荒马乱,你为何独留于此处?"
  那人死死握着那只竹笛,温顺恭谨地面色忽地染上了些桃花颜色,竟是瞬间散尽秋日萧索,"在等人。"
  "等人?"陈茜忽地笑起来,这是个连声音都很温缓的人,他不管不顾地开了口,"和我走。"
  白衣骤然一惊,慌乱地避开他的眼目,说到底看那马上之人也或许不过同自己一般年岁,却是分明地气势暴戾,他望向他来时之路,一片秀雅竹林如今竟是倾倒半面,全然不起丝毫怜惜之心,立时便手执竹笛急欲离去,低了眉眼并不望陈茜,"我不过乡野散人,将军器宇不凡,恕小人讨扰。"说完便要离开。
  陈茜忽地下马去,正是站在他身前,明显得身量宽大于他,这一下更衬得白衣孱弱,手间一只笛子,分外清丽的眼,几乎便是一瞬间的恍然,那铠甲寒光一动,忽地扣住了他的肩骨。
  明显的颤抖,陈茜依旧是执着地想看出些自己寻找的神情,却到底寻不见,"你叫什么?"
  "竹……啊!"来不及听清楚就被陈茜一把拉至身前,手间的气力竟让他惊惧,"将军……我……"
  一样不染尘土的眉眼,陈茜伸出手去抚在他眉心,口气骤然而起的恨意让手中人不住地想要后退,"我一定会胜,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我……信……"莫名地顺着他的话答,却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怎么了。白衣之人不住地想要躲闪开却无能为力,好好地待在这里一如往日,怎么忽地杀出了这奇怪的人,满身杀气直让人不住颤抖。
  身后一阵轻轻响动,陈茜拔剑出鞘扣着那白衣之人猛然回身,却是驾锦绣马车,铃铛璎珞,分明是女子乘于其中。
  陈茜蓦然有些明白过来,侧身望着那白衣人不住地看那马车,"你在等她?"
  那人颔首,见了他望不见底的眼色起了畏惧,不住地抽手,"你到底是谁,放开……"
  "你叫竹?没有名字?"
  "没有,你放手……"
  陈茜根本不去看他,只是打量那马车,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儿,这般秋日清晨可是偷偷出来私会心上人?
  也难怪,望这自称竹的少年尚是一身清寒,许便是个清客也说不定,若是大户女儿自当父母不愿,得了一时的平静便晨起相约。
  冷哼一声,扬剑而起手臂使力,陈茜想也不想立时剑光一闪,引车之马哀鸣嘶吼血如泉涌,车夫惊叫过后但见车马轰然而倒,这人……竟砍断了它的腿去!
  "小姐!"车夫手足无措翻倒在地滚爬着过去掀起软帘来,车内衣裙铺曳,果然是名女子,好在未曾受伤,只是分明不知发生了何事,借着车夫搀扶从马车中出来,陈茜微眯起眼去望她,周身之气震荡开去直教人呼吸凝滞,女子平常相貌,眼目沉静却也是教养得体,大惊之下只是一瞬的愕然。
  "竹公子?这是……"车夫眼见陈茜手中利器铠甲染血,惊得不住后缩,"小姐…..小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那女子却不动,只看这白衣人有些担心,"竹?你怎么了……他是谁?"
  白衣人见了她出来几欲上前都被陈茜牢牢制住,"我不知道…..我只是在这里吹笛……你到底是谁?"
  陈茜并不想理会,"我说了,和我走。"
  "你放手!"
  "不放。"
  竹分明是觉得莫名其妙,"我并未曾与你有何瓜葛,何须如此?"
  陈茜扣在他手臂之上,冷冷扫了一眼那女子,"我想要的人,还没有不从的。"口气带了狠意,眼见那边车夫颤抖模样甚是不耐烦,直接扣紧那白衣人一同上马。
  只觉得竹吓得不轻,不住去推他又不得气力,清秀的眉眼见了恐惧,"你……"
  陈茜好似有些失望,手指不住地流连他的眉心,"怎么这般害怕。"应该不是这样,应该是骄傲地昂着头,眸子里见了血光依旧是倔强神情,可是分明是同样美丽的眼睛。
  马下女子过来扬声怒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也是偷偷出来和他私会的吧?亏得还是懂礼人家。"陈茜颇有些遗憾神色,望望这女子周身衣饰定非寻常,"可是你的竹公子好似很是柔弱无依,我看上他了,如何?"轻轻擦拭那剑锋之上的血迹,"今日抬举你们,我可从不喜欢畜生的脏血污了剑……"
  "妙容!"竹大骇之下不住地唤那女子名字,陈茜这才怒喝出声,"闭嘴!"白衣人颤抖不住噤了声音,那笛子握在手里冰冰冷冷,战马上凌厉非常的人大笑起来,"妙容小姐?看来你可是看错了人,他似乎很害怕。这样的人……如今外边乱世纷争,若是出了事情……"
  话未说完锢紧白衣周身不放,陈茜扬鞭而起,汗血之马嘶鸣不绝劈开竹林径自而去。

【十】骄傲月华

  竹苑之中,室内温暖,妙容身上不好,虽是不至凉寒依旧不曾撤了门壁厚帘,替县侯换了些茶水来,陈茜抬眼望她,初见时候她依旧不算美丽,却也是完整静雅面庞,如今……额角破碎,带了伤疤。
  好似只有画中人柔顺依旧。
  "县侯给了他一个名字?"妙容分明知道他曾经誓言再也不要男孩子入府。陈茜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嗯了一声算作是应下,妙容忽地有些难过,"县侯从来不曾给竹一个名字,他一生孤苦,四下飘零,到了最后都未曾有过自己的名。"
  陈茜想起他柔顺的眉眼,沉默无言,妙容疏离开去,竟是下了逐客令,"县侯既是今日回来得早,便去歇歇吧,妙容屋子闷热。"
  陈茜也不再多言,"若是觉得不好定要叫人来看。"
  "谢县侯。"

  他哭着说放过妙容,温暖如玉一样的身子。
  陈茜很长时间已经忘记曾经发生过什么,近日来却忽地接二连三起了事端。侯景未死,甚至他突然寻见了……一把推开寝阁门去,室内安静,浅浅的呼吸声。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便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屏风后的内室中一泓明烈却压制的绯莲红。
  就好似一切都要寻个出口,数年而后,忽地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韩子高好似是睡着了,修长的手臂窝在榻上,半面侧脸静静莲华,这个时侯便安静得像只驯服的猫,陈茜伸出手去,他长长的发丝带着些许凉意,微微卷在指尖笑起来。
  陈茜轻轻拉扯,韩子高略有些感觉,手间动动想要翻个身去,却不想陈茜坐在榻边,那半梦半醒之间的人送了臂骤然触到了他身上去,什么东西,腰间冰凉凉的一样事物。
  突然一惊睁开了眼。
  原来是他腰际一样饰物,青亮的颜色,韩子高一时也并不关心,收回了手。陈茜正直直望着自己,他等着看他一些好看的表情,却只见这人慵懒地动动酸麻的手臂竟是转了身背对自己。
  立时便被弄得愤然,"韩子高……"低声唤那绯莲颜色,却不见他动静,只轻轻开口了嗯了一声,便做应下。
  若是那个竹色的人,一定会战战兢兢地迎起来,温顺的眉眼说着是。
  果然,他不是他。
  所以是不是那个人永远等不到这袭绯莲颜色?陈茜难得没有发怒,却是莫名而来的怅然,俯下身去从身后搂住榻上人。
  韩子高再次睁开眼来,却是不动,陈茜在他身后开口,"乏了?"
  韩子高也不答话,半晌回问他,"我爹和郁书先下在何处?"
  "我应下的事情还不至失信。韩子高,你当我说话不算话?"
  略放下心,韩子高想着他还不至于为了这么件事情反悔,终于是长出了口气,爹的病情总算有了转机。"侯大哥的事情……"
  "一会儿便去吩咐副将,若是他来府外,我自然依言应下他们一行。"
  原本暖暖地任他抱着的小猫,立时又慢慢探出了豹的爪牙,"县侯说过之事子高如今都已做到,便请县侯现在准了许诺吧。"他在催他出去招纳那些散兵?陈茜松开手去,一把拉他起来,"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安排我?"
  话已经是怒意分明冲口而出,却在下一瞬间看见那似曾相识的眉眼,只是这一次分明毫无畏惧,只是同样很清醒地回望着自己,如今手中的孩子,他不怕。
  淡淡的骄傲,从来都没有变过。
  两种纷扰的表情不断在他记忆中纠缠不去,陈茜幽深的眼底突然显出了难过,"他不会像你这般反抗,不会像你这般要求什么……"
  韩子高有些奇怪,不过是随意地顺着开了口,"谁?"
  "轮不到你多话!"忽地又像是被他触及了什么,一把松开手去,韩子高猝不及防撞在壁上,也只是微微地覆上自己撞得生疼的肩肘,一半发丝挡在眼前,他不说话,自己揉揉坐在那榻上望陈茜。
  凭什么还是这样的眼神,陈茜问他,"疼么?"
  "不疼。"若是那白衣孱弱的模样,定是又能见到眼含泪光。豹一般舒展开身体,绯莲红影映着皙白的肤晕出旖旎颜色,那人却并不觉得有何特别,忽地想起了什么问陈茜,"我的剑呢?"
  陈茜凑近一些一把抓过他来,"那是……我的剑吧。"
  韩子高不置可否,他实在是耐不住这里的沉闷,一整日到了这般光景快近傍晚,他只是在这锦榻上发呆,后来实在无事困得受不得,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让我出去吧。"离兮终日守在寝阁之外,只言县侯吩咐了不准他随便出去。
  陈茜忽地皱眉,"出去?你想去何处?说了跟了我,你便是哪里也别想去!"韩子高刚想争辩便被他一把压下,整个人跌在榻上,绯莲的色泽被他牵扯得露出颈下骨骼轮廓,消瘦身形锁骨一动,依旧是惑人心意,陈茜覆身上来,压制住他的双臂抵在榻上,居高临上的模样丝毫不容置疑,极凌厉地眼光扫过他周身,"韩子高,我带你回来,可不是任你随意地享受荣华四处乱走的。"这般姿态,眉心一点朱砂颜色,陈茜不由俯下身处吻在眉间,"真美的人……若是能够听话些……"
  韩子高挣动起来,竟也是气力极大,一把推了他的手去就欲起身,陈茜被他激得再耐不得,立时伸手扯住他的衣裳便要教他回来,却不想那衣裳滑顺,这一牵扯顺着韩子高肩骨披散而下大半,背间润滑珍珠颜色,蝴蝶骨上反手一动便要将那衣裳覆上,陈茜却扭了他的手去,韩子高吃痛望他,他以为他会求饶或是说些好听的话来,却不想依旧固执,"我的剑!"执拗地要寻回来那柄剑。
  便又是这般固执清亮的眸子,那一夜里望得见的月华之色。

【十一】初识风情

  陈茜将他拉入怀里,将韩子高的双手反扣在他背后,袒露之下的胸腔起伏也不禁有了些羞耻脸色,偏过脸去不看陈茜,那人便又带了命令般地语气,"看着我!"
  韩子高深吸口气转过脸来,好,看着你便是看着你。陈茜一双眼目再见却是幽邃难言,他记不清那一夜他屠戮过后究竟是怎样的目光,疲惫亦或者有些颓然。如今的他似乎是望不穿的泓渊,只见得他好像随时都可以被激怒,可是韩子高每一次在他动怒的眼里都望不出他的心意。
  这样的禀性很让人不安,他好似在怒,但是怒的不仅仅是面上的一切,甚至他因何而笑都让人望不穿。
  他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带了自己回来,若是仅仅为了这容貌,大可不必如此退让,可是韩子高想不出他还能为了什么。
  直直地望着陈茜的眼睛,那莲华一色有些出神,经年烽烟过眼的人竟被这少年望得有些不安,忽地吻在他眼睫之上,韩子高微微合上眼去却不再挣动,陈茜低笑起来,"学会听话了?"
  绯莲颜色一动,清凛的气息荡开去,韩子高同样微笑而起,眼底淡淡月华,他竟是伸出手去勾住陈茜的颈,一瞬间的错愕两个人撑起上半身来都没有动,少年笑着在他耳畔说话,只觉手间陈茜身上的温度陡升,"不,我只是想好了……要换什么。"
  陈茜忽地现了狠意,韩子高有些奇怪,这难道不是他一直所想?本便是场公平的交易不是么,"韩子高,你可知道我愿不愿意换?给不给你这个机会?"
  顺滑的绸缎半披在肩上,天光黯淡近了黄昏,傍晚室内不曾再有旁人,也未燃烛,昏惑的寝阁里刀剑暗哑,滴滴陈年的血迹,呼吸之间,溅落在他肩上一片桃花源。
  窗缝之间透进最后一丝天光,浮起的尘埃中苍青色的人目光幽邃,韩子高努力去看出些什么不过徒劳,只得依旧是那般带了危险性似的伸开手臂撑在榻上,两个人的对峙。
  明灭之中,少年豹般一闪而过的目光,陈茜却是一动不动,僵持良久,忽地韩子高抬起手来,那已经几近披散的衣裳在他指尖缠绕,弹指一瞬就流泻在身侧,他自己褪了衣裳,目光却是分毫不让。
  陈茜深吸一口气,看他手停在腰际绯莲红的饰带之上,终究是垂首黯然。
  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韩子高望着那衣裳鬼魅的颜色却又是狠了心去,故意地想要快些解开,动了手指却是越缠越紧,不由得带了微微的颤抖。陈茜距离他不过尺寸,眼望着这危险的少年主动地想要和他换些东西,到底是手下颤抖,偏偏不愿教他看出来。
  绵长的叹息,逆光之中他看不清陈茜的表情,却只听见他低缓地怅然,向着自己伸过手来,覆在自己指尖,再开口的声音几乎便是场错觉。
  他搂过他去抱在怀里,手代替了他自己的指尖挑开那衣裳繁冗的带子,顺势探手入内,温热而顺滑的触感直教人恍惚流连,他不断地让他虚虚披着那件绯莲颜色,双手却是入了衣内尺寸不放,他轻轻吹在他鬓边,"怕么?"
  韩子高沉默不言,任他如此,陈茜却有些不悦,轻轻掐着他背后,"说实话,怕么?"他放肆地自己靠在他肩上去不教他看见表情,半晌却是微微颔了首。
  陈茜搂紧他温柔地笑,"他那时候……比你还大些……一直在哭,可是你却不会哭……"肩上的少年也不问,静静听着,他的手忽地狠狠地掐在他胸前,低低地声音止不住地动了身子,陈茜一把扣住,指尖掐在覆上唇齿,一路纠缠到胸前,淡淡银色的光,很清的味道。
  他身上有很清凛的味道,是一种带着棱角的蛊惑。
  得到他,看你怕不怕被割伤?
  陈茜咬在他锁骨之上的时候忽地觉得自己问错了,怕不怕…..莫不是要让这豹一样惊人魂魄的人来问?
  他还记得他十二岁时候的样子,后来在另一个人身上印证的时候总是激得自己不断地暴虐起来,他只是想看看他这般骄傲的眼神。
  可是那个白色的影子却只是哭。
  "真美……"陈茜的叹息再无可解。
  韩子高不由自主的抽气声再也止不住,陈茜托着他的背慢慢放在榻上,衣裳彻底披散开去,舌尖在那朱砂之上轻轻一勾,他整个人便蓦然躬起,陈茜不可思议地格外缓慢,抚着他的肩骨喃喃说些话,愈发蒸腾起的热度让韩子高断断续续地听见,"竹……从来都不反抗……他到最后只求过一件事……可是……"
  伸手去褪尽韩子高腹下所有束缚,觉得身下的人微微的颤抖,但是很快却又放松地伸展开手臂。
  "可是……我没有做到。"
  覆手于他下身,韩子高低低惊呼出口,陈茜的动作不停,"竹子通体中空,到底是耐不得的……刀剑伤了,就要断裂开的……"
  竹?韩子高渐渐有些迷茫,流窜开的奇异感觉忽地控了全身动不得,微微躬起身去不由自主去推他的手,"你……别……"
  陈茜胸口一道凶险的伤疤横亘其上,来不及想换得陈茜温热的吻,含住自己的唇去反复厮磨不散,所有的话好似都被他吸去,含糊间便剩了沉重的呼吸,"陈茜……"
  "真是大胆的孩子……"他却也不生气,随韩子高去唤,手下的速度愈发地加快,窗外慢慢暗下去,榻上皙白如玉般的人渐渐地染上了些珍珠色泽,额上有些细密地汗意,淡淡晕染开的欲念,陈茜不得不承认他美得让人放不开,却并不是内里中空的无依。
  压下身去,周身都紧紧地贴在一处,两人惊人的炙热让身下的人有些躲闪的意图,却让陈茜抬起他的手来,韩子高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微微瞥向他,竟见得他轻轻地含着自己的指尖,"啊…….陈茜……陈茜!"他被这景象刺激得剧烈挣动起来,身下的所有感觉却都在他一手控制之间,偏偏那人含着自己的指尖恶劣地开口,"果然很容易便受不得了……真的没人动过你?"
  他的呼吸破碎开寻不到出口,指尖湿热的感觉更觉羞愤,陈茜故意地再度将注意力放在他眉心上的朱砂颜色,"为什么点了砂……"
  韩子高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热度持续地累积到了让人再耐不得地步,"啊……"出了声音便见了陈茜格外的笑意,他这时候几近错觉的温缓让人不敢相信,"陈茜……放手…..你……"他不放开他,却是一手轻轻地向后,"是不是若是你今日……这砂便散了?"不住地想要转移他的主意,却也是第一次,他何曾过虑过这些,今日却是分外耐心,很喜欢这孩子眼底的光,所以……咬着他的眉心,见那颜色愈发深暗惊人,忽地探入一指,韩子高周身一紧几乎便是动不得。
  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侧过了脸,动也不动绷着不住地喘息。
  喜怒难测的人加快了前端的速度,只是一瞬间的停滞,韩子高很快便被卷入他的诡计之中,那么深的眼色……
  要溺死人。
  伸出手去死死握住他的肩,便是使劲了周身的气力报复性地不住地掐咬,陈茜微微皱眉,见着伸出了利爪的豹有些忘乎所以地混乱,难得地迷茫,韩子高所未知的强烈感觉让他控制不住颤抖。
  陈茜拢起他的头发来,俱是很清的味道,不腻不涩,只是清得迫人,一手使力,便觉得他的身体几乎要将他的手指搅碎一般地痉挛不止,骤然松开,韩子高微微扬起的上半身蝴蝶骨逼仄一动,死死地伸出手去揽着他的颈放了所有。
  周身的汗意止不住,短暂一刻的失神,那面上绽放开的绯莲色泽直让陈茜彻底有些失了控制,软在他身上的人话也说不出,呼吸喷在颈后,陈茜按着他的腰骨,"你看……别怕…..很舒服。"
  果然又是不安分地动起来,却突然觉出了身体里手指的咄咄逼人,僵在陈茜身前动不得,染上了珍珠色的身形修长,他慢慢抱着他俯在榻上,背后的骨骼轮廓太让人痴迷,流连之下那暗红色的莲华像是要破体而出,韩子高压抑难耐地低吟跟是摧断了所有的忍耐。
  萧萧疏风乱雨荷。微云吹尽散,明月堕平波。
  暮色四合,窗缝见得清冷月华散在他墨色的长发之上,俯在那榻上失神过后慵懒得闭上眼去,身后的人极尽温缓地亲吻,却不知道下一刻的狂风暴雨。
  微风,晴露珠共合。他骤然进入的时候韩子高忽地想起来他扬剑入水的样子,被劈开一样的感觉让他连呼吸都失了气力,窒息之间只能僵住不动,陈茜分明觉得低喘的声音骤然而止,十六岁少年风情,红衣铺曳开在他身下,冷冷的月光打在暗红色的噬要痕迹上入了鬼魅,"韩子高……子高……"
  他有多久不曾这般情不自禁,清凛得控不住的人温暖得让人发疯,动也不动却是听不见丝毫声响,陈茜有一瞬的恐惧,他记得竹的眼泪,柔顺地任自己的暴虐……
  "韩子高!"捧起他的脸去却见了他的挣动,左右闪躲不让他望,韩子高一动之下倒抽一口气死死地掐进了榻间,"没事……"陈茜见他如此拂过他的肩带起阵阵颤抖,"听话么?放松……不然我们都很难过……"确认他无事便放了心去,这么傲气的孩子可不是空心的竹。
  暖暖地被他控制在怀里的感觉很奇怪,可是……
  他埋进榻间,绯莲色的衣裳,他说想要看他穿着的颜色,十二岁……张扬不可一世地口气,我一定会胜!
  记不记得了?如此混乱世间……谁还记得一柄剑的故事呢。
  无数嘈杂的念头顺着身体的钝痛让人承受不得,愈发地死死咬着嘴唇,耳畔忽地响起身后人的哄劝,竟是真的低沉诱惑,"子高……"揉着他的腰骨,"许你什么都好……子高。"
  许他什么都可以么。
  他的思绪瞬间清明,不过是场交易,千万别忘了自己的立场。黄鹂一声春雾里,微风吹动泻明珠。
  余光间瞥见那些墙壁上暗色刀剑,反射而出的寒冷光影。
  阴阴暗暗,都剩下他的热度。
  "嗯……啊!"突然间的迸发让两个人都是凝滞动弹不得,长长的喘息,韩子高承受不得几欲昏聩,他的手却牢牢地搂起他来亲吻,红莲映碧水。
  终于寻回了这砰然而开的莲动么?陈茜竟似恍惚,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开,都是一样的牵扰。
  露花时湿钏, 风茎乍拂钿。
  疲累得连抬眼的气力都没有,却是努力地说着什么,"剑……"
  陈茜揽着他一同卧下,"好,剑……来人!"
  韩子高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骤然躲闪,陈茜安抚着将那绯莲一色轻轻覆在他身上,"不叫她们进来。"
  "县侯有何吩咐?"离兮的声音响在门外,这么长时间激烈地动静教谁听了也都明白,她一直伺候在门外,这时候也知道进去不得,守在外边低声询问。
  "把晨起韩子高那柄剑拿来。"
  "是。"
  "还有,备些热水来。"
  离兮应下急着去办,不多时有人将剑先行送来,不过是柄随身之剑而已,更是毫无稀奇之处,陈茜披衣起身去微微开了门接过来,一袭影绰屏风之后从这方望过去榻上莲红鬼魅,下人们低着首把那热水木桶抬了进来,离兮但见他穿着那暗色软衫,这室内的氛围……不由地有些惊讶。
  自从那个人之后,他再也不许谁留在这寝阁里。
  "统统下去!"
  "县侯……可是要下人们帮着?"她想着这般沐浴的事情总是需得要下人们帮手,却不想陈茜想也不想摆摆手便让她们全都退下。

【十二】公平交换

  手里玩着那柄剑,隔着一方泼墨屏风,以墨泼纸素,脚蹴手抹,随其形状为石、为云、为水,恰是江南天地一方,几许流莺飞散,他以剑挑起烛心,扑簌而起的晕黄光影。
  "不过便是随手掷与你的剑罢了,竟还真的带了这么多年?"陈茜目光一聚手起扬剑而立,"或许这剑上还有当日侯景那反贼的血也说不定……"剑气骤然而起荡开一室温缓,屏风应声而裂被他一剑劈开,韩子高恰是正对屏风俯在榻上,只觉自己浑身酸痛难耐,突地剑气四起他竟是断了屏风。
  韩子高又见了他如此深邃不定的眼色,一地碎裂之后纱锦残丝轻缓浮起,那暗色云纹软袍一动,踏着残骸向自己而来,手里正是他当年赠与自己的那柄剑。
  绯莲红,肩骨颈上俱是暗色荼蘼,白皙修长的腿微微一动想要撑起身来,恰是滑出了那方绸衣。
  霜红映雪,百里惊鸿般的人,软软地疲累到了极致,却是眼底光芒不褪。"把剑给我。"
  "你在命令我?"
  "不敢。"动不得的样子又是只猫儿般顺滑,陈茜不由笑起,"你若真的这么想留着,命人去铸个剑鞘来你便好带着了。"说完便要递给他,却不想韩子高突然一把抢过来竟是向着他自己脸面而去。
  幽暗内室之中眼见得剑锋寒光打在他眉心朱砂一点,立时便能削烂额头血溅三尺。陈茜一把扣住他的腕子打落了剑去,"韩子高你疯了!"剑落在地韩子高被他一把拉起,"怎么?羞愤难忍还是心中积恨?别忘了是你自己褪的衣裳!不是要换?一个男人你起什么贞烈的心思!"
  韩子高左手一掌打出,"不是!"
  陈茜当真没想过这孩子竟敢向着自己动手,被他一掌击在肩上错愕地退后两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韩子高……好大的胆子,如今还有几人敢向我出手,你倒真是不怕死!"心里却看出他也学过些本事,果真是没有寻错人。
  韩子高望着那剑颓然软在榻上,他依旧是身上不适,勉力之后俯在那榻上动不得,陈茜过去狠狠地拽起他发丝,那绯莲一色不得不仰起头望着他,陈茜凌厉的怒气几乎不可抗拒,光影从他暗色的软袍后透出,开口几近怒极。"想死?"
  韩子高摇首,眉间一点朱砂依旧。
  "那你为何以剑自毁!"
  "朱砂已散再不能见家人,如今留着这脸面何用!"他也是负气冲口而出,"爹早知我有今日,如今应验是我自己所选,既怪不得旁人难道还不准我自行割去?"他竟是真的起了狠意欲剐面惩戒,陈茜也是一惊。
  "你……"他细细地打量他眉间一点,忽地笑起来,"这朱砂当真是为守身?"
  韩子高被他拉得发间生疼,皱了眉去不由大了声音,"放手!"
  陈茜却又更使了气力直将他上身拖离榻上,"韩子高!你不要以为你生了副好皮相就能令我让你三分!"
  榻上之人再不曾开口,那眼底依旧是一丝一毫都不见怯懦求饶,陈茜凝视半晌,却又突然转了笑颜。
  他的笑远比怒气让人心底生寒。
  可是其实笑起来,陈茜的轮廓柔和些许,同样是俊逸面目,何苦非要手间生杀?韩子高一瞬间的恍然,微微垂了眼。那人却先开口,"乡野间的方子哪里能信得?朱砂未散,你无须如此。"
  绯莲颜色一愣,手间微微抚上自己眉心,"我……"
  陈茜微微俯下身去想要抱他起来,韩子高动弹不得又不知他想如何,"我自己走。"
  "规矩,你可懂得这府里的规矩?我若是不想让你走,便不准走,不让你死……你……"陈茜忽地想起些什么,止住了话去,他的手臂缠在他腰间不放,一瞬温暖的安慰,"不难受么……总要去弄干净。"
  韩子高望那热气蒸腾而起,来不及诧异就被他拖起来,微微抬起头去,那人的侧脸在热气中柔和开去,"他不向你这般不听话,若是我抱他起来,他便会一直抖得止不住……"
  豹一样忽然犀利的目光,好似嗅见些端倪一般,"竹……是个人名?"
  陈茜手下一松,他整个人来不及反应便跌进温热的水中,绯莲色泽绽开在水面之上,陈茜毫不在乎这上好的缎子被他带进水里,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他,水中之人发丝翻涌,热气之中那连花色慢慢染上了肩骨。
  韩子高靠在那桶壁上直看着他,"怎么,你不想别人提起他?"
  陈茜的声音已经带了极怒之前的征兆,"我不想你提起他!"
  于是几乎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心念一转,突地笑起来,"是个男人么……"
  "韩子高,你当真不知自己什么身份!"陈茜扬手舀起一瓢水来劈头泼在他面上,湿透了的绯莲色连眼都不避。
  落了水的豹也不减凛然,"果然。"若有所思沉闷了一刻,韩子高自己慢慢将湿了的衣裳褪下来,也不望陈茜,独自利落地掬起水来浣洗,发丝面上都被他泼得湿透,贴在颈上极不舒服,映着那幽暗的桶壁,水光中韩子高望见自己倒影。
  眉间一点,真的没有异样,不过便是求个心安么。
  他轻轻地自己抚过额上,终于还是背过了身。
  陈茜望着他转了脸去却突然负气一般一步迈进水里去,韩子高大惊之下万没想过他无端端的湿了自己的衣裳,刚想要起身却又被他一把按了回去,"你!"这一来二去再忍不得冲口而出。
  果然是要挠伤了人,陈茜在他身后缓缓坐下,"如何?你想说我如何?便让你放肆一回。"
  "无事。"他依旧是背对于他不住地以水洗面。
  "怎么了……"他抓住他的手牵扯过来,"我看看。"
  韩子高不曾望见自己,突地从水中见了,有些难堪,左右躲闪逃不开,还是让陈茜转过身来,微红的眼,方才的争执再顾不得细看,这时候晕开的湿气让人心神安宁,陈茜分明见了他一闪而过的退让。
  很亲密温暖地从身后拥着他,手掌遮着他的双目。
  带了水汽。
  那喜怒都只是瞬间的人轻轻开口,"子高……"韩子高竟也一瞬间地放松开,微微应了一声,陈茜又像是不断确认,"我给你的名,以后都要记得,好不好?"反倒是身后的人才是祈求的样子,水雾洇开,墨菊缠绕在水中起伏,韩子高的肤色愈发透出绯红,略有些挣动,还是开了口,"好。"他软下口气来哄着自己的模样,让人不忍心。
  到底是谁在控制谁?
  霸道的手指轻轻碰在身后,另一手不让自己望见一切,牢牢覆在眼目上,陈茜的声音柔软得不可思议,"很疼是不是?方才哭了……不想让我知道?"
  身前的湿透的人不说话,终究是长出了一口气。
  陈茜一点一点掬起水来撩在他身上,慢慢地一寸一寸替他洗净汗意,韩子高被他松了眼目,却突然开始不敢回身。
  若是转身过去他仍旧是那般凌厉如刀般地目光……水中自己有些失神。
  还是开始贪图起这一刻。
  很没有出息的感觉,却在水光中望见会稽山上满山花影。
  血腥铺天,他随意地抬手掷给自己一柄剑,不过极短暂的相遇,却深深记得他喜怒幽邃的眼。
  韩子高余光望见那剑被陈茜方才挡在石地上,水气熏染,竟也是柔和光角。
  疼,那剑十二岁的时候便伤了他。

  为他洗净,同样是替韩子高换了身绯莲软袍拥在榻上,陈茜自己都有些怅然,第一次为别人换洗,何曾有过的事情。
  两人都有些不愿开口,到底是被他身上清净的莲花气惹得动了心念,"他很像你……"
  韩子高一笑不语,不是说了么,不想自己提起他。
  "可是他没有你这样的目光……我将他绑在屋中也从来只剩得眼泪。"
  韩子高叹息,果然是他的性子,那个人怕是受了很多折难吧,陈茜微微闭上眼去,记忆里的人泪光点点,从来都不敢反抗些什么,也没有这般清净地莲华。
  "你想把我同他一般,捆起来么。"说完自己先笑起来,这样无趣的问题,若是陈茜真的想自己还能如何。
  腰间的手一动,口气却带了犹疑,"不。"他这样口气,怕是那人已经不在了,韩子高想得明白,本是和自己完全无关,却又有些顾忌。
  微微离他远一些,自己靠在那枕上起了困倦,"我不会走,我与县侯尚有交换。"
  他看不见身后他的目光失落,仅仅不过是一瞬,是,他不是他,他不会手执竹笛憋闷在屋中终日郁郁,也不会哭着逼得人不得不把他捆起来困住。
  韩子高很分明,他若是要换,便自己褪了衣裳,他若是哭了,也只是自己的事情。
  起身探手越过他将那剑拾起来放在那绯莲一色的身旁,轻轻熄了烛火,"累了便睡吧。"
  斜光隐西壁,暮雀上南枝。
  倚着十二岁时候这人送给自己的剑,他终于慢慢地松了周身的防备,懒懒地放开身体舒服地闭上眼目。
  绵长的呼吸声。
  泣血悲东走,戈念北奔,凭七庙略,雪五陵冤。黑暗中谁的目光沉沉凝望,壁上陈血刀剑,饮马而过的日子,竹歌东南。
  侯景,他和他不同。这一次,或许……死得便是你。

  刺眼的日光。室内暖意渐长,遥遥地有人誓言必胜,家毁人亡,郁书战栗的泪水晕开血红残肢,忽地睁了眼。
  原来不过清晨,刚刚起了日头渗进窗缝之中,韩子高蓦然起身,却见室内新换了的屏风却是一袭红莲色。
  暗红之后有人坐于椅上把玩着一样事物,韩子高一时望不清楚,只是动动手指自己系好了衣裳,还是不惯这绫罗的滑顺质地,却也当真是要比自己原先的粗布衣裳舒服得多。
  "醒得真早。"苍青色的袍子一动,以手中之物掀起垂幔转过屏风来,榻上修长少年只望他一眼,陈茜手里却是个笛子。
  淡淡的颜色,该是竹质。
  他这般棱角凌厉的人手持竹笛的样子很是奇怪,见了韩子高的目光,陈茜探手放入怀中不教他多望。
  "昨日不是难耐?今日起得倒是这般早。"陈茜有些赞赏目光,果真不是那般软香浓玉的胭脂色,受不得些许激越便要卧榻不起期期艾艾,他自己坐于榻上以指拢发,却是极美的色泽。
  惊心动魄般的美,很让人留恋。
  不由又过去整了他的衣袍,"你想要些什么?我当好好赏你,说些心愿来吧。"陈茜坐在少年身侧,想他或许便要求些实质,却看见他一把执起那剑来,这才想起来竟是准他带了利器睡在自己榻上一夜。
  陈茜苦笑,真是被惑了心意。
  韩子高想也不想开了口,"让我去演戏骑射随军而行吧。"
  这话真让陈茜一愣,他还思索着许他些什么好,却让他说得无言,"你…这算什么交换?"
  韩子高反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县侯不准?"
  "准。"他定定望他,"不求其他?"
  他垂首思量片刻,"让我去看看爹吧。"
  "继续。"他难得今日心情不错,容他多说些来听听,却不想那人摇首,"再无其他。"
  "韩子高,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你便再无其他想要之物么?"
  "我只想好好学得征战之道。"淡淡骄傲从未曾褪去,昨夜受不得软在他怀里的时候也是带了执拗地清凛,陈茜便又是那般幽深眼色微微眯起来,上下望他,"身量骨骼倒也适宜,好。"
  韩子高也不多言,离兮端进些粥食糕点来放在案上,不由抬眼撇着屏风之后。
  极美的少年却不似惯常所见带回来的人,县侯竟真的许了这颜色的衣裳。
  "离兮?"陈茜头也不抬低了声音,驱逐意思分明,什么时候轮到她立在那边多望。
  "是,县侯,奴婢退下。"


【十三】一许清明

  一路出了寝阁去,恰看见竹苑的丫头玉儿捧了药,一间了离兮分外神秘地拉过她去,"怎么近日寝阁进了人去?"
  "嘘。"离兮望望天光尚早,四下无人,"乱说话小心县侯一怒要了你的命!"
  玉儿也是知道的,恐惧地缩缩领子,"这不是才偷偷找姐姐来听听消息,府前侍卫这几日都在议论进来的人,说是美得让人害怕。"
  "美得让人害怕?这是个什么意思……"离兮转念一想却也颔首,"确是。"
  玉儿便更加好奇起来,"真是个美人?"
  "可惜是男儿身。"离兮低了声音,玉儿立时一惊,"他……怎么能入了寝阁去?县侯当日断竹为誓再不纳男宠。"
  "谁知道,你敢问去?"离兮故意吓她,果然见她使劲地摇首,"我不敢。不过是好奇什么模样才能让人觉得美得害怕。"
  "不是……"离兮努力想恰当地去形容一下,半晌没有找出合适的言辞,"便是和竹公子不同的人,只是眉眼看似很像。"韩子高身上的感觉很不一样,面色妍丽极致,却又有着刺一般。
  会伤人的美吧。
  离兮不过是瞥得他湿漉漉的布衣模样,也是心里惊叹。
  玉儿一听了竹公子也有些黯然,"也是极美的人……县侯其实不是想伤他的,却又好似总是对他很不好……"
  "县侯这一次的态度可是不同,他把绯莲红赏给他了。"
  "什么!"玉儿立时忍不住大了声音,离兮一把掐在她肩上,"快,夫人的药耽搁不得,你快去吧,别打听这些,无事又去乱传话。"说完匆忙离开,怕惊了别人。
  玉儿一路思量,一路奇怪,端着药绕进了竹苑,沈妙容身上有很严重的隐疾,这是个禁忌,从不许旁人议论,玉儿想起来不禁打个寒战,曾经有不懂事的丫头私下里说起夫人的病,县侯命人断了手足仍在荒郊野外活活饿死。
  她试试那药的温度,不至烫人。夫人因何如此无人多言,她进了府里的身后陈茜已封长城县侯,之前的一切都没人再敢乱说。
  "夫人?晨起该用药了。"玉儿过去扶她起身,也是醒得早,睡不得多少时候。
  破碎的额角,依旧是旧例,沈妙容持香祭拜于画前,画中人竹色依旧,"竹……今日天光甚好,也不见闷热。"仿佛真的对着他说些话语还能听得回应一般,静静地说着,香烟缭绕。
  她再也寻不见他,可是一切都已经无用。
  恨过,怨过,可是若换做是竹,他从来都不曾抗争过什么,她已然心冷,如何都好。
  那冰冷盔甲一闪而过,不过是半日的光景,却从此颠覆了他们两人的一切。"原是说好了的,日后要于竹林中寻方安宁……如今便用这竹苑相代……"
  玉儿也有些难过,好好地竹公子,如今却是再也望不见,个中纠葛说清楚却也不清楚,忽地又觉得不公,"夫人,县侯如今又寻了个男孩子回来。"
  "我听闻了。"
  "可是……"玉儿有些愤愤,伺候她服药,"当日县侯断竹立誓,如今却又反悔,本也不好男风……"
  "玉儿,什么时候起了这说闲话的毛病?"妙容慢慢地吹去药沫,"竹对于他已经是极重要的人,何曾见过县侯为了谁立誓?我信他。"心里却起了波澜,一碗药服得胃间发涩翻转不止,沈妙容缓缓坐下身去有些难耐,"他对竹有过真心,否则我……我当日何须如此。"
  玉儿不太清楚其他,听了她这般提及了一些又不敢问,只能是开口劝慰,"夫人好生歇息,不要想些旧事了。"说完撤去了空物掩上门。
  留她一人。旧事……已然算得旧事了么。
  裙尾上的凤尾竹纹重叠秀挺,上等的绣工连那竹节都清晰可见,沈妙容轻轻地挽起来,竟忘了如何难过。

  香烟弥散,画里的人一如既往眉眼柔顺,这一次,吹得是什么曲?这一生他没有过名字,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是在府前,爹请了些清客入府,他一身白衣却是精通音律,话不多说,周身所有便只剩得一只竹笛。
  府里人有些奇怪,寻个如此人来终日做不得其他,安静地执一只笛子又能成何功业,参军请如此人来实在可笑。
  妙容不过阁中作绣,突地有一日府里却起了清音,簌寞和吟,轻远流长。
  参军府中何曾有过这般乐音,妙容自幼起见得的不过也是各方将士,甚至侯景之乱天下纷争已近惨绝人寰之境,唯剩得家乡一方暂得安宁,日日都听闻战报凄绝。
  这一日却有了清净的笛声。
  随风而起安然沁人,春日之中,绣对鸳鸯浮影,自己乱了心意,忽然听得屋外有人声,她匆忙收了自己的绣迹。沈妙容方及二九年华,爹爹日日思量这婚事却被这乱世所扰,终究是未曾寻得良人,推了她的屋门去,声声叹息。
  "家国遭祸,昏君当道……妙容,如今这世道荣华反倒是魔障,倒不如寻个清白家室的人,隐去小镇平稳一生。"
  妙容教养自幼得体,微微起身替爹斟茶过来,"全凭爹爹安排便是,妙容自然清晓爹的苦心。"
  这女儿相貌并未有何出众之处,这周身之气却是不输旁人,也算得费心教养。沈法深略放了心,试探地问她,"府中的竹公子,你可曾见过?"
  妙容一愣,"不曾。"
  "他日日于竹林中吹笛,若是妙容憋闷……去后园竹林走走也好。"颇有了些深意,却也知道女儿家的事情多说不好,沈法深探慰几番,自行离去。
  是他偶然遇见的人,无父无母却是温润柔顺之人,不见丝毫野心争抢之意,如此男子或许便能带妙容寻处僻静之所共度余生。
  如今这样的天,沈法深站在庭院中遥遥望去,四方浮光掠影尸骨成丘。
  饮马河声暮,休兵塞色春,不久前便闻陈茜败于侯景,想来吴兴也是难保。陈氏起于吴兴,或许不日便要战败而返。铁骑碎河山,一点引了战火回来……沈法深静静闭上眼,遥遥地仍有竹笛之音,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间的一许清明。
  他本是不想让妙容嫁于官宦侯府之中的。
  自己的女儿,如今富贵不求,荣华不求,不过求得安稳平顺,哪怕清寒度日,总好过被无端地卷入这场乱世。
  叹息无法。

【十四】红鬓烈马

  记忆中的年月。
  那一日午后微见起了风,春日尚暖,绣了一日女红觉得颈后酸胀,妙容起身舒活经脉,临近窗边才觉得止了笛声。
  一直都是轻缓隐于这府中车马来去的悠然之音,静下来想要听听的时候却忽地烟消云散,沈妙容将手中针脚细细藏好,雌雄未尝相离,人得其一,则一者相思死,故谓之匹鸟。她执远些借着光影望望,只觉得雄鸳绣得不好,略是离得远了些。想着改改却又起了懒意,抚着窗棂望,竹林清幽,日头不烈。
  终究还是走了出去。
  近日恐怕是要起事端,府里人影彻夜不歇,有传言陈氏一路败退,不日或许便要回了吴兴。
  这一回来便是无穷尽地争端,三万顷浩瀚太湖风光一朝染血,妙容微微抿了唇去,纵是谁也不能为力。想着入了竹林,四下无人,她虽是无心,却又起了旖旎心思。
  日日竹笛之音,怕便是那唤作竹的人吧。
  抬眼正对上一双清缓瞳子,沈妙容不由惊了一跳却也很快安静下来,思量着怎么开口,那人却也是从竹后转出未曾留意,忽地见了有人,退后几步。
  一身白衣,略带了无措的目光,见来者素色裙角,微微一笑
  很清的人。
  妙容不由也松了眉眼同样回以一笑,望见他手中竹笛,"公子便是日日吹笛之人?"
  他手中竹笛一动,颔首便做回应。
  从来不曾见过这般安静的人,她自幼见得的亦是兵马铠甲,府中还是第一次进了这样清净温缓的人,何况那眼目间软软地让人心安。
  "公子何故止音?"
  身侧一方小径通往竹亭,那人或许是想着转去亭里,不想突地撞见了自己,白衣一动,微微侧了身向着那方而去,"北方天地惊变,云气减止,清音受抑……"走出几步却笑着回身让出些路途。
  他想让自己一同往竹亭去么,沈妙容面容虽不见绝色却带了娴雅之气,至他身侧,也当真随他而行。
  亭中风过,竹质的笛子许是在手中厮磨而成的圆润光影,映得那仓皇天际扭得变了颜色。望望她的衣着也想出了,"可是沈小姐?"起身欲以礼待之,妙容摇首,"妙容便可。"停了半晌,只看他白衣轻柔,"公子姓氏……"
  "无姓无名,无父无母,便以竹代之吧。"属玉双飞水满塘,菰蒲深处浴鸳鸯,手中一动,笛在唇畔,"妙容可还想听?"
  是很美的人,温和散开的光影让这竹林添了生气,竹茎之下蓝雀轻动,她便忽然开了口,"想。"
  这世间已经太过混乱。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不过两人小亭,佳气红尘暗天起,低婉地开出了静谧的竹花。

  如今沈妙容独居于这竹苑之中,再想起来,若是那满身戾气之人没有一剑断了自己的车马,没有突然闯入那方郊野竹林,或许今时今日,她与他便可太湖之畔结庐而居,荡舟万顷,歌遍清鸿。
  北岩千余仞,结庐谁家子?
  淡淡风中,有人白衣飘然,笑得柔顺安宁,"妙容,郊野竹林相待,从此太湖泛舟,可好?"
  她执了那略有遗憾的鸳鸯绣,真的再想要改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
  烽烟白人骨。到底还是入了这修罗道,如今吴兴的竹……是否依然如故?

  府里骤然而起的烈马嘶鸣惊断回忆,沈妙容微微蹙眉,这又是怎么了。玉儿往前看看,回来掩上门去,"夫人不用忧心,县侯只是命人牵了那匹顽劣的马来,不知欲做何用,自从寻得了便无人能驯,这时候又起了兴。"
  她应了声便倚在那窗边赏竹。

  府前空地一方小小浅池,退了下人去,只剩一名马夫引马而来,水光鞍侧,竟是红鬓,马影溜横。显然是匹性子极烈的马,目光如炬嘶扬不止,陈茜换身苍青色的长衫,身后绯莲一动,暗赤色的光影。
  那马夫自是极清晓这马的脾气,也恐伤了自己离得远些,"县侯,此马无人能驯,万别伤了人……"
  陈茜不去理会,转身望那绯莲一色,韩子高上前一步同他并肩,"当真好马。"看也看出了此马气度不凡,骏骨饮长泾,奔流洒络缨,额上睛白分明高鬓亮泽。
  苍青人影上前去,"西周穆王所有八骏,王驭八龙之骏。"手抚马背,立时便引得这宝马扬蹄不耐。
  八骏。拾遗所载,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翻羽,行越飞禽。三名奔霄,夜行万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辉,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腾雾,乘云而奔;八名挟翼,身有肉翅。递而驾焉,按辔徐行,以匝天地之域。
  "此马相传为腾雾之后,日行千里不竭腾云乘雾之意,我几番苦心寻找,终得此马。"陈茜眼有憾意,"却是脾性极烈,驯服不得。"眼光瞥向韩子高那方,"如何?想从军而行,便先从此开始吧。"
  那马夫良善老实,听了这话里的意思立时起了担心,眼光瞥向那方赤红,真是秀妍无双眉心朱砂一点,难怪给了这衣裳穿去,果真相衬极致。
  可瞧着这眉眼……把这马松了予他还不是送死?忍不得开了口,"县侯,此马伤人……"
  "无需你多言!"
  "是。"
  韩子高微微笑起,扬目望那马蹄翻滚不耐地低鸣,眼底骄傲顿现,"县侯,若是我骑得,它可就归我?"
  少年心气,果然,陈茜也是一笑,凌厉渐缓温柔之色。拍拍那马背立时惹得马夫缰绳不住使力控住才不教它伤人,"好!若是你当真驯得自然归你。"
  红衣一动,身影已至眼前,直望陈茜眼色幽邃却是期许,两人恰于马侧,陈茜突地探身过来,气息涌在他耳畔,轻缓温柔,"若是怕了,记得唤我……"说完一步点地退至数丈之外,展袖苍青云散,很是惬意地扶着左右漆柱。
  红衣一动翻身上马,一刻而起的心思罢了,甚至就连那臂上气力都显单薄,陈茜眼见那烈马前蹄腾空,昂头嘶鸣就要将那马上之人甩下之时,缓缓开了口吩咐,"把缰绳给他。"
  马夫一直使力勒紧不松,看这少年样子纵是一般的战马许是都未曾试过,生得如此秀气哪有什么力气,这一松还不就要了他的命去?略有迟疑,陈茜厉声开口,"给他!"
  惊得手下一松,烈马立时脱了束缚高昂扬起前身,韩子高死死伏在马背之上低身一把扯过缰绳来,手下力道惊人丝毫不让,让那马夫都是一凛。
  红衣斜散在马背之上,铺开绯莲一朵剧烈震荡,烈马长声不止绕着空院不断往复,那马背上的人几乎连起得上半身的机会都没有,马夫一旁惊战不已慌忙看向县侯,却见那人手指敲在漆柱之上眼光却并未曾望向这方。
  在看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只见前方一方浅浅池塘,秋莲零星缀于池中,池底淤泥,衬得水色格外幽暗,马夫立时紧张起来,眼见得这烈马性子极暴躁,不住地低吼咆哮意欲甩去背上之人,韩子高微微起得身来却根本顾不及其他只得死死地紧握那马缰不放,身上酸痛未褪,这一下更是难耐极致。
  世界颠簸一瞬,偏偏余光之中那人动也不动只望秋莲。
  衣袂之上一小段青竹颜色,该是很重要的人?还有那只笛子……这样喜怒难测的人除了刀剑征战,还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值得他如今依旧耿耿于怀?
  韩子高一失神的短暂立时便缓了手劲,那马得了喘息功夫放蹄奔起,竟是直冲那浅水莲池而去。
  "县侯!"若是入了水中这马恐怕更是怒极,马夫大声呼喊起来,陈茜扬手而止,一道迫人目光横扫过来便只能生生吞回了后话。

【十五】竹苑故人

  马鞍金质棱角颠簸之中刮蹭了手臂,韩子高闷哼一声来不及反应便已经是惊起泥淖千翻,烈马带他纵身入水,虽是浅浅一方但立时就起了波澜。
  绯莲一色映水之上,秋莲素雅摧枯拉朽被他惊断数枝,眉心一蹙,为有倾城色,翻成足愁苦。陈茜又是那般玩味神色,微微眯起眼去望他纵马入水,马身受了水汽更是激荡起来,昂起头来使力甩去竟是教韩子高撞在鞍上胸口吃疼,不由得松了手去,立时便是衣衫翻涌从那马背之上横跌下来。
  清凉几许,池底湿滑,他翻滚而下肘间撞在那玉石浅阶的边缘上,不由抱紧了臂垂首喘息,胸腔起伏这一番下来周身剧烈疼痛,烈马嘶鸣激起水雾层层,陈茜缓缓向着自己而来,也是不急不惊,还带了笑,"疼不疼?"
  韩子高并不看他,径自翻了手去望望淤青一片,那人影映在自己身前激荡水面,陈茜分明便至身后,"宝马各有其主,马性忠良,行军打仗难免情势迫人,再无时间待谁驯得了马再去拼杀,所以……若是学不会这些,觉得累了,便和我回去吧。"见他不动,忽地又低了声音,见那衣裳溅了泥泞,皙白手间湿润泛青,他开口极是蛊惑口吻,"子高……跟着我,不一定非要会这些……"
  韩子高骤然回身仰首望他双目,陈茜一滞,他眼底清亮天光有莲怒绽,骄傲得一如既往。数年之前,不过也还是十八岁年少轻狂,他身受兵败之苦暗夜颓然,刀剑寒影凄怆而下,唯有那温热血液能唤醒些什么,止不住手间罪孽。
  忽地见了这般莲花之清,还是稚气的孩童,却是清傲眼色。
  即使他布衣乡野,即使他根本护不住什么,却激得自己耐不住这失败的感觉,一定会胜。一定。
  陈茜每一次都不能忽略这般眼色,韩子高见他望得有些怅然,眉心一动,朱砂顿起,竟是从那水中直了身子站起来,身后烈马正于池中烦躁转身寻不得个方向,被他一起惊动又是扬了前蹄一跃而出。
  立时陈茜也是指尖一紧,现下无人控着马缰,这马嘶鸣不止横冲直撞最后唯一寻得了方幽静竟是直冲着竹苑方向奔去,陈茜怒喝一声,"来人!"
  四下慌忙赶来数人,"拦住它!"
  混乱的一瞬间绯莲色泽染水而动竟是大步迈出浅池,陈茜下意识唤他,"子高!"伸手向拉他过来,那马起了脾性这时候必须得多人合力快快将它赶回,韩子高却是不曾回身径自随着那马飞速跑去。
  "韩子高!"
  僻静小道转角处他侧脸微微笑起,只望了自己一眼便执拗而去。
  眼光如豹,彻底起了固执地狠意。
  陈茜反倒是松了焦急,周围数人随着红衣身影一起赶去驱马,他在那残败了的莲池之畔整好衣袍。
  "县侯!县侯不好了……"
  "怎么了!"气喘吁吁跑过一人,"县侯!那马慌不择路向着竹苑去了!"陈茜又是目光一紧,竹苑……妙容还幽居其中,拂袖匆忙赶去。

  竹茎噼啪而下断裂无数,竹林之中不断传出嘶鸣不止。
  沈妙容恰是要关上窗子歇歇,忽地苑外嘈杂不止,马声竟是已经离得极近,不由惊动推门出来,"玉儿?"
  玉儿也是有些奇怪,"夫人别出来,玉儿去探探。"
  往前走得几步便见人影纷乱,竟是放了匹马出来,"那马不知为何被送了缰绳,这会儿疯了般地冲进竹林,夫人先进去吧,别惊了。"
  忽地暗赤色的影子晃过,沈妙容突然脸色一变,急急地掀起了软帘出来,仍旧是断裂的竹声,她却是要出竹苑去。
  玉儿害怕起来,那马一向无人驯得,这要是伤了……赶忙追着跑过去,"夫人!"
  沈妙容丝毫不去理会,径自出了院落。

  这方一路追他而来,入了竹林一片日影清淡,红衣遥遥一动便闻马声不止,竹后一片吵闹,跟了数人过来却也都知道这马的脾气,一时统统围在外侧不知如何是好。
  陈茜疾步近前刚要发作却突地见那绯莲红的人影扬手握紧上前抢过马缰,烈马剧烈而起的怒意分明甩首就欲扬蹄向着他去,少年侧脸依旧,陈茜眼见那马带起泥土竹叶纷飞,心里霎时而起的紧张脱口唤他,"子高!"
  怒马闷热的气息几乎吹在面上,眼见得韩子高就要为它所伤,陈茜一步上前却见他使力拽下缰绳握紧翻身而起竟是又坐于马背之上,少年骄傲眼色,微微看向陈茜,勒马就欲向前。
  陈茜止步,风起。
  竹涛零落。
  真的没有寻错人。绝不只是贪图安逸的猫儿,许了荣华便能锁在屋中。他需要一方天地,比如……倔强地控制住那缰绳。
  疯狂的畜生焦急无法只觉背上那人极是坚持,更是不管不顾地胡乱冲撞,韩子高怎样也不肯松了手去,直教那马粗喘不止撞开一丛竹木。
  几经狂风骤雨,宁折不易弯,扑簌倒去,竹林毁了大半,露出之后幽静的一方小苑来,却是恰好有人转出来。
  红衣翻飞,风中莲动,沈妙容急匆匆地从竹苑中冲出来,抬首一瞬忽地便僵愣在原地。是谁……是谁。
  温和而笑的少年,那一年同样是竹林,清越而起,遍满山河。
  她几乎发出不来声音,一匹珍绝烈马左右难安暴怒而起,那马背上的人却竭力挺直了脊梁丝毫不肯放松。鬼魅难言的场景,少年眉心一点昭彰嫣红,周围众人呆愣愣地替那绯莲一色担忧却又自知此时万不能徒劳上前。
  陈茜缓缓退于人群之后,遥遥相望,忽然看见了对首的沈妙容。
  她怎么出来了?
  "玉儿!扶夫人回去,畜生伤人,有了闪失我为你是问!"
  玉儿慌忙伸手去扶,沈妙容突地大了气力一把甩开她,竟是向着那马首而去,众人惊叫,陈茜飞身上前一把将她拦下。
  "妙容!"
  "你放开,你放开我!"从来不曾见的模样,夫人竟是像入了魔障般死死盯着那马上之人,不顾县侯拦在身前竟是不住地想要推开他,陈茜牢牢挡在她身前,"妙容你先安静下来……不能过去!"
  她竟是扬手就欲打他,陈茜一把压下她手来,"沈妙容!"
  眼前的女子额角破碎,疤痕尚在,那目光转向自己分外绝望,"你还想如何……你还想怎么样……他什么都不争……你把他送给别人你还想做什么!你放开我!"
  陈茜拉住她袖间不住后退,"妙容……不是他,你安静下来,安静下来……"
  身后一声闷响,韩子高再次被它摔在地上直撞在那竹茎上,陈茜挥手命令左右,"把它给我拦住带回去!"
  那绯莲红的衣裳无声倒在地上,沈妙容发疯一般地尖叫起来,玉儿吓得浑身颤抖,"夫人……"
  好好地试马,忽地变成了混乱闹剧,陈茜想也不想转身望韩子高,竟是挣扎起不得身来,过去抱他起来,"县侯……你……"想说放他下来,这方众人看着,却又疼得说不出话来,捂着肘间倒抽了一口气,陈茜环着他不动,沈妙容瘫倒在地泪落成珠,"我知道你会回来……我便知道你还记得当日所过的话,竹……"向着他伸出手,陈茜目光微动,几人上前恭谨地扶住沈妙容不住使力将她往那竹苑中带。
  韩子高一愣,竟是没见过的女子,面色平平那衣裳周身之气却也不逊,只是怎么这时候……像是疯溃不止,"竹?是谁……"好似这不是名字的名字一直都反复被人提起,他错愕之下仰首看陈茜,却见他依旧是那般幽邃双目。
  他在想什么。
  这样的眼光,下一秒是生是死是喜是怒,都是赌局上的未知,覆手开盅,输赢都是他一念之间。
  他讨厌这样的目光,让人难安,剧烈地挣动起来,陈茜便是不放手,抱他在怀里盯着沈妙容,"你错了,他不是他。"
  苍青色的袍子衬得那莲红更显,马背上的颠簸艰难教韩子高完全散了发去,不知何处伤了,指尖带血。
  美得惊心动魄。
  沈妙容几乎便觉得自己呼吸不得,他……依旧是这般拥着他,依旧是这样,狂傲得一如他当日策马前来毁了两个人的一生。
  "陈茜你是个疯子!你竟然狠得下心肠把他给了仇敌…魔鬼!"她遥遥地被人带回去还在不断咒骂,夫人一贯地优雅平和,甚至很少出来走走,今日却是真的失尽了仪态,甚至……胆敢怒骂县侯。
  陈茜丝毫不见怒意,他只是看着她眼里的绝望和仅存的希冀,缓缓开了口,那女子闻之声嘶力竭的哭喊直直向着韩子高的方向终究是晕了过去,他只是很平静地告诉她,"妙容,竹已经死了。"
  韩子高不明所以地看着一切,直到四周人群散去,竹林半毁,倾覆一地的竹节中空,陈茜抱紧他,"来人!将这残竹清去,明日晨起之时我必要看到一片完好如初的竹林,否则……"转身而去。

【十六】困以金笼

  带他回了寝阁去洗净了池水污泥,陈茜拉过软垫来放在榻上,韩子高推开他的臂执意自己过去,沾了热水肘上的伤口更觉难忍,陈茜反手抬起他的臂去查看,"无事,骨头没伤便好。"
  韩子高倒好似也不是很在意,"竹裂扎了进去而已……"提到了竹字自己噤了声音,好似这个字异常特别,每一次略有触及便能见到陈茜不再一样的眼色,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算是遗憾么?
  这一次那苍青色的人影依旧没有动,离兮送了伤药进来,陈茜坐在榻边看着韩子高自己敷上,半晌叹了口气,"过来。"白皙的手臂从暗赤色的衣袖中探出来,微微扭转过一侧,撕开的皮肉被竹枝划得形状可怖,陈茜不由探手过去,"万别落下疤才好。"
  韩子高皱眉望他,眼底又是那般带些危险性的光,"若是落下了,县侯是否便不满意了?"尾音挑起,分明负了气。
  毁了这好皮囊,是不是就真的再没有用处了……说完了也便自己慢慢覆上药粉,任他如何怒意都好,韩子高打定主意不去看他。
  陈茜果然被他激得动了火气,见他这般样子却又突然笑起来,"是。"过去指尖挑起他脸面来,韩子高猛然错身让开,他讨厌他这样的笑,还不若毫无缘由的震怒,陈茜被他甩了手去却是一点不见生气,"所以好好地护好自己,万别让我烦了……"说完竟是再不给他争辩的机会欺身上来缠住了唇齿,眼底一瞬清亮的骄傲让他压制住他下意识撑在榻上的双手,动不得的时候最美,却又喜欢见他那般固执地模样,分明是摔得一身伤,便是不肯认输。
  十六岁的清丽,蛊惑是在眉角眼梢隐隐探出来的枝蔓,却又带了刺。陈茜夺去他的呼吸之时忽然起了念头,若是剔除了他所有的尖锐真的锁在这里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可是他不是他。
  韩子高的棱角是他最美的风情。红衣一动,负伤却又执意翻身向着那狂暴的烈马而去,真是不一样的人。陈茜一时软了心念,唇齿向下顺着那颈线直至清晰地锁骨之上,韩子高挣动间手上的药粉散了一室,白雾荡起,陈茜双手扣住他的手压在榻上,还有些隐痛的背抵在壁上,身前的人步步缠绵……又是某种温暖的错觉。
  陈茜瞥见他绸衣之下片片青色,双手本是于韩子高袖口之下按着他,这一见了即刻微微抬起指尖,扯住袖口的莲花纹路略一使力,绯莲红顺着两侧肩骨滑落大片,露出青紫的肤,韩子高动不得,任他如此有些愤然却忽地见了一闪而过的紧张,仅仅是太过于短暂的神色,努力去试着临摹苍青色的人方才模样,待到回过神来却已经望不见,是自己被这现世安稳弄得乱了方向么……从十二岁起,他已经太久没有这般安宁稳定的日子。
  每一日好似都在辗转都在忧心,日日夜里都在听着那窗外的动静,若是一旦有了嘈杂人声便需得起身查看,乱军四下横行,不清不白地惨死在暗夜里是太多人的归宿。
  韩子高不想。
  他看着那人轻轻吻在自己胸前撞得钝痛的淤青一片之上,"县侯……"想说些什么,看见陈茜微笑着抬起首来待自己说完,隐了一贯地暴戾之气,温缓得甚至让韩子高有些不敢望他,愣愣僵着迟疑了很久。
  陈茜的眼目很是深沉,却也正该是俊逸无双的年岁,算过来,其实比自己大上六七岁罢了,若是能够一直这般望着自己…..那暗红色的人突地被自己的念想吓了一跳,垂下首去低声开口,"药洒了。"
  "嗯。"他还是等着他再说些什么出来,有些期待地看着这豹一样,美丽得惊心动魄的少年,到底韩子高还是吸了口气,"县侯放手吧,我去把药渍收拾了。"
  "不用,叫下人们一会儿来收拾就好。"陈茜笑得更感兴趣,"你方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
  于是好似真的略有失望的样子,陈茜竟然也会有这样的表情,韩子高彻底无措起来,竟是真的晕开了绯红面色,那苍青色的人大笑起来揽过他在怀中,轻轻揉着,却是极敏感的胸骨,"好在都没伤及骨头,只是淤血怕是要疼几日……"手掌温热的力度明显让韩子高蹙眉闪躲,又笑得很是玩味,"你今日伤了,所以……"
  "我定要驯服它。"声音不大却很是坚持,陈茜掀起他的衣袍来让他自己看看臂上膝骨上的淤青,"这个样子了,明日定是要酸痛入骨起不得的,还是算了吧……无人能驯服它,寻回来的时候就是个坏脾气的畜生。"
  如玉肤上纵横淤血,青紫俱全甚是唬人,"这事情不是赌气便好的,不行便是不行,逞强也要看对事情。"复了那一贯的口气,心里想得他今日分毫之间便要教那马踏于蹄下,不由一凛却又不教怀里的人看出来,"明日我需出府,你不准乱走呆在这里。听见了?"
  韩子高争辩,"为何不准我出去?"
  "不准便是不准!"提了声音,分明成了命令的口吻,韩子高却也不惧直视他双目,陈茜缓了口气,"我会让你回去探望你爹,你想什么时候去?命人送你回去看看。"
  韩子高望着自己周身淤青,"还是……过几日吧。"
  "也好。"
  "我不会出府,只是不想被关在这里。"韩子高直白地说清,陈茜却是不松口气,"不行。"
  "县侯为何不准我出去?难道我需一直都躲在这寝阁中?"
  陈茜本是还想缓和地说些什么,韩子高却是突然起了气分毫不让,立时让他也厉声开口,"是又如何!这是我的府邸,韩子高,你用了我赐的名,入了我的府中,你当你是谁?难道我还需按你的意愿行事!"
  那少年一愣,却忽地望他低了声音,"是……我是谁?"他想起来陈茜说过,曾经把那个人捆在榻上。
  绯莲红色疏离开去,自己慢慢地拉好衣裳,陈茜不知他欲如何,只能放了手去,见那少年慢慢地离开自己靠在榻首,轻轻掸去浮沉药粉,其实身上是痛的,这般剧烈地和匹烈马争执累得耐不得,蹙眉依旧不放。
  半晌,他竟然伸出手过来,双腕扣在一起,递到陈茜面前,那人有些疑惑,"你?"
  "县侯也把我捆起来吧。"
  眼光盯着他衣襟上的饰物,非金非玉甚至不留一丝权贵影子,不过是截再寻常不过的凤尾竹。
  是想要留住的人,却没能留住吧。
  心心念念,所以努力想要找回他么?韩子高讽刺一笑,"县侯还是把我捆起来吧,否则……"
  陈茜眼底腾起火光,"否则什么!"
  "否则你永远也寻不到他的影子。"
  "韩子高!"陈茜几乎是瞬间而起扬手甩在他脸上,红衣不动,被他盛怒之下的气力逼得唇畔见血,却依旧是执拗地望他丝毫退让都不肯,陈茜更加忍不得,"你不准提他!我说过不准你提起他!"
  韩子高有些累了,微微俯下身去躺在角落里,"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带我回来,可是我不会哭,也不会求你,我们只是彼此交换各自所需,县侯,若是你真的想要全按你的想象……那便捆起来吧,毁了交易的公平,我是你强行囚禁的男宠,你想做什么都好……"
  其实本就是一无所有,他是陈霸先亲侄,如今权倾一方,何况人人心底清楚,梁帝生死尚且还在陈氏手中,他韩子高算什么。
  一个旧年里偶然见得的孩子么,如今大了些,或许这脸面还和他的意,抢回来是要绑起来还是要锁住,从一开始就不是你韩子高能够选择的。
  一个禁脔么。
  是自己太可笑了。
  把脸埋进那软软的莲纹小垫里,他也没有办法,十二岁的一柄剑给了他太多的希望,乱世离散,倚剑似乎就能暂得气力,好似拿着这剑就有一丝努力活下去的信念。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今天实在是太过勉强,身上疼得想要散了架,韩子高慢慢地探手去寻那柄剑,冰冷的利刃他也不怕伤了自己。摸索到了自己拥在怀里。

【十七】结叶临影

  看不见陈茜的表情,两个人谁也不曾在说话,沉闷压抑之中韩子高竟然那么抱着利器晕沉沉地累极睡了过去。
  陈茜独立,望了他很久,那记忆里抱着木剑尚且不失坚持的孩子失魂落魄地蜷在角落里昏沉睡着,拔光了韩子高的刺,为什么疼的人却是自己?
  乱了,都乱了。
  再遇见他,一个新的轮转,却又再也不是原来的轨迹。

  睡梦中,马蹄玉碎踏清寞,红尘紫陌,游龙浴火,有人长剑气势如虹,来去皆是匆匆,断指残臂都不入他的眼去,却竟然也不见疯狂。
  剑出鞘,寒光闪。一柄剑直直地跌落面前,给了他活着的信念。
  郁书崩溃恐惧的哭声犹在耳畔,爹的嘱咐担忧……忽地好似有人拥起了自己,轰鸣耳畔低沉的声音碎了梦魇,说了些什么未曾听得真切,周身麻痹了的伤。
  真的是累极了。
  "不是想要你和他一样…..不是……"
  沉沉鼻息。

  出了门去,陈茜见众人移了竹来补上被毁了的林子,一时竹苑幽静,空了的竹叶后露出片片瓦檐飞角,想了半晌仍旧是顺着往妙容那边去。
  "玉儿?"进了竹苑才发现竟是清净得格外安静,唤了声便见得那丫头跑出来,向着自己低首行礼不敢说话,"夫人如何?"
  "大夫只言情绪过激暂时无碍,尚在昏睡。"正说着这边大夫从屋中退出来,陈茜低声唤过来,"可是开了药方?"
  "回县侯,夫人只是一时气血攻心,歇得一会儿便无事,本无需用药。"同样垂首而立,都知道陈茜的性子,唯恐说错了话,何况他一直对夫人甚为礼让,丝毫不准出了差错。
  却不想陈茜望望四下再无别人,"开副安神的方子,可懂我意思?"
  "县侯所言……"
  "今日是我疏忽,不想这畜生冲撞,断了竹林吓着了夫人。想法子让夫人多睡一会儿,最好……忘了今日所见,不就解了这惊吓?"他的声音低缓幽然,玉儿却是一惊,想说些什么到底闭了嘴。
  "是。"大夫转身退下。
  "玉儿。"他望望那屋门紧掩,"今日之事你可都见得了?"
  "玉儿……玉儿什么都没看见……"
  "你怕什么。"陈茜倒是笑起来,看着她紧张的模样,"你也是跟着我们一路多年的丫头了,以前的事情清楚些,却不知道缘由。如今陈氏已定建康,过去的事情便早就已经不再重要,你最好……"
  "玉儿都忘了。"
  "嗯,还有今日之事,若是夫人醒了问起来,你怎么答?"
  "玉儿只答府前边下人们不懂事,不慎教那烈马跑了出来撞进了竹林,夫人出去探看便受了惊……晕了过去。"
  "便是个聪明丫头,否则我也不会留你到今日,清楚不清楚?"
  "玉儿感激县侯。"扑簌便要行礼,陈茜摆手,"回去吧,记得一定服侍好夫人,这竹苑里的所有人都不准再出什么岔子。"
  "县侯放心。"

  素色的简单长裙匆匆忙忙地恭送县侯离开,玉儿一颗心几乎便要跳出胸口来,当日……当日从大狱中出来县侯下令杀了所有一众随行的近侍,唯有夫人死命地留下了自己和离兮两个丫头,否则自己也定是要保不住命的。
  如今这府里上下只知他得权反剿侯景之时立了誓言,再不纳男宠入府,究竟是什么原因还有几人知道?
  玉儿乖巧的眼目黯然凝滞,一个人进去看看夫人依旧沉睡,壁上一副清单画像依然如故,过了这么久之后……什么暗里的汹涌都被耗得尽了,算起来若是竹公子今日还活着……也该同县侯一般过了弱冠年纪。
  她今日也惊鸿一瞥见了那绯莲色的人影。
  惊马之上人随马动却是全然不同的感觉,恐怕唯有她明白夫人为何如此激动。真的是很像的人,眉眼之间俱是妍丽相似的影子,可是却又不一样,她想起来那一日自己听来说与离兮的话,"是美得让人害怕的人。"分明是已经勉力无法,眼底的光却很是迫人,无人驯得的一匹马,当日寻回来的时候就伤了很多人,那红衣少年却真的一直牢牢在它背上不肯放弃。
  他怕是可能刚到束发年纪……还不及自己大些。玉儿见了一侧夫人早起绣了些的织锦,捧起来收好,却见了上面的竹,这么长时间,绣了多少,上百恐怕也有了。
  结叶临影,飞香遍空,凭空少年惊马,一望失魂。
  到底那一次惨无人道的侯景做了什么……玉儿只知道县侯近身一切人等都被抓去,她与其他下人被关在阴湿的牢房中不见天日,到了最后人人麻痹,眼见得身畔尸首溃烂俱是毫无反应。
  侯景……狰狞的面目,那个面上有伤如魔一般的男人让这万水铺红,白骨塞江。到底还用了什么手段毁了县侯原有的一切?太可怖的记忆,玉儿好不容易熬得活了出来,最后却只剩下她一人了。县侯一众被救出去之后夫人的隐疾从不许外人知道,就连玉儿也只是每日端药见不得药方,只是好像都是些妇人的药石,更是说不得。当日一片混乱,从那之后县侯更是性情暴戾。
  秋日银杏,枝叶宽蔓,淡淡的黄色晃了眼睛。玉儿独自候在廊下。不能问,这府里其实一直都不太平,入了夜,死一般的冷寂简直能逼死人去。幸亏他死了,若是侯景不死……不知道还要出了什么事情来。

【十八】海棠结影

  烟笼十里堤, 县侯府前一片嘈杂惊乱未散,两个马夫勒马欲返,烈马受惊之后更是暴躁不已,"县侯今儿怎么起了意?这畜生本便是动不得的,听说……"好不容易闪躲见将它栓好,这边年长些的叉了些草料来搅搅,望望余人渐渐散去,起了话头,"你可知道为什么大费周折寻它回来?"
  "不是传其为八骏之后,稀世难寻的宝马么?难道还有什么新鲜事不成?"
  "那会儿你还没进府,是我伺候它,有一次相国来探,我恰好退至远些……听得不全却好似相国所言……"他指指这马,正是不安地嘶鸣不已,"怕是和那侯景有关……"
  "嘘!"年轻些的到底胆子小,听完惊了一跳,"这可别让别人听了去,都知道县侯和那魔头血海深仇……可惜究竟如何也不清楚,怎么还能寻了他的马来?"
  "这我便不知了,不过是无意听得了一句罢了,不过你看它这暴烈模样,倒真和它旧主一个秉性,伤了多少人……"
  正说着忽地听得身后脚步声,立时两人噤声回首望望,却是个男子,二十余岁已然是一身银寒战甲,许是个将士入了府中,倒也没见过。县侯府中前院时常人马来往不算稀奇,两个人拌好了草料便欲离开。
  那人却开了口,"两位稍待……我欲打听个人。"
  这边两人抬眼望望日头,这入了秋的日子温度却不见低些,更何况惊慌一场满身俱是冷汗,听了这人问话歇歇也好,回过身去倚着那马厩围栏扇起手来取风,"我等不过下人,大人且说来听听,若是知晓定当告知。"
  "大人当不起,我不过刚入府中,县侯也是新近招了我们一行兵马……只是想寻个人罢了……男子,年及束发,眉心有点朱砂……二位可听过?"
  俱是一愣,两人汗涔涔的面上带了笑意,这年及束发的人可不算少,但若说起这眉间有朱砂的男孩子……那可不就是方才驯马之人?
  "在下侯安都,若是两位知晓可否告知?"男子见他们笑得奇怪,虽不过是马夫装扮,侯安都却也是说话礼遇,那两人起身,"大人可是说的韩子高?"
  "韩子高?他改了名字?"
  "是县侯给的名,听得他原是姓韩。"
  "那便是了,如今他身在何处?"
  两人笑意更甚,颇是带了深意,"侯大人是其故友?怎不知这韩子高如今可是不同。"
  侯安都一愣,"不算故友……不过是曾经有过约定,他本欲与我随军入伍,后来自行出去却未曾归家。昨日县侯曾言他有所举荐这才收了我们一众人等,想来是要感谢他的。"
  年长一些的嘿嘿笑起,瞥眼望那高头烈马,"大人可见它了?相传为西周八骏之后,县侯竟也起了心思赏给他,不过几日,他可是当今的红人。"这话里的意思难测,侯安都想起那少年眉眼,难道……"他并未编入县侯麾下?"
  年轻一些的再忍不住,大笑起来,"大人当真是不知道,他是县侯抱进来的……难道还能抱进来个将军不成?"顶棚上茅草堆砌,笑得不住拍在木柱之上惹得阵阵飞黄而下,想起那红衣一动,全盛红颜子,少年风情,果然是教人错不开眼去。
  "他!"侯安都不由忍不住,果然是这般生得太过妍丽,他想起来江畔他清亮眼色,轻巧蹦上船去,粗布的衣裳眉心一点血红,男子如此之相必惹祸端,果然……不曾思量脱口而出,"县侯怎能如此!"
  那两人原本是懒散地靠着,这一听了立时起身,"万不得如此说话,小心惹祸上身!"看看他的气愤,"无须如此,这岂不是常事,韩子高生得这般……遇得县侯便是他的福气。县侯待他极好,甚至刚进来便安排好了他的家人……"边说边走得远了。
  侯安都愣在当下,远远地还有议论的声音,"他当真是好命,若是早上个几年,可听过侯景当年迷上的人……那下场……"
  须臾火尽灰亦灭。
  侯安都挥刀砍在地上,草料四散烈马扬蹄,他转身而去。

  红粉墙头秋千影里,几许临水人家。
  桂白幽岩之秋,菊黄开灞涘。建康渐渐安稳下来,篱笆下的秋菊团簇而成,秦淮河上又见舟坊,临街打马而过,他几番探听知道了韩家新的居所,竟是处城北的大宅,一路赶去,门庭寥落。
  院子里有株秋海棠,昔人有以思而喷血阶下,遂生此草,故亦名相思草。淡白颜色却是开得热切,侯安都勒马叩门,半晌听得院中有些怯懦地惧意,"谁?"
  他听出了声音,"可是郁书?我是侯大哥,你放心开门。"知道她怕,将马牵得远些,郁书换了身干净柔软的黄裙,一院药香,开了门有些不安地眼色,"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带了你蛮哥的音信来,总可让我进去了吧?"
  郁书立时让开了门去,忽地一把拉住他,声音见了颤抖,"他……他如何了?可是出了事情?为何要把我们扔在这里?"越说越怕起来,一树海棠之下竟是又见了泪光。
  侯安都立时有些不忍,"你别乱想,他现下无事,进去说话。"拉着这小丫头的袖子带她往里去,"放心,我便是怕你和韩叔担忧,他只是现在出不来罢了。"
  四下望望,竟真是处清净宅子,侯安都想起那两个马夫所言,想必定是真的了,否则依传言中陈茜的性子,绝不会平白无故地许给旁人恩惠,何况不过是一方平民。想得清楚了又觉得不好开口,反倒是他先犹豫起来。
  空落落的正堂里郁书死命地拉着他不放,"侯大哥,你快些说,蛮哥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突然离开……他是不是被谁害了……是不是?"
  这算是被害了么?
  入了权贵的府里,委身于人,这话如何说起?侯安都半晌思量,终于是摇首安慰,"你且安心,如今他叫韩子高,已经入了长城县侯府中。"
  郁书一僵,突地想起来那一日带自己来这里的那队人,"韩子高?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侯安都听了她如此问也便顺势答道,"县侯给的名。"
  "他入县侯府中究竟为了什么?县侯怎么会随意地给平民赏赐?"侯安都眼光一暗,"你的蛮哥许是身量合适,将来便是能成功业的,县侯自有缘由,你不要乱想。"
  郁书慢慢退后几步,手指绕在那衣带之上,身后男子战甲银光一闪,他本是想来探探他的家人,不过便剩下这丫头和尚在病中的老父,却不想有话难言,只能想着缓和些,"郁书这新衣裳可是好看多了,韩叔这几日觉得如何?"
  郁书想着堂后的小径望望,"县侯命人遣了大夫来,这几日所见好得多了,大夫说若是按时服药,不是好不了的病症。"侯安都也便替她高兴,"那便好。"说来有缘,一行疲累之际偶然在江畔遇见了这秀丽少年,难得如今乱世之中他未曾害怕惊慌,甚至还与自己定了约定,一直带了他们一众进入建康,如今不知何故进了县侯府中,却还是记得自己当日说过的话。
  侯安都记得他眼底的光,是很倔强不输人的少年,可惜如今却……到底是被这相貌所累,"郁书,带我去探探韩叔吧,也让他放心。"
  郁书应下,引着他往后边的屋里去,一路上都见得四下海棠树,侯安都笑起来,"他便是想你们得一方安稳,如今这院子僻静也是宽敞舒服……郁书不要总是哭,看看这海棠正好,以后都要照顾好自己。"
  她的脚步停在屋门之外,"我很想他……从记事起,我便一直都同他一处的,后来……"有些恐惧地捏紧了手间,又是想起了不好的记忆,"后来…..逃出来,他也一直都在的。"开了门带他进去,"蛮哥为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该知道他必是打定了主意的,那柄剑是祸根……"
  侯安都听了她的话正在疑惑什么剑,却先望见了病榻之上的韩叔,借着门外天光看清今日面色远比当初自己第一次见时要好得多了,白发霜鬓,但若是看着韩子高的年岁,韩叔本也该不似面上暮年才对,恐怕都是这世道累人。
  坐在榻边,见得韩叔已经能够略略起身来,"韩叔,许是不记得吧……我是前几日蛮子带回的人,和他也算兄弟相称。"
  韩叔望着他一身戎装有些奇怪,却仍旧是唤郁书,"去倒杯茶来。"
  "不用,只是他助我良多,今日回来探探韩叔。看得不日便能大好了。"
  "大人可是见得蛮子?他如今身在何处,为何几日不归……"一时焦急又咳了起来,郁书过来帮着顺气,"韩叔你先别急……侯大哥说他现下无事。"
  韩叔立时伸手便要撑起身来,却无奈身上依旧酸软,侯安都取了个软垫来替他放好,"如今他入了县侯府……一时无忧。"
  "他进这侯府之中去做什么?那种地方又岂是他进得的!"又想起了自己莫名地住进了这大宅之中,"还有这屋子,他是用什么换得的!"
  "我看他年纪不大却是胸怀大志之人,韩叔先放下心来养病,许是得了机缘能够为县侯赏识也不一定。"
  韩叔突地探身拉住他,"大人可是见到蛮子了?"
  "我…..未曾,只是我一行能够投入县侯麾下也有他的举荐,故此特来感谢。"
  "他若是真的凭借自己的本事入了县侯府为何多日不敢归家?他这模样生得如此……我早便是说过了!早便是告诫过他!咳……祸根!"侯安都也是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今日县侯府里的人意思分明,"或许…..或许过两日他便能回来看看,若是我能见得他,定教他记得回来。"
  韩叔转身躺下,"大人不用麻烦,若是真的见了他也无需再提我和郁书之事,前些日子病得昏了头,但还不至一时三刻便死了!让他不用惦记,再不用回来了!"说完了负气咳起不止,侯安都立时开口,"他清楚得很,当日与我也是曾有约定,日后是要一同随军而行的,待我寻得了他问个清楚便好了。"顿了一顿又想起来,"如今他换了名字,叫韩子高。"
  "韩子高?亏他还记得这韩姓!"
  郁书过来掩上被子,万般无法不住地看着侯安都使眼色,他也便起身告辞,一路向外走,郁书神色黯然,有话却又不敢说的模样,"怎么了?"停于海棠树下,淡白的颜色和这眼前小小女子一般单薄,"他……他可是真的做了韩叔担心之事?若是真的,便实说了……我不会让韩叔知道的。"
  碧池海棠舞,秋容半掩面,淡黄的衣裳,郁书分明也是想得了些,他望着她开口,"你当最清楚,郁书,他可是真的能为一时荣华甘愿出卖自己之人?"
  小小女子猛力地摇头,"蛮哥只是……生得太美,可他不喜欢,一直记得要去学武,还有那柄剑,都怪我……"
  "剑?"
  "我们逃出来那一日遇上了乱军,有人不知为何赠剑于他,从此蛮哥便一直带着。可是那日我……我太害怕,把它藏到城东去了,所以蛮哥才非要自己跑出去……再也没回来…..都是我的错。"说着说着又是红了眼睛,侯安都只得伸手去蹭着她的发,软了口气格外地哄劝,确是个让人担心的丫头,"我回去便想法见他一面好不好?如今他无安危之忧,你全可放心……别再哭了。"
  "他也不喜欢我总是这般……可是我……"颤抖了肩膀,死死地咬着嘴唇,恰是风过,枝头一动三两素颜飘零而落,淡淡地落花之香,侯安都记得旧年家中的海棠树俱是艳丽繁茂,殷红颜色乱枝头,如今着院子里却是最浅的颜色,一如这平和无争的宁静。
  矮墙隔离开往街市去的一条大路,间或便见得尘嚣纷扬,翻了的果子惹得一片骂嚷之声。有时候想一想,这般悠然地守着这一方院落平静度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已经没有家了,剩下一人南北奔走,如今至了建康。
  "郁书,我想他的意思……也是想你们平静生活。所以不要让韩叔担心,自己也不要乱想。"看着她年纪不大却也是经了太多苦难,侯安都仰首望望海棠正好,笑起来折离一朵,到底是那武将的秉性,也不去理会这一碰催落了诸多飞白,郁书见得这人宽厚身形却是手间折了枝海棠,孱弱素净的颜色染得那铠甲寒光亦是柔润些许,不由也是缓了眼泪,笑起来,"这海棠是进来便有的,如今这时节开得极好。"
  身前的人伸手去递给她,微微绽开舒展的花瓣还带了细长的花茎未曾全然除去,"拿回去养在瓶里,花落时候,他便回来了。"想来真的不会太长,郁书接过去,捧在手里,欲说些什么却又犹豫。
  "怎么了?"
  "你是好人。"她真心实意地望着他说,分明是极简单稚气的一句话,侯安都却是一愣,"好人?如今这样的世道……不要相信好人。"
  "不。"好似只有这句话说得笃定,郁书见他转身就欲离去,执拗地开了口,他在前方听了回身示意她进去,"若是真的见到,我会让他记得回来。"
  出门的时候好似听见了些什么,却又离得远了。
  "蛮哥一直都很想成为……侯大哥这般的人……"

