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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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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雨连江》作者:薄荷酒[经典,完结]

《寒雨连江》文/薄荷酒


上部 唐秋

左回风清楚地记得,每次见到唐秋都是在下雨的时候。
唐秋从来没打过伞,在跟着左家的仆人走进暖意融融、檀香缭绕的大厅时,一身蓝衣通常已湿淋淋地裹在纤瘦修长的身体上,一头漆黑长发也早已吸饱江南的雨水,用青布带一束,凌乱地披在身后,有几绺会贴在他苍白的脸庞上,令那张秀致而惨淡的容颜更添几许凄迷。然而,唐秋的态度总是平静自若的,甚至有几分傲岸,他总是倚在坚实的红木椅中,凝视着窗外的雨雾,一言不发地等待左回风出现。左家大厅的摆设以红木为主,线条沉凝而洗练,整体看去庄重而不具压迫感;然而,只要唐秋静静坐在里面,所有的沉凝、洗练和庄重都仿佛不存在了,代之而起的是身周无以言述的飘渺空寂,揉和着淡淡的眼神,他仿佛随时会融入濛濛烟雨中,就此消失不见。这样的唐秋,总是能唤起左回风心中许多复杂的情绪。


左回风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份实在是非常落俗套,正是那种演义评弹中的天之骄子:有着即将退隐的当武林盟主的父亲,稳坐着所谓的天下第一庄少庄主的宝座,左手持盟主令协调白道黑道、门帮教派,右手执羽毛扇谈笑无底商海、开疆拓壤;横批游刃有余。再加上本人一表人才、沉稳冷静、武功卓绝,简直是不给阳光也灿烂,想让自己形象黯淡些都难之又难。从小到大,调皮捣蛋叫聪明,任性胡来叫个性,花天酒地叫豪爽,处处留情叫风流,在金陵这个红尘繁华地横挥竖洒总成文章。也许是因为不曾真正出格,尽管他在十七岁到二十岁间放任自己胡天胡地,效果依然不彰。当他三年后发现自身形象仍光辉灿烂如如来佛祖头上的冕轮,还更添了几分坏坏的魅力时,终于在绝望之下摆出了一张冰脸;冰如雪,冷若霜,双眸寒光似冰剑,毒舌冷冽赛朔风。至于据说这一形象改组令江湖传说又多了许多绮丽忧伤的故事,自己周身又笼上了一层神秘气息………他已经无力理会了。无论如何,一张冰脸究竟是让自己清净不少,用冷厉锋芒吓退周遭赵钱孙李,他终于得以在面具后窃笑众生。


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他戴着冷面一张安然度过,居移气、养移体,冰冷的气息似乎也终于要蔓延到心里。左回风有时想,摘去了所有光彩夺目的头衔后的自己,又会是个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比较了解自己的只有精明狡猾如老狐狸的父亲和双胞胎妹妹左舞柳。如今,老狐狸隐居大理,舞柳远嫁蜀地,三人堪称天南地北。
无论如何,日子就这样不好不坏地过着,如果没有遇见唐秋,左回风一定会就这样过下去,平淡(?)地过下去,如果,没有,遇见唐秋。

左家开有一家地下钱庄,老狐狸当年白手起家,就是自这家钱庄做起。做了武林盟主后,不设赌场,不开妓院,却不愿关掉这家地下钱庄,就好象老狐狸变成了人,却仍留了条尾巴。也罢,自己本来也不是正人君子,更无普渡众生的宏愿,他就象接手其他产业一样接收了这条尾巴。

由于这家钱庄的特殊性,左回风挑选了最干练忠心的手下治理,现在,这个手下正低眉敛首,肃立在书房里。

左回风爱茶,书房里永远氤氩着淡淡茶香——淡淡茶香,冷淡俊秀的面孔,头上冒冷汗的部下,似乎是不变的组合。端起茶碗浅尝一口,"说吧,左离,十万两的欠银,为何连抵押品也踪影全无?"

声音很清淡,左离却觉得后背上一阵发凉。

"禀少庄主,三年前,城里有个叫唐亦的人向钱庄借了三万两银子,当时言道亲戚有燃眉之急,两年内一定连本带利归还。属下查明唐亦是唐门子弟,家境还算殷实,抵押的地产亦属于唐门产业,就收了他的借据。没想到两年到期,唐亦竟已举家离去,唐门则说唐亦已经因为好赌成性被逐出师门,对他的事一概不理。属下派人追查至今,才找到他的落脚处,其实就在城里一条小巷子里。"想到追查前后一番周折,不禁有些切齿,"唐亦已经死了快一年,家里一贫如洗,只剩下一个重病的妻子和一个儿子。"

左回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此人倒也懂得大隐隐于市这个道理,你说他有个儿子,几岁了?"
"禀少庄主,唐亦的儿子名叫唐秋,今年二十一岁。"

左回风左边的眉毛不禁挑高了一丝丝,这是他难得感兴趣的标志,左离处事一向拿捏准确,得心应手,让他为难到自动跑到自己面前冒冷汗的,想必就是这个唐秋了。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他怎麽说?"

"禀少庄主,那小子极为狂傲,居然爱理不理地说,钱一定会还,不过母亲病重,要等为她送了终后才设法归还。问他怎麽还,他又不肯说,再说几句,他就变了脸,说什麽我们太吵,不知用什麽方法把属下带去的几个人点了穴定住了。"左离声音越说越小,偷眼看了看主子的脸色没怎麽变化,这才鼓足勇气说出自己跑来的原因:"他说为免以后麻烦,要少庄主去当面把话说个明白。"

第一章 初逢•苍茫

夏末秋初的雨,清凉中透着丝丝寒气,轻轻柔柔地洒在脸上,好象记忆中母亲的手凉凉的触摸,有形而难以捕捉。自从来到江南,有意无意间,我总是与绵绵细雨为伴。我盼望自己获得安宁,但心里的火,再凉的雨也浇不灭,过去的自己,渐渐无可寻觅。


我看看周围,有点想笑,小而泥泞的院子里站了十几个化作了木雕泥塑的大汉,一动不动陪我淋雨。他们心里想的,一定是主子快马而来,将我这欠钱不还还打人的恶徒教训一顿,毕竟,左家之主以武功卓绝闻名天下。我自己又在想些什麽呢?控制不住心里的烦躁,不知不觉间小事化大,小小捋了一把江湖传闻中最厉害老虎的虎须。

生活给了我一个经验:当事态恶化到退无可退时,往往会出现一个转机。所以说来吧,左回风,让我看看你会怎麽处理这件事。

马蹄得得,自远而近,杂成一片,至少有五匹马朝这里来了。凝神细听,其中一匹的蹄声清晰无比,声声可辨且错落有致,而且,似乎来得很快……离我最近的大汉虽然不能动,眼睛里已经露出了喜色,配上僵硬的神态……我又想笑了。

就在这一闪神的工夫里,我面前已多了一匹马,一个人。


我抬起头,看向眼前骑在马上的男人,和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这是左回风,不会错,我从没有见过哪个年轻男人有这麽强的压迫感,如此高贵的风范,更不必说俊美绝伦的面容。他只是坐在马上不动而已,我已经感到冰冷的寒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挑动着我的神经。


脑海里瞬间掠过四个字:名不虚传。这是一个生具王者之风的男人,二十五岁便已令无数桀骜不驯的豪杰拱手敬服,悠然游走于他人可望不可及的高处,只容仰视而已。我忽然想起了唐斐,唐斐所苦苦经营追求的,这个人与生俱来,一样不缺。


令我微感意外的,是左回风的眼睛,确如传言中一般冰冷寒冽,深处却藏着一丝嘲弄,不象是冲着某个人来的,倒象是觉得无聊。有这种眼神的人,不会是个真正无情的人。我隐隐看到了一线希望。

微微朝他一揖:"左少庄主吗?在下唐秋。"

他好象在打量我又好象没有,忽然朝身后微一颔首。一条黑影闪电般掠过我身边,双掌翻飞如蝴蝶戏花,优雅灵动兼而有之,木雕泥塑们几乎是同时活了起来。他在最后一个大汉面前突然停下不再动作,因为我已经用一柄小小的匕首指住了这个人的咽喉。

对视、打量,这个身手不凡的影子原来是个皮肤白白,眼睛大大的可爱少年,不过此刻他一脸不屑地盯着我,好象我是个人渣。
我微笑,随他盯着。他似乎一下子估不出我的深浅,犹豫片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回头望向左回风。
左回风不知何时已下了马,缓步走过来。
我松开右手,任由匕首落下,自己闪到一边。于是,最后一名左家属下得回了自由,跟着黑衣少年退到一旁。
左回风看着我,突然问道:"你行事处处自相矛盾,是什麽意思?"
平静的语声,冷冷淡淡,伴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发紧:能否让身后草屋中的病人过几天安静日子全得由面前这个人说了算,欠债的事已经闹了七八天,我们实在不堪其扰。


"已然落魄至此,唐秋不过是见风使舵罢了,只盼左少庄主看在家母病重的份上高抬贵手,宽限几天。"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说得老套又无趣,更不用说旁人了。


左回风仍是那副冷脸,只是如果我没看错,他的眼睛里应当掠过了一抹戏谑之色:"你点倒了左家庄二十名庄丁,拿出匕首比了半天,就是为了求我这件事?"

我点点头。
他身后传出一声轻笑,声音清脆,应该是刚才的男孩。

院子里站了那麽多人,每个人都带着敌意,我面前的男人俊逸倜傥,气势夺人,我普通而卑微,什麽也不是。可是我永远也不会自惭形秽,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紧盯着左回风的眼睛,继续微笑:"人孰无母,在下虽只是个唐门弃徒,也盼望母亲能安心养病,;欠下的十万两,唐秋一定会还。世人常道左少庄主胸怀广博,能容天下,难道容不下区区母子苟延残喘数月么?"


我面前的男人也笑了,只是笑意没有融进眼里:"你该不会以为两句话就可以打发我了吧?不错,人孰无母,宽限数月也未尝不可,只是如此一来,左家的钱庄也就不用开了。"

我不语,心里暗暗盘算着必须付出多大代价才能达到目的。
他漫不经心地瞅着我,漫不经心地问:"你原是唐门的人?武功很不错?"

我望着他,点点头:"在唐门时,大家都说还不错。"缓缓弯下腰,用左手拾起地上的匕首,在站起身来之前,飞快地往右手腕上一挑,一阵剜心蚀骨的巨痛沿着手臂传遍了全身,筋脉已经断了。


缓缓直起身子,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已经惨白非常。唐门的子弟,比任何门派都更重视自己的手。漫天花雨,飞花落叶,化腐朽为神奇,化神奇为腐朽,唐门的辉煌只系在手上。从小就被谆谆教导,宁肯不要性命,也要护住手,否则虽生犹死。

只是,唐秋如今已不是唐门中人。
我淡淡道:"冒昧请了左少庄主来,自当付一点代价,我只求三个月。"

院子里静了片刻,左回风突然冷笑:"右手筋脉既断,你一身武功少说已废去一半。一个废人打算怎麽还债,左某愿闻其详。"我清楚地看见他脸上掠过一丝恶质的快意。


真不愧是左家之主,传闻中冷血无情的"绝天"。刚才的少年站在左回风身后,面露不忍之色,一只手动了动,似乎想去拉他的衣襟,终于还是垂了下来。

已经很久不曾领会这种小小的关怀了,我心头升起了一丝暖意,唇角也不禁微微上扬:
"在下略通歧黄,用祖上秘传的柳枝续脉之法自疗,自信可以三个月内复原如初。"

我已别无他法,然而若非人皆言道左回风人虽无情,却还算讲理,我仍然不会这麽做:柳枝续脉,固然可以令筋脉接续,想要象过去一样灵活却是万万不能了。

左回风还是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回答有些意外。他没有立刻开口,我只有静静地等着。
身后的小房间里突然哐啷一声,似是有东西被扫落地上,我心头一惊,病人醒了!顾不上说什麽就匆匆转身进屋。

室内光线很暗,我恍惚了一下才看清床上的妇人正挣扎着要坐起来,连忙上前扶住,让她缓缓坐起。在窗外透进来的青色天光里,她显得格外枯瘦,青灰色的消瘦面孔衬着枯黄的头发,扶在被上的双手瘦如鸡爪……好在她的态度还算平静,相当柔顺地任我扶着。我用枕头垫在她身后,想起锅里还用水温着一碗药,连忙端过来。


碗刚刚递到她面前,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伸出枯瘦的手用力朝我脸上抓了过来,我猝不及防,右脸上已中了一下,顿时火辣辣地疼,手上的碗跟着被她撞中,手一颤,掉在地上。她一边奋力在床上扭动着,似乎还想打我,口中一边发出含糊不清的低咒声,眼里满是怨毒。


这种情形我已习以为常了。右手不能动,我用左手抓住她两只枯瘦的手腕,用最柔和的声音轻轻对她说话,想让她平静下来。她没多久就力竭了,我扶着她躺下,她很快又昏睡过去。


可惜了刚才的药,我弯腰捡起药碗,心中不禁凄然。这就是我现在的母亲,曾经温柔淑贤的女人,自一年多前开始一病不起,如今早已神志不清。我知道她恨我,非常恨我,可是现在,我是唯一能照顾她的人。


"这就是你母亲?"低沉而波澜不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左回风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方才泰然自若的表情,缓缓转身面对他:"正是家母。"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脸,我这才想起脸上新添了一道抓痕,下意识地想抬起右手挡住,微微一动就是一阵钻心疼痛,差点叫出来,连忙死死咬住了下唇。


有一瞬间,我觉得左回风看我的目光变得很柔和,可是再定睛一看,仍是那麽冷,山巅冰雪般的冷漠与高高在上,刚才的恶意又回来了。我的心沉了下去。

房间里一片沉寂,我沉默地看着他,他冷漠地看着我,我在等待,他在审视。

良久,他开口了,口气还算温和:"明天,我派人过来接你母亲到左家庄小住,我会派人服侍她,你不必牵挂,一心还债就好,记着左家要的是干干净净的银子。"

我怔住了,跟着便是一股怒气直冲上来,怎麽也想不到他开出的条件如此不合情理。我狠狠地怒视着他:"阁下是要我们母子分离麽?"

我的怒气显然令他感到愉快:"你请得起好大夫,用得起好药?你忍心让你母亲躺在如此阴暗潮湿的小房里,病情日渐恶化?只要你善尽欠债还钱的本份,她就能在左家庄过得舒舒服服,再无贫寒之虞。况且,"他踏前一步,象是要将我发白的脸色看得更清楚些,语调里有种说不出的漫不在意:"她早已不认得你了,母子分离不分离对她又有何影响?"


最后一句话如鞭子一般抽在我心上,身体内部早已摇摇欲坠的一处地方,开始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我死命支撑着自己,想维持住脸上原本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看得出来,因为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更愉快了。他欣赏着我的痛苦。

简简单单几句话,我溃不成军。打不过,逃不走,我只有竖起白旗,至少他保证了病人的待遇,左家之主向来言重九鼎,我还信得过。
江湖上盛传左回风的冷酷难缠,冷酷倒不一定,论起狡猾,我,领教了。
马蹄声声,起落间水花四溅,渐行渐远,我倚在院门边,不想立刻进屋。左回风行了善事,也得到了一个足以控制我的筹码,不可谓不高。然而,我似乎并不值得他如此费事,一个弃徒而已。象是要回应我烦乱的思绪一般,丹田里一股乱流缓缓开始左冲右突,身体里钝钝地痛起来。我心中一凛,按理说,现在离理应发作的时间还有三四个时辰,居然提早了这麽久。

从怀里掏出小小的药瓶,吞下一粒,我依然倚在院门边,这次是无力动弹,静待体内的药力散发。
雨很冷,雨真的很冷,我欠别人的,似乎永远也还不完,别人欠我的,我已无心无力去讨还。
第二章 往梦之中

当晚,雨停了。我换了一身衣衫,朝金陵最出名,也几乎是天下最出名的青楼:天香楼而去。到达时正值华灯初上,大红灯笼低低挂着,人影错落,尽是风流,红香绿鬓,溢彩流光。

纸醉金迷地,醉生梦死乡。

我一走进去,便有巧笑倩兮的佳人迎上来:"这位公子好俊的人品,第一次来麽?"我向她浅浅微笑,"有劳姑娘,我有事找天香。"她俏脸微微一红,上下打量我,说:"天香姑娘可不是说见就能见的,公子若想见,就得照着规矩来才是。"


她的态度算是相当客气了。天香楼自创建至今已有一百余年,始终保持了一个传统:历代花魁必以"天香"为名,每一代天香都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盖西子,赛王嫱,往往非王侯将相不能闻其声,睹其颜,遑论登堂入室。故此,天香不仅仅是一代红颜,也是名誉与地位的代名词。我要求见的这位天香,冠名仅两年便已名动四方,不过,怕是没几个人知道她也是现任楼主,天香楼的老板。无论如何,象我这样随随便便走进来求见是荒谬了些。


我从颈上取下一块通体晶莹剔透的玉递给她,婉言道:"烦请姑娘交给她可好,我就在这里等着。"她迟疑了一下,见手里的玉价值不菲,与我的穿着不甚相称,还是转身去了。

她回来得很快,恭敬地对我行了一礼,轻声道:"天香姑娘有请,公子请随我来。"

转朱阁,低绮户,停下来时,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清幽无比的房舍里,带路的姑娘已经退下了。一个身披鹅黄纱衣,满身灵逸之气的清丽少女从书案前盈盈站起,乌发如瀑,婉约如仙,她满脸不敢置信地凝视着我,跟着便毫无形象地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悠哥,我不是在做梦吧,真的是你!"美丽的眼睛迅速充满了泪水,一滴滴滑下如玉的面颊,"唐斐告诉我,你早就死了,我一直不相信。"她微退半步,上下打量我:"你瘦了好多,脸色也差极了,你一直都在哪里?……你的右手怎麽了!"她的声音忽然提高了,手法熟练地撕开我的衣袖,跟着倒抽了一口冷气,秀雅无伦的脸庞立时笼上了一层煞气:"是谁伤了你?"

我闭了闭眼睛,现在,我只有相信她,相信她的一切,别无选择。
"唐悠,确实早就死了,我现在叫唐秋。"
"唐梦,我有事请你帮忙。"

左家庄第二天果然派来一辆舒适的马车,我坚持跟着病人一道上车,亲眼看着她被安置在庄内一处清净干爽的小院里。左回风没有出现,这令我打从心底大松了一口气,连日不顺,力困神疲,实在不想面对这个软硬不吃,强势无比又狡猾难缠的男人。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左回风本人不出现,照样可以令我困扰无限。

"你可否再说一遍,恕在下没听清。"我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有气无力。
"我说,我必须和你住在一起帮你的忙,这是我表哥的命令。"昨天一身黑衣的漂亮男孩今天白衣潇洒,满脸不悦。

我啼笑皆非,根本用不着问他的表哥是谁,能如此明目张胆找麻烦的还能有谁?我头上已被套了紧箍咒,现在又得再绑上一条捆仙绳。为了十万两当真需要如此谨慎,还是我已变成了左大庄主一件有趣的玩具?想到后一种可能,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不需要你帮忙,你帮得上什麽呢?"我尽可能令自己温和些。
"什麽都帮得上。"他不耐烦地说,"你以为我乐意吗?我都不抱怨,你凭什麽抱怨,已经决定了!"
我确实没有抱怨的本钱,即使情况再荒谬也不能反抗,何况现在也没那个力气。监视也罢,什麽也罢,随他玩吧。
摇摇头,我转身往回走,他在我身后三步跟着,一前一后地走回去。
才走了几步,他突然抢上来,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我:"你今天脚步怎麽如此虚浮,像不会武功的人似的,在玩什麽花样吗?"

我心头猛地一凛,好锐利的眼光!漠然答道:"凭你的眼光,想看出我的虚实还早了十年。"他可爱的脸庞一下子就红了,狠狠瞪了我一眼,索性蹬蹬蹬走到我前面去。

走了一段路,我对他的背影说:"前面左拐。"
他回过头,脸上还带着气恼的红晕:"你不回家,要到哪里去?"

家?我淡淡道:"那里不是我家,我要换个地方住。"我从很早以前,就不知家为何物了。倒是眼前的脸庞红扑扑的,所思所想全都直截了当现在脸上,实在是可爱,我忽然觉得有他跟着或许也不全是坏事,不禁开口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他对我突如其来的友善似乎有些无措,隔了一会儿才闷声答道:"权宁。"
权宁?权且安宁之意麽?我想,我还算喜欢这个名字,不敢奢求长久的安宁,只要权且安宁,也就满意了。

权宁被我领着,走过一条条街巷,愈走愈是繁华,当我停在天香楼前时,他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眼睛睁得大大的,看样子,他知道这是什麽地方。眼看着我足不停步地往里走,他只好跟着,一边有些恼火地问:"你来这里做什麽?你居然还有这种心情!"

我尚不及答话,昨晚带路的姑娘已娉娉婷婷迎上来,恭敬地向我行了一礼:"唐公子,天香小姐已经久候了,请随我来。"
我拍了拍权宁的肩膀,告诉他:"我们要在这里住一阵子。"

唐梦为我安排了一个清净的小院落,院里种了几株芭蕉。我们看见她时,她一身绿衣,就亭亭站在一株芭蕉下,带笑地向我打招呼:"唐公子,怎麽这麽晚才来?"
对权宁的出现丝毫不动声色。我与她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拉过一脸惊艳的权宁,替他介绍:"这位天香姑娘是我的旧识,昨日在街头巧遇,我们这几天要叨扰的就是她。"


房间布置得清爽而舒适,正好两间,一间住我,一间住权宁。唐梦简单打过招呼就离开了,我们已约好在旁人面前彼此客气相待,少说少问,以免祸从口出。


我打开随身的行李安置简单的衣物,心里不禁感谢唐梦的安排:这麽柔软洁净的床铺,真想马上倒头睡一觉。再一扭头,权宁一脸如在梦中,正努力哀悼自己刚刚掉在地上的下巴。

我肚里暗笑,真的很可爱呢。伸指点点他的额头,"别发呆了,快安顿一下吧。"
权宁望着我,忽然问:"这里环境比你住的小屋好多了,你之前为什麽不把你娘送到这里养病?"
我一楞,为什麽呢?

因为,唐梦是唐门中人。我心中的顾虑与不情愿绝不是只有一点半点,怕走漏消息,不愿与唐门再有关联。我不担心自己,但怎麽也不能拿母亲的安危来冒险,如今她不在身边,我又无法可施,现在才会坐在这里。


这些是不能对权宁说的,我不擅说谎,只得勉强笑道:"不是说过了吗?我与天香是昨日方才街头巧遇的。你运气很好,本来该睡在小黑屋的,现在不用了。"

权宁冷笑道:"天下哪有这麽巧的事,你昨天才挑断了自己的手筋,又怎麽会有心情到处闲游?怪不得你还不起债,原来银子都扔在了天香楼!"


我只有苦笑,我的谎言确实蹩脚,权宁虽然直爽天真,却着实不笨,听起来头头是道。也罢,姑且让他这麽想也好,总比去追究唐梦的身份来得强。
我噤声不语,于是,权宁看我的眼神再度转为不屑。

安置妥当之时日已西斜,我坐在窗前凝视红日下沉,希望这一天快些过去。两个丫鬟提着食盒走进来,伶俐地布置餐桌,其中一个对我恭声道:"公子,天香小姐请您用完饭过去一晤。"我朝她点点头示意知道,权宁在一旁重重地哼了一声,低头开始猛吃。真是越描越黑,我也不理会他,举箸慢慢吃起来。

多了个权宁在这里,只怕得少与唐梦接触;权宁怀疑不打紧,惊动了左回风可不好应付。何况,还有个唐门。

慢悠悠走进唐梦的房间时,天已全黑,天香楼内外透着柔雅的灯光,恬淡宜人,在这样的情境中醉生梦死,想必也是人生快事了。唐梦,其实是很有自身格调的,自小就是。


进了门,唐梦笑吟吟地把我拉到床边坐下,床前已端端正正地摆了一张方桌,桌上摊满了乱七八糟兼光闪闪的东西,仔细一看,我立时感到坐下柔软的床铺变成了针毡,冷汗开始从后背渗出。


桌上摆着大夫可能用上的全套行头,银刀银剪,纱布银盆,各式金针竹签,甚至热气腾腾的开水……加上满面春风坐在身边的唐梦,真是——恐怖。
"你要我替你看病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答话的人一脸无辜:"秋哥,身上有伤的又不是我。我来替你接驳筋脉,已经不能再拖了。"
"这个……我自己来就行了。"在唐门时,这位小妹的医术可是有名的乌七八糟,最擅小病化大病,天保佑她不要玩心大起,在我身上做文章。

唐梦扑哧一笑:"秋哥,当年人人知道你医术唐门最精,不过怕还没厉害到可以单手驳筋续脉的地步吧?"她眼眶忽然有点湿:"小妹在旁边帮你打下手,如何?"

暖意柔柔抚过心田,我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实在很周到,连麻醉用的曼陀罗都准备好了,我用剪刀剪开衣袖,拔起昨天自己插上的金针,她马上将曼陀罗的汁液滴在伤口上。

接驳筋脉乃是天下至痛之事,饶是我极能忍痛,又用了麻药,处理完时也已痛得满身虚汗,四肢绵软,只好任由唐梦将手臂缠成棉花包,狼狈不堪地吊在脖子上。


唐梦看看自己的大作,不好意思之余又有些好笑,脸上升起两片淡淡红云,明艳动人之极。我倚在床边,不由想起过去种种:"唐梦,你真的变漂亮了。我记得你小时侯白白嫩嫩鼓鼓的,唐斐都怎麽说你来着?唐梦唐梦,该当如歌如梦才是,怎麽会和白馒头扯上关系的,不如改名叫唐馍算了。"


唐梦温柔如水的神色忽然微微一僵,随即不怀好意地朝我一笑:"秋哥你这个样子,才称得上我见犹怜呢,唐梦哪里比得上?"我自知不该提起唐斐,心下不由歉然。

四目交视,一时间相对无语。从彼此眼中看到的,是淡淡的沧桑,所有的情绪都藏在沧桑后面。遥忆当年,唐斐、唐悠和唐梦,他最大,她最小,我夹在中间。三个人虽都姓唐,却没多少血缘关系,只是喜欢混在一起,慢慢长大。三小无猜的日子,是何时一去不复返的

唐梦,至少在三年前,我知道,是爱着唐斐的,而今,做为唐门的暗探,她即使不在这里,也早已被唐斐不知派到了其他哪个地方,执行类似的任务。而今,我的心灰意冷,她的满腔幽怨,唐斐,可曾换来你的志得意满?

窗外明月在天,清清冷冷,此刻天下正抬头望月的人中,不知是否也包括了唐门现任的年轻掌门。
许多东西,去了就不再回来,所以我们已经一无所有。
什麽也没有,也没有可以归去的地方。
良久,唐梦低低地问我:"秋哥,你为什麽不早点来找我呢?你其实不敢信我的,是不是?"
我撑起身子,轻轻为她把一绺青丝拨到脑后:"我从来都没有不信你,我是怕连累了你。若不是山穷水尽,我不会来找你。"
漆黑的长发,丝丝缕缕,唐梦,虽然答得有点心虚,但我是真的盼你幸福。
"我们尽量少见面,有了消息就找个隐蔽的法子告诉我,我不担心左回风,我担心的是唐斐。"

唐梦抬起头来,眼睛里已射出了锐利的光芒:"你放心好了,在我这里,谁也动不得你。我会照你说的办。"她忽然露出担忧之色:"你确定要这麽还债?十万两对我来说不算什麽的。"

我笑了:"潦倒到要用苦肉计换得一点时间的人,即使有朋友,也绝不会随随便便为他拿出十万两的,你说对不对?"

夜凉如水,寒意沁人,从温暖的房间里走出来,象是刚刚回到了现实中的世界,身后透出柔和灯光的房间则象是我的一个梦境,踏入复又踏出的梦境;已经往去,却因为一起长大的唐梦而突然浮现的,再也不愿回首的,梦境。

唐梦,对不起,有些事,我还是瞒了你。不让你知道,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第三章 淡妆封神

住进天香楼前,我一直靠行医为生,于是某人一声令下,楼内各色人等都知道天香楼专门请了一位大夫以备不时之需。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很快就湮没在大宗八卦之下。


略略出乎我意料的是,需要诊视的病人居然不少,除了楼里千娇百媚的姑娘外,争风吃醋受伤者有之,酒后好勇斗狠受伤者有之,二者兼具者更有之。我开始怀疑唐梦非要我住进来的原因或许是天香楼原本真的打算请个大夫。可怜我拖着一手乌七八糟的绷带,忙得连脑子也连带乌七八糟起来,好在总算尚余一点清明,想起了左大庄主"好意"借给我的帮手还在一边凉快,于是权宁只有不情不愿担起所有包扎、按摩的工作。


权宁其实很好相处,性情直爽却不浮躁,纯真但决不天真,和我很快也就相处融洽,甚至对医学开始有点兴趣了。虽然心中牵挂,但身边暴躁而衰弱的母亲换成了权宁,我实际上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心情也不似以前压抑。我偶尔会隐隐感觉到,左回风把他放在我身边,说不定真的有一点点好意的成分在里面,当然,只是一点点的一点点。我摸不透他在想什麽,老实说,也不关心。现在的我,并没有什麽可以利用的价值,也没有想做的事情,只要留在左家庄的病人过得安稳,我愿意随他去玩。我有时觉得内心深处的自己已化一为二,一半在沉睡;另一半也混混沌沌的,只知道日子会一天一天过去,太阳会升起落下而已,其他的,什麽也不会想。


住进天香楼的第十天晚上,当我和权宁坐在一起吃晚饭时,我面前的青瓷碗下压了一张折成飞燕形的小纸条.我不动声色地端起饭碗,顺势将纸条笼入了袖中。

匆匆饭毕,我回到房中,把纸条在灯下展开,入目果然是唐梦秀丽的字迹:
方天培,别号月飞蝶,32岁,白面凤眼,善易容、药物,长于轻功,随身携人形判官笔,辨穴极准;常出没于湘鄂一带,采花无数,官府发榜全国,悬赏一万两缉拿;此人明晚将化身江州府尹赵原之子赵青卓,拜会天香。


唐梦的消息网当真灵通之极,能将通缉要犯的行踪查得如此详细实属不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明晚的会面应当是她暗中设法安排的:在青楼中擒拿采花恶贼,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无论如何,我对纸微微一笑,第一笔生意上门了。

第二天早晨,我神色郁郁,满脸写着心事重重,早饭也只吃了两口。权宁果然马上关心地问我:"出了什麽事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我挂念我母亲,这麽久没见,不知她怎样了。"
"……飞鸽传信不是每天都报平安了吗?"
"又不是她的亲笔。"
"…………"
"我昨晚……梦见她了……"
"好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权宁弃械投降,"我现在就动身回庄一趟,帮你看看你娘好了。"
"你从出来到现在,一直都没回去过,也该回去吃顿饭,见见你……表哥了。"
"真的呢!"

权宁说走就走,大概是想家了,那就多待些时候再回来吧,最好是明天早上。我有一点点内疚,因为刚才收拾走的餐具里,也夹了一张小纸条。
我看着权宁出了门,跟着就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翻开衣箱,最底层压着一套白色的纱衣,是女装。我对自己苦笑了一下,迅速把它换上,似乎变得宽松了些。我坐在铜镜前,把眉目略作修饰,打散长发却不会梳,先任由它披在肩后。镜子里的人依旧眉目如画,活似曾经看见的画像里的母亲;唉,当年逃命用的招数想不到还有用上的时候。肤白如玉,眼若秋水,顾盼神飞……
恶,好想吐!不是觉得,是真的很想吐,我跌跌撞撞地从镜前逃开,到院子里芭蕉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算才平静了下来。

如果右手完好,就不必受这份活罪了。


当唐梦终于认出这个直闯她香闺的白衣"女郎"是谁时,她清灵美目瞪得圆圆的,可爱的樱桃小口也张得圆圆的,不折不扣的目瞪口呆,白白糟蹋了一张花容月貌。她花了一刻钟发呆,一刻钟尖叫:"秋哥,早知道你长得好,没想到好到这种地步,小妹不仅今晚愿退位让贤,今后天香之位不如也请你代劳吧!"

我频频拭汗,幸亏此刻没有旁人在侧,否则兄妹二人的形象怕是毁了个干净。

"秋哥,女子打扮可是一门学问,从发到趾,从头到脚,连指甲在内都是有讲究的,你若不认真修饰,那个久经风月的采花贼肯定一眼就看穿了,我来帮你再弄一下!"

"…………"

当晚夜黑风高,无月无星,天香待客的小厅里沉香袅袅,丝幔低垂,瑶琴在案,青箫在墙。我头别玉簪,耳悬明珠,腰藏暗器,指扣毒粉,全副武装,端坐帘后,静待猎物上门。

不多时,门外莺声呖呖:"小姐,赵公子到!"我轻轻一笑,来了!

唐梦的两个贴身侍女前面引路,一左一右启开厅门,微风寻隙而入,拂动我面前的细细珠帘,轻轻相击,清脆入骨。会走路的一万两银票于是在悦耳的"叮叮"声中翩翩而入。隔帘看去,此人白面无须,肩宽腿长,若非一双眼睛转动太过迅速显得轻浮,倒也算得十分俊俏风流。我藉着灯光细细打量,他脸上果然是一张极其精致的人皮面具。

我微微颔首,轻轻道:"久仰公子大名,不胜向往之,奈何缘吝一面,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方天培两眼放光,紧紧盯着珠帘,口中答道:"多蒙小姐垂青,赵某受宠若惊,得闻仙音,虽已如登太虚,却仍心有所憾,若再得睹小姐真颜,便只一眼也不枉此生了。"


晕。我现在才知道唐梦的不易,晚晚打扮得倾国倾城,坐在如此雅致柔和的房间里,然后对着如是人物如是说话,简直外耗气力,内损真元。如此日复一日,坐看长夜漫漫,白日悠悠,如花年华似水东流,其中滋味,难与他人道。


努力忍住自己一身鸡皮疙瘩,我柔声答道:"既蒙公子不弃,敢不从命。不知公子可愿与天香对弈一局,只要胜得半子,自然卷帘相迎,如君所愿。"

对面的男人连连称好,喜不自胜,看来对棋之一道颇有把握。于是无须我出声招呼,两个侍女已捧棋上前。这两个少女是唐梦离开唐门后收的心腹,取名镶珠嵌碧,皆是容颜俏丽,行事乖巧,摆好之后就自自然然地退了出去,还轻轻地掩上了门。


棋盘是一只大理石面的杨木小几,玉制的棋子颗颗莹润,剔透玲珑。互道了一声"请"字,我执黑先行。只从帘后伸出食中两指,拈起一枚棋子,清清脆脆放在棋盘上。方天培紧紧盯住我的手指,一副色授魂予的样子,跟着也拿起一颗白玉棋子放在几上。


你来我往,以快对快,落子之声高高低低,衬着一室宁静错落有致地响着,恁是清音也动人。外面的风从略开一丝的窗缝里飞进来,淡绿丝幔柔柔荡漾,如碧草清波,幽思无限。

此情此景,想不春心荡漾,怕也难吧。
方天培似是有些醉了,面前无酒,他醉在一室的风流里。

我微微蹙起了眉,旖旎风雅的空气里,似乎有一丝不寻常的紧绷正一点一滴地渗透着,是我的错觉吗?再看眼前的男人,仍是一脸桃花,两眼迷离。


方天培的棋艺确实不差,布局落子间俨然有几分大家风范,若非事先知底,装一个诗书传家,心怀锦绣的官家子弟也算似模似样了。我一直认为要入棋之一道,既须心思谨密,深谋远虑;也须虚怀若谷,不计胜负;方天培的棋路虽然有条不紊,却太贪太死,当断不断,当舍不舍,终究是落了下乘。

一个对时悄悄过去,局终,和。
一时无话。我垂首不语,自帘外看来仿佛娇羞不胜。

水晶灯盏里的火苗轻轻跳动一下,"剥"的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我心头方自一震,方天培果然已长身而起,直向帘内欺了过来。一伸手已握住了我的左手:"如此良辰美景,小姐何苦做那不解风情之人,看在在下一片痴心的份上,还请赐见一面罢!"另一只手已朝珠帘掀了过来。他的手冰冰冷冷,力量竟大得异乎寻常,我把手轻轻一抖,整只手登时化做了滑溜游鱼,轻轻巧巧脱出他的掌握,食中两指顺势堪堪划过他的腕脉,浅浅划出一道口子。


我指甲里藏的粉末是一种见效极快,但能令人毫无痛苦地毙命的毒,是我早年的成功之作,中者只要见血便绝无生理。我不喜欢血肉横飞的场面,更不喜欢同门弟子们津津乐道的令人肠穿骨蚀却偏不立即致死的药物;总觉得即使杀人,对自己的同类乃至生命本身至少应当给予几分尊重,于是就制出了这种毒,我为它起名:封神。


同是惯用药物的江湖人,察觉手腕上一阵酥麻,方天培面色立时惨变,改掀为击,一掌挟劲风而下,直奔我的天灵盖。我飘身而退,将这掌让了开去,耳边"玎玎"声不绝,珠帘受不住掌风,纷纷坠地。


面对面,眼前人脸上满满的惊怒突然凝滞了一下,先细细地打量我,才连点了自己几处穴道,口中叹道:"果然绝色无双,不枉我煞费苦心求此一见。"
我不动声色地瞧着他:"阁下煞费苦心,所谋又岂只一见。"

方天培一声长笑,和身急扑,摒掌如刀直上直下切了过来,招数凌厉无伦,室内顿时掌风大作,灯火飘摇。我只是一味展开轻功闪避。受了毒伤的人,愈是全力施为,毒发便愈快,方天培或许不怕一般毒药,却绝对压制不住极少在江湖中露面的封神。


方天培越打越快,用的尽是两败俱伤的招数,步履间虽已开始有些不稳,闪避他的杀招却越来越不易,我暗暗提上了小心。他猛一下倒纵而起,似是脚尖一滑勾下了一片丝幔,飘飘落了下来,正落到半空时,他突然大喝一声,须眉倒竖,内劲排山倒海般挟着飞舞的丝幔正面涌来,观其来势已没有了闪避的余地,锐风飒然,掌风里还夹了两支暗器。我手里正扣了两枚棋子,手指连弹发了出去,脚尖百忙中一勾,把方才的棋几勾起在半空,一掌击出,桌面迎上了那片丝幔。


一片混乱。先是两声暗器相撞的脆响,再是"嗤"的一声象是水倒进了滚热的油锅的大响,棋几与丝幔相撞,自然而然贴在了一起,再受两边掌力一迫,同时碎成片片状四散落下。


好厉害的毒!我急忙倒纵退后到小厅屏风后死角处,不让半片沾身。方天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碎屑零零离离落到身上。当再无毒屑落下时,他晃了晃,再晃了晃,倒了下去。


我扶住屏风,感到身体有些发软,连忙合上眼睛默默调息。刚才最后一击用力过猛,内息开始在体内不听话地翻腾起来。果然还是有些勉强了,我再一次无奈地体认到挣钱不是件容易事。

想要让自己像样地活下去,从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躺在地上的人动了一下,发出了模糊的呻吟,他还没有死。我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片,走到他身边。方天培已没了刚才的神采,目光呆滞,毫无焦距。封神发作的时间应该已经到了,可是他身上又中了自己的毒,两种毒性相混,发作时间反而延迟了。不过,再如何延迟也有限,从他的脸色看来,最多再撑一刻罢了。

许是感觉到有人到了身旁,方天培费力地转动了一下头颈,目光缓缓落在我的脸上,目不转睛,直愣愣地盯着。呆滞的目光,僵硬地凝视着,真正可怕的东西,往往隐藏在这种呆滞的平静中,我不禁打从心底颤抖了一下;彷佛有什么冷入骨髓的东西随着他的眼神过来了,那双眼睛里的怨毒与杀意之深之切,我过去似乎只见过一次。

我来杀他,他又何尝不是要杀我,尔虞我亦诈,若非我在暗处他在明处,此刻躺在地上的,只怕就是我了。只是,为什么?我为的是左回风口中所谓的"清清白白"的银子,他呢?想杀的是唐秋、唐梦,还是……已经不存在了的……唐悠……?

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你我素未谋面,更无恩怨可言,你为何拼着自己性命不要,定要杀我?是受谁的指使?"
短暂的沉默,他开口了,声音变得又低又哑,象毒蛇一样咝咝的:"老子做事,没人敢指手划脚。天下的女人,越是长得美的便越是淫贱,老子杀起来便越是痛快。"

我愣住了。他继续用呆滞却令人发抖的眼神看着我,忽然强自抬起头来,不等我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口唾液已吐到我脸上:"贱人、祸水,你将来定不得好死!"

贱人、祸水,你将来定不得好死。
我真的不该穿女装,这一万两银子挣得何其艰难,为什么快死的人还这么神气活现?也许正因为他快死了。是的,他快死了,是因为我。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接待他的不是唐梦。谁能想到恶名昭彰的采花大盗,竟如此痛恨女人,看来,曾有女人负他良多。

乱七八糟地想着,有一瞬间,脑中混乱无比,象有什么要从胸口跳出来。
闭上眼睛再睁开,人已经镇静下来。
方天培却突然激动起来,方才唾了我一口,就好像装满水的皮囊开了一条缝,里面的液体于是喷薄而出。透过薄薄的人皮面具看得出来,他的脸痉挛着,扭曲着,恨意从周身上下每一处迸出来,说不出的诡异可怖,原先的风流倜傥早已无影无踪。仇恨,竟可以把一个人变得如此丑陋。

我忽然一阵怜悯,无论是谁,生前做了什么恶事,被这样的恨纠缠着,都绝对称得上是可怜人,死前都该有权说出心中的苦痛,再去另一个世界计算恩恩怨怨。

拉了一把翻倒的椅子,坐下听他讲。
意料之中的故事,深爱的、亲手救出火坑的女人的背叛与恩将仇报,九死一生后的痛不欲生和绵绵不止的怨恨,夹杂着鄙夷的眼神与深深的诅咒一一道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又产生了错觉,因为那双眼睛的深处的恐慌寂寞,我似曾相识。

他没有问我,为什麽要来杀他,或许对他来说,这件事从来就不重要。
处理好一切回房睡觉时,我已累得晕头转向。权宁的房间一片漆黑,他还没回来?真是阿弥陀佛!我飞快地溜进自己的房间,也不点灯,摸到床上自己原来的衣衫,连忙笨拙地用一只左手连拉带扯地换上,就算在黑暗中也能猜到一定穿得一塌糊涂。正忙着拔掉头上身上叮叮当当的饰物时身后突然"嗒"地一声轻响,似是打着火褶子的声音,我心中方大叫不好,火光一闪,油灯亮了,将我暴露在一室明亮中。心虚无比地回头,窗前案几边坐着个悠悠闲闲的漂亮少年,一双大眼似笑非笑,不是权宁是谁?

"秋哥,你好像欠了我一个解释。"
哀怨之极地叹了口气,我心中只剩下四个字:节哀顺变。

又一次被折腾到天昏地暗,这一天真是漫长无比。权宁笑嘻嘻地逼我换回女装作为诓人的惩罚;再满脸不可思议地逼我说出方才的经历,因为这是他有权知道的事情。我终于告饶了:"这次我错了行不行,下次你想在旁边站着都可以,今天我累了。"

"你的脸色真的不太好!"权宁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的脸色,有些歉然,"先好好休息一晚,我明天再和你算帐好了。"
气若游丝……:"权宁,你为什么会躲在房间里抓我?"
"我表哥听了我回庄的原因,就说你今天必有异动,躲在你房间等着准有好戏看。"
"…………"
左大庄主,真的玩得很开心呢!

第四章 巫山云

第二天早晨,天下起了霧霧细雨。我早早起床,顶着一双熊猫眼把权宁拎到方天培的尸体前:"把他送到金陵府里领赏金。官府若问起,不许提我的名字,就说是左家庄为民除害就行了,其它的,你自己去编。"

权宁眨了眨刚睡醒的眼睛:"为什么不能提你的名字?"
"我要你左家名利双收,有何不妥?"我冷冷笑着,"昨晚多蒙关照,这是我送你表哥的回礼。"`
"可是……"被我的气势镇住,权宁的声音变得好小好小,"表哥说不定不同意……"
我肚里暗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已经可以自己作主。记着,你是来帮我的。"
说罢扬长而去。


一个时辰后,我到了左家庄。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庄,正在烟雨中安详静谧地卧着。上次来时心事重重,顾不上多做打量,现在看来,竟是处依山傍水的好所在。徐缓而线条柔和的山丘,山下是清浅而明澈的小湖,荫荫绿树伴着离离芳草,其中掩映着一片连绵的红瓦,虽园林广大却不见疏离,结构回旋而古朴,细看深不见底。明明是极适合烟雨的江南建筑,却不见柔媚,反而隐隐透出凛不可犯的气势。这样特别的地方养育出左回风那样"特别"的人,实在再自然不过了。

我扣响了门环。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出来的是个一脸和气的管家。我认得他,母亲的房间就是他安排的。我微笑着打招呼:"左管家,别来无恙?"
左管家脸上全无讶色,对我一揖:"托福托福。唐公子既然来了,少庄主请您厅内一叙。"
果然,左回风能看穿我昨天玩的小花招,自然更能料到我今天会上门,我心里仅存的一丝丝侥幸只好不翼而飞。可是,真的不想见这个足以把我死死克住的人。

于是我也对他拱了拱手:"唐秋此来特为探母,不敢扰了贵庄主的清静,直去直回就好。"
左管家和和气气地一笑:"好久不见,少庄主对公子也很挂念,还请公子赏个面子,莫要别难为了小的。"
对我来说,某种程度上,左管家是比左回风更得罪不起的人物,病人的日常所需想必都由他打理,怎敢"难为"了他。暗叹一声,我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那就烦请引路。"

左管家礼数周全兼笑眯眯地把我请进了左家庄重而不失舒适的大厅,退了下去。厅里空无一人,我在座位上轻轻舒展了一下身体,好温暖,离座位不远处搁了只小火盆,暖意缓缓从脚踝处上升到全身,连湿淋淋的衣衫也被烘热了。时节还不到深秋,冬天用的火盆就拿出来了,真会享福呢。

随意打量四周,我注意到房间靠窗处竟摆了一副围棋,看起来比昨晚那副更为精致。刚刚放松的身体又绷紧了,关于左回风的各种传闻中,从未提到过他好棋,若是不为人知的喜好,怎么也不可能每天摆在客厅里,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思忖间,脚步声响,左回风已悠悠然走了进来。依然是挺拔修长的身形,依然是俊美无伦的面容,不过,不知是因为房间里实在很温暖,还是因为是在自己家里的缘故,他身上冰冷的气息收敛了很多,多到房间里的温度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下降多少的地步。他的眼神似乎也比上次见面时平和些。那双相当深邃好看的眼睛竟有些微眯着。

"唐公子看来有些精神不济,莫非舍弟太过顽劣,添了许多麻烦?"
他一开口,我刚刚所有的好印象全飞了。眼睛眯成这样分明是狡猾的标志,哪里深邃好看了?
我答得皮笑肉不笑:"哪里,令弟天资颖慧,家教优良,有如此臂助自是唐秋之福,何来麻烦之说?"
左回风本已舒舒服服地在主位上坐下,此刻又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闲闲道:"左某不过是一介莽夫,教弟难免有失当之处,幸好有唐公子代为管教。想唐公子不仅天生丽质,且慧质兰心,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皆能,能跟在你身边,那是权宁的福气。"

刚才若还是说笑,现在已是明明白白的讥讽了。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不留丝毫余地的逼迫,大概他从头到尾都不曾对等地看待我,更谈不上尊重了。

用力咬了下唇,压下开始翻腾的情绪,我知道自己有些动气了,这不是个好兆头。寄人篱下原本就是这麽回事。漠然抬头:"唐秋此来特为探母,请少庄主准予一见。"

左回风脸上掠过一抹说不出的,我解读不出来的复杂神色,渐渐地,我感到上次见面时那种冰冷的压迫感又回来了,坐在我面前的已不是方才那个有些慵懒不正经的男人,而是天下第一庄的主人,高高的不可企及的强者。他站了起来,出乎我意料的朝窗口的棋案比了个"请"的手势:"唐公子难得来一趟,下一局如何?"

这是什么意思?我马上想到了昨晚的棋局,虚伪的白子黑子背后是各自暗藏的杀机。此时此刻,实在提不起劲来与任何人下棋。我迟疑着没有起身:"我只想见见家母,不想……"他冷冷地打断我:"下完棋再说!"

强烈的屈辱感泛上心头,在外流离的三年中,也曾经受过不少次白眼,却没有哪次比这短短五个字更令我难堪。我缓缓站起身来,强忍着拂袖而去的冲动,默默走到棋案前坐下。

我喜欢下棋,当初在武学方面或许稍逊了唐斐半筹,但在医道与棋道方面,门中没有人是我的对手,可是我现在不想下。不动声色地吸气,吐气,却怎么也压不下那股酸酸涩涩的感觉,说不清心里是气愤还是羞恼,或许,那只是一股早就存在,而现在突然鲜明起来的无力感,因为我现在,无法与这个人相抗衡,只能任他呼来喝去。狠狠地、死死地咬唇,我带着唇齿间淡淡的腥咸拿起一颗棋子。

左回风执黑,我执白,白子很快就溃不成军,一败千里,我低垂着眼帘一言不发,只想快快结束。对面突然伸过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硬把脸扳起来,迎面是左回风深黑的眼眸,带点恼怒,带点探究。若有所思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又转,他又突然放开手,轻击了两下掌,左管家应声而入,躬身站在一旁。左回风伸手拿过我手上的白子,放回棋篓里,对左管家说:"带唐公子去探母。"

我僵硬地站起身,随着管家走出去。
这时才感觉到,左回风的手指,竟然是暖的。
进门时思绪还很清明,此刻脑子里却已一片混乱,左回风似乎总有办法把我弄成这种状态。我紧跟在左管家身后走着,一面微微仰起头,让清凉的雨水把自己浇清醒些,不能在自己无法掌握的事情上花太多心思,因为那样无补于事。

远远地我看到了那处小小的院落,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心也跟着越跳越响,这么多天没能守在身边,她可还好吗?昨晚一番闹腾,竟没能向权宁开口询问,不过,从他轻松自在的态度来看,应当还稳定才对。

房间依然干爽舒适,同样燃了火盆,她沉沉地睡在整齐的棉被里,显得很安详,两个模样颇为利落的丫鬟静悄悄侍立一旁,见了我也是一声不出轻轻施礼,怕扰了她。屋里有个很小的炉子,上面正小火醅着药草,氤氩的药香弥漫一室,令人不知不觉放松下来。我心里一动,问一个丫鬟:"这种药草每天都用吗?"

她点点头低声道:"回公子的话,每天熏好几个时辰呢,闻着可舒服了。"
当然舒服,这种药产自西域,在安神方面有奇效,只是数量稀少,价格昂贵,一般人是用不起的。我过去也曾隔几天为她熏一次,结果没多久就碍于囊中羞涩,只好中断了。

无论如何,真该感谢左回风的,虽然,心里突然有点发毛:如此尽力,他究竟想得到什么?
不动声色地示意旁人退出去,我在床边椅子上坐下,轻轻把住她的脉。手腕稍稍细了些,脉象比原来平稳,也更弱了。她的气血很早以前就开始渐渐衰竭,这是无论多好的药也逆转不了的,看现在的情况大约还能再拖上两个多月,已经大大超出我原来的预料了。从脉象和气血看来,她的神智应当清醒多了,我不敢去想这是由于左家的精心照料还是自己的绝少出现。

拉着她的手,望着她,希望她醒来又怕她醒来。
对不起,把你孤零零扔在这里,隔了这么久才来看你。
如果你还肯象以前那样对我温柔慈爱地笑,该有多好……
药草的香气荡漾在身周,就像母亲柔情的拥抱,忽然间,百感交集,几乎落下泪来。
外面的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衬得房间里一片宁静,我觉得眼皮发沉,忍不住靠在床头,结果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朦胧中,象有东西从下巴爬上来,缓缓扫过眉眼嘴唇,极轻极柔的触感,偏又暖暖的,象阳光下蝴蝶扑翼样的奇妙。可是……外面应该在下雨啊……
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快醒来快醒来。可是,醒来的话,这个梦就没有了,难得的温暖呢。身体软绵绵地不想动,我放任自己在轻柔的抚触中沉入更深的睡眠里。

这是梦中之梦,我在心里说。
醒来时浑身舒爽,她还在睡,屋檐上的雨水依然滴滴答答,身上的衣衫已经干了。两个丫鬟听见响动,拎着食盒进来,带笑说早就过了晌午了。左管家跟在后面也进来了,还是笑容满面:"唐公子总算醒了,少庄主吩咐说不要叫醒您,算算也该饿了。"

什么?!"你是说,左回风刚才来过?"不由自主惊得一跳,连礼貌都忘了。
"没有没有,少庄主是听了这里下人回禀才吩咐的。"左管家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后来来的次数多了,我才知道左管家这种笑法叫做"贼笑"。
不管怎样,心里还是发虚了,虽然摆在眼前的饭菜热腾腾香喷喷的,还是没吃下多少。这里的人待我愈是客气,内心就愈是忐忑,反正目的已经达到,还是趁早回去好了。

放下饭碗,我再看了她一眼,转身出门。
才走了几步,左管家又象平地里冒出来一样挡在面前,我心里暗赞一声:不愧是左家庄的管家,功夫果然不凡。若不是他下面说出的话太不合我意,我说不定还会大方地把这句赞美说出口。

"唐公子,请随我来,少庄主说公子还欠了一盘棋没有下。"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我乖乖随他回到大厅里,棋案旁坐着正在缓缓品茶的左回风。
后来想起来,这局棋下得意外地安静顺遂。左回风没有再为难我,事实上,他几乎没有说话。我把全部心思放到棋盘上,才发现对方是高手。左回风的布局堪称天衣无缝,他非常善于牵着对手的鼻子走,在这种情况下,若一味采取守势就毫无胜算。我开局相当不利,干脆弃了中原腹地,反取边陲,另辟一处江山。可以感觉到,在我低头苦思时,常有视线从对面射来,平滑地掠过我的额头,才落在棋盘上。

最后,我争到了一个不胜不败之局,这已经是全力反击之下能取得的最好结果了。收宫已毕,抬起头迎上对面男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除了熟悉的冷意外,还有有我所完全陌生的光芒,探究地、执意地注视着。

后来我总是反反复复地回想起自己起身告辞时,左回风对我说的话。
"你的棋艺真的很不错。"仍然是熟悉又不熟悉的目光,"今后,只要你想探母,随时都可以来,不必太惦记还债的事情。"
回应我愕然的目光的,是柔和得不像出自左回风之口的声音:
"用不着把自己逼得太紧,唐秋,你终归只有二十一岁。"
说这话的人,不过大我四岁,和我也只是第二次见面,口气却象已相识经年。我推想不出他的话里未竟的语意,就像我探不出这个人的深浅。然而,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众人所知的左回风,或许只是一张他自己罩在脸上的冰冷面具,而那一刻,他主动向我轻轻移开了面具的一角,稍稍有些犹豫地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尽管我深深迷惑着其中的缘由,尽管我不愿承认,那瞬间出现的一缕真实而无以名状的温柔却令我的心为之颤抖,在莫名的慌乱与沉醉中颤抖。

第五章 有所思
当我过着不愁衣食,无须节俭的日子时,周围每个人都说我是个非常迷糊,非常脱离实际的人。那时侯环境单纯,人也还小,做梦是被允许甚至被鼓励的事情。然后年岁渐长,志气渐消,一方面是步步提防,心神不宁,一方面是一连串的缺衣少药,缁铢必较,如此下来,我自觉已变得非常现实,非常世故,已能做到刀枪不入,宠辱不惊。

既然如此,就绝不该、绝不会、也绝不可能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就算我无法把左回风的想法、作法放入常轨中推想出合理的原因,至少也该得出可能的结论。

结果,想了半夜,什么也想不出来。各种直接间接的印象已乱作一团,毫无头绪可觅。每次反复推想到最后,脑海中便只剩下了临别时他最后说的话。柔和得像春风的声音,低低的,蛊惑地,响着。

我告诉自己,也许他原本是个棋痴,对会下棋的人态度自然好得多。这个理由其实牵强到连自己都不信的地步,可是,我总不能一直睁着眼睛胡思乱想到天亮,白天还有白天要做的事情。我拒绝去想他或许觉得我是比想象中更有意思的玩具乃至更糟的一些可能性,平白无故让自己不寒而栗可不是正常人该做的事情。

不行,还是睡不着。
结果隔天早晨只好去找唐梦。
"就我所知,"唐梦对着镜子沉思着,我进来时她正在梳妆,"唐门和左家庄从来无甚来往,我甚至没见过左回风本人。除了两年前我到这里时按规矩到左家庄投了拜贴,就再没有打过交道。当然,金陵是左家的地盘,唐门在这里的一举一动是瞒不过他的,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毕竟左回风不是省油的灯,唐门的毒药暗器也不怎麽好惹。"

相安无事吗?我沉吟着:"左回风有没有对唐门特别注意之类的举动出现?"
"从来没有。"唐梦肯定地摇了摇头,"想来天下门帮教派多不胜数,小小一个唐门没有理由令他特别注意才是。"
"小小一个唐门?"我哑然失笑,"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来唐门实力增长有多快,蜀中几个大派恐怕已难望其项背了。"
"我当然不知道。"唐梦头也不回地继续忙碌,"两年不回去了,自然无从得知。"
"唐梦,"努力让声音听上去若无其事,"你的眉毛画花了。"
镜子里的美女姣白的双颊上飞起两片红云,眀艳不可方物。她从镜子里对着我一笑——"秋哥,忙着操这些不相干的心的话,不如去补觉,你真快变成熊猫了。"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镶珠正恭恭敬敬地守在门口,唐梦命她送来了一份有关左回风的宗卷。
我拿在手里,先不急着看:"小姐可说了些什么?"
她答道:"小姐说,公子要问之人名气虽响,行事却极是稳妥,细枝末节难以查清,只能略具梗概而已,还请公子谅解。"
眼见权宁去帮我抓药还没有回来,我坐在桌前徐徐展卷。
左回风,年二十五
武林盟主左益州之子,母早逝
同胞胞妹左舞柳,兄妹感情甚笃
一十五岁携妹出道武林,自金陵沿江而上,经浙、皖、湘、鄂入蜀,复南下大理,盘桓数月,终自桂、赣、闽而归金陵。每至一地必同闯地方帮派,云拜山或除恶,拜山则兵不血刃,除恶则妇孺外无一活口,纵横南武林,未有人能撄其锋,至此天下皆惊。

人道回风心思谨密,策划周详,不好逞血气之勇;舞柳虽锋芒不显,然医毒双绝,处世剔透玲珑。以二人品貌出众,手段磊落,见者多拜服,亦由此得号:

回风舞柳,瑶台双璧,纵横武林,绝天灭地。
二人武功皆不可考
左回风十七岁创天盟以佐其父,旨在协调武林帮派,下属多为昔年手下败将。自十九岁起鲜少人前动武。
天盟威望日隆,往往一令至而众人拜领,无半字不服。
二十而接掌家业,交游无数,初因手段圆滑而得长袖善舞之名,后气数渐成,说一不二,惟我独尊,执江南丝、茶、船业之牛耳。
二十二岁前花名在外,当风流倜傥四字实无愧也,然二十二性情突变,尽遣身遭红粉。是年武林奇事,以此事居首。街坊流言四起,皆无以为凭,不足信也。

…………
每一行大字下,都注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加起来成千成万,我没看多久眼睛就酸痛起来。不过还是忍不住唇边露出微笑,这数行大字下的注解有多有少,论字数竟以最后一行下面为最多,唐梦毕竟是个女孩子啊。

把宗卷合起来收好,我靠在椅背上合起眼睛,脑海里是一个个左回风,前后不一,表里不一,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呢,抑或全是真的?全是假的?我不太能想象左回风长袖善舞或是风流倜傥的样子,我所见到的左回风是个冷如霜雪的人。

然而更不能想象的是十五岁的少年血洗江湖的情景,即使当时深信一切都是正义的,过后午夜梦回难道不曾有一点动摇?我也杀过人,我知道自己常常无法注视垂死之人的眼睛,再怎样无恶不作的人,眼神里都会有一丝无辜,深深控诉着,令我长长久久无法释怀。

左回风无疑是个才华出众的人,事事游刃有余,但是他毕竟只是个人,他所作所承担的一切是太多太重了一点,以至于再没有回顾的空间,只是一直一直继续下去,越来越辉煌,也越来越寂寞。

"砰"地一声,权宁推开门冲进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药材:"秋哥快来,前面有个家伙受伤了!"脸上覆着薄薄的一层汗水。我如梦方醒,含笑站起,跟着他走出门去。

无论如何,左回风似乎把自己的小表弟教导得很好呢。
我开始常去左家庄,真的想去就去,担心就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忌。如果说江湖险恶,人心险恶,须步步为营的话,那么真有人要害你,再怎么谨小慎微也是无补于事的,徒劳心神而已。何况对于武功智谋皆罕有其匹的左回风来说,对付我大概用不着兜圈子。

时光的流淌开始变得悠悠的,不再咄咄逼人,我的生活里有三个变数:唐梦,左回风,还有我自己。
唐梦是我有点刁钻古怪的小妹,是我现在的雇主、房东、情报来源,是天香楼的花魁、楼主兼唐门的重要眼线。这就注定了唐梦的事情,只要她开口,我就很难拒绝。上次扮过女装后,唐梦注意到了我除了当大夫外还有其它更加合她小姐胃口的"禀赋",于是我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常被镶珠和嵌碧按在铜镜前描眉画鬓,然后拥到一方珠帘后与某位"贵客"以令舌头打结的方式对话、对弈或对饮。

唐梦依然每隔一到两周就用飞燕形小纸条送来我要的讯息,基本上都没有方天培值钱,也没有方天培难对付,大都无须动手就已倒在"封神"之下。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因为有些时候,我是内力全失,无法动武的。

唐斐在临别时送了我两件大礼,其中之一就是一颗精心调配的药丸,犹记得他嘴角那抹淡淡的冷笑:"你医术之强,更甚毒术,不妨试试解不解得开这种毒。"那颗药令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凝气,形同废了武功,而且每天发作三次,次次生不如死。后来我终于开出了解药的药方,却无法配出药来:最重要的药草中,有一种只有唐门才有。其它的药,也稀罕昂贵。

最后,每日的发作算是镇住了,每三天中,有一天无法行功运气,药也须每三天服一次,绝不能断。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心神浮动,忌大喜大悲,忌太过伤神。好在我懂医,一切自己掌控,倒也不好不坏地拖了几年。

每次服药时我都难以遏制地想起唐斐,想着唐斐究竟有多恨我,恨到竟要如此待我的地步。带着这种毒,我永远忘不了唐门,忘不了他唐斐,这也是唐斐的目的吗?我想了很久,终究不能断定,毕竟唐斐了解我,远胜于我了解他,而我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这一点。唐秋有些地方不笨,有些地方却自始至终笨得很,直到现在也是。

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把左回风作为一个变数来看,他明明什么也没做,最多每次下一盘棋。虽然下完一盘棋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我不禁要怀疑左家少主其实很闲;虽然他开始在下棋时和我交谈,从默不作声到说上好一会儿;虽然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下棋的地点从客厅移到了书房,我手边还多了一杯茶;虽然偶尔我觉得他的目光就像第二次见面最后时那样柔和,眼神里不见一丝冰霜;但是,也就是这些了。

左家庄对我来说渐渐变成了一个好去处,左管家笑脸迎人,丫鬟们恭恭敬敬,左回风有时会刻意刁难,大多数时候倒也还算通情达理,毕竟这个人也曾有过"长袖善舞"的美誉。然而对声名赫赫的左家庄来说,唐秋有何己所不知的价值值得如此礼待呢?在搞清楚这个问题之前,我本能地把左回风当作变数。

尽管理智告诉我,应该少往左家庄走动,应当远离左回风,我仍忍不住频繁地来来去去,让左管家对我微笑,和左回风下一盘棋,喝一杯茶,说几句话。今年秋天落雨频频,我总是湿淋淋地进门,干干爽爽地出门,再湿淋淋地回到天香楼,这是我小小的无法宣诸于口的寄托。从寒冷的地方走进温暖之处,这份温暖才愈发弥足珍贵。

随着时间的推移,右手慢慢痊愈,母亲的病却沉重起来了,她仍象以前一样不愿见我,不愿我靠近,仍会伸出瘦瘦的手抓我。我坐在那间清爽的房间里,除了黯然神伤还是黯然神伤。有时我突然想远远逃开,哪里都好,只要不是在她面前,最好,不要在任何认得我的人面前……

每次去左家庄都会先被领进客厅,左回风过一会儿才会出来,这已经成了惯例。
我其实并不排斥在客厅里多等一会儿,客厅很大很安静,又总是暖融融的。深秋的雨水是越来越冷了,我坐在椅子里,一边凝视窗外雨景,一边感觉身体里的寒意一点点褪去,心情一点点沉静下来。

左回风走进来时,总是上上下下打量我,似乎觉得我湿淋淋的衣服非常碍眼,常常皱眉,一张冷冰冰的脸配上这个表情其实不怎么相称,令我很想笑。有一次他直接开口问了:"你怎么从来不打伞?"他瞟了一眼我脚边的水渍,干净的地板已经湿了一片。

我措手不及,犹豫了一下才编出理由:"……我的伞坏了,没想到会下这么大……"
雨不大,只是淋淋漓漓下个不止罢了。
他倒也不予理会,转身走了出去:"既然来了,就下一盘吧。"
我于是跟着他到书房里,坐下来,立刻往棋盘上摆一颗黑子。既然要下,抢到先手才有胜望。
左回风不算寡言,更不算多话,下棋的时候常常兴之所至说上几句,大多数是谈棋,可也不乏捉弄戏謔之语。称呼也时时不同,若是"唐秋"倒还罢了,若是"唐公子",后面准定没有好话。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他开玩笑我就虚应过去,他若嚣张,我就毫不客气地硬顶回去。左回风倒也从不生气,似乎反而觉得很有趣。

我有时觉得这样过下去是很不错的,就算明知道只是暂时的也希望可以延续得久一些。
所以当唐门与峨嵋、青城突然大打出手的消息传来时,我心中五味陈杂,惊忧之余,也隐隐觉得自己身周的一切要开始变动了。
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是在行医的时候,我的病人是个喝得半醉,头被打破的嫖客,口里骂个不停,口音乱七八糟,格老子、妈巴子、洒家等等破口而出,滔滔不绝。我和权宁相顾苦笑,由得他去,只知道他老人家的大头是被个青城派的"贼厮鸟"打破的。他骂着骂着,突然冒出一句:"老子赌一千两银子,这帮贼厮鸟没几天好活,惹上了唐门,转眼就得上西天,嗝,下地狱,勾搭上峨嵋的烂尼姑也没用……"

我正在写药方,手里的笔不知不觉在纸上晕出一团墨迹。
峨嵋和青城都是大派,与唐门一直相安无事,如今竟然正面对上了,唐斐究竟在想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各种消息传来传去,真假难辨。
唐梦没有任何表示,摆明了置身事外。我与唐门已无甚关系,更做不了什么。
对于这件轰动江湖的大事,左回风在我面前不动声色,我们照样下棋。
下棋也是一个契机,这个话题最终还是提起来了。
有一次下到盘中时,黑子白子纠成一团,左回风餟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望着棋盘:"今天的棋势很有意思,"他点了点两大块棋子,"你看这象什么?"

两大块棋子,一块黑子占优,一块白子占优,通观全局,僵持不下。
象什么?象两国交兵。我凝神看着棋盘,一时有些糊涂。
左回风淡淡道:"天下之大,你最关心的是什么地方?"
最关心的地方,我的心突地一跳:"你是说,这是唐门、青城和峨嵋?"
说完才发现失言了。
"不错,青城与峨嵋已正式结盟,现在与唐门相持不下。"
能与两大门派僵持不下,唐门的势力确实壮大了,不能否认唐斐是个很有才干的人。但这一次不像他的作风,总觉得操之过急了,要称霸蜀中还有许多别的方法……

"你打算帮哪边?"
左回风扫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的反应来得太过平淡,有点不满意;"黑子是唐门、白子是青城和峨嵋,我不过是个观棋的。人常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故此,不关我的事。"

我有点好笑:"左少庄主已然身在局中,此刻再谈置身事外,不觉得已经迟了么?"
左回风的眼睛里带上了几分笑意,竟是说不出地温和:"何以见得?"
我正色道:"我曾在书上读到,求胜当分三步,一为智谋,二为和谈,三方为开战,事先没有把握,便应按兵不动。如果我所料不错,必有其中一方与左家早有默契,是也不是?"

一颗白子落下,堵住了黑子一个活眼:"你确实很聪明,只是聪明人都活不久的,特别是象你这样的聪明人。"
"你……打算帮助峨嵋和青城?"我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声音也突然有点抖。
左回风没有马上回答,抬头看去,他正紧盯着我,连一点点表情都不愿遗漏似的。
"两边都来知会过我,不求援手,但求不要插手。我自然如他们所愿,两边都不帮。"
话说到这里就顿住了,他朝棋盘看了一眼,象在催我落子。
我草草放下一颗棋,也堵住了白子一个活眼,示意他说下去。
"我准备让他们斗个平手,哪边占了优势,我就帮另一边。"
"你是说,你想让他们两败俱伤?"心里又是一紧,声音一下子变得干涩起来。
"两败俱伤倒也不必,只要十年中不会卷土重来就行了。"
十年?就是说三派好手总得折损十之六七才行。
"你打算从中渔利?江南与蜀中相隔何止千里,你的手再长,又怎能伸到蜀中……"我忽然住了口,这么简单的道理,左回风又怎能不懂?"莫非……"
"你明白了?"左回风若无其事地往棋盘上又摆了颗子,"你我下棋,除了输和赢之外,还有一种结局,就是和局。对天下武林来说,白道黑道之间以及各自内部,争斗是免不了的,但是不需要输,也不需要赢,只要和局就很好。均衡才是最重要的。"

我回了一步棋,感到自己的手指开始有些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关心唐门,我看得出来。"左回风的视线象以往一样滑过我的额头落在棋盘上,可是这次,他的目光很是灼烫,"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的,希望你知道这一点。你看看这盘棋。"

棋盘上,四个最重要的活眼都已被塞住,乌糟糟地一片,已几乎无棋可下。
局终,和。
抬起头来迎上了左回风的目光,淡淡的寒意后面一片冷静平和。
在担忧与无奈的微微痛楚中,我仍然可以感到内心深处有一处柔软的地方不住紧缩悸动,像突然收到了渴望以久的礼物般急促而幸福地鼓动。
那一刻,我想我开始了解这个人了,他的想法、做法,他的孤寂以及骄傲,我确确实实看到了。而他,应该是希望我看到这些的。
第六章 风满楼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做。方才那种莫名的兴奋还充塞在心里,使我的思考顺畅起来,许多平时不肯去想的问题渐渐串在了一起。左回风的话很有道理,可是我不能让他所说的情形在唐门发生,那里毕竟是我的成长之地,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斩也斩不断的。退一万步讲,我现在依然姓唐。


有一点慢慢变得明晰了:唐斐不笨,他大概并不是真的想扩大唐门的势力,他想要的只怕就是三败俱伤,得利的自然另有其人;蜀地的势力并非只有三大门派而已,三派削弱了,其它势力自然就崛起了,这是唐斐盼望的结果。

想清此节,冷汗不禁涔涔而下。

还有希望,我反反复复告诉自己。既然左家庄抱着削弱三派实力的目的准备插手,那么这场冲突必定会演变成双方的长期对抗,短则几个月,长则一年半载。等此间事情一了,我就动身回唐门去。那个时候事情应该还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要挑起事端的唐门掌门改变了主意,只要左家庄肯帮忙,裂痕或许可以一点点弥合起来……

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有点天真,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可是我还是想试试,我相信唐斐认清一切后会改变主意。唐斐并不是完全无情的人,至少他在两年前把唐梦送来了温暖的江南,没有让她卷入是是非非;可惜,他对我完全没有这么客气。

其实是我很怕见到他,然而许多事情并非逃开就可以解决。如果什么都不做,我会后悔,唐斐日后会更加恨我。
在今天以前,我本能地拒绝考虑与唐门有关的事,然后我发现在下定决心的此刻,自己开始想念唐门,想念所有的故人,包括唐斐。记忆中的唐门也是依山傍水的好地方,那里也曾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我在那片葱茏的春天里渡过了如今做梦也会梦到的幸福光阴,那些回忆其实几乎是我的全部。

不承认也没有用,无抡走到哪里,那个地方都一直一直伴随着我。拒绝回想过去,就代表了永远无从摆脱。
一切都还是不可测的未知,然而那个时候,当我在秋末连绵的寒雨里疾步前行,越走越快的时候,我清楚地感觉到有许多曾经属于唐悠而不属于唐秋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许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有可能得到梦想中的安宁。我抬起头,朝着透明的烟灰色天空努力地微笑了。
蜀中三大门派果然进入了僵持状态,敌对的两方把剑和暗器从腰间取下来放进怀里,从明刀明枪变成了冷枪冷箭。左回风对这种转变讳莫如深,任我旁敲侧击,再不肯提起半字;唐梦则冷眼旁观,只作与己无干,然而日复一日显得心事重重。

在一场场冰凉的雨中,冬天到了。
她的状况越来越坏了,我一方面频繁地出入左家庄,一方面开始计划远行。最棘手的当然还是左回风,要怎么在他眼皮底下开溜呢?左回风依然对我很好,有一次他甚至不经意地说:"想多陪陪你娘的话,你可以搬进这里暂居。"我装做没在意这句话,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了开去,心里却着实受宠若惊了一下。

所以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偷偷溜走是大大不妥的,可是面对面地告辞又很别扭,也许应该向唐梦借张十万两银票,封在信封里叫权宁送去当作道别,这边厢就背起行囊堂而皇之走出金陵?好像和偷偷溜走也没多大差别,有没有其它法子呢,蜀中的事还需要左家的帮助……

一颗棋子用力地拍在面前,把我的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棋盘。左回风慢条斯理地把棋盘上一小块棋子一颗颗取走,一颗颗丢进棋盒里,虽然他没说话也没变脸色,我可以从那对微蹙的眉毛上读出"不悦"二字。

这盘棋又要输了,已经好几盘没赢过了,我有点可怜巴巴地盯着左回风拿棋的手指。
左回风看看我,扬了扬眉,好像心情一下子又好起来了:
"你已经连输了三局了,好像也不怎么着急。这样下去太没意思了,下一局我要赌个彩头。"
还要下?他的兴致怎么这么好!我心中开始打鼓:"你要赌什么?"
"下完再说!"他不由分说地把两色的棋子分别丢回棋篓里。
我心里忽然一亮,立刻正襟危坐:"既然如此,我若赢了也要有个彩头,也是下完再说!"说着立刻把颗黑子往棋盘正中星位上一摆,这一局决不能输!
左回风瞥了我一眼,一脸很想把我的棋子丢回棋篓的表情:"你想要什么,我大概猜得到。"
我微笑起来:"你自然是猜得到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刻再说不赌已经迟了。"
他摇头:"我何必反悔,你赢不了的。"盯着我看了又看,眼里已经盈满笑意,一闪一闪都是算计,"你可猜得到我想要什么?"
书房里非常温暖,我在暖得足以出汗的空气里连打三个冷战,背后倒是有点湿,不过我敢肯定那是冷汗。
可怕!决不能输!
手起子落,你来我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八方来朝,十面埋伏,张良计对过桥梯……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时辰。我擦了擦额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汗水,终于又露出微笑,"你怕

是要输了。"
左回风纹风不动:"一般来说,得意太早的人最后一定会输。"
我低下头仔细审局度势,确实已大占上风,他还有什么妙招足以起死回生吗?不能大意,别人也就算了,换了左回风……难说。
左回风走了一步险棋,我不急着围追堵截,盯着棋盘看了半天,果然慢慢瞧出一个极其隐蔽的圈套来。大喜之下,毫不犹豫把棋子往他的死穴上一拍——"这回如何?"

左回风看了半晌,唇角竟开始慢慢翘起,肩头也一抖一抖,终于笑出声来:"果然是妙招,妙极妙极。我二十五年来所见之棋,当以此招为最。"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回不过神来。见了这么多次面,第一次看到他笑。平时连表情也欠奉的左回风笑起来竟如此好看,脸上僵冷的线条温柔地弯起来,一个浅浅的弧度,整张脸说不出的温和,说不出的俊雅,他真该多笑笑的。只是……我那步棋该令他哭也哭不出才是,怎么却笑出来了?