【十九】沉香乌龙

  一夜风动,龙夭矫,燕枝拘,援丰条,舞扶疏。
  又见天明。
  明红冷白,眉心朱砂一点,微微动了动睁开眼来,韩子高习惯了旧日里早早醒来帮着爹做活计,昨日累得太过,又是满身带伤,如今猛地醒过来只觉得四肢酸胀动弹不得,缓了一会儿望望四下,有人将屏风后的垂纱统统放下来,掩住了些光影,显得这内室清净避光。
  陈茜许是出去了。韩子高挪过身去靠在枕上,如此便真的想要再多躺一会儿。他没见过陈茜自己放纱,好似全不在意,今日怕是离兮见自己仍就睡着放下来遮光的吧。
  其实哪有那么好的日子,旧日里怎样的境况下都是要想法子活下去,野地树林都是睡得的,哪里还顾得上光线嘈杂。绯红的人理顺发丝边想着边无意地瞥见了怀里的物事,忽地愣住。
  昨日他抱着那柄剑昏沉沉地睡过去,梦里情节支离破碎记不起来,如今怀里的剑,却是配好了剑鞘的。
  仍旧是原封不动地放回了自己怀里,却是怕他伤了。
  绯莲光影一动,慢慢地搂紧这十二岁时候起便一直带着的剑,俯下身去贴在剑上,到底自己是成不了那般温润的竹。
  所以……
  剑鞘之上玉石为饰硌得他额角生疼,不管不顾执剑起身。

  一路疾奔而去,陈茜清晨便入了相国府中,书房之前刚欲进去便听得熟悉人声说些什么,待得进去一看,竟是陈顼回来了。
  陈茜并未言语,那人正于叔父面前,听了动静回首,"哥。"他略小于陈茜,本是相类的凌厉眉眼,陈霸先一旁望着,这孩子到底相较于他兄长输了些东西。是种气,陈茜周身惧是焰一般烧起来的感觉,所以近了身便要丢了命。
  陈顼却是藏起来的锋芒,所以还不清楚他究竟……燃不燃得起来。
  陈茜听了也只是微微颔首便做应下了,陈霸不由笑着过来,"本是兄弟还这般生疏,确是长兄去得早……留下你们二人离散多年。"
  两人对彼此当真是没有太多的记忆,如今陈顼于宫中当值,很少见得,今日却是出来了。陈茜望他,"今日你亦为直阁将军,如此擅离职守……怕是不妥。"
  陈霸先摆手,"无碍,如今叔父说要遣直阁将军出宫办事,还有何人敢有异议?"
  于是陈茜也便作罢,"叔父,今日所为何事?"思量着除了自己还找来了陈顼又是有何打算。
  暮年之人命兄弟二人坐于对首,"侯景之事如今已然探实。"陈顼分明觉得身侧之人握紧了手间,陈茜的怒意骤然而起,不过是碍于陈霸先面前强压下来,"叔父不妨直言。"
  "如今南北分庭,主少国疑,萧氏数度为帝皆不得善终,如今民心所向……"略顿一顿,陈霸先亲倒茶水,陈顼不由起身,"叔父,侄儿来便好。"
  陈霸先按他手臂让他坐下,微皇细白瓷杯,竟是暗香扑面,"沉香乌龙,特意备下的,先来品品。"茶影一动,三人俱是拥在手中。"乱世动荡人心不过求个安稳,萧氏既是已无能力证明自己还可保得子民平顺,那便只能由旁人代之。"
  陈茜略品茶香,"叔父所言侄儿曾有思量,如今确是恰当时候。"一旁的陈顼不语,半晌开口,"叔父志度弘远,自立也是顺应天意。"
  陈霸先眼望两人,手中一杯茶水却是不顾雅意豪饮而尽,"叔父所想如今仍有阻碍,故此命你等前来。"
  "叔父还请明示。"
  "侯景,兵权。"
  陈茜冷哼一声,"侯景之事侄儿定当想法剿杀,叔父可是不放心?"
  "不,只不过如今他假死藏于沪渎,此事万不可让王僧辩知道。"
  当日陈霸先与王僧辩共同败退侯景,其逃于江上穷途末路意图跳江逃走,梁将羊鹍挥刀阻止。侯景翻身逃进船舱,以佩刀挖掘船底,羊鹍执长矛将其刺死,分尸送于建康市民激愤。
  "难怪这羊鹍须得分尸送回!"陈茜蹙眉思量,"当日侯景之死人人皆知,若是他当真活着…….岂不是身侧之人动得手脚?"手间气力一顿,茶杯碎裂。
  红木桌上热气一散茶渍勾勒出了底纹上的沟壑。陈霸先拍拍他的手臂,"且先不要动气,如今你当日所受的一切都有机会向他一件一件讨回,尤其是……妙容……"
  "叔父。"陈茜不由阻了陈霸先的后话,此事提不得,身侧的陈顼眼光一动,依旧沉默却是望向兄长。
  "是叔父又提了旧事。"陈霸先转圜了瞬间而起的紧张气氛,起身去又取出了只杯子,起些玩笑口气,"这可是古物,不得再碎了。"
陈顼立时开口,"哥的脾气仍旧这般,几年不见丝毫不改。"
  陈茜抬眼瞥向他,动也不动,连句话也不曾再说,一时陈顼僵在当下,只得捧了杯去再抿一口。
  "所以,羊鹍此人是先下追击侯景的关键……不可大举动兵,此事若是再让王僧辩得知,他必将插手,此事最后功劳得失就不全是陈氏一族,上一次他便已经与我起了罅隙。"
  陈茜立时明白,叔父两次三番提起这些,不外乎不可声张侯景未死。那个男人给予整个江南的伤疤太过深重,已经决不能再起任何波澜,否则一时半刻建康便要民心大动溃逃无处。
  "侄儿明白。只是……叔父可是欲取梁代之?"
  "正是。所以侯景必须除去!还有……下一个,便是这王僧辩。"陈霸先手起,一片碎裂的细瓷滚至案边,忽地一掌拍上,那原应是软脆的瓷片立时入木三分,三人无言。
  "陈氏须得手握八成兵权才有此自立把握。可明白?"
  "是。"
  陈霸先拍拍手掌掸去桌木浮尘,望着陈顼,"直阁将军之职恰可于宫中行走,务必看好了这小皇帝。可不得他偏于王氏。一旦有了事情,即刻回禀于相国府中。"他颔首应下,陈霸先摆手眼露赞赏,"一年,侯景之事极不好处置,只是日子久了必将生变,便定一年之期,一年后叔父须于建康亲见侯景全尸!"
  苍青色的袍子一动,那桌案之上洇湿开的痕迹渐渐清晰起来,陈茜一惊,却是朵莲。不过巧合,却又让自己想起那相似的眉眼来。
  这一次,莲不是竹。
  出了相国府去,陈顼遥遥于身后唤起,恰是下人们备马过来,陈茜翻身而上略看向他,"如何?"
  "难得今日出宫相聚……"陈顼也命人牵马来,便欲随他一起,陈茜不由皱眉,"将军仍旧是回宫为好,今日叔父已然明言所谋,你我也需各自行事。"
  "数年未曾亲至府上拜谒兄嫂,本是我疏于礼数,县侯无需再恼,这便去请罪。"说完也当真是飞身上马来,竟是没有要走的意思,陈茜冷哼一声上下望他,"上一次见你……"话一说出来才觉得记忆模糊,过往的仇恨血腥何曾有过陈顼的影子,他一开始便总是被自己所忽视。
  "不提也罢,怕又惹县侯动气,正是从……狱中出来之时。"陈顼口气极是愤恨,全是替兄长不值的意思,所言却是陈茜决不可为人所提之事,夫妻二人同全府当年被后景劫去下狱……陈茜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果然,陈顼分明见得了他眼底腾起的怒意,到底是忍了下去,策马而去再不理会身后。他不想让自己进府去的意思分明,不多时拐入官道之侧连人影也不见。
  这方杉树之下陈顼本已于马上,忽地扬手将那马鞭掷于地上,噼啪而起惊得下人们退后俱是不敢过来,"将军……这是……"
  竟又是下马而返。

  "叔父。"
  再回来见得陈霸先正凝神静气手执笔墨,不曾抬眼,"顼儿?怎么又回来了。"陈顼身着惯常的铠甲映着门后光亮恰是晃在了素纸之上,陈霸先不由抬眼,"方才不是想着随你兄长回去探探?怎么又回来了。"
  "叔父一直亲疏有别,顼儿自然明白。"追杀侯景同宫中暗线相比,无论如何都显得他能力不足。陈霸先不由笑起,"原是来寻叔父兴师问罪。昌儿却是亲子,可见叔父对其有何厚待?"陈顼一时无言,亲子陈昌尚且作为质子送于魏,此时生死俱是他人掌中。
  "侯景之事……叔父可是有意交与县侯?"
  "你兄长旧日同此魔头积恨,如此也是命他亲手报仇。"说完便是静气下笔,手腕一转。
  陈顼不由有些愤然,"县侯自是沈敏识量能当大任,可如今侯景之事极不能声张,若是……万一县侯这暴烈的脾气改不得,恐又是天下大乱……"谁不想居功为首,同样不是叔父亲子,他便可封侯将相,自己不过是个宫内行走,想来当日陈茜亦是败于侯景手中凄惨极致。
  若能帮叔父除了隐患侯景再平王氏……陈顼的意思分明。
  所书一个陈字。
  陈霸先笔下风云顿止,并不去望他,只低沉开口,"顼儿,可是觉得如今陈茜的位置……该由你来?"那口气极是平静,甚至略抬了身去望望这纸上的流墨,不及面前之人回答,先是颇带了遗憾,"可惜这收尾一笔略有些歪斜,上首倒是雄奇……"
  "叔父,顼儿实非此意,不过便是觉得我亦应得一个机会……"
  突然惊烈之声,陈霸先竟是抬目一瞬手执那澄泥砚直向陈顼掷了过来,陈顼不由大骇之下拔剑而起,利落光影之间一分为二,砚台海兽哮月的形态零落断裂,"叔父!"
  澄泥砚制作繁冗极是砚中绝品,取黄河泥澄而制砚,光是淘洗澄结便要一二年,出泥后令其干,人黄丹团和搜如面,作二模如造茶者,以物击之,令其坚。以竹刀刻作砚之状。
  陈霸先丝毫不在意毁了这难得之物,听了陈顼的惊异也只是手执了那卷纸来映着天光望,"果真是斜了。"眼见得陈顼惊异无法却又忍了话去的眼色,陈霸先缓缓绕过桌案,这孩子比起他兄长来仍旧是尚未经得大起大落,故此事事还想着公平。
  如今这样的世道……哪里去寻公平?将那纸递于他,"若不是你,叔父怎会毁了这笔墨……如今却是白白起了个好头。"
  陈顼不由一愣,为了幅字?
  刚要开口再辩,却见叔父挥袖背过身去,"他不过追击一穷途末路丧家之犬,你或许将来便能手握萧梁宗室,成或是不成,万别和这字一般。"他比起陈茜略小上一二年岁,却也是一路随己而来终得今日,陈霸先自然明白他的不甘心,"回去吧,记得叔父之言。"总也是给了些抚慰,宫中诸事仍需他多多留意。
  陈顼只得握了那一纸陈字悻悻而返。

  一室战戟刀影,遥忆旌旗于野天光突变。书房之中陈霸先捏了那碎了的澄泥砚,泥胎细致如幼儿肌理,鳝鱼黄的坚硬质地也是被陈顼一剑挥断。
  叔父长辈责难,便拔剑相向。
  足可见那一瞬而起的气力,陈霸先略略掂量,他忽地惊起便能如此不管不顾,这不过是方砚台。微微摇头,这般心气日后定不能轻易容人,对其亲兄尚且如此分明功劳之争……仍旧是陈茜较为稳妥。
  看似秉性暴躁,却也是深沉莫定之人,当日于侯景手中所受远非常人所想,至今未曾多言。是自己逼他送那白衣之人出去,原以为陈茜也有顼儿这般惊异之下断砚之举,却不想他真的听从自己所言。
  重又唤了人来研磨,陈霸先如今已近暮年,偏好起了这些文雅之物,无事之时便聊以自娱。
  换了方砚台,却是龙腾。

【二十】错认前缘

  湿凉凉的泪。
  梦中依旧不过二九芳华,沉闷地闺阁日子不过便是三俩丝线之下的闲散消散,间或地取些书籍旧典来,春日渐渐起了闷气,她换上纱衣让丫头捧盆清水来浣手,悠悠暗暗地铜盆里映出自己的脸色,绝不是那般殊色的人,所以格外地静了心。
  爹为参军,助陈氏起兵于吴兴,如今侯景攻破建康台城,四下俱是不好的消息,府中前院这几日一直车马嘶鸣不得安宁。
  好似唯一地一点清明便是竹林中的人,清淡地白衣,永远都是那般样子,手执一只通体清亮颜色的竹笛。
  沈妙容沉睡多时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才觉得泪湿衣裙,花了满面颜色。
  原来还是会难过的,一梦醒来竟是带泪微笑,连他竹笛上的露水都好似依然能够触得到,这昏暗无边的日子里,那么干净的回忆……沈妙容微微起了身,望望四下无人,看这日光恐又到了午时,玉儿许是去备膳了,空空的屋子里不过便剩下墙上的一幅画罢了。
  也曾经是这般年少心意,竹林闻笛,那是和她自幼起见得的战甲寒光全然不同的人,温润美好,说话的时候会很安静地望着她的眼睛,眸子里都是青绿色的竹,便是能够觉出自己真的是被珍视的。自那一次初遇,每日午后,沈妙容便总喜出来走走,入了林去,就见他依旧是白衣而立。
  她不美,可是总觉得他眼里的自己翩若惊鸿。
  是什么时候竹的手第一次微微探出,昏黄落日,遥遥地尸骨成丘无所奈,侯景引玄武湖之水生生溺死万民,尸骨塞江犬马与人同食腐肉于街,建康台城一片汪洋。
  血目一样的斜阳,半边剐出来的刀伤葬于远山之后,阡陌披红在他一握之间染上了脸颊,她却只看见竹的脸色竟是比起自己来还要柔丽的羞涩。
  声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余韵。春花正好,朵朵涟漪。
  真的是很安静不谙世情的人,靠在他肩上的时候便能觉出他的悠然叹息,"可惜如今天下大乱……"
  沈妙容摇首,定定望他的眼睛,"我爹原就是有意,若是几日后侯景真的占据台城建康失守……陈氏定要败回吴兴,那时此地一定也要哀鸿遍野再不得宁静。那时你我便先行出去,无论何处,寻方僻野结庐而居也好。"
  竹凝视她许久,终究是笑起应下。"好。城外凤尾竹林之中小亭相见,静待几日,若是当真败军欲返,天要侯景猖獗,那我们便一起逃离纷争。太湖碧波万顷,总有你我容身之所。"
  说好了,要一起出去,同归乡野湖畔,每日里粗茶淡饭,为你洗衣操持,但求你清风月明,微笑一曲清歌。
  不失为女子一生之幸。
  收拾了细软准备停当,沈妙容那一日晨起与父告别,沈法深自知女儿容貌不得攀入权贵,何况侯景已经手握半壁江山再无人可阻,若是他真的有一日起了恨意,屠戮四野也不是不可能之事,早便是想要寻个与世无争之人带妙容离开,这一时也是欣然应下。
  "离开了,便不要回来,无论将来听得吴兴何种消息都不要再回来!"
  含泪应下,本以为这是诀别。
  入了马车赶往郊野,却不想秋日相约,城外竹林突如其来的变故将那轮转流程一剑劈开,零落两人心意,那不可一世暴戾之人寒光一闪便劫了竹离开。
  甚至她的车马都被陈茜毁去,一个人呆愣愣地僵在当下许久回不过神来。

  如今什么都过去了,沈妙容起身为他拈香而祭,原来自己还是这般零落的容颜,额角上的残破,今生今世也抹不去的记忆。
  阴湿地囚牢……无数淫邪的笑声。
  忽地散了香灰,手间发抖,沈妙容死死地抱住自己的手臂惊叫起来,脚下不稳一个牵绊撞在了桌案之上,惊惶地后退,眼前俱是那一日的噩梦。
  是她说的换。是她要去换竹。
  侯景的声音透过滴水成冰的阴暗囚牢直抵耳畔,断裂的声音,她的丈夫那般昂扬狂傲之人亦被他踩在脚下,那人的笑声几近逼人疯溃,"陈茜,用你那珍爱的妙人换你麾下千军性命,你可是甘愿?那孩子的滋味……很美啊……哈哈哈哈哈"蛛网密布,扑簌而落的褐色尘灰迷了所有人的眼目。
  换是不换?换是不换!男人发了疯的嘶吼折磨他们夫妻二人。
  那之后……那之后……角落里啃噬残渣的尸虫蠕动,陈茜嘴边的血迹溅落在她的衣裙之上,"陈茜……"她第一次不带任何感情不带任何恨意地唤他。
  她被侯景一把扯起头发拖出去的时候她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人,"陈茜,你不能死。一定记得!"
  他不能死,只有他能够救竹。
  遍地血迹,数人肮脏腥腐的气味……沈妙容瘫倒在内室,玉儿不在,竹苑之中历来下人极少,她无助地想要起身来却发现手心冷汗无论如何不得气力,"玉儿……玉儿?"微弱地唤起来,不断反复地告诉自己不得再去回想,却好似是被昨日牵扯出了旧梦。
  那一身红衣于马上……."竹!"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恰是木门被人轻轻打开,有些犹疑地脚步声,却突然听见了内室里的惊呼,不由越走越近。
  她只当是玉儿备好了膳食捧药进来,勉励地撑起来向着这方移动,"我……"突地阁栏门脚出现出一抹绯莲颜色,暗流涌动赤色的光,全是无意地误入了这片林子,韩子高只是想要寻见马厩之处,绕来绕去未曾寻见,却不想看见了昨日被毁的林子已经全被修复得当,进来才发现竟是有条小径。
  竹林后的院落昨日太过仓皇,自己被烈马摔下之时瞥见一隅房檐,今日见得,县侯府里竟然存了这么一方冷僻的院落。
  怎么会?不过是好奇地走了过来,却忽地听见了女子的惊叫,手下紧握住剑鞘,果然古怪,入了室中却见一女子瘫倒在地起不得身来。
  "你……"他记得好似她也曾出来,却不知何故直向着自己叫些什么。
  沈妙容顿时愣在当下,凝望那袭绯莲颜色之上妍丽的眉目,浑身僵冷如冰,颤抖得自己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竹……"
  那年最后一次见到他,也是这般。
  "我知道你会回来……我便知道……"她的眼泪突如其来瞬间不得止息,那红衣的人不由退后两步,"你……你是?"又见了她面色惨白很明显仍在病中,"怎么不见下人?可是起不得?"又想着过来先扶起她来,刚欲伸出手去却被沈妙容一把拉住,"竹,你……我终于等到你回来……"说着竟是骤然而起的气力她一下拉住他站起来,"你记不记得我们说过去太湖之畔结庐而居,这便好了,你回来就好。"
  韩子高不由抽手回退,见她面色平常却是额上留有伤疤,这方还穿着寝卧的内里衣裙,也是上等的料子,见她发样却已经不是阁中,"放手…...这……"这般景象若是教人看见了可是不好,他只得向后欲走,沈妙容的泪收不住般地零落而下,"竹!"
  这名字已经教人唤过太多次,韩子高也是无法,"我不是他。"手下剑鞘一动,沈妙容一望黯然,"剑……你以前从不会碰这些东西,你的笛子……"忽然想起来,急着过来拉住他的袖口,赤色丝线以作莲纹,"你的竹笛在他手里。"
  韩子高想起来那一日晨起,陈茜手中竟是拿了方笛子,这可是和他的气宇格格不入的画面,"笛子?"
  "陈茜收着,可是想寻回它来?"
  "不……我不是竹,你先放手。"
  "你怎么了?是不是忘了……你记不记得太湖之约,若不是陈茜那一日忽然出现,你我如今……"又是哽咽,韩子高被她如此弄得万般无法,却又听出了这话里牵扯的旧事,"他曾和你有约?难道竹不是陈茜的……"
  画像。他突然看见了墙上的画像。
  如若那个人曾是他的男宠禁脔,为什么这幅像会挂在一个女子屋中。
  微微倾身打量,真的是和自己很相似的眉目,难怪她心心念念的唤着自己。可是这画中人分明是柔顺安静的面色,手执竹笛,真真是不一般的风景。
  其实不一样。
  他不清楚究竟这个人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是所有人的心魔,"我不是竹。"向着沈妙容开了口,斩钉截铁般地笃定,"不要再叫我这个名字,我不是他。"
  清冷的白裙,沈妙容愈发觉得自己冷得难耐,"为什么你不肯回来……你怕么?若是你怕,我们这就出去可好?陈茜再不得为难于我,他有愧疚,你走之后,他愈发地暴戾起来,想来……他亦不是无心之人。"
  韩子高甩开她的手去,自己出来别有其他之事,这方混乱的旧日记忆不是他应该挂心的烦扰,"还是快些回榻上歇歇吧,记得唤下人过来。"她是否尚在病中所以神智有碍?韩子高不得不抽身离开。
  "竹!"掩上门的一瞬依旧是听见她那般耗尽了所有的呼喊,韩子高愈发不敢回头,有些事情其实他很想知道,却又不敢知道。
  他怕自己明白得太清楚之后,便连一丝的绮望都没有,抬起臂来,陈茜为他配好了剑鞘。那人一时半刻突如其来的温暖念头让人不敢相信,不过是种交换么?却又为了什么真的如此上心。
  遥遥地一片竹海,秋日萧索,青魂依旧,能不能再幻化出白衣悠然,原来他喜欢听那一曲笛音。
  这般喜怒无常的性子,是因为那个人死得太过突然么?
  韩子高微微笑起,执剑离开,既然不一样,那便努力做好自己的交易。

【二十一】烈马惊莲

  一片混乱。
  陈茜回府刚下马来便见得萧墙之后人声纷乱,快步进去却见众人忽地都噤了声音,"怎么了?"还是很平静的口气询问,却已经让众人纷纷向后闪躲,"没……没事。"这事情可怎么说好呢,还是不要多嘴。
  陈茜冷冰冰望向四下之人,一路向内走,倒也没有什么异样,惊得如此却又是为了什么?正想着至了寝阁,"离兮?"无人来应,拐角的小丫头颤抖着过来,"县侯……"
  "说!"不耐地让她快点解释清楚,一手便推了门去,身后嗫嚅着的丫头开口,"离兮姐姐去追那……那人了,他手里有剑。"
  陈茜一时未及反应,刚要怒问到底是谁却先开了门去,屏风之后绯莲一色今日却是空荡荡地不知去向,"韩子高!"陈茜快不过去望望四下,"谁让他出去的?"
  那丫头见了县侯动怒更加恐惧,"不…..不是,是他自己跑出去的。"
  陈茜忽地转身,北侧的窗棂被人一剑劈断窗纸破碎,微风卷入直叫那榻边的银浸碎丝软纱翻涌不止,见了这景象他反倒是安静下来,慢慢过去手指探查那窗子,"倒还是很大的气力,这么想要出去……"想起那少年豹一般的目光,果然,他不会随意地听谁的话,不会乖乖地蜷在这小小室内安心地等着谁的抚慰。
  他不是懒洋洋的猫儿啊,养好了美丽的皮毛许了爱好的吃食就能让人抱在怀里欣赏,韩子高……危险骄傲的人。
  陈茜手握住那被他砍去一般的窗木,丫头在身后不断劝说,"县侯不要怪罪离兮姐姐,她确实不知,实非故意放了他出去,这一日俱是安静没留意什么异常的动静,传午膳的时候才见得人已经不见了。"
  陈茜不去理会,径自手上使力,一把将那窗木劈断在地,丫头吓得不住后退,"县侯息怒……"
  "快些收拾了!"陈茜扔下一语转身出去。
  "是。"
  脚步不停,他至那马厩之中见得马夫个个手足无措,"县侯,小的怎么也拦不住,他只说县侯昨日应下的,若是能够驯服得了那马就归他所有。"
  陈茜见拴马的绳子被剑断为四截散落在地,不由笑起,"这么认真……他现下去了哪里?"
  "惊马原是带着他四下乱冲,方才动静小些,不知去了跑向何处。"
  苍青色的袍子转身向外望,这么暴躁的烈马,如今却是听不出什么大的响动,忽地心下一凉,别是…..别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来人!给我四下去找!"
  想着他手中有剑反应亦是敏捷,该不至于,却又耐不住返回前院空地,"一群废物!一匹马也拦不住!"
  余人皆惊,慌忙仓皇间点起了驱马的火把四处去寻,昨日踏碎了的秋莲池塘今日被抚平了残迹,唯剩下三两淡粉夹素,甚是宁静悠然,偏偏正赶上府中大乱,陈茜来回踱步,不过便是一句话罢了,昨日身上被撞得都是淤血,怎么今天非要起了这念头。
  韩子高啊韩子高。
  这还是第一次县侯府里诸人出动搜寻一匹惊了的马,竟是为了个林子里带回来的布衣少年。"快些!"陈茜不住催促,那马本为八骏之后自是不流于庸常,一般的法子定是不能让它听话回来,正想着如何是好,忽地身后马蹄清音。
  他正对着那一方池水,莲叶纵横遮档之下不过角落一隅浅水,迎着日头向西,烈烈云霞之中身后来者悠然。
  陈茜微笑并不转身,"韩子高,你好大的胆子。"
  霞鹜齐飞,身后之人并未答话,忽地一阵马声嘶鸣,众人匆匆尾随一路跑来,还有离兮劝阻的声音,陈茜转过身去。
  一袭红衣,马上浅笑。
  溪泠橘青山相待,宝马性烈,腾雾之后驾云而奔,日跃千里,百人所试无人驯服,今日,夕阳微斜,眉心一点朱砂灼人眼目,韩子高手握缰绳绯莲铺红,竟是真的安安稳稳坐在那马上不见惊动。
  赤红铺曳半边,清风一动,九华笙箫。一身莲华清净,幽泓映他黝黑马背之上出泥不染,那般惊鸿一现的倾世眉眼带了淡淡骄傲,打马微动,向着陈茜而来。
  唇齿开合,苍青色的人影伫立原地抬眼凝望,一瞬之间竟是乱了心,听得他肆意地唤,"陈茜。"
  微眯了眼去看这锋利爪牙的少年,韩子高右手执剑左右紧握马缰,"县侯可是当众应下的,若是我驯服得了,这马便归我。"
  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少年发丝扬起,浅池见波素莲零落,竟是羞见玉人绝色。
  皙白手臂清亮眼色,乱哄哄地县侯府中霎时静默,迷惘了性别的妍丽却是一身英气立身骏马之上,美得让人恐惧。
  你能够见得他周身缓缓伸出的刺,挖人心骨的莲华锁。
  他在马上见陈茜眼底的惊动,心底缠绕而起的快慰,竟是一直向着他纵马而去,陈茜原地不动,但见浮沉滚动,韩子高直向自己而来,身后便是那方浅池。
  昨日他狼狈地摔落在池水中。
  今日他策马昂扬而来,马蹄扬起,恰至陈茜身侧,极短暂的一瞬间,众人只见那苍青色突然出手直向马鞍垂金而去,借力撑扶竟是飞身马上。
  稳稳直落他身后,韩子高转身望他,却也不见惊异,只是执拗地开口,"县侯如今可是不守信?想要反悔了么。"

  陈茜的手覆于他手上两人共同握住马缰,微微提力马蹄碎波,莲荷素白衬得叠嶂之后残阳如血。韩子高眉心一动,马背之上距离分毫。
  如豹一般危险骄傲的眼色,望着自己一闪而过的触动。呼吸交叠之处,陈茜微笑开口,"你想叫它什么?给它个名字吧。"便真的把这马许了他,"说到做到,它归你。"
  环珮无声灯寂寂,两情缠绵忽如故。手间交叠温度,陈茜望他低首略略思量,发丝微乱散下,突然起了心念地便冲着这身前的人轻吹口气去,扬起的发退开一侧美好颈子,分明是清晰的轮廓,俯身上前去偎着,"想好没有?"口气轻软得唯剩两人听得,一干下人垂首侍立后方。那两人共于马上踏波其中,秋莲池,今日韩子高终于是稳稳地踏入其中全不似前日狼狈。
  细细看来,才觉察出这马首之后竟有罕见红鬓,同这衣色一般,辩不得。
  水漫同心意,轻轻缓缓,莲动清凛,韩子高蓦然侧过身,"陈茜。"
  苍青色人抬眼便是一个探寻等待的眼光,他其实喜欢他放肆叫自己名字时候的模样,寻常不过的一个称呼,无论你是谁都好,韩子高俱是这般轻巧巧地直呼其名,他看着他,"怎么了?"
  "你来……给它一个名字吧。"少年竟是说完迅速地转了身去,陈茜揽他的肩,那衣裳的颜色怎么就染了满心满面,推开去不愿回身,身后的人更是笑得大声起来,"好。你的马,我赐的名……便还都是我的。"
  拔剑出鞘的声音,陈茜低声笑得促狭转手按住他,"气什么……本便是了。"
  韩子高甩开他手间,扬臂催马骤然出了池面,嘶鸣而起带掀飞花水雾湿了两人发角,迷蒙蒙地满眼白气之间绯莲一色,听得他附在耳畔念着,"叫……惊莲可好?"
  韩子高欲转身应之,刚回了半面便撞上他的气息堵住了话语,烈马不耐原地转圜,莲动一瞬,被他缠住了唇齿。
  天旋地转般地昏惑。
  离兮后侧摆手,退了一众下人。
  "好。惊莲。"一句回应被他尺寸不放吞进了自己喉间,暮色四合,绯青双色拥于马上,俱是云雾隐蔽马蹄催花,陈茜心下柔软,竟是从未有过的感觉,片刻起了不依不饶的念头扣着他肩骨不放。
  朱砂嫣红,软了毛发的猫儿却突然眼中一动,果然,下一瞬拔剑而起,直至身后苍青色的宽袍缓带。
  眼见利刃架于自己颈上,陈茜不动不语。
  微微松了唇齿,韩子高散开的发丝还在自己面上,遮了一半的瞳子,暗暗压抑的朱赤艳色映面诡魅,"陈茜,剑,马,如今俱全,明日起我同你府中其他兵卒一般,晨起日暮,同训同食同寝。"
  这般清丽明研的人说得如此分毫不让的话语更添蛊惑,陈茜在他剑下眼色幽邃,"为何总想着去做这般苦差事?跟着我……不好么?"
  莲周蔓延出的刺,远比他手上的剑更能伤人。"不,只不过……跟着你,有很多方式罢了。"韩子高直直地望着陈茜双目,探寻之下,望不穿他下一个瞬间的喜怒。
  陈茜依旧低沉声音,"许你荣华,只需你听话呆在寝阁里不要再这般乱跑……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喜欢剑?给你寻得上古名剑相配也不过是费些时日罢了。"他是在诱惑这不安分的危险小豹,"好不好?"
  韩子高手间加了气力,剑刃离他颈侧愈近,"不好。"
  "那……把你爹接来府中,时时都见得,可好?"挑了尾音,韩子高竟是笑起,这便是他惯常发怒的前兆么。
  "不。"答得依旧笃定,便是不要。
  "随军苦累,刀剑无眼,或许不出几日,你这手间臂上便都是伤疤毁了容貌,也或许……某日我想得了什么犯险计策出来……"更是幽沉了气韵,全是种威胁,"你便需服从,不顾家中亲眷上阵搏命。"
  轻轻巧巧,向着陈茜颔首应下,"子高听令便是。"
  话音刚落陈茜面色不动,甚至身形分毫不差只是转起肘间,电光火石不过一瞬尘埃落定,震落了韩子高手间的剑刃斜飞出去钉入柱上。
  韩子高同样不见大惊,不去看自己的剑,只望那人凌厉眼目,陈茜在生气。
  衣袂俱是交叠铺陈,陈茜腰际所系之物冰凉凉地一直咯在他左手之下,韩子高一字一句分明尖锐地与他的怒意对峙,"我不是他,不会终日呆在你的寝阁里吹笛。"
  陈茜却没想过他如此说,一愣之间绯莲色的人影已经翻身下马,拾起剑去单膝跪地,"县侯恩泽子高一家,今日立誓于此,韩子高今生今世竭尽全力效命于县侯!"
  莲花清气,带了些隐隐的苦。
  陈茜于马上无言,离兮一旁等着又是一场震怒,这韩子高如此不识恩宠,今日便是擅自碎了窗子跑出来,若是往日,定是保不住命的。
  可惜了……这么美的人。
  却不想陈茜半晌悠长叹息,同样下马去将缰绳递于他手中,"好,我准你所求,明日,晨起随军。"
  韩子高不言谢,只是起得身来接住惊莲缰绳,陈茜知道他是何意,本便是一开始便定下的,他与他的交换。
  他公平换得,他为什么要谢他,骄傲的孩子。想起来彼此痴缠不放的时候,这少年依旧清亮的眼色,突如其来的笑容伴着一句话,"我只是想好了我要换什么……"
  乱世纷争,人人想求一方庇护一方荣华,可是这身量修长容颜妍皙的人竟是求一个朝不保夕戎马征战。
  他果然……一直都是十二岁时候的清凛眼色,辗转流落,血染指尖,韩子高还是不肯输了骨气。红衣引马而回,惊莲无人能驯竟也真的认他为主,这马……是否算作天意?
  陈茜独立残阳,建康秋夜,突然起了犹豫。
  远远看着绯莲一色步步走得稳健,怀里的竹笛惹得人心神不宁,竹,他不是你,确实不是你。

【二十二】窗下闻风

  "县侯……."离兮眼见得府门处有下人引得一人进来,听了回禀上前,"直阁将军今日出宫,特来拜见。"
  陈茜不由皱眉,方才不是没有跟上,自己拒绝的话也说得分明,这陈顼怎么还是来探,"让他进来吧。"
  回首望望,陈顼也是与己一般身量,相较数年之前大不相同,"方才不是说与将军明白,府中安稳无需如此挂念。"
  陈顼快步过来,面上带笑,"兄嫂数年未见,今日若是再不来探望确是我不懂礼数了。"陈茜并不去应他,率先转身向着府后而去,陈顼一路打量,目光停在那方浅池之上,"县侯今日怎么在府中跑起马来?"
  他们一向不以更多亲切称谓相待,最多同朝相见之时也是这般恭谨。
  陈茜略扫一眼分明是马蹄留下的印记,"同你无关。"
  陈顼不由握紧了手间,吸了口气还是带了笑,"兄长如今还是这般言辞,实难亲近。"
  "你我虽为兄弟,却也是各司其职,如今突然将军突然驾临府中,恐怕只能是以待客之道迎之,难免心有忌惮。"陈茜头也不回甩他三言两语,分明不过的意思,军将府中机密甚多,数年不见的人非要入了府来,不得不防。
  陈顼不断被他逼近尴尬境地,一时又不能真的发作,笑之无言,"记得曾听闻嫂子一直抱恙,宫中前日供来入药珍珠千颗,愚弟特为留下一些带与兄长,只盼嫂子早日安康。"说着身后远远跟着的下日奉上软玉盒来,日影西斜秋日天短,远侧竹苑中有人提灯而行,陈茜眼望那灯蜿蜒而来,却不理会这贡物。
  "县侯?"下人待他看过好收下,陈茜好似这才想起什么来,回过身来伸出手去拈起一颗来打量,"倒也是稀奇的珠子,成色绝好。"
  陈顼也是颇为得意,"正是,若细细碾碎成粉,则可生肌延年颇有奇效。"
  "县侯……可是收下了?"
  "去命人研成粉末来入药,须得小心些!"
  "是。"
  遥看着竹苑起了灯,陈茜低声说道,"进去说话吧。"引他去了书房之中。异常简单的屋子,壁上窗纸素白,壁上长剑为饰还有一桌长案几方木椅再无其他,空荡荡的掩上门去,陈茜也不点灯,愈发幽暗起来,"你有话便可直言,今日于叔父面前便也是多有不耐,如今追来不放又想说些什么?"
  "县侯稍安。"陈顼却是自行至灯前慢慢地挑起烛芯来,晕黄灯光扑簌上了脸面,"叔父今日筹谋也已说得明白,如今之计不过为自立铺好道路罢了,暗中除去侯景避开王家,然后想法控住如今梁帝萧氏一族。"
  陈茜随他去点灯,先坐于上首,"你来不会只想同我说起这些吧?"明灭之间那颜色深得迫人格外叫人惊惧,陈顼却也是悠然坐下,"我只想问一问兄长,当日侯景之乱前后战事凶险,县侯一路忠心为陈氏拼杀,甚至……遭那狗贼迫害。如今县侯军中威望甚高,若是今后真的能够带回侯景全尸以证功劳,岂不是更得万民之心?"
  陈茜却忽地映着那灯光笑起来,"我懂你的意思。"眼光一闪,果然。
  陈顼手指敲在案上,低了声音,"实不相瞒,你我终究兄弟情分,纵使兄长一直不肯相认以兄弟相称,但这总也是事实。今日……县侯去后,叔父独留下我有话告之。"
  苍青色的袍子在背阴里格外深重几乎墨黑,"说了些什么?"
  "若是县侯侯景之事稍有疏忽……"陈顼手横于颈上,一个杀的动作,"叔父早便是起了罅隙,县侯如今已成威胁,既然如此……"
  "不如我先拥兵自立?"陈茜目光难测,只望那摇曳烛光,陈顼颔首,向门边望望又听了听再无动静,放下心来,"县侯也知道……终究你我才为一家,何况,如今陈氏于宫中密线俱在我手,叔父暮年之力余威尚在罢了,只要兄长有心……我自当全力跟随。"
  陈茜慢慢起身似是正在思量,于那屋中踱步,恰是抬首见得壁上之物,"这剑……曾经伤过侯景。"
  椅上依旧战甲于身的人一愣,没想过他突然茬开了话题去,"县侯英武,愚弟自然不及。"
  "我在他面上砍了一道伤疤出来,所以他要报复我。"说得字字清楚,依稀便是冷得犹如碎冰利刃,陈顼不由应着,"县侯无需再为旧日气恼,这不就是来了机会?"
  "不。"那般口气好似即将就要大怒而起一般,却不想这一瞬竟是笑意显著,"将军想错了,我只是想要试一试……"
  豁然拔剑直向陈顼而去,烛光之下剑策冰冷还有经年暗色血迹,竟是一招直至陈顼喉间疾速不放,"我只是想要试一试…….它是否还如当年一般一剑封喉!"桌椅翻倒陈顼起身亦是拔剑相挡,"哥!"
  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唤他哥,陈茜目光沉凝,"你我不过同僚,当不起!"说完便又是手腕下抑一剑直指他胸腔要害,陈顼也是被激出了怒气,"此事成或不成不过是个提议,县侯何须如此!"翻转闪避开。
  "乱臣谋逆自当诛之!"又是步步紧逼不放,陈顼无法,"县侯!"扬剑上前,心底激愤,便总是这般,从他十几岁时候第一次在练武场上见到他的时候起,陈茜便是望也不望自己,他的眼里好似自己完全是个透明人。
  可是父母已经不在,他本该同他并肩才对,人言长兄如父,陈茜却好似根本不想同他一路,陈顼同样还以一剑左右避之,"为什么我说的话…….你从来不听!"
  陈茜劈开长案一步已至他身前,低低的声音带了无限讥讽,"你本便不适如今乱世权术之争,非要走些歪门邪道,今日我便替叔父除了你这谋逆的叛徒!"
  说完已将陈顼逼至窗边退无可退,扬手抬起便是真的一剑向下,陈顼大骇之下举剑相迎,"你是不是怕我说出你当年的凄惨样子!"
  陈茜手间不稳气力却是不减,竟断了他的佩剑,一瞬的失神让陈顼得了机会向侧闪开,剑锋削落发丝。
  "你!"
  "如何?"陈顼至一侧抬首望他,"你怕我说出当日你在侯景手下的惨状是不是?你别忘了,当日叔父命我带人暗中救你们出来,我什么都看到了!"
  "陈顼!"
  "发妻尚且保不住,自己宠爱的人也能狠下心去给了别人,陈茜你早便是六亲不认的疯子!"
  雾扫清玄塞,云开静朔方。那人逆光站在一片漆黑的垂纱之后,幽幽的声音放了剑去,"我给你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闭上你的嘴。"
  "好啊……如今可是又想杀了我……你果然是受了刺激早就疯了。这侯景当日给你的打击果然不小……"
  陈茜僵硬在那纱后竟然不敢出去,他怕他一出去真的控制不住,"陈顼,滚回宫里去!"
  那人扔下断剑欲走,至了门边却突然回身,不再遮掩全然掩露出了阴狠,"可需记得,今日我所言之事万不可说与旁人,否则……英武暴戾的县侯……你当日在侯景手下的惨状建康城中户户都将传为笑谈!"
  陈茜不予回答扬手飞剑钉于陈顼面侧分毫,直入门板,"滚!"
  云日隐阙,风烟绮疏秋日萧瑟,入了夜,府中下人们点起四下灯火。陈茜松开指尖,孤零零地将剑仍在地上。他的耻辱他的恨……他几乎想要杀光当日的所有人,换了所有的下人,一个都不留,人人都说他暴虐非常,又对陈顼愈发疏离,只是因为他凄惨无比的模样让自己承受不得,却终究被自己的兄弟望见。
  梦断前尘怎堪忆,颓然地坐在椅上,四下寂静之至,苍青衣袍忽地蹙眉,"出来!"
  右侧窗下人影一动,陈茜掌风忽至,窗纸碎裂,烛火之外,竟是赤色暗红光影,门边吱呀一动,有人进来。
  相阁一方纱幔,陈茜不动,"是我纵容你太久了么,让你一直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子高实非有意,不过是将惊莲送回马厩之后折返路上听见了剑音。"韩子高不卑不亢,也并未见了什么恐惧之色。
  陈茜抬眼望他,修长身量素纱之后,隐隐一点朱红遮了半壁烛影,定定看了半晌,竟是长长地叹息,"过来。"
  韩子高不知他意欲如何,只得绕过纱去至他椅边,陈茜面色一半于烛光之中,另一面却是阴沉至极,比他往日的莫测更多了诸多其他难定神色。
  "你都听见什么了?"
  "都听见了。"他回答得诚实不过,陈茜也并未立时暴怒,"这个时侯……若是其他人,定会告诉我什么都没听到。"
  一方风动,书房木门开阖,四下幽静,这书房若非密事县侯不会亲至,故此府中下人一般绝不会轻易靠近,不过便是韩子高绕着走了来。
  很清的气息,陈茜微微闭上眼目去,韩子高摇首,"便是听得了。"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方才那是我亲弟,可你……也见得了,对他我尚且动了杀意,何况你不过只是……"
  绯衣慢慢地退后,陈茜闭着眼目却突然速若闪电般出手一把握住韩子高手间。
  两人不动,一臂之遥,韩子高等着他继续,"县侯想说……只是什么?"
  陈茜摇首不想继续,手里的人却仿佛是得寸进尺,他眼望着他衣袍上的竹截,"为什么不说下去……我不过是个禁脔么?还是比这个还要不堪?"
  陈茜不说话,只是握着他。
  韩子高知道他闭着眼目看不见,那面上一瞬的黯然无需遮掩却还是偏了头去,"我不是,我的交换便是投于你麾下。只要你能给我机会,我不会输于他人。"倔强傲然地告诉他,不是便是不是。
  "好,你不是。"他竟然真的顺着他的话,那口气好似失了气力一般,韩子高不由有些奇怪,"你……"这人现下望过去,闭了眼目独坐在烛火中的模样全然与往日不同,和那张狂掠他上马,将他摔在榻上暴虐扔在水中的样子丝毫不相关。
  为什么他有这么多的面目,为何什么他好似一直都有很深的负累,到底自己不知道的旧日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试着抽手,他却握得极紧,韩子高竟是不敢相信他今日这般,一时想要退避,陈茜觉出了他的意图忽地拉他过来。
  跌在身上,陈茜拥住他坐在椅上。
  仍旧是不曾睁开双目,韩子高被他这一时的样子弄得有些无措,"你……到底怎么了?"
  一贯秉性暴戾的长城县侯今日却只是轻缓的口气,他忽然开口说话,"见到你的时候……我也不过十八岁,那一年……"
  无端摆断芙蓉朵,悠远而见了疲累。
  韩子高不由想起夜晚乱军肆虐,会稽山上铺天盖地淡黄色璎珞一般的小小野花,他松了手间紧绷的气力,任他握着。
  "那一年,什么都还没有发生……我也只是打败了一仗,便气得几乎受不得,一路烧杀都定不下心。"
  他安静地在他怀里听他说,很是低缓,分明是斜坐在他膝上不雅的姿态,韩子高却也不再挣动,都有些怅然,提起旧日谁不曾有过牵念。
  韩子高同他一般开口,"我记得。"
  下一个瞬间觉得身后的人竟是慢慢地靠在了自己背后。
  温热坚持的力度,

【二十三】恍若幽泓

  "记得…….便好。"
  韩子高不由愕然,"县侯?"
  "无事……"声音低哑,额头抵在自己身后,韩子高不由有些无措,见那地上扔下的剑利刃锋芒煞了烛火。"这是你……当年的佩剑?"
  陈茜沉默半晌,慢慢摇首,"不。"
  "你说它伤过侯景。"
  "当年我的剑给了你……"
  人间迷惘战乱,嗔,慢,疑三因而受生,会稽小镇恍若修罗一夜,一剑劈空,惊落莲华。
  韩子高愣住,陈茜幽然口吻全不似往日,竟是低沉至极,"这是后来才换得的。遇见你之后……那畜生一路命人阻截我回吴兴。"
  说到最后却带了些凝滞竟似说不出来,绯莲颜色凛然一动,他不说也想得到,侯景手段残暴之至天下皆知,陈茜当年一路之上所历种种远非今日片语便能说得清楚,韩子高僵持在他身上不知该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他撑在自己肩骨上的手……在抖。
  "陈茜?"忽地转身想要看看他,那苍青色的袖口一动,竟是牢牢地锁紧了他的腰畔再动不得,"不许转身!"狠狠地从牙间逼出的话,韩子高也便作罢。
  "你砍了他一剑?"
  "是,败退路上无法与叔父援兵相接,侯景……后来追上我,他面上那条丑陋疤痕,便是我赠与他的耻辱,两败俱伤,我不得不继续退回吴兴,他自然不能轻放。"忽地起了笑声,"当年也还是太过自负……叔父早便是说过他定不是轻敌之人,我却不听,直教京口失守……他引玄武湖之水……之后万民溺死江河拥塞之事,如今活下来的人,恐怕都是知道的。"
  韩子高眼望那烛光映在窗纸之上,高低错落间的纷争,陈茜在他背后的阴影里闭着双目,"韩子高……"
  他唤他,想要回过身去,陈茜还是不许。
  "以前你……那年见到我的时候……叫什么?"
  "旧名阿蛮。会稽那乡里的幼童,通常都是这般名字。"说完了,觉得他在身后长出了口气笑起来,"不好听。"
  韩子高应了一声,"自然比不上县侯给的名字。"
  "你喜欢阿蛮还是子高?"
  韩子高不答话,"一个名字罢了,怎样都好。"
  "说。"烛火被他突如其来的逼问迫得一跳,暗黄色的光被他红衣带起橘色影子投在面上,韩子高脸色不变,"子高。"
  陈茜更紧地锢住他,"我以前……遇见过一个和你很像的人…….可惜忘记了给他一个名字,到最后我再也寻不见他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应当叫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来不及细细思量他话间的言辞,韩子高忽地想要起身,"县侯,今日之事子高确有罪责,还请县侯发落。"竟是全不理会他方才说的一切旧事,直直地把这话题引回了正途。陈茜依旧不肯放手,却在两个人手间气力推扯之间极低缓地开了口,"你……安静地陪我这一会儿,好不好?"
  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甚至怀疑这样的口气便算作陈茜的恳求,可是无法得以确认,惊得真的不再争执。"便这一会儿,你想要什么来换都可以。"
  有风撞破门板,秋凉。
  这才想起来,什么都是要公平来换的,如今却是陈茜来和自己换。
  烛光熄灭,风声不停,入了夜的建康依稀不似白日温度。
  "他死在侯景手上。侯景说……对他行了剐刑……尸骨扔给城外的……"
  "陈茜!"
  "野狗,他把他扔给野狗去……"
  "停!"韩子高觉出他的手间颤抖气力一把甩了开去回身望他,"陈茜…….别再说了。"竟然依旧是那般深沉颜色,他定定地说,面上不见痛绝。
  韩子高立时惊心,那个人对他很重要,好似所有的一切都表明了陈茜应该有多么在乎,可是如今这喜怒难测的人一字一句地说起他的下场。
  平静得让人害怕。
  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因为这件事……疯了?
  韩子高骤然起身退至案上熄灭的烛后,"你不要说了!"如果他爱过……最后见了竹这般的下场……韩子高竟然觉得颤抖的人是自己。
  太难想像的记忆,在他所不知道的流年之中,剐刑……把人绑在竹槎上曳来曳去,肉被剐尽直至露出白骨。
  竹。
  温润孱弱的人,他说过他从不反抗什么,那只笛子,青玉的颜色,竟是落得了如此下场。
  突然明白他为何禀性愈发如此暴戾,突然开始不能想象眼前这个椅上的人……还能这般活着,喘息着,深沉恍若幽泓一般地同自己说话。
  "你怕什么?这真的……已经不算什么了。"陈茜坐在那椅上一动不动,望着他眉心一点朱砂,"你放才不是也听见了?直阁将军是我弟弟陈顼,不过我未曾认他。"
  漆黑一片,黯然月华。
  远远地东侧竹声滔滔,书房之中木门开合,黑暗中两人无声相望,唯有他绯莲色的衣裳光华不改。
  "当年,是叔父命他领军救我出来……侯景于吴兴抓我一行入狱,是他第一个入了天牢……所以他看见了很多事情……"
  他的狼狈他的凄惨,陈茜一世自负桀骜,韩子高记得自己十二岁时候他的气焰,难怪陈茜方才口气如此,对他亲弟依旧以剑相对。
  韩子高忽然有些明白,"他愈发地起了愤恨,方才我听得……他原是想密谋同你一起拥兵自立。"
  陈茜缓缓摇首,"他不似我,叔父一直未曾真的于他委以重任。此次又生了事端,他依旧是得不了大功劳,这才起了念头,狼子野心。"
  "那……陈顼不得不防。"韩子高改了口气,看得格外分明,苍青色的人影目光带笑,"果然……没有看错你。"
  "你叔父怎么可能是他一朝起了邪念就能轻易被算计之人,他如此纯粹是以卵击石。"陈霸先如今手握数十万万人马,自侯景之乱时便已是位高权重征战无数,朝中唯有王僧辩可匹敌,怎么可能是轻易为人所控的凡夫,甚至当今梁帝亦是他亲手扶植,"我说过,我不是你寝阁里绑起来的竹,所以陈茜……"竟然是凛然的口气,丝毫不见退让,"你不要把我当做他。"
  "没有。"
  韩子高完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今日如此对待陈顼,他定是要怀恨在心。到底仍是他日日于宫中,所以宫里的事情,定要小心。"
  陈茜起身,"自然明白,如今首要之事,还轮不到他那边。"
  韩子高不知他们意图如何,也便收了话去,忽然看他近前,恢复了那般莫测脸色,一时想起来,"县侯,今日之事我听得了,你若不信我,大可现下想法子封了我的嘴。"
  恢复了常态的陈茜依旧是喜怒转换,一瞬生杀,韩子高阵阵寒意骤然而起,原来方才真的仅仅只是错觉么。
  温缓地靠在自己背后,甚至是好似不想让人看见,蔓延开的藤叶就要发枝破土,到底是少了些日光。
  渐渐埋在阴暗的泥淖里,绯莲色的温床。

【二十四】高华不染

  陈茜慢慢至他身侧,"我本便没有这个打算,反正早晚…….你也要明白的。"漆黑无比,韩子高几欲行礼,"子高退下……"
  身前的人扶住他手臂,"不用,同我一起回去。"
  回去?韩子高一愣,来不及反应便被那人握住手间带了出去,"陈顼送了些贡物来……"平常地说起来,陈茜好像想着些什么。
  "县侯既是已经应下,还是让子高同下人们一处起卧吧。"
  "这件事不准。"于是手里的人便是瞬间就要脱开,陈茜并不回身,"你所想之事我答应了,但是同我一处,这似乎并不妨碍你求功业吧?"
  说完已是望见寝阁兽吻飞檐,庑廊曲折回转,冷杉寥落间却是门前人影重重,这可是内苑,韩子高不由惊异,方想看清楚是什么人堵在寝阁廊下,却被陈茜一把拉至身后,"别说话。"
  默然同他走,漆红木柱前陈茜渐渐明白过来,"在柱后待我,我若不唤你出去决不准出声!"韩子高不及反应被他按在那柱后,"出什么事了?"
  "这是命令,韩子高。嘘……" 陈茜深沉笑意隐入夜色,眼光一动,迈步出去。
  竹声依旧,离兮全是无奈的声音不断劝说着什么,"夫人……他确是不在寝阁中,县侯往书房去商议了,现下屋中真的无人啊……."
  "让我进去!"
  "这……县侯的规矩从不准东边的人入寝阁内,纵是夫人……"
  一方素白的刺绣披风,内里露出的一方裙角竟不是外出的绣衣,玉儿也是没办法,急得走来走去把那手里的帕子揉成了团,"夫人这边风大……"
  陈茜悄无声息从阴影中慢慢走出,款袍缓带发丝轻扬,"妙容?"
  额角破碎的女子一直在那寝阁祥兽门雕前伫立不动,听了这唤突然转过身来,"陈茜。"她开口就让玉儿吓了一跳,挪过来不住地拉她,"夫人这可是失了礼了…夫人!"
  县侯倒好似并不理会,"离兮,这是怎么了?不是吩咐过…….不许人进来。"
  "回县侯,未时刚过夫人便来了,怎么也拦不住,这还是玉儿刚取来的披风,不然才穿了浅浅一层纱衣……"
  "陈茜你不用怪她们,这是我要来寻你。"沈妙容面色静极,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你让我进去……"
  陈茜微微仰首,层云渐隐,突地厉声开口,"玉儿!照管夫人不力,当日我是怎么说得?定要好生看顾,来人!"黑影一动侍卫上前,玉儿不住地颤抖,"县侯……县侯!是玉儿错了,且绕过我这一次吧!县侯……"
  "带出去至府前打!打到她……"转了眼色望向沈妙容,"夫人你说,打她多少好呢?"
  沈妙容深深吸一口气,"陈茜,你仍旧是如此,放了她,不然我们便在这里说清楚。"陈茜摆手立时守卫退去竟是不见踪影,韩子高柱后暗叹,竟然训得了影卫。
  玉儿瘫在地上泪落不止,苍青一动上前几步,"妙容,秋风夜凉,还是回去吧……晚间的药可服了?"
  "我知道他在你寝阁里是不是?你让我见他一面……我只是……"她突然缓了口气,"陈茜,我什么都不求,你想如何都好……如今我已至此,你便再让我见他一面吧……"
  陈茜看着她的眼睛,"你想见谁?"
  "竹。"
  "他死了。"声音干净利落,冷月萧索,枯枝凋敝的侯府内苑甚至还来不及点灯,巨大的飞檐投下尺寸暗影,众人聚于其中,苍青颜色一语掷地立时起了尖叫。
  "夫人!"
  沈妙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歇斯底里地嚷起来,"他没死!你让他见我……你必须让他出来见我!"
  扑簌而起的黑鸦嘶哑低鸣,离兮不由上前扶着,"夫人你冷静些。"玉儿也吓了一跳,"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陈茜你是个恶魔!你忘了当日对他做了什么?如今他回来了你还妄想囚禁他……放竹出来!侯景已经死了他对你没有任何用处…...放了他!"扑上前去全然失了平日里端庄仪态,眼色溃散已经无法自控,疯了般地向着那黑洞洞的寝阁里喊,"竹!竹你出来!"
  陈茜并不唤人,望着她身后不住阻拦的两个丫头,"如今只有你们还知道当日之事,留下了你们的性命……告诉夫人!他是否已经死了?"这两人都是旧年跟着的,虽然具体不清晓,竹却是都曾见过的,四下再无旁人,他倒也并不避讳。
  "夫人,竹公子确是故去了……夫人可还记得那笛子?"
  陈茜听了慢慢探手入怀,眼看着沈妙容恐惧的双目死死盯着自己手间,唇齿颤抖,"不……你不要……你不要!"来不及,他还是拿出了那只竹笛。
  曾经林风乍起,吴兴竹林一曲倾心,白衣之人和煦淡笑,"太湖碧波结庐而居,粗茶布衣,若是得了闲,便可泛舟其上……"轻轻地吹起这只笛子,宁静致远,虫鸣鸟飞俱是安然。
  凄厉地惨叫,沈妙容双手捂住自己的耳侧疯了一般地叫喊出声,原是雍容的发髻凌乱不堪那额角上的残破更添凄绝,"不!他没死!"
  一双手至她面前,清润的眼色,不过一只竹笛,却好似让沈妙容望见了阿鼻地域一般地惨叫躲闪,陈茜拉住她袖口一把将她带至身前,韩子高柱后蹙眉,但见他收起劈在她颈后,素白的纱衣软软地失了气力,"竹……"
  "送夫人回去。"
  玉儿慌忙上前扶着,"县侯息怒,玉儿疏忽,是玉儿……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夫人只言竹公子今日回了竹苑看她。玉儿端药回来她便是坐立难安非要出去,拦了不多时候便怎么也不得法子冲了出去。"
  "回去看她?"陈茜略一沉吟微微瞥向柱后,"先将夫人扶回去,请大夫过来……仍旧是那日的方子,让夫人好好安歇睡上一觉。"
  "是。"离兮帮着一起送沈妙容回去,渐渐去得远了,陈茜立于寝殿门前半晌,外边的下人终于听得动静小了,这才探出头来,"县侯……可还有什么事……"一般这种时候陈茜都决不许旁人进来,待得人都散了,方才有人赶过来伺候,"明日起竹苑外派人看守,不得夫人离开一步!"
  幽暗眼色,声音低得人心生畏惧,余人领命匆匆退下。
  "为什么?"红衣一闪,韩子高慢慢走出,陈茜恰是以背相对,听得他问,转过身去推开寝阁的门,"进来。"
  挑了灯起,终于见了光影一时韩子高眼目有些不适,缓了片刻望向陈茜,"原来她是……你夫人。"
  "果然,我便知道,你今天见过她?"已经是带了危险地气息,韩子高颔首,"是,我碎了窗子出去寻马,一时找不到,不想转入了竹林之后。"
  "我记得应该同你说过,不准你出去。"
  "是。"韩子高坐在桌案旁侧,"可是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想她见到我是不是?"
  "闭嘴!"陈茜竟是拍案止了他的声音,"谁准你去见她!"
  韩子高望他眼色半晌扭过脸去看向一旁,"我说了我不是有意。"
  "韩子高你别以为你我之间只是公平交换,我若是现在说句话,你立时就能死无全尸!"
  果然,都是错觉,现下他的话冷冰冰地震在耳侧,韩子高豹一样的目光凛然不惧,"县侯所言极是,子高今日接连冒犯,还请县侯降罪。"说完单膝跪地,再也不抬首望他,"只是……饶了我爹和郁书。"
  "起来!你给我起来!"
  他不动。
  "我再说一遍,韩子高,起来!"怒吼而出,为什么这绯莲一色的人总是这般动他心意,他顺着自己的话领罪,可是陈茜更加愤怒,豁然起身拉住他的头发拖他直起身去,"你不许再见她,听见没有?"
  "为什么?"他便是非要问这句话。
  还是那般很清亮的眼睛,眉心朱砂一点,长长的头发被他握在手间使力,韩子高只得微扬起头,颈线轮廓清晰分明绽开的清气。那眼睛却是死死地盯着自己不肯退让,陈茜忽然出手拥住他,"不行……你不是他。"紧紧地抱在怀里,韩子高依旧是不动,却突然在他颈侧开了口,"我猜……她一定和竹有关,是不是?"
  陈茜不答,放开他去转入屏风之后。

  塌边轻轻地探看他臂间,"本就是伤还未好,今日非要去动那惊马,如今这身上……"陈茜说着以指按他手臂,果然见他倒抽一口气,手下使力转旋骨头不见损伤,"无事,淤血破了些皮。"
  韩子高也是拂落袖间,"这点磕碰总是难免。"
  "倒真的未曾想过你能驯得了它……这般坚持的脾气,弄了一身伤。"说着竟是扯了软垫来,韩子高推开去,"不用。"
  "好,这样子将来才能上得了战场。"
  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指风而过,熄了烛火,他拥着他淡淡地绯莲一色,声音低闷,"子高……"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睁着眼睛,壁上饰剑重重。
  身后的人却放佛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带了疲累,"知道为什么想你叫子高么?"韩子高却是笑起来,"看来你真的不想说。"非要挑起了别的话来,却也并不是自己所关心的问题,"县侯怕是随意起的吧……什么都好。"
  "以前幼时尚在吴兴……我娘素喜莲花,似是首旧调吧……莲绯子碧,高华不染,落落修妍,静静清宁……"
  韩子高微微合上眼,四下里平和静默,他安心地靠着身后的人应了一声,若有似无的低吟,陈茜忽地转了声音,"我字子华。"
  话里的人周身一震。
  莲绯子碧,高华不染。所以,想你叫子高么。
  将他的佩剑许他,给了他一起的名字……韩子高蓦然睁开眼睛,微微回过身去,却见那人呼吸绵长,"陈茜?"
  是真的睡着了么。

【二十五】珠色难清

  几多桂树,竟叫靡香,动动指尖但觉周身愈发酸痛难忍,半梦半醒间有些恍然地迷离,昨日……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
  他幽静难测的眼色,张开手去铺开的网,剑碎莲花,惊断溪水清波。那一日的树林恍若幽冥暗界,苍青的袖口还有银线云纹,收梢一针上挑,挑起四年离散,"知道为什么想你叫子高么……"重点便不断折回这句依然是分辨不清的字句,好似有木门开阖声音,绯莲色的衣裳微微一动,便是要醒过来。
  很有警惕的人,陈茜一笑捧着软玉盒进来,绕了屏风去细细坐在塌边验看,见他睁了眼,奇怪的神色,"什么时辰了?"
  "尚早。"
  韩子高坐起来向外望,"你……"好似这般光景陈茜一向须得出去。他今日换了身墨玉色的长衫,到好似府中之时已经极少不见他着盔甲,松开得袖间空荡荡地铺散在韩子高臂上,好似在看些什么,见他醒了,细小的金色黏棒扫入那透白的软玉盒里,"衣裳挽起来。"
  韩子高不由莫名,"为什么?"
  "陈顼送过来的珍珠,成色极好,看你刮蹭了多处,过来覆上……"他看着他探身过来,手指挑起自己袖子来,"前日记得是肘后……"
  韩子高骤然收回手,"县侯无须如此,如此珍贵之物,还是留着赏给夫人或是……"陈茜笑起,"不想你留下疤……为了匹畜生,不值得。这珍珠稀绝研磨成粉有生肌之效。"
  这一次那榻上的人利落地下了地去,抬手将陈茜手中的盒子按住,长发未束一时散在那衣裳缎面纹里,起身之间又扫至陈茜的外袍上,一般墨玉的颜色,望不出分别。
  "韩子高?"
  "在。"
  "记不记得我说过,万别毁了你这一身妍丽……不然……日后若是觉得军中劳累,你还能用什么来和我换呢?"
  清气立时棱角分明,韩子高握住了手间,分明是动了目光却深吸了口气,"县侯之意子高明白,领受不得……我……"最后到底是起了犹豫,对首的人捧着那软玉盒子直直看向自己,绯莲红,子高。
  想你叫子高。
  幼年尚在吴兴……这个人的字句清晰如昨,晨起不去,是为了想着命人研这珠粉去么?
  陈茜略低首去望望,那金色的精致小棒拈起些许来在半空之中一晃,素粉飞沫霍然腾起,他对他直白的拒绝却不见动气。
  韩子高一时竟也踯躅,却知道自己坚决的话出了口无可挽回,一时只得向前几步,"皮肉伤……确实不用。"缓了的口气却又偏过脸去,陈茜暗笑玩味,这别扭骄傲的豹,开始贪图起一瞬温良。
  顺势执方帕子来轻轻掸落盒上的余粉,陈茜开口教他浑身一滞,"你倒也是想得偏了,这物事本便是研来想着送与夫人去试试,昨日不是也见得了?她身子不好。只不过这陈顼我实在放心不下……"
  韩子高松却了所有执拗的气力,重又走回那榻边,"陈茜。"
  他并不苛责他一定要称呼他什么,抬起首来,"如何?"
  "你是怕陈顼在这珍珠上动手脚?"
  "正是,本不想收,却不想近日恰好需些珠粉来替夫人额上之伤入药,他送的这些成色佳品,若非贡物可不易寻见,这才……"看着韩子高的眼,想看见些不一样的光。
  愤怒,或者是失望。
  韩子高却避开眼目抬臂挽起袖子来,露出的伤口用过些药不算凶险,只是仍露了血丝在外,瞥了一眼那刮伤,韩子高终究是不能再去望他的神色。
  狂傲,霸气,决绝,暴戾,这些都仅仅是他最普通的模样,若是他温柔安宁地蛊惑着,笑着说起,记得你的伤,记得是不是伤在了肘间?
  墨玉一般的颜色,吞尽了万般旖旎,深沉到了惧人的地步,这般才真算得是狠绝。
  "县侯是想用子高试毒?"
  陈茜波澜不惊地掀开那盒子重又望望,平常不过地应了一声,"是。"
  他的伤口绽开皮肉映在这人幽邃的瞳里,如他亲手给他的衣裳一般,绯红灼热却又妖邪的莲,"县侯有命,子高自当听从。"
  你若是早些直说,何必惹了莲心?
  百里秋池,泥淖生根,可知道……清到极致的莲香,必生苦子。

  他闭上眼去,把那伤口送至陈茜眼前,觉出轻轻的触感,散上了粉末,看不清你,就当做是主公之命,我不过是个下人。
  为夫人试药罢了,若是有毒,我先偿命。
  缓缓掌力,暖开药粉入了肌理晕沉骨血,"如若真的无碍有效,定能助消散残痕。"
  是,韩子高看见过,夫人额角有疤,原来不过就是这么简单而已,陈茜说的对,是自己想得偏了。
  "果然无事,想这陈顼也不至用这般低劣的法子。"轻轻笑起,陈茜好似颇为得意舒心。
  见得他放下自己的袖子,韩子高再不去望一眼,执剑而出,"今日子高便去营中报道。"说完也便是径直出去,到了门边才觉身后分动,陈茜随他而出。
  "离兮?"
  韩子高还以为他急着出来欲同自己再说些什么,却看他依旧是捧了那盒子,交与离兮手上一瞬回过身来,"韩子高,不如留下些予你?"
  绯莲衣裳一步下了台阶去马厩,"子高自当小心,不会再伤了。"
  "那便好。去,送于竹苑,好生伺候夫人。"
  离兮奇怪,探询的目光被陈茜手间气力止住,只得安然接了去,"是。"

  惊莲嘶鸣,走前记得去换了身束得紧的衣裳依旧是这昭彰的颜色,也便是作罢,穿得习惯了,府里也并未再有人指指点点,韩子高翻身上马的时候见得远处廊下陈茜好整以暇地举了那笛子在手里正看着什么,月门角度恰好,便当怕是又在看那竹林吧。
  青碧温润的颜色,隐在一片楼阁遮挡的阴影之后安静如常,说起来……手间一动,韩子高勒马而去,竹历四季长青,纵是中空易折,却也是会陪他一辈子的。
  与己何干?
  烈马惊蹄,裂风而过竟是不多时至了城东练武场,槐木苍郁凛然铺开,竟是诸人绕场俱在其中,战戟风沙清略,突地身后马蹄纷沓骤然而止,众人不禁疑惑回身而望,却见玄色高额烈马,首有隐隐红鬓,其上一人竟也是赤烈如焰一般的衣裳。
  止了声音,四下寂静,韩子高并不下马。遥遥一眼望过去,竟教这千人恍然,眉心朱砂一点,衬得这颜色格外炽烈。
  沙场秋瑟,尘土弥散一瞬之间,"韩子高?"

【二十六】武场之上

  忽然一人突然跑过几步开外反复确认,"你……真的来了?"依旧是盔甲在身,手中刀剑明晃晃地映着无遮无拦的日头打在少年金鞍之上,微微笑起来,韩子高颔首。
  "侯大哥。"他身于烈马之上清凛莲动,见了来者利落而下,"当日我应过的,今日你我果然于此处相见。"
  侯安都也终于是放下心来,过来看他金鞍红鬓的宝马气度非凡,"我原以为……无事,这马可不是凡物,你如何得来?"眼看他如今周身所戴俱非寻常,难怪教那身后诸人呆愣无言。
  韩子高一面向武场内走一面摇首,"遇见故人,恰有机缘罢了。"他似不愿多说,侯安都也不好多言,见他手中执剑配好了上等的剑鞘,抬起手来向四方以礼相待便算作是认识,不由起了些私语。
  "这不便是那一日……江边上的人,可还记得?"侯安都一路带来的士卒撑在一侧的木桩上略歇歇,日头起得烈了,人人面上俱是汗意。
  "自然,这眉目谁忘得了。"
  "可不是……如今这身上看着真真不一般了。"
  侯安都听了远处的议论抬手止了话断,提气而起,声震扬沙,"韩子高于我一行有恩,若非他的举荐,如今我等一行恐怕便是要离散四方埋骨荒野!"
  营角旌旗缨束随风鼓动,这场四方广大,新招了来的俱是要来此方报道,立时诸人正了神色,待要言谢之际那清丽少年拔剑出鞘竟也是分毫不让,举剑指天为誓,"韩子高所言必行!从今而后定与诸位同生共死,若有违誓教我手足俱废生不如死!"字字狠烈掷在地上手中之剑霍然出手断了营角飞缨,余人眼中立时起了欣赏。
  烈烈红衣,竟不是那眉眼间的秀。藤蔓而起的尖刺缠进了心里,他执剑同诸人一般入了练武场去再不愿多言。

  起了刀剑铮鸣,日影微动,分明是入了秋,怎么这日头丝毫不减,弄得人昏昏困倦,完了些许才出摊子。
  一条尘土小径笔直延伸开去,恰是那武场外的小棚,小二模样的人刚被赶着出来,奉了热水翻滚沏出一碗浊了的茶,轻袍缓带金玉衣冠,勒马柳下竟全是随意地遥望。
  那茶棚里的掌柜靠着个木柱扇风打量来人衣着,正盘算着来了贵客,"快快,再换些好茶来。"一抬头却恰望见他面容,惊得立时起了身过来就要行礼,被扬手之间退了回去。
  "不必。"他似乎只关心那场子里的事情,掌柜循着也望向那边,不过每日都是这些套路招式,嘶吼拼杀不绝直至入了夜才能安静些,有什么好看的?
  赤红如血,身形一转,观者俱是一愣,什么时候出了这般凌厉昭彰的颜色?远远望过去甚是夺人眼目。
  "这……"连这茶棚的乡野之人也有些惊奇,"上阵岂能是红衣……"
  那马上之人自身衣袍亦穿得极是闲适不经心,这边听了那衣裳的议论微微一笑,眼望那练武场不动,却又抬臂震开马鞭去,赶过来重新撤换的小二吓得碎了一地的木盘茶叶,"哎哟……"来不及说些好话就见那案上一动,忽地碎成了两半。
  腰际一截青玉颜色的竹,那人收鞭带了怒气,"什么时候轮到你等多言!"
  尘沙弥散灰蒙蒙的土黄色遮了眼目,唯剩下那一点朱砂莲华色破了所有阻障遥望亦可分明。
  一个侧身的距离,谁的刀震开了那绯红束发,陈茜眼光骤然一紧却是死死地勒马不动,周身之气凛然不同,直教那地上跪着求饶的两个人颤抖不已,"万不敢……饶小人一命……"
  万分之一的距离那场上的丽色错身让过,分明是受了一挫慢慢地弯下了身去,这边遥望的人怒不可遏又是一鞭挥在地上,"说了随军危险,便是偏要来!"愤然口气多了无奈,回过神来才见得自己马下颤巍巍跪着两个人。
  "滚。"好整以暇地送了他们一字,却听得这掌柜连带那小二险些激动得落下泪来,"小的多谢……"就要尊唤其名感恩戴德扑倒在前。
  "闭嘴!不准教任何人知道我来过。"
  "是!"
  来不及反应就见烟尘四起再无人烟,带起风头卷下了茅草满地落尘,掌柜掸掸那膝上的灰土,"这岂不是愈发地莫名了?可是惹不起……"小二那条长凳子来百无聊赖坐在那门口晃神,"武场里进了新人,那穿红衣的真是不要命,离得这般远都望得清楚……"

  一剑横斜而下,侯安都离他两步有余借势瞬息眼前,韩子高格挡之力分毫不差,眉心蹙起,朱砂依旧,"为何不回家去探探?"刀剑锋刃相接到底是侯安都依旧臂上气力大些,直直地压在了他眼前,尺寸之间韩子高翻手避开再进一步,"好!"
  分明该是听见了,这妍丽清明的人却是不语。
  远远地谁壮起了声势,鼓声震天滚滚而来,武场四周旌旗一动,韩子高飞身而起一剑直指侯安都胸口,尖厉的声响,两人同又彼此对峙,手间气力。
  好似他在回避什么,进来了连些话也顾不上说,直直地便要举剑切磋,反倒让侯安都有些不安,偏生想要提醒他,"子高,为什么不回家去探探?"
  本是韩子高一剑当胸他抵御之下动弹不得,这一语问出分明觉出了对方的松懈,只不过是分毫间的失神,侯安都架开他来势汹汹脱身而出,倚剑而立望他后退数步,"却比我想得好得多,子高,以前可曾用心习武?"
  他颔首便做是应下,略带了犹豫,到底是看着这边收了手随意地坐在尘土之上,"侯大哥怎知我不曾回去……"
  "我归附于县侯之后曾去寻你家人,郁书很担心你。"见他收了剑去,终是得了空,同他一般坐在黄沙之上,指尖无意触了那衣料,"这……岂不是脏了这颜色。"
  "颜色?"韩子高抬起袖来,风中散了额角的发丝,只一个略低首的动作便带起莲动千波,战鼓雷动,合上眼睛,侯安都还记得江畔那狰狞惨烈的女尸。
  乱世白骨,赤红如血。
  淡淡的绯莲红,忽然安静下来。"无所谓。"他便这般锦绣绝色的衣裳坐在黄沙之上,"爹的病……可见好了?"声音低下去。
  "不日便可大好。"
  眼前那清晰明丽的少年忽地动了嘴角,该笑得风清月明,却忽地挽起了袖间,臂上隐隐大片的淤青,"果然,他说到做到。"
  侯安都一把拉过,"怎么弄得?"看得出覆了药,原先伤得却也凶险,韩子高转首望那场外的红鬓宝马,"为了它。"侯安都细细地望这衣裳,又看那马不安分地暴戾性子,"这衣裳可是有什么特殊?"
  便好像是旧年里听过的,一时又想不起。
  韩子高被他一问愣住,"我……不知。"不过便是身暗赤色的衣裳,纵使是些上好的缎子也不至于金贵到何处,"侯大哥?"
  "无事,只是记得以前坊间传言,那时候听来做个笑谈罢了,今日似是记得,又想不起……"懊恼地拍拍手,一把拔起那剑来,"剑鞘却是上乘。"
  "县侯许的罢了。"果然触了这个人,立时气氛有些犹疑,"你……可是……"侯安都分明是这生死间滚打惯了的模样,日头映着那精练暗色脸面显出了无奈,"你纵是生得这般好,也不至非要如此。"
  "侯大哥觉得子高如何?"他反倒是笑了起来,一时缓缓眼角眉间舒缓下的颜色惹得四下旌旗更烈,武场空旷无遮无拦,风过便卷起铺天的飞尘,韩子高倒也真的全不在意,吃了些沙反倒笑意更甚,"觉得我进了权贵之府便远非当日布衣?"
  侯安都见他坦然以对同样松了眉间,"如何都是个人之意,只不过,见你身形如此实属可造之材,偏生得这眼目惹人,如今世风之下难免为之所累。"
  "侯大哥坦诚如此子高感激,只不过……不似大哥所想一般简单,亦不仅仅只是面上所见,子高清晓人事,县侯却是早年有过机缘。"
  "可我于府中所闻……"
  绯莲一动霍然起身拔剑,"人各有命数,此不过是一时之计。"
  不过只是一时之计么,袖口滑落而下,这珠粉无毒便罢,他忽地想起来那人阴晴难测的面色,夜晚幽邃的书房,风过破裂而开的窗纸吹得人心神不定,身后的陈茜竟然也有过颤抖,到底应该相信哪一面?
  子高,韩子高。
  是他温缓念着幼时小调,还是同样带笑却残忍至极地告诉自己,试药而已?
  罢了,衣袂翻飞剑指侯安都颈项,"再来一场可好?"

【二十七】金午时花

  血凝硝烟,四起废墟,出了这一城庇佑立即便可见得四野寥落,战事经久,若想定下一方天下谈何容易。
  那光影间的争夺,侯安都见他眉心一点朱红,纵使如此玉人亦是存了份不输的骨气,分明是身上有伤,见那马的模样也知若想驯得谈何容易,偏偏韩子高的倔强无人能动。
  两人来往之间侯安都松了些手劲,韩子高立时便要迫进步步不让,"你无须如此!"
  不至真的上阵,未着盔甲,绯莲一色的衣袍翻动伴着那四侧飞扬恍惚之间开成了艳色的莲,引弓而起不再恋战。
  累了的士卒一侧随意席地,远远望过来俱是无言。或许和出身地位无关,韩子高也是累极疲惫的模样,却是全然不同的丽色,带着震荡开的棱角,遥望即可,若是近了,便带了锋利。"可听过周小史?"三两俱在那旗杆之下闲话,手里扯了枝枯了的藤叶把玩,几个带了盔甲的人停下来顿觉闷热,不住地呼气。
  "谁不知道……翩翩周生,婉娈幼童,香肤柔泽,素质参红……"说完笑起,那传言中可倾天下的美人,却又觉得并不是一般的风景。
  "这红衣比起小史来,可是厉害得多。"亦不懂得些什么形容,不过便是觉得不仅仅是美便能说得的,"他模样让人害怕。"
  "这点出息!美得你怕么……"一侧的人笑起。
  细细密密的流言飘过掩在风沙之间,暗赤色的光影,他眼目一动,带了汗意的妍丽眉目蹙起不输英气,只略瞟一眼重又望那靶子。
  分毫之间。
  呲啦一声,眼见得那拉弓的皙白手腕一松立时便偏了角度,几人刚要叹些韩子高到底年纪不大,非要来这地方又是为什么,却见得自己靠着的旗杆轰然一震惊得四下散开,"你!"
  话不及说完,就见上方陈字大旗翻滚落下。
  "韩子高你疯了!"
  侯安都却也是听见了些许,过来拉他手臂,"这便是不至于了,你可知道军旗之重,如此万万不妥!"
  几个人见了旗子被他不管不顾的射落唯恐出了事情要受牵连,立时退至一旁,侯安都过去将那军旗捧好,"这可是不好交代……"
  "韩子高只是韩子高,不是其他任何人!"那少年面色凝起的固执让人心惊,便是被触及了什么,"我不是谁,不是他不是周小史!"
  旁人自然不知道他还会说起谁,只当是被周小史的前事说得动了气,"兄弟间不过是说起些闲话,何况也说了你和他不同,你这便是太过了。"
  "无需如此,侯大哥也不用为难,今日之事便可明言,罪责子高自领便是了。"说完了并不去看其他,向着惊莲而去。
  他谁也不是。
  他不想要这面容。

  近了日暮时分,衣裳湿透却作那箭靶之上飞箭气力,湿了的发丝黏在颈上,韩子高飞身上马意欲归返却见侯安仍旧有话,"若是得了空,还是回去探探吧。"
  马上颔首,"我自是记得的,只是近日……回去不得。"他这身深深浅浅的伤痕和暧昧不明的痕迹很难让自己坦然回去探望,听得了爹的病情大好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我如今便是担心郁书……若是我不在,或许这夜里便又要哭着睡不得。"
  侯安都刚想要再开口说些什么,他却已经催马而去,怕是再听些什么别的。
  带刺的莲,红衣而去剩他无奈地叹气,不过是个破了的旗子,捧得自己见了锋芒。

  东傍钟山,南枕秦淮,西倚大江,北临后湖,建康古来便是钟灵毓秀的帝王之所,惊莲脚程极快,不消片刻韩子高以至城北,遥遥望着心里犹豫,在那渐渐复了生气的花市街口停驻不前,四下里虽是傍晚时候犹有大着胆子的商贩不曾撤了摊子,进来都见得风声好了,建康又已安定不少时日,连这城中的大市小市间也多了人气。
  侯安都说起,城北那满是海棠树的宅子便是了,极好认得,韩子高在巷口遥遥望见,虽并不偏僻,却托那院中花树的福,隔了街市吵闹自得幽静,确实于爹的病情大有好处。
  蜿蜒一条巷口,策马过去也不过便是分毫的功夫,一时又想起爹的担心,会稽时候扯着自己便是要落了这砂。
  砂未散,散得是自己的心意。愈发地不敢进去,望望自己周身,疲累了一日上好的料子也见了褶皱泥泞,发丝更是散乱不曾顾及。几番挣扎之时,身后鹅黄的衣裳一个尚还稚嫩的声音问着什么,"这花……"
  他不由僵在马上,意欲去闪避之时才发觉身后的声音并未停歇,全是不曾见得自己。
  韩子高微微回过身去,街市上人来人往还有些商贩急着收了摊子回家去,那瘦小的女子便蹲在花贩摊子之下细细地嗅着什么,他恰是对街刚好的角度,不过仍旧是孩子模样。
  灯火欲黄昏,暮色之下映银月半盏,暗里波涛汹涌的日子,这么晚了,也不知道早些回去。
  惊莲不耐地四下张望,他握紧了勒住它不教往前去,韩子高叹着一半,才忽地想起来,如今家里没了自己,事事都要郁书出来。
  那不过是随意地铺了块白布便摆在了地上的花种,看着便同那木车上精心装扮好了的不同,恐怕只是些哪里摘来的野花,洗的净些,纯是种点缀。
  他想开口唤她回去,这般光景,若是平日里,郁书定是要怕的,却发现她很认真地伸手去触碰那些地上的小小花朵,不管不顾地俯下身去。
  把惊莲栓在街角的木桩上,韩子高轻声下马。近前些,才看出是一地的黄色花朵,新换了的软纱裙不管不顾地拖在地上,伸手去碰碰那花瓣,该是这方水土好了,开得比自己家乡山上大些。

  "金午时花,姑娘可是喜欢?"正欲收了摊子,才发现地上的女孩子痴痴看那小野花,"这花卖不了几个钱,若是喜欢便拿去吧。秦淮两岸的林子里多得是啊,这节气正好。"想来这几日也认得郁书了,那小贩伸手过来抓了几枝给她,"家里人最近可好?看着这几日大夫来得也缓了,该是无大碍了吧。"
  郁书倒是有些踯躅,"不……我……"她也仅仅只是想着过来看看,突地捧在了手里,反倒觉得有些遗憾,是一样的花状,可惜这金午时花过了晌午便显出些颓势,颜色褪得浅了,只淡淡的一层,花叶也更大些。
  道了谢,还是抱在怀里不忍放下。
  来了这里才知道它的名字,建康气候温润,金午时花……若是正盛的时候,怕是真的要比旧日里所见要美得多,郁书慢慢转了身去,手里还带着几捆药草,韩子高对街望着下意识地背过身去隐于惊莲之后,马身之侧但见那鹅黄色的衣裳缓缓地向着巷子里走。
  金鞍红鬓的烈马一匹,郁书怎会多望几眼,全然和己无关的一切。
  影影绰绰,新换的衣裳,新得的宅子,如今什么都安定下来,韩叔的病也快要大好了。
  什么都变得明朗了,却不知道蛮哥现下究竟在何处。

【二十八】长巷幽暗

  狭长的巷子到了入夜时分正被遮出明暗分界,她是怕黑的,急着顺着那道尚有余光的一侧走,怀里是年幼时候喜爱的野花,放在建康这般的市集上连钱都卖不出,却让她辛酸难言。
  怪谁?
  怪这世道么。
  若是他们没有逃出来,如今也还能够两人于会稽山上四野玩闹,也还能够安然在那小村子里每日炊烟相对,没了建康的浮华难定,依旧还是那一年漫山遍野的小花喜人。
  若不是真的亲眼得见,很难想像那样孱弱瘦小的花朵能够慢慢地开成海,整整一座山头之上俱是鹅黄色的午时花。
  依旧记得很清楚,她恐怕此生都不会忘记,分明是寻常的野花,映在蛮哥的眸子里是怎样燃烧起来的美。
  他和别人不一样,从幼时起便知道,衬得那眸子的花海都是烈焰一般的极致。
  郁书将脸颊贴在那小小花茎上,轻轻抚弄,"就连你……到了这里都变了模样。"
  数步之遥,拉开得阴暗幽影之中赤色如血的红衣愣住不动,他僵在那里看她一个人慢慢走回去,海棠花树下关好了院门,便又是过了一日。
  望不出,听不清她说得究竟是谁,一捧随意摘来的野花还是这多日不见归返的人。
  是都变了么。
  他本就想突如其来的离开,最好能够走得远些,得了自己的功业衣锦还乡才是真的让爹和郁书放心,却不想如今世情哪有这般的容易。
  何况……手里握紧那柄剑,十二岁,十二岁时候的一柄剑给了自己太多的希望。他只是想去试一试,撑着自己这么多年的一种希冀是不是能够有结果。
  韩子高愣在那阴暗的一侧巷子里百般无言,静静见得院落后方起了灯火,不多时候弥散出了点点药香,看这样子都无大碍,爹会好的,郁书也会慢慢地学着自己担负。
  若是要走,便需得干脆一些不是么。
  怎么还是觉得难过,绯莲色的衣裳缓缓向下,顺着那总处阴面的湿滑石壁俯下了身去,好似自己每一次受了责难受了非议又不敢让谁知道的时候,便喜欢这般蜷缩着靠在暗处,不能够被谁望见,不能够表露出来,如今这样的乱世,不会有谁来怜悯一个人的悲喜。
  低下身去,周身酸痛难言,这几日一直都太过勉强,却偏偏不喜欢让人觉得自己只剩下这副好皮相,韩子高最是清楚,他厌恶对这张脸的一切评价,愈发深重起来的夜色遮住一切,直通向那宅子的小巷亦不会有其他人经过,他埋进自己的手臂里静静地靠着。
  只是想要歇一歇。
  不是不想回去的,不是不想安心地和爹和郁书一起向往日一般生活,只是他厌恶了逃离,厌恶了回避,这般朝不保夕的生活再不想熬下去,如果无法改变这南北征战的一切,起码他要试着去掌握住一些能够控制的能力,比如相信自己一直戴着的这柄剑。
  会稽山上开得肆意散漫的小小花朵,整整弥散开去一直望不见尽头,春秋之际,愈是午后愈发灿烂,慢慢地充盈于视野之中,此时此地,全然不同了的一切,指尖握紧那上等顺滑的缎面,惊人眼目的绯莲红,就连自己的名字都变得不一样。
  远远地秦淮之上飘过乐音,真的是暂得太平,立时开了腔去,"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宛宛转转胜上纱,飘落满城夜凉。
  一面湿滑的石壁之隔,外街依旧喧闹,他独自一个人靠在这阴影里百念丛生,是好是坏?韩子高原是打定了主意,今日忽然日暮见得郁书一人捧花回去,这才觉得自己还是难过的。
  总算见得他们如今都安好,郁书也有了齐整漂亮的新衣。
  埋在自己的臂间微微睁了眼目,不过是无意识地瞥了一眼身侧,竟是隐隐透出些亮光,心里奇异,动动身子让开些,才发觉那光是从自己腰际散出来的。
  弹指去摸索,竟是随身的剑,剑鞘之上饰有夜明珠,入了夜晚漆黑之所亦可获些光亮不至举步维艰。
  韩子高突然晦涩难言,他想起陈茜暴怒的颜色和那一瞬间的颤抖,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一把给了下人的剑,竟用千金难换的夜明珠相配。
  是不是这样自己不论遇上了什么境遇,起码这剑在,就不至丧失了一切依靠?
  韩子高死死地握紧手间,异常酸涩不明的感觉堵在鼻腔之间教人分外无力,该用一种什么心态去继续,逼得人不进不退。
  巷口的惊莲分外惹人眼目,如此高头骏马还有金鞍其上,难怪让人张望不去,那边垂柳之后忽如起来一阵惊呼众人闪避不及冲出了一人于马上急速归返,全是嚣张气焰不管不顾,两路交汇于花市中心,刚要向着前边直直过去,忽地见了街角的红鬓之马。
  那人一瞬犹豫,立即勒马而止,路上来往刚要怒斥这人的唐突,抬首见了他面容惊散了一众市井闲人。
  韩子高在那阴黑的巷子里只听得外边又是一阵繁杂,不自觉地捂住了耳朵侧过脸想要静一静。
  回家去?还是真的从陈茜的命令回县侯府去?
  他手执那柄剑怎样也不得法,愈发地复了那幼时起的习惯,反正四下无人,便仅仅只是放松这一刻的神经,蜷缩得紧了,唯剩得暗赤色的衣袍铺在地上。
  "试药……若是还有替你试药这件事情……是不是也能算得韩子高不仅仅只是你的……"后面两个字自己都不耻于说出口,僵持不下之间,忽地觉得有人声。
  蓦然抬起面来,身侧剑鞘之上的夜明珠影影绰绰照出来者,从巷子口一路踏着幽冷的残光进来,几近自己面前,却是看不清面目。
  韩子高只觉自己周身血液上涌,这般模样教人看了去,正想着那人走至自己面前,静静站着格外迫人。
  "你……"他骤然握紧那剑鞘,却突然看见面前的人居高临下般地伸出手,一如当日溪畔,永远便都是这般,永远都是同样的姿态,韩子高突然厌恶起来偏过脸去。
  "起来吧。"他伸着手等他起来。
  那暗赤色的莲华无声沉默良久,只是不动,忽地又想起了什么,陈茜墨玉一般的宽袍本就是极黯,这般光景全然隐入夜色,不动声色的压迫感,韩子高忽然出了声音,"你……当日也是这般,怜悯……我么?"
  陈茜收了手,反倒是觉得这话可笑一般,声音还是平稳,"怜悯?你觉得我是仍存善念的人么?随意地见了谁的凄凉就要去施舍?"
  韩子高止了声音,转过面来却突然看见陈茜微微地俯下了身子,竟是同自己一般靠着坐在了对首的巷子石壁之前,"今日本是想回去探探的,县侯若是不准便算作是子高之罪。"他反倒见不得对面那人如此这般,起身施礼便要离去。
  黑暗里绯莲色的衣裳一动,齐腰之处的夜明珠放出一片珠晖晕开两个人的周身,韩子高分明是汗湿了发丝凌乱在颈侧,陈茜看清这衣裳下摆俱是尘污,"韩子高,什么时候见得本侯于下反有你站着的道理?"
  他便是如此压得他无法,走出了两步又退后来,"是。"却也依旧是站在他面前,陈茜轻笑,"我不是可怜你,你须得知道,这天下比你可怜的人比比皆是。"
  他也不语,额前的发挡住了一般脸面,唯剩得眉心朱砂清晰依旧。
  "怎么了?入夜不归府,扔着惊莲在外面却也不进去?"
  "无事。"
  "袖子挽起来。"他随意地说着,全是不经意的样子,韩子高退后一步,略有疑惑。
  "我看看伤口。"
  他的指尖有些迟疑,到底是挽了起来,接着夜明珠的光影,陈茜看清那肘间的伤口用了药后虽是不再见血,却也还能看出皮肉绽开的痕迹。
  谁的叹息。

【二十九】明灭分界

  他本该是皙白如玉的体肤,这臂间却是淤血伤口遍布,伸直了正在陈茜眼前,韩子高见得他望见了正欲收回,却不想一直坐在那阴影里的人突然出手抓住了自己的指尖,"陈茜。"下意识唤出口,来不及反应就被他一把拉过。
  是全无防备之间的拉扯,不及想就整个人向着对首陈茜所坐的角落跌过去,眼见冲着那石壁而去陈茜手上使力直接将他拉至怀里,韩子高错愕之下抬眼望,就见他好整以暇颇是得意的样子,"今日果然是累了么……看你手脚酸软。"说着环住不放。
  花市街口依旧尚有路人行过,零星地点起了灯火映着月光照出半城秋夜,秦淮之上那婉转绵软了的调子正起得兴致渐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韩子高骤然想得这地方若是万一有人进来,或是郁书突然出来……立时惊得翻身便要起来,却不想陈茜牢牢地制住自己,"再动便弄出声响了,你觉得宅子里的人会不会出来查看?"
  在他膝上僵住,韩子高明显得犀利割伤人的目光,陈茜微微抬了手一个噤声的动作,"我也不想太早回去。"
  都有些刻意地压低了声音,那绯莲色的衣裳在他怀里奇怪,"为什么?"
  "今天去找了那叛徒羊鹍,你可知道他?"
  韩子高一路之上逃散间偶然听过,不过便是以前随着侯景之人,"听过些。"
  陈茜亦不愿多言,手里磨蹭他的衣角,"想来,若是这叛徒见了这颜色……"正低声感慨却见得韩子高不甘如此暗中覆手于那剑上。
  黑暗中那墨玉衣袍的人低低笑起,极是阴枭难测,珠晖之下一张面貌也该是风华当年的俊逸无双,偏偏被眼目中的幽邃遮得极难妄言。
  "韩子高,总是学不会听话……"一句话不及说完陈茜出手打落他腰际的佩剑,狭长的巷子劈空而起的利器坠落之音来往激荡,夜明珠顺着剑鞘之势直直地飞向了远处。
  光影瞬间远离两人。
  夜色沉凉,漆黑一片的巨大阴影之中韩子高被他制住后颈不得不与陈茜对视。
  他看的见他带了锋芒的眼目,这少年从很多年前便一直都是这般的眼色,傲然而丝毫不让的倔强。
  可是他总也看不清陈茜,他的眼如同他墨玉的衣裳,如同这吞噬掉一切暗涌的夜晚一般犹如沉渊。
  韩子高极抵触他这样的目光,躲闪间愈发地接近,看不见,却是手间呼吸间真实的碰触。
  莲华一样的清凛之气,到了极点的时候,能觉出苦涩。

  巷子的尽头正对着一方院门,听了奇怪的利器之音,有人颤抖着开了门,似是想要过来探看却又不敢,惊得一再犹豫。
  巷子里什么东西隐隐的光亮。
  韩叔刚服过药歇下,家里再没了别人,她到底是死命地掐着指尖走了过去。

  韩子高正对着陈茜,几乎是整个人被他扣在怀里,遥遥地,一步一顿万分惊惧的脚步之音愈发地清晰。
  莲华气息骤然凝聚成刀,韩子高亦是觉得浑身轰然炸裂开得恐惧,郁书……已经能够见得远处她的轮廓,刚想要脱了他的禁锢回过身去确认,陈茜一口咬住他的唇。
  让郁书看见,毁了自己的所有,他凭什么这么狠……绝望的豹几乎是一把掐在陈茜喉间,翻身一个细微的动作,韩子高整个人被他按在墙壁之上。所有的血瞬间凝滞,眼前人的狠绝让他瞬间丧失了所有气力,却只换得陈茜突然清明了的眼光,带了笑,让他安静。
  唇齿交缠住所有的声响,陈茜毫不在意他的颓然周身俯在他身上不动,墨玉一样的宽袍覆住了周身,他的温度之下,韩子高几乎便觉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他再也回不去。
  分毫之间轰鸣耳畔那缠绵的乐音惹得人心灰意冷,却突然听见巷子尽头的脚步声停驻不动,她提了盏纸灯过来探看,夜晚起风吹得那烛火四下摇曳格外鬼惑难言,偏偏那剑被陈茜一掌劈开落在靠了尽头的地上。
  郁书本就是害怕,死命地大着胆子提灯照一照却发现地上那发光的东西竟然是柄剑,再顾不得其他,陈茜只见得余光之中那女子手中烛火忽地熄灭,她尖叫一声转身便跑回了那院子里死死地拴上了门。
  四下重又回到了黑暗,陈茜慢慢松开他。
  韩子高一把推开让到一侧。这一动之下才发现自己的衣裳纵是暗夜里也有着缎子特有的质感,况且又是这极特殊的颜色,微微有一丝珠光打在上面便都现了绯莲颜色,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回身去望陈茜,"你……"是不是为了不让郁书发现才非要止住了自己。
  陈茜拍落外袍上沾染的露水污尘,"我若是不遮住你,你家里人定是要寻过来。"说得极随意,坦然望他,"你若是能安心听命,何苦如此。"
  纠缠间的温度还在脸侧,韩子高定定望他,"陈茜,方才……只是不想叫我被人看见?"
  这墨玉的颜色之下一切都似乎有很多缘由,到底是想要让他难堪还是真的想要帮他,韩子高不敢去猜。
  陈茜沉默不答,眼底的光一闪而过,原来他从来都不曾有过一丝倚靠或是零星的期盼。
  方才无意见得的一切,蜷缩在黑暗中的莲华一色,本就是只肯给他韩子高自己看的无助。不想却被他撞破,也对,不是猫儿,怎么可能去妄求谁的一时抚慰呢。陈茜半晌从韩子高肩侧而过,亲自为他拾起了那柄剑,慢慢地重又走回来,"子高,回府吧。"
  把那饰了夜明珠的剑鞘握在手里,光影照出了路途,韩子高一瞬间的迷茫,到底……是不是能够这样同他回去……
  入了夜终究起了秋凉,点点若有似无的香气,杂了海棠和桂树的气味。

  惊莲嘶鸣,"陈茜,你不用可怜我,纵使我今日回不去家中,也是我自己选得交换。"他翻身上马不过极端的时间便寻回了自己锐利目光,陈茜见他如此,手中一紧率先策马而去。
  是个对自己狠得下心的人,韩子高。
  明明知道跟着自己可能便要惹出诸多留言,甚至一时不敢回去探望带病的家人……他还是绝然离开,那一日清晨,说是走,就能真的随自己走。
  干净利落,狠一些才能成事,只是为什么……陈茜遥遥望见自己府邸,身后之人有意止了惊莲的速度,一直便是跟随得恰如其分,为什么自己当年的狠,却换得了此生的遗憾。
  曾经陈茜也想过要试着对一个人好。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到底是找到了谁,又丢了谁呢……
  星月正好,一路飞奔归返不让自己再有空闲去想。
  起码身后的马蹄之音一直都紧紧地随着。


【三十】心结难解

  零散砸在地上的软玉盒,细白润泽的珠粉散了一地。
  竹苑中玉儿跪在门外,"夫人别动气了,纵使再这般县侯也定是不肯让夫人见他的……"话还没说完屋内一声尖叫,"让开!都让开!"瞬时四下守卫牢牢地以剑扣住木门,"夫人,县侯有令,不准夫人离开竹苑。"
  那木门之上立时便又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而上,噼啪的碎裂声,玉儿随了她如此数年自是知道若不是触动了心结,沈妙容决计不会如此疯癫失态,心里难过又无法,只得是进去探看,唯恐她摔伤了自己。
  先是砸了一日的东西,直教下人们全然跪在屋外进不得,这会沈妙容终于失了气力唯剩得低低抽泣,玉儿小心地推开门向里望望,这才见得一地的碎裂金玉琳琅都成了齑粉,尤其是昨日县侯极是奇怪地命人送来的珠粉,这么多年,夫人额角的伤疤是一个绝不能提的禁忌,尤其是沈妙容从不准任何人探看这伤口,更不要提过了这么久又忽地想起来送什么珍珠粉来褪疤生肌了,玉儿从离兮手里接过去也是分外疑惑,离兮更是奇怪,摇着头让她小些声音,"便别问了,总之最近府里不太平,县侯既是送来了,便收了吧。"
  小小的软玉盒子,离兮捧着也是无奈,县侯早起就想着命人去催,可是这么多年纵是这时候又想起了夫人的伤疤又哪里好得了,说得逾越了,这可不是徒劳白费么。
  玉儿收了果然惹得夫人怒极,"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还送了这种东西来是什么意思……竹回来了,才想起我的伤疤!我用不着他陈茜来装好心!"扬手就将那贡品绝佳的珍珠研磨而成的精细粉末统统推至了地上,软玉的盒子砸开了铺散一室淡淡粉香,"陈茜你这个疯子!"起身就要出去又被拦了回来。
  这时候已经是入了夜的光景,玉儿收拾了一地的残迹抬眼望望内室里,几乎便是所有能够摔的东西都被她这一日的消磨推搡得东倒西歪铺在地上,墙上孤零零地剩下一幅画,玉儿望了一眼赶忙垂下眼,思量半晌,将碎片送出去了还是决定进去劝劝夫人。
  沈妙容依旧是白裙竹绣,却是颓丧地半靠在塌边上,见了有人进来也不动,全是有些气力不支,她身子熬了多年,一直都是气虚体寒,玉儿见了慌忙过来扶着给垫上了软垫,"夫人这是何苦,若是想开些……"
  沈妙容突然死死地拉住她的手,"想开些?让我……想开些?我有何想不开……你又清楚多少!"
  玉儿被她掐得生疼立时收了声音,"是……是夫人,是玉儿说错了。"
  虽然从未曾见得夫人有什么殊色艳丽的面容,平日里却近乎是清心寡欲一般安宁平稳地度日,总也是端庄得体的温和脸色,如今玉儿却不禁怕起来,夜晚仅仅燃起一只烛火,昏暗的内室里她拉扯了一日的衣裙随意地揉在榻上,眼底俱是绝望。
  破碎的额角……竟是望着格外可怖。
  "夫人……"不由带了哀求的口气,玉儿有些害怕,不住地向后退缩,沈妙容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格外地使力,"如今还有谁知道……谁又知道当年陈茜做了什么!"口气骤然尖厉惊得那烛光一跳,"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比起……比起那侯景危害天下……他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不放过!"
  玉儿渐渐看出了夫人瞳色有异,已经便是全然听不进去旁人的话,只得是不敢妄动先让她缓了这口气再想法子,沈妙容惊慌地想起旧事,不住地四下观望想要试着抓住些什么倚靠,"他……若不是他突如其来的回了吴兴,那一日我便和竹一同离开,太湖泛舟……结庐而居……可是撞见了他,完全便是……"愈发地尖声,"完全便是疯了一样的带着竹离开!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发起狠来的样子!陈茜若是狠绝地认定了谁,无论如何都要得到……"她摇着玉儿,直教这丫头躲闪不得,"夫人冷静些……"
  "竹……那么温良的人……他哪里敢说些什么,他不管不顾地劫了他走……"猛然见得了壁上的画像,安然如旧,静静一只竹笛,妙容……妙容……
  全是他当年唤她的口吻。

  玉儿眼见得夫人扑倒在那画像前,"如今他回来了,可是陈茜还是不准我见他……到底什么时候……这场噩梦才能结束……"声音到了最后已经哽咽,软软地瘫在那地上竟是累极晕了过去,玉儿大声唤人跑了出去。
  夜晚竹苑幽静,只得是赶着去前边找大夫来,玉儿心里担心愈发地步子不稳,刚刚转过了回廊就啊地一声撞在了前人身上,顾不得这许多抬眼一见,才当真是僵住。
  很……很相似的眉眼,妍丽秀颖,暗暗的赤色,骤然而开的莲。
  却是让人害怕,"这……玉儿该死……"
  韩子高正随着陈茜往内走,拐角鲁莽地冲出了个人来直直地撞在了自己身上,一时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便也摇首示意无事,陈茜只是微微侧了脸来,"这么晚了不伺候夫人四处乱跑,玉儿,你也是经年的丫头了,这几日是不是过得太舒服了!"最后一句说得玉儿立时跪下,"县侯息怒,只是夫人不好了,晕在了内室。"
  陈茜一听转过身来,"今日她可按时服药?"
  "不……玉儿看着,不是旧症,却是今日气了一日憋闷所致……"
  陈茜立时厉声吩咐着她起身速去寻大夫来,韩子高不禁向着竹苑望,又想起来自己前日无意中闯进去,县侯夫人看着身体极是不好,"她……夫人面色虚浮,总是要寻出病根来根治才好。"不过是好意,见得陈茜也当真是起了焦急神色,想他总是在乎的。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这病……"说起来竟觉得自己维持不住,陈茜混乱地转了身去以背相对,"韩子高,先回寝阁去,不准出来!"
  莫名而起的感觉,他总是这般琢磨不透的性子,"是。"不愿再多生事,他的夫人他的旧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韩子高转身回去。

  大夫匆匆地赶去诊看,陈茜在一旁不住地踱步,地上还有些珠粉来不及擦拭干净,玉儿唯恐县侯见了动气,不住地挡着不想教他看见。
  陈茜看出了她的意思,"玉儿,你不用这般,本就是临时才起了意送来,她若不要也罢。"难得的缓了口气,玉儿放下心来。
  "回禀县侯,"大夫开了方子过来,陈茜借过察看,"夫人乃是急火攻心,旧症虽是无碍,但若是心结难解如此憋闷……实是不好。"
  墨玉的颜色,陈茜换了深色之后本就让人感觉更增压迫,这边听了略抬眼打量恭谨垂首而立的大夫,"你此话何意?"
  气氛立时有些凝滞。
  "医者父母心,县侯,夫人此症本就是无法彻底根治,若是平日增了烦忧……实是修养大碍啊!"
  玉儿眼睛瞥了一眼,当归……川芎,俱是妇人常用,本是个清心安神的药方也少不得这些,夫人确实是熬了太多年,这一下也顾不得许多,她竟大着胆子随着大夫开口,"县侯,玉儿斗胆……到底玉儿一直跟随夫人,这么些年,不见夫人动过气,唯有今日当真是伤了心神,摔了这满室的器具不过也只是想出去见竹公子一面,这是下人们不该说的,只是……县侯原也是担心夫人的……何不,何不教夫人去见……"
  陈茜微微清了清嗓子,只一声便叫玉儿垂了首,陈茜半晌却也未曾动怒,静静地执着那方子到榻前望望,"妙容,我说了,你也是不信。"
  我说了他不是他,你也不肯信。
  都说这般用药养不是法子,都说什么都挽回不了。
  到底,还是输了么。

  榻上的女子睡梦之中额角见汗,急急地蹙眉又是在梦中遇见了谁?一袭白衣,竹林迎风。
  没有这么锋利的棱角,孱弱而温缓的人,陈茜坐在她塌边深深吸气,闭上眼目。余人不敢多言,统统侍立。
  很安静的夜。
  他记得自己说过的,十八岁时候心高气傲,字字句句念得分明,告诉那个孩子,我一定会赢。
  赢,这代价,太过惨烈了。

  陈茜忽然睁眼,"玉儿,你方才想说什么,说完。"
  "玉儿没……没想说什么。"
  "叫你说完!"
  "是,玉儿想,若是夫人近来如此只是因为思念竹公子过甚,如此憋闷着岂不是日积累,还不若……还不若县侯开恩,命阁里的新进的人来探探夫人,夫人或许便能明白,他不是竹公子。"
  这事情可是牵连出了诸多旧日记忆,玉儿自然明白,一个不慎便是真的要掉了性命,短短几句说得自己冷汗不止,头也不敢抬。
  陈茜伸出手去替她掩好被角,"我是无心之人,妙容,你以前总这般说。"竟是带了笑,"无心,有心,又有什么分别,陈茜此生所负不过你们二人,但是这一次,他真的不是竹,无论如何,你必须知道,他不是。"
  抬手将那方子递给玉儿,"按时备药。"
  玉儿长出了一口气,却又想着,"县侯,今日这药,可是不用再加……洋金花?"放了少许此物便是能引人昏沉安眠,这几日俱是如此,县侯今日倒是摇首,"不用。"
  玉儿领命,陈茜目光一动,"还有。"略有迟疑,望望那壁上的画像,终于下了决心,"明日晨起,记得请夫人稍待,我自会命韩子高进竹苑来。"
  "是。"玉儿听了几乎不敢相信,却又不敢露出些喜意,这法子如今是好是坏如今谁也说不清,匆忙地下去。


【三十一】如诡修罗

  幽邃安静地竹径一路走回寝阁,陈茜愈发地不敢回身去望望,手里一直沉甸甸的竹笛时刻提醒着什么,死死地握着,一路向前走。
  "陈茜你不能死!"她不美,当年非要逼着沈府众人扬言娶她也仅仅是为了毁掉竹的信念,可是那一日……她被人拖走时候最后的目光一直都在。
  陈茜想他或许今生永不能忘,那是远超乎女子的忍耐。过往日子里原该有的愤恨,怨毒,她所受的一切到了最后关头忽然平静如水,只化作这么一句话,陈茜,你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忽然手起,掌风劈断身侧竹枝,他的慌乱有时候只能用狠绝来掩饰。
  陈茜果然没有死。
  可是如果活着就要一直背负着这只笛子的重量……他遥遥地看见寝阁中透出光影,突然有些莫名的酸楚。
  反倒开始不想这般走过去,这阁里的人,到底该是谁呢。

  手里握着那竹笛推开了门,屏风之后绯莲一色的人更换了衣物靠在窗边,听了人进来,规矩地坐在桌畔椅上。
  也不开口,半晌见陈茜默不作声好似才想起来,韩子高起身行礼,"县侯。"
  等着他一如往日的面色,却忽地见了他手中的东西。
  一只竹笛,经年过后辗转被人手掌温度磨出了格外润泽顺滑的颜色,烛光下反倒觉得浅了。韩子高不由觉出他面色有些不寻常颜色,每一次触了这事物,定是又起了什么事端。
  他渐渐开始清晓一件事情,从那一夜书房幽暗的只言片语之中觉出,陈茜往日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这古怪的府里,夫人空有其名却丝毫不见夫妻之实,一片竹林隔开去竟是过起了清心寡欲的日子。
  不管是什么事情,他这般的脾气,能够不要去探问的便最好少些话,何况韩子高最是清楚,谁都有旧日。
  他也想试着有一日能够回去会稽看看,山上的小小黄花这般节气定是开了。
  自己倒了茶,"县侯。"仍旧是送他面前,陈茜抬眼打量他周身,放了茶杯去只是安静的口吻,"今日可是见识了?武场并不是什么轻易之所。"
  韩子高坐回椅上,"县侯不用担心,子高既是选了,就不后悔。"陈茜坐在塌边,手里的笛子牢牢地握紧,一时两个人的沉默格外死寂,绯莲色的人先开了口,"夫人可安好?"
  仅仅是被这沉闷的气氛弄得格外不适,豹一般的眼色分明觉得今夜的陈茜,好似又回到了书房之中。
  "熄了烛火,过来。"他一字一句说与他,没有任何起伏地声音分外像是命令,韩子高只得起身吹了烛火,却不过去,"怎么了?"
  他定定站在他数步之外问他,黑暗中清凛的莲花之气,陈茜笑起,"这般口气,倒好似我等着你来宽慰一般。今日是谁躲在巷子里不敢出来?"
  韩子高前进一步,"这笛子,是他的?"
  他的笑僵住,"是。"
  "你和他……."韩子高想起了夫人竹苑之中悬挂着这个人的画像,到底这是什么奇怪的关系,缠缠绕绕日益加深的纠葛,外面人人皆知陈氏如今权倾朝野,梁帝日日得见相国府中陈字逼于宫门之下尚不敢多言,却不想这陈霸先最倚重的县侯陈茜府中如此微妙。
  西风烟树几经秋,扑簌簌地窗外风动,漆黑四下剩的月华一地,青石地上映出两人狭长身影,幽暗的光线下,他一身的红色赤红如血。
  眉心朱砂,如诡修罗。
  榻上之人墨玉衣袍隐遁无声,黑暗之中最是安宁。
  韩子高突然觉得其实眼前的人,这般藏在暗夜里的姿态是否也同自己蜷缩在陋巷一般,这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种回避方式?
  人总有伤口,何况不论你是什么妖魔鬼怪,入了夜,一切就很容易显出原形。

  陈茜再度开口,"过来。"
  他静静走过去,任他拉着抱住,陈茜的声音厮磨在耳畔,"子高,你有没有曾经……绝望到恐惧?"他的声音很轻,难得地隐了暴戾的外衣,韩子高靠着他微微合上眼睛,说不清楚的感觉,只是忽然觉得心静。
  对于陈茜,本来应当是越接近越不可能静得下来。
  一日的奔劳,一日的挣扎,看见郁书时候的难过,巷子里的难堪,好像突然就剩下一片漆黑。
  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是他吹在颈侧温热的气息。
  于是现下眼前的一切都可以鲜活起来,便可以觉得还活着。
  怀里压抑的艳色微微一动,"有过。"
  陈茜轻轻开口将笑意堵在他颈后,很清到了极致的莲香,黑暗中不由得勾起了幼时的记忆。
  吴兴百里荷塘,还并未有战火肆虐,若是赶上日头好了,便能待得娘巧手做得的荷叶尖笋汤,须得最干净鲜嫩的笋尖和那新采来的荷叶。
  便是他身上这般清得带了苦涩的味道。
  疏密莲动,不仅仅是淤泥之中的根叶,若是长成带了尖刺,就似他这般危险的美,分明是想要去问,又缠上了唇齿,"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因为绝望而恐惧,什么时候会丢了这骄傲?
  韩子高含糊不清的语意被他含下,微微松开些,就见得格外明眼了的唇色,"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陈茜动作稍止。
  这一次轮到韩子高觉得可笑,"县侯忘了么……那刀口离我家人,不过便是一念之差罢了,你怎么能够理解那种感觉?"他想陈茜终究为那施暴的一方,怎么能够理解屠戮所带来的惨剧,怎么能够理解他刀口之下人的性命轻重?
  陈茜覆身压住他倒在软榻之上,"那时候,你绝望到恐惧……"喃喃念着什么,去挑他衣带,漆黑之下动作不甚分明,等到觉出来的时候,他的腰际已经被他扣紧,"你猜,我会不会怕?"
  吻落在胸前,温热的触感让那绯莲色的人有些挣动,徒劳教那缎子的衣裳滑得控不住落势垂在臂上。
  "会。"答案笃定得让陈茜惊讶,抬起首来至他面上,"子高,这么肯定?你可知道……陈茜是没有心的人。"
  零星月华之下少年他的眸子像要烧起来一般,本是那么清冷的银光,竟是要带起他朱砂之色的焰,陈茜不由低声叹息,"你……有时候,让人觉得美得害怕……"
  身下的人却忽然抬起手来,一动之下两个人都有瞬间的犹疑,韩子高很少有所回应,他不抗拒什么却也一直都算不得迎合,这一次忽地抬手伸向陈茜,扣在他未褪的宽袍之上,微微开了口,"若你是人,陈茜,就定会有心,你只是……觉得若是无心,便能安然背负罪孽,是不是?"
  那榻上清丽的人定定看他说完止住,忽地扬手扯开陈茜墨玉色的袍子,本来是谁控制了谁,突然都变得不分明,韩子高微起了上半身来拉开他的衣裳,胸口狰狞的一道伤疤。
  他记得这道伤,陈茜胸口横斜而下巨大的痕迹。
  "这是谁伤得?"平静到了极致的口吻,韩子高的凛冽从来不会随意被谁掌控,他竟是直直地看着陈茜追问,"谁,伤得?"

  陈茜同他对视,出了彼此眼底的光芒再见不得其他任何,忽地一把将韩子高甩在榻上按住了后颈,暗色的长发瞬间被荡开,那妍丽的人面颊蹭在织锦的绣迹上但觉陈茜气力之大隐隐痛楚,依旧是不依不饶地执拗地将自己的话说完,"每一次你动怒,都是因为你受不了,而你之所以受不了,是有人给过你这道伤疤,对不对!"最后根本便不是探寻,完全就是一种肯定地质问,陈茜手上渐渐使力,半俯着的人脊背之上映出月华千层,挣动手间连带起那蝴蝶骨上深浅顿时丧了清明,陈茜不再同他多言,疯了一样按着他,韩子高几欲回身微侧脸去挣开他手臂禁锢,一双眸子里的冷焰烧得人浑身炸开一样的控制不住。
  黑暗中谁的手一把推了那繁冗的深浅缎子,来不及反应就被身后的人毫无预兆地冲入,他瞬间周身痉挛到连声音都发不出,"啊……"陈茜吻落在肩后,分明被他的疼痛弄得同样难耐。
  韩子高僵在那里咬着脸侧的发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陈茜探手拉开他的发,"若是不给你些教训,怕你就要忘了谁才该是被质问的那一方……"说着却借着一丝光亮看见他唇角的血,立时松了手劲,"为什么非要让我动气!"手欲转过他脸来,韩子高却非得僵持不动,彼此力气消耗之间带得下身痛楚更甚,惊叫出声。
  觉得好像是要被撕开了,有种极冷的感觉一直蹿上脑顶,韩子高忽然想要躲开,陈茜这才见得他终于缓过一口气,那唇上却都是破碎了的血迹,伸手去掩住他口齿之间,"别动。"被阻止了一切话语剩下眉心朱砂鬼魅非常,韩子高抗拒地眼色让陈茜缓了口气,"别再乱动,若是不想死,就放松些……"这个样子僵持下去,非要弄得折磨死了两个人,韩子高并不是不懂得的,一时也松了气力,却不想陈茜的手指瞬间探入他口中,"陈茜!"
  注意力瞬间全回到了唇齿之间,身后的人低笑便彻底让他再无了开口的力气,顾不了许多竟是狠狠地咬在了他手上。
  陈茜却是毫不在意。这般全无任何准备地境况他定是会受了伤,韩子高但觉得自己所有一切都被这反复碾过伤口一般的酷刑折磨,不由地伸手死死地扯住那锦被将脸埋入。
  每一次他无助没有办法的时候,就总是这样的试着去接受,或者说……也仅仅是一种逃避的方式罢了。
  陈茜被他如此弄得突然想起了今日的巷子之中,也是这样,还是会……怕的。
  缓了动作吻在他背上,慢慢地抽手去捧他的脸,抬起来的时候觉得湿湿凉凉,错愕之下他来不及开口问,先见了那锦被被韩子高一拉之下竟是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金线绸面细密织锦,刚则易折,而这般柔软的东西反倒是最不易撕扯而开的,韩子高竟是……从中一分二扯裂了锦被。
  是太过难忍了么。
  "好……没事了。"反倒是身后的人有些匆忙地便欲抽身而去,韩子高突然开了口,不肯回过身去却是低哑了的声音,"你到底为什么……是谁伤了你?"
  他还是要问,无论你怎么想。
  他是故意压着自己这般的模样,他是故意在身后不肯让他再看见那道伤疤么,那么说起来,陈茜是真的异常在意。
  陈茜哈哈大笑几乎是被他弄得无奈到了极点,"你已经这个样子……还非要……非要去探问你不该知道的是不是!"
  咣铛一声什么东西沉闷地砸在了地上,韩子高听得该是样极沉重的物事,却又想不起来,陈茜忽地止了声音,探眼于地上寻觅。
  那只竹笛。
  竹体中空……不该是这般声响……

【三十二】败军纷争

  "好,我告诉你!我告诉你!"陈茜眼看见那竹子被纠缠之间撞在了地上,一时彻底松了所有力气。弄得两个人都再耐不出声音,韩子高反复地躲闪他想要探看自己面上的目光,却是嘴里不放,"随意你……啊……怎么样,韩子高,你给的名字,你说和我换……陈茜,如今开始觉得……换错了人么!"
  人是他的,一开始就注定了,他没资格去抱怨什么,只是他厌恶被人当做别人。
  "我不是竹不是!"一口咬在他撑在身侧的手臂上狠意之下瞬间见血,陈茜倒抽一口气也是周身一紧彻底到了极致。
  淅淅沥沥而下的血,报复一样的彼此不放,他扯起韩子高的头发,"我记得我和你说过,不止一次,你不是。"
  窗外黑鸦惊起。

  两个人都到了最后全然虚软无力,消耗得过大他猝不及防一把被他带得后仰,陈茜终于见了他的脸色。
  湿了的莲,还是受不得落了泪。
  终于……终于见了你的眼泪,这太过不容易的一丝示弱,"你不是他,若是他,根本熬不下来这么对待,若是他,早就会哭叫得撕心裂肺,若是他……我全不用这么费心!"到底是为了什么,溪水之畔动了心念开口说要带他回来,费尽心机地想法子顾着他少年骄傲,如此难得的心气,就连一柄剑鞘……
  陈茜放开他的发径自躺倒在他身侧,胸口随着怒意起伏巨大的伤疤,"你想知道什么?"侧过身望,那苍白的人抖得受不住终究趴在榻上,汗湿了发黏在两个人身上,陈茜抬手拉他过来,面颊贴在自己胸口,"侯景伤的。"
  "侯景?"韩子高一惊抬起头来看他,"他……"
  "怎么?天下皆知他残暴无道,那年我一剑砍在他眉心让他这辈子都带着那凶煞的面容,你觉得他会轻易放过我?"
  是,侯景面上有疤,所有人都不敢与他对视,从那之后侯景愈发地残忍,所到之处必须屠城曝尸才能解自己心头之恨。
  环住这忍回了所有痛楚,狂风暴雨之后美得惊心动魄的人,轻轻拍他的背,"不要惹怒我……有时候……控制不住……你便是非要惹怒我,何苦呢……"
  韩子高无言,却颤抖着伸出手去同样环住他的颈,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让陈茜骤然酸楚,忽地死死地抱紧他,"我曾经被他下过天牢,或许你也听闻过,不过想来,那时候你年纪尚小吧……"
  是,那一年韩子高刚刚逃出了会稽,路上听闻传言,陈茜夫妇被暴君捉去入狱,人人都在说,陈氏这员大将定是要惨死刀下的,却不想最终陈茜还是活了下来。
  韩子高累极连手指动一动的气力都没有,微微闭上眼目,便能够想象侯景天牢之中的境况,定是……常人不能理解的可怖。
  没想到陈茜再开口已然让他心惊。
  "他是生生踏碎了我的肋骨……命人制我于地上,一脚踏上……"口气已经显得几不可闻,韩子高周身一紧,却也是同样死命地搂着他的颈侧不放,陈茜慢慢地说着,空气之中腾起了不知道是谁的血腥气,拉扯消耗之间都受了伤,韩子高唇角带着自己的血和他指尖被他咬破留下的痕迹,鲜亮妖异的一抹,俯在他身上不动,暗影里过于白皙的肩骨惹得陈茜的手掌顺着脊背向上,"侯景自立,我十八岁在与他一战败后退散途中经于会稽,就是在那里遇见你,而后,一路赶回吴兴。那里是陈氏起兵之地,无论如何我都需先回吴兴休整才有机会再战。"
  手上被韩子高咬开的伤口带了血,蜿蜒在他□的背上画出莲纹,幽暗莲香,吴兴……吴兴。
  是自己的家乡。
  讲给他听,是从来不肯对任何人说起的过往。

  都以为侯景原本不过是个以寿阳为据点起兵的莽夫,却不想他郁郁积怨,举兵反梁,以诛锄奸佞为借口来号令百姓,十月渡江包围了建康台城,而后残忍血腥引水漫城溺死者岂止千万。
  十八岁,陈茜十八岁的时候心高气傲不可一世,建康之外攻城不下反被侯景重挫,只得沿路败退回起兵之地以图日后再起。
  路上心中犹有嫉恨,更何况部众亦是对侯景惨无人道的昏君之治厌恶极致,心中的火气无从开解唯有一路屠戮才能消恨,行军之人朝不保夕,若是不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手段,证明自己还能够有能力攻击,士气定要日日衰落。
  陈茜当然不会去约束什么,自古有之,败军所到之处难保不泄愤伤民。
  而后一日他与他会稽山下偶遇,不过是一闪念而起的冲动,向着那美得傲然的孩子立誓,他一定会胜。
  将自己的佩剑赠与他,起码这孩子便不用再拿着个木剑去信仰什么微不足道的力量,起码拿了这剑,若是日后真的遇上什么伤害,或许就可以试着自己去抵抗。
  他明白自己不是个善良的人,陈茜一直都清晓异常,只有那么一个夜晚被这幼童眼底的倔强触动,当他这般年岁的时候,吴兴的荷塘依旧清新可人,还能够在练武闲暇听着那首小调……莲绯子碧,高华不染……
  所以是动了一瞬的心念。

  却不想之后越往南行越对己方不利,长江天堑横绝,陈霸先率众进驻大庾岭之际,陈茜一行已经被侯景盯住不放,根本无法与叔父相接,赶回吴兴一路之上不断遭受到侯景派兵追击。
  好不容易连夜不曾停歇终于于清晨时分接近吴兴城外,却在竹林之中见了那白衣吹笛的如玉男子,眉眼之间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少了些什么,陈茜疲累疯狂之极不管不顾地劫他入城。
  吴兴沈氏参军马下相迎,陈氏一众都是如今手握重兵之人,侯景之势是否能够推翻,如今天下俱在看陈霸先同王僧辩两家之计。
  沈法深的担忧全然成了现实,陈茜败退回吴兴,战火定是要席卷而来谁也别想独善其身,好在,好在先让妙容随竹出去,若是一切顺利,这半时辰便该是出了城去吧。
  参军府外沈妙容之父负手仰望天际,这般光景,日头升起,该是无事,却不想陈茜竟然捆了个人回来,"将军!"来不及细看先迎其下马,他一把拉起自己马上带回的人,那人分明毫无手间气力猛然就倒在了地上,抬首突然看见了沈法深惊叫起来,"参军!参军快些救我……"
  立时四下参军府中之人俱是惊讶非常,"竹公子…….你……"
  有人过来扶起,陈茜却是扬鞭一把挥落余人手间,"这般看来,他是参军府中之人?"那口气丝毫不容质疑,分明自己也还没有多大的年岁,沈法深知道如今他为陈霸先手下第一大将封信武将军,又是自幼起就声明远播的英武过人,这一时也只能是恭敬地回着,"是。"
  祖上其实与沈氏也算得故交,只是陈茜为人很难与人亲近,这时候败军而返更是心浮气躁再听不得三言两语,"怎么参军府中留了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闲人?"
  沈法深见竹如此便知他与女儿分散,立时起了焦急,"他……竹不过是府中清客,将军如何寻得竹公子?路上可曾见得小女?"
  "难怪……"陈茜笑起,一把拉过白衣之人,"她便是沈府的小姐么,参军,若是这般说起来,可是参军大人暗中助了自己的千金和人私逃出去……"与人私奔本就是丢尽了脸面的事情,陈茜故意说得极是难听,果然看见沈法深面上青白难定,"将军这可就是言重了,竹公子原是我府中请来的人,小女倾心也是好事一桩,何谈私逃?"
  "你根本就是莫名其妙!"竹不断地想要挣脱开去却无奈当真与他气力相差太多,陈茜冷哼一声强拉着他向着为己安顿好的住处行去,沈法深压低了声音遣了所有下人出去,"速速去寻小姐回来!如今四下民心不定,万万不能耽搁出了事!"
  身后大步而去的人反倒是听得丝毫不差,难得好心地开了口,"参军莫急,令千金此时正在城外竹林之中,只是马车出了些差池,恐是一时难以回来罢了。"
  "快!快去接小姐回来!"


【三十三】世事迫人

  第二日,陈茜当着府中所有人的面抱着衣裳不整晕死过去的竹出来,直直地坐在上首,指尖绕着怀里人的发,"参军无需惊奇,看也看出了,你这府里的清客生得一副好面貌,若不从了这男风之好岂不是太过可惜?"
  沈法深纵使心中怨怒亦不敢发,"将军私事余等不敢过问。"
  "我从不喜废言,"陈茜突然正了声音格外洪亮,直教那上下都听得分明,一手揽着怀里的人一手敲在身侧案上,"今日便明说了,沈参军,我看上你府里的竹公子,这人我要了,参军许是不许?"
  深浅的暗色淤痕露在半披的衣裳之后,竹的混沌晕眩之间几乎是毫无力气被他控在身前,众人俱是见了那极暧昧的痕迹立时死死地垂首不敢出声。
  堂下褐色的垂幔微微发抖,细小的尘埃骤然舞起。
  陈茜不动声色望着那方垂幔,静等沈参军一句话。
  暮年之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分明握紧了的拳头到底是放开,"将军要的人,怎能不给。"
  "爹!"
  陈茜毫不意外地见了那垂幔被人一把掀起,淡珠色的长裙直直地冲进了议事堂,"爹忘了是怎么说与女儿的么?爹又曾应下过什么?我与竹的事情难道不是爹亲自应允过的!"
  说完了突然愣住,上首陈茜极不雅地拦着竹…….
  竟然血气上涌再顾不得,沈妙容直望陈茜失了分寸,"放开他!"
  依旧身着铠甲阴寒的光芒,陈茜压低了声音,"沈小姐,你可知道…….吴兴寻遍,也找不出第二个敢像你这般同我说话的人了!这逾越的罪名,若是待我回禀了叔父,你们沈氏一家可就难保……"
  "你!"
  "别忘了!我叔父当年吴兴太守之时便对你们一族百般提携!如今我归返要个人罢了,沈小姐也太过激动了!"
  "你根本便是莫名其妙,竹是个男子你怎么能……."
  "男子又何妨?这不便是…….前朝小史的事人人都是知道的,生了这面貌便不要去怪罪别人!"陈茜似乎懒得再同这被气晕了头脑的女子多言,径自抱着人离开。
  沈妙容颤抖不止倒在椅上,"爹,你!"
  "你可知道他是信武将军,陈霸先的亲侄。他若是说了什么爹又怎能不从啊……"
  自己的女儿自幼起便不曾有过这般极致的激烈情绪,分明是红了眼眶却又被逼得生生吞咽回去,原就谈不上艳丽的面上忽然笑得很是嘲弄,"当日是爹提醒我去竹林走走…….又是爹极力促成的这桩事,如今,突然杀出了一个陈茜……真是让人恶心的龙阳之好!他要人,爹便应了,爹何曾顾虑过女儿的心!"

  沈法深探手过去想要拉过她来,沈妙容一把挥开,"你分明便是怕!还是根本你一开始仅仅是想着竹能带我离开,只有他这般毫无身份地位毫无背景的人才能真的远离权贵,你心里其实没有把他当做女婿!你只是想他会带我走……"
  "妙容!纵使爹真的这般想过,也是为了你好啊!"沈法深同样无能为力,只能是试着去平复她的心情,"如今这般境况爹也无法,总是要以当下全局为重,吴兴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布衣出身的竹公子而和陈霸先闹僵,何况……陈茜此行回了吴兴就是为了扩收人马休整再战,这时候出了岔子,侯景趁虚而入,你可知道那时候死伤便决计不是千百可以衡量的了!"越说越带起了深深地忧虑,陈茜身后便是穷追不舍的侯景,一时一刻吴兴都已经被推至了风口浪尖。
  沈妙容根本不能理解他们这些武将日日所忧虑的一切,那一年她不过也同陈茜一般年纪,日日闺阁之中听闻天下分崩却哪里真的亲眼得见,一心一意以为竹就是她的全部,"女儿只知道,若是千万人的福祉需要用一个竹来换,何其可悲!爹难道就不觉得自己可笑么!"
  沈法深眼见得女儿愈发地无法自控,只得命人先送她回去。

  如今夜晚幽静,韩子高静静听着渐渐复了些气力,"难怪她时常怒极便说着……你是魔鬼,陈茜,你果真是……一意孤行到了极致。"
  他伸手拉了个软垫来让他挪开可以倚着,韩子高却不松手,被这回忆之中一切旧事勾起来的慵懒之意让他动也想去动,"好。"他抚着他的背让他便是这般趴在自己身上一样,"你很少这么听话……子高。他若是和你比起来,他便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抵抗……"
  韩子高忽然松了他的颈去靠在一侧,"我见过他的像,确是有些相似,可是到底不可能全然一样。"声音低哑却说得字字分明。
  陈茜无言,半晌再开口,却依旧是想着把这段记忆说完。
  柔弱而无措的眉眼,周身上下的饰物便是那只竹笛,那一日再醒过来的时候陈茜手里握着不放,故意地想看看这白衣的人会不会有些什么激烈的情绪,他但觉得自己周身痛楚难耐再动不得,忽地看见了陈茜。
  "你……你到底想要如何?"只望了一眼就被这一身盔甲的人逼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又何苦如此,我已有婚约在身……."
  究竟是因为什么,这个人分明同己一般年岁,面上所见却已经不似年少意气,满是一路征战而来的暴戾锐气,昨日见得他染血盔甲,如今虽是休整过后却依然不改凶煞,竹不住地想要向后闪躲,他生于乡野亦是长于江南幽僻山林之中,草屋一间,日日便剩得这笛声为伴,何曾……何曾见过这些,沈参军无意巡山带了自己入府,竹亦是不喜这武将府中的日日戎机政务氛围,不过是躲入竹林之中罢了。
  好好地一切,忽然被眼前这个男子一手破坏,就连妙容……突然想起了什么,竹挣扎着从锦被里起身,"妙容在何处?"
  "沈妙容么?"陈茜上下看那竹笛,内力中空以作乐音,"这里是沈参军府,你说她能去哪?不要忘了,你才是客。"
  "我不是!"
  "参军都已经详细告之,你无父无母自幼起住在山上,是他把你带回的是不是?"
  竹沉默不语,他说得都对,无权无势甚至连自己父母的印象都极其模糊,这名字甚至都是自己随意取的,他无从争辩。
  "这般的身份地位,你以为自己做得了参军的好女婿么?不如和我走。"
  竹自然在这府里时常听闻陈茜战报,自然也知如今侯景倒行逆施天下大乱,人人仰赖陈王二氏可举兵反之,这般时刻,吴兴为起家之所,陈氏于吴兴威望自然非同一般。
  "不可能。"他突然意识到昨夜发生的一切蜷缩起来靠在角落,"将军何苦为难于一介布衣?纵使我毫无身份与沈家小姐相配,可是参军已然应下了这门婚事,无论如何将军今日所为太过荒唐!"
  陈茜见了他分明是惧怕却又努力地大了声音,这模样终于有了些抵抗的影子,试图去要激起些什么。
  这白衣人的眼睛里总是缺少一丝光芒,他一直都记得的光,不由动了心念一把拉过他的臂来,"那我便明白告诉你!"扭得竹生疼顿时倒抽一口气,"沈法深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把你给我,从今以后,你的死活由我!"
  "你…….放开我……."竹柔润清秀的眼角不由得泛了红,手臂之间被他拉扯得生疼难耐,"我与将军无仇无缘……将军何苦咄咄逼人,便放了竹吧……"
  不行,还是不一样,竹的眼里除了泪光到底还能不能够游寻见自己想要的东西,这话一出陈茜更加生气,"你便是如此的性子能保得住谁?连自己都保不住!"
  一场加剧之后的撕扯只能惹得人心烦气躁更外地冲动,竹笛落在地上,门外的丫头听得屋内惨叫惊得连连退后再不敢靠近守着。


【三十四】再无所求

  "三更--"远远府前下人拖着音角报了时辰,寝阁之中韩子高微微闭着双目在他身侧,"陈茜,我若是他,定要你死。"
  阴影里的人低声笑起,"这么说起来……你现在很想我死?"
  他覆手拉过衣裳,果然是绝佳的缎子,只需微微一丝光影就能映出绯莲之色夺人眼目,"不,这是我自己甘愿的交换,没有人可以威胁我。"
  陈茜拥住他背脊,"你知不知道……我宁愿听他说希望我死,起码…….这样他死的时候我能够维持心安理得,死了这么多人,如果他能如此……我同样可以说服自己,不少他这一条命,我这身上,真的不少他这一条命…….可是竹从来都只是哭。"
  冷冷地牵动嘴角,韩子高不去理会。
  "没有多长时日,于吴兴不过一月而后侯景便追杀至此,那之后,我被下狱之事想必人人皆知……."月光之下,陈茜抬起他的肘间,"累了么,那便睡吧。"又是一瞬间的温缓低沉,简直让人不敢仔细辨听,韩子高忽然转身,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陈茜。"
  面前的人同样散了衣冠,没了那些刀剑傍身夜晚之中竟是全然不同的温暖俊逸轮廓,带了探寻,看见自己格外严肃的面色陈茜反而是面上带笑。
  幽冥之中他眼底晕开的光,韩子高突然忘了自己想要问什么,僵住躲闪,便又想背过身去,手间被他一把抓住,"怎么了?"
  很安静轻缓地询问,他却如鲠在喉,这样夜晚的陈茜异常让人不安。
  过于温柔平静的背后,是不是反而能够更伤人?
  "无事。"匆忙地闭上眼睛,便当做自己是真的乏了。
  "珍珠粉是为你研的,知道你要强不肯收,若不激你,你定是不肯的。"陈茜说完分明觉得他手间一紧,却是不做回应。
  "别佯装睡过去,我说了,不是给夫人的,所以白日里说的话,你别气。"他眼看着这豹子锋利地爪牙死死地护着自己的尊严,就是不肯随意地软了心气,只能是说起试毒,若不这样,他定是不从。
  韩子高还是不说话。陈茜越发觉得好笑,不由出了声音,"别睡。"
  "陈茜。"他果然睁了眼睛,却并不像陈茜所想,本以为说出了这些就能看见他不一样的表情,这么美的人,若是有些别样迷茫,听了自己的话不肯相信惶恐的风情,是不是会更加无双?
  他其实比起竹来明艳得多,陈茜知道这词若是说出来,韩子高能举剑而起,可是当真比记忆里的人鲜活上百倍,不仅仅是眉眼,而是周身带出的气。
  如这颜色一样,站在日光之下美得能够烧起来。
  很遗憾韩子高还是一样冷静不乏锋芒的目光,修长的身形如豹一般,并不见什么波澜,陈茜只得应着,"如何?"
  "子高若不是如此不遂县侯的意,岂不就真的成了第二个竹?说到底,你反复在试,还是想找回他来么……"
  无论陈茜上一刻所说的一切是不是能够相信,无论他今日是不是真的想用自己试毒,总之他不过是想要确认出来,到底这一次带回来的人,是不是一样的柔弱听话?
  "其实你很可怜,陈茜,"韩子高不卑不亢也不见什么表情,"你得到他的时候不懂得珍惜,等到如今他死了,你又开始怀念他的温顺。"
  四下云动,陈茜眼中的光愈发狂胜,突然掐住他的颈,"为什么你每一次都能惹得我动气?"
  韩子高觉出他的手力,渐渐开始难耐,"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你为什么会娶沈妙容为妻?因为他死了么?因为你后悔了所以要照顾沈妙容?"
  陈茜狠狠地甩开他松了手。
  很明显,周遭种种都表明,陈茜同竹苑里的女子绝不似一般夫妻,那感觉分明是表面云淡风轻的相处,而一切的现世安稳都因为自己出现在沈妙容面前那一刻开始崩塌。
  故人已死,难道还不放了他的妻么?

  "不,我入狱之前便已经和沈妙容结为夫妻,却无夫妻之实。"
  "你!"韩子高只是觉得异常惊奇,种种的迹象表明那个女子毫无殊色,而陈茜看起来也不会如此麻烦地非要惹上了沈参军的千金,他的目标是那个温润的男子,可是为什么却要娶沈妙容。

  几乎没有人再见过竹公子。
  他把他软禁在自己所居的院子里,沈妙容日日在那月门之后等着,却从来不曾得见。有时候见了陈茜出来,亦不施礼,陈茜同样也并无怪罪,他通常连抬眼打量她的兴趣都没有,吴兴水土养人,说起来,恐怕那街上的随意拉来的姑娘都会比这沈妙容多几分姿色,她不至丑陋,却是经年养成的大府性子,在那闺阁里闷出的太过平淡无奇,何况如今突生变故愈发地憔悴起来,弄得沈法深望在眼中都是忧心。
  "便听爹的话,既是没有真的成亲总还有转圜余地,何苦非认了竹他一人?你也看出了,信武将军颇好男风,这么多日子了,你想他还能有好……"
  她也不再争辩些什么,终于那一日陈茜议事回来换下了盔甲归来,却见到沈妙容独自徘徊不去。
  他不曾理会,径自要进去,她却突然跪下。
  陈茜余光瞥见停了脚步,却不曾真的睁眼回身去望她,"小姐不用如此,我尚需感激参军此战配合,小姐起来吧。"近来一直听闻形势不好,她听了陈茜开口的口气,显然是他心里受了些挫折,压下了躁动故意平稳。
  这个人也并不都是一味的暴戾,起码他这般站着安静说话的时候,沈妙容觉得他还是有心的。
  若是真的疯子,他其实不用这般费力,真的不顾爹的面子命人驱逐了自己也不是不可,他也还是忍了这些时日,自己日日前来骚扰。
  "将军,小女如今只求一事,我与竹公子旧日且不再提,如今只求将军能准我见他一面。"
  她只想听竹一句话,无论如何,爹说的无奈,陈茜给予的压迫威胁都不算什么,只是想看看她一直憧憬与之共度余生平顺的男子,在如今这般世道迫人的情势下是否依旧不改初衷,她已经定下了主意,只要竹肯说一句他还记得和他们的誓言,那么她此生无憾,便去寺庙落发为尼。
  世道命数既然不能扭转,起码沈妙容记得要守住自己心中竹林。
  她想过陈茜一定不可能应予,甚至也知道若是真的惹怒了陈茜之后的后果,沈妙容如此做本身就是在让爹难堪,不过是个府里的清客闲人,将军说要了给了便是了,他与自己的婚事并未对外公开,如今全是无畏的伤心,旁人哪里得知,真的闹起来,还是她沈家丢脸。
  沈妙容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心里百转千回,偏偏陈茜同样沉默半晌,几乎觉得有些绝望,无论如何额都好,她定要在这里等下去,陈茜总要有离开吴兴的日子,他不可能一直把竹关在这里……心里乱糟糟地缠成一团,正想着忽然看见那暗色衣裳的人转过身来。
  他好像今日一直压着心神,定是不顺心,却好似战事上越不利,他反倒越不爱动气,爹曾经说过,陈茜一直狂傲不可一世的名声远播,其实若真到了要紧的军情上他格外沉稳不会轻易溢于言表,这些传言不过是他平日待人接物的性子罢了,否则他真如传言,又怎么可能一直军功深得陈霸先信任?
  如今看来,果然。
  陈茜定定望她,"你先起来说话,看着你也不是随意会屈人之下的女子,不用这样,我不喜这些虚礼。"
  她便站在他面前,"将军,妙容不是来吵闹的,也不会失了爹爹的脸面,不过论情论理,将军让我再见他一面这要求并不过分,我亦只说一两句话便可,从今往后沈妙容绝不会再出现在将军面前。"
  眼前的女子换了身素雅的白衣,干净地卸去了钗环只用木钗挽起长发,还是平淡的脸色却格外笃定,一字一句也并不显得凄哀。
  陈茜望望那紧闭的屋门,"你进去吧。"
  沈妙容几乎等着他的刁难,却不想如此顺利地得到了答复,一时反倒有些错愕,愣了半刻竟然不敢走过去。
  "去吧,我倒也想看看,他再见了你,会不会能生出些心念来……."
  真的是竹骨之人,外看苍劲,内力中空却是经不得刀剑,困了这些时日,越发地不言不语终日闷在榻上,他似乎没有什么所求,亦不懂得抗争。
  这样的人,能不能够逼出不一样的光芒。


【三十五】年少荒唐

  很久没有听过竹笛之音了。
  白衣披身,她似乎从来没有在竹的面上见过其他颜色,如今这样的乱世之中竟然真的还有如此干净澄澈的人,不曾见过征战厮杀,没有领教过人心险恶,甚至连欲念都让他害怕,像是被裹在一层自己做出的茧里,安静地生长,不理会周遭一切,终于试着打开这层防护试着去碰触另一个女子,试着应下了所谓承诺的东西,却从来没想过会一朝全然变得不一样。
  他愣愣地看着沈妙容走进来,试着想唤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偏过头。
  "竹?"她急急地冲过来坐在他身侧,"你怎么样?"伸手去拉他,竹却突然哽住,"妙容……."抽手有些退让,"我……"
  眼光看见门边靠着的陈茜,骤然收了声音,这个男人同魔鬼无异,白日黑夜都不曾让他安心,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种无声的胁迫,他却总也想不明白为何陈茜总对自己如此执着,近乎偏执地一种掠夺。
  沈妙容望他的眼睛,明白了有些话恐怕再也说不得,直起了身子松开他,"我知道……一切如今不一样,我不过是想来问一句话。"苍白了的脸色,故意大了声音让自己镇定也是为了稳住陈茜。
  竹忽然有些明白她想要问什么,"妙容!"
  她却觉得这句话是她今生第一次奉若神明一般地为之祝祷祈求,她一定要得到答案,什么都好,哪怕此生不见,只是人活着需要一种信念。
  "当日你还记不记得?太湖碧波结庐而居,粗茶布衣,若是得了闲,便可泛舟其上……竹,这是你当日亲口说过的话,如今你可还记不记得?"
  定定地望着他柔顺清净的眉目,干净得不曾受过任何熏染,一朝被人囚禁于此愈发地显出无力,他同样望她半晌,陈茜背身倚在敞开的木门上,多半身子被那雕栏隐去,不过剩下腰际一柄佩剑格外慑人。
  若是回答了,陈茜会不会震怒之下伤了妙容?
  犹豫的一瞬间沈妙容细小的动作,手中竟是取出了一小柄短刃,利落地断了自己颈边发丝,以背遮住,缓缓向着竹伸出手。
  室内三人俱不曾开口。
  她的指尖绕在他披散在榻上的墨色长发,轻轻动一动,结成同心意,微微笑起来,那剪子便执在手中,"竹,如今你曾经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她死死地捏着那柄短刃,从来都不得算作殊色的面容却渐渐浮上些云霞颜色,竟似真的如同他拥住她的那一日一般的模样,静静竹林之中。
  湿了眼眶,见了她的坚持,竹终于开口,"算数。"他不会说多少惊心动魄的字句,但是说过的,她便都会牢牢记住,两个人的头发盘在那锦绣的床榻之上,却是另一个人的屋中。
  竹嘲弄地望着自己的模样,如今他只是他的一个禁脔,忍住不想在沈妙容面前落下泪来,却不想辛酸难耐熬不住。
  她见了他的眼泪轻轻地叹气,"无事……我们都记得……."竟是忽然抬起了手间,竹来不及反应,便看见她手中的短刃直直地向着喉咙而去,"竹!此生我若不能嫁你为妻……"
  "妙容!"竹大惊之下下意识地扑过去拦她,身子一动结在一起的发不由拉扯起来,沈妙容手间被它拖住一时气力一滞,"妙容不要!"
  隔空有人烛台掷过,击在沈妙容手上带着榻上那身白衣一起翻倒在了地上。

  暗色的衣袍曳地而过。
  门边久久不曾开口的人一步一步走向他们两人,似笑非笑,声音低沉,"好一对痴情儿女!竹公子,沈妙容,永结同心意?竟是私下结了发,沈小姐如此,是要在参军府中为了个男宠殉情?好!那我便去禀明你爹,让这府里上下都来看看!你沈家的小姐今日做了什么蠢事!"
  "将军!将军放过妙容吧!"竹突然听了这话立时又吓得不轻,无论如何,他如今唯盼妙容无事,"竹已经听从将军一切,放妙容回去,我与她自不会再有来往!"
  放她回去?这本就是她的家,她如今做了这样的事情,纵使沈法深不罚她,这府里上下都是定不住流言了。
  方才情急之下袖风卷起厚实地砚台直直劈过,撞在沈妙容手上一片深红印子渐渐显了出来。
  她倒在地上痛苦不堪,竟是一片空白地再想不起其他。恨只恨,为什么不能利落些!

  陈茜走到竹身前,居高临下般地俯瞰他的模样,"你恨不恨我?"
  "不敢。"他垂下首去,迟疑地一会儿,白衣上见了泪痕。
  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他的目光,为什么你不会骄傲的捍卫认定的信仰?一样的眉眼,陈茜突然发起狠来摔门而出直接请来了沈法深。
  他见不得他凄哀柔顺的模样,"竹,你恨不恨我?"
  他还是跪在地上摇首。
  陈茜有时候真的想不分明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定要得到他,只当做自己贪图那一双漂亮的眉目么,还是因为曾经路过了不一样的风景,所以不断地妄图去临摹,他想去找,还有没有人会有记忆里的目光,骄傲,美得惊心动魄。
  被那地上缠绕在一起的头发刺痛了眼睛。

  这事情吵闹了一日,沈家大小姐险些为了个将军看上的男宠殉情的事情立时教吴兴街头巷尾传为了谈资,沈法深命人好生看管将自己的女儿锁在后院。
  陈茜坐在椅上品茶,遥遥地望着跪在地上的竹。"我说最后一次,你起来。"
  竹终日开口只有一语,"请将军为妙容求情。"
  陈茜的怒火压抑忍了他一日,到了日暮,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扯了他的衣裳,就着那跪着的姿势一把把他推在地上,却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地上的人不动。
  "我做什么你都会顺从是不是!"他几近低吼,竹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像头野兽,无论如何,无论怎样难堪他都只会这样跪着祈求。
  那身被他扯碎了的白衣突然笑起来,"请将军为妙容求情,放她出来吧……"
  陈茜扬手将那茶叶泼在他身上,毫无防备突如其来一声凄厉惨叫,陈茜等着他翻身而起,却不想竹仍旧是动也不动,如玉般地身上渐渐地晕开了烫伤了的红痕。
  "还不起来是不是?"陈茜手中的茶杯一寸一寸碎为齑粉,点点白沫从五指之间扑簌而下,散在他惨不忍睹的身子上。
  碎片零星棱角,他不住地低声哀叫。
  "你自己尚且身不由己,如何能救沈妙容?"
  "为人夫……纵是……"竹不过是低低地答他,这话刚刚说了一半头发却已经被那坐在木椅上的人一把扯起,"为人夫?"陈茜放声大笑,"我真的很难想象你这般听话的人竟也能有妻!"
  "她本便嫁与我为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弱,被陈茜拉扯得落下泪来,"将军……."带了些躲闪,他是一直躲在人烟罕至的地方生长而起的人,从来不曾受过这般折难,一切的一切都和他原本简单的世界不一样。
  他只是需要一片竹林,安静妻女,闲暇的时候临风吹笛,亦或者是荡舟湖上。
  陈茜突然安静下来,他俯下身子去,咬破了他的唇角,直到见血听见他低声呜咽,长长的墨色头发掬在手中柔顺一捧,"竹?"
  手间的人呼吸紊乱,下意识地想要躲闪,终究是明白自己的身份,望着陈茜带了怯懦。
  "她是你的妻?"口气温柔到让竹几乎不敢回答,半晌颔首,这是他从未听见过的安稳声音,到底……他想如何?
  陈茜松开他起身出去,"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好办法,你不是求我救沈妙容?她如今丧尽了沈家的脸面,那我……替沈家寻回这面子来可好?"那嘴边一抹苍凉的暗红色,竹不禁遍体生寒。
  手里拿着竹的笛子,陈茜微微打开窗子,微凉的空气瞬间卷入带起地上□的人一阵寒颤,"你想如何?"
  陈茜温柔地抱他起来,把那笛子还给他,"拿着它,自己在这里的时候也不至无趣了……"
  "不要伤害妙容……."他伸手去抓他的袖口,"她到底是沈参军的千金,若是逼得急了,参军亦不会做事不理。"
  陈茜笑起,"我自然不会蠢到伤害她,一个女人罢了,我这么做,保不准参军会千恩万谢……如今这沈妙容的名声可是难嫁了……"

  寝阁内室,幽幽回忆。
  咫尺之内,体肤相缠蒸腾起的温度暖意渐长,陈茜不由地用手指碰韩子高肘上的伤疤,见他不曾挣动,便知道不疼了。
  低低虫鸣,遥远深邃的记忆被人一朝触及带了惶恐的颤抖,秋夜死寂至了几点,愈发地远,愈发地能听清一些细小地方的虫鸣鸟动,韩子高一直不曾开口,安静到呼吸都浅淡下去,直教陈茜几乎觉得他睡过去,正在想要倾身探看的时候他却忽然开了口,"所以你执意娶了沈妙容?和他赌气么……."
  "赌气?"陈茜一愣,他是全不曾想过这又和赌气有什么关系,"我为何要和他赌气,我不过是……"不过什么?
  还是因为动了火气,因为觉得为什么她平淡无奇,甚至一副再寻常不过的容貌竟然能够叫竹心心念念,权利富贵都不求,非要那么一个女子。
  那时候陈茜便是赌气,如今韩子高伴在身侧冷不防说出一语,才忽然有些明白过来。或许第一眼不过是自己一念而起的冲动,而后愈发地对竹偏执,是不是只是因为觉得想要填补些什么?
  在某一方面失去了,心中渴望的东西就会被无限放大。
  那么那时候,十八岁的自己一直压抑着渴望的……是什么?

【三十六】天际惊鼓

  在他败得难堪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曾经见过的目光,骄傲,清凛,带着刺的莲花。想要从竹身上逼出来,却始终不肯去信有些东西无可复制。
  韩子高觉出了他的触动,很长时间都不愿再开口,他本是背对于陈茜任他环着自己,忽地转了身去。
  暗夜里两个人的目光都有些黯淡,美得让人错不开眼目的人却笑得很是狡猾,陈茜竟没见过这般的他,得意?却又有些故意放大的掩饰,韩子高笑着问那笛子,"这般重要的人,难怪他的东西你一直留着。"
  "重要…….是,如今没剩下几人知道当年的事情了,知道这些的丫头……都是些伶俐忠心的,懂得竹重要,便不敢乱说。"
  韩子高明显将目光移开,亲口听他说重要,心里更加不快,他便是不喜欢,说不上为什么。
  如果竹如此重要,等同于亲口承认了他不过是个旧日里的念想所牵连出的替代品罢了。
  韩子高不喜欢给别人做替身,豹子一样的目光扫向陈茜胸口那道起伏凶险的伤疤,"陈茜,这世上,再相似的人也总会有不同,何况我和他根本不一样。"凑近他的脸面,陈茜被他的口气弄得有些无奈,这少年若是起了这心意,谁也阻不得,威胁不得,他根本就是不怕。
  靠近陈茜的脸面,两个人的呼吸交叠,韩子高定定望进那一目沉渊墨色,"我不喜欢竹。也不喜欢……"
  陈茜的手指掐住他轮廓分明的下巴使力,看着眼前莲华一样的人微微蹙眉,原本还僵持在颈后的发丝随着对峙渐渐滑下,他的脸被陈茜一点一点扬起,深邃清丽到了极致的喉间微微一动。
  "你想说什么?为什么不说完?"陈茜难得今日说了这些旧日的记忆,不管不顾起来,便给他一个大胆的机会,"你还不喜欢……什么?"
  下一句话,陈茜承认有一瞬间的惊动。

  光影绵长悠远。
  韩子高仰着首在他手间,依旧是牢牢地盯住陈茜的双眼,"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你喜欢他。"
  直教那一贯沉渊幽邃的人蓦然松了手间,身侧的人没了禁锢立刻翻身掀了锦被来掩上自己,离开陈茜尺寸有余。
  再次恒久的沉默,陈茜率先低低笑起来,"贪心的豹子。吃得手足不够,开始…….想要吞心了么。"
  越说越低得几不可闻,也不知道是谁和谁在斗心机。
  韩子高却全是没有听到,自顾自舒展开身体复了些气力,方才折腾得酸痛难忍,终于缓过一些来,却不想还是痛楚难忍,咬了嘴忍住,他那话说得便是心中所想,他听得出竹的禀性太过软弱无依,他不喜欢这样的人。韩子高只是很简单地觉得没有人能够真的维持住谁的荣宠,不依靠自己便不要想活下去,所以他不喜欢竹。
  但是很明显,陈茜更关注于后半句,在他身后去拉他的手间被韩子高避开。
  后半句……
  背过去远离自己的人开口换了话题,"你娶了夫人,也伤透了竹。同样对于沈妙容而言,你确实是个魔鬼,难怪她上一次失了神便控制不住地咒骂,这事情……确实太过了。"
  太过了?
  "你要明白……"陈茜听着他冷冷地扔出了评价,不过是对自己旧日记忆的一个过客,听着别人的故事最能够置身事外看得清楚,却让陈茜很是不悦,"这世间只有我不想要的东西。"

  一如他从未曾变过的狂傲之气,那一年沈法深几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弄得日日不得安眠,妙容终日以泪洗面一心求死,口口声声将那非竹不嫁的话扔给了所有看热闹的人。
  "外边人都早听闻参军府里进了个一无是处的人,只是会吹笛子,又不见参军招他做伶人,那还有何用处,想来别是一早动了心思养着将来献给谁吧?"
  "胡说八道,这不是明摆着么,参军是给自己招的女婿,却没想过让信武将军看上了,这却是当真难办了,那可是惹不起的主,别看这几日不得意……"
  "嘘!我确是听闻了,他这次不也是败兵而返?还在吴兴撑什么威风,抢了人家的女婿,这下好了……咱们小姐怕是永世也别想寻着好人家了……."
  换音未落一声凄厉的惨叫,两个家丁聚在那府前的柱子后说得正是兴起,忽然一刀砍在那颈上断了前者的头颅,身旁一同的那人吓得当时就尿了裤子,突如其来的鲜血溅了自己一身,身后刀口一瞬迟疑,却还是扬起就欲再下…….
  "参军……不,岳丈何许如此?"陈茜笑起按下了沈法深亲斩自己府人明誓的手臂,"滚!"
  "将军饶命,参军饶命!"那人一路仓皇而去几乎跌进了浅塘里。
  沈法深手犹颤抖,千不该万不该走了这条路,非要撞上这几个下人,不过也是无辜的性命,爱说些闲话罢了,可是陈茜就随在身后,婚事自己迫不得已应下了,他便是自己的贵婿,何况按照陈茜的性子,被人说成这样,他若是出手,恐怕更惨。
  沈法深只能咬了牙让他放心,亲手结果了唐突的府人。

  陈茜果然对他信仰有加,"岳丈如此陈茜倒也放心,我非一时起意,方才已经将此事想法子飞鸽告之叔父,如此大喜之事,参军日后也必是……."等等升官封爵的事情也无需说得太直白,点到即可。
  沈法深暮年银丝微乱,强压下了所有悲愤面上镇定,"小女自幼顽劣,前日又让将军救下,将军于沈家大恩难报,如今肯收妙容实乃沈氏之福,偏偏刚上这下人不懂事坏了规矩……."
  陈茜挥手止了他的话,这婚事他根本就是不放在心上,那女子纠缠不休惹得自己也想看看他们还能如何,且先谈正事,"书信通路暂时已经可与叔父联系上,我想近几日叔父便会想法增兵赶来吴兴,立时我部亦休整得当,自当一举反扑建康攻下那侯景反贼!"
  "沈氏自当跟随!全力助主上得偿大业!"
  喷玉长鸣西北来,天际惊鼓,扑簌而去的信鸟仓皇闪避却到底不敌弓箭,银光一动,盔甲之下伸臂牢牢握紧。
  寸断了翅膀,撕裂鸽鸣。
  一路急行而来的军士疲累地倚靠在山谷之中,那大帐里庇荫不见日光,正中男子面上狰狞剑痕,凶煞之气惹得毡上宝剑铮鸣。
  羊鹍呈上那拦截而下的信鸽,湿嗒嗒的血迹未干。
  还残存了一口气,双翅却被人生生掰断,春过,遍野残红。一双带伤的残暴赤色双目死死地盯着它腿上绑住的讯息,展开来一望,三两字句换得他仰天长啸。
  羊鹍惊得立时跪下,"主上息怒!"
  "这陈茜果然太过年轻!这种时候便想着用联姻来捆住沈法深,寡人倒要看看他得了吴兴兵力又能如何!"冷冷地将那一息尚存的信鸟扔在地上,立时喷溅出的血迹。
  丑陋可怖的伤口至今仍旧翻着皮肉烙印在他脸上,从额角一直到下颚处,若不是身边常随的羊鹍,再无人敢同他直视。
  走过去,看着那地上挣扎的可怜小东西冷笑,"陈茜,今日是它,明日…….便是你!"说完一脚踏上,那鸽子再无一口气息。
  血泥一滩。
  羊鹍侧了眼目再不愿多望,只是低了声音,"主上……陈茜是要活的?还是……"
  那人翻身坐于上首,"寡人要陈茜夫妻的活口!包括他们此行所有人!"
  "是。"

  余人退下,过了春日江南水土愈发起了湿热,帐中男子闭上眼目,那一日的疼如鲠在喉,陈茜……年纪不大,却是他难得的对手,竟然能够一剑直劈自己脸面,甚至险些便要了自己的命。
  "侯景今日立誓,此生若不能将陈茜踩于脚下永世不得翻身,我必入畜生之道人人得而诛之!"
  指尖死紧化成那一滩翻开的皮肉,要你死太容易,我必要你生不如死!