左回风忍住笑意,指指棋盘。我看着棋盘,又愣住了:"怎么会这样?"
我放上去的,竟是颗白子。
再看两个棋篓,居然不知何时交换了位置。这下子局势整个逆转了,我怕是完了。
我先是大惊,然后大怒:"是你做的手脚对不对,这步不算!"
左回风悠悠叹了口气:"虽说你想事情时从来都是心无旁骛,我还是没想到你真会上当。"
我伸手就想把棋子拿回来,却被他隔着棋盘一把按住,"你该知道什么叫起手无回,落子无悔吧?"
左回风的手掌,又大又暖。他凝视着我,脸上渐渐又漾起了方才那种足以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心脏开始跳得不太规则,我觉得脸上热了起来。脑中一闪,想起了唐梦给的宗卷上的文字:

二十二岁前花名在外,当风流倜傥四字实无愧也。
他的面目原来真的有许多种,这一种使出来,别说悠游花丛赚尽芳心了,大概拿来哄谁都足够了吧。
这个……小人!
我把手抽回来,瞪了他一眼:"该你了。"眼看为之奋斗了一个时辰的胜利飞走了,这句话说得委实心不甘情不愿。我怎么就这么笨呢?上了一次当,紧接着再上一次……

左回风毫不客气地落了一子,满意地看着我苦了一张脸。
"唐秋。"
"什么?"
"你这么迷糊这么好说话,哪天被人卖了可怎么办啊?"低低的声音,好像真的很担心似的,可我看见他眼神里全是幸灾乐祸。
"…………"无语问苍天。

第二天早晨,我穿了件又大又厚的斗篷,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来开门的左管家费了好大劲才认出我:"唐公子今天来得好早,请进请进。"

他象以往一样和气地笑着:"少庄主吩咐了,唐公子来了就直接请到书房里,请随小的来。"
还好,他没多打量我,也没多问,虽然松了一口气,我还是狠狠地咬着唇。要不是今天刚巧提不起内劲,我一定会翻墙而入,除了左回风外不和任何人打照面。

书房里好热!平时只放一个火盆,今天竟然放了两个。左回风站在桌前,桌上铺满了画具,还有平平摊开的一张绢纸,乍看去已经画了个七七八八。
左回风好像很喜欢水墨画,也很喜欢花,他对这些听起来颇欠豪气的喜好并不刻意掩饰,事实上也是非但不损气概反而更添风采。我很早就看到书房的墙上挂了一副烟雨杏花图,落笔慵慵懒懒偏又透着清新,上题"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落款是极为雅致的小字:舞柳。那字从雅致里透出刚劲的气韵,令我印象极深,每次来都忍不住要看几眼。我想左回风一定很疼宠自己的妹妹,就像我对唐梦一样。

回过神时,左回风已经放下画笔转过身,左管家也已经不在房里。
"你看这花如何?"
我其实还没有看清,只好胡乱答道:"画得很好。"
左回风叹了一口气,非常无奈:"唐公子,你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就只顾着神游么?连这么一大盆花都没有瞧见!"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登时被震住了。那是一盆开得极盛极妍的牡丹,绿牡丹。牡丹为花中之花,本胜在雍容华贵上,这盆绿牡丹却开得毫无富贵凌人之气。枝枝叶叶,清灵如水,淡绿的花朵仙姿玉貌,玉洁冰清,恬恬淡淡地开着,令人倾心之处,言语实难形容万一。

我良久才透过气来,几乎舍不得把眼睛移开:"真是奇花。"怪不得屋里要放两个火盆。
左回风闲闲坐下:"唐公子,你热不热?裹着这么厚的斗篷,还是赶快除下的好。"
当头一棒,我一下子想起自己可悲的处境。
咬着唇说不出话,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窘过,按理说认赌服输是应该的,可是现在全身上下都僵掉了,动都动不了。
左回风却开心得很,他紧紧盯着我毫不放松,目光明锐犀利,直似要穿透斗篷,满脸戏謔:"名花倾国两相欢,对着如此名花,美人怎可遮遮掩掩,左某可已经等了半天了,唐公子纵然忍心让在下心焦,总不能令名花空候吧?"

又热又气又窘,身上开始不断出汗,只觉得连一旁的花朵都开始笑话我了,我心里把左回风横过来倒过去骂了个遍,还是没勇气脱下斗篷,情急之下,干脆转身就走,回天香楼去,王八蛋左回风!

才迈出一步,已经被人一把拽住,三拽两拽,身上的斗篷就落了地。我气急败坏地回过身来,就听见耳边一声意外的抽气,左回风直愣愣地看着我,嘴边溜出一句:"真是绝色……"

真想吐血。我不假思索就狠狠一掌打了过去,本以为十拿九稳不会落空,结果手腕一紧,被他一把抓住。再定睛看去,左回风已回复了常态,那层好像面具一样的冷意又往脸上贴了薄薄一层,我反而不知所措了。

沉默了一会儿,左回风低声开口:"唐秋,别生气,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他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屏风后面,那里端端正正摆了一套男装。"我听权宁说你有洁癖,这套衣服是新的。"他放开手,犹豫了一下,走了开去。

我摸摸脸,手上有些湿濡,是汗水,一定是,我怎么可能为这么一点小事气出眼泪,换回本来面目要紧。动手除下两边的耳环远远丢开,好在颈部以上的饰物只有这一件,还是镶珠嵌碧死缠活赖才戴上去的。

卸下女装,换上男装,走出屏风外,这一回神清气爽,举手投足惬意无比,左回风一如常态,刚才的不愉快好像没发生过,只是再赏那盆牡丹时,两个人都有那么一点尴尬。不过今天左回风把茶换成了上好的竹叶青,我酒量不大,几杯下肚,就真的全忘光了。

左回风的画很得原物的神髓,只是用墨稍浓了一点,于是带点阳刚之气,与花朵的温柔妩媚殊不相称。他把笔给我,说请我涂几句鸦。我朝他笑笑:"既然如此,我就涂了,你可不要后悔。"

一挥而就,我后退一步看看,觉得今天这几个字笔力很足。再看左回风,已经垮下脸,好像在努力忍着什么:"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这首诗不好吗?念着可是很顺口的。"我肚里暗笑。
他慢吞吞地开口念出声:"绿色牡丹真奇怪,非红非紫非黄白,试问此物何所似,乌龟背上长青苔。"
转头恶狠狠地朝着我:"你确定这是诗?"
"自然是诗,又压韵,又贴切,又有新意,和你的画再配不过,我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
结果我第三次看到了左回风的笑容,这一次居然是毫无形象的大笑不止。
我的酒量不是很好,一般都醉得很快,但我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我醉了的时候,神志意外地清醒,给人感觉和没醉差不多,说话前言搭后语,言之有物,言之成理,所以基本上没有人看得出我醉没醉。

左回风酒量显然比我大,但他不知道我的虚实,我故意喝得慢些,他就更试不出来了。但我还是醉了,所以当我隔天早晨在天香楼自己的房间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昨天的片段断断续续回到脑海里,越想越头痛。

前半段倒像个不错的梦,我依稀记得左回风和我对着美丽的鲜花喝了很多,说了很多,两个人都不是爱说话的人,若不是借着酒意,是不会说那么多的。在临别的时候,他似乎突然抱住了我,印象中,他俊美的脸离我越来越近,然后是唇上起初轻柔后来炙烈的触感,像美酒一样醇厚。

后来我就带着那件很大的斗篷回天香楼了,回来之后,唐梦又派镶珠嵌碧来替我梳妆,我当时非常听话,乖乖地让她们把我扮成女人,到了晚上就去接待那个最最难缠的王将军……

不太记得当时说了什么,但我清楚地记得那种被重重地推倒在床上身上又压了个重重的陌生身躯的厌恶感。满屋都是酒臭,尤以他口中为甚,又湿又热的吻铺天盖地地落在脸上颈上,熏得我几欲晕去;想推开却浑身无力,怎么也推不动,纠缠了好久,几乎吐了出来。最后我从鞋里拔出一根金针刺进了他的晕穴里才得以脱身。

最后的印象是我跑回小院,大吐特吐起来。
我坐在床上想来想去,身体一阵热一阵冷一阵发毛,从今以后,我绝不人前醉酒,连沾都不沾!居然在一天之内被两个男人吻了,女人也就算了……
可是,等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妥……
昨天晚上,我好像又看到过左回风,印象中,好像是在被那个姓王的人压在床上时看到了他的脸,俯视着我,然后他就转身走出去了……
我忽然觉得全身都冰冷地颤抖起来了,这一定是幻觉,左回风不可能来天香楼。可是,即使是真的,我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这一定是幻觉!
我披衣起床,敲了敲权宁的房门:"昨天晚上你表哥到这里来了吗?"
权宁睡眼惺忪地打开门:"我还想问你呢,昨天很晚了他突然飞鸽传书说要来一趟,结果我刚跑到正门口他已经出来了,一句话不说又回去了,怎么搞的,他不是来找你的吗?喂,你……你是怎么了?"

我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欲呕,转过身又开始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第七章 弦断有谁听
吐了一个早晨,直吐得胃里空空如也,眼前乱冒金星,昨晚的事情在脑中来来去去,放不下。我被权宁硬拉住灌了一碗粥,见他意犹未尽居然想帮我开个安神止吐的药方,我立刻乘机逃之夭夭,一直逃到左家庄门外。

左回风昨晚的态度,我很介意,他可能误会了。不要紧的,解释一下就好,这只是件不相干的小事,虽然对两个人来说都很尴尬,不过终归算不了什么。我想起那间明亮和谐的书房,想起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还有淡雅的茶香,心静下来了。

左回风在大厅里见我。他走进来时,我象往常一样对他微笑点头。左回风神色平静如常,只是眼神冷冽了些,带点若有所思地瞧了瞧我,我看到他的唇角有个微微上挑的弧度,似笑非笑,应该是联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我本该脸红的,却在他的目光下打了个冷战。他对我淡淡地说:"今天我不太想下棋,做点别的消遣如何?."
见我有些迟疑,他唇边的笑意加深了:"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我忽然觉得,此刻向他解释是不太可能也没有必要的,他根本没有给我留开口的余地,也压根不想提到这件事。也罢,为什么我一定要解释呢,心里不禁有些后悔就这么想也不想地跑来。

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迟疑着点了点头:"但凭吩咐。"左回风扭过头去,不再看我,只简短地说了句:"随我来。"就走出大厅。
我跟在他身后走着。左回风今天着了件黑色镶金的袍子,一眼望去,连背影也是威风凛凛,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一步步走着,我感到心里的不安在逐渐扩大,心渐渐悬到半空里,不上不下地十分难受。前方的黑色背影越走越快,每一步都像刀砍斧劈般决绝凌厉,从头到脚都咄咄逼人。我从未感受过这么强的气势,初次见面时没有,再次见面时没有,以后更没有;我也从不知道,一个背影可以如此令人胆寒。低下头,我看见发梢上的水一滴滴落下地,仿佛在提醒着,并不是我感觉错乱,左回风是真的很不对劲。

左家庄占地广阔,我到过的地方只有客厅、书房、和母亲养病的地方而已。我跟着左回风一步步走着,心头的不安渐渐变成了慌乱,当慌乱渐渐变成恐惧时,左回风终于停下了脚步。

黑色的背影缓缓转过身与我面对面,深不见底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陌生而冰冷的视线刺得我周身发疼,脑中的弦越绷越紧。几乎开始怀疑了,这个令人透不过气来的人,真的是那个我已经几乎引以为友的左回风吗?那个昨天此刻正和我赏花对饮的左回风到哪里去了?

打量了几回,左回风终于开口了:"离此地二里,有一片桂花林,近年来疏于整理养护,劳烦唐公子把这两桶肥料跳过去,挨棵上一次肥。"他抬手指了一指,我才发现不远处果然放了两只极大的粪桶,都装了八分满的粪肥,左管家站在边上,叉手而立。

这才闻见一股浓烈的臭气,胸口又开始恶心欲呕。这才想起来,进门的时候,左管家没有对我笑。
这是个玩笑吗?那么我应该笑起来,象平时一样不咸不淡地顶回去,那么左回风就会恢复正常了。
这是个玩笑吗?
两个粪桶,实实在在摆在那里。
我忽然想起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在这里换上的,他小心翼翼地对我说,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开个玩笑;他说,我听说你有洁癖,这衣服是新的。
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听见一个低哑而颤抖的声音,怯怯地问:"你是怎么了?"四顾无人,才发现那个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我怎么了?"左回风象是听到了非常好笑的事情,"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一动不动,难道你只有在床上才会动?"
脸腾地烧了起来:"左回风,你已决意辱我对不对,你想说什么不妨说个明明白白,如此拐弯抹角,阴阳怪气不觉得有失身份么。"
"好一个明明白白。"他冷笑了,笑得漫不经心,"你总是说的很好,又冷静又无辜,你身边每个人都会觉得你清雅剔透,不染纤尘。"他的眼神忽然恍惚了一下,随即又笼上寒气,声音轻柔异常:"唐秋,你告诉我,唐亦是怎么死的?"

今天的雨确实比往日要大,全身已经湿透了,我望望站在不远处的左回风,他应该也已经湿透了。雨水朦胧了视线,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既然如此,为何不连声音一起隔断掉、冲散掉,让我不要听到呢?

浑身抖个不住,天上地上都是水,这样的天与地连同天地间的我,仿佛都在朝深渊里坠落。
唐亦,是怎么死的?是怎么死的,是怎么,死的?
神智一片迷乱,我木然地在脑海里重复这个问题。以为再也不用想起这件事的,以为除了她,没有人会在与我面对面的时候,问我这个问题。
我必须回答吗?
雨水顺着脖子往下流着,冷入骨髓。左回风朝我走近了一步,于是我清楚的看见了他的表情。用冰把嘲讽和轻蔑冻起来,贴在脸上,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呢?

"昨天你走了以后,我突然想去看看你"母亲",正巧她很清醒,所以我知道了许多事情。我本来还不太信,不过,你在天香楼里的表现实在是太精彩了,我不信都不行。""母亲"两个字,他说得特别重。

这是现实,还是梦呢?
"你不想说点什么吗?还是已经忘干净了,需要我提醒你一下?"
脑子里轰轰作响,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叫不要,叫得越来越是凄厉。
"唐亦是和许多人一样,死在床上的,不过有点不同的是,他死在你的身上,被他的妻子,也就是你的"母亲"戳了很多很多刀,她想戳的,其实是你……"

"够了!"下唇已被咬得鲜血淋漓,还是不行,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直烧到头顶,烧得我连一丝理智都不剩了,身边有一棵半大的树,我用尽全力一掌拍在树上,树喀嚓一声折了,掌心登时同样鲜血淋漓,"你以为你知道多少,你以为你有权对我兴师问罪吗?我告诉你,我唐秋的事情,没有人有权管。我不需要向你解释,也用不着向别人解释!"

左回风的神色一点也没有变,或者说,变得比刚才更饶有兴致了些:"是么?没人能管也用不着解释?天香楼的唐梦,你那位心爱的小妹,知道这件事吗?唐门的掌门唐斐,你那位对你非常"照顾"的兄长知道这件事吗?你真以为我对你的身份一无所知吗,唐悠?"

我直直地抬起头盯着他,刚才的怒火又一下子褪去了,悬在半空的心,啪地摔在地上,碎了。碎了也好,比悬在那里要强。突然间,无比疲倦,倦得想要就在这里躺在地上。面前的左回风充满了恶意,我越痛苦,他越开心,他有的是办法打击我,让我直到忍无可忍还是只有忍。

"左回风,我只问你一件事。在你知道唐亦的事情之前,你就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你从一开始就是在拿我开心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可是只有这件事,只有这件事,我必须问。

这个问题,左回风没有回答,他只是有点怜悯有点厌恶地看着我。
我想我说中了。左回风,你真的非常懂得如何令人痛苦,如果此刻我在你面前崩溃,你一定会很开心很得意对不对?
"我不会去帮你浇那两桶粪的,你想杀我可以现在动手。"我对他微笑了一下,"如果你还想辱我,唐门的毒术你是知道的,唐悠使毒的本事你也该知道一点,动不了你左大庄主,你左家庄里别的人却很难说,你若是不信,不妨试一试。还有,我的事,你没有权力管,就算和我上床的男人个个都死了,也不关你的事。"

"啪"的一声,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左脸上,我被打得连退好几步,几乎倒在地上。一片乱冒的金星中,我感到左回风拽住了我的领口:"我不杀你,你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地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脚,求我辱你。"金星渐渐散去,我看见他也在微笑,从未见过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

他把我往地上狠狠一推,转身走了。
我坐在地上呆了半晌,左管家走过来,象往常一样对我施礼:"唐公子请随我来,送您出去。"我摇了摇头站起来,施展轻功直奔庄门,左管家一声不吭跟在身后。到了门口,我听见他说了一句"多多保重",似乎还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

我在路上飘飘荡荡走了很久,回过神来时,人已经站在一个非常熟悉的小院子里。两间黑黑的小瓦房,一颗梧桐树。我眨着眼睛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是我和那个病人一起住了很久的地方,第一次和左回风碰面的地方。

绕到屋后,那里有一口井,旁边放着木桶。我双手攥住井架用力地摇,打上来一桶水,哗啦一声从头浇到脚,觉得还有些不够,再打,再浇,再打再浇。井水比雨水更加冰冷彻骨,身体很快冷得失去了知觉。我还是那么脏吗?

抱膝坐在井台上,有几分钟,我想不起自己是谁。
后来我想起了唐亦。论辈份,他是我的叔叔,一直非常疼爱我。所以我认了他作干爹,他的妻子作干娘。离开唐门时,我几乎已是个死人,是他救了我,为了帮我配齐拔毒所需的药材几乎倾家荡产;为了带我离开唐门的势力范围故意犯了赌戒被逐出唐门。我时常猜测唐斐也许知道这一切,但是他默许了。

唐亦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儿,因为体弱多病刚巧去世了,她的名字就叫唐秋。为了躲开唐门的耳目,他让我换上女装,改名叫做唐秋,带着我离开蜀中,回到他常住的金陵。他坚决不许我换回男装,说是会被发觉,我同意了。本来一切都还好,生活虽然窘迫了许多,也还过得去。直到有一天,唐亦喝得酩酊大罪,突然发疯般地把我压在床上,口里叫着我的母亲的名字。那天的事一直记不很清,只记得唐亦点了我的穴道令我动弹不得,然后他忽然伏在我身上不动了,我看见干娘拿着刀子满脸恨意,一下一下地戳着,温热的液体流了满床满枕,自然流了我满身……

当我醒来时,唐亦就已经去了,干娘疯了。我一直在想,干娘想杀的应该是我,只是唐亦用身体护住了我,所以我苟活至今。干娘疯了也在恨我,即使她现在已经快死了,恨意却炽烈如初。她都无法宽恕我,我不知要如何宽恕自己。

然后是左回风,左回风象掺着春风的冰雪,象夹杂着冰雪的春风。他对我很好。
然后,我辛苦建立的世界又一次崩溃了。这是第几次呢?唐斐翻脸时是一次,唐亦死时是一次,现在,虽然不愿承认,又是一次。一次,又一次。我的心空落落的,已痛得没有了感觉。我是真的真的努力地想好好活下去,非常努力,为什么还是不行?

世上众生芸芸,有人重名,有人重利,唐秋重的,是情。小的时候,越是与我交情好的人,我越是不能忍受他对我有一丝丝不好。唐斐曾经生气:"他那么打你你都不生气,我轻轻打你一下,你就气成这样,厚彼薄此!"唐斐你知道吗?那是因为他是不相干的人,我根本不屑于为他生气,而你是不同的。我珍视的人对我所有的好,我都小心翼翼收在心里,都是我宝贵的回忆。我贪婪地收藏这些温柔,累了的时候拿出来回想。可是时光如流水,万物皆变迁,当每个真心相待的人突然变得面目狰狞,无可辨认时,收在记忆里的美好就跟着化作了心田里的尘埃,从此不再。

我合上眼睛,想起和左回风相识以来的种种。不知不觉间,我把他看得很重要。他在今天以前,对我真的很好。
模模糊糊记得昨天酒过三巡时的对话。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为我准备好男装,你不是打算看我的笑话的吗?"
他笑了:"你的笑话,最多只能看一下,过了头的话,你就会恼了。你其实是个非常傲的人。"
我大为不服:"我从小长到大,从未有人说我骄傲。"
他摸摸我的头,很是宠溺:"你没有傲气,但是有傲骨。"
温柔宠溺的目光,没有了。
只在我面前露出的笑容,没有了。
围棋、清茶、名花,暖暖的火盆,全都没有了……也许这一切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只知道自己慢慢地沉醉,慢慢地卸下防备,一点点忘记我们的立场从来不对等。还记得左回风的手,修长的手指,温暖的掌心,他用这双手干脆利落地揭下我丑陋的疮疤,让鲜血重新开始流淌,一直淌到雨地里,混在泥水中供他践踏。

左回风,是我太傻,还是你太狠?
我知道你现在是真的看不起我,可是我也不需要你看得起。此时此刻,你对我来说已什么也不是。
心痛如绞,我知道如果能哭一场的话也许会好过一点,可是到处都滴着水,只有眼眶又干又涩。内息翻滚起来,丹田里象有把小刀在戳,喉头一甜,我抬起手,刚好接住一口血。跟着,又是一口。

回到天香楼时已经三更,我摸索着回到自己房间里。点亮了桌上的灯盏,如我所料,桌上压了一张纸条:秋哥,表哥急令我回去,我明日回来,勿念。落款是权宁。

我苦笑了,权宁,或许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二天早晨根本无法起床,眼前昏眩得什么也看不清,耳边象有一千只蜜蜂在嗡嗡叫,周身滚烫如火。恍惚中有许多人在床前来来去去,有苦得要命的药汤灌了一次又一次。我深深陷在床铺里,不想也无力理会这一切。

真正恢复意识听说已是在四天后。
我睁开眼睛,觉得全身无力,微微一动就是一身虚汗。再一扭头,唐梦伏在床头睡得正熟,她瘦了,脸上犹有泪痕。
看来是病了,真不中用。睡过去前的回忆飞快地涌入脑海,我不禁叹了口气。唐梦一下子睁开眼睛,然后立刻跳了起来:"秋哥,你终于醒了!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吓死我了。那个姓权的小子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我一直到那天晌午才发现你病了。"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眼看又要落下来。
我连忙对她露出笑容:"小梦,我饿了。"
"啊,你四天没吃东西了,一定很饿,我这就给你拿粥来。"唐梦象花间的蝴蝶般翩翩飞来飞去。先摸摸我的额头,再亲自跑到外面替我端粥布菜,再扶着我坐起来。

其实没有胃口的,可是看着唐梦殷殷切切的眼睛,还是努力多吃了几口。倦意随即涌上来,我很快又跌入沉沉的梦乡。
连着几次醒来,唐梦都守在床前寸步不离,我开始觉出有些不对:"唐梦,你要忙的事情很多吧,我已经没事了,你也该去休息休息,主持一下楼务。"
唐梦连连摇头:"楼里的事情很少,你病得这么重,我……我想陪着你。"
唐梦从小就有个习惯,只要一说谎或是一心虚,就会连连摇头。
我忽然想起左回风最后说的话:"你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地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脚,求我辱你。"
这么多天过去了,左回风不会毫无动静,既然我好好在这里,承受压力的,一定是唐梦。
心又痛了起来,我伸手拉过唐梦,让她看着我的眼睛:"别瞒我了,天香楼出事了对不对?左家庄提了什么条件?"
唐梦不说话,但她的神色说明我猜对了。
我叹了口气,这几天叹气的次数抵得上过去一年。"这件事由我而起,告诉我吧,不然我自己去找左回风。"说出这个名字时,心里又是一颤。
唐梦还是不肯说,她平时爱说也爱哭,真遇到事是绝不开口也绝不哭的。于是就耗着,看谁先让步。
耗了两个时辰,唐梦眼看我累得眼神涣散就是不肯睡,终于扁着嘴说了。
四天前,也就是我从左家庄回来的第二天,天香楼以窝藏反贼的罪名被官府查封了,这件事来得毫无预兆,猝不及防,许多楼里的姑娘和管事被捉走了。经查,背后操纵官府的人是左回风。唐梦曾亲自到左家庄去问其中缘由,左回风避不见面,一个笑得很和气武功很高的管家对她说,想要解决这件事,就叫天香楼的大夫唐秋到这里来。

我望着唐梦,她紧紧拽着我的手看着我。唐梦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谁忍心让这么美的眼睛染上忧愁?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我会解决这件事的,所以,你千万不要有一天对我恶言相向,在我身边始终如一的人,就只剩下你了……
第八章 奈若何
小歇片刻,窗外光线渐暗,应是快到晚上了,我坐起身来喝了一碗粥,觉得身上松快了许多,可以应付一场长谈了。
"唐梦,我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明日辰时,大开天香楼门,将我乱棍打出去。"即使要受辱,时间、地点、方式,我都要自己决定。
"……你疯了!"唐梦伸手试试我额头的温度,"还有一点烧,不要胡言乱语了,你该知道我是绝不会这么做的。"最后一句话说得一字一顿,坚决异常。

基本上,唐梦是个一旦拿定主意就不会让步的人,想说服她按我的意思办很难很难。不过我了解唐梦,她非常护短,所以才如此回护我;但同时也很有责任感,眼看天香楼停业、属下被押一定心如火焚;最重要的是,她爱唐斐,蜀中正在大打出手,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左回风无异于把唐门推入火坑。顶着这么大的压力护我这么久,唐梦,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问她:"就这样耗下去,唐门怎么办?"
"…………"
眼看着窈窕的身躯抖了起来,我咬着牙再问:"被关起来的人何辜,你忍心不管他们,让他们在牢里受苦,也许还有严刑拷打?"
"…………"
叹了一声,把她揽过来:"丫头,你我都知道怎么办最好,听我一次吧。"
"不要。"唐梦还是摇头,"左回风……为什么要找你的麻烦?他会对你怎么样?"
一时语塞,胸口闷了一下,刚才吃的粥在胃里不安分地上涌,连忙忍住。
然后我轻松地笑了:"你以为我离开这里以后会乖乖到左家庄去吗?只要你按我说的做,这里就与我撇清了关系,左回风没有理由再难为你了。我一出楼门就直接出城去,谁也找不到我的,你还不晓得我的本事么?"

"你还病着没有好……"
"我可是大夫。"
"可是……"
"别可是了,就算真的去了左家庄,左回风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他只是想要我帮他配制几种药材而已。"我凝视着唐梦的眼睛,也是一字一顿:"你信我这一次。"

唐梦低下头久久不作声,我看见如珠的水滴一滴滴落在床缛上,很快连成了一片。
"小梦……"
唐梦伏在床边小小地抽噎起来:"我曾经说过,在我这里,谁也动不了你的……"
别哭了,唐梦,象你这样温柔的女孩子应该是被人护着宠着的,没用的是我。
我们何时再见呢?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我会用刀架在唐斐脖子上,让他亲自抬着轿子来娶你……
借口说要独自想想明天的逃跑路线,把唐梦逼回自己房间里,我铺开纸笔给唐斐写了一封长信,一直没有机会也不敢对唐斐讲的话,这次必须写下来了。其实如果可以,我希望当面对他说清楚,但是以唐门现在的状况和我现在的处境来说,还是写下来以防万一的好

写完审视再三,突然觉得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轻松而清爽。等明天出了天香楼的大门,我就再也无所顾忌了。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我的母亲,不是干娘,是我心目中真正的母亲。我的名字是她取的,她说唐悠的悠是悠然的悠,悠闲的悠,岁月悠悠的悠;唐斐的名字也是她取的,意思我大概猜得到。她盼望我云淡风轻悠悠闲闲度此一生,盼唐斐出类拔萃出人头地不枉此生,而我们两个也确实各自朝她希望的方向在努力。

母亲是有些来历的,她正式嫁给父亲时,花轿里除了她还有两个很小的孩子,一个是我,一个是唐斐,我是父亲与母亲的孩子,唐斐则不是。唐斐的父母已经死了,我见过他母亲的画像,是个淡扫蛾眉,风华绝代的妇人。

母亲对我自然很好,但我知道她对唐斐更好,她经常用非常慈爱的目光远远望着唐斐,目光里带点歉疚。她去世时我十二岁,她把我单独叫到床前,告诉我,这一生,你都欠唐斐很多东西,所以你要帮他,其他时候,你当悠闲的唐悠就好了。她的目光平静安详,她说:"你自小就是个善良的孩子,我相信你。"

说出这种话的母亲,你知道吗,我心里一直一直在怨你。不过,你说的话都很对,我的确的确欠了唐斐很多东西,所以这封信必须交给他。
昨天耗了许多神,于是清晨起床的时候头就有点晕,自己号一下脉,又乱又浮,心里只有暗暗叫苦。我把信交给唐梦:"此间的事一解决,请你动身回一趟唐门,把这封信亲手交给唐斐。"看见唐梦神色郁郁,又强调了一遍:"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他,绝不可以假手他人。"

只有交给唐梦,我才放心,而且这下子,她终于有理由去找唐斐了。
唐梦点头,递给我一个荷包,要我收在怀里,她悄声对我说:"秋哥,我替你收拾了一个包袱,已经派人送到你原来住的地方了,你离开这里就去取吧。"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心情,这个场面说不定会令我笑起来,十足好像一对情人告别时交换定情信物。
辰时正是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滚滚的时刻,天香楼地处繁华大街最繁华之处,加上连日来传闻不断,更易招人侧目。所以当两扇多日未启的正门缓缓开启,我被几个壮汉连拉带拽,连打带骂地推搡而出时,门口很快就人山人海挤成一团了,叫骂声伴着叫好声、应和声,以及烂菜叶子、臭鸡蛋乃至石子等等这种场合必不可少之物铺天盖地丢了过来。一个为人不三不四,手脚不干不净的庸医此刻该受到的最热情的款待,我尝了个遍。巨大的声浪很快就令我晕了头,接着额头一痛,被一块碎石打中了,鲜血顺着鼻梁涔涔而下,迷了一只眼睛。无数鄙夷的目光如针尖如芒刺,加上身周许许多多又推又拉的手臂,我感到自己象深陷巨大的漩涡中,全然身不由己。

然而不知为何,心中一片木然,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试着拨开人群挤出去,却发现自己很快就力竭了,身体一阵阵虚软,汗透了重衣,最后惟有闭着眼睛任人推来推去,只求不必当场倒在地上。
如此一来,人人都应知道我已被驱出天香楼,从此与那里再无瓜葛了,也不枉了闹这一场。其实不这样做也是可以的,可是我宁可如此,我已经无力与左回风多做周旋,也已经厌倦了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一切渐渐远去,我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条阴沟里。原本整洁的衣服被撕成一条条的,头发上的束带早就不知哪里去了,头发披了一身,手上身上全是污渍,脸上只会更糟。这个样子大概跟活鬼没什么区别。左回风若是见了这副德行,怕是可以拍手称快了,不过那也得他先认出我才成。

还好,身边有一棵树,我扶着树干缓缓站起来,慢慢松开手走了几步,步子还算稳。先去取包袱吧,至少可以换一身衣服,洗干净手脸再去左家庄。看看天,已过了正午,我遇树扶树,遇墙扶墙,一步一步挪过去。今天是个大晴天,太阳懒懒地照在身上。走着走着,眼前忽然挡了一片阴影,我朝旁边迈一步,打算绕过去,阴影也跟着移一步,仍然挡在面前。怪了,我蹙起眉毛仔细看着地面,才发现那是一双男鞋,顺着鞋把目光一点点挪上去,一件青蓝色的长袍,再上面是一张很俊秀感觉很熟悉的男人的脸,只是脸色不大好,一脸煞气。我盯着这张脸看了许久,终于辨认出那是左回风的脸。

我不记得和他面对面站了多久,他很有耐心地等我作出反应。乾坤朗朗,光天化日,一个满身泥污的人和一个衣着光鲜的人互相凝视着,一言不发;一个刚刚被丢进阴沟,一个人人见了都得低头哈腰。我忽然觉得这种情形很可笑,非常可笑,可笑极了,于是我倚在身边一棵树上朝他笑了。左回风,你赢了,大获全胜。你现在满意了吗?就算你还不满意,我也没有办法了,我最多也只能作到这些了。

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却没有声音,于是我皱起眉问他:"你在说什么?"还是听不到他的声音,天和地都在乱转,面前的左回风也在乱转,恍惚间他跨了一步跨到我身边,我隐隐觉得这是不妥的,于是急急地后退了一步,这一步急退下来,一片巨大的黑幕压下来,把一切都遮住了。

最后的记忆是地面冰冷坚硬的触感,却令我心头一阵踏实,我知道,至少是现在,可以解脱一会儿了。
结果一解脱就解脱了两天,昏昏沉沉,时冷时热,睡梦中感觉到除了不时来来去去的脚步、奇苦的药汁以外,还有很专注锐利的视线,若不是被人盯着的感觉难受,我说不定可以再多解脱两天。

张开眼睛,我就看到了左回风。
我置身于一间宽大舒适的房间里,躺在一张同样宽大舒适的床上,棉布床缛,细布面的丝绵被,离开天香楼时穿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连同唐梦送的荷包,我片刻不离的药瓶一起放在床头。小火盆在床边摆着,鼻端嗅到一丝熟悉的药草香气,竟是每次探望干娘时一定会闻到的安神药草的香气。略一张望,不远处一张书桌旁,左回风半侧着头坐着,正在看书。

心里自然而然地一震,连忙合上眼睛。心头最直接泛起的情绪是恐惧和不安,这时才发现,并没有作好面对他的准备。
我的身体底子不算很好,但是作为一个不算坏的大夫,我懂得控制自己的饮食起居还有情绪,所以如果不把身上的毒计算在内的话,我堪称健康。这一次的病,我早就不情不愿地做出了结论:是情绪起伏太大的关系,所以目前最重要的,是稳住情绪。从这一点上来说,房间里熏的药草非常对症。

正胡乱想着,左回风缓缓放下书,站起身走到床边。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努力让眼球也一动不动,只当自己没有醒。他站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抚上了我的脸,我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耳边听见淡淡一声:"不用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我睁开眼睛,朝他看去,他已经把手收回来,转身出了房门。
一会儿工夫,轻快的脚步声响起,是权宁!权宁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手里捧了些清粥小菜。
床边摆起一张小桌子,权宁没有看我,只是伸手把我轻轻扶起来,低声说:"秋哥,吃点东西吧。"
我心里有些惊疑不定,权宁平时并不是这个样子的,是左回风对他说了什么吗?浓浓的疲倦感又袭上心头,默默地把碗接过来,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见我把碗放回桌上,权宁急急地劝我:"多吃点好不好?你两天没吃了。"
权宁是不擅作伪的人,看他的样子是真的担心我,我心里一动:"你告诉我,天香楼怎么样了?恢复正常了吗?"
权宁点点头:"抓的人已经全放了,从昨天起就继续开业了。"
我松了一口气,还想接着问,权宁忽然拍了拍脑门,"秋哥你先吃着,我忘了一件要紧的事情,回头再来看你。"说着飞快地跑了。
我心里升起不祥的感觉,看见两个丫鬟还站在一旁,点手叫过来一个:"我娘这些天可好?"她低眉垂手:"奴婢实在不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掀被起床。两个丫鬟惊惶失措地过来拦住:"唐公子,少庄主有命,您这几天只宜静养,还不能下床走动。"
少庄主有命?我是忘了,左回风的话都是圣旨纶音,半个字也违背不得的,他要东,谁都不可以往西。一声不吭挣了几挣,发现我现在的力气居然还没有两个丫鬟大,眼看就要被按回床上。急火攻心,我一手扫去,把桌上的杯碗全部扫落在地,乒乒乓乓一阵大响:"带我去见我娘,再不然就把左回风叫来,听见了没有!"

两个女孩子互相看了一眼,婉言劝道:"唐公子等少庄主来了再问可好?莫要难为了小的。"这句话似曾相识,不要难为,不要难为,结果处处被难为的根本就是我。我颓然倒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全身,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

干娘,怕是已不在人世了。
被子忽然被掀开了,是左回风,他粗鲁地把我拉起来靠在身上,探了一下脉门,一言不发点了我几处穴道,伸单掌贴在身后,我觉得丹田一热,一股真气输了进来。

这股真气雄浑淳厚,滔滔不绝,直冲得我气也透不过来,好在他不久就收了掌。才喘了几口气,被他一指点在睡穴上,就此沉沉跌入梦乡。
干娘确实已经去世了,就在我被打出天香楼那一天去世的。再醒过来时,左回风把这件事说给我听后就走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呆呆地拥着被子坐在床上,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早就知道她不久于人世,可是事到临头却觉得太过突兀。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没能听到她说原谅我,这些都尚在其次,重要的是她不在了,一直牵肠挂肚,悉心照料的人没有了,我终于只剩下自己。一直都是因为她只剩下我可以依靠,我才能不知疲倦地撑下来的……

伸手拿过唐梦送我的荷包攥在手里,暖得温热了再松开手看里面。荷包里装了两张银票,一张十万两,一张五万两,很明显,一张让我还债用,另一张可以留给自己。

想离开,真不知道呆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很明显,我病得破破烂烂的让左大庄主连折辱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只好权当行了善事,不知等我病好了,他打算怎么办。至于我,只想离他越远越好,最好他心里一烦把我撵出去。我苦笑了一下,这件事暂时是由不得我了。

日升日落,转眼已是七八天,我慢慢好起来。左回风每天总有一两个时辰一定会坐在这个房间里看书,桌上放着一杯茶。除非必要,两个人都不说话,他看书,我发呆。有时我觉得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徘徊不去,再一抬头,他明明埋首书中看得聚精会神。权宁则会在吃午饭时跑来陪陪我,但是话明显少了许多,有时我觉得连权宁也若有所思地让眼光在我身上转来转去,像是想要看出什么名堂来似的。

干娘停灵满七天时,我主动对左回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想把她火化带走。"左回风合上书冷笑了一声:"火化可以,你想走还不是时候。"
我不语,是走是留,我们走着瞧罢。
然而提了要走之后,我感到左回风的情绪变得焦躁起来了,看书时桌上的茶杯换成了酒杯,然后变成了酒壶和酒杯。
终于有一天,桌上摆了一副围棋,左回风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看一本棋谱,当空酒壶堆了一桌,黑子白子在棋盘上摆出了纵横交错一片片时,他扭头看向了我。

我想起仅仅二十几天前,我和他还在棋盘上动辄酣战三百回合,还可以言笑不禁,把酒言欢,纵然已在心里当成了上辈子的事,依然心中一片酸楚,只好扭过头不去看他。

我的动作不知怎么惹恼了左回风,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几步走到床前,毫不留情地一把揪住我的头发,逼我面向着他。我看见他眼睛里布满了红丝,衬得一张俊颜又是憔悴又是可怕,他就用这双眼睛死盯着我,咬牙切齿:"你逃也没有用,我不会放过你的,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我从没有见过比你更奸猾的人。"他另一手拿着一只酒壶,猛地含了一口酒,低头狠狠吻住了我。与其说这是吻,不如说是连咬带灌,我只觉得唇上一阵剧痛,上下嘴唇都被咬破了,喉咙里被烈酒烧得火辣辣地,一时间几乎窒息。拼命用力去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开,手脚都被牢牢钳制着。

当左回风终于抬起头放开我时,我着实松了一口气。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把酒壶往身后随意一抛,反身又压在我身上,开始从颈项上一点一点往下吻,两只手也开始熟练地解开我的衣襟。我真的慌了:"放手,左回风,你疯了!"他理也不理,细碎的吻已经落到了我胸前,反覆留连不去,一只手径向我身下探去。我竭力又挣又推,却半点用处也没有,可是我不要,我不要!为什么无论我怎么不愿意、怎么反抗都没有人理会?上一次喝醉了还觉得无法忍受,这一次神志清醒,只恨不得失去意识才好。

我的眼睛开始失去焦距,压在我身上的人是谁?是谁?是不是唐亦?一片片黑影纷至沓来,是唐亦酒醉后浑浊的眼睛,一会儿眼前又变成鲜红,是干娘一刀又一刀戳出来的血。我近乎疯狂地挣扎撕喊起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了,胸口有块地方疼得像要炸开一般,血从口中涌了出来,鲜红的颜色令我更加无法自制。

"唐秋,唐秋,你醒醒,是我,是我!"身上一轻,不再被压住了,一只手伸过来抹去我脸上的血,跟着有人连连晃动着我的肩膀,我感到自己被揽入一个暖而宽厚的怀抱,紧紧地搂住摇晃着。

良久,我一点点回过神来,一点点看清楚抱着我的人,那是左回风,不是唐亦,一切已经过去了……
左回风脸色惨白如纸,我从没见过他脸色这么差过,他深深地凝视着我,像是第一次见到我这个人一样。最后,他把头抵在我的肩膀上,喃喃地说:"你……根本就不解情事,唐亦的事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终于明白了……我……真蠢……"

第九章 天之游丝
"权宁,我有事找你表哥,你去对他说一声。"
"可是他这几天很忙。"
"那么,把我娘的骨灰坛给我就行了。"
"……不行。"
"为什么?"
"不知道,你去问表哥好不好?"
我面前摆了两碗又黑又苦的药,热气腾腾,光闻就知道里面有许多贵重的药材。权宁坐在床头双手托着下巴,视线在我和药碗间游移不定,被药味熏得眼泪汪汪,就是不走,大有和我耗到底的架势。我知道如果药凉了,他会很快拿去泼掉,再端一碗新的来。这么个可怜巴巴的男孩子,就算是装的,我能拿他怎么办?

又忍不住叹气了。几天下来,同样的对话不断重复着,每次都噎得我无话可说。原先处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权宁如此善打太极拳,左回风真是知人善用。

那一天,左回风抱着我很久不肯放手,我恍恍惚惚任他抱着,无力挣扎,心底深处没来由地想大笑一场。这算是沉冤得雪吗?一切从头到尾好像一出闹剧。误会而已,然而仅仅因为产生误会的人是左回风,我就只有死去活来任他摆布的份,到了现在这一步,无论是勇气还是尊严,什么都不剩了。

我伸手去推他,他才突然惊醒般把我放回床上,想帮我疗伤,我缩到床角不让他碰到,只问他:"现在你肯放我走了吗?"
左回风怔怔地望着我,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他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手指突然弹了几弹,隔空点了我几处穴道,伸掌搭在我的背上,开始输送真气。

那天之后,左回风暂时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权宁每天陪着我,从早到晚。
这件事令我不得不多休息了几天,当可以下床走动时,我决心离开。事已至此,我相信硬要走的话,他不会留难。我没有完全料对,左回风的确不留难,他根本不露面,所有和离去有关的话题统统被权宁推得干干净净,无以为继。

奇的是权宁每天陪着我这么个寡言少语的病人,居然也毫不厌烦,总是开开心心说个不停,想方设法逗我说话。
我实在不知道朝不相干的人要怎么摆脸色,何况是已经熟稔的权宁。权宁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如何充分利用这一点,每天都有许多碗药,许多碗汤送过来,他就这样又是祈求又是强迫地非要我喝下去不可。每次想到权宁这么做全是出于左回风的授意就心头烦闷,不知是为了权宁对他表哥的绝对遵从还是为了左回风的"用心良苦"。每次把权宁支开想出门,五步之内一定见到左管家的笑脸,"不要难为"、"不要难为",不露声色地又把我请回房间里

我开始失去一向的平静。左家庄的一切好像恶梦,我却迟迟无法离开这个梦境。权宁的关心,左管家的善意,丫鬟们温柔的笑脸,全是因为左回风的命令,全都是一场虚幻,一朝令改,统统都会在下一秒破碎。而我现在已经无法相信左回风。

更多的是对依然在意这些,依然渴望温暖的自己的厌恶。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总有一天积在心头的不畅会一起爆发出来,那时我说不定真的会忍不住对这里的人下毒。
我想起小的时候喜欢坐在窗口看天上的云,各种形状,各种颜色,变幻莫测,被风托着悠悠地飘,消失在视野里。天空广大无垠,然而飘到什么地方去,全由风向决定。连天上的云朵也不能自由自在,何况是人的心思。

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曾经在不知不觉中牵系过我的线早已断了,虽然曾经痛彻心肺,可是现在我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也必须离开,我有其它的地方要去。

我不会允许自己再次被牵绊住。
于是有一天,当权宁象往常一样把药端给我时,我假装手一滑,药碗跌在地上碎了,权宁刚刚一愣,我手指疾出,连连点了他七处穴道,哑穴、睡穴个个不落。眼看着权宁的大眼睛里只来得及闪过一丝惊愕,就缓缓合上了,不禁有些歉意。扶着他躺在床上,替他除去外衣和鞋袜,盖好被子。我把药瓶收到怀里,荷包摆在权宁枕边,拿起唐梦给我的包袱,走出房门。既然不肯还我,干娘的骨灰就先放在这里好了,过些日子再来取,今天我无论如何要走出左家庄。

在这里施展轻功,即使再快也会被人发觉,我索性一步步朝庄门走过去。走了几步,眼前一花,如我所料,左管家挡在面前:"唐公子,请留步。"
我面无表情地对着他:"左管家,你想和我交手吗?"
"不敢不敢,只是唐公子大病初愈,还不宜过劳,在敝处多休养几日再走不迟。"似乎察觉到我是来真的,左管家这次没有露出笑容,这几句话于是说得愈发诚挚无比。心里微微一动,我对上了他的视线。

我看到一双眯眯的眼睛,蒙着层温润而奇异的光彩,与平日迥然不同,象春天的和风般绵绵软软,无处不在,一阵一阵拂过来。神智缓缓被吸了过去,慵懒倦怠的感觉从身体里一丝一丝地爬出来,一寸一寸地蔓延开,舒适得好像泡在温水里一般。

是啊,再多住几天,又有何不可呢?
"唐公子,外面这么冷,屋里那么暖,回去睡一觉吧,好好歇歇……"
模糊不清的声音传进耳中,好像远在天涯,又好像近在耳边。好好歇歇……的确是还没有歇够,全身都没什么力气,我迷迷蒙蒙地望着那双又温暖又亲切,好像在全心全意地为我着想的眼睛,几乎想转身回去了。

脚边"嗒"地一声轻响,我手里的包袱落在地上,沾了土,唐梦为我收拾的包袱,她收拾的时候,应该想着我会拿着它远远离开左家庄,离开金陵……打了个冷战,神智立时清醒,心知必须牢牢把握这一刻清明,我毫不迟疑地右手微抬,两口银针脱手飞出,疾取对方双目。

左管家显然没料到我的反击来得如此之快,慌忙间使了招铁板桥,上半身平平后仰,准拟将针避过去。这一下急闪其实是浪费了,我原本就没打算伤人,两枚银针堪堪射到他身前,却双双在空中拐了个弯,一左一右撞在一起,同时坠地。

如此一分神,他的摄心术已后继无力。我拾起包袱拍了拍尘土:"这些日子多蒙照顾,唐秋这里谢过了。"说着朝他拱了拱手,举步就走。
左管家叹了口气,挪了两步,依然挡在我面前:"既是如此,小的不敢强留,只是唐公子先去与少庄主道别一声再走如何?少庄主这些日子脾气可坏得很。"

道别?我又不是没找过他。一想起左回风,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火,不过是想离开而已,哪来这么多琐琐碎碎!我冷冷叱道:"让开。"伸手用力一推,用上了几分内劲,想把他推到一边,左管家顺着我的力道后退一步,下一瞬又端端正正挡回原位,唇边多了一丝苦笑:"唐公子,小的虽不敢与您动手,可也不敢就此将您放走。"

"不敢是吗?这倒不难办。"话里一丝弦外之音要听出来实在不难,我出指如风,连点六下,除了睡穴没点外,他的待遇与权宁一模一样。只是权宁可以睡在床上,他可只好杵在风里了。

"真是对不住了,就此别过。"我朝他一笑,这下终于无人会来拦我。
"就这么走了?连声招呼都不肯打么?"背后突然传来淡而熟悉的声音,不疾不徐,很好听的声音,我全身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不必转过头去,我知道左回风就站在身后,我居然丝毫没有察觉他的接近,难怪左管家肯乖乖让我点穴。

我僵硬地回过身,感到身体有点发颤,不禁暗骂自己没用。
几天不见,左回风神采如旧,只是眼睛下方一抹黑晕令他略显憔悴,显然睡得不怎么好。
应该一言不发走我的路的,理他做什么呢?要不然,直接说我要走,跟他要干娘的骨灰坛也可以。偏偏现在全身无处不僵,根本不听指挥,明明之前还打算当面告辞的,结果一见到面竟变成这样子。唐秋唐秋,你何时变得如此怯懦的?从心底泛上来的情绪里,有恐惧,有厌恶,还有一些酸酸涩涩连自己也辨不清的东西。

沉默半晌,左回风突然笑了:"想不到你的精神这么好,连左管家的摄魂术都奈何你不得,大夫昨天还说你至少得再休息个十天半月的。"
很久没见到他笑了,他笑起来仍然很好看,不带一丝勉强,只是这张春风般的俊秀面庞随时都可能化作漫天冰雪,把人连骨髓都冻成冰渣,再也无法去想温暖为何物。一思及此,恐惧、厌恶还有酸酸涩涩一下子全消失了,心头又是一片终日不散的冷漠与疲倦。

我平静地对他深深作揖:"在下与家母在府上扰了这么久,不敢再有劳烦,请少庄主奉还家母的骨灰可好?"
左回风凝注着我,脸上的笑容渐渐不见了:"唐秋,你我用不着兜圈子,我知道你恨我,这是我自己找的,怨不得谁。我也不求你原谅,你留在这里再休息几天好吗?"声音低低的,眼神深幽幽地,几乎是在恳求了。

曾几何时,这个人也会说一个求字了?若是说得早一点,我肯定会非常非常吃惊的,也许还有一点感动,可是现在,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只想离他远远的。于是我依然静如死水,不起微澜:"不必了,我还有事。若是少庄主不愿奉还骨灰,我择日再来取就是了。"

反正招呼打了,礼数也尽到了,我不再看他,又朝庄门举步。
下一秒,左回风不知怎地又站在跟前,方式与左管家如出一辙,谁跟谁学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最好让路。我抬头平平地看进他的眼里,说:"让开。"

左回风没有动,我心里又是一阵莫名的烦躁,干脆冷笑一声:"左回风,你也算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没想到行事如此婆婆妈妈,拖泥带水,不觉得难看么?"

左回风恍若未闻,显然还是不打算让开,反而前行了两步,离我越来越近,近到只有一步之距,然后他淡淡笑了,只是这一次眼里全无笑意,于是笑得分外冷漠:
"你说的有事,是指去唐门吧?你根本已不是唐门的人,唐斐当初将你逐下峨嵋,原本就没打算让你活着,若是你平平安安回去了,他的掌门之位,可就坐不稳了。以你现在这样的身体,还巴巴要跑去替想杀你的人送死,你以为我会让你去吗?坦白告诉你,我现在不会让你走,恨我也罢,怎样也罢,你走不了的。"他瞟了我一眼:"你看似洒脱,实则死抱着往事放不下,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人,是你还是我?"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愿意,就总能用不经意的口气说出令人直痛得发抖的话来,一次又一次,方才流露的一点温柔原来不过是我的错觉,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没打算放过我。看着那双霜雪般的眼睛,有一瞬间,我觉得我确实在恨他,恨得想拿一把刀或者一柄剑直刺过去,让鲜血从他身上飞溅出来,或许那时候,我心里反复磨个不住的钝刀会暂时停下来,让我喘一口气。

和这种痛比起来,死又算什么呢?
心里隐隐知道,最后那句话,他其实是说对了。
所以我更加无法原谅他。
多日来的烦闷化作汹涌的杀意涌到胸口,我知道自己开始失去理智了。在唐门长大的人,没有所谓的善男信女,认真起来,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干娘死了,唐梦应该早就带着信回蜀中了,别的,我已经顾不得了。我退后一步,伸手往腰间一带,右手指缝里就夹了三把精钢铸成的小刀,在冬日的阳光下寒光闪闪。我的暗器全是唐梦替我准备的,她知道我不爱用刀,所以只放了四把,三把送给左回风,最后一把,我要留给自己。

"既然如此,出招吧。"
左回风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唐秋,若你养足精神,内力无损,赢我的机会是两成,以你现在的状态,连一成也不到,你过些时候再走,到时我绝不拦你。"

我不去理他,现在我的眼中只有他的一举一动。赢不了又如何,姓左的,你只能留下我的尸体。
武之一道,讲究的是精、气、神三者合一,一旦完全集于一点,施放出来往往无坚不摧。练武之人气怒过火时伤身远较常人为甚也是这个道理。此刻左回风闲闲地站在那里,周身百骸协调自如,一呼一吸均与身遭气流相合,不露半点破绽。

一片寂静,我静静地等着他动上一动,哪怕只是微微摆一下头。两个人如同木雕泥塑般站着,连眼皮都文风不动。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听到汗水一点点从额上渗出,慢慢下滑的声音,其他的风动树捎,飞鸟扑翼等等平日充塞耳际的声音此刻反而全不入耳。在这种情况下,双方比拼的是心力和体力。我的体力确实大不如前了,没有多久,身上的衣衫开始被汗水濡湿,全是虚汗;可是凭着一口锐气,我知道自己还能撑一阵子,不过,等到精气神均无以为继的时候,怕是要虚脱了。

一片寂静中,左回风忽然叹了口气,缓缓朝我这边踏进了一步。
他动了!蓄势待发的身体比头脑动得更快,三柄小刀自上而下排成一条直线直飞而去,去势疾如闪电,直取咽、胸、腹。左回风只来得及稍稍左移了一下,最上面的小刀擦着脖颈飞了过去,另外两柄则结结实实钉在了他的右肩和腰际,直没至柄,殷红的血顿时汩汩而下,染湿了衣襟。

刀锋没入肉体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我是真真正正地愣住了,他等于说是自己送上门来当靶子的;还有,刀上有毒!我自己的暗器是不喂毒的,可这是唐梦的暗器!

唐门毒药闻名江湖,自然是名下无虚,况且这是一种相当烈性的毒药。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左回风的脸上已经开始透出黑气,他没有拔出刀子,只是快速地点了伤处周围的穴道,就缓缓坐了下来。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这种毒算是比较烈性的,左管家被点了穴道,站的地方离这里也有相当一段距离,如果我不理会,左回风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可活。

有那么一会儿功夫,我呆站着,既不知道应当怎么想,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此时此刻,他的生死掌握在我手里,如果我就这样呆站着不动,那么名震天下的左回风,会死,而且是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在我手里,死在两枚普普通通的唐门暗器上……

左回风神色平静得出奇,仿佛对这种状况早有预料,方才的冷漠和嘲謔不见了,他只是深深切切地看着我,就像那一天他抱着我不肯放手时那样看着我。他什么也不说。一直到刚才,他都把我害得好惨……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他的真真假假让我分不清楚,只知道又被骗了一次。我走上前,重重地赏了个他一个耳光:
"姓左的,你这算什么,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你这个小人!"

俊美的脸庞上顿时多了五条红痕,肿了起来。左回风还是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仍然平静坦然地凝视着我。两处伤口上的黑血已经凝结在创口周围,衬着浸透鲜血的衣襟,看上去说不出地碍眼。

我垂下手,没有了继续发泄的心情。唐梦知道我不喜欢杀人,所以既准备了暗器,也附送了解药。反正本来也没想对他怎么样的,我把药瓶丢在他面前,决定按原计划离去。

刚刚直起腰,他的手突然伸过来拉住了一边袖口,紧接着手腕一紧,被牢牢钳制住了。左回风的手冰冷而有力,简直象只铁箍:"再留些日子好吗?你身上有种奇毒,我已经写信给舞柳,叫她来帮你看看,她十天前出发,再过七八天就会到了。"

我又是一呆,舞柳?左回风的双胞胎妹妹,那个医毒双绝的左舞柳?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了?不愿多想,往他虎口上狠狠弹了一下,用力挣脱了那只手:"这些与我无干。"

左回风没有再来抓我,看着我离开,他只是拿起身边的药瓶丢还给我:"你若是执意要走,把这个也带走,我不会用的。"
不知为何心口一窒,泛上一种不忍的感觉。我连头也不敢回,看也不看那个药瓶,匆匆丢下一句"用不用随你"就逃也似地奔出左家庄,只觉得他的目光一直尾随着我。

太阳在天上慢慢走着,路上的行人也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只有我停在一处徘徊不前,迈不开步。前前后后折腾了半天,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却不能找地方休息,我恨恨地咬着下唇,第二十一次抬头看了看太阳,再看了看不远处的左家庄。为什么还不走?那里往我的脚上拴了根绳子不成!

回去就回去,远远看一眼,只要那个姓左的不在原地了就行。
左回风依然坐在原地,头微微垂着,一动不动,走近一看,人已经没有了知觉;不远处,解药在老地方躺着,没有动过。
我捡起药瓶,知道自己又一次输了。
我绝,他比我更绝;我狠,他比我更狠。我为这个我所见过最奸猾的人拔出肩上和腰上的刀子,敷上救命的药粉,强抑着落泪的冲动,用尽全力再赏了他另半边脸一巴掌,把他从半昏迷打回清醒。

只是想离开而已,为什么这么难呢?
后来有一次我问他:"如果那时我没有回来,你怎么办?"
他笑得好像一只刚刚得道成仙的狐狸:"我从小就服食各种毒物药物,哪有那么容易死?不过是演戏而已,再等两个时辰你不回来,我立刻发下天盟的令箭捉拿你,包你连金陵都没出就被捉回来。"

"……你何时开始计划用这一手的?"
"那天去拦你的时候,临时想起来的。"

第十章 朝朝暮暮
无论大小,每天都会有许多事情发生,有些事情前因连着后果,理所当然,脉络清晰;有些却从开始到结束完全莫名其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说今天早些时候的执意离开是深思熟虑兼忍无可忍的结果,应当视作第一种情况;那么此时此刻,重新被安置回睡了很多天的房间,裹着温暖柔软的被子躺在床上这件事,只能归为第二种情况。


衣服换过了,大夫来过了,药草的香味弥漫整个房间,左家庄的下人们今天着实忙活了一阵子,权宁吊着眼角瞪了我一眼又一眼,连话都不肯说,只是把药碗砰地一声往桌上重重一放,我只好端起来一口喝干。不过我发现,他奉送给他伟大表哥的白眼可能更多一些,只是左回风不疼不痒,远远没有我这么心虚,坐在床边老神在在,心情显然很好。他身上的伤口早已处理好了,只是脸上一左一右两道红白交错的掌印一时半会不太可能消下去,刚才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夫看到他时,惊得差点把药箱摔到地上。


我一丝歉意也没有,事实上,有点想再打几巴掌。心情很坏,既懊恼又生气,而且非常沮丧,如果不是有旁人在,我几乎想用力去咬被角了。然而目前的状况是,床左边坐着权宁,右边坐着左回风,背对一个势必得面对一个。

勉强开口:"我想睡了,你们要不要也去睡?"
"你想睡就睡呗,没人拦着。"权宁哼了一声,背过身去:"我就要在这里坐着,反正今天已经睡够了。"
"…………"
左回风伸手帮我掖了下被角,站起身来。我心里刚踏实了一下,他走过去从书桌上取了本书,居然立刻又坐回了原位。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好累,明天再想怎么办好了。
只是有两个人坐在这里,睡不着的……
……天都黑了,求你们先走开行不行,让我静静……

刚才的药里,绝对有助眠的药草,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我努力抬起眼皮最后看了一眼,身周是两个坐着不动的人影,沉静安稳,象是还会坐很久很久。
下一刻,沉沉跌入了梦里。
其实有人陪着也是非常幸福的事情,在这种虚无且转瞬即逝的幸福里睡去,我觉得有些不想醒。

和往日一样,我是被窗外的鸟雀啾鸣声吵醒的,天色刚蒙蒙亮,全身睡得软绵绵地,习惯性地想翻个身再睡一会儿。一动就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压在腰上,伸手一摸,竟然是条手臂。打了个冷战,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深深吸了口气,把这条手臂拨到一边,慢慢地翻身——

鼻尖对鼻尖!

在这种情况下,尖叫出声是太没面子了,忍着不叫则是太伤身了,面子和里子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所以我一把拉过被子蒙在脸上,隔断了自己的惊呼和眼前左回风放大的脸庞。

被子突然被人用力一拽,左回风睡眼迷蒙地把被子抢回自己身上,朝我这边移动一下,手臂又伸过来搂住我的腰:"别动,我还没有睡够……"

我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确定自己没有搞错,这里是左家庄,是我住了半个多月的房间。除了床上多了个左回风之外,一切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大惊之后是大怒。这种早上醒来床上莫名其妙多了个人,不但和你裹在同一条被子里还摸来摸去的情况,就算世上有人可以不动声色地容忍,那个人也绝不会是我,更何况这个人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左回风。我把他的手往旁边一摔,把被子从他身上剥下来裹在自己身上,用力推了几下:"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出去!"


左回风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往我这边靠了靠,把我连被子一起抱住,顺势将脸在被面上蹭了两下,继续睡。我的睡意至此已经一丝不剩,眼睁睁瞧着这一串只能用可爱来形容的动作,有点哭笑不得,难道这也是他的手段之一?就为了抱着我睡觉?用不着这么牺牲形象吧,连被子也不要了……


枕头底下有两根金针,我费力地从他的包围中抽出一只手,插到枕下,手掌再扬起来的时候,指缝里明晃晃的。朝哪个穴道下针呢?软麻穴如何?包他立时冷汗淋漓。左回风静静的睡容令我觉得自己在干坏事。不过是给披着羊皮睡觉的狼点穴而已,难道也算干坏事?

那张脸上,还印着两个淡淡的巴掌印。
还是点肩井或者环跳好了。
刚刚打定了主意,手腕上就是一紧,左回风还是闭着眼睛,只是右手迅如闪电扣住了我的脉门:"别动,还有,被子还我。"
"滚出去1"一迟疑间已落了下风,我觉得牙齿根有点发痒。

"第一,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我已经让给你睡了半个月;第二,我这个人认床,所以半个月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第三,我现在怎么说也是个伤患,唐公子,你就不能对我客气点么?乖,把被子分我一半。"声音有点含糊不清,但是绝对是装出来的,因为脉门处的钳制一紧,令我整只手酸软无力地垂了下来,金针无声地落在床褥上。


"一半哪里够,全还给你好了!想不到我竟然占了少庄主的卧房净地,当真惭愧之极!"我手足并用,把那条被子踢得远远的,这个房间竟然是左回风的卧房!大虽大,实在朴素,所以我从来没朝这个方向想过。挣了几下,我想下床,这张床上既然睡了个左回风,自然就睡不下唐秋了,我究竟是被何方的鬼迷了心窍,昨天才没有走呢?左回风的手指偏偏越箍越紧,最后用力一带,硬是把我整个人横拉直拽拖回他的怀里。


"唔……"他拽的是我的右手,虽然日常动作已经无碍,筋脉其实还没有完全长好,禁不得如此一拉。一阵奇痛袭来,我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软软倒在床上,拼命咬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也没有用,只觉得额头一滴滴渗出冷汗。


左回风轻轻松开我的手腕,轻轻托起那条倒霉的手臂察看,虽然痛得头晕眼花,我也能感到他的动作非常轻柔小心。等到疼痛渐止,眼前五颜六色的光晕散去了,我看见一张略略发白的俊颜,带点后悔带点担心地对着我,眼睛里的歉意掩也掩不住。他似乎没想到应该把这些情绪藏起来,摆在脸上让我看得一清二楚。


有点难受,这个人,应该对我早就没有恶意了,他也许只是想对我好一点,想回到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时候;可是我还是怕他、防他、能拒绝就拒绝,能不理就不理。早就不怪他了,怨恨是很累人的事情,我没有那么多气力。

只是左回风,现在与原先比起来,还多了一些无法释怀的东西,所以,有些事情,我实在做不到。
我对他微微一笑:"我没事,你也该起床了罢?"
他的唇角弯了弯,也牵起一丝微笑:"可惜,不能赖床了,你补偿我点什么如何?"说着飞快地低下头在我的唇上啄了一下,才转身着衣。
他要的补偿,还真是奇怪,就像……想要抱着我一起睡一样奇怪。
又是空闲无事的一天,昨天的老大夫提着药箱来替我把脉,替左回风换药。左家庄的大夫说出的话,总是极合左大庄主心意的,所以我依然不许下床。
我掰着手指计算左舞柳什么时候能抵达这里以及唐梦什么时候能回到唐门。万水千山隔着,不知路上安全不安全。别看唐梦娇怯怯的,动起手来可是一点儿也不含糊,加上她外出行走时通常女扮男装兼易容,不该有什么岔子才是。

还是不放心,还有,唐门近来如何了?
权宁今天一直没有露面,坐在桌前看帐本的某人说:"我叫他去补眠,这小子想跟我斗还早了几年。"这句话我有听没有懂,于是左回风补充了一句:"他昨天硬是在这里赖到四更,自己不睡还害得我也不能睡,现在还不是困得爬不起来。"

我还是有点疑惑,权宁非要守在这里做什么?左回风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肯多说,跟着以非常优雅的姿势打了个呵欠,表示他也困意正浓。
看他似乎睡眼惺忪,全无防备,应该是个好机会,我直截了当把话丢给他:"我想见见唐梦。"
"你还忘不了呆在天香楼的好日子吗?"左回风答得含讥带讽,连消带打:"可惜,她现在已经不在金陵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件事。"
果然还是不行,他总能一下子猜透我的用意,我咬了咬下唇,下一句话怎么也问不出口了,他不会回答的。他想拉下脸来时,随时都可以,这一点怕是我这辈子也做不到的。

左回风懒懒地站起来,微微眯着眼睛,朝大大的床和倚在床头的我瞟了瞟,再瞟了瞟:"你我作笔交易怎么样?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很不好,非常不好的预感,我不由自主缩了缩身子,大概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了。
果不其然:"乖乖陪我睡个午觉,你想知道的事情,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着就脱鞋上床,毫不客气地往枕上一倒,左手拉过棉被,右手顺畅之极地搂住我的腰。

我也不想客气,把他一手推开,掀被起床:"左回风,你慢慢睡,舒舒服服睡,恕我不奉陪了。"
结果这次左手一紧,又被他扣住了脉门拉回来:"你不想知道唐门的事和唐梦的事了?"
"……你只当我没问就好。"
"这些事只有我知道,旁人纵然肯对你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
"就算你不答应,也不许下床,你没听到陈大夫的话吗?"
"……"
"不过是个午觉,我昨夜四更过了才睡的……"
"……"
我一直认为成功之人必有其过人之处,左回风的有些过人之处,的确是旁人所不能及的。还有,根据"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道理,若在左家庄与这个看似英雄,实为无赖的人多处上几个月,我应当会变成一位大人物,至少,忍人所不能忍的功夫定会炉火纯青。

于是,左大庄主幸福地睡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午觉,直睡了两个多时辰,双手并用,一只搭在我的腰上,一只握着我的手。而我对自己居然迷迷糊糊也睡过去这一点,同样佩服得五体投地,简直佩服得又想去咬被角了。

我醒来时,左回风已经醒了,一睁眼又是一个鼻尖对鼻尖吓死人的状况,我本能地往后远远一缩,若不是床够大一定会掉下去。
左回风眼角眉梢尽是春风,染得一室皆春,他朝我这边挪了一下,轻轻把我拉过来些,看了看窗外的日色,低声道:"已是申时了,你睡得好么?累不累?"

他又在玩什么花样了?我怀疑地看看他。这种肉麻兮兮的语调不象他的口气。
"被我抱了这么久,你身上酸不酸?"声音越来越肉麻,越来越不象他,我觉得身上麻麻的,起了许多鸡皮疙瘩。
"你……"又在算计什么?
我的话被门"砰"地一声开启的声音打断了,权宁站在门口,一脸的不敢置信。他看看左回风,再看看我,来来回回看了几次,脸上的不敢置信渐渐变成了伤心,大眼睛开始一点点变得水汽朦胧。谁有这个本事把他欺负哭了?一定又是左回风。我心里大为不忍,正想安慰他两句再问问缘由,左回风却先我一步开口了:"你进来之前怎么不晓得先敲门?成什么样子。"声音淡淡的,里面结了一层冻死人的冰霜。

权宁不说话,眼睛里的水汽滚了几滚,终于滴滴哒哒落下来,之后转身就跑,连门都忘了关。
我狠狠地瞪了左回风一眼:"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是你表弟啊!"左回风凝视着门口,把我抱得比刚才更紧了一些:"别忙着骂我,你也有份的。"
他悠悠地叹了一声:"我也没有办法,有些事是拖不得也让不得的啊……"
我想知道的事情,一直拖到晚上掌灯时分才谈起。
唐梦在一周前动身去了唐门,预计十天后到达,左回风说:"一直到我亲口告诉她你一切安好的第二天,她才离开的。我已经暗中令人沿路照拂,定保她平安无恙。"

"你对她如此关照,有何居心?"
左回风摇头:"我做事,并不是每一件都别有用心,你这位小妹是性情中人,我愿意帮她,如此而已;当然,"他微微笑着瞥了我一眼:"我主要是助你。"

我没有答话,我的本能告诉我,与左回风探讨这方面的问题是不智的。
蜀中已陷入了一片混乱,与三大门派有恩或有仇的各方势力不断朝四川云集,随即开始互相碾軋,新仇旧恨混合着勾心斗角和功名利禄不断地发酵,象漩涡般越卷越大。漩涡的中心却比较平静,三方人马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我皱起了眉,按理说,门派间、特别是白道门派间的争斗是很少牵连他人的,往往请其它门派中德高望重的前辈作公证,订下比试方法后通传武林,这才开战。唐门算是介于黑白两道之间,与白道往来便依白道规矩,与黑道往来便依黑道规矩。这一战开始时还好,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象这种情况,只有企图浑水摸鱼之辈能得到好处而已。就算现在罢手,怕也挽回不了既成的凶势了。

是什么人在从中搅和,是唐斐还是另有其人?
不过,我对江湖中这种事情,只有厌恶而已,只要唐门幸存,其它自动自发卷进去的人与我无干。
还有一点不太对劲——
"左回风,既然你想要的是各方势力均衡,彼此牵制,为何会允许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你现在是在局外还是在局中?"我紧盯着他的眼睛。
左回风神色冷漠,完完全全又是那个寒气逼人不可一世的天下第一庄庄主了:"江湖上
均知左回风现下身染小恙,暂时深居庄中不见外客,此次蜀中之乱,与天盟概不相干。"
"自十九年前雁云宫之乱至今,武林已平静太久了,一人之力,难与大势相抗,非来不可的,就随他去吧。"
下一句话足以令人吐血:"好了,夜深了,睡觉吧。"
有些事情是开不得头的,比方说这次午睡。自此每晚左回风总能找到借口,而后心安理得地往床上一倒,拖着我作他的千秋大梦。我想方设法摆脱这种尴尬处境,始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知道,左回风想要追回一些东西。也许还想要一些新的东西,因为看着我的时候,他的眼神是温和而有所待的。他想要什么呢?
尽管在有些事情上他可以手到擒来无往不利,但似乎也有缚手缚脚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像这件事,所以他总是陪着我,总是与我说说笑笑,没有更好的办法。

然而在每个共寝的晚上,我总是既迷惑又绝望。常常是我背对着他,他从背后搂住我,温暖的手臂环绕着我,温热的鼻息在耳后轻轻浮动,我贪恋这些温暖,也害怕这些温暖。我无法相信他,无法抛开心中芥蒂,可是也无法推开他。

唐秋为什么会变成这般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呢?
没用的,左回风,没用的,所以请你放开手,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
他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放手,也不催促我,只是静静地等着。
左回风,你……如今不觉得我肮脏了对吗?所以你肯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
倘若你那天没有发觉,我现在是不是正在替你挑粪?
你总是这样对待旁人。
所以没用的,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你的期待。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这样子,你和我都不好过。
无月的夜晚,吹熄灯火之后谁也看不清谁,所以许多白天说不出口的话,晚上可以不知不觉地说出来。
有一天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左回风突然开口了,声音低低的,有点睡意:"你现在终于比原来多点分量了。"
"分量?"虽然每天睡每天睡,应该还不至于变成猪吧。
沉默良久,当我几乎又要睡着时,他出声了:
"你在天香楼外面昏倒那一次,是我抱你回来的。"
"你好轻,我想是我害的……"左回风像在叹息:"陈大夫说你身上中了毒,受不得刺激的。我一直想把你治好,让你抱起来别再那么轻。好在,舞柳快来了。"

只不过是几句平淡的话而已……为什么我这么感动,真没用……我的身体应该抖起来了,因为他突然把我抱得比刚才紧很多。
我回过身,把头靠到他的肩膀上。
不去想以前,不去想以后,此时此刻,我是幸福的。
醒来疑似一梦,左回风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在种种交错的不安和期待中,左舞柳到了。
第十一章 弦歌雅意
"这是舍妹舞柳。"
"这是…唐秋。"

左家有一对容貌才华出色无比,武功行事可怕无比的双胞胎兄妹,回风和舞柳,这是武林中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在有幸或不幸同时见到他们的人名簿上,刚刚添上了区区在下的名字,幸或不幸,尚有待定论。

不过,看现在情势,下场怕以不幸居多。

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只是左管家朝左回风耳边嘀咕了一句,左回风就走出门去了,房门一开一关,一关一开,去时一个,回来一双,房间里一下子多出个光彩照人,素未谋面的左舞柳。


轻描淡写地引见两句,左回风一脸事不关己地坐到床边凉快兼看戏去了。于是我突然发现自己正衣冠不整,头发散乱地半倚半坐在左回风的床上,尴尬无比地对着看上去文静温柔、美貌绝不输于唐梦的女孩子不知如何是好。


左舞柳与左回风同岁,好几年前就嫁人了,可是眼前的人看上去也就和我差不多岁数,柳眉弯弯,眼波盈盈,举手投足行云流水般顺畅轻盈,典型的江南美女,只有那双静谧中掺了丝慧黠的眼瞳深处隐隐透着几分稳重成熟,不细看是看不出的。


左舞柳是个,嗯,怎么说呢,楚楚动人,表里不一的女子。温婉可人也好,张牙舞爪也好,翻脸如翻书,轻松愉快。后来回想起来,和她的初次见面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汗流浃背。


这位气质温婉如大家闺秀的美女微笑着道了声"久仰",也不知久仰什么,就以既不含蓄也不优雅,狡黠好奇兼而有之的目光将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打量了个遍,如果眼神的专注程度可以以热度来计算的话,我身上早就着火了。这个……似乎有点过了,我令她这么好奇吗?

背上开始出汗,冷汗。

当我觉得大概连眉毛有多少根都被她数清楚了的时候,她微微回身朝着左回风盈盈一笑:"真是个清雅的美人啊,哥——"一伸手突然抓住了左回风的领口,温文尔雅地咬牙切齿:"几年不见,你越来越活回去了,竟然为了一个男人把我千里迢迢叫到这里,我还以为这次总算能沾到未来嫂子的一片衣角了——"

左回风看了我一眼,笑吟吟把她的手从领口上拉下来:"我在信里可没说他是男是女,你自己误会了怎能怪我。"

"误会?先是白纸黑字写着'很重要的人',再红口白牙告诉我'误会',这一套你还是留着去哄别人吧。"左舞柳柔柔笑着,伸手回去继续勒他的领口,"我懂了,原来你开始喜欢男人了啊,这趟到底没白跑。不过这下伤脑筋了,左家的传宗接代可怎么办呢,难不成变成我的责任了?"

左回风依然笑吟吟:"不这么写,你会来得这么快么?"
"那倒也是,不过啊,哥,如果你坦白告诉我'很重要的人'不但是个男的还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我一定会来得加倍地快,呵呵呵。"
几声"呵呵"听得人浑身发毛,那个什么"我见犹怜的美人儿"更加令人难受,真不愧是左回风的妹妹。
"别这样,舞柳,秋可要被你吓到了。"左回风轻轻揽住我,脸上变戏法般换上一副爱怜横溢的表情。

"秋"?鸡皮疙瘩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冒出,我忽然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这对兄妹言语里尽是机锋,打来打去也就罢了,偏偏句句不离我,句句莫名其妙,不对,太不对了,越来越是暧昧,总觉得自己正被缓缓拖进一个逐渐成形的套子里。


一点点,再一点点,我不动声色地朝大床深处移过去,离左回风远一点比较好。才动了两下,搭在肩上的大手就是一紧,把我禁锢在原处动弹不得。

有点动气了,这像什么样子,如此一来,在左舞柳眼里,我简直已经成了左回风的恋人了,两个男人也!难为她怎么想的,真是……荒谬。如果此刻不说清楚,怕是不会再有机会了。吸了一口气,我迅速无比地一针刺在左回风的虎口上,那只手一颤,顿时松了,我乘机朝床里面挪动一下,和他拉开距离。"左小姐取笑了,我与令兄不过萍水之交,再无其它关系。"微笑,风度,不可以流露任何情绪。


"真的吗?"左舞柳仔细地盯住我的眼睛,一丝端倪也不放过。此刻她的眼睛象两泓清水,光彩流动,打量又打量,探寻又探寻。所以说,背上再次冒出冷汗绝不是我的错。

"这真是……大快人心啊!"眉毛微微扬起,非常含蓄地眉飞色舞,"没想到我哥终于也有搞不定的人了,妙极妙极。"
她到底有没有弄懂我的意思,这一点我非常怀疑。
左回风瞪了她一眼,再瞥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怎么样,有办法吗?"
"别吵,再等等。"
我靠在床头,左舞柳坐在床前的红木椅上,左回风离得稍远一点,站在床的另一边。

左舞柳神情严肃,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已经在我的右手上搭了一刻之久;等到把手撤开,又去翻了翻眼皮,命我把舌头伸出来看看;最后取出几枚银针刺穴。针头拔出时,都已经变成黑色。


"坐起身来,背对着我。"我依言而行,感到几根手指在背后顺着脊骨一节一节往下走,心里已经知道她要作什么了。手指滑到一处,突然用力一捺,一阵既陌生又熟悉的奇痛顿时蔓延入骨,我用力抓住床单,坚持着不让自己往下倒。

一双稳定的手扶住我,把我轻轻推回原位,是左回风。
"金环花,银环花。"左舞柳低声作了结论,"这下毒之人好狠的心思。"

金环花和银环花是生长在活过百岁的金环蛇和银环蛇洞边的毒草,受了经年累月的毒气熏蒸再加上本身的毒性,成就了两种难除难解的奇毒,若是混在一起使用,发作程度可以增强数倍。

"你平时用的药是自己配制的吗?"

我点点头,从药瓶里倒出一粒递给她:"这是雪参、燕魂、断肠草为主药配成的。"左舞柳小心地托在鼻下嗅了嗅,顰眉沉思,口中喃喃道:"燕魂克住金环花,断肠草抵住银环花,雪参固本培元,但是还不够,还不够……"

是不够,我也知道,可是没有办法。

"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左舞柳抬起头,"金环花和银环花都是毒性内敛,不易扩散之物,到了你身上却已深入经脉,连奇经八脉都不能幸免,这下毒的手法当真匪夷所思。"

我苦笑,不接话。
左回风插话了:"舞柳,你只要说能治不能治就好。"

"治自然是能治的。"左舞柳微微一笑,"只是唐公子中毒已久,要拔得干干净净免不了要费一番手脚,所用之药又极是难得,待我再想一想什么法子最妥当。"

晚上依然睡在一起,反抗无效。按左回风的话说:"舞柳最是护短,你和我越亲密,她就越尽心尽力,这是为了你好。"
为什么我总是被他吃得死死的呢,天下难道真有克星这回事?
…………
"秋,你睡着了吗?"声音低低地从背后传来。
"已经睡着了。"所以你最好住口,还有,别这么肉麻兮兮地叫我。
"秋,舞柳很喜欢你呢。若是她看不上眼的人,就算是我拜托,她也不肯治的。"
"那又如何?"我该受宠若惊吗?
"多留些日子。"
"让我想想。"算一算,以正常速度而言,唐梦后天应该可以抵达唐门了,一切会怎么样呢?也许在这里多等几天,可以听到些消息。
"舞柳一直在想你身上的毒是用什么手法下的,我很少见她这么费神。"
不耐烦了:"左回风,已经是第四天了,你怎么老是在半夜说个没完,不想睡的话就别躺在床上吵别人。"
"不好吗?这就叫'夜半无人私语时'。"
"……"忍耐。
"这句诗后面那句是什么来着?'在天愿做……"
忍无可忍——
若有人此时经过这个房间,应该可以听到"咕咚"一声,是某人从床上被踹到地上的声音。

窗外雨水潇潇,寒意沁人,打开窗子,即使是冬天,也可以嗅到泥土的清香。
自那天之后就没有淋过雨了。
"想出去吗?我陪你到庄里四处走走。"
回身一看,微微含笑的左舞柳。
"这是待霜亭,到了夏天是下棋赏花的好地方。"
"这是月华轩,别看名字这么好听,里面尽是机关埋伏,我和我哥小时候不知在这里受了多少荼毒。"
左家庄曲折而深远,绿意融融,青翠的园林,小小的石子路,还有自天而来,迤逦而下的清清雨水,足以令我心旷神怡,气爽神清。有舞柳这样外表文静淑娴,声音柔美动听的人陪着漫步本是赏心乐事,可惜,我知道一定并不只是散步这么简单而已。

话题不知不觉由景色转到武功上,又自然而然由武功转到奇门阵法上,左舞柳浅浅微笑着,突如其来问道:"说到奇门阵法,你可听说过玄幻阵?一十九年前,大理雁云宫凭此阵与围宫进犯的中原各大门派高手足足周旋了十天十夜,入阵众高手或死或疯,无一人能全身而退。之后,此阵便被封为天下第一奇阵。"

玄幻阵!我浑身巨震,一下子明白左舞柳想谈什么了,本来还以为是左回风"喜欢"男人的事情,原来完全想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只是摇头。
"最奇之处,就是如果闯阵之人身上原已经中了毒,在阵中只要一使力,身上的毒必然被阵势所迫激发,毒随气走,遍侵全身经脉,歹毒无比。"
我依然摇头,只想快快摆脱这个话题,然而左舞柳并不打算放过我:
"左家庄依据原本的地势种花植草,蓄水布石,十五年的时间方才布成此阵,你愿意去看看吗?自雁云宫覆灭,这样的奇阵世上只布成两处而已,很难得的。"

字字逼人,句句旁敲侧击。
"不了。"我努力还以一个普通的微笑,"我有些累了,回去好吗?"
左舞柳脸上现出一抹歉意:"我们已经到了,你看,前面就是。"
顺着纤纤手指看去,前方一片白雾迷离,隐隐绰绰间闪动着水木树石的影子,既熟悉又陌生,是什么感觉呢?像是时空瞬间错置,这里不是左家庄,是三年前的唐门,然后,站在这里的,是三年前的我。

一阵阵恶寒从心底涌出,转眼间占领了四肢百骸,我僵立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了。我在害怕,确切说,是恐惧。久违的,排山倒海般足以将我淹没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将我包围,而我无处可逃。

情势总是比人强。我曾暗暗下过决心,今生今世,我不要再看到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奇阵,可是现在,我就站在它面前动弹不得。
左舞柳静静地观察着我的神色,伸手握住我的手,拉扯着我转过身:"我们回去吧,这里太冷了。"
转身,迈步,一步步离开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每一个动作都要费很大力气。
玄幻阵,天下只余两处。
"想不到另一处竟是左家庄。"不知是不是因为再见玄幻阵的缘故,手足冰冷,心底也冰冷。不自禁地,我冷笑了:"你猜得没错,我当年中毒后闯了一遭玄幻阵,所以全身处处是毒,驱赶不尽。左舞柳,你得到想要的答案了,该满意了吧?"

左舞柳神色不变,依然从容不迫:"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中毒,为什么会进玄幻阵,还有,为什么如今急着想回唐门,我哥忍着不问,我却不想忍,你可以告诉我吗?"

你可以问,我也可以不答。中毒自然是有人下毒,进阵自然是被逼进去的,有什么可说的。这么逼人的问题,左舞柳确实是左回风的妹妹,如假包换。
"舞柳,够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试探他!"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左手一暖,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包住了,是左回风,他居然也在附近!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成?区区唐秋一点秘密竟令你们如此牵挂,真是不胜惶恐。
怒火上升,我用力甩开他的手,继续冷笑:"二位如此聪明,何必多此一问。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们早就什么都心里有数了,偏偏还要试探,还想要我自己说出来。说又如何,不说又如何,你们统统只是局外人。"

拱手为礼,我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叨扰多日,今日容我告辞了。"
这句话说出口,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一片寂静中,我看到左回风的脸色骤然发白了,嘴唇翕动,却一时没有开口,眼睛里急速地闪过一丝痛楚,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其中的失落却深刻无比,酸楚无比,直引得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也痛了起来。

看多了他各种眼神,冷漠的,霸道的,算计的,甚至无赖的,却从没见过如此伤心,几乎是脆弱的眼神。
是我令他露出这种神情的吗?
不过是为了一个眼神,我居然后悔了。
其实,用不着这么冲动的,以为他又在算计我,于是立刻生气了,这根本不象我。现在可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左舞柳动了。把她老哥推到一边,向前迈了一步,端端正正挡在我面前,浅浅一笑:"我赶了整整十八天的路,从四川赶到金陵,纵使方才多有得罪,你一句'告辞'就想走,未免太瞧不起人了罢?"说着裣衽为礼,"舞柳替人医病从来有个怪癖,不彻底弄清病因便无从下手,奈何你又不肯明说,只好想法子试探,唐公子大人大量,就别见怪了。"

真是八面玲珑,给我铺了一道舒舒服服的梯子,不就势下来可就太傻了。
于是一天云彩暂时散去,大家相安无事。
夜半无人私语时。
"唐秋,"身后又传来低低的声音,微微不稳,"转过身来好吗?就今天晚上,不要背对着我。"
从躺下时起就了无睡意,听到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松了口气,顺从地翻过身面对他,立刻被牢牢抱住,两个身躯贴得紧紧的,总觉得自己几乎被包在了他的怀里。真是奇怪而暧昧的感觉,足以令人心跳加快,以前怎么从来不觉得呢?

"左回风……"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把头抵在我的肩上,可以感觉到他白天一定会束起的头发从颈上拖过,麻麻痒痒的。
"对你来说,我是个局外人吗,随时都可以说告辞,随时都可以不理会?"
我答不上来,真的不知道。你应该是的,可是我却无法忽视你的存在。近来,你在我面前从不摆冷脸,我其实很高兴。
"是吗?"拥住我的手臂稍稍紧了一下,又放松了。我莫名地想起白天那抹令我不安的眼神,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不是的,你不是。"想也不想,话就出口了。
半晌不语。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舞柳说的话吗?"
摇头。早忘了,因为尽是些玩笑话,听不出哪句值得记住。
一声轻轻的叹息:"她统统说中了,你不记得也好。"
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又出声了:"和以前比,你的话少多了,也不爱笑了,你知道吗?虽然你以前就不太说笑。"
"你……不能回复到以前那样吗?我怎么努力也不行?"
"若是别的时候,我不急,可是你又总想离开,蜀中这么乱,我实在不放心。心里烦躁所以才任舞柳带你去看阵的。"
"你不要生舞柳的气,她只是想试试你我到底关系如何。"
一句一句,絮絮不止,仿佛我不回应的话,他会一直就这样说下去。他今天和平时很不一样。
心弦一丝一丝地颤着,这些话是真的吗?左回风,你好狡猾,我总是被你这么一说就心软了,你太知道怎么打动我了,就象你知道怎么打垮我一样。可是,就像我不会被你完全打垮一样,我现在也很难被你完全打动。

然而这些话毕竟是钻进了我的心里,一点一点融化着我。
这样相拥而眠在旁人眼里看来一定很不象话,可是,我喜欢。他的体温、心跳,还有温热而悠长的气息在一片黑暗中罗织了一张温柔的网,将我包裹其中。这样的夜晚,应该是不多了。

"左回风,我告诉你我以前在唐门的事情吧。"既然,你这么想听我亲口说出来,那么只要是能说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第十二章 逝者如斯
二十年前,大理有个雁云宫,是个堪称震慑群雄的教派,实力雄厚,行事奇诡,难分正邪,加之宫中人物行踪飘忽,神出鬼没,江湖上少有人敢与之敌对。反正雁云宫僻处云南,与中原门派鲜少利害冲突,也就少了许多是非。

然而这个教派后来却被二十五个门派联手围攻,血战二十天后告败,教众无一活命,连刚出世的孩子也都被杀死了。中原门派虽然胜了却也损失惨重,他们在满是血腥味的宫中找了又找,怎么也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于是相互指责,最后竟起了内讧,又一次大打出手,从大理打回中原,整整混战了一年。这就是武林史上著名的雁云宫之乱了。

据说他们最初想要的东西叫做玄天秘笈,是一本无上的武功图谱,上面记载的功夫集太古玄学之大成,奥妙无方,可惜早已失传。后来不知怎么有人放出消息,说这本图谱在远离中原的雁云宫,一时间众说纷纭,大多认为此乃中原至宝,怎能流落蛮夷之地,应当名正言顺前去取回。各门派起初半信半疑,偏又怕万一是真的,被其他门派抢了先,最后终于演变成以众敌寡围攻雁云宫的态势。不过我想到了后来,他们已经忘记这场架是因一本连存在不存在都成问题的武功图谱而起的了。

雁云宫之乱所以能够平息,主要是因为各派都已元气大伤,无力再打;其次是由于有个武功高强,才德兼备的青年高手出面调解,主持了一次旨在令各门派握手言和的武林大会,自此成了武林盟主,这个人的名字叫做左益州。

左回风动了动,似乎有点不满:"你直说是我家那只老狐狸不就行了,偏要绕来绕去。这些我早都知道了。"
我不理他,继续说:"其实,雁云宫的人,并没有全部死绝。教主的夫人有一个结义的妹妹,是个生性不羁,视礼法于无物的女子,她长得很美。"
"雁云宫被灭时,她没有死,逃脱了。半年后她坐在花轿里,一手一个抱了两个小孩子,就这样嫁给了唐门的掌门人唐越。"
"所以,唐门有玄幻阵,是她把阵图带过去的。"
"那两个当时还是婴儿的小孩子,一个取名唐斐,一个叫做唐悠。"
在我的记忆里,我和唐斐生在唐门,长在唐门,从没到过其它地方。我也从小就知道,唐斐没有父母,是被收养的,所以在唐斐面前,我会不自禁地有点优越感。父亲更喜欢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么,我是他亲生的孩子;可是我不能理解的是母亲更喜欢唐斐,她的眼睛总是跟着唐斐转,还喜欢摸他的头。

我的优越感只到十二岁为止,那一年,母亲死了,而我终于意识到我该长大。
我和唐斐一起长大,在旁人眼中看来两个人都很出色。唐斐的武功稍高一点,而我医术毒术略强一点。不过门中的人都认为我一定会成为下一任掌门,因为我是掌门的儿子,而唐斐只是个被收养的外人而已,于是大家都来恭维我,都冷落唐斐,只有唐梦对我和唐斐一视同仁。我从小就是大家关注的中心,根本不知道冷落是什么滋味,因此尽管我竭力回护,还是有很多没顾到的地方,唐斐心里终究积起了怨忿与不平。


母亲去世以后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三年前,也就是我十八岁那年,他病了。他把唐门全部元老叫到床前,宣布我是下一任的掌门。之后他把我单独留下,告诉我:要小心唐斐,唐斐是当年雁云宫宫主的儿子。唐门也曾参与当年雁云宫之乱,若有一天唐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首先会报复唐门,报复我。所以为了整个门派的安危存亡,唐斐不能留,最好找个机会杀了他,也算为武林除去一个隐患。

父亲自己曾对母亲发过毒誓,只要活着一天就不能对唐斐下手,也不能命令旁人这么做,所以他在病床上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说给我听,盼我当个"识大体"的儿子。他相信我作为即将继任的未来掌门,会把私情放在一边,以大局为重。

那天,当我从父亲的房间出来时,看见了唐斐。唐斐就坐在父亲房间外面的台阶上,低低地垂着头,满脸是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我当时呆住了,唐斐自七岁以后就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如今竟哭成这样!回过神来后,我想也不想地扑过去紧紧抱住他,把他拉到离父亲的房间很远的地方,告诉他:"我会保护你,没人能碰你一根寒毛。"唐斐把我轻轻推开,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带点讽刺地笑了。

那个时候我明白,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
唐斐从来就是不可小觑的人物,他很早以前就开始不动声色地在门中发展自己的势力了,我知道他想当掌门,他不愿屈居我之下。这一次的事情只是给了他一个最好的理由,也绝了他的后路。

我却还想保住我们从小到大的情分,只要是能作的,我都会做。
于是我决心把掌门之位让给唐斐。
三天后父亲去世,按照唐门的规矩,过了头七,新掌门就要即位。我为父亲守了三天的灵,提笔连夜写了让渡掌门之位的书信,为自己收拾好行李,拿着这封信去找唐斐。

"然后他就对你下了毒药,把你推进玄幻阵,然后自己当了掌门?"左回风收紧了手臂,箍得我有些发疼,挣了一挣,他反而抱得更紧。
我想说话,却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哽咽,只好点了点头。
清楚地记得唐斐把我推进玄幻阵时所说的话:"我不会杀你的,我要你每天每天痛苦地活着,看着我逍遥自在地占据你的位置,拿走本属于你的一切。"
那时突然想笑。
左回风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问我:"你可知我为什么叹气?"
我摇头。
"第一,你实在是太天真了,也太小看这个唐斐了,居然以为他拿到唐门的掌门之位就满足了,只是刚刚开始而已,此次蜀中之乱就是证明。"
说得没错,那个时候的确是太天真了,我小看了唐斐的野心,也小看了唐斐经年累月积下的怨气。
"第二,你还是对我隐瞒了内情。"
"…………"
"你对唐斐的心情和态度好像自你母亲去世起就变了,变得一下子心虚了,你母亲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让你觉得欠了他的?"
"你虽然心软,却并不是个滥好人,居然对你父亲的临终嘱托连考虑也不考虑就丢在一边,还反其道而行之,不但要平白把掌门之位相让,还打算远远离开从小生长的地方,就算是和他情谊再好也用不着如此这般吧?"

"他把你害成这样,毒成这样,你不但不恨他,这次唐门有事你还这么担心,整天想着要回去,唐梦突然离开天香楼重返蜀中,应该是受你所托。"
够了,不要说了,我伸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轻轻咬了一下手指,吓得连忙缩手。
"其它还有不少破绽,归结起来,结论只有一个——你隐瞒了很重要的内情,你心里,有秘密。"
"…………"
"秋,你不肯告诉我吗?"
不是不肯,是不能,所以我依然沉默。
"那么我来猜好了,如果你的话句句属实,这件事并不算太难想通。"

"前些日子我命人詳查了你的身世,那时候就开始怀疑了,你今天告诉我的这些正好坐实了我的臆测。唐斐,是唐越和你母亲的孩子,而你才是雁云宫留下来的血脉,你母亲为你们交换了身份。你占据了他的位置,所以才能毫不犹豫地还给他,所以才觉得对他有所亏欠,我说得对吗?"

"…………"
"若是我,就算不计较灭门之恨,就算心中歉疚,也有的是办法保护自己,绝不会落到你这种地步。就算你对他狠不下心,也该存几分防人之心,先把自己置于安全的境地才是,你怎么就这么傻呢,都不替自己打算一下?"

最后一句话,语调非常温和。我心里猛地酸楚起来,在反应过来之前,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不住落在抱着我的人的衣襟上。
你果然想到了,左回风,你……真的很聪明。现在你猜出来了,我很不安,若你没猜出来,我会很失望。一个人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真的好累,母亲生前求过我,不到万不得已,就算对唐斐也不可以说,所以我一直只能把它藏在心里沤了十年,都快沤烂了。

唐斐见到信,只会更恨我,母亲怕唐斐会恨她,所以不让我说,可是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终归得知道。倘若,一开始可以由我自己选择就好了,我绝不,绝不同意和唐斐交换身份。我想母亲心里是有着恨意的,她这么做不只是为了保护我,也为了报复参与雁云宫之乱的唐越,报复爱着唐越、嫁到唐门的自己,只是苦了唐斐,害了我。想骗想瞒,为何还要告诉我呢?我永远不可能当作自己不知道这件事。

左回风,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点倒了你的部下,指名要你来见我。那个时候,我其实是想看看左益州的子女的样子,想亲眼看看那个雁云宫之乱最大赢家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有些事,不过是心照不宣而已。但是,我们之间的大大出乎我当初预料的纠缠,或者说是孽缘,是只属于我们的,与上一代一点关系也没有。
泪水一滴滴不住落下,来势汹汹,不可遏制,转眼浸湿了一大片衣衫。我感到左回风的唇落在我湿凉的面颊上,一寸一寸地轻吻着,春雨一般柔情,最后,他的唇覆上了我的,久久不肯离去,像在安慰。我合著眼睛,依然止不住如泉般涌流的泪。多少年了,不曾如此哭过,得能这般发泄一场,老天已算待我不薄。

次日清晨眼睛红肿,左舞柳兴致勃勃地带着权宁一起帮我用冰敷眼,拒绝无效。
三天后消息传来,唐门掌门唐斐,与峨嵋掌门丘妙风,青城掌门宗乾,约定四十日后决战峨嵋山绝顶,无论生死胜败,三派罢手言和。
武林哗然。蜀中各派势力偃旗息鼓,静观待变。
我清楚地知道唐斐已经收到了我的信,这是他传给我的讯息,他在等我回去。我不能再留在左家庄,必须动身了。
舞柳大怒,只可惜大怒的样子也斯斯文文,没什么威慑力:"早知如此,我在蜀中静待大驾就好,何必长途跋涉!"不过她还是送了我一囊丹药,可以"暂缓毒势"。

权宁想和我一起去,眼看全体反对,小脸气得鼓鼓的。
左回风只说了一句话:"这是圈套。"
我对他微笑:"没事,唐斐没有那么聪明,我也没有那么笨。"这是真心话。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要我躲在左家庄,还不如干脆给一刀算了,比较痛快。
即使是圈套,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累了,已经不想再补偿唐斐什么了,能做的几乎都做了。
要担心的只有一样:"左回风,你不要干预这件事好么?这是我和唐斐之间的事。"
左回风目光闪动:"只要与左家庄无关,我没有理由插手。"他一定又开始算计了。这样也好,各人终归都有各人的立场,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我们各行各事。

不过说到头来,我是为了什么,觉得自己可以这样要求你?你和我,又算是什么关系?朋友?其它?说不清道不明,每当想到这里,我都本能地不让自己往下想。可以确定的是,我确实有些离情依依。

理不清的思绪,只有交给时间,慢慢慢慢去理。
离开左家庄时依然是细雨连绵的天气,江南的景致在清冷的冬雨中一片迷离。左回风把我送到金陵城外,终于勒马不前。
古往今来,用以送别的名篇佳句无数,最实用的终归还是那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很想说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样的话,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走出很远,回头一望,他牵着马依然站在雨里。
策马扬鞭,疾驰而去,快快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也让他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青山无数,白云无数,绿水……也无数。
中部 唐斐
第十三章 归去来兮
自金陵取道上达四川,一般人都会选择走水路,我例外。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其实是个非常怕坐船的人,因为会晕船,当年渡江时就曾经吐得一塌糊涂,连小命都险些吐掉了大半条。所以这一次,我能不坐船就不坐船,尽量在陆地上赶路。

一段水路一段陆路,走得零零碎碎,每到一个市镇留宿,我都会到药铺买些药材配药:舞柳给我的丹药效力很好,只是配得匆忙,药性冲撞了些,需要用其它药佐和;再者,此去前途未卜,不想死得太容易的话,身边还是多备些毒粉药末比较妥当。

这种行程当然只能以急急忙忙又乱七八糟来形容,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我居然赶路赶得很"舒服":每到一地,当地最大的客栈里总是有上好的房间替我留着,小二总是热情得不象话,离开时还坚决不肯收房钱;一匹马骑了几天就会从马厩里消失,原地会另外拴着一匹精神十足的马让我牵走……

用膝盖想也知道是谁在关照我。
按理说,我该非常感动才是,问题在于,左回风的关照未免太周到了一些,别的还好。我实在不喜欢每天赶路都有人在身后不离不弃地跟着,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甩不掉,瞪不跑,明明素不相识却紧跟不放,偏偏又没有恶意只有好意,真是头痛极了。

从启程第二天起,我身后就跟了好几个这样的好心人。每隔几天,跟在身后三四丈远的人会换一拨,每次都是三个人。
有天乘船时,江上游放下来一只白帆上绘着一个大大的骷髅头的大船,乘着风势三下两下就到了近前,伸出挠钩不由分说就将我乘的船牢牢搭住。眼看几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般的大汉赤着膊,口里咬着刀跳过来了,船上顿时一片慌乱。两个艄公把橹一丢,抱着头蹲到角落里去了。我回头看看,那三个从昨天"换了班"起一直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的人仍旧浑若无事般安坐不动:抽旱烟的老头子依然在抽烟,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依然挤在一起说悄悄话。

"把钱都交出来,饶你不死,敢说个'不'字,老子立刻送你到江里喂王八!"一只满是毛的大手伸过来,"快!爷爷没耐心等!"
这么些年了,长江上的水盗还是这么不长进,连说的话都差不多。上船前自己熬的晕船药汤作用实在不大,瞥了一眼那只恶心的毛手,真想吐。
"吓傻了不成?"一张更恶心的脸凑过来,"小子,仔细一看你长得还真不错,该不会是姑娘扮的吧?"
眼看着那只毛手离我的脸越来越近,要不要废掉它呢?我指缝里已经藏了一枚银针,随时可以出手。身后突然一声咳嗽,拿着旱烟杆的老头子在船板上磕着烟袋,似乎总是磕不满意,气得用力跺了下船板,那个大汉身体突然跟着一震,噔噔噔倒退几步仍是立足不稳。一个趔趄倒仰,竟跌下船去了。

水花四溅间,江水晕起了两抹血红,落水的人杀猪般叫着从水中浮起,两只耳朵已经不见了。再看那个老头子又开始慢悠悠地抽烟袋,两个小姑娘轻轻笑着,耳垂上扇形的铁制耳饰已经各少了一边。

…………
三峡到了,山水连天起,青山峭拔,水色如黛。我坐在船头欣赏风景,努力想忘却腹中不住翻腾的草药和坐下船只逆流而上的龟速,发现没什么效果;扭头看看坐在身后笑眯眯的老和尚,头更痛了。

"施主何以愁眉不展?可愿赏面与老僧共酌一杯?"他刚刚取了江水,正在船舱里的小炉子上烹茶。
"……多谢,不必了。"
"可惜可惜,三峡之水中,上峡太涩而下峡太润,唯以中峡水不润不涩,不缓不急,最宜烹茶,待到船过了此处,施主便是想喝也不可得了,……"
"……"你的茶会和我刚刚喝下的药冲撞,只要一杯下肚,保证吐个地覆天翻,换了你你喝不喝?
"施主当真不喝吗?这可是千金难求的云南普洱新茶,长在大理洱海边上,钟天地之灵气,等闲难得遇上,……"氤氩茶香盈鼻,一个急浪过来,船又是几下大起大伏。

"不了,不……"又是一阵翻腾,我伏在船边大吐特吐起来,这一下发作积了好几天的份量,直吐得眼前发花。
老和尚好心地过来帮我拍背,一边惋惜地望着江水:"被施主这一吐,老僧暂时是不便江中取水了,好在方才已取了不少,足够这几天烹茶之用,善哉,善哉。"

"…………"
这尊茶佛已经与我同行三天了,而且好像还会一直同行下去,因为据他讲,他的目的地和我一样是唐门。自他出现后,左回风的手下就不再跟着我了,好像对他很放心。他是谁呢?僧袍、白袜、芒鞋,光溜溜的脑门上有几点香疤,白胡子、白眉毛,一笑两只细长的眼睛就眯成线,如果再胖一点、脸上再多些红光,简直可以去作年画上的寿星了。

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两件事,一是他走路点尘不起,显然内功极是深湛;二……是他千不讲究万不讲究,却非常讲究喝茶。
初见那天正在下雨,投宿时他拿了个钵盂站在院子里笑眯眯地接雨水,接满后又笑眯眯地向小二借了只炭炉,没多久客栈里就茶香四溢,清馨入骨,不知他是如何整治出来的。

武功高又嗜茶的老和尚,据我所知只有一个,就是少林派的缘茶大师。据说他当年投入少林门下时,法号原取为缘木,他却坚持要改为缘茶,说是尘缘可断,茶缘却绝决不可断。

缘茶在少林派辈分极尊,比现任掌门念智还要高出一辈,性喜云游四海,到处取水烹茶。这一回他打算往唐门一游,说是唐斐一年前曾一纸便条邀他到峨嵋山赏月喝茶,如今决定赴约了。

据说,天下第一庄少主左回风乃是他的方外至交……
用脚趾想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他的身份足以当得"大师"、"高僧"这种尊称,我目前只想在心里叫他老和尚,没有叫更难听的已经很不错了。
这个老和尚知道多少呢?左回风不可能把所有的事对他和盘托出的。
说到头来,左回风真是个不能相信的家伙!我当初明明对他说过"不要插手",他也亲口答应过"只要与左家庄无关,我没有理由插手",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话竟然不算数!这不叫插手什么叫插手?

可是好像也没有特别生气,仔细想来居然心里还有些开心,有些挂念,真是没用……
结果这一路走得太太平平,舒舒服服,就是累了点。
常言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不过对我和缘茶来说倒还好,既使雨后的山路滑不留足也可以如履平地,脚程比一般人快得多。渐渐地,峨嵋山已经近在眼前了。

峨嵋山方圆三百里,在四川境内堪称第一名山,苍郁险峻,其中灵妙之所,我当年曾一一游赏过。
唐门,就隐在峨嵋一处山麓中。
愈近唐门,心里就愈是慌乱,当初离开这里时,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回来。我抛下了门中一干已经奉我为掌门的元老、弟子;亲人、朋友,连一声交待也没有就走了,他们可还好吗?

还有唐斐,唐斐……现在怎样了?
多日来一直压在心中的不安随着双脚一步步前迈开始不断涌上心头,越扩越大,越侵越深,近乡情怯就是这种感觉吗?我想我不只是近乡情怯而已,我对这个地方,是有愧的,无论是对唐门,对唐斐,还是被唐斐搅得一团乱的蜀中……唐斐,对于我这次回来,你又会怎么看待?

"今日内就可以抵达唐门了,施主却精神不振,若有心事,何妨说出来开解一番?"客栈房间里,餐桌旁,老和尚坐在我对面,一面沏茶一面开始套话,物以类聚,左回风的朋友不可能是老实人。

刚刚用过早饭就喝茶,既不合医理,也不合养生之道,我皱起眉头望着他轻轻推过来的茶盏:"不知大师何以这般嗜茶,我辈武林中人爱酒远胜于爱茶,酒能醉人,亦可助兴,茶有何用?"

笑咪咪,咪咪笑,端起茶盏浅餟一口:"茶可清心,亦能养性,醉酒会误事,饮茶却于人于己均无害处,只有好处。"
是么?确实有道理,其实我现在看到酒只会远远避开,茶倒还是愿意喝的。只是如若那些唯愿长醉不复醒的人终日只能对着酽酽浓茶,岂不是太可怜了,沉醉自有沉醉的好处。

我也微微一笑:"大师昨晚睡得可好?连日辛苦,不如你我今天休息一日,明天再到唐门去如何?老实说,唐秋现在倦得很。"
他身子微微一晃,放下茶盏,似乎也有点困了:"今天便能到达,歇在唐门岂不是好,何必在这里多耽一天?这里的水不太好,沏出来的茶有些异味,老僧更不愿久留,你我这就动身罢。"说着就要起身,却被我止住:"今日便依我一次吧。"

他又是一晃,强撑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还是咪咪笑了:"既然施主如此坚持,老僧只有从命了,施主自己多加小心。"说着说着,一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缘茶大师,你说的不错,饮茶于人于己均无害处,只有好处。还请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去唐门好了。"厉害的老和尚,我下的药明明无色无味,也不会令茶叶变味,他还是喝出来了。药效只有四个时辰,我点了他的睡穴把他拖上床去,再在门口窗口撒上几味药,既防蛇蚁又防人,这才转身出门。

抱歉,我想自己进唐家堡的大门,不要任何人陪在旁边,或是陪在任何人旁边。
唐家堡变大了,这是我第一个感觉。当年离开时那片灰色建筑还在,旁边已经加盖了更大更高的一片红瓦,新崭崭地掩映在周遭大片苍苍郁郁的绿里。
不过,大门前牌楼上青色的匾额里依然是熟悉的三个大字:唐家堡。
一步步迎着那块匾额走过去,有一会儿工夫,我眼里只有它。三年的岁月仿佛不存在了,我就住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还是那个怡然自得的唐悠,只识配药和下棋,悠闲地过每一天。

爹不在了,娘不在了,纵然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心里也只认他们;这里是我的家,我的故乡,别的地方,我通统不承认。
唐斐,我回来了。
早有人过来拦住我:"什么人竟敢擅闯唐家堡,不要命了吗?"一共八个人将我忽啦啦围住。好大的排场,以前唐门只派两个人门前候客而已。
我环视一周,竟没有一个识得的,不禁有些诧异:唐门极少收外人入门的,难道唐斐破了这项规矩?眼见这些人个个和我差不多年纪,个个横眉立目,趾高气扬,手按在腰间鼓鼓囊囊的鹿皮囊上面,实在是疏于管教,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唐斐是特意叫这些人在门口守着,好给我个下马威的?

一时也不及理会这些,拱了拱手:"各位通报一声,唐秋要求见掌门人。"
"唐秋?"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面露不屑之色,为首的一个冷嗤道:"小子,凭你也配姓唐?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他突然顿住了,大概是发现方才站在面前的人突然不见了,再一摸,腰上的暗器囊也不见了。

微笑着,我把手中八个鹿皮囊往地下一丢:"去通报唐斐一声,就说唐秋求见。"
适才发话的人满脸胀得通红,狠狠盯了我一眼:"够胆量,你等着。"
过了一刻,他愁眉苦脸地回来了,想是吃了些苦头:"这位公子,掌门言道,素未识得名叫唐秋的人,无从尽地主之谊,公子还是请回吧。"
摆明了是不认这个名字,打进去当然不妥,就此回头更是荒谬,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烦请阁下再去通禀一声,就说故人来访,问他究竟见是不见。"那人有些迟疑,被我冷冷盯了一眼,还是去了。

这次回来得很快,对我躬身施礼:"这边请。"
于是,我迈过唐门高高的门槛,走进暌违已久的地方。
穿过长长的过道,我发现到处张灯结彩,悬红挂绿,这才想起门外的牌楼上也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是谁要办喜事了吗?这个念头只是匆匆一闪而过,我顾不上多想,心越跳越快,掌心湿湿凉凉的,不知何时已沁出了汗水。

出乎意料地,唐斐没有在唐门日常待客的大厅里见我,他在自己的院落里,一个丫鬟把我领到房门口就退了下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然后我终于见到了唐斐,三年不见,既熟悉又陌生的唐斐。
唐斐正坐在当年我们常常对弈的案几旁,见我进来,他站了起来。
对视,打量。我用力咬了一下嘴唇让自己神智更清醒些,看得更清楚些。
从外表看,唐斐并没有改变很多,依然有着线条明晰的轮廓,端正而略显秀气的五官,唐斐有一张好容貌……改变了的是他的神采。如果说他过去象把锋锐的剑,那么现在依然如此,只不过当年的锐气已经藏进了剑鞘里,几乎看不出了。唐斐的眼神带着点八风不动的从容淡定,除此之外从里面找不出多少情绪,不过,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见到我的第一眼,他的眼睛深处有波光一闪,只是辨不清其中意思。

在唐斐眼中我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是熟悉又陌生?不过我的眼神不会像他那般从容,应该泄露了许多东西,因为他微微扬了扬眉,云淡风清地笑了:"你还是回来了,悠。"他朝我走了几步,突然伸手用力将我拉近,拉得非常近,"没想到你真会自动跑回这里,你当年中的毒……"一只手在背上一点用力一捺,"解开了吗?"

正是左舞柳当初找到的那一点,不同的是,他用了几分内力。
奇痛彻骨,我只觉得眼前一黑,牙根一紧,一时间除了痛之外竟没有了其他知觉,连自己是站是坐、置身何处都感觉不到了。
回过神来时,他正扶着我,微微笑着:"原来,还是没有治好,这就好。"
没有变,与当年如出一辙的恨意与恶意,他果然更恨我了。一念及此,心里反而踏实下来。
唇上有咸腥的味道,刚刚这一下咬破了唇。我把他推开,后退了一步,冷冷看着他:"别叫我唐悠,唐悠早就不在了,你根本不配叫这个名字。"
"不在了?"他冷笑了,眼里的淡定像是突然瓦解了,眼神炙热起来:"那我面前站的是谁?事到如今,不配的是你才对,你居然还有脸回来,有脸站在我面前。"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思考:"你现在叫唐秋对吗?听着像个不错的名字——"

"来人,上茶!"他忽然稍稍提高了声音。
刚才的丫鬟托着茶盘走进来,把茶水点心摆在桌上。唐斐又恢复了初时的冷静,淡淡微笑着:"告诉这位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孩子快速地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奴婢名叫唐春。"
摆了摆手,她退下去了,唐斐问我:"现在,你还想叫唐秋吗?"
我不语,他淡淡道:"只要有我在,你在唐门永远只能叫做唐悠,因为你本来就是,就好像我只能叫做唐斐一样,愿意不愿意,都是没有用的。"
"悠,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要和小梦成婚了。"
第十四章 百转千回
唐斐要和唐梦成婚了,日子就订在一周后。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我微吃了一惊,心里有股说不出的不安。那一刻我想到的不是喜气洋洋的锣鼓,而是峨嵋绝顶冷冷的孤月,决战之期日近,距离今日还有三周……

所以这么快就要办喜事吗?不知该如何反应,几乎是笨拙地道了喜,两个人面面相对,竟一时无语。该为唐梦高兴的,她等了那么久,忍了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然而从唐斐莫测高深的笑容里,我找不到应有的意气风发;他的眼角眉梢里没有喜悦,反而隐隐透出几分说不出的萧索。

我曾不知多少次设想过和唐斐重逢会是怎样的情形,可是还是料不到会出现霹雳火爆之后紧跟着相对无言这种场面。我有备而来,你有备而待,这时隔三年的第一面却依然相见得如此狼狈。可是也直到此刻,我才觉得依稀间又认识眼前这个人了,那个略带萧索的神情不仅仅是似曾相识而已,对我来说,那几乎是回忆中专属于唐斐的一部分。

胸口抽痛了一下,不重,却很清晰。
然后唐斐微一凝神,我所熟悉的神情不见了,他重新变得若无其事,伸手端起了茶盏:"你从金陵一路过来想必累了,到客房去歇息吧,今晚我为你洗尘接风,还望赏光。"一声招呼,刚才的丫鬟应声而入,躬身施礼。

见我没有动,他的唇角斜斜勾起了起来:"不想住客房吗?你以为你原来的房间还留着不成?"
本来也没有存这种奢望,我还不至于天真到这个地步:"我要先见见小梦,无论如何," 微笑,除了笑还能如何呢?"我想先向她亲口道喜。"
唐斐像是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摆了摆手就背过身去,算是同意了。
走到门外,刚想舒一口气,却看见对面肩并肩走来了三个人,一个高壮,一个瘦削,一个黄面无须,年龄都在二十五六,抱着臂正正挡住了去路:"听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进了唐家堡,还想见掌门,掌门也是你配见的吗?"

我已经见过了。重重地闭了下眼睛,胸口本拟畅快呼出的一口闷气只好又窒闷地堵回原处:"唐忠,唐绝,还有唐征,有何见教?"可以确定,门外迎客的八尊纸糊的金刚该是他们调教出来的,连说话的口气都如出一辙。

完全没有意外的表情,站在右边的唐征向前迈了一步,仔细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姜黄色的脸上有兴奋的红光一闪:"我当这是谁呢,原来竟是你!唐悠,你当年弃门中大业于不顾私自离开,这几年可闯下什么大事业来了?想你当年何等威风,此番定是衣锦还乡来着,何不让我等见识见识?"

没等我答话,中间的唐绝就把他用力拽回原处,凉凉道:"人家悠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又在外闯荡了这些年,见多识广,我们这些乡下人哪里与他说得上话,你还不一边凉快去,少在这里自讨没趣。"

"呸"地一声,唐忠往地上重重唾了一口:"什么东西!"鄙夷地盯着我,好似我站在这里已经污了他的眼,"孬种一个,连守孝期都没满就一声不吭溜走了。"

三个人轮番开口,配合得恰到好处,只是稍过了些。我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还有什么花样。他们都属唐门旁系,且是极远极远的旁支,勉勉强强姓了唐,也是自小在唐门长大。我身后不远处就是唐斐的房间,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武功学识,没有接到命令是一步也不得靠近这里的。

微微苦笑,他们当年没少对唐斐冷言冷语,唐斐这一次莫非想让我依样吃点苦头?或许,与其说是吃苦头,不如说是令我良心不安。他现在应该正在屋里听得兴起。

进堡时的刁难加上此刻的无礼,如果唐斐对我的怨恨只到这种程度而已,倒应该松一口气才是。
唐征和唐绝是有意做作,唐忠的态度看样子倒是出自真心。
若是换了其他时候,我也许会多耽搁一会儿,让唐斐听些想听的,可想想要去见唐梦,再想想今晚的"接风洗尘",今天真的不是时候。
目光在三张脸上来回巡了几次,右手突然轻轻一摆,三个人齐齐退了一步。我冷哼了一声,笔直走过去,我知道他们不敢拦我。
一进三退,就是不肯爽快地让路,唐绝大概算准了我不会出手,干笑道:"悠,你又何必如此……"
身后的房门突然砰地一声开了,打断了他的话,唐斐疾步而出,一张脸平平板板地,看不出是喜是怒。"见过掌门!"三人连忙施礼,唐斐恍若未闻,径直走过来,一手猛地拽住唐绝的领口,清清脆脆就是两个耳光:"你刚才叫他什么?"

一张青白的瘦脸转为了红白的胖脸,唐绝显然是被打晕或是吓晕了,没有马上答话。
唐斐冷笑道:"你叫他悠?悠也是你叫的吗?"用力将他一推,"都给我滚!"看也不看我一眼,转身回房。
于是,只留下我站在原地大惑不解。我们这一辈唐门子弟名字大多是两个字,又都姓唐,因此只要关系较好,彼此称呼时就常常会略去姓氏,只以单字相称。唐绝当然是不怀好意,但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难道三年不见,唐门的习惯改了不成?

唐斐对我的名字,似乎有种异乎寻常的执着。
隔了大约一个半月的时间,终于又见到唐梦了。唐梦美丽如昔,只是略略消瘦了些,然而眼底隐着深深的喜悦,眉梢挂着重重的忧愁,两种相互矛盾的情绪反映在脸上,令那张原本就明艳如花的脸庞更平添了几分动人的韵致。

当然知道她喜悦的是什么,忧愁的又是什么。
见到我进来,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几乎是又惊又喜地跳起来,紧接着又有些腼腆地低下头:"秋哥,你真的没事了,没想到你会回这里来。"
刚刚绷得紧紧的弦不知不觉松弛下来,唐梦在我面前还是这么娇憨,也还是叫我秋哥,不过整个人好像更成熟了。看着她脸上飞起的淡淡红晕,我一下子有了调侃人的心情。

我好像是来道喜的么,有什么好客气的!
"小丫头,几时上花轿啊?"
"……"轰地一声,唐梦的脸烧成了红布。天香楼的花魁居然也有今天,我笑吟吟地等她恢复正常。
"……秋哥,请你来主婚好吗?他也一定会同意的。马上就到年关了,今年我们三人总算可以一起过年。"低低的声音,细如蚊呐。
年关快到了吗,天知道如果她不提,我是绝想不起来的。屈指一算,唐梦和唐斐的婚期就在年三十,然后到了元月十五,就是比武之期了。这场决斗实在颇为危险,峨嵋和青城两派的掌门都是极难应付的人。

"主婚当然好,小梦,唐斐什么时候向你提出婚约的?我前后居然一点也不知道。"我试探着问她。
"就在我回来的第二天,也就是他收到你的信的第二天。"唐梦脸上的红晕不见了,"那时候他告诉我他打算向峨嵋青城提出比武的约定,有可能会回不来,所以说如果我不愿意也没有关系。……可是我是愿意的,真的愿意……"

她猛地抬头直视着我,脸色已有些苍白:"对不起,我……在路上偷看了那封信,我实在想知道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不知道我看了……"

"你……看了……"震惊之下,我只是本能地回应了一句,当初把信交给唐梦时,怎么会没料到这件事呢,我的脸色一定变了,因为唐梦握住了我的手,她小小的掌心比我的温暖多了:"整件事,我现在全都明白了。秋哥,你……你不要难过……"

我想唐梦说这句话的本意和字面上的意思是不同的,除了请我不要难过以外,还有许多许多无法说清的意思。她的眼睛、神情还有温暖的手掌传达过来的,是真实得无以言述的温柔。

她在安慰我。
我该如何呢?张了张口,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倘若我能够早一点把真相告诉唐斐,你或许就不必在天香楼苦度两个春秋,你为什么不怪我?
过了一会儿,还是唐梦继续往下说:"唐斐收到你的信以后好像很伤心,他把你的信揉了又揉,呆了半天才丢到火炉里烧掉了;然后他到你以前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突然发起狠把整个房间都砸得粉碎,最后到药圃里把好多珍贵的药草拔起来丢了……我从来没见他气成过这个样子。"

这种反应已经算是很冷静的了。想也不必想,我知道唐斐当日毁去的药草中必定会有一味还魂草,就是因为在其它地方找不到这种药草,我身上的毒素才会残留至今,现在,这点希望也没有了。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这件事怕是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唐梦非常爱唐斐,他们就要成亲了,还有,唐梦是我心爱的,无可取代的小妹。
"小梦,你不用担心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微笑着拍拍她秀丽的脸颊,"我会和他好好解决,你就安心等着我替你主婚吧。"满意地发现她又脸红了,真是个转移注意力的好办法。

然而——"说到这里,秋哥啊,你是怎么脱离那个左回风的魔掌的?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难对付的男人了,我总觉得他的态度有点不对劲……"
这个话题也有点不对劲,被她用这种暧昧的口气一说,我简直有点心虚:"不提这个,你的吉服准备好了吗?嫁妆收拾好了吗?这可是关系女孩子一生一世的大事……"

…………
和唐梦谈了很久关于唐门的事,中间不时跑题,不过,我们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那场整个武林都在关注的决斗。只是唐梦,我们纵然暂时不提又有什么用,时间还不是一样在流逝,不会因为你的忧愁多出哪怕一时半刻。

我想,唐斐既然主动向你开口求了婚,主意应该已经打定了吧。
唐门与青城、峨嵋的冲突,最初起于在蜀中境内一处官道上发现一道一尼的尸首,二人分属两派,死因则是唐门的独门暗器毒蒺藜,于是流言四起,众说纷纭。峨嵋派以向佛著称,青城派则自掌门以下无不醉心道学,两派都是名声响亮的白道大派,重清誉甚于性命,自然要向唐门讨个体面的说法,事端由此而起。

至三方休战为止,共已死伤弟子上百人,先是三派的友人、仇家渐以峨嵋山为中心云集,其后有间接关联的势力越来越多,假托三派之名而起的伤亡预计已过千人,至少有四个小帮派被吞并,两个大帮派瓦解……

向来以武林和平为己任的天下第一庄以主事者染恙为由按兵不动,至今悄无声息。
二十二天前,唐门以赠解药为契机提出和解,一十九天前三方订约。
以上情况虽然简略,已足以帮助人看清情势,目前最不能忽视的一点是蜀中的乱流还没有散去,虽然表面平和,下面却暗流汹涌,张力十足,唐门若想自保的话,无论是决斗前还是决斗后均不能予人可乘之机。

当晚,唐斐果然为我设宴接风。
说是设宴稍嫌隆重了一点,事实上,宽敞华丽的宴客厅里只有一张极大极长的桌子,左边右边已坐定了两排人,约摸二十余个,最顶端处摆了两张椅子,唐斐坐在其中一张上,另一张空着。

放眼看去,坐在左首的一排人我个个认识:唐仪、唐昭、唐靖、唐崴……都是唐门年轻一辈中较为突出的人物,其中赫然有一位长辈在座,我仔细辨了几眼才认出是族叔唐先平,三年不见,他竟已须发皆白,老了许多。坐在右首的人却一个也不识得,想来是我离开后才入门的弟子。从座位上来看,唐门嫡系和外系弟子显然泾渭分明,各成一派,互相也不交谈。

见我来了,唐斐满面春风地亲自迎上来,携着我的手把我引到他身边的座位上。他一开口,满座立时鸦雀无声:"大家想必都知道门中今日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近几年新来的弟子或许不认识,"他把我推得再靠前一些,"但是若有哪位本门嫡系敢说不认识唐悠,想必是已经喝醉了,待会儿大伙儿一起将他丢进水潭里浸上几天。"

几声哄笑,场面活跃了不少。数十双目光齐齐落在我身上,其中夹着各种情绪。右首过来的目光大都是陌生的,猜疑的,有些敌意的,左首的眼神自然也不乏这些成份,明显含着讶异,不过多少还带点亲近怀念之意。等声音平息一点,唐斐朗声接着道:"悠性喜云游四海,可算平日请也请不来的稀客,这次归来乃是专程为了替我和小梦主婚,能不能将他灌个烂醉,就看各位的本事了!"

理所当然又是一阵笑声。
既然来了,只有配合。我只当没有听出话音里的讽刺,微笑着朝长桌深深一礼:"大家向来可好。"
满桌的人都站起来回礼,唐斐为我一个个引见了右首的唐门"新人",大多数姓唐,应该是弃去了原本的姓氏。坐在右首第一位的,叫做唐殷,是个年纪二十八九的年轻人,说起话来很是沉稳,他瞧我的眼神不带什么敌意,倒有些居高临下的傲气。

我的位置离唐仪很近,从位次看,他应当是嫡系弟子中地位最高的了。唐斐敬了我第一杯酒,第二杯就是唐仪敬的:"这些年你四处游玩,想必见了许多奇景,给大家说说如何?"

苦笑,之前倒是去过一些地方,都是唐亦带着我去的,只是为了求药,哪有心思游山玩水,只好胡乱敷衍几句:"看是看了些景致,可惜只要与峨嵋一比就觉得不值一提了。峨嵋山水险峻灵秀,连五岳也比不上。"

唐仪目光闪动,"这么说,唐悠,你这次回来是有意长留唐门了?"
此言一出,左首右首都有许多人抬头盯住我,等我的回答。
留多久是要看情势的,我摇了摇头:"还没定下来。"
下首传来一声冷笑:"要留就留,要走就走,果然过得逍遥;怪不得当年连掌门也不要做了,这种神仙日子才叫求也求不来。"
右边又有人笑道:"云游三年,难免思乡情切,况且现在回来正是时候。"
我看了唐斐一眼,唐斐正在和唐殷说话,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只有唐仪朝下首警告般地扫了一眼,提起酒壶斟满:"悠,我再敬你一杯。"
峨嵋决战,果然是悬在人人心头的一块心病,眼前这些人在意的应该是唐斐若有不测,继任者的人选问题了。看样子,至少在表面上,这应是唐仪和唐殷之争。我在这种时候到了唐门,在旁人眼中当然是大大地碍眼,难怪两派人马不惜暂时联手,同时将矛头对准了我。

然而在我看来,至少在这件事上,唐仪和唐殷并没有真正在争,他们不过是听从唐斐之命而已,根本感觉不到火药味。还有,唐斐才不是那种能容下他人在眼皮底下觊觎掌门之位的人。

很蹊跷的感觉。
于是我装作什么也听不见,微笑着不住饮酒。只是忍不住问了唐仪一句:"唐皖今天怎么没有来,他可还好吗?"唐皖是我当初除了唐斐和唐梦之外最谈得来的朋友。

唐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唐皖一个月前和人交手时失手,已经不在了。悠,你酒量有限,不要喝这么快。"
"是么?他死了……"我对唐仪笑了笑,"反正是要醉的,喝快喝慢,又有什么分别?"
所以我很快就醉了,不胜酒力地被送出去休息。
只是不想再待下去了,喝五分酒,装八分醉而已。我发现自己被安置到唐斐的房间里,唐斐的床上。
……他似乎不怕我发酒疯把这里弄个乱七八糟,是不是算准了依我的性情,不可能在回来第一天就放任自己酩酊大醉?
从小一起长大,唐斐的行事作风在旁人眼中或许扑朔迷离,在我却很好懂。从今天进门到现在,我看到听到的一切几乎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刚才的筵席上尤为明显。

唐斐也许还想借我试一试别人或是借别人刺一刺我,但是应该不是主要目的。
随他去吧,我只要随遇而安就好。
要从唐斐的房间回到我住的客房,中间注定要经过宴客厅的。唐斐的安排周密而且刻意,不好辜负,我在他的床上坐了一会儿,就慢慢朝宴客厅走过去。
里面已经曲终人散了,大多数灯也熄了,从窗外看去只剩下一点昏沉的人影,微微晃动着。
"唐殷,我打算过几天就宣布唐悠为继任掌门人选,你看如何?论身份、论才学,他足可当之,况且这个位子本来就是他的。"是唐斐的声音。
"望掌门人三思而后行,今晚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下面还有些人不服,如果嫡系弟子和外系弟子冲突起来,本门就完了。"
"所以,我才要和你商量,"唐斐的声音显得不胜烦恼,"届时有你辅佐,当可保无事才对。立了继任人选,我才能放心去赴约。"
"…………"
沉默了很久,多半唐殷神色间仍然不肯赞同,我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叹息,"算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藏身在阴影里,看见唐殷从里面走出来,远远地去了。
"唐春,你再去把唐仪叫来。"
唐仪来了又去了,说出的话与唐殷大同小异。
最后来的是唐先平:"为了唐门上下,掌门此次务须平安归来,门中已无他人能同时镇住两派,况且局势又如此不安定……"
我悄悄走开,不要再听了。
回到房中,才觉得浑身上下疲惫不堪,今天只是刚到唐门的第一天,却长得不象话。好累,简单地梳洗一下,我倒头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从梦中惊醒,发现四周还是一片漆黑。坐起来定了定神,却想不起方才做了什么梦,背后湿湿冷冷的尽是汗水。
我摸索着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披上衣服坐在桌前,想好好思考一下。
动身之前,左回风曾对我说:"这是圈套。"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我说:"没事,唐斐没有那么聪明,我也没有那么笨。"
我不是笨,我只是天真,依然天真。唐斐的所思所想与我考虑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件事。
从唐斐告诉我,他要和唐梦成婚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峨嵋绝顶的赴约之人不会是他了,是我才对。就算不为其他,仅仅为了唐梦,我也不能让他去。
唐斐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说,他今晚的诸般安排恐怕只是为了告诉我,他希望我这么做,条件已经成熟,为了唐门他也很无奈之类的,不管我有没有看出其中破绽,他的意思都传达到了。

只是,唐斐,你为何一定要对我机关算尽?我宁可你坐在我对面把一切说清楚,哪怕只说一句"我不想赴约,可是这件事必须解决,你也有责任,所以最好你替我去"都可以。

这是对待外人的态度,纯粹利用,拐弯抹角。我记忆里的唐斐冷静倨傲,绝不可能要求别人代替赴约,在三年时间里变了吗,还是我从来就不够了解他?
如此一来,即使只是名义上,也必须当一次唐门的掌门了,然后等到事了再次悄悄离开;当然,如果在比武不敌横生不测就更加省事些。
桌面上有一面镜子,我无意识地朝里面看了一眼,我看到了一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黑晕。
对我来说,唐门的一切都是如此沉重,对唐门来说,我是一个时隔三年突然还了魂的鬼,还是消失的好。
这之前,我是为了什么,心心念念想要回来呢?凝视着窗外的夜幕,我发觉自己已经记不起来了。

第十五章 此心已古

后来回想起来,回到唐门的第一天是漫长的一天,在唐门歇宿的第一夜也是漫长的一夜。不过,不管多漫长,终究是会过去的,过不去的是这一天一夜带给我的东西——显然不只是一对黑眼圈和挥之不去的倦意而已。


我怀着满腔忐忑和希望而来,而唐斐在我回来之前已经作出了抉择,也许很容易,也许很艰难,但是他毕竟是决定了而且实施了,没有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


所以我也不需要不安了,相信等这件事过后,我再也不会在梦里见到那个会安详微笑着对我说:"你一直是个善良的孩子,我相信你"的母亲,也不会再撕心裂肺般地想念这片地方,这些人。无论是生是死,我都解脱了。

这样很好,对你对我都很好。唐斐,我也许该谢谢你的。
于是,待到旭日东升之时,我依然振作精神,若无其事地应对周遭一切。
我的武学造诣不及唐斐,每次想到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两派掌门大战,既要保住小命,又要顾全唐门的名声,头就会立时涨大三圈。
缘茶老和尚终于慢吞吞到了唐门,他是不速之客,也是贵客,自然引起了一阵忙乱。我没有去迎接他,实在没心情去看他的咪咪笑以及陪他喝各种各样的上品茶,依我看他的胃肠每日遍遭绿茶、红茶、黑茶什么的轮番荼毒,至今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实在是奇事一桩。而且以我现在的状态,如果他安心要向我套话,得逞的可能性很大。

我跑到药圃去透气,顺便找找看有没有合用的药草。看守药圃的还是当年的唐清和唐然,他们算是辈分高、名位低的弟子;药圃从前曾是我的天下,每天至少要跑去一两次,和他们也算很熟了。两个人大约已经听说过我回来的消息,见到我毫不吃惊,满脸堆欢地让我进去:"悠哥儿可算回来了,这里许多药草还是你当初亲手种下的。"

药圃里依然青青郁郁,触目所及尽是奇花异草。
我来回细细地找了一遍,还魂草果然没有了,连一株也不剩。左舞柳的药丸主要是助调气的,这些日子服用下来,原本时时不畅的内息流动起来容易了很多,佐以我自己配的丹药,已经不会每三天就有一天手无缚鸡之力了,可惜还是不能根除体内的毒素,非得还魂草不可。

"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头顶响起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是唐仪。
"三年没有过来,怀旧罢了。"蹲了半天腿有些酸;站直身子眼前又有点发花,我皱着眉头问他,"你又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唐仪沉默了一下才出声:"我是来找你的,掌门说你一定会在这里。"
原来如此,我对他淡淡笑了:"你不必发愁如何开口,我知道你的来意。烦你去告诉唐斐,等到替他和小梦主了婚,我就是唐门的掌门人,这本就是我的位置,谁也不能说三道四。"

唐仪没有动,他站在原地凝视了我半晌:"我只问你一句,你……当真甘心吗?唐斐是个不错的掌门人,可是你唐悠未必会比他差,何必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抓住了你的弱点不成?"

这是明确的试探。想套话的人原来不只一个,不知出自他自己的本意还是唐斐的授意。可我只想安静一下。我收起脸上的笑容:"唐仪,这是我和唐斐之间的事,既然对本门只有好处,你就不必多说了,去回禀吧。"说着又蹲下身去看药草。

好一阵没有声息,接着一个小包轻轻放在我面前:"这是掌门给你的东西。"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拆开小包,里面是几株晒干的还魂草。
把小包重新包好放进怀里,我忽然注意到当年手植的藏红花和天麻都还在。蹲下身抚了抚天麻砖红色的花穗,拔起一株来看看,块茎长得很饱满。耳边不期然回响起很久以前唐斐的声音:"你有空的话为什么不去种种七香菊、鸠兰花这样又好看毒性又强的花草,种这些丑得要命的药做什么?"我理直气壮地回答:"做解药啊,没有解药的毒施出去不算本事,那叫耻辱。"

细碎的水珠一滴滴落在天麻的块茎上,我慢慢合上眼睛,不让它们再流出来。
唐斐,你的手段确实厉害,我自愧不如。
而后,我在唐门就成了闲人一个,知道我想要安静,于是谁也不来打扰。我安安静静地把还魂草配成解药,每天服用,再定时调息、练练暗器和招式,偶尔去找一两个过去说话比较多的人叙叙旧兼探探门中的情势。只是金银环花之毒在体内沉积已久,想要除尽并不容易,没有两三个月慢慢调理是做不到的,我怕是没有这么多时间了。

我不再去见唐斐,尽可能连想也不想,倒是常去看看唐梦,唐梦沉浸在她温柔的世界里,幸福得很,我只盼她一直这样下去。只有一次,我在唐梦那里碰到了唐斐,连忙装出一付打搅了的神色,一刻也不留就离开了,只觉得唐斐的目光跟在我背后,遥遥地送我出了门。

不怎么识趣的人只有一个,每天来找我喝茶谈天,有时还要求到峨嵋山中"踏青"兼取水,真不知道这个季节有什么青好踏,水也是冷得连骨头都会冻住。也许是看出了我不想谈自己的事,这个老和尚说话变得不着边际,尽是些玄幻虚空乃至空空色色,听起来反而觉得安全放心。

我有时会忽然想起左回风,想起那些"夜半无人私语时",就会独自笑了起来。想起左回风,也会连带着想起一起同住过好久的权宁,还有表里不一却好心待我的舞柳。隔着这么多重山水,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只是到了夜里,我还是时常会惊醒,偏偏记不起做了什么恶梦。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吗?坐在床上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来,就像我想不出要怎样才能赢过丘妙风和宗乾一样。

一天天过去,我说不清这样的日子算快还是算慢,转眼间唐斐大喜之日就要到了。
我和缘茶坐在蒲团上喝茶,今天的茶是峨嵋山千佛顶的泉水配上普陀山的老君眉,清澈碧绿,光闻就令人气爽神清。缘茶半眯着眼睛轻轻餟了一口,吁了口气,无限满足地把眼睛全眯起来。

我暗暗发愁,对着这样雅致的茶水和这么享受的神情,要我如何把话说出口呢,可是又必须说。
"大师,明日就是本门大喜的日子了。"
"当然当然,大喜大喜。"连眼皮也没有抬。
"我备了一份礼,想在婚后第三天送给唐斐,不知大师可愿帮我一个大忙。"
"好事好事,施主尽管开口就是了,只要老僧能帮上忙,一定全力以赴……不过老僧的茶叶所剩实在不多了,当作贺礼恐怕……"
"不是的。"我好气又好笑,拿起杯盖把他面前的茶盏盖上,让他暂时不去想茶的事情,"家父遗命,当年唐门掌门之位原本应由我接掌,然而我生性疏惰,硬是把如此重责大任丢给唐斐,令他足足劳苦了三年。如今正是时候,我打算到时正式接位,让他两人有机会悠闲度日,你看如何?"

缘茶的眼睛慢慢睁开,接着瞪圆了:"这不是小事,施主可是决心已定?"
"不错,请大师到时在场为我做个明证,唐门便可通告江湖:唐悠接掌唐门乃是情理中事,绝非心存不轨。大师是方外之人,本不该拿这些红尘琐事相扰,只是江湖中难免众口铄金,有损本门清誉,惟有如此方能万无一失。……"说得通、说不通的理由,我一口气说了一堆,只觉脸上辣辣地有些发烧,这么厚颜无耻地求人可能还是生平第一遭。

"实难从命。"缘茶非常耐心地听我说完这一大套不知所云,"老僧对是非曲直不甚了了,怎能贸然作证,唐门清誉虽然重要,少林清誉更加重要;再者施主如此做法于己有百害而无一利,还应慎重行事才是:况且老僧乃方外之人,确实不应插手红尘琐事;……"居然也是一套滔滔不绝的不知所云。

来来往往几个回合,我耐心渐去,心火渐盛,脸皮却是大有长进:"大师若是不答应,我自然也不能强人所难,只是我有个怪癖,心情一旦不好就喜欢到处放毒,如果一不小心放到大师的茶叶罐子里,那可实在是焚琴煮鹤,大损风雅的惨事了,你看如何是好?"

"这……的确不可不防,老僧答应便是了。来来来,你我继续品茶。"
"…………"
"唉呀,说了这么久,水已经凉了,实在是焚琴煮鹤,大损风雅的惨事,这可真是……"
"…………"
常言道,物以类聚。我想这个老和尚能和左回风作朋友,确是有其中道理的。
如此一来,什么都安排好了,唐斐那边应该也已经准备完全,没什么可担心的。然而到了晚上,我又一次从恶梦中醒过来,无法再次入眠。究竟还在担心什么呢?我自己也想不明白,只是隐隐觉得唐家堡上下的空气绷得象弓弦一样紧,令人无法放松,无法安眠。

我能做的只有点亮桌上的灯,再如往常一样打开窗子透透气。
用力推开窗子,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紧接着就完完全全呆住了。
唐斐正静静站在窗外,负着手,微仰着头,像在数天上的星斗。
窗子一开,他猝不及防,也愣在了原地。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正值新月期,天上只有璨璨星光,不见月亮;窗里窗外的两个人藉着星光和昏黄的灯光辨认对方的神情,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我关上了窗子:"你明天就要成婚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不要到处乱晃了。"
沉默良久,低低的语声,从外面寂寂传来:"悠,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
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好吗?
你真的关心吗?想知道吗?如果你肯在我回来的第一天问这些,该有多好。现在,已经不是时候了。我用力咬住下唇,让声音听起来平平淡淡,一丝不乱:"唐斐,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我自己的事没什么可说的,你统统不要问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脚步声时轻时重,他正在踱步。
"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
唐门掌门成婚,原本是非同小可的事情,若非婚事办得匆忙,唐门又正值多事之秋,前来道贺的人应当络绎不绝才是。如今现成道贺的他派人选只有缘茶一个,未免有些冷清。

不管怎样,毕竟正逢年三十,气氛还是热闹非常的。从一早开始,整个唐家堡张灯结彩,锣鼓喧天,触目所及尽是燃烧般的红色。
我偷偷溜去看唐梦,唐梦凤冠霞帔,明丽无伦,坐在屋里整个人像在发光,我从不知道女孩子在这种时刻可以美到这个地步,犹如开到极艳极盛的花朵,令我惊艳之余不知不觉收起了开玩笑的心情。如果唐梦今晚嫁的人不是唐斐,应该不会如此光彩照人吧?

太阳西斜之时,唐梦的花轿从后门抬出,绕着唐家堡走了一周半,再从前面抬入,盈盈入了厅堂。唐斐一身吉服,更显得神采焕发,挺秀不凡,站在堂前迎候。

我含笑看着他们共拜天地祖上,看着唐梦被丫鬟们挽出厅门,迤逦而去,再含笑向唐斐举杯敬酒,逼着他连尽三杯,表现得同样浑身喜气,处处春风。主婚人敬完了酒,早已蓄势待发的众人一拥而上,都是一副不把唐斐灌成酒糟决不罢休的架势。唐斐酒到杯干,来者不拒,劝也劝不住,象是成心想放纵一下,终于醉得人事不知。

今晚的洞房花烛夜看样子要泡汤了,想起唐梦难得一见的美丽,我暗暗可惜。
热闹祥和的除夕夜,闹到三更才勉强抽身回房。年关已过,又是一年,我听见了窗外劈劈啪啪连成一片的鞭炮声,响得酣畅淋漓,果然是一派辞旧迎新的气象。

唐家堡屋檐下听着同样炮竹声的千余门众,正怀着千余种心思静待新年。
第十六章 欲罢不能
三天后,年初三,正是唐门历年来集会的例日。象过去一样,一干子弟在辰时齐集在唐门主厅外的空场上,还是壁垒分明地分成两群。我仔细注意了一下,唐梦没有来,应该是被唐斐不知用什么借口留在房里了。

我和唐斐对视了一眼,并肩入厅,缘茶已经在里面恭候了。
厅中分立两侧的正是那一晚接风宴中的一干唐门菁英,我看见了唐仪冷静的眼神,还有唐殷看好戏的表情。
确实是全安排好了,我站在唐斐身边,听他朗声宣布自今往后掌门之位归于唐悠,看着厅内众人凝眉肃目,点头称是,厅外数百弟子先是一阵骚动,待唐斐作了一个手势后复又鸦雀无声。不得不承认唐斐是有统御唐门的能力的,这一场戏竟如此肃穆庄重、有模有样。

前后半个时辰,唐斐将印信令牌一样样交到我手中,我一一躬身受领。最后他站到唐仪那一列最前方,领着众人向我施礼。
我独自站在厅首,环视眼前的人群。每个人都在屏息静气等我说话,若要配合刚才的阵势,我该说些慷慨激昂、至少也是好听的漂亮话,甚至当众立威才对;可是我没有心情当着这么多人表演,只是拱了拱手:"唐悠年轻识浅,今日初掌唐门,实在不胜惶恐,若有不当之处还请诸位海涵。厅内弟子留下议事,大家这就散去罢。"说着朝缘茶做了个"请"的手势,恭恭敬敬把他送出大厅。

眼看下面众人走干净了,我微笑着朝唐斐点了点手:"你且过来,我有话说。"
唐斐显然弄不清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迟疑了一下才朝我走过来。我心里暗暗计算,堪堪见他迈出三步,身形疾起,闪身到了他面前,伸左手扣住了他的脉门,右手已经无声无息贴上了他的后心灵台穴,缓缓透入一股内力。这几下动作突如其来,站在下面的众人来不及反应,纷纷失色。

唐斐盯住我的眼睛,惊怒交加:"悠,你……"身子慢慢软倒。
我松开手,任由他倒在地上,冷笑道:"内力全失的滋味好不好受?自今而后,你就只是个废人。你当年将我逐出此地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变故横生,厅内一片顿时寂静,站在这里的都是会看情势的人,不会在局势未明前贸然出手。数十双眼睛看着唐斐倒在地上,有几个人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唐斐奋力抬起头望着我,脸上表情不住变幻,终于慢慢宁定下来,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原来你根本放不下,是我看错了人。"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眼睛,目中渐渐透出伤感之色:"输在你手上,我也不算冤,唐悠,你告诉我,我何时中了你的暗算?"

我朝四下扫了一眼,人人都是满脸惊疑不定,想必在思量我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下手的,当下也不理会,依旧对着唐斐,冷笑道:"除夕那天晚上,你见酒就喝,看也不看,我觉得放过这个机会未免可惜,就往你的杯子里放了一小撮灵净散。"

"灵净散,灵净散……"唐斐失魂落魄地喃喃念着,眼中突然精光大盛,狠狠对着我:"唐悠,我以君子待你,你以小人报我,我便是作了厉鬼也不放过你!"一字一句,怨毒入骨,可惜对我一点用也没有。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瞧着他:"原来你竟是个君子,我真是失敬了。你不觉得由你来讲君子小人是很好笑的一件事么?翻旧帐虽然没什么意思,不过,我也想问问大家,在毫无防备的人身上同时下了金银环花之毒,再推入玄幻阵中煎熬,算不算是君子的行径。"

几声抽气声响起,唐斐的脸阵青阵白,不再说话。
我淡淡道:"你也不必担心,你我本是兄弟,你虽不仁,我却不会不义。不过略施小惩罢了,不会要了你的命的。"
唐殷忽然上前一步施礼:"掌门人既然如此深恨这唐斐,不如将他立即处死,以免养虎遗患。"
我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灵净散是我亲自调制的药,解药也只有我配得出来,他从此什么也做不了,你无须多虑。"
不再去睬唐斐,从桌上取了两块令牌掂在手里:"各位既然奉唐悠为掌门,我却之不恭,只有暂居此位。只是当一日掌门便应行一日之令,各位也当凛遵才是。"

许是我对付唐斐的狠辣手段把他们吓住了,纷纷点头称是,我唤过唐仪和唐殷,各递了一张令牌:"明天一早,唐仪偕同唐群启程到金陵掌管天香楼,代管唐梦的位置;唐殷和唐昭同行,南下大理,接掌本门在大理的分处,叫原来的执事唐洛回来见我。"

此言一出,唐仪唐殷互看一眼,都是一脸不情愿;分立两旁的唐群唐昭也面露不豫。且不说要远离唐家堡变相流放;唐群是外来弟子,唐昭则属于嫡系宗亲,这样的安排委实难为了他们。

我肚里暗暗好笑,脸上依然不动声色:"大家都知道峨嵋绝顶三派之约已近,此去生死胜负难以预料,必定得先立继任人选才行。二位均是本门顶尖的人才,两派弟子也都是本门的好弟子,若是为了此事伤了和气就大大不妥了,还请两位为了本门的安危存亡暂时远离些。"瞥了唐斐一眼,"人选之事,唐悠自有分教。"

我的理由虽然大有破绽却冠冕堂皇,一下子很难驳倒,唐仪看看唐群,唐殷看看唐昭,双双相看两相厌,我微笑道:"嫡系外系,都是我唐门弟子,总是互相看不顺眼也不是办法,四位就趁此机会多亲近亲近好了,可不要辜负了在下的一番苦心。"

这件事就此定局,我命人把唐斐锁到唐家堡最西边的柴房里,想了想又吩咐:"传令下去,今天所有的事情都不许让唐梦知道,就说唐斐为赴约一事闭关修练了,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我回到房中,吩咐谁也不见,于是门中几名大弟子来了又走了。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很久很久不曾耍这种手段了。唐斐拜托我的事情算是做完了,可是他究竟为什么要指定把唐仪和唐殷分别调到金陵和大理去?看他们两人今天的样子,对这件事似乎的确措手不及。

门中真的如唐斐所怀疑的,有内奸存在吗?
我还记得唐斐当时心事重重的神色:"这些天来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不如乘着你刚刚回来,试着引蛇出洞看看。"
这些天看下来,门中一应事务的实权都在他手里,主理外务的唐殷和主理内务的唐仪对他都敬畏有加,不象能对他将来重掌门户构成威胁的样子,似乎也没什么野心。

不过,在奇变突起的情况下,唐殷今天的反应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唐门看似井井有条,暗地里一定有些我不了解的潜流在悄然活动。然而唐斐只是拜托我帮忙而已,毫无告知内情的意思,想太多了也没有用处。
……他一定没想到我会真的封住他的内力,但是要瞒过众人的眼睛,不付一点代价怎么可能。
重重地叹了口气,回到这里不过十天而已,明明打定主意不介入什么,还是开始筹谋盘算思虑重重,这样的自己简直没意思极了。
房间空荡荡的,当然了,这只是客房,以前还真不曾听说过有哪一派的掌门住在客房里。不过对唐门来说,我这个掌门也只不过是个匆匆的过客而已。
再怎么简单也比柴房好多了,我忍不住再叹了口气。
最西边的柴房是整个唐家堡最少人来之处,杂草丛生,高过人头。我隐在长草中,静静打量着眼前破旧的草屋。里面悄无声息,草丛周遭也悄无声息,我听着草叶树叶在风中飒飒作响的声音,看着太阳缓缓西斜,渐渐沉没。

掌灯时分,一个丫鬟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拎着食盒径直走进屋里,是那个名叫唐春的女孩子。我忽然觉得自己呆在这里吹冷风是件傻事,灵净散的药力只有三个时辰,唐斐的功力应该已经恢复了,其它的事情他足可以自己应付。

刚刚长身而起,屋里突然传来几声清脆的碗碟破碎声,跟着是唐斐冰冷中带着一丝波动的声音:"是谁派你来的?"我吃了一惊,急忙掠到门口,来不及停步就听到里面一声女子发出的清叱,依稀是唐春的声音。然后是暗器破空声,锐器入肉声,唐斐低低地闷哼了一声,显然是中了暗器。

顾不得多想,我一脚踹开屋门,双手连扬,几颗方才拿在手里把玩的小石子飞出,击中了她的肩井和环跳几处穴位。回头再看唐斐,他脚踝上被一根细铁链锁着,靠坐在墙边,肩上插了一枚毒蒺藜,神色倒还算从容,看见我突然闯进来也不吃惊。

我匆匆检视了一下伤处,那枚毒蒺藜精巧细致,闪着点点金光,乃是精品中的精品,绝非唐春这样的小小丫鬟可以拿得到的。眼见黑血汩汩流出,连忙从怀里取出金针封了他几处穴位。

唐斐忽然用力推了我一下:"快阻止她!她要自尽!"
回头一看,唐春嘴角流出几缕黑血,已然气绝身亡。
我后悔不迭,刚才忘了卸掉她的下巴,这下子死无对证了。
若是唐斐没有受伤,多等一会儿也许还会有人自投罗网,可是现在……
微一迟疑间,唐斐已指了指铁链:"把这个解开,先回我的房间再说,那里有解药。"
这是回来以后第三次进入唐斐的房间,我习惯性地从床边第二个抽屉里取出药箱,跟着才惊觉这里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还摆在我熟悉的位置,伸手就可以拿到。唐斐和唐梦成婚后已经换了住处,他的东西却还没有取走。

用小刀划开伤口,挤出毒血,敷上解药,再用纱布一层层缠起来,我想起小时候唐斐跑到外面去打架,每次伤痕累累兼得意洋洋地回来时,都是我替他"医治"的。起初唐梦会自告奋勇来做这件事,每次不是弄错了药就是把他缠进一堆白布条里,缠得受伤的地方鼓鼓的像个馒头,走一步会绊两跤,所以只好由我来。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我还很拙劣生疏的医术有了一点点用武之地。

小小的唐斐,小小的唐悠,还有更小的唐梦……
抬起头来,正好对上唐斐的眼睛,深幽幽偏又锐利无比的目光直直落在我的脸上。微微一凛,现实又回来了,我总是不自觉地沉浸在回忆中,忘记了现实的真正面目。我那么想把一切都放下,却总是藕断丝连,欲罢不能。

把药箱放回原处,我犹豫着要不要替他把一下脉,三个时辰早就过了,他为什么还会受伤?手腕突然一紧,脉门被牢牢箍住,我运气小小地挣了一下,纹丝不动,他的内力果然已经恢复了。

"悠,你今天真是好威风,好杀气,连唐仪和唐殷都不敢对你说半个不字。你总是有本事让我觉得意外。"沉沉地笑着,"你骂得痛快吗?气出够了吗?"