【三十七】故事未完

  婚事在即。
  竹垂着首奉了茶来,陈茜一直脸色极是不好。他愈发觉得需要快些离开这里,格外焦急催着沈法深办好了一切明日便要行礼。
  如此,再不出三日便可带兵离开吴兴。
  抬首间那白衣人苍白了的脸色,看也不敢看自己的样子只是捧了杯热茶,陈茜越发本就是到了危险的时候越容易沉下心来,这时候见竹的孱弱样子不禁也叹了口气,接过茶来,"你坐下吧。"
  世人总言竹子色泽淡雅,细圆修长,那泼墨的山水之间亦是朦胧若色,淡淡风神,眼前的人柔顺听话,细细看去也确有竹的秉性。
  可是总乏了些韧。
  他无声地依命坐下,半晌见他喝了茶去,"将军。你娶妙容无非是为了……"
  陈茜吹开茶渍,"你莫不要想得太简单,若仅仅是为了毁了你,我陈茜岂不是太过愚蠢。娶她我便和沈法深关系更亲上一层,也更能控住他。"
  "可是将军,你若不是真心何苦非要拿妙容来交换兵权,她到底是无辜的!"竹显然是一触及沈妙容的事情便变得有些容易激动,话说了一半声音越来越低,发觉自己口气太过的时候人已经被陈茜一把拉过坐在膝上。
  "嘘,你不要生气。"竟是笑着抚慰这微微红了眼眶的人。绕着他的头发覆在他手上同捧一杯茶水,竹却好似是惊到了一般仓皇退开了手,明显是不愿同他共饮一杯,陈茜大笑自饮,扔了那空荡荡的茶杯去。
  几番派出的信鸟都得不到叔父陈霸先的回讯,陈茜明显觉出了事情不对。"竹,过不了几日,我们便需一同离开吴兴,你该庆幸如此便能同沈妙容一处,我若是离开,她也定是要走的。"
  "参军原本就是担心此事,不愿妙容涉足权贵将相,将军此行凶险,若带亲眷岂不是负累。"
  陈茜眼中光芒渐渐分明起来,"仍旧是这般念着她,无相无貌,如今又是自寻自寻死路不成落人笑柄,竹,我如此做算是救了她。"
  "将军……"他百般说不通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是直起了身子远离陈茜躲去一侧。
  混乱的人世。
  他与妙容原应是远远避开,回归到自己之前十数年一直隐居的生活里去,如今的一切都是他所不能想象的,何况…….眼睛瞥见那茶水,紧了指尖。
  陈茜见他如此便知道这已经算是他的反抗,沉下脸色来对着他开口,"过来。"
  竹退后两步不动,垂着首,那长发还来不及束好。
  桌旁褪了盔甲依旧不失锐气的人伸了手去取下自己佩剑慢慢擦拭,"我说,过来。"
  "将军收回成命吧,放了妙容,竹愿随将军离开吴兴,哪里都好……只是……悔了这婚事放她回原有的生活去……"
  "你可知道,我从来不同人谈条件!"陈茜剑尖一动直指他胸口,"你算是什么身份来和我说这些?莫不要觉得这几日外边说着我宠你……你就真以为自己有多重要!"
  竹仓皇摇首,"不…….我只是……."说着说着又被那剑光带起了寒意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日日念着妙容同他的婚事,情急之下他再顾不得忽地侧了身向着门口跑去。
  "竹!"
  他就欲推门出去躲开,陈茜臂上一松那剑光愈盛贴着竹苍白的面颊而过钉入木门三寸。
  隐隐地沉木裂开的声响。
  修长的手指平日里素是弄笛声声,何曾见过这般暴戾之气,立时颤抖不住,白衣溃退,骤然松开那门板,一退之下带起袖风而过,长长的发丝被剑气断却三两。
  陈茜正对着门口微微眯起眼来,日光透进,映得他的长发在空中无助落下。
  "不过分毫,你方才就再也见不到沈妙容了。"剑的主人口气低沉蛊惑,"过来,竹,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是不得不稳住沈法深而已,娶了她…….起码一时三刻,他不至于拿自己的女儿冒险,你知道……如今侯景咄咄逼人,沈法深以往又一直是不愿过多涉及战事…….外人见着,他即是怕我,实则究竟如何,谁又知道呢……"
  竹撞在垂幔之上一声疼呼有被他的口气吓得不轻,怎样也不敢过来,陈茜愈发隐忍不得,一怒之下起身过去。
  一声闷响过后竹惊叫出声。
  远远地回廊下几个丫头又听了动静慌忙退得远了,"听这动静又是坏了什么东西,这信武将军的脾气实是得罪不起……"

  黯然内室,不知今昔太湖两岸,是否竹林依稀?
  陈茜一把将那饰了垂幔的木屏毁去,收剑三两之下断了绫罗捆在他手间,"你该知道我的耐心有限!方才百般劝哄你不肯听,那便不要怪我!"说着手间使力将竹扔回那榻上,手臂被长长的绫罗缎子绑缚住绕在榻首,"将军!"
  转身掩门而出。
  屋内唯剩得低泣。
  他怎么对他,他也只会如此。

  陈茜站在屋外空白一片的院中,下人们远远退去都不敢上前,他一个人暗色的宽袍不经意拖在地上。
  迎着日光闭上眼目,手里死死握紧那柄剑。
  他不是竹,不能一心一意只想着自己心里的那一个人,有时候折磨他就是折磨自己。这么干净简单的心,陈茜从来不曾见过。
  他好像不懂得怨恨和抵抗,竹只是本能觉得自己应该交换得沈妙容的平安,他亦不懂什么兵家权宜,更不懂得侯景有什么可怕。
  可是陈茜不可以,他自幼起就要学着强大,强大到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这样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幼年叔父厚重的手掌满是经年刀剑而出的茧子,扎在自己手心,"陈茜,你若不想死,便要学会亲手……除了自己的心。"
  从此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心。
  温热的血溅在面上,他只记得不是自己的血就算作赢。
  "记住,这世间只有你不想要的东西。"
  "是,叔父。"
  难得回了这里,勾起最初的印象,爹娘早年死于征战,他亦是一直对于亲缘极寡淡之人,兄弟之间彼此各归武将门下习武练兵,他一直依附于叔父扶植。
  如今再想着回去寻找自己记忆里吴兴的荷塘,却被告之自陈氏离开之后就枯了。大概全剩下些沉泥腐败了的叶子,若真的去了,恐怕连写残迹都见不得了。
  陈茜步子僵住,寻无可寻。
  "莲绯子碧,高华不染,落落修妍,静静清宁……"
  他该记得自己没有心的。

  新换的佩剑在手感上总觉得欠了点什么,行于会稽之时偶然起的冲动,想也不想把随了自己多年的长剑扔给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孩子。
  如今他掂量着自己手中的兵器,怎么也寻不回当初的感觉。

  再一次的报时之音响起全是临近天亮,陈茜突然收了声音,拍拍他肩上披着的绯莲衣裳,"歇一会儿就要起来了。"
  "既是说了,为什么不把结局说完?"韩子高明显是想要知道之后的事情,但也同样知道他是真的不肯再说了。
  "不是不说,只是一切还没有到结局。"
  "你娶了沈妙容,不久便被侯景抓走?而后……"
  "不是不久,而是在拜堂之时。侯景军队突如其来攻破吴兴。礼未成,交盏未喝,我同全府上下便已经被他包围。"
  韩子高知道那之后的一切对于陈茜而言的意义,陈顼甚至能够拿这件事作为要挟,可见他当日有多凄凉,立时也想着要避开,略过了这些他一时只想起那魔头的下场,"据说之后侯景兵败,是被分尸送回?"
  臂间握着自己的人分明手下使力,韩子高觉出他的挣扎,愈发像是要把握在手间的一切捏碎一般,"陈茜?"
  "他没死。"

【三十八】动人心意

  黑暗之中两个人的呼吸都是一滞。
  暗赤色的光翻身而起,"你说什么?"不能相信地盯着他望,这消息是真的属实还是陈茜已经被这仇恨弄得分不清真伪,"你不会只是从街上听了些传言便当了真吧?"韩子高一直也只当是好事的人趁着难得的安稳时期作祟,却不想陈茜亲口承认。
  "他确实没死。我今天便是去见他当日的副将羊鹍。此事我已经可以确定。"
  韩子高愣住。
  陈茜同他一般支起上身来,渐渐离他近了,正对着他的眼目,"子高……"说完了轻轻笑起,韩子高只觉得他在自己面前笑得极是温缓,探手过来揽着自己的发,"子高?"
  一时两个人都有些忘了身份。
  韩子高恍然错愕不及,却是真的没有退避开,任他揽着,笑得温存。又是这样的感觉,好像是正在试图留住自己一样的感觉。
  这一次陈茜很清醒,没有睡梦,没有短暂的失神,风神俊逸缓和了棱角,微微笑起来,叫他给他的名字,韩子高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应他。
  陈茜再开口,一样的温良备至,却说得他从指间开始一寸一寸凉薄起来,那胸口巨大伤疤的男子理顺了韩子高的发丝,慢慢压他躺回榻上,"听我说,不多时候便要起来了,该要好好歇歇了。"
  "嗯。"韩子高如被感染一般真的闭上眼睛,却在彻底地放松之中听见他的声音吹乱了自己额前的发,"千万记得,如果他没死的消息让除了你之外的人知道了,那便是……你死。"说完替他拉好锦被。
  让别人知道了,子高,你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陈茜眼中沉渊无尽,刹那明灭。

  果然。
  既然如此,方才陈茜又为何要透露给自己?韩子高立时思绪重又集中起来,陈茜的性子不是会被外界轻易干扰的人。
  为什么?
  只有一个原因,因为自己早晚要知道么。
  可是如今他又同侯景之事有什么关系?陈茜平日里的每一句话都不该是无用,韩子高很清楚,也同样清楚地明白自己。
  陈茜仅仅是记得旧日了扔了自己的佩剑给一个无名的乡野幼童,日后忽地见到了,却又发现和竹很相似,所以他才肯带自己回来。
  他只是想试着去找回那年属于他一个人的竹,被他囚禁起来,最后死得莫名的人。那个人起码给了他遗憾。
  若是陈茜不遗憾,他不会耿耿于怀这么久。
  具体发生了什么陈茜无论如何也不肯说,韩子高也便知道定是问不得。

  秋声暗促河声急,江水东去。秦淮河上的画舫船歌到了后半夜也已经散尽了,维持住一个温暖韩子高的姿态,拥着他同样安心合上眼目,陈茜细细地思量天亮之后如若真的带他去见沈妙容会有怎样的后果。
  两个人面上都安然睡去。
  僵持着这样的姿态直到日头升起。

  浑身酸软疲累愈甚,韩子高觉得他们两个人可笑至极。
  "子高仍旧按制该去武场。"手臂被他一把拉住的时候韩子高身也不转,以背相对说得明白,陈茜却是不放,"今日不用了。"
  "县侯……"他立时转身又是那般带了激愤的眼色,陈茜不由笑起来,"今日有事必须由你去办。以后你若什么时候要去武场都随你。"
  韩子高奇怪,他只是带着他走去竹苑。

  "上一次纯是误入,今日按理子高则不应入夫人居所,这于情于理多有不和。"他只是觉得这女子和陈茜的一切都与己无关,何况恩恩怨怨本就说不清楚的压抑了这么多年,今日待他来这里又有什么用处?
  "你昨日听了那么多事情,陈茜做事,哪一次合情合理?"他倒是丝毫不觉有何不可,让开一条小径,"她只是想见你,若不见你,便疯了一般地四下不得安生。我又不能……再伤她……她纵使如此闹,除了开副药让她睡去再没有别的办法。"陈茜竟然也有无奈的时刻,"这不是长久之计。她总要弄清楚你不是竹。"
  "我本就不是他,有什么必须解释之处!"韩子高渐渐明白过来,转身欲走,"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此事要和我扯上关系。"他突然有些激动,再不去理会陈茜,"竹已经死了,他的情他的故人,他的……县侯,他的旧妻,难道需要我去一一弥补么。"
  "你……"看着他渐渐走远,"韩子高!你回来!"
  他全做没有听到,这竹林挡不住他,他不是竹公子。
  直到陈茜再一次拔剑出鞘剑气直抵他背心逼得他不得不回身相接,两剑铮鸣轰鸣,陈茜大怒,"这是命令!韩子高!"
  剑在两人眉心之间左右不去,韩子高死死地望他眼中的怒火,突然撤了气力收剑。"县侯之命子高自当听从。"
  "我不想总是命令,是你每一次都要把事情逼回原点!"
  "正是原点便错了。"韩子高嘲弄地望他,"县侯想让我和夫人说些什么?子高不会说话,尤其是不会说竹公子的话。"
  锋利伸出的尖刺,陈茜却被他眼底倔强不肯退让的光惊了一跳,渐渐伸手拉住他的袖口,"你总是如此在意竹……"
  韩子高一字一句说的格外清楚,"我的喜恶从来不愿掩饰,我不喜欢那般性子的人,说了亦没什么,县侯真的要责难我无从反抗,本是一开始便是错了的,你寻错了人,自然找不回当年温顺听话的竹。"
  "你到底还要我说几次,我没有想要你和他一样!"
  韩子高再不去多望,径自走了回去,到了竹苑门口才想起来县侯震怒一个人站在竹林里,回身冲他方向行礼,"县侯息怒稍待,子高自当领命劝说夫人。"
  说完了绯莲色殊色一闪没入了清幽竹苑,剩下陈茜墨玉的满身独自憋闷在那竹林里,节节高升,细圆修长。
  怀里那支忽地沉甸甸地压得人心中积郁。
  你看,他的锋芒从来不让。妙容错认,是她真的被这件事刺激过甚。陈茜缓缓舒了这口气,韩子高,你总是能动我心意。

  过了一遍晨起的药。
  玉儿正守在门口,忽地进了韩子高立时死死盯着半晌才回过神来,"夫人……夫人!"推了门去禀告,"竹……啊不是,那个……韩子高来看夫人了,呃……也不是,总之夫人,县侯准他出来了。"
  沈妙容正呆愣愣地望那壁上画像,忽然听了这话立即起身向外走,玉儿通传完了即刻开了门让开让韩子高进去,一双眼上下打量忍不住多看几眼。
  其实若真的是比起来还是韩子高惹人眼目,他眉心一点朱砂,又是一身极烈的颜色,竹公子却总是素得些许痕迹不留,太过于苍白无力,而这一次的少年,玉儿打量着,分明是有些脾气的。
  带了刺一样的清气。
  总不可能像竹公子一般。


【三十九】竹色清浅

  匆忙地掩了门候着,却不想韩子高刚进了室内一下子撞到什么,"在下韩子高……"抬眼看见真是那一日的女子,赶忙扶她起来,"夫人……"
  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正犹豫着手间被她死死拉住,"你……竹,你没死,我便知道你没死。"
  韩子高不由苦笑,"夫人冷静些,我确实不是竹公子。"
  沈妙容想也不想一把抓着他的袖间死死地搂紧他的臂,再开口眼泪俱是忍不住,"你知不知道我一直熬着活下去就是想着……或许有一日,或许有一日你没有死……没见了你的尸骨,我怎么也不能相信……"
  没见他的尸骨?
  韩子高来不及想整个人就被沈妙容拥住,"夫人放手!"
  沈妙容埋入他胸前泪落不止,"我早该去死的……我……活着便是……对不起你。"
  "夫人!"
  门外轻轻地脚步声,室内哭声顿起韩子高再留心不得,玉儿却是立时垂下了首,刚要开口,来者墨玉云纹点地,扬手止音。
  遥遥首,示意她先下去。玉儿明白,留他一人窗边静静听着,室内沈妙容抽泣不止。
  韩子高半晌无言,想着待她平静些才好说话,眼泪湿了他绯莲一色的衣裳,洇开之后更显得染了墨渍一般地深重,沈妙容喜极慌了神智,却是哭了一半笑起来。
  抬起手想碰碰他的脸面,手却被韩子高一把拦在半空之中。
  她不知所措地低头,退了两步,忽然发现了他这一身的颜色……绯莲红?

  清浅得石板地上铺开一团赤色莲华一般的红缎光华。
  骤然而变的气氛,韩子高莫名其妙的见了对面的女子突然哈哈大笑而起,她疯了一样地扯住他的衣裳,"陈茜逼你穿得这颜色?是不是他!"
  他只能是颔首,沈妙容突然怨毒无比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这衣裳,"他竟然真的染了它出来,竟然真的一直想着……想着又有什么用!若是对你真的有心,他当日为何要将你送出去!"
  唯一的担心就是这些,他见了沈妙容定是要牵扯出无限的旧事。
  陈茜握紧了拳几乎便已经要破门而去的时候,忽然听见了韩子高的声音,他好似是一忍再忍终于是被沈妙容拉扯之间弄得无法,提高了声音开口,"夫人!"
  沈妙容一惊。
  "你……你从来不会叫我夫人……你该叫我妙容……"她慢慢远离他,身形不稳,韩子高又恐她失神之时再出了什么差池,只能是略略探手过去扶着,沈妙容却一把挥开,"你为什么叫我夫人!"
  "你是县侯结发正妻,身受皇封,自然当称夫人。"他一字一句盯着她溃散的眼目说与她听。
  沈妙容果然惊声尖叫而起,好在下人已退,不曾吓着了别人,韩子高眼见她就要倒在地上一步过去扶住她手臂,"夫人!冷静些!"
  她不住地想要摆脱他,"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不会同我说这些,你是谁!你把他怎么了!陈茜把他怎么了!"
  一片吵闹尖利的嘶叫。

  陈茜松了手间,突然又听得室内一阵清脆的碎裂声。
  韩子高一把将那案上茶具统统翻倒在地,沈妙容大骇之下果然止了声音,"你……"渐渐回过神来,突如其来的惊惧反倒让人一瞬间冷静下来。
  烈焰一样烧起来的神色。
  不是记忆力那抹浅淡的白色,她突然有些明白过来,眼色交替之间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韩子高。"
  "子高……他赐你的名字么……"
  "是。"
  "你也是无父无母流落至此?因何进了府中?"沈妙容渐渐稳下心神,扬手想着要将自己散乱的发髻理顺抬手之间却是颤抖。
  韩子高于心不忍,还是上前扶住她,"夫人先坐下。"
  "你为什么会同他入府……"沈妙容突地拉住他手间不放,执拗地问这一句话,韩子高原是想要退开,却不想她力气使得极大,又唯恐再刺激到她,只能放任她握着,"回夫人,子高家父尚在,如今也居于建康城中。"
  "那便不是孤苦无依……看你方才的身形,不至受制于人,韩子高,你究竟为何同他入府?"
  韩子高垂首沉默。

  门外的人屏住呼吸。
  过了很久,室内不曾听见动静,那般相似的眉眼却有着不一样的光芒,一点朱砂色勾勒出的是能够灼人眼目的浓烈。
  沈妙容以前不知道若是竹真的穿上这颜色会是怎样的风情,如今她突然看见韩子高……开始觉得这颜色其实并不配竹。
  竹的底色太浅,会伤了他的。
  而眼前的人,轮廓尚有少年之感,眼底却不让分毫。
  静静地犹豫之间,韩子高仍旧是开口回她,"为荣华。为前程。"空着右手慢慢握紧腰间佩剑。
  剑不离身,这一直都是他心安的源头。

  门外有人慢慢吐出一口气来,秋日云烟清淡,廊下起了落叶。
  墨玉的衣袍点地而过,转身而去。
  仍旧是……为荣华么。
  罢了。如此看来,倒可以省下心来完成自己的计划。

【四十】军旗波折(一)

  远远地离兮迎着往竹苑来寻,"县侯现下去了何处?"下人们一致望向竹苑,她正看过去就见得竹影一动,陈茜缓缓行出。
  面色不是很好,说话还是小心为妙。
  离兮开了口,"回禀县侯,武场李副将求见,说是昨日出了事情,还请县侯定夺。"
  陈茜听了不耐,"他既是负责城东武场,其中诸事自然有他裁定,难道还能造了反不成!"
  离兮往廊下望望,"离兮亦是奇怪,听了两句,但好似此事……和韩子高有关,故此副将不敢妄自裁定。"陈茜本是走出了两步,听了又转身回来,"请副将至书房回禀。"
  "是。"

  来的不只是副将一人,还跟着那日拜入麾下的侯安都。陈茜微微眯了眼打量二人施礼,"李副将既是有事回禀,但说无妨。"
  "昨日武场入了新人,名唤韩子高,为人狂傲目无军纪……"一直都是带惯了陈氏士卒,武场上的人说话格外耿直,何况若日看在眼里,这韩子高的模样确实不似其他普通士兵,多年的征战下来何曾见过他那样妍丽的人,便觉得纯是胡闹,"此人不过一日便惹出了事端……"
  侯安都不由有些担忧,刚想开口阻了他近乎抱怨的话语却陈茜反倒是笑意明显,"副将费心,不过昨日他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副将如此恼怒?"
  李副将只能愤然让开些,侯安都呈上手中残破的陈氏军旗。
  "县侯也知军旗之重!他无故射落我军军旗是何居心!"
  "不……昨日只是韩子高一时之气失手而已,县侯……"侯安都执意尾随而来便是担心此事对韩子高不利,何况他当真只是少年心性,不曾多想着军中的利弊。
  陈茜目光定在那军旗之上,"呈上来。"
  细细地捻在手中,"果然好气力,早见他手臂修长适合骑射,果不其然……"陈茜丝毫也不见动气,副将不由焦急,"县侯可知昨日……"
  "韩子高既不是故意,副将也便姑且放了他这一次吧。"以为是多大的事情,不过是面旗子,又不是真的上了战场。
  "可是……昨日傍晚恰赶上相国巡视,这军旗被人射落,相国立时震怒……"
  "什么!"陈茜拍案而起,"相国去城东审视为何无人禀告!"叔父居然不声不响去了武场?那韩子高可是教叔父望见了,昨日为何没听韩子高提起,"相国去时……韩子高如何?"
  "此人早已擅自离开,根本不在军中。"副将如实回禀,侯安都望着陈茜神色有异,又补了句,"相国只言不曾惊动县侯,不过是来探探士气罢了。"
  陈茜松了口气,慢慢坐下,"叔父定是要气的。"陈霸先一生戎马对部下严苛俱是知道的,武场交与自己手中负责,如今军旗却被人射落,这岂不是太失了脸面!
  "叔父还交代了什么?"
  "未曾,只言一切既已于县侯负责,那便等县侯严惩此无视军纪之人,之后便带气离去。"李副将显然也是被陈霸先昨日狠狠地训斥了一番,不然今日不会一早跑来诉苦,陈茜看他两人一人愤然一人担忧,倒是两种心态,"侯安都?"
  "在。"
  "我倒是记起来,你本是认识韩子高的?"
  "是,县侯明鉴,昨日他确是无心之失,何况第一日入武场……"
  "此事无需多言。"陈茜扫一眼李副将,"候安都自侯景之时便已曾便入梁军,如今既是顺了我部,且先为校尉。"
  副将立时有些气闷,正经事不理,白让他昨日受了训斥,好在相国听了这韩子高是长城县侯带回来的人,到底没有彻底发作,不然他立时便能为了这么一件事情丢了性命,这陈氏上下都不是好惹的脾气。
  而那红衣之人,明显不是表面上的一个从军士卒。昨日本来入夜趁着相国离去,他们二人便想来回禀,却不想县侯一直未归。
  昨夜,陈茜原是要回,却在街尾转角处望见了惊莲。
  "韩子高之事本侯自会处理,副将放心。"言下之意让他退下,李副将不情愿地行礼而去,眼睛瞥了一眼侯安都,他好似和韩子高很是熟识。

  换上暖茶飘香,再无下人靠近书房。
  通常要事详商之所唯剩陈茜于侯安都,他望着县侯墨玉宽袍,这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惊怒,反倒这样更让人心生犹疑,"县侯,恕末将斗胆,韩子高实不该罚,昨日确实有人出言不逊,故此他才失了手……"
  陈茜一笑,"校尉多年沙场,想来也知道军中纪律,无端射落军旗,这若算成了谋逆亦不为过。"
  韩子高啊韩子高,无奈地摇首,眼睛随意地看着墙壁上的经年利刃。
  "县侯!"
  陈茜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担心,不由侧着身子打量他一眼,"你何处与韩子高相识?他却是一直记得你一行所求。"
  侯安都便知道那少年定是重情重义之人,不过只是偶然相见,那一日几番交谈过后韩子高便一切都牢牢记住,说是要一起随军,果然做到。"我与他不过是江畔偶遇,彼此志向相同,才以兄弟相称。"
  陈茜起身至他身侧,"今日起,侯校尉无需再入城东武场,留于我府中点拨子高。"说完分明凌厉的眼色扫过,侯安惊异之下却又咽下了想要探问的话。
  韩子高定是不愿意的。
  显然陈茜亦很清楚,开了门向外走,一双深不见底的眼忽地掀起怒意,却是强压下去,冷冷扔下一句,"他不愿留下,也必须留下!"
  府前惊马扬蹄,陈茜即刻赶去相国府中领罪。


【四十一】军旗波折(二)

  此时竹苑却是茶水泛凉,砸碎了的器具泼在地上渐渐干了痕迹。
  沈妙容不肯松手,却已经是冷静下来,握着韩子高的手再打量那画上的人,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陈茜若是同你说起,也定是说我已经疯了吧。可吩咐你了,不得再刺激我……"
  韩子高摇首,"县侯并未说起这些,他只想让夫人明白,我不是竹公子。"
  沈妙容最清楚,当维持了多年的平静表象一朝被韩子高的出现而打破,陈茜这样的人,定是不可能再容忍什么,"陈茜没有心。"
  韩子高却是突然大力地甩开她的手去,"人活在世,喜怒尚全,怎会无心?"
  "你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想来……他做了那般的事情,也定不会随意说起的。"眼前憔悴的女子干涸了眼眶,渐渐用帕子拭去了泪痕坐得端丽些,见他的样子也知道陈茜不可能说起旧日,却不想韩子高开口就先让自己一惊,"他无端端地抢了竹,又逼得非要同你成婚,你们三人的恩怨从此深种?"
  "是。他竟然真的同你说了……"沈妙容不由重新审视眼前的少年,比起自己来小上些许年岁,眉心朱砂不掩英气,却偏偏是一副模糊了性别的妍丽模样,这般的丽色,相比起来,沈妙容早已过至如今地步,生生死死走过来什么都不求,若还是自己当年阁中女儿的心思,韩子高这样的人也定是要艳羡向往的。
  很美,却又不是柔软可以控制的媚。
  韩子高的美带了分明的危险性。
  沈妙容笑起,"你很美,他原就是喜欢美人。"
  韩子高没有答话,他一直都不是很喜欢听人议论自己的面貌,这又不是他可以挑选的,沈妙容叹口气,又看那壁上的白衣,"何况……你又和他这般相似,不过说起来……仍是你……"她想说他远比竹明艳得多,又觉得他到底是男儿身,这般说了恐怕是不合适,左右思量,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和竹的分别,"你比他要难以控制得多,看也看出了。"
  画里的人一只竹笛在手,素白的衣裳,柔顺淡然的眉眼,简直便是个空荡荡的影子,韩子高身上的浓烈颜色不可能让人忽视他的存在,也不可能轻易地屈从。
  沈妙容见得他绯莲红的缎子上被方才打翻茶具时泼上了些茶渍,不由握着帕子伸手过来便想着替他擦得干些,韩子高一把握在她腕子上,眼目定定望着,丝毫不见躲避,"夫人……"伸了手接过那帕子,"子高以为县侯不似夫人所想。"
  她立时有些被人揭了伤疤一样的收回手去,"你觉得他如何?他当年肆意而为害惨了我们所有人!早就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本不愿再提,我本是不想……"突然收了声音,想起了什么,又看向韩子高,"他把你关起来?"
  韩子高近日行动如常不见什么阻碍,所谓的关起来又是什么意思?"不曾……我已编入军中……"
  沈妙容愣住,喃喃自语便是给自己听的话,"他从来不肯这么对竹……他把他关在内室不见天光,不许他同旁人说话,那几日又一直折磨他……甚至来不及给他一个名字。韩子高……你!你凭什么!"
  那绯莲色的人不由觉得她已经有些偏执的无理取闹,竹的死显然给了沈妙容过大的打击,这已经演变成了畸形的一种感情,她问自己凭什么?
  "陈茜是……顾念他的,陈茜一定是顾念他的……"不断地说着,"既然他不看着你,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我是自己选择进来的,自然不会走,夫人,我无论哪一点都不可能是竹,不要再想了。"韩子高干脆地起身告辞,将她的帕子放回至桌上,沈妙容见他欲走急忙喊住,"等等!"
  韩子高并不转身,站在原地。
  沈妙容仓皇地起身来,想靠近他又终究是止了步子,"若是……陈茜命人看守竹苑不准我再出去了,若是你以后可以自由行动的话,可不可以无事的时候……来这里陪我说说话……"她急急地说完,只怕他觉得唐突却仍旧心里有所期待。
  韩子高没有立即出声,沈妙容不住地解释,"我不是别的意思,我也知道你不是他……只是在这里憋闷了太久了,终于见到你……"她语无伦次,到底是个可怜人。
  微微叹了口气,韩子高回过身去,见她好歹是不愿丢了大家闺秀的气度,却又说了这般恳求的话语有些羞怯,略低下头去破碎的额角,长城县侯的夫人,谁想过竟会是这般可怜,连个说说旧日的人都没有,终日要守在这闷热的屋子里。
  她连风都受不得,永远是不敢大开窗子。
  明明年长自己很多,那有些惧怕又害怕自己否定的模样竟让韩子高突然念起了郁书。
  他离开了这么久,她又要和去说说话呢?

  "是,夫人。"他松了口气去安慰她,"夫人安心修养。"走到门边又想来什么,昨日听了她不好的消息,陈茜面色分明不安。
  "县侯确是担心夫人的,所以无论如何,都放过自己吧,不要乱想。"
  出去的时候,门内有她怅然的笑声,是啊,陈茜担心,那件事情之后,他有愧疚,他一直对自己礼遇有加,大夫药石样样不少。
  若不是近来出了这些事情,若不是她看见了韩子高,本来一切都已经达到了平衡点,可能她会这么随着他一直下去,生死都已经全然不重要。
  陈茜好,她便好,陈茜若是那一日失了势,她自然也没有好下场,本来她嫁给了他就应该是这样的,起码外人眼里,总该是这样。

  燃香三柱,淡淡烟色,壁上的人依旧温良如昨,一曲竹音动芳心。
  "竹,每一天……我都要重新接受你死了的事实。每一次我醒过来都不肯相信。"是不是你真的在天有灵,让他出现来破坏这臆想出来的平和,是不是你想告诉我,你真的不在了。
  吴兴的秋日比这里凉,沈妙容笑起来,"记得添衣。"

  日暮松烟空漠漠,秋风吹破妙莲华。
  竹径幽处冷清萧索,地上起了枯叶,韩子高红衣而立,满园浅碧衬得日光之下烈焰一般的莲华迎风而动。
  侯景未死,这是如今天下最大的秘密,说出去,立时可燃南北战火,群雄再起,江南,建康,永无宁日。
  难怪近日来陈茜愈发地寡言,偏偏这时候又惹出了旧事。
  韩子高慢慢转出竹径,抬眼竟是看见了侯安都等在外边,"侯大哥?"纵使武将入府通常不过府前议事,怎么也不致让他进了这里,诧异之下快步过来,"今日县侯另有要事,故此子高才未及赶去城东。"
  侯安都却也是奇怪,"县侯命我为校尉,留于府中,只言你若是出来了便无需再去武场……"
  两人一路向外,韩子高听了这话明显停住,"为什么?这本是他答应过的事情。"
  "不,我看县侯的意思只是留你于府中习武,不阻你如何,方才留下话命我代为点拨,从近身之术习起……"
  陈茜想得事情永远猜不透,离兮远远候在漆柱后,韩子高询问,"县侯现下去往何处?"
  "县侯有要紧事赶着出去了,留话命韩子高同侯校尉入莲池研习行兵之道。"说完了四下望望,离兮又低了声音,"校尉,府中莲池一直为禁地,亦是影卫初训之所,所以……县侯给了十二分的信任,望校尉同韩公子清晓利弊,万不可同外人言。"
  二人不由更是惊异,韩子高立时便要开口手间却被侯安都按下,"先去探探再说。"离兮望着四下再无旁人,一路引着他们往府西去,越走越僻静,知道两侧楼阁俱无,唯剩下高大的杉树。
  离兮见韩子高分明是有些不悦,他定是讨厌这般任人摆布的事情,绯莲一色的缎子更是映得脸色皙白,"韩子高,昨日出的事情县侯都揽下了,其实……县侯不是面上那般性子,你有时也不用如此戒备,离兮幼时便是陈氏于乱葬岗上捡回来的,说起来……随着县侯十年也有了……"
  韩子高听着竟不知道离兮也有如此身世,看着不过同一般的婢女无益,竟也是乱世里见惯了生死的人,这府里的旧人哪一个不曾当年经历过侯景残暴无道,所剩无几这几个活着的,比如离兮,素日里穿着常见的藕色衣裙,竟看不出她也是从天牢里活着逃出来的。
  难怪陈茜身边之事一直托于她手。

  "县侯究竟想要子高如何?我不过是想要做个寻常士卒,日后真若遇上了战事,一切都和旁人无异,如今这般留在府里到底是因为什么?"
  离兮摇首领路在先,"韩公子不知道,县侯第一日带你回来便能赏了这绯莲红,韩公子日后绝不可能只是个士卒。"说着停在一处山水假山之前,已经行到了小径尽头在无路可走,唯剩眼前巨大的山石嶙峋,旁有林木环绕,三人刚刚停驻,侯安都立时觉出不对拔剑护在身前,"有人!"
  离兮仰首,左右杉木顶端各有黑衣影卫无声出现,足尖点于枝上,枝叶竟是分毫不动。
  侯安都不由赞叹,就连韩子高也看出了此地着实不同。
  "县侯有命此二人今后可出入莲池。"离兮虽是个弱质女流,府中也都知道她不过是个近身的丫头,这时候影卫听了她的话又扫了一眼韩子高身上的绯莲红,竟是瞬间悄无声息再无踪影。
  "可见到了?"离兮微笑望着韩子高,"他们认得你身上的颜色。那年……县侯自己亲口下令,所有影卫死士定要全力保住身着绯莲红之人…他们只认命令,早就是训成再无感情之人,如今他们都还牢牢记得…可是最后还是……"
  离兮摇首收了声音,"若是教人听见了,我定是要活不得了。快进去吧。"

【四十二】军旗波折(三)

  保住穿绯莲红的人?
  来不及细想,假山之后竟是别有洞天,好似湖畔庭院一般,低矮木质的竹栏围起一方小门,离兮慢慢伸手推开。
  韩子高不禁愣住。
  他与侯安都一行所想,觉得陈茜既是又有筹谋,那必定会去方幽暗的地下练场一般的地方,阴森可怖亦或者是刀剑横陈,却不想山石之后……真的是方莲池……
  骤然开阔之后的震惊,暗蓝色的天空下满满地绯莲红。
  遥遥一片春景山水,地方不大,却是有方浅湖,满眼望去俱是火焰一般的颜色,韩子高微微上前几步,竟是叫剩余两人看得惊了。
  美得惊心动魄的人,一身绯色莲华,向着那红莲而去竟是真的要隐入火海一般,离兮分明看得清楚,业火烧在他的瞳子里。
  难怪……难怪他穿得起这衣裳。
  清风而过,韩子高紧握佩剑而立,闭上眼目。
  难怪这缎子都说珍绝,是否是需要这般费心费时养起来的红莲才能染得?什么时候……陈茜也有了这份闲情。
  空气里都是莲花的清苦味道。
  秋日之中却依旧可见碧树成荫,赤色如火一般的红莲海。
  "莲池地下有热泉围护,致使此处周遭热气凝聚,可保四季温度不散,莲华不败。夜间影卫于此初训,白日里韩公子请遵循校尉指点。"说着离兮就要退去,韩子高急急问他,"你方才说县侯揽下了昨日之事,昨日?昨日出了什么事?"
  离兮只望侯安都,一笑而去再不多说。
  侯安都拉他慢慢靠近那植满红莲的浅湖而去,"昨日你射落了陈氏军旗,你竟忘了。"
  韩子高这才明白,"我说过,若是不好交代,便直言是我故意,本就是我一人之事……"
  "原本副将气一气也就过去了,谁知到昨日你走后相国竟突然来巡查,这可是大事!陈霸先你可知道?如今位高权重手掌大半兵权,如今梁帝尚且事事倚重他,沈氏部下建康武场竟然叫个新来之人射落了军旗!你想相国如何能作罢?"
  绯莲的衣裳坐在湖边,软软地青草带了泥土的气息,地下犹能觉出热泉之感,明显比外处温热,"我昨日只是一时气愤,本不想惹出这些后事……"
  侯安都俯下身望那罕见的红艳莲花,"相国震怒之下副将也受了牵连,不依不饶地进府来回禀,县侯压下了便做了这奇怪的决定。这里……纵使红莲也不至如此深重的颜色,着实古怪。"他说着边举剑探入湖水之中,莲叶一动,红得耀目的颜色两侧分开来,竟是……
  "这!"侯安都不由一声惊呼,饶是他多年征战也不曾见过这般诡异景象,韩子高坐在远处见他如此翻身就欲起来,侯安都死死地望着他身上的颜色。
  玉秀英罗,落花缤纷,俨然是处世外桃源般的神秘之所,莲华遮掩之下的一切突然被人揭露出来。
  那眼色分外刺眼,穿在韩子高身上如诡修罗。
  "怎么了?"
  "难怪……难怪绯莲红如此夺人眼目,竟不是一般的染料……"剑尖微颤,韩子高过来同样俯下身去望那湖水,身侧之人剑尖波动……
  竟是血一般的红潮。
  翻腕扣住利器带起一阵涟漪,侯安都震开剑气直教露出浅湖池底,既然是莲花,总有淤泥做温床养育,这一望之下韩子高不由大骇。
  湖底淤泥横生,白骨森森。

  相国府中今日正值无需入宫的日子,听宫里带话,小皇帝又抱恙不好,故此免了朝政。
  秋意见浓,"相国,县侯求见。"
  本是陈霸先正煮酒独自一人于后园小亭之中,四下秋花犹自正好颇为惬意,石桌上摆了几柄经年留下的刀剑,把玩间听了通传,"带他过来吧。"
  遥遥地陈茜就听得叔父微微咳起,近前了望着,起色倒还好,躬身行礼被陈霸先免了,他站在下首,"林子里见风,叔父近年也需多多留意身体。"
  这话时常挂在嘴边,尤其是扶起了这小皇帝之后事事叔父都要经心留意,格外费神,英雄暮年亦敌不过小小的风寒,落下了肺气凝滞的症状。他本是无心说起来为了叔父着想,却不想眼见得陈霸先放了手中的刀剑,抬眼打量他周身,"这么说来,是担心叔父不如往年了?"
  陈茜立时蹙眉,平日叔父必不会故意这般曲解自己的意思,看来仍旧是心中带气,"叔父,侄儿知道叔父为何恼怒,想必叔父也知道陈茜不会起这种心思。"
  说着进入亭中,并不坐下。
  陈霸先身侧小小暖炉上护着一壶酒,"人老了,自然是不敢同以前那般不管不顾幕天席地地喝着冷酒提神了……过来坐下吧。"
  余光看着,陈茜还是自己眼里的孩子,这时候知道自己生气,也就执意不坐,陈霸先不由笑起来,自己斟了杯酒,忽地又想起什么似的,"叔父竟忘了,你沾不得酒,也罢。"说完自己一饮而尽,"多少年了,想必都忘了酒是什么滋味儿了吧……"
  陈茜立时手间一紧,"叔父,此次我府中之人和上一次不同……"
  "是, 自然不同,叔父听李副将说,这人刚去武场报道过后就目无军纪,不过听了同僚几句玩笑话就一剑把咱们陈旗射了下来,陈茜,此事可是属实?"
  "属实。"
  陈霸先望着他笑起来,"那么紧张干什么,过来陪叔父坐坐。"墨玉一样的衣袍,望着他算算年岁,"今年也是二十有二了,叔父眼里,总觉得你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十八那年……说你心气太高不要妄自想要攻入建康,你便是非起了固执,死活不肯先退,结果……彻底上了那反贼的当,一路还被他逼回了吴兴。"
  "叔父!"陈茜明显听了这一段回忆有些坐不住,立时便想止了这话题,却见得陈霸先彷佛颇有深意,"怎么?仍旧是放不下?难道忘了,若不是他,你怎么可能轻易地就让侯景和府上下全抓了去?"
  "他也是不得已,他的性子太软,当年谁去逼迫,他都是可以的。"
  "说到底也还是他害了你!"陈霸先忽然口气急转直下扬声怒喝,"陈茜!你是我陈霸先一手带出来的!当年为了个男人连自己新娶的妻都保不住!如今难道还想重蹈覆辙?"
  陈茜立时垂首,"侄儿不敢。"
  "那便给我解释清楚!武场中的红衣人是怎么回事!"
  "收进府里的人,没什么特别。"故意放平了语气,眼见得陈霸气怒气惊得桌上酒液不稳,淋漓四散。
  "没什么特别?那好,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能一箭射落了我陈氏的军旗!现在即刻命人去给我带来!"
  "叔父!"陈茜骤然起身,"叔父既是问过了李副将,也当知道此人面有殊色,我不过是偶然见他生得不错便带了回去,只是一个不懂事的下人,也纯是我一时大意放他跑去武场胡闹,叔父无需大动肝火,如此低微的房里人叔父便不用寻来了,他的罪责侄儿全领便是。"
  陈霸先探手执过酒杯,微微品了一口又仔细地打量陈茜,"叔父以前有没有和你说过……叔父最讨厌身边的人有事瞒着,藏着,看这样子,你是很紧张他了……"
  "侄儿房里的人去军中胡闹,确实应该罚侄儿才算得当。"
  "罚你?"陈霸先举起一柄染了尘埃的长剑来对着日光细细看,"这可是……起码有十数年前的东西了,许是……你爹娘还在的时候?"
  "叔父教养之恩陈茜永世难忘!"
  "既然明白还敢忤逆我的意思!叔父说要现在见他!立刻去给我带来!"
  陈茜半晌无言,直起了身不动,望着陈霸先手里酒杯格外坚定,一字一句丝毫不见犹豫,"叔父,侄儿领罪。"说完了单膝跪地再不抬头。
  "好!既是你说的领罪!我记得,以前你部下有人酒醉闹事,不慎射断了旗上的缨络,你便叫人断了他举弓的手臂,那如今……既然你说要领罪,叔父便不偏不袒同样也断你右臂如何!"

【四十三】军旗波折(四)

  陈茜竟也真的是送出右臂于叔父面前,不出一言,陈霸先震怒之下一掌拍在石案之上,短剑入手向着自己侄儿而去。
  剑刃离体分毫,戾气却已破衣见血。
  陈茜动也不动偏了头再不看一眼。一道伤口已出,那短剑却迟迟未曾落下,陈霸先同样沉默良久,终究是哈哈大笑,"好孩子,起来吧。"
  陈茜不动,他躬亲来扶,"这气度担当便是能成大事之人!叔父也不是故意拿这事来刁难你,只是你莫名地放着人去李副将那里胡闹,他自然心里有微词,说得难听些,叔父也正是气头上,你既然说了那红衣人只是图个模样收的,叔父也便不多过问了。"

  这一剑不过是小伤,出了些血给他个教训。
  陈茜被他按在对首坐下,不住地望着叔父立时散了怒气的眼色,"叔父不用忧心,当年之事不会重演。"
  "这么说来你已经想到办法了?"陈霸先甚是安稳地慢慢饮酒,手里摆弄那些陈年利器,"这一次绝不可声张出去,侯景没死,这消息足够毁了所有……"
  "侄儿自然明白。"
  "好,一年,也只能等一年,不然再拖下去侯景这条死狗又能想办法生根壮大,到时候谁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有一日再踩在你身上杀回建康来!"陈霸先故意说了他的伤疤,陈茜眼光翻涌,还是隐忍而下。
  "昨日侄儿密会羊鹍,他虽是一手造就了侯景当日假死的弥天大谎,但是他旧年和侯景有诸多恩怨,妹妹又被他强行夺取为妾,侄儿查明,若不是他老家百口被侯景握在手里不放,羊鹍当年绝不会放侯景过江。"
  "他若真心归附于我方自然再好不过,而且恐怕只有他才能顺利地寻得到今天的侯景……丧家之犬!留着这条命也是苟延残喘!"
  刀剑寒光晃人,酒液倾泻,陈霸先谈至如此旧日征战不禁豪气顿现,扬手将那酒液祭剑,"陈茜,叔父知道你与他不共戴天才给了你这个机会,若你能将侯景尸首送回,你在万民心中威望自然再无人可比,叔父的儿子不成器……日后一切还是需要交与你手……所以万不要出了什么岔子!否则这一次,死得恐怕是江南江北数国人命,你该知道光是说出侯景这两个字就足以打破费心经营起来的平稳,何况是他竟然真的还活着……此次若是顺利,我陈氏自立指日可待!"
  秋风穿林枯落一地碎黄,相国府里也有一片荷塘,却不是秋莲,有些迟了时候,陈茜眼睛盯着那莲的根茎不动,半晌颔首誓言力保此事万无一失。
  他不能饮酒,些许沾不得,陪着陈霸先又说了些话便要归去,叔父同他一道走出林子,看着天色又想起了沈妙容的病情,以往到了这般节气就要特请皇上命御医过去诊脉,"那年你在吴兴的事情不要当叔父不明白,能留下沈家一脉也是知道你当年做得确实过分,于情于理,给了他们一条生路做补偿。恩恩怨怨过去数年了,只是你爹娘故去,到底妙容是你自己做主按了规矩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妻,无论如何……将来若是子嗣……"
  "叔父,此事如今提起为时尚早,侄儿先行回去了,叔父记得万不要饮凉酒,也需多保重自己,不要事事操劳。"
  陈霸先摆摆手便让他去了。
  这孩子当年自己造的孽,如今他心里也清楚,谁都提不得啊,无奈地负手眺望,宫中今日灯火不盛。
  只不过,看他方才执意领罪的模样,这一次寻回来的绝不可能是个男宠这么简单。陈霸先慢慢地踱回书房。
  一手带大他这么多年,二十余载的心血让他学着丢了自己的心,如今好不容易就要赢了,可万不能出了岔子。
  陈霸先独立窗边长叹一口气,这孩子其实真的和平日的脾气不符,不知道是怎么起了的执念,有时候时常做些不合常理的事情,比如那一年他好好地退回吴兴就闹出了这么多事,半路抢了人家的女婿不说,还非要娶沈法深的女儿为妻。

  讯息被侯景从中作梗,等到陈霸先命陈顼赶来建康救他的时候一切都成定局,他全家上下都被那残暴的反贼关在天牢中。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非要那个人。
  长叹一口气,事事都有因果,陈茜,你也别怪叔父当年狠心。

  骨中生出血莲。
  马蹄疾驰而返,县侯府中莲池禁地,韩子高和侯安都被那白骨血水之中长出的红莲惊得再无话语。
  "这……"韩子高只觉得一阵恶心,看着自己身上那刺人眼目的衣裳,竟是…….竟是要这血莲染成的么,立时转身向外狂奔而去,侯安都在身后追他不及。
  "韩子高!"
  他再不理会身后径自跑了出去。

  迎面撞在了谁的身上,来不及看就欲一把推开,却突然被人拉住了手臂,"放手!"他额角冷汗依然,难怪所有人都说这颜色如何如何,竟然是用血染成的么!
  不由指尖发颤,只想着要回寝阁去换下这身衣服再不要什么绯莲红。
  那人却死拉着自己不松手,韩子高不由回身正欲开口却突然被人一把拉入怀里,"怎么了?"
  陈茜……回来了。
  "你放手!"他看着满身暗色血花一样的颜色一把推开陈茜,"你果然是个疯子!"陈茜眼光一动知道他入了莲池定是看见了什么,"别怕……先过来,我同你去。"伸手就很随意地拉住他的手往前走,竟是带了笑,"我说怎么满身冷汗慌慌张张地往外跑,还以为是那群影卫忘了我当日的命令伤了你……看来他们还记得,要保住穿绯莲红的人。"
  说着就拉他往回走,韩子高被陈茜一笑弄得莫名其妙,"我绝不会再穿这衣裳!你太残忍……你怎么会在府里做这种事情……"近似巫术一般的诡异场景,抽手就欲回寝阁去,陈茜见他挣动无奈只得一把将他拉至身侧,"不是你想的那样,这衣裳是莲花染成的颜色,却不是你想得那般……"
  话说了一般侯安都同样追着他一路出来,抬首撞见两个人杉木之下拉扯争执,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得先行礼,"县侯……"
  韩子高僵住一瞬手趁机被陈茜牢牢握紧,身侧的人望着侯安都一脸平静,"今日劳烦校尉,日后若我不在府中,便请晨起入莲池点拨子高。"手里不安分的豹子果然不住地想要甩开他,全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陈茜心情立时大好,暗中借力把他带至身前,"本侯命你为近身侍卫,日后便跟着校尉好好精进武艺。"
  "你!"他刚要开口争辩忽地想起来侯安都还看着,韩子高死死望着陈茜似笑非笑的眼底到底是忍下了这口气,"是,县侯。"
  侯安都满脸都是犹疑,"县侯,看也看出了,莲池乃是府中密训之所,我二人入内恐怕……"
  "我自有安排,说让你们去自然是有我的用处,日后你们也必会明白,本侯从不喜欢做无用功,既然招你们编入军中,当然需要为我效力。"
  韩子高冷哼一声偏过头去,余光里却看见那人墨玉的上等绣袍上竟被什么利器剐开,隐隐暗色,侯安都望望那绯莲一色的人只得应下,陈茜扫他一眼,"校尉先退下吧。"
  看着县侯回来这般心神想来昨日的军旗一事必无大碍,陈霸先总是倚重他的,这点事情或许他去说了便无事了,侯安都放下心来,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韩子高明显带了愤然的声音,"陈茜你放手!"紧接着有人笑得很是开心,"怎么……让人看见不高兴了?嘘,一会儿别让你侯大哥误会。"
  说着越来越远了。

【四十四】军旗波折(五)

  县侯亲自带这绯衣的人再入莲池,影卫瞬息整齐排在面前,陈茜略摆手便让他们统统隐去,"这是我多年来秘训的影卫,若无他们,恐怕我这数年来不知要惹暗杀多少。你也知道,没有人的权势得来干净,陈氏如今更是树大招风。"
  韩子高眼见如此心里不由开始思量陈茜既然身有影卫又怎么会突然臂上带伤?他无意识地凑近些望望,是真的被人刮开了一道口子,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但很显然陈茜怎么会轻易让人伤了自己的手臂?
  他自己倒是都忘了一般,拉着那不安分的人往不远处的浅湖走,韩子高立时使劲地拖住他的手臂,狠狠一拉果然见得陈茜倒抽一口气,他竟忘了方才叔父教训自己还带了刀伤未曾处理,一时蹙眉回身,"韩子高!"说着望右臂之上,果然渗出血来,干脆地放开他,撕拉开衣料把臂上缠住,"你分明是故意!"
  隐隐动气,韩子高见他如此走至他身前,"怎么伤得?"
  "无事。"
  他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人,眼光一转心下思量,陈茜见他如此率先一步走至湖畔,"过来。"
  "侯大哥告诉我了,是我不遵军纪射落了军旗,不想相国恰好巡视,震怒之下此事必不肯从轻。"
  "武场如今交与我手中负责,我罚你从此留在这里,这对你来讲岂不正好算作惩罚?"
  "陈茜?"
  "过来!"
  韩子高同他至湖畔,"你去见过相国了?"
  "军情机密难道我要向你汇报?"微挑眉看他,沉渊一般地底色。
  "相国说要我如何领罪?韩子高既然敢做,必然便知道出了事情该要受到惩戒,是我负气射落的军旗,便不用找其他借口。"
  陈茜依旧平静,好似这伤口和他说的事情全然无关,"你到底想说什么。"
  "谁能让你带伤回来?我不是傻子……陈茜。"
  韩子高站在身前咄咄逼人丝毫不容屈就的气势让陈茜一时再忍不住,这事情说了无事便是无事,现下没完没了地扯出来倒好似是真的谁替谁负了情意一般,万别提及这些。"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这是你说的,那是不是现下送你去相国府里领罪便可?相国有命,士气军旗乃为一军之重,如今无缘无故被个士卒轻易地当成儿戏,按照以往的例子,须得砍去其右臂以震军威!"挑衅地看着他豹一般地眼色,骄傲得不肯轻易地示弱,"韩子高,有些事情今日我既然不愿说,便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不要逼我……"

  韩子高如此努力执念着想成就自己的功业,何况真的让叔父见了他这样子……和竹一般的眉目,叔父定是要想起旧事,定是不可能留着他的。
  韩子高凝视他伤口半晌,"我去相国府。"
  "从军不是儿戏,尤其是你须知道,如今江南一草一木是当日多少人的血浇起来的,若是行为稍有不慎,你随时都可能活不了,不是你韩子高空有满腔的抱负心气就能成事的!"陈茜也是控不住口气大了声音,"你这么想去领罪的话不如我替叔父先砍了你的右臂送去!本侯还能落得个严惩立威的好名声!"
  说着探手至他腰际拔出了自己当年送他的佩剑,韩子高定定不动,"我便想着相国不会善罢甘休……"抬起右臂来至陈茜身侧,"可是我不喜欢受人恩惠,县侯当日与我有过交换,如今此事若无对等的筹码,子高不可能心安……你便送我的手臂去立军威吧。"
  陈茜盛怒之下只觉得恨不得举剑劈了这冥顽不灵的人才好,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数年来竟是第一次被人逼得左右无法,"韩子高你到底还要我说什么!我说了无事,你非要问清楚……好!"他霍然将剑掷在地上一步上前掐住韩子高的下颚,"看着我!"
  朱砂一色映得瞳子里竟有些迷惘,陈茜深深吸气,"听着,你不喜欢受人恩惠,很好,那我便也明说了,我替你受了一刀,这件事情你记清楚!本侯亦是从不平白无故施恩之人!今日保着你自然证明你还有用,一年,这一年你必须在莲池之中追上侯安都,起码这样将来送你出去的时候才不只会给我丢人!"
  说完了自己都惊了一跳,陈茜忽地放开他,"你……必须在这里精进武艺,将来无论如何都能自保……"韩子高的眼睛方才有一刻的犹疑,此刻听了他的话彻彻底底地清澈如许,凛然而起的戒备,就像是,就像是那一年的会稽,夜晚他的刀口横在他亲人颈上,十二岁的孩子强自压下了所有的惊惧,明知道没有希望还是死命地护住自己最后想要保得住的一切。

  清苦的到了极致的莲华气,两人伫立于浅湖之畔,四下虫鸣入春温热潮湿,血色的涟漪荡起韩子高看着他的眼睛,分明又回到了那一日。
  陈茜深深记得那一夜他的目光,血腥屠戮之后唯一清明的光亮。
  "子高……"开口唤他,是气得晕了头。
  韩子高突然笑起摇首,"县侯,是子高逾越,县侯自有筹谋,今日之事感激不尽。"说完他慢慢行礼,"县侯之恩韩子高必不敢忘,若是我还有何可用之处,子高自然听命。"
  乱了。
  莲叶纵横,乱了两人倒影,深深浅浅,墨玉一般的颜色上前缠他的指尖,"不是……你总要惹我动气,说得重了……"
  陈茜最是受不得他最后拼死护住自己一切的那种眼神,烧起来一样的迫人。
  韩子高不去看他,"我本该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让我来此,看来仍旧是有所筹谋,一年,这一年之内我自当竭尽全力,起码不会输于侯大哥,你放心。"
  说着松了手随他去握,好似也没什么心力再想去和他斗,陈茜怅然若失揽他腰际带入怀中,韩子高没什么反抗的意思,湖水里两个人交错的影子不甚分明。
  "听我说,你太要强,有些事情不用想那么分明……"
  韩子高不动不语。
  "军旗的事情没那么重要,相国动怒非要严惩也是因为怕我牵起旧日的一切重蹈覆辙,这伤不用觉得是你欠了什么情分。"
  韩子高靠着他不说话,陈茜长叹一口气,日光下烈焰一样的绯莲红,"我……喜欢你肆无忌惮的样子,喜欢看你不守规矩,所以,不用觉得做错了。"
  是,其实听了他无所顾忌地赌气射落军旗,陈茜并未觉得有什么意外,这才是韩子高的性子,惹了他便要见他豹一样锋利的爪牙,几乎闭上眼睛能想到这绯莲一色的人扬手之间的身姿,美得在黄沙里燃尽日光。
  千帐灯火明灭,连角银箭引弓弩。

【四十五】以酒相约

  美得周身带刺的人,白皙的颈子引得周身颜色当真有了诡异之感,何况两人又是身处这方隐秘的莲池之中。
  真好,陈茜拥他而立,不过一瞬叹息。幼年起就被教导一切军情要务,平日虽然不改狂傲得性子当在这沙场之上从来都是听命叔父不得半点逾越。
  所以,其实很喜欢看他少年心性,很大胆很固执的孩子。
  喜欢……喜欢么。
  怀里的人明显一动,想起身又被陈茜制住,"还有这衣裳,你见到了,此处地下有热泉上涌,只此一处环境同四下迥异,风水奇佳,这浅湖不是我的杰作,却是当年……侯景当政之时留下的。"
  说着握着他的指尖松开身子,掌风激起方才地上长剑,再入湖水之中,韩子高同他一起眼望湖水,赤色如血,不由又是有些厌恶,"太过残忍了……"
  陈茜低低地笑,"便说你有时候总是这么固执,谁说这些都是血水?"说着将那剑递至韩子高面前交由他查看,"伸手试试,都是什么?"
  果然,他覆手剑刃之上竟都是泥沙之感,"此处天然涌出红泥,混了热泉蒸腾之后便出红色湖水,只是这池底的白骨……确是当年侯景投入其中。"
  "为什么?"韩子高犹有不解,眼望那池底蜿蜒而出的红莲渐渐弥漫成海,"此处看似经年幽闭,这莲花……最初也是他栽下的?"
  陈茜顿住,过了半晌颔首,"是。当年侯景当政占据建康自立,城中有此风水奇佳之所他自然不会忽视,此地地势奇诡,下有热泉带起天然红沙,便又奸佞之辈传言此地为潜龙修养宝地,真龙天子都需来此凭借地气已保永年,果不其然,他靠着残暴手段夺来的一切自然心里不安,命人为了此地再不准外人得见。"说着他挥剑斩下莲华茎,信手执过,妖异的赤色莲华。
  "红得太过奇异……"韩子高慢慢从他手中拈花而过,冷白殷红,湖水潺潺带起水雾,泥沙之下还有经年白骨成丘,朱砂一动,细细嗅来。
  陈茜辨不清究竟是谁身上的味道,红莲,还是他,清得能够伤人。
  "不是一般的花种,据传当日有巫蛊之术传入,侯景本就是草莽出身,到了最后手握一方天下唯恐不得长久,什么法子都信了,哼。"明显陈茜极是不屑,"当真荒谬至极,恐怕是他从来哪里用刀架着抓回来的大师骗子吧,给了些莲子说是仙药,谁知到他种在了这里被地下特殊地形侵扰生了异状,莲子扎根于红沙之中竟开出了血一般的红莲,那些外邦人立即顺水推舟说这颜色乃是通灵之色,采莲制出给绯莲红来给人穿上了……"
  果然……此处终年如春,不过隔了矮墙山石维护出来却竟然和外界全然相隔,浅湖埋骨,红沙如血,连这手上的红莲都好似要融入了自己的衣裳去,巫蛊之术?韩子高慢慢地握紧自己袖口,"会如何?穿上了,会怎么样?"
  幽幽鸟鸣,全是入了邪魅的氛围。
  少年风情,莲动若何,稍稍紧了的眼色,等着看陈茜揭晓谜底,他让自己穿着这衣裳……他到底想如何。

  陈茜哈哈大笑起来,"自不会怎样,我说了这是当年侯景自立之后杀戮太大,唯恐百年后遭受业报才不得不四处寻求消解之法,听着还不觉可笑?不过都是群他逼出来的骗子罢了!"韩子高也恍然回过神来,松了手间,"你……"
  想说什么?陈茜不由凑近些,细细看他的眼睛,"吓着你了?怕我用你炼蛊?还是要饮你的血,吃你的肉?我可不是侯景!"
  过去将他脸侧的碎发拂开,难得这野豹愣愣听着当了真,被他一说垂下眼睫,连这弧度都精致得美好,不由俯下身过去,两个人的气息缠在一起。
  不高兴了么,莲华一色,刚要退又被陈茜拉回来,也便松了唇齿。
  被拥着不放,韩子高只觉得他在看自己笑话,咬了唇去不曾细想他话里的意思,"不是,我以为……"又觉得确实方才自己想得多了,甩手将那莲华掷入水中,"无事。"
  陈茜拔剑放开他退后两步,"侯景后来逃出建康这地便已经荒废,而后我寻了这地方继续养了这些莲花,池子里的白骨恐怕是他当年做的孽,来的时候便已经堆了很久……"剑光一动,"子高,这可是个练武的好地方……尤其是白日里,没有人来……"陈茜一笑说着直逼他而去。
  韩子高不由拔剑相挡,"既然相国已经不再怪罪,为何不许我再去武场?"
  剑影来往,陈茜低了声音,"因为……"一剑向他面上,"我舍不得。"

  果然,刚刚拔剑的时候韩子高心思还停留在自己刚才说的事情上,听了自己这么说立时眼底腾起傲然的光芒,他极不喜欢他这样的心思,当他只是有个好皮相的孩子么,韩子高果然专心于盯住陈茜进退之间不再乱想方才之事。
  这下才是真的开始想要证明自己,陈茜心里暗笑。

  一直到日头偏西,侯安都才看见陈茜又拉着他从莲池出来。
  他好像总喜欢这样拉着他不放,韩子高几次想要抽手都被他按下,"你顾忌什么。"也对,进这府里的时候所有人就都是明白的,避不避的就纯是自己别扭了么。
  罢了,韩子高干脆也不闹这个性子,放开了跟着他走,墨玉广袖之下缠着他的指尖。
  其实陈茜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就不愿意放手,永不被驯服的豹,放开了谁知道他又要惹出了什么事情。
  余光看见他额角带了汗意,今日是累到了,但是也看出了底子着实不错,陈茜边想着边顺势拉过他擦去了韩子高面上的汗,还有些浅湖边上带出来的温热水汽,"那里便是有些热……"
  韩子高应了一句,自然不过地谁也没觉得奇怪,侯安都正好迎过来,一见了两人这样愣得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两个人正要重新向前走抬首见了他,陈茜没什么表情,倒是韩子高先是顿了顿又笑起来,"侯大哥。"
  "县侯。"躬身行礼,陈茜摆手作罢,望望侯安都瞟着韩子高欲言又止的样子刚想问他候在此地可是有事,突然看见离兮匆匆过来,"县侯,书房有客。"
  离兮若是直接说着书房有客便是不可直言之人,也定是不得不见的,陈茜顺势放手,"记得一会儿回寝阁用膳。"
  "嗯。"绯莲一色的人应了句便向着侯安都去。

  渐渐地又到日暮时分,秋日越发短了,韩子高随着他坐在廊下的木栏上随意地说起些旧日来,侯安都眼中这美得惊人的少年与自己极是投缘,何况如今这般心气的人当真不多,"对了,县侯可说起军旗之事如何解决?"
  韩子高想了想也不知怎么说才算恰当,摇首就当作是无事,"县侯便说无事,可能相国也并未曾上心吧,我一个小小士卒。"
  这么说起来,他忽地想起来陈茜臂上的伤口,当然对他而言不算什么要紧的伤势,但这一日他也算陪着督促自己练剑,竟是全忘了他还未上药。
  心里的念头摇摆,竟似那莲花一般纠缠开去,不管如何,不管他说了什么,这一次分明是为自己挡了回去。
  韩子高低首把玩那剑鞘上的夜明珠,一时无言思量。
  侯安都一直想问,又觉得不好,终究看着这快要传膳的时辰四下无人,这里又是后园,总算是向着问问他,"子高,你如今居于府中何处?"自然他们一行入府武将都是在府前马厩旁各有屋子,可自从那一日四处寻他开始就没有见过他出入府前。
  韩子高猛然抬首,没想过他这般问,却看见侯安都笑得没有什么特别的样子,"我想着要是晚些了大哥还能带些酒去找你说说话,以前和兄弟们一起都是这般。"
  "我……"他的口气万分犹豫,"我恐怕……"
  "我一日我便四下寻了你半日也不见,府前就那么大的地方……"
  "晚些时候我自去府前寻侯大哥吧,可知道那红鬓之马?"
  "知道,它单处一间茅屋,那日还听着马夫说起来它纵是遇见了同类也要暴躁而起的,只能是单独看着。"
  韩子高将剑放回腰际,笑得高兴,"那便好了,如今它归了我,唤它惊莲,今日晚膳过后相约惊莲马厩,大哥别忘了带酒过去。"
  说着不多时候就看见离兮过来请,"县侯已传命下去,韩公子以后便为县侯近身侍卫。"韩子高应着起身,"县侯现下仍在书房议事?"
  "是,县侯言晨起有贡品送来府中,命韩公子晚膳后随意。"不过都说了些琐事,韩子高起身跟着离兮回后边去。
  夜幕低垂之下暗赤色的光影,绯莲红的衣裳走出了几步回过头来满面偷偷摸摸的笑意,冲着马厩的方向打了个手势,示意侯安都记得,他也便被这孩子心性弄得好笑,冲他颔首也自去了。
  大概也明白了,这离兮是县侯近身的侍女府中的地方可不同其他下人,她能过来请韩子高去用晚膳,自然这孩子不会和自己一般只是个武将莽夫了。
  只要他没有忘了他当日想要的便好,其他的……还是去把自己偷藏起来的酒拿出来吧。

【四十六】石榴颜色

  月上孤枝。
  书房之中,羊鹍暗色斗篷竟是遮了脸面不肯点灯。
  陈茜也只能在黑暗中坐于他上首,"将军如此谨慎,想来仍旧是心里恐惧。"
  那正中站着的人丝毫望不见神色,这书房中的经年待客无数,常常都是些见不得光亮的事情,今日这一件却是教两个人心里都上紧了弦,可是头一桩……天大的买卖。
  "将军可是考虑好了?"陈茜指尖扣在桌面之上轻轻地带起了刮蹭之音,上好的沉木案面幽幽光泽。
  "县侯言重,相国既是已经得到确切信息……我羊鹍若是不与陈氏合作,岂非立时便能曝尸荒野,侯景之事万民积怨,到时候想我死的可便不是仅仅是梁陈而已了。"
  陈茜难得缓和的口气,"我敬将军忍辱多年,此事也有耳闻,自当年侯景当道之时便对令堂及将军一家多有威胁,将军一家百口在如今尚不得逃离他手,想来这几年……在朝里也是过得日日煎熬。"
  羊鹍被他一语说中了隐情,不由握紧了手间,"旁人说起来都是轻巧!可知我爹当年一直对侯景忠心,都以为我爹是侯景亲信却不想最后却遭他多方算计!还害了我小妹……他竟抢去糟蹋了只是做个妾室!若非我小妹尚在他手中……当年江上我怎么可能手下留情!"
  当年侯景自立之后强抢亲信羊侃小女为妾,全家上下多有怨声但是羊侃最是清楚侯景残暴手段只得忍气吞声,儿子羊鹍最后获封库直都督,陈霸先于王僧辩攻破建康之后他随侯景东逃。
  黑暗之中羊鹍提起自己家人分明情绪有些激动,陈茜安静无声,隐隐能够听得对面独立之人胸腔起伏,他也该是……和侯景有太多的旧怨。
  一样的心情。
  何况对于羊鹍,当年刀下只差一刻就能杀了他却要生生地遮掩过去,甚至还要受他的控制找了替代做成假死的种种送回来,这种心情恐怕比一般人更不好过。
  数年过去,他远离侯景藏身之处奉命安插于梁朝之中,却不见侯景再有何动作,想来羊鹍终究以万民生息为首,并未曾真的做下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来。
  叔父对羊鹍并不放心,兵家常事,使诈之人纵非奸佞亦不算得什么磊落之人,反倒是陈茜执意先行暗访羊鹍。
  果然,羊鹍若非迫不得已,早当先手刃侯景。
  "县侯,羊鹍今夜既然亲至便已下了决心。"他略略退后,竟是躬身一礼,"当年侯景迫我众人随之东逃,路上亲信欲反,他以我小妹及众亲眷性命相挟,我若不助他假死,埋骨江中的便是我羊家上下,故此才不得已为之,事到如今,羊鹍欲同相国联手,只是……"
  陈茜命他无需多礼,"你家里人仍被他扣押在藏身之地,你我相谋之事陈茜绝不会再与外人透露,将军自可放心。"说完立誓,羊鹍深深吸气,"我等这一日等得太久……只是如今凡事都需谨慎,所以前日县侯到访试探羊鹍不敢立时有所回应。"
  陈茜颔首,"将军如此本侯明白。"
  "如今还有一事,此举绞杀侯景万不可大举出兵!"他家中诸人都在侯景手中,还有……小妹。一旦梁兵南下侯景岂非立时就要杀了他们泄愤,万万不可。
  朝中偶然点头之交的长城县侯如今眼色幽邃,极是沉稳定人,"此事相国早有交代,将军放心,侯景假死之事万不能传扬出去,事关重大,如今之计只有想法暗杀……"
  羊鹍黑色衣袍微微一动转过半边身去,室内窗门紧闭四下死寂,细细窗棂缝隙间一丝银色月华碎裂开来,冷冷一笑,开了口,"恕我多年于侯景身边习惯了,事事都要给自己留条退路,如今既然我已经暴露,性命便是旦夕之间,县侯,如今只能这般,相国意欲如何暗杀侯景,此事必须让我全部清晓之后我才能告之他具体藏身之处,不到最后一步,谁也别想知道他身在何处。否则一旦有人知道了他的下落,他很不屑于怀疑人,通常情况下……直接断绝一切活口才是侯景的风格。"
  陈茜不由皱眉,"但是同样,叔父及我亦需看见将军的诚意,将军不言侯景藏身之所,那恐怕我们也无法全然相信将军联手之意,万一哪一日将军暗中回报给了侯景我们今日所言一切,那岂非……"
  话未及说完,羊鹍低笑出声,"县侯可不用和我这里装糊涂,如今我将军府中上下乃至入宫每日一切都有人暗中监视,尤其是县侯亲弟直阁将军在宫中的眼线可谓滴水不漏……若非如此……县侯想想,相国又是如何得知了侯景未死的消息呢。"
  陈茜眼光一动,果然是只老狐狸,跟着侯景的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将军知道便好,无论如何,侯景今日再不可能东山再起,跟着他的人定是没有活路的。"这话明着说得随意,语气却已经是警告,羊鹍转身向门口而去,"县侯无需如此,若是县侯知道我的旧事……便当明白我不可能再放过侯景!"手扣门边,忽地止住,"他如今疑心更重,而且神智不似当年,县侯计策如何?"
  "一年,一年之后且见分晓。"
  "好!"