无言以对。并不痛快,很难受,几乎比原先更难受,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好过一点。
"我几乎以为你真的要对付我,三年了,人总是会变的。"
你也变了,变得比我更多,有的时候,我已经辨不出你是谁了。
听到灵净散三个字时,你就该全明白了不是吗,毕竟那是我当初偷偷调制出来帮你恶作剧用的药粉,连唐梦也不知道。
试着再挣了一下,挣不动,还是把他的注意力引开的好:"唐春是怎么入唐门的?她可能会受谁的指使?你有没有线索?"
可惜,唐斐完全不吃这套:"这些事情用不着你操心了,悠,你今天当众把旧事统统揭出来,又任我在地上躺那么久,是在故意整我吗?"
我脸上开始火烧火燎地发烫,没想到唐斐会看得这么穿,一句话就道破了我见不得光的用心。唐斐仔细打量着我的神情,不但毫无不快之色,反而满脸愉悦:"原来,你也是会在乎的,掌门之位你不在乎,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你统统不在乎,即使三年前被我那样赶出去也可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跑回来接着让我利用,我原本还以为唐门出了一尊活菩萨。现在才知道,你心里到底还是会介意,到底还在乎自己这条命。"他的声音渐渐升高,讥讽之意越来越重。

我一直不明白唐斐究竟在想什么,显然他也不明白我在想什么,但是他的口气实在让人不舒服。今天的事与我介意与否有关系吗?我咬了咬下唇,试着想对他说清楚,却发现不知说什么好。人有七情六欲,我的确不喜欢被他随意利用,也担心应付不了金顶比武;我还有其他在乎的东西,只是和他有所不同而已。

唐斐似乎也对自己刚才的话有点不满意,没有等我回应就径自转了话题:
"你告诉我,左回风和你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关照,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缘茶是干什么来的。"他忽然笑出了声,眼里却毫无笑意:"没想到他竟然为你找了个保镖,还偏偏是个老和尚,怎么,还怕若是找个年轻人会被你迷住不成?"

左回风这个名字会从他口中用这种口气吐出,是我始料未及的,唐斐平时说话从不会如此轻佻放纵。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跟着不禁有些恼了:"你最好弄清楚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行,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说三道四的人了?。"

脉门处蓦地一阵酸麻,传遍了半边身子,耳边唐斐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唐斐的内力比三年前强了许多,我的内力如今充其量只剩下八成,根本无力震开他的手,只有冷冷地瞧着他,尽量让目光显得轻蔑些。
僵持半晌,唐斐叹了一声,不再使内力迫我,五根手指却还是牢牢掐着手腕不放。
"你生气了吗?"他往椅背上重重一靠,脸上现出疲累之色,"你当然会生气,平时有谁会这样对你说话?有谁敢?有谁能够?"
说着抬起眼帘扫了我一眼,唇边慢慢牵起讽刺的纹路:"你看上去总是又沉静又温和,什么事情都可以泰然处之,什么时候都能安之若素,身上的衣服一尘不染,眼睛里写着出尘绝俗,从来不忍心拒绝别人的要求,任谁对着你都舒畅自然,简直十全十美。只有真正接近你的人才知道你有多冷漠。当年把你推进玄幻阵之前,你只要肯求我一声,哪怕是一个眼神都可以,我就不会那样对你,可你偏偏连一句话也不肯说,看也不肯朝我看一眼,你从不会让我占半点上风……"

"我想要却没有的东西你都有。我想得到,就得费尽心思从你那里偷来、抢来、骗来。当然了,只要你知道我想要,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给我,你总能让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本来不是我的,是你唐悠施舍给我的。比起你一脸善良的施舍来,我宁可去偷去抢去骗。你知道那时我多想把你从掌门的位置上拉下来吗?我什么都计划安排好了,你却带着一封漂漂亮亮的信毫无防备地推门进来,要把这些统统拱手相让!"

说得太快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可是顿了一顿还是不肯住口,接着往下说:"我做梦也想要的位置。在你心中连一文也不值。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了,既然你什么都不要,我就什么都要,唐门、蜀中、整个武林,我全都要牢牢抓在手中。当年血洗雁云宫的武林门派,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呆呆地望着唐斐,心里有什么东西不断在沸腾翻滚,辨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很痛很痛,我从不知道唐斐心里藏了这许多想法,宣诸于口时会令人听了如此伤心。

想说话,可是张不开口,我心里也有许多许多这样的话,可是我捕捉不到,更说不出来,唐斐的声音是那么清晰,而我自己的却那么模糊,很快就被湮没了。

"悠,"他突然放柔了声音,"你觉得自己很干净对么?你真的很干净,在所有人眼里你都很干净,而我却满身污秽,两手血腥,一肚子龌龊。当我在蜀中兴风作浪的时候,你正静悄悄地在金陵的陋居里服侍病人,穷得连药也买不起,穷得必须亲手挑断自己右手的筋脉来换取别人放你一马。谁都想不到整个蜀中动荡的关键竟然握在你的手里,你一封书信,这里就地覆天翻,你告诉我,这些罪孽到底算谁的,该由谁去还?"手腕上的力量不断加重,我听见腕骨在咯咯作响,冷汗渐渐布满了额头,迷住了眼睛,可是唐斐还在说,还是不肯停,字字句句都像巨大的锤子,一锤一锤敲下来,敲得我头晕眼花:"我对你确实不好,可是我一直都相信你,比相信任何人更甚,唐门养你育你,你何忍如此欺我瞒我!"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床的边缘。床也好,什么也好,得找点什么支撑住自己才行,他已经击中了我的痛处,痛入骨髓,无法可消。
面对这些比想象中难多了,我只是个红尘中的俗人而已,根本无法超脱。
"唐斐,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有一样东西,只有你有,我再怎么想要也要不到。"
"是什么?"
"是……小梦的感情。"脑中掠过唐梦如花的面庞,"当年我曾经很喜欢她,她却认定了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
"曾经……"他喃喃念着,"是这样吗?"
"赴约之后,无论是生是死,我不会再来见你。到时唐门依旧会是唐门,你依然是掌门人,忘了以前的事好吗?"
"是生是死?"唐斐淡淡笑了,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突然狠狠向外一推,"原来你真的以为自己可能会死,我倒是有些佩服你了。你的确没把握赢丘妙风和宗乾,可是你认识了左回风,他对你如此关心,会一声不吭任你去才怪,这件事我没有办法,他应该有。"

"你想得还是太简单了,你我之间的事没有这么容易一笔勾销,日子长得很,我们以后慢慢来算吧。"
我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去的。那个不住冷笑的人不是我所认识的唐斐,真的不是。
倘若我前些天没有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一直等到你为了雁云宫做尽一切,再也不能回头时才对你说,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在最最难捱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并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念头,但是仅止于想而已,我做不出来的。活着的人总比死人重要,何况是你。

我想得虽然简单,却是你我的机会,最好的机会……
已经是深夜了,我的房间里却透出灯光,是谁不请自来?我头痛得连叹气都省了,大概是缘茶吧。
推开房门,果然是那个笑眯眯的老和尚,桌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热气腾腾。累得动也不想动了,我摆了摆手:"大师,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喝好吗?我实在是……"

我的话被打断了,缘茶从桌畔站起来,大步流星跨到我眼前,一张老脸离我越来越近,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两片炙热的唇已经贴了过来,吻得我透不过气。大睁着眼睛,我希望自己是在作恶梦,可是没有哪个恶梦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可怕了。

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所有的惊叫都被封住了。什么冷静、风度,我只想把那张脸推开!连抓带打,浑身打颤,直到"嗤"地一声,缘茶的秃头竟然被我整块地撕下一片,露出底下乌黑的头发。那两条箍得死紧的臂膀终于松开了,我连连倒退,直退到墙边还惊魂未定地抖个不住。

这种强势得令人火冒三丈的感觉好像似曾相识。
"你是……"
"缘茶"伸手往脸上一摸,缩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张面具,摇曳的灯光下,露出一张笑吟吟的俊秀脸孔。
"……左回风……"我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有眼看着左回风满面春风地过来又把我抱个死紧。
"秋,你近来可好?脸色怎么这么差?"关心的语气。
"一团乱……"房间在前后左右地晃动,左回风的脸渐渐模糊起来,脚下的地板变成了一团棉花,"……一团乱……"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只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
第十七章 风平浪静
蜀中的冬天很冷,和江南不相上下的那种湿凉入骨的冷,尤其是今年。房间里有炭炉,可是每次午夜梦回醒来,我最先感觉到的都是刺骨的寒意:冰凉的手,冰凉的脚,堵在心头的纷乱窒闷,还有无论如何追忆也想不起来的梦境。

然而这一夜有所不同。
首先是很暖和,从头暖到脚,即使在昏睡中也能意识到这一点;再有,令我在漆黑的夜里扑腾挣扎着醒过来的噩梦非常清晰:那是缘茶离我越来越近的面孔,慈眉善目地微笑着,而后突然变成了左回风的脸;最后,当我想坐起身定定神时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紧接着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在问:"你作恶梦了么?"

在左家庄时也有过与此刻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声音,当然也会引起同样的反应。我本能地深吸一口气,一点点放松全身:"没事。"先用力从他的左手中拔出右手,再两手合力自腰上挪开他的右手,这才可以行动自由,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

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唐门,不是左家庄,而大模大样睡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并非主人,而是个不速之客,还开了一个可恨的玩笑。今晚没有月亮,点点星光在窗外微弱地闪着,依稀可以辨出身边被子的轮廓,枕上那张好看的脸……确实是左回风,不是梦。

只有苦笑,他一来,我做的恶梦都和之前不同了。
重重疑窦跟着冒出,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呢?唐门此时外弛内张,外人想要无声无息地潜入谈何容易,他应该是孤身进来的才对,缘茶那间禅房每天都有人进出打扫,比我这里更加藏不住人。

想到这里,心里微微一凛,左回风是个思虑周密的人,他不会因为一时心血来潮贸然前来的,既然来了就必定有所安排。已经这么乱了,如今岂不是是乱上加乱。唐门如今外面危机四伏,内里暗流汹涌,禁不起折腾的。几个时辰前唐斐的话一点一滴流回脑海里,那么刻骨的不平,几乎是怨毒了……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腰上忽然一紧,被圈住了,跟着被人一拖,硬是又滑回被子深处:"别胡思乱想了,先睡吧,都累成什么样子了。"
暖暖的被子,熟悉的怀抱,左家庄的日子像又回来了……有点眷恋,一时间舍不得挣开。倦意不住上涌,想睡,可是就这样糊里糊涂睡过去好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试探地问。千万别对我说你是来喝茶的,鬼才信。
他的左手伸过来,准确地包住我的右手,跟着就是一个慵懒的呵欠:"当然是来喝茶看戏的,无聊了这么久,总算有点事做了。"腰上的手臂动了动,身体朝我挪得更近些:"先睡觉,有话明天再说,我可是长途跋涉过来的,累死了……"

温热而沉稳的气息拂在颈上,令我的牙齿根习惯性地有点发痒,可是,现在把他扔出房间好像已经太晚了,还是睡吧。
好暖和……
左回风,你想看戏就看好了,这里正是好戏连台呢。只是可不可以请你除了喝茶看戏以外什么都别做?我实在应付不动你。
"秋,这些天你想不想我?"熟悉的声音,沉稳淡定中掺了些许热切,很好听。
"…………"
"想不想我?"
"…………"好像是左回风的声音,确实有一点想他,可是我还要睡,就不能别吵吗?
"想吗?"音调变得低低的,象在诱哄,更吵了……
对此刻的我来说,无梦的沉眠有多甜蜜奢侈,不断用这种即使在半睡半醒中我也绝不会回答的肉麻问题扰人清梦的苍蝇就有多不可原谅。迷迷糊糊就是一掌直抡过去,虽然胳膊睡得有些绵软,力道还是很足的。

"啪。"干净利落,清脆悦耳,手下的触感还不错。
……
"……我记得你原来没这种毛病,这就是你唐门的待客之道吗,唐掌门?拿来招待千里迢迢不辞劳苦来看你的……"左大庄主右脸一个线条清晰的掌印,微眯着眼睛,左脸有点发青。

"…………"你不是来喝茶看戏的么。
夹缠不清,好半天才安静下来。晨曦的清光笼着屋子,相隔一尺就是左回风俊美的脸庞,微寒的眼神,我有些恍惚;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还是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等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忽地想起一件事,我急急坐起来着衣:"你在这里不要乱动,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如果你是想去替唐仪唐殷他们送行的话,他们昨晚就动身了。"
手上的动作立时僵住了,我转身对着他:"这件事和你有关?"
回答我的又是一个长长的呵欠,他拉着我躺回床上:"和我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都是少林派的缘茶大师好心好意替你送走的。"伸手指了指床头的僧袍面具。

那岂非还是你,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左回风,缘茶一直就是你吗?"不太可能,他瞒不了我这么久。
果然他叹了口气:"不是,我昨天早上才到的,我倒是很想把那个老和尚也一起顺便送走,可他硬是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
以他的本事也会送不走?我瞥了他一眼,有点不信,他多半是想留个自己人在身边。
唐门现在等于说住了两个缘茶,但愿不会出什么乱子才好,如果他们同时出现……一定会再次变成我的恶梦。真想在这种事发生前把他赶走,问题是他一定不会乖乖让我赶。

心底有一点点近于欢喜的感觉,但是更多的是忧虑。
"你为什么突然来了?" 扯了半天不相干的事情,终于进入正题,由于某人的坚持,地点依然在床上。
左回风的唇边现出一丝淡淡讥讽,看样子我这一问正中他的下怀:"我自然是来恭喜你荣任唐门第二十七代掌门的。想你唐悠不过几个月前还在江南颠沛流离,如今竟已是一门之主,风光无限,真正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顿了一顿,讥讽之意加重了:"左某亦当祝你一十二天后大获全胜,威震峨嵋才是。"

他居然也会叫我唐悠。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时,刺耳非常;刚才的轻松气氛像是假的,他还是随时会变脸,随时会改颜相向,一点也没变。
昨天晚上,唐斐也是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的。我下意识地咬住嘴唇,突然间失去了继续说话的心情:"多谢少庄主吉言,你已经恭喜过了,这就请回吧。"

左回风在枕上摇了摇头,没有马上答话,眼神却慢慢放柔了:"秋,你就算衣冠整齐地在客厅端茶送客,凭这几句话也打发不了我的,何况是在这里。别这么急着赶人,我来看你,你不高兴吗?"他朝这边挪了挪,又在被中伸手搂住了我,"怎么瘦了这么多,我煞费苦心才把你养胖那么一点,这下子全瘦回来了。"

难得的温和呢,只是态度和话题转得未免太快,一时反而不知怎么回答了。
"这个,与你无关吧?"
略略推拒几下,他反而加大了力道箍住不放:"与我无关?抱起来这么……"
"……"
"我还有很多帐要和你算。"他的眸光渐转暗沉,可以感觉到心情并不是很好,"我记得你好像对我信誓旦旦地保证过,当时是怎么说的?'没事,唐斐没那么聪明,我也没那么笨',红口白牙,一字不差。如今怎样?别人随便布个套子,你就义无返顾一头扎进去了,生怕扎得不够快,生怕他等得着急,果然是不笨,我心服口服。"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不枉了缘茶大师每天在这里喝茶的苦心。"该如何是好呢?他又抓住了我最不想谈的事情,我只有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若无其事,"左回风,这是我自己的决定,笨也好,不笨也好,别谈这件事了好吗?"昨夜一叙,和唐斐的关系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团乱麻,不但理不清,每次想起时还会揪扯得疼痛不堪。掩饰也没有用,我的口气软软的,几乎是在求他了,此时此刻,我不想听到他的冷嘲热讽。

左回风定定地看着我,眼中的情绪一变再变,一时波涛汹涌,一时冷若寒冰,终于还是柔和下来,叹了口气:"元月初三另立掌门,离比武之约尚有十二天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你身份特殊,又有少林缘茶在场为证,其它门派来不及找出不利证据,也不能说唐门临场换人背信弃义:况且这一场比武为的不过是三派的声名,只要到时下场的是唐门的掌门人就够了,是唐悠还是唐斐,丘妙风和宗乾大约也不会太过在意。你们安排得倒是很妥当。"

我默然,峨嵋青城接到唐门的通告后大概会立即彻查我的底细,等查出我的武功修为在唐斐之下,而唐斐已被"废"了功夫不足为患的事,自然就不会反对什么了。

左回风瞧瞧我的脸色,微微一笑,"那个唐斐的如意算盘虽然打得还不错,却有一件事忘了算进去,只怕大大地不妥。"他的手原本放在我的腰上,此时开始慢慢往上滑,温温地一直滑到胸口。

左回风不是常笑的人,但他的笑容也与别人一样可以分成许多种。他这一笑固然算计十足,却也有些无奈,我仔细观察他,努力分析其中成分,不知不觉忽略了他的手:"哪件事?"

笑容不减,他目中寒意蓦然大盛:"唐门另立掌门之事,我不答应。"
我吃了一惊,不是反对,不是不同意,而是不答应,竟似毫无转圜余地,心里暗暗估量他的话有几分是当真的。难道这就是他孤身前来的目的?不,肯定不止于此:"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金陵左家不答应的意思。"
左回风的手指轻轻按在了我胸前檀中大穴上,"你知道吗?最简单的方法往往最有效。先点了你的穴,再把你就此神不知鬼不觉带出唐门,一直运回金陵去,对我来说是很简单的事。"

"你………"先是大惊跟着大悔,早该对他有所提防才对,难道就这样着了他的道不成?
"只要对外宣称唐悠破坏武林规矩,胁迫少林缘茶作证,擅篡掌门之位,被左家庄拿获,带回金陵处置就行了,缘茶大师会很乐意帮我说话。"手指从穴位上稍稍移开,"如此一来,唐斐为你布下的套子就只是一场闹剧,他现在是万万惹不起左家的,秋,你就自由了。"

"…………"连连摇头。
"不想置身事外?你对唐门还没有死心吗?"低低的声音,象在自言自语,"我本以为过了这些日子,你该会开窍了,原来还是这么死心眼。"
他的话虚实不定,算来还是试探的成分比较多,我沉默不语,心里有些难受。这件事本是我的选择,我用来与唐斐和唐门了断的方式,却没有人肯理解。唐斐不接受,在他眼中我永远是负债累累的那一个;在左回风看来,我这么做是死心眼,他自己是无所不能的救星,什么都在算计掌握中,千里迢迢跑来对我大方地伸出一只援手……

两个人面对面躺着,彼此的气息近在咫尺,他应该能察觉到我的呼吸变重了。我抬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张俊秀得少有人及的容颜。不过二十五岁,只大我四岁而已,为什么他总能准确地找出旁人最脆弱的一环施以重击?对他而言,我和唐斐的精心安排不过等于方才他摆在我檀中穴上的那一根食指的分量。

心中不祥的感觉不断上升着,唐门的事,左回风知道的似乎太多了,而且对这一点并不掩饰,更显得有恃无恐。单凭缘茶不可能为他提供这么多消息的,左家在这里恐怕有内应,而且肯定是个有点地位的弟子,说不定还不止一个。

唐斐疑心门中有内奸,他的怀疑不会是空穴来风,难道和左家有关不成。
无论怎样,在他抵达前,尽管一切都不近人意,事态的发展还算控制在我和唐斐的手中;现在,除了他对我没有恶意这一点之外,我什么把握也没有了。
半天才发出声音:"左回风,多谢你为我考虑,只是这件事我想自己解决。你当初答应过只要与左家无关就不插手的,不知如此一诺可否值得千金。"只有想办法用言语将住他了。

"这件事与我有关,当然就与左家有关。"左回风淡淡道:"不过你可能搞错了,我不是来救你顺带搅局的,我是来和你做交易的。"
又一次出乎预料,我有极为,极为不好的预感,他若是想做交易,旁人是很难有不答应的余地的。不过不可否认,他的话令我舒服了一点。
"什么交易?"
深幽幽看不见底的眼眸里有微芒一闪,绝对属于生意人的狡黠:"很简单,峨嵋比武结束后,请你到左家庄小住些日子,你不会死心眼到不答应吧?"说到'死心眼'三个字时,语气明显加重了。

这就是他想要的?应该庆幸他没有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可是,为什么事情一桩接一桩,总是没有结束的时候?我绝望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心目中渴盼的自由越来越是遥远,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越来越是复杂,自己则变成了他撒下的大网里的一条鱼儿。

一股怒气直冲上来:"倘若我就是不答应呢?"一问出口,立即后悔。
"那当然更好,何必非要一味死心眼待在唐门呢,你我这就启程回金陵好了。"
"……你为何定要我跟你回金陵?"
"这个么……我这些天一直失眠,想来想去,应该是因为没有可以用来抱着睡觉的人的缘故……"
"…………"
谈话进行到这里已经无以为继,我一败涂地,无论是气势,实力还是脸皮的厚度均远非敌手。起床梳洗时才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满面红晕,久久不褪;当然,肯定,毫无疑问是被一旁笑吟吟的无赖气的。

那个时候,我还不够确定"抱着睡觉"意味着什么,但我第一次开始认真考虑唐斐所质疑的"你和左回风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过,左回风,我只是答应到左家小住一下而已,一天是小住,两天也是小住,其他的,我可什么也保证不了;还有,你既然敢大模大样跑到这里来耀武扬威,我怎能不好好招待你见识一下唐门的诸般手段?

一边思忖着有多少种药物可以拿来用,一边乘着他回头的功夫,微笑着拿起桌上的佐味罐,将里面的辣椒全数倒进他面前的汤里。
是年元月三日,唐悠接掌唐门,囚原掌门唐斐,次日通告江湖;因明有少林派缘茶大师公开为证,暗有天下第一庄背后撑腰,江湖风平浪静,寂然无波。
唐门的武林告示于元月四日下午未时发出,至于当日上午唐门新接位的临时掌门为此被迫对左家庄少主在尴尬的时间,尴尬的地点所做出的尴尬的让步则无人知晓……


第十八章 方死方生
按理说,元月四日是我接任掌门后的第一天,正是端架子兼摆威风的好时机,然而由于某人的到来,我几乎没做几件正事,一直在整人与被整间来来去去。直到晚上躺在床上才幡然醒悟,跟着大为懊恼。

罪魁祸首的脸上写着"得逞"二字,笑吟吟道:"你我也该好好歇一天。"语毕倒头就睡,对我一个又一个白眼全无反应,右手仍然不忘搂住我的腰。看样子,他还远远没有吃够辣椒和芥末。我盯着他装睡的俊脸,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这里是明明是唐门的地盘,不是左家庄,为什么他可以乘火打劫在先,心安理得在后,放松到这个程度?对我就这么放心?想起早些时候被迫达成的堪比城下之盟的"交易",又是一阵牙根痒痒。

算了,还是睡吧。昨晚没有把他赶到地上去睡,今晚只好接着同寝,左家庄的夜晚顺理成章地延续到了唐门。
如果每一天都象今天这样风平浪静该有多好,不用猜忌,不用勾心斗角。
朦朦胧胧刚要睡着,背后装睡的人突然说话了:"秋,等这里的事情了结了,我们到大理去一趟吧。我爹已经在那里住了好些年,我也曾经去过,风景很美,你会喜欢的。"

左回风的父亲,左益州?我微微一凛,睡意立时全消。只要能够,我从来不去想这个人,就像不去想雁云宫一样。左益州五年前宣布退隐江湖后就消声匿迹了,原来竟一直住在大理,住在那个他藉以发迹的地方。

这是左回风第一次主动对我提起他的父亲,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他想和我一起去大理吗?
轻轻翻过身,左回风的眼睛是睁开的,他正望着我。我看不清眼神中的含义,只知道他在等我说话。
"让我想想。"我必须想想,这不是一件可以当场回答的事情。
他对唐门的事、我的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却对他的来意、安排都懵懵懂懂,这样下去不太妥当,不,是太不妥当。
若是有一天他突然翻脸,就象那一次,我该怎么办……
唐门三年来新增的外来弟子连家眷在内总有近五百人,几乎占了整个唐家堡四成的人数,其中近四百人来自云南。左益州隐居大理长达五年,左舞柳七年前嫁到蜀中,而今,左回风又到了唐门。左家与唐门这些明暗不定的巧合,真的仅仅是巧合吗?

我讨厌这样疑心重重步步为营的自己,只知道站在唐门的立场上想问题;可是这里除了我,还有唐斐和唐梦,以及几百名嫡系弟子,倘若真有万一,我根本输不起。

左回风,我是真的想把你当自己人看,你这次是来看我的对吗?只是来看看我,看看戏,应该是这样吧?因为,睡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很安心……
次日清晨起床匆匆梳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找唐斐。本不该再过问唐门的事了,可是左回风昨晚的话令我有点不放心。
左回风喝了几口水以安慰自己方才再一次被辣得起泡的舌头,披上僧袍戴上好不容易修补好的面具,溜到缘茶那里喝茶去了。想到两个缘茶面对面坐着喝茶的情景,足以令人不寒而栗,我暗暗决定这几天要少和缘茶打交道。

唐斐如今被"软禁"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负责"看守"的人是唐靖和唐葳,都是他亲自指定的。我硬着头皮走到房门前,挥手令他们退下,不意外地看到这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略带揶揄意味的眼神,转身离去。看样子,至少是对嫡系弟子,唐斐已经说明了内情或者编出了理由,他们之前被我们着实装神弄鬼地唬了一通,这种反应很正常。

咬咬牙,推门而入。
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再走进这个房间,然而,希望与现实总是背道而驰的。
如料想一般,我看到了唐斐云淡风轻的,面具般的微笑:"悠,有事吗?"
他坐在床头,显然也刚起身不久,床上的被褥还没有叠起来,身边随意地摊了本书。见他没有请我坐下的意思,我只好自己拖了把椅子:"你这两天过得还好吗?"

"寒暄什么的,就不必了,用不着假惺惺的,"他微微冷笑了一下:"说吧,没有事的话,你是不会来找我的。"
"有件事情想问你。"人都是会麻木的,同样的口气听多了,也就没有反应了。他的声音轻飘飘滑过我的脑海,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我面不改色地进入正题,"我不在这三年,你是根据什么条件招收那些外来的弟子的?他们的身世都还可靠吗?"

我的问题似乎出乎他的意料,唐斐凝目打量了一眼我的神情,没有马上回答:"你问这个作什么?有麻烦了?"
左回风潜入唐门的事,我暂时不打算告诉他:"唐门如今分成两派,长此以往总不是办法,我想趁这几天把一部分外来弟子调到大理去,你看如何?"
"悠,"他往床头斜斜一靠,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当真以为自己已是本门的掌门人,可以说一不二了不成?连我的意见也不问问就决定,不觉得有点过了么?"

必须忍耐,不知不觉又开始咬嘴唇了,我沉默着也靠回椅背上,上次谈话时那种深不见底的酸楚一丝一丝又漫了上来,是我自己贱,送上门来看他的脸色。

"唐斐,我前些天已经打听过了,那些你招来入门的弟子,绝大多数来自云南,特别是大理,你当初是特意从那里物色人选的对吗?"
唐斐没有答话,也没有看我。
"趁着现在借我的名义把他们陆续派到大理分处,他们纵有不平也不会怨到你身上,以后自然会慢慢形成本门的支脉,而且也可以消弭门中的分裂态势……"

"够了。"唐斐抬起眼睛,用食指敲着床头的小桌,"你考虑得确实周到,不过,这些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懂吗?这是我的事!"
似乎有极短的一瞬间,他的眼神柔和下来了,可是还来不及看清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又是那种冷漠得看不出喜怒哀乐的神情。
"你想知道我招弟子入门的条件?除了资质以外,我最重视的就是这些人的身世,是不是云南人,是不是大理人,与当年的雁云宫有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只要有一点点,我就会收入门中;那个时候我恨唐门里的每一个人,连小梦也不例外。"

他的语气很沉静,然而每个字都清晰得象刀子在木头上刻划而出的痕迹。我有些眩晕,他的想法其实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几天前检视伤亡的名单时,上面一长串名字大都熟悉而扎眼,多是当年一起长大的嫡系弟子……在报复武林的同时,唐斐无疑想让外系的新弟子渐渐控制唐门。

出乎意料的是他提起了雁云宫,这三个字是一片早该远去却至今不散的阴影,他和我的罪孽,都与它脱不了关系。
"这些新入门的弟子,对唐门忠心吗?"勉强出声。
唐斐浅浅笑了:"他们不是对唐门忠心,而是对我忠心,我本来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初三那天才发现未必如此,悠,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你才是。"他摇了摇头,突然有些意兴阑珊,把床头的书拿起来,"你想调几个人到大理也行,随你。"

我想起那天唐斐倒在地上,唐殷当众怂恿我杀他的情形,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现在想来,当时嫡系弟子的神色间似乎还多出几分反对乃至不忍。
起身离去,刚走到门口又被叫住:"悠,"他踌躇了一下,还是挥了挥手,"没什么,你走吧。"
堪堪走到门外,身后有低低诵读的声音传出:"……且今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不知久后鹿死谁手……"
……不知久后鹿死谁手……
唐斐现在依然什么都想拿到手吗?那么,即使这一次不会,唐门日后终有一天还是会和左家对上的……
我到议事小厅坐下,从唐门的花名册中圈出三个外来弟子的名字:唐寻,唐撰,还有唐淮。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位次排在唐殷唐群之后的就是这三个人了。

命人把他们叫来,微笑着递上一块令牌:"你们即刻启程,前往本门大理分处,协同唐殷行事,顺便叫唐昭回来。"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人伸手接。唐寻踏前一步:"本门现今正值用人之际,不知掌门此刻何以反而要将我等调离,莫非是我三人资质驽钝,不配留在此地?"

我敛去笑容,环视三人,正色道:"此言差矣,三位皆是本门良才,唐悠仰仗尚且不及,绝无慢待之意。本门如今确是内忧外患两相催逼,在下才浅学疏,历练又少,行事难免会有纰漏,危及本门存亡。大理气候宜人,富庶不下于蜀中,各位都是本地人,还望去了那边同心协力好好打点,若是将来当真有个万一,我唐门弟子便可有个退身之地。"
说着一揖到地,觉得自己很有点作戏的味道:"若有不测,留存我唐门一脉之事就重托各位了。"
遣走唐殷时,我用的并不是这个理由,但是哪有新接位的掌门在就位仪式刚一结束就说这种泄气话的,所以马马虎虎倒也可以说通。除去试探的意思,我说的其实是真话。倘若来自大理的这一系外姓弟子并无二心的话,尽可以从此以大理为中心自成唐门分支,与蜀中遥相呼应;若是唐斐将来想要逐鹿武林,大理会是他的一条绝佳退路;至于时间久了这一支不免脱离控制,已经不是我所能管的了。

然而,这一番心思一番做作终究还是白费了。
我远远跟着这三个人,看着他们交谈几句,各自回房收拾行装,好在住得很近,方便观察;晌午时分,聚在一起吃了午饭,又各自回房,似是要小憩一下再出发。半个时辰后,唐寻独自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曲曲弯弯转了几转,终于绕到了缘茶住的小屋,敲门进去了,我注意到他敲门的方式很特别,重敲四下,停一下,再轻敲一下。

左回风对我说过,他一整天都会待在这里。
回到房间里时,左回风还没有回来,坐下来等他。
猜测是一回事,真的证实了又是一回事了。
大理,大理……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那是个山明水秀,四季如春的好地方。我是在那里出生的,一岁时离开,再也没能回去。我其实很想亲眼看看那个地方是不是真象母亲说的那么美丽。现在看来,再明丽的山水也涤不清晦暗的人心。

左回风的父亲五年前选中了那里韬光养晦。唐斐三年前才开始着手招纳弟子,而雁云宫之乱,则是在二十年前。对有心人来说,这段时间能做很多很多事情,比方说调教出几个身世与雁云宫有一点点关联的少年或者青年,待到时机适宜的时候,送到唐门当卧底。

确切人数当然无法得知,不过以唐殷为首的十余大弟子应该全部在内吧?
左益州或许是循着雁云宫的线索追查到唐门的,他大概认定了唐斐是雁云宫的后人。唐斐一片苦苦的思慕之情,就这样被利用了,好阴毒的主意,既深谋远虑又毒辣。我供在心中淡淡憧憬了近十年的,净土一般的大理也跟着污了浊了,黯淡了。

心里象是有火在烧,腾腾的怒气与不甘反复烧灼着,却烧不尽内心深处压倒一切的恐慌:若非左回风昨晚提了一句,我仍然想不到这个方向;这一次,事态或许已经超出掌控了。

用力咬住嘴唇,直咬到口中腥咸还是平静不下来,我举起右手,用力咬了一口。我必须冷静,心头还有一丝模糊的希望,我不能让理智就这么断线。
我不明白左回风为什么要有意无意地提点我这件事,就象我不明白这种局势为何可以拖到今天一样,左家父子的心思一般地高深莫测。
昨天这个时候,我硬着头皮叫人送来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饭菜,左回风则跃上横梁避人耳目;然后,吃饭时,他被辣得很惨。
再之前,还没有起床时,他说他是特地来看我的,他确实是那么说的。
我守着渐渐西斜的日影,一时想东,一时想西,直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假缘茶闪身进门,一手扯下面具,一手剥掉僧袍:"你已经回来了?"
我站起来直直对着他,既没有了套话的力气也失去了拐弯抹角的耐心,想也不想就劈头盖脸地问:"左回风,你想染指唐门吗?"
左回风微微一怔,眼神随即转为了然,把手里的衣服面具放下走过来:"那三个人已经乖乖启程去了大理,你先不要急,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这句话坐实了我的猜测。我退了一步,觉得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你来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的目的你不知道吗?"左回风的目光先是落在我的嘴唇上,接着缓缓向下,停在我的右手上,皱起眉头:"你怎么总喜欢跟右手过不去,想废掉自己的功夫的话,方法多得是。"

他的目的永远在变化,一会儿是喝茶,一会儿是看戏,我怎么会知道。低头看看,右手上有几个清楚的齿痕,其中一处显然是出血了,但是这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我依旧抬起头等他说话。

左回风眉宇间飘过一抹阴霾,沉默半晌,终于叹了口气:"秋,若是我想对唐门不利的话,你是不是打算当场和我动手了?唐门对你就这么重要?"
薄薄的冰幕在眼里聚了又散,他牵住我的左手,要我坐下来:"别这么紧张,我不会动你的宝贝唐门一根寒毛的,这下满意了吧?"
对我来说,这句话虽然带点讥讽之意,却已足以令绷得紧紧的神经暂时松下来了。我坐在床边,忽然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有点饿,这才想起午饭忘记吃了。

左回风拉过我的右手,淡淡地问:"什么时候吃晚饭?"
吃晚饭时,两个人都没说几句话,一低头就能瞧见右手背上刚刚贴好的几块纱布,他这辈子大概没做过几次这种事,贴得稍有点歪。
总是叫人送两人份的饭菜会引人生疑的,明天起该想个办法了。
明明我什么也没做错,有错的是他才对;明明唐门已经被搅得这么混乱,为什么我会觉得有点心虚?
晚饭之后,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早早上床安歇,确切说是躺而不睡。我想问的问题很多,多到不知该从何问起,身后左回风的呼吸声虽然平稳规则,但我知道他也没睡着。

躺到三更时分,我先忍不住了,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我不想睁着眼睛干躺到天明。
转身面对他:"你……还醒着吗?"
"就算睡了,现在也醒了。"从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还以为你准备绷上一夜呢。想问什么就问吧。"
"唐门现在有多少左家的卧底?"
沉默一会儿:"所有人都算上,一百零八个。"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数字远远超出我的料想。
"吓到了?"与白天同样讥讽的语气,"只要安排得当,这些人足以灭尽整个唐门。蜀中现在这么不稳定,只要趁机稍一推波助澜,就是一场不亚于雁云宫之乱的大乱。"

"真是顺理成章,"脑中灵光一闪,我又有了咬手或是咬被角的冲动,"等到乱够了,告病不出已久的天下第一庄少庄主正好病愈出山,然后仿效二十年前前武林盟主的做法大会天下英雄,平息干戈,届时人心向之,众望归之,新任盟主之位舍你其谁。连唐门冤死的鬼魂说不定都会去找你道贺,你我总算相识一场,我自然也会跟着一起去的。"

我以为他会生气,却只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原来,你就算死了也是唐门的鬼。"
不知如何回答,这声叹息和我以往听过的不同,其中有一丝说不出的无奈,我莫名地想起了几十天前左家庄那个温柔的晚上,那个时候,我们还用不着考虑这么多事情。

"只要左家不难为唐门,等到元月十五一过,我就离开这里。"其实,早已不是唐门中人了。
"这件事是我爹的计划,一直暗地进行,几天前才对我摊牌,你说我会不会照着做?"左回风的声音淡淡的,"你到时真能走得了吗?这里的事情,你一件都放不下。"

酸楚的感觉蓦地袭上心头,我放得下,当然放得下,还有什么值得眷恋之处呢?闭上眼睛,我听见了一个软弱得不象自己的声音:"到时候,我什么都会放下的,现在……再一点时间就好了,唐梦和唐斐在这里……"

他没有继续谈这件事,只是收紧了搂住我的手臂。
那天晚上,左回风问了一个我以为他绝不会问出口的问题,他的口气与平时完全不同:"秋,你……恨不恨我爹?"
这个问题来得太过突然,我一时间答不上来。

我没有想到会答不上来,因为很久以前,我曾经问过自己许多遍,是不是应当恨那个名利双收的武林盟主。若不是他,我不会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家,而他却教导出了一对出色得夺尽世间风光的儿女,享尽了天伦之乐;我想象过亲生父母瞑目之前的怨愤不甘,想过很多很多。


然而无论再怎么想,这些似乎都离我很远,远得象是别人的事情,我自己流离于蜀中和江南,现实湮没了一切,我渐渐忘记了在被唐斐怨恨的同时还应该去恨一个人,或者说一家人。对我来说,好好活下去似乎更重要。

恨不恨?还用问么,现在这种情形,该算是新仇加上旧恨了。
忽然省起此时此刻我居然和他的儿子躺在同一张床上,靠得近近的,还觉得很舒服,很自然。

一阵愠怒,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别人,想起左回风的右手还放在我的腰上,立刻伸手去推。推了两下纹丝不动,他反而揽得更紧了:"这就是你的回答?未免也太不疼不痒了。"

勃然大怒,胸中的闷气已经积聚了多日,一并发作出来。我低下头,用尽全力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舌尖立刻尝到了咸味。
左回风还是没有松手,也没有出声,任我发泄。
等我回过神来想到要松口时,已经过了好一会儿。
这一回是真的心虚无比了,我下床点亮了油灯,那一小块地方果然已经血肉模糊,我低着头涂药,连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
一只手伸过来,微微用力迫我抬起眼睛,昏黄的灯光映着左回风的脸,忽明忽暗,他淡淡地微笑着:"秋,这次唐门的事,我会帮你。"
不等我反应,两片温暖的唇已经风雨不透地封了过来。

第十九章 只手遮天
——这次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用不着这么忧心忡忡的,会有办法。
会有办法……
会有办法的是他,不是我,局势掌控在他手中,我只有等待。
昨晚的对话好像进行到这里就断了,因为我睡着了。
当我在窗外小鸟的啾鸣声中朦朦胧胧睁开眼睛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两句对话,大概是因为印象太过深刻,连睡梦里都不住在脑中重复的缘故。
白色的天光已经从窗口逐渐透进来了,晨光熹微,又是一天。
还想睡,我抱着被子懒懒地翻了个身。
身边空空如也。
睡意立时全消,摸摸床褥,是冷的。左回风是何时起身出去的?还真是轻手轻脚。枕上也留着躺过的印子,伸手戳了一下,当然也是冷的;形状倒很完美,均匀地从中间凹陷下去,还带了点弧度。

浅浅的弧度,就象左回风偶尔浅浅勾起的唇角一样柔和……
不知为何,有点心慌意乱。
昨天晚上,左回风吻了我。按理说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吻过我许多次了,大多数时候都是两片唇瓣温温地反复厮磨,轻轻淡淡,暖如春风,与他眼里若有若无的冷意正好相反,好像温和的问候和轻轻的拥抱一样温存的吻,生怕吓坏了我一般,毕竟两个人都是男人,都是男人……而我,则在习惯与他同睡一床的同时,也习惯了他时不时环过来的手臂和这样的吻。

可是昨晚是完全不同的,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全身都软了,他沉厚的气息狂猛地涌过来,我根本无力抗拒,只能随波逐流。左回风的眼神令我觉得自己象摆在他面前的珍馐美味,因为太现成了,反而不急着动口,要先好好考虑一下要如何拆吃入腹才能吃得一干二净兼心满意足。类似的眼神,我在天香楼见过,再之前似乎也见过,是在哪里呢?

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是唐亦,喝醉酒后把我看成别人,扑在我身上的唐亦!还有,同样酒醉后的,左回风。
还算暖和的身体变冷了,有点发颤。不可以再想下去,我想这些做什么呢?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是现在。
下意识地用被子蒙住头,都已经过去了……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急忙从被子里钻出来坐起身。
房门被推开了,一股专属于冬日清晨的寒冽之气冲入房间,僧袍芒鞋的老和尚走进来,眯眯地笑着,左回风通常不会用这种方式对我笑。我坐直身子,努力露出一个自觉还算正常的微笑:"难得缘茶大师清晨至此,恕在下衣冠不整未能远迎,不知有何贵干?"

左回风前两天说了一句:"你最好小心点那个缘茶老和尚,他和我爹颇有来往,在他面前说话要小心些。"缘此一言,只好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
笑眯眯地对我合十,老和尚自己坐到一把椅子上:"老僧在贵地盘桓了这许久,该饮的茶也都已经饮过,贵门近日多事,不好再多叨扰,今日特来告辞。"

我没有马上答话,疑心生暗鬼,"贵门近日多事"这句话听着有些怪异,缘茶若是每天除了喝茶外诸事不理的话,不该觉得唐门事多才对。一般的客人临别时也很少会这么说话,只有受了慢待的人才会。

越想越象在试探,这几天频频试探人兼被人试探,有点怕了。
"大师说得哪里话来,唐秋这两天其实清闲,若非——"朝他的僧袍看了一眼,"生怕扫了大师与左少庄主品茗谈禅的雅兴,本该日日上门才是。大师难得来了此地,何不多留几日,莫不是嫌晚辈怠慢了?"

缘茶连连摇头,眼睛眯得更细了:"施主这些日子事事周到,绝无怠慢之说。只是老僧主意已定,这便动身了。老僧走后,左施主当可移居老僧住处,不必与施主合居一室了。"说着眯得细细的目光扫过整张床,分明在左回风躺过的枕上停留了一会儿。

我强作镇定,脸上仍禁不住有些发烫,仿佛被这个老和尚窥破了什么应当保密的事情:"既是如此,待我送大师一程。"说着急急披衣,却被他伸手拦住:"老僧一介出家人,来便来,去便去,施主就不必拘此世俗之礼了。"

方外之人,来便来,去便去,不拘世俗之礼,真是好生无牵无挂,我忽然有些羡慕他。
于是随意地拖了鞋子送他到屋门口,深深长揖:"大师连日来关照有加,唐秋无以为报,唯有谨记在心。他日有缘,愿同游名山,再品仙茗。"想起缘茶对我的帮助,这几句话不知不觉说得恳切异常。

缘茶合十回礼,宣一声佛号,就此转身离去。
很难想像这样一个出家老僧是必须步步提防的,我闷闷地坐回床上,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转头看见左回风的枕头,赌气拿起来一阵拍打,直拍得又扁又平。

两天前才听说缘茶不肯离开,今天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一定是左回风干的好事,走了一个真的,留下一个假的,唉。
全是拜左家所赐,唐门如今竟藏了上百个内奸,左回风说是要帮我,可是他打算如何帮法?他之前真的全不知情吗?
心里有一小块地方是实的,其它全是虚的。左回风对我是一片好意,我知道。在唐门见面以来,他一直在帮我,送走唐仪唐殷,遣开唐寻唐撰唐淮,告诉我当前的情势,甚至连父亲筹划多年的计划也全盘告诉我。可是很难习惯这种毫无还手之力的无力感,什么都得靠他。他在左家庄呼风唤雨,到了这里依然呼风唤雨;情势总是有利于他而不是有利于我,我从头到尾没占过一次上风……

就象现在,他不在这里,我对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以及准备怎么做全不知道且无从猜起,连带着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躺在床上继续睡觉。
正胡乱想着,门开了,同样清寒的空气,同样一身僧袍的老和尚走进来,挟着一身寒意直接坐在暖暖的床上:"你已经醒了?"
明知故问,我没有吭声,只是看着他摘去面具,剥掉僧袍,除下鞋子和外衣,笑吟吟钻进被中,跟着习惯性地搂住我。薄薄的衣袖下有一处有点凸,是我昨天狠狠一口的战果。

他的身体没有平时那么暖和,几乎是冷的,在外面待了很久吗?脸上似乎也带了丝倦意……
心一下子软了,刚才的闷气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连为什么生气都忘了去想。我没有象往常一样稍微后躲,反而往前挪了一下。
左回风唇边的笑意加深了,目光在我的脸上巡了一圈,最后停在,恩,鼻子下面。有点不妙,我的心跳好像快了一点点,不敢再盯着他看,匆匆转移注意力:"缘茶大师刚才来过了,他是来告辞的。"

"终于肯走了,很好啊。"漫不经心的声音:"他待在这里多有不便,我老是得躲躲藏藏怕被撞见。"
躲躲藏藏?他?我看他每天大模大样来往于两处居所,自在得很。
把与缘茶的对话讲给他听,他同样漫不经心地听着,只说了句:"这样就好,总之防着他些就行了。"
"你连夜跑出去,就只是为了催他快走?"
"催他快走只是顺便而已。"他的气息离我的耳朵很近,而且越来越近,酥酥痒痒的,又舒服又难受,我不禁躲了一下,跟着用力瞪了他一眼。
总觉得他今天有点奇怪。
"秋,昨夜有消息传来,左家设在岳阳的分舵被袭了,情况很严重。"
我吃了一惊:"是谁干的?"
岳阳地处湖南境内,临洞庭,衔长江,向以富庶丰饶著称,左家湖南一省最大的分舵就设在岳阳,具体地点外人无从知晓。岳阳分舵若被毁去,长江沿岸各省分舵首尾呼应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湖北一省各处分舵亦将大乱。

什么人胆敢捋左家的虎须?
左回风拈起我一绺头发,一圈圈缠在右腕上,直到尽头,看上去直似他的手被捆在我头上一般,那只手缓缓抚过我的脸,从额头到眉毛,再到眼睛,直至颈项。为什么有种他正在捋我的"虎须"的感觉?虽说我的脸上显然没有长虎须。

"秋,你……长得真美。"他的声音比平时轻一些,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脸上立时燃烧起来,我想起那天唐梦因为我的一句玩笑,俏脸红得象块红布,没想到我居然也会这样。
所剩不多的理智提醒我,左回风还没有谈到正题,慌忙追问了一声:"知道是谁干的吗?"
有一会儿工夫,我清楚地在左回风眼中看到了昨晚那种灼烧般的神采,里面有一缕不易觉察的失望,然后这两种情绪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贯的冷意:"是我和舞柳做的,为了暂时调开我爹的注意力。"他悠悠道:"我爹要忙着去处理这件乱子,所以唐门这边的计划,他已经完全交由我来实施了。"

已经尽力控制了,可是我还是不禁抽了一口冷气:"你骗你爹?"
"不错。"
"你不怕他叫你去处理岳阳的事,自己对付唐门吗?"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按照我爹的计划,江湖上应当都知道我正卧病不起才对,这种时候我可以潜伏唐门,却绝不能现身岳阳,他没有其他选择余地了。"

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算计或者说欺骗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以足智多谋而名满江湖近三十载的左益州。
"既然如此,岳阳分舵当真遇袭了吗?舞柳也肯陪着你一起胡闹,一起骗你爹?"
"当然不可能了。"又是那种悠悠的语调,"我若是真拿左家的安危开玩笑,那只老狐狸这辈子也不会放过我了。我和舞柳只是在他行经的沿路都做好了布置,他不打听当然省事,沿途探听消息的话,保证与舞柳的说法差不多吻合。"

差不多吻合?是了,道听途说若是太过天衣无缝反而会令人起疑。大理到湖南路途遥远,天晓得这番安排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那么,如果揭穿了怎么办?"
"当然也不能怎么样,我和舞柳都是他的骨血,他还能杀了我们不成?"
他的唇角又勾了起来:"从小到大不知被他算计过多少次,总该讨回来几次才是。只是我爹精明得很,不知能瞒几天不露馅,你我得抓紧时间才行。"
起身,梳洗,坐定。左回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卷摊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这是名单。"
娟秀而挺拔的小楷,是左舞柳的字迹,数了数,整整一百零八个名字,唐殷、唐群、唐寻、唐撰……每个人都姓唐,都与雁云宫多多少少有些关系,每个人都学会了唐门的暗器手法,医术和毒术……

全身不知不觉绷紧了,可是气恼又如何?痛恨又如何?已然事实如此。
左回风看了看我的脸色:"舞柳当年想要退隐武林时,我爹提出的条件就是要她嫁到蜀中,等这些人混进唐门后暗中统率操控。舞柳当时勉强答应了,后来就一直敷衍了事,她不喜欢这些鬼祟的事情。"

"帮你耍这种花招就不算鬼祟了?"努力让情绪平静些。
左回风轻哼了一声:"丢下我在金陵操劳,自己整整逍遥了七年,若是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我还要这个妹妹做什么?"
一下子又有点想笑,他的语气里竟有几分耍赖之意,他……真的很相信自己的妹妹,左舞柳也确实顾惜兄妹之情。如此这般,兄妹二人四手遮天,争取几天时间应该不成问题。

"这样作弄你父亲不要紧吗?就没有其它办法了?"让左益州被自己的儿子气得暴跳如雷其实只会令我心头暗爽,可还是不得不考虑后果的严重性。
"没有其它办法,那老狐狸重视左家的势力胜于一切。"左回风唇边忽然露出一丝只能以狡猾形容的笑容:"如果……舞柳突然宣布自己就要生宝宝了,倒是有可能,他很疼爱舞柳,而且早就盼着抱孙子了。"

"……"这不是废话吗?
"若是用这个办法,其实比骗他说左家遭袭省事安全多了,他也好几年没见过舞柳了,根本分不清真假。可惜无论我怎么说,舞柳就是不肯松口。"极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
左舞柳的意见写在这些名字下面,她提议在这几天内将一干人等调出唐门,迅速并入天盟,如此一来,他们行迹已露,再也回不了唐门,自然不能照左益州的计划行事了。然而,自今而后,唐门将再也无力与左家相抗,连可能性也没有了,这些人实在太熟悉唐门的底细。

我咬着嘴唇思量着,再要求左回风做更多是太过分了,他毕竟有他的立场。问题是,唐斐三年来对这些人也算以诚相待,却被骗到如此地步,以他的心高气傲,知道这些后会作出什么来谁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咽不下这口气。不要说他,我也不想接受这样的安排,如此卑鄙的手段,如此不公的结果……一片心意被生生践踏会有多痛楚,我很清楚。

从唐门的角度来讲,这些人一个也不能留,虽说可以想见许多机密已经透过他们外流了,但是只要人不在了,多少还有点挽救的余地。唐门的毒学、药学均是博大精深,许多精微之处非亲传不能领略其妙处,单凭偷送出去的一鳞半爪是不可能学会的。若我猜得不错,左益州自恃已撒下天罗地网,反而不会急着索要这些零散机密,以防露出马脚。以他的气派,定是静等着这些手下学全学精后再谋所图。

所以说,这一百零八弟子应当全数灭口才对。
可是终归狠不下这个心,他们与雁云宫有关联。昨晚反复思量的结果,我想索性封住他们的记忆。
唐门医术代代相传,自成一家,其中有许多独到之密,比方说,在脑部几处穴位反复下针,灌注内力,封住受针人的记忆。可以依内力的灌注时间的长短决定封多久,五年、十年、甚至永远。

可是怎么实施呢?这套针法太过玄妙繁复,连我和唐斐在内,整个唐门会用的人不超过五个,要封住一百多人的记忆少说也得花满满一周时间。有左回风在,我根本无从下手。

一阵烦乱,我讨厌眼下将我越卷越深,令我越来越无法脱身的一切,非常讨厌。
微一回神,左回风正默然凝视着我,深幽幽不见底的眼瞳里有丝柔光,那么专注地凝视,仿佛可以看透我心中所思所想的一切的,温和而略带苦涩的目光;就像昨晚那个吻一样令人溺陷。

"看样子,你不太赞同舞柳的意见。"
好像没必要掩饰心思,他向来能看穿我的意图,我摇摇头:"无论你怎么看,对我来说,这样不够。"
这句话似乎在他意料之中,温和苦涩的感觉不见了,他的神色转为饶有兴致:"这样还不够?没想到你的胃口还挺大,说说看怎样才够?"
"我要封住他们的记忆,永远想不起在唐门见过什么,学过什么。"冲口而出,直截了当得连自己都微吃一惊,在他面前越来越懒得转弯抹角了。
左回风皱了皱眉:"又是唐门,你心里除了唐门就没别的了?"唐门二字自他口中吐出,令人联想起赶苍蝇的动作,他似乎真的很讨厌唐门,对我的要求反而不甚在意,我隐隐看到了一丝希望。

"你肯答应吗?我只要给他们每个人施一次针就行了。"
"我为何要答应对我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带点嘲讽的声音,"居然想给每人施一次针,你真以为自己做得到?累也累死你。与其忙着说服我,你还不如好好想想要怎么向你那位青梅竹马的唐斐解释这次的事情,他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恨恨瞪着他,为什么在他面前我总是像个傻子似的被堵得哑口无言?确实得向唐斐解释所有这些事……想想就叫人头皮发麻。
僵持一刻,他放柔了声音:"秋,只要有你在,我可以保证今后左家绝不主动与唐门为敌。事已至此,你封住他们的记忆又能怎样,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记忆中,左回风的语气很少这么委婉,他通常喜欢一锤定音。他……是不是也很为难呢?站在我这一边,就意味着必然要与父亲对立,也要与左家的利益对立。这么做,对他来说半点好处也没有,根本没有。而我始终在想唐门的事,也忘记了应当替他考虑。

一时间,真有点想依着他的话去做,不再管,不再想,不再烦恼。
可是这件事攸关一族人的命运,如果此刻我让步了,还有谁能再为唐门争取什么?
何况,我也忍受不了出自雁云宫的人,席卷了唐门的机密与精华,挥霍了唐斐的信任与苦心,就此扬长而去,遂了左益州的心愿。
我忍受不了。
"左回风,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没有勇气与他对视,两个人都想始终坐在一条船上,可是看样子,还是必须各走各路。
"倒是犹豫得满久的。"他的声音顿时冰冷了许多,"据说唐门中以你医术最精,看样子,你是有把握独力放倒这一百余人,挨个施针了?"
"…………"
"唐门现在绝不能起内乱,你打算如何向门中弟子解释一百多个精明强干的弟子突然记忆全失的缘故?"
"…………"
"再过几天,我爹可就要气急败坏跑来了,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
"秋,"冰冷的口气里多了几丝笑意,"你当真不求我帮你么?"
我还能如何呢?
用不着与他为敌了……一颗心涨得满满的,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处在如此尴尬为难的境地,但是,有人愿意站在我的立场上思考并给予支持,还是头一回。
这样,就够了。

第二十章 陈仓暗渡
总觉得自从某人来了以后,唐门的连台好戏唱得更热闹了,而我则被从台角推到了台中,开始了比之前还要苦恼得多的苦恼,以及迷惑得多的迷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台下目前似乎还没有人看戏。而我们,必须充分利用这一点点好不容易算计来的时间。

静下心来讨论如何解决这件事的时候,左回风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推翻了我原先的设想:"这么多人,你想在几天之内给每个人施一次针是不可能的,就算有帮手也不行。而且……"他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你很难找到帮手。"

我只有苦笑,他最后这句话切中了要害。唐仪不在,门中会施针的人连我和唐斐在内只有四个。要请另外三位乖乖配合,就得把目前的状况和盘托出;然而即使毫无保留地让他们认清情势,这几个人也一定不肯一针一针一个一个地只为封住几个叛徒的记忆而劳神费力,直接一指点了死穴的可能性比较大。退一万歩讲,即使他们乖乖同意认真进行,四个人八只手全部用上,少说还是需要半个月时间。左益州转眼便来,到哪里去找这一十五天呢?

左回风的意见很干脆:第一,所有的人都必须在左益州回来之前撤出左家暂时远避;第二,在事已定局之前,绝不能让左益州有机会再接触到他们。"我爹铁了心要除去唐门。他们人数众多,又是被他收养长大的,一旦再有联系,难免不出岔子。"

我默默思索,撤出是必然的,另一个问题的变数就比较多了。既然控制不了左益州,那么暂时但是彻底地控制住这一百多号人的行动,也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有许多种药可以把他们毫发无伤地迷倒,甚至假死也完全能做到,但是之后如何运出去就变成了问题。
抬起头来,左回风正好整以暇等着我说话。
我突然明白了:这件事,左大庄主虽然愿意帮我,但是作为代价,他希望按照他的意思来办,我不能自作主张,也无须思索。
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头。
我的帮手,就只有他。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口:"既然如此,你看怎么做最好?"
左回风带来的行李中,有七八个不同形状的小玉瓶,他埋头辨了一会儿,把其中一个递给我:"唐掌门,请你法眼鉴定一下,这该是你的老本行罢?"
没什么心情理会他的玩笑话,但还是忍不住瞪过去一眼,因为"唐掌门"三字中的淡淡揶揄,着实让人听了不好受。
他是故意的,我知道。
一开瓶口,一股草木清香触鼻而来,还有一点点泥土的味道。虽说觉不出有什么异常,我还是本能地闭住气。
瓶里是淡绿色的粉末,插入一根银针,针尖丝毫没有变色,不是毒。再倒出一小撮来混入一两味药,耳边极轻极轻"哧"地响了一声。
"有点迷药的成份,但是分量太轻,恐怕谁也迷不倒的,闻久了最多有点轻微晕眩罢了。"我推开玉瓶,透出一口气,"不过……"总觉得有些古怪,那种清淡宜人的香气中似乎另有玄虚,如果能再仔细试一试,说不定还会有所发现。

"不愧是高手。"左回风注意着我的神色,笑得很是不怀好意,"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是什么?"
"这是舞柳最喜欢的香粉。"
"………"我的牙齿根几乎是习惯性地开始发痒,眼角不禁瞥向一边饭桌上的辣椒罐。
"只在一种情况下,它可以成为迷药。"某人及时补上一句。
"我和舞柳自小习武,也算吃了不少苦头,爹老是要我们学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敛去,他的眼神渐渐飘远又缓缓拉回,显然是想起了少时岁月:"其中有一样,虽说不是最难学的,却是苦头最大的,害得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每天晚上睡不好觉。舞柳出嫁的时候,为了纪念那段苦日子,就调制了这种……香粉。"

明知话题走了偏锋,我的注意力还是被引过去了,他很少主动提到自己的事。左回风也会有被恶梦所困的时候?从来都只见过他雷打不动的睡相,会从梦中惊醒连带把他吵醒的,通常是我。试着想象十几岁的左回风被恶梦吓醒的样子……不但唤不起同情,还有点想笑。

什么物事这么厉害,能把他整成这个样子?说到我自己,害我自三年前开始睡不安稳的元凶是……
刚刚放松一点的心情,又绷紧了。
他的意思,我想我已经明白。
直视他的眼睛:"唯一可以发挥药性的地方,是玄幻阵对不对?你想动用唐门的玄幻阵把人迷昏?"
"不错。"左回风脸上波澜不起,"我听说玄幻阵在唐家堡最北边,一向少有人敢靠近,出了玄幻阵,就等于离开了唐门势力最集中的范围。这些弟子毕竟也算是我左家的人,我会亲自把他们送出唐门,到时自然会有人接应。"

"然后呢?"
"这种药的特别之处就在于闻到后三四个时辰才会发作,之后少说也得睡上十天半月,等醒过来的时候应该已经到了天山脚下了吧?"
十天半月……天山……足以令他们暂时远离漩涡的中心;有左回风和左舞柳扯着后腿,左益州应该是追不上了;何况被迷昏的人不能听从左益州的号令,就算追上了也没有用处;等他们醒过来时,这里的事情大约已经安顿好了,要想封住他们的记忆,大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再说。

标准的缓兵之计。
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镇静,我伸手拈起那个玉瓶。旋开盖子,扑鼻又是一阵夹杂着泥土气息的清香。回想起来,左家庄雨后青翠的园林依稀就是这么清幽宜人。对左舞柳来说,这一定是个充满回忆和怀念的味道,即使被玄幻阵搅得恶梦连连,也依然满心怀念的,岁月的味道。

玄幻阵原本就是以天然生成的草木石泽依天地人三才之理布成的,随草木水泽生长变幻而生长变幻,占地虽不过数里方圆,却随着周遭自然的变幻而在阵中映出万千幻象,重叠错落而无止境,故得名玄幻阵。阵中确实弥散着山野中的自然清香,加之入阵者往往心弦紧绷,全神贯注于奇阵本身,对迷药自然无从察觉。

至于药效,我并不担心。玄幻阵一经激发就气流鼓荡,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武功再高的人也须提起全身功力与之相抗,在真气急速游走周身血脉的情况下,一分药效也变成了十分。

当年中毒后,我本能地以内力将毒素裹在丹田中,金银环花毒性剧而不烈,本来只要功力不散,十天半月也不致发作。
我忘不了那种明知剧毒正随着奔腾的气血散入四肢百骸,从此再难收拾,却完完全全无能为力的感觉。仿佛可以听到毒素一点点渗入骨髓的声音;毫无抵抗之力的身体哀鸣的声音。力量慢慢衰竭下去,剧痛缓缓淹上来,神智却一直很清醒,一直一直,清晰地感受一切。

痛苦或者绝望这样的词,实在不足以形容那种感觉。
时隔三年,一朝忆起,依旧鲜明如昨。
我身受过那种滋味,如今却要用同样的手段去对付他人了吗?为了那个从小一起长大,在我心目中情同手足,却亲手推我入地狱的……唐斐?有所亏欠却也同时亏欠于我,折磨旁人也同时折磨自己的唐斐……

温暖的手掌覆上我的,反复摩娑,我发现自己紧抓着椅背,用力得连指节都泛白了。
"你用不着入阵,在阵外守着阵石就行了。"
"……左回风,你是故意的。"竭力想压下心头翻滚的情绪,我咬着牙,一字一顿,"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更省事,更利落,却偏要用这个……你是故意的。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没错,我就是故意的。"迎着我的逼视,左回风反而笑了,跟着把我拉到身边搂住,"左回风从不作亏本的事,秋,我只盼这件事结束以后,你能狠下心与唐门作个了断,不要再藕断丝连,牵扯不清。"虽然在笑,眼里却殊无笑意,眼神沉肃而冷冽:"我要你认清楚,唐门对你有养育之恩,也有灭族之仇;唐斐对你既无手足之情,亦无同门之谊,你从来就不欠这里什么,用不着为了上一代那帮人种下的孽因没完没了地还债;更用不着抱着那几分手足情谊不放,不会有人感激你的。"

我怔怔望着他。还债?我不是在还债;我不是。唐斐和唐梦,唐斐,唐梦,只是我不想让他们失去唐门,我没有抱着那几分远去的情谊不放,我早就死了心,根本不去想那些了。真的,根本就没在想了……

左回风的怀抱很温暖,他肯抱着我,把他的温暖分给我,我又能分给他什么呢?只有在他看来毫无必要的烦恼而已。
他在我耳边低声道:"你不欠唐门的,只欠我的,我就是要你欠我,欠得越多越好。"
跟着,似乎还嫌我的心思不够乱:"秋,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要不要封住那些人的记忆,你再考虑一下如何?你眼中的唐门奸细,在我眼中统统是左家忠良。"
元月六日下午,左回风堂而皇之地藉我的名义占据了唐门的议事厅,召集了一干左家忠良兼唐门奸细议事。
比起我自小见惯的唐门集会,这里的气氛似乎更庄重严肃一些,也更注重等级与.排行。一百余名弟子陆陆续续走进厅内,先向左回风躬身施礼,再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站定。我发现他们的位次也不同了,好几个人平日里毫不起眼地混杂于众多弟子中,此刻却站在靠前的位置上。最前面有几个空位,应该是被我遣走的唐殷唐群等人的位置。

我紧挨着左回风坐在下首,自然而然沐浴在混合了惊异、审视乃至警惕的众多目光中,其猛烈集中程度较之当日接任掌门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尽管摆了一脸泰然自若,心里却着实不是滋味——在无法原谅他们对唐斐的欺骗的同时,我正在同样地欺骗他们。
其实原本不打算来见识这种场面的,因为不想看也不想作假。出乎意料的是左回风并不勉强,只说了句"既然如此,你再睡一会儿"就匆匆而去。我站在窗前目送他的老和尚背影越走越远,忽然想起他昨晚不但没怎么睡,还被我狠狠咬了一口,今晨又早早在外面忙碌;再想起我不过是对付敌人,左回风却是对付自己人,还是忍不住跟来了。

左回风已经脱去了僧袍面具,正漫不经意地坐着,不时向见礼的弟子问几句话,一股凌人的气势却从身上渐渐透了出来,虽然无形无质,却确实存在且压迫着在场所有的人。入了厅堂以后,他已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平日里喜欢躺在床上耍赖的左回风,现身众人面前的是名满天下的天下第一庄少主,气派沉稳如山,锋芒含而不露,行止间渊停岳峙,言语干脆果决,隐然竟有几分宗主风范。

立在下首的众多弟子的神色渐渐变得不同了,由恭敬变成了敬畏,由站立变成了肃立。
落在我身上的好奇目光越来越少,每个人都望住了左回风。
显然,此时此刻,他的存在更加重要。至于身为现任掌门的我为何端坐在这里反而可以暂不考虑。
这样的人若是想作武林盟主,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即使不饶上一个唐门,不掀起一场武林动乱,那个位子也会是他的,左益州为何非要如此费尽心机?是因为他不肯,所以要将他硬推上去吗?

我侧过脸望了他一眼,那张打量过千遍万遍的俊秀面庞既熟悉又陌生。他在这类场合都
是这个样子不成?
在我看来,这是他真实的另一面,也是一张随用随带的面具。
每个人都有好几种面目,或者说面具,他正戴着其中一张。
或许是最沉重最不喜欢的那一张。可是如果当了武林盟主,大概就得一天到晚戴在脸上了;与其如此,我还是宁可他顶着最常用的那张冰脸,至少已经看习惯了。

厅下忽然一阵嗡嗡的窃窃私语,我微微一凛,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大家对左某人的决定可有什么意见?都是自己人,不妨直说。"左回风的口气温和沉稳,令人闻之心生好感,"三年来各位含辛茹苦卧底唐门,每个人都是我左家的功臣,左某断不会薄待了你们。"

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过了一会儿,站在最前面的弟子上前一步,深深施礼:"属下一干人等当然不敢对少庄主所下决定存疑,只是有一事放心不下,我等驽钝,还盼明示。"我认得这个人名叫唐钦,平时并不起眼,没想到地位居然不低。

左回风作了个但说无妨的手势。
唐钦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居然双目炯炯,眼光颇为锐利:"老庄主今日清晨刚刚传信于我等,吩咐我们听从少庄主号令,只待元月十五晚上乘乱火烧唐门,灭唐门满门,杀唐斐唐梦夫妻……"他突然顿了一下,瞄了我一眼才继续往下说:"不知少庄主何以突然要我等撤出唐门,如此一来,三年苦心势必毁于一旦,老庄主必然震怒怪罪,属下只恐吃罪不起,还望少庄主指明一条生路。"

言辞咄咄,语意逼人,直指向左回风。左益州调教手下的本事着实不坏。
我暗暗心惊,看样子,这就是左益州的打算了。若是当真实施,元月十五不仅不是我所盼望的结束,反而是灾难的开始。从方才唐钦瞄住我的神情来看,左益州显然也下了格杀我的命令。

议事厅中一片寂静,众人屏息静气等待左回风答话。
左回风沉吟了一下,问道:"你叫唐钦?"
"正是属下。"
"在此卧底的一百零八弟子中,你排在唐殷唐群之后,位列第三,位次算是很高了。唐群唐殷若是届时赶不回来,这次行动就必须由你负责,等做成了这件大事,你的名字必会天下皆知,武林史上书一笔都是应当的。"

唐钦涨红了一张脸:"少庄主取笑了,属下不过是一介小卒,身受老庄主养育教诲之恩,为左家肝脑涂地亦是心甘情愿,决无沽名钓誉之想。"
左回风凝视他半晌,见他还算坦然,终于露出惋惜之色:"你虽无沽名钓誉之意,且对左家赤胆忠心;他日武林史上仍会恭笔正楷地记下你唐钦之名,还会写明唐门之所以覆灭,乃是由于现任掌门于元月十五峨嵋比武后飘然不知所踪而致,唐门两大派系为夺位火并,终于两败俱伤。"说到"两败俱伤"四个字时,他加重了语气。眼见唐钦的脸色在一楞之后渐渐发白了,才继续说下去:"这件事,与左家从头到尾不会有任何关系,你懂我的意思么?"

唐钦没有马上答话,只是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开始有汗水大颗大颗冒出来,顺着脸颊缓缓滴落。
他身后的众人已经开始骚动,人人脸色变幻,口中喃喃自语着"两败俱伤","没有任何关系"等等。
唐钦口中,只是重复着"我不信"三字,只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看他也就二十来岁年纪,左益州收养他的时候,应该还只是个幻想着江湖刀光的孩子,来到唐门时,心里或许也还藏着儿时的憧憬。既使是成熟的大人,也会被这样的憧憬晕眩了双眼。

左回风并没有说谎或者演戏,他说的全是实话。惟其如此,这几句话才正如当头一棒,石破天惊。又或许,他们的内心深处,早就在为此隐隐不安了。
左家与唐门并无深仇大恨,没有理由使用这样毒辣的手段歼灭一个门派。唐门一灭,为了左家的声名着想,这些卧底的性命……确是留不得的。唐门既灭,门中所藏的武功典籍自然全数落入左家手中,这些人再没有了利用价值。

尽管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我眼看着这个情景,依然心下恻然。无论刀头舔血、快意恩仇、肝胆相照这些痛快淋漓的词是谁创出来的,那个人都必定不曾真正地了解江湖。

真正的江湖,既没有如此热血澎湃,也没有那般侠骨柔肠,只是一群武人,一边奋力地寻找最佳的生存之道,一边互相碾轧残杀,如此而已。也许明知这一点,还痴痴地想伸手拉回唐斐的我,比眼前这些人更多了几分傻气也说不定……

"我不信1"唐钦铁青了一张脸再踏前一步,冷声道:"你是老庄主的亲生儿子,为何要与他作对?你安的是什么心?"
左回风淡淡道:"我已经说过了,三年来各位含辛茹苦卧底唐门,每个人都是我左家大大的功臣,左某断不会薄待了你们。"他扫视全场,一个人一个人看过去,语气忽转肃穆:"你们认清楚了,左家现下的家主是我,不是左益州,唐门当不当灭,由我说了算。列位个个深知唐门的底细,个个身怀武功,医毒双修,如此大好人材,何必为区区一个唐门陪葬?只要有你们加入天盟,唐门永不是左家的对手;只要唐门一日不灭,我爹永不会向你们兴师问罪。如此利人利己的生路,就不知各位此刻敢不敢赌上一把,另闯一番天地出来!"

这一番话冷冷说来,其中竟满是豪情盛概,堪称掷地有声。一时间厅中鸦雀无声,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都有些动心。只是跟了左益州这许多年,在唐门等待了这么久的时机,只为了左回风一席话而全然放弃……似乎还是勉强了点。

眼看毫无动静,我不禁暗暗着急。
一片寂静中,左回风突然提高了声音朗声问道:"唐殷唐群,你们可赌了这一把么?"
厅门被推开了,这一次,连我也微吃了一惊:进来的正是我煞费苦心用各种借口调往大理的那五个人,除了唐殷唐群还有唐寻,唐撰和唐淮。跟着才想起这五个人原来都是姓左的家伙"好心好意"替我送走的。

五个人联袂快步而入,毫不迟疑地拜倒在左回风座前。
又是一阵沉寂,然后是一声在沉寂中更显得格外响亮的扑通拜倒声,后排有人大声道:"在下唐言,愿随少庄主鞍前马后!"
既有人带了头,谁不愿求生路呢?随之而起的回应此起彼落,转眼间已拜倒了一地。
只余下唐钦神色复杂地站在当场,脸色青红交加,却没有下拜的意思。
左回风看了他两眼,淡淡问道:"唐钦,你当真心甘情愿为左家肝脑涂地吗?"
唐钦身体一颤,终于还是缓缓单膝跪了下来。
一地走投无路的人,将所有的信任就这样给了左回风。除了实力雄厚,作风磊落外,天盟向以护短驰名江湖。作风磊落虽然不见得,不过左回风似乎确然很爱惜自己的下属。所以他希望我不要封住他们的记忆……

众人一起站起身时,唐殷瞥见了我,忽然问道:"属下斗胆请问少庄主,唐悠为何会在此处?"
整整一百零八对目光立时向我投了过来,大约是这时才惊觉我适才已将他们的窘态尽收眼底,其中除了疑虑之外还多了几分尴尬和敌意。
左回风微笑了,低头看我:"各位不必有所避讳,他……已是我左家的人。"
第二十一章 如封似闭

低低沉沉中掺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声音,极其干脆地掷在地上。我听见了厅中随即响起的嗡嗡的交头接耳声,更听见了体内热血直冲上头顶的声音。

我左家的人,我左家的人,我的人……
低头看看地面,议事厅的地面是青石铺就的,结实得很,左大庄主的话虽然厉害,还是不足以将石板砸出一条缝来让我钻进去。

大多数人先是有点惊异,然后脸上慢慢浮起原来如此的了然。唐群眼珠转了转,笑道:"难怪少庄主定要我等撤出,既然连唐门掌门都入了天盟,唐门自然已是囊中之物,根本用不着什么火并了。老庄主深谋远虑,少庄主却是举重若轻,手段果然高妙。"此言一出,众人大都点头赞同,脸上的神色也松弛了许多,想是初逢大变,难免心神不宁,不知何者可信何者不能,如今想通了几分内情,心里自然跟着踏实不少。


我反而有点反应不过来,原来,他们都是这么领会左回风话中之意的。难道说只有我听出了其中不对劲之处?还是说,他其实没有不怀好意,是我自己心思不正会错了意……

是这样吗?
这么说,我心思不正……?
我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脑中轰地一声乱作一团,一时间窘迫无比,比方才更甚十倍,只觉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从后颈升起,沿着耳根上行,心中不禁大叫不妙:若是在众目睽睽下突然莫名其妙地红了一张脸,这点歪心思不被看穿才怪,况且还当着左回风的面……不是一般的没面子。连忙强自沉心静气,再也顾不上去听左回风又说了些什么,此时此刻,实在不宜再去认真听他的声音。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我头一个起身走了出去——实在是坐不住了。从小就常常见识这类场合,却不曾觉得端坐在众人面前是如此难熬的一件事。
其时正值太阳西沉,跨过门槛,天边一片如泼如洒的红色便直扑入眼帘,苍苍郁郁的重峦映在霞光里,一时也晕成了大块的绯红。
我摸摸脸颊,还是很烫,根据我的经验,这张脸此刻的颜色大可与西边山头处的天空一较高下。清冷的山岚不断吹着,却丝毫带不走脸上的热度。
控制情绪实在非我所长,好在方才人人各怀心事,并没怎么注意我的脸色。

左家的忠良们鱼贯而出,三三两两散去了,我看见他们也正不住凝视远方燃烧一般的晚霞。在唐门待了这么久,终于要离开了,总会有点眷恋才对,毕竟峨嵋山是如此静谧灵秀。

用力甩了甩头,不能再想下去了,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心软。可以感觉到,到了集会的后半段,议事厅中的气氛是越来越宁定,越来越舒展了,如果左回风想给众人一种"都是自己人"的错觉的话,他无疑已经成功了,连我都渐渐忘记了我和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唐门,思绪不知不觉飘向了远隔着千山万水,远隔着整整二十年时间的大理。

天地间明明并不是只有唐门、大理和左家庄,明明我向往的东西除了它们还有许多,可是每次回过头来还是会发现自己依然在同一个地方徘徊来去。
已经决定今夜子时撤离了,说走就走。好像听到左回风对众人说,藕断丝连、割舍不清本不该是我辈的作风。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我,我却忍不住大大地心虚。
不过,唉,他的作风,我实在也有点欣赏不起来就是了。看习惯了那张大多数时候冷冰冰几乎不笑的脸,他和颜悦色的样子真是……可怕。
"秋,你的脸这么红,哪里不舒服?"罪魁祸首终于出来了,又装成了德高望重的老和尚。
"……没什么。"
"连耳根和脖子都红透了,当真没什么?"话音里透着笑意,"你已是我左家的人,我怎能放着不管?"
还是被他看出来了,终于可以肯定他从一开始就是存心的,如果说我心思不正,他的心思更加正不到哪里去。
有点恼羞成怒,偏又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只能盯住僧袍上镶嵌的青布边,说出话来当然也就毫无气势可言:"正想请问左少庄主,我何时成了你的……属下?"