  寝阁之中长案遍布宫中御赐的贡品水果,为着讨喜珍贵,特意连那明晃晃的水晶盘一起从宫里连带赐了出来,离兮看着这便是直阁将军陈顼左右小皇帝的结果,谁知道他又说了些什么,大批大批地赐了出来。
  想着今日直阁将军想尽了法子讨好县侯,韩子高浣手过后见了这东西摆在屏风外亮晃晃地一排不由惊异,"为什么这般华奢的送了来?"
  离兮笑,"怕是直阁将军又被县侯教训了,回了宫去想法子折腾来献宝,还不是同那日的贡品珍珠一般,都是稀奇难见的东西。"
  说起那珍珠来……不由瞥了一眼韩子高,他也是一愣,犹豫了半晌想着陈茜现下不在,问了也无妨,"那……那珍珠,县侯吩咐去研的时候可说什么了?"
  别人不知道,玉儿犯傻不明白,离兮还不明白么,县侯和夫人的关系早不可能是送些珍珠的就可能好转的地步了,完全便是突然起的意,从来都不会送这些东西去竹苑的,而且那一日早上拿出来叫人去送的口吻,根本就是堵了口气。
  看着韩子高欲言又止,离兮再没忍住笑,"只吩咐要小心。"
  他也便黯了眼色不去再想,离兮慢慢把东西摆好,上好的石榴颜色格外明艳,"这么好的模样怎么生了个倔脾气……"离兮似有感叹,韩子高立时换上了刀子一般的目光,离兮笑着掩口摆手,"我是说你怎么看不明白,县侯那日同你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在门口叫我去送的时候眼睛分明看着你,根本就是在气你,定是你又忤逆了县侯的意思让他没办法……"
  韩子高看着那石榴漂亮颜色探手过去捧了来,离兮只言县侯说你要什么便自己去拣,看见他喜欢那石榴就都推了过来,"这季节能寻来石榴,果然是珍奇的东西。"
  烛火下亮闪闪地绯红色,真真同他身上的颜色一般,白皙细长的手间捧着那石榴把玩,离兮先行退下。
  不过一会儿。
  他进去的时候韩子高便很安静地坐在椅上剥石榴。

  好似绯莲之色染在侧脸之上,见了有人进来,抬眼瞥见是他也不动,还是那般坐着和一只石榴使力,陈茜不由安心笑起,"这么多东西,只要石榴?"
  "我离开会稽之后……便没再见过石榴了。"他本不想说的,自己儿时那些山上山下的喜好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况这石榴水晶珠玉的盘子衬着,今非昔比。
  陈茜过来做他身侧倒茶,扫两眼岸上的东西,"既是不喜欢别的,便都扔了去吧。"要在平日自然是看都不看,今日想着或许他会想要什么,看来也就是拣了个石榴,"把石榴给你留下?"
  韩子高忽地想起什么来,颔首应下,说着起身,"和侯大哥有约,不出府去,只在府前。"他这便已经算是懂了规矩,陈茜饮茶的水略略一停,随即依旧是抿了一口,"我若是说不行,你是不是又要拔剑破窗?"
  "我不是你养的宠物,陈茜。"他突然把那石榴按在桌上,"心情好的时候记得拿些吃食来哄,不好的时候……便剩下试药的用途么。"
  "此事我同你说明了,还要如何!"
  他只是很讨厌他这般主子的样子,韩子高天生反感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却在争执的时候先忘了自己不过是个侍卫,天下何处的侍卫胆敢这般提要求。
  什么时候这样的状态就已经习惯了,好似说了也没什么,他的脾气便是他的脾气,而陈茜也丝毫都不改他自己的作风。
  韩子高很久之后再想起来,原来那时候便已经不一样了。

  陈茜何曾忍过谁的执拗。而自己……又何曾认真执着于某个人随口说的话,试毒试毒,这算是第一次被他说得难过了么,所以心心念念地记着。
  方才还温顺坐着剥皮的猫儿立时又变了面貌,果然,墨玉的人起身命人进来撤换,苦笑无法,"你去吧。不过子时前必须回来。"
  看着他分明是明亮起来的面色出门去,还是想出去的。不一会儿离兮却突然叩门,"县侯伤药拿来了。"
  陈茜一愣,什么时候要用药?
  "韩侍卫方才说县侯臂上有伤,离兮赶着去取药过来了。"
  他愕然之下看向右臂,胡乱地扯了些料子缠上的,这点伤本不算是什么,竟是……连自己早都忘记了。

  入了夜后的县侯府唯剩得府前有部分兵马的地方还有人声,韩子高总觉得内苑太过冷寂,还是前边有光亮好些。
  惊莲马厩对首是成堆的草料垛,今夜星光璀璨,红衣少年三步两步跑了来,手里还不忘带着那石榴,离着远些扔给侯安都一个,笑得月下无双。
  这么望过去,风里飞扬而起的发丝,说他美得惊心动魄一点不假,看着看着就不敢再继续,总觉得会灼烧了人。这些日子以来,府里传得愈发地妖异起来,好似那韩子高成了最最神秘的人,都说美得看不得,美得让人害怕。
  侯安都眼见他过来,不由大笑提酒而起,哪里神秘?这不便是这样随性大胆的韩子高,初遇时候江畔回望一眼便教他们再下不去狠手,如今这么带了汗意跑来的人面上还有最简单的笑容,绯莲色的衣裳果然最是衬他。
  什么样的水土养出了这般秀妍极致的人?韩子高说起过会稽,那该是同他一般美丽的地方。
  "果然守约!"
  "子高应过的事情何曾失信?"说完接过酒坛来随着侯安都坐在那草垛上肆无忌惮,眼睛却看着那酒踯躅,"我……我以前都没有这般喝过酒。"
  惊莲对首见了主人不由亢奋无比,嘶鸣不已。萧索秋日的夜晚明显褪了日间的温度总不至轻易汗湿了衣裳,侯安都见得他试探的样子不由大笑起来。
  安稳宁静的最初,府上点起了灯。笑着饮酒说话,在一切都没有看清的时候。

【四十七】得欢当乐

  河东刘白堕善酿。六月,以罂盛酒,暴于日中,经一旬,其酒不动。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侯安都捧着那酒碗顺势剥开了石榴放入嘴中全做消遣,"听我说,这可是你没见过的,以往我们上阵前都聚在一处喝酒,鹤觞酒,这便是能喝得的好酒了!"
  韩子高凑过去嗅嗅只觉得鼻腔间俱是辛辣气息,纵使这样也觉出了果真算得烈酒,侯安都替他洋洋洒洒倒了一碗来,"来!人言香美而醉,经年不醒!一醉便可忘乡啊……"说着自己不忘先饮一大口,忘乡。
  韩子高微微蹙了眉,"醉可忘乡……难怪鹤觞酒为将士钟爱,离得久了,恐怕便不愿去想了。"说着也真的开口饮下,分明是呛得难受却还是干净利落地喝得干净。
  侯安都过来拍他,"你急什么,第一次喝这个还不知道它的厉害,过了一会儿从心里烧出团火来……小心烧得你晕乎乎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说着笑起来,替他把那手里的石榴也剥开了,"全当这下酒的吃食吧。"
  酸甜的味觉撞在辛辣的酒液里果然是很奇异的感觉,不由得愈发地想要喝下去,"侯大哥近日若是得了闲,且替我回家去探探,无事便好,也不用说得多了,只告诉郁书我在县侯府中当职,让她劝着爹仍旧顾好了身子。"
  竟是不停地又见半碗下肚,绯莲色的衣裳映着那月光却又有了些压抑,侯安都不由过去拉他手臂,"这般喝法纵是我亦受不得,你可是心里憋闷?"
  韩子高摇首,"只是……"
  "如今都已安定下来,为何不自己回去探探?"问完了又想起陈茜望他的目光,"县侯不准你回去?"
  "不是……是我自己觉得回不去。"手绕了些草料甩在地上,半边侧脸轮廓美好,"我走得时候连句话都未曾留下,爹定是生气也不肯说,郁书恐怕更是要怪我,如今成不了自己的功业我又如何有脸面回去……"
  侯安都不禁也明白了,这孩子本就是骄傲的性子,看着好似胆子极大什么也不曾顾忌,说走便走了,毫无些后悔的意思,但这心里恐怕是想家的。
  何况他别着这脾气不肯回去,他爹自幼总担心他就将来去做什么丧了骨气的奴才,总担心他这模样将来要害了他,所以这时候格外地想争口气出来。
  烈酒烧在胃里果然翻腾开来,不多时候就觉得浑身都暖起来。
  "好,若我得空定会回去照看,你也放心,其实县侯选得地方安排的大夫都是经心了的。"侯安都那一次去看的时候韩叔的病便已经大好了,若非陈茜相助,拖了这么多年的旧症哪里就能好得如此之快。
  提到陈茜韩子高就好似有了回避,"侯大哥家乡是何处?"
  "曲江人。早便出来了,你若是不提我倒都忘了。"他比韩子高大上不少却也不至这时候就感叹起年岁,韩子高不由带笑,"听着这话到真似过了一辈子了。"
  侯安都有些黯然,"是……很多事情不提起就渐渐淡了,其实也没个几年,那时候侯景当权,太可怖了……人人过得刀口下的日子,便觉得一日更比一日漫长,一年竟能觉得过了十载……细细算来……"确实未曾过去多久,总还不至真的回不去的境地,抬眼望韩子高,慢慢地染上了些红莲色,幽暗僻静的马厩对面,竟同今日恍然见得那莲池里的红莲一般,不似人间殊色。"你慢些,这酒不似寻常,喝得猛了受不住。"
  韩子高应了一声却不停手,只辣得出了眼泪却只觉得周身松快得多了,难怪素喜借酒解忧,侯安都不由过来夺他手里的碗,"年纪尚轻愁个什么!白日里飞扬而起的架势看着都让人羡慕,这时候到底还是个孩子……"韩子高不松手,空荡荡的石榴外皮吃得光了便随手扔出去,把酒谈天说得尽兴,故意回避了那些不愿提及的话,两个人都忘了形。
  直到夜更深了,遥遥听见了报时的声音却只觉得眼前晕眩一时再辨不清楚,韩子高但觉心里一团火气直烧上了头顶,手脚却似轻浮得多,迷糊之间瘫倒在那垛草上不管不顾,只听见侯安都兀自说起些什么,摆摆手,"侯大哥你喝得多了,说了什么胡话?"
  侯安都推他一把,"你懂什么,我好歹也算喝了这么多年,比起你来,咱们是谁喝得醉了……"却也是第一次这般尽兴,不由也觉得是脸上发烫顾不得许多,仰首靠在那木栅栏上笑,月光之下韩子高身上的绯莲红格外鬼魅,缎面的质感顺滑精致。
  "我突然想起来……"过去一把拉过他的袖口来不管不顾地看,反正这般喝了半夜,头脑都有些晕乎乎地不清楚,侯安都拉过来凑到眼前看了半天,"我确实见过这颜色……"
  "什么……"韩子高未曾听得清楚,只抽回手揉揉料子,"今日陈茜说……"打个酒嗝更忘了什么身份就随意地直呼其名,"他说那浅湖是侯景留下来的……什么颜色……"
  侯安都听了他提起侯景才好似恍然大悟,哈哈大笑指着他那一身的绯莲颜色笑得止不住,"我说我怎么忘了!你一提这魔头我突然记起来……那年是什么时候?怕是他就要失势之前……我好似是见过的,有个人,他身边有个人也和你一般穿这颜色。"
  秋风夜凉忽地吹得人惊起,韩子高将颈侧的发丝拂开努力去听清他的话,到底是喝得多了,头脑渐渐混沌开,只觉得侯安都一直在说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但是怎么细细去听……又全然没了自己的影子。

  "侯景男风之好更不输人啊……不过这掌权的人谁不有点癖好……说是……他先抢了羊家的女儿,后来又不知道是哪里得了个宝……是个男子,市井坊间记得有一次侯景带着那人游幸……一身红衣,却又不似正红……总之是个奇怪的颜色,便有传言是侯景杀人用血所染……今日怕是没什么人还记得了,死的死,逃的逃,建康城里最初那些人怕是不剩几户了。"
  韩子高更是笑起抓起把废草扔过去,"血……哪能做得了染料,都是些吓得慌了神的传言吧……"
  "可那侯景已然是什么都信,据说他就是最后四处去求什么巫蛊的法子……"
  "啊……我听过。"陈茜倒是也说起了,恐怕说的就是这莲池吧。
  "后来他失势溃逃,建康攻破,我随军入台城,真的见了那人一闪而过的红衣……后来不知如何……只见那衣裳被人扔在宫墙之中……人不知去了哪里,说也是个美人呢!"侯安都重又看他,两人都带了酒气,见他过来望,韩子高也就干脆坦然翻倒在地上,"若是这么说……这颜色就该不是我一人穿过……"
  热辣辣地感觉直从胃间烧到心里去,喉间能冒出火来,这酒后劲果然厉害,韩子高来不及想就觉得天旋地转更是懒得睁开眼,想着问问什么时辰了,却看见侯安都兀自看着他衣裳念着,"那人可是侯景的禁娈……那几年都这么说的……你可是穿了个不吉利的颜色,哈哈哈哈!"说着又看见他腰间的佩剑,完全不一样,这孩子怎么可能是个禁娈,自己也觉得可笑,他当时扬手射落军旗的时候可不是一般地心气。
  翻滚在那零乱的草垛上,两个人都有些迷糊地呓语起来。

【四十八】坐立不安

  子时已过,寝阁灯火依旧,案上琉璃灯盏映出正中水晶盘上的红艳石榴,果真是鲜美异常,更换过了的墨玉软袍覆在桌案上轻轻敲击,若有所思。
  离兮守在外边见得灯火不熄有些奇怪,这么晚了仍不安歇么,"县侯?"
  木门开阖,陈茜径自出来仍旧是身着就寝时候的软袍,入了夜的秋风可见凉意,何况见他迈步向前如此衣着出去可是不雅,离兮急着取来长披风,"这么晚了……"
  陈茜随意地系上摆手,"无事了,你先下去吧。"
  离兮也就只得退下,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晚了又没什么特殊的事情,县侯怎么会穿着软袍就往前边去。
  回廊已经熄了一半灯火,剩下三两盏映路,幽暗明灭间全府死寂,陈茜一路顺着回廊走一路心里怒意更甚。
  若不给他些教训,便开始忘了自己的身份!
  开始觉得方才自己不该那么轻巧地答应了让他出去寻人,被他认真剥石榴的样子弄得有些软了心性,平日总记得他锋利的模样,偶然撞破了韩子高温顺的样子反而有些不习惯了,想也没想便让他出去了。
  陈茜越往府前走越懊悔。
  直到走得府前空院,车马零乱的地方这时候都见歇了火烛,这才彻底开始觉得忍不得了。站在那一日韩子高固执驯马的地方,秋莲池前,陈茜扬了声音怒吼而出,"韩子高!"
  这声音惊得四下的院落内都有了动静,听见了是县侯的声音下人们惊得想出来又不敢,他唤韩子高……这是出了什么事。
  还是装傻来得稳妥些,于是死忍着没一个人敢出来。

  剩下虫鸣之音,他一声荡在围墙上不断放大,拐角马厩对首的草垛上两人听得有了声响,怎奈韩子高几近困乏酒醉睡去,竟是没了力气细想。
  侯安都探手过来推他,"喂!是不是在……"酒气翻涌,也有些上了头,"是不是唤你呢……"
  "谁知道……"推开他翻身便是要睡过去,韩子高只觉得今日畅快淋漓,酒又是喝得烧心,这时候开始隐隐不舒服起来,不管不顾地就想着先歇歇。
  脚步声。
  侯安都好在还有些理智,霍然起身想看清来者,这一望之下大惊,立时浑身打了个寒战清醒异常,"县侯。"礼还是不能忘的。
  陈茜面上阴沉一步一步缓缓行来,先是望望对首马厩,又往这草料剁上的人影看过去,一个站着也满身酒气,另一个,握紧了手间。
  缩在那荒草上寻了个舒服姿势蜷着,衣裳揉皱随意地铺曳开了,冷清地光亮散在上边,陈茜冲口而出,"侯安都!谁准你同他饮酒了?"
  看也知道了,这模样定是让人灌得烂醉,陈茜不由气血上涌,"入夜不回府前营房你竟然在此饮酒!还……"后半句就差要说怎么还带得他如此,一想这韩子高的脾气他若是不想烂醉谁能迫得了他,也收了声音。
  侯安都不由奇怪起来,两人饮酒谈谈旧事县侯怎会如此动怒,一时又不好再解释什么,只能先领罪为安。
  两人惊扰之音入了耳,韩子高略转了身来,淡淡脸色绯莲之华直教人望过去噤了声音,陈茜愣在原地忽地反应过来,一步上前把他拉起来,"韩子高!"
  "嗯?"只是觉得有人叫自己,身子发软不由向下倒,陈茜伸手揽他腰间拥过来,"韩子高!听不听得见我说话?"等不到回答就觉得他扑面而来的酒气,染得发间衣上满身都是,陈茜蹙眉拥着他转过他的脸来,"我说过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你方才说要出来,我跟你说的什么时辰之前必须回去?"
  怀里的人哪还有什么答话的力气,迷糊糊地便是嗯了两句,迷茫的眼睛指望他,半晌闭上竟是靠着他肩头就要睡去。"韩子高!"摇他肩膀就看见他烦不胜烦挥手就要挣脱开去,陈茜只能彻底放弃,任他靠着。
  侯安都不由愕然,盯着两人看知道陈茜忽地抬眼凌厉目光让他垂了首去,"县侯切勿怪罪子高,确是我们数日不见一时聊得入神忘了时辰。"
  果然是第一日来的时候都念着的侯大哥。
  暴戾分明的脸色这时候全部化成了沉冰,陈茜冷冷打量他周身,"侯校尉,本侯想你当年曾领散部助梁军重夺建康,算得英武非常之人,亦是多年征战场过来的,如今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总该明白。"方才慢慢寻过来的时候,月光之下看见这两人阴暗处手□叠瘫在一起,陈茜分明是忍了多时终于不得不提醒一二,侯安都被他一说不清不楚莫名其妙,根本不觉得有何不妥,思量了半晌没有明白,也不得多问。
  只不过……县侯拉着他要往回走,结果还没出了马厩韩子高头重脚轻晕乎乎地根本不听人言,陈茜干脆地抱起他来直接往府后走。
  侯安都彻底醒了酒。

  迷茫中觉得自己身子一轻被人抱起来,根本没精力再想怎么回事,出了马厩府前小院开阔无遮无拦,秋风一吹刚喝了酒的韩子高立时觉出了寒意,下意识地揪着处软乎乎地衣料就蹭上去,陈茜脚下一滞,这怀里素日里张牙舞爪的野豹,如今竟是安安静静地闷在自己胸前睡过去,时不时地往里缩缩。
  陈茜不由叹了口气,覆手在他手间试试,热腾腾地喝了酒后的样子,这若是让风吹了可别落下什么肌理中风的毛病,动动手臂带起身后披风展于胸前,直接将人护住,韩子高混沌间明显觉得没了风,安心地松了眉间。
  酒气愈发地从他唇齿间透出来,分明是不会喝!
  大步而回,寝阁外面离兮不放心,一直在暗处待着,突地见了县侯回来了,刚要上前又见得披风里护着个人,这么晚了……缝隙间偶然露出的一角衣料,陈茜抱着他入门去的一瞬间借着那琉璃盏的光分明看得清楚,绯莲红。
  哑然失笑,离兮放了心,难怪县侯第一次坐立不安地过了大半夜。

【四十九】酒醉清歌

  把人放在榻上,全是醉得不省人事,绯莲的衣裳上沾染上了喂马的草料,陈茜皱眉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首,"起来。"
  醉了的人好似格外地听话,像只迷茫不知如何是好的猫儿,犹豫地听见了又不甚明白,韩子高撑着起来,连眼都没睁,陈茜不由无奈,只能是拉着他靠着自己脱了脏了的衣裳,赤色的缎子顺着那顺滑如玉地肩骨而下,立时呼吸有些一紧。
  "子高?"轻轻唤他,解他腰间的剑,明显觉得他似有些警醒的本能,陈茜环着他压住了欲过来阻拦的手臂,"子高……没事。"
  听了话就松了气力,便任动手的人把佩剑解下,陈茜低笑果然是喝了酒不一样。解开他的发,"子高?"没什么反应,微微嗯了一声就好似是觉得热了,喝得多了烧得脸面格外殷红,竟似和这一直穿着的绯莲缎子一般的颜色,换了身舒服的软衣,韩子高倒回榻上就去寻那锦被上窝着,陈茜拉他,"这么趴着一会儿压得腹腔难受,过来……"他也就真的听话地转过来,胸口的衣裳觉得闷了自己胡乱地拉开,陈茜只觉得再忍不住。
  到底是谁放任他出去醉得不省人事,俯身过去封住他气息的时候陈茜却有些庆幸,倒也真该感谢他的侯大哥,谁知道韩子高喝了酒……竟是转了性子一般。
  堵在唇见的声响,也不知道他是想说什么,渐渐吻得乱了分寸,人也开始贴在一处,分明醉人的酒香扰了心念,手指顺着他脊背上温热的皮肤勾勒出迷茫的眼色,韩子高有些困扰的模样,又觉得确实身上发热,竟是干脆地自己扯落了一般地衣裳去。
  陈茜见得不由低笑出声,"到了明日清醒过来……怕是要一剑砍了自己才好。"
  见他额角贴着发丝,一口气吹在面上散了阻碍,韩子高觉得面上痒痒地清亮之感不由向陈茜地方向贴过去,手间毫无气力,伸出去触到了谁的臂也顾不上,拉过来要枕着,陈茜气苦,抽手拍拍他,"醒醒,再这样下去……明日你又别想早起来了。"分明是已经忍不住,直把人往里怀里带,觉得韩子高毫无阻止的意思更觉有趣,"这时候竟这般听话。"落了两人衣裳。
  晕眩混乱间他只觉得自己周身越来越热,腹腔间似有团活了的邪火烧个不停从下往上流往四肢百骸,探出手去触到了什么,随即便被人握在了掌间很是霸道地按在榻上,提不起气力也就只能是微微开了口,下意识地说起些什么,但觉得周身奇异地触感越来越难耐,"爹……郁书……"
  在身上肆意点火的手指微停,陈茜拂过他的头发,"子高……想家么。"很轻地在他耳畔叹息,就听见他不住地念起些什么,"会稽……"
  "会稽啊……想那里了么……"
  动作不停,渐渐觉得他腰骨出松了绷着的气力,陈茜不由动作更进一步,"剑……会稽……"会稽一夜,有人给了自己一柄剑。
  陈茜突然被他一语念得勾起旧日的记忆,死死地抵住他下身柔软,"剑,我给你的剑,带了这么久,你很重视它。"
  "我想找到那个人……我记得他说……"有些觉出了他的意图,朱砂微蹙人间殊色,韩子高混乱间本能地向相反地方向缩,陈茜抚着他的背间,落吻于锁骨之上,"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子高,这些事情竟记了这么多年……一直都记得我是不是……"带着他的思路,韩子高花白一片地世界里愈发地想要看清记忆里的人,巨大的冲-撞感不由得让低念转而成了惊叫。
  "记得我么……别怕……没事。"缠着他的手带了几缕发丝不放开,陈茜俯下身慢慢地哄劝他,"那时候你只是个小孩子……我便记得你的样子……其实……子高,我一直都只记得你的样子……总是以为能找到,却是我错了。"
  陈茜抵在他身体里开始无法控制,他一直都带着这剑,他说他要找到那个人。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醉了的韩子高,温暖安静宛若莲花,美得让人害怕。
  陈茜总觉得……他有让自己发疯的本事。
  喃喃地念,反反复复是家和那柄剑,到了最后陈茜开始有些愤然,咬着他的颈侧问他,"给你剑的人是谁?"
  没有回答,好似有些不愿意,皱皱眉就要去推开,好看的眼睛染了薄雾,醉朦朦地不时睁开望他,陈茜便是受不了这般的眼神,控不住地听见他喉间低声乱得毫无分寸的喘息。
  "子高,说……谁给你的那柄剑……"
  喝得一塌糊涂,到了这般时候仍旧是心里负气不甘,任凭他诸多诱导就是不说,陈茜无法便也放弃,最后的时候两个人都没了气力,到了极致的放空点韩子高周身痉挛缠得他再忍不住,两个人倒在榻上,绯红了的脸色带着些许酒意放松不了,在醉梦中的一切刺激来得太强烈,所有一切的感官变得无限放大,最后在他进退之间韩子高很长时间放松不得最后竟是逼出了泪光。
  被陈茜弄得天堂地狱黑暗昏惑俱是通通尝了一遍,"我不是他……你……我不是他。"巨大的快感将人的精神推至巅峰,韩子高放松不得的时候竟是不管不顾潜意识里说了这样的字句,陈茜不由全然松了周身,忽地一把死死地抱紧他咬在肩上。
  "是我的错……"
  觉得疼了,怀里的人挣动起来,他不松手,就像是某种固执地证明一样,直教两个人都费劲了气力喘不过气来,"……剑……找到送我剑的人……"
  反反复复地,慢慢地低了声音,会稽,爹和郁书,剑,不是别人的影子,他一切的顾虑突然在酒后现了原形,却也让陈茜知道,他从来都不是被人握在手里驱使操纵命运的棋子。
  他不是他在溪畔偶然捡回来的孩子,而是其实……韩子高一直都想要找到自己么。
  这满心抱负的少年想找到当年送他剑的人。
  望不见尽头的夜里,这柄剑曾经给了他多大的信念支撑,活着,带着爹和郁书一起离开,一路流离,再苦再难都记得活着,带着这柄剑。

  疲软了的周身,醉得眼前花白一片却又是一瞬五色绽开,韩子高游离的意识不甚清晰,有人慢慢地拥着自己说话,好似说了很多,说了很长很长的故事,说了很多他一直想听的话,他却根本握不住,伸了手触碰,就突然散开的墨迹。
  "子高……子高……"最后就化成了两个字,明晃晃的琉璃盏映得人眼目发花。
  只觉得厮磨拉扯之间胸腔憋闷得承受不住,韩子高忽地俯下身子,顾不得谁的错愕一口呕出污秽酒气,陈茜立时再无了方才的触动。
  这该死的酒。
  "离兮!"唤人进来收拾取热水来,吐得两个人满身满榻。
  南窗北牖挂明光,睫羽微动,热水渐渐散开了酒意,肢体酸痛带醒了感官意识,韩子高清洗过后扯了锦被来躺下,忽地转身向内。
  陈茜想着他今日醉成这般,醒来了记得一些也是记不清楚,无所谓地揽他过来,"我总想着或许有一日竹能有你这般地目光,清晰地告诉我他的憎恨或者是抗拒,可是没有……我那时想……会稽山下的孩子当日错过了便寻不见,却从没想过还能再遇见你……"低声笑,吻他的额角,"若是你醒着的时候怕是也不信吧……我其实一直想要让他成为你,可是他不可能……一开始便错了。根本没有人能取代旁人……我害了他。"
  喜怒难测,开口便能生杀一瞬的人在他眼前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不愿后悔却无可回避,这是他最不能够提起的往事。
  对着一个醉了的人,都没关系吧。
  彼此都卸下了一些防备。
  韩子高热水洗净了之后便一直闭着眼目似是累极,这时候忽地双手缠上自己的颈,竟是揽着不松手,柔顺的长发铺开,他埋首于陈茜肩上无声无息地睡过去。
  任他抱住自己,真是醉了,陈茜凌厉沉渊一般的眼目缓了周身的暴戾之气,拥着那莲华一色安然笑起,又觉出了韩子高身上的莲花味道,清凛的带了些苦涩。

  吹了灯火。

【五十】身有奇毒

  窗外日光大好,有人推了窗子,微微瞥见廊下侯安都按例等着等韩子高一同去练武,却不想被离兮拦下,直言韩侍卫今日恐怕要晚些了。
  侯安都也不知韩子高究竟居于何处,站在回廊下四下里张望没个头绪。
  寝阁之中。
  光线瞬间透过窗缝晃在了面上,微微动一动,突然想起来昨夜陈茜说着子时之前必须回去……那现下他……
  睁开眼睛的时候便觉得周身火辣辣被被碾过一般的疼,韩子高头痛欲裂,抬起手臂就见得上边暧昧不清地啃咬痕迹,立时一惊坐起身来,身后窗边有人笑得促狭,"早知道该一开始便把你灌醉了……听话得很……"
  韩子高顿时醒悟过来,不是在马厩之外,竟是回了寝阁。
  怎么睡得晕了头,疼得难受,记忆却开始恢复,霍然起身一转头看见陈茜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立即转开脸,陈茜不由笑意更甚,"想起什么了?这脸色怎么和昨晚一样……绯莲的颜色。"
  剑气顿起,分明是开始竖起毛发起了怒意。
  "醒了就闹这样的脾气,去把桌上的醒酒汤喝了,或许能缓缓头疼。"陈茜吹散茶烟,屏风之后的案上摆着只琉璃紫玉碗,韩子高欲言又止,犹豫了一刻还是过去乖乖地喝下去,真是头疼得厉害,坐在屏风外的案旁,窗边那人好似也并没了什么别的话,自顾自地饮茶,韩子高不由问道,"你……昨晚找到我的……"
  陈茜微微蹙眉,"谁找到你的?你在府前大吵大闹,侍卫把你抬回来询问如何处置,我想着把你扔出去,又觉得你那副烂醉的样子实在是丢了我县侯府的名声。"
  说完了依旧是不去看他,韩子高径自应了一声继续喝汤,突地又回身望他,"那我……回来后,我记得我……好似是吐了……"
  "找人给你收拾干净的。"
  "谢县侯。"低低地说了谢,韩子高再无了声音,陈茜同样隔着那屏风往外望他,绯莲一色的背影也看不清表情,忍了笑意问他,"看样子还记得自己吐得满榻,那可还记得吐之前……发生了什么?子高……你美得让人控制不住……"越说越带起叹息,韩子高咬住那金勺末端直教自己觉得疼,深吸了口气同样轻松地口气回他,"不记得了。"
  果然,陈茜颇有些遗憾,韩子高背对于他一口喝净了醒酒汤,说谎,谁不会。

  "我昨日好似是说过,子夜之前须得回来。"
  "忘了。"
  "忘了?"绕过了屏风,陈茜过来抬起他脸来与自己直视,"那怎么才能让你记得住呢?"渐渐深邃下去的眼色,他几乎看见陈茜眼中立时风云翻涌而起的怒气,他这个人永远能在分毫之间变了脸色,韩子高渐渐开始习惯,到底是不曾示弱,一直同他对视,"县侯意欲如何?"
  "以后都不准再喝酒,听见没有?"手下使力,掐得他有些难耐。
  韩子高等着他又要出些什么刁难,却不想开口只是这么一句话,本能地想要去反抗,"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陈茜大力地甩开他,转身坐在一旁,声音突然激愤而起,若是平时便又要惊得一众人再不敢开口,偏偏韩子高开始明白,每一次他这个样子便是被触动了什么旧伤,否则他其实不用这般遮掩。
  "你不喜饮酒?自我进来你便是一直滴酒未沾。"韩子高回想多日,他这般经年征战之人哪个不喜豪饮,便是侯安都都有所偏爱的佳酿,何况是他身居高位,但是好似陈茜一直都极奇怪地日日饮茶。
  依旧是穿了墨玉的衣裳,陈茜闻言深深吸了口气,目光至冰扫他一眼,"我不能饮酒。"
  韩子高果然改不了这毫不懂得审时度势的毛病,他若是想问了就一定会开口,"为什么不能?你身染重症还是有什么隐衷?"说着仔细望他,哪里是有什么重症的样子,一脸奇怪。
  陈茜的表情立时微妙起来,他似笑非笑端着那杯茶水抬眼看他,"韩子高,有些事情说了……我或许即刻就能死于非命,你信不信?"
  韩子高觉得这件事一定不一般,他起身站于陈茜眼前,颈子之下的绯红衣领处隐隐露出陈茜留下的痕迹,冷白的肤色上衬得格外鬼魅,陈茜不由伸手去拉他,缓了些口气,韩子高实在是不懂得迎合,也不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他想起来了便会说,厌恶了也便即刻就能拔剑而起。
  他站在陈茜面前,墨玉色的人坐着,而韩子高依旧丝毫不觉逾越地直接站在了他面前,"为什么?若是你饮了酒,会怎么样……"
  "会死。"陈茜握紧了他的手抬眼去望他眉心朱砂一点,完好如初,什么都没变,"我会死。"
  韩子高手指微微动动,腰际的配件上金玉琳琅耀人眼目,他静了片刻,问他,"所以这算是你的弱点?致命弱点?"
  陈茜笑起,韩子高站在他身前望着,其实陈茜这般轻袍缓带笑起来的样子……当真是风神俊逸,好好地样子,却谁也不知道他下一秒究竟会不会立时就让谁血溅三尺。
  "是。"
  "你这般告诉我,就不怕我说与你的仇家,亦或者是……干脆自己筹谋些法子……"
  "嘘。"陈茜握着他的手站起身来,两人面对而立,他一个噤声的动作止了这妍丽绝世的人再说下去,开口很是温缓的语气,像是哄劝,"子高,你想杀了我么?"
  那人直直地看着自己,瞳子里依旧是炙热得能烧起人来,韩子高顿了很久,久到陈茜以为他根本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绯莲色的人却忽地又开了口,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不想。"
  "我便知道,告诉了你也没什么……"陈茜却突然错开了眼睛,松开韩子高慢慢地往屏风后走,"我不能饮酒,饮酒我便会毒发身亡。这不是玩笑。"
  "难道……"韩子高突然觉得这毒的发作规律很是熟悉,"幼时会稽村中有个疯婆婆,动不动便拉着村里的人说是要给人看命相,最后大人们都知晓她是疯了的,便只能来骗小孩子,曾经便拉着我和郁书非要去给我们看命盘,说了一堆话我们也不明白,最后却又开始重复一个讲过百遍的故事,有个女子死了丈夫,说是喝了酒,便毒发死了……"
  陈茜目光一紧,"你听过这毒?"
  韩子高犹自回忆,"她好像总念着什么鸾梦……"
  "醉鸾梦!"
  "是。怎么会,这难道不是她疯言疯语随意捏造出来哄骗幼童的么……"韩子高更觉惊异,直直地入了内室问他,"你莫不是便中了这种毒……"
  "我若不是中了毒,侯景当年怎么可能那般轻易又能抓我全府上下!你以为我会乖乖地束手就擒么!"陈茜一掌拍于案上,阴沉脸色直教韩子高觉得压迫感顿生。
  "难怪,当年此事着实让天下人震惊,名声渐起的陈氏大将陈茜竟然也被侯景拿下,虽然年纪尚幼,可连我于山林之中都一直耳闻此事。"韩子高前后思量。
  "有人让我中了醉鸾梦,此毒若不饮酒丝毫不被察觉,一旦饮酒便会开始四肢瘫软无力,渐渐随着日子开始丧失一切感官,一月而后最终心竭而死。"
  "当日那疯婆婆说过,是她总讲起的故事,原本无人相信的,说得多了,最后连我们小孩子都不肯再去听了……她说是有个女子叫鸾梦,嫁了个酒鬼,日日嗜酒如命,万般无法家底被他饮酒闹事败得精光,鸾梦费尽心机制成此毒用以警示其夫,原以为他会就此收敛,却不想他依旧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终日出门饮酒,手足麻痹之际再回不得家,鸾梦百般不忍终究是拿着解药出去寻他,却不想她的丈夫醉卧街头手足无力,竟是被当日乱军踏于马下毫无躲避之法,她去的时候人已经五脏俱碎,剩得一口气未竭,只来得及同她说声对不起……"
  韩子高说完了自己也有些郁郁,"或许只是疯子的臆想,婆婆年纪大了一个人住,难免会把些乱七八糟的谣传当了真,日日用来恐吓我们小孩子。"
  陈茜是颔首,"但也许她所言本便是此毒的起源,它着实奇怪,沾酒便再无任何力气,且一日更比一日严重,当年,叔父命陈顼将我救出的时候我已无丝毫还手之力,十日过去我更是口不能言逐渐丧失感官。全似……全似那废人一般,故此陈顼才拿住了我的把柄,那一夜你也听得了,他亲见我当日模样。"
  韩子高不由倒抽一口气,靠近陈茜些分明觉出了他语气之下压抑住的一切,"你怎么会被人下了毒,这奇毒纵使还能流传于世亦不会轻易被常人所得,你若是没有解药,又怎么会……活到今日?"
  陈茜沉默良久,"叔父救了我一命,无人知道解药下落,投毒之人又已经疯癫满嘴胡话不可相信。叔父只得请高僧采集珍奇草药为我压制,如今每三月一次,相国府上会送药过来,若我不再饮酒便可无事,但若是再饮酒触动,便是拖无可拖。"
  韩子高一时未曾细想,他微微颔首却更关心陈茜究竟如何能被人下毒,"我不认为你轻易地便能被人下了毒,谁做的?"
  陈茜并不答他,起身至了门边忽地开了口,"子高,我从未曾对人说起这件事,你知道,若是我的致命弱点为人所知,后果是什么?"
  "你若是不信我便不会说,你既然说了,便当相信我。"
  是,他若是不肯相信韩子高,方才就不会再说下去,只是陈茜说着说着自己先惊了心神,怎么会……和他说起这些。
  好似和他说了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可。
  他很久没有这种交付出的感觉,把秘密和过去交付出去,说出去,竟然有了一丝奇异的感觉,好似说给他听,这担负住的一切就不再只是一个人的事情了。
  说给你听,若是哪一日真的出了什么变故,起码这些发生过的事情不会随着我的死而再无一丝一毫的痕迹。
  陈茜竟然被这种念头弄得无措,在门口僵持却不愿被谁看出,直到看看日头,才想起如今的时辰不早了,韩子高也该去莲池继续练武,某种恐惧的感觉突然蔓延而出,陈茜低沉开口,"或许你有一日会想要杀了我,那时候,你便可以在这件事上动动脑子。"
  恢复了冷冰冰地语气,韩子高知道他定是又想起了什么,眼望着陈茜推开门去,离兮候在前边说着侯校尉先往莲池去了,"子高,身上若是好些了,该过去练武了。"
  韩子高执剑从他身侧先一步迈出去,下人们早便是习惯了这韩子高日日身有利器,还依旧我行我素丝毫未受到阻拦,绯莲的袖口拂过陈茜手间,柔软轻滑的触感。
  那倔强要强的人一如既往,侧身之际清到发苦的莲花气,韩子高低声开了口,陈茜听得分明,"昨晚其实……我后来已经清醒了。"
  离兮分明见得韩子高走得轻松,留下县侯一个人,陈茜竟是第一次愣在下人面前有些失态了的出神。
  后来……都说了些什么?好似说了很多话。
  好似有人伸出手臂来缠住自己不放,从未曾有过的动作,他主动安心地靠着自己睡过去。

【五十一】无双笑颜

  莲池之中,侯安都明显觉得韩子高今日进退之间竟似有了动力一般额外努力,昨夜他第一次喝得烂醉,理应今日头痛欲裂再不愿执剑才对,却不想这少年果真不似常人怯弱,一点事情便要退缩喊累。
  剑影之下,韩子高全是昨夜混沌的意识,原是被他带回来一路上仅仅模糊地有所感觉,但是回了寝阁之后……和他如此激烈纵使醉得再深也有了意识,之后陈茜又抱着他入了热水里去清洗,彻底地被水汽蒸得清醒些了。
  他还记得有人犹豫却还是开了口,已经熟悉地气息吹在耳后,"我其实一直想要让他成为你,可是他不可能……一开始便错了。根本没有人能取代旁人……我害了他。"
  "我一直都记得你眼里的光……"
  红莲倾动,冷冰冰地利刃离他眉心朱砂不足一寸,侯安都笑起,"你想起了什么?"
  "剑!"一直都抿着唇似是走神的少年突然扬声答到翻身再起,眉角上扬迎风而笑,侯安都立时手下一顿被他趁机震落了佩剑。总是这样,这少年当日回眸一瞬便可扭转刀剑相向,如今突如其来地展颜明媚莞尔,竟是叫这诡异红莲心旌摇曳,失色三分。
  镜花摇芰日,衣麝入荷风,涟漪再起竟是无双笑颜。
  他今日似乎很高兴,韩子高笑起来的样子侯安都永生永世都忘不了,美得无关乎性别的界限,是一种纯粹到了极致地美好。
  关于美的形容,魅惑或者是冷艳都仅仅纸上太过局限的形容,想要试着去描述,却发现韩子高的美完全只能安放于他身上,不属于任何一种。
  血色的湖水里他是淤泥之中烧起来的焰火,扬剑而过落莲数朵,轻飘飘撞碎了一池艳羡。"韩子高!若按如此进展,日后做个侍卫可过于大材小用了!"
  反手一剑但笑不语,自然,他不可能只是个侍卫。

  再到傍晚时分韩子高出了莲池见了府中活水处便过去先净了手再说,侯安都仍旧欲往前去,想起早上寻他不见,开口问道,"子高,你现下居于何处?"
  知道便知道罢了,无所谓,韩子高背影遥遥指着前方,月门重影森森,悠长回廊尽头一处隐秘肃静的院落,恰是正中的寝阁,侯安都一愣,红衣一闪而过入内,离兮迎过来,全是没有丝毫地不妥。
  怪不得寻不见他,怪不得昨夜醉软如泥竟是县侯亲自出来寻人。
  侯安都心下一沉,拖着剑柄兀自离开,一路走出去,想着韩子高的嘱托,还是回他家去探探为好。
  寝阁里亮色的石榴依旧放着。
  韩子高抬眼见了也就顺势过去拿起一个玩在手里,离兮总觉得他这般衣裳和这石榴映在一起极是协调好看,笑起来说着,"韩侍卫看样子很喜欢吃石榴。"
  韩子高被她如此称呼弄得有些不自在,"还是随意些,叫我子高就好。"离兮大他一些,容貌也算得是温婉俏丽,虽然平日里没写什么特殊的交谈,但是韩子高一直觉得她的性子极稳,比起偶然在竹苑看见的玉儿,都是些明事理的人,离兮却多了些淡然。
  赤色的石榴熟透了,韩子高捧在手里想想,她总也是经年的丫头,恐怕陈茜当日说起的一切她都是知道的,也一步一步随着走过来,难怪很多事情也就见怪不怪了。
  看着离兮无事进来伺候,韩子高也同她笑起,"酸甜可口,含在嘴里的感觉我很喜欢,只是平日里都不太容易寻见。"
  "县侯特意留下的,还能放些日子。"
  特意留下?韩子高望她,离兮看看这时候也没了别人,叹了口气,"昨日见你看着欢喜,就独剩下了这个,其实县侯对宫里送来的东西一贯是不上心,谁想上次留下了珍珠又留下石榴,还不是觉得……"说完了也便不再说破,他亦不是傻人。
  韩子高略略垂下头去剥那石榴的外皮,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淡粉色的汁液染在了指尖,"他……县侯以前……也是这样易怒么。"
  离兮想接过来替他剥,韩子高摆手便是不用,仍旧是自己慢慢地剥出内力的果实来,看着离兮一直站在一旁,他伸手让她坐下,离兮犹豫了片刻,还是坐在了案旁,"县侯没出那件事情以前还好些,我最早进来的时候还是个小丫头,是相国当年让我跟着县侯的。可能也就……不到你这般年岁的时候吧。"说起来自己都有些忘记了,"那时候县侯只是一心练兵,相国当年一直看重他,他也便心里想争口气。"
  看也看出了,陈茜定是这样。
  "县侯好似一直都随相国,没听过他爹娘之事……"
  离兮摇首,"此事千万莫问,我这么多年都不曾知道得清楚,大概说是县侯幼年的时候就被仇家所害。所以……毕竟是叔父,按理说怎样也都是隔着些的,可相国一直视他如亲子,所以县侯当年败于侯景之事才一直耿耿于怀。"
  今日的石榴有些带了苦。
  他咬出些汁液来,记得他当年会稽夜晚笃定的神色,他要赢。
  其实某种程度上,都是一样的人吧。都想要赢,都想要证明些什么,陈茜过早没有爹娘,早年就信奉绝对的权利和武力,若不是这样他如何立足,又如何在陈氏之中争得一席之地?所以当年那般凄惨的战败才让陈茜接受不了,自己的弟弟因为他见了他那般不争气的样子所以也开始刻意疏远。
  韩子高,陈茜。
  他坐在那里一粒一粒地吃石榴,突然笑起来,怪不得他竟也一直记得自己,原来是同类么。
  竟然开始想像他命人留下这些石榴的时候的心情。
  微涩。

  秋意正浓,百花过了季。
  再入城北海棠花树下的大宅时候,门前有人起了个匾,分明不会是郁书和韩叔做的,侯安都抬眼看看,韩府两个大字。
  他还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卫,谁去弄了这些来,看样子也定是打定了主意便要一直住下去了。
  依旧是冷寂空旷,侯安都等了许久才见郁书出来开门,淡黄色的长裙,见了是他眼里些微光亮,左右看看,却又失望。
  "子高近日不得闲,他也谋了差事在身,县侯命其为近身侍卫,托我来探探。"一路向内侯安都一路说着,话音刚落里屋有人咳起,慢慢地大了声音,"不回来才好!万别教人知道看见他入了这门院,我也就当没这么个儿子!"
  郁书不由苦笑,先跑过去扶着韩叔从后屋出来,侯安都望望起色大喜,"看着便好得多了,韩叔如今总算养好了身体,回去了告诉子高他也能安心。"
  "多谢大人来探。"韩叔吩咐郁书去倒茶来,侯安都左右摆手说着不用,"这孩子自幼起就是个惹事的主儿,大人也不用遮掩,他若不是想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怎么就走得匆忙再不敢回来见我!"
  果然,韩子高也是知道他爹的脾气,这时候回来说也说不清,侯安都陪着坐下,"韩叔也不用总是担心他做些坏事,如今县侯见他身量合适又有好底子,命他府中受训,已是近身侍卫了。"
  郁书茶水捧在手里有些欲言又止,愣了半晌还是没说出口,韩叔一口茶水哽在喉间,"近身……"
  "子高确是聪慧之人,韩叔可是想错了。"说完笑起来,侯安都故作轻松,"我进来时候看着府前也起了匾额,这以后便是家了,他得了空自然就会回家来探望亲眷,只是这几日事务繁忙……"
  "哼。"韩叔放下茶碗,"昨日来了县侯府上的人,说是县侯的意思,这以后就封作韩府,我便是不明白,这孩子何德何能一朝得了这些好处!"
  "蛮哥自幼起就是极有抱负,韩叔你又何苦总是责怪于他,我看着……"说了郁书也起了些气,她等了这些日子也等不见韩子高回来看看,心里着急,听着他没事也一步一步走得平稳,偏偏韩叔依旧是顽固,这时候话间也带了埋怨,"我看着若不是韩叔一直总是担心,怕他做些丢了脸面的事情,或许蛮哥当日也不用走得这般急,也许他就能好好说起来,起码也不用这般逃一样地不敢回来。"
  郁书自然只是孩子心性憋了多日,韩叔立时听了便要开口却先咳出了声音,侯安都直给郁书使眼色,先将韩叔搀扶回屋去,"郁书年纪小,但也是看得明白,如今蛮子名唤韩子高,当职于县侯府中,韩叔定要放心。"说着压了声音,"如今陈氏同王司马两家共分江南,子高能入县侯府中实属良机。"
  韩叔一口气憋得不顺只能冷哼作罢,为人父母,总是有心过虑,侯安都心里明白,见韩叔并无大碍便同郁书一起出来,院子里海棠渐渐到了花期,总不似前些日子看得繁盛了,侯安都见郁书如今也不总是见人便躲闪,也学会了坦然处之,抬手顺顺她额角的碎发,"几日过去看着就懂事多了。"说完了也只是笑。


【五十二】魑魅横行(名字重了修改下)

  郁书黯然,"我也不是小孩子了……"说完了厅中案上放着那一日侯安都哄劝她折下的一枝海棠,花离了枝断几日都熬不得,如今早便是萎落枯黄的样子,侯安都一眼望过去才想起自己说过的,如今花落了,子高仍是回不来。
  "把那花丢了吧,他一定会回来,只是现下不合适。"
  "为什么?他走得时候一句话也不曾交代,如今韩叔面上生气,其实仍旧是日日担心,有时候午后突然想起什么了,就总让我去院子里走走,说穿了还是想让我去看看蛮哥有没有回来……他怎么如此狠心……"
  "他说了,若无功业无颜回家,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很固执要强的人。这几日我一直同他留于府中秘训,这种事情若不是日后有特殊机缘,县侯绝不会如此,想来你蛮哥将来一定不同庸常。"
  郁书也只能颔首应下,他只要平安无事便好,若是不想回来,谁也说不动的。抬手去收拾那些残花,忽地想起了什么,"侯大哥稍待,我去取些东西来。"
  留下侯安都一人四下里望望,风水尚好的宅子,最适宜修养,韩叔说是县侯派人来挂的匾,其实陈茜也并不是望着那般暴戾无常。侯安都竟是有些不信他那般的人还能记着这些琐碎的事情,这意思便是真的让他们长住无忧了。
  县侯对韩子高……很上心呢。侯安都不由皱了眉,不愿往深了想,郁书明显极是依赖她的蛮哥,小姑娘的心思望望也知道了,等了这些日子也没有等到他回来,终日闷在这院子里陪着韩叔养病,苦了郁书了。

  暮色四合。
  半晌她跑回来竟是手里抱了一捧明黄色的野花,侯安都多年在外,时常见到这种山上野地里成片的黄花,午后开得尤其旺盛,"这是……"
  "侯大哥回去后也不用带什么话了,只劳烦帮我将这些金午时花交给蛮哥就好。"
  "金午时花?"这野花原来也有名字,只不过她这么悉心地淋了些水之后,又将泥土擦拭干净,这么望着竟也是灿烂明艳,"怎么想起了带这些花?"
  "对首花街上的顾叔送的,他每日卖花都随手才采这些午时花做陪衬,我总是去看,他便每日傍晚收了摊子就拿来送与我,是个好人……"说完了细细地整理好交给侯安都,"给蛮哥便好了,他自然明白。"
  侯安都望望便知道或许是他们的旧事,也许算是某种念想?小心地接过来,忽然有些感叹,"如今这世道,人心却仍旧是善的……"一捧花,明亮漂亮的黄色,难怪郁书总穿着黄色的衣裙。那门外正对着条极热闹的花市街,什么样的颜色都齐全,独独看上了这不起眼的小黄花。
  捧着花同她往外走,郁书坚持送到街上去,狭长的巷子一路出去,天色见了昏暗,街市交汇之处一片人影晃动匆忙避让,一人遥遥策马而来,本是穿得极暗的颜色并不显眼,私下诸人往来依旧,侯安都见得入了夜,催促郁书回去,"日后多方都要注意,入了夜不要乱跑,尤其是不要相信好人。"这孩子心思简单,又总是良善为先,对她稍有些好的她便当做是好人,建康可不比她原先的会稽乡下人人简单,这里可是鱼龙混杂再混乱不过。
  郁书笑起来颔首应下,远处那人催马疾驰不多时正到了街市中心,侯安都凑巧回过身去同样牵马欲返,这一回身之际见得那人一身黑色斗篷遮得面目也看不清,极是奇怪的装扮,不由街上也有人回首打量,正想着这是什么来路,突然四起尖叫。
  那黑衣人于马上拔剑,蓦然回身向着房檐之上飞身而去,惊马立时扬蹄横冲直撞,侯安都一把拉过郁书,先将手上那捧金午时花塞回她手暂放,郁书有些愕然也明白出了事情,死死地抱着那些花被侯安都推回通往韩府的巷口,"快些回去,街上起了事端,万别出来!"
  建康入夜本就是表面平静,突如其来出了事情商贩皆是一惊四下抢了东西奔逃开,黑衣之人直上檐角,寸步不停挥剑而去,侯安都仔细望去才觉阴影之中竟是同样有人,矮阁房檐之上左右两侧楼宇投下巨大的暗影,黑衣人竟是同另一隐蔽之人缠斗起来,刀剑来往锐器之音不绝,百姓散逃闭户。
  不多时候那两人近身相击十招开外,看这情势怕是此黑衣之人被人尾随,入了街市察觉之后才起了争斗,侯安都兀自奇怪牵马顺着一侧街市慢慢走,毕竟事不关己,还是旁观为好,一路牵着马绕过慌张躲闪的百姓,他顺着墙根之下一路往回恰经过房檐之上二人刀剑铮鸣,错开了眼光却突然听见一声闷哼,紧接着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剩下几个大胆的小贩又是一阵惊叫,这一下再坚持不得纷纷撤了摊子。
  入了夜,果然不太平。

  正想着,侯安都眼光不由顺着响动望街上的泥地上望,花市街上多有摊子卖花讨喜,多数都需时常淋水保持花朵色样,地上的尘土混了水渍自然泥泞不堪,一个金纹的牌子正落在泥水里,巧在月华正好明晃晃地带起金纹晃眼,这一望之下侯安都不由大惊,金纹正中却是个陈字。
  有这宫中的腰牌还刻了陈,纵不是县侯之事恐怕也是相国之事,侯安都立时冲出了不起眼的墙根下,刚到了街正中就看见那黑斗篷之下的人扬手又是一剑,立时对方躲避不及一脚踏空直直地摔落了房檐,侯安都眼见他摔在街市之上被剑气震开了寻常外衫,撕开长长一道口子,血肉之外露出的臂上内里衣裳竟是宫装,难怪,那牌子怕是特许给陈氏出入皇宫之用,金纹明黄。
  一把伸出手去,侯安都拉起地上之人,那人一脸错愕,万没想到这时候竟有人出手相助,侯安都望他臂上有伤,一剑断他另一手衣袖,那人即刻会意以袖布裹住臂上伤口,再抬眼之时竟是见得侯安都飞身上了檐角直追那黑衣之人。
  身后隐隐传来女子的呼喊,"侯大哥!"血冲上头顶一时再来不及多想只想着先救同僚再说。
  那声呼喊突然被人抑制,再无了音信。
  淡黄色裙角软软地铺散开,带血的手一把掐了她的颈子拖开。

  一前一后追过几条巷子。
  原来是羊将军府里的人,斗篷之下看不清脸面,很显然也万没想到突然杀出了旁人,黑衣人一路赶回羊府却在路上被侯安都一剑劈开斗篷衣领,月光之下全然没有印象的一张面目,那人见他周身戎装分明是谁帐下的武将,愤然大怒扬声问他,"陈氏?"
  既然能出手相救那群尾随监视的小人,恐怕也必是他们陈氏麾下。
  果不其然,侯安都想也不想便颔首应下,事已至此情势分明,他只当是陈氏派人监视此人却不想半路被他察觉,险些丧了性命。
  我方之人必当出手相救。
  侯安都立时挥剑而上再不管其他,那人却根本无心恋战避开三两回合只向着羊鹍府中而去,侯安都不敢再追,羊将军也是朝中敏感的人物,何况近来似乎县侯极是重视他。
  夜晚建康火烛渐明,远望秦淮河上画舫又添酒回灯。
  重楼歌宇远近疏离,入了夜,魑魅横行。

  他只得悻悻而返,再回到花市街上的时候却已经全无人影,方才宫装之人打斗中掉落的牌子还在污泥之中,侯安都俯身拾起,牌侧龙纹分明,正是可以出入皇宫之人。
  侯安都左右望望人丁散尽,还是先赶回去禀告县侯为好,"郁书?"花还在她手里,方才行动不便顾不得,这时候侯安都牵马去巷口寻她,方才似是唤了自己,想来还是没有回去。
  幽暗狭长的一条巷子,夜晚被右侧的高阁遮住了一半月光,明暗分界,尽头的大宅海棠花树依旧,影影绰绰地匾额韩府两个字不甚清晰。
  人却已经不在了。
  他欲往前走,忽地踢散了什么东西,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冷白的月光之下,一捧金午时花染了尘泥。

【五十三】莫名试探

  "郁书!"侯安都骤然一身冷汗,飞快地赶回韩府里,四下无人,韩叔方才寂静下来犹自缓缓睡去,大院前后都不见了那一身淡黄的丫头。
  他执剑立在海棠树下半晌冷静下来,韩叔遥遥在里屋听见了他呼喊的声音,觉得有人进来,咳了三两声,侯安都进去端了些茶,指尖不稳,韩叔有些奇怪,"郁书?怎么敢让大人来端茶……这孩子……"
  温热茶水摇晃,那经年累月战场磨砺出的深色面庞也再沉不下心来,方才还好好地,方才那孩子还去寻了捧花出来交给自己,这不过是一瞬的事情,竟是真的出了事。
  他刚刚告诫过她,夜里不要出来乱跑,却不想跟着自己在院门口竟也不知去向。
  "韩叔,我让郁书在外边马上待着了,她惦记着子高非要去探探,我也就应了,你万别着急,见了子高让她放心了我便送她回来。"话语匆匆他起身便欲走,韩叔觉得实在奇怪,不由撑起身来,"怎么……县侯府哪里是她进得的,大人别纵容这些孩子胡闹,快让她回来吧!"
  "无事,我只偷偷带她去……韩叔先歇息吧!"
  他心下着急,事情没弄清楚又不敢妄自教韩叔知道急坏了身子,只能是先胡乱遮掩过去策马赶回。

  县侯府中寝阁之外灯火远比府前寥落,离兮多年来习惯了如此,县侯有时候很不喜灯火,暗些更合他的意思。
  陈茜缓缓过来,离兮迎上去,"韩子高呢?"
  "今日未曾出去。"
  他便应了一声推门而入,琉璃灯外的绯莲红光华万千,累了一日浣洗过后的人发间还带着水汽,案上一堆碎了的石榴皮。
  白皙的指尖都染得带了丹朱颜色,陈茜从身后去拿他手里的石榴,"你若这般吃法定是要伤身的。"
  韩子高拍拍手上的碎皮不以为然,"几个石榴罢了。"
  带点琉璃五色的光,晕在他唇角一丝淡淡晕开的石榴颜色,陈茜把那水晶盘推至一旁,"什么味道?"
  韩子高一愣,"石榴?"
  眼前的人愈发放大了的促狭笑意,分明是俯下身来离自己尺寸之间,陈茜微微摇首,"你。"
  说着含上他唇间的丹红,酸甜微凉的感觉,陈茜心里发笑,果然贡进宫里的石榴如此可口。
  韩子高没有动,半晌他放开他,"你身上总有很清的味道。"
  那绯莲缎子的软袍拂过案上石榴外皮,带起一阵果实的清香,忽地转势全泼向了面前的人,漫天深粉之中韩子高眼光一紧又有些不悦,他不喜欢人家拿这些来评头论足,陈茜侧身躲过去一把拉他起来,"果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学会了拿些碎屑扔他,下一次可不是要挥刀相向了?
  韩子高冷哼一声,"子高乡野闲人,身上不过是些泥土的味道罢了。"
  "泥土?该是莲花气吧……"陈茜微微皱眉,揽着他肩膀不松手,右手却是忽然向他胸前一掌,韩子高大惊之下抬臂挡过,立时脱身向侧避开,"县侯!"
  陈茜面上带笑不语不言再进一步竟是提了案上的琉璃盏向着他面上晃去,韩子高翻身从桌案之上仰身翻过,脚踏于椅上一角掀起来向着陈茜踢带过去,陈茜速度极快探手拿过水晶盘中的石榴使力击开木椅来势,噼啪两声桌椅倾翻,那断了一腿的椅子倒向墙角,韩子高心下大骇他如此是想如何,那琉璃盏上覆有灯油稍有不慎就能倾泼他满身,恰是一身的缎子衣料,烧得迅速,方才若是躲闪不及立时还不就成了火人。
  "陈茜!"韩子高也不管不顾地开口带了怒意,向着屏风之风退,榻上放着自己的佩剑,到底是怎么了?
  却不想陈茜颇是满意地将手中的灯油放回,顺势还过去捡起了那石榴放在手里,"什么时候都要提放周身,警惕性倒是真的不错。"喃喃说了两句离兮就叩门不止,"县侯?"
  房内的动静都听得真切,怎么打起来了?
  "进来收拾了。"陈茜随着他转入屏风之后,任外边一室打倾翻了一室狼藉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下人们进来,韩子高执剑坐于榻上望他,这人方才几近要焚了自己,这时候把玩着一个石榴却看着很是满意的神色,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陈茜看见他戒备的目光,手下使力剥开了那石榴,"我现在还不想杀你,你不用这般眼色。"
  "现在?这么说起来,或许哪一日我无用了,县侯可就要起了杀意?"冷冷的声音,犹如丛林之中危险动物一般一闪而过的目光,这少年任何时候都不喜欢妄自菲薄看轻了自己,无论他嘴上如何,这眼底的光芒从来不输人。
  方才。
  方才还坐在案旁想象陈茜命人独独留下这石榴时候的微妙心境,白日里,甚至坦白说起了自己身上有致命之毒。
  韩子高到底是黯了些神色。

  石榴剥开,陈茜悠然声音,"你知道了这么多事情,哪一日杀了你也不为过。"他不过是在说一个实情,没什么对错。
  韩子高却只觉得手里的剑柄硌得人生疼,心烦意乱避开眼光,"县侯如何下人不敢妄测,若要我死恐怕也比方才简单,无需那般试探费力。"
  外边离兮带着人进来清理碎片和翻倒了的桌椅,不过一方屏风相隔,还有几个大了胆子的下人们,明显是一直留了些余光探寻着想看看这传言里美得惊心动魄的人。
  他们自然不明就里,一进来先见得县侯手里剥个石榴,那几个下人样子忙着扶椅子,却忽地都咬着唇忍了惊异。
  平日里眉眼一动就立时能煞破平静的县侯,说不上几句话兴许就能让人丢了命的县侯,这时候屏风后竟然慢慢地剥开了石榴过去同韩子高一同坐在塌边。
  陈茜轻轻掰下水灵的果实来,韩子高却是想着他会不会又一掌向着自己而来,周身的气力不松全是不改戒备,陈茜却只是取了些石榴的红粉果肉来递到他唇边,"张嘴。"
  哄劝的口气,竟是剥开了来喂他。
  韩子高立时起身,站在他面前,碍于外边还有撤换东西的下人那话忍在喉间几次欲说还是没有说出来。
  陈茜拍拍身侧的软榻,"你坐下来。不是喜欢吃石榴?"安静地替他剥好了,"今日最后一个,性温,吃多了郁结痰火。"
  甚至还抬起首来全是温柔地望着韩子高,这一时绯莲色的人几乎是要被他的反复逼疯,冲口而出再不管还有没有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离兮望望这气氛不对,挥手催着人都退下去。
  陈茜哈哈大笑,拉他过来,"我在警告你,下一次,不要装醉。"

【五十四】灯影昏惑

  那一日自己以为韩子高醉得晕头转向彻头彻尾,什么话都没了顾忌说出去,说不想他是竹,说了原来都是自己的错。
  他是谁,他可是长城县侯陈茜,被一个捡回来的少年偷听去了秘密,怎么能罢休?

  说完了陈茜见他不过来吃,干脆地自己含下了那些石榴,韩子高一口气堵在胸腔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拉过去堵住了唇齿,酸甜的石榴果实度给他,凉凉地浸满了两个人的心思。
  真是……如此记仇的人么。
  醉酒那夜不过是后来慢慢清醒了,不过是……听见他说起了一些话罢了。

  唇齿之间都充斥着温暖的感觉,痴缠开的吻让这小豹子有些松了眼底的猜忌戒备,陈茜竟不知道这石榴竟也能醉人。
  气息吹在他鬓角之侧,"还吃么……"
  韩子高意欲闪躲使劲地摇首。
  陈茜放手扔了一半的石榴,箍着他的腰骨往下压,这孩子美得不像话,却也固执得不像话,控制不住的时候,便干脆不要控制了。
  意识清醒地时候韩子高果然极不安分,挣动之下却觉得反倒是急速让温度升高呼吸之间都乱了频率,陈茜的手搅乱了他衣上带子。
  忽然外面一片嘈杂,离兮不住地阻拦声音。

  陈茜骤然而止,皱紧的眉目分明起了愤怒,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人在外边大声吵闹……刚要起身离兮的声音响在门外,"县侯,侯校尉求见,离兮再三阻拦,他只言有要事回禀怎么也不肯去。"
  韩子高听了立时起身,"这么晚了,侯大哥出了什么事情……"陈茜拉他手臂不让他出去,"不准出去,在这里等着。"
  整好了衣裳推门,侯安都正于寝阁前空院正中,"县侯!"
  "校尉入夜不安歇,前日醉酒我未曾追究,府里的规矩,绝不准府前人来这里。"陈茜语气上挑分明带了些怒气,侯安都却是一时再顾不得,额角都见了汗,"方才末将于花市街上拾得此物。"说完探手入怀,取出那只腰牌。
  陈茜一望立时紧了目光,"你如何得了这宫禁的牌子!"这可是陈顼手下那些人出入宫廷之用,腰牌两侧龙鳞于宫门守卫相对,两牌合一严丝合缝便可进出。
  侯安都就欲开口陈茜扬手止了他的声音,望望四下虽是无人,"随我去书房。"
  "是。"
  一五一十说得清楚,侯安都万分着急,书房只燃起一支火烛,陈茜面色愈发难看,他却满心只想着郁书之事,"县侯,可否让韩侍卫与末将相见,他家中亲眷亦出了事情。"
  话音未落有人干脆地直接推门而入,绯莲一动,陈茜满心的愤怒被这不速之客激起,更是拍案而起,"韩子高!我命你留在房中你竟敢再此来此偷听!"
  光影打在案上那一只陈字的腰牌上,韩子高快步上前直问侯安都,"家里怎么了?"

  他方才一听侯安都如此焦急便觉得不好,陈茜走后又起了那从窗子而出的主意一路跟过来,这时候更是有些害怕,"是不是爹……"
  "不,韩叔无事,只是郁书如今不知所踪,她或许是让谁劫持走了也未可知。"
  韩子高分明觉得自己浑身一冷,还来不及反应,一直坐于书案之后的陈茜大喝一声扬手将那腰牌掷过来,"侯安都!谁准你去救他!"

  金纹龙鳞的牌子滚落在地,三个人的影子斜拉在地上幽暗不辨,"你坏了本侯的大事!"巨大的碎裂声,陈茜怒气一掌震碎了沉木书案。

  枯枝摇晃,秋风一过,灯影昏惑。
  韩子高一路尾随而至方才侯安都说的也听得清楚,见了陈茜怒不可遏,心下极快地思量,又见得陈茜死死地看着那方牌子,"宫里的腰牌,那恐怕……难道是陈顼?"
  侯安都听了这名字也是一愣,这不就是县侯亲弟,正于宫中当值,难道他手下之人出了事情他有不救之理?"县侯可否明示,今日之事究竟有何不妥?那人分明是羊鹍将军府中之人,我见陈氏手下尾随被他发现争斗起来,自然是当出手……"
  "闭嘴!"陈茜心下百般思量后果就差起身直接取把刀来砍了他,这时候竟还敢分辨!"用你的脑子想想!陈顼任职直阁将军出入宫廷多年,尤其是……相国一直借由他手,宫中诸事不论大小总能得到音信,陈顼派出去的人怎么可能被人轻易发现,何况……侯安都,你可看清了,那黑衣斗篷之人是不是羊鹍?"
  "不是。"羊鹍当年是侯景旧部亲随,旧年里沙场上的人都是见过的,而方才那人身手也明显不可能是羊将军,能轻易地教侯安都碎了衣裳。
  韩子高立时也蹙起眉,前后联系一起,渐渐开始明白陈茜为何突然起了这么大的怒气,"县侯……县侯可是故意教羊将军知道密探行踪?"
  侯安都不由手心一紧,"怎么会!"
  陈茜略扫一眼韩子高,果然是个缜密聪明的孩子,他也不过是上一次听见了自己和陈顼的对话对这直阁将军大致有了概念,今日就能联系起来前因后果。
  "正是,本侯私下联系羊将军之事未经相国首肯,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法子,陈顼上一次来我府中游说我拥兵自立之事不成肯定要想办法要挟于我,他为人又是善妒,各方密探如今俱握在他手里,我不得不防,也是为了打压他的气焰。谁能知道他日日派人尾随羊鹍,会不会在我同羊鹍私下联系之事上做什么手脚禀告相国?"
  陈茜避开侯景之事不谈,现下为了稳妥起见不能教侯安都知道,三言两语之下韩子高已然清楚,难怪,这事如今当真难办,"县侯故意露了些密谈的行踪告知羊鹍,所以今日羊鹍命属下扮成自己暗中外出的样子,顺势捉拿陈顼密探,还故意挑了大街上。这样明早一起来朝堂之上都能知道陈顼的密探被人捉了个显形,直阁将军自顾不暇自然不会再想办法找县侯的把柄了……"侯安都果然不该救那人,陈茜为了侯景之事笼络羊鹍,彼此本就是需要诚意维系合作,卖一个陈顼的探子出去,不但能给羊鹍一个人情,还能够威慑打压陈顼,一举两得,如今全被侯安都出手弄得一团糟,韩子高理顺了思路却突然想起了郁书,"郁书……郁书她定是教陈顼的人带走了!"
  陈茜望着手上出入宫廷的腰牌,"必然,侯安都,你还有脸回来向我回禀?明摆着看得清楚,你突然出现让那陈顼的密探起了疑惑……那丫头可是一直同你一处?"
  "虽未曾一起,但我出手之时郁书担心,一直在喊我的名字,想来……怕是如此便让那密探觉得她同我相识。"
  "陈顼最爱琢磨这些权术之计,如今他的探子突然出了事情还半路杀出了个人,你让他怎么不起疑心!更何况竟然还让他捉走了人回去审问!"
  韩子高一听这话再忍不住,执剑转身就要出去,陈茜厉声喝止住他,"韩子高!你想去何处?"
  "郁书虽是邻人之女,但我自幼就同她一起长大,会稽屠村之后更是一路视她如亲妹,如今她出了事,难道我还要站在这里听你讲你们那些陈年的恩怨么!"他心里焦急口气实在太过,陈茜闻之立时起身,"你!韩子高我真是太过纵容!才让你今日敢这般同我说话!"
  "县侯身居高位,庙堂之上军队之中都有要职在身,既然县侯如今自有缘由顾及不得,那子高一己之力想办法救出妹妹就是了!"说完狠狠望他一眼推门便要出去,陈茜一步上前大声唤他,"你给我回来!"
  韩子高停在那门边冷着眼色,门缝之外微微透进一线夜色清冷,"你降死罪也罢,韩子高今夜必要救出郁书!"一字一句说与他听,侯安都眼见两人情绪都有些无法控制,拦在陈茜身前,"县侯!末将罪责全凭县侯发落,但是郁书不得不救。"说着竟是转身就要同韩子高一同出去,陈茜暴怒之下再不愿多费唇舌,眼见韩子高固执推门而去,他在书房之中扬手击掌,书房飞檐之上暗影一闪,两名影卫悄无声息落地拔剑,直直地挡住欲出府二人。
  "拦住他们。"陈茜下了命令,轻轻吹熄了烛火,书房之中一片漆黑,韩子高见了影卫蓦然回首,只见得书房大门洞开,内力黑漆漆地什么都再看不见。
  陈茜身着墨玉的宽袍,这时候又是全隐入了黑暗之中。
  他是被气急了,韩子高明白,自己又何尝不是关心则乱。没有办法,陈顼看着便不是什么良善之人,郁书在她手上恐怕性命堪忧,越想心里越乱,干脆地豁出去拔剑相向。

  陈茜眼见两名影卫一致地围住了侯安都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绯莲色的光影衬着剑光清寒入骨,带得韩子高那紧张蹙眉的冷白面色显出妖异之感,陈茜竟是忘了当年有过命令,无论如何,一切死士,一切影卫密训杀手都要保住穿绯莲红之人。
  韩子高自己也忘了,错愕之下之见影卫对自己全似避让,侯安都缠住两人直向他使眼色,低了声音,"快走,记得去想办法找回郁书!"

【五十五】怒极之惩

  韩子高再顾不上侯安都,转身就欲离开,陈茜最后在那黑暗之中提声唤他,"子高,回来。"
  他脚步一停,回身望那幽惑书房,大开的木门开阖,竟是张吞人心意的巨兽之口,朱砂如魅眉心一点,这周身不减英气却又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少年缓缓开口,"你忘了么……当年会稽,是你命令屠村,是你杀了她的爹娘!你如今还不让我去救她……"这一瞬,陈茜竟然越过剑光看见他目光带了悲伤。
  他的难过,他想要守住的东西。
  是自己当年造下的罪孽,陈茜不在乎谁死谁活,他也不会为了这样一句话就真的触动什么悲悯之心,早知道的,他身上不差这几条人命。但是说着这句话的韩子高,竟然让陈茜突然害怕起来。
  你不许走。
  飞身而出,陈茜亲至追他而去,韩子高不断想要躲开他,到底是被他在廊下一把拉住。

  府里突然半夜起了打斗,何况事情闹得大了,离兮为了保险起见命府前之人执刀剑入后保护县侯安全。
  一时廊下站了许多不明就里的车马士卒,人人提了灯。
  只看见遥遥县侯追着这绯莲色的人出来,一把扭了他的手臂去。
  韩子高吃疼一时动不得,陈茜从身后箍住他的左手手腕向后反向扭过,身前的人自然再脱身不得,稍一动就带的臂上生疼,"放开我,我必须要去救她!"
  陈茜不语,冷静望他,韩子高说一句放开,他就使一分力。
  韩子高已经被迫俯下身去,遥遥地离兮让大家不得上前,众人都在看着,他就是死也不肯松口,"你放手!"
  陈茜再使力扭他的臂,"放开我!陈茜!"
  情急之下韩子高才不顾什么礼数,直呼其名大声骂开,"你当日杀了他的爹娘!你如今还要放着她的死活不管!陈茜你没有心……你果然没有心!"他分明是疼得眼角闪了泪光还是死咬着不放,"你没有心!"
  陈茜胸腔起伏忽地大怒,"我早说过我没有心!是你不肯信,你今日才明白……你今日才明白太晚了!"好似受了这一句话的刺激一般,众人遥遥提着火把望,县侯竟是闭了眼目手间死命一转。
  "啊!"离兮眼睁睁望着再没忍住惊呼出声,快步上前,"县侯……县侯息怒,别……"
  他竟是闭了眼睛硬生生地折断了他的左臂。
  微波乍起,莲心脆。

  手下的人到最后也没出一声,离兮惊慌地过来劝阻就见得那绯莲红的人直直地倒在了地上,以为他竟是疼晕了,却看见他睁着眼睛死死地瞪着县侯,狠命地咬着唇直到见血也不肯松开。
  "县侯息怒。"离兮也见不得两人这般,又不清楚具体,再想开口陈茜睁开双眼望着瘫在地上的人,"子高……你每一次都非要逼得我忍无可忍……"
  手臂被他扭得断了动也动不了,这般疼痛直教廊下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摇头避开,这景象谁都不忍再看,那么美的人……烧起的莲花色,却又固执得可怕,县侯那般的脾气都不能叫他畏惧。
  说不出话来,眼底仍旧是骄傲不让的光。
  陈茜挥手命令离兮,"带人将侯安都给我关于府前!派人看守!"
  "是。"离兮待人赶着去书房前院。
  余人散去,火烛寥落,地上绝世莲华依旧是不让分毫死死地盯着自己,嘴角现出血色。

  陈茜长叹一声,俯下身去慢慢地抱起他,一点一点,生怕碰了他左臂,韩子高剧烈的疼痛不住地倒抽气,当真是想要开口也再开不得了。
  墨玉的宽袍缓带,他眼底的温柔到了极致全是残忍,"千万别动。"低声嘱咐他,不顾自己衣袍拖在地上,很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来。
  "你不能去,以卵击石。"
  韩子高从未曾受过这般的疼,这时候疼到了极致反倒是更添了胆子,"可你也知道我一定要去。"
  "所以我必须断了你的手。"
  "只要我还能走你就关不住我。"他被他抱在怀里的姿态像是抱住了举世难寻的珍宝,陈茜几乎是极端得让人无法接受,韩子高竟然觉得他此刻的眼色全是悲哀。
  为什么难过?
  他看着自己的断臂好似很不能相信,但是……是他亲自下的手。
  陈茜将他小心地放在榻上,不住地亲吻韩子高的额角安慰,"你要记得你还要救郁书,别晕过去,听见没有……"说完急声喊大夫。
  "你不用这样,断了骨头我还不至于就哭爹喊娘要死要活!"韩子高是彻底地被他的态度激怒,再不愿去相信什么假相之下的安慰,"我一定要去救她,一定要去,不然你干脆现在就砍了我的腿!"
  陈茜过来拥着他不放,"我不想你死在陈顼手里。起码现在……你不能死,所以无论如何,什么手段,你恨我也罢,今夜你哪里也别想去。"
  字字句句说得温柔残忍,好似拿着刀子一片一片刮下来他的肉,还要一口血一口血地不断喂还给他。
  韩子高周身冷汗遍布,郁书安危难定,一时之间他竟是觉得自己快要垮了,"陈茜……你快要让我疯了,你为什么……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留下我,我也不知道你想留着我用做何用,总之你若是觉得我只是个有价值的下人,便不要再这么对我……"
  他的左臂内伤断在肤下,一滴血不见却让他疼得钻心地难受,"你说过你不会施舍怜悯,你也还一直带着竹的笛子,陈茜,你只说你不是想要将我当做他,那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反复地试探,你想确定什么……"方才猝然扭断倒还一时麻木,现下彻底地痛入骨髓,韩子高动也不敢动,僵持着榻上愈见冷汗。
  陈茜愣在他塌边,大夫急匆匆地被人刀架在颈上赶来,陈茜让开些让人给韩子高正骨重接,忽地又不放心,"离兮!离兮!"
  离兮正传达完他的命令赶回来,"县侯还有何吩咐?"
  "遣人连夜入宫请求皇上特派御医来入府。"
  离兮不由面露惊异有些担心,皇上自然会给县侯这个面子,请个御医出来倒不难,只不过如今这深更半夜……断没有惊扰圣驾的道理。
  "快去!"

【五十六】不肯轻让


  府中一片灯火摇曳,前边人声嘈杂。
  韩子高却是突然右手撑起了上身来,"你不用如此,我说要去,就一定要去,郁书如果出了事情,我……"唇角破裂,死命地忍得了无血色,陈茜目光幽邃沉渊一般望着他,"今夜无论如何不行。"
  "她不过十五,根本不懂你们这些权势阴谋!莫名其妙被人抓了去定是要吓坏了,郁书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当年她的爹娘都死在你手下,如今剩她一人!"韩子高越说越激动不管不顾兀自从那榻上起身来,陈茜接着烛火竟是看见他眼中晶莹一闪,真是……如此上心,如此重要的人么。
  "他不是你妹妹,和你并无血缘,纵是这么多年一同生活,如今时局难定,救不得,便是救不得。"陈茜一手拉着他右臂口气很是平稳,甚至将方才的怒气全都隐去,韩子高只觉得他要逼疯了自己,彻底地甩他手间疯狂起来,"你给我放手!"
  "今夜绝对不行,我还是这句话。"陈茜好似耐心颇多,并不计较他厮打。
  大夫不住地劝阻想要给他正骨,扭打之间钝痛教韩子高突然冷静下来,"韩侍卫手臂原是正骨重接修养便可,但若再是这般挣动便可是不好了,万别……哎哟……"苦口婆心还未说完,韩子高突然抽回手不教人再碰,"陈茜。"
  半边琉璃盏的光影。
  墨玉色的人只浅浅束了冠带,留些发丝在鬓边,同他白日里桀骜工整的模样有了分别,这时候的陈茜望着平缓得多,又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性。
  绯莲红的人苍白的脸色,狠狠地望着陈茜开了口,"郁书既然救不得,韩子高也救不得!"说完了竟是再不肯让大夫来正骨,那臂上扭曲成了奇怪的角度任人看着都残忍莫名,他却是死咬着嘴间硬是不准人治。
  陈茜果然抬眼望他,"救不得?"
  "我便断着这手臂。"
  大夫一听大骇,"这可万万使不得!断骨经脉未损,一时重接固定便可再生,若是时间拖得久了血脉不畅,经脉一伤可就要落下阻碍,日后这手臂废了也说不定啊!"
  韩子高死盯着他不放,"废了便废了,县侯,我若是个废人了,你我的约定交换是否就要作罢?"
  陈茜同样望着他的眼睛,半晌有了笑意,"交换……到现在还是只求荣华?"
  他面上都是冷汗,顺着流到了眼眉处,韩子高还能撑得分毫不让着实让大夫都有些焦急不忍。
  很明显,韩子高一瞬间有些疑惑他此话究竟何意,却不敢再妄自去相信什么,是他扭断了自己的手臂。
  还能想些什么呢。
  "若不是这样……我还如何留至今日。"
  陈茜终于笑出了声,"你是第一个说我有心之人,如今却也改了口……拿这断臂要挟我?陈茜若是真的无心,废了你何妨?你和你的侯大哥给我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如今府中上下不得安生!"
  他的口气突然笑中带了颓然,别人觉不出,大夫依旧是垂了眼目,却只有韩子高觉得全不一样,他很少这么说话,说得竟是有些无奈。"救郁书……你若肯帮我救郁书,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陈茜的目光愈发深重,"还是交换么,韩子高,这一次你若是真的要换,可别后悔。"
  到底是谁先开口说得交易?纷乱如麻,这一夜太过漫长,绯莲色的人慢慢将手抬起一些,"一开始不就是这样么……你后悔了?还是现在才觉得这交易不够回本?"
  "一个邻人之女,值得?"
  "为了死了多年的人找一个影子,值得?"
  陈茜骤然又起了怒气,却生生地被自己压下去,扫一眼大夫,怒吼而出,"正骨!"
  "是,县侯息怒。"
  韩子高依旧下意识地握着自己佩剑。

  "你那一夜,到底是醉没醉……"
  "醉没醉都没什么分别,当日溪畔你能够毫不犹豫带我回来,不就是因为犹见故人面,你若不是心里仍旧不能释怀当年之事,你又为什么一直带着他的笛子。"
  陈茜被他说得愈发地隐忍不得,碍于此时诊治不便,终是沉默,直到包上了韩子高的手臂,他挥袖将人统统赶了出去,"除非御医赶来,否则谁都不许进来!"
  "是。"离兮匆忙掩上门。

  韩子高渐渐缓过口气,"县侯这一次,让我用什么换?"
  陈茜背对于他过去取了离兮端来的金盆,湿淋淋地拧了方帕子,"心。"
  榻上人满腔讥讽自嘲的话都哽在喉间,不断地怀疑这一个字的含义,却先看见他回身取了帕子过来,"往前些,额上都是汗。"说着陈茜替他拭去额角的冷汗,温水感觉极好,竟是起了一刻的贪恋又开始不想继续猜疑,其实是……很想去相信些什么的吧。
  只是韩子高每一次想去相信的时候,这维持的时间都太过短暂了。
  陈茜扯了软垫来让他能够侧过一半身子靠着,"日后战场上这般跌打断骨的事情恐怕最是常见……"
  韩子高想要自己接过那帕子来,陈茜不放,他只得开口,"原来县侯一直都在试探么,我若是今日没出息这点伤都挨不过去,那是不是也就再没了交换的必要?"
  一滴温温热热的水珠顺着韩子高清丽白皙的眉骨而下,忽地点在了那伤了的手臂上。
  陈茜手下停顿,正是俯身的姿势,"还是没拧透。"
  就和这话一样,还是没说清楚。

  "听我说,不管你信不信。"陈茜慢慢开口,看他不再出冷汗,拂开了他额前湿粘的碎发,"陈顼不会伤郁书。你大可不用如此着急。"
  韩子高眼光一动,"为什么?"
  "他部下出了事情,明日叔父一定会怪罪,他还要留着这丫头去见叔父理论,说明此事是我从中作梗。郁书不过是个小丫头,她全是凑巧喊了侯安都的名字,而侯安都如今正式归入我麾下并无可推却之言。陈顼的脾气,自然不肯承认是自己密探失职,便要拿着这事情去请叔父定夺了。"
  "但陈顼仅仅是凑巧撞破了你府上的人,这又不代表密是你泄露出去的。"
  "所以,我有罪无罪,全看相国是否信任了,我和陈顼,他到底相信谁,恐怕明日就能见分晓了。"
  韩子高自知这事情如果不是因为侯安都和郁书正好见到,陈顼纵使起疑怀恨在心也是无可奈何,陈茜还能借他密探曝露之事卖给羊鹍一个人情,如今羊将军府上更是难定。"那……羊鹍之事……"
  陈茜一瞬眼色重又是那般喜怒难测,他打量着韩子高周身,"我本不想的,可是如今没有办法,若想让羊鹍这惊弓之鸟放下心来同我合作,恐怕只能……让他提早见你。"
  韩子高一惊,"见我?"
  "这可是你说要换的,子高,我保证郁书不会出事,无论如何明日之后我想办法带她回来。"
  榻上的人只觉得手臂疼痛难耐,却又是觉得好笑至极,"还是思量好的,你方才扭断我手臂之时就是一切都算计好的。郁书不会有事,而你迟迟不说拿这事来逼得我同你换……可是我韩子高如今身无长物毫无特殊,就算羊鹍见了我又怎么可能放心?"
  陈茜的手本是过来想放他躺下,听了他这一番话却在半空之中犹豫,到底是没有放下来。

【五十七】所谓信任

  遥遥地外边又起了一阵杂乱,有人呼着皇上特命御医进府,有人一路提灯晃着路过来。
  寝阁之中两个人相对沉默。
  "子高,如今我都说明了,郁书不会有事,你若不愿见羊鹍,我不会勉强。"
  榻上的人分明合上了眼睛,断了的左臂,费劲了心机。他不懂羊鹍见了自己会如何,也不懂他一直和羊鹍之间的联系最终目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这一切都在陈茜手中控制着,他们这些棋子各安其职,却不想今夜侯大哥竟然回了自己家中探望,误打误撞地乱了陈茜的一局棋。
  乱了便乱了,乱了也许打压不得陈顼反而给他提了醒,乱了也许会教陈茜的叔父猜忌,乱了也许会打破陈茜和羊鹍之间的信任。
  但是这个男人如此紧急之时依旧没忘了打算好一切。方才他下手的时候毫不犹豫,算准了自己不可能轻易地放着郁书不顾么。
  原来你韩子高,对他还真的有大用。
  冷冷靠在榻上牵出一丝笑,陈茜命御医进来再次查看骨位,又定下了通血的方子,韩子高眼都不曾睁开,直教那御医怕他是疼得晕了过去更加小心起来。

  光摇越鸟巢,影乱吴娃楫。
  这一夜的火烛格外明亮,韩子高钻心的疼痛之间脑子里一团乱,陈茜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每一次那墨玉色的人都说得肯定,每一次他都会亲手打破。
  "知道为什么叫你子高么?"
  "所以好好地护好自己,万别让我烦了……"
  "不想你是他。是我想要在他身上找你的影子,一开始便错了。"
  "还是交换么,韩子高,这一次你若是真的要换,可别后悔。"

  怎么开始怀念那一夜酒醉。
  酒,真是个好东西。

  秋后见寒,薄风起,云霭低垂。
  一夜无眠,折腾了半夜最后御医回宫之时已经见了东方微白,韩子高臂上有伤寝卧难耐最后干脆是坐了起来,陈茜倒也不去管他,径自坐于屏风之外,烛火积了厚实的灯花,难得县侯亲自动手,耐心地过去剪灯花。
  直到清晨府前又有了动静,两人于寝阁中一直沉默。
  "离兮?"
  "县侯,侯校尉又断了门锁,他心里急,非要出去。"
  陈茜听了也没什么表情,"告诉前边的人,若是如今连个人都拦不住了……便都和侯安都一同出去不用回来了!"
  隔着云纹门板,离兮颔首应下匆匆去传话,屏风之后红影一动,一夜休息不得,心里起火焦急,身上又疼痛至极,韩子高眼底都显了血丝,陈茜抬眼望他,"疼过了这几日就好了。"手臂接得及时,这小心包扎又上了板子的样子却让人看着不忍,陈茜话音犹豫,不由也长叹了口气,"我早说过,有时候控制不住……你也当学着收敛。"
  韩子高并不再和他过多纠结这手臂之事,"让我去吧。"
  "做什么?"陈茜心里琢磨着该去让人端些散火的汤水来给他,却看见韩子高站在门边请命,"侯大哥性子直爽,他连累了郁书心里定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县侯如此命人关着他也不是办法,不如让子高去劝说。说清了利弊,也剩得再闹出事。"
  "说清利弊?"陈茜低笑,"你觉得我同你说的话是其他人也能听得的么,韩子高,你可记得了,什么大哥妹妹,侯安都,郁书,纵使是他们面前你也要明白一件事情……"
  韩子高眼底的光芒渐渐锐利起来,张开了戒备的样子渐渐在陈茜瞳子里放大,偏偏这墨玉的人换上了外袍断气茶来戛然而止,吹开茶沫,"你当日同我走,就是我的人。我可以同我的人说清事情背后利弊,但不带代表这话能和外人说。"眼底笑意顿现,很快依旧是沉渊底色,陈茜清晰地见得他完好的右臂袖口都扯得出了毛边,"这么重视这个郁书的丫头……我似是有些印象,那一夜里……是不是那个你爹身旁的孩子?"
  韩子高不愿再提那一夜的惨状,只略微颔首,重又开口,"如此耗着,侯大哥一定不可能就这么任你关在屋中。"
  "去可以,除了关于郁书的事情,其他的一律不能和他说。"陈茜干脆地放下茶杯,这也是个办法,乱了一夜,若不是这侯安都身手可为己用,他才懒得留着他再惹乱子。
  韩子高答应下来转身出去,日光下屋外远比室内亮堂,光线从外打进来的角度陈茜恰是望见了他手间死死地扯住那袖口。
  飞散开得绸料又被他弄得破碎,很疼吧。
  竟然一声都没出。
  他这时候才记起来他不过十六年岁,当年在他自己十六岁的时候……陈茜目光随着那绯莲色的人转过了回廊不见。
  "来人。去命大夫开方止痛的药。"

  府前已经可算是重兵看守,侯安都几番想要冲出去都不得法,不断地命人过来,折腾了一夜他也是彻底地累了。
  遥遥地就听见侯安都还在说着求见县侯,人不能不救。
  韩子高突然想起郁书这丫头当年心头留下了阴影,见不得刀剑听不得喊杀,便是需要一个能彻底护着她的牢靠人照顾。
  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
  侯安都颓唐坐在角落里,见了那赤色的人晃进来脚下一步上前,"天都亮了,县侯怎么说?"
  "郁书不会有事,她什么也不知道。"
  "你怎么这么平静?"侯安都被韩子高弄得全然无措,忽然又看见了他的手臂,"你……你这左臂是怎么弄得?"
  "无事。"向后藏藏,侯安都却觉出了一些奇怪,"难道是县侯迁怒于你?快说怎么弄得!"韩子高先让他坐下,想着昨日闹大了府里人都看着的,手臂的事情今日遮掩过去了侯安都以后自然也会听见人家当个闲话传,"县侯断得。"
  侯安都立时抓起剑来又是几欲冲出去,韩子高拦在他身前,"听我说,现在坐在这里等消息,陈顼现在一定是去找相国理论想要脱罪,他的人出了事情,该是他怕才对。"
  "他为什么伤你?"
  "我……"韩子高竟是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侯安都眼底显出愤怒,"你留在这里就是过着这种日子?你知不知道我昨日回去探望你爹,探望郁书,他们分明是担心,我还要替你遮掩,说你如今当了职也有了自己的差事,可是你在这府里难道只是他出气的玩物么!若是如此干脆我带你杀出去,救了郁书一同离开!反正也是不明不白的阴谋地,你……"
  韩子高忽地右臂拔剑而出,陈茜明显是下手的时候还是思量过的,韩子高被他说得愈发地受不得,心里却突然一阵酸涩。
  其实也没说错,陈茜一切都想得极好,给了自己一个教训,疼,数日恐怕都要这样被人看着那断了的手,可是却不是使剑的要紧地方,纵使昨夜真的出了什么岔子落下了毛病,反正也只是左臂,不碍他日后再想让自己做何差事。
  那到底又是为了什么非要保住这最后的一点尊严呢。其实他们说的都对。
  韩子高横剑身前眼盯着侯安都再隐忍不得,脱口而出,"闭嘴!"
  屋内外诸多守卫原本一片聒噪烦不烦胜烦,这一下突然全都静默无声。断了手臂的豹子也能利爪伤人,直教横刀阻拦于外的人立时安静下来。
  侯安都明显一愣。
  他从来没有这么生气,眼前绯莲绝色之姿,突如其来的怒意直教人退避三尺竟是有些迟疑,这孩子身上的气场很不一样,绝不是徒有其表。
  "你……"
  "别人怎么想都好,可是第一次见面起我便叫你一声大哥,你却也这么想我……"明艳的脸色分明是难过却又倔强,"我确实留在他身边,可是我若是同他不似面上简单,那也不是因为……"
  韩子高手犹颤抖,气血上涌忽然觉得连日来的憋闷都耐不住想要冲出来。
  陈茜说郁书不会有事,可若是真的有什么万一他还剩下些什么,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一个念头赔上了这么多,那墨玉人影下狠手的时候却也没有犹豫过。
  莲绯子碧,可知莲花心苦?