"你当然不是我的属下。"老和尚笑眯眯地挽住我的手,拉着我举步前行,一直朝住处走回去,看样子是打算关起门来说个清楚了。
他的步子越迈越大,两个人于是越走越快,我几乎是被他拖着走的。
有点不对劲,已经超出开玩笑的范围了,他是认真的。
侧过头看去,缘茶的脸,缘茶的僧袍,只有一双眼睛是属于左回风的。
熟悉的眼睛,不知看过多少次了,可是里面为何多了些我完全陌生的东西?突然有些恍惚也有些害怕了,那双眼睛总能看透我在想什么,总能找出我的弱点。所以,我刚才不敢像往常一样直视他,我不敢。

我不想再谈了,左回风,当我什么也没有问好不好?至少现在不要。
我们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回平衡,我好不容易才能告诉自己忘记那盆秀丽的绿色牡丹,忘记那天滂沱的雨水,还有你和唐亦重叠的面孔。
有一条界限横在那里,我一直不允许我的思绪越过那条线,连接近也不可以。所以,你也不要去碰触它,否则,我只有拒绝。
绝望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你还是走得这么快?
原来客房离议事厅这么近,几步就到了。乘着他关门的空档微微用力一挣,脱出了他的手掌,马上一头扎到床上,和衣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

一片寂静,然后我听见细微的衣衫抖动声,床铺微微一沉,他也睡了上来。
身体顿时僵硬,怎么办才好?好像只能继续装睡了。
寂静依旧,只听见彼此显然比平时急促的呼吸声。
用这种态度应付他,他会不会生气了?
"秋,你可真够……笨的。"终于开口,仍然不是什么好话,声音有点哑,听起来还有点咬牙切齿。
"……?"
"以后记清楚了,这种时候想往哪里藏都行,就是别藏到床上。"
"…………"
"用不着把头缩到被子里,躺一会儿就起来吃晚饭,别忘了今夜子时还要出门。"
他的口气恢复正常了,平淡里夹了显而易见的戏謔。我松了口气,张开眼睛偷瞥一眼又重新闭上,休息一会儿吧。
之前的一刻宛如白驹过隙,错身而去,徒留心底一丝道不明的滋味。薄薄的窗户纸,如我所愿,依旧好好地贴在那里,没有被捅破。
天上有弯弯如细眉的新月,我站在阵石边上凝望着不远处雾霭中的玄幻阵,清淡的月光染白了那片薄薄雾气,云彩般变幻流动着。
最后一个天盟新弟子的身影刚刚隐没在流云里。
忽然省起待到这弯新月变成圆月的时候,就是峨嵋比武之期了。
天气晴朗而寒冷,夜风不停地吹,我把手中的火把插在地上,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很冷,不仅仅是天气的缘故,这里是我的旧游之地。好在白天的热气还有一部分留在身体里来不及褪去,冷热交加,反而舒服些。

左回风是第一个进阵的,他要做的事情很多,除了指点一干人平安出阵,联络前来接应的天盟分舵外,还必须按计划使用那瓶迷药。以他的身份地位,这种情况本来应该用不着亲力亲为才对。

送走了那些弟子以后,左回风还要独自穿过玄幻阵回到这边来,前前后后少说也需要两个时辰。而我则必须在这里牢牢守住阵石。
阵石其实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只极大的铁箱,沉重无比,单是箱壁就厚达一尺。箱顶与一般箱子都不同,四周凸,中间凹,活象个水槽。往上面倒满水时,由于阵内有几片水泊和几面极大的铜镜,阵外的人可以藉着恰到好处的光线隐约看到阵中人的活动情形。

火把烧得正旺,照得周围明晃晃的;这里昨夜刚下了一阵山雨,箱顶上正积满了水,我朝里面看了许久,终于辨出一群缓缓移动的黑点,就不知哪个是左回风。

我敲敲箱壁,听见了一声沉闷的钝响——里面塞满了各种机簧,从地底深入阵内,藉以操纵阵形变化。箱侧有两扇各一拳大小的铁门,严丝合缝地用十八曲玲珑锁锁着,门隙间连一根针也插不进去。三才、四象、五行、八卦,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机簧一经触动,阵中就是一阵乾坤倒置,地覆天翻;相反地,阵中的变化也会牵动机簧的位置,若能将各种机关变化牢记在心,那么用手指触摸一下就能弄清此刻阵中的形势。

十八曲玲珑锁的钥匙早就不在我手中了,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把它找出来。其实就算可以打开两扇小门,我也不敢扳动里面的机簧——多年未习,早已忘得差不多了,只能帮倒忙而已。我能做的只是另找一块真正的石头坐下,望着眼前的铁箱子,等待。

风吹日晒,箱子上面一层层都是铁锈,黑黝黝地像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与月下仙气缥缈的奇阵殊不相称。
布成这样一座玄幻阵,少说也需十几年之功。我十四岁那年,眼前这座阵刚刚成熟,而那个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两年了,整个唐门只有父亲懂得一点阵势的皮毛。

我记得刚满九岁不久,母亲单独带我来过这里,见我懵懵懂懂看着那些蓬勃生长的小树小草,忽然流泪了。她往平静的小水泊里丢了一颗石子,让我看着水纹越荡越大,越荡越远;再同时丢好几颗,让我仔细瞧着随之漾起的层叠交错的纹路。

你分得清哪条纹路是哪颗石子激起来的么?
我摇头。
三颗石子就足以带起这么复杂的水纹,再多几颗,就没有人能辨得清了。所以说,不要把力气都用在辨认纹路上,这些水纹虽然热闹,一会儿就会消失;你只要看清楚这几颗石子是怎么落下去的,就足够了。

嗯。
等参透了这个道理,玄幻阵难不住你的。
真的?
真的。还有,你要明白,石子一旦脱手,会激起什么样的波澜,连扔的人也无法知道……
现在想来,那时她的眼神分明在说,你还太小,懂不了的,只盼你将来能懂。
我确实不懂,一直到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后很久,那几句话才慢慢体会出一点味道来。
后来我和唐斐修习阵法,靠的是母亲留给我们的一本手写的册子。第一课就要求我们到湖边去丢石子。炎炎盛夏,小湖边清风习习,花香郁郁,两个半大孩子蹲在湖边看水波荡漾,每每双双睡倒在草丛中。大小蚊虫当然不会客气,于是醒来时已是一身的大包,满眼的夕阳。

短短数年过去,当初望着彼此满身红点捧腹的两个少年已然长大,你算计我,我提防你,十余年的手足之情,抵不上旦夕的翻脸无情。
谁有错谁没错已经不重要了,往事已矣,两个人各有感慨,各有难处,我不相信他这三年过得比我开心多少。只是比起唐斐干净利落的翻脸,站在原地一遍遍回忆往事的我,未免太也拖泥带水了一些,难怪左回风会觉得看不下去,非要我今夜站在这个回避尤恐不及的地方痛定思痛不可。

远远地有细微的火光一闪,思绪一下子断了。这才惊觉地上的火把已将燃尽,光芒越来越黯淡了。我点燃一根新的,小心地插在阵石边的地上。抬头注视着远处的火光渐渐接近,数了数,一二三四,共有四支火把。

我闭了闭眼睛,没有动,依然坐在原地。
早知道左回风不会光是让我在玄幻阵外痛定思痛一下就算了,他的作风一向是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玄幻阵内和阵外注定一样危机四伏。
这件事迟早要让唐斐知道的,早一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而,没有比此时此地更糟糕的时机了。可以肯定十八曲玲珑锁的钥匙在唐斐手上,他选在这个时候出现,无疑是来清理门户兼铲除外敌的。

能把时间和地点把握得如此准确,左大庄主绝对功不可没。
亏他进阵前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那么相信我应付得了吗?还是说,他对破阵之法已经了如指掌,完全有恃无恐?
无论如何,事实是他一次赌上了许多人、包括他自己的安危,连招呼也不打就封死了我的退路。
左回风从不做亏本的事,他要我和唐斐决裂,彻彻底底。
这就是我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火光越来越近,我听见了衣袂猎猎带风的声音,影影绰绰看到了来人的面容。
唇边终于露出苦笑。唐斐,如果可以,真不想在这里看到你。
唐斐自己没有拿火把,他带了四个人来:唐靖、唐崴、唐御和唐祁。跳动的明黄火焰映在他脸上,非但没有染上血色,反而衬得脸色愈加苍白;眼眸里沉黑一片,看不出情绪如何。

到了近前,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径自朝阵石行去。
只走出两步就停下了,因为我闪身挡在了他的面前,这是昔日左管家对付我的拿手好戏,今晚不妨照搬一下。
唐斐抬眼盯住我,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了他额头的筋脉正跳个不住。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已在狂怒的边缘了,尽管竭力压抑,森冷的杀气还是从身周一丝一丝不住溢出来。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终于淡淡道:"很好,唐悠,你真是很好,帮着左家对付唐门,你的父母在九泉下也当含笑才是。"

这句话语带双关,只有我真正听得懂。深吸了一口气,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些动气了。莫名其妙被左回风摆了一道还有苦说不出不说,三年的岁月并不足以冲淡眼前这个人曾经在此地所做的一切,他竟还敢再去揭昔日的疮疤。

冷冷答道:"若非这次左家愿意让步,元月十五一至,唐门上下势将化为一片血海,无一人得活,不知他们在天有灵,会不会喜欢看见。"
唐斐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浅极淡,又是苦涩又是嘲讽的笑容:"好一个救星,真是慈悲为怀,连一个人的性命也舍不得伤,连说也不肯对我说一声就擅自处理了,你以为这对唐门是件好事,我会为此感激你么?"他放缓了语气,眼光先扫过站在一旁的唐靖等人,再望了眼阵石,最后又回到我脸上:"此刻逃往阵中的人都没有唐门的血缘,是我一意孤行,不顾众人反对,一个一个亲自选进门的,他们每个人都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磕过头、立过誓、歃过血,从此弃去本来姓氏,一心入我唐门。原来全是假的……唐悠,你身为现任掌门,掌管着掌门令符,还好意思拦在我面前吗?"

我心中先是不忍后是无奈,唐斐这些话不仅仅是说给我听的,分明也是说给唐靖等人听的,连这个时候都不忘收买人心。否则以他此刻气得发疯的状态,哪里还耐烦细细说这些。

他不急,我更加不急,反正时间拖得越久越有利,我渐渐冷静下来。颈后有点发冷,回过头一看,四名弟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目中都有几分陌生的敌意。

唐斐,唐门的掌门根本不是我,还有谁比你更清楚这一点?即使你当年种下的因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唐门弟子依然只听你的,我还不是不声不响让你利用了个彻底?


微笑道;"唐悠果然才浅学疏,是非不明,实难堪当掌门大任,你何不就此废了我这个徒有虚名的名号,自然可以放心动手,不必担心会误伤了掌门人,落个大不敬的罪名。"

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没想到他只是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出声:"悠,我本以为这一次,你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看来是我料错了。左回风就那么重要?"

我咬了咬牙,这几天听惯了左回风的毒舌,自觉无论唐斐说出的话如何难听都应付得了,却没想到会有这一手。声音不知不觉放轻了些:"我有我的立场,既然已经插手就不可能中途退出了;那些人虽然离开,我有办法不让他们把唐门机密外传。我知道你不甘心,可这已经是损失最小的办法,你……还是回去吧。"

唐斐没有马上说话,只是转身凝望那片乳白色的阵势,许是因为夜风很冷,突然打了一个寒噤。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回过身来:"也罢。"
"罢"字方一出口,猛地一掌已就着转身之势直直印上了我的胸口。
这一下突然发难掌势奇速,挟着风声直扑而来。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相隔不过一尺多远;我全无防备,大惊之下只来得及往后一仰消去几分劲力,再无其它闪避余地,百忙中右手弹了几弹,早就藏在指缝里的银针脱手飞出,径取对方上三路。

偷袭与得手,只在一瞬而已,到了下一瞬,一切都已结束。
好像很长,其实很短的一瞬。在这一瞬间,我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也许什么都想了,跟着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已然身不由己地摇摇欲倒。
喉头一阵发甜,来不及抬手,月白色的衣袖已溅上了点点艳红。
唐斐,并没有手下留情。
想起来了,在最后那一瞬间,我依然以为他会撤去掌力。
辛苦地弯了弯唇角,想笑。没有变,三年过去了,我一点进步都没有;当年陷在玄幻阵中时,我也一直以为下一刻他就会冲进阵来,把我从恶梦里拉出去。

唐斐,你和我原来都没有变。
第二十二章 铁索横江
一击得手,唐斐并没有步步紧逼,反正我已经失去了还手之力,无法继续挡在他面前碍事了;眼下还有比我重要得多的事情要解决,所以他只是很温和地对我说:"悠,你先在这边休息,等一会儿我再送你回去。"目光已经转到了不远处那个黝黑的大铁箱上。

我退了几步,一边努力站稳脚步,一边调匀气息。这一击确实重得很,但还不至于令我当场倒地;体内的血气一阵阵翻上涌下,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痉挛般地颤抖,头脑却清明得有如刚刚当头淋过一桶冰水,正在无孔不入的寒意中紧绷绷地,近乎疼痛地审视着周遭的情势。

一对五,又受了伤,还能拖多久呢?随便谁过来都可以轻轻易易制住现在的我。
可是拖不住也得拖,没有多少人比我更清楚玄幻阵的厉害。我咬住了下唇,但凡方才多几分提防,此刻也不会被动至此。
唐斐带来了四个亲信,我只有独自一人。唐门中已然没有会跟在我身边的人。
当年刻意不去营造势力,离开得虽然狼狈,自觉倒也还无牵无挂;结果这次回来却发现初时还算交好的几个朋友尊长都已不在,或是离开了蜀中,或是离开了人世。

于是蜀中唐门在我眼中简化成了两个人,唐斐和唐梦。
然后唐梦嫁给了唐斐,我代替唐斐接下了比武之约,然后唐斐在这个离元月十五不到十天的夜晚打了我一掌。
望望四周,空山寂寂,冷月冥冥,斑驳的树影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黑得透骨,熟悉的景物一下子变得陌生而狰狞。
一瞬间,深入骨髓的寂寞与疲倦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将我湮没其中。
天下虽大,我知道没有哪个地方能比唐家堡更令我寂寞疲倦,纵使我将自己全部的心血都洒在这里,也无法换来一个真正关切的凝注。
唐斐的眼中只容得下他想要的东西还有他想达成的目的,我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一旦碍事,随时踢开。过去十八年的回忆原来终究是大梦一场,是我执意将梦境当做现实,以为可以流连其中,永远不必醒来。

忽然间打从心底感谢左回风,不为其他,只为他路远迢迢从金陵赶到这里来找我,他不在这里的时候,我是真的寂寞极了。
和感激一起涌上来的是一缕恙怒,因为他那么急切地打碎了我和唐斐之间脆弱的平衡;没有给我留一丝余地,没有给他自己留一丝余地,某种程度上讲,也没有给唐斐留一丝余地。

可是这世上也只有他会把唐秋那点别别扭扭的心思当成一件大事,看得比赫赫唐门的存亡更加重要。
左回风……此刻正在玄幻阵里。
所以我没有其它选择。
我拭了拭唇边的血迹,挺直了身体。这么简单的两个动作,体内又是一阵气血翻涌。
许是注意到了我的动作,唐斐目光一闪,朝这边踏近一步,我想他是要点我的穴道。
右手堪堪抬起来,又软软垂下去,他皱起眉头,左手快速封了右肩几处穴道。
适才发出的三枚银针并没有完全落空,有一枚正明晃晃地插在他右肩肩井穴上。我的暗器通常无毒,这次也不例外,针上只涂了烈性麻药而已;两个时辰之内,他整条右臂都别想动一动。

十八曲玲珑锁构造极其复杂,通常一定得两手并用才能开启。唐斐从怀里摸出两条极长的钥匙丢给唐靖,沉声道:"去把锁打开,越快越好。"
我眼望着唐靖和唐崴朝阵石去了,忽觉腕上发凉,唐斐三根手指搭上了我的脉门;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正在为我把脉。
好冷的手指……
本能地用力一甩,三根手指立时变成了五根,牢牢锁住脉门,随后就是猛地一带,我身不由己,整个人都栽倒在他身上。
"受伤了就老实呆着,你伤得不轻,别逼我再封了你的穴。"他的口气忽转冷酷,"我要你好好看着这帮奸细的下场。"
事已至此,以力博力只是白费劲而已,不如静观待变。我索性一动不动随他摆布,强忍住离他远一点的冲动,半闭着眼睛养神。
唐斐既然说我伤得不轻,我就表现得虚弱一点好了。
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阵石那边机簧转动发出的轻微磨合碰撞声和唐斐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两个正在阵石边忙碌的人身上。
十八曲玲珑锁出自机巧之学闻名天下的常州九华派之手,相传天下只有十八副,算是相当珍奇之物。由于内部关窍出奇地复杂,不懂诀窍的人纵然钥匙在手兼有十八般神通也只有望锁兴叹的份。

我从睫毛底下偷偷看着,见唐靖唐崴的手法虽然有些僵硬,却显然正确无误,不由暗叹一口气:情势是越来越不利了。
唐门暗器冠绝天下,手上功夫自然远非凡夫俗子可比,两个人的动作由生而熟,渐渐快了起来。过不多时,只闻"喀"地一声轻响,唐崴手中的锁簧松开了一扣;跟着,唐靖那边也清清脆脆传来一声。

外有十八曲,内有十八窍,最难对付的第一窍既然通了,后面就费不了多少时间了。
唐斐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喀喀"声不绝于耳,只消响满十八声,锁就开了。我觉出手心不知何时变得湿湿黏黏的,全是冷汗。该是时候了,他们在阵石边已待了半刻之久。
不动声色地放松全身,不可以让唐斐觉察出我有多紧张;两个人挨得实在太近,加上他正扣着我的脉门,如果呼吸、心跳太过絮乱,引起他的注意就糟了。

那边依然在开锁。我看见唐靖又一次调准了锁匙的方位,用力扳下去,准拟再通一窍。
纹丝不动。
他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再转了转手中的钥柄,依然纹丝不动。
锁和钥匙都没有异状,好好地摆在那里。唐靖突地转身朝我望过来,目光中惊怒交加,隐隐还有几分惧意。
唐斐轩起眉毛,他也觉出不对了。
等的就是这一刻,顾不上再去看唐靖唐崴了,时机稍纵即逝。我猛然翻腕,右手五指疾如闪电般反抓而下,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左手跟着一轮急点,忙乱之中,每一指都对着胸前要穴。

指力还未着实,右手下突地热了起来,一股炽热的内劲狠狠撞来,五根手指立时炙如针刺。我心知不妙,死命加力收紧手指,刚一施力胸口就是一窒,险些又是一口血呛出。来不及多想,左手依然不管不顾点下去,被唐斐微微错身,尽数点在穴道之外。

这一下突袭至此已然注定无功,唐斐的内力比我估计得还要强,反应也快上许多。我急喘了口气,只觉受了刚才的冲击,体内气息愈发纷乱游走起来,四肢百骸都是一片绵软,半分劲道也提不上来,刚才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一点力量统统无影无踪了。

唐斐轻轻巧巧从我手中抽回手腕,点住我两处穴道,冷冷道:"惹了这许多麻烦,你也该闹够了。这一招虽然使得不错,只可惜你受伤在先,赢不了我的;唐靖和唐崴那边也是你做的手脚?"

努力定了定神,我看到唐靖和唐崴正委顿在地,和我一样动弹不得,只有眼睛还在转来转去。唐御和唐祁站在一旁,想去扶又有些不敢。
身体不能动,只剩下一张嘴还能出声,我悠然道:"不错,是我做的。坦白告诉你,我在阵石周围下了毒,敢接近的人就是这种下场。"
唐斐也笑了,同样悠然:"是么?当真如此万无一失?"手上猛地一扯,将我扯到一棵树边靠着,自己朝阵石走过去,"既然如此,你方才何以那么急着想制住我,我倒有些不明白了。"

他绕着阵石走了一圈,一脚将我先前插在地上的火把踢倒踩熄,对唐御唐祁道:"闭一口气,先去把唐靖和唐崴扶出来,再把锁打开。"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那支火把是我为了以防万一特制的,本身无毒,但一旦与涂在十八窍玲珑锁上的药物凑在一起就足以令人筋酥骨软。火把一熄,这一道防线自然是破了。事实上,即使唐斐没有窥破其中关窍,它也燃不了多久了。

如今要怎么办才好?两扇小门上虽然还各涂了一种见效极快的毒粉,可是不经触碰就不会伤人,无论如何收拾不了三个人。而且,他们已经存了戒心,不一定会重蹈覆辙了。

忍不住又要狠狠去咬住下唇,我怎么就没想到用阴毒一些的药物多布几道防线呢,纵然被识破也无法即刻突破的那类药物……担心药物施得太多不方便观察水镜,结果害得现在一筹莫展。

还有什么办法吗?可以守住那个大大的铁箱从而守住玄幻阵的办法……?哪怕能制住一个人也好,随便谁都可以,可是现在动弹不得的人偏偏是我。
耳边又传来清脆的开锁声,听在我的耳中比夜鶺的叫声还更难听十倍,一声一声催魂夺魄,令人听着直想发疯。
左回风进阵还不到一个时辰,所有的人应该都还在阵里;阵势一动,左回风也许能全身而退,其他的人必定死伤惨重。
我知道玄幻阵中会有一个阵眼,是这种阵法唯一的破绽,无论阵石是否落入敌手,困于阵中之人只要能找到阵眼就可以化险为夷。可是玄幻阵千变万化,阵眼跟着时时移动变幻,想找到几乎是不可能的。

左回风找得到吗?他连提也不曾提过,我怎能用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去赌所有人的生机?
唐斐一直在看阵石顶上的水镜,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朝我走过来:"悠,"水镜里看到的图景想必令他颇为满意,声音温和起来:"我记得你每次施毒时都会随身带着解药,借给唐靖和唐崴一用如何?"

说着伸手探入我怀中,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你使毒的花样太多,还是小心些为好。"
修长而冰冷的手,探进又探出,不断摸索,好难受……我忽然想到了毒蛇冰冷的鳞片,看不见血,看不见泪,也没有温度……
感觉不到并不等于没有,我知道,可是在那一刻,我顾不上去想这些,我只剩下了厌恶的本能而已。一阵又一阵,越来越难忍受的窒闷感袭上来又翻下去,有什么东西在胸口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别碰我,你不要碰我……"勉强吐出几个字就说不下去了,眼前一黑,一大口血猛地狂喷而出,直直地把他淡黄色的衣襟染出一大片殷红。
死命撑着,这种时候绝不能失去意识,可是既使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我又能做什么呢?
……好像还是迷糊了一会儿……然后又听到"喀拉"的清脆响声,还有带点喜悦的声音:"锁开了!"于是一下子又清醒过来。
唐斐就在眼前,我正斜倚在他身上,他的神色好像有点慌乱,他在慌什么?
一颗药丸塞到口中,他柔声道:"把它吞下去。"
这种药丸我认得,唐门的独门伤药,效果极好,只是会令人昏昏沉沉。
竭尽全力想推开他,推不动,能做到的只有把药丸吐到地上,这才发现他已经把我的穴道解开了。
伤药、解穴,锁已经开了,他居然没有急着过去,为什么?不可能是为了我。
思绪一转,我想我明白他在慌乱什么了,元月十五未至,我对他来说应该还有一点点利用价值……
推不动就不推了,我微微抬头,看进他的眼睛里:"唐斐,只要你或者旁的什么人再碰阵石一下,我立刻自绝经脉死在这里,你知道我做得到;你若是点我的昏穴,我醒来后也绝不会多活一时半刻。"

大抵是连伤带急的关系,我的声音哑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然而,很久很久以前,乃至很久很久以后,我都没有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话。
并不认为唐斐会真正关心我的死活,毕竟我只是他刚刚一脚踢开的一枚棋子。故此,这种以死相胁的带点无赖意味的做法也就远远称不上慷慨悲壮,反而有些讽刺也有些可笑。

可是这条命已是我手中唯一的筹码,等同于溺水之人身边最后的稻草。因为对唐斐来说,唐悠在元月十五赴约之前应该是死不得的,再找一个这么合适好用的人选并不容易。

唐斐沉默了,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不知所措,他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正如在片刻前我也没想到一样,这并不符合我一向的作风。那丝不知所措随即飞快闪过,融化在他深黑的眸底,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奇异而复杂,仿佛掺和了许多种情绪的眼神,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我觉得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几乎颤抖起来。

我想唐斐一定是在权衡,是元月十五赴约的事比较重要,还是眼下清理门户比较重要。一旁的唐御和唐祁正站在原地等候命令,脸上同样有几分来不及撤下去的不知所措。

弯弯的新月依然挂在天上,极缓极缓地朝西边行去。天上与地下,都在近乎窒息的沉默中痛苦地等待着时间快点过去,快点,让这个充满了勾心斗角的,混乱而扭曲的夜晚结束……

然后唐斐终于在我被这片窒息压扁前有了动静,他转过身去对那边的两名亲信开口了:"你们今夜辛苦了,把唐靖和唐崴扶回去休息,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四名弟子真的很听唐斐的话,虽然留下了几道不甘心的目光,还是走了。
目力所及的天地间突然只剩下了两个人,各怀心事继续沉默。
唐斐静静望着近在眼前的阵石,不知在想些什么。右臂依然抬不起来,单用左手扶着我肯定不轻松,他却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越箍越紧。他肯放弃了吗?可是为何完全没有离去的意思?

然后他忽然开口了:"你知道现在离天亮还有多少个时辰?"
我一愣,猜不透他的用意,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此刻四更未至,大约还有两三个时辰。"
"明日一早,这件事就会传遍唐家堡上上下下。当初是我把叛徒引进唐门的,你想,大家心里会怎么想?"唐斐淡淡一笑:"今晚收拾不了他们,以后再难找到机会,而我……自然威信扫地,再也无颜重登掌门之位。我看准了时机赶到这里,偏偏碰上的人是你。从此你我反目,唐门无主,正应了布局之人的算计。悠,方才我伤了你,你当然会怨我狠,可是我比得上左回风狠么?"

我没有说话,能说什么呢?知道他说的不错,是这样,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想听。
人力有时而穷,我已经尽力,也已经力竭,不要再要求我做不到的事情,这一次,你没有资格。左家的人撤出后,迫在眼前的燃眉之急已然解了,你这么有手段有心计,后面的事情应该难不住你才是。

许是因为没有等到我的回答,扶在肩膀上的手突然加力了,捏得我的肩膀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声音却依然平静:"这一次是左家来惹我,不是我去惹他,剿除内奸原本就天经地义,没什么信义好讲。我既然主事唐门,总有些大局必须顾全,有些事可以让,有些事一旦让了就会要命。你为何连这点道理也想不明白,定要挡在这里坏我的事?"

我知道他有许许多多的苦衷与难处,我做的总是不合他的意,所以他总是在怪我。
只是唐斐,纵然有苦衷,纵然是被迫,你又何尝替我想过一丝一毫?
一念及此,胸口又是一阵绞痛,脚下的地面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可能翻到天上去。
缓了口气,对他还以淡淡一笑:"说到阵中之人与我的渊源,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一次我绝不可能让步。你如今主事唐门,以大局为重也是份内之事。动不动阵石你自己决定,我不会怨你。"

唐斐的决定,我已经猜到了。在两败俱伤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间,选哪个比较合适是明摆着的。我想元月十五对他的大局而言终究更重要一些,否则,他现在不会干站在这里除了说话什么都不做。

又是良久的沉默,两个人心中都有千头万绪,反而无话可说。只是我的肩膀被捏得越来越痛,也多亏如此才能一直保持清醒。
终于听到唐家堡内远远传来四更的鼓点声,丑时到了。阵中的人如果没有遭逢意外,应该已经平安出阵了。我悄悄吐了口气。
唐斐终于放松了我的肩膀,捏了这么久,也该累了。
"悠,你的脸色越来越坏,是不是撑得很辛苦?"他淡淡问道,"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去也不放开你吗?"
"…………"

"用不着紧张,我不会再把你推进玄幻阵。"他的声音忽然抖了一下,随即转冷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还真是我见犹怜,等左回风从阵中出来看见,想必心疼得很。为他受了这许多苦楚,他总该回报点什么才算公平。只是你动不动就以死相胁,未免有点碍事……"

一直扶住我的手,突然松开了。我猝不及防,猛地摇晃了一下,来不及找回平衡,被那只手顺势在身上一拂,就此没有了知觉。
我还是猜错了,唐斐从来就不是个君子,不可能耐心地等上十年再图报仇大计。
连昏倒也无法安心地昏,未免太惨了点……
朦朦胧胧中,只听见悠悠峨嵋万古不变的山岚在林间穿行的声音,像是遥远而宏大的叹息。
可叹天地如此之大,可怜人心如此之小。
可怜我辈凡夫俗子,跳不出自身禁锢,只有反复聆听着那一声声叹息,自嘲复自怜。
层层叠叠的水波纹不住漾着,越荡越大,愈行愈远,那颗石子……究竟落在何方呢?

第二十三章 八方风雨

那一刻的昏睡也许是太短暂模糊了一点,所以没有梦,只有耳畔的风声和回忆中的水声一直荡漾着,反反复复。
冰冷的夜晚,就是不肯过去。
然后隐隐觉出风声中混入了比这个夜晚更冷的对话声,开始很小也很模糊,接着很快清晰连贯起来,一句一句灌到耳中。
"……待要如何……"
"……右臂……断下……悠……"
"……这就是你的条件?"
"不错,左少庄主慷慨重义,区区小事,想来不致割舍不下才是。"
一个声音沉稳冷峻,另一个淡然而微讽,似乎都很熟悉,又都很陌生。我迷迷糊糊想了想,终于想起那应该是左回风和唐斐的声音。
身体已然不象自己的,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张了张口,发不出声息。唯一做得到的只有张开眼睛。
触目所及首先是淡黄色的衣衫,上面染了已经干涸的淋漓血迹,接着是一小片被火把映亮的夜色;微微抬眼,我看见了唐斐淡漠的侧脸,他抱着我坐在一块大石上,我的头就靠在他的肩上。

头颈又僵又直,根本转不动,从声音判断,左回风就在背后,大约唐斐身前三丈开外。
即使是对动弹不得的人质而言,这个样子也实在尴尬,终究还是落到任人摆布的地步了吗?神智还是昏昏沉沉,我重新闭上眼睛,只觉得体内的气息一块块、一团团毫不客气地堵着,连不成片,暗暗运了口气,胸口顿时疼痛起来。

可是,不能停止,既然已经清醒了,就必须再清醒一点。
缓缓导气调息冲穴,期门、檀中、巨阙……连同哑穴在内,有七处大穴被封了,用的还是重手法。唐斐这一次怕是真的被逼急了,只是……他解开我的睡穴作什么?

"原以为唐门的前任掌门多少也算个人物,如今看来,倒是左某多虑了。"左回风的声音懒洋洋地从身后传来,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恙怒,"却不知阁下何以对区区一条右臂如此有兴趣,莫非瞧不惯这行齿印?"

齿印……?我想起了自己昨晚的杰作。是他的衣袖破了吗?
心下苦笑之余,还是有一缕细细的喜悦浮上来,他听起来一切正常,总算是平安出阵了。
唐斐连眉梢也不曾动一下,冷笑道:"在下成才与否,不劳挂心,我只问你肯是不肯。"
右臂突然一阵刺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上臂流下来,流到手肘处时已经变凉了,一片湿湿冷冷。斜斜看去,那里抵了柄雪亮的小刀。
"本门子弟精于暗器,天下皆知,一旦右臂筋脉断绝,一身武功少说便废了六成,纵然以祖传手法精心驳回也绝难复原如初;倘若再断一次,便是医术通神也休想接续了。"唐斐平淡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如和风:"据我所知,唐悠此处的筋脉好像已经断过一次。"

是错觉吗?一瞬间,我觉得背后的空气变得寒如冰,重如铁,生生冷冷地压了过来。
唐斐神色不变,身体却突然绷紧了,我的手臂又是一下刺痛,更多温热的液体顺着僵冷的皮肤滑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左回风,似乎相当不悦了。
我微微有些诧异,在这种绝不该泄露半点心思的时候,即使只是一瞬间的情绪,也可能造成致命伤,他居然会犯这样的错误。
还是说,他又是故意的?
许是穴道被封得太多,血流不畅的缘故,头脑始终有些不灵光。情势明明紧张得一触即发,我却紧张不起来,反而莫名地想起了他的前几次故意。
让我发现左家在唐门的势力是故意,使用玄幻阵是故意,而唐斐之所以今晚会在这里,有九成九也是他的故意。他的心思从来不会坦白直接地告诉我,我总是反反复复地猜。

不过相比之下,我更加无法明白的是唐斐的心思。自古至今,曾经在各种状况下持刀挟质以为要挟的人不知凡几,但往往都是先制住性命交关的要害,或者求财,或者索命;用刀子抵住一条手臂,要求以另一条手臂作为交换的只怕少见。

能有什么用处呢,就算是比左回风糊涂十倍的人也不会接受这样的赔本买卖。元月十五未至,他不能伤我的性命,也不能把我伤得太重,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自身情势艰难若此,唐斐何以不考虑可能达成的条件,却提出这样荒谬的要求?
虽然已经没有力气,我还是有些想笑。难怪会让我醒过来,他拼着自己的处境不理,无非是要我亲耳听见左回风说一声"不"。
说一声不……
刚刚行至檀中穴的内息,突然窒了一下,开始不受控制地左冲右突。我咬住下唇,努力收摄心神,只觉额头一阵沁凉,短短半刻功夫,竟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阵阵昏眩中,我听到了身后的声音:"可以。"
心中方自一震,却听见他继续说道:"但我要你封住他的睡穴,解开其它穴道。"
唐斐低下头,端详了几眼我的神色,露出一抹极尽温和的笑意:"果然可感可佩,左少庄主诚然是性情中人,只是答允得未免太过爽快,教人有些放心不下。阁下诡计多端,没有悠在这里亲眼看着,倘若出尔反尔,区区恐怕应付不了。"

我的身体猛地被他挪动一下,完全偏了过来。于是茫茫夜色中的左回风还有远处渺渺的玄幻阵在猝不及防的讶异中闯入眼帘。
左回风头发略有些零乱,右边的衣袖也破了几处,但是看起来丝毫不显狼狈窘迫。即使相隔三丈多远,我还是能觉出他身边的气息平稳沉凝,一丝不乱。
他在看我。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不愿去想他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狼狈窘迫的样子被他见过那么多次,以这一次为最惨。
沉默半晌,左回风缓缓开口:"有句俗话,叫做来而不往,非礼也;唐前掌门想必是知道的。左某倘若要做什么,固然免不了诡计花招,却决不会出尔反尔,更不会持刀抵住一心相助的自家人。"话音未竟,一道匹练也似的白色烟火从他身畔地下忽地迸出,伴着一声尖厉的异响扶摇直上,闪电般划破了茫茫夜空;跟着半空又是一声异响,八荒四野瞬间亮若白昼。定下神来极目看去,衬在墨色天空中的分明是一个银钩铁划的"天"字。

明亮的字迹在空中停留了半刻,缓缓黯淡下来,就在将灭未灭之际,正东爆裂声起,遥遥升起一道绿光,看距离正在唐家堡东关之外,刚刚蹿到半空,西南方又是一声爆响,余音不绝,有如长啸;转眼间异响连连、此起彼伏,数十道或长或短、或高或低的烟火相继腾起爆开,颜色不一,形状各异。

南海派、河洛帮、绿剑庄,无极门……能辨出来的,林林总总有十几家帮派;还有就是一个个白色的"川"字,数量大约占到了全部烟火的一半。
虽然看不到唐斐的脸色,但是他的身体却突然僵硬了。我想我比他好不了多少。
这些讯号的意义再明白不过,就在玄幻阵内外斗得不可开交的同时,唐门已被天盟的四川分舵会同十余股大小势力于无声无息的黑暗中包围了。
包围圈中的唐门上千人众此刻是不是正从酣梦中齐齐惊起?然后他们会发现唐斐不在,我不在,唐仪不在,唐殷也不在。
左回风一直不愿让左家的势力介入蜀中的动荡局势里,然而从这一刻起,他已完完全全身在局中。
深深的夜幕中,尽是变数。
左回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唐斐的表情,直到空中的烟火尽数化作了模糊的白烟才出声:"贵门近年来树敌众多,这些小帮小派以单个而论虽然人丁稀薄,难与唐门相抗,但只要有人出面相约合纵,局面立时大不相同。今日之局布得如此顺利,算来都是唐前掌门继任以来兢兢业业之功。据闻贵门不幸,短短三年中,嫡系弟子已人才凋零近半,不知足下准备如何应付?"

唐斐森然道:"左家称霸江湖十数载,结下的新仇旧怨岂是这区区几个小帮派所能相比。唐门内外纵然冤魂遍地,血流漫野,较之你左家父子的丰功伟业来又算得了什么?唐斐所做所为对错与否,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他突然捏住我的下巴,硬逼我仰起头来,他的眼睛冷漠而幽深。
时隔经年,人事全非,连玄幻阵外的阵石都已风霜累累,这双曾经最最熟悉的眼睛里却又一次盛满了如出一辙的恨意与绝望。
恨意一如当年,绝望……更甚当年……
视线相交之处便是光阴冉冉,逝水滔滔。
如果说人的心思都是有极点的,在这一刻的对视中,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极点。后来想起来,真正令我对唐斐感到绝望的,并不是他方才含怒的一掌,而是两个时辰后这短短的凝视。

他的恨并没有错,只是我终于,承受不住。
然后他偏过目光,放开手,我听到头顶传来冷冷的声音:"左回风,废话少说,你留下右臂,我便放了唐悠;如若不然,你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今生今世也休想再沾他一根头发。"

一柄小刀平平飞去,刀柄朝前,锋刃处闪着幽蓝的光芒,不仅有毒,而且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左回风侧身相避,任由它掉在地下,沉声道:"尊驾所言不错,左家唐门循的原是同一条路子。只可惜量大者制人,量小者制于人,天下万事,不外如是。如此阴毒小气之物怎配取走我的右臂,你可敢将此刻抵在贵派掌门身上的兵刃相借一用?"

唐斐冷笑了:"左少庄主敢用,在下岂有不敢借之理。"我觉得臂上一轻,一道白光直奔左回风面门,去势奇快,被左回风袍袖微挥,轻描淡写卷在袖中。

唐斐的手还是既干燥又稳定,牢牢钳制着我,但我知道他有点紧张了,否则不会突然使出应敌时的暗器手法。
左回风取刀在手,在右臂上比了比,赞道:"果然是好刀,只可惜所托非人。"眼神蓦然变得冷厉如电:"事已至此,你我今日便赌上一睹,且看输赢如何。"

他后退几步,看似动作缓慢,步子也不大,几步下来却已从三丈开外退到了十丈左右;离得这么远,声音依然清晰平稳如在耳际:"条件很简单,这条手臂只需三刀。第一刀,你把唐秋放到地上;第二刀,你退五丈,我进五丈;至于这第三刀么……你我各安天命。"

唐斐略一沉吟,冷笑道:"其它照旧,我现在要你再退十丈。"
我心顿时沉了下去,三刀断臂是相当冷酷严苛的手法。黑道帮会处罚属下时,罪过轻时三刀六洞,重一点往往必须三刀断臂。说是三刀,其实是一刀,只是分三次运劲而已。第一刀须直劈入骨,第二刀断骨挫筋,第三刀断臂落地。一般来讲,第二刀一过,纵然皮肉依然相连,这条手臂已算是废了。如果按照唐斐的意思,第二刀完成时,他自己和我相隔五丈,左回风和我之间却足有十五丈。

武林中轻功最顶尖的燕行门门主燕归崖,施展到极限时也不过一掠十丈。
左回风却毫不迟疑:"一言为定。"右手随即徐徐摊开,掌心中赫然是一颗白色锥形之物:"这颗烟火弹坠地即燃,此刻各派人马已齐聚于唐门四面八方,人人仰首望天,所等者,左某一个信号而已。以唐前掌门之精于算计,可算得出此物何时坠地么?"

唐斐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言不发。
既然手臂会断,那么平托在掌上的东西,无论怎么用心托住,终究是要落下来的。
我死死盯着左回风。从小练暗器的关系,我的眼力很好,足以看清他的表情。他对我微微一笑,又退了几步,那个短短的笑容于是模糊在夜色里。
心里有个地方紧得难受,我只觉自己正陷在噩梦之中,身前身后皆是步步心机、重重疑阵,我却渐渐反应不过来。
他真的、真的准备这么做吗?
一片寂静。
我发觉唐斐的手正在微微地抖,掌心里一片湿湿冷冷,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兴奋。我用力咬住嘴唇想冷静一点,可是没有用,我全身都在颤抖。
努力集中精神听了这么久,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感觉到恐惧。
我知道唐斐不会杀我,因为他的杀气全都对着左回风。我也知道左回风不会真的难为唐门,否则一百零八名弟子不会被送走。
最重要的是,我以为左回风不会真的拿自己的手臂做交换条件,不可能也没必要。
我以为各有所恃也各有所忌的两个人终归会各退一步,相安无事;为何竟会各进一步?
肃杀冷冽的气息一波接着一波,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一切都是现实,不是梦境。我心里的恐惧也一波接一波,渐渐找不到边际。
刚才的满天烟火只怕已经搅得门中大乱,过不了多久,唐靖唐崴应该就会来找唐斐了,届时左回风虽然占不了上风,脱身总没有问题。然而一旦左回风发出号令,局面就再无转圜余地,真正被动的人还是唐斐。所以说,占上风的人是左回风,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可是如果左回风受了重伤呢?这里是唐门,是唐斐的地盘,他还离得开吗?唐斐是不会放过他的……
体内有个地方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迅速传遍全身,疼得几乎想把身体蜷起来。神智原本就一片昏乱,阵阵惶急下,什么也想不出来。今晚的局,不是左回风设下的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左回风……不是那种从来用不着我担心的人吗?

相隔二十丈,原来还是可以听到刀锋没入血肉的声音,可以看到汩汩的红色。
那是曾在许多个晚上,无论我拨开多少次,还是毫不客气地环过来的手臂。
内息如焚,左冲右突,解不开穴道,不能动,不能说话。
我只有看着。
后背一片沁凉,身体似乎被放在地上,看不到左回风了。视野所及依然是一缕缕一片片的红色,辨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唐斐的外衣。唐斐微蹙着眉,神色好像有些担忧,手指正按在睡穴上。

除了一瞬不瞬地瞪着他,我什么也做不了,然后我发现他的表情突然僵住了。
在我回过神来之前,一只皎如白玉的手伸到他身前,迅速点了两处穴道;跟着熟悉窈窕的身影闪出来,将唐斐从我身边拖开。
竟然是唐梦。
我觉得自己也许真是在做梦也说不定。
下一刻,有人抱住我,解开穴道,扶着我坐下;跟着一股绵绵内力从脉门透进来,缓缓游走。
颈项像生锈已久的铁锁一样难以转动,我辛苦地转过头。左回风就坐在身侧,眉宇间赫然有几分忧色。鼓起勇气朝他右臂扫了一眼,衣袖虽然红了一片,显然没有伤到臂骨。

也许是今天晚上想得实在太多,麻木了,眼看着变故迭起,乾坤挪移,居然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唯有苦笑。
我没有想错,他的确、的确是那种用不着我担心的人。
难怪又是自伤,又是用烟火弹作幌子,如果他的目的是让唐斐全神贯注、无暇他顾的话,无疑做得非常成功。若非如此,唐梦绝不可能这么轻轻巧巧得手。

只是,为什么是唐梦?他有的是人手,为什么偏要让唐梦来解围?
回身看去,唐梦已解开唐斐的穴道,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各自无语。几天不见,唐梦憔悴了许多,容色雪白,神情凄苦中透着倔强;唐斐寒霜满面,嘴唇颤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左回风搂了搂我的肩膀,低声道:"等我一下。"起身直接对着唐梦走过去,微一拱手:"多谢唐夫人相助。"
唐梦勉强露出笑容,侧身避过:"谢字不敢当,不知左少庄主可还记得先前承诺?"
"左家部众从今夜起驻留此地三天。"左回风淡淡道:"还望这段时间内唐门弟子少安毋躁,三十六个时辰一到,围困自解;贵门的唐仪唐昭在左家做客,左某自当殷勤礼待,择日送返。"他顿了顿,突然问道:"你现在可愿意随秋一起到舍下盘桓几日了?"

唐梦全身一颤,眼里露出迷茫之色,随即转冷,终于顿了顿足:"多谢美意,只是唐梦现在哪里也不想去,只盼阁下带着唐秋走得越远越好,再不要出现在唐门!"

唐梦的声音一向很好听,风动碎玉一样的声音。
左回风和唐斐的脸上,都有一丝讶异。
我追逐着唐梦的眼睛,可是她已经别过头。长长的黑发在风中不住飘摇,半遮着那张秀丽的面庞,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可以确定的是,从头到尾,她没有看我一眼。
我听见左回风对我说,秋,跟我走吧。
如果说几个时辰之前,我还丝毫没有想到要离开唐门的话,那么几个时辰之后,我发现自己只剩下离开一途。
即使在很久以后,当我试图把所有的事情完整地回忆一遍时,仍然觉得那个漫长的夜晚像一团混乱而深不见底的漩涡,各种东西绞作一团,看不到来处也找不到去路,其中有关唐门的一切都是冷的,包括我自己在内。

那种所有的凭依一个个消失,所有的通路一条条被堵死的感觉鲜明而深沉,如影随形般附着在体内某个地方,久久无法褪去。
下部 左回风
第二十四章 他山之石

我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跟着左回风离开唐门的。全身没有力气,每走一步体内都隐隐作痛。左回风似乎在一旁扶着我,他的手始终稳定,像带了温度的扶手。没有这样的扶手,我只怕是走不出这个地方的,唐家堡原来如此之大,以前怎么都没发觉。

走得很慢,可是我不愿意让他抱着。
东方开始透出淡淡天青,清浅的白色缓缓漫过深蓝的夜幕,也漫过我的眼帘,我的意识在这样的曙色里化作了一片混沌。
最后的记忆是有人把我抱起来,搂在怀里,于是温暖的触感伴随着一阵阵近乎麻木的钝痛,无休无止地延续着。
后来,我做梦了。梦的一端繁花似锦,绿水青山,三个孩子在其中嬉戏,春光明媚;我站在另一端静静地看着,什么感觉也没有。
唐斐,一别三年,其实我好想你,虽然你一点也不稀罕。
幸福的孩子奔跑着,当他们的背影隐没在花从中时,我的梦里下起了如织的细雨,淅淅沥沥在耳边回响。
古人所说的相见争如不见,或许就是这种意境,清冷的雨,清冷的景致,寂寞无限。
好在我不觉得有多冷,身体里一直有道暖流在到处游走,像温柔的手般反复抚慰着疼痛的内腑,很舒服,所以我继续睡了下去。
睁开眼睛时,睡梦里的落雨声并没有随着清醒而消失,窗外是一片沉沉的夜幕,隐隐可以看见丝丝雨水闪着微光,真的在下雨。

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身下的床铺大大软软,头顶悬着雪青色的帐子。一只药炉摆在床边不远的小几上,袅袅吐出药香,正是暌违了一个多月的安神草的气味。小几旁是张极大的书案,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宗卷,微一侧脸,就看见左回风坐在案前,正藉着灯光低头写字。

左回风……

略略绷紧的身体立时放松了,这才觉出全身上下还是虚软得提不起半点力气,但胸前那股窒闷的感觉不知何时已消失了。我想起那股温暖的内力,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左回风手上的笔突然一顿,偏过头来,习惯性地带了几分冷意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愉悦:"醒了?大夫保证你几个时辰就能醒,你已经睡了快两天了。"他起身走到床前坐下:轻轻把我的左手从被子下面拉出来,搭住脉门。过了一会儿,又把大夫叫进来继续号脉——那个倒霉的大夫似乎就候在门外,随传随到。


然后喝药,吃饭,吃完饭还要再喝药,屋里好一阵进进出出人来人往,一切场景都很熟悉,似曾相识。左回风坐在一旁看着我,他也不理会旁人的眼光,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


我凝视着窗外沉黑的夜幕,任人摆布。再过一会儿这些人都走了,左回风会到床上陪我,他会抱住我,等我问许多问题,任我发泄心中的怨气,直到累得再次睡着为止,我知道他会这么做。


左回风的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晕,他这几天一定很辛苦,初五和初六晚上都几乎没睡,然后还要为我疗伤,还有那么多宗卷要看……然后他还会继续运筹帷幄下去,解决掉各种各样的麻烦,最后带我回到烟雨濛濛的江南,回到他的左家庄。

他知道我会跟他回去,不仅因为我答应过,也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
睡了两天了吗?那么天一亮,就是元月初九了。

我没有问问题,连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没有问,也没有用针扎他或是咬他,只是当他抱住我的时候,我第一次也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屋顶上雨声依旧,点点滴滴地轻响着。
问又有什么用呢?在唐门时我问过那么多,一起讨论过那么久,到头来依然是这个下场,一切都发生得措手不及,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所以,我们还是一起好好地睡一会儿,等到天亮了,雨停了,再各自照自己的想法做下去好了。
很快我就发现,所谓天不从人愿是无关时间、地点以及心情的。
我睡不着。

虽然已是大多数人好梦沉酣的夜晚,床铺舒适温暖,虽然我很想如左回风般躺下不久就沉沉睡去,可就是睡不着。连躺了两天的人和很久没好好睡的人的差别就在这里。


左回风大约是真的累了,否则不会连灯火都没有吹熄就直接去梦周公,也许他本想先和我说说话的,可是我始终没有开口。桌上的油灯里插着三根灯芯,明净的光晕在窗隙透进来的风里微微跳跃着,映在左回风的侧脸上,令他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许多。


清醒时总是冷面对人,一肚子阴谋诡计,可是无论是他的手,还是身体,都这么温暖……奸诈的家伙,连在睡梦中都这么狡猾,害得我一直不敢翻身……
我还是睡不着。


后半夜时分,雨不但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一时间风雨交加,屋里的灯火也飘摇起来。忽然"砰"地一声,两扇窗户被吹得左右大开,一股冷风灌入,桌上的纸帛纷纷飘落,散了一地;跟着光线突然一黯,三根灯芯已熄了一根。

我轻轻拿开环在腰上的手,下床关窗,再把散在地上的帛书一张张拾起来。目光一瞥间,我看见其中一张上赫然有三个字:"小畜生"
…………
又轻又薄的帛片,上面折痕无数,显然是飞鸽传书的结果。
我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忍不住藉着灯光继续看下去。
凌厉苍劲的行书,如矛如戟,杀气腾腾:
小畜生,你近来益发长进,把妹妹带坏不说,连老子也敢骗,当真大逆不孝,乖乖等着我老人家来收拾你罢。
…………
虽然没有落款,但我想应该可以确定这是谁的手笔。
案上散放了两支狼毫笔,其中一支下面也压了张同样质地的纸帛:
老头,你兴风作浪了这些年还不够么?只知道惹事不知道收拾,有完没完?
…………
字体流畅中透着沉稳,这就是左大庄主写给自家老爹的回信。

虽然没有心情,我还是几乎笑出声来,左家父子原来都是这样互通音讯的,看样子,应该不用担心他会被责罚太过。左益州一手毁去了多少其乐融融的家庭,可自己的一切却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从这一点上来说,左回风和左舞柳很像他,也都是极其护短的人。


毕竟是他的家书,不该偷看的,还是回去睡吧。我把手里的帛书放到案边用镇纸压住,刚直起身子就是一阵头晕目眩,眼前金星乱飞,连忙扶住桌面。耳边哗啦啦一阵响,听声音依稀有一叠书卷被碰翻到地上。

然后是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手:"身体这么虚,怎么连外衣也不披。"
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我在昏眩中被塞回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额头传来轻柔的触感,他在帮我拭去满头的冷汗。
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起来,我费力地抬起手去推他:"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秋?"
"本来想早上再说的,现在说也一样。"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冷冷淡淡,毫无感情:"我明天就离开这里。"

一阵沉默,左回风转头望望书案,又望望我,叹了口气:"以你现在的样子,哪里也去不了的。"腰上又多了一条手臂,不屈不挠地环在那里:"你发现了也好,我本来也打算明天告诉你。"


我一声不吭去推他的手臂,推了几下居然纹丝不动,一阵愠怒,用上了几分内力,眼前顿时又是一片昏黑。耳边听见他微微抽了口冷气,心里一凛,不敢再用力,只好任他抱着。

黑晕散去时,果然看见他的衣袖下面渗出一抹渐渐扩大的红色。

我用力咬了咬牙,心里又酸又涩,他每次都用这一招,偏偏我每次都吃这一套。一口气翻上翻下,终于忍不住:"请你顺笔帮我拜上令尊,就说初六清晨匆匆一别,甚为挂念;只是不知异日相逢之时,唐秋该称他左盟主,还是再尊一声'缘茶大师'?"

初时对酌谈禅时,缘茶曾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我对他半开玩笑地言道:"由字观人,大师虽德行圆融,心中却似有不平之意,不知何解?"
缘茶但笑不语,很快就把话题带开了。
他的字体我只见过一次,可是那种气象森严的笔意却足以令人过目不忘。
若非认出了他的笔迹,我不会去看那纸便条。
室内突然一亮,油灯的光芒跳了几跳,一下子熄了。
油尽灯枯前总会有这样一次明亮的光芒。

一片黑暗中,左回风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秋,至少最近,我不会让他有机会见到你。如果万一在什么地方看见他了,我又不在,你要尽可能离他远远的。他现在已经气坏了。"

默默咬住嘴唇,我又一次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想说了,没用的。
左回风不明白,我并不在意左益州就是缘茶这件事本身,我只在意他什么都瞒着我,无论是离开唐门还是缘茶的事。
我什么也不曾瞒他,于是他把我看得通通透透,连防备也无从防备起。
他把我的一切都控制在手中,如此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和当初逼我离开天香楼时相比,他并没有改变什么。
可我不是小鸟依人的女子,再怎样落魄,我终究是个男人。
连嗜茶如命的缘茶在内,回忆中拥有的一切都在沉没,只剩下左回风。我无法否认自己对此感到害怕。

我低声开口:"我明天就离开这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坚决一些,再坚决一些,决不能让他听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左回风的手突然勒紧,很紧很紧,紧得我透不过气来,跟着肩头一暖,他把头埋在了我的颈窝里,半天才抬起来:"你刚才是不是觉得我和我爹的信都写得很可笑?"

"…………"
"这种口气的信,我一共也只收到过两次。他平时写信的第一句都是'见字如吾',只有怒极时才会写成刚才那样。"
"我瞒了许多事不告诉你,所以你生气了要走。可是生气也好,怎样也好,元月十六以前我决不会让你踏出此地一步。"
"……你是说元月十六?"

"不错,元月十六。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朦胧的黑暗中,左回风似乎对我微笑了一下:"秋,即使你再生气,再怨我,对我来说,终究比放任你去受伤出事好多了。"

真是好大的口气。于是我也对他淡淡笑了:"我知道你一定安排得很好,已然胜券在握,可惜我从来没答应过要事事听从你的安排。"

先是半晌不语,腰上的力道减轻了些,依然很强硬;等他终于开口时,声音比刚才至少放软了一倍,温温地就在耳边:"秋,我将近四天没合眼了……"
"………… "
"看在这么辛苦的份上,至少听我把话讲完。"
"…………"

温和的强硬,强硬的温和,揉合得如此和谐,如此不容违拗,如此……令人生气。可是我终究无法对他发作——左回风,温柔的时候比强硬时难对付多了。

青城观主宗乾,年五十六,四十九岁接任青城派掌门,因其内力深厚、剑法沉雄辛辣,在江湖上得号"瓮中剑";强调其一剑劈出往往后劲绵绵,令对手如被罩于瓮中,避无可避。由于他四十五岁才一举成名,又有一个绰号叫做"大器晚成"。只是宗乾虽是修道之人,脾气却老而弥姜,少有人敢对他直呼此名。

青城观中原有弟子二百七十八人,旁系若干,已有四十一人殁于此次蜀中之乱。

峨嵋掌门丘妙风二十九岁起执掌峨嵋派,至今刚满五年。峨嵋派自立派上百年来,历任峨嵋掌门均是出家女子,丘妙风以俗家弟子身份而任掌门,厉害之处可见一斑。她生平极少出手,但见者云云,均言其天分极高,剑术掌法并臻佳妙。

蜀中之乱,峨嵋弟子十折其三,尚存二百一十二人……
与此同时,六十五名唐门弟子就此湮没在刀光剑影中,再也没有回到唐门。

虽然是非曲直还无法定论,血债血偿却是武林历来的规矩,三派的掌门想要迅速止息干戈,就必须给死去的门人弟子一个交待,所以才会有元月十五之约。

对宗乾和丘妙风来说,若能在天下高手面前击败甚而杀死唐门的掌门,自然是一件解恨且光彩的事,然而唐门的暗器特别是毒药也足以令他们颇感忌惮。最关键的是,和唐门一样,青城派和峨嵋派内部连日来并不太平,继任人选的问题令两个清名素著的大派陷入了鸡飞狗跳的状态中。

某种程度上,说这两位掌门人焦头烂额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以骑虎难下来形容当前处境比较恰当。

"青城和峨嵋都与左家颇有些来往,见此窘境也不好袖手旁观,左某自当提供一座台阶,让两位掌门人舒舒服服地走下来。"左回风伸个懒腰,最后补充了一句:
"宗乾才当了七年掌门人,丘妙风只有五年,既要担心好不容易取得的宝座可能得拱手让人;又要担心门派大业就此四分五裂。唐斐脸皮够厚又有你作替罪羊,这两位可没这么幸运。"


"你想如何?"心里有些发凉,再怎样想,峨嵋青城都是注重门规和清修的门派,近几十年来一直风平浪静的那种,很难想象会因为掌门人有个比武之约就乱到这种程度。可想而知左回风多半暗中做了手脚。这不奇怪,即使是出家人,心底深处也会有对权力与声名的渴望,于是就会被挑动利用。


"明日午时将有贵客临门,除了宗乾和丘妙风外,还有几位作证的耆宿。"左回风淡淡道,"左回风别的本事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本事却是家学渊源。我爹总想让我乘蜀中乱起召集一次武林大会,顺势接下盟主之位,我须得提前让他死了这条心。"

家学渊源……吗?淡淡的嘲讽,嘲讽他人,也嘲讽自己。并不是不曾听过这种口气,可是这一次最为令人难受,一阵酸楚接着一阵气恼,半晌才发出声音:"很好的主意,真是很好,每个人都按照你的计划行事。在你看来,除了你爹和左舞柳以外,世人原就只配当作棋子看待。"


左回风没有反应,于是我继续说下去,可是我的声音为什么会有些抖,似乎还有一点点哽咽。很丢脸,可是我此刻顾不上了,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索性一次说清楚:"既然如此,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爹会装成老和尚跟着我,为什么那天晚上唐斐会出现在玄幻阵外。这些事情都和我有关,如果你打定主意事事隐瞒又要我事事听从于你,当然也不是做不到,反正你手中的筹码多得很。只不过这样的话,"忍不住再去推他的手,这一次他猝不及防,被我一举推开:"你最好不要和我共居一室,也不要离我这么近,更不必解释这么多,区区唐秋消受不起这般厚待。"

有一会儿功夫,左回风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黑暗中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他的气息平缓沉稳;我自己的则有些紊乱急促,这是因为受伤的缘故。

冬天,特别是下雨的冬夜,是真的很冷。

左回风没有再搂住我的腰或肩膀,他只是把我的一只手拉到他那边,包在他自己手里:"秋,你总是尽量把我推开,好像不愿意让我抱着;可每次一到睡着了,都会自动紧紧地靠过来。"

"…………"

"所以在我看来,你并不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或者说你即使知道,也不肯承认,更不会放任自己去索求,你一直提防我,因为我伤过你。你只做自己认为必须做的事情,不管这件事对你是好是坏,愿不愿意。"

"可是我喜欢抱着你。我也许没有权利确定你最需要的是什么,但是也无法放任你这样下去。"

"缘茶的事情是我爹做的手脚,他和缘茶本人商量过就冒名顶替了,我之前不知情,之后不能立时揭破。至于元月六日晚上……秋,我只是想带你离开唐门,你留在那里很危险。"

我默默地听着这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左回风对我说,请你不要急着怪我,再忍耐几天,等这件事了结了,你想怎样都可以。
我发现自己无法判断他是不是做错了,某种程度上,错的也许是我。或许我们都没有错。因为如果重来一遍,事情多半还是会变成现在这样。
左回风安排好了一切,他只是无法顾全我的感受而已。当面前有许多事情必须筹划,许多大局必须顾全时,某些感受或许是来不及列入考虑的。
我唯有拉住他的手:"先睡吧,我会好好想想,先睡吧……"

睡意朦胧中,我感觉到腰上多了熟悉的触感,他又搂住了我。
窗外凄凄的风雨占满了整个天地,我偏安在这座牢固的屋宇中,沉沉睡去。

第二十五章  繁花之处
张开眼睛时身边是空的,左回风又离开了。
没有他躺在身边,雨斜风狂的昨夜回想起来就像虚幻的梦境。窗外的雨虽然没有停,也已变得若断若续,悄无声息地洒在窗纱上,隐隐映出一片碧水青山。

虽然昨晚没有问,依然不难猜出这是哪里。天盟四川分舵,原来不在闹市,而是选择了这样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比之峨嵋尤胜三分。
"你是说,峨嵋派和青城派今晨传来消息,两位掌门临时反悔不肯来了?"来不及起身,床头就多了个陌生人,还带来了出人意料的消息。
来传话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神态稳重而腼腆,恭恭敬敬坐在床前:"确实如此,是以少庄主一早就赶过去处理了。"他看了我一眼,脸上突然一红:"其它来宾也有几位突然告病返回,据说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唐掌门受了重伤,结果就……"

结果就想捡个现成便宜吗?武林中人向来如此,倒也不奇怪。我试着提一下真气,发现内息畅行无阻,虽然体内还有些空荡荡地发虚,内伤已好了七分,等到元月十五应该能大致痊愈。

只是要令两大掌门就此改变初衷,消息来源想必不简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乱左回风的计划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他的父亲。
父子当着外人直接对上,等于宣告左家起了内乱,总觉得老奸巨猾如左益州,不应该选择这样的方式……
我靠在床头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眼前还坐着人,不禁有些歉然:"有劳,不知阁下是……?"
他的脸又红了红:"在下褚隐南。"
我微吃了一惊,连忙道了声久仰。褚隐南这个名字虽不至于如雷贯耳,在川滇一带也绝对声名赫赫,因为他是天盟四川分舵的舵主,据说行事滴水不漏,十分谨慎周密。想不到本人不仅言语谦逊,全无架势,而且还一开口就脸红。

我想起寄居天香楼时,唐梦送来过一份有关左回风的宗卷,里面有这个名字,连名字在内一共只注了两行字:
褚隐南,二十五岁
原剑南霹雳堂门下,二十岁遭逐,现天盟四川分舵舵主
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左回风临走前可曾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少庄主说今晚必定回来休息。"褚隐南第三次脸上一红,"唐掌门不必心焦。"
"…………"愣了一下,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有点发热,似乎被误会了什么,又似乎没有。
"另外……隐南不才,奉命在此相陪,在少庄主回来之前不可有半步稍离。"
"…………"

我很快发现"在此相陪"就是寸步不离地看管的意思,他不厌其烦,我不胜其烦。
在左家庄时,也曾有人这样每天陪着我,开始是权宁,后来换成了左回风。

昨夜的谈话没有得出结论,或许左回风是真的怕我一声不响地离开。他其实多虑了,纵使抛开其它不谈,如今我已是他的全盘计划里的一个环节,如果要走,我至少会等他回来当面告辞。

大夫昨晚的诊断是至少再卧床三天方可下地,最好多睡些时候以培元气。我一则没本事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安然睡去,二则也实在睡够了,于是冷冷地丢过去一句:"他的医术好还是我的医术好?"把助眠的药汁一手推开,披衣起床。

褚隐南只有苦笑。

昨夜见到的两封信依然原封不动地摊在桌上,旁边乱七八糟地堆着一堆堆宗卷,信手执起其中一份,卷首写着"徐州八仙剑"几个大字,旁门注了一行小字:"已未年十月初七亡于唐门之手。"下面密密麻麻写着与唐门结怨交手的始末,叙述极为详尽。

己未年刚刚过去,十月是蜀中最混乱的时候,徐州八仙剑则是在蜀中之乱中瓦解殆尽的两个较大门派之一。我心里一动,想起另一个门派正是剑南霹雳堂。


有关宗卷就压在八仙剑下面,上面的小字清楚地注着:"已未年十一月二十九亡于唐门之手。"或许由于霹雳堂专营火器炸药,性质特殊,这封宗卷里收录了更多的细节。


唐门与峨嵋青城的矛盾是在九月底激化的,十一月中的一次对峙中,青城派大量使用了重金购自霹雳堂的火器,使得七名唐门弟子粉身碎骨,连唐斐也受了不轻不重的伤。唐斐次日致信霹雳堂堂主袁致善,要求霹雳堂三个月内不再出售火器,袁致善未予理会。十一月二十八日晚唐门奇袭霹雳堂剑南总堂,挟堂众亲属家人为质,共杀死一百二十一人,总堂弟子无一幸免,袁致善身中五枚铁蒺藜毒发而死。堂中火器尽数落入唐门之手。

十二月初二,唐门向青城峨嵋提议停战,十二月初四将霹雳堂火器尽数当众推入长江以证其意之诚,经霹雳堂幸存者清点,数目确凿,确已全数毁去。
全数毁去四字被左回风用朱笔圈了出来,旁边简单地批了"详查"二字。
…………
一只手伸过来取走了宗卷,我抬起头,褚隐南正站在一旁。我看着他徐徐把大纸卷成了细细的卷筒扎好,一时竟无话可说。
直到把字卷放回桌面,他才淡淡说了一句:"这些东西看起来太过劳神,还是休息为好。"
眼神相对的一瞬间,我感觉到了来自他身上的情绪,像是无奈,更像是怨恨,将之前一直浅浅挂在眉梢的腼腆冲得无影无踪。
只是一瞬,不过我想那份宗卷挑起了他心底沉淀的一些东西。
许多时候,即使事情已经过去,当初的痛楚却不会跟着过去,心中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回忆也就不容触碰。
我过去不够明白这个道理,直到现在,直到下定决心让唐斐成为过去的现在,才真正懂得那封两个月前伏在天香楼的桌前一笔一划写给唐斐的信,有多残忍。

很残忍。
可我必须写。
不想睡觉,不能乱看桌上的东西,房间里又没几本书,吃过午饭后只好坐在窗前看山水。褚隐南似乎决心弥补方才的尴尬,不但有问必答而且巨细无遗,我很快知道了这一带山有多高,水有多深。

这里是岷山距离峨嵋最近的一条支脉的末端,山明水秀却车马不便。天盟在四川成立分舵时看中了这个地方,于是硬是打通关节,自己出资修了条不算窄的道路,盖了不算华美却舒适宜人的厅堂,迁进来还不满两年。

"这个地方事实上是你看中的,对不对?"否则怎么会如此津津乐道。
问得太过直接,褚隐南的脸顿时一红:"正是。"
"你刚才说转过前面这座小山,山坳里有一片更大的湖?"
"是有湖不错,只是时当冬季,又一直下雨,湖边必定寒气逼人……"
我哪有这么弱不禁风?望望窗外清新剔透的景致,实在想出去透透气:"随便走走,用不了多久的。"

窗下小湖里的水清得好像不存在一般,青绿的水草在池底荡漾。我撑着伞沿着足可供二马并骑的道路朝山坳走去,褚隐南苦着脸跟在后面。
我觉得自己正走在徐徐展开的画卷里,空气中尽是泥土和青草生生不息的芬芳,寂寂空山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堪堪转过山坳时,远处隐隐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两骑,自北而来,峨嵋的方向……是左回风回来了吗?
回头望一眼褚隐南,他只怕也在想同一件事,双目灼灼地盯着路的尽头。我索性停下步子在路边等待。
当两匹并辔而来的健马进入视线时,我怔住了。
不是左回风,而且这两个人我都认识。右边是一身淡淡鹅黄的妙龄女子,身形窈窕秀发如瀑,竟是唐梦,左边的老和尚僧袍芒鞋,白须飘扬……我的全身一下子变得又僵又冷,是缘茶,只有他会这样笑……或者说那是改扮成了缘茶的左益州!

唐梦怎么会和左益州一起?她知道缘茶的真正身份吗?他们也看到了我。唐梦露出了欣喜的神色,策马朝这边奔过来。可我顾不上回应,因为左益州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又看看唐梦,那抹笑容与以往见到的有些不同,有些诡异……

昨夜,左回风谈到自己的父亲时叮嘱我:"如果万一在什么地方看见他了,我又不在,你要尽可能离他远远的。他现在已经气坏了。"
我不认为左回风是危言耸听。只是如果要对付我的话,为什么会带着唐梦?
…………
深不见底的恐惧蓦然从心底升起,直冲到头顶,我突然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想也不想就朝马前直冲过去:"小梦,离他远一点!"
我没能冲到唐梦面前,因为褚隐南从身后猛地拉住我,代替我挡在马前:"当心你自己!"
这一拉力量极稳,身法也很快,可他弄错了,不应当挡在我前面,他应当去保护唐梦!
我用力把他往旁边狠狠一推,直插入两匹马中间,但是迟了,左益州腿不动、身不摇,整个人已跃到唐梦的马上;与此同时,他自己的马长嘶一声,马头一偏,朝我当头踏了下来。这一刹那如同电光石火,我顾不上理会那匹马,想挡在唐梦面前已经来不及,唯有纵身而起直击他的后脑。

我没有打中,有人从背后扑过来,抱住我和身在地上连滚了几圈。
我眼中的世界突然倾斜成了一团纷杂错乱,我看见唐梦回过头,满眼惊惶和不敢置信,平素总是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一掌无声无息印上了她的后心。
唐梦,从马背上落下来,像一片落叶,雨地里晕开了点点殷红,好像鲜艳的花朵。
左益州伸袖往脸上一拂,我隔着若有若无的雨幕看清了他的脸,和左回风有三分相似,岁月刻下的纹路中带着不动声色的快意。
他随即拨转马头,沿着来路远远地去了。
是谁在呼唤唐梦的名字?那个声音断玉裂帛般撕裂了水濛濛的天空……
唐梦的心脉被震断了。
没有人能救她。
我不许任何人碰她,自己把她抱回房间放在床上。唐梦从小就怕疼,我灌了她几口参汤,再下了几针,多少缓和一下痛楚。
唐梦一直望着我,清丽的脸庞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神色却很镇定,美丽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了然和凄楚:"悠哥,别这么难过,是我自己太轻信。我想来找你,又不知道你在哪里,缘茶愿意带路……"

不能咬嘴唇,唐梦会看到,我死死握住拳,对她温柔地微笑:"不会有事的,小梦,这里景致很美,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玩。"
唐梦摇摇头,如水的眼瞳蒙上了薄薄的泪幕:"对不起,悠哥,我是来求你回去的……唐门很乱,唐斐自你走了以后状况就不好,吐过好几次血,他一直硬撑……"

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继续微笑:"我会回去,唐斐不会有事,你……放心。"
尽管脸色越来越白,唐梦唇边还是露出了浅浅的笑意,泪水一滴滴落在枕上:"悠哥,你对我真好,不管我求你什么,你总是答应,我对不起你,可是又没办法……"她努力抬起手让我握住,"不管缘茶为什么害我,你们别为我报仇,他武功很好……他那么老了,用不了几年自己就会死了。"

我再点点头,喉咙梗住了,发不出声音。
"……把我葬到母亲那里,悠哥还记得她吗?她叫唐盈。"
我当然记得。
眼见她气息越来越弱,又把她扶起来灌了几口参汤,伸掌按在背上输入内力。
唐梦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痴痴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低低出声:"唐斐……再也见不到了……"
我至死也不会忘记唐梦那一刻的眼神,脉脉的眷恋牵挂,叙不尽的柔情不舍,还有缠绵的凄苦,淡淡的怨……
那个眼神属于唐斐,只属于唐斐。
我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正被缓慢地,一分一寸地凌迟殆尽。我所看到听到的,都是真实发生的吗?还只是一段短短的梦魇?
窗外青山依旧,芳草离离。
可是我知道,方才黄衫飘飘纵马而来的唐梦,永远消失了。
那是我的唐梦,即使她从未属于过我,她的存在却一直牢固地支撑着我心中的某个角落。
唐梦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可是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我。
再也听不到她用风动碎玉般的声音叫我悠哥,再也看不见她明艳不可方物的笑颜。
我心爱的小妹在这个飘雨的冬日辞世,要夺走她是如此简单的事,仅仅因为有人动了念头,然后轻描淡写地拍出了一掌。
唐梦至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袭击,她甚至没有问。所剩的时间实在太短,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可是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死,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听到了破碎的声音。
有多少东西正随着或者即将随着唐梦的逝去破碎呢?我无法衡量,更无法阻止。我辛苦建立的世界在此之前早已支离破碎,修补的速度永远比不上毁坏的速度。

我没有计算自己一动不动坐了多久,怀里唐梦的身体渐渐变冷了,我把她轻轻放回床上,让她舒服地躺好。
刚站起身来眼前就是一片铺天盖地的昏黑,这阵晕眩来得既猛烈又持久,我用力按住胸口,里面一阵阵窒息般的闷痛,像有一把小刀在来回翻绞。我对这种痛楚并不陌生,回到唐门后疼过好几次,都没有现在这么厉害。跟着口中一阵阵腥甜,鲜血很快浸透了右半边衣袖。

门开了,我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我被搀扶着坐下来,头顶传来褚隐南的声音:"快让陈大夫进来。"
过了一会儿,眼前慢慢亮起来,刚才的昏眩似乎过去了。知觉一旦恢复,立时觉出手足冰冷,身上的里衣都被虚汗浸透了。我移开大夫搭在腕脉上的三根手指,淡淡道:"不必费心了,我自己开一副药方,吃了很快就会好。"

须眉皆白的老大夫不肯就走,端详了一会儿我执笔写出的药方,眉头越皱越紧,好在虽然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总算什么也没说就让药童去按方煎药了。
再过些时候,一副棺木摆到了门外。唐梦不可能一直躺在床上,必须到别处去睡……我还是不许别人碰她,自己把她抱进去。药童送来的药汁苦得不象话,却令我精神好了许多,手足也有了些力气。

我麻木地望着丫鬟们来来去去更换被褥幔帐,擦拭地上的血迹,整个房间很快就焕然一新,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
褚隐南一直站在旁边,直到所有人做完事情退出去。尽管脸色有些苍白,他的神情还算镇定。
我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为什么?"
褚隐南的唇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你还是察觉了。"
"可惜察觉得太晚。"我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眼神,发现他只略微惊慌一下就完全镇定下来:"你并非庸才,却做了庸才只有庸才会做的事。如果没有你的默许,唐梦一开始就出不了包围圈,更不会落到左益州手上;天盟分舵防范森严,左益州却可以带着唐梦直接出现在我面前,自然是与你早有默契。"

还有,短兵相接的一刹那,如果他肯帮忙而不是阻挠,唐梦很可能不会死。我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口,一旦宣诸于口,我说不定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态度还是很镇定:"不愧是唐门掌门,果然明察秋毫。"他突然讽刺地一笑,"只是若非托庇于左家少主,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我淡淡道:"我能做什么,你等会就会知道。剑南霹雳堂与唐门仇深似海,你之前不向唐门光明正大地寻仇,却暗地去害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女孩子,你也配做男人么?"