  "你信他?"侯安都突然有些明白过来,醉酒那一夜,传言中阴枭暴戾的长城县侯竟是身着就寝中衣软袍便徒步过来寻人,阴暗月影,喝得头晕脑胀当时不曾细想县侯说的那番话。
  看见韩子高同自己倒在一处,县侯明言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那时候侯安都不明白,现在看看韩子高的愤怒又突然醒悟了点什么。
  冷白殷红的颜色,韩子高顿了一会儿,"侯大哥指的是什么?"他并不知道他突然说起的信字究竟所指如何,侯安都缓缓坐回屋角,"郁书如同你妹妹一般,你自己的妹妹生死都在他一句话上,如今他说要坐在这里等,你信他?"
  "我信他。"他收剑抱着自己的左臂慢慢出去。
  侯安都更是无奈,他既然都不急,还能教旁人说什么。"等一下。"
  韩子高停住步子,身后的人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些干碎了的淡黄事物,离近了突然看清竟是些败了的花瓣,"这……"
  "郁书昨日让我带给你的,可是后来街上突生变故,这捧午时花也落在地上污了,我急着抓了些回来,折腾了一夜……也成了这般模样。郁书说是你见了自会明白,便不带话给你了。"
  韩子高突然莫名酸楚。
  都还是记得的,家乡的野花,竟是有名字的。
  眼见得绯莲红一路往回走,屋子之后的矮墙里迅速地闪过人影,韩子高暗自思量,慢慢地走回去没再留心。

【五十八】心意渐明

  寝阁内一五一十说起来,先于一步赶回去的下人几番谈话滴水不漏听得真切,告诉了陈茜,他依旧是晃着杯茶让人下去。
  韩子高推门之时见得有下人转身离去,不由皱眉,"县侯既然不放心,何必放我去。"陈茜如此手段也不奇怪,他只是觉得侯安都那一席话和自己的回答让他知道了便没了意思,说得如此笃定,什么信与不信,还不是当下的恩惠。
  "你为什么不催我去打听相国府上的音信?"
  "是陈顼的人出了事情,你这时候这么上心,岂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若是相国真的不肯信我,那时候可就不是一个郁书的问题了,恐怕我自己都自顾不暇。"
  他说的字字在理,韩子高却突然觉得紧张不起来,"你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不是么?陈茜,你算得很好,你也了解你叔父。"越发地觉出了缺少了左臂的不便,韩子高越说越有些动气,"你昨日算准了我不会低头,拿郁书逼我,如今关起侯大哥来也不怕他在府前闹事,因为我若是听见了自会劝他?你派人跟着,听了我们说些什么,一切的一切你都想得滴水不漏,你又怎么可能自顾不暇!"
  他只是觉得这个男人有太多面目,韩子高努力想从喜怒千面之中分辨出属于陈茜自己本人真实的一面,到了现在突然明白根本就不存在。
  他的本来面目就是莫测,猜透了,就不是陈茜了。

  墨玉的人一直安坐在衣裳望着他,不曾打断,听他口气明显激动地说完,半晌突然推过来案上的方子,"缓痛的,你过来看看,有几位药大夫说要问问你以前可曾用过。"
  韩子高的气全闷在了自己胸腔之间,陈茜没有任何触动,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需要解释的意思,他扬手把那方子扯起来,"缓痛?臂是你扭断的,今日又要来给我缓痛!你什么时候才能收起这副面目!棋子就是棋子,棋子的手断了也活该自己去疼,缓疼的方子都会麻痹经脉影响日后行动,子高劝县侯快收了去,若是韩子高以后左臂没有知觉了,做个棋子怕是都要留之无用了!"
  陈茜突然起身一把抓住他肩膀,"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很讨厌你这副嘴脸。"韩子高肯定万分丝毫不避讳地盯着陈茜的眼睛告诉他,"你可以拿我当棋子,也可以利用我筹谋你的霸业,但是前提是……陈茜,你让我死心。如果我只是个影子只是个替代,或者你仅仅是觉得我还有用,那就保持这样的分寸,别再往前试探了。"
  什么不想你是他,什么错了都错了,什么你不是个男宠。
  韩子高的爱恨分明得很,他异常厌烦说不清楚的感觉。
  陈茜的目光一时之间有些惊异却又激赏,原是知道韩子高性子很烈又不会随意地屈从于谁的控制,可他直言敢说敢做的样子着实让陈茜吃惊。
  "你动了什么心?"面前的人眼底愤怒却又是烧起来的清凛莲华气,一时四下骤然死寂,人言自伤流景,菡萏未开,晚莲败落,天地局在他绯莲眉目之间。

  谁言庸人偏自扰?
  云影熹微,秋风惊门而入,廊下慌慌张张一声惊呼,"县侯!县侯!相国府里来人了。"

  门开,两个人对立谁也没有动,全似没有听见,陈茜慢慢伸出手,"你动得什么心?回答我。"
  韩子高伤了的手臂,陈茜慢慢地一寸一寸轻轻向上,"我昨天有些生气,只是因为我觉得你面对侯安都和郁书的事情态度全然不同,为什么……你同他们一起的感觉和面对我的时候不一样,你好似很在乎,我从来都看不到的在乎……"
  韩子高定定站着,背对门口,离兮领着回禀的下人等在廊下,左右几个下人眼见得寝阁开了门,竟是县侯同韩子高僵持在门口谁也不去理会周遭。
  幽暗洞开的门,暗赤色的光影夺人眼目,一个背影也能明亮得灼伤枯木。
  "我记不清那个丫头了,那一夜其实我只记得你。后来很多个夜晚,我试着去逼竹,我想知道是不是每一个漂亮的孩子都能和你一样……但是就同你那一日酒醉的时候听见的一般,从开始这念头就错了……他最后因为我死得很惨……"
  韩子高不动,陈茜的手终于慢慢地抚上了固定他伤臂的板子,轻轻地碰触带了颤抖。"那么多年我从没有这样轻易地记住过谁,死了太多人,我习惯了不去留存记忆,说不定下一秒,死的就是原该记住的人,可是我却一直都记得你。"
  "陈茜没有心,叔父自幼起告诫过我,如此才能赢。你是第一个说我是有心之人……"他一个人兀自说了很多的话,离兮从来没有见过县侯竟也会如此……失了自控。
  韩子高的眼底翻涌不息,他一直望着陈茜一字一句说出来,直到陈茜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可是你……"

  正对着大开的门外枝叶寥落,廊下离兮引了相国府里派来的人,这时候全是被当作了空气。
  颤巍巍地抬起了头,一个淡黄色纱裙的小女孩一路跟着到了这里,终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慢慢地抬起了头,这一路她都是怕的,躲躲闪闪这时候忽然听见了蛮哥的声音,终于肯从人后走出来。
  云初破散落□。
  红衣裳的……便是蛮哥么,他在和人说什么……
  屋中陈茜忽然叹息转了口气正要再说什么,韩子高猛然冲出口,"我想要你的心,陈茜。"

  谁被惊得倒抽了一口气,那黄色的人影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已经开始能觉出些凉意了么。

  陈茜望着他眼底的莲华慢慢地显出了笑意,"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这美得不可言说的人眼睛里……竟然能见得吴兴春日芙蕖三千。
  什么相国的信任,什么昨日今日,什么棋子和阴谋。
  韩子高只是觉得,棋子也有自己想要的。绯莲红色衣裳微微倾动,正对他,笑得再不教第二人有缘得见的飞扬明艳,"陈茜,我说我想要…….你的心。"微微昂起的头,朱砂一动,陈茜突然出手一把拉过他狠狠咬住了他的唇。
  陈茜承认,他还是输了。
  这固执却又骄傲的人美得近乎妖异,却又不失张扬少年轻狂。奇异到了极致的感觉,他只是很想留住。清晰地想要贪图的守住的感觉。

  "啊--"
  离兮顿时醒悟过来这时候引人来实在不妥,可这是......相国府里来的人,正犹豫,身后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女子的声音,韩子高越发觉得不对,突然松了气息回过身去,大门洞开,廊下起了风。
  一身淡黄色的衣裳。
  会稽山上满山遍野的小小野花开成了海,谁说清歌待归去?
  她自幼起见得的人,美得让人害怕的蛮哥,眸子里漫山遍野的明亮颜色动人心魄,郁书突然觉得如被魇住。
  掐住了脖颈一般的颠覆感觉。

  韩子高匆忙下来,"郁书!"她果然无事,无事便好,过来想要想平日一般着替她挽好了头发,却突然觉出了自己如今单手不便,又怕她多问,也就先放了手间压低声音,"你别怕,都好了,蛮哥在呢。"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郁书却突然红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身后。
  "参见县侯,相国有话,直阁将军意气用事,多有惊扰,听闻这丫头是府上之人的亲眷,既然都是误会,相国便命我送她回来。"
  果然,叔父自然英明决断,不会被陈顼那三言两语就给扭转了情势。陈顼动尽了脑子也无用,以为劫了个丫头走就能推出了因果么!县侯面上带笑,"带我给叔父问安,不知这是……出了什么事情?"全似未曾听闻的模样。
  "县侯恐是还未曾出府吧,昨夜直阁将军手下的人出了些乱子,今晨相国得知震怒,命他前去,结果将军也不知是怎么抓得了这小丫头,一口咬定是…….咳,咬定是县侯泄了密,这岂不是笑话,自家人怎么会……相国自然清晓,将军到底年轻,县侯不要计较便是了。"
  陈茜也便是冷了些面色,故意地开口,"陈顼他如今当真是不知轻重!手下的人又闹出了什么事?"
  人人皆知陈顼是他亲弟,却两人一直极不融洽,县侯对其又是多有苛责,这也是惯了的。
  "此事相国自有定夺,县侯无需动气。"下人们陪着笑脸,心想这自家的兄弟一天到晚没个消停,长城县侯脾气暴虐又是人尽皆知,这一次被陈顼诬陷……唉。
  赶忙再恭维了一番匆匆离去,"末将仍需回相国府上回禀,这便退下了。"

  风波暂定。
  韩子高过来拉着郁书上下地打量见她确实无事终于松了口气,刚想再开口,却看出郁书不对劲,"郁书?怎么了?"
  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目光,惊恐和愤怒。韩子高一直都以为她还是个小孩子,可是她太早就领略过世道凄凉,残忍血腥给了她太大的阴影。
  怎么拉她也不动,眼睛竟是死死地盯着自己身后,韩子高不得不顺着她的眼光回过身,突然也是明白过来。
  十二岁那一夜。

【五十九】毕万昌大

  "是他……"郁书红了的眼眶死死地念着这么一句话,陈茜打发了相国派来的下官,正吩咐离兮上前说着什么,郁书突然大了声音死死地指着那墨玉衣袍,"是他!会稽……会稽屠村,他杀了的人……."
  陈茜甚至不曾正眼打量过这让人送过来的小丫头,这时候忽然觉得她死命地就欲冲过来,却是被韩子高一把拉住。
  抬眼瞥她,"子高,人若是无事,便该让她回家了。"
  韩子高应了一句,却突然觉得害怕,郁书方才定是看见了……看见便看见,可是她竟还记得当日的一切,甚至她还记得陈茜。
  "郁书,我送你回去可好?没事了。"努力地想遮掩过去什么,不能再教她回想那些可怖的记忆,可是郁书已然疯狂起来不住地扑打叫他放手,"他杀了我全家……他当日一声令下,我清清楚楚记得他的样子!就是他……他杀了我爹娘!蛮哥,蛮哥你放手!"
  韩子高多年原是习惯了,她若是争执起来什么就干脆地拦腰掐着她把人举起来,郁书一怕便不闹了,可他如今左臂不便,只能是横腰拖住她不动,"郁书!"声音低了些,眼看着四下还有下人蹙眉,"哪里来的无礼丫头!"
  "蛮哥!你忘了么!当日害死我爹娘,害得我们流离失所再也不能回去的人是谁!若不是他我们为何要一路逃离家乡……整个村子,整个村子的人!他杀了那么多人!他还杀了我爹娘!蛮哥你……."郁书激愤得眼泪都憋在那眼睛里竟是一时不曾落下,恨意冲到了顶点,突然有一日亲眼见得这人竟然还活着,郁书觉得整个人都要卷回那夜夜不息的噩梦里了。
  掐住自己喉间的一场梦魇原来是真的。
  她甚至直到今日闭上眼睛都能听见娘的骨头断裂的声音,死死地护着她在怀里。再顾不得什么青天白日,郁书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娘!"
  陈茜微微眯起眼睛看这明显疯溃了的孩子,离兮小声询问,"可是要赶出去?"
  "不用。"
  自己原来同这丫头有血海深仇,却是多年都忘记了。
  韩子高扶着她不住安慰,眼睛却是不再敢看那站在寝阁门边的人,微微转身,"县侯,准我送她出府回家去吧。"
  陈茜默许,见得他拉着那疯了一样的孩子走得远了,才想起来,"去命人替韩子高牵马,手伤了,别碰着了。"
  "是。"

  左右都是一片混乱。
  "叔父!"
  相国府中林木褪去碧色唯剩零星枝叶,庭院之下屋门紧闭,将军装束之人左右徘徊不去,不住地唤着,"叔父且听顼儿说清楚,县侯一直对我心下多有顾忌,叔父如此裁定可就是诬陷于我了!"
  上首紫檀木的匾额,毕万昌大四字竟并非融金所铸,陈霸先的待客之所外反倒是格外地木质清幽。四个字仅仅是手工篆刻出的一般,木痕经年略显老旧,深浅映着日光。
  屋内依旧没有回应,陈顼心中气愤至极,一个时辰前叔父就命人将那丫头送回去,甚至不容自己说完就先怪罪了这探子的事情。
  简直便是分明的偏袒,也不思量,这么多年没有出了事情,怎么就近日陈茜想起同羊鹍联系的时候出了事情?
  "叔父!叔父容我再说一句,长城县侯与我多有罅隙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叔父可知他最近私下去寻……."
  话未说完木门突然打开直教陈顼后退两步,陈霸先正式负手而立于门后,直直地看着陈顼,硬生生教这满心怨恨的人憋回去了后半句。
  "叔父……"
  "你是越来越不知道分寸了!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心里可还知道?"若是自己再不出来,这孩子岂不是要连这私底下筹谋的一切都在这里嚷出来了!
  陈顼立时也意识到自己是有些过了,连忙垂首应着不是,"叔父教训得是,只是今日确是冤枉顼儿了。"
  "冤枉?"陈霸先打量他眉宇之间的怨艾之气,"你手下出了岔子便当领罪,陈顼,什么时候起学会了这些推诿诬陷的手段来了?"
  "叔父明鉴!县侯近日一直同羊将军多有联系,他如此便可卖与羊鹍一个人情,还能顺便打击于我,叔父如此还看不明白?我部下的探子何曾出过纰漏?"越发地低了声音,却是说得着急,昨日夜晚之事当街发生,还是最热闹的花市街上,很快传言闹得不可收拾,都知道陈氏有人和羊将军起了冲突,立时朝野上下多方目光都在窥探,尤其是王僧辩,他们王家的人早晨便急着入宫给皇上请安,平日不见如此殷勤。
  陈霸先气归气,见了陈顼冒冒失失压了个小丫头跑过来指责陈茜反倒是明白了些。
  "陈顼,这一次你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叔父已经决定不再追究,县侯那方的事情你也不准再提!"他本是要严惩的,但是陈顼眼下心浮气躁稳步下来,恐怖王氏在宫中做些什么他也再顾不上了,还是先安抚好了陈顼为好。
  "叔父!"
  "闭嘴!快些回宫去!昨日的事情再提起一个字来……陈顼,休怪叔父无情!"说完掩上门再不去理会门外。

  陈顼颓然无法,这长城县侯到底是给叔父吃了什么定心丸这般信任与他?如今首功之事也先交给他去想法子,日后他真的除了侯景,岂不是更要踩在了自己头上!
  回身过去才发现那上首的匾额竟是镂空刻穿了的,厚实地檀木斜斜放于梁上,一小段中空的距离恰足够透过了日光,陈顼这方望过去,竟是错落四个大字的影子投在那门板之上。
  毕万昌大么。
  春秋之时,大夫卜偃有言:"毕万之后必大。万,盈数也;魏,大名也。把魏地赏给毕万,是天意要启发他的后代,而后毕万果建魏国。
  陈顼忽地想起幼时曾居吴兴时候陈氏族内的说法,本族之上十世祖名叫陈达,西晋永嘉年间,陈达避乱,随西晋王室渡江南迁。陈达出任为长城令,就在当地定居下来。陈达选择长兴作为定居地时,曾有预言流传于后世子孙,"此地山川秀丽,当有王者兴焉,百年后,我子孙必钟斯运。"
  叔父自立之意分明。
  若是当真一日成真,县侯可定是就要封王的了。陈顼狠狠地怒望一眼那陈年之木离开,命数总有天定宠儿。
  屋内陈霸先微闭双目,算算日子,又快过了秋,也当提早给他备下药了。

  遥遥地花市街口人来人往,红鬓烈马本就是惹人眼目,谁想它的主人竟也是一身惊人的绯莲红衣。
  转过了街角,金鞍上就摔下个小小女子,淡黄色的衣裳揉得皱了落在地上,好在马蹄轻扬一路并不快,绯莲红的人影慌张下来,左臂却是带伤。
  "郁书!听我的话,快些回家去。休息一下忘了昨夜的事情。"


【六十】终得归家

  "忘了?你若是忘了我可没有忘!爹娘就死在我眼前!你怎么会明白我的心情……我……我一直记得这个人,可是你竟然……"郁书不住地想起她方才突然撞见得一切,那么多人都见得了,他们两个人分明是在那屋子里……
  没什么人过于惊异,领她进去的那个侍女甚至置若罔闻没什么奇怪的样子。
  那是不是蛮哥在那府里一直都该是这样子的?权贵府上盛行男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虽然胆子小平日都不敢上街,但是毕竟住在建康这般久了,风言风语都听得的。
  浑身颤抖,郁书死死盯着他眉间的朱砂,"蛮哥你忘记你答应过韩叔什么了么……你说你不会做这些事情的,你不会用这样貌去换什么……可是你方才做了什么!"
  韩子高本是只当她是个孩子,一路护着,和她一处,这时候被她质问起自己心底的事情,竟是不知道如何说起,"我……不是你见到的那样。"
  他只是突如其来地忍不得非要同陈茜说清楚,却不想竟然郁书恰好看见了一切。
  "你没有骨血至亲被人肆意残害,你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情,我很怕……我以前都很怕……我总觉得无论何时若是真的出事情你都会救我,这么多年,蛮哥,我跟着你一路去哪里都好,去哪里都心安。可是到了这里,到了建康,你突然就走了,说也不曾说一声,我只能一个人去试着接受……怕或者是不怕,再也不会有人替我担着了……"郁书说着竟是自己慢慢地退后扶着那街角的墙壁往巷口走,"你不用送我……我也不会同韩叔说什么,难怪你不敢回来……难怪侯大哥一直都坐在闪躲,其实人人都看得明白……"
  是啊,他韩子高天生一副祸水皮相,便要教谁都想得偏了,凭什么!"郁书!"大步追过去,郁书快步地躲开刚进了巷子被他一把拉住,"你放开我,他杀了我爹娘!他是我的仇人,你竟然还委身于他……"
  会稽时候,村子里的疯婆婆日日搬着个凳子守在院子口,见得小孩子过去了,就拉着他们讲故事。
  什么貌可倾城的周小史,以身侍主的艳史奇闻孩子们哪里听得懂,只知道那是不好的。男孩子太美,美得不辨雌雄可不是好事情。女人若是祸水无可厚非,但若是男子生了倾国之相,可就要触动天颜,妖孽横生。说完了那疯婆婆浑浊的眼睛便诡异非常地盯着蛮哥打量,每一次蛮哥都起身拉着郁书离开不教她再听。
  如今的郁书渐渐大了,一路逃亡,韩子高总忘了自己不过十六,同样忘了这孩子也当真不是什么都不懂得小丫头了。
  她比自己更经历过生离死别,甚至……是亲眼见得至亲死在自己面前不能出声。她娘最后告诉她的话就仅仅是一个噤声的动作和叮嘱,不要出声。如此郁书才捡回了一条命,后来趁乱突如其来地跑到自己家去。
  如今眼前的郁书脸色憔悴得多了,竟是突然不再哭。
  她只是带了些怨毒地站在墙根下,湿漉漉地石墙鲜有人触碰,长了淡淡的苔鲜。郁书盯着韩子高眼睛里颓败了的淡黄色,突然开口,"蛮哥,你如今,就算是他的男宠么?"兀自看着他美得有些不真实的眉眼,郁书动也不动。
  韩子高忍无可忍扬手打了她一掌。

  她立时又红了眼眶被他手劲打得退后撞在了石墙上,那眼泪却怎么也未曾落下来,站起了身子看见韩子高回过神来的愧疚,"郁书……我不是有意……你别怕。"
  他竟是打了她。
  真是都要被逼疯了,慌乱地过去想要安抚她,却看见郁书眼底冰冷冷地绝望,"这么多年,我不懂事……我胡闹,我以前几次藏了你的剑……几次想要扔了它……你都没有打过我。今日,为了他……你打我!"
  "不是为了他,只是你们没有一个人肯相信我。"
  "相信什么,我今天亲眼所见!"说着顺势见到他腰间的佩剑,忽然想起了什么,"难怪你一路都不肯扔了它,非要留着这柄剑,你就是拿着它去投靠的县侯么?"郁书有些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维,她这一夜受的惊吓和刺激太大,越发地控制不住。
  韩子高上前一步她便是退一步,直到韩子高终于有些难过一把拉住她的手不松开,气力上的差距郁书挣脱不得,只能是不住地念着同样的那几句话,却是流不出泪。
  "我想回会稽……想回家……会稽时候的你不是这样,你只穿最普通的粗布衣裳,你没有这么华丽的马鞍,没有这么珍绝的剑鞘……你只是蛮哥。"她说着说着慢慢顺着墙蹲下身去。
  韩子高同她一样瘫坐在巷子里的湿地上。
  等到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了争执的力气,韩子高还似小时候一样,伸手去把她乱了的头发理顺,慢慢地放在颈后,"郁书也大了……"
  "你也变了……"
  "没有。听我说。我记得他很多年,我想要找到这个送我剑的人,其实我一直心里都记着这件事。等到真的偶然见到了,他说要带我走。"郁书只觉得浑身发冷,"别说了!"
  韩子高却不理会,"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施舍给你什么,我只是觉得他亦不会,所以说好了,这是场交换,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或许真的是这张脸么……但是后来却不一样,都不一样了。他不是传言中的那样,他不是会为了一张脸就能动摇的人。也许,也有他自己不能说起的故事,很多时候,或许我们是同类……所以……郁书,我想陪着他,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她突然起身,速度之快韩子高没来得及反应被她挣脱了手间,只看着那淡黄色人一路跑进海棠花的院子里去,死死地掩上门。
  她记得以前蛮哥的眼睛里能够望得见会稽满山遍野的午时花,美得惊心动魄,现在呢,她看过去,却看见他眼睛里满是沉渊一样的墨玉颜色,就和那个人的衣裳一样,慢慢地都是猜不透的光。
  他走失的这些日子里她一直满心担忧地替他祈福,只盼着一切都好,那么什么都无所谓。她想着他是有自己抱负的人,却不知道他再回来的时候,眼睛里便没有自己了。

  绯莲一色站在巷子口站了很久,又是几步之遥,进了这个门他就能回家,就能去看看爹。
  可惜他还是回不去。惊莲不耐地守在街角刨起蹄子,金鞍红鬓,绯莲红的上等缎子,还有千金难寻的夜明珠做饰的佩剑。回去的时候就连左右路人都在惊异这周身绝色。
  这若是他的命,他也要那个人的心。

  进了府中却不曾回到后边,韩子高一个人替惊莲梳毛伺喂草料,马夫乐得高兴,无事都不愿招惹这火爆脾气的畜生,烈马却都是一旦认定了主人便格外忠心服帖,韩子高一来它便安静得多,说来也是奇怪,时常有马夫打趣,那韩子高不过是美些,胆子大些,年纪又不大,怎么就真的让这马服了?难道它也识得美丑不成。
  他一个人想静静罢了,却还是听见了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估计又是来巡视的下人或是马夫吧,也罢,人心若是静,闹市中亦可悠然自得,若是心不静,躲到哪里都是一样,韩子高想也不想抚过惊莲的红鬓,拍拍它脊背准备离开,顺手拉着那马缰,他单手不便,正好听得外边站了个人似是候着的,也就伸出右手去将马缰递过去让人拴好。
  外边的人接了,韩子高低着头交完了便转身欲走,谁知道突然被人拉住,不由错愕回身,一时面上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你……怎么来这里了。"
  陈茜拉着惊莲的缰绳替他拴好,"方才听下人说你回来了,直接来了这里。"
  韩子高觉得让县侯拴马实在不妥,几番想要自己去拉那马缰,陈茜扫一眼他的左臂,"一只手便不要逞强了。"
  悻悻地放开,第一次看着陈茜伺候马,望望草料,便知道他方才手上不便,也未曾添加,"惊莲脾气大,吃得也不少,你这样岂不是要饿着它了么。"说完了亲自去拌了来,韩子高不由错愕,"别……叫马夫来吧。"
  要是让人看见,定是要吓坏了,县侯亲自喂马。
  陈茜拍拍手却不以为意,"你以为我出生就有人伺候么?以前幼时在吴兴,什么不是都要自己动手?自己喂马养马,自己练武,陈氏那时候仅仅是地方拥兵,哪里有什么地位可言。其实说起来……"看看他的错愕,"若不是我祖上数辈武将出身,叔父和爹又都是征战之人,如若我不用自幼演习骑射,也同你的日子差不了多少吧。"他也不过是只比他好一些而已,有个府宅不致是乡野间的孩子罢了,爹娘在的时候他如今印象已经极其模糊了,却只记得娘总哼起来的小调,和吴兴的池塘。
  韩子高却是没想过他幼时的一切,这一听了也觉得有些怅然,"你……爹娘,我曾听离兮说起不要问,但是……"
  陈茜无奈地笑,"她说过不让你问,你还要问?"
  韩子高确实觉得此事不该乱问的,却还是好奇,他一直如此听他叔父的话。
  "爹早年战死于沙场之上,各方蠢蠢欲动,府上被我爹旧日仇家报复,娘亦被人害了,碰巧那一日我在武场练武不曾提早回家,而后便被叔父带走教养。陈顼说来也是命大,那时候他年纪还小拿不动刀剑,那日我记得他本是留在家中的,却躲进了府后的池塘里没教人发现……"如今说起来陈茜丝毫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就好似是全然和自己无关的一个故事,韩子高却因乱世逃亡,途中所见各种凄凉触动太深,这一时心里酸涩难言,不由上前一步,"这般比起来,我算得是最幸运的一个。"说完了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好,静静看他伺候好了惊莲,寻了水桶净了手,陈茜很自然地又是那般伸手去拉他。
  突然就觉得静了。

  他跟着他走,原是以为要顺着回廊回去,却不想陈茜竟是拉着自己往府前去,"这是……"离兮早早地候在府门外,一架马车。
  "回家去看看吧。"陈茜缓了口气,似是叹息,韩子高却是甩手便欲转身回去,果然,陈茜早便是料到了他又是这样,不喜欢教别人看穿了心思。
  韩子高很想家,又觉得这样是种软弱的表现不愿意让人知道。
  "回来,跟我走。"陈茜想也不想先一步入了马车,"你若不进来,我就只好亲自去府上了。这恐怕让你爹看了,更觉不对。"
  韩子高果然无法转了回来,"为什么要马车。"
  陈茜笑起来,"一是你臂上有伤最好不要骑马,二是……这是正六品上阶出行的仪制,你爹见了便不会怪你了。"
  原来自己以为固执地维持住的一切他都是知道的。
  幽姿远思少人别,宫制马车摇晃,韩子高有些黯然一路沉默,陈茜忽地开了口,"见了便放下心,我自会善待你家人,之后一年之内,都不准再回去了。"
  韩子高抬眼望他,陈茜并没什么威胁亦或是其他意思,"你一直在准备一件事情,到底是什么?"
  今日说得明白了,可是他还是习惯性地开始担心陈茜再开口又能把一切都打回一场交易的模样。
  "既然都不想再做什么交易,那是否听命于我便算是你自己的选择。"车内只有他们二人,低了声音便没有其他人能听得到,一路向着城北而去,"我需要你助我杀侯景,但是你究竟想不想,我不再强求,你自己决定。"
  转眼已经能望见那海棠花树凋了枝叶,车夫停于巷子口,往来百姓见是有品的宫制纷纷退避开,陈茜整整衣袖,"我在车中待你,自己回家去探探吧,只是……记得想想我所言之事,你也知道,他苟且偷生恐怕脾气更添残暴,此事凶险异常,若是……若是你决定放弃,便不用再出来了。我等你到入夜时分,天色全黑下来,若是你不出来,我便自行回府去,从今以后你只是普通士卒,每日晨起从家中去武场报道,或无交集,各安其命。"
  或许这骄傲明艳的人从来都不能受谁的控制,也或者一直都是自己自私地念头以为把他留在身边就能够一切都按照自己所想,他不是竹,不会一味地听话。
  韩子高,你自己来选吧。
  说完了,那绯莲色的人一顿,却还是下了马车回家去。

【六十一】父天母地

  绯红色的衣裳停在院门口四下望望,耳畔竟是响起了自幼起爹的责备。
  小时候顽皮,惹出了事情的时候就总是要挨打。
  果然,郁书开门的时候分外诧异他怎么又折了回来,堵在门口却是冷静下来的面色,"蛮哥,还是回去吧,我什么都没同韩叔说,我只说是侯大哥带我去见你了。"既然是你自己选择的路,是好是坏,都改变不了。
  "宫里的车架,我如此算是正式回家拜见爹娘,开门……让我进去吧。"
  郁书却不愿,"你既然不听韩叔的话……又同那仇人为伍……"
  他知道她小小年纪身有血海深仇的心境,安慰或者是同情都是浅薄无用,"你且开门,我只想见见爹,这么多日子了……"话正说着,却先见了郁书身后的小径处缓缓走出了一人,气力看得出仍是需要调养,撑着个竹节削出的拐杖,遥遥地站在林木上望门边,"郁书……这又是谁来了?"
  "韩叔……"
  韩叔年纪大了,离得十数步开外之瞥见门外是身红衣的人,那红色格外地浓烈浓郁,不禁让人都喜多看上两眼,却是明显能觉出的荣光之感,万不会是他家能有的访客,"可是寻错了人?我们这里不过父女二人……"他一直都当做郁书便是亲女一般。
  却不想门口那两人都愣住僵硬不动,韩子高想开口,却突然觉得连日来的诸多感觉都一股脑逼上了胸腔,进退不得,眼见得爹身子好得多,如今完全可以自己下地来走走了,却又突然开始害怕他的责骂。
  其实他还是同小时候一样,觉得自己错了却又固执倔强,会稽的时候他最喜欢躲在山下的林子里去,每每对面郁书听见他家又起了争执,过一会儿便会记得去林子里寻他。
  其实争吵,委屈,赌气,但这世间总还有一个毫无保留想着自己的人,他还有爹在。比起郁书来,该要感谢上苍。
  就这么彼此对望着忽然被哽住一切,韩子高半晌竟没唤出来一字,反倒是韩叔觉出了奇怪,慢慢地走过来,"若是来客也当请进来……郁书别站着不动……你……"
  近前几步才望得清楚了。
  这般明晰清秀,美得错乱了性别认知,自他幼年起就一直为这孩子的面容忧心忡忡,不就是他的蛮子么。
  其实一瞬间的感觉很多,到底是等了这么多日子,到底是看见他好好地站在了自己眼前,可是开口却先怒气冲天,"你还知道回来!不孝子……走得时候全做没有我这个爹,没有这个妹妹,这时候还回来干什么!"说着手间一颤,咳起来,"你给我滚!不要再回来了!"
  郁书见韩叔动气,慌忙过来劝慰,"韩叔别气……蛮哥今日是正式回来看你……先别急着骂他,望望那巷子口,那是有品的出行,韩叔也该高兴,便不要再气坏了身体。"她也是想得了,韩叔一见定是又要恼,却也顾不得,先开了门让韩子高进来。
  周身早不是那时候粗布衣裳的少年了,如今韩子高上等的绯莲红缎子举城再寻不出第二家的做工,只有那莲池温热之地才能长出来的特殊红莲染制。腰际也配上了绝佳的剑鞘,韩叔眼睛打量着不由得更是气愤非常,"你给我过来!"
  韩子高半晌上前去,终于是开了口,"爹,我回来看看。"
  韩叔举着那拐杖忽地挑起了他袖口,"你给我说清楚!一个会稽乡下的野孩子,逃难躲进建康便罢了,如今怎么成了这般样子?你无德无能,幼时练了几年的武也上不了台面,怎么就出去回来全不一样了?"
  韩子高立时又负气有些不耐,"你总是如此不肯信我,我说什么也无用。"
  "又是顶嘴!我早就说过了,你这面貌日后定是要出事的!你知不知道你这衣裳让人看了都是笑话!前朝……不……是那暴君的时候,国难当头男宠随身,也是这么个红衣裳!"韩叔大怒之下想也不想全是指着他开始责骂,韩子高听了却是忽然蹙眉,"暴君?侯景?"
  韩叔也是入了建康后那时候还未曾有今日,日日在茅屋中,郁书同韩子高曾托对街的一个江湖大夫替他过来看脉象,病是没治好,传闻轶事却听了不少。
  那大夫恐怕也是建康的老人,不知怎么竟是没惨遭当日城破之难,侯景时候的人能活至了今日还在建康城里可是不易,也就格外印象深刻。
  "爹,你还听过什么?谁曾经也有这衣裳?"韩子高急急地追问,韩叔却明显不想和他废话,"我不知道!只是男儿身着如此妖异之红,你便不觉羞耻?"
  韩子高也只觉得这颜色很不一样,陈茜让他穿着便穿着了,未曾就觉得如何不妥,恐怕也只有他自己不对自己的面貌有何惊异,让旁人看了都是冷白烈红的动人心意,难怪陈茜一直喜欢他穿着这颜色,有时候执拗起来,当真是焰一般。
  郁书眼见得韩子高也带了气,唯恐二人争吵起来,搀扶着韩叔先往屋里去,"回来了也便放心了,蛮哥如今也好了,韩叔你便不要怪他了。"
  进了里屋反倒更是让气氛紧张起来,这宅子虽大,但是两个人冷清地住着也都还是当日乡下的旧习惯,韩子高一入周身立刻和周围显出不同,韩叔一望又是来气,"你这样子便不要回来!如今可是得了宠了么……金玉满身的贵气,我韩家可没出过这么几日便能有品的人……"
  韩子高立时冲口而出,"我做什么你都是这样!是好是坏总之一定是我错,当年是爹不放心说要落了朱砂,反倒是更惹人眼目。男儿面上落下砂印,这事情难道看着便不好笑了!"
  韩叔立时又是气得无法,郁书没办法过去拉着韩子高先出去往前厅,"也不要争了,韩叔脾气同你也是一样,都是固执到底的……"他们父子一直都是如此,彼此僵着争吵,却都是心里认定了就死也要坚持的人。
  韩子高寻方椅子坐下,"你们都觉得说我定是出去出卖色相做了男宠是不是。"
  郁书也不答话,坐在他身边。
  "早知道如此,其实当日便不该坚持什么……"说起来自己也有了笑意,"反正是不是,除了我自己也没人知道,你们该怎么想,还是怎么想。"
  他一个人念着些什么,郁书半晌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再开口,却是想过的,"蛮哥,既然回来了,便不要走了。"
  "为什么?"
  "他杀人如麻,当日血洗整个村子毁了故乡,纵使……纵使不提我身负之仇,蛮哥,你难道就能同这种人一处么?"
  "乱世谋生,当年处境,若想活着谁不是满手鲜血,他确实并非好人,却也……"
  "他杀的是我爹娘,不是你的骨血至亲……是不是那一夜,他最后手下留情,你就觉得这算是恩惠……"
  "没有!"韩子高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虽然他确实不如郁书切身对仇恨的印象深刻,但也从来不觉得她的苦难就与自己全没有关系,"这么多年,我当你如我亲人一般,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
  "那便不要回去了。郁书也不小了……"她到底还是穿了黄色的衣裙,突然也发觉自己不能再流眼泪,被陈顼手下莫名地掠去一夜问话,他不屑杀这么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却也让郁书受了惊吓,种种恐慌到了极点突然就冷静下来。
  困在陈顼府上的时候,她就开始想蛮哥,从小时候起一直一直地回忆,若是天明自己活不了了,起码证明这一切她还是记得的。以前每一次害怕了,他都能站出来,现在他离开了,自己就要学会守住眼泪。
  "昨夜我一直想,因为害怕,逼着让自己想想你,或许就能安静下来……越想越觉得奇怪,你若是真的仅仅是靠自己得了什么权势,为何一直留于他府上,是他给的这处容身之所,你却回不来。郁书不傻,何况今日我都看见了……你说你想要他的心……可是他是毁了一切的人……"
  韩子高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她,郁书却突然躲闪开,"郁书也大了……是非自己懂得,蛮哥,不要回去了。他不是好人。"
  陈茜确实不是好人。
  她的世界一直很简单,好人,坏人,她觉得侯安都是好人,觉得陈茜不是好人。
  "那郁书觉得……我是不是好人?"
  韩子高只是下意识地问出口,并不想这般的问题真的有什么意义,却发觉郁书很认真地在想,半晌突然回答,"无论你是好人是坏人,都是我的蛮哥。"
  所以真的,不要回去了。
  她抬眼看他,美得让女子都自惭形秽的一张面容,却也不输锐气,从小时候起,从会稽起,本来他一直是她的蛮哥。
  为什么他现在要和她的仇人一起,甚至家也不要了。

  兜兜转转两人都没有说话,渐渐嗅得后面飘出药香,郁书起身,"韩叔还有调养的药在炉子上,我去看看。"
  韩子高也就同她一起去,现在的郁书手脚利落得多了,自己不在的时候,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她来打点,他用不多时日教会她如何长大,却要现在撒手。
  只因为他很固执地说要陪着那个人,说想要他的心。
  褐色的汤汁韩子高亲手接过来慢慢地倒,看看温度适合了,给爹端去,到了屋外犹豫了半晌,还是进去。
  韩叔冷眼打量他,不再开口。
  "爹,喝药吧。"
  本以为爹又要责骂一次,韩子高打定了主意先忍下,毕竟爹的身子要紧,却不想韩叔起身接了来,什么也没说。
  "爹的病大好了。"他先缓了气氛,绯莲色人坐在床榻之侧,爹的面色确是好得多了。
  "不要走了。"
  韩子高沉默。

【六十二】又惹前缘

  "以前总觉得……为人父母,都想着儿女有一日出息,现在世道如此,爹这么多年带病拖耗着也看得明白了……什么荣归故里,什么加官进爵,其实都没有用,就同那暴君一样,那时候攻破建康嚣张至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不是也剩下白骨一堆,甚至还留下身后唾骂……"说完了过去碰碰自己儿子的手,韩子高出来时候用外袍宽松的袖子遮了左臂的包扎,这一碰之下韩叔觉出不对,"臂上怎么了?"
  韩子高不由苦笑,"从军难免磕碰,无事。"
  韩叔幽幽叹气,过去拍着他的背,"不论如何,既然回家了,便不要再出去了,从军可不是玩笑,若是县侯府上盯得紧,我们再一同回乡下去也好。总之……爹不想你同他这些权贵搅在一起,这衣裳,也趁早换了去吧……"
  郁书在屋外静静听着,却一直没有等到韩子高的回答,知道他终于开了口,"爹先歇歇吧,我出去同郁书说说话。"

  院子里的花树没了春日张扬,零零落落地映着两个人的影子。
  韩子高看见角落里放着一簇一簇黄色的野花,有些时日久了,明显是萎蔫了落在地上,还有些或许正当时候,开得正好,被她摆在院子里。
  "这花……我还记得,却不想建康这里的气候使然,开得更大些了。"
  "是,我初见的时候也觉得不是全然一样,却的确是一样的花种。对面的顾叔说,这是金午时花。"
  "金午时花,便该是晌午正好吧。"韩子高念着,俯下身,顺手摘了一小束,也不过是从她放的一簇里拈了出来而已,这一束望着花叶尚好,起身来轻轻别在郁书耳后,"会稽的时候,我们若是一同上山,我就喜欢随手摘这些花来给你……那时候都还是小孩子。"今日再想想,也面上带了笑,如今眼前的郁书丫头真的长大了,不是什么都不懂得小孩子了。"现在寻不见那满山遍野的景象了,只能是捧来院子里。"
  韩子高把花别好,上下看看,"我们郁书也是个美人。"
  黄色裙子的人果然有些不好意思,到底是大姑娘了,自己碰碰那花,说些旧事,再抬眼的时候,竟就见得韩子高身后的日头快要落山了。
  余辉恰是透过他周身绯莲一色的缎子散出来,美得又是那般让人不敢直视。
  其实郁书心里望着也知道,蛮哥不该一直过着这样粗布衣裳的日子,他这么美……不带媚气也不沾染奉迎的美,仅仅是最简单的字,它最本身的意思。

  视野里挥手落了日光的少年微微一笑,看看天色,再看那巷子口,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我该回去了。"
  郁书面上明灭之间闪过的伤心,"你还是如此固执……小时候,你若是想做的,便无人能动摇。"
  "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哪怕是抛却自己的念头,仅仅是从道义上而言,县侯让我一家平顺,又请人医治好了爹,我总不可能说走便真的走了。"
  "可你当日也就能真的要走便走,扔下我和韩叔,难道我们……你就能说抛就抛下?"她眼睛看着他故意掩饰地左臂,其实她一直想问怎么弄伤的,却觉出了他不断在刻意地回避,还是不要再提了。
  这么看着,其实他在那人的府里过得并不好,郁书更加难过。

  韩子高眼睛望望厅后的屋子,"我要走了。郁书,好好照顾爹,我若得了空,自然会回家来的。"
  巷子口宫制的马车,一直不动声色待了半日,街对首卖花的顾叔也就一直留意着,原来韩府里果然是有当职的贵人啊,难怪。
  韩子高看她眼底闪过的一丝泪光,到底是转了身,"你说得对,爹的担心也对,他不是好人,权贵府里也有很多的阴谋争夺,可是我当日说好了同他走便要算数,韩子高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步子到了院门边,郁书突然冲过来死死地抱住他不放。

  日光渐渐暗下来。
  花市街上花朵晒了一日的阳光到了要入夜的时候也开始显出颓唐,马车之中的人一直静默无语,车夫低声询问,"县侯,可是还要等?入夜了。"
  陈茜抬首望望车外,临街的铺子开始悬灯,用红纸蒙上讨个吉利。
  其实韩子高若是真的决定好了回来,这半日下来也早该探望完了出来了,是自己一直不肯放,总觉得等一等,或许这野生的豹子会开始眷恋起什么。
  危险的美感,不自觉有时候会带起锋利的爪牙,分明不听话,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孩子,陈茜却开始舍不得了。说好的不是么,他若是不想换了,那便走吧。
  昨日断了他的手臂,其实是自己在掩饰么,是自己在提醒自己,日后这绯衣的人要面对的事情可能更可怕。
  所以别心软。
  他想起沈妙容来,这隐忍的女子,陈茜极力地维持住一切安稳的表象,相敬如宾,她亦是极明白事理的女子,这么多年,若不是突然出了韩子高,她恐怕就会一直这么不声不响随着自己。
  这个真正穿得上绯莲红的少年已经扰乱了太多旧有轨迹,突然真的这么给他一个机会离开,陈茜开始后悔。
  想起酒醉的夜晚,也是这样,他说好了子时,可是他不回来,其实那个时候起,心境就不一样了吧?
  终于是叹了口气,入了夜,人未返,韩子高到底还是不被人轻易蛊惑的豹子,他可以和你换,但是或许哪一日他不愿意了,那便谁也不要妄图留住。
  "回去吧,不等了。"

  "郁书,放手吧。"韩子高未曾回身,就觉得身后的缎子渐渐洇开湿意,憋了很久,郁书还是有些控制不住。
  手臂死死地抱紧他不放,韩子高也一时未动,等着他说些什么,开了口就逼出她的眼泪,哭哭哭,她其实烦死自己如此模样。闷在他身后,"我……不想再哭了……"软弱哭泣了这么多年,每一次都有人过来哄着她,无论什么艰难的境况,想起爹娘的夜晚,都有他陪着她挨过来。
  "我不放!"忽然大了气力,小小的女子怎么也不放,韩子高抬起头来,院门之外狭长的巷子口有了动静,却望不清楚,他一时心乱如麻,很多年来各种念头参杂在一起,不由自主去握紧腰际的佩剑。
  紧张无措的时候,就喜欢这样的动作。
  "我们回会稽去吧……如今江南渐渐安稳,村子虽然毁了,可我们一家回去寻处僻静的地方,爹的病也好了,以后再不出来……蛮哥,我们回家去吧……"
  会稽啊……韩子高随着她的声音闭上眼,悠远宁静,淡淡炊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地纷争,他没有红衣,不认识陈茜,不知道侯景苟活,也不用再去猜谁喜怒难测的眼光。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他闭着眼睛,身后的女子固执地不松手,"回家吧,我们出来太久了。"一如往日他又挨了爹的骂,躲进林子里,郁书入夜跑来寻他回去吃饭,便是这样有些委屈有些难过,却又真心为他的声音,回家吧。
  巷子口轻微地马蹄之音,随即有人开始驱赶马车,韩子高蓦然睁开眼,空荡荡地石壁之外没了车驾,入夜了。
  就如他现在眼前的这条小巷一样,一半明,一半幽暗不见五指,明确的分割线,转身同郁书回家,还是现在彻底地出去,也是很明确地选择。
  天暗下来,郁书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什么地方渐渐晕染开得珠光,从她手间流泻出来,"这……"她恍然想起来有一日夜晚巷子中有刀剑之音,自己出来探看,却只见了一把剑发出光……蛮哥的佩剑……
  韩子高也渐渐看见了自己身侧夜晚散出来的光亮,夜明珠,纵使夜路昏暗也不至彻底失了方向。
  郁书突然慌乱万分地松开他,却不住地使力拖着他的手,"走,我们今夜就回去,我们回会稽去!"

  马夫赶车回府,花市街上刚刚点起灯,还有行人未散,往来多有些不便,陈茜自嘲地靠着车壁,罢了,便当做是自己一时的荒唐吧。
  韩子高还是想要回家,一切还是都回到了原点。
  宫制的车架一直缓慢前行,到底是入夜车夫多有顾忌,怕伤到行者,陈茜平日骑马从不顾这些,这时候不由起了烦躁,正想着突然车身一动,车夫一声惊异地呼喊,陈茜立时再耐不得,笨手笨脚的蠢东西!
  突兀地有人摔下去的声音。
  好似车内还有那股清的能割伤人的味道,那绯莲一色的人身上淡淡的莲花气。
  陈茜愤懑突如起来,无处可发全拿那车夫做了替罪羊,提了声音就欲发怒,"快些回府!快!"
  半晌一阵震动,帘外终于有了回应,却教陈茜恍然愣住。
  很骄傲干净的声音,"是,县侯。"

  你……还是回来了么。

  陈茜猛然探身而出,那手握缰绳,夜色之中耀眼的绝色莲华惊人心目,扬鞭而起,马蹄飞扬毫不犹豫。
  马夫却是再无了踪影,陈茜想方才那般动静,恐怕是被他赶下去了吧,也不知这少年是如何追赶而来,马夫心里明白他同县侯的关系,一时惊讶却也不敢反抗。
  墨玉色的衣袍,沉渊一般的眼色,陈茜牢牢地盯着前方那人背影,直教车驾赶得越来越快,行人惊呼四散,许久没有再开口。
  韩子高微笑并不回身,他知道他在看,等着他会和自己说些什么,一直到赶出了花市街,陈茜都没有开口。
  忽然有人从背后探过手来,温热地覆在韩子高右手之上。
  耳畔有人静静叹息,迟疑了很久,终究还是替他揽过了缰套"放手。"韩子高不知他意欲如何,也便顺势松了手。还不及反应,先被拥住动弹不了,陈茜忽地转手握劳车马,韩子高低笑,"县侯亲自喂马,这又是亲自赶车。"
  "你左臂不能使力,我来。"
  怀里的人坐直了身子,铺开的绯莲衣襟下摆飘荡成莲,散在夜风之中,谁家的姑娘从那有名的织锦楼里刚迈了步子要出来,突然街上急速冲过一辆马车来不及看清楚,带起了绣堂前的野藤。
  未曾想得怪罪,先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绝世莲华,妖异暗赤色的光,一如那眉心朱砂。
  那人的侧脸望着身后的人。
  遥遥荡开去,直入无边长夜,惊鸿一瞥。
  "晓衣?方才可看清了,那是谁家的车马?"
  身后跟着出来的丫头忙上来回禀,"回小姐,见着是……该是六品的出行,太快未曾看得真切,车前似是坐了个红衣人。"
  "红衣……"绫罗绸缎百花攒金捧在身后的小丫头手上,身前的女子妖娆眼目蓦然一转,记在心上。

【六十三】暗窥旧伤


  尘土飞扬,陈茜却是调转了马头直向城东而去。
  他不开口,韩子高亦是无言,未曾闪躲微微向后靠在他怀里无声闭目,夜风之中秋意萧索,拂面而过枯枝断柳。
  都有些涌上了不管不顾地念头。
  随便去何处。

  直到陈茜突然勒马而止,夜幕深沉,韩子高四望竟是城东树林。
  身侧剑鞘微光渐渐明晰起来,夜明珠映出两个人的面色。
  "为什么?"绯莲一色自行利落地下了马车,手执佩剑映出路途,韩子高回身不解,却看见陈茜松开缰绳,"去溪边。"
  韩子高在前映出路途,两个人慢慢地行至那一日的溪畔。他在这里撞见陈茜惩罚叛徒,马上的人桀骜不可一世的气焰,向着韩子高伸出手,"跟我走。"
  剑碎莲花。
  "你许我何?"
  "许你一世荣华。"
  那一日,他就真的同他走。

  陈茜遥遥离他数步之遥,韩子高手中的剑鞘慢慢握紧,林深鸟鸣,珠光之中墨玉色的衣袍定定望着自己,终于开了口,"跟我走。这一次,韩子高,你是为了什么?"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溪水,第一次各怀心意,韩子高带着他送的剑,陈茜记得这个孩子十二岁时候拼命的眼色。
  却偏偏各自为营。
  对面绯莲一色的人果然没有预想中的容易松口,他同样眼中一闪,夜晚傲放的睡莲,"这一次,陈茜,是我要和你走,不是你,带我走。"
  同夜色一般隐藏了太多的男人眼底渐渐浮出笑意,微微偏过身,溪水潺潺,陈茜向着暗赤色的光影伸出手,"你那妹妹说得不错,我毁了你家乡,也同她不共戴天,你可都清楚?"
  韩子高站在原地,"清楚。所以也许有一日,陈茜,我会杀了你。"
  那人却是笑意更深,"这么说的人,最后都会败。"
  说着要杀你的人才是最值得相信的人。
  陈茜突然想起竹齿间痴缠的酒香,抬起的手臂一瞬间有些犹豫,却在一刻的迟疑之下骤然被韩子高握住,他同样不让分毫,说到就要做到,爱恨分明得可怕的少年,"我助你杀侯景。"
  他看见了刚才陈茜很短暂地失神。
  每个人都有不能提及的过往,而他的逃避却只有韩子高见过。

  陈茜却突然起了怒气,他拖着他往马车上走,"这件事不准再提。"
  "你意欲如何?为什么不能说?"
  "不一定非要这样……我只是……我只是方才拿此事来试你罢了,不准再提侯景之事!"
  "你一旦这样就肯定是有事……"
  "闭嘴!"干脆地将人推上车,一切都乱了,陈茜挥鞭而返,眼见韩子高依旧是探询的目光,不由动了心思,"你以为你能杀得了他么……"
  "你之前说过一年内再不准回家,侯景之事异常凶险……"
  "吓吓你罢了。以你之力恐怕是……"陈茜背过身去剩下低笑,韩子高果然愤然转过脸去不再探问,有些负气,确是牢牢地记住陈茜这句嘲弄。
  我不会是永远要你带着走的韩子高。

  车夫被韩子高方才一时之意推下丢在了街市上,他手臂又是不便,县侯只得亲自赶车回府。一路无言,陈茜眼见相国府高阁之上灯火通明,遥遥可见阁下杉木林立,月光映衬,诡影重重。
  你以为能够读懂我生气的遮掩,我又何尝不知如何止住你的探问?
  身后的人果然开始摆弄那佩剑思索起什么招式。
  彼此都是太过明白了。

  一夜无事,第二日各安其职,陈茜晨起出府,韩子高同侯安都一样回到莲池,事情说清楚,郁书无事,侯安都也再不曾受到怪罪。
  来替他解开关押的下人嘴里都还不忘了挖苦,"侯大人可是遇见了贵人,若是以往县侯的脾气断不会留活口的,大人同韩子高相识可是好命……"
  侯安都心里不快却或多或少都知道也的确如此,陈茜若不是顾忌韩子高,他恐怕不可能如此礼遇自己。
  "她无事便好。"其他不愿多言。
  便都全心全意各自练剑,故意地摒除了杂念,两人都未曾注意入口山石有了变化。

  黑衣斗篷,望不清面貌。陈茜闪身于他身前,两到影子隐匿于旁侧垂柳之后,莲池温热,犹如春日,林木尚且葱郁。
  "将军信与不信自行定夺,今日不过是想让将军来见一个人。"陈茜微微让开一些,那黑衣斗篷的男子抬眼却也不禁愣住,"他……他……他没死?"
  浅湖之前剑舞纷纷,莲叶一动绯莲波光,记忆中深刻地印象突然一瞬间被激起,羊鹍不由有些按捺不住,"县侯怎么寻得他的下落?"
  陈茜眼光有些黯然,凝滞了半晌终于从怀中缓缓拿出一物,正是那只清润的竹笛,手中沉甸甸地全不似空心。"将军仔细望望,竹确实已经死了。"
  是,如今这红衣人的周身气度可与数年前的竹全不一样,羊鹍遥遥打量也不由有些怅惘,"这才是珍绝殊色……主上寻了那么久……这世间竟有比竹公子还要……"他也不知如何形容,美人见得多,可这绯莲红却不能仅仅说是美人。
  他很骄傲,也很张扬,某种程度上……羊鹍多年南北谋生的本能告诉自己,这人某种程度上也很危险。
  陈茜把玩着那只笛子,"将军,侯景从当政时就四处搜寻至美之人炼蛊,巫蛊之术他笃信不疑,如今我府中有真正殊色之人……将军也是亲眼得见。我府中校尉那一日晚上纯是
不明就里出手助了陈顼的人,绝非我授意。"
  羊鹍一双眼睛在斗篷之下死死地盯着莲池之畔那绯莲红衣之人,沉吟良久没有回答。
  陈茜知道他做事定会万般小心,"将军可还记得这处地方?"
  "自然记得,莲池之中得通灵气,染成绯莲红。主上当年的隐秘炼蛊之所。"
  "那便是了,如今这地方归陈氏,何况有真正的殊色之人,日后……"陈茜低了声音,"将军亦是明白人,陈氏如今可无需用些欺诈的手段来诓骗将军,若是我们无心同将军联手,当然不会费这样的心思。"言下之意你若是不愿意同我们合作,起码这梁都建康怕是别想再呆下去了。
  软硬兼施,羊鹍打量陈茜,他果然不输他叔父。
  "县侯既然肯让我得见此人,想必也就是不再避讳,日后筹谋的法子我也就大致心中有数了……既然如此,你我之间的盟约依旧。"
  陈茜将竹笛放回怀中,听了他说日后筹谋的法子不由转身望了韩子高一眼,一瞬犹豫,碍于羊鹍在场什么都不曾说起,暗暗引着他出去。
  陈茜在前行拐去角门,早前请羊鹍来时便吩咐了离兮,府中幽僻的角门一路上都挥退了下人。羊鹍行踪不能轻易暴露。
  两人沉默无声,府中一侧的小道本就人不多,一双眼睛遥遥在漆柱之后望着他们。快手一小片绢布,寥寥几字放在信鸽腿上。细长的指甲打好了结,松手便看着讯息带了出去。
  绣裙下摆惊起尘埃。

  芳菲几度秋风过。
  木门微动,陈茜送客之后却是不急着往回走,慢慢地顺着扶墙一路走,午后的日光落下人影几重,墨玉的宽袍看着自己脚下一方,微微一笑。
  反倒是越走越缓。

  "出来!"兜兜转转到了府前的那方秋莲池旁,身后的人竟然还是愚蠢地跟随,这手段极不高明,陈茜几番思量,却不见身后之人出声,他终于到了莲旁猛然回过身去。
  慌乱地躲闪,赤红的柱子后还拖出了一方衣角,恰是对着光,素白精致地凤尾竹绣工绝非凡物。
  "妙容,出来。"陈茜一望便知是谁,深深吸气,竟是忘了自己前些日子想着子高去探过她,该是教她明白了便也无需再强行命人看着她,于是解了她的看守,沈妙容却自己跑出来,被陈茜发现只能是整好了衣裙从柱子后转出。
  她眼睛看着陈茜,激愤莫名。陈茜忍下被她尾随的怒火,稳着声音先试探她看见了什么,"怎么一个人出来了?玉儿呢?"
  "你方才带人去看他了是不是?"沈妙容依稀还有一丝清明神智,起码声音还放得极低,陈茜一听她此话便知道她定是大致看见了,一时不由后悔自己方才顺着府墙绕到这人多的前院来,还是先稳住沈妙容要紧,否则她吵嚷起来……
  "夫人若是要出来也该让人随侍,否则出了什么事……玉儿呢?"陈茜厉了声音,沈妙容果然一愣,"玉儿……她去替我端药了,你不要怪罪她!"
  陈茜边说着边往后走,沈妙容急急地跟着他,"你方才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她自然是进不去莲池的,只能是看着陈茜暗中的行动却未曾亲眼得见,"你带那人入了莲池。"
  陈茜干脆地一把回身拉过了沈妙容愈发地快步往后走,,万不能教别人听见了,两个人正好转过回廊,忽地撞见了离兮从西边一向无人居住的空阁院子中出来。
  "县侯……这是……"离兮一惊,随后先看见了夫人,"夫人怎么自己出来了?我去叫玉儿来。"说着就要转身去寻人,陈茜摆手,"你先下去,别让下人靠近这里!"
  "是。"离兮转身就欲离开,身后之人却眼光一闪,突然再度开口,"离兮,你为何从空阁过来?"
  "回县侯,今儿是按例要清扫的日子了,离兮已经命人进去扫灰了,这还记着去前边再找人来,有些木头物事不牢靠了须得修补。"东西偏阁本为待客之所,无奈陈茜从不喜随意招纳清客,武将府前自有地方居住,东边就给建了竹苑,西边从来都是空置。
  陈茜算算日子,确是又要过了季,按日子该带人去修缮清扫,眼望着空阁那边果然有些人提水而过。"我倒都忘了,离兮比起玉儿来可是又明白得多,事事都经心办得稳妥。"说着看向沈妙容。
  离兮匆匆而去。
  "你不用总拿玉儿来威胁我,我当日留下她们两个难道不是为你着想?陈茜,你身边若是没这么个懂旧事识得分寸的人,你岂不是日日要开杀戒?"沈妙容当年死命地留下了玉儿和离兮,余人皆让陈茜灭了口,这份主仆之情自然比后来的下人亲厚得多。
  陈茜也见无旁人也就松开了她,"沈妙容,我不让人看守你自是知道你身上带病,不愿让你心情憋闷,如此可不是让你随意乱跑的!"
  "你大可放心!我一点也不愿再看你的那些阴谋!我只想出来看看他,结果未曾找到……却看见了你从角门引了个人进来……"沈妙容略有些思索之意,"他去哪了?"
  "你在寻谁?"
  "竹……不……"她果然愣住,很不愿却终究没有办法还是改了口,"韩子高在哪里?"
  "他如今为我近身侍卫,夫人可不要太过……满府地寻一个侍卫,让下人看了如何自处?"陈茜轻松地挽起袖口,并不打算告诉她。
  "陈茜!"沈妙容立时激动起来,"你是不是又想拿他做什么?"
  陈茜目光骤然锋利,"本侯有何打算需要告知夫人么?"说完转身欲走准备先去把玉儿那疏忽的丫头找来问罪,袖口却被沈妙容狠狠地一把揪住,"你别走!是不是……是不是!你找来的那个人白日尚且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他是谁?你引那人往莲池去,是不是同那死了的魔头有关系?陈茜你给我说清楚!"
  陈茜不由翻手制住她的腕子,"夫人,我敬你当年之举,所以数年来不但命我府中上下礼遇有加,还供养你吴兴一家,你爹早就成了疯子,若不是看在你当年所做算得于我有恩,叔父怎么可能留下你一家的性命!"
  沈妙容死死地盯着陈茜的眼睛,半天没有再说出话,苍白破碎的额角崩起了全身的气力咬住嘴角,直至眼眶通红却终究是不见一滴眼泪。
  她被他扣住了经脉,几句话说得她又想起了旧日,阴湿地地牢……无数人的声音。
  指尖颤抖,沈妙容却是竭尽心神稳住自己的仪态,"你说得对。你叔父放过我爹算是天大的例外,可是陈茜,我只想告诉你,我爹是疯了,可我没疯!我清清楚楚记得当年的一切,你不要重蹈覆辙,你不要重来第二遍!"
  "沈妙容,闭嘴。"陈茜的目光越来越危险,在她手腕略微使力就能断了她一个毫无自卫能力之人的经脉。
  "你想杀了我么……你其实早就想杀了我对不对!我活着就是在提醒你,提醒你当日的惨状,提醒你用竹去交换自己的命自己的部下,你把他送给侯景,你知不知道那畜生想用他炼蛊……这莲池……如今你又带人进去,见不得光,你到底在筹划什么事情?这一次韩子高不是竹!是你告诉我他不是竹的!"沈妙容控制不住愈发地提了声音,说到最后竟是有些喘不过气来,"你没有心陈茜……你简直就是没有心……否则你怎么下得去手!竹不是女子,不能为你之妻妾,可他怎么也是你曾经毁了一切不管不顾非要抢走的人啊!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候有多想得到他,第一次在吴兴城外,我记得你那时候疯子一样,你若是无心当初就不会那么笃定地想要他,你若是有心你就不会把他送给那魔头去残害!他用他来炼蛊……他最后把他扔给城外……"
  "闭嘴!"她溃散的零落字句让两个人都想起了数年之前的一切,陈茜突然烦躁地一把松开她的手腕,"你给我闭嘴!"
  "你做过的事情为什么不敢面对!"
  "沈妙容,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操心!"陈茜大怒之下也全顾不上分寸,"来人!"却忘了方才是他自己告诉离兮提醒下人们万不要上前打扰,这时候争执得惊天动地也不敢有人过来。
  "来人!"陈茜提声怒吼,上前一把掐住沈妙容的颈,"你为什么不想想当年若不是竹我怎么可能落到侯景手上!你应该怪你爹!沈法深做的好事……他做的好事最后报到了自己女儿的身上!"
  "陈茜你这个丧心病狂的魔鬼!"沈妙容听到他提及了自己的爹爹越发难耐破口大骂。
  远处树下红衣一动。

【六十四】身仇共负(一)

  骤起风波。
  眼见得陈茜手下愈发使力,沈妙容面色涨红却依旧是不住地骂着,"你不许害他!这一次你不许再害他!"
  陈茜干脆地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身后有人,紧接着拔剑出鞘的声音,"你放开她!"
  不用想也知道这么放肆的声音是谁,陈茜松开五指,沈妙容失了气力一步后退撞在柱子上咳起来,"竹……韩子高……"
  "你怎么跑出来了?"陈茜再转过身的时候竟然全平息了方才的盛怒,眼底一样的幽邃,他打量韩子高剑在右手中牢牢握紧的样子,眼睛却是看着沈妙容。
  这是怎么了?好似是夫人惹怒了陈茜。
  "县侯,夫人就算有何罪责也不宜在这廊下发作。"韩子高知道他有时候一起了脾气控制不住,千万别错手出了事情日后又要后悔,"这是……怎么了?"
  沈妙容突然一把冲上前拉住韩子高就要往一旁拖,"你不要信他的话!不要信陈茜的话,他是个魔鬼,他想要害你。"
  韩子高被她拉住无法,又不敢动手推她,只能坚持着望陈茜,沈妙容手下突然觉得不对,就地忽地掀起了韩子高的左臂袖子,"你怎么了?为什么左臂要包起来……你怎么弄得?"越说越急,看见韩子高不答话竟然就逼出来眼泪来,"他让你做什么受了伤?陈茜又逼着你做什么了!"
  眼看着沈妙容愈发地发起疯,语无伦次,陈茜反倒是安静下来,半晌开口,"子高,她神志不清醒,你先让她看。"
  于是也只能这样,韩子高确实看着夫人有些失态,"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是不是还要见客?就让侯大哥先回去了,今日早一些出来。"
  韩子高已经说得故意模糊,陈茜能听懂便好,意思便是记得他曾经说过眼见羊鹍平息那夜的差错,却不想一出来撞见了陈茜差点就要掐死了沈妙容。
  "他让你见谁!你快些说!"没想到一听了这话沈妙容更加疯狂地睁大了双目死死地盯着韩子高不放,"我告诉你万不要信陈茜的任何话,他只会利用你,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他没有心……陈茜根本没有心。"
  韩子高看着她急促喘息却仍旧是死拉着自己不住地想要说话,破碎还有伤疤的额角分外吓人,一时心里有些难过,一手扶着她的臂,"夫人不要急,先平静下来。"
  陈茜愈发地不能容忍,干脆地走过来就欲一掌先令她昏过去再做打算,韩子高却拦着他不让,压低声音,"你不能每一次都是如此,她也是人!"
  陈茜竟是被他这一句话说得僵持在半空中,愣了一会儿放下了手。
  他每一次都只想着想将她弄晕过去睡上一觉,然后把她关一阵子,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也或许正是因此心结愈发地深重,这表面上的平静也越来越不能维系。
  往日烟消云散,枯叶几何?
  韩子高扶着沈妙容慢慢地向后走,"县侯,我送夫人回去,子高什么都不会说,县侯放心。"他只是觉得这个女子一定背负了太多过往,其实他同陈茜本该是同样被旧日折磨得体无完肤,只是陈茜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够安稳地留住她,所以他想试一试去替他稳住。
  陈茜眼见得两人慢慢向着竹苑而去,看沈妙容如此的精神状况恐怕就是想要说起什么都记不完整,罢了,或许韩子高能够让她稍稍清醒一些。
  白衣飘然,一曲清秋。
  竹啊竹。
  两个人的影子相掺着消失于竹径之中,陈茜突然想起这个人。
  怀里属于他的笛子依旧沉甸甸,"竹,你一直都在看着这些是不是,如果这是我作孽的报应我便认了,只是……你需知道,我不想再伤她。我一开始并不是非要……伤了她。"
  他说出来半晌自己都止不住笑意,"恐怕你也不信,就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有时候坏人做得久了,间或而起的内疚会让自己觉得软弱。陈茜慢慢地坐在回廊下,一个人对着廊下的枯枝望了很久。
  有些不安的念头,秋天过去了,不日或许就到了叔父要给自己备药的日子,他身怀奇毒本是致命的弱点,故此不能为外人道,只能到了日子请叔父按高僧开出的方子采集珍绝药材压制。
  每一季如此,他早已习惯。
  怎么最近突然觉得不安,陈茜看着那只竹笛,是因为也开始真心实意地开始有牵挂了么……
  在遇见了韩子高之后,陈茜越发能够明白当年的罪孽。
  确实是自己的错。

  一直就这么坐做到了天色暗下来。
  韩子高从竹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府后还未曾起灯,黑暗的长廊上只有那人手中竹笛通润的颜色映出了些光亮。
  黑暗的地方,陈茜喜欢一个人躲在暗到极致的地方里思量。
  韩子高早就觉出了,每一次说起了极隐秘的事情,陈茜就会熄了烛火。他其实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表情。
  故意轻了脚步,幽幽暗暗赤色的光,回廊里本就不入光,只有靠内侧枯了枝叶的树干影子投在地上,韩子高一路走过来,那些深浅的影子就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地打在他白皙清丽的面上,晃过了眸子,美得又有些入了妖邪。
  肤色过于白净,所以一旦穿了红就格外地明艳。
  他走到坐着的人身后,那人也一直不曾转过身,他定是能觉察出的,韩子高想着,却看见陈茜真的一直动也未动,侧脸望过去,竟然是落寞的模样。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韩子高突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念头,站在他身后分寸之地,腰际的配件又慢慢地散出光影来,原来这闻名天下的长城县侯陈茜……或许现在这一刻会败在他的剑下也未可知。
  陈茜好像想到了什么极不能提起的事情。
  其实想杀他一点也不难。
  是人,就总有弱点,陈茜的弱点就是他的记忆,他对于往日的记忆。

  鸟散阶前竹坞清,夜幕低垂。僵持了一会儿,韩子高微微凝聚的目光锁在眼前之人周身,墨玉的宽袍颜色深重,只是简单地束了头发,便于随时有可能换上盔甲,他比自己年长不少,到底是身形宽厚些。
  这么想着,那右手的手指点在剑鞘之上,冷冰冰地玉石触感。
  忽然身前的人开了口,韩子高立时惊了一跳,刚刚略镇定下来,却听着陈茜并不是发现了自己,他只是无意地哼起了什么调子。
  今日是什么日子?绯莲色的人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他十二岁的时候就见过眼前的人扬剑下令屠村的残暴样子,他也见过溪畔这人惩罚叛徒毫不容情的面目,甚至他更清楚他牢牢地制住自己手间使力断了自己左臂的狠绝。
  但是他真的没有想过有一日他会无意中看见这样的陈茜,一个人坐在幽静漆黑的长廊里,侧脸无喜无怒,只是怅惘。
  甚至在哼一只听不出头绪的小调,过了很久,韩子高才终于听见他说起过的那句,"莲绯子碧……高华不染……"原来他是在哼他娘喜欢的调子。
  "你方才想杀我么……"乐音突然戛然而止。陈茜微笑,并不回身,觉得他站在身后,该是站了很久的样子。
  夜静鱼龙逼岸行,莲花的清气渐渐浓郁起来。
  韩子高过去坐在他身侧,却没有说话。
  陈茜深深吸气,"我方才确实有些失神了,你若是真的动手,如此近的距离,我纵使死不了,也定是要重伤的……"
  韩子高仍旧没有说话。
  "我断了你的手臂,你这样心高之人虽然不说,其实心里很是气恼,何况我是杀你郁书妹妹全家的人,我也毁了会稽,其实很多事情……你确实有想杀我的理由。"陈茜慢慢地说起,随意地动作,想要将手里的竹笛放入怀中收起来。
  韩子高却突然覆手扣在那笛子上,眼睛盯着陈茜的双目,"把它葬了吧。"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为什么刚才不动手?"
  "别再带着它了,把它葬了吧。"
  "子高……其实你方才不动手当真是太过可惜了,你可知道这么近的距离,我若是惊起回手恐怕都来不及,何况你该知道一件事情,我的影卫不会拦你……他们毫无感情,只认命令。我说要保住绯莲红的人,他们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动你,哪怕是……我死。"
  韩子高突然大了声音冲口嚷出,"我说把它葬了!"
  陈茜同样怒气骤然而起,一样吼出来,"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静静地有了回音,两个人躲在黑暗里彼此对视,韩子高突然一把顺着同他争执那只竹笛地力量俯身上前,第一次,他吻住陈茜不放。
  纠缠不清,气息之间的掠夺,趁着陈茜一刻的惊异竟然让韩子高占了上风。
  还是不能避免看见那不可一世的男人沉渊一般的眼睛浮出了震惊,却突然拉过红衣的人来死也不松手,直掐得韩子高左臂的伤处疼得逼出了冷汗。
  还是不肯松开。

  "你在意么……你在意我拿着他的笛子?"
  "不,我只是觉得,它在一日,你就一日不能从旧日里走出来。夫人也是一样。"
  陈茜才记起来他是从竹苑里回来,自己静坐了大半日,纷纷扰扰想了太多,竟是都忘了。"她同你说了什么?说我是个魔鬼?让你离开我吧……"
  "是,她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可怕的记忆一样,我不清楚,只是她突然不准人碰她,躲在屋子角落里怎么也不肯出来,我不敢叫人,想她平日冷静的时候也是极注重仪态的女子,不想让下人看见了,就只能先陪在一旁。"
  韩子高如实回禀,却突然看见陈茜变了脸色,"她……她都是为了……她当年是因为我才这样。"陈茜蹙眉,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说起这些,猛然就欲起身,手却被韩子高拉住,"你不要一提起就总是用愤怒来逃避,坐下来。"
  这绯莲色的豹子收起了爪牙,安安静静地仰首望着自己,竟是对着他陈茜下了命令。
  陈茜将他的手收在掌心,深深望他一眼,还是安然坐下,"妙容身有旧疾,府里的人都知道……"
  "我见着她的模样,怕是……受过刺激,还是很大的刺激,她一直对着那壁上的画像流泪,最后突然看见我又欲言又止……"韩子高将他送沈妙容回去之后的事情说与陈茜,他一直垂首不去望韩子高,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忽然有些闪躲。
  "我告诉你当日她曾经发生过什么,你绝不能为外人说起,自然……恐怕你知道了之后,也便无从说起了。你也看到了,她恨我,同样,我同她本做不成夫妻。"
  "是,我一直疑惑,按照你的性子,沈妙容如何能够一直留在你府里,甚至上下都知道你对她礼遇忍让到了极致,她甚至还在寝卧居室之中挂了竹的画像。"
  "她算作是有恩于我。"陈茜说完停住,望着遥遥地灯火明亮起来,"我本不愿再提的,可是今日她又闹起来……子高,我说明当日发生的一切,或许你就会后悔方才没有杀了我。"低声笑起来,韩子高却突然觉得自己手下有些颤抖。
  平日里陈茜的只言片语都让韩子高有些不能想象,真的到了他想要对自己说的时候,反倒是自己开始害怕。
  "我被侯景抓去,全府上下几乎都被入狱。那时候我部同叔父的书信落入了侯景手中,自然援兵无法按时到来,先前我在侯景面上砍了一剑……这样的事情对于侯景而言,他必然是要发誓将我挫骨扬灰才能消除心头之恨……"

  阴湿黑暗的牢房,粪坑之中舀出一样的污秽之物泼在身上,陈茜身中奇毒手足之间俱是虚软无力根本无力动弹,被人拖拽着扔进了天牢。
  他看见沈妙容同样被人关进来,却是疯了一样地怒骂着不断叫竹的名字。
  "我那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侯景还没有下令杀了我,怎么可能会动一个男宠……"陈茜微微笑起来,"却不知道竹被侯景身旁的谋士看见,当即便被人单独绑走。"
  韩子高眼光一动,"他们想把他献给侯景?"
  "是,因为竹虽为男子却面有殊色,那些侯景笃信的玄家道术便开始信口胡说,说他便是天下至美,可助侯景炼蛊。他的天下俱是靠屠戮血腥得来的,夜晚都不曾安稳,每日便想尽法子命人寻消除孽障可保永年的法子来,那些谋臣术士想不出来,只能是搜罗各种传说和编派故事来稳住侯景保命。"
  原来这就是莲池的由来。
  "那时候正好在建康城中寻到了莲池这种奇异地宝地,催生出了颜色极美的莲花,那些术士就声称要寻得天下至美之人穿上这绯莲红染就的衣裳,莲花灵气就可入体。然后……侯景同他交合便可采集精气延年增寿,所以他们一直在搜寻女子,却不想突然那一日看见了竹。"
  四下正好是幽静冷清得回廊,听了这样的事情渐渐觉得格外诡异可怖。
  "我不知道……一开始困在牢房中却没有见到竹的时候,只是觉得或许他被他们一路上乱刀杀了也未可知,却不知道他是因为这件事被侯景带走……我从一开始真的不知道他要用他炼蛊。"陈茜侧过脸去,声音却愈发低沉,"那之后……天牢中的事情……"

  侯景似乎在前几日根本不曾打算马上找陈茜复仇,他只是每日让人来对他行刑,却是一直没有真的伤了他的要害。
  很明显,侯景一点也不想给他一个痛快。


【六十五】身仇共负(二)

  沈妙容除了第一日不见了竹之后的惊慌失措之外,之后倒是格外地安静,她并无美貌,那些牢里的士卒也不明主上的意思,一时也不敢妄动。
  每日她都坐在那滴下污水的角落里冷眼看着陈茜渐渐地毒发严重起来,看着她所谓的丈夫接受严刑拷打目光不动。
  她不是冷血,她只是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曾经毁了太多的东西。她无法原谅,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一个平衡点。
  陈茜似乎也从不望她。
  连那行刑的狱卒有时候都有些奇怪,这天牢里最安静的地方就是陈茜同沈妙容所处的牢狱了,他夫人竟然一声也不出,甚至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半死不活都不哭喊。
  还是说这面色平平的女人已经吓疯了?
  谁又能够明白个中纠结的关系,沈妙容抱着膝锁在那角落里,除了第一日之外,她好似那之后都没有再开过口。
  陈茜记得她在天牢中第二次同自己说话的时候……怕是已经过去很多日子了。
  那一日血流得多了止不住……陈茜的醉鸾梦已经开始发作到渐渐要看不清楚景物了。眼前浓烈的血红色根本分不清是因为毒发还是真的流得蒙住了眼目,他瘫倒在泥泞的湿地上,却突然听见轻微开锁的声音。
  "我那时候想还总算能听得见……其实真的没有觉得能够活着出去,当年的情况已经没有任何打算了。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陈茜突然厉声而出,韩子高眼见他眼中涌现而出极致浓烈的愤怒,"我不能接受让我这样的活着,可是我那时候根本连抬起手的气力都没有!我纵使是想自尽摆脱这样死狗一样的境况都做不到!"
  他的手死死握起,韩子高静默无声,待他说下去,却是在黑暗的地方覆在他手上不放。
  每个人都有不能回头的往事,尤其是……他们都是如此骄傲的人。
  所以受到了伤害,会让自己更加不能承受。

  血光里牢房的门被人打开,竟是侯景亲自来了天牢。陈茜望也不望他干脆地闭上了眼。反倒是沈妙容突然惊起,"竹!竹在哪里?若是要报复也同竹无关!你们同陈茜的恩怨和他完全没有关系。放了他……"
  一束光透过上方土洞照射下来,投在地上一小方浅淡地光亮。
  侯景扬手将沈妙容打落在一旁,目光却是盯着地上的陈茜。
  "陈将军,你与寡人可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陈茜分明说话已经极吃力,何况身有重伤,张开口先是一口黑血在地,恰是呕在了那光亮之中,明晃晃地映得沈妙容心里发慌。
  她从来没想过陈茜会死。
  可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他如果死了……还有谁可能去救竹?竹只是外人眼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男宠,他陈茜自身难保还不忘了男宠随身。
  陈茜如果真的…死在这里,竹定是也不可能被人留下活口的。
  沈妙容微微握紧了袖口破裂的衣裳……竹。

  火把映在地上的人面上,映得那血光更加狰狞恐怖。
  "寡人还在奇怪,将军怎么犹如丧家之犬一般,一击溃败,原来是身中剧毒。"侯景哈哈大笑而起,身后之人无不探身过来看陈茜的笑话。
  "侯景!你本为我手下败将,不要忘了你面上的……"他一口气提起就觉得已经气血不继,不及说完陈茜又是吐血在地。
  天牢湿地上的人已经全无了当日马上一剑砍在自己面上的气焰,分明是身遭酷刑周身俱是血污,甚至那面上被血迹蒙住都望不穿双目,陈茜却依旧还是没改他张狂的性子,一语就激得侯景再按捺不住。
  "陈茜!你只是个废物!"说完大步过来,沈妙容定定望着再按捺不住,一声惊叫却是摔在一旁,她眼睁睁看见侯景一脚踏在陈茜胸口。
  死命的地碾下去,初见时候那张狂不可一世,一手毁了她和竹两个人所有的男人如今瘫倒在地上,甚至被人……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不住地涌出黑褐色的血。
  侯景疯狂地笑,陈茜的血涌出来越多他越兴奋。
  "手下败将!"
  陈茜竟然挣扎着开口还是这么一句话,带着血污唾在他的战靴之上,侯景立时松了一些气力,"废物,你想激得寡人给你一个速死的痛快?休想!"说着他转向阴暗的角落里,逆着光的面上一道横亘的伤口,上下地打量死咬着嘴不教自己出声的沈妙容,"来的路上寡人倒是打算过这沈参军的千金,不过如今看来这相貌令人实是大失所望,娶了这样平庸的夫人,难怪又逼得将军随身带了个宝啊……那竹公子的美名寡人可是听说了……当日将军为了他不惜一切,前些日子见了,果然名不虚传。"
  沈妙容听了竹的名字几欲起身却已经手脚虚软,"他在何处?他现下在何处!你们把他怎么了?"
  "明眸皓齿……销魂蚀骨的滋味啊!将军可是日日独享,真令寡人嫉妒!"说着重又使上三分气力,"来人!"
  一众狱卒押着两排十数人跪在牢房之外,个个眼见陈茜如此哀痛失声,竟都是陈茜手下的副将心腹,甚至还有跟随叔父多年的李副将,此行特派给自己调遣,却不想如今退回吴兴出了这样的事情。
  陈茜心里不由只求速死,那侯景却丝毫也不着急,"将军睁开眼来看看你的忠心下属,个个都是硬汉!所以寡人也没有办法,只能来探探将军的口风了。"手间一挥,黑豹皮的护臂凛凛生威,左右狱卒立时便拔刀而起,"将军可看着了,寡人杀了这些人恐怕不费吹灰之力,如今将军亦在寡人脚下,这游戏……岂不是太不好玩了。"
  "呸!你若是不敢动我便可直言!不用找这些理由,孬种的低劣借口!你脸上的伤疤一辈子也别想抹去……手下败将!"
  "将军还有这些力气,不如想想要不要和寡人做个交易……"
  沈妙容不由睁大了双目,眼见侯景分明是被陈茜的话激得控制不住,脚下使力竟然能够听见了骨头的碎裂声,
  "不--"
  狰狞的笑声,沈妙容纵使再恨陈茜也有些承受不了,她看着他那般的人竟然被人生生踩断了腔骨。
  蛛网密布,扑簌而落的褐色尘灰迷了所有人的眼目。

  "给你一个机会保住跟随你多年忠心耿耿之人!拿你的竹公子和寡人交换,一个竹公子换你麾下一千人命!寡人说到做到,平日你身边的心腹都在这里,你只要亲口说你把竹公子献给寡人,寡人即刻下令放了他们!"
  天牢尽头的拐角处铁链挣动,陈茜却是根本渐渐丧失了感官再注意不到,他只能看见这些跟随叔父……跟随自己多年征战的副将,一个个都是多少刀口之下躲过来的,今日,他今日要让他们为了一个男宠死在这里么。
  沈妙容疯了一样的摇首,却又听见侯景兴奋地大笑,"刚好寡人手下的侍从一直都在等那竹公子……怎么能让人轻易毁了将军的人?可惜……那八个侍从可是等了很久了啊……将军现下若是答应了,寡人的侍从解了闷,立即就放将军手下一千人!"
  "陈茜!陈茜你不能答应!"
  侯景冷眼望着沈妙容,话未出口,只是抬起了手,竟然狱卒立斩一名陈氏副将!
  带血的人头滚落在陈茜眼前。

  如今的县侯府。
  墨玉色的人影骤然停住,沉默半晌偏过了头。
  离兮方才远远地顺着回廊想要过来,被韩子高摆手退下了。
  陈茜很久都不曾再开口继续,不过他不说……韩子高也想到结果了,行兵打仗,尤其是领军之人,部下性命有时候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何况……何况那种情况下。
  "下一个,侯景的刀架住的人,下一个就是李副将……你见过他吧,如今太平一些了,他年纪又大了,叔父命他协同我负责城东武场……"
  "是,我知道他。"
  "多少年的老将了,以前是一直跟着叔父的……我怎么可能让他因为一个竹而死在我面前!"
  韩子高突然起身,"回去吧。该用晚膳了。"
  "听我说完。"
  "不。"绯莲色的人不敢回头去望他,怕看见陈茜不一样表情。韩子高不会安慰人,他也不懂得如何安慰彼此相类的陈茜,反倒是越说……听者越开始想要逃避了。
  不能回望。
  他怕陈茜再说下去……他们两个人都有些承受不住。

  这是一道分界岭,陈茜不对他坦白一切,他们还可以各自相安,用各自的面具活着,一旦这些话都说出来了,就不只是一个人的事情了。
  就是要确定,要同这个沉渊底色一样的男人一起承担下去。

  "你还是会怕么……"陈茜的声音格外低缓。
  "我只是习惯了现在的陈茜。"千面,喜怒难定,转变一瞬的陈茜。
  "说出来了也不能改变什么。何况,"墨玉色的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伸出手,一个等待的姿态。"你说你想要我的心,现在我试着……"
  上弦月。
  昏暗的廊下一角,绯莲色的人站在前并不转身,也就看不见陈茜曾经如此向着自己伸出过手。
  那一刻这个人的表情,从来没有过的期待。
  只是韩子高没有回过身,他慢慢向前走。

【六十六】身仇共负(三)

  无法确定的担负。等到陈茜真的把一切都说出来了,韩子高却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同他一起担负下去。
  眉间的朱砂印竟然下意识地开始抽痛。
  韩子高,你这算什么?
  你到底是个男人。
  爹的话犹在耳畔,听完了陈茜的一切,可就真的再也不能回头了。韩子高也不愿给自己留下什么后悔的机会,骂名也罢,议论也好,他若是真的决定同他站在一起,就不在乎。
  可惜这一年他毕竟也只有十六岁。
  少年的锐气,少年的心性,不确定的感情太多,不能够保证的事情也太多,所以犹豫和一瞬间的退缩来得太快。
  听不完他说的故事,韩子高就只是陈茜的侍卫。
  听完了他的一切,韩子高本身就开始走进他的故事里了。
  敢不敢……敢不敢和他一起呢?