褚隐南沉默一下,脸色忽然发白了,"你刚才对我下了毒?"
我没有回答他,在这种情况下,不回答远比回答更有威慑力。我没有下毒,只是在他扶我的时候用了一种令人在几个时辰内内力全失的迷药。
褚隐南等了一会儿,眼里渐渐透出了绝望,然而绝望一闪而逝,他居然又平静下来:"我与唐门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霹雳堂当初逐我出门,令我受尽屈辱,我入了天盟就等于再世为人。"

他的脸上掠过一抹怨毒:"我只与你和唐斐有仇,你可还记得一个名叫唐春的丫鬟吗?对你们来说,她的性命和草荠也没什么分别,就算死了也不算什么。"

唐春……?我微一迟疑,很快想起是那个曾经伺机刺杀唐斐的丫鬟……她后来被我用暗器制住,就咬舌自尽了。
……初回唐门那天,唐斐曾指着她问我,悠,她叫唐春,你还打算叫唐秋吗?她的脸上一片动人的嫣红。
唐春连一句话也没说就服毒自尽了,我以为她是唐殷一党派来的,于是没有深究,毕竟在唐门,对一个行刺失败者来说,自尽已算一种奢侈。
耳边传来了冷笑声:"她的本名叫做袁春,是袁致善的独生爱女。我当年离开霹雳堂时,唯一的牵挂就是她,连这个风景绝佳的地方都是为了她选的,你根本不配住。"

原来只要种下了因,就会得果。
只是为什么,一定要报应在唐梦身上?
褚隐南问我,唐梦死了,你是不是很难受,恨不得死的是自己呢?
是啊,真的是这样……
下唇有些疼,舌尖尝到了血的味道。
我木然地问他:"我确实很难受,恨不得死的是自己。你……现在大仇得报,觉得痛快么?"
褚隐南一呆,脸上露出了无法言述的茫然。我走过去连出几指点住他七处大穴,他居然没有抵抗。
"……你是天盟的舵主,左回风那么信任你,他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不知道会怎么想。你连我也瞒不过,更不用想瞒他。"
他的身躯一震,还是没有说话。
我冷冷地捏住他的喉咙,把一颗药丸塞进他口中,用内劲催着他吞下去。
他的仇已经报了,而我的,还没有。
不能确定自己最终会不会后悔,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选择。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空空荡荡地响了起来:"褚舵主,唐仪和唐昭被关在哪里?我要你现在命人把他们带来。"

第二十六章 蓬山万重
褚隐南并不是肯轻易就范的人,我连换几种手法点了他中府、筋缩几处穴道,连分筋错骨手也用上了,他只是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冷汗湿透了衣衫,神色却依旧一派从容。

他似乎觉得在面对左回风的责难前被我如是折磨一番乃是求仁得仁。
遇到这样的逼供对象,辣手施刑的人往往同样不好受。我其实没有兴趣折磨他,只想见到唐仪和唐昭而已。时间紧迫,我必须在左回风回来前作好安排。
而且这里毕竟是天盟的分舵所在,外驰内张,不会容我一直嚣张下去。
果然,门外很快传来了细微却杂乱的响动,开始有人跑动聚集了。褚隐南应该也听到了,因为他的眉心不易觉察地蹙了一下。眼睛还是没有张开,似乎决心就这样和我耗下去。

他耗得起,我可没有时间奉陪。
墙上悬着一柄长剑,我上前抽剑出鞘,执在手中;左手在褚隐南的气俞穴上推了几下,让他不必痛得全身发抖,剑尖顺势在他的咽喉处比了比:"褚舵主,我今日无意将事情搅得不可收拾,所求不过想要唐仪和唐昭护送舍妹回去入土为安而已;你纵然恨我入骨,也总知道什么叫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三尺青锋,寒光胜水,很好的剑。我手上微一施力,便有血丝从他颈上缓缓渗出:"你若连这点面子也不肯给,我也不必替左回风留面子;我半刻之内就要见到人,褚舵主坚持不答应也没关系,你的属下为了救你,总会有人肯答应。"

剑气逼在浅浅的伤痕上,想必有些疼痛,褚隐南恍若未觉,抬起眼睛与我对视片刻,沉声道:"也罢,我就放了他们又如何。你此刻纵然将我立毙于剑下也晚了。"他的眼神突然染上了嘲讽和怜悯:"唐秋,从唐梦死去那一刻起,你已经输了。"


很少有人在利刃加颈时还会说这样的话,露出这样的眼神。可不知为什么,我无法动怒。唐梦正躺在簇新而冰冷的棺木里,他曾经心心念念的袁春呢?谁知道她被丢到了哪个荒芜的山坡下……


一股难以形容的悲哀袭上心头,我对他淡淡笑了:"我可能确实输了,可是谁也没有赢。我现在不想杀你,言语相激是没用的。褚舵主,你可以下令了。"


唐仪和唐昭被软禁在距此地半里的房舍里,他们是在初三的傍晚离开唐门的,已足足被软禁了六天。
我点了褚隐南的晕穴,自己也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这几年吃过太多药,以致于如今无论吃什么药,效果都不够明显。

微微的眩晕中,我想起了唐梦的请求。唐门……真的很乱吗?乱到了什么程度?连唐斐也撑不住了……一百多名外系弟子突然变成了奸细溜走,大概会引起两个派系的火并……

我需要助力,独自一人是绝对撑不起大局的。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比唐仪更适合。
长我三岁的唐仪在门中的地位一直举足轻重。
他的父亲是一位堂叔父,从我记事起就是父亲的左右手。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唐仪一直被作为未来的左膀右臂栽培。

"今天唐仪教你练武","等会唐仪来陪你背书"——父亲总是这样下令,于是唐斐默默走开。我记得唐仪含笑的眼睛,陪我练完背完后他总是很快离开,把位置让回给唐斐。


在父亲心目中,我应该多和唐仪而不是唐斐在一起。他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在年轻一代的弟子中,唐仪的内敛稳重是少有的,属于那种不说话则已,一开口就必有分量的人。

……然而后来在被我疏远的众多弟子中,唐仪是第一个放弃我的。
"枉费掌门师伯一片心血,原来你根本无意。"他对着日中高卧百事不理的我摇头叹息,"悠,你只要小心别让自己后悔就行。"
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唐斐拉拢了他,不如说是他选中了唐斐。他到了唐斐身边后,许多人跟了过去。
这样的唐仪,或许会在不得已时放弃唐斐,却决不会放弃唐门。
脚步声远远传来,推开房门,正好迎上了唐仪的眼睛,沉静中带着微微的笑意,他身后跟着唐昭。
显然,他们还不知道唐梦的事……
我的脸色大概不太好,唐仪眼里的笑意很快隐去了,换成了疑问。
张了几次口,好一会儿才辛苦地发出声来:"小梦刚刚去世了,等一会儿,你们两个送她回去,明天一早,我也会回去……"
面前的两个人都愣住了:"你是说……唐梦?在这里?"
我点点头,看着他们的眼神由不可置信逐渐转为确信,迅速黯淡下来。

唐梦几乎与她的母亲唐盈一样美丽。她没有唐盈当年那样纵情任性,却同样逃不过芳华早谢的命运。门中所有人,有意无意都在宠唐梦,宠了十多年了。大家都愿意她一直幸福娇憨下去。

我和唐仪并没有谈很久,但意外的顺利,他会和我一起收拾残局,重整旗鼓。
向我保证这些的时候,唐仪的眼底像有冰冷的火焰在烧。
我有预感,唐梦的逝去所引起的冲击,足以暂时涤平许多嫡系弟子愤懑的心思,把矛头转向其它地方。

想从原本的环境中脱身而出,原来这么难,难到几乎不可能的地步。既然如此,何必再徒劳挣扎,至少唐门上下,多少都会和我一样为了唐梦黯然神伤,恨意绵绵。

唐仪和唐昭坐着印有天盟标记的大车走了,和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那具棺椁。唐昭从褚隐南身上搜出一块令牌,毫不客气地收到怀里带走了。
我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已是傍晚,青山碧水都沉寂在淡淡暮色里,若有若无的细雨落地无声,只有归鸟的鸣叫不时响彻耳际。
从此处到唐门约有大半天的路程,他们半夜就能抵达。也许会正好撞上左回风,可这个险不冒不行。

转个身再回到屋里,褚隐南已经被下属不知搬到哪里去了,我无心理会,他身上其它穴道或许很好解,唯有晕穴是用了三种独门手法点的,他至少要昏睡到明天。

我沉吟了一下,又把屋门打开,几个丫鬟战战兢兢地侍立在那里,看我就像在看瘟神。
"刚才的药照我的方子再煎一碗,另外,送一桶热水过来。"
热水可以帮助药性更好地在体内散发。我需要体力,即使必须用药强吊也不要紧,否则接下来面对左回风时,也许会支持不住。

左回风。
终于,不得不去想他了。
这一天如此漫长,清晨时还隐约存有的希望和憧憬,此刻已然灰飞烟灭,烟灭灰飞。
我从不曾像憎恨左益州那样恨过任何人,也不曾有过如此强烈深沉的恨意。
为什么,他竟是左回风的父亲。
刚才唐昭问我为什么不干脆与他们一起离去,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我要在这里待一晚,确保左家今夜会撤去唐门外面的包围;而且还可以探一探左回风对这件事的态度。

唐昭似乎还想问下去,唐仪不动声色地撞了他一下,于是他的话没有说出口。
我之前昏睡的两天中,左回风大概见过他们了。唐昭性情飞扬随意,很少会注意到儿女情长,唐仪却一定看出了什么。
他看出了什么?有什么吗?
我和左回风……?
水是热的,腾腾地冒着白气,屋里还有几只小暖炉,为何还是觉得全身都很冷?

我缓缓把头埋到水里,全身每一处肌肤都被热水包围着,惟其如此,才能觉察出内心有一处地方是如何地冰冷寒冽,是如何在这种噬人的冰冷中一点点被撕裂开来的。


还用想吗?即使长久以来我的理智一直拒绝给出任何答案,此刻撕裂般的痛苦却如此细致入微,缠绵入骨,仿佛在明确地告诉我,不承认是没用的,确实有什么,确实,确实,有过什么,直到现在。

所以我才会留在这里等待。我想见他,不为唐门,只为自己。
然而我知道,左益州决不会在亲手杀死唐梦后,还任由他的儿子一无所知地回来面对此刻的我。今天的我回不到昨天,他也一样。
也许根本不该待下去,还有那么多事需要做,既然事态无可挽回,等他回来又有什么用处。在即将与左家反目为敌的现在,要做的只是把他为我所做的一切以及共同度过的时光都忘记,彻底忘记。

我要报复的人,毕竟是他的父亲;血缘终究是血缘,再怎样厉害的人也不可能挣脱。
他或许会视我为仇敌,也会视唐门为仇敌;我……也必须如此。
窗外的雨依然下着,似乎永远不会停;曾有许多事发生在雨中。
……记忆里有青翠的左家庄,冰冷的雨,冰冷的目光,冰冷的一切,还有堕入深渊般支离破碎的感觉。
那个好像离我很远,如今却近在咫尺的日子其实还没有完全过去。
水这么快就转凉了吗?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冷?
我闭上眼睛,清楚地听见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还是乘现在离开吧,你方寸已乱。"
直到水真的冷了,我才注意到自己恐怕发呆了很久,天色早已黑透了。
匆匆穿好衣服,来不及擦拭还在滴水的头发,我点燃灯火,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先把离开唐门时身上带着的一些暗器药物整理好,转过头看见刚换下来的衣衫上血迹殷殷,说不出地刺眼,忍不住也收进包袱里。

动作慢得连自己也不相信,怎么努力也快不起来。
很想见左回风一面;也同样想立即从这里消失,那样就不用见到他。
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在脑中绞作一团,结果什么也想不出来,又不能不想。
我唯有极慢地收拾好东西,极慢地用布带把长发在背后结成一束,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终于开门走进夜色里。
没有人拦我。
最初几步走得慢,离房门越远脚步越容易加快,直到面前突然多了个人,端端正正拦在我面前。
脑中昏昏沉沉,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我一头撞到他身上。黑暗里,我听到了冷冷的声音:"秋,我才回来,你就要走了么?"
然后就被一路横拖直拽,硬是又拽回屋里。
灯光下,我终于看到了左回风。左回风的脸色相当苍白,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像是生怕我下一刻会突然消失。他脸上微有倦色,这一天的奔波劳神显然极为辛苦。

这样的他令我卸下了几分戒备,心里泛上了几分莫名的抽痛和不忍:"你已经见到左益州了?"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问题:"如果我刚才没有拦在前面,你是不是就这样回唐门去了?"
我点点头:"不错,你回来了也一样,再过片刻,我就告辞。"
房间里一片沉寂,左回风默默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分分寸寸,点点滴滴,像是想把我所有的心思统统掘出来看个仔细。他探究的眼神里含有一丝渴盼,令我心里空得发虚,几乎想避开他灼人的视线。

我坐在椅子上,他坐在床上,一室之内,咫尺天涯;只听见两个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气中起伏交缠。
良久,他似乎冷静下来了,眼中渐渐升起了我熟悉的冷意,说话的口气也带上了几分讥诮:"唐门待你如此,你还肯回去?"
我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口气:"这是唐梦的遗愿,我亲口应允了。"
"唐梦的遗愿……"或许想起了唐梦,一抹不易觉察的伤感迅速掠过左回风的脸庞,令他的脸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把这五个字念了两遍,唇边终于泛起一丝冷笑,
"你为了唐斐母亲的遗愿做了多少事情,还记得下场如何吗?唐梦虽然与你情谊深笃,可她是唐斐的新夫人,真正考虑的就只有唐斐。她临终的愿望中可有半分替你着想?"

我猛地抬起眼睛看着他:"左回风,唐梦是我的妹妹,她刚刚去世,你说话客气些。如果左舞柳因你而死,你也会答应她的任何愿望,决不会去计较她有没有为你着想。"苦涩的滋味从心底缓缓漫上来,我曾经爱过唐梦,愿意为她作任何事,可是唐梦最后的愿望,依然是为了唐斐:"而且……唐梦对我说,不要为她报仇。"

左回风凝视着我的眼睛,冷笑渐渐转成了苦笑:"这也是她的遗愿,可惜你根本没打算理会。路有许多条,你永远只会选最窄的那条走。你……准备对付我父亲?"

他的语气里有种奇异的萧索,想起他好意把我带来疗养,我却把这里闹得天翻地覆,心里顿时软了一下。然而只要一想到左益州,就会有汹涌的恨意涌向全身每个角落,顷刻间将些微歉意冲得无影无踪:"不错,无论谁害了唐梦,我都要他血债血偿,死无葬身之地,更不用说左益州!"我对他淡淡一笑:"你若是担心你父亲,现在不妨动手一了百了;否则,我的手段虽然不及令尊狠毒,想要同归于尽倒是不难。"

"难"字话音未落,一阵劲风拂过,只听到重重的"啪"地一声,整张脸都被打得偏了过去,左脸木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疼痛。
他打了我。
我茫然地抬起手抚住脸,左回风冷冷地瞧着我,目光里没有半点温度。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是什么时候?
好像自从上一次在左家庄的病床上醒过来以后,他再也不曾这样看我,更不用说出手打人……如今是为了他的父亲吗?
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外面的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
无端惨遭毒手的人,明明是唐梦,是我最后的亲人……我没有打他,他凭什么打我。
脚边一声轻响,低头一看,方才一直紧紧捏在手里的包袱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地上跌散了,装着各种药粉的小瓶滚了一地。
本能地弯下腰想收拾一下,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我的手,左回风盯住那件染血的外衣,伸手拾起来展开,看着上面殷殷的血迹,眸光逐渐转为暗沉:"唐梦是心脉断绝而死的,不会流这么多血;褚隐南身上没有外伤,也不像有内伤……你受伤了吗?又吐血了?"他的手迅速搭在脉门处。

"我没事,这些全是唐梦的血!"我狠狠挣了一下,把手缩回来:"唐梦最重视的人确实不是我,可是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就只有她肯伸出援手……她只有十九岁,成婚才九天,这样一个女孩子究竟犯了什么错,竟令堂堂武林盟主不顾颜面到从背后偷袭的地步?就因为她是我的小妹?"一股悲愤突然直冲上来,填满了整个胸臆,我笔直地迎视着左回风的眼睛,一字一顿:"你说我总是选最窄的路走,令尊出手时,可曾给我留下其它选择?"

这些问题,左回风没有回答,他只是神色复杂地凝视着我。
于是我知道,即使是他,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话虽不多,但似乎已经说到尽头。我望着散落一地的东西,连重新收拾的心情也没有:低声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堪堪站起身来,右手突然被拉住了,跟着猛地一带,我猝不及防,踉跄了两步;跟着腰上一紧,被他死死抱住。温暖的触感从紧贴的身体上传过来,然后是炽热的嘴唇,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抬起手勉强推拒了两下就软软垂了下来。

当他终于把嘴唇移开时,我已恍恍惚惚。迷离间没有了天与他,没有纷纷扰扰的世事,没有唐梦唐斐左益州,只有我和他。
耳边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不准,你懂不懂?你居然走得这样容易……"
喘息良久,我才渐渐明白他在说什么。
并不容易,我们毕竟纠缠了这么久;纵使心头的恨意像潮水般一浪接一浪,却始终磨不去昔日在矛盾挣扎中积下的点点柔情。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如此,又有什么用呢……?
左回风,我当初为什么要去招惹你。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他抱得异乎寻常地紧,再这样下去,也许真的会就此沉溺。我闭了闭眼睛,猛然使出几成内力才脱开身,斩钉截铁地开口:"我有我的责任,你也有你的;有些事非做不可,不想做也得做,你……别再难为我了。"

左回风没有马上反应,他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垂下头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过了半晌,他抬起头来,唇边缓缓绽出一抹笑意:"原来,到头来,所剩不过'难为'二字。"

左回风很少微笑,然而每次一笑都像春风拂面,说不出的好看。在今天之前,我从不知道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着淡淡的笑容,竟可以惨淡至斯。

他悠悠道:"秋,你我相识也有四个多月了。我的心意虽然不曾明说,但从来没有掩饰过;你装作不知,却也从未拒绝。我一直想要你开开心心,遇到事情,就算你不要求,我也什么都肯为你做。我一直在想,尽管我对不起你,左家也对不起你,但你为人善良,终有一天会放下心结接纳我。"

"虽然比不上你那么亲厚,我也一直把唐梦当作妹妹,她去世了我也难过。"
他的笑容渐渐敛去,只余眼底的萧索,"人一旦死去就一了百了,再也不可能重新来过,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你说要与我爹同归于尽时可有一星半点考虑过我?我以为你至少会和我商量一下,没想到你只想要我别难为你。"

"相交一场,我终究只是个外人。我不再难为你,过了今晚,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你我之间……就此算了罢。"
最后一句话余音袅袅,在屋里反复回荡,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听着,只觉得心痛如绞,痛入骨髓。这个舒适的房间还有房间里负手而立的左回风突然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为什么会这样,他说的……不正是我要的吗?

我径直朝房门走去,方寸已乱,我要离开。
宁可在黑暗里走上一夜,宁可面对唐斐冷漠幽深的眼神,我不要再呆在这里。
手刚刚触上门把,背心一痛,全身顿时动弹不得,左回风从背后拂中了我的穴道。
下一刻整个人已在床上,左回风伏在我身上。背着灯光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那双总是罩着冰霜的眼睛里却毋庸置疑透出了痛楚和慌乱,我听见他轻声说:"秋,别这样,你不要哭,我不该逼你……"

我哭了吗?
他开始吻我,随后两只手一寸寸一层层解开了我的衣服。细碎的吻从颈项处一点点下移,密密地洒满胸前。我的身体随之一点点热起来,开始发烫。
过了些时候,他把刚才的穴道解开了。
雨声沥沥,仿佛无休无止。
我注视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缓缓闭上眼睛。
左回风,等这一夜过去,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但是此刻,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番外 芳草斜阳
夜半了,屋里的一点灯火还在寂寂地摇曳着,悬着雪青色幔帐的大床一半映在光晕中,一半隐在阴影里。

剧烈的动作已经停止,随着欲望渐渐沉寂,睡意迅速漫上来,左回风拢拢被子,抱着怀里温软的身体,几乎想去梦周公了。然而低头看了一眼,他的睡意立时以更快的速度退了下去。

唐秋睡着了,或者说半睡半昏过去了,雪白的脸上汗泪交织,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着,左脸上还残留着隐隐的红痕。
他心里狠狠地紧了一下,几乎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探探鼻息。
早上离开时,他还在被子里睡得好好的,短短一天居然憔悴了这么多。
他还在生病,而且病得不轻,却坚持要回唐门去。
天气很冷,左回风仔细地把被角掖好,才披衣下床,命人送温水过来。
先细细净一遍脸,再沿着柔韧修长的线条一点点擦拭,全身上下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红痕,衬得肌肤愈发苍白得几近透明。

为唐秋擦拭身体对他来说算是驾轻就熟,趁某人昏迷时光明正大地做过好几次了。左回风有时觉得以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而言,他对这具身体的了解远超过身体的主人,毕竟唐秋很少会真正对自己的状况投以关注。

左回风还记得三天前刚把唐秋抱回来时陈大夫凝重的脸色:"这位公子体质本虚,如今五内郁结,气血亏空,加上受伤,至少需要卧床调养半年,切忌再劳神费力。"

开过药方,看了看左回风的脸色,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少庄主也不必太过忧虑,病在心,则愈在长夏,夏天不愈,冬天必然病情加重;此病由来已久,现在又正值冬天,痊愈自然不易,唐公子若能好好调养,今夏或能除去病根……"


其实早在唐秋离开左家庄的前一天,舞柳就曾经暗示过可能会出现这种状况,她坐在书房里低声诵读医书:"病为本,工为标。标本不得,气血不服,忧患不止,精气弛坏,则形弊血尽,功不立者……"

念了一遍又一遍,与其说是暗示不如说是明示,直听得左回风心浮气躁,掷去手中的书卷:"他的医术比你如何?"

舞柳微笑道:"纯以医术而论,唐公子艺业之精,当胜我一筹;以他的本事若当真用心诊治调养,纵然被下了金银环花至毒也不应元气损伤至此,所谓医者医人不医己,无心而已。"她收起笑容撇撇嘴:"这位唐秋一看就是无心之人,倘若重回故地,迟早又会大病一场。"

"难得你也会担心别人。"
舞柳冷冷横了一眼过来:"我不是担心他,我是同情你,哥你怎么找了个这么麻烦的?"

结果不幸言中,现在想来,或许真的应该把他强留下来。在蜀中不过待了十几天,唐秋整个人一下子虚弱下来,当初在左家庄费尽心思为他培起来的一点元气早就消磨殆尽了。

病一场固然糟糕,最糟糕的是他不但不能休养生息,还必须继续劳神费力下去……
等到自己也简单清洗过一遍,回到床上,左回风已经了无睡意。
父亲的意图很清楚,唐秋的立场也很清楚,既然无法善了,剩下的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唐秋还是像以往每个晚上一样,本能地朝温暖的地方靠,不一会儿就牢牢贴在他身上。身体可能有些疼痛,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他的脸上依然没有血色,映在温润的灯光里,像是一碰就要碎了。

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会毁去左家、毁去唐门,毁去可以毁去的一切。父亲没有直接向唐秋下手而是选择了唐梦,或许也是顾虑到这一点。

某种程度上,左回风知道自己和父亲有相象之处。在大理韬光养晦长达五年后,左益州隐藏在极深之处的戾气并没有丝毫消退。
之前想把唐梦一起带离唐门,或许正是因为隐隐觉出唐梦的存在会是一个可大可小的变数。
唐梦是明慧美丽的女孩子,纯以资质而论,她当可与舞柳一争高低;然而她终究没有舞柳那样潇洒,也就不能放下该放下的,抓住该抓住的。

七年前,舞柳离开了左家庄,只身前往蜀中,嫁入了一户殷实人家。
左回风可以漠视江湖中的血雨腥风争权夺利,但他无法不为相伴十八年的妹妹的离去而怅然若失。
他还记得自己兄妹二人在左家庄园里漫步时的情景。
其时斜阳如画,芳草茵茵,舞柳的笑容盈盈如水:"哥,你该为我开心才是,你知道我早就盼着远离江湖是非。"
她敛去笑容,长长地叹了口气:"无论对爹还是对江湖,我都已经失望了。"
左回风没有接话,那时的他曾经以为,就像红日每天必定东升西落一样,妹妹永远不会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即使嫁人,即使生儿育女。

他的妹夫非但不是什么风流俊雅的翩翩公子,甚至也不会武功;武林内外,爱慕她的年少才俊不知凡几,然而只有左舞柳自己知道什么样的男人乃至什么样的生活真正适合她。

所以她抛下了相伴至今的父兄,抛下了天盟内外的一干事务,抛下了如日中天的名声,离开得干干净净,毫不留恋。
于是左回风知道,生活中总有一些无法逾越的东西,必须放弃或者说必须接受,正如左舞柳的离去,以及他自己的无法离去。
以及,明天清晨,唐秋的离去。
然而,即使穷尽所有,即使机关算尽,总有些东西最终是必须抓住的……
既然不能面面俱到,那么,不妨牺牲一些。
必须做出决断时,他只会比当年的左舞柳更绝更狠更干净利落。
一旦作出决定,倦意很快席卷而来。左回风低下头,静静端详着眼前雪白的容颜;在合上眼睛前,他没有忘记小心地伸手把蹙起的眉心抚平。
第二十七章 抱残守缺

车声辚辚,左家的势力范围被抛在后面,越来越远。
身体还是隐隐作痛,但随着药力逐渐发散到四肢百骸,感觉已经好多了。我斜靠在柔软的毛皮垫子上,下意识地拢拢衣襟,早晨初醒时的羞窘愠怒又再次袭上心头。

那种感觉很难忘记——在片片瓦解般的疼痛中勉力撑起身来时,抬头是某人关切中带点玩味的眼神,低头是自己胸前密布的点点淤痕,有的殷红有的青紫。

肌肤相接,裸呈相对……
然后眼前金星乱飞,加之腰腿酸软,若非左回风在旁边及时扶住,几乎又要倒回床上。
一夜纵情的代价,远比想象中昂贵……
居然,半点也不觉得后悔。
摇了摇头不愿再想,随手掀开车帘,淡金色的阳光便温柔地照在身上,在车厢里投下浅浅的影子。雨已经停了,今天,是元月初十。
离开四川分舵时没有费什么力气,但开方熬药颇耽误了一些时间;眼下时已近午,连四分之一的路程都没有走完。我对行程并不担心,左回风安排了四川分舵最好的车马,既快且稳,车里垫满了上等皮毛和丝绵软垫,舒适而温暖。

只是,对他的另一项安排就怎么也感激不起来了。
放下车帘,把目光调转回车里,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权宁……"
坐在对面的漂亮少年一身白衣,倔强地把头偏到一边,用眼角不住偷看我的神色:"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回去,表哥都同意我和你一起去唐门了,我还知道好多对你有用的事情。"

"你知道什么?"
"到了唐门才告诉你,否则你肯定不会让我跟来。"
"……你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
"是真的,而且表哥说你这两天身体都会不舒服,需要有人照顾。"
"…………"
同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许多次,每每令我苦笑之余回想起昔时朝夕相处的日子,心里就是一股温柔酸软的滋味。权宁的眼睛肿得相当厉害,昨晚恐怕哭了很久,他一直很喜欢唐梦。

"你怎么会到蜀中来了?"
听到我不再赶他回去,权宁显然松了口气,低声道:"蜀中传来的全是坏消息,我偷跑出来的,本来想直接到唐门去找你,没想到半路上遇到了姑夫,前几天一直跟在他身边,昨天才找到表哥。"

我犹豫了一下,权宁的姑夫岂非就是左益州,也许他真的知道些什么,所以左回风让他陪着我一起回去。然而,对这样一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唐门是太过凶险了。

权宁见我半晌不语,开始得寸进尺,一点点蹭到了我身边,却不说话;当注意到时,他一手拉着我的袖子,头靠在我的肩上,鼻息匀调,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真的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一样会耍赖,也一样懂得决不轻易亮出底牌。
无可奈何地拉过一块狐皮盖在他身上,只觉腰间又传来阵阵酸痛,权宁不重,但我此刻承受力着实有限。
一个多月不见,权宁原本极白的皮肤晒黑了些,神采间也多了几分成熟。以他的年龄,正是对传说中的江湖满怀憧憬的时候,难怪不肯好好待在左家庄,独自偷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虽然左家的孩子注定是必须学会在江湖的漩涡里从容游走的,可是何必这么着急呢?左回风初出江湖是十五岁,似乎还比他大一点。

人心向来叵测,唐秋如今的情况今非昔比,左回风何以敢这么放心地把小表弟交给我带到唐门去,就不怕出事吗?
结果,大车稳稳地走,权宁舒服地睡,只有我心绪难平。
道路逐渐变得颠簸崎岖,马车进入了峨嵋地域,离唐门越来越近。看看天色,黄昏时分应该能抵达。权宁早已醒来,大约是我没有继续反对他跟来,心情放松了许多,开始讲述他从江南一路行来的见闻,对左益州依然只字不提。

我微笑着听他讲,心思却已渐渐转到了唐门的事情上。
转过山坳就能抵达了,一路上既没有遇到障碍,也不曾见到人影,想来左家的包围圈已经如约撤去。我用蜀中通行的手法敲了三下车壁,大车当即停了下来。权宁的眼睛开始发亮:"到了吗?"我点头一笑,手起指落点了他两处穴道:"好好跟着马车回去,过了这几天,我再招待你来玩。"

转身刚要下车,外衣下摆就被牢牢拽住:"秋哥……"
内劲被封住,腿上的穴道也被点住,他手上这点力道根本算不了什么。我硬起心肠用力一拽,权宁居然说什么也不肯放手,被拉得整个人都斜了过来还是用力抓住不放。

这就有点伤脑筋了,我忍着叹气的冲动回过头来,顿时呆住了。
权宁居然哭了。
大颗的泪水顺着线条秀丽的脸庞不住地滑下来,坠到我的外衣上,晶莹剔透。
难道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秋哥,求你解开,我是想你才跑到这里来的,我想去看看唐梦姐。"
"……权宁,唐门现在状况不稳,你来会有危险,过几天好么?"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而且我真的能帮你很多忙。"
从他漆黑的眼瞳里,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一身孝服,神情淡漠。
如果可以,我也想带着你一起,可是这一次也许真的没余力照顾你……我再硬了硬心肠,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权宁睁着大眼睛看了我一会儿,似乎在估量我这次的坚决程度,眼泪突然不流了:"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我自己也会去,说到做到。我能从江南跑到这里,自然也能进唐门。"

这下子,头真的开始痛了。我沉吟了一下,伸手解开他的穴道:"跟我进去给唐梦上一柱香就离开,我请驾车的大哥在这里等你两个时辰。"如果没看错的话,那位始终不声不响地坐在车辕上赶车的汉子武功相当不俗,每次挥鞭,马鞭自柄至梢都绷得笔直,让他送权宁回去应该可以放心。

权宁低头咕哝了一声,似乎还有些不满意,但终于还是开开心心地拉住我的手一起下了马车。
唐仪带着一众弟子在唐家堡的大门前躬身相迎,我一眼扫去,个个都是嫡系的唐门弟子,唐斐不在其中。唐仪脸上有些倦意,但神色平静自若,见到权宁也丝毫不动声色,只是迎着我探询的目光,极轻极微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切顺利的意思,我心里顿时笃定了许多,低声问他:"唐斐呢?"
唐仪的脸色微微一黯:"他在灵堂里待了一天了,现在应该还在。"
我直接朝灵堂走了过去。
其实还不知道要怎样面对唐斐,更不知道要怎样在因我而死的唐梦的灵柩前面对他,然而,唐梦临去前满是缠绵凄苦与求恳的眼神又一次回荡在脑海里,一种微妙的感觉于是袭上心头:这一次,唐斐是盼望见到我的。

上次回到这里时,到处都是几能炫染天际的,燃烧般的红色,这一次,则是清冷的白色,白得像峨嵋之巅的积雪,像唐斐毫无血色的脸庞。
唐斐正独自站在灵位前,黑白相间的挽联从屋顶垂落下来,不住在冷风里微微飘摇:
天不遗老
留恨千秋
横披则是:韶华如梦
锋锐而犀利的笔锋,正是唐斐的字迹,凝神看去,只觉凛冽沧桑之气扑面而来,我心中一痛,不禁停住了脚步。
唐斐慢慢回过头来,短短几天,他似乎瘦了一些,眼神却更加锋芒毕露,锐气凌人。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唐梦的影子在我们中间嫣然微笑。
那个飘然如梦的小妹,已不在任何地方。
唐斐的目光随即从我脸上移开,朝着我身后的唐门弟子一个一个看过去。许多人脸上变色,低下了头。
良久,唐斐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走到我面前躬身施礼:"唐斐,参见掌门人。"
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什么,我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先退到一旁。
很久以前我就曾想过,如果有一天唐斐突然肯听我的话了,那么他也就不是唐斐了。
唐斐依然是唐斐,所以他一如既往地不理会我的意思,依然站在原地。
他在仔细打量权宁。
我不动声色地把权宁往后面推了推:"他是小梦在金陵认识的故人,到此上香凭吊。"
"在金陵认识的故人?"唐斐唇边依然带着那抹捉摸不定的笑意:"倘若确是小梦的朋友来此凭吊,自然另当别论;只是……"他走近两步,冷冷地盯着权宁:"想祭拜小梦,什么时候都可以;身为左益州的侄子,左回风的表弟,却在此时甘冒风险身入此地,当真只是为了上一柱香么?"

此言一出,下首众弟子中起了轻微的骚动,所有的目光几乎都投向权宁,疑虑的眼神中掺杂着刻骨的仇恨,灵堂中的气氛骤然险恶起来。
我感到了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浓重杀气。那是从不吃亏此次却吃了大亏的唐门,对左家父子的恨意。
冰冷而噬血的恨意。
权宁毫无惧色,涨红了脸从我身后一步跨出,用力瞪着唐斐。
所谓一触即发,指的或许就是这种情势。可是很奇怪,对着这一切,我居然有种无动于衷的感觉,既不焦急亦不惶恐。
似乎无论想做什么,各种问题都会不断出现,我已不在乎多一个亦或少一个。
拖住权宁,手上刻意用了几分力气,把他重新推回身后,那些疑虑的眼神于是顺理成章地纷纷落到我的身上脸上。
先不去理会堂下众人,转身面对权宁:"你此来是为了祭拜唐梦,对么?"
见他点头,我指了指挽联下唐梦的灵位,再一指覆在白布下的灵柩,轻声道:"她就在那里,案上有香,你去吧,小梦见到你会很高兴。"
权宁迟疑了一下,望望我,再望望唐梦的灵柩,眼里突然又蓄满了泪水,低下头朝案几走过去。
灵前摆着香烛果品,香炉里已插满了长长短短的线香。权宁取了一束点燃插在里面,拜了几拜。
袅袅青烟徐缓地升腾而上,模糊了灵位上端笔正楷的字迹:"蜀中唐盈之女唐梦之位"。
一片寂静中,唐斐缓步走到我面前:"唐悠,你今日既已重回此地,行事便应以大局为重。我不管他所图为何,只知道既然是左家的人,就休想离开。"他顿了一下,目中倏然间寒意逼人:"唐门岂能容人说来便来说去便去。还是说,你事到如今仍想袒护左家?"

我移了两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他与权宁之间,淡淡道:"那么依你的意思应当如何?"
"先留他在此盘桓几天。"唐斐毫不迟疑:"以后自然会派上用场。"
"派上用场?"我对他微微一笑,"故伎重施只能落得无功而返。况且元月六日那一晚,唐悠好像什么用场也不曾派上。"
相隔咫尺,此言一出,唐斐的身体不易觉察地晃了一下,原本苍白的脸上突然现出一层灼烧般的潮红,随即转为煞白,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的身体似乎真的有些不对……而且,若非情况相当严重,唐梦是不会匆忙地跑来找我的。我咬咬嘴唇,觉得心里有些发软。然而,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如一次把话说清比较好,总不能在决定任何事情前都和唐斐唇枪舌剑一番。

左益州阴险狡诈,左家名冠武林,要赢这样的对手,唐门必须绝对秩纪森严,上下一心。
时间已经不多了。掌门,只能有一个。
于是淡然道:"我不管他是谁家的人,只知道他是唐梦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今日既然已经将他带来,就必定会让他平安离去。唐斐,你是前任掌门,本门门规第一条是什么?"

唐斐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幽深一如往日,许多看不清辨不明的东西在其中隐现明灭。
"如果你定要留难,陷我于不义之地,那么唐悠也就不用在唐门混下去了。"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冷漠如冰,毫无感情:"念在小梦新逝,这一次不与你计较以下犯上之过,你立刻退下,这段时间不必参与议事。"

我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以唐斐的个性,向我或者向权宁突然发难都很有可能。
唐斐盯着站在我身后的权宁,眼中倏然掠过一抹凌厉之极的杀气。
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已经动手。
然而杀气一闪即逝,他的目光移回我身上,渐渐缓和下来,象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又似乎想看清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因为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会,他终于冷冷一晒,排众而去。
走得非常迅速,衣袂微扬间人已不在厅内,连脚步声都远了。
和元月初六时相比,唐斐确实有些古怪。
我回过身来,对着堂下数十人众逐一看去,只觉得熟悉又陌生。唐仪、唐昭、唐靖、唐崴……位份较低的弟子应该还有数百人,然而门中的精华人物已尽在此间。

恍忽间想起当日数百弟子簇拥在议事厅外的情形,那时唐殷等人的身份还没有揭穿,唐斐站在众人之前,顾盼飞扬。
只要人还在,总有机会重新开始,哪个门派不曾有过盛衰荣辱。
吉凶相倚,月满盈亏,唐门如是,左家当也如是。
疑团和困难都还很多,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什么时候。然而毋庸质疑的是,此时此刻,这里就是我的责任。
开口问道:"方才的事情,还有谁不同意?"
堂下一片静默,有人口唇微张,却终于没有出声。
我缓缓道:"唐梦为左益州所杀,唐门与左家从此誓不两立。事态紧急,你们对我若有还不服之处不妨现在说出来,否则,过了今日便再也休提。自今而后,唐悠令出必行,不从者,均以门规论处。"

亲自送权宁出唐家堡时,权宁一声不吭,却不住侧过头看我。我注意到他脸色发白,掌心里全是汗水,连脚步也有些不稳。
早就告诉他唐门危险,想来是受惊不浅了,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肯乖乖回去。
转过山坳,马车依然远远地停在那里,赶车的汉子坐在车辕上漫声哼着小曲。
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蜀中现在很乱,跟在你表哥身边,不要到处乱跑了。" 想起以后也许相见无期,口气不觉放柔了许多。
权宁向我凝望了一会儿,手一时拉紧一时放松,终于慢慢松开。他朝马车走了两步,突然返身跑回来,牢牢抱住我,低声道:"秋哥……你还是秋哥对不对?"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在他没有等我回答,继续说了下去:"秋哥,我这就回去了,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他拉过我的手,我觉得掌心一沉,手中多了本尤带体温的薄薄书册。拿起来端详了一下,黑暗中看不清内容,里面似乎有一些图式,纸页相当破旧,而且没有封皮。

凭我的经验,十拿九稳是一本武功图谱。
忍不住笑了:"权宁,唐门的功夫已经多得练不完,你还是拿回去,我不会用左家的武学去对付左家。"
权宁摇摇头,定定地看着我:"这个,不是给你的;给刚才那个想把我扣留住的人,他内功练得有些不妥,正好需要这本书。"
我怔住了,这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你是说……唐斐?"
"我前些天一直跟着姑夫,他到处在拜访老朋友,全是帮主掌门之类的人物。他虽然疼我,但和那些人说话时从来不让我呆在旁边,说知道太多不好。"权宁思索着,说话的声音跟着变慢了:"但我知道他想对付唐门,所以尝试过几次去偷听。"

"因为怕被发现,每次都听得零零碎碎,他们好像想在元月十五动手,但是又有顾虑。最后一次时,我听见姑夫说,他试过前任掌门唐斐的功夫,发现他内力盛而不纯,且连日来似是心神大乱,已有走火入魔之像。而你……"他偷偷看了我一眼:"有重病在身,而且独木难支……"

"我今早把这件事告诉表哥,表哥考虑了一下,说他与唐斐曾交手一招,当时就察觉他的内力与这本书上所传应当相同,只是练得似乎大有欠缺,一直心存疑窦;又说这本秘笈原本不属左家,当年拿到时里面就缺了中间几页,或许机缘巧合落入了唐斐手中。他也不太肯定,让我索性把书交给你,或许能帮上一些忙。"

我沉默地听着,听到最后,忍不住问道:"这是左回风的意思?他……为什么不当面交给我?"
"如果他今天早上交给你,你肯定不会收的。我对表哥说,不如让我跟来看看那个唐斐的情况再作决定,他同意了。"权宁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抱住我的手也放开了:"秋哥,你为什么要这么问,不肯相信我吗?"

山风清冷地刮过身边,直到方才还吓得脸色发白的少年倔强地站在我面前,眼神居然很稳重:"因为我是左家的人,因为唐门与左家从此誓不两立,是吗?那么你刚才何必要回护我,把我留下不是更有利?"

夜色幽邃而澄澈,权宁静静地等着我说话。
虽然还不满十五岁,他确实已是大人了,不能再把他当作孩子看待。
"我是说过唐门与左家势不两立;可是也说过你是唐梦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对他微笑了一下:"我当然信你。"
随即把那本薄薄的书册重新放回他的手心里:"只是我与左回风如今虽未反目,却已为敌,这样东西我受不起,你还是带回去。无论唐斐生病还是内息不稳,我都会医好他。"

"你果然还是不肯要。"权宁端详着我的神色,居然不再纠缠,径自上了马车吩咐道:"走罢。"
笔直的鞭梢在空中划出一道曼长的弧线,车子缓缓动了。
我略略松了口气,站在原地目送,突然间劲风飒然,一件黑沉沉的东西朝我直飞而来,来势既疾且稳。
一眼就看出正是那本书,权宁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了,而且还是用暗器手法。我哭笑不得,抬手卷在袖中,正想运巧劲掷回去,赶车的汉子突然呼哨一声,车前两匹骏马齐齐长嘶应和,猛然发力疾驰而去。

这点伎俩对我来说还算不了什么,正要紧追几步,权宁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秋哥,不要追了,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声音中带了几分顽皮,像是在为小小算计了我一次而开心。
我一怔之间,马车已越走越快,越去越远,急忙提声问道:"你说什么?"
蹄声错落,渐渐隐没。沉静的夜色里,权宁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雁云林氏之物,从此物归原主。"
第二十八章 无中生有
夜幕沉沉,唐门内外一片寂静,只有议事厅中明烛高照,济济一堂。
我坐在上首听几名弟子逐次说明情况。
己未年元月六日夜,一百零八外系弟子叛离。
天盟四川分舵率大小门派十三家围唐门,围而不攻,是为困。
是夜困处唐家堡,嫡系外系弟子冲撞激烈,因双方力量悬殊,渐成火并之势,幸经弹压未成大祸,嫡系伤二人,外系伤三人,死二人。
元月七日,三名外系弟子欲偷离唐门,为天盟协同无极门狙杀,尸体送回堡内。嫡系弟子以唐靖唐崴为首面陈唐斐,要求暂囚外系弟子于后山九老洞并与左家交锋,未得应允。

元月八日,唐斐下令所有外系弟子不得擅离住处,在议事厅召集一众嫡系弟子,阐明止息干戈、暂忍一时以留存实力之意,当众受笞八十以示自惩。
然后是元月九日,唐梦黎明时分独自离堡,在临近四川分舵之处,死于左益州之手。
天盟依前约三更率众撤离,唐仪唐昭于后半夜护送唐梦的灵柩归来,举门皆惊……
所有的事情,唐靖都说得非常简略,但其中的肃杀之意并没有因此稍减。提到我时只是轻轻带过,我这才知道,除了唐仪唐昭以及当时在场的几名弟子之外,门中所有的人都以为我在那天晚上和左回风交手时失手遭擒,被"请"到左家做客了。

有些出乎意料,这应该是唐斐的授意。尽管彼此关系已经僵到无法再僵的地步,他还是尽可能地为我留下重回门中的余地,没有把任何责任推到我身上。
如此一来,一时间倒也无人敢问我在天盟的经历,生怕引得掌门人恼羞成怒。
唐靖报告完毕就躬身退回自己的座位,厅中于是一片寂静。
烛影轻轻晃动,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明暗不定。我发现许多人的呼吸都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再次回顾这些无疑也是一种屈辱,更何况一切远没有过去,只是刚刚开始。

唐氏的血脉已经绵延了数百年,也曾历经不少严重的危机,但像眼下这般来势汹汹还是第一次。
最重要的是,敢于挑衅的对手永远需要付出更加高昂尊贵的代价,从没有哪个帮派可以陷唐门于如此狼狈的境地后轻易地全身而退。数百年来,近乎冷酷的骄傲与毒药暗器共同成为了唐氏一族血液中的一部分,与生俱来,不会允许任何人藐视摧折。

我的亲生父母都不姓唐,曾经的骄傲冷酷也渐渐沉淀在岁月里,所以,已经很久不曾感受过此刻这种掺杂着冰冷恨意的怒火……
"四周的帮派确实已经全数撤走了?"
"天盟统领的包围是昨夜四更时分开始撤去的,四川分舵走得最早,各个小帮派随后,还算秩序井然;只是从刚刚送到的情报来看……"唐靖低头看了看手中薄薄的纸卷:"无极门不甘此行功败垂成,好像与天盟闹了些纠纷,行动相当迟缓,现在还没有离开峨嵋北麓。"

整个峨嵋北麓都是唐门的势力范围,如此正合我意。我逐次扫视下首一干弟子:"列位心中有何想法,不妨直抒己见。"
厅中一阵轻微的骚动,逐渐响起低低的嗡嗡声。
过了片刻,唐昭站起身来:"本门被围之事近日已轰传江湖,驻在各地分处的弟子心思浮动,许多人甚至已准备赶回蜀中。眼下亟需重立声威,"他冷然道:"无极门既然舍不得此地,我看就不必让他们回去江阴了。"

我点了点头,心中盘算着派谁去办这件事。
见我点头首肯,气氛开始活跃起来,几个人当即上前请命。
唐靖一直没有说话,此刻突然冷笑道:"依我看还是算了,一干叛徒都在左家掌握之中,铲平小小的无极门又有何用?"
唐昭脸上微现恙怒:"事有轻重缓急,倘若容许无极门轻离此地,本门必然声名扫地!"
话说到这里就顿住了,我看到唐仪朝他使了一个制止的眼色。
唐靖的话虽然逆耳,却是实情。门中弟子叛离之事虽然还没有传扬开,在被围困了三天三夜束手无策后,唐门距离声名扫地实在已不算很远。
"只要这些人还活着,本门便毫无胜算,更不用说除去左益州以雪前耻。"唐靖像没听到唐昭的话一般,他的眼睛始终冷冷地盯着我:"我等连日来已竭尽全力查访,只苦于毫无线索,终归无从查起。此事还望掌门示下。"

那双眼睛里,一瞬间尽是不甘的阴霾。
这个问题,来得好快。
权宁离去时清亮的声音犹在耳际,怀里薄薄的书册突然变得有些发烫。雁云林氏,雁云林氏是遥远如前世的名字,就像峨嵋山麓里渺远的回声,反反复复,回荡至今。

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问过自己,当雁云与唐门不能两全时,究竟要怎样抉择,才算最好。
抬起左手,示意堂下轻微骚动的众弟子安静,我迎着质询的眼神,缓缓道:"你二人无需争执,该做的事一样也不能漏掉。唐靖下去准备一下,带上两个人即刻出发,往天山一路搜索,有任何动向马上回报。"

见他双手接过了令牌,心里还是颤抖了一下,忍不住加重语气:"兹事体大,绝不可擅自行动。"
唐靖扬起眉毛,似乎又有话说;然而与我眼神一对,猛地打了个寒噤,默然退了出去。
我把目光移到唐昭身上:"无极门的事情就交给你,不可和他们直接交手,也不必留下活口,需要几个人才能办妥?"
既不交手也不留活口,便只剩暗中下毒一途,如此伤亡的可能最小。
唐昭略加思索:"启禀掌门,使用焚雪的话,共需八人;如果用还春,我带上三个人就够了。"
我思索了一下:"焚雪和还春固然足以对付无极门,威慑力却还有些不够,这一次,我要你用杏花春雨。"
此言一出,位份稍低的弟子还在茫然,上首的十数大弟子已人人变色。
唐昭脸上的表情变了数变,随即坚定起来,上前一步朗声道:"若是杏花春雨,唐昭一人足矣。"
唐仪霍然站起,神色肃然:"且慢,杏花春雨早已禁用,悠身为掌门人,可还记得本门祖上对武林同盟立下的誓言?"
"值此存亡续绝的关头,岂能墨守成规;百年前立下的规矩,合当为今日而破。"我淡淡道:"要立威便应立到十分,能死在杏花春雨之下,也算无极门上下的荣幸。"

唐仪皱起眉头,眼里满是不赞同:"即便如此,当年本门曾与武林同盟有过公议,连同杏花春雨在内的十三种药物太过歹毒,不可再用,否则武林共讨之。左益州虽然久不理事,毕竟是武林盟主,我们怎么能给他这种借口?"

"武林同盟都已不在,哪里还有什么誓言……"我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有些疲倦:"若论阴毒,杏花春雨又算得了什么,我今天在天盟连风影都已经动用过。左益州的目的是彻底灭掉唐门,即使我们不这么做,他还是会有藉口,想度过这一劫就必须有足够的筹码。"

唐仪完全怔住了,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神色渐渐变得复杂起来:"风影昔年在至毒榜上排名第三,对付无名小卒是用不着的,你此时突然动用……难道下到了左回风身上?"

他的语气里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愕然。
我避开他的视线,漠然点头:"七日后毒发。左益州虽然老奸巨猾,总不能坐视自己的儿子白白送命。"
风影和杏花春雨一样,同属禁止使用的毒药之列。唐门的药物,越是药性歹毒,名称就越是柔和旖旎,雅致缠绵。
唐仪什么也没有再说,默默坐回原位。
厅中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不愿去分辨这些目光里究竟蕴含了多少情绪,只知道由于刚才一番对话,空气中山雨欲来的紧张兴奋与杀机正在一点点饱和起来。

他们在等我下令。
"左益州惯于隐身幕后策动他人行事,这一次我们索性挑明用意,逼他现身。无极门的事就由唐昭和唐崴一起行动,相互有个照应。"
"传我的命令,让各地分处弟子把左益州杀害唐梦以及左回风中毒的事情尽量传扬开去。左家虽然势大,真正倚仗者不过左家父子。"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环视众人,微微一笑:"事已至此,不妨赌上一铺,我倒要看看会有哪个门派非得来趟这趟混水。"

依然鸦雀无声,然而,我感到了凌厉如血的杀气和沉滞紧绷的张力,冷逾铁石。
唐昭上前领命,我取了一块令牌,淡淡问他:"与力霸势雄的左家为敌,你可觉得害怕?"
视线相交,唐昭唇边慢慢有了一抹了然于心的笑意,从我手中接过令牌,穿过表情各异的众弟子朝外面径直而去;行至厅口处时他忽然回过身来,纵声呼道:"纵与天下为敌,我唐门子弟复有何惧!"

满堂人众轰然应和,在沉沉暗夜里远远传开,其势竟似有数百数千人之威。
后来回想起来,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连日来乱作一团的唐门上下才真正意识到了已然迫在眉睫必须面对的杀戮与抵抗,乃至绝望与希望,开始同仇敌忾;或许也是从这一刻起,我这个总是在关键时刻消失不见的、似是而非的掌门人,才真正开始为他们所接受。

走出议事厅时已近子时。我揉了揉眉心,觉得头脑有些轻微的眩晕,早上喝下的药只怕快要失效了,正襟危坐了这么久,腰间也早已酸软疼痛不堪。
大家都已各自散去,我无奈地看着堵在面前的唐仪,希望他有话快说,我才可以脱身去服药。可是唐仪脸色严肃,显然没有轻易放过我的意思:
"你当真对左回风下了剧毒,准备与左家拼个鱼死网破?"
不太喜欢鱼死网破这样的比喻,但唐仪问得慎重,我也只有认真回答:"无论情势如何,我会保住唐门无虞。"
"悠,我在天盟见过左回风。"唐仪凝视着我的表情,脸上逐渐现出一丝不忍:"唐昭不知道你们的……交情,但我多少能看出几分。你急着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不怕将来后悔?"

哪里还有将来。
我偏开眼睛,不愿去看他。
夜色深沉,浸在黑夜里的唐家堡是一片模糊的影子,只零星地闪着几点灯火。
每一处屋宇里,都有人安睡。
唐仪,时机已逝,不这样做,还能有什么办法。
沉默良久,唐仪叹了口气:"也罢,你今晚好好休息,只当我没问。"
我没有回到唐仪遣人准备好的住处,而是朝唐斐的居所走过去。
远远看去,窗棂里一片漆黑。但是我知道,唐斐一定还没有睡。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近前扣了几下门:"唐斐,是我。"
毫无动静。再过片刻,屋里乓啷一声大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不再迟疑,轻轻一推,门居然没栓,毫不费力就开了。
才踏入一步就几乎被满屋的酒气熏出来,本来就在发晕的脑袋晕得更厉害了。我扶住额头,刚从怀里取出火褶,不远处一声嗒然轻响,灯光一闪,整个房间亮了起来。

唐斐衣着整齐,侧倚在书案旁的墙壁上,漠然地看着我:"你来做什么?"
灯光下,他的脸色惨白中掺杂着不正常的红潮,眼神冷漠一如平时。
地上散置着几个酒坛,我蹲下身查看了一下,封口的印泥都是新拍开不久,三个完全空了,两个还剩一小半,还有一个显然是刚才打碎了,满地都是碎磁和酒水。

唐斐似乎有些不耐烦,冷冷道:"我只想静一静,你出去。"
我想了想,走到外面把睡在侧房里的仆人叫起来,取出我的药方,让他立即去配药煎药。
返身回来时,唐斐依然一动不动靠在原地,眼睛却盯着门口。看到我推门进来,他的眼神闪动了一下,渐渐由茫然转为冷漠:"出去。"
唐斐的酒量比我大得多,不过从酒坛和刚才的反应判断,他至少已醉到七八分;今晚大概是不可能好好谈话了。
一阵无奈,索性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去探脉。
指尖还没触及到手腕,冷不妨被他搡住肩膀狠狠推开:"你不是已经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他的手劲极大,我连退了两步才站稳,肩膀和原本就酸痛的腰际同时疼了起来。
一时间哭笑不得,唐斐似乎永远视我为敌,即使喝醉,即使受了笞刑,即使练功走火。
看他的样子,点了穴道反而会省事些。
斟酌了一下怎样出手最易奏效,一招行云流水还在将发未发之际,就听到他低低呻吟了一声,身体突然顺着墙壁软软地滑了下来。
我吃了一惊,急忙一把抱住,只来得及使他不至倒在地上。
把唐斐半扶半抱到床上时,我才发现他身体发烫,额头上全是虚汗,背后也隐隐透出血迹。
我把药箱找出来,先是把脉,再解开衣服查看,他一言不发地抗拒了几下,发现委实力不从心且毫无效果,终于死心任我摆布。
诊视的时候,我想起了唐梦,想起了那个几乎斩断一切的夜晚。
尽管愤怒而凄苦,当时的唐梦是如此骄傲。
可是事隔三天,她抛下了骄傲也失去了生命,为了唐斐。
那天夜里与唐斐决裂后,我觉得有关唐门的一切都已结束,至于对唐斐而言,继续面对一切会有多么屈辱艰辛,我一直不肯去想。
直到今天把他的责任接过来,才发现原来重逾千钧,唯有放弃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才可以勉力撑持。
好不容易把里衣剪开,背上一片青紫淤黑,好在没有伤到筋骨,但每一道笞痕都肿起半寸多高;可能因为刚才推了我一下,有几处渗出血来,一望而知不曾好好处理过。

我找出一坛没开封的陈酒仔细地清洗伤口,用银针轮番刺过背俞五处穴位才上药。
整个过程中唐斐都很安静,我的动作不算轻,他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脸朝着床铺,我看不见他的表情。然而当我最后试图输入内力时,他猛然翻过身来推开我的手,淡淡道:"可以了,你用不着如此勉强自己,我还死不了。"

果然不肯让我用内力疗伤。
自从听到权宁的转述后,一些事情开始在脑海里串连到一起,从那封交给唐梦送到蜀中的信,到突然定下的比武之约,到唐斐设计要我赴约。
此刻他说话虽然有条不紊,眼神却迟钝迷茫,酒还远远没有醒。最重要的是,唐斐喝醉时说话通常比平时要直接。
也许正是向他证实的机会。
我静静地看着他:"三年前和元月初六晚上,我分别受过你一掌。本门内功偏向阴柔一路,你初六晚上却掌力厉烈,大异于从前,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唐斐的身体不易觉察地颤抖了一下,没有答话。
"我还听说你内息不稳,功力减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一次,他眼里闪过一抹杀气:"你听谁说的?"
"…………"
无声地叹了口气,已经问到这个地步,只有继续:"你告诉我,是因为我写给你的信吗?你所练的内功从那时起出了问题,所以必须结束蜀中的战局,所以不能自己去赴比武之约,一定要我替你去?"

唐斐沉默不语,唇角渐渐又泛起我所熟悉的,淡漠讥讽的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当真想知道?帮不上忙,问这些有什么意思。告诉你倒也不妨。只是……"

笑意倏然收起,只余讽刺:"我也有件事想问你。"
他扶住床缘慢慢坐起来,一字一顿地问:"昨天夜里,你在做什么?你今天连神情都不同往日,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小梦死在你面前,你居然没有立刻回来,留在天盟到底和左回风做了些什么勾当!"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冷,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冷入骨髓。
我望着他,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仿佛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眼前阵阵发黑,站起身来时才发现浑身上下都气得抖个不住,半天才发出声音,遥远得不像自己:"很好,原是我自取其辱。"

什么也不想说了,从怀里掏出那本秘笈往他身上狠狠一摔,掉头就走。他清醒时差劲,醉了更糟。
只迈出一步,右臂就被牢牢拽住,怎么也甩之不脱。
右臂虽然早已痊愈,还是不宜受力,连拉带扯之下又开始隐隐作痛。我皱起眉头,刚刚转过身,立时整个人都被他贴上来死死抱住。他的身体热得异乎寻常,令我更加晕眩,脚下一个不稳,拖泥带水地倒在床上。

定了定神去推他,只推了两下,手突然软了。
唐斐的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前后不过短短片刻,那里已湿了一片。
一直拼命压抑的酸楚瞬间席卷而来,填满了心中每一个空隙,无法说话,无法思考。
过了一会儿,唐斐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悠,你的事,我的事,小梦全都知道。"
"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第二十九章 山重水复
清晨,我坐在书桌前,徐徐展开唐仪呈上来的绢书。
尺许素绢,字体稳重端凝,卷首赫然是三个大字:格杀令。
唐仪的文章法度严谨,外圆内方,门中最重要的文书一向都由他撰写。我逐行看去,只觉行文冷静收敛,提到唐梦之死时虽仅寥寥数行,却滴水不漏,不禁点了点头。

再往下看时,笔锋一转,变得犀利异常:
"……左益州以武林盟主之尊,为霄小鼠辈之行,寡廉鲜耻,倒行逆施。值此蜀中未定之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徳其行,愧当其位。
"内外有别,血浓于水,唐氏誓倾一门之力,血债血偿,除奸惩恶,以慰死者。
"此既本门私务,概与他人无涉,亦无须旁人置喙。
"阻挠者,死。
"隐瞒者,死。
"偏帮者,死。
"诳语者,死。
"妄论者,死。
…………"
唐仪偏好古雅的用词,难得这一次为了昭告天下,写得如此通俚。
这是门中最高级别的通谍,一朝动用,只要唐门尚在,一息尚存,就会追杀到底。
目光跳过一个个"死"字,我想了想,提笔把"除奸惩恶,以慰死者"抹去,在卷尾添上几个字:"格杀为旨,令出庚申,杀之后快,不死不休",最后署上自己的名字。

既然是私仇,就不必和除奸惩恶这样的大义扯上关系了;能理解唐仪这样写的原因,但看上去终究碍眼。
墨迹在素白的绢上慢慢洇开,很快干涸了,我拿起来递给唐仪:"本门上一次动用格杀令是在十九年前,你可记得是怎样的情形?"
他微微苦笑:"我那时七岁,门中长辈个个讳莫如深,问多了就生气,只说是家门之耻;关于这件事的记录也早在多年前就被毁去。我一直觉得奇怪,唐盈身为武林第一美人,又份属嫡系,本应是门中的骄傲,她究竟做了什么,居然会令本门不顾内外有别,连格杀令都用上了。"

我默然不语。唐梦小时候曾经求我打探唐盈的事,多方查访下发现所有的途径都被堵死了,只记得提到她的名字时父亲曾悠悠感慨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记忆里还有几位叔伯复杂的神色,当时不懂,现在回想起来,所谓的未妨惆怅是轻狂,大约就是那样的眼神。

我想唐梦定然一直无法释怀,她之所以后来选择掌管情报,多少有这层原因在内。
揉了揉眉心,不让自己再想下去,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而今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朝一旁的床上看去,唐斐端着药碗,也在沉思。
庚申年元月十一日晨,无极门上下共三十七人的尸体在峨嵋北麓的要道上被发现。所有尸体均面带诡异笑意,全身肌肉转为透明,内腑漆黑,骨骼血管清晰可见。由此情状推断,死因是业已尘封百余年的邪毒杏花春雨,下毒者除唐门子弟不作他人想。

与此同时,暌违一十九年的唐门格杀令重现武林,目标直指武林盟主左益州,言辞厉烈,痛斥其非;有关其子左回风身中剧毒,命不久长的传言也开始沸沸扬扬地传播开去,迅速遍及了整个中原。

左家对杀害唐梦一事严辞否认,还请出了年高德劭的少林高僧缘茶作证。
如此一来,这位所谓高僧也是格杀令的目标了。
元月十二日,唐门公开寄书天盟四川分舵,证实了左回风身中至毒的传闻,言明若要解药,便请左益州左盟主元月十五亲身到峨嵋金顶上来取。
至此,武林哗然,以青城峨嵋为始,一时间众口铄金,大多严辞谴责唐门背信弃义,竟使用早已立誓不再使用的邪毒暗下杀手。关于唐梦的死因,有许多种说法在坊间偷偷流传,越传越是扑朔迷离。其中敢于编造香艳故事的人很快死得一个不剩。

从收集到的情况看,大多数人都不甚相信唐梦是被左益州偷袭而死的,因为他们看不出隐居多年兼徳高望重的武林盟主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
其实除了死状可怖外,没有人能说出杏花春雨究竟邪在哪里;但它依然不容于世。相反地,有些人将伤天害理之事做尽做绝,在世人眼中仍可以德才兼备,完美无缺。

旁人说些什么是用不着理会的,只关心他们做什么就够了,我传令各地弟子加紧打探各方情况,尤其是左家。不久消息传来:坐镇金陵的左舞柳照常主持各项事务,各地天盟分舵的日常事务也秩序井然,既无混乱之象,也没有与唐门弟子为敌的迹象,天香楼依旧夜夜笙歌,客似云来。而左回风和左益州两个人则行踪杳杳,无法查知所在何处。

左家父子兄妹三人,都深谙以静制动之道。
江湖却没有这么平静,原本就引人瞩目的峨嵋比武添加了如此精彩的悬念,顿时万众瞩目,各地门派纷纷昼夜兼程赶往峨嵋,以致马匹和药材的价格一夜间连涨数倍。蜀中南来北往的官道上一日热闹过一日,俨然有了武林大会的声势。峨嵋山脚下的客栈家家客满为患,来去尽是腰悬兵刃的武人。

据说地处湘潭的紫微赌坊重新设局开赌,赌唐悠不能生下峨嵋的盘口已直逼九博一,赌左少庄主拿不到解药的盘口也开到了三博一。
不知是不是唐门的剧毒以及狠辣手段起到了震慑作用,还没有哪个门派明确出面与左家联手。
我解除了对外系弟子的软禁,严令所有弟子不得私斗。
唐家堡表面上风平浪静一如平时,暗地里却加强了防范,机关乃至毒药都比过去更多更酷烈犀利,连玄幻阵也不曾漏过。左回风曾经无声无息地潜入堡内,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再度发生。

好在风影之毒如影随形,中者最多只余二成功力,贸然施力就会立即毒发无救;左回风此刻的功力自保尚可,却不足以独闯唐门,他不会来的。
我想,即使功力无损,他也不会想来见我了。
另一件需要投注精力的事情,是唐斐。
唐斐从小到大极少生病,这一次内外交逼,病势虽然不重,却也着实不轻。幸而他身体底子比较好,我用针灸佐以药物驱除风邪,调理内息,逼出几口淤血后,热度很快退了下去。我念及从前在他手下吃过的诸多苦头,不免在无关紧要之处多灸了几次,在药方里多加了三分半钱的黄连。

我自己的药方和唐斐的放在一起,如此一来,门中弟子就不会注意到我也在偷偷服药。只有唐斐隔天就发现了这件事,他下床到药堂看过药方后冷着脸闯到议事厅,把坐在正中央的我狠狠拉起来拖到外面:"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不要命了吗?"

我想解释几句,却发现无话可说。
主持大局的人不能生病,这是常识。
相对沉默了一会,唐斐的神色逐渐沉冷下来,他慢慢放开我的手,转身走了。
刚刚退烧,他手上的力气居然还是很大,动作也粗鲁冷淡;不过,这是我长久以来第一感觉到来自于他的关怀。
这件事在我的意料之外。
唐斐没有再提这件事,也不再提到唐梦的名字以及那天晚上的醉话,对我的态度倒有所好转,很少冷嘲热讽了。他开始对着权宁送来的秘笈独自修习,那本秘笈似乎正合需要,因为他取出了几页发黄的纸张,恰好能拼在书里残损的地方。

我也曾拿过来翻看,没有书皮,前半部分是运功行气的口诀,文字疏疏落落,字体大而端整;后半部分则是密密麻麻的招式图解,一个个小人面带微笑,姿势繁复,看得久了竟有些晕眩,不禁问道:"你怎么会有其中几页?"

唐斐凝视着陈旧的书册,好一会儿才淡然答道:"你当年离开后,我在前任掌门的遗物里发现的。"
他不曾问我何处得来这本书,大概觉得没有必要。
元月十二日中午,我收到了分别来自冀州和临川的两封飞鸽传书,告知号称"南王北周"的两大神医都已易容改扮,在高手的护拥下连夜兼程朝蜀中方向赶来。

能请动两位耆宿同时出马,足见左益州很看重自己儿子的性命,这很好。
我在地图上把天盟四川分舵、峨嵋山和这两个地方分别圈出来,风影会在元月十七日申时发作,如果以快马昼夜兼程赶来,这两位医师或许能在元月十五的晚上赶到四川分舵,赶到峨嵋则大概要到元月十六凌晨了。

如果左回风赶去和他们碰面,那么最佳的会合地点是襄阳,三方需要走的路程基本相等,十四日的中午就能会面,但是他离开左家的势力范围的话,风险也会比较大。

并不在乎他们何时会面,我只关心元月十五那天左回风会不会到峨嵋金顶上来。
唐仪问我:"要不要在途中狙杀?"
我摇头:"不必了,他们来了也没用。"
风影本是无解的毒,我又把毒性重新粹炼改良过,他们不可能在几天内找到解法,最多使发作的时间延后几日。
唐斐淡淡插口:"唐仪,与其担心这件事,不如多花点心思把掌门人看紧;他终究会忍不住把解药拿去做人情,届时倒霉的就是全门上下。"
他的口气很冷,顷刻冻结了房间里还算和谐的气氛。
我从地图上抬起头,看见唐斐正若有所思地静静看着我。
元月十三日,我带着唐仪和唐昭到峨嵋金顶勘验地形。峨嵋山路曲折,但不算险峻,从唐门先骑马再徒步,约略半日功夫。
一来一去,回到唐家堡时已是晚上。
下马后得知的第一个消息是关于唐斐的——我们前脚刚离开,他后脚就独自出堡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他是一路朝天盟四川分舵的方向去的,拦不住又不许跟,说是想去散散心。
我一面命人去找,一面觉得头开始疼起来,担忧中夹杂着恼怒。前天才退烧,昨天刚刚把乱作一团的气脉理顺,今天就敢大模大样出门去了。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按理说不至糊涂到想独自报仇才对……

好在三更时分,唐斐回来了,手里连拖带拉着一大团物事,进门就往地下一惯,用脚尖踢了两下。那团东西动了动,发出模糊的低吟,竟是一个人。
我定睛看去,不禁吃了一惊:"是他!"
那是褚隐南。
上次见到时,褚隐南是四川分舵的舵主,衣衫修洁且谈吐斯文;而此刻,他双目无神,面目憔悴,浑身血污。不过四五天不见,竟判若两人。
当日他承认与左益州合谋后,我逼他吞了一粒药丸,虽不致死,却能废去全身武功。我估计左回风不会饶过他,但是为何会落到唐斐手中?
唐斐的解释非常简单:"我在天盟的石牢里找到他,就杀了守卫把他带回来了"
尚存的恼怒立时变成了怒火,我忍住拍桌子的冲动盯着他:"你连说也不说一声,就一个人去天盟劫囚?"
唐斐轩起眉毛,冷冷道:"悠,我还想问你当初为何留他不死,你肯放过谋害小梦的人,我可没有这般雅量。我现下不是掌门,用不着顾虑那么多,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一旁的唐仪和唐昭同时低下头,我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好看得很。
……唐斐今晚的药里,再多加五分黄连。
褚隐南慢慢睁开眼睛,目光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看见我时似乎震了一下,最后定在唐斐身上,脸上露出与当日如出一辙的怨毒不甘:"姓唐的,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休想从我口中掏出一个字!"

唐斐微微冷笑,并不作答,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好一会儿才转向我:"这个人归我处置,你没什么意见罢?"
褚隐南眼中现出一丝绝望,他盯着唐斐,突然笑了起来:"可惜,实在可惜,天不佑我又如何,唐门气数已尽,你们终究逃不过的。"
唐昭上前点住他几处穴道,回身等着我发话。他自恃身份,倒也不肯出手去打一个武功尽废的人。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气脉理顺后,武功必能尽复旧观,但至少也要调养十天半月,唐斐为何这么急着动手寻仇;再者天盟戒备森严,此行似乎太过顺利了一些:"除了守卫,你没遇到其他人拦阻?"

"敢来拦阻的,现在都已是死人。"唐斐注视着我,声音渐渐缓和下来:"你用不着担心,我心里有数。"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挥手道:"随你。"
唐斐不是易受蒙蔽的人,褚隐南更不比权宁,何必为他再起争执。
第三十章 造化参商
元月十四,从早上起就没有看到唐斐,他去审问褚隐南了。
连晨修也不做了吗?这与他一向有条不紊的作风不符。
唐梦之死在唐斐心中留下的恨意或许比我只多不少,可是比起复仇来,如果能在活着时对她好些,唐梦一定会更高兴。
现在,什么都晚了。
不知是不是昨天上了峨嵋金顶的缘故,今天身体似乎有些疲累。我把从小学起的各种武学招式在心中梳理一遍,到练武场随意练了一套掌法和几种暗器手法,刚刚拿起一柄剑,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急忙以剑尖拄地,好一会儿才等到眼前的白雾散去。

慢慢直起身体,周围空无一人,近午的阳光白得发亮,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朝场外走了几步,贴身的衣衫一阵沁凉,全被虚汗浸湿了。
心头一阵茫然,我用力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的腥味。每天都用同样的药强抑病势,效果是越来越差了,也许该试试其它药方。
无论如何,至少要撑过明天。
走回住处的途中,我撞见了从议事厅方向疾行而来的唐崴,他看见我显然松了一口气,急忙过来施礼:"启禀掌门,有外敌闯进堡内,口口声声说有话要对掌门当面言讲,说什么也不肯离去。"

今天情况特殊,若不是非常棘手,唐仪不会命人来扰我。
我有不好的预感,敢直闯唐家堡的人本就不多,本门弟子收拾不了的更少,而且又是"外敌",唐崴为难的神色更令我有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人?"
唐崴低声道:"是左回风。"
果然。我闭了闭眼睛,很想转身就走,当作自己什么也没听到:"他带了多少人来?"
"只带了四个随从。"唐崴面有愧色:"唐靖、唐御和唐祁落在他们手里,说只要掌门过去一见就放了他们。"
唐靖等人去调查一干卧底的下落,这几日杳无音信,原来是被擒了。唐崴与他们交情最好,我端详着他的脸色,渐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唐仪没有下令,你……是私自来找我的?"

唐崴垂下头,突然拜倒在地:"唐仪打算动手,不顾他们的性命,悠,求你过去看看,我们四人当日对你多有不敬……"
对现在的左回风来说,动手意味着什么呢?心底像是被线扯了一下,立时绞作一团,于是后面的话统统没有听见,只匆匆拍了拍唐崴的肩膀就朝议事厅奔过去。

该抱愧的也许是我,因为那一刻,我的心思丝毫没有放在落入敌手的本门弟子身上。
距离议事厅还有数丈之遥,我放慢了脚步。厅外清清冷冷无人把守,空气里却隐隐弥漫着杀意。不必四顾查看,我也知道唐仪已传令设伏,树荫草丛里,处处都是陷阱杀机。

这里是唐门,天下最凶险的地方之一,左回风明目张胆地闯进来,到底想做什么,他凭什么认定了我不会动他?还是说,他有比自身安危更重要的目的?
好在没有任何打斗的声音,来得应该还算及时。
这类的埋伏,向来都是靠信号控制。我辨准方位,绕到一丛小树后,枝叶深处果然悬着极小的钟和钟杵。
三长六短是掌门的信号,即刻撤伏则是极快极短的四声急响。
长长短短的钟声响过,空气里的杀气渐渐松弛下来。
我回过身,慢慢走到议事厅前。
门里门外,不过一墙之隔,我此刻不想见他,为什么,非见不可。
我只有推开门。
又看到到左回风了,几天不见,好象已隔了很久很久。他安然自若地坐在客位上,身后四名随从押着唐靖、唐御和唐祁,各执刀剑抵住要害部位;对面坐着眉头紧锁的唐仪和唐昭,一望而知正在对峙。

除了略有倦意,他的神采看上去和以前并无二致,然而只要稍微留神,就能注意到他印堂处隐隐透出黑气,正是中毒之象。
见我进去,唐仪和唐昭都站了起来,只有左回风安坐不动。他投向我的目光看似随意实则沉稳,满是审视的意味。
脑海中有一根弦开始不由自主地一点点绷紧,我淡漠地对他拱了拱手:"左少庄主找我有什么事?但讲不妨。"
左回风漫不经心地看着我,目光里渐渐多了几分嘲谑:"没想到数日不见,唐掌门竟变得如此生分。"他对身后作个手势,四个随从当即兵刃归鞘,松开箝制:"总是相交一场,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对你讲,还望借一步说话。"

三名弟子骤得自由,急忙退到一边。
我未及答言,唐仪上前一步,断然道:"且慢,阁下有事便应当面言明,如此鬼鬼祟祟不觉得有失身份么?"
左回风的目光始终不愠不火地落在我身上:"我此来并无为敌之意,唐门与左家之间的恩怨,你我大可留待明日在天下豪杰面前一一清算,至于现在……"他唇边浮起微微的揶揄:"此处是你的地盘,又不是左家庄,左某尚且不惧,你身为掌门,难道连单独说几句话也不敢?还是说……"他信手一指唐仪:"未得属下允许,你什么也不能做?"