  沿着回廊慢慢地远离陈茜,一步,两步。
  墨玉的袖口下,那白日里只手生杀的人终于还是……颓然收回了手。
  他早该想过,不是谁都能如此坚定地接受自己的一切。
  比如他的喜怒难测,他曾经的狂暴疯狂,他毁了很多人的一切,他下令在会稽屠村。他还杀了郁书的爹娘。
  陪着他这样的人坚持下去,不是他韩子高的义务。

  眼见那绯莲色的光影一步一步走得愈发的远了,陈茜突然想起来他十二岁时候的样子,美得不似凡间,一双清亮地眼睛却又映在那刀剑光影下,是堕入了修罗场中莲华。
  他是第一个让他牢牢记住的人。
  他也是第一个说他是有心之人。
  所以,陈茜突然微微笑起,他可是陈茜啊,怎么能就这么放手呢……
  "韩子高。"
  那道绝世的影子随着他的话停下脚步,微微蹙起的眉心,韩子高却还是不曾回过身,不能确定,他实在是被陈茜无数的面孔弄得有些心力交瘁,每一次都是这样,或许明日太阳升起来,他又能全部打破今日的一切,他或许又可以威胁自己,他或许又可以再亲手断了他的臂。
  "韩子高,我只记住过你一个人。所以,回来。"
  他不动。
  "听完我的故事,明日,陪我去把这笛子葬了。"
  他转过身,黑暗之中的人缓缓拿出了那只笛子,从韩子高见到陈茜的那一日起,他从来不许它离身。
  "过几日,我进宫请命,会稽太守恰好需要人选。我想……和你一起回去。子高,和我回家去看看吧……"
  家。
  吴兴的池塘中的芙蕖,会稽满山遍野的午时花。
  他们都有一个回不去的地方,韩子高被他说得怅惘之下忽然就有些放肆的念头。微微有风而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乱世烽烟,不过就是那靠着漆柱等他走回去的人眼底的沉渊方寸。

  绯莲红色的缎子僵持在夜色里,瞬间而起的笑意,明晰的眉眼艳得败了满园山水之色,韩子高又是那一年的目光,这一次再开口,却是问他,"这一次不是命令么?"
  真是骄傲固执地孩子。
  "不是命令。"
  "不是命令的话……"韩子高听了向着他走回去,陈茜看着他美得能够灼伤人的眼睛,"不是命令。是我希望你回来……好不好?"
  那少年笑起来当真是此世无双,枯枝映在他面上,那蛊惑无声无息钻进人心里去,十六岁的风情啊……
  陈茜微微闭上眼睛拉着他靠近身侧,炙热得气息吹在他额角,韩子高不再闪躲了的眼睛中,竟然映得出自己终于轻松了的身心。
  对着韩子高,陈茜数年来第一次觉出了什么叫做放松。

  等到人被他霸道地整个按在了漆柱上,韩子高才觉出这一次的彼此撕咬出了事情。
  这可是……回廊啊。
  "不是要说完你的故事么?"韩子高尚有一丝理智在,还能看见府四周升起的灯火,这里一时虽然无人打扰,可难保一会儿不会有下人经过。
  "我等着……你同我一起写新的故事……"
  这一次韩子高眼底的莲华火当真是燎原而起,陈茜一时半刻都耐不得。韩子高觉出危险起身欲走被陈茜一把拖着拽了回来,撞在柱子上来不及愤怒先被人压制住,纠缠的亲吻远比往日长久,知道突然听见陈茜的低笑。
  "你爹骗了你。"
  "什么……"觉出前方的人笑得分外奇怪,盯着自己眉心望,手却不安分地扯下他腰间佩剑,无奈韩子高左臂动不了,陈茜见他无可奈何那一只手不敢乱动,立时更觉得了意,"别乱推……骨头再错了位,以后你就要歪着手臂上战场了……"
  韩子高分明被这种完全压制住的弱势感弄得极不舒服,抬腿想也不想冲着陈茜踢过去就欲脱身而起,"疯了的小豹子……"陈茜躲过去手指却是缠在他衣带之上的,韩子高猛然起身的势头一拉,整条绯莲色绣着莲纹的绸带滑在了别人手里,绸缎微微泛起的凉意,肌理顺滑柔软,接着他转身的气力衣服软塌塌地滑下一半。
  "你……陈茜……这里是回廊!"右手劈下就欲去夺他手中自己的衣带,却只是一抬首对上陈茜的眼睛,深邃极致的颜色里距离极近,映出了自己朱砂一点的眉心……
  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瞬间在他眼里被自己的样子弄得错愕,为什么不一样了……
  韩子高来不及想,形势就全落在陈茜手里,他反手扣住这从来不肯听话的孩子压在柱上,只有右手能动,这倒是省了不少气力,陈茜依旧笑得促狭无比,扬起另一手中的绯红色衣带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子高……不要太大声,不然……万一被人听见过来查看……"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分明清楚得很,陈茜是故意!
  来不及开口韩子高就觉得眼前一片迷离的绯色,他竟是把那绸带覆在了自己双目之上,利落地笑着在他脑后打了个结,"听话,反正这结扣你一只手是肯定解不开的。"
  "陈茜!你放开我……啊!"前半截声音明显是生气了,突然想起来这里随时都可能有人经过,韩子高不由低了下去,突然觉得陈茜吹在面上,他听见他的话俯身上前一口咬在韩子高颈子上,越来越清晰地寒意,好像是某种原始地宣布所有权的暗示,不断不断地加了气力,韩子高靠在圆滚滚的柱子上明显怒不可遏,"不行,陈茜放开我……"
  在这里的话……韩子高一想到可能会有人经过就浑身崩得像是随时能够伤人的野生动物。
  只可惜他错了。
  陈茜就喜欢他这样危险锋利的样子。

  被他咬住一时竟然不敢再乱动,身下不过是细细地一根木质廊木,背后是漆红色的木柱,等到他觉得陈茜的吻落在自己伤了的手臂上的时候,不由自主颤抖得靠不住。
  他的伤处格外敏感,来不及感受先觉出了陈茜的犹豫。
  这种感觉极微妙,韩子高双目只剩下一片诡异的红莲颜色,什么都望不穿,朦胧的夜色还有微微晃动的枯枝落叶他都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他。
  可是他能觉出来他对着那伤了的手臂一直在犹豫。
  叹息无法,终于陈茜还是开了口,"我不是……非要伤你不可……"
  他其实每一次伤害别人的时候都干净利落得近乎残忍。
  韩子高突然更加愤怒,"这不是你的借口,不论对谁,就如同你以前折磨他,陈茜,你根本不会怎么同别人接触!"
  一句话低吼而出。
  只觉得两个人之间不断攀升的热度僵持在了某一点。
  陈茜突然俯下身抱着他没有动,抬手把自己深色的宽袍掀起来遮住两个人,幽幽暗暗的衣料下,韩子高只能看见暗色的红。
  "你解下来,我不走。"到了这个地步,他整个人被他弄得不过就差那最后一步,想走也走不了。
  "不行。"这两个字格外狠绝,陈茜拥着他闷在他清晰的肩骨之上,黑暗的衣裳遮挡下没人看得见他的表情。
  于是韩子高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肯给自己解开。
  又是那样低缓……甚至是难过颓然的错觉,陈茜一个人躲在暗处,就像某一夜他误闯入了书房。
  这一次韩子高慢慢靠住他。就像他靠住自己一样。
  "他死了……妙容一辈子都要带着旧日的伤……她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生育。"陈茜有些说不下去。
  陈茜从来不是个好人,而他自己内心的折磨起因只是因为,他其实也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坏而已。
  韩子高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是侯景,你是人。他已经不是人了。"
  "侯景要我用竹换。没有办法只能答应,那个时候我没有选择……否则他当着我的面要杀了陈氏的诸多心腹老将……"
  韩子高渐渐明白过来,"他用八个侍卫想折磨竹,但是沈妙容……"
  "是,侯景残忍至极,故意就在我的隔壁墙后……只隔了一堵墙。所以她恨死了我,她恨我答应要用竹换,但是也知道我没有办法……否则她最后不会那么平静,我记得她当时被侯景拖走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平静……很少那么认真的叫我的名字……"
  "她说你一定要活着,陈茜,记得你要活着。"
  "是为了换竹……她是为了他……我不知道妙容到底是为了救谁,可是如果没有她当时那句话,或许我撑不到陈顼赶来……"

  牢房之中明晃晃的火烛打在那些被迫跪着的副将脸上,陈茜有些看不清楚,却终于被那带血滚落眼前的人头弄得死死地握紧了拳,"侯景!你日后定要血债血还!"
  这个残暴的男人除了杀人的手段之外其他一无是处,可你不得不承认,死亡是威胁人最好的手段,尤其是……当你的对手不在乎自己性命的时候……
  这意味着他一定有更重要的人。
  比如这些老东西,侯景轻蔑地扫上两眼,是他陈氏的多年老将,是他叔父为了提拔他给他的支持,若是杀了他们,就能毁了陈茜。
  比如那个柔弱的小美人。
  侯景只是没想到他这样脾气暴躁对于声色根本不屑一顾的男人,有一日竟然会败退途中男宠随身,而且听这传言他可是寸步不放。那也正好,是个难得的美人。
  折磨陈茜的东西,给了侯景莫大的满足。
  "将军,你换是不换?人不多,八个人,你的宝贝让我的八个侍卫舒服了……我放你一千人何妨!再划算不过的交易!"
  沈妙容死死地盯着陈茜,她突然站起身来。
  侯景眼睛望也不望她,没些姿色,更是没一点可以用来要挟陈茜的作用,这女人似乎对于陈茜根本就是可有可无,两个人全不像夫妻。
  陈茜知道她在看,她在等一个回答。
  再开口带了血的腥气,"好!我答应你,放了他们。竹归你。"
  一侧的墙壁之后,污了的白色衣裳忽然软塌塌地瘫倒在地上,手脚俱是被铁链束缚住,苍白颤抖地手被人捂住嘴按在墙上,对面的声音不近不远……
  死命地摇头,长发乱成了一片凄惨地铺在地上,竹刚想要呜咽挣扎出声,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揪着头发制住,再不敢出了声音。

  侯景颇为得意,眼睛扫了一眼那堵墙壁。
  竹公子啊竹公子……还等着谁来救你么……他对你和我对你何曾有过区别?不过都是个……
  玩物。

  "将军不愧为寡人一直另眼相看的对手!这等审时度势的本事可不一般,听说你为这孩子费了不少工夫呢……今天可就是要毁了。"
  对面的墙壁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突然放声大笑,这边的侯景也就不再装模作样,"将军,你的宝贝就在这面墙之后,寡人一向明理,谁的东西到底还是谁的东西,一会儿……什么动静将军也就多担待了……"
  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阵凄厉的惨叫,沈妙容突然过去一把揪住陈茜,她的眼睛里都是血色,"你到底是不是人……你到底是不是人!当日是你要他的……是你非要抢他走!你知不知道你毁了多少东西,你毁了所有!"
  陈茜毒发根本顾不得她,沈妙容看着他被侯景踩断了的腔骨,嘴角不断地涌出血来……牢房之外乱哄哄地都是那些副将拼命地誓死效忠陈氏……
  还有隔壁不断地铁链子拖在地上的声音。
  沈妙容突然平静的表情,陈茜在一片浓稠的血色里依稀分辨出来,却永生永世忘不了,她突然站起身来对着侯景,"他再美也是个男人,你们这些人若是有男风之好,不代表你手下就真的愿意让个男人来伺候……"
  侯景挑起眉来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不起眼的女人,"沈妙容?寡人当初还以为这沈参军的掌上明珠怎样也有点殊色……谁知见了你才发现毫无用处!哈哈哈哈,你倒是胆子大,寡人懒得动你是嫌陈茜对你根本不上心,这么看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说出来寡人可以考虑考虑新的游戏。"
  "好!我换竹。"
  "就凭你……恐怕让人实在乏味啊……纵使是我的侍卫,也是阅人无数……"
  "我同陈茜没有夫妻之实……"她到底还是觉得羞耻,说完了唇上都见了齿痕。
  这倒是出乎了侯景的意料,旁人只当是她到底是陈茜的夫人,不管怎么说……就算是手段阴谋上的联姻,这女子也肯定不会是什么清白之身,"夫人你可不要信口开河,这让陈将军如何自处?"
  "畜生!"陈茜突然惊醒沈妙容要做什么,他本来是对她再没有其他念想,何况一直彼此毫无瓜葛,当日纯粹是为了稳住沈法深才娶了她,这时候陈茜却突然有些害怕,"沈妙容!你给我闭嘴!"
  "啊!看看,夫君可是不愿意了。还是夫人地位不同啊,不像个男宠,说给就给了么?"侯景也觉出陈茜难得的有些紧张了,更起了兴趣,转过身走到沈妙容身边,"夫人可不要欺骗寡人,若是一会儿让我的手下觉出了夫人不似所说……那恐怕竹公子的任务就不是八个人了……"
  "我和你走,我换竹!"沈妙容又听见了隔壁墙后传来的轻微的哀求声音,声嘶力竭地喊出来,"不要……不要……他只是会吹笛,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要用他换……"
  他永远都该是一身白衣,竹林迎风,清清淡淡地说着日后远离尘嚣,什么战乱,什么阴谋都同他们夫妻无关,他同她要一起泛舟湖上,要一起好好地隐居生活……
  她从来没见过的清净男子,为什么突然成了这样。

  那之后……陈茜眼看着她被无数淫.邪的人拖走,最后听见的她的话就是怨毒却又无比笃定地声音,"你要活着!陈茜!记得你要活下去!"
  只有他活着才有最后的希望,否则……没有人再会去救竹了。血的味道太过于清晰,沈妙容竟然在墙后从始至终没有出过一声。
  陈茜那一刻突然觉得她平时的怒骂是对的。
  自己或许真的没有心。

【六十七】散朱砂

  如今,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当年他十八岁,意气风发年轻气盛,以为自己砍了侯景一剑就算作是彻底的胜利。一场牢狱之灾过后,当日一同的入狱的人被突然更加狂暴的县侯处决干净,别人只说他或许是被那场天牢之中的一切逼得更加不择手段,脾气也更加喜怒难测,轻易没有人敢招惹。
  "那之后……我以为她会死……可是救她出来的时候,沈妙容神智已经不清醒了,身上的皮外伤可以治,可是内里的……你知道侯景命那八个人怎么折磨她?她留下了旧病,气血亏损极度畏寒,而且再也不能有自己的骨肉了……"
  所以他努力去留住她在府里,像是供奉起来一样给她一切,所有人都要尊称她一声夫人,看着她在自己的房里挂着别人的画像也不责怪。陈茜也一直不愿在她面前再动气,好似她的地位是这府中最高的人。
  谁又想过他们当日发生过什么,沈妙容是不是真的愿意有今日的这一切,有时候陈茜想过,放她离开,她恨自己恨到了时常发狂根本控制不住,可她这样的女子……有过曾经那样的经历怎么可能出去了再活下去呢。
  所以建造起来竹苑,无论如何也只能努力维持相敬如宾。
  "她额角破碎的伤疤就是出来后……渐渐清醒过来想要寻死……但是她那时候根本没有气力,动都动不了,浑身是伤,撞在了墙角却死不得……"
  陈茜断断续续地声音闷在他肩上说出来。
  过了很久突然抬起头来,韩子高一直没有答话,知道觉出了他要起来,突然一把拉着他不放。
  看不见的人,只能通过触感觉出来这个人尚安。
  陈茜的手被他流连回来的意图引得重新按住他的腰骨将韩子高抵在柱上,"你刚才应该从我脊骨之下……这个位置……"说着拉着他的右手缓缓引至自己身后,愈发温热的感觉,韩子高不由自主往回抽手,"这里……要是使力劈下去,断了这里的脊骨……"声音到底还是带了些戏谑,"我就马上会死。"
  是,能找到他陈茜失神的片刻何其不易,多少想杀了他的人没有这个机会。
  这么可怖的过往,如果是一般的人,恐怕根本不能坚持到今日吧……
  "你疯了么?"韩子高很认真地问他,不像是怒骂或是指责。
  "我……"犹豫了一会儿,陈茜同样很是认真地思考,"没有。"
  "沈妙容疯了么?"
  "或许……她只是不能受到刺激……那一日对她来说恐怕……一辈子也不可能释怀。"
  慢慢地腿被陈茜缠着松了气力,韩子高觉出他的手指碰触的地方立时想要躲开,"既然我们都还没有疯,那么陈茜……"还是有些怕的,进退间却还是让那素日不可一世的桀骜男人得了逞,身体里的异物感让人依旧还是周身紧张。
  陈茜等着他最后的那句话,韩子高控制不住地颤抖,看不见,紧张,担心有人经过,一切被放大之后身体每一寸都敏感得让人有奇异地感觉,分明是觉出了他也等不下去。
  "陈茜,以后……一切都会好的。我们……都会好好活着。"
  既然我们都还没有疯,那么一切就都会好的。
  "他死了……如果你愧疚,你就要好好地活下去,沈妙容也要更好地活下去……"话说了前一半,最后还是执拗地没有再提起什么其他的人,比如自己。

  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话,韩子高从来不懂得安慰人,何况他不认为陈茜需要什么所谓的安慰。
  却明显觉得面前咄咄逼人的男人一语不发,狠狠地撞进来弄得韩子高几欲失声,被他一把捂住嘴,"嘘……"
  奋力地挣扎起来,疼到极致觉得整个人的重力都被他推在了一个点之上。
  太过狭窄的廊木,臂上还牵连着绯莲色的绸缎,韩子高险些整个人翻下去被他一把拉回来按回怀里不放。
  "以后都会好的,我们都会好的……"
  是我们。
  所以开始觉得控制不住了。

  仓皇间急促的呼吸声忍不住地低吟,最后终于是被这人好似无穷尽地折磨弄得要崩溃一样,"你……"刚开了口就觉得自己声音都低哑得全不一样,到底是多长的时间了……被木头经年不太光滑的表面弄得后背隐隐的疼痛,偏偏韩子高一点不能放松,整个人一直处于极端地担心而又亢奋的状态动弹不了。
  暗色的枝断又有影子投在这难耐又怕出了声音的人面上,散开的暗红色花朵,映着绯莲色的绸缎带子,又是极致的撞色对比,冷白和灼人的红色。
  于是陈茜肯定这是种与生俱来的蛊惑,会稽水土究竟如何竟会养出这么美的人。陈茜又笑起来,好似看见了什么一直都在忍着不说,韩子高心下火起不由使力推他,两个人刚一拉扯起来就觉得远远地有脚步声。
  "啊--"偏偏这倔脾气的小豹子不安分地想要躲闪一下带的自己疼得再不敢动,陈茜笑得更大了声。
  "放开我……有人过来了。"
  "没事,你别出声……"陈茜说着用衣裳把韩子高围住清清声音。
  那脚步声戛然而止,"县侯?"是离兮的声音,但是好似跟着谁……离得还有几重山石,廊角的转势缝隙里看着地上的投影并不是一个人。
  韩子高愈发地紧张,明明觉得有人来了陈茜反倒是更使力气一点没放过他,周身凛冽的莲花气被逼得无法只能埋首在他肩上生怕不小心出了什么动静。
  "滚!"简洁地一个字就欲解决掉这不速之客,想着离兮还不明白么,听了不管是谁也该带走了。
  谁知道陈茜余光瞥着,那道在前影子猛然回身,紧接着似乎是她欲言又止,遮掩了半晌,"不……这……"
  遥遥地树枝摇晃刷刷地听不真切,"离兮?需要我再说一遍?"
  "不……县侯,有客……"
  "滚!"
  居后一些的影子微微摇首,率先离开。
  韩子高再也耐不住这双重的刺激率先受不了释放而出,眼前晕红的一片再也听不清周遭,陈茜最是清楚他这时候一定周身痉挛到说不出话,紧绷住的感觉让他也受不了,两个人一时同时失神,谁也想不及其他。
  等到渐渐平复下来之后才发现那边的影子已经退去了。

  "……县侯不是有意……他实是不知相国前来,相国恕罪。"离兮只得引他从另一边的廊下走,惊得就欲跪下。
  "不用往后去了,我明日再来。"金线的锦袍抖抖袖口,陈霸先沉着面色转身,"离兮?"
  "在。"离兮恭恭敬敬再不敢乱说话。
  "一会儿他问起了,不要说我来过。"
  "是。"虽然奇怪,她也是只能应下。

  韩子高一只手臂不便穿衣,陈茜又是成心落吻印在他肩膀不松手,韩子高刚好触及那配件刷地一声剑气四起,"好,我们回去,还有一件事……你一会儿再拔剑不迟。"
  韩子高一愣,觉得他一直想说什么又几次忍回去,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这样子不可能是什么好事情,冷哼了一声发现自己一只手竟然有些起不来,恨不得把那衣带绕在陈茜颈子上勒死。
  陈茜倒是干脆无比,扬起来那绯莲红的缎子直接把他裹起来就欲俯身去抱,十几岁的年纪身量虽然不小了,他却总是喜欢这样,韩子高躲开他的手一下撞在了柱子上,闷哼一声更觉得烦闷无比,"我自己走!"
  "好。"过去拉他。
  这下府后更加寂静了,恐怕是被陈茜刚才吓得都跑得远了。

  烛火燃起来,陈茜又添了笑意,忽地至他身前望望,寝阁的屏风后明亮的绯莲色,"这下……你可真是回不得家了。也好。"
  很微妙的感觉,他回不去了,自己莫名的高兴,这野生的动物不会听谁的话,但起码这一时三刻他都脱不了这印记了。
  韩子高突然有些紧张,"你什么意思?"
  "自己去照照不就知道了。"
  浣手的铜盆里浮起来的莲花纹路,韩子高只望一眼忽地退后,半天没有说出话。
  "乱了。"陈茜反倒是气定神闲,"朱砂守得不是身……是心。"
  韩子高迟迟不肯回过身来,突然无来由地害怕,这是因为自己动了心么……可以不承认,却都是要印证在这面上。
  暗色摇晃着的一盆水,却晃得人心里发慌,散开了的莲花瓣一样,却有些浅了,竟不是那种沉淀的暗砂,方才散开了的头发,平添了三两分的不羁。
  朱砂散了。

  还是闭上眼睛。
  陈茜也就不去管他,兀自坐着饮茶,心里却想起来这孩子狠得厉害,可不要又起了什么念头,"子高?没事了……散开得像莲瓣,发丝遮一遮,旁人也不敢问。"
  其实他很少安慰人,这样的话,就算是陈茜的宽慰了么。
  韩子高微微探手入水,乱了,水乱了,他也乱了。
  这一下,怎么样,也都要走到底了。
  "子高……"陈茜换了软袍从外面拿进了些什么,看着他仍旧是一般黯淡了的面色,轻轻剥开,"吃石榴。"
  他僵着身子乱了水面,一个男人,没那么辗转波折的心思,喜欢就是喜欢,也或许他的心太清明。身后有人浅浅安静的口气,空气里突然而起淡淡的石榴清香,"这下你手臂伤了,可惜我不愿意别人进来……就剩下我伺候你,好不好?"
  给他剥开了一样绯色的石榴,新鲜地一旦摘下来放一放那颜色就显得更沉了,陈茜拉着他不再提那朱砂印,到了桌畔伴着烛火,他不说话,他也就只是笑,"这时候……还是个孩子么,害怕了?"
  "为什么要害怕……"韩子高说出来自己却看着他递过来的石榴有些闪躲。
  "我说了就会做到。起码这辈子到如今……陈茜自认还未曾失信于人。明天我把这笛子葬了然后进宫。回会稽吧……"陈茜手指一转,翻到了一侧,那石榴晶亮亮的内里就滚落了一些散在案上。
  韩子高看着那烛火反倒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不是一定要回会稽……"
  "张嘴。"
  乱了的眉心,反倒是因为心里的起落今夜的他格外安静,也就真的张了口,酸甜甜地吃了下去。
  "我以前说我想要他,后来真的抢了他走,那之后又说把他给侯景,看来……也算是做到了。对于妙容……我不想她死,也一直都在努力善待。"陈茜只是同他很随意地说起来,却突然手下有些不稳。
  韩子高只当他怕是又想起了什么,摇首,"无事。我只是没想过这朱砂会散……"自己接了石榴来,同他指尖碰触的一瞬间……
  手凉得惊人的却是陈茜,好像是……出了什么差错?他的手怎么了。
  "你……"韩子高看着他只是直觉感觉不太对,陈茜却是伸手过来碰在他眉心,不由让他一下止了询问的话,"这样子……也很好看。"
  没来得及回话,先看着他起身安歇了。

  两三点漂亮颜色的石榴外皮,算了。
  吃的人心里更是滋味难言。

【六十八】葬竹骨

  一片清幽竹林。
  中间劈开了一小条窄窄的石板路通往竹苑,韩子高晨起已经才刚刚天明不久,却见了他已经出去。韩子高拘捧水在面上,睁开眼睛,水里的人影散乱着变了形,什么东西变了,什么没变。却是散了的朱砂,三瓣凋了的莲花。
  "县侯在竹林相待。"离兮捧了早膳,传了话。
  他坐了一会儿才出去,陈茜想把那笛子葬了吧……可是……韩子高也明白一件傍身经年的物件突然就说着放了有多舍不得,何况他们的这些物事都是带了太多的感情在里面。
  一支笛子,一柄剑。

  竹林中的人还是很随意地把玩着那只温润的竹笛,日日地放在身上,习惯了它的重量。
  离得不近,已经能够透过几扇月门望见对面的回廊下有一身分外昭彰的颜色转出来,红色的影子慢慢行进,绕进了竹林。
  隔了这么多年,陈茜透过层层的竹叶再一次望见的,终于是他真正想要找到的人。
  连那颜色都能够荡开满林的凉薄气息,幽僻的竹林,满满都是他当年的愧疚,谁不曾年少轻狂,为了努力地去试着找到一摸一样的光芒,最后因为竹的惨死反倒是彻底地让陈茜忘记了真的想要记住的人是谁。
  模糊了的概念,清晰地只有他视线里眉心散开的砂。
  陈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不再是中空的竹子清润而温缓的气息,全然都是带了棱角的刺。手里的笛子握得死紧,终于还是伸出手,拿到了韩子高面前。
  "我忘记了说最后……最后他的死……他的一切,都在这笛子里。"
  竟然是颤抖着的手间,不知道是因为带起了仇恨还是真的……有些不能控制,他红了眼睛。韩子高一把接了过来,那墨玉色的人转过身背对着自己,"我……后来被陈顼他们救了出来,自然不会有人去费力找一个男宠……他被留在了侯景身边,也可能是在这建康城里住了一段吧……后来侯景的天下坐不稳,建康被攻破的时候,他遥遥在江上冲我喊的话,他说他亲自千刀万剐,把竹……丢了出去喂了野狗……"

  韩子高明显发觉了,这笛子沉得惊人。
  而且……细细地翻过来看,那本该是出音的小孔却被什么堵住了,好像是怕什么洒出来一般。
  "这里面是什么?"急急地问,越发地觉得拿在手里有了分量,陈茜一直带着它,这么多年早便是习惯了,"侯景在皇宫的正门上用血给我留了几个字,让我若是想找故人,就去寻他的旧物。我死命地派人去找竹的尸体,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去搜了整座皇宫……还是只找到了他的笛子……"
  韩子高一步站在他面前,"陈茜,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
  那几乎是通红了眼睛的人却突然探手覆在笛子上,一阵清晨微风穿林而过,带起青色修长的竹叶摆动,"他没有家……一辈子都在被人利用,我不知道该让他回到什么地方去,不如,就散在这里吧……这里都是竹,都是他的家。"
  手指使力一震,韩子高只觉得他内力而出竟然生生地断了那竹笛,"这是!"

  风过,顺着带起的漫天飞白。
  陈茜拉过他的手,闭上眼睛,"他的骨头碎屑……我找到的笛子里……都是人骨的碎屑……"
  "千刀万剐,被畜生碾碎了的……"
  远远竹苑的门边,有素白精细的绣裙,工整的凤尾竹坠在下摆,那平色惨淡额角破碎的女子含泪远望,一声低呼却是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那一年,吴兴的竹林,天边的血光都被他一身白衣扫得干净,轻轻开口:"无姓无名,无父无母,便以竹代之吧。"属玉双飞水满塘,菰蒲深处浴鸳鸯,手中一动,笛在唇畔。
  他散了他的骨……他终于肯放他走了。

  韩子高突然转过身死死地抱紧了他。
  青绿色的竹子……缠绕起来的红色衣裳,韩子高抱着他发了狠,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要发狠,只觉得一切都是世事荒唐,竹是个可怜人,沈妙容同样也是个无辜地受害者,为了这些连女人最后的尊严都保不全,他们都应该诅咒陈茜不得好死,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又何尝不可怜,这么多年,陈茜又是怎么日夜带着他的骨屑…韩子高听得出来,他或许以前对他非常不好,却也并不是真的只当他是个玩物。
  一直这么若无其事地生活,别人都说县侯那之后脾气越来越大,根本就是喜怒难测,谁知道他受过什么刺激……夜里……又会梦到什么旧日的情景?
  很久没有说话,韩子高拥着他不动,觉得出他胸腔起伏,却再也停不到什么话语,直到那风过,散开的点点灰白都落了尘埃。
  "你放开他了,竹会去找到他想要找的人……放过了他们,就可以放过你自己。"韩子高闷闷地抵在他颈侧开了口。
  声音很低。
  陈茜确是笃定的声音,"竹,我不会改变决定,你的死我从不否认是我一手造成,但是如果再选一次……还是会让你同他走。我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如此。"
  是,他是陈茜,他可以因为一时的欲念不择手段,但是这样的前提是不会影响他陈氏的大业。
  韩子高反倒是慢慢地笑了,"你这么说……就还没有疯。"松了手,想要离得远些,却被他又拖了回来。
  "你怕了?"
  "我从来不怕你。"他终于在一切都明白了之后释然了,直直看着陈茜的眼睛,左臂今日没了什么疼痛的感觉,被他拖着另一只手拽到了身边。
  "看着我。"陈茜盯着他的眼睛,眉心散开的朱砂。
  "我当日在溪畔说过,跟我走,许你一世荣华。"
  "我还记得,可我并不只为了什么荣华……"韩子高蹙起了眉心,却引得陈茜落吻其上,"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期限,你可听清楚了?"
  韩子高突然盯着他的眼睛,这一次……终于能够看得见一些悸动,不再是深得让人不安。
  "一世的意义,你懂不懂?"
  "放手……"
  "韩子高,你要记得,你的名字是我给的,你的朱砂是为我而乱,这一世,你可要记得当日溪畔说过的一切,一世便是一世,那时候起……你已经许下了今生。"
  那绯莲红色的人到底是少了一只手臂的气力,被他锁在身前呼吸交叠脱不开,两个人对望,陈茜再度开口,"你乱了朱砂,我散了他的骨。这一世的期限或许并不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要记得,韩子高,你答应了跟我走。"
  莲绯子碧,高华不染,莲华一样的气息忽如起来动了天地。
  他看着陈茜眼底竟然也能够浮起的期待,这口气说得不急不缓,霸道得仍旧是那长城县侯的气势,韩子高无从反驳。
  也不愿再说什么。
  都过去了。

  "一世就是一世,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就同你走。"
  他的手在自己腰侧又有些奇怪地颤抖,陈茜突然松开手,笑了起来,"或许你哪一日后悔了也来得及,这么看着,这一世也许真的并不长。"
  他大他数岁,这口吻突然地说起来,韩子高也浮上了笑意,"是,若是你哪一日看不见,听不得,动不了,也再不能威胁我什么,或许我会用你送我的剑杀了你。"
  他无心地顺着说了出来,根本就是毫不在意,陈茜却突然有些触动一样,本是向外走,微微一顿,回过身来望他半晌,"怎么了?"
  "无事……离兮?备马,进宫。"

  韩子高的手臂带了伤,密训进行了两个时辰便先放下了。
  莲池里面温度比外界热得很多,和侯安都分开,一出来韩子高先想着去寻处水来减减闷热,仍旧是不太习惯水中自己的样子,胡乱地打湿了额前的头发,也懒得顾忌什么,贴在额上就起了身。
  刚一起来才觉得身后有人。
  韩子高突然拔剑回身却自己知道已经来不及,那人很明显周身压抑住的戾气就在自己极近的地方。
  转了身愣住。
  一个暮年的老者,不过是一身云纹的金边长袍,负着手带了打量的神色望着自己,从容淡定,反倒是韩子高拔剑相向一脸警惕。

  老者见他剑光一动丝毫没有什么惊讶,不退不避,直直地站在他对首,韩子高完全没到是个发鬓斑白了的老人,一时错愕只能是匆忙收了剑,"你是……"
  那老者笑起来摆手,"你是韩子高?"
  "是。"
  "很漂亮的孩子。"

  韩子高从来不是懂得一些无谓礼数的人,反倒是奇怪这府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年纪已经过了半百,却明显一双眼睛很是凌厉,刚才隐隐觉出他的戾气,这时候见他开口说话却又全然藏了起来,"阁下是?若是不便告知,那子高也要回去了。"他听了人家说他美便有些负气,收了剑抹了把颈上的水渍就要往前走。
  "回来。"很是沉静平缓地对他说,还带了些无奈。
  韩子高也不再理会,既然来者不明身份,他就也不用听他的命令。
  "我竟不知道他养了这么个野性子的孩子。"身后的人见自己不转身喃喃地念了一句,这倒是让韩子高彻底不悦,转过身去压下怒意,"若是县侯之客,不该闯到了后边来,若是县侯相识,想必也不会这般言辞,阁下好自为之,一会儿自会有府人相待,子高只是县侯侍卫,不便耽搁,这就要回去了。"
  说完了又是甩净了那手上的残水,冷冷地扫了一眼那金线的滚边转身继续往前走,这周身该不是一般的人,只是他如何这么乱闯到了这里?
  "你多大年岁?"
  没人应答,那惊人眼目的红衣就要彻底走出了这通往莲池的僻静小道,老者不得不再度开口,"看来陈茜没教会你听话,这倒不像他的风格,我记得他以前只喜欢听话的孩子。"
  以前,听话的……
  "你是什么人?"韩子高蓦然回身,觉出了这人一定不一般,却又想不透如果是大人物来府上怎么会连个下人的影子也看不见,虽然这人对自己说话已经算是极不尊重,到底敬他是个长者,韩子高半天憋着的怒气没有发出来,看着已经是剑拔弩张带了刺一样。
  "看样子……生气了?"这孩子一生气的样子格外炙烈,眼底的光芒可就不是以前的凡物比得了的,老者微微打量了半晌,突然开口,"回答我,多大年岁了?"
  "十六!"倒要看看这人是要来做什么,还想问出点什么来?
  "那可比那年的孩子还要小一些了……这眉眼却像得很,只是你这模样比他还要好,难怪陈茜寻了你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县侯之命我有自己的职位,也按规定受训。"
  "这口气就不像了……哈哈,有趣!"竟然很是满意的神色,那老者背过了手,慢慢向着韩子高走过去。

  侯安都拿了活血的草药返回来,韩子高每日定是不会安心养伤,那手臂恐怕总要费些时日才能好得了,这些都是以前随军时习惯带着了的东西,自己留着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干脆都拿来给了他。
  却不想走了一路没同他遇见,快要返回了莲池外又听见了韩子高的声音,这口气明显是在质问什么人……不对,这里除了不会轻易开口的影卫不该会有别人。
  侯安都迅速掩了自己的动静,贴立在两侧的山石之下慢慢靠近声源,别是这孩子又惹出了什么事情。

  "绯莲红啊……孩子,你知不知道这衣裳有多难染?非得这莲池里的红莲才能出这样明显浓烈的颜色,此地四季如春,下有热泉,可是千年难寻的宝地。"
  "哼!无稽之谈,一件普通的料子罢了,用了些不一样的染料,你当我是那听信玄术之人?"
  "看样子他似乎是同你说了一些什么……不过你既然穿着它,那日后也不过是一样的命。"走得近了见了韩子高明显得戒备颜色,又是一阵笑声,"别紧张,我可知道他的底线,这里可是莲池,里面都是他残酷训练出来的影卫,只认命令不认人,他们只知道保护他和这绯莲红的人。何况,你还有用,我怎么会伤你?"
  韩子高不由惊讶,这人竟然知道影卫的事情,"你到底是谁?今日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他渐渐开始觉得此人似乎什么都知晓,而且似乎……他并不把陈茜放在眼里,秋意渐凉,老者轻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又是站得笔直,看他更加的疑惑反倒是轻松地模样,"这几年身子倒是不如往日了……唉……同我顺着这山石绕绕吧,今日全然没有恶意,你也不用这么戒备,不出去,就在这地方走走就好。"
  想看看这一次的孩子,不一样,却更加让人错不开眼目。
  但是很明显,这可不是会乖乖听话的竹。

  他为什么要听他的命令?"恕子高实难从命,本为县侯近身侍卫,自然听令于他一人。"言下之意我怎么知道你是敌是友,怎么可能同他个全不认识的人一处,何况韩子高也是能觉出来的,这人分明示故意掩饰下去的戾气,不会只是个简单地宽袍老人。
  "只听令于他……这倒是好孩子。只是最近也到了日子,平日里你看着他,可有什么奇怪的变化?"
  奇怪的变化?
  "比如……会开始气力不继,莫名颤抖?或许这几日还好,也许过一阵……"
  韩子高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知道什么?"
  "明言也好,我是相国府上负责来送药的门客,也是多年的相交了,这等秘密的事情,相国自然都是安排些可靠得老人来办,你尚且年轻,这些旧事了,恐怕陈茜不曾对你说起吧……"
  竟然是相国府上派来的人!难怪能够如此口气,看着这年纪也该是多年跟着陈茜叔父之人了,知道这些事情,既然能来送药……那恐怕什么都该清楚。
  "他的毒……你所言可是醉鸾梦的压制之法?"
  这下倒真是让那老者有些惊讶了,"他竟然让你知道了醉鸾梦三个字!当真是不要命了!"忽地意识到压低了声音,"致命的弱点曝露……哼,再不用想活了。"说完了抬眼重新看这绯莲一色的人,"这一次……看来不一样了。他竟然肯让你知道这些……那他就是真的上心了。"
  "药在哪里?"
  "只要他不饮酒,晚个一日两日没什么大的妨碍,他当年因为没有解药而被强行压制住的醉鸾梦如今只会一步一步极缓慢地发作,只不过恐怕越是这样……"
  确实,越是这样,越可怕。
  "你知不知道他今日突然进宫是为了什么?"那老者突然好似生了极大的气,格外凝重地问韩子高,他自然不能随意说起,摇首,"不知。"
  "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他就算是真的认定了谁又能做什么!"说完竟然就大步拂袖而去,韩子高越发地没了头绪,却只想起了他从昨夜开始,一直到今晨渐渐开始有的反常。
  以他的身手,那种因为间歇控制不了而颤抖的感觉是决计不该出现的。

  "你站住!"韩子高再次拔剑,"你既然是相国派来送药之人,那现下药在何处?"
  那人再不理会走得远了。
  "子高!"
  乱了心绪,正左右不得其法,突然有人唤自己,假山之后侯安都突然闪身出啦,一把拉着他至了暗处,"嘘!"
  "怎么了……侯大哥?"低头看见他手里还带着捆草药,"我只是断了骨……又不是真的废了,哪用得这么精细的药材……"
  话没说完被侯安都迫人的眼光止住,"方才那人是谁你可知道?"
  "侯大哥也看见了?"
  "我听着不对,躲在了山石之后。"
  "他不是自己说起了,是相国府上的门客,也一直跟着陈氏多年。"
  侯安都摇首就欲解释,突然却又犹豫……那人来此恐怕真的是要出事了,何况侯安都方才一路过来所见,从府前到这隐蔽的地方,竟然全被人退散了闲杂人等。
  更巧的是……他竟然无意中听见了那人说起陈茜最最致命的弱点,侯安都一时无法确定事情的利弊,见了韩子高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谁,反倒是安下心来。
  起码这孩子一时半刻还没被卷进去,更何况韩子高到底还是年轻,不管不顾地念头一起了就谁也拉不住,万一让他知道了他又出了什么事情那可就真的坏了事。还是先等县侯回来禀明为好。

【六十九】莲风弄蕊

  "他怎么了?"韩子高突然也意识到恐怕是让侯安都听见了那毒的事情,一时也想避开,这当真是绝不可提及的事情。
  "无事。我……哦,我赶着过来送这些伤药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说着把那药材给他,韩子高不想要。
  "知道你现在不缺这些,可我看着你这舞剑样子不似往日,总觉得别扭,你就拿着吧。"
  只能先收下,侯安都匆忙欲走,韩子高见他走出了几步,手里的草药枝叶扎到了手,硬生生的触感,却又无比踏实,他……是好人,很简单的心境的人,经年晒出的暗色的肌肤,简单地觉得他受伤了,就一直想着拿些药来。
  叫他大哥,就是兄弟。
  起码他这一刻真的是选择了相信他。

  "侯大哥,你方才也听见了是不是?"
  侯安都听着他直言不讳,反倒是心里一阵安慰,这妍丽得有些模糊了性别的少年却从来都不输英气,果真是没忘了本性,仍旧是这样,江畔那么清亮的眼色,"是。我全听见了。"
  "不要说出去,让县侯知道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情……侯大哥,你一定会有麻烦。"

  侯安都走出几步,回身望他,"你不希望他死?"
  韩子高颔首,再无犹豫,"不希望。"
  "郁书的爹娘……你可忘记了?"
  "我从来不曾忘过,只是这毕竟是我自己选了的,若是大哥要怪,那我也无法,只是这件事情,绝非儿戏。"
  "好,我不会再同旁人说起。兄弟之间对天盟誓,你自可放心!"说着侯安都就要立誓,韩子高摇首,"不用,我信大哥之言。"
  府门的转角处,长裙等了许久,终于见了那人急急出来,"参见相国。"
  低低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好似是询问,得到了回答之后,马车一路向着那城北而去。

  近日入了冬。
  "小姐!小姐!"李副将慌张张地拦在了前头,却看见个金纱袖子女子不住地探望,身后跟了几名侍从,想开口却又不敢。一辆分明是女子所坐的绣车,上面又是用了珍珠滚在了璎珞之上,"小姐,这武场可不能让女眷入内,小姐万别为难我了,这么多年,小姐忍心看着我被相国责骂?"
  "李副将,我不是要为难你,你让开,我进去寻个人,寻见了我自然就走了,你不说,我也不会说,没有别人会知道的。"
  "这里都是些成日风吹日晒苦练的军人,都是些汗涔涔的男人,小姐金贵,怎么会寻人寻到了这里?"
  那金纱袖的女子没顾得上回话,倒是她身后的小丫头晓衣赶着嘴快,"李副将还不知道小姐的脾气?前日街上看见了个人,便动了心,昨儿个寻了一日了。"
  那金纱在日光下随着她的动作转出了不同角度的光泽,软到了极致,绣得些妖娆的芍药含了真金,瞥着就直教李副将心里着急又不敢得罪了这位小姐,"小姐莫急,是在哪里看见的?怎么跑到了城东这里?"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丫头说漏了什么,回过身去瞪着她掐在了脸上,"晓衣!谁看上了他!不过是觉得……"后半截的话自己也觉得站不稳脚,便不说了,"快入夜的时候在花市街上看见的,六品的官车,却是一路直向着城东来的,我想官车的话……定是这城东武场的人,但是昨日来路上待了一日也不曾见到,奇怪了……"
  晓衣忍着笑,李副将更是心里明白,这小姐一向是被娇宠坏了的性子,如今到了年纪,唯恐被安排上什么不顺心的婚事,时常就听闻了小姐又偷偷地看上了谁家的……咳咳。
  "小姐,那人可有什么特殊之处?若是真的在这城东,也需得有些特征才好寻见不是?"
  晓衣又是抢着答,"那人穿了身很美的红衣裳!那红可不是一般的红,李副将你让开些,若是这场子里有,恐怕一眼就望得出来。"
  李副将想也不想笑起来,"这可就是寻不见了,我这场子里漫天席地的都是土黄土黄的颜色,个个经年了的盔甲刀剑,到哪里去寻……啊!"
  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被诸人唤作小姐的女子立时凤眼一挑,"李副将,你可是突然想得了?红衣的人是谁?"口气加重三分,就看见李副将身侧跟着的几个人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红衣……
  "这……可是此人现下因私自射落了军旗已经不得再进武场了,相国不曾追查到底已经算是恩典……"
  "他是谁?"
  "小姐这恐怕……说了也不太好去寻见。"陈氏家里的事情李副将多年也知道,陈顼同县侯都是话说不得第二句,这位小姐的脾气恐怕更能惹恼了县侯,更何况再让县侯知道了,这信儿是从自己这里透露出去的……
  "那人不过容貌美些,其实再无其他,小姐快些回去吧,这里尘埃漫天地别惹了一身。"急着快把这难供的菩萨送走,却看见她不依不饶,"李副将,你若是今日不给我说清楚那人是什么来历,我家去这就禀告我爹,说我在你的武场里让人欺负了你也不管!"
  "小姐!小姐……唉……那人是县侯府上送来的,第一日就出了岔子,结果再没来过。"

  那一日韩子高夜晚从家中从来,仍旧是选了和陈茜走,他赶车带他回了城东的林子,却不想半路被她看见。
  她还记得自己那一夜捧了些百花攒金的料子,一袭红衣飘忽而去,却教她精心选了半日的绸缎都失了颜色。
  一刻的侧脸,她寻了这么多处,往城东一带的地方都快让她掀翻了,荒郊野外的树林恨不得都要找一遍,今日若是这武场里再没有,她就干脆住在这城东了!
  "县侯?长城县侯府上的?"
  晓衣一下收了笑意,"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直阁将军每次见了县侯都要闹得不安生,小姐去了恐怕也得不了什么好脸色。那……"
  晓衣大了胆子贴近了小姐身边,"他……六亲不认的……"
  "我不管!李副将,你放心,回家去我定会同我爹念你的好。"说着得了有用的信儿,她高兴地甩了袖子上车去,"去县侯府!"
  结果琳琅的绣车还不曾驶到县侯府前先被相国派来的一队人马截住了。

  相国府中的玉华阁,高高地两层绣楼,那柱子是金丝楠木,寸木寸金地建起来,就在他们梁帝皇宫的眼皮底下,铺张得却让皇亲国戚一个字也不敢说。
  陈霸先怒气冲冲地叩门,却听见她先在里面闹了起来,"爹你蛮不讲理!女儿不过是出去了半日你竟就让人当街把我截了回来,这要是传了出去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见琛!你怎么不说说你昨日出去不回来,你带了人去把城东那十二条巷子的百姓都扰了个遍!今天府衙上几乎是要被踏破了门槛,你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情!"陈霸刚刚回来就先看见无数抱怨的下官堵在了门口,面上掩了过去,心里气得立时派人把小姐抓了回来。再乱跑下去,她非要开始拆房子不可。
  "我不活了!不活了!"坐在锦榻上的本是女子凤眼玲珑含笑抿了口茶,隔着一方木门听着爹爹真的动了气,微微一转捏着那方帕子蹭了两下,立时就是楚楚可怜眼眶晶莹的委屈模样,哭喊出了声。
  这方才刚惹了满肚子的气,宝贝女儿这么带着哭腔一闹,陈霸先立时缓了口气,"好……好,你先别哭,开门让爹进去。"
  "不开!我本来是要寻人,寻见了自然就好好地回来了,这么被爹闹得人也寻不见了,我还当街被爹派去的下人给教训了,自然是……活不得了!"陈见琛愈发地委屈了,听得陈霸先站在门外团团转,"晓衣?替小姐把门打开!"
  门内那伺候的丫头赶紧望陈见琛的意思,嘴里还故作慌乱地说着,"相国……相国小姐不让,别为难晓衣……"
  "开门!否则你就再没机会见到你家小姐了!"陈霸先威胁不了女儿只好威胁个丫头,每次到了她的事情上就怎么也狠不得了,陈见琛在门内扫了一眼晓衣,点头。
  这丫头立即会意,"小姐你别怪晓衣……这是相国的吩咐……"说着嗫嚅着终于是开了门。
  日光从打开的金丝楠木门透进来,里面的女子柔软的金纱袖口掩在面上啜泣,晓衣手忙脚乱又是递茶又是给擦眼泪,突然看着陈霸先走进去了又想着该先行礼。
  满屋子都是女儿的伤心。
  唉……
  "过了十六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陈霸先过去拉着帕子给她花了的妆擦干净,"这般年纪了,将来爹是要给你找个好婆家的,我陈霸先的女儿定是能成凤凰的,可不要在这小楼里哭个不停。"
  陈见琛立时收了眼泪,觉得爹的气消了,她倒是故意地赌了口气,"好婆家?见琛可不在乎什么好婆家,万别给我寻个什么断了胳膊盲了眼的就好!"
  "哎哟哟,爹怎么能拿你开玩笑,什么断了胳膊盲了眼,也不嫌晦气。"
  "那爹要是一意孤行,女儿可不就要认命了!父母之命……残废的人……女儿也是要遵命去嫁了的……"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
  晓衣在陈霸先身后憋着笑就差要背过气,偏偏小姐手下一个掐死她的动作,立时晓衣面上更悲戚起来,"小姐你去了哪里晓衣也会跟着的!"
  "好,好,爹不说了,见琛长大了,你自己说说,喜欢什么样的人?"
  "红衣……我要找到那红衣的人……"
  陈霸先立时警觉起来,眼光一动面上却是带笑哄着,"好,红衣,定给你找个红衣的俊俏郎君回来。"陈见琛一听这话就知道昨日自己闹了一天的事情不会被爹再追究了,心里高兴,倒在那榻上不起来,嚷嚷着要喝莲子汤。
  美得带些妖娆的女孩子,袖口的芍药就同那人一般,如今是出落得正好的年岁,其实暗中也有几家的权贵眼巴巴地看着,可惜是陈霸先的掌上明珠,轻易这个亲都不敢提出口。
  百官相国居首,除非是送进了宫去为妃为后,可惜这皇帝如今才十二三岁……更何况陈霸先早就有了自立的意思。
  那么眼下四方的人都盯着看,这宝贝的女儿也到了嫁人的年岁,女孩子,年岁耽搁了就是自己降了身份。可是若想找个门当户对的话,只能是去王僧辩家……
  偏偏两家谁也不愿意先开口,好像暗中较着这劲谁都不能先示好。

  陈霸先哄好了女儿,又命人去拿汤来,这才从阁里出来。
  他眼睛回过身去瞥向阁外垂首伺候的其他下人,"你们昨天谁陪着小姐出去的?"
  几个人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相国……"
  晓衣这丫头和见琛一条心,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陈霸先故意走远了几步,看着这些只负责那些细软东西的小丫头,"小姐到底看见了什么人?给我如实说!"
  "是,回禀相国,前日小姐在花市街上挑了大半日的绸缎,快入夜才选好,方出了那铺子却看见辆宫车带了个红衣人过去,小姐立时就记在心里了,马车方向看着是往城东去的,所以小姐这才费了心机找了这么久,差点闹翻了天可也没找到……"
  "胡闹!"陈霸先踱了两步,只觉得不对,"你们可看清楚了?那红衣是一般的红料子?还是……"
  "若是一般的凡物小姐便不入眼了,那红在夜晚很是好看,小姐一眼就记住了,怎么也放不得,非要去寻。"
  陈霸先隐隐觉得事情愈发地有趣了,这下……可真是混乱了。

  "来人,看着小姐,这两日不许她出府,若是她闹起来,就说我为了她的事情和府衙的人不好交代,无论如何这两日不得出门,若是听话,过几天事情平息了,自然就随她了。"
  "是。"

  那个漂亮却又野性子的孩子,到底能引起多大的事端?
  正想着一路出去,突然陈顼就派了密探暗中候着等着回禀,陈霸先面色一变,按日子不该这时候,陈顼如此急匆匆地派人来了,恐怕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了。
  "回相国,将军命我带话,长城县侯今日进宫,请圣上下旨,愿兼任会稽太守,不日启程赴任。"
  陈霸先一拳打在那左右的墙壁上,"谁准他去求这差事了!"
  "相国息怒,将军也是觉得此事必然未经禀告相国同意,这才赶了来。"
  "哼,陈茜……果然是上了心了。你先回去,告诉直阁将军我自有筹划。"

  陈霸先冷峻下来的面色,陈茜,开始不听话了。
  建康是都城,封侯之后能留于都城都是因为特殊的恩典,这陈茜竟然自己想着放弃这里的势力转去什么会稽!
  他若不是疯了就是被什么东西给束缚住了,否则陈茜这孩子是陈霸先亲手带大的,绝情起来自己的弟弟都能拔剑。
  但越是这样的人也越是危险,陈霸先眯起眼睛看看树梢,这些棋子……陈顼心思一味争抢看着总爱算计,却实际上不会长远考量,做事也还是年轻,太过浮于表面。争功好胜,锋芒毕露绝对不是好事,他兄长当年惨败于侯景手上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而陈茜明显是被那一年的事情打击到了最底端再重新站起来,心思缜密却也危险,他这枚棋……是柄双刃剑,控制得好,助己成龙不是什么难事,但同样,若是一旦让他有了什么松动,这枚棋恐怕能教自己满盘皆输。
  所以,陈霸先看着迟迟不曾送出去的药,什么日子了……
  抬起头来打量林木四下,分分枯竭了的树杈还有些多余,该叫人来剪了枝杈,不然等到开春,主体就要长得歪斜了。

【七十】忤逆之意

  陈茜出任会稽太守的诏书却在拟定的一半被相国上表压了下去。小皇帝不懂事,打从入了秋开始又不知真假地染了病症,政事多半要言明告与陈霸先决定。
  陈茜接到宫里传出相国不准的消息,那时候正是要给韩子高换药的日子,江南已经到了冬日,不冻人,却开始显出些湿寒的意思。
  榻上的人不得不挽起了袖子,板子轻轻弄开些,陈茜不愿意下人们看见了,亲自给他换药,白皙的肩头又让人心猿意马,"疼么?"
  "早便不疼了。"
  "养一阵,或许就能放了板子了,你身体恢复得快。"
  门外离兮低声回着:"县侯,来信儿了。"
  "知道了。让他等着。"
  "是。"

  莫名其妙带话来的小宫人傻傻等了半天,好大的架子,自古都听着是要跪迎宫人的,只有他们姓陈的这些人从来不把所谓的皇族放在眼里。
  直到陈茜终于放下了韩子高的袖子,这才出来,"皇上说会稽太守一事仍需再议,相国有些疑虑,唯恐县侯离了都城会生变故。"

  陈茜倒也不意外,韩子高听了几句,见他却没什么生气的意思,陈茜好似早就知道了这事情不会这么容易,"你叔父不会放你走的。"
  "我知道。"
  "何必非要去会稽,我不是……非要回去的。"其实韩子高一直很奇怪,他没说过自己非要回到会稽去不可,可是陈茜就好像真的记下了,却又不是那么简单的样子,陈茜做事情一向不说,但是韩子高隐隐觉得他如此着急,是想着躲开一些什么。
  该是他叔父的咄咄逼人?

  寝阁里陈茜过来望他,"前几日……府里是不是来了个你不认识的暮年长者?"
  "你怎么知道?"
  "侯安都认出了,回禀于我。"
  "他是谁?他说要来府上送药……你拿到药了么。"
  陈茜不回答他的问题,"他是我叔父。"
  韩子高惊得立时站起身,"什么!"
  "他就是陈霸先,如今的相国。我的叔父。"一字一句告诉他,"我想……他或许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我……"韩子高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自己当时,好似还十分的不恭敬,"我不知道他是你叔父,他说自己只是个门客……"
  陈茜笑起来,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是态度十分不好,现在知道了才觉得自己鲁莽,"没事。"
  说着拉他的手带回来,韩子高站着在他面前,陈茜正好坐在榻上,轻轻环住他的腰,"我改变主意了,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韩子高听不明白,却知道他一定是想要去改变些什么。
  很久之后他才懂得陈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小时候,乱世纷争,爹爹和叔父都是从吴兴一路拼命才换得了日后的地位,那一日爹娘被仇家残害,叔父救了他们兄弟二人,陈茜自幼起就被教导信奉绝对的权利,这样的世道,无权无势,你就只能做蝼蚁。
  他所受过的一切他都想着以后一定要用更狠的手段都报复回来,如今陈茜有了这样的本事,再没有人敢招惹他。
  何况……侯景。他同侯景的血海深仇曾经日夜不得安眠,只为了能够将他碎尸万段,如今他没有死……
  可是为什么陈茜把这故事说出去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现在这一刻,清到了极致的莲花香。他抱着他。
  这么久,那个十二岁就目光清亮的孩子,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他还是找到了他,毁了几个人的过往,陈茜也仅仅是想要试着留住他。
  子高……韩子高,为了他,以后就都不要了么?
  陈茜这么做是在和叔父对抗,他如此一路杀伐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开始去忤逆教养他长大的人,他是在玩火自焚,那么将来……是不是会后悔。

  绯莲色的衣裳不明白,愣愣看他好像有些犹豫,伸手覆在陈茜手上,看着微微抬起头来看自己,"我们一定会回会稽去,等几日……就可以了。"
  韩子高只能应着,"好。"
  腰间的手一瞬间抖得厉害,陈茜突然放开他,若无其事。"我们若是去了会稽,我会让侯安都去跟李副将,将来他若是有了成就,你还想上阵随军的话……就回来找你的侯大哥。"
  韩子高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别扭,想了半晌却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他们若是真的去会稽赴任,这里的人自然不可能全部跟着走。
  但是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窗外骤然起了风。

  "子高,这几天,无论如何不要出府。不是关着你,信我,好不好?"
  韩子高越发不安,"到底怎么了?你叔父为什么要来看我?"
  "没事,可能是想起来以前的竹……怕我重蹈覆辙也说不定……"口气无比随意,起身去倒茶,韩子高眼看着他转过了屏风,案上的茶水端在手里。
  杀人如麻,面对着侯景尚且能够一剑砍伤了他的人,如今这个人狂妄不可一世的姿态分毫不该,却……手下不住地抖,茶杯噼啪碎在地上。
  陈茜突然烦躁起来,"离兮!离兮!"
  "是。"离兮应声进来,韩子高却一步拦着,"没事,我来收拾就好,你先下去。"
  离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在门口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能看着陈茜的背影。
  韩子高摇首,到底她还是出去了。

  绯莲色的人俯下身去拾碎片,"你叔父并没有把这一季的药送来是不是?"陈茜不动,而韩子高只有一只手臂能用,墨玉色的人影余光中看着他去碰那碎片突然一把拉他起来,"我说没事!你别管这些……"
  韩子高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他的眼睛,"你很生气……"
  陈茜呼出一口气,镇定下心神,"没有。"
  "你的手在抖。"
  下意识地松开。

  "你若是不服药,一日会比一日严重,起初看不出来,渐渐地开始控制不住……毒发得严重了,你是不是会……不能动?"
  "他来府里和你说了什么……"
  "他不说,我也该想到了……这几日你不出门,是怕让别人看出来。"
  陈茜眼底瞬间翻涌,大声喝斥于他,"韩子高,不该你知道的事情你便不要多问 !不要以为我陪了你几日就真的什么都能忍着你!"
  韩子高平日里听了他这样的话自然会收了话冷下脸来,骄傲的性子从来不许旁人轻贱,今日却是一直静静地听他骂完,给他倒了一杯茶水,"喝吧。"
  满室茶香,他竟然……连杯茶都端不住,心里的气无从排解又不肯说出来,陈茜一把推倒了那屏风再也不肯开口。
  韩子高干脆也不去问。

  一直等到茶水凉了。
  "陈茜,你不要改变什么心意,我不需要谁来怜悯施舍给我什么恩惠,韩子高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否则从你见我那一日起,我若是安心做个以色侍主的男宠早不用今日如此了。"
  "是,你若是真的那样,我也省了心……"自嘲地笑起来。

  "所以,你不要去换什么。"
  "哼。"陈茜冷笑起来,"是你想得差了,我没有要换什么……原来……你以为我要为了你去换什么?为了你回会稽?"
  "我……"他盯着那茶水没有答话。
  陈茜口气中的烦躁异常明显,转身就欲出门去,"我没有,自有打算,不用你来猜测什么,回会稽是我的事情。"
  韩子高也同样嘲讽地笑起来,"县侯,是子高逾越了。"等到那人出了门去才坐在椅上愈发觉得不对,他越是这么说话……就越是有事情。
  而且这一次,韩子高想起来那暮年老者话里有话,格外莫测的目光,肯定不是小事情。
  廊下,几片来不及扫清的枯叶。
  他无缘无故地开始生气,不一会儿就听见廊下几个下人苦苦哀求,陈茜大声训斥着什么,还有离兮求情的声音。
  韩子高明白这个时侯去拦着他恐怕会更让他无法接受,有时候陈茜的做法会让人明白人觉得很是好笑,他不愿意让人看出来,就要试着去用伤害的方式让对方忘记探问,比如对待自己的亲弟弟严苛无比,甚至有时候让人说着是六亲不认,对沈妙容……没有办法就只能让她昏睡,对待自己,因为怕被看透,就断了自己的臂却又在后悔,所以在其他人眼里,他不折不扣是个没有心的人,可惜……韩子高已经不是第一次遇见他了。
  何况是……知道了他的一切之后。

  为了几片叶子而被扔出了县侯府的下人们跪在府外哭,陈茜看也不看转身上马,今日已经晚了,他却不得不去。
  转眼,就是初冬的夜了。
  而恰好相国府里,陈霸先同羊鹍的一局棋堪堪下完,"相国到底技高一筹,末将不敌。"
  "将军过谦,也知我一生戎马,近年来身子不如往年了,人老了自然喜静,也就没事研习起了棋谱。"陈霸先慢慢品茶,上等的沉香乌龙他最是喜爱,一席话说得沉稳迫人,羊鹍看着人收了棋子,"相国所探问之事并不难回答,主上经年已无当日之势,日日酗酒成瘾,而且近年神智……也不再似当年,失了一切之后愈发地残暴,多疑的性子却是不改。所以无论如何,羊鹍是信任陈氏,相国居首,若是相国有法子让县侯答应此计,自然我会告知侯景具体藏身之所,但若是县侯不愿如此……恐怕,我一时还不能说。"
  "将军放心,县侯忠心于我,他已经寻见了最合适的人选,酗酒成瘾便是件好事……我听顼儿的探子说……将军也去县侯府中见过了吧?"
  羊鹍立时明白这是陈霸先的警告,自己的一切都在他们的紧盯之下,不要想着给侯景通风报信,"相国放心,羊鹍与侯景之仇不共戴天,只要能保我家人之命,我自然巴不得……"动手一个杀的动作。
  "既然是见过了,那将军觉得这一次的人如何?"
  羊鹍微微一笑,拉上了那黑色的斗篷遮住脸,"主上一定欣喜若狂,世间至美,绝代难寻。"
  陈霸先很是得意,哈哈笑起,"那就好。"

  羊鹍走后,陈霸先看着夜色渐浓,他虽然近些日子在为了躲避功高盖主的名声在朝中称病在家,但这事无巨细可都是一一过眼,从无遗漏。
  陈茜暗中找了羊鹍,这孩子原本是真的打算继续这条路走下去的,谁知道这一次他找回来的人……竟然先让他自己输了。
  一个无心的人才能成大事,茶杯中轻轻翻腾起的茶叶,陈霸先气定神闲,慢慢吹一吹,什么事情他总要控在手里才安心。
  羊鹍也还是要亲自掌握住,一旦陈茜这局棋走不通,他就干脆……

  "拜见叔父。"
  "今日晚了,难为你还有心过来。"陈霸先看着他被人提灯引了过来,书房前的一小方石亭,来人在石案上换上了灯盏。
  映得叔父翻滚倒出的茶水都明晃晃得教人心烦意乱。
  陈茜定定看着他,"侄儿自知叔父定然失望,如此怎敢不来领罪?"
  "既是来领罪的,那便好说。叔父自小教导你胜败之理,战场上输赢之间不过一念,如今这暗地里的筹谋算计,恐怕比那刀剑还要厉害。"说完了陈霸先饮毕一杯温热茶水,这才从他过来之后第一次睁眼看向陈茜,"叔父看着……这面色倒也还好。"
  陈茜眼光一动,"近日尚且无碍。"
  "是么……你须得知道,叔父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
  "陈茜自认如此多年,叔父所交代之事一一做到,除了当年……兵败,确是我大意之失。"
  "罢了,陈年的旧事叔父不会追究,如今只想知道,你突然要去会稽,那么当日叔父交代你的事情又要如何?"
  "请叔父交与直阁将军,据我所知,陈顼一直试图掌控侯景之事。"
  他说得平稳还不觉得丝毫的愧疚,"陈茜!"陈霸先震怒大喝,那风中的灯盏陡然一惊。陈茜面色不动,望着自己的叔父。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胡话!这件事情事关重大,当日你可是亲口应下叔父,一年之后给陈氏一个交代,暗杀侯景,除去大患!如今过去不过数月,陈茜,你可是要反悔不成!"
  "叔父息怒,我只是如今想不到别的方法,所以若是直阁将军能有不出兵之法……或许……"
  "你给我闭嘴!"
  陈茜不再说话,看着陈霸先动怒无法,"竟不知道你是着了什么魔!好端端的事情,你不要以为叔父不知道你最早找那个孩子是为了什么!他和竹公子很像是不是?你本来一切都想好了的!为什么现在突然要放弃?"
  "是,我原是再见韩子高动了这样的念头,侯景未死但也到了疯癫的边缘,他迷信玄术,如果能让韩子高接近他,或许不出兵也能做到……但是现在,他不是竹公子,他不可能会受人摆布,这个法子根本行不通。"
  陈霸先冷笑,猛地扬起那杯温热的茶水劈头盖脸浇在了陈茜面上,"废物!不要找这些借口,说到底……你这一次动心了是不是?你不是只找回了个报仇的工具,你以为你自己找回了旧日的竹,你能在他身上弥补你当日的愧疚?陈茜,你莫要忘了,当日是你答应侯景,是你把竹给他的!"
  "是,当日我为了麾下一千人,害了他,害了妙容,如今重来一次,我决不重蹈覆辙。"他任那茶水顺着发丝落下,动也不动。
  陈霸先万没想到这一向听从自己吩咐的孩子今日竟然强硬如此,口气之下丝毫悔改的意思都没有。
  "陈茜,叔父问你,会稽太守的事情若是你认个错,回去好好地训练好了你的韩子高,叔父便当你今日同小皇上开了个玩笑。"已经是从袖子中拿出了一方绢帕,陈霸先探手过来,深深叹了口气,替他把额上的温水拭去,"唉……这几年,叔父身体也是不比当年了,亲子个个成不了气候,你也知道叔父心中一直待你如子,何时为了这些事情动过这么大的肝火,你也不要怪叔父,这么多年……眼看你军中威望渐长,日后我陈氏若能成龙……你前途无量,继位……可也是指日可待啊……"
  陈茜的手在桌下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这几日一直如此,他到了时候若是不能得到药物压制,这醉鸾梦就会极缓慢地发作起来。
  立时死不得,却也比速死更可怕。
  陈霸先替他擦干了面上的浮茶,在等一个回答。

  寝阁里的琉璃灯盏续上了挑起了油捻,细白修长的手,微微拨弄烛火,配着夜明珠的微微光亮,韩子高抿了唇忽然笑起来。
  你若是不肯说,那我便自己去找答案。

【七十一】秋棠落尽

  湿冷得多了的天气,遥遥还能看见秦淮河上的灯火,微微眯起了眼睛,陈茜想起来那绯莲红色的拔剑而起的凌厉气势。
  很美,很骄傲的人,他不可能是竹,更不可能受谁的操纵。
  "叔父,让我去会稽吧。"
  陈霸先收了帕子,重新缓缓坐在他对首,反倒是全然收起了方才的盛怒,口气低缓得愈发显出了一场心机争夺的原本面目。
  "陈茜,你方才说……你是来领罪的?"
  "是。"
  "你这孩子就是看着鲁莽,其实心里是想过的吧……这也好。"陈霸先的口气突然变得无比平静,就好似在同他谈什么时候该要去练兵了一样。
  陈茜静静地等着,这个从小想尽办法提拔他,却也同样成就了自己霸业的人就坐在对首。
  "叔父……天气凉了。"
  "你知道叔父准备怎么罚你?"陈霸先点点头,抬手去命人取件披风来挡挡,两个人这时候在下人远远看着,好似父子闲话一般,天气凉了,热茶在手,都是平淡不惊的口气,没什么奇怪。
  "你的醉鸾梦找不到解药,沈法深那件事之后听了自己女儿受的折磨已经疯了,问不出话来,没有人再知道这毒究竟何解,叔父当日费尽心机为了保住你一命,求了西域而来的高僧才得以为你压制续命,年年需按时去寻那疆域之外的珍奇药物,若不是这样……"轻轻地咳起来,有下人们取了衣物来。
  陈霸先刚欲伸手,却是陈茜先接在了手上,暗色的金纹滚边披风,沉甸甸捧在手上不动,陈霸先也就饮了口热茶继续说下去,"莫要怪叔父,本来一切都好,你找到了最合适报复的人选,又有了羊鹍的相助,暗杀侯景不是难事,偏偏你却要选这条路。"
  "叔父见过他了吧……"
  "见过了,很美的孩子,可是他不是竹。"
  "他不是竹所以才不可以,已经错过一次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侄儿如何论处……请叔父定夺。"
  陈霸先眼中光影凌厉起来,口气却仍旧是闲聊的口吻,"那好,醉鸾梦……便看你自己的造化吧。这药,就当叔父的心血白费了,明日去倒了便罢了。"
  这话,给了他一个缓慢折磨而死的结局。
  偏偏陈茜没有什么表情,缓缓起身展开了披风,"叔父定要保重身体,几位堂兄尚在别国,以后……侄儿不在身前,诸事还是要传召陈顼多多照应……"
  轻轻一口叹息。
  陈霸先见他替自己系好了披风,突然开口,"你真的非去会稽不可?"
  "是。既然叔父已经决定了侄儿的惩罚,那恐怕没有多少清醒的日子了……留在建康毫无用处,若是真的哪一日侄儿于建康城中离奇死去……叔父恐怕也要受人猜忌。还不若一早去了其他地方。"
  "现在收回你方才的决定还来得及。让你的韩子高学会听话,以后成了事叔父保他不死就是了,一样的毒,我既然能保住你的命,自然也就能保住他的命,不过是不要再饮酒,男儿身,又不是女人……侯景死后你若是还想要他陪着,自然也没人同你抢。"
  幽幽暗暗的枯枝端木,两侧的房屋都不曾燃起烛火,四下愈发地暗下来,这样生死注定抉择的情形,陈茜想着这话让他听了后的表情,对着叔父咄咄逼人的目光却突然轻松起来。
  是个非要证明一切的孩子。
  "叔父,韩子高不可能去做这种以色侍人的事情,侄儿不会收回决定。"
  陈霸先突然摇了摇头,微微叹气,"不要以为叔父近日上了些肺火就真的是不中用了。上一次军旗的事情你就开始护着他……故意地不让我见他,藏着躲着,我看……那几日你也轻易不让他出府吧,恐怕是一直都动摇了……"
  陈茜蓦然跪地,"叔父教养之恩侄儿永世不忘,只是这一次……这个法子真的行不通。我当日带他回来或许目的不纯,但是……叔父不知道,兵败之前我就想要找到他。"
  他那一日溪畔或许没有真心。
  但是陈茜相信自己十八岁那年看见他的心。在没有这些纠葛之前,会稽山下的孩子。

  何况,作为一枚棋子是不是自己也厌烦了?以前他没有任何寄托地继续活着,藏住了秘密,或许他还是人前风光的县侯,如果那一日他不曾再看见他,是不是一切都会继续?
  韩子高不出现,也许自己不会想到办法杀侯景,一开始就不会答应叔父,韩子高不出现,或许他会一直如此和沈妙容相敬如宾地过下去。
  彼此维持住耻辱,相安无事,为了同一个痛苦的来源永世不能超脱。
  但是他还是找到他了。

  做个棋子也没什么,那是他的叔父。没有陈霸先,自己当年一个乱世父母双亡的孩子哪里活得下去?没有他,或许侯景不杀自己也会毒发死于狱中。
  种种的一切本来都有根源,就算是报答养育之恩,他听从他叔父的话也是应当的。
  可是……

  夜深了。
  灯火须得再续,陈茜起身告退。
  看着他的背影,陈霸先悠然自得, 看这样子……陈茜算错了一件事。
  如今这一切,放在当日的竹公子身上,他一定会安安静静地跟着陈茜走,可惜,陈茜你自己也说了,他不是竹。
  你不答应也没关系。

  "陈茜?"快要转出去了才听见叔父的声音,这一次,满是父辈的期许,就如同他小时候习武苦累,叔父严厉,却又会在那惩罚过后夜里来看自己。
  陈茜停住了脚步,却不转身。
  "你找到了你的心……就输了。"
  不置可否的眼色,陈茜在黑暗无边的夜色中张狂笑起,"我十八岁就同他说过,我一定会赢。"只是这输赢,在那绯莲色的人知道了一切之后就不再需要别人来判定了。
  陈霸先的声音还是显出了暮年的沧桑,尤其是这样不安的夜晚。"孩子……叔父会等到你回来的。若是要去会稽,我替你安顿好妙容,你放心……她爹虽然害了你,但她也付出了代价…沈法深疯了…我不会再动沈家的人。"
  "多谢叔父照顾妙容。"

  突然一身轻松的感觉,陈茜突然割了马缰放了烈马,自己走回了府。
  陈茜进去的时候,绯莲色的人蜷在榻上握着那剑睡着了。案上有一只颜色漂亮的石榴,韩子高喜欢吃石榴。
  陈茜过去吹烛火,见了那石榴上的手指印。
  一贯息怒难测的人轮廓在光影之间格外柔和,突然就在那熄灭了的烛光里笑起来。
  真好,这样安静什么都抛弃了的生活,什么都不要了。争了前二十年,一心为了光宗耀祖为父争光,为了绝对的权利,为了他陈氏的大业浴血。
  后来被侯景折了翼,那一场牢狱之灾比死还要可怕。