人前暨越是大忌,唐仪的脸色顿时有些发青。
他在激我,可是所说也都是实情。
我望着他,左回风的眼神冷静而睥睨,局面明明控制在我手中,然而他轻描淡写地坐在那里,就好像一切都已尽在掌握。
我默然半晌,点了点头:"不错,你敢来,我为什么不敢听。"
我吩咐本门弟子不得与左回风带来的人起冲突。唐仪显然还是不放心,深深看了我一眼才离开。
当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其实唐仪,你用不着担心,风影的解药根本不在我身上,我早已把它藏了起来,藏在任何人也找不到的地方。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这些我都清楚;我想,左回风心里一定比我更清楚。
门被轻轻带上了,于是偌大的议事厅里只剩下两个人,变得空旷而安静,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不过几日前还在相拥而眠,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他的心跳与气息。

左回风从座位上起身,负手来回踱了几步才淡淡开口:"秋,你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虽然早知道你一旦急了就会不择手段,还是没想到能折腾到这种地步。"

说到最后,他的口气倏然转冷:"连下毒相胁都用上了,当真不愧是唐斐的兄弟,手段一摸一样。"
果然来了。
我站在原地,平静以对:"不错,我手段卑劣,只是比起令尊来还差得远。"
"确实差不少。"他笑了笑,目中却殊无笑意:"即使我两不相帮,你还是赢不了,何况你还用尽手段,生怕我不去帮他。"
我冷笑,即使我用尽手段求你帮我,你会吗?如此浅显明白的道理岂非心照不宣。
可是左回风似乎并不这么想,他盯着我的神色变化,毫无点到即止的意思:"你赔上自己又赌上整个唐门,难道就不曾想过一旦落败时会输不起?"他缓缓摇头:
"你赢不了他的,唐秋,无论生死,输的人都是你。你把事情作得这么绝,究竟把我当作什么,把你自己又当作什么?"

我有别过头不去看他的冲动,他寒冽深远的目光里有似曾相识的探究与期待。他的期待注定会落空。
一阵烦躁涌上来,又被强压下去,我淡淡道:"那天晚上讲得还不够清楚么?你是你,我是我,我的输赢生死不劳挂怀,更不需要你来教训。"
"那天晚上?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左回风眼眸变暗了:"你当时好象忙得很,既要忙着陪寝,又要忙着用毒。我几天来常常在想,一直以来都只会推拒的人,何以那天晚上居然肯留下来……"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语气里突然带上了恶意:"看不出来,你为了报仇,为了不动声色地瞒过我,竟能牺牲至此。"

墙壁和地板似乎晃了两下,脑中的弦猛然绷紧,紧得额头几乎隐隐作痛起来。
一瞬间,想到的不是眼前的左回风,而是褚隐南当日混合了嘲讽和怜悯的声音:
"从唐梦死去那一刻起,你已经输了。"
已经输了……
连撷藏在记忆里的最后一夜,也沦落到如此不堪。
左手不知不觉捏成了拳,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里,却没有感觉;这才知道,我心里其实还偷偷抱着希望。
左回风的视线一直死死锁在身上,观察着我每一寸反应。我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你干冒大险闯到这里只是为了说这些?那就听好,我根本不在乎你会怎样,我只要左益州死!他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会给你解药,你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去担心自己!"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吃了一惊,这样凄厉到近乎绝望的声音真的出自我的口中?
左回风的表情没有变,瞳孔却猛地收缩了一下,冷逾冰雪的阴翳迅速掩去了所有情绪。
很冷,无法自制地退后一步,用指甲竭力划过掌心,还是很难让自己淡定自若。我的面具才刚被打碎,一时拼凑不全。
"很好,听起来,你什么都不在乎。只是……"他唇边一点点浮起与之前如出一辙的恶意:"我觉得有些奇怪,既然该担心的是我,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你在怕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脑海里一阵混乱;直觉离他越远就越安全,于是又退了一步。
好在,身后正好有一把椅子。
慢慢坐下来的时候,我依稀听到了熟悉的滂沱雨声,隐约而遥远,若有若无地萦绕耳际。
再看窗外,晴空朗朗,日丽中天。
原来是幻觉。
原来尽管早已过去,尽管努力遗忘,左家庄那个雨水纵横的日子依然存在,不肯远去;一朝左回风改颜相向,当时的梦魇回来得如此迅速。
或许因为希望总是一再破灭,回到蜀中后,我逐渐不再期待愉悦的感觉。然而不再期待与彻底失去毕竟天差地别。
所以我恨左益州,远远超过恨任何人,不仅仅因为唐梦。
这一点已经被左回风看穿了。
他走过来了,不过几步就到了面前。
我死死咬住嘴唇,困难地抬起眼睛看着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我手边没有解药,就是有现在也绝不给你。
然而左回风什么也没有说,冰冷的怒气逐渐敛去,只剩下沉沉的无奈。
他伸出手抚了抚我的额头,掌心虽然温暖,却不象平时那样干爽,有些潮湿。过了一会儿,他把我从椅子上拖起来,象以前一样拥在怀里。
我反应不过来,任由摆布,凭着本能找到最舒服的位置靠过去。
良久,他叹了口气:"别再发抖了,你还真是敢做不敢当。"
"…………"我动了动,才发现自己除了僵硬得几近凝固,还在微微地抖。
他今天不是专程来寻晦气的吗,难道改变主意了?
"你对唐梦情深意重,对唐斐仁至义尽,连一根手指都不许伤到,"他淡淡道:"轮到我时不但心狠手辣而且理直气壮,我却连生气了都不敢发火。若说你不在乎我,看刚才的样子又不象。"

"…………"思绪开始灵活起来,可我还是无言以对。
"这笔帐以后慢慢和你算。"他眼神里的阴翳已经散去,又是平时的左回风了:"我今天有正事找你。"
他的怀抱很温暖,有一会儿功夫,我觉得自己就像被人从冰天雪地里捡回来放到火炉边的猫,满足而惊魂未定。
"什么正事?"
他悠悠道:"明天的比武,你和我爹的性命和安全,我自己的解药,样样都是正事。"
我定了定神,低声道:"我届时会告诉你解药在哪里,但是不会放过左益州。"
左回风凝视着我,眼神里渐渐现出一丝矛盾,"天下皆知你想杀他,不用再重复了。我今天来找你,是要让你知道我的想法。另外,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我只说一次,你听了以后自己作决定。"

我没有出声,权作默许。
"这些天我一直留意你的动向。你在我身上做了手脚,这步棋算是功过各半,他暂时接管了天盟的调度权,明天会如期到峨嵋与你一会。但你也应当明白不是他的对手,况且还有丘妙风和宗乾;如果不准备倾唐门之力与天盟当场硬碰硬的话,就只有靠奇招取胜。"

"我虽然不确定你会怎么做,不过想来离不开用毒一途,而且……"他的口气中满是冰冷的嘲谑,"如果我想的不错,多半打算同归于尽,你对自己才是真的心狠手辣。"

"左益州是我的父亲,无论他做了什么,我不会允许别人取他的性命,即使是你也一样;但是这件事自始就是他挑起来的,我也不能容忍他伤害你。"他的声音很淡却稳若磐石:"所以说,无论明天情况如何发展,如果最终他死在你手上,我不准备找你报仇,但是你不用给我解药,我不会要,只当左家把欠你的一切就此还清;如果你死了,而我还活着,那么不管我爹生死如何,我发誓有生之年必要杀尽唐门最后一个人,第一个就是唐斐。"

最后几句话是贴在耳边徐徐道来的,声音不大却沉稳得异乎寻常,仿佛只要说出口就意味着成为现实,即使内容本身几近荒谬绝伦。
本来就有些晕的头更晕了,好不容易才理清头绪,我想象平常一样冷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疯了吗?一股寒意慢慢从脚下升起,跟着是无从遏制的怒气:"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杀了他,就等于杀了你;如果他杀了我,我最好拉着你陪葬……?你凭什么这样威胁我,别忘记格杀令已经下了;杀之后快,不死不休,唐门不会罢手,我更加不会。"

胡乱挣了几下,被他更紧地抱住,我狠狠瞪着他,心里一阵发凉,他竟然不顾身份,连这种死缠烂打的无赖手法都使出来。脑中各种思绪如飞略过,转眼间纠缠成一团。要怎样重新安排,才能确保杀死左益州后,不连累唐门也不连累他;还是根本当作没听过这番匪夷所思的话……

唐仪的担忧是对的,明天就要比武了,我根本不该听他说这些,根本就不该见他。
左回风神色淡然:"我说的自然是真的,本没指望能威胁你什么。在你眼里,一个死了的唐梦,比起活着的人可重要多了。要知道无论是格杀令还是其他寻仇的人,左家都可以应付,我真正不放心的是你。每天都要发愁你不知又会干出什么,你以为我心里好受?

"至于罢手么……"他突然微微一笑:"秋,即使你想罢手,我也不打算就此罢手,因为我这几天发现了一处关键所在。"
"什么关键?"
是错觉吗?他的笑容竟有些伤感:"我发现用不着旁人插手,唐梦自然能为自己报仇。"
第三十一章 风云际会
左回风停留的时间不算很久,又谈了一个时辰就离开了。由于唐斐破天荒没有出现,他的来与去都还算顺利。
元月十四的傍晚,按照预定的安排,门中弟子以无色无味的天蚕帛封住了唐家堡四周,只留正门进出。
元月十五上午,我带着门中弟子到祖祠焚香,这是门中代代相传的规矩。这一次,包括唐仪和唐靖在内,共十名弟子随我同往;其中五人清早就上峰了。
我带着另外五个人走出祠堂时,唐斐站在门口,恰恰挡住了去路:"唐仪留下,我和你同去。"
他逆光而立,无从看清表情,但声音笃定异常,显然不容反对;和左回风昨天的口气居然十分相象。
昨晚遍寻不着,此刻却临时冒出来,还真像他的作风。
如果这番话是昨天说的,我绝不会同意,但是现在……有些事情,唐斐是有权知道的。我略一思忖:"你可以来,但是先要答应我两件事。"
唐斐没有接话,示意我说下去。
"第一,你之前只字不提,现在却突然执意要去;把目的说清楚。"
唐斐的声音里顿时多了几分不快:"我的伤已经无碍出手,唐梦毕竟跟我一场,你当真不明白我的目的?"
我点了点头:"第二,平时我尽量不约束你什么,但今天情形不同,你必须听令行事,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唐斐略迟疑了一下,也许因为大战在即无意争执,还是同意了。于是,唐仪不情不愿地被留下来坐镇唐门。
我并不认为唐斐会在乎我是否翻脸,但有话在先多少会顾忌几分。几天来彼此都很冷淡,除了为他治伤治病外,两个人说话不多,昨晚本想好好谈一次,却找不到人。

算了,反正,已经不再盼望能与他和好如初,能守住对唐梦的承诺就谢天谢地了。
峨嵋九仞,曲径通幽。
沿路上武林人士络绎不绝,在蜿蜒的山路上联成一线。时时有轻功高明者嫌走得太慢,提气从前面的人头顶跃过,引起几声叫骂。山路虽挤,却少有人靠近我们一行人。我看到不少介于熟悉与陌生之间的面孔,丐帮的九袋长老何其名,九宫门的门主廉至维,独行大盗孙阐……大多对我或唐斐略略点首致意,却不过来搭话。

唐昭平素交游广阔,左顾右盼打了几次招呼后,赶到我身边低声道:"不少人眼神闪烁,心中必然有鬼;今日之战,只怕有诈。"
我示意他继续留意,倒也不觉紧张,没有圈套是不可能的,若是半点端倪都看不出来才叫糟糕。
这一次比武的地点定在金顶,与位处万佛顶的峨嵋寺院不过十数里之遥,峨嵋派占了地利之便,索性命专人在沿路设下若干茶亭兼岗哨。
到达山巅时红日已将西斜,山势尽处现出大片的旷地,远远看去黑压压一片尽是人头。峨嵋掌门丘妙风显然早已得到消息,陪着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站在山路尽头相迎。

这就是名门正派的无奈之处了,即使马上要厮杀个你死我活,在人前还得彬彬有礼作足表面功夫,谁让比武的本意是为了三派言和。
双方叙礼时,我得知面前神色静穆的老僧是少林的缘持方丈。
少林派是武林泰斗,从以往的惯例来讲,为了令天下信服,白道比武的公证通常会请少林的某位高僧担任。然而,缘持方丈在武林地位尊崇,已经十余年未曾踏出寺门,此番居然不辞长途跋涉来到这里。

左益州这一次还真是准备充分。
来观战兼看热闹的人加起来总有数千之众,日前见到的数十个木棚里都坐满了各门各派的习武之士;人数多的门派独占一棚,人数少些的则几派合坐一棚;坐不下的或是独自来的人便在棚外或坐或站,把整个场地围得密不透风。好在场中留出的空地极大,足够数十人捉对比试了。

属于唐门的木棚里人最少,只有打前站的三名弟子,另有两名留在来路上把风巡视;加之众人纷纷避让,无论找起来还是走过去都毫不费力。左家所在之处在场地正东,也同样好找,因为坐在里面的人虽然不是最多,却来来去去川流不息。

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左益州。五十许的年纪,五官轮廓与左回风有几分相似,多了三绺长髯和几丝皱纹;神态则完全不同,目中光华内敛,气定神闲,行止间一派儒雅持重;比之于左回风的沉稳冷峻,更令人油然而起亲近信任之意。我盯着他看了许久,始终找不出意想中的狠戾无情,连一丝也没有。

站立一旁和他说话的是个年龄相若的道人,身材矮胖,双眉上挑,再加上一只通红的酒糟鼻,正是青城掌门宗乾。
稍稍移目,左回风在他左首靠后的地方,正侧过身说着什么,神情冷肃一如既往。
看到他的瞬间,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近乎疼痛的温暖,他的眼睛没有朝向这边,可我知道,他看见我了。
该到的人全部到齐了。
又过了一刻,大约是等得不耐烦了,围拢的人群开始轻微地鼓噪起来。
缘持在纷攘的嘈杂声里缓步行至场地中心,双掌合十,口宣佛号:"众位施主请了,今日峨嵋、唐门、青城三派比武,大家既然到此,想必知道其中缘故。蜀地动荡已久,三位掌门宅心仁厚,愿止息干戈,化敌为友,老衲缘持便是证人。诸位适逢其会,便请一同作个见证。"

他声音苍老,却极是平和清晰,四周立时静了下来。
缘持停了停又道:"依照当初订约时议定之法,便请唐掌门下场先与丘掌门比试;一个时辰后,再由宗掌门赐教,各位施主可有异议?"
这一问不过是例行公事,东南边却有人大声道:"且慢,我有话说。"
左家的地盘里站起一人,三十出头的年纪,满脸精悍,对缘持拱了拱手,扬声道:"方丈大师可曾听说我家少主身中风影至毒之事?"
缘持颔首:"略有耳闻。"
那人冷笑道:"在下劭祺,不过是天盟中一只末位小卒。几位大掌门要比划,原也轮不到区区插口。只是听说当年至毒榜上排名前十的毒药统统无药可解,想那风影自也不例外,就算唐掌门毒术高明制了解药出来,怕也只有一颗半颗,不知偷偷收藏在哪里。比武时刀剑无眼,你唐掌门有个三长两短不打紧,倘若解药就此没了着落,算起帐来时不要说唐门,怕是青城峨嵋也脱不了干系!"

唐昭在我耳边低声道:"此人是天盟云南分舵的舵主,艺成于点苍门下,当年左回风闯荡江湖时曾帮他洗雪冤屈,故此最是忠心不过。"
想套出解药的下落吗?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果然,缘持还未及开口,宗乾轻咳一声,接口道:"青城派今日到此是为了却宿怨;可不是来结仇的;唐掌门,解药现在何处便请见示,否则贫道和丘道友与你动手时心有挂碍,只怕有失公允。"

这几句话似恭实倨,大有胜算在握的嘲讽之意,最后的"有失公允"四字自然是说给缘持听的。
唐斐一直坐在我身边,闻言倏然长身而起,也不见他迈步抬腿,人已站在场中,冷笑道:"姓宗的,你两派车轮战我唐门一人不说,你宗老道都五十多岁了,还缩在峨嵋派一介女流后面等着捡现成便宜,还敢提公允二字,羞也不羞。"

他名气之大远过于我,又兼人才出众,甫一开口便引得人人注目。
这一番奚落着实不留情面,加之以内力远远传出,山谷回声传来,一遍遍都是 "羞也不羞"。
我看见宗乾也站了起来,他本来气血就旺,此刻更是满脸发红,酒糟鼻子红得发紫,显见是业已大怒:"唐斐,三派死伤累累皆由你而起,算你便宜找了个替死鬼,本座今日不能亲手收拾你。"他往地上重重唾了一口:"无胆小辈,徒逞口舌之快,还是躲到唐悠身后去罢,这里轮不上你说话!"

唐斐笑容一敛,声音突然变得轻柔异常:"正好,本人看你不顺眼也早非一天两天。既是如此,宗掌门,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便由唐斐代本派掌门与你过上几招,你敢是不敢?"

我吃了一惊,他的内力还未完全恢复,对上宗乾这等高手只怕会吃亏;急忙喝道:"唐斐,你给我回来!"
与此同时,宗乾傲然道:"有何不敢,一言为定!"
邵祺叫道:"且慢,解药现在何处?"
三个声音撞在一起,接着是场外纷纷的议论声。
缘持合十道:"阿弥陀佛。"他的声音虽不高,却盖住了满场喧哗,"唐掌门连战二人,确有吃力之处,老衲本已深自不安;唐施主既是前任掌门,想来代为接战亦无不可。"

跟着转向我:"老衲不便插手唐门左氏两家的私事,然邵施主与宗掌门所虑确有道理,为求公平起见,还望唐掌门见告解药所在。"
他判断精准,言语入情入理,再者神色慈和中自有一股威严气象,剑拔弩张的场面顿时缓了下来。
邵祺和宗乾不再说话,唐斐缓步回到我身边,神色自若地坐了下来。
他代我接下了一个对手。
我可以打赌,这是他来之前就筹划好的;至于我要求的"听令行事",根本就是耳边风。
我暗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瓶,倒出一颗指头大小的朱红色药丸托在掌心:"这便是风影的解药。"
四面八方的无数视线立时集中在这一点上,死死盯着我重新把药丸倒回玉瓶,收进怀里。尤以左家木棚里射出的目光最为炽烈,几能将我身上射出洞来。
真正连看也没有看一眼的,也许只有左回风一个人,他看着西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腰佩长剑的丘妙风已经从峨嵋众弟子中飘然走了出来。
正要起身,却被身边的人按住肩膀:"等一下。"
我转过头来,唐斐对我淡淡一笑:"悠,你的头发松了。"
他抬起了手,不等我回应,束发的布带已被解开,迅速地重结了一遍。
唐门中人,最灵巧的就是手上功夫。直到我站在众目睽睽下的中央之处,与对手相向而立时,头上仿佛还留存着手指柔和流畅的触感。
一片寂静,只闻山下松涛阵阵。
丘妙风解下长剑,缓缓抽出剑刃,把剑鞘置于场边地下,淡然道:"唐掌门,请进招罢。"
如此拔剑有敬重敌手之意,她礼数周全,行止神情却颇见倨傲。
剑为王者之刃,高贵清华,真正习剑之人,多少会有几分桀骜孤高。在江湖中人眼里,暗器正好相反。
丘妙风精研剑术,二十二岁即以峨嵋嫡传剑法力败成名三十余载的"九州风雷"韩重峦,二十九岁接任掌门;执掌门户的五年中,又将历代所传峨嵋剑法重新修订,去芜存菁。而今虽只三十四岁,剑法造诣据说已高于乃师清习师太。

知道她不肯先行出招,我懒得推让,朗声道:"有僭了。"双掌略错,平平推出,分袭胸腹。这一招中正平和,是唐门六十四式穿云掌的起手招数"云起高唐",也有礼敬的意思。

丘妙风横剑封住,斜挽了一个剑花,剑尖伸缩吞吐,瞬间罩住了我上半身七处要穴,来势凌厉,疾若电光。
我见正撄其锋殊为不智,急忙后退趋避,只觉劲风如割,刮得脸颊生疼。
心中微凛,此招名唤"水涸湘江",是峨嵋派著名的般若三式之一,讲求剑意含而不露,制敌而不伤敌,本是颇有禅意的招数,此刻却使得锋芒毕露。当下骈掌如刀,也加了几分内劲。

丘妙风只一招即转守为攻,长剑圈转,连连进招,剑尖点点不离要害。场中一时间剑气纵横,攻势占了八成以上。她招数繁复,变幻无方,剑意却绵绵泊泊浑然一体,渐次将我裹在其中。

我始终用穿云掌应对,这是唐门先祖为补暗器不足而创的掌法,着重于空手入白刃乃至掌中夹暗器,招式虚实不定。
峨嵋剑法讲究清淡婉扬,刚柔并济,要旨在于遇强则强、绵里藏针,本应守多于攻,丘妙风反其道而行之,虽然能占上风,想立时取胜也不甚容易。然而她招数所挟内劲越来越强,往往一剑刺出,嗤嗤有声。

她的用意很明显:拼力抢攻是为了让我无暇施放暗器,再以内力相迫,等待我力竭。
方式也算磊落,只是对我的弱点还真是了解清楚;丘掌门内力悠长,我可耗不起。
转眼间已斗到八十招开外。其时红日西斜,正是日暮时分,山风猎猎,衣袂飘飘。身前身后尽是如影如虹的灼灼剑光,看在眼中但觉咄咄逼人,半点不觉哪里有"清淡婉扬"的韵致;场外彩声渐响,称赞的自然不是我。

打斗一久,我出掌的劲力慢慢弱了下来,动作也不若方才迅速,绵密剑光织就了一张网,想来在围观群雄的眼里,我就像被网住的飞蛾,徒劳地左冲右突。

丘妙风剑势凌厉依然,目中渐渐多了丝轻视,沉声道:"贵门暗器冠绝天下,本座本以为今日可亲身领教,不想唐掌门如此藏私,连一枚也未曾施展出来。"

她的眼神已不若方才严谨。
观战的人群中传来几声讪笑。我忙着接招,顾不上答话,
再走了几招,我左手画了半个圆弧,一股巧劲把长剑荡开,右掌轻飘飘地拍了出去。
这一掌猝然发难,看似轻易实则全力施为,内力如潮,直取中宫,剑气立时散了。
丘妙风显然吃了一惊,但她经验丰富,飞纵后跃的同时,一招"闭门谢客"风雨不透地护住了上下盘。
剑花似雪,矫矢如龙,可惜,已经迟了。我一掌发出的不只是内力,还有一把雪亮的银梭,在夕阳里光华炫目,划出数十道曼妙的弧线。与此同时,左手无声无息弹出了六枚投骨钉。

一切只在瞬间。
我站在原地,由于用力过度,眼前轻微地昏眩了一下,好在长剑与暗器密集而清脆的撞击声还是听得很清楚,一共是……三十声;另外还有四声轻微的金属互撞声,若非着意留神是听不出的。

我轻轻舒了口气,拱手道:"承让了。"
抬眼看去,丘妙风脸色发白,呆站着不动,两枚透骨钉牢牢钉在她右肩和左腰处,小片鲜红的血迹缓缓渗了出来。
可以猜出她在担心什么,暗器上只有麻药而已,不过今日形势难料,暂且不忙告知真相,我于是顺口说道:"丘掌门不必担忧,只需三十六个时辰不动内力,毒性自解。"

丘妙风朝我定睛看了片刻,又移目望了望夕阳,神色变了数变,长叹道:"罢了,果然好计策,好暗器,本座今日并非输在功夫不及。"
拂袖而去,径自回归峨嵋派木棚。
我微微一笑,能说出这么几句话来,下次再若交手,落败的说不定就是我了。
右手发出的银梭都是为了引开注意力,那六支透骨钉才是关键所在,而且,其中真正用来克敌制胜的只有两支。这种暗器手法是唐门绝学,称作阳关三叠,诀窍主要在于借力打力:需要连发三支透骨钉,一支快过一支;第三支后发先至,撞上第二支钉尾;第二支再撞第一支。只要施力得当,后两支撞击后势头已尽,便会自动坠地,第一支透骨钉则往往能在距敌极近时去势大增,令人防不胜防。

这种手法妙到毫厘,不过想要一举而胜,单只靠它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趁虚而入。
我在江湖中的一点薄名主要因擅长用毒而起,丘妙风多少会有些忌惮,为了在比武时不致被暗中下毒,必定会选择抢先下场,站在上风处。
然而峨嵋山巅终年刮着东风,站在上风处就意味着必须面对西方,只要算准动手的时刻,西垂的斜阳自然会成为我的帮手。
而且,丘妙风终究有些轻敌。我的弱点太过明显,明显到不只是她或者左益州可以利用,我自己也可以。
使用暗器需要时机,并不是发得越多越好,一旦天时地利人和尽皆归属于我,一瞬就已足够。
所以,射入敌人的身体前,真正的唐门暗器是看不见的。

第三十二章 孽海情天
随着日沉西方,清凛的山风开始在渐浓的暮色里变得寒峭刺骨。遵循武林大会的惯例,场地中心燃起了大堆的篝火,场边星星点点的火把也渐渐稠密起来。再过些时候,一轮玉盘般的明月挂在了天际。

火堆边剑气纵横,熊熊烈焰映着倏分倏合的两条人影,如雪的剑光看上去竟有几分血色。
唐斐已经上场了。
宗乾用剑,他不愿在兵刃上吃亏,也用了剑。
我注视着密集如织的剑芒,捏紧手掌,觉得掌心有些潮湿。
方才与丘妙风一战虽然激烈,总算还有几分同道切磋的风范,轮到唐斐的时候,情形就全然不同了。宗掌门和唐前掌门大有仇人见面生死相博的意味,出剑俱是既快且毒,招招不离要害,越斗越是紧凑。

青城剑法雄浑狠辣,老而弥姜,比之于轻灵翔动的唐门剑法更形谨密,然而唐斐不时乘隙施放暗器——有时但见扬手不见暗器,虚实不定间也足以扰得对方化攻为守。

一时看不出胜败之象,然而唐斐的武学造诣虽在我之上,但伤势未愈,内力也未全复,久战必然不利。
正看得出神,忽然觉得身下座椅微微一晃,跟着又是一晃。
晃动的不是椅子,而是地面。
我的眼睛还盯在场上,心里却无端地跟着一紧,一个念头猛然闯进脑海:有暗算!
正要起身查看,脚下蓦地一虚,座椅周围方圆数尺间的地面居然就这样轰然坍塌了下去。
右首唐昭又惊又怒的表情在眼前急速闪过,我发觉自己正连人带椅直直向下掉落。左边的椅子是唐斐的,也跟着落了下来。
唐门木棚地下,不知何时竟被人挖出了一个洞穴,就在我的座位正下方。
这一瞬有若电光石火,尘土飞扬中只见到下面一片漆黑,看不清究竟多深,但是可以想见一旦落下去,再要出来绝非易事。我不假思索地连出两掌拍在座椅上,借力跃起。危急之下用了全力,两张红木椅子顿时四分五裂。

堪堪上到坑口时,头顶锐风如割,数支明晃晃的枪尖自上方直贯而下,来势凌厉异常。此刻正值上跃之势将竭,旧力已尽而新力未生,我咬了咬牙,全身真气贯注到右臂上,挥袖卷住两支枪尖,一把淡紫色的药粉藉着内劲送了上去。

几声极低的闷哼传来,对方仍然不肯弃枪,然而中毒之余不免方寸大乱,被我一带一拨,五支枪顿时绞在一起,露出空隙。
千辛万苦跃上地面,额头不禁微微沁出冷汗,这些人功夫不弱,方才计算稍有失误,后果就不堪设想。
连站也来不及站稳,一片密若细雨的剑花就迎面洒了过来,这是……点苍剑法,不会错的;背后跟着冷风袭体,又有人攻到,同样是点苍剑法。
腹背受敌未免不智,我侧身相避,背心刚刚贴上木棚,便有一柄剑无声无息地透过板壁直刺过来,若非早有防备,立时便是穿心之祸。
好不容易站定脚步,我定了定神,这才有余裕打量周围情势。
场中心的比武还在继续;几名本门弟子都已到了棚外,分别被数名敌手缠住,唯有各自为战。木棚塌了一半,棚中原本的火把风灯多数也熄灭了。洞穴旁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人,脸上都是一片中毒而起的青黑,方才持枪偷袭的显然正是他们。

在摇晃不止的灯火微光里看去,持剑站在我面前的赫然是云南分舵舵主邵祺,旁边并肩站着一个太阳穴高高凸起的粗豪汉子,两人所占方位看似随意,却恰恰把出棚的通路堵死了。

左家这一次来势汹汹。虽然双方誓不两立,但如此公然暗算,未免嚣张得过火。我皱了皱眉,怒火隐隐上窜,冷笑道:"邵舵主如此阴损毒辣,真是好手段哪。"

邵祺脸色微变,沉声道:"唐悠,交出解药便饶你不死。"
我摇了摇头,淡淡道:"左益州想要解药,就得自己来取,堂堂武林盟主一味藏头露尾,只会派手下送死,唐悠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这几句话中暗蕴内力,想来在场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邵祺沉着脸没有接话,提剑又攻了上来。以二敌一,以他的身份算是相当不光彩了,无怪剑上的招数越来越狠,显然想速战速决。
我见招拆招,暗暗盘算解决之道。左益州这个时候安排属下偷袭,一半是因为我方才比过一场,难免疲倦,正是乘虚而入的机会;另一半,应该是为了扰乱唐斐的心神。

一念及此,内腑中气息一阵纷乱,周身真气竟不听使唤地到处乱撞起来。
一掌到了中途就再也施不出力道。
心底不禁泛起几丝寒意,这些天用药极尽谨慎,今天的药量更比平时多出一倍,竟还是出了问题。
两柄长剑转眼间递到了身前,略一避让,身体就是一阵虚软,连头脑也跟着昏沉起来。勉强让开了一柄,另一柄却无论如何避不过去。我狠狠咬了一下嘴唇,乘着一线清明,硬生生又挪开了几寸。

剑若飞花,层叠迤逦。
冰冷的剑锋透肩而过时,我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伸手入怀,握住了那个小小的玉瓶。既然左家的目标是解药,那么索性当众把它毁了,主动权才可能重新回到唐门这边。
因为解药的制法只有我知道。
周围数千双眼睛都在各怀心思地看着,我要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即使其中有一个人是左回风。
触手温润的瓶子令我有种苦笑的冲动,其实,我一直很想把它交给左回风,一直一直,比任何人都还要想。
刺中我的不是邵祺,而是那个相貌粗豪的汉子。莫名其妙地一剑创敌,他似乎也有些吃惊,愣了一下才想起拔剑。
他的剑没能拔出来。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用不着使出最后的手段。
一点乌光斜飞而至,六十四瓣的毒蒺藜端端正正地嵌上了他持剑的手腕。
唐斐只比暗器晚到一点点,仗剑挡在我身前。
剑华如雪,瞬息绽放。
那是清极淡极,曼妙雅致如夜昙初开般的一剑,灯火飘摇杀气森森的木棚刹那间被映得仿佛不复存在。
粗豪汉子的人头在这样的剑光里直飞了出去,在地上连滚数滚,只余下一具无头尸首栽倒在地上。
奇变横生,许多人抑制不住的惊呼声从或远或近的地方传来。我闭了闭眼睛,头脑中的眩晕还没有过去,心里有些乱,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一招名唤"刹那芳华",是那本武学图谱里的剑式,一共三招,统称绝杀三式。
左回风昨天还提醒过我,内功可以练,招数绝不能在人前施展。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道,几天来不止一遍地告诫唐斐,可是此刻,他大概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
唐斐面罩寒霜,盯住邵祺的眼神里全是杀机,方才堪称风华蕴藉的一剑仿佛与他毫无关系,一字一字都象锐利的冰刀:"姓邵的,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

邵祺脸上惊怒交集,但他临敌经验丰富,不退反进,大喝一声抢上前来,点苍绝学源源而出,招式精妙绝伦,唐斐周身上下顿时被密密的剑网罩住。
下一刻,这张绵密的网猛然扭曲了,像是被无形的手硬生生扯出了一个洞,跟着就完全溃散了。唐斐的动作快逾鬼魅,无法看清他究竟是怎样出剑收剑的,相距三尺,白光一闪,邵祺已跌跌撞撞退后几步,右臂上血流如注。

虽然在书上看到过,我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第二式"弹指生灭",原来奇诡至斯。
唐斐的唇边露出了惯常的、略带讥讽的笑意。邵祺脸色苍白地盯着他,目中尽是不敢置信之色;他退后了几步,长吸一口气,突然发声呼啸,跟着左手在腰间一带,一条软鞭灵蛇般甩出,缠向唐斐。

啸声未已,木棚板壁上发出几下极大的碎裂声,四名持刀壮汉破壁而入,却看也不看唐斐,一齐对准我劈头盖脑地砍了下来。原本就塌了一半的木棚受此重创,登时摇摇欲坠。

四面的退路都被封死了,我顾不得多想,左手握住肩头的剑柄奋力抽出,直接迎上四柄力大势沉的长刀。一挡之下,胸口烦恶欲呕,加之肩头剧痛,虎口剧痛,一时间几欲晕去。

左家对我,似乎也是杀之后快,不死不休。
然后我听到了唐斐叫我的声音,看到了水银泻地般的剑芒,融和收敛,无孔不入。
明明是克敌致胜的剑法,出剑的一瞬却寂静得近乎寂寞。
依稀记起绝杀最后一式的名称叫做"天地如故"。翻到这一页时,图式下面有陈旧的笔迹随意地题着几行字:
芳华寂灭,弹指瞬息
岿然如故,唯有天地
余纵挟此招横扫天下,终难当造化兴废之功
盖今朝之浮生万绪,他日之白草西风
当时略一回味,只觉文字虽浅白,意蕴却颇为深远。
不过,此时此刻,比较重要的只有其中"横扫天下"四个字。
我估量不出短短几天,唐斐对这一招掌握了几分,只看见身周的壮汉断线般飞了出去,就像几个纸人。随后是唐斐稳定的手和木棚垂死挣扎的破碎声。
唐斐把我半拖半拉了出来,若非他动作够快,我十九会和一干左家下属一起被压在散碎的芦席和木板下面。
日后回忆起来时,我总是在想,如果我没有把那本秘笈交给唐斐,没有那样用心地替他治疗要他康复,也许所有的事都会完全不同。可是在我第一次这样想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东边左家的方向传来一声呼哨,尚在场边缠斗不休的一干人等纷纷冒着大大小小的暗器迅速撤离,地上几具尸首也匆匆抬了回去。唐昭虽然气得脸色铁青,倒也无心恋战,领着唐靖唐崴几个弟子退回我和唐斐身边。

肩上的剑伤伤到了筋络和血脉,好不容易才止住血,右手暂时是不能用了。
我和水服了两颗药丸,脑中的晕眩慢慢平息,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众目睽睽下靠在唐斐肩上,急忙站直身体。
宗乾似乎受了轻伤,已经离场。再朝东边看去,左回风依旧不动声色地坐在原位,目光一对,他沉冷的眼神里泛起了几许暖色,随即又消失了。
唐斐原本扶着我的手突然放开了,他冷冷地瞪了我一眼,径直走向空场中心。
跳跃的火焰映着他的身影,挺秀的侧脸上不知何时布满了深浓的杀机:"左益州,你出来。"
笼罩在低低喧哗中的峨嵋金顶顿时静得可以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位从容端坐在左家木棚中的武林盟主。
左益州没有答话,他朝唐斐注视片刻,叹息一声,转过头去:"缘持大师,你以为如何?"
声音沉稳中略带几分沧桑,比左回风要温和一些,听在耳中竟极是舒服。只是这句话无头无尾,未免令人费解。我游目四顾,人人面现迷惘之色。
缘持一直站在场边南首,闻言沉默半晌,长叹道:"当日左盟主传讯,老衲尤自不信,只因兹事体大才赶到此间……不想雁云殁后二十年,居然又得见到林氏武学重现于世。"

"林氏武学"四字一出口,年轻一辈反应不过来,各派耆宿却无不动容,丐帮的传功长老何其名当即站起身来:"大师所见不错,本座当年亲眼目睹,印象至深;方才的招数确是雁云宫主林汶用过的绝招,玄天秘笈中的不传之秘。"

他目中精光大盛,一步步朝唐斐逼了过去:"当日中原门派为寻找这本秘笈落得何等凄惨,我丐帮菁华十折其七,直过了十几年才稍复元气,原来竟落到了你手中,无怪唐门近年来这般跋扈。"

情势顷刻间直转急下,唐斐怔了一下,随即冷笑道:"何老六,你放明白些,本门元老早已归隐不问世事,唐门子弟在蜀中的通统未满三十,无人知晓当年情形;你倚老卖老也就罢了,还想再起风波,把二十年前的旧官司栽到本门头上不成?"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寒冷彻骨,抬手指着左益州:"凡事冤有头,债有主,我现在要报的是杀妻之仇,要找的是姓左的老匹夫,你再敢阻挠半个字,就来试一试唐斐的本事。"

何其名脸色顿时紫涨,只是对唐斐似乎颇为忌惮,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若是平时,这样也就平息下去了。可是唐斐,这一次没有那么简单,我们已经中了圈套。
权宁由偷听而知唐斐练功出岔之事,左回风由推想而将秘笈传送给我,整件事并不偶然。此刻想来,左家父子在此中所用的心思虽然大异,却均是深不可测。

缘持既然把话挑明,就说明他决意插手这件事了;素来淡泊的少林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左益州传讯,决不会只传给少林一家。
我轻轻推开唐昭扶住我的手,走上前去。
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几名弟子脸色凝重,于是对他们微微一笑,示意不妨事。
每个门派都有一些唯有掌门才知道的隐秘,或公或私,口耳相传,随着岁月的流逝增增减减。这些隐秘中包括了武林白道门派暗地公议出来的规则和禁忌,比如说当年的雁云宫,比如说,那本传说中的玄天秘笈。

当年雁云宫主林汶凭玄幻阵之力率教众与中原门派相抗。十日后宫中粮绝,玄幻阵破;再过十日,林汶为九大高手围攻,杀死三人,重创四人后力困神危,自刎而亡。

就像报应一般,中原众门派找不到武学秘笈,尽戮残存教众之余竟各存疑窦,自相残杀,其惨烈程度比之围攻雁云不遑多让。
唐越对我说,一年后玄天秘笈突然现世,其时二十五个门派已有十二家灭门,其余的也损失惨重。于是十三位掌门在左益州的周旋下密议于嵩山少林寺,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多数人既不甘就此毁去秘笈,也不愿任其落入旁人之手,最终决定交给左益州监管收藏,如此也算终于将秘笈收归中原武林了。

众掌门歃血为盟,重修旧好,约定绝不将秘笈下落泄露于外,纵是门人子弟亦不例外;一旦秘笈武功重现江湖,武林共讨之。
之后不久左益州被推举为武林盟主,于是落户金陵,置地建庄,布玄幻阵将玄天秘笈镇于地下。
然后转眼间,许多年过去了。
三年前唐越去世,我本想把所有情由细细告诉唐斐,可他没有给我机会;直到几天前权宁把一本薄薄的旧书册递到了面前,我才想起这些尘封已久的掌故。

如果可以,我其实不想让唐斐拿到这本秘笈;可是他已经按照几张不知从哪里来的残页练了三年,练到了真气走火的地步,如果看不到全本,内功恐怕会就这样废了。

所有这些,我几天来都尽可能简单明了地讲给唐斐听了,本以为只要他留心在意就不会有问题。
没想到的是左益州会事先请来缘持方丈这样徳高望重的证人,在数千武林人士面前用阴损毒辣得不逊于暗杀水准的手段公然相逼。
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
左回风和权宁不会害我,所以我对这件事多少有些大意。
唯其如此,我才更看不透左益州的深浅。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痛恨唐门,非常恨。
走到唐斐身边不过用了短短几步,周遭的喧哗声已越来越大;放眼望去,处处群情耸动。昔年十三派言和被传为武林盛事,玄天秘笈的真正下落虽是绝密,但有关的盟约却广为流传。

——一旦秘笈武功重现,武林共讨之。
我示意唐斐退到一边,见他一动不动,低声道:"别忘了你出门前答应过什么。"
唐斐震了震,慢慢转过身去,却只退了两步。
左益州自座上起身,到场中心站定,朝四下团团拱了拱手,朗声道:"列位,此事攸关我中原武林的气运,老夫虽久不理事,今日却要说上几句。"
他威望极高,群雄纷纷应和回礼,良久才安静下来。
左益州转而正对着我,缓缓道:"从去年至今,唐门攻青城峨嵋,灭徐州八仙剑,亡剑南霹雳堂,其他大小门派受波及者死伤无数,搅得江湖血雨腥风不得安宁,川蜀武林一脉日渐衰微。如此行事实为武林之祸,老夫虽偏安一隅仍不禁日日挂怀担忧。日前唐门更擅启禁毒,将无极门连门主在内四十七人毒死道旁,世人畏惧死状可怖不敢收殓,任其风吹日晒,直到昨日方得入土。少林缘茶大师不过为老夫说句公道话,便惨遭毒手。凡此种种,实是数不胜数。"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唐掌门,适才所述可有半字虚言?"

缘茶死了?未免太是时候了一点。我不由自主望了望一旁的缘持。少林方丈神色端肃,默然不语。
我淡淡道:"少林缘茶并非本门中人所杀。他触了格杀令的忌讳,死在他人之手倒也省了不少工夫。我这里也想请教,舍妹唐梦究竟哪里得罪了左盟主,你居然忽施偷袭,下毒手害死她?"

话音未落,右首一人冷笑道:"唐掌门好大口气,倘若说句真话就得死,此时此地人人可杀,只怕你几天几夜都杀不完。左盟主何等身份,会亲自出手对付一个丫头……?"说到一半就停了,跟着连连摇头,满脸不屑,仿佛这件事根本不值得多说。

左益州微微颔首:"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还望周帮主少安毋躁。"
他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唐掌门三年前弃位出走,在金陵化名隐居了足足两年,回风引你为友,让你住进左家庄,你却借机盗走当年武林同道托付代管的秘笈,潜回蜀中重掌门户。想我儿率众围唐家堡三日,皆因不忿而起,他围而不攻,未损唐门分毫,你却乘他顾念旧情暗中下毒。"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我听到这里还是不禁怔了一下,只闻身前身后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响。
"唐门种种作为,于公无江湖同道之义,于私亦亏负朋友之义。擅用禁毒,人所不容;私盗秘笈为害武林,更是天理难容。老夫早已隐居多年不问世事,这一次却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左益州徐徐道来,说到最后语气间已然颇有痛心之意:"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只有叹气:"好一个天理难容,左盟主一篇故事四平八稳,连我听了也几乎信以为真,况乎他人。此刻这里豪杰数千,唐门不过七人,纵求全身而退亦不可得,更不用说向你寻仇。左盟主重情重义,义薄云天,想来大义所至,区区一颗风影的解药又算得了什么,不如毁了干净。"

此言一出,峨嵋金顶顿时鸦雀无声,我不禁有些好笑,方才见了唐斐的招数,各人心中算计玄天秘笈恐怕远胜于担忧左回风的性命,只是宣诸于口却是大大不妥。

一片寂静中,缘持合十道:"人命之重,当重逾泰山。今夜比武之约已践,唐掌门若信得过老衲,只消留下解药,这便带同弟子下山去罢。"他的声音不高,听在耳中却令人不由心头大震,远山回音如潮,良久方绝。

我沉默了。肩上的伤口阵阵灼痛,反而使头脑更加清醒。左益州未发一言,显然默许了,或许这是他为了自己的儿子所做的、最后的让步。可惜对我来说,无论于公于私都没有退让的余裕,过了今时今日,唐门必成众矢之的,唐梦也只能就此含冤。

对缘持摇了摇头:"方丈大师,我此来峨嵋金顶只为两件事,待到事情办完,自然会将解药双手奉上。第一是要了却比武之约,盼望从此与江湖同道尽释前嫌;至于第二么……"我转向左益州,一字一顿,"我动辄以阁下亲子性命相挟,确是无赖之极;然而若论卑鄙无耻,唐悠的手段今生今世也及不上左盟主之万一。唐门与你纠葛良多,玄天秘笈之仇,舍妹唐梦之恨,今夜一并作个了断。左盟主仁义慷慨,向来以徳服人,想来必能将黑白曲直分说明白,令天下英雄口服心服。"

左益州微微一笑:"唐掌门有话但说不妨,左某半生纵横,自问无事不可与外人道。"
"无事不可与外人道?"我只想冷笑,然而眼见他从眼神到表情到声音都毫无破绽可觅,一股混杂着狂怒的恨意从心底直逼上来,一时间竟笑不出来。
"缘持大师,你看方才唐斐的招式,比起林汶当年威力如何?"
缘持迟疑了一下:"唐施主出剑从容,对招数细微处知之甚详,没有剑谱绝难如此;但章法尚嫌稚嫩,似乎远未体会其中三味,比林宫主还差得远。"
我笑了笑:"正是如此,这绝杀三式,他只练了几天而已。"
慢慢踱了几步,环视四周,一座座木棚下,远远近近都是似模糊又似清晰的面孔,在灯光火光里闪烁不定。
"不错,我确实在左家庄小住过一段时间,只是从未见过左盟主口口声声所说的玄天秘笈,更没有练过。唐斐会一点皮毛,那是左盟主亲手送给他的机缘。"

左益州脸色微沉,口气温和依然:"左家看守秘笈多年,从未私自启封观看其中内容,唐掌门若没有证据,这等说辞多讲也是无用。"
许多人点头称是,有人大声道:"这些年来左家子弟绝无修习过秘笈的迹象,狡辩不出就想诬赖么?"更多的人则叫道:"秘笈究竟现在何处?"
玄天秘笈而今在唐斐手中,甚至有可能被他带在身边,就在这里、此地。溯源而上,错综复杂,其中的来龙去脉又有谁说得清楚。一瞬间,我感到了心头压抑已久的蠢动:想要毁灭,毁去眼前正在成形的漩涡,毁去所有叫嚣的脸孔,以及自己。

权宁不在场中,应该是被关起来了;我望着左回风,这一次,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父亲身上,没有回过头来看我。
这是他第一次不肯看着我。
我想起昨天下午,他坐在唐门的大厅里对我说:"我父亲为人狠戾无情,行事向来不着痕迹,不留破绽余地。但他也是人,年轻时也曾动过真情,只有一次而已。"

所以这是唯一的机会。
漫漫的酸楚袭上心头,与炽烈的恨意撞在一起,顿时五味陈杂。
我回过头正视着左益州的眼睛,悠悠问道:"十九年了,左盟主还记得蜀中唐门的唐盈么?"
"她最后一次回到唐家堡时,带在身边的两页秘笈图谱难道不是你送的?"
左益州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凝滞,仿佛完美无缺的面具出现了裂痕,其下剧烈翻腾的东西是我无法看懂的。他沉默片刻,沉声道:"唐悠,论年龄资历你只是小辈,信口胡言也要有个限度。"

"度"字甫一出口,一股沉重的气流直逼过来,胸口仿若被无形的重锤狠狠一击,饶是早有防备仍不由自主退了两步,只觉喉中发甜,口中满是血的味道。

唐盈的名字所造成的效果还在我的预计之上。
唐斐上前扶我,我缓了口气,摇手示意不用:"唐悠说话无凭无据,左盟主既然无事不可道与外人,难道连区区一个故事也不敢听?况且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即使你不愿听,今日在场的各路英雄却有权知道,也一定很想知道。"

一定很愿意知道,薄薄一本玄天秘笈上,究竟浸染了多少在岁月里褪色成苍白的鲜血与沧桑。
玄天秘笈的下落是绝密中的绝密,在云阳剑阁歃血为盟的共有十四个人:十三派的掌门和左益州,所以知情的人也应该只有十四个。可是过后不久,不知是其中哪一个露出口风,把这个秘密告诉了第十五个人,当时的武林第一美人唐盈。

当上天赋予了一个妙龄女子足以凌驾众生的美貌时,她所能拥有的权力和力量是超乎一般人的想象的。所以唐盈不知自何人口中得知秘笈在金陵,在左益州手中。

唐盈那年只有十八岁,即使在以傲慢著称的唐门,她的桀骜也是无人可比的,无论人或是物,感兴趣的东西从来一定要到手。恰好当时和掌门唐越吵了一架,索性就此孤身离蜀,在随后一段时间里和门中毫无联络。

两个月后唐盈突然回到唐家堡,直闯唐越的书房,提出要嫁给外姓的武林中人。
按照祖训,为了确保本门绝学不致外泄,门中习武的女性不得外嫁。唐越自然不同意,门中上下仰慕唐盈的年轻弟子多不胜数,纷纷大力反对。争执到后来,场面变得不可收拾,唐盈一把暗器以满天花雨手法掷出,尽数钉在宗祠的大门上,声言从此与蜀中唐门再无瓜葛;众人措手不及兼怜香惜玉,被她一路毫无阻碍地出堡而去。

唐越盛怒下发出格杀令,到处通缉她的踪迹。然而唐盈行迹杳杳,全无消息,竟似平地消失了一般。
转眼又过了三个月,唐门门主怒气渐平,加上一干弟子多方求情,虽然仍不放松追查,暗地里已经下令不许格杀只可活擒。
就在这个时候,唐盈轻纱覆面,独自回到唐门请罪。当她当众摘下面纱时,门中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昔日完美无暇的脸庞上伤痕纵横,倾城的容颜已经不复当初。

唐盈什么也不说,对过往不肯吐露半字。唐越命她闭门反省,不得出房门一步,也不许他人探视。
四个月后,唐盈辞世。
人皆云唐盈是被唐门依循格杀令处死了,其实不然。当时门中没有人提出处罚她,虽然那是她所希望的。
她失踪前后的五个月中的一切都是谜,同样没有人知道,她黯淡的房间里收藏着两张发黄的纸页,那是新任的武林盟主送的信物。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左盟主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回来屈膝请罪吗?"
越是美丽的女子,往往越是爱惜容貌远甚于性命;更何况是武林第一美人,永远明丽高傲得象凤凰一样的唐盈。可是当无路可走时,她还是选择回到曾经下令格杀她的家族里,把狰狞的伤口暴露在大家面前。

左益州一言不发地听着,虽然不动声色,方才的意态悠然渐渐消失了。听到后面,他的瞳孔不易觉察地收缩了一下。看得出来他几乎要说什么了,却及时自制没有启齿,神态跟着又变回恰如其分的沉稳兼嘲讽。

我停了片刻,继续说下去。
唐盈是不得不回来,因为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孩子未足月就降生了,之后不到三天,她安静地服毒自尽了。
她留下的是一个女孩,从小到大都极聪明美丽,整个唐门视她如珠如玉。掌门夫人为她取名唐梦,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由于唐盈生前的请求,加上在江湖上并没有发现本门绝学有泄露的迹象,唐门破例终止了对整件事来龙去脉的调查。后来随着唐梦渐懂人事,唐盈就成了一个禁忌,连提也不准提起;直到唐越去世后,唐梦才获准开启封条,进入母亲生前的、早已尘封的住处,接触到她的遗物。

"你在说谁?她的孩子是谁?"左益州沉声问道,说到最后几个字,原本温和稳定的音色突然凭空凝固在寂静的夜幕里,冷酷、坚硬,却一击即碎,"唐梦?"

"对,就是唐梦。"这是我一直等待的一刻。我盯住他渐渐龟裂粉碎的表情,平静得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很公平,十九年来,我们不知道有你,你也不知道有唐梦。都说血脉连心,可你在我眼前一掌打死她时半点没有犹豫迟疑。你以为唐斐为什么要去练残缺不全的玄天秘笈,那是唐梦交给他的,他是唐梦托付终身的夫婿,当然想用上面的招数为她复仇。先人己逝,唐门没有人见识过传说中的武功,谁会晓得区区几张旧纸里的秘密。"

"当年令夫人韩晴霜背着你毁了唐盈的脸,随即自尽;唐盈万念俱灰之下悄然离去。你不问因果,听到死讯就以为她是被唐门捉回去处死的,从此视唐门为眼中钉;你大概还推断唐盈身边的秘笈会就此落到唐越手中,再传给唐斐或者我,这些年来百般设计相逼,直到今天还不肯罢手。"

这样紧逼不放或许也因为他怀疑唐斐是雁云宫的后代,但这一点是不能宣诸于口的。
"一掌打死……"左益州伫立原地,神情有些怔仲不定,半天没有接下去,一时面若死灰,一时苦苦思索。四下议论声渐响,他置若罔闻,呵气成霜的冰冷天气里,额际却很快汗珠隐现。隔了良久才开口:"你言语中破绽百出,句句信口雌黄,在在饰词开脱唐门。你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怎能得知十九年前的事情!"

半天明月把他的影子疏淡地映在地上,不知是否我的错觉,那片影子的手正在颤抖。他的声音还是很稳定,可是方才的从容尊贵以及无形的压迫感都不见了。

除去身份地位,一旦涉及情字,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脸上的面具只剩下薄薄的最后一张。
我淡淡道:"正所谓千算万算,不如天算;是真是假,你心里自然有数。饰词开脱也好,信口雌黄也罢,你是地位尊崇呼风唤雨的左益州左盟主,自然尽可以不信,或许也可以号令天下豪杰统统不信;可是你能骗得过自己?那天你和唐梦一路同行,父女天性,难道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哪怕你出掌时有一丝半点的手下留情,我就能救回她,可是没有,你多年来已经太习惯仇恨,根本注意不到其他东西。"

这件事知情者当年寥寥,现在更少;依左益州的才智,即使用膝盖想也该明白:能帮助我把前后经过拼凑完整的人,只有左回风。
"千算万算,不如天算。"左益州脸色青白,喃喃念了一遍,蓦然间仰天长笑,声闻四野:"老夫当然不信,而今唐门是我囊中之物,我为何要相信!天不佑我,我又何必信天,是不是真的又有什么要紧——"说到最后一句,声音猛地撕裂断开,无法成声。

我略略松了口气。他此言既出,也就相当于承认曾赠给唐盈玄天秘笈,承认亲手杀死唐梦。几千人在这里看着听着,再也不可能反口。
缘持叹息一声,低声道:"罪过,罪过。"
苍凉的夜色里,左益州慢慢朝我踏近一步,我看见他目中满是红丝,与方才温文尊贵的长者模样判若两人:"千错万错,俱都错在一念之仁容你活到现在;若非当初看在回风面上对你手下留情,又何用转而对她动手。你和唐斐既然情义深重,老夫这就送你们下去陪伴!"

沉冷的杀气扑面而来,这种恨不能杀尽一切的波动并不陌生,我自己就曾隐约有过这种愿望。
我没有动。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我见过不少高手,但即使左回风也不曾令我有过这样捉摸不定的感觉。左益州就在面前,眼神气势也并不见得很稳定,但我对他可能出手的方式全无把握。他全身都是空隙,可这些破绽仿佛是流动的,如果我贸然出手,它们转眼间就会消失。

左益州只拍出了一掌,极慢极缓毫无花巧,然而避无可避,挡无可挡,内力运到了极致竟臻于有形有质。
我微微冷笑,依样也是一掌迎上去,指缝里夹了两枚乌光锃亮的细针。
杀之后快,不死不休,这是我亲笔写在格杀令上的。
尽管和左回风有约在先,事到临头时仍然既不能退,也不想退。
被一股大力狠狠推到旁边,是在双掌将交未交之际。熟悉的背影从我眼前迅速闪过,跟着砰然一声大响,两个对掌的人同时后退了几步。
"爹,你该收手了。"左回风脸色苍白中隐隐透出黑气,神情冷峻:"离破晓尚有一段时间,传令把埋伏在唐家堡周围的各派人马都撤回来,情势还可以挽回。"

父子二人相向对峙,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左益州在这短短一刻中受到的巨大冲击,他的目光从左回风脸上转到我身上,又一寸寸移回自己的儿子身上,整个人骤然间像是苍老了十岁。

我不能想象左回风是怎么承受这样的眼神的。
如果终日被同样的视线注视,金石也会化作朽木。
半晌,一块令牌掷在左回风面前的地上,他背过身去,声音缓慢而嘶哑:"围攻时间临时更改过,不是破晓,而是三更,早已开战了一个时辰。这是你选的路,既然做得出来就不用再叫我爹,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让我看看,你还能怎么挽回。"

第三十三章 乱起萧墙
左益州居然没有离开峨嵋金顶。
他的一切刚刚都颠覆在自己手中,与掷出的令牌一起落到尘埃里;可他还是留了下来,似乎确实想看看左回风如何收场。
在我的设想中,真相一旦揭穿,至少会引起一片哗然,可是没有。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的声音,四下笼罩在奇异的寂静里,没有人说任何一句话,就这样看着他缓缓退到一边。

无论我多么恨他,但无法否认,根深蒂固的威信不会容许太过轻易的折堕。左益州掌握武林二十年之久,江湖人也就在他所重整维护的规矩秩序中生存了这么长时间;某种程度上,贸然否定他的一切,等于否定自己。

左回风朝他的背影默默看了一会儿,俯身拾起地上的令牌。
将玄铁铸就的盟主令在手里惦了惦,他脸上浮起了某种我从未见过的冷漠神情,很难说是厌倦还是不屑,寒冷彻骨。整个人明明近在眼前,一闪即逝的表情里却有种难以捉摸的遥远。

他略一思索,把令牌送到缘持面前,深深施了一礼:"唐家堡此刻乱起,料来轻易不会罢手。为今之计,唯有请方丈大师立即携此令同唐门中人走上一趟,万望大师慈悲为怀,勿要拒却。"

记忆所及,这还是左回风第一次对旁人这样礼数周全。
场下议论纷纷,很快有人大声道:"形势未明,怎可轻易纵虎归山,你和唐门到底有何关联,这般一力相护?"声音尖锐,我循声望去,是崆峒派掌门的堂弟房似道。素闻此人武功不高却性情辛辣,不知得罪过多少人;听他一张口就切中要害,传言应该不虚。

左回风沉声道:"玄天秘笈外泄,左家今日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唐门既无过失,自应即时赶回,阻止血并,以免我江湖弟子无端残杀。"
他的声音如同内力凝成一般,字字如钉,沉稳端肃,立时把低低的议论声压了下去。房似道冷哼了一声,却不再接话。
在烈烈篝火的映照下,我看到左回风脸上的黑气已经渐渐褪去,现出反常的苍白;印堂处原本细细如丝缕的黑色却有扩散的迹象。
很细微的变化。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我知道,这是剧毒发作的征兆。
虽然只过了六天,可方才的对掌一定牵动了他体内的风影,毒性恐怕压不住了。
缘持对他注目片刻,脸上现出一丝不解,沉吟着看了看我,终于接过令牌:"左少庄主所言不错,岂能为了私人恩怨枉送我大好武林子弟的性命,老衲这便动身。还得相烦唐掌门引路才是。"

后面一句话却是对我说的。我点点头,一时觉得这个枯瘦老僧渐转慈和的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了然,仿佛可以触及心底最深处的思绪,不禁微微一凛。
既然门中遇困,的确需要赶回去了。而且在这高绝孤寒的峨嵋金顶,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我的恨意不会消失,但是从此刻起或许可以试着把它忘记。
我记起怀里的解药,想取出来,指端却找不到熟悉的触感。
定了定神仔细再找,其他东西都在,只有装着解药的瓶子不翼而飞。
刚刚轻松一点的心情又沉落下去,在木棚里和劭琪争斗了半天时明明还在,好端端站着说了几句话后反而不见了,如果说是不慎丢失,未免太过蹊跷。
刚才神智迷糊时,扶着我的人是唐斐。
回过身来,唐斐就站在不远处,坦然自若。
我淡淡地看着他,极力压住上升的火气:"解药在哪里?我知道是你拿的,现在交出来。"
视线相交,唐斐没有丝毫退让,相反地,他眼中隐隐有种咄咄逼人的质问:"你难道准备就这么算了?"他抬起手直指着左回风:"好好想想左家做过些什么,过往种种不说,如果不是我救得快,你刚才就得死在这里!几句花言巧语就可以统统抵过,世上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

唐斐神态里有种铁石般的坚决,他是当真的,可我也绝不是在说笑,我盯住他,一字一顿:"大局为重,交出来。别再让我说第三遍。"
唐斐无动于衷,讽刺地笑了笑,慢慢摊开左手:"我倒看不出来,这玩意和大局有什么关系。左回风既然有情有义,就该彻底一点,否则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解药。"

本应在他掌心里的药瓶已经成了一小堆灰白色的细碎粉末,被山风一吹,纷纷扬扬洒落在他脚边的地上,与泥土混在一起,再也无从分辨。
连瓶带药,就这样毁了。
我的脸色一定变了,因为唐斐在对我冷笑,唇边的嘲讽已经蔓延到了眼睛里。他上前几步,朝左回风朗声道:"姓左的,我唐门蒙你大义灭亲,拔刀相助,自当重谢。只要过了今夜,无论何时你上我门来,便算前事一笔勾销,连人带药一并奉上!"

如此不留余地的手法,不留情面的羞辱。
可是当初若非左回风托权宁将秘笈带给我,他此刻只能呆在唐家堡,倚赖旁人保护,绝无可能在这里耀武扬威。
怒到了极点,我冷笑道:"好功夫,好口才。唐斐,恭喜你今夜树敌无数,当真以为我没有解药就救不了人么?"
唐斐没有答话,但他毫不动摇的眼神清楚地告诉我:他不会允许我顺顺当当地出手。
左回风反而神色从容,闻言不过随意一晒:"也罢,一言为定。想不到自家起火,唐门诸位不急着回去,还有心情另启事端。"
没有讥诮之意,与其说讽刺,不如说是提醒。我微微一怔,难道他在催我赶快离开?
想当场为左回风解毒的话,必须先制服唐斐。我的本能告诉我,这件事很棘手。
众目睽睽之下,如果为了左回风和唐斐打起来,好不容易挽回来的局面会再一次失控。唐斐知道这点,所以他有恃无恐。
这时候左回风转过头,对我微笑了一下。
很浅很淡,冷漠中掺了几许柔和,这是我所熟悉的笑意,我没有找到任何责备乃至焦急慌乱的意思,好像即使毒发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在催我离开,毋庸置疑。
舍不得移开目光,可是我无法与他对视。
左回风或许是想让我放心,可他一定不会明白,此时此刻,这种平淡普通的微笑会带来怎样的痛楚。
风影是极霸道的至毒,一旦发作,剜心蚀骨,每隔一个时辰疼痛就增加几分。中毒者纵然意志坚强不肯自行了断,一般也会在十二个时辰内活活痛死。
那是连绵不绝永无休止的疼痛,左回风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情势如此,究竟要如何去做,才算是正确的。
我望着他,隐隐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再坚持一下,一切很快就会过去。
很快……就会过去吗?
唐斐执意阻挠,我明白他在想什么。
可是他注定不会成功,因为他毁去的药瓶里装的并不是解药。
真正的解药不在我身上,更不在唐门。在那个细雨纷飞的夜晚,我在施毒的同时把解药一并封到了左回风身上。一旦毒性发作,药性就会立即因为气血逆流被引出来。

唯一的问题是药力潜伏日久,运行起来会有些慢,他至少要痛上一个时辰。
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让他没有解药。
至于被唐斐揉成粉末的药丸,其实是我后来为了引导药力发挥兼止痛专门调制的,可是现在没有了……
左回风不知道这些,他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以为我觉察不出毒性已经提前发作,还要我先回去解围。
他是真的准备不动声色地死撑下去的。
而现在,我什么也不能说。
想到要在这种情况下把他独自留下,尖锐的疼痛瞬间划过心头,不断蔓延扩散。
指甲不知不觉刺入了掌心,我垂下眼睛又抬起,终于从容地转过身,对缘持抱拳道:"方丈大师,请!"

仅容两人并行的山路曲折漆黑,一行九人匆匆而下,峨嵋金顶迅速被留在头顶,越来越远。我陪着缘持走在中段,让唐斐在最前面掌灯开路。
若是以前我不会留意这些,可是现在,我不再相信唐斐,也不愿意背对着他。
唐斐就像在荒野里流浪的狼,伤痕累累。无论怎样全心相待,他永远伺机而动,等待我露出破绽。他虽然不想我死,可是也绝不放过。
只有我被他的几滴泪水弄懵,吃了无数次亏还傻傻地继续当他是自己人。
不能不提防在心,我要赶回去,尽快把事情办完。
奇怪的是前面的几个人越走越快,快得简直有些离谱,倒似比我还要急……
也许是今晚太过劳累,头脑有些迟钝,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并不是他们加快了速度,而是我自己越走越慢,渐渐竟有些跟不上。不仅如此,全身上下都在缓慢却毫不停滞地变得麻木,内息也提不上来。好像体内什么地方破裂了一般,气力如同决堤的水一般不断流走。

我努力加快脚步,只觉得汗水正在顺着前额不住流下来。怎么回事,难道是这些天来强行用药到了极限?可是从药理上看,应该至少还能支撑一两天才对。

呼吸和心跳都乱成一团,幸好,现在是夜晚,别人看不清我的脸色。
缘持似乎察觉到了异状,他脚步不停,伸出一掌搭在我右手上。一股内力顿时从掌心涌了进来,中正平和,绵绵汩汩,脚步立时轻了不少。
我不敢开口说话,唯有点头以示感谢。
然而不过略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天旋地转,蜿蜒的山路扭曲成了怪异的线条,急速地迎面扑来,在眼前化成了无边的漆黑。
恍惚中,努力伸出手想扶住什么,然而碰触到的一切都从指隙中流水般漏走,手中只剩下虚空。最后听到的是几声已经很遥远的惊呼。
浅淡的香气从遥远虚无的黑暗中丝丝缕缕飘来,一点点把飞散的意识勾回原地,拼凑成形。左回风、唐斐、唐家堡……
当我费力地张开眼睛时,眼前只有唐斐,他扶着我靠在山壁上。
夜色依然漆黑如窒,一盏风灯放在地上不远处,黯淡的光晕在山风中微微摇动。
见我醒过来,他似乎松了口气,低声道:"再吸一点,药力还没有完全解开。"我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瓶。
我知道这种香气,是曼陀宁的解药。曼陀宁是间隔六个时辰发作的慢性迷药,从时间看,应该是在太阳还未落山时就中了暗算。
那么仍然是唐斐,比武开始前只有他帮我理了理发带。
加上三年前和初六,这是他第三次偷袭我,眼前的场景如此熟悉。
灯光斜斜地映着唐斐的脸,他的表情相当冷静自若。仅仅看了他一眼,我的心已经完全冷了。
所有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身体好像已不是自己的。试着调理内息,内腑空荡荡的,我的内力似乎凭空消失了。很明显,如果唐斐六个时辰前只下了曼陀宁,那么他刚才一定又下了些化解内力的药物。

怀里似乎也空了,不用看也知道所有的毒和药都被他收走了。
"其他人和缘持到哪里去了?"
没有力气,连声音也小得像蚊鸣,但唐斐显然听清楚了。他略略扬眉,显然对我最先问起这件事有些意外:"我把你这些日子用药强撑的事情说了,叫他们先走一步,我替你运气护住心脉后再追上去。"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中隐隐多了几分担忧之意:"你的身体确实撑不下去了,等事情完结了,我带你回去好好调养。"

我闭了闭眼睛,他的口气太过平稳,反而令人不安:"事情已经解决,你还想做什么?"
"事情已经解决?"唐斐的神色中有种古怪的嘲讽之意:"是啊,左回风比我想的还要豁得出去,你很快就要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了,当然觉得什么都好。格杀令算什么,唐门算什么,世仇又算得了什么?他不过铺了一道台阶,你就迫不及待地下来了,你……本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左回风已经主事多年,即使左益州倒了,左家的根基也不会动摇;唐门却连伤元气,几年内都不可能回复到原先的景况,加上出了一批内奸,只怕从此再难与左家相抗。"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下,"所以我要做的很简单,趁现在把姓左的收拾掉,你今生再也休想见到他。"

锋锐的言辞一句句灌入耳中,头还是晕,我竭力抓住每一句话的意思。唐斐的口气冷酷异常,其中不动声色的笃定却几乎令人颤抖。
唐斐一直是这样打算的么……?是想制住我,然后等待左回风毒发身亡?可是这只会导致左家全力反扑,他不至于笨成这样。
可是还有什么方法能让他这么有把握。即使中毒,也没有人能轻易收拾左回风。
肩上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疼痛,我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试探着问他:"唐斐,纠缠了这么久,难道你不厌烦?我只想让情况稳定下来。唐门需要休养生息,纵然有仇也不宜此刻再起波澜。左家已不会与我们为敌,你何必节外生枝,定要分个胜负。"

唐斐凝视着我,脸色渐渐柔和下来。他本来坐在我旁边,此刻却突然伸出手,把我拥到身前,完全靠在他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我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全身僵硬。
下一刻,唐斐低低叹了口气:"悠,可叹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不是节外生枝,我等今晚已经等了很久。即使小梦不死,无论于公于私,唐门和左家也从来没有和解的余地。我绝不会让你离开,从小梦带回你的消息那一天起,我就发誓要姓左的身败名裂,饮恨而终。"

他的口气很平静,可是眼神深处波涛起伏,隐然闪动着奇异的光彩:"你心里疑问很多对么,我慢慢讲给你听。"
我默默瞅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我要杀左回风的原因很简单。"唐斐抬起头望着远方的天际,淡淡说道:"放眼武林,唯左家势大,此人武功智谋又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有他处处压制,唐门不可能真正称霸。我三年来一直在找左家的弱点,本以为自己是为了报仇;可是那天接到你的信,得知雁云的一切与我无干后,我却突然发现即使不为报仇,我也绝不容他继续活在世上。"

他顿了一下,端详着我的脸色:"悠,你现在一定在想我要用什么方法达到目的。那几天我也每天都在殚精竭虑地想。当然,最重要的是你,你不能一直留在金陵。于是我和青城峨嵋议和,订下比武之约,我知道你听到消息必定会回来,如果左回风想得到你,或许也会离开老巢跟过来。他原本没有弱点,但如今你就是他的弱点;只要你还向着我,他什么也做不成。"

"我一时还想不出万无一失地置他于死地的办法,好在连上天都在帮我。那时我发现袁春扮作丫鬟混进唐门打探消息,似乎有所图谋,我于是命人打探剑南霹雳堂其他余党的动向。"

"果然,订下比武之约后不久有密报传来,峨嵋金顶附近似有异动,那一带原来还藏着一个火器库,这干余党正在偷偷把炸药埋到金顶周围。剑南霹雳堂被我一手灭门,自然恨我入骨,所以我马上想到了他们的意图。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端看我如何利用。"他对我笑了笑,"悠,你现在是不是也想到了?"

他在说什么?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会思考,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可怕荒谬的想法……那是千万年来岿然如故的峨嵋金顶,此刻高手云集,英才济济,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些炸药在刹那间灰飞烟灭……唐斐又怎么可能控制这一切。

唐斐就在眼前,他的笑意云淡风轻,看不出半点端倪。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安。
"你难道……" 全身不受控制地发抖,只吐出几个字就接不下去了。
唐斐柔声道:"这件事关系重大,着实费了我不少力气。为了不让消息提前走漏,我连密报的本门弟子也只好杀了灭口。当时我练功已经出了些岔子,每天晚上还得亲自守在金顶附近观察情况,留意炸药如何填埋,引线如何铺设。好几次峨嵋派差点发觉,都是我暗地出手相助,他们才能把一切都布置妥当。剑南霹雳堂虽然覆灭在先,过了今夜却必定名扬四海,也不枉了这些人辛苦一场又赔上性命。只是没想到后来袁春复仇心切,居然来行刺我,连累了小梦。"

赔上性命……都已经被他杀了吗?
脑中乱作一团,轰然作响,我想起了唐春的行刺,以及行刺失败后毫不犹豫的自绝。
然后是褚隐南的冷笑:"她的本名叫做袁春,是袁致善的独生爱女。"
前天,唐斐不顾自己伤病初愈,独自到四川分舵带回褚隐南,整整审问了一天。
细小的线索慢慢联成一片,明晰起来。
袁春行刺那天,我刚刚接任掌门。如果由我去峨嵋金顶赴约,唐斐或许就不会去了,所以她忍不住动手;被我制住后担心暴露身份,于是索性自尽……唐斐既然早已察觉她的身份,当然有办法不动声色地隔绝她与外间的联络,她应该不知道自己仅余的同门已经死了。

在我身边不知道的地方,唐斐独自布下了一个局,如此苦心孤诣、处心积虑。
所以他总是肆无忌惮,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底牌。内奸的出现还有唐梦的去世只会令他加倍地尽心竭力。
所以他毁了左回风的解药,让他没有逃生的机会,也使连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有这一招而已。
我的脸色一定糟极了,因为唐斐不再说话,拉过我的手腕开始切脉,眉心很快蹙了起来。
可我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还有多少时间:"你派谁去点引线,什么时候?"
唐斐望望天际:"破晓动手,我早已命人押着褚隐南守在那里。峨嵋金顶出事,围攻唐家堡的人自然无心恋战,不用令牌也足以解围。"他的目光里突然掺入了某种冷酷的寒意:"我交代过了,要姓褚的亲手点燃引线。"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东边的夜空正逐渐透出浅淡的颜色。
天将破晓。
心里像有火在焚烧,我咬紧了牙关。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唐斐改变主意。上一次我威胁要自绝经脉,于是这一次他封住了我的内力。上一次有唐梦来解围,现在唐梦已经不在人世。
惶急中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反过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我知道你有办法停下来,你身上带着联络用的烟火对么,现在还来得及!"
唐斐一动不动,任凭我拼命箍住不放。隔了一会儿,他伸出另一只手,把我的手指轻轻地一个一个从手腕上掰下来,声音平静:"悠,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可以欺到我头上,我决定要做的事也绝不会半途收手。我特地要你陪我一起看着,中原武林灭了雁云宫,今天终于报应回来,你该觉得高兴才是。"

用力过猛之下,我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是不能停止,左回风还在上面。
缓了口气,勉强又拉住他的衣袖,把涌上来的腥甜咽回去:"唐斐,罢手吧,我求你。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求你吗?我求求你,只要你肯罢手,我什么都答应。你给自己留一条退路,那是几千条人命……"

唐斐冷笑了,慢慢把衣袖一分一分从我手中抽出来:"炸药又不是我埋的,唐门子弟也会在乎人命?几千条人命里若是没有左回风,你会求我么?我放过他,谁来放过我!"他低下头,沉冷的眼瞳里像有两簇细细的火苗在烧,一字字道:"左回风算什么东西,你看清楚了,和你一起长大的人是我!无论你离开多久,走得多远,终究得回来,谁敢招惹你就得死!"