  现在呢?
  他看着手里的石榴,上面有他一只手使不上力而掐出来的印子,傻孩子,自己做不到,又倔强要强,受伤了不方便,喊离兮进来剥开了不就好了。
  几乎能想到韩子高烦闷地甩手扔开这石榴的样子。

  好了,天明一切就都过去了。

  海棠树上的花瓣都枯了。
  衾枕冷,复见天又明。
  她以前年纪小,总不懂得为什么蛮哥总喜欢忤逆他爹的意思,后来觉得他或许是自己有自己的坚持,大一些了,经了变故,她又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他都该是对的。
  那么现在呢?
  披了衣裳出去生火,郁书擦净了睡梦之中的泪痕。
  他总有他自己的道理,他也从来都不会轻易受谁的主导,包括韩叔,包括她,如今他叫韩子高,这名字雅得多,却让郁书很反感。韩子高离开的那一天分外坚决,甚至让郁书觉得他这一走……就是真的不回来了。
  仔细想想,只要还在这建康城里,怎么会再也见不到,却是被他那一夜的选择伤了心,怎么都换不回来了么……到底在蛮哥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发生了什么。
  他为什么总是能那么肯定他要的,不惜一切也从来都不会怯懦地犹豫。

  清晨时分,院子里有些鸟雀扑簌簌地落下,翻腾了几下就听见一阵清脆地声音,这样的日子本来幻想过无数次,真的能够过上了之后却发现他不在了。
  郁书听听韩叔的屋门内仍旧没有动静,天色尚早,该是还不曾起来,四下只有鸟雀的声响,空荡荡的院落。
  郁书抓紧了自己的裙子,靠着墙壁坐下来,一个人不知该做什么。
  韩叔的身体好了,入了冬,每日出来喂喂找不到食物的禽鸟,或是在院子里坐着喝茶,而她就一直陪着。
  想他么……抱着他的时候是一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感觉,只是想着恨不能捆着他一起离开,就算是和他一起再回到旧日里的辗转流离她都认了。
  可是韩子高还是像哄劝一个孩子一样地哄着她放手。那一夜,他还是出去追那辆马车。
  马车上的人对他很重要,只是她同他有十多年的情谊,竟然也能还是让他放了手。
  乱糟糟地想着,觉得院门外来了人。

  郁书突然惊起,三步两步跑过去骤然打开门,"你还是想着……"他还是想着要回家来的么?她的蛮哥哥,不是谁的韩子高。
  却只看见侯安都有些抱歉的神色,下了马牵在手里,知道如今时辰尚早,特意放轻了动作。
  没想着她已经起了,"打扰了,只是府中近日的一切事务都停了,出来绕绕,就想过来看看你。"
  郁书也颔首打开了门,"韩叔还不曾起来,我去叫……"
  "不用,韩叔是长辈,万不该讨扰……看看我便走了。"侯安都见得她神色不好,"怎么了……哭过?"
  "没。"郁书摇头,抓了把碎谷子蹲在地上随意地扔出去,这身量尚小的那孩子分明是憔悴多了,侯安都不忍心,过去不过安慰似地拍拍她的长发,"傻丫头,哭便哭了,有什么不好意思……"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只觉得他的动作就全是同蛮哥一样,那日刚刚入夜,郁书从后抱着他不放的时候,韩子高也是强转过了身,不过是笑着在安慰自己的妹妹一般。
  侯安都一愣,半晌笑起来,"是,郁书大了,我刚见你的时候可不会说这话,如今过去数月……就是觉得自己大了……"他同她俯下身,看着有小雀鸟凑着那谷子过来,就伸手去逗逗。
  侯安都也不知道到底她同韩子高之间如何,郁书无从开口,反倒是更加憋闷,沉默了很久还是咬着嘴唇别扭地问起,"他……现在好不好?"
  侯安都犹豫了一下,"府里没听到他有什么特殊的信儿,就该是不错吧。"末了想想,加了一句,"县侯很信任他。"
  "他是什么样子的人?"
  侯安都这下当真笑出声,"你同他一起长大,难道还不知道?"
  "不……我是说……你们所说的县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手里的谷子慢慢顺着指尖落下,那口气一向温和的男人这一次也有些不好开口,陈茜……陈茜算是什么样的人呢?
  怎么告诉描述给郁书才算妥当,而她又为什么要问?
  "为什么想起了问县侯?"
  "……没什么。若是不好说,那便不用告诉我了。"郁书也有些烦闷,突然觉得自己想要知道的都很没有意义,县侯会是什么样子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从这个长城县侯出现开始,她的蛮哥就再也不是以前的蛮哥了。
  她只是本能地抵触这个改变了一切的人。

  "他不是个好人。"侯安都思量的半晌,突然记起郁书曾经很简单的形容,好似在她的世界里,好人,坏人,不过就是这样的划分而已。
  所以侯安都仔细地想了想,却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面上暴戾张狂的陈茜归为好人那一类。
  郁书定定看着地上的谷子,"他若不是个好人,蛮哥为什么会选同他走……"
  侯安都突然拍手,惊得面前那些小小的雀鸟立时统统振翅而起,连带着起了尘土,两个人却都没有动,"也许……他只对他是好人,你明白么?"
  郁书想了很久,终究还是摇头。

  "没关系。我可以确定,县侯起码会对他好。"侯安都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却知道这或许是实情。
  他听到了府中的传言,陈茜去请命出任会稽太守,无论如何,且看今日太阳升起,一切是不是能够如愿。
  会稽,他为什么非要去会稽,是因为韩子高的家乡么?
  因为这件事情侯安都心里起了波澜,想着回来看看,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同郁书说。怎么告诉她的蛮哥回去见了他们心心念念地午时花,满山遍野的淡淡黄色,却不再是同她?
  韩子高有时候却也是个任性的孩子,郁书女孩子的心思这么多年,他总该明白的。
  "有时候会后悔……那一年如果我真的也死在了那场屠杀里,或许今日不会成了他的负累。他也不用被我缠着……"郁书年纪到底不大,某种赌气的心思一直憋着,这时候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对象,一股脑地说起来。
  "他没有忘,只是他不愿意被过往的记忆束缚住。"侯安都知道他选择了郁书的仇人这对于她很难接受。
  "是,他总有他自己的缘由。他说他当我如亲妹,亲妹也好,别的念想也罢,如今我亦不是小孩子,有时候想想……都不重要,只要他还能和以前一样就好。"
  其实某种程度上,侯安都明白,韩子高如同她的天一样,突然有一日她的天说走便走了,让她一个人怎么熬。
  再抬眼看她,就见了泪。
  偏偏侧了脸,觉得自己长大了,不愿意再总是哭个不停。
  "我忍不住……我总是这样忍不住……蛮哥以前便说过,以后不能总是哭……"郁书突然有些控制不了自己,越说下去越心酸,竟是埋首在膝上死也不肯抬脸。

  战场上生生死死都见过了,刀口下躲过来的人到底还是长长叹了口气,侯安都揽过她,"哭吧,现在蛮哥看不见。"
  他什么都见过了,见过断肢人头,见过白骨鲜血,还没这样近距离地见过为情落的泪。
  这种感觉很微妙,满心的话都无从说出口,只是觉得她没有错,韩子高却也有自己的选择,不该要去怪谁。
  呜咽得压抑难忍,郁书蹭在裙面上不教那眼泪落了尘埃。
  "傻丫头……"
  "他当你是妹妹,当你是需要保护需要安稳生活的家人。所以郁书……将来或许再大一些你会明白他今天的决定。"
  她闷着摇头,就是固执地不愿相信。
  侯安都揽着她的肩头安静地拍着,"没事,他会记得家的。他记得家一日,就总会记得你……只是,他也大了,他也有感情。无关对错,我想他或许也……并不在乎外人怎么看。"

  他记得那少年从来不带任何软弱的目光,也记得他笃定地无比地回答自己,不希望陈茜死,也记得那时候对韩子高的质问。"别人怎么想都好,可是第一次见面起我便叫你一声大哥,你却也这么想我……"明艳的脸色分明是难过却又倔强,"我确实留在他身边,可是我若是同他不似面上简单,那也不是因为……"
  他想留在他身边,一开始就是他自己的意愿,而不是被谁捆着绑着控制着。
  侯安都轻轻笑起来,"郁书,其实他也是个固执简单的孩子……爱恨分明。"
  喜欢就是喜欢了,他不管不顾。

  入冬了,虽然不算是入骨的寒冷,江南的风中也带了凉意,很快吹干了眼泪,剩下两个人的故作轻松。
  郁书努力笑着,"没事,我等他回来就好。"
  眼前的小小鸟雀刚才被吓了一跳后躲上了树梢,花朵落尽了,剩下三两点的暗褐色枝桠,天地混沌的一刻,太阳就要升起来。
  没事,他总会回来的。
  侯安都也便不再提起,陪着她慢慢地做些晨起的活计。

  本来并没有转圜的事情突然晨起又下了圣旨。
  县侯府中,韩子高闭着眼睛觉得他起身更衣,犹豫了一刻又走了回来,"子高?"
  韩子高翻了身去全做自己醒不得,就觉得陈茜在身后给他拉好了身上的锦衾,"记得我的话,这几日不是关着你,只是你不要乱跑。"
  轻轻抬着他伤了手臂,确定真的不会压到,陈茜奉旨入宫。

  他是记得他的话,所以才要自己去找答案。
  干脆利落地换好了衣裳,韩子高回身突然看见案上一小碟剔透的淡粉色果实,他……剥好了的石榴放在碟子里。
  还有怕吵醒自己不曾叫人收拾了的外皮堆在一旁。
  他死死握住那腰际的剑更加不再犹豫。

  等到陈茜入了皇宫天已经大亮,街市上也开始了喧闹,离兮捧了水盆就要进来,等了半晌不见有动静,突然觉得不对,进去了才剩下苦笑。
  又是被他使力一剑劈开的后窗,冷飕飕的风破了窗纸。

【七十二】相国之计

  相国府之中的气象自然不同,虽是入冬,但是犹可见得四下林木若能成荫必将恢弘无比,尤其是一些藤蔓绕在廊上,还有些青碧色的影子。
  韩子高万没想过如此顺利。
  他像被请一样地请了进去,门口的人见了是身红衣,只等他报上名来就带他进去。
  "相国,此人身有利器……"
  "无妨,带他进来吧。"今天起来又觉得这肺火不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老了,陈霸先不得已服了药,原是顶不喜这些药石的法子,年轻时候更是小伤小病都熬着过来,如今有了千秋,愈发地觉得自己是不如当年了。
  这样的感觉对于一生拼杀的人而言其实很不好受,尤其会想着在暮年的时候去握住一些什么,留于后世,福泽子孙。

  一树腊梅,主干微弯,绕出个红衣的人来。
  石亭里放下那棋谱,抬眼看看,这孩子果然是不同寻常,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这府里的气势迫人,朝堂之上的幕僚入了相国府都畏手畏脚起来,走得一副惶恐样,这韩子高却是分毫不乱,望见自己坐在这亭子里,四下也没有别人,干脆地想也不想过来。

  陈霸先笑起来,"你胆子很大。"
  韩子高站在那里想的却是自己是不是要行礼,"相国?"他的意思只是想确认他是相国,陈霸先颔首应了,"你坐下吧,也不用什么虚礼。"
  "便是……县侯叔父?相国为何亲临府中,子高不过区区一个下人,值得相国编了谎来骗?"
  "我怎么骗了你?"陈霸先有些好笑,"我所言哪一件不是实话?我是相国也好,一个相国府上的门客也罢,对你而言……可有分别?"
  韩子高突然觉得这个人不过是几眼的机缘,却非常了解自己,"是。"说到底他是不是相国同他并没什么分别,他只想知道他要做什么。
  "会不会下棋?陪我下一盘可好?"
  他干脆地摇头,一点兴趣也没有,陈霸先这么望着,韩子高眉心散乱的朱砂淡淡颜色同这衣裳一般,没了些太明显的年岁和那性别的界限,却又是一双眼睛看得人锐利无比,丝毫不见怯懦,韩子高这样子……
  陈霸先忽然低低笑起来,他这样子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小野豹,果然……一点也不懂得听话。
  相国,他自认位居百官之首,什么模样的趋炎附势和刚直不阿都见过,这孩子哪一种都不是,他还有自然而然天生带来的傲气和凛冽不让的性子。
  老去的人就总是羡慕起这些年轻人的冲劲。

  "今天可是你自己来的,既然不想下棋,那便说说正事吧。"陈霸先把玩着那棋子,忽地按在了中心,"你看,一步一步,顺理成章,哪一步若是偏了,我都成不了赢家,你也该懂得。"
  "可是子高以为,偏了,或许还有机会再寻生路,但若是这棋弃了……"
  "你是个聪明孩子,所以我在等你。这棋弃是不弃,可全在你身上。"陈霸先颇有些高兴,松了那棋子去,"我听闻……你当日射落我陈氏军旗之时可是丝毫不见顾忌,那时候我就觉出了,这一次他找回来的人很是不同,果然。"
  "相国,醉鸾梦可是真的无解?"
  陈霸先好整以暇命人上了茶,等人下去了缓缓开口,"自然是无解,不然我为何如此费力,每一季都要替他压制,他可也是我亲侄。"
  轮到韩子高笑得肆意,"亲侄?相国,我总也看出了……若不是这么压制的法子,相国如何能保县侯一定听命?相国推举县侯军中威望渐升,若没有一个稳住他的办法,自然是不可能完全放心的。"
  难怪上一次郁书的事情,陈茜能够笃定他叔父会相信自己,是因为他自己被陈霸先牢牢控制住。
  相比之下,同尚且年轻气盛又喜争功的陈顼而言,他叔父当然会选择信任他。
  韩子高想起来那一日书房外他无意中听见的话,陈顼在催他兄长自立,为何陈茜一直如此死心,除了所谓的孝义,原来……也是性命还在他叔父手中,韩子高一夜思量,不曾真的安稳,忽然就把前后连在一起。
  这等权贵之间的手段,再不要提什么百分百的信任。

  可韩子高记得陈茜说起叔父时候的目光……天下间陈茜唯一能够真正藏了锋芒藏了棱角对待的人,恐怕也只有他的叔父。
  "为什么……我今日来此只是想要知道,相国为何不把这一季的药送去?"
  "既然是做好了铁链,那笼里的狮子不听话,自然是要锁起来,难道我会白白浪费这法子?"
  韩子高听了这话突然异常激动,"你当他是什么!"
  "放肆!"陈霸先也沉下了脸,"好言相待是我还看得上你,陈茜在我面前可也不敢这么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他找回去的男宠?还是觉得你这面上生得好,就以为自己能控制他了?"
  "控制?"韩子高异常厌恶这种说法,陈霸先却好似只有这种手段,"相国可想过,如果没有这种法子,相国于县侯犹如亲父,有了这种手段,这一层信赖永远也有不了,这信赖的最初根本就是被相国先毁了。"
  "你懂什么!"陈霸先却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眼前这不过十几岁的孩子,他倒好象不是来受自己威胁的一样,"一个被人收了的孩子,这一时觉得他对你好了,你想没想过,你若是不像竹公子,他一开始怎么会想着带你回来?你同他之间不过也是场利用,现在他先输了,就要看你愿不愿意救他了。"
  韩子高并不失落,竹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他的骨散尽了,说好了,以后都会好的。不论如何,陈茜对于他死亡的愧疚已经让他自己不清楚究竟爱过与否,又是想在谁的身上去找谁的影子,总之这一切过去了。

  他笑起来很美,陈霸先不得不承认这一次的韩子高若为人间殊色绝不为过,"相国一直在暗示子高,可惜我并不知道他原本要做什么?他不曾同我说起。"
  "我听闻他很护着你,却不想到了这个地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同你回会稽?"
  "我……"
  "他来拒绝了我的药,原本一切都是他自己应下的,那暴君未死,这消息想必告诉了你也无妨……他原是准备送你去杀侯景。但是现在陈茜反悔了,你说……一个反悔了的废物,我救他何用!"
  冬日里的梅树未曾开花,小小的花苞立在枝头。
  韩子高突然觉出了某种悲哀。
  陈茜的张狂不可一世,暴戾无常的念头,人人都怕他,生死似乎都是他一时之间的决定,现在韩子高见了陈霸先,他突然觉得……
  原来陈茜他也不过枚棋子,是不是当年的事情只是一个诱因,而这无法获得全部信任的一切才让陈茜愈来愈来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被逼在一个极端里,给了他一切的叔父却又同时让他忘记自己的心,也用这样的心机控制着他,告诉他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
  难怪他会反反复复地去试探去确定些什么,难怪他其实很难相信什么感情。
  这样扭曲了的处境,陈茜一直这么看似平稳地过下去。

  "我杀侯景?"韩子高笑得带了不掩饰的轻蔑,"相国可是太高看子高了,子高就算是再适合习武究竟时日尚短,这样天大的事情半点差错都不能出……恐怕真是担当不起。"他还不至于急功近利,这种事情恐怕就算陈茜能够有机会接近他,也不一定真的能够成功,何况是自己?
  "不,你不用这么急着推脱,想一想,他有没有同你说起过其他?比如……这衣裳绯莲红的来历?"
  韩子高突然觉出了几分不对,往日一路听说的种种只言片语凑在一处,"用这颜色炼蛊……然后……"
  "侯景当年一朝失势犹如丧家之犬人人喊打,你可知道他最后处境凄凉,不得不溃逃沪渎,具体方位至今无人得知,我部亦有所打探,如今他神智不似当年,可谓昏聩多疑,愈发疯狂地寻找永年的法子,若不这样他怕是害怕自己熬不到什么东山再起的时候了,这种心境。。。。。。试想,要是突然再给了他一件绯莲红……这通灵的地下热泉催生出的莲华色,又能寻个真绝色的人去,你说他会不会……。"
  韩子高突然笑得很是肆无忌惮。"我竟不知道,这一江南北的霸业,陈氏英明神武,最后却要这么个法子来枉算心机么。这算是……是个□的法子?"
  "这法子着实不够高明,只不过高不高明没有用,如今他在暗,我们在明。只能找到侯景的弱点击破,想一想,他一世已经沦落至此,权势不再,心思多疑,却又曾经问鼎天下,还有什么是他最大的弱点?"
  "他怕死。"
  "不,不是怕死,他只是怕自己死在手握天下之前,他被心里的仇恨蒙蔽昏聩,只怕自己死时大仇未报,所以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不过就是为了耗着寻见机会,机会没有等到,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天下被人毁于一旦……他怎么甘心先死?尤其是他造孽太多,夜夜不安,这法子在占了台城的时候就一直在寻。所以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当年没有立时杀了陈茜,他一直在寻殊色,却不想是个男子,这下称了侯景的心意还能折辱仇家,心里自然得意。"
  "有人曾经看见过当年暴君当政,有人身着红衣,后来城破……只见那衣裳被扔在宫闱之间。若按相国所言……侯景逼他穿这颜色……然后……为取其精气?"韩子高隐隐约约觉得是在什么时候从侯安都那里听来的,却一时想不起来具体,和陈茜所言拼凑起来,好像前因后果明晰了,却又更乱了。

  天色大亮之后。
  忽地遥遥地相国府后的庭院起了争执的声音,韩子高只听见似乎是女子的呼喊,就见陈霸先微微蹙眉,"来人,去看好了小姐。"
  "小姐这会儿醒了,一直在哭闹……奴婢看着……也是憋闷过甚。"
  "说我一会儿就过去,请小姐先用早膳。"
  "是。"

  陈霸先听着女儿又闹了起来,不由更是看向韩子高,"你可知你这容貌惹了多少的争执?真是不同寻常……这一次,纵是没这前尘的影子……我看侯景也放不得你。"
  韩子高渐渐挑眉突然平静了脸色,"相国可知道我不喜人言我面有殊色,此等事情……子高不是竹公子。"
  "是,你自然不是竹公子,竹为了沈妙容一味忍让,而你……我想……"陈霸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眉心散开的莲花瓣,"城里的孩子不会有这般风俗,你原是哪里人?"
  "会稽山阴人。"
  "所以,没了药,他不过是在拖时日,时日到了,陈茜就要还他那年自己欠下的债,他早就是将死之人,只不过这死期被我千辛万苦寻来的法子拖延住。可这最后的时日,他却选了会稽……韩子高,你明白么?"
  下意识地去摸那剑柄,某种习惯了的动作。
  他明不明白,他明不明白。
  陈茜最后的时日还选了你的家乡。
  韩子高想起晨起案上那些剥好了外皮的石榴。

  女子的呼喊一直未停,陈霸先丝毫不急,日光起来,温度渐渐缓和多了。
  梅树上的枝桠微微探头,韩子高静默却丝毫不见怯懦。
  他想起了一件事。
  陈霸先黑白棋子轻轻拾起了,把玩三两下牢牢握在手中,"你不要急,想一想,给我一个答案。若是不去,那也好,同他回去看看家乡,或许就不用回来了,你一个山野间的孩子能最后伴着他……也算是不枉此生了。"云淡风轻却又嘲讽十足,"今日浮云遮日,想来会稽那边比这里缓和些。"
  韩子高突然想起来,以前会稽村口的婆婆总是说起的故事,醉鸾梦。一个老婆婆不断重复的荒诞玩笑,在他见到了陈茜后得到了证实,那么……如果那个婆婆真的同这个故事有什么关系,她会不会知道这个毒还有没有解?
  陈霸先骤然松开五指。
  黑白两色交叠成了飞灰的齑粉。
  "韩子高,侯景之事,你去是不去?"

  府后的绣楼,玉华阁里一片狼藉,满地的碎瓷碗,"小姐,小姐别嚷了,前边待客呢。"
  "待什么客?爹每一次不愿见我都寻了这般的借口!"榻上那金纱芍药的袖口一转,立时又落下了珍珠来,晶亮亮地顺着脸颊滚,"爹他……他就是不疼我了……"
  "小姐!小姐万别哭了,再哭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哎哟这可是……"急得一个个不明就里的下人们堵在那绣楼的门口团团转,晓衣在一旁扯了块帕子忙着给擦眼泪,眼光一转,"小姐,相国既是在待客,不知是不是什么难得的贵客,小姐快收声别吵着了相国的正经事才好……"
  陈见琛一听了这话立时顺势又嚷了起来,"贵客!什么贵客比女儿还重要!我倒要看看!"
  下人堵在门口处,"这可使不得,今日这客没人见过,却是个红衣的年轻人。石亭中说话呢。"
  晓衣听了这话手下的帕子一个不稳,陈见琛立时收了眼泪好好地站了起来,"红衣?什么样的红衣!"
  "很……看着便不一般的颜色……"支支吾吾也不好形容,心里又怕得罪了这位难伺候的主儿,陈见琛心里思量一刻,眼睛瞥着丫头晓衣轻轻一动,便让这聪明丫头明白了,立时转了身。
  玉华阁里众人眼看着小姐伤心欲绝,四下一阵惊呼。

【七十三】夜凉红衣

  伴着吵嚷,陈霸先不动,韩子高亦不动。
  "相国!相国小姐不好了!"有人远远喊着一路跑过来,陈霸先却突然扬手止音,"下去!"
  下人们面面相觑,平日一旦听了小姐的事情就算是宫里的人也要待着,什么时候都没见过相国如此狠心放着小姐不管。
  远远地退下。
  陈霸先隐藏了方才一瞬捏碎了棋子的戾气,面色缓和还带了几分暮年的和蔼,"韩子高,这件事,陈氏需你之力,若是事成,陈茜不会有事,而你……我听说,他曾经为了带你回城北去看望家人出了六品的宫车,这件事情若是成了,我请皇上赐你正五品的官职又是何难事?"
  韩子高陡然心惊,"我家人所在相国如何知晓?"自己问完都觉得太过可笑,他可是陈霸先,他若是想知道……就连侯景的下落都能找到办法寻见。
  何况是自己的家人。
  陈霸先看似全不经意提了起来,说得他却是明白,家里尚有父亲妹妹安在,不就是城北那宅子,他就算是不应下这事情真的同陈茜一意孤行回了会稽,陈霸先也还能用最后的法子逼他,"我看你家中尚有老父,那个女孩子,可是妹妹?"
  这一次的韩子高果然不能轻易地控制,这野性子却也是有趣……陈霸先可是左右思量好了。
  韩子高胡乱地应下了,心里突然乱起来。
  爹,郁书,就算他不在乎,陈茜不在乎……沈妙容亦是了无牵挂,可是他韩子高还有家人。
  陈霸先一见他皱起眉来那点点蹙起来的莲花瓣更添了灵动,微微低了声音,"男儿身在乎什么……何况,你若是有真本事……不用我想出来以色侍人的法子,或许你也能杀了他,愿不愿意,行不行,只要你能先接近了侯景……"

  "相国!相国不好了!小姐……小姐她……"
  陈见琛哭闹无用,眼见着向着那桌案的棱角就撞过去,刚到了一半就被四五个人拦着抱住了,哭哭啼啼地一屋子没个消停,下人们一见小姐又来了这出,真真假假,不管这法子用了多少次,可谁也不敢真的不管,万一出了一丁点的偏差……
  急急忙忙全过去挡在了她和桌案之间,晓衣立时笑起来,先冲到了门边伸过了手,陈见琛一手抹干净了眼泪一手就着那丫头的气力直接冲出了一群人的堵截。
  "小姐!小姐出去不得,相国有命小姐不得出去啊!"
  刚刚还担心撞在了桌案上,这时候再想着去追哪里还有人追得上?

  远远地一路呼喊着过来,陈见琛提了裙子直往石亭跑,红衣的人……她昨夜梦见了他。
  那么美的颜色,她竟是从来都不曾见过。
  一个侧脸而已,竟然只是一个侧脸就能让自己日夜不忘,陈见琛那骄矜的性子可从来没有过这般急切的念头。
  她就是很想见到他。

  远远地一方古朴石亭,并没任何奇特的装饰,亭中红衣一动,一字一句,"好,我去。"
  陈霸先又取出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按在了棋盘之中,"我早就说你是个聪明孩子。如此……一切归位,岂不最好?"
  微微仰了身子,陈霸先欣赏地端详起了自己棋盘上的一切,甚为满意。
  "只是,相国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哼,果然不是个好哄的孩子。
  "相国请恩准我同县侯回会稽,我应下此事万不可提前告与他知晓,来年开春,开春之时我一定回来。侯景之事,子高既应下了,家人也尚在相国手中,自然不会轻易反悔。"
  "他今日进宫就该接到皇上的封诏,会稽太守我已经答应。但你同他回去……你可要记好了日子,他这毒,决计耗不了一年。若是你不回来……韩子高,你可需知道,你出发同羊鹍去了该去的地方……我才能给他药。"
  "子高自然明白。"不到最后他见了侯景,这陈霸先恐怕是不肯罢休。

  远远地,一层冬季淡薄的日光下却有着分外惹眼的焰光。
  陈见琛突然就止了步子,晓衣慌慌忙忙地随着一时也愣住了。
  身后很多人都在劝着,小姐先回去吧,相国一会儿定是要气的,却只看见自家的小姐失了魂一样地站在那不动。
  他……
  那一个昏惑夜晚的惊鸿一瞥,她仅仅是看了他那么一个侧脸的光景。
  如今,她所见到的他,红衣,远远不是一个美字便能概括了的,梅枝挡住了他的眼睫,陈见琛略错开些角度,他的笑又有了悲伤。耀目的赤红颜色,听见了什么,笃定却又有些怅惘的模样。
  美得张扬而起的姿态,长长的发绕在了绯莲色的衣裳之上,微微带了些嘲讽看着自己的爹爹,他却是一点也不见害怕。
  没有多大的年岁吧,那面上却似模糊了概念,陈见琛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感觉……这人找到了,她却突然有些退缩。
  她竟然会觉得不敢再去同他说话。
  怕那人眸子中的自己还不若他的风华。

  "韩子高,我待你开春回来,那时给你醉鸾梦。一样的毒,我本意就是想让陈茜送你去报仇,他却反悔了。"
  韩子高也不知这醉鸾梦是怎么回事,"同样的法子?让我下给侯景?"
  "自然,而且……"陈霸先笑得格外开怀,"待你归来,我便告诉你如何下给他定能成功。"
  这种被人威胁的感觉让韩子高周身都厌恶反感到了极点,但是他必须要先回到会稽。
  醉鸾梦,如果算起来……相比之下,最早出现这个说法的,就该是自己从小听过的这个故事。
  那么总要回到会稽去试一试。
  他必须回去。

  陈见琛只见两人说着什么,听不清楚她也不想听,突然看见了韩子高起身欲走,她一步过去冲着那红衣叫了起来。
  "你回来!"
  谁?
  女孩子的声音,韩子高刚转过身就看见陈霸先勃然大怒,"见琛!谁准你擅自出来了!"
  一个不过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女子,凤眼带些妖娆的媚气,却是精致考究的金纱软袖绣了大朵的芍药,整个人便被那花拖在了蕊间,却是盯着自己不错眼目。
  韩子高一时错愕,只看了她一眼转身仍旧是要走。

  这人的面上……有散了的朱砂,竟是莲花瓣一样的衬人,丝毫不觉得零散。陈见琛见他不顾自己的话还是要离开,一时急了根本听不得陈霸先的怒喝,跟了过去就拉住了他的袖子。
  "你不许走!"
  韩子高彻底莫名其妙,回过身来,"你是……"
  "见琛你给我回来!来人!给我把小姐拉回来!"左右上了几个丫头到底不敢真的扯了她,只扶着一个劲地往后走,"小姐回去吧……"
  陈见琛那手就是不放,"你叫什么名字?快说,你叫什么!"竟是急得突然红了眼眶。
  韩子高惊讶之下看她那表情急切无法带了凄哀,心下一软顺势答了句,"韩子高。"说完了却又见得她带着些红肿的泪意笑得格外宽慰,"真好听,这名字就和人一样……子高?子高!"
  她找了他这么久,果然……一点都没有让她失望。
  美得昭彰却又不乏胆量。印象里若说是精致可人的孩子总往那戏班子里寻,他可一点也不像那些伶人期期艾艾的男孩子,他们也是好看的,美人太多,却都输了某种气势。
  危险而又蛊惑的感觉。
  她是谁?韩子高不由看向了陈霸先,却见他一脸不耐,"韩子高,回去吧。"说完了直直地挡在了自己女儿身前,"见琛你太过胡闹了,今日有重要的事情见客,你却一直在府后喧哗!"

  遥遥地韩子高走得远了,却一直听着那女子不停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她是谁?
  既然是小姐,又被称呼作见琛……陈见琛么?

  刚刚出了相国府,惊莲耐不住地烦躁低鸣,急脾气的畜生,韩子高却突然看见它有些惆怅。
  动来动去从不安分,有时候……韩子高近前去抱着那红鬓不住地拂动,有时候同自己一个脾气。
  惊莲啊……
  现在一切都乱了,看清了本来的面目,却又觉得还不如当时那一场交换来得轻松。拥有这马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陈茜却是一直都由了自己。
  相国府侧门的巷子口,他隐隐的红衣显出一半,还有那惊莲不断不耐地扬蹄声响。

  韩子高手绕紧了马缰,等到要上马突然觉得有人。他一直靠着惊莲胡思乱想,刚回过神来再反应却来不及,那人离自己很近……拔剑出鞘转过身再看的时候就已经整个人被人拖住了腰,韩子高一剑过去却一刻之间突然偏了势头。
  "韩子高!"
  绯莲红的衣裳被他一把摔在了墙壁上。
  韩子高撞得生疼却不抬头,半晌慢慢起身护着还有伤的左臂向着惊莲过去,"你给我过来!"
  陈茜看着这仍旧是自己送上门来任人宰割的人几乎有一种干脆地杀了他的冲动。
  气得简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好好地听自己说话。
  跑出来,韩子高每一次都这么不管不顾地跑出来,以前他当他是心里憋了口气,就是要证明些什么,那么现在呢?陈茜早晨起来还好好地留了话,说好了不是要关着他。
  还是这样,如果他这么想要受人的威胁,当初干脆一早答应下叔父,送他去侯景那里多好……自己又是何必呢。
  陈茜看着这人看也不看他,还没接好的左臂……突然又惊了一跳,眼见韩子高仍旧是要翻身上马,那手却明显有些气力不继,"子高……"
  他忘了他的手,刚才太用力气了。

  韩子高揪着那马鬓却又停了动作。
  陈茜慢慢走过来,"你为什么要自己跑过来?你知不知道你要是自己来了……我做什么都是无用。上一次军旗的事情,叔父说要见你,我怎么也不肯,早知道今日……早知道你这么想来见他,我当时就该……"
  韩子高听着他的意思觉出了不对,陈茜却一直在说,"他是不是要和你换什么?我倒是忘了……你本来就是想换自己的前程是不是?当日能跟我换,今日就能同相国换,还是你韩子高一直在等见到相国的机会?我现在给了你机会,让你跑出来跟人做交易是不是!"
  简直就是被气昏了头,他怎么说韩子高也永远不会安静地听从谁的指使,他说了不要让他出去,他就偏偏要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陈茜越说越怒突然一把手扯住他的袖子就欲让他转身,韩子高回身就是一剑无奈毕竟只有右手能使力,破了陈茜的外袍却被他扣住了手腕不动。
  "看着我。"
  韩子高偏了脸,陈茜盯着他看了半晌,那怒气一瞬之间就突然被沉渊一般的底色尽数吞没,"他跟你说了什么?"
  低沉得已经是边缘的警告。
  韩子高偏偏从来都不怕什么,"你若是觉得我是来换什么荣华的……那何必告诉你?相国的许诺可比你县侯大得多了!"
  说完了就欲挣脱,两人气力之下争执不停,韩子高却突然僵住不动。
  陈茜的手在抖。

  惊莲在一侧看见了主人同人争斗明显是急了,仰头嘶鸣就欲冲过来,那畜生的脾气一直无人驯服,终于认了主人就绝对地忠诚不二,韩子高一见惊莲暴怒急忙趁他手下不稳松开了两人的拉扯,拉过了那躁动的畜生隔在了两个人中间。
  一匹烈马,恰到好处,陈茜突然笑起来,"你不要忘了,这马也是我给你的。"
  "是,可它认我为主。"
  "你又认谁为主?"
  "陈茜!"韩子高只觉得他想得偏了却又明显是在泄愤,自己偏偏堵了口气,乱七八糟根本说不清楚。
  何况……他来这里是觉得自己叛了他么?
  既然本来就没有信任,解释了又有什么用。借着惊莲的暴躁陈茜不得妄动,韩子高直接上马扬鞭而去,身后分明是陈茜再顾不得其他的怒吼。

  回看城阙路,云叠树层层,那两人一前一后争执而去。不远地相国府角门微微一动,终于还是掩上。
  下人们赶着过来将看到的一切回禀石亭里的暮年老人,换得他摇首挥退众人。
  陈霸先再嗅嗅茶香,翻开了棋谱才觉今日云层厚重,日光不盛。这一次……这孩子真的输了。
  "相国,方才见着县侯暴怒,恐怕又要……生了事端。"
  "无碍,没什么大事,只是今日这城里又不得安宁了。"

  果不其然。
  他追了一路,却再无马能比得上惊莲的脚程,陈茜几乎觉得自己一开始就错了,这马简直就是助了韩子高的气焰。
  当日入夜,长城县侯麾下营房所有人出动沿街搜查。
  几乎惊扰了全城的百姓,这样的阵势就算是宫里出了人也没见过,完全是不管不顾再不给皇室一点面子。
  陈茜冷冰冰地回了府,面上一点表情也无,下了召集人马的命令只是干脆地扔了一句话,"搜遍全城也要给我找出红衣的人。否则……"下边的话没有说出来,自然也没人敢等着听完。于是千人瞬间而出,差点就要掀起了那青石地下来找人。
  知道韩子高的自然明白他的样子,不知道的就听着人说,说他面上有朱砂,却是美得一看便知了。

  直到入夜点了火把来,只找回了那烈马,孤零零地绕着在府前再不许人靠近。
  陈茜披衣出来,颇是随意,抬眼望了一眼惊莲。"人呢?"
  "尚未……寻到,只见惊马不住奔逃……"
  身侧侯安都也在外一路搜寻,这时候有些担心它伤人,"县侯,还是先命人想办法栓了它回去吧?"
  "放开它。"
  "县侯此马伤人……"
  "我说放开它。"

  侯安都突然有些明白了,众人一起松了惊莲却看见它在受困挣脱之后本能地想要寻主,却是一直直向着府后的围墙冲去。
  陈茜看清了位置,扫了一眼外边闹了大半夜,风中明灭的火把照得人心惶惶户户不得安稳,他拉紧了披风毫不在意地又扔了一句就算做是收梢,"命人全都撤回来。"
  "县侯,这人……"
  "找到了。"

  破了窗子的寝殿,陈茜慢慢走回去,他一直坐在屏风前等了半夜,等得那石榴的外皮都见了黄。
  一直不肯让人来换这窗子。有时候想想……从多少年前开始就没人敢这么顶撞自己了,更何况也没人敢砍了他陈茜寝阁的窗子。
  他就这么破败着等。
  夜里微凉的风灌进来,闹了一圈再走回来,陈茜进了寝阁掩上门。
  府前乱糟糟地一片,折腾了这么久。

  他走到那破了的窗子前,一把将残损的木头拽落,空洞洞的夜色里陈茜反倒是看清了些什么。
  "子高,回来吧。"
  遥遥地后园败了的树,不高不矮,绕过了围墙,那红色的衣裳坐在树上艳色的衣裳荡在夜风里。
  红衣笑起来,却是嘲讽,"陈茜,你不信我,何苦寻我?"
  "夜里凉,这么久了,下来吧。"看这样子,他是故意地从府后越墙进来不愿让人看见,顾不得那惊莲一时四处乱闯,被人抓住了却激发了寻主的天性。
  那么也就是……自己寻了多久,他在这坐了多久。

【七十四】藏箱作嫁

  月影清净,沉凉如水,散开的莲花气,两个人却都是冷静下来。
  一个是不顾皇家颜面擅自出兵只为了在城里找一个红衣的人。
  另一个是看着他疯了一样地找只是安静的坐着等了整整半日。
  陈茜叹息,"我们或许是命定……子高,疯的话……我也得捆了你陪我,知道不知道?"那夜色染上的妖异,绯莲红微微一动跳下来,却又是同他跑出去一般,从那窗子进来。
  带了股冬季的凉意吹进,发鬓微凉。
  何况是入了夜。
  陈茜看他翻回来,想也不想,一把拥住了,韩子高周身都是冷冰冰的赤红色。绸缎的料子更添了寒意,一阵说不清楚的酸楚,突然就抱得紧了。"干脆的冻死了……倒也好了。"
  韩子高有些推拒,却很明显也真的觉得冷了,一时的蛊惑,就直接地靠着他不动,闷着声音答他,"我还没换得了好处,怎么能死。"
  "你还堵着这口气。"
  "你不也是一样?"韩子高的声音到了笑意,却是闷在他肩头,陈茜觉得他周身的温度暖和起来,原本是护着两个人的披风,陈茜伸手去解开,那手到了结的中心却明显颤抖,突然就成了个死结。
  韩子高眼睛死死盯着他看,陈茜骤然松开了不再去理会那拖曳着的披风, "过来吃石榴。"
  绯莲红色的人在原地不动,他往前走恰是拖住了韩子高的手,见得他不动,陈茜刚一转过身就被韩子高使力地勾住了颈子,这长牙五爪的小豹子一瞬间而起的狠意,明明是一只手臂能动,却突然而起的气力一把将陈茜拉了回去。
  他没说话,沉渊一样的眼色只看他。
  韩子高不松手,两个人的呼吸交叠,"陈茜,你不能死。"
  那人一如既往不可一世的表情,"我为什么会死?"
  "我告诉你!像只死狗一样,慢慢地颤抖,不能动,甚至最后什么也听不见,做不到,陈茜……你死也不能是这种死法,听见没有!"韩子高的声音已经几乎某种刻意的恶毒,成功地觉得他威胁的人生气了。他就是想看陈茜生气,一种无从排解的压抑,没有办法发泄地感觉在这静坐了一日之后突然涌上来,韩子高一口咬住陈茜,撕咬在那颈上不松开,陈茜没有推开他却拉着他的头发迫他抬起脸来,"韩子高你给我记住!我死之前一定会想办法捆着你陪我死!这一世你许给我了,不管我是什么死法你都要陪着!"死狗也好还是真的能成龙,他陈茜豁出去了。
  死都要拖着你。
  这辈子都没人敢同他这么说话,也没人敢能让他放弃这么多。
  "好……我陪你……"
  布料撕扯开的声音,孤零零地石榴放在案上等了一夜。
  "我们回会稽。"
  韩子高绝口不提究竟那一日相国同他说了什么,但却很是认真地答应了陈茜要回会稽。同样,陈茜不说自己为什么会间歇地控制不住无力的失态,他也不问。
  其实分明是都明白,但是不愿意彼此伤害。

  过了正月。
  园子里的梅树放了花苞,点点的红白,温度更低了些,好在还不冻人。
  瞒着家里的人,韩子高故意不说即将远行。侯安都跑来很多次,甚至就差用刀架着他回去认个错,县侯离开同他有何关系,侯安都自然不明白,他回去同家里人说些好话,留下编入建康城里的军队岂不是正好?
  既然好不容易从会稽出来谋了职位,何苦非要回去?

  韩子高却只说家中诸事托付于侯大哥,竟是真的躬身拜了几拜算作是临别,"若是过了春,入夏的时候我还不曾回来……那或许……罢了。"
  他不能保证陈茜那样的脾气真的能同自己回来,想想又觉得恐怕那时侯……如果回了会稽找不到办法,那么恐怕入夏的时候陈茜会不能动。
  这么一想起来,韩子高就觉得一切都很好笑。
  比如所有人都以为他当年是那一路屠戮造下罪孽无数的暴戾之人,谁会想到或许再过不久,他也会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这样的陈茜,留在建康里就是等着仇家挨个找上门来一人一刀地死法,他才不得不离开。韩子高明白,却也不会同他说起。
  太骄傲的人,彼此都一样。

  没几日的光景,太守之印颁下,会稽太守赴任前不过几日还未离了建康,四下就起了些谣言。街上新的谈资,几个人无事顾着自家的摊位探头说起来,"县侯……就是那陈茜,自己求了那会稽太守的位子要离开建康,这可是新鲜事……"
  "我看着相国也该忌惮他了,都是侄儿的辈分,陈顼一直在宫里并不惹眼,陈茜可是锋芒毕露……"
  韩子高打马而过,扬鞭就掀了那几家的摊子,惊呼四起,红鬓烈马掉转而去。
  听了也知道,陈顼这等小人又得了意。

  相国府里收了御赐的御寒织锦,按例先抬过去给小姐过目,绣楼里暖暖地起了清甜地橘香,陈见琛护着袭金纱的袍子坐在正中思量了半日。
  终于等来了这宫里送东西的人,这倒是好了。
  "有什么信儿没有?顼哥哥可给我带话了?"
  "将军只言兄长近日即将启程,小姐快消了这等念头,他府里的人留在建康的都是些下人看院子,那红衣的……恐怕是定要随着走的。"
  "为什么!我以前可听着堂兄平素不好这些,为人严苛,这时候人都出建康了怎么还不忘了带着他。"她年纪小,当年陈茜出事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宫人一听也笑起来,"这里的事情小姐女儿家听不得,相国知道了又要恼。只是……人家在府里也是当职的,近身的侍从是县侯亲自说的,别人也说不了什么。"
  这几个宫人时常同相国府有来往,陈见琛见着了也不避讳,"行了,我看着还不明白,那模样生得真是再寻不出第二个来,你当我不知县侯是看上了什么?"
  明显得亲疏还是有别,相比下陈顼同她更有些来往,对于陈茜可就当真是淡得多了,陈见琛仔细想想,好像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这才不好办了,何况她现在被爹爹禁足。陈见琛气得一把将那橘子全部掀在了地上,袖子口上的芍药大朵大朵地晃得人错不开眼。且不要说自己的堂兄讲不讲人情,就算是这人肯让她见了,她现下也出不去。
  宫人抬了口颇大的木箱子进来,打开来的绫罗绸缎看得晓衣不住地惊叹,陈见琛心里有事气自然不顺,"死丫头,没见过市面?一箱子料子把你给看得……"话没说完却看着这箱子放了光。
  "公公,替我多谢皇上,这东西我收下了。我可想得了个好法子。"过去一把拉着左右的人得了意。

  "参见相国。"
  陈霸先刚刚服了清理肺火的药,擦擦嘴角颔首,"有劳公公,皇恩浩荡,小女受之有愧。"
  "这就回去了,相国保重身体要紧。"
  寒暄两句,宫里的人退回去,只过了半刻,后边的绣楼又起了声音,陈见琛嚷着要去做些什么来,晓衣连连找人去抬。
  "她又闹起什么了?"
  "小姐看上了那软纱的金蝉衣,说是必要用那宫里的料子去裁,这会儿找人抬着送过去做呢。"
  "叫几个人过去抬着吧。这些小事就先由着你们小姐的性子,别让她又想起什么别的就好。"
  "是。"

  硕大的雕纹木箱刚出了相国府的前街就突地改了方向,晓衣原还是装模作样地随着走,突然到了前边挥手,"快快,跟上点,手下千万稳妥些!装上马车。"
  竟是一路就送到了长城县侯府。
  近日府中变故,府前来往车马自是有些杂乱,会稽太守赴任前的这几日各方都来拜谒,有探口风的,有明显是来看热闹的,离兮脚不沾地,刚要去让人牵马,陈茜回了府就来了客人,忽然又听见人来通传,"相国府里来了人,说是送东西过来。"
  "相国?"
  晓衣跟着人进来,旁边宽袍束发的男子明显得昭彰气焰,同往日传言中的一样,离得近了不自然就有了些压迫感。她不敢抬头看一旁的陈茜,只平静地回着,"相国听闻县侯近日繁忙,特送了些宫里的东西……"
  "行了,抬去后边吧。"
  心提在嗓子眼里,晓衣听着他一点也不感兴趣的回答反倒是松了口气,离兮过来招呼,"县侯素不管这些,先送去后边吧。"
  刚要走,陈茜却打量了下那箱子,沉甸甸地几个人小心地护着,"这里是些什么?"
  "回县侯,是……是些各地贡来的缎子和平常的器物。"这丫头眼光一转,捡了最最普通的东西来回,只盼县侯不要突然感兴趣起来,"抬进寝阁里去,给子高看看。若没什么稀奇的就都收了吧。"这话对着离兮压低了声吩咐了,离兮应下了,几个人就一路抬了进去。
  晓衣直到走了一段突然发现府后极是安静,这才觉得不好,看样子分明来到了府中居住的庭院,这可是隐蔽的地方了,待客一般不会进来,小姐尚还是待字闺中……这毕竟……太不合礼数了。
  硬着头皮往里走,眼看着离兮竟推开了寝阁的大门,一路过来的几个抬箱子的下人都不敢逾越进去,僵持在廊下。
  "无事,县侯吩咐了,先抬进去吧。"
  "呃……这……"晓衣手护在那箱子上,犹豫了一刻横下心来,"相国也有过话,里面有赏给韩侍卫的东西,是否先送去给……"
  恰是一袭红衣从远处转出来,妍丽惊人,看得人不由垂了眼,他自己抬了袖子毫不在意地擦去额角的汗,手里尚握着剑,"离兮?"
  "赏的东西,县侯说拿来给韩侍卫先看着。"
  绯莲红色停在门边,眼看着那跟过来的丫头有些眼熟,一时未曾想起来,只应了句就一点不觉奇怪地直直地进了寝阁的门。晓衣大惊,这可是县侯的寝阁,他倒是想也不想,离兮低低笑起来,"韩子高本就居于此处,抬进去吧。"
  这才真是骑虎难下了,晓衣眼看着那金贵的箱子被人抬进去,一句话说不得,只能先退下,离兮掩了门。

  箱子随便地放在了地上,韩子高先过去倒了茶,眼睛看着,相国筹谋颇深……明知道县侯要走,这又送了什么来?想着右手放了茶杯,他臂上的伤拆了板子,但仍是绑着不太使得上力气,一时一只手费了些功夫终于开了铜扣。
  轻轻的颤动。韩子高一瞬间觉得不对,迅速地退后一步,那箱子竟自己霍然打开,什么金色的料子翩然而起,绯莲大惊拔剑相对。
  竟是个女子!
  空空如也的箱子里什么都没有,却是个活人,剑气直指她眉心,那艳丽的女子刚见了光就突然看见被人指住了要害却也是大惊失色,想要闪躲无奈扔在那木箱的辖制之中跌坐在地。
  屋内突然有了响动,离兮刚要离开又转回来,"怎么……"声音响在门外,韩子高定下心神来才认出这女子自己见过,竟是相国府中那无端冲出来的人,一时错愕也不知如何是好,松了手劲放下剑,看她样子分明不是想要伤人。
  金纱的袖子挣扎而起,听见门外仍旧有人,慌得再顾不上,竟是突然迈了出来倾身上前一把掩住了韩子高的嘴怕他叫人。
  女孩子特有的脂粉香气散开,"你……"没来及说先被她一个噤声的动作弄得无措,竟然一点也不扭捏作态,事已至此,女子干脆地靠近些在他耳边说,"嘘,我没有恶意,你先让人下去。"
  韩子高指指她的手,又颔首应下了,这才看着这女孩子松开了手间,他清清声音答着,"离兮,无事。"
  "县侯府前待客,离兮先去前边了。"
  "好。"


【七十五】一慕惊鸿

  等到脚步声听得远了,那玲珑艳丽的女子长出了一口气,竟是丝毫不顾地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韩子高,看见这绯莲红的人面上竟远比自己妍丽,咬了唇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韩子高简直觉得莫名其妙,"你到底是谁?"
  "你可以叫我见琛。"
  "见琛?相国府里我似是见过……"
  "正是,原来你还记得我……"听得高兴了,也不管她混入了县侯起卧的居所,陈见琛自己寻了木椅坐下,冲他招手,"韩子高,过来。"
  就看见他挑眉有些不耐,"小姐这可是太过,若教县侯知道府后混入了来历不明之人……"
  "你说谁是来历不明?我可是……"后半截想想又咽了回去,自顾自倒了杯茶水,"我是来寻你的,费了好大的工夫才逃出来,你看看这箱子有多憋闷!我藏得肩都痛了!"
  这意思……倒还是他的错了?
  当真是大胆又有趣的女孩子,韩子高看着不过同自己相仿的年岁,却不似权贵府上惺惺作态倨傲的大户小姐,心里奇怪又觉得好笑,走过去也坐在桌旁,"我并不认识你,为何要来寻我?"
  "你真好看。"她好似一点也不觉得突如其来同一个刚刚才算认识的男子共处一室有何不妥,竟还凑上前来在他周身细细地打量,韩子高避开些,"见琛小姐还请自重。"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陈见琛觉得他身上淡淡清凛的味道同他整个人颇是相衬,整个人肤色浅淡尤其适合这样浓烈的衣裳,"你住在哪里?你不会是……"
  "你不是看到了?我就住在这里。"韩子高也无所谓她怎么想,既然是相国府里的,听得的传闻恐怕好听不到哪里去,"难道你没听过么……"
  "看来……"这下子却也真的有些黯然了,"堂兄确实……"
  "堂兄?"韩子高没明白先看见她有些遗憾,"不过无所谓,我不在乎,既然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就是我的!"
  噗,这一杯茶水是真的差点失态地砸在地上,韩子高可万万没想着她会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看着周身饰物不凡,软金纱的袖口还有做工极细的刺绣芍药,这性子可真是教人无奈,"见琛小姐,子高自认同你并无前缘……何况县侯府前待客,若是一会儿回来了,恐怕小姐就真的麻烦了。"
  他只觉得这女子格外有趣,不由浅笑,却叫陈见琛一时竟痴了,一把拉了他的袖子不放,"不管,我今日都出来了决不会去,他若是来了我便同他直说好了。"
  "说什么?"美得分明模糊了性别却又佩剑在身不损英气的少年,笑着看着她,陈见琛愈发握紧了那绯莲红的衣料,"说……说我喜欢你。"
  看来这茶是真的饮不下去了。
  韩子高也认真地转过身对着她,"我真的不认识你。"
  "你叫我见琛,我叫你子高,这样不就是认识了?"她想也不想只觉得理所应当没什么不妥,愈发看着他眉心零散开的莲花瓣心里起了波澜,"你不像是这里的人,县侯从何处寻见你的?真是……"
  真是无双的风华,不过是这么坐着放下了茶杯,一个转身看着自己的动作都让她有些羞怯,却又偏偏不愿意让他看出来,大了胆子同韩子高对视。陈见琛到底也还没有多大年纪,自幼关在那相国府里,见到的也都是些老谋深算顶上悬剑的权贵男子,而韩子高,美得让人无话可说却又满足了她憧憬的一切。
  干净而又带了锋芒,很澄澈的眼睛,还有傲然的气势。
  她想的是这些事情,而韩子高却在担心,她看着明显是自幼环境极好,礼数身份的尊卑概念根本就不分明,只想着要做,就敢去做,他思量了一下若是让陈茜知道相国府里的人擅自跑了来,虽然还不太清楚这女子是什么身份,但若是陈茜知道她不管不顾地混入了府后,还进了这里……估计这见琛小姐定要遭殃,恐怕一场震怒不可避免,只能先软了口气,"你还是快些走吧,现下府中繁忙,你顺着院墙避着人从角门出去应该不是难事,若要是一会儿让人看见了就麻烦了。"
  陈茜的脾气很难说,有时候谁也没办法。

  陈见琛却一点也领情,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紧张,"我一路进来隐约听见,你……你要走了?"
  "不日即将赶赴会稽,县侯领了会稽太守的印,这事情如今人人知晓。"
  "他走同你有什么关系?"
  这……这可如何回答?
  "我……"韩子高再次无奈,"我为县侯近身侍卫,县侯左右的下人除了留下看院子的,麾下将领还有一些留于建康驻军,其他都是随着的。"
  "我可也听闻了,堂……县侯收了你。"说起来一点顾忌都没有,倒让韩子高也松了心神干脆地同她胡言乱语起来,"是,便是你听的那样,如何?"她若是避嫌了厌恶了倒也真好了,快快离开别在这里逗留才是。
  "没关系,我不在乎。不然我回去同爹爹说,让你给我做侍卫可好?"陈见琛反倒是高兴起来,如果他没有什么重要的身份,若光光是堂兄看上个模样,那样就好说多了,一想起来就先笑出声,"你放心,堂兄很怕我爹爹的。"
  "谁是你堂兄?"
  "啊……"陈见琛没来得及回答先看见自己手指上划了道血口子,八成就是方才挣扎着出那箱子太过匆忙,慌乱间剐到了手没顾上细看,这时候坐了一会儿才觉出了疼。
  还是被宠惯了的脾气,一见出血了她立时有些委屈,凤眼微颤拿着帕子卷在手上,"都是你……我什么时候做起过这些?若教人听了我藏在个箱子里满大街地走了一遭,我……"
  声音细软下去,韩子高不由叹了口气,也不想想可有人逼着她了?半晌还是觉得她不过是个女孩子,心里不放心,"我看看怎么了。"
  陈见琛立时笑逐颜开,伸了手就过来,也不管方才那委屈可怜的样子是谁做出来的,"你心疼我?"
  "没有。"他也没见过这样毫无顾忌说话的女孩子,这么多年对于女子的印象好像……也就是郁书,后来见过了沈妙容,两个人身世俱是凄凉,郁书幼年既丧双亲,一直心中留有阴影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同人说话,如今离开家几年好得多了,自己又不在,这才终于缓了怯懦的性子。
  而沈妙容,也实在太过凄怆,兜兜转转,三个人的恩怨,其实她确实无辜,韩子高也懂得了陈茜的心情,她为了能够保住他同竹的命受了那么大的罪。
  陈茜永远也不可能放下这份愧疚了。

  陈见琛见他走了神,晃晃手,"喂,你没见到伤口都流血了么。"
  "蹭到了木边,破了些皮不碍事的,你别吓唬自己。"他扫了一眼就收回了手,并没有真的碰触到她,反倒是陈见琛突然探手过来,直直地握住他,"你的手真暖。"
  "放手!"他这才觉得她真是胡闹过了头,"见琛,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来此,好,就算你想见我,如今见到了,回去吧。"
  使力抽手,陈见琛觉出了不对,"你左臂有伤?"
  "不关你的事。"韩子高甩了一句避开她坐到了桌子对首。
  "谁伤的你?"陈见琛不依不饶,竟没想过有人能对着他下得去手,"怎么会……你不是好好地跟着县侯,谁会伤了你。"
  韩子高干脆地不理她,拿了快软帕来擦剑,陈见琛自己没有意思,随着他看那剑鞘,"上好的夜明珠,这成色我可懂得,非百年以上没有这般的色泽,若是入夜,能照一方光亮,韩子高,你这珠子可是好东西。"
  他心里一动,也知道这剑鞘颇费心思,万一若是哪一日真的入夜在什么无光的地方,他起码也不会迷了方向。
  韩子高心里这一想又有些黯然,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其实这点心思彼此都摆出了这么久,非要耗到时日将尽,才不得不想法子赌誓发狠地去拼个明日。
  明日……明日,谁也不知道明日会如何,他也不知道回了会稽能不能找到方法帮陈茜摆脱这场控制,他也不知道自己答应了相国日后又会有什么代价。
  总之当日溪畔的时候都太过轻易,许了一世,就真的奉若神明一般地相信了。
  但是陈茜说过他不会输,那么韩子高也一定要助他赢。

  "你心里有事,在想谁?"凤眼微微打量着,心思一转就觉得这人心里不安稳,急着想要知道他的一切,就好像能同他更近一些。
  "无事。"咣地按下了剑,韩子高觉得不多时候府前人散了陈茜必是要回来的,"见琛小姐,快些离开吧,不然一会儿子高无法交待。"
  "同他交待什么,就说我自己要留下的。"
  "我负责寝阁安全,今日让你混进来还坐了这么久,你说我算不算失职?"
  "总之我不会回去的,我若是回去了决计再也出不来。"她倒是坚决无比,赖在那椅上就不动了,韩子高无法,只能先哄着她,"那如此可好?我送你出去。"
  陈见琛微微笑起,却仍旧是摇头,两个人僵持了半晌,她发上的钗环俱是金玉的攒花样式,也不知是不是急着藏那箱子,额边一丝散发没了束缚,微微垂下来,整个人也是不输人的灵动艳丽,好好地怎么非要这么个性子?
  看着也知道是被宠坏了的小姐。
  韩子高怎么说她也不肯走,一时转了眼光陈见琛又看见一侧的水晶盘上放了些漂亮的石榴,高兴地拿起来把玩,"这石榴看着鲜亮,就不知味道如何?"
  韩子高正在思量这可如何是好,听着她问胡乱地应了句尚好,就看着她直直地又伸了手过来,"你剥给我吃。"

  这下终于是让他有些忍无可忍了,"子高从不听县侯以外任何人的命令,见琛小姐,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总之今日是你不对在先,混入了县侯府的罪责还未追究,如今……"
  "好好好,我自己剥就是了,你别气。"她软了声音,喃喃地自己用力剥开了外皮,"你对他真是死心……我以前尚小,记得他连直阁将军的面子也不顾,廊下就骂了他。那时候只觉得县侯生起气来很可怖,你怎么会跟了他。"
  剥开了一半露出了果肉,一阵清香,陈见琛仍是些孩子心气,看见漂亮佳美的果子高兴万分,"小姐我今日心情大好,赏你一半。"
  "不用了。"他没好气地起身转过了屏风,陈见琛眼见着就要追过来,韩子高才真是觉得她完全是一点不懂得礼数,仪态虽也是大家风范,却好似根本就不理解男女有别,也怕是年纪未到,更是大府里骄纵而出的性子不识避讳。
  看她发样未改,"见琛小姐,你怕还是待字闺中,现在这行径若是叫你家人知晓了,你可知道是什么后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说,还直直地追着人家到了榻边。
  "闺中憋闷,我好不容易有个跑出来的机会,何况我是来寻你的,避讳什么。"她突地笑起来,"我来寻你你还不懂得么,自然是喜欢你。"
  "子高无才无德,一个下人,小姐请回吧。"
  "你怎么总是这样?我手都伤了,还好心给你剥了石榴,到底我是女儿家,你又怕什么,难不成我能给你下毒?"
  "你……"韩子高看着她执意递过来的半个石榴,到底还是接了,"手既然疼,就不要乱动。我送你出去,别教人看见了。"
  "不走。"她看他不愿自己进来,又出去坐在了案旁玩着那石榴,其实也不是很想吃,就是看着那淡淡的颜色同他相配,看着这石榴放在他手里就觉得很踏实。
  她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不过就是街上扫了一眼,就心心念念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
  因为这样的面目再回响起来太过不真实,她几乎觉得如果真的寻不到,就只是自己入夜的一场臆想。
  好在她还是见到他了。
  这就算是情意么?不懂得那么多,就是想见他。
  "我是在街上看见你的……你可让我好找,见着车马是往城东去的,我就去城东找,找不到人又四处打听,亏得你这衣裳颜色的确不凡。"
  府前嘈杂的动静小了,日光偏斜,韩子高觉得这么半天陈茜恐怕就要回来,她不得不走,干脆地起身过来,"走。"
  "不走!"
  "你可不要逼我。"韩子高故意眼睛瞥着佩剑,陈见琛果然有些犹豫,又觉得他不会真的伤了自己,放肆起来,"韩子高,你可要记得,今日我可是被抬进了你的门。你不要赖账!"
  这是什么话?谁抬她进了谁的门?
  什么歪理。
  "你……小点声,如果人来了,你想想后果。"韩子高只觉得她什么也不怕,又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他总不能真的拿剑威胁捆了她扔出去吧?
  算了,右手覆在她臂上,一使力直接将她拉出了门,"快点走!"

  好在四下还没有别人,绯莲色的人影拖着个女子一路出来,一阵挣动,"放手我不回去!你知不知道我出来一次费了多大的心思,下一次若没这样的契机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放手!子高……"最后一句已经很是微弱,最后看他坚决竟是干脆地松了气力仍他拖着,声音突然就带了颤动,"你真是不懂女孩心思……你以为我愿意躲个破箱子里出来么,我就是想见你……"
  韩子高不由松了些手,一回身就看着她红了眼眶。
  "你……"
  他其实不是想吓她的,只是这样子的行为确实太过离谱了。
  陈见琛低了头来不及说什么突然看着远处离兮一路从府前回来,韩子高一个噤声的动作一手揽住她腰间带起人来退至一旁的小径,"嘘。"
  急急地避开,等到确定无人看见了才发现跑到了竹林里。

【七十六】不测他日

  清淡的泥土气味。
  回过神来才觉得拥着她的样子有些失礼,韩子高骤然松手,她猝不及防退后两步,到底还是用帕子掩了嘴,"我不管,我今日决不回去。"
  红了眼睛看着他,韩子高一时心软,见琛尚且比郁书大一些,上一次城北海棠树下,郁书傍晚也曾经这般红了眼睛看着他,是他狠心,一直都只顾着自己的一切。
  也不知道如今郁书如何……
  "真的不愿走?"
  "你可以不用管我,只要别赶我回家。"
  "可你在这里无处藏身,县侯府不是寻常人家,你这般乱闯定要让巡卫发现。"韩子高说着望她软金纱的袖子竟也拖出了褶皱,心里不忍,"先别哭,不然……同我去个地方,只有那里无人敢打扰。"
  她含着眼泪使劲应下,"好。"
  跟着他走,连背影都放不下。
  牢牢地勾勒出的轮廓,一如那一日的侧脸,美好得都有些不真实。
  陈见琛同他做了一段绕出了竹林,这才看见这清冷幽静的林子后竟然有方院落,"这里是……"
  她好像有些印象,又记不起来。
  韩子高示意她轻一些,"这里是夫人所住的地方。"
  "啊……"陈见琛惊呼一声才捂住嘴,那句嫂嫂憋在喉间,看着他先进去,远远地来了个丫头看见是他很惊讶,说了几句话那丫头就过来探看。
  一见了陈见琛慌得差点叫起来,"小姐……小姐怎么来了……"玉儿是随着陈氏多年的丫头,这时候认出了觉出了怠慢,慌忙迎了进去,"小姐来了为何不同传一声?这里幽僻,可是来看夫人的?"
  陈见琛一个劲地示意她不要声张更不要乱叫,韩子高觉得她身份定是不同,又不知道具体,"玉儿,她是?"
  陈见琛袖子下拉了她一把,玉儿只能是陪笑,"是……是见琛小姐。"
  他自然知道她叫见琛,算了,"夫人近日如何?"
  "仍旧是同以往一般。"四下药香弥散。
  门微微开了,有女子苍白的裙角露出一些,"这是怎么了?"

  陈见琛像模像样地低了首,"夫人,见琛来探夫人。"沈妙容觉得不对,一望之下也吃了一惊,"见琛?怎么这时候跑来了……可见过县侯了?"
  陈见琛慌忙摇首,"夫人不要同县侯说。见琛想……想今日不回去,夫人可不要……"沈妙容看着这情势,八成是她又闯了祸回不去家,这位小姐的名声可自幼起就是骄纵无法,只是……怎么会突然躲到了自己这里?

  韩子高看着这样子她们似是都认识,那便请见琛自己去说明就好,自己本也是莫名其妙被她拉着不放,这时候也该回去了,却不想沈妙容安慰着陈见琛见他要走,突然喊了句,"子高?能不能等我一会儿。"
  他回身看她,破碎的额角,发丝同那衣裳却是一丝不苟极是肃静优雅,这时候揽过了陈见琛说了几句,"带小姐先去我屋子里待着。"又上下看看,这刚过了十六的女孩子上下都周全,也不知是怎么闹了事情不敢回家,只要没出意外就好。
  沈妙容向着韩子高走过去,那见琛也盯着他不放,这一时他反倒成了人人关注的重点。

  竹林清净,也是将至日暮时分。
  "我知道他要去会稽了。"沈妙容从容而立,多少年什么也都淡了,反倒是每一次看见这绯莲色的衣裳都有些局促,尽量维持住的安然,她平静地笑,"其实没什么事,我仍旧是留在这里,无所谓他去哪里,倒是……你可是要同他走?"
  他也听说了沈妙容不离开建康,县侯只言夫人抱恙在身,不宜水土变换,仍居府中。"夫人……身子不好,确实不宜辗转,子高是个下人,自然是需随着县侯。"
  "看这欲言又止的话,他是不是告诉你我身上有什么病?为什么这般畏寒?"她突地凄凉一笑,"你不用觉得不好说,我自然是知道的,如今看着……你同他很好。"
  "我不会是竹,夫人无须担心。"他还记得她时常疯溃边缘地字句,她心里有太大的悲怆,无从说起的担忧。
  "是,我有时看着你……却也替竹不值,陈茜当年没有心,他甚至连个名字都不曾给他就出了事情。说到底我们是乱了的恩怨。有时候有些控不住,我若是说了什么疯话,子高……你可听得,也可不听。"
  他沉默,"我知道他做过什么,也知道夫人悲苦,只是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何谈什么悲苦?我当年所选也不是为了陈茜,如今冷静下来想想,这么多年陈茜一直心中有愧,否则按他的性子不会忍让我如此。"沈妙容慢慢抚上两侧竹节,"他散了他的骨……我都看到了。终于肯放他走了。"
  所以她肯定不会离开这里,这里有她的竹公子。
  韩子高微微笑起来,"夫人,保重要紧,或许开春的时候,我还会回来。"
  沈妙容却是叹了口气,"我总觉得……这一次仍旧是要出事,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其实……我不想你同他走,跟着陈茜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那绯莲红色的衣裳静静行礼,退去的时候却是昂扬的风姿,"夫人,我信他赢,子高同他许了一世,说到做到。"
  他从来都不顾忌别人说什么,他韩子高选择了的,就一定放手去做。
  真是不一样的人。
  竹,沈妙容静静闭上眼,竹音依旧,突然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他不是竹,他的性格不会允许自己软弱,所以就算真的有事……
  韩子高也不会退让。重蹈覆辙?他不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再睁开眼睛,那绯莲红的色泽已经走得远了,沈妙容却知道过不了几日或许他们就要离开,突然有些晦涩的心情逼得自己开了口,"韩子高!"
  他远远转身,微笑而起等着她说完。
  "记得这一次……无论如何同他一起回来。"
  这一次,同陈茜一起回来,不要再是那样凄凉的结局了。属于以往三个人的故事已经残破不堪,如今,所有的光都聚在这一身莲花色的人身上。
  她看着他,就好似一种旧日毁灭了的一切终于能够重生的安慰,虽然明知道故人难再,说不清的一切也都成了他散开的骨。
  可是韩子高,要好好地回来。

  断枝露犹泣,点点竹影。
  夜色渐渐沉下来晕染如雾,恰是惹人意绪萧然的季节。韩子高沿着小路回了寝阁,隔了一段距离就先看见屋内起了灯火。
  他回去了。
  推开门的时候,韩子高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忘了做好掩饰,陈茜换了外袍异常平静地坐在案旁,地上空荡荡放了口木箱。
  见了他进来也没说话,一股凉风带了进来。
  "相国送来了什么?"
  "没什么。"他也实在是不会扯这些无趣的谎,顺势将那箱子合上,"叫离兮来收下去吧。"
  "这倒是奇了,难道送了口空箱子来?"陈茜眼睛盯着案上来不及收拾的一堆石榴外皮,拿起来望望,"我记得嘱咐过,不教你左手使力……但看着这样子,这石榴可不是你剥的。"灵巧的小段碎片,那侧面的痕迹分明是女子的指甲。
  "嗯。"他就应了一句,原是觉得无所谓的一件事,突然又看着屏风后那女子硬塞给自己的一半果肉,晶亮亮的颜色果然好看。
  很执拗的模样,大声说着,"我喜欢你。"韩子高突然有些想笑,忍了回去,就当作是帮她一次,心软片刻敷衍了一句,"我叫离兮来剥开的,吃了一半放在那了。"
  陈茜一把甩开,韩子高看着他以为他又要问什么,却只见他伸手拉了自己,"那就好。在等一阵手臂便长好了,你万不要这时候使力又伤了,小心骨头不正。"
  韩子高应下了,陈茜坐在他身侧慢慢地动动他的手间替他揉揉,仰首说了句,"可能会回不来。"
  "什么?"他没想着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等了半晌没见陈茜再开口,忽然就明白了。

  回不来么。
  "不可能。"韩子高斩钉截铁。
  "子高,还是太年轻了……"陈茜低笑,"你这样子就像我当年一样,但那时候我还大你一些,叔父说让我撤离京口,怎么也不肯听,他下了三次命令,每一次我都是这么回答他。不可能。最后的结果……你也知道了。"
  不可能的下场就是,你所不可以想象的一切都会是可能。
  "那你为何不回吴兴?"韩子高想也不想冲口而出,他只记得吴兴是陈氏起兵之处,是他的故乡,他若是一直如此琢磨着回不来,那何苦……有些负气地说完才觉得不妥,"我不是故意……"他这话问得未免太残忍,什么时候就想这么多。
  落叶归根?韩子高说的着实有些过分。
  他只是不习惯做弱者,这样无能为力的感觉。

  "其实我很不愿说起,不回去只是因为自己觉得不能回去。或许同你的心情一样,不敢。就像你那一夜蹲在城北的巷子里,子高,其实你不敢回家去对不对?"陈茜的声音很平缓,今夜看着他的眼睛里,终于能够有一些不一样的颜色了,不只是一味深到了什么都不能窥探的暗色。
  "这么多年……没有野心是不可能的,可惜如今想这些……就会觉得当年做的一切都需要今日来还,从吴兴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定会报父母之仇,会跟随叔父终成霸业……"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韩子高却突然压下了他一直帮着自己疏通经脉的手指。
  "你这样子让我很意外。"
  "是么……"陈茜只是一直放低了声音,直到突然有些不能控制,他最近时常会控制不住的……颤抖。"我也不一定只会屠村。"
  这样的一切,原本都同一个英武暴戾的长城县侯无关。
  可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韩子高明白他这一刻的心情。
  就像相国说的一样,一条链子,这链子困住他并不可怕,可怕地是需要他自己亲手去领了来。
  没人想要毁了他,如今是陈茜自己选了自己毁了自己得到的一切。
  这样的感觉才让他受不了,何况是,他会自己面对着自己一天一天的失态。只是因为在他一直信赖过的叔父眼中……纵是狮子,也不过是个畜生罢了。
  韩子高想着相国的目光,充斥着绝对的控制欲,那样的人不会百分百给与任何信任,那怕是用血缘维系他都不可能相信,"陈茜,此次会稽之行你我都不要互相探问。你不说,我也不说,只是有一件事情,你必须清楚。"
  他仍旧是故意地平静了看他,韩子高慢慢地压制住他有些颤抖的指尖,并不询问也不作任何安慰,他只是压着他的手慢慢平复了他的悸动,"陈茜,我们试着离开这条链子……离开你叔父。"
  陈茜忽然拉过他拥住。
  "韩子高,我该看好你……你果然有做叛徒的天赋。"什么时候了,韩子高又说得很是认真,陈茜却还是带着笑意。
  "不,这一次我觉得……或许你该应下陈顼当日的提议。"这绯莲红的人并不挣动随他抱着,一直不断在想这事情,脑子里前因后果交叉在一起,陈茜却彷佛根本没听进去一样,再开口却是牢牢地拥紧他,确定韩子高并没有还手的余地。
  "告诉我,子高,今天这箱子里……送来了什么?"
  他自然不好骗。
  "料子,让人收起来了而已。"信口胡诌,先蒙过去再说,却不想那促狭不放的人从袖口拿出了支东西,韩子高哑口无言。
  烛火下亮晃晃的翠金攒花钗子,分明是女子之物。

  陈茜的眼光分明让韩子高看着有些负气,完全就是怀疑一切,还说了这么久别的话才问起来。
  倒弄得他真的掩饰了什么一样。
  "我叔父可还没有糊涂,不会看着你觉得是个女儿家吧……这若是他送来的东西,那就奇了。"
  故意云淡风轻,其实心里异常想问他到底见了谁。
  女子的东西,陈茜微微挑了眉,"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攒金的芍药别看细小,可工艺卓绝,若非城中那最大的暖珠阁出不了这样的成色,子高,这女子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啊……"
  "我也奇怪,你不用这样的口气。"韩子高一把把那钗子拿了过来,"见琛是谁?我不认识,别人都这么叫她。"
  "陈见琛?"陈茜这才真的吃了一惊。
  "是。她自己藏了这箱子里被抬了进来。"韩子高干脆地说出来,陈茜看着那钗子慢慢笑了,"怪不得,除了她也没人用得了这东西……竟然藏在了个箱子里?"他想起来那箱子憋闷,这被宠坏了的孩子一定又犯起什么骄纵的脾气了。
  "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随你怎么想。"
  "她是我叔父的女儿。我的……堂妹?"好像是第一次用这个称呼一样,陈茜思量了一下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
  这下韩子高真的有些惊讶了,他不是没想过的,听这称呼和众人似乎认识她的样子来看也该是相国府上的重要人物,只是他一直觉得实在不像而已,那样不管不顾性格极直白的女孩子怎么会是陈霸先的女儿。
  有些先入为主的想法,他以为那府里的人都该是高深莫测话不多说。
  "她为什么混入府中?"陈茜急急追问。
  "不知道。"
  "不知道?她来了这里半日,我不见她找了别人,那岂不是一直同你一处?"
  韩子高看他格外在意不断地探问,终于笑起来,"你紧张什么?"
  "韩子高!"
  "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听她的意思,是相国把她关起来了。"
  这话题一时没有理清楚,月华铺地,这边说着,那边府里却已经翻了天。
  相国府的绣楼玉华阁前跪了一地的人。
  陈霸先的震怒只是因为还有人暗中相助,他自己女儿的心思他最清楚,只是这些不懂事的丫头实在太过。"晓衣,你起来。"
  晓衣浑身发抖,跪着不敢动。
  "我的话你听不懂是不是!"
  "相国息怒,小姐求得厉害,晓衣不敢忤逆……小姐也确实憋坏了……"
  "不敢忤逆她就要忤逆我!你给我看清楚,抬起头来!这府中谁是你的主子?小姐胡闹,你也敢跟着胡闹!"拂袖一把推了那玉华阁的门,四下里看看,空无一人,"现在什么时辰了!入夜小姐一个人在外边,身边连个人都没有,晓衣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晓衣眼见就要落了眼泪,战战兢兢还不忘了接了一句,"相国,晓衣说实情,小姐就是被送去了县侯府上……一时想来,还不至出事……"
  "给我掌嘴!"
  陈霸先转身而去,身后求饶之音连连,"来人,去取件罩衣,接小姐回府!"
  上一次惊扰了十二条街的百姓,这一次竟然藏进了箱子混入了县侯府。他陈霸先的女儿果然也是不让分毫,一点顾忌都没有。
  夜里风凉,这丫头也真是太胆大妄为了,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总要让她收收心。陈霸先看着车马出去接人了,独自立于书房门外。
  十六了,也到了年岁,这成亲的人选确实该要定下了。


【七十七】出城之日

  果然相国派来的车马就等在了长城县侯府的门外,不用晓衣招供,陈见琛能这么逃出去唯一的目的不过就是来看那红衣的少年罢了。
  幽暗的竹林,韩子高却让陈茜直接留在了屋中不教出来,"叔父自然是来要人,我让她回去。"
  墨玉色的宽袍覆在落叶之上,竹苑缓缓地有了动静,沈妙容搂着那女子出来,她却一个劲地盯着陈茜看,一点没些害怕的意思。
  "见琛。"沈妙容好心地推推她,哪怕说些好话,也省得陈茜生气起来吓着了。结果陈见琛挣脱了自己的嫂嫂,抬眼看了半晌陈茜,突然开口,"韩子高呢?"
  陈茜眼光一动,"陈见琛,你可还懂礼教二字?"声音已经压低带了不耐,陈见琛却上前去对着他的眼睛,"堂兄,不……县侯?你若懂礼教,那怎么会留他在寝阁?"
  沈妙容立时一阵担心。
  果然,陈茜眼色翻涌马上就要动怒,终究看着她是叔父的亲女,又还是比自己小上好些,"相国命人来接,你跟着廊下候着的人出去吧。
  说完了转身就要走,其实总该有些兄妹的情分,只不过……他的脾气早就是人人知晓极不好接触,何况是堂妹,他自己的亲弟弟也没个好脸色。
  "你怎么总是这样,话说不到三句,看在今日我姑且唤你堂兄的份上……我不想回家去。"
  "你想不想回家同我何干?"陈茜本是走出了几步,又转回身,"见琛小姐既然如此大胆,那不如再回了箱子里混出去,看看这一次能送到谁的府上去。"
  陈见琛气得直跺脚,"你……"她也是被骄纵坏了的,哪里有人这般气过她,一时更是不让,"我要见韩子高!"
  难怪方才子高躲躲闪闪不好说她为什么混了进来,陈茜冷笑一声,这可不就听出来了,"你来这里是寻他的?"
  "难道是来寻堂兄的不成?"沈妙容听着只觉得这么下去非得闹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只好上前哄了句,"见琛,说句软话让堂兄带你出去,你爹便不好下手教训你了。"
  "嫂嫂不用如此,见琛如今大了,县侯这样子别人害怕我可不怕,嫂嫂这么多年也一直独居此处身上不好,他却是人前风光,还曾经三番两次地刁难顼哥哥,当我不知?可知外边如何说起的?都说县侯六亲不认。"
  自己族里的事情对她而言不过都是表面能看出的一切,陈茜反倒是突然笑了,回过身来,"知道就好,那我也不用手下留情了,离兮?"
  "是。"
  "命人把小姐……请出去!"
  说着过来几个人,知道她是相国的千金自然手下不敢真的使力,只是围着她引她往外走,陈见琛一时心里只想着这一出去了再见不到那红衣人,大了声音就喊起来,"韩子高!"
  真是无法无天。
  这下就连沈妙容都觉得没了法子。陈茜冷眼看着她呼喊,"一个女儿家如此丢人不在乎,那我府上也不在乎。"
  "你!你为什么非要我出去,我住在嫂嫂院子里可碍你的眼了?而且我又只是来找韩子高的……"
  陈茜好似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所以才不得不送你回去。"
  谁让你是来找韩子高的。

  声音断断续续从外边传来,寝阁中韩子高擦剑之时就听得那女子不断地在呼喊,推了一半的窗子去更觉得清楚了,"韩子高!我好不容易出来寻你……你就这么狠心!"越来嚷得越离谱了,这让这么多的下人听了……
  韩子高立时推门出去,刚走了一步就被一侧人影拦住,"不准去!"
  陈茜冷冰冰的指尖抓紧了自己拖回了寝阁,"一个疯丫头,叔父也太宠她了。"却不带一点感情,也并不觉得那算作是自己的亲人,韩子高有些不愿如此,只是因为他好似总爱用这副六亲不认的面孔来让人误会。
  误会了他才能心安理得,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都不会再让别人失望。
  "别让人这么押着一般送她出去,好歹是相国的千金。"韩子高低声问了句,却见到陈茜的很危险的目光,"你什么意思韩子高?觉得这样不好?"
  "我送她出去。起码也能让她别这么呼喊了。"
  陈茜立时恢复了那般幽邃的眼底,看了他半晌,突然笑起,"我竟不知道这一只箱子送来了这么要紧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