我望着唐斐,他望着我,他在说什么?
我不要听这些,我只知道即使这样求他也没有用,还有,东方正在绽出鱼肚般的白色。
也许他在骗我,根本不会有爆炸。左益州为了袭击我,命人在唐门木棚下面挖出了那么深的地道,难道会什么也注意不到?也许唐斐的人遇上了麻烦,根本无法完成任务。

直到肩头一痛,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发出了声音。只听见唐斐冷冷道:"霹雳堂的埋伏岂是挖个洞就能识穿的,你我不妨赌上一赌,如果左回风能逃出生天,我就任你离开唐门。"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惊雷般的巨响中。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连绵成一片,中间几乎没有空隙,远山层层叠叠的宏大回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汇聚成声音的洪流,滚滚而下。深蓝色的天空在瞬间映成了深殷如血的红色,还有升腾而起的滚滚黑烟。

峨嵋的郁郁山峰正在爆炸声中辗转动摇。我和唐斐所坐的地方不是山洞,只是山壁略略凹陷让出的一块空隙。细小的土石从眼前簌簌而落,转眼积起厚厚一层。

这就是业已不复存在的剑南霹雳堂留给世间的最后报复,地狱般的毁坏。他们想要报复的仇敌,正在我身边从容观赏。
在巨大得足以湮没一切的轰鸣声中,很奇特地,我听见了自己空洞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无始无终地延续。
我还活着,可是我活得如此徒劳。
佛云一弹指间九百生灭,不知多少生命在头顶的爆炸声中瞬间化作了齑粉。
我突然有些羡慕,为什么他们从生到死如此容易,为什么我总得苦苦煎熬。
我总是以为自己即将走到蓝天之下,可是每一条道路的尽头都只有深渊。
那个永远会在任何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左回风,也许再也无法相见。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法忍受打雷的声音。
那种声音会让我回忆起破灭般的空虚感,仿佛连自己都已不复存在。
第三十四章 草木春秋
关于当时的情况,武林史中的记载十分简略:
霹雳堂余部匿火器于峨嵋金顶,庚申年元月十六破晓发难,延绵三刻方止。见者皆称其来势疾若雷霆,避无可避。
是日金顶涂炭,血漫峨嵋;生还者,百中无一。
后三日峨嵋落雨,流至山脚皆成赤色。
武林之劫数,百年来莫过于此。
同夜,白道十数帮派奉盟主令攻打唐门,适逢唐仪留守,率门众坚守力拒,互有伤亡。至破晓时分,金顶变故陡起,群雄混乱而退,唐家堡之围遂解。
唐门血洗在先,霹雳堂此举旨在复仇;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此中造化,诚可叹也。
数家擅长火器的帮派共同确认,此次炸药埋设确为霹雳堂独门手法。然而霹雳堂余党踪迹不见,查无可查,附近唯一找到的是原霹雳堂弃徒、现任天盟分舵舵主褚隐南的尸身。从各种迹象判断,他是自杀。于是围绕着他的身世、死亡乃至前因后果出现了种种臆测,最终不了了之。

对于时隔二十年再度开始蠢蠢欲动的江湖来说,这场变故无异于晴天霹雳,就像一柄握在无双剑客手中的利刃般,尖锐而突如其来地割裂了一个时代。
适逢其会的大小帮派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创伤或者冲击,大都不得不重新整顿。所有的喧嚣都在片刻间回归寂静,武林开始了暗流汹涌的新一轮排位与制衡。当多年后争执再度浮出水面时,为的已经不是原来的理由。

由于知晓内情的人大多殁于此役,生还者也闭口不提,玄天秘笈自此终于为人们渐渐遗忘。与近在眼前的鲜血与危机相比,那本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秘笈显得过于遥远。

不过所有这些,对当时的我而言,都毫无意义。
我只觉得自己在漆黑而广大的牢笼里踯躅了很久,却找不到门窗,甚至连一丝缝隙也摸不到。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恢复意识时发现,已经身在唐家堡。
唐斐守在床前。
一幕幕回忆在脑海里缓慢地流动,恍如隔世。我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平静地告诉他:"滚。"
唐斐脸上难得一见的柔和线条立时凝固了。
我合上眼睛,不再看他,深沉的黑暗很快又包围过来。
朦胧中,左益州最后对左回风说的那句话在脑海里反复地回旋,一遍又一遍:"这是你选的路,既然做得出来就不用再叫我爹,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左回风听了,什么也没有说,我想他知道不可挽回。
我和唐斐也一样。
我求过他,然而唐斐做了自己想要的选择。所以在峨嵋山腾起了燎天烈焰滚滚黑烟的那一刻,我失去了唐斐,正如唐斐失去了我。
我不知道唐斐是否也明白这一点。他似乎很忙,没有一直守着我。可是每次醒来后不久。我总能看到他匆忙地推门而入,直接坐到床边对我低头审视,目光里除了淡淡的关切和希冀之外,有时居然带着某种不易觉察的满足。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对他说"滚"。

这个字还算有效,总能令唐斐的表情瞬间黯下来,变得冷漠自持。
可是他仍然固执地出现在我面前,从不间断,每次还要把脉很久,我没有力气拒绝。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神智始终不很清晰,只是隐约觉得不知从何时起,他眼里的满足褪去了,脸色一次比一次焦灼。
有几次我听见他在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声音很低,不象在问我,倒象是喃喃自语。
我没有好起来。
之前用来压制病势的处方是前人传下来的,能够激发身体潜能,服用后可以保持一段时间内病痛全消。然而这种做法逆天道而行,化本元为气血,无异于饮鸠止渴。待到服药无效之日,即是元气耗竭之时,药石罔医,唯死而已。

我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也快了。
渐渐发觉,随着日夜更迭,能保持清醒的时间是越来越短了。
一时冷一时热,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昏沉中仿佛有尖锐的利器在里面到处搅动撕扯,一刻也不肯平息。
我中过毒,受过伤,可是和现在相比,那些疼痛原来算不了什么。
在恍惚中意识到,死亡离我很近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
偶尔恢复一点知觉,就会听见杂乱的脚步在床边来来去去,会感觉到汤药苦涩的气味。温热的手巾在脸上轻轻擦拭,还有人在耳边不住地叫我。
可是我只想睡下去,不再醒来。
混沌而深远的黑暗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对我说:你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
我知道。所以即使醒了也于事无补,什么用也没有。
我在令人麻木的黑暗中不住下沉,直到最深处。那里寂静虚无,那里有左回风。
没有仇恨,没有恩怨,只有他而已。
他对我微笑,一如金顶上最后一瞥间看到的淡淡笑意。
世上的纷纷扰扰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就会消逝,留下来的是他给我的感情。
只有这份感情是真真实实的,因为他用尽了自己的一切来要我了解、接受。
我没有给过他任何东西,也不曾为他做任何事情,除了一次一次的伤害。我总是认为他不会有事,什么都可以承担。
其实左回风,你说过做过的一切,唐秋都铭记在心,不曾忽略,不曾忘怀。
所以至少告诉我,你在生生死死的哪一端?
无论哪里,我都去找你。
晕晕沉沉中无法计算时间,也记不起见过多少次唐斐焦灼的表情。直到有一天,我睁开眼睛,突然发现自己完全清醒过来了,一直在体内冲撞的疼痛也缓和下来,变成了微弱的钝痛。

似乎正是黄昏时分,屋里洒满了桔黄色的淡淡光晕。
唐斐伏在床边睡着了,眉头锁得紧紧的,还拉着我的一只手。
他好像瘦了不少,脸色憔悴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全身上下毫无力气,连半根手指也抬不起来。我费力地略略偏过脸,离他远一点。
只是细微得几乎无声的动作,唐斐却猛地抬起头,就像根本没睡着一样。
视线相交间,他目光里满是几近失控的狂喜,拉住我的手竟不住发抖:"悠,你真的醒了?"
我醒过来,对他来讲是这么高兴的事吗?可惜而今我愿意对他说的,只剩下一个字。
"滚。"
唐斐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他看着我,似乎有些愤怒,又有几分不可置信:"悠,你……"
门外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进来一个拎着药箱形容枯槁的陌生老者,面无表情,下颌留着整齐的山羊胡,毫不客气地示意唐斐让开:"能醒来就算捡回一条命,别再添乱,就算唐门也找不出第二枝九转灵芝了罢?"

我不禁微感意外,九转灵芝是药中圣品,相传有起死回生之效,门中视为重宝,连唐越当年病重都没有拿出来,如今居然用在了我身上。还有,唐门素来不请外人看诊,这一位来头必定不小。

不过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寂静的房间里,一时间只听到唐斐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在床头坐了片刻,终于慢慢松手起身,走出门去。
从动静判断,被晾在一边的老者正在有条不紊地行动,踱过来,放下药箱,坐下,冰冷干瘦的手指搭上脉门。跟着掀开被子放到一边,将我整个人稳稳地翻过身来。

我随他摆布,动不了也不想说话。
就在意识逐渐飘远的同时,头顶的百会穴毫无预警地传来一阵酸麻,身体本能地一颤,不等反应过来,强间、脑户、风府、大椎几处穴位接连中针,跟着酸麻起来。此人出手如风,转眼间,督脉三十处大穴无一得免,运劲深浅收放俱各不同,郁积在胸口的浊气立时松动了许多。

隔衣认穴还能如此精准利落,手法确有不凡之处。
我静静地听着他收拾起金针离去,门口随即有人低声道:"钟老先生,请这边走。"口气颇为恭敬。
钟老先生,心里不受控制地震动了一下,难道是"南钟北王"中的医圣钟冕?左益州请他到蜀中不是为了替左回风解毒的吗,为什么反而到了唐门?
应该找机会问一问,他说不定有左回风的消息……
"老朽什么也不知道。"
"看在左丫头相求的份上千里迢迢赶来,四川分舵那边人去楼空,连只鬼影也见不着。"山羊胡老头说着面现不快,迅速转了话题:"听说你医术不坏,看老朽这套针法如何?"

今天下针的是任脉二十处穴位,仍然是隔衣认穴,一路下来流畅若蜻蜓点水,毫无滞涩,也难怪他得意。我勉强点点头,提不起兴致夸奖:"左家父子的下落,江湖上一点消息也没有么?"

钟冕显然颇为扫兴,一言不发地绷着脸收起金针,准备离开。
和唐仪昨天说的一样,看来,四川分舵确实隐匿起来了。
我只好继续问:"那么其他分舵呢?金陵左家庄呢?"
钟冕未及开口,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唐斐沉着脸踏进来,冷冷道:"何必要向外人打听,那么牵挂的话,何不来问我?"
问你?我突然觉得很可笑,淡淡地告诉他:"你说的话,我连一个字也不信。"
唐斐冷笑道:"说得好,想来就算我告诉你,自从金顶出事到现在,根本没人见过左回风和左益州,你也不会相信。左少庄主是何等样人,区区一点毒和一点小爆炸怎么奈何得了他?"他打量着我的表情,嘲讽之意显而易见:"我只是有些奇怪,一个多月了,你病得这么重,左回风没有亲自登门不说,连通口讯也不曾带过来,难不成把你忘了?"

的确,杳无音信,听到的统统是坏消息。
唐斐冷嘲热讽是常事,可是这一次,真的有点受不了了……
我抬起头对着他,心中一阵恍惚,跟着便是一大口血吐在地上。
钟冕大怒,对着唐斐重重一甩袖子:"还不滚出去!老朽的心血岂能让你这般糟蹋,半月之内再进这道门就等着收尸!"说罢见他呆在原地不动,索性动手去推。

唐斐脸色发白,不知在想什么,居然被一个枯瘦老人毫不客气地连扯带搡推出门去,关在外面。
钟冕宣称,至少要心无旁骛地静养半个月,才能算脱离险境。而我真正有机会得知左回风当日的情况,正是在半个月后。
我想是唐斐安排好的,否则缘持方丈和丘妙风怎么会赶在最恰当的时候突然来看我。
缘持一身僧袍风尘仆仆,脸色还算安详;丘妙风衣饰整洁却掩不住疲倦之色,左臂缠满白纱吊在颈上,远比缘持显得狼狈。
唐斐扶着我在椅子上坐好,自己也陪坐在一旁。
相互寒暄几句,缘持和丘妙风的眼神里都有几分细微的惊异,我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很糟,躺了太久,本来合身的衣服如今变得又松又宽。
他们怎么想都无所谓。我的眼睛始终盯着丘妙风,金顶出事时缘持已随我们下山,但是她还留在上面,一定知道情形如何。
恐惧的感觉越来越强,心跳得又急又沉,努力了几次仍然问不出口,还是唐斐首先开口:"丘掌门全身而退,实是峨嵋之大幸。可否看在我等日夜忧心的份上,将当日状况见告一二?"

丘妙风注视着我,神色数变,叹了口气:"此诚天意,虽因唐门而起,事已至此,唐掌门也不必太过负疚。"
"当日唐掌门率弟子下山后,群情忿忿,要左家还出一个公道来。左少庄主于是言道,早已料到有此一日,武林盟主之位,唯有德者居之,左家既负众托,自当卸去此任,听由处置。说罢便取了一本旧册子要交给武当鹤竹道长,请他代转给缘持方丈。"

虽只寥寥数语,还是能听出当时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问她:"后来如何?"
丘妙风苦笑道:"先是丐帮不答应,认为交给鹤松不够稳妥,双方门人子弟吵了一会儿就打起来了;崆峒出手帮丐帮,华山去帮武当,越闹越大,有人干脆乘乱袭击左少庄主,左家的手下当然不干,又有人怕秘笈被抢走,加进来缠斗。左益州失势袖手,缘持大师也不在,当时竟无一人能稳住场面。左少庄主见此情形,长叹一声,便将秘笈丢在火堆里烧了。"

我听得几乎屏住呼吸。的确,这大概是唯一的办法了,只是这样一来他必然会变成众矢之的。
侧脸看去,唐斐支着额头不知在思索什么。又有谁能想到真正的玄天秘笈根本就在他手里。
沉默片刻,缘持合十道:"左少庄主此举善莫大焉,只可叹浩劫天数,非人力所能改变。"
丘妙风点点头:"不错,经此一劫,本座方知人力有时而穷。"许是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她脸色有些苍白,深深吸了口气,"现在想来,那一刻先是场地正中央炸翻,然后自东而西,由南向北,不知炸了多久。多少高手转眼血肉横飞甚至无影无踪……"

"那么左回风怎样了?你看见他没有?"我的声音抖得厉害,但这不重要。左家的木棚在正东,能有多少时间逃开?站在中心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丘妙风沉默片刻:"当时左家的木棚因为打得太过厉害,已经倒塌。唐门下峰后北边空出一小块地方,左少庄主于是带着下属退到那里。"
我的心跳猛地快了几拍。下峰的路在南面,北边是一片悬崖,唐门的木棚也早就塌了,左回风可以说退到了死角里。可是我记得,唐门的木棚下方还有一条至少能容十几人的坑道,如果及时藏在里面,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唐掌门可是想到了木棚地下的机关?"丘妙风缓缓道:"这条生路还是左少庄主指给本座的。本座带了两个弟子慌不择路躲到北边,正是靠了它才逃得性命。只可惜……左少庄主自己却来不及用上。"

最后一句话无异于重重一击,听在耳中只觉得晕眩,包括自己在内所有的声音都像从天边传来般遥远:
"为什么?"
"……似乎看到他和左盟主起了争执,多半耽搁了时机……"
…………
耳边嗡嗡响成一片,丘妙风和缘持之后说了什么,都记不太清了。
后来唐斐把我送回去,他抱住我说了什么,我也一句都记不起来。
一个字也不想听。
生死关头能有什么争执,左益州自认活够了而已。
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想我至少明白了两件事:我要离开唐门,不惜任何代价;还有,唐斐绝不会答应。
病不至死的话,总是要好的。我开始静养。
我要求回到自己的住处,唐斐默许了。现在唐门的实权又回到他手里,只有唐仪和唐昭有时能获准来看看我。
其实即使病好了,说不定也没有用;正如我就算离开了唐门,也不知该做什么。
我每天只是盲目地服药,接受医治,等待着某种程度上毫无意义的痊愈。
我努力不去想左回风,现在发疯还嫌太早。
钟冕倒不愧是医圣,潜心医理,终日钻研,一心想把我调理回健康完好的唐秋,可惜我实在不怎么争气。
有一天他终于不以为然地对我撇了撇嘴:"世上本无一事值得烦恼,等你活到老朽这把年纪就会明白。
我没有答话。既然离他的岁数还很遥远,为什么一定要明白。
撇了几次嘴后,钟冕气哼哼地在怀里摸了半天,丢给我一张叠得很精致的信笺:"舞柳丫头找不到父兄,急得要死要活,托老朽带了这个给你。拿去,老朽还没见过你这样不死不活的……"

最后两个字讲得含糊不清,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小心地拆开信笺,里面果然是左舞柳柔中带刚的笔致,只写着一个字:忍。

第三十五章 我心匪石

左家终于还是传来了消息,虽然远不是我期盼的那种。我苦笑了一下,把纸条丢进火盆,看着"忍"字迅速化成了灰烬。
舞柳如今必定不好过,然而,这个字很明确地表达了她的态度。
她不放弃。
舞柳,我也没有放弃,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左回风曾经对我说,人一旦死去就一了百了,再也不可能重新来过,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所以在内心深处,我其实不相信他会葬身火海,到现在也不相信。他那么用心地想化解仇怨,怎么会允许自己功亏一篑,让所有的希望都化为乌有。
丘妙风说什么都和我无关,她又不曾亲眼看见什么。
钟冕不知何时开门出去了,或许是想让我独自静一静。
我拉过外衣披在身上,费力地下了床,扶着椅子挪到窗前。
轻轻推开半页纸窗,三月了,迎面而来的清寒的风里,已经带上了湿润细微的暖意。小小的院子外面是通往药圃的路,不时有往来的脚步渐近渐远。
烟水色的穹苍下,寂静的山麓中,连绵的红色与灰色屋宇显得如此安详。
这里是唐家堡没错,然而那个我漂泊在外时每天都在思念的家,再也无可寻觅。
我在这里得到许多,而后失去更多。
此时此刻,困守在曾经住过十多年的房间里,我只知道早年的回忆业已褪去鲜明的色彩,连追忆往昔的惆怅也被碾碎过好几次,变得无关紧要。
小院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推开了,唐斐走了进来。
水墨色的衣衫,淡定的神情,熟悉又陌生的容貌。
他见我站在窗前,眼神一闪:"你不能吹风,回床上去。"
我不去理会,只当他不存在,心里却慢慢升起一股近乎麻木的厌倦。这些日子,唐斐每天都会过来。我对他视若无物,他起初还会忿忿地拂袖而去,现在却仿佛习惯了,纠缠的时间越拖越久。

时间长了,我也开始明白他目光里的含义。
只是略略恍神的功夫,门开了,唐斐的动作很快,我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都被抱起来,放回床上。跟着身下微沉,他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漠然望着上方的床幔,不言不动。每次起冲突都会吃亏,等到他觉得无趣,自然会走的。
过了一会儿,耳边听到他极轻地叹了口气,不但没有退开,反而贴了过来,直到把头埋到我的肩上。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拥抱,其中混着某种奇异而渴切的意味。靠得太紧了,体温和呼吸都要混在一起般地密密贴合。有生以来,能够离我这样近的只有左回风而已。我咬紧嘴唇,用力挣了几下却毫无用处:"你滚开!"

我的声音里满是厌恶,唐斐必定察觉了,因为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却仍然不肯松手。
瞬间,近乎狂乱的怒火伴随着屈辱的感觉直冲到头顶。
何必要忍,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我竭力挣扎起来,我不要被他碰到。
还是不行,他的肩膀压得很紧。于是我偏过头,竭尽全力死死地咬了下去,立刻满口充满了腥甜的液体。
唐斐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或许是太过突然,他低低地哼了一声。
我的心里好像在燃烧,一口不解恨,换了一个地方,再度用力咬了下去。
很疼么?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痛不痛,因为我自己已经疼痛得快要疯狂,快要死去。
大概吃痛不过,唐斐终于松开了手,他退到离我稍远的地方,侧过身坐了起来。
力气用得差不多了,我喘息半响才勉强撑起身体。
唐斐坐着不动,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我咬得不轻,他的肩膀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渐渐扩大汇在一起的两片血迹。
良久,他终于轻声问道:"悠,你是真的决意恨我,不再理我?"声音里仍然带着一贯的冷漠,然而,朝我凝视的目光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寂寥疲倦之意。
这本是根本不必问的问题,可他不但问了,而且很认真。
心里有些轻微地发紧,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或许是唐斐最后一次试图与我言归于好,最后一次试图向我索取他想要的东西。
在这些方面,他的耐心向来不算好。如果被拒绝了,他会怎样做?我不能确定,但也不想骗他。现在的他甚至不值得被我欺骗。
他想要的,总是我恰恰给不了的。
我平静地告诉他:"不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绝不原谅你。"
唐斐的身体不易觉察地摇晃了一下,有一刹那,他眼中滑过了一抹近乎于空虚的黯然,但是等到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时,又恢复了惯有的神色。
房门闷闷地响了一声,他走了。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我都没有见过唐斐。可是据钟冕说,他每天都会派人来询问我复原的情况。唐仪也带着几个地位较高的弟子又来看过我两次,他提到唐斐把门中各项事务处理得很妥帖,只是脾气有些阴晴不定,言下之意颇为担忧。

我和左回风之间的事情,唐仪心里多少明白一些,但是他知道唐斐的所作所为吗?我看不出来。
知道与否、参与与否,都是一样的,对唐仪来说最重要的是唐门,不是唐悠也不是唐斐,他何尝不是曾经想置左回风于死地。
要摆脱眼下的状态,只能靠自己。
日子居然变得很宁静,我能做的,只是努力地配合,尽快地复原。
虽然缓慢,我还是在一点一点好起来。
左回风还是杳无音讯,即使有什么消息,我也无从得知。
我尽量不去想他,然而相识半年,他留下了太深的痕迹。
我渐渐开始失眠,每天都在夜半无缘无故地惊醒,然后反反复复地回忆起左回风陪伴在旁边的夜晚,想起他固执地环过来的手臂,以及温暖舒展的气息。
思念如潮涌来,将我湮没其中,再也无法入睡。
也只有这些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不至于麻木。
当我痊愈到可以独自在小院里散步的程度时,钟冕宣布他已经尽足了人事,要告辞了:"老朽医不了心病,再者素来自在惯了,此地规矩森严,不合吾意。"

如果不是左舞柳拜托,唐斐即使派人去请,他大概也不会来。依照唐门的传统,对他这样医道高明的国手一向敬重,可是这回大概是防着我,所有相关药物、工具都被管得滴水不漏,钟老先生着实受了不少委屈。

习惯了他每天耳提面命,难免有些不舍。然而唐门不是善地,早日离开也好。
于是我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钟大夫,就请你在你动身之前帮我一个忙。"
和唐斐之间的层层牵扯,总要有个了结才行。
钟冕离开的第二天一切如故,风平浪静。
第三天入夜时分,当我端起临睡前最后一碗药时,察觉出了里面的异味。是那种令人几个时辰内不能使用内力的化功散。
眼见端药的丫鬟目不转睛地等着我喝下去,我淡淡冷笑了一下,一饮而尽。
山雨欲来。
丫鬟例行地掖好了被角和帐角准备退出去时,唐斐来了,带着一个药箱。他身后跟着两个下人,一个端着簇新的铜盆,另一个提着一壶热气腾腾的开水,小心翼翼在屋角摆好。在退出去前,其中一人挑了挑桌上的油灯,似乎加了两根灯芯,屋里顿时亮了不止一倍。

唐斐的神情有些不同往常,眼神看似淡定清明,却交织着某种奇异的光彩,似乎很愉悦,又似乎有几分伤感。
他自顾自地坐下,顺手拖过窗侧的长几,把药箱摆在上面。
我坐起身来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感到全身上下都不自觉地绷紧了。直觉告诉我,今夜恐怕难以善了。
唐斐从容不迫,对我冷冷的打量似乎毫无感觉:"悠,钟冕辞别时说你虽然身体还虚,所幸已无性命之忧,我来把脉看看。"说着扯过我的左手。
我用力抽回手,淡淡道:"用不着,只要不必见到你,我就很好。"
唐斐皱了皱眉,反手回扣,捞住了我的手腕:"我有话要说,愿不愿意都得听完,你打不过也争不赢,何必徒劳如此。"他手上跟着加了一分力道:"悠,你此刻根本用不出内力,明白我的意思么?"

很平淡的口气,和当日金顶炸毁前夕一样笃定。我不再动弹,任由他仔细地切脉。
印象中,唐斐从没有这么认真过。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微微舒了口气:"钟冕确是高手,看来是没有问题了。"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没有问题是什么意思,你有话不妨直说。"
唐斐定定地凝视着我,渐渐地,他的目光里多了一层温柔眷恋的意味,柔和宁定,深切而弥远。仿佛透过我,他可以看到憧憬的一切。
"我只是想问问,你在外面漂泊的三年中,有没有想起过我?"
打算从叙旧开始吗?真是难得。我冷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是的,我总是想起他,刻骨铭心。所以一次又一次回到唐门,直到牵挂消磨殆尽,情义两皆虚空。然后他却好意思问,你可曾想起过我。

唐斐等了一会儿,唇边泛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其实不必问也知道,你身上的毒是我下的,当然会时时记得我,可是我却一直想要忘了你。小梦心里过不去,她总是不停地提醒我,我只好把她送走。到后来,有段时间每天都忙到深夜,我以为已经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了,可是这时候却收到了你的信。"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里多了一点寒意:"悠,我确实想过放开你,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每次都是。"

我默然以对,都过去了,唐梦也不在了。

寂静中,唐斐的手指轻轻敲着案几:"小梦说你认识了左回风,那时候我才知道,你也可以对一个相识不久的外人假以辞色,我甚至还想过你会不会是为了世仇才与他虚与委蛇。"他笑了笑,只是声音里殊无笑意:"可是你和我不同,纵然介怀二十年前的仇恨,也不肯报复什么。多少年了,你心里在意的从来都只有我们。所以我才会不知不觉把你看作是我的,无关世仇也无关掌门之位。你开心也罢、不幸也罢,都应该由我而起,自我而终。那些天我每天都在想,即使你不肯回来,也要想办法逼你出来。"

"可是你还是回来了。悠,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这么多年来,是我欠你良多。我曾经下毒令你几乎没命,也曾经偷袭你,让你重伤昏迷,我和小梦成了婚却没有好好待她,这些你都愿意原谅我,只除了这一次,为了左回风。你这些天不言不语,想来已经打定了主意,可是我却盼望你陪在身边,再也不要离开。"

我一言不发听到后面,冷心冷情的唐斐,也会盼望有人陪伴……?
晚了。岁月蹉跎而过,那些悠悠流年里的往事宛如逝水,追忆起来不过徒增惆怅。业已无可挽回的现在,难道他还想重新抓住什么?
"事到如今,说这些没用了。"我淡淡说道:"我不可能留下来,更不可能象往昔一样。唐斐,你什么都要得到,未免太自私了一点。"
"没用吗?"唐斐的微笑里多了几分飘忽:"我当然知道没用,可是今晚还是忍不住想统统说出来,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这些话在我心里积得太久了,越是不说,越是无从开口。"他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反正到了明天,你什么也不会记得。"

什么也不会记得……?瞬间,脑海里有什么猛然一闪:"你要……"
目光相对,唐斐的眼神奇异而灼亮,他缓缓打开药箱,取出一块雪白的纱布平铺在长几上。跟着拿出一包金针,一根一根在纱布上摆好。
油灯依然稳稳地燃着,明亮的光芒映出了修洁而稳定的手指,崭新的金针。
唐门有一种秘传的针法,可以封住人的记忆,依灌注内力的时间长短决定封住多久。不久前,我还想过要把它用在叛变的外姓弟子身上,左回风同意了,但要求我暂缓动手,再斟酌一下。

他是对的,谁能忍受自己这样任人摆布欺凌。
左舞柳送来了一个忍字,可是要忍也无从忍起。
唐斐,这就是你最终的选择?
我的心早已经冷了,但它还可以再冷一些,直到毫无知觉。我牢牢拥住被子,向后缩了一下,靠在床头上。
唐斐的声音倒是很稳定:"你不用担心,用不了多久,到了明天早上,一切就都过去了。"
看来他并不着急动手,这就好。我咬住嘴唇,暗暗伸手到床褥和床头间的缝隙里摸索,很快触到了一块尖锐的东西。
前些天故意摔碎的药碗碎片,费了不少力气才能藏到现在。
这套针法需要五根长针,十三根短针,唐斐正在检视金针,但我能感觉到,他在注意我的动静。
好在两只手都在被子下面,我右手握住碎磁片,朝着左手腕用尽全力划了下去。
一阵冰冷剧痛,两只手同时感觉到了泉涌般的温热液体。手腕是血脉集中的地方,我一向知道划哪里出血最快最不容易凝结。
抽搐般的疼痛一波跟着一波从左腕传来,我竭力保持神情不变,左手一点点移动,直到触及床头靠外一边的床柱,用力抓住。
下面一小块地板已经请钟冕掀开了,血会一直顺着床柱流下去,直接渗入新挖开不久的泥土里,有层叠的幔帐和被子挡住,加上屋里连日来浓郁的药香,唐斐即使近在眼前,也难以发觉。

还记得钟冕当时暴跳的表情,他救了我,我不仅无以为报,还提出了与医者天性背道而驰的要求。
耳边仍然能清楚地听到唐斐在说话,只是多了一点嗡嗡的杂音。
他在对我说:"悠,左回风已经死了,你总要活下去,一直记恨我又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不可能释怀,既然如此就全部忘了吧。忘记雁云宫,忘记你和我的身世,忘记左回风;过去的事情有我替你记住就够了,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我努力过要对小梦好些,可是想要的终究不是她。悠,我此刻已经没有仇可以报,唐门孤清僻静,你却连和我说话也不肯。我早已习惯了你过去待我的样子……明天早上,你第一个看到的人一定是我,我今后会一直对你很好……"

很温柔的声音,几乎不象唐斐,这么多年来,对唐梦,他也没有这样温柔过。应该是真心话吧,因为我听了也不可能记住。
确实,恨有什么用,我从不想恨任何人。
可是唐斐,我还是恨你,也恨自己,你我终究走到了此时此刻。我们走了那么远,远得再也无法回去。
血流得很快,身上已经毫无力气,我勉强对他微笑了一下:"唐斐,有一点你要明白,我是个人,不是一件东西。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死了。我不要你对我如何作为补偿,更不想前尘尽忘,我只想要一个了断。"

四目相对,唐斐唇边的微笑迅速消失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让我看看。"
他靠过来了,我没有躲开的余地,抬起右手推拒了两下,毫无作用。眼前阵阵发黑之下,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身上一凉,整幅锦被都被揭开了,唐斐的声音突然多了几分颤抖:"你疯了吗?到底想干什么?"
他紧紧抓住了我的左臂,迅速点了左肩两处穴道。
还是不行吗?我定了定神,侧过头看去,一线细细的白色正从床头地下缓缓升起来,升到床沿高时扩散成了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烟雾,有生命般朝唐斐飘去。

唐斐正撕开衣袖,用白布紧紧扎住我手臂上端,毫无觉察。
我死死咬住嘴唇,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白色的烟雾飘到唐斐身边,看着唐斐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跟着松手捂住了心口,整个人几乎无法控制地伏倒在床边。

心头细微的疼痛顿时扩大成了锥心的痛楚,几乎令我不能呼吸。
然而唐斐并没有昏过去,他扶着床沿坐起来,继续在我手臂上打结。我才发现血流还没有完全止住。
他的手不住发颤,处理完手腕又从怀里取出一瓶药,往我口中塞了两颗伤药。最后才问:"你……对我下了什么药?"
不过短短片刻,他的脸色完全变成了惨白,额头尽是冷汗,连嘴唇也没有了颜色。
我望着他,缓缓说道:"这是蛊,噬髓蛊。我本来想拿来对付左益州,想不到,到头来用在了你身上。"
听到"噬髓蛊"三字时,唐斐的眼神乱了一下,停了一停,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原本要给左益州的,却下到了我身上……唐悠,这该是你用过最阴狠的毒了罢,原来比起左益州,你还更恨我一些……"一言未毕,便是一口黑血直喷出来,染在早已浸了鲜血的床单上。

噬髓蛊并不是蛊,而是毒。蛊虫以血为食,本身不会入体,也没有剧毒,然而成熟的蛊虫在一次饮足了血液后产生的气息却剧毒无比。毒名噬髓,顾名思义,蛊毒入体后随着经脉血行在周身游走,十五天后入骨,再十五天命绝。这三十天中,中者所受痛苦遍及全身每分每寸,难以形容,偏偏却全身无力,求死不得。

故此,在武林同盟百年前禁用的十三种无解奇毒中,噬髓蛊名列第一。
左回风当日来过之后,我把刚刚养成的蛊虫埋在房中地下,决意不带上金顶。只要不再接触血,三个月后自然死去化尘。唐斐同意让我搬回这个房间之前清理了所有的药物,但他不知道蛊的存在。

最终,就是这样了。
不过片刻,唐斐已经摇摇欲倒,他二十余年来受过许多苦,可是大概都还比不上眼下。我强忍住一阵阵抽空般的心悸,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摆在他面前:"使用噬髓蛊需要血,天气越冷,所需的血越多。我提到左益州,只是想要你知道,如果没有左回风,我早已死在峨嵋金顶,无论你有多少炸药都是一样。"

见他一动不动,只好动手倒出一丸药放在桌上:"这是解药。"
唐斐慢慢伸出手,把药拿在手里,虽然脸色惨白,仍然可以看出那抹惯有的讽刺:"据说中了噬髓蛊的人,痛到何处,何处便枯萎坏死……你虽然医术高明,区区一粒药也不可能简单地解开。"

冷冽的声音里掺杂了些微的颤抖,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唐斐的神色,他或许想掩饰,但绝望和微弱的希冀还是不受控制地混杂在一起。我咬了咬牙:"你说得不错,虽然有解药,但是蛊毒既已入体,必然侵入经脉。性命可以保住,但你从此经脉弱于常人,再也不可运功习武,更加不能与人动武。"

此言一出,房间里顿时一片静寂。唐斐的手颤了一下,解药掉在床上,他看也不看。
他的眼睛只盯着我。
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脸上见过这样复杂的表情,茫然的怨毒与疲惫的痛楚不甘交织在一起,还有失落的脆弱。
如果神智清醒,他绝不会允许我看到他此刻的样子。
最后一瞬,我在他眼中看到的是几近凄楚的温柔。
这是唐斐对我的感情,毋庸置疑。
对我来说,这个注视又如千年般长久,我想起了唐斐也不过二十二岁,以及他练武的种种苦楚,想起了唐梦最后的嘱托,还有左回风留给我的那个微笑。
晕眩的感觉一波接一波,隐约看到唐斐象从梦中惊醒般移开了眼睛,然后他沉声问我:"悠,这就是你想要的了断?"
是的,我不在乎生死,只想结束这一切,我受不了了。唐斐,长久以来你一直都错了,但是我也错了。你不该这样毒辣,我更不应该总是认为我欠了你,对你一让再让,使你习惯了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

若非左回风送来玄天秘笈,你的内功早在两个月前就废了,所以,就这样好了。你不要再来逼我,我也不要逼你,从此再无瓜葛。
我不记得迷离中这些话究竟说出了口还是只存在于脑海中,只觉得他在不住摇晃我,对我说话。
不要再打扰我了,让我睡下去。可是摇我的人毫无放弃的意思。迷迷糊糊中口中又多了粒药,跟着被连灌了几口温水。
勉强张开眼时,整个人又脱力地靠在了唐斐身上,床上的药丸已不见了。唐斐的脸色比纸还要惨白:"你到底流了多少血,就这么想死?"
……全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劲道,也许真的不行了。可我,其实还想活着。我刚才想到了一件事:钟冕刚走,你就急着动手,会不会是因为打探到了左回风的消息……

感觉到唐斐的手抚上了我的脸,低声道:"多少风浪都过去了,我本以为从此海阔天空,想不到竟栽在你手里。悠,你只记得我恨你怪你,可是在这世上,除了自己,我最相信的也是你,所以才会落到这种地步……你空有一身本领,却从来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子,还要给我解药,就不怕我一时激怒动手杀了你?换了我,总是能把别人折磨得死去活来,自己却毫发无伤;就算没有了武功,最先想到的也还是要活下去……"

似曾相识,左回风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是什么时候……
毫无温度的修长手指缓缓扫过我的眉眼额头,动作慢而细致,象在细细地描绘,又象在用心记住什么,最后轻轻遮住了我的眼睛:"悠,我的确毒辣,但终究狠不过你。你……赢了。"

……看不见唐斐此刻的表情,可是他的声音里那种被刻意淡化了的惆怅和疲倦却深深地刻在了我渐趋散漫的意识里,反复地回响。
再醒来时,还是原来的房间。床缛、锦被和身上的衣服全都换过了,坐在床边的不是唐斐,而是脸色沉重的唐仪。
我昏睡了两天。在醒来前一天的夜里,唐斐一声不吭地走了,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只留下一封信,一如三年前的我。
大小事情都落到措手不及的唐仪身上,也难怪他心急如焚。
我只好告诉他,我们吵了一架。
我知道唐斐是真的走了,他放手了。
两天来昏迷的朦胧中,曾经有人长久而反复地吻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当时的吻里有血和药草的味道。
那是唐斐对我的道别。
右边衣袖里硬硬的,象有什么东西,晚上所有人都退下后,我把它抽出来。
是一本古旧的书,左回风送来的玄天秘笈。
我就着灯火翻了几页,入目赫然是唐斐在峨嵋金顶藉以震慑群雄的绝杀三式,最后一招"天地如故"下面仍然是陈旧随意的笔迹。
"今朝之浮生万绪,他日之白草西风。"
底下如今多了一行批注:"白草西风百年后,任我予携是今朝。"
落笔挺拔凌厉,是唐斐的字迹。短短两句,把前书的苍凉雄浑之意破坏得七零八落。
有些想笑,然而在反应过来之前,泪水已经一滴一滴落下来,把墨迹模糊成一团。
初春时分,房间里还摆着火盆,我最后看了一眼,就把书放进火盆里,看着玄天秘笈迅速化为了灰烬。
是年四月初三,唐仪接掌唐门。
三天后,我离开了唐家堡。
特地选了清朗的天气上路,可是当马车走出唐门地界时,天上又是阴云密布雷声隐隐。
我从车上下来,示意赶车的少年可以回去了。他看看天色,从车厢一角抽出一把竹伞递给我,驾车而去。
身体还有些发虚,但毕竟可以行动自如了。我顺着还算平坦的小径一路朝东走去。
两天前,我在唐斐屋里发现了一张来自金陵的密报,左家虽然仍然毫无动静,可是有人在金陵城门附近看到了很像左回风的人。
日期就在钟冕离去那天。
唐斐,到底不肯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费了一些周折,因为唐仪希望我留下来静观待变,最终总算勉强同意放行了。
还在峨嵋山中,暮春时节,山崖两边尽是树木新抽出来的青绿枝叶和星星点点的小花。
一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不多时就有雨点淅淅沥沥落下来,越下越大,逐渐模糊了视野。
山叠嶂,水纵横,茫茫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可以凭依的唯有脚下曲折的路径。
我对自己微笑了一下,雨天的蜀道又滑又粘,走得很慢,可是只要并非止步不前,道路总会有尽头。
无法确定前面有什么,但我还是要一直走下去。

第三十六章 尾声•归途
之一
雨下了三天了,还没有停。十岁的小珠坐在陋巷里的房檐下,对着连成串的雨帘抹眼泪。爹发急症病了,可是娘连跑了好几家医馆请大夫,要么请不动,要么不情不愿地过来,看诊后连连摇头,说一番令人听不懂的话,然后草草丢下一张药方就走。

究竟是什么病,小珠不明白。可是两天下来,看见爹的脸凹了下去,一片灰沉,她怕得不敢留在屋里。
娘垂泪说,小小的君山县哪里有好大夫,要到上百里外的岳阳去请才有希望。可是说归说,她迟迟没有动身,只是到处求人。爹不过是个得罪了县太爷的师爷,无权无钱。家里一贫如洗,就算到了岳阳,也不会有大夫愿意冒雨前来。

如果爹就这样死了该怎么办呢?小珠边想边哭,又怕娘听见不敢哭出声来。
抽抽噎噎半天,她抬起头来,突然发现眼前站了一个人,顿时吓得跳起来倒退一步,睁大了眼睛。
这个人身形很单薄,脸色是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拿着柄竹伞站在雨中的样子不象人,倒像一缕魂魄。
一个想法迅速闪过她的脑海,难道……是白无常来勾爹的魂了?
"……家里可有大人在么?"
在怕得不敢动弹的时候,对方开口说话了。
小珠呆了一下:"你说什么?"
对面的人微笑了:"家里有大人在吗?我途经此地,进去躲一会儿雨可好?"
作为小孩子,难得听到带着请求意味的声音,而且又温和,小珠壮着胆子再看了他几眼。这个人虽然奇怪,却有双好看的眼睛,眼神沉静柔和。被他看一眼,心情象能安稳不少。

应该……不是鬼才对……吧。
对于擅自把陌生人放进来避雨,娘显然不高兴了。看清了对方的样貌之后,泪痕未干的脸上迅速乌云密布:"这位小哥,我家里有人重病不起,向东三条街就有客栈,你趁早去那边投宿,别在这屋里沾了晦气。"

这个人听了却没有动,轻声道:"对不住,实在是走不动了,我歇一下就出去。"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黑沉沉的里屋:"在下粗通医术,既然有病人,夫人可愿让我略加看视,权表谢意?"
小珠缩在一边,只觉得他静静的眼睛在环视四周时有种了然的意味,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家里三餐不济没钱请大夫的窘况。
娘满脸狐疑地再打量了他一眼,大概确认了不是歹人,也就没有坚持赶人,把他让进屋里。
他好像确实很疲倦,走路的样子有点摇摇晃晃。小珠看见他刚刚站过的地方有一滩水迹,不禁有些奇怪。雨又不大,她想象不出来一个撑着伞的人要走多久才会狼狈成这样。

可是这个狼狈的人确实有点本事,他替爹号了一会儿脉,扒开眼皮看了看,就从怀里拿出两根金色的针在灯上烧了烧,直接从胸前刺了进去,跟着又在背后重重一掌拍下去。

爹只剩一口气了,怎么受得了这样的重手,小珠想要尖叫,可不知为何没叫出声来,施针的人脸上平和的表情让她有了某种可依靠的感觉。
然后爹身体一动,猛地朝床下吐出几口黑色的东西,居然长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小珠一面朝爹扑过去,一面崇拜地看着刚才还觉得象白无常的神医。神医从容地把金色的针收起来:"没有大碍了,这是痰厥之症。大概突然受了些气,火气太旺又吹风受凉才会突然发作,养几天就好了。"

娘扶着爹,高兴得泪光闪闪语无伦次,称呼也马上改了:"恩公真是国手!不知恩公贵姓,如何称呼?也好为您立块长生牌位。"想了想又说:"恩公既然累了,不如今夜就在寒舍歇息一晚,等天晴了再动身赶路吧。"

对方看了爹一眼,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我姓唐,不敢当恩公二字,留宿一晚便足感盛情。"
神医的话没有错,爹吐出了黑黑的东西之后,当晚就神智清醒,能说能吃;到了第二天早上,虽然整个人还是乏,精神已经好得像没有生过病。
可是……神医自己也会生病吗?
小珠坐在床前的小矮凳上,把手巾浸在凉水里拧干,放在他的额头上。
井水凉沁沁的,然而病人烧得额头滚烫,一块手巾没多久就捂热了。
娘进来看过几次,端来一碗草药,很烦恼的样子。也难怪娘烦恼,他喝不下药,送到唇边的话会顺着脸流下来,家里也没钱请其他大夫。
爹来看望的次数比娘多很多,一会儿一次,很奇怪,每次都盯着他的脸象在想什么。
这不,爹又进来了,还是看着他的脸,抱着脑袋坐在一边。小珠终于忍不住问:"爹,你在想什么?"
爹像没有听见一样,又坐了一阵,猛然站起身来朝屋外大声喊道:"小珠的娘,我三天前从衙门里拿回来的暗访文书到哪里去了?"
娘走进来,用埋怨的语气低声说:"叫什么,人还睡着呢。我看那个公文纸结实,拿去垫桌脚了。"
爹冲了出去,隔壁马上传来桌子移动的哐当声,纸张展开的悉索声;跟着,他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走回来,仔细地对着看。
小珠伸长了脖子,纸上画着一个年轻的公子,长发及腰,整齐地束在身后,眉目间有股清雅的气韵。
恩,真是很漂亮的人。相比之下,面前的病人脸庞消瘦憔悴不堪,就没那么好看了。
但是看久了,还真是越看越象……
人像下面有两个字。娘是书香门第出身,闲来会教小珠识几个字,她认出那两个字是:唐秋。
晚上,小珠听见爹和娘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只是通风报信就有一千两黄金,左家庄悬赏的,绝不会抵赖,这样的钱不赚是傻子。"
"有钱虽然好,把救命恩人送出去换钱,你晚上能睡得着觉?"
"说了是寻找故友,必须毫发无伤,把他送去只有好处,不然病在这里没钱治,万一死了怎么办?"爹的声音提高了一点。
"……你好歹等到人醒了,问问他自己愿不愿意。"娘的声音弱了下去。
"真是妇人之见,我跟你说,左家庄连官府的力都能借,那是多大的能耐。据说还用了别的路子在查访。南七北六十三个省,多少人都在偷偷找这个人,能藏得住多久?他自己走到咱们家病倒,就是老天送来的赏金,拱手相让那叫折福!"爹的声音很兴奋。

"可是……"
"别可是了,有了钱,谁还能给我气受。咱们到时就搬到京城去,你不为自己,就不想将来替小珠找门好亲事?"
………………
小珠悄悄披了件衣服爬起来,溜进隔壁的小房间,用力摇床上睡着的人:"姓唐的哥哥,你醒醒,醒醒……"
怎么摇都双目紧闭没有反应,她急了,用指甲在他手上狠狠掐了一下。这一次,他睫毛颤动了两下,忽然反手扣住了小珠的手腕,紧紧拉着不放。
小珠挣了两下,发现对方的手就像铁箍一样紧,冷冰冰地挣之不脱。四周黑沉沉一片 ,她开始害怕了,怕得几乎要哭出来。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叫爹娘来救命时,床上的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呓语,手跟着松开,软软地滑了下去。
小珠明白是叫不醒他了,只好蹑手蹑脚走回去。
这一夜她没有睡好。当时的呓语低而模糊,听不清在说什么,好像是个名字。
究竟在叫谁呢?那个声音里面包含的东西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早上醒来时,爹已经出门去了,到了下午,一辆马车停在巷口,几个县衙里的衙役把人轻手轻脚地抬上去,就这样带走了。
县衙离家不算远,小珠跑过去看,从下午到傍晚,进进出出的人虽不多,县里几个大夫倒都带着药僮来了。
第二天等到爹起身去了衙门里,她仍然去看。傍晚时分,门口又驶进了一辆马车,车厢外表朴素简洁,拉车的却都是毛色乌亮四蹄雪白的骏马。跟在车旁的人虽风尘仆仆,但个个衣着齐整腰间佩剑。

过了一会儿,爹从县衙里出来,看见她急忙拉住:"回去告诉娘一声,爹要到岳阳去一趟,过几天就回来。"
是要去领赏吧?小珠看着兴奋得满脸放光的爹,一声不吭。
她还小,但是不笨。对于救命恩人会被送到哪里,怎样对待,爹其实半点也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是钱。
不多时,马车从正门驶出,平平稳稳地向城门去了,爹也骑了一匹马走在后面。
小珠知道,那个昨天被爹送走的人,就在马车上面。她跟了几步,突然觉得有点想哭,却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她只记得那个人浑身湿透撑着伞站在雨里的样子。
后来给爹看过病后,她偷偷拉了拉娘的衣角,对娘说,可以把爹的衣服借给他换一下。声音非常小,绝不可能被听见,可是他就在这时转过头对她微笑了一下。

既然有财雄势大的朋友,为什么还会落到在旅途中的陌生人家里病倒呢?他夜里想拉住的人又是谁?
这些问题,小珠想不出答案,可是她能想象得出他的朋友如此焦急地寻找的原因。
如果能被那样一双眼睛纯粹地凝视着,会觉得整个人都很幸福,非常幸福。
之二
离开唐门后,行路一直不顺。走路太耗体力,骑马太颠簸;后来雇了一辆车,却在半路遇到了二十多个盗匪,车夫乘着我应付的时候驾着车一溜烟地逃走了。

问题在于,当时我的行囊还在马车里,手边只剩下了一柄伞。
我只好把怨气发在盗匪身上,把他们身上的财物统统洗劫一空。
没办法,金陵太远了,没有钱去不了。意料之中的是这些盗匪都很穷,想来如果钱财足够用,他们也不会愿意冒着雨在路边埋伏打劫。
如此一来,还是只能走路。
很累,我的体力是大不如前了。我想快点到金陵,但是好像越走越慢,有时赶不上宿头,有时又会错过。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经常怀疑会不会就此醒不过来了,做梦的时候也总是看到纷至沓来的人影,大多数时候是左回风。
离开唐门是对的,在唐门养病的时候,我从来都见不到他。在梦里他看上去总是很好,可是毕竟是幻影,我即使伸出手也无法留住。我能做的只是醒过来,然后继续走下去。

次数多了,我渐渐开始恐惧,如果到了金陵还是没有左回风的消息该如何是好,生死茫茫,我要怎样才能确定他尚在人间。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左回风,他的脸色很苍白,坐在床边用手放在我的额头上试温度。
我不敢动,幻觉又来了,而且比往日都要真实,真实得可以感觉到他手掌的触感。
不久,我听到他叹了口气,把手移开,目光慢慢下滑,对上了我的眼睛。
这是我所熟悉的左回风,手、脸、目光样样如是。如果能够真正见到,他一定也会有这样复杂欣喜的神情。
"秋,你终于醒了。"连声音也是。
我一瞬不瞬,贪婪地看着他,没有回答。我没有醒,还在睡,但是如果点破,他就会消失了。
这里好像是个陌生的房间,布置得简单舒适。
头晕得厉害,他动作很轻地扶着我坐起来:"不用急着说话,你身体太虚,先喝点东西。"从微乱的领口看过去,他的胸前缠满了白色的纱布。
温热的汤水送到了唇边,我才觉出喉咙又干又痛。这个梦,怎么越来越象真的。
喝了几口,他又扶着我慢慢躺下:"累的话就再睡一会儿,我就在这里陪你。"
睡?已经在睡了不是么。舍不得闭上眼睛,我靠在他身边,只觉得困倦正象流水一样,缓慢而安然地包围住周身。
再睁眼的时候,头好像不那么晕了。左回风还在旁边,还穿着不久前见到的那身衣服。
这一次,他帮我把散落在前额的头发小心地放到耳后:"是不是觉得好点了?已经退烧了,大夫吩咐可以吃点粥了,还有药……"
居然还是没有醒,再睡下去,我何时才到得了金陵……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再闭上,再睁开,眼前的左回风还是不肯消失。他瞅着我,脸上先是有些不解,跟着多了一丝笑意:"这里是岳阳,我和舞柳听说在君山找到你了,就兼程赶过来了。"他伸出手,隔着被子把我抱住:"你病了好久,现在想起来了没有,秋……"

君山,我确实在君山县城寄宿了。
棉布柔软温暖的触感,淡淡的伤药味道,一切都象真的一样,可是如果这是梦,我该怎么办。
全身都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我花了好一会儿功夫,终于把一只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放在他的手臂上。
轻轻戳了两下,他没有消失。
顺着衣袖滑下去就是手腕,可以感觉到脉搏在均匀地跳动,好像略微有点快。
温暖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他还是没有消失。
我抬起头,终于鼓足勇气问他:"你……是真的么?"
下一刻整只手突然被牢牢握紧了,紧得几乎疼痛起来。然后,眼前的左回风低下头,轻轻地抵在我的额头上。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清楚地看见他深黑的眼珠渐渐蒙上了一层湿意,温柔得好象江南的春天。
"傻瓜,我在这里陪了十几个时辰了,当然是真的。"
门开了,左舞柳端了一小桌东西走进来,在床畔放好,看看我又看看左回风,会意地转身出去了。
她风采依旧,秀丽如画的眉目间带着盈盈的笑意。
左回风依然抱着我,视妹妹来去如同无物:"秋,好好休息,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就回家去了……"
眼前渐渐朦胧成一片,我微微偏过头躲开他的视线,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左回风,好像每次分开一段时间,再见到你时,我都在生病……
后来对于相识以来的种种分离重逢以及前因后果,左回风是这样点评的:"当你的决定正确的时候,时机总是不对;等到时机对的时候,你又往往太执拗,好在我舍不得丢下你,历尽千辛万苦千难万险才算死里逃生,所以现在…………"

……某种程度上,他说得并没有错。
可是上天终究厚待于我。醒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握住他的手。
而唐斐,唐斐留给我的疼痛缈远曼长,似乎永不消失。
好在,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过去总会无可避免地飘零而去,随即现实扑面而来,轮转往复,如同日升月落,花谢花开,江流入海。
之三
快要睡去时,门上有轻微的响动,左回风抬眼看去,妹妹悄然站在门口。
看来是有话要说,他心里叹息一声,有点不舍地把怀里的人放下,下床掩好床帐。
左舞柳果然在隔壁等他,桌上放着一封信:"爹已经到东瀛了,一路上还算平安。"见左回风站着不动,她的口气放缓了一些:"哥,你就不要死撑了,我知道你心里挂念;爹多半也盼望得到你的消息,才会这么快就写信过来。"

左回风把信拿起来,朝熟悉的字体注视半晌:"他不准备回来了?"
"能到处走走也好,爹从来没有栽过这么大的跟头,而且是栽在自己和儿子手里,他怕是缓不过来了。"左舞柳仔细掩上门,淡淡地回过身来:"除了你和爹,从金顶上生还的人只有六十二个,几乎都是因为你指出了地下的藏身之处才能得救,是以爹错杀了唐梦的事,就算是暂时遮掩下来了。我想……不如等到宝宝生下来了,再慢慢劝他看开些。"

也只有新的生命,才可能稍稍冲淡岁月留下的悔恨。
作为儿女,能做的最多也不过是这些。
目光扫过妹妹窈窕依旧的身形,想到连日种种,皮厚如左大庄主也不禁内疚:"舞柳,这一次是我拖累了你。"
左舞柳低声道:"算了,我也是时候有个孩子了。反正你当初和唐秋在一起,我料到你和爹会对上,就已下了决心。只是没想到你们两个能闹到这种地步,爹固然从头到尾都错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左回风默然了,他知道妹妹指的是什么。
停了一停,他正色道:"舞柳,你的心肠素来比我要软些,可是如果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上,所作所为当与我一模一样。"
左舞柳一时无语,她是女子,可是仅仅想象一下兄长所面对的选择,心里就会有种久违的异样鼓动,仿佛回到了十多岁时恣意而为的江湖生涯。双胞兄妹,隐藏在外表下面的是同属于左家的血液。

左家少主的选择其实很简单,他只是什么也没有做。
褚隐南背叛之后,他重新查阅了四川分舵所有与剑南霹雳堂有关的材料,包括一些被隐秘地收藏在暗室的宗卷。这位原分舵舵主隐瞒得并不多,无非是霹雳堂灭亡后火药的去向以及残部的行动。把这些材料统统毁去后,又派人找到了死在唐门至毒之下的霹雳堂门众的尸体。最后的线索则是唐斐,唐斐在决战前夕匆匆上门掳走了褚隐南。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和父亲一起到了峨嵋金顶,等待一切发生,结束。
玄天秘笈从此成为过去,爹的事情也到此为止。武林经此一劫,左益州昔日建立的一切都七零八落,濒临失衡的局面在崩损后重新进入了微妙的平衡。对左家而言,天盟四川分舵和云南分舵损失较大,然而这两个分舵早已亟需整顿了。此外,其他分舵也有不少部下纷纷请假或告辞,要回去重振受损深重的师门。

不知有多少颗他日的种子就这样撒了下去。
然而仅仅为了这些,并不足以让左回风袖手到这个程度,至少不至于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经此一役,唐斐是彻底输了,于公于私,于情于理。纵然与唐秋有那样深厚的羁绊,也再没有一争的余地。
可是代价呢?漫山的鲜血,几千条人命;处在漩涡中心的唐秋,而今憔悴至斯。
她摇了摇头,不愿意再深想下去,望着兄长衣襟里露出的层层纱布,三分难受七分生气,想揪领口又下不了手:"你事先什么也不说,装得算无遗策,还不是把自己伤得爬不起来,被爹带走关起来也毫无办法,简直是活该……结果还要靠我来救,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找到你们,把爹劝走。还有唐秋,你为什么不想想没人受得了这般折腾,能找到救回来根本是侥幸!不要再死要面子了,当时情形到底如何,现在总可以老实告诉我了罢?"

这些话,舞柳大概忍了很久了,直到找到唐秋才敢讲出来。左回风叹了口气,本想轻轻带过,可是想到唐秋适才见到自己的样子,心下不期然一阵翻绞:"我之前勘测地形,看见金顶北边崖侧的松树虽然最多不过半米长,远比南边矮小,却扎根坚实无比,本想爆炸一起就带着爹下去躲一阵。想不到正逢毒发,爹又根本不想活了……他最终肯下去,多半因为还是不忍让我一起葬身火海。当时乱作一团,人人自顾不暇,北面跳崖的有几个,但是那里青苔遍布,少有人能攀住什么。即使攀住,武功不够高也不可能爬上来。"

左舞柳点点头,想起他身上有深深的灼伤划伤,有家传内功才能打出来的掌印,再加上闭口不言的态度,多半当时极其狼狈。
"还有秋,我本以为最多半天,很快就能去接他,况且唐斐不会让他出事,更不会放他离开唐门。"左回风轻轻吁了口气:"这世上本没有所谓算无遗测。我考虑良多,却低估了他几分,又高估了自己几分。"

说到唐秋,他的神情明显柔和了许多。
左舞柳盈盈一笑,突然懒得再说话或者多想什么。虽然这个心思深远的哥在感情上出人意料地任性求全,无论如何,现在总算得偿所愿,接下来应该会老实很久了……自钟师父传书告知噬髓蛊的事情以来,他可是后悔得几乎失去控制.。

唐门里撤出来的那一百多弟子最近吵着要回大理的事,让他和唐秋自己去商量着办吧。
她把注意力渐渐不在这里的左回风送出去,闲闲地关上了门。
今天说到的有些事情,唐秋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可是那又如何,左大庄主身边从此会有他相伴相知。
左家的人就像利刃,只有与剑鞘在一起才能真正怡然顺遂地隐去锋芒。而此刻,左回风历尽辛苦找回来的剑鞘就在隔壁,静静地睡得正熟。

《寒雨连江》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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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寒雨连江》番外合集

番外 自君别后
唐秋走了。
人走了,临别时唇边的微笑还在眼前晃动,飘若飞絮,淡如轻烟,微微掺了几许离愁,更多的似乎是终于抛下眼前一切的释然。
所谓的"眼前一切",主要指的自然是送行的左大庄主左回风。
也不知是不是由于这抹淡淡笑容的缘故,目送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左回风心里越来越是……不爽,他有种飞马赶上,一指点昏那个人,抱回庄里藏起来的冲动,管他什么唐门不唐门,唐斐不唐斐,江湖不江湖。

唐秋此去,前途难测,偏又不能阻止。有些怀念当年自己与舞柳初入江湖时那种不管不顾、横行无忌的劲头了,如果坚持两人一起前去蜀中,情况定然会好些。

然而成事须谋定而后动,他是左回风,理智应当永远胜过感情,所以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目送,看着唐秋的背影远远地融入淅淅沥沥的烟雨中,不见了。回到庄里,忽然想起今晚是不会有人别别扭扭地背对着自己躺在床上了,于是他开始后悔方才的过度理智。

既使如此,还是得像平日一般绷紧这张面皮,不能让旁人看出任何反常的端倪。可是再一想,为了唐秋已经破了太多的例,在旁人眼中自己的反常恐怕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再来装作若无其事未免欲盖弥彰。而且,这些日子来脑中摆了无数乌龙,也该好好整理一下。

于是左大庄主心安理得地决定暂且抛下堆积如山的事务不理,专心致志地喝一次闷酒。
房里摆好四坛酒:竹叶青、女儿红、花雕、烧刀子。
下酒菜若干。
万事俱备,开始喝。
碧绿清澄的液体在杯中荡漾,想了想,加入几滴女儿红。
殷红似血的一缕,在青碧中缓缓扩散开去,摇晃几下就不见了。一口喝干,腹中一股如火如刀的热气直冲上喉头,爽快又干脆。
左回风曾经有过无所顾忌快意恩仇的日子,只可惜这样的时间很短。年仅十五岁的他很快发现江湖原来是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各种势力交织起来的,像是纵横交错的网子,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自有一套明里暗里的规矩。明里最大的规矩是两个字:情、理;暗里最大的规矩也是两个字:名、利。至于苍生、天良、侠义等等美丽字眼都是挂在门外的金光闪闪的匾额,看一眼炫目,两眼俗气,三眼便发现里面包着不值钱的破铜烂铁。

初出江湖,老狐狸为他和舞柳指定了路线,圈定了几个必须剿灭和必须打好关系的地方帮派,其余的就统统放手不理,交给兄妹二人自己去衡量。两个人越打名气越响却也越打越是心虚。左回风发现每一个帮派,无论是怙恶不悛还是造福一方,都不是平白无故存在的,各自都有一番道理。恶名在外者未必见其恶,侠名在外者也未必见其善,往往只是各种利益牵扯下传出的口碑不同而已。加之弱小帮派必有强硬后台,名声清白者必有暗里勾当,堪称千丝万缕,很多问题并不是挥剑砍去即可解决的。

好在这是江湖,江湖的基本法则就是力强者胜。自已和舞柳功夫够好,来头够大,只要明里该给足面子给足面子,该翻脸无情翻脸无情;暗里利用利用,挑拨挑拨,再保证一下某些利益的"合理让渡",基本上可以作到无往不利。当然,两个人也没忘记满足一下自身的正义感和恶嗜好,只是离快意恩仇的程度就相差极远极远了……不能不说,自己幼时梦想中的江湖在这次初试锋芒的过程中彻底破灭了,他和舞柳提前变得成熟了,而老狐狸的教子策略取得了最大的成功。

舞柳十八岁时非常不够意思地嫁人了,经过和老狐狸一番密谈,她嫁到了蜀中一户殷实之家,自此淡出江湖。两年后,老狐狸跑到大理去享"清福",事情一股脑丢给了他。

而左回风就这样沿着这条自己发现并且相信的路顺理成章地走下来了,事实证明他走对了。他已经占尽了名利二字,虽然过程中带了一股永远不会褪去的血腥之气,一如老狐狸当年;左家的势力如日中天,武力和财力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威力大到如今可以轻而易举地要官府查封江南最有名的青楼。不过,并不是万事就此大吉的,当各种手段的运用渐臻炉火纯青之境时,他开始疑惑于自己想要最终达成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或者说,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机关算尽兼阅人无数之余,这个游戏已经很难令他乐此不疲。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在尽一分责任,对左家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基业负责,对天盟里一门心思跟着自己的手下负责,还有,代替老狐狸对武林意思意思地负负责,仅此而已。

自己,是生活在一团铜臭与血腥中的。这是左回风很久以前就有的认知。既使左家庄草木青青,金陵城细雨濛濛,这些无形无质的气味依然常在身侧萦绕不去。

坐看风生水起、花落花开,自然万象皆是既美且清,偏偏穿梭其中的世人连同自己在内都是终日蝇蝇碌碌满腹心机,与周遭美景殊不相称。也罢,世间本没有多少真正美丽的情怀。

到唐秋出现为止,都是这样的。
不能不承认,对唐秋的在意确实超出了普通的范围。何以至此,左回风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是因为自第一次见面起,唐秋首先是作为一个人,然后才是江湖人走入他的视野的。

唐秋挑动了他内心久已忘却的那根弦。
初见时,小而破旧的院落里站着个浑身湿透的人,对他沉静地微笑。左回风讨厌那种明明心有所图还努力想笑得云淡风清的人,他通常喜欢让这些故作清高的人脸上的笑容变得扭曲痉挛。可是唐秋的微笑是心事重重的,也是倨傲自持的,最重要的是,他似乎是真的在笑而不是努力想笑给他看。若有所求、掺着丝忧虑却依然沉静的微笑坦白而直接,像自天而降的雨水一样洁净,然而既使是这个微笑也掩不住那张脸上的苍白疲惫。

唐秋就带着这样的笑意割断了右手的筋脉,向左回风交换三个月的时间,动作快如闪电。
恶癖发作,左回风当时忽然有点想继续刁难下去,看看他会不会连左手的筋脉也割断。结果,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就被对方那位一看就知道疯了的娘打消了。

打翻在地的药碗和脸上清晰的抓痕,特别是唐秋眉宇间一掠而过的凄楚不知为何触动了他所剩不多的恻隐之心,他忽然觉得自己正在象恶霸一样欺负人。
回庄后才发现左离的下巴已经掉到马背上了。
为什么要把那个时间所剩无几的病人接到庄里来养病呢?当然绝不可能出于让唐秋喘一口气这种利人损己的目的,他不过是觉得这个人或许并不象看上去那么简单,又或许会是个有趣的消遣对象而已……

三天后关于唐秋的调查宗卷送来了,他发现自己在无意中网到了一条大鱼。唐秋竟是唐悠,那位在继任前突然留书失踪的唐门掌门。
很快排除了唐秋是唐门派来使苦肉计的探子的可能,若是如此,破绽太多,成功的可能性太低,付出的代价太大,也太小看了他左回风。
然后他觉得这是个机会。
老狐狸想灭掉唐门想了不是一天两天了,退隐之前还专门对左回风耳提面命了一番,不外乎唐门行事太神秘,组织太严密,毒药暗器太棘手,不易掌控将来必生事端等等。也罢,唐门确是与众不同的门派,既然是老狐狸最后的野心,能替他完成也好。况且唐门三年前继任的掌门人唐斐算是个厉害角色,行事深沉内敛兼野心勃勃,显然其志非小,不如在他未成气候时干脆将这个门派连根拔起并入天盟算了。

门与派的区别在于门是以血缘为纽带联系起来的,像唐门大大小小上上下下都姓唐,或多或少有些亲戚关系;而派就没有这种局限了。正因为如此,门比派的根基要稳固一些,
"祖上"比"祖师爷"的号召力总归要强的,唐门已有二百余年历史,想要连根拔起谈何容易。如果笼络好唐秋,选个适当的时机杀了唐斐,再把唐门上下搅个人心惶惶,这件事就易办多了。而且如此一来,天盟终于有人可以接替舞柳当年退出时空出的位置,实在是一举两得。

就算不成功,与唐秋接近一些也没有害处。
至少相识之初,左回风是刻意与唐秋相结交的。他很快发现这件事比想象中要难办许多。
唐秋是个看来简单却不易摸清的人。
并不难缠,相反地,性情柔和而沉静。虽说当初他似乎是被唐斐硬生生逼得流落他乡的,言谈举止间却从不见不平之气,连下棋厮杀正烈时也毫无争强好胜之念,总是低垂着眼帘不轻不重地落子,长长的睫毛衬着白皙的面颊,引得人好一阵心猿意马。

一局终了,他会抬起眼帘,那双眼睛像两潭澄明的净水,似浅实深,看似清澈,实则迷离。所有的心思都锁在迷离之后,不让别人窥见。可以确定的是,唐秋有一双非常干净的眼睛,里面盛的一切不管能不能看透,全是真的。

只要左回风言语间不带恶意,他就会从容以对,恰到好处地一边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一边不动声色地拉远距离,拒人千里之外。感觉上不象是对左回风的权力势力有所防范,只是单纯地不愿与人接近而已。

令人不解的是,既然存了防人之心,既然要保持距离,为什么还要常来左家庄呢?
……怕是真的很寂寞也很疲倦了,虽然绝不会主动要求,但是旁人的温暖和好意,他是舍不得往外推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个认知令左回风莫名地有些心软。
唐秋喜欢在下雨天一身湿气地进来,然后坐在火盆边上慢慢把自己烘干。那样子令左回风想起小时候舞柳养的一只小鸟。有一次舞柳白天把鸟笼放在外面晒太阳,晚上忘了收回屋里,到了第二天早晨它已经淋了半夜雨。他和舞柳一起把它裹在手巾里擦干,再放到太阳下面取暖,那只小鸟在阳光里抖着羽毛,三分寒瑟,三分满足,三分不安,十足地惹人怜爱。

实在不象当掌门的料。
可是这样的唐秋也可以泰然自若地在天香楼里改扮成女子,然后面不改色地杀死一个又一个江洋大盗,还干净利落地把所有,嗯,随之而来的麻烦和报酬统统丢给左家庄,最后看上去依旧点尘不染,若无其事,这就有点意思了。

还有就是他的"母亲",唐秋似乎全心全意惦记着这个并没有血缘关系的疯子,把她的病情放在第一位。
不过左回风最感兴趣的是据权宁说唐秋穿上女装简直"国色天香",他盘算着要亲眼看一看。
…………
时间久了,左回风渐渐怀疑或许唐秋吸引自己的程度远比自己吸引他要深。怀疑过后,他发现自己当初计划中的"笼络"已经有点变质,而且也并不想动用理智悬崖勒马。

只要和唐秋在一起,左回风就感觉不到身周的血腥铜臭,就会忘记原先的计划盘算,他会觉得自己只是个纯粹的人,正舒舒服服与另一个人相处,如此而已。

这种感觉无疑很不妙,如果这是一笔买卖,至此已经赔了七成,剩下三成赢面在于唐秋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只宜巧取,不宜豪夺;反正唐秋吃软不吃硬,又对别人的好意毫无抵抗力,要他慢慢卸下心防还不容易?

唐门和峨嵋、青城的大战震动了武林,唐秋的眼瞳里开始染上忧色。他很少主动开口说话,现在却常常对着左回风欲言又止。
事前,交战双方曾经分别派人送来书信,峨嵋、青城要求主持公道,唐门要求不插手,左回风各回了一封四平八稳兼语义含糊的信,大意是左某自有分教,还请放心之类的。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如果什么事都明里掺上一脚的话,左家早就完了。

左回风在收到关于唐秋的第一份宗卷后,曾经拿去摆在唐斐的宗卷旁边仔细对照比较过,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就命人继续查下去,越查心里越是怀疑。这两个人之间的羁绊远比想象中要深,唐秋究竟是为什么掌门不当却飘流江南,而唐斐何以能容得他好好活在世上,都是谜。倘若唐斐的身份真是雁云宫的后裔的话,此次的武林动荡恐怕只是个开始,很难想象以后会闹到什么地步。

不知为何,越想越偏,越想越觉心里酸溜溜不对劲,那个唐斐……实在叫人不爽。
连脑子也变笨了吗?苦笑。
稍稍试探一下,唐秋就露馅了,没能掩饰住对唐门的关切之情。他的脑子也变笨了?加倍地不爽。
本来打算暗里给唐门多动些手脚,探探他们真正的实力顺便大大加以削弱的,左回风改变了主意,他要先解开心里的谜团。
反正,倘若唐斐的真正目的是搅得天下大乱然后浑水摸鱼的话,这一战少说也得拖上一年半载,再看看好了。眼下重要的是先得到唐秋。
唐秋应该是动心了!好久不曾笑过,自己的笑容依然很有杀伤力。唐秋的脸上浮起了难得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着,只差一点,左回风就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吻上去了。当年也曾万花丛中过,然而这样的失神却从未有过,难道是这几年太过清心寡欲,见不得美人了……?

对方态度怎样,左回风还没有完全的把握,然而他隐隐知道自己是越走越远了。
唐秋长得很美,虽然他本人完全意识不到。当左回风半拉半哄地脱下他死命裹在身上的斗篷时,不由自主地惊艳了。平日里素淡的容颜配上繁复的女装,好像一杯清水里调了颜色,一下子鲜明活泛起来,少了几分飘忽,多了几分实感。一时间映得一旁清艳华美的绿牡丹也失却了颜色。

不过,左回风还是喜欢他换回男装的样子。
如同一场旖旎的美梦,包括那首古灵精怪的歪诗,包括那盆无双的名花,包括杯中清清的酒水,包括唐秋柔软的嘴唇……有许多年了,左回风的心情不曾如此愉悦,遇到情字,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而已。

所以说到了晚上,当美梦忽转噩梦时,他是真的无法接受。
不该心血来潮去看望那个只是在苟延残喘的病人的,更不该听信她断断续续的诅咒径自去跑到天香楼去找唐秋的,统统不该。问题是,他己经去了。
那个衣发散乱、满面酡红地被压在粗豪大汉身下的人,真的是唐秋吗?真的是那个清雅脱俗,引得自己心神不定的唐秋吗?明明就是那张脸,那头长发。难怪他一直住在天香楼,想必是夜夜笙歌,得其所哉了。左回风自负聪明,原来一直被玩弄于股掌之上,唐秋,你确实高明!

突然间,那股夹着血腥铜臭的气息又回来了,令他几乎吐了出来。
心目中与众不同的人,原来根本不存在……
左回风的理智暂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极度想发泄的怒气和冰冷得连自己都冻住了的,嘲讽。
然后唐秋不知死活地第二天上午就来找他,连冷静的时间都不给,后来想起来,没有动手伤人简直是个奇迹。或许是因为那天的雨比平时都大,冷得彻骨也就浇熄了他一部分怒火,又或许因为唐秋激烈的反应超乎了他的预料,令他有了些许嗜虐的快感,总之,唐秋得以手足完好地离开左家庄。

左回风想做什么,向来都很容易。暗地里打通关节,第二天官府就查封了天香楼。
随后派人守在天香楼四周以防唐秋逃走。也不想如何,只要唐秋脱下那层故作清高的面具就可以了,既作婊 子又立牌坊可不行。
等到第六天清晨,庄里的下人禀报:唐秋的"母亲"突然断气了。这倒是事先没有想到的,他方自一怔,守在天香楼四周的下属突然飞跑进庄:"少庄主,天香楼楼门大开,唐公子被当众打出来了,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心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六天来无声无息,一下子又闹得沸沸扬扬,透着一股决绝诡异的气息……这应该不是天香楼主事唐梦的主意,唐秋好歹也算是唐门顶尖的人物;难道是唐秋自己要求的?会吗?

如果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样子不是在作戏,就有可能。
心里忽然有些慌,他起身急急走了出去。
左回风知道自己行事很多时候堪当一个狠字,可是当终于看到唐秋时,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非常残忍的事。唐秋的衣衫已被撕得零落不堪,脸上身上都是泥污,斜倚在一棵树上朝他淡淡地笑,澄净的眼眸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找不到一丝属于活人的情绪。笑着笑着仿佛力气就没有了,身子慢慢瘫软下来,本能地想扶他一把,他却用尽全力向后退了一步——事实上只跨出一半就完全脱力了——终于倒在地上而不是伸过去的臂弯里。

蹲下身把他轻轻抱起来,怀里的身体冷得象冰,轻得象羽毛,只有额头灼烫如火。低头仔细打量,脸色死白,嘴唇灰白,半点血色也没有。
忽然记起小时养的那只小鸟,虽然在太阳下晒干了羽毛,几天后还是死了……
甚至想不起来是怎么回到庄里的。管家、丫鬟、权宁还有早就相熟的陈大夫统统吓得噤若寒蝉,直到陈大夫保证了没有生命危险才慢慢冷静下来。后来才发觉,当时心里涌起的情绪是因为无能为力而起的慌乱。

隐隐知道这一次自己做错了。可是哪里错了?什么地方错了?亲耳所闻,亲眼所见还不够吗,那么还有什么可以相信。那天晚上满脸酡红地在男人身下挣动的人,岂非明明就是眼前病得昏昏沉沉的唐秋。

其实在心底深处已经倾向了唐秋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只是无法承认。
每天都过得心烦意乱,权宁不知道原委,见了唐秋的样子就急了,不得不拿出威严来吓退;天香楼的唐梦每天上门要人,手段层出不穷;管家不言不语,眼神却变得有些不对劲;还得写信给舞柳要她跑一趟……

可是真正令他烦闷的是唐秋。
唐秋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眼神依然空空荡荡,对上这样的眼睛,左回风会有逃走的冲动。把病人去世的事情告诉他后就转身离开,希望他独处时能哭一场发泄一下,结果两个时辰后回来,唐秋仍然坐在原处动都不曾动过,连被上的折痕都与离开时一模一样……

每次看到他就心头堵胀,看不到的时候加倍地堵。坐在一旁看书时,半天看不进一页。脑子像是被糊住了,作不出一个明确的决断。
然后唐秋说要走。把他搅得天翻地覆后,他居然想走。
有什么说得通的理由硬留下他吗?没有。唐秋曾经说过"你没权力管我的事",仔细想来,也确实如此。
可是唐秋,还是不能放你走,无论如何不行,你……想也别想。
我逼你,你也逼我,谁会是先绷不住的那个?
像是堕入了一个迷梦,自己变得不象自己,不象那个事事深谋远虑的左回风,用武力解决问题原本就是每个习武之人内心蠢蠢欲动的本能。唐秋比死还绝望的挣扎还有唇边不住涌出的鲜血把他拉回现实,教他的理智一下子清明起来,可是左回风宁可自己还是一脑子浆糊,什么都没弄明白。

原来被背叛了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吗?
眼前的人惨白憔悴得令人难以置信。
小心翼翼地保持安全的距离,战战兢兢地接受零星的关怀,命人把自己打出天香楼,昏迷前避开欲扶的手臂。为了不被别人伤到,先把事情作绝。
高傲的人,高傲的做法。
……突然明白了唐秋是怎样拼命却又徒劳地保护着自己的心的。
刚刚试着打开一条缝,就被用力插了一刀。
如果时光能重回那个雨水滂沱的日子该有多好,可是雨已经停了,不该说的已经说了。不该做的已经做了。
左回风终于懂得了什么叫悔不当初,什么叫当局者迷。
从那天起,主动权就交给了唐秋。左回风只是凭着几分小聪明和小伎俩才得以死缠活赖地把他暂时留在身边,当然,还有一点点"血的代价"。
唐秋的心很软,同时也很硬,勉勉强强留下来只是却不过左大庄主的"以死相留",心里眼里印着的事实上都是一个"走"字,已经没有了左回风的位置。

可是还不能放他走,现在让他离开,以后就再也别想见到了。他已经站在边缘上,随便再被谁逼一下就会撑不下去。
因此既使一直被他背对着看也不看一眼,左回风也已经心满意足了。至少唐秋就在身边,一伸手就可以触到,每天晚上还可以不动声色地吃吃豆腐,引他说几个字甚至几句话。

嗯,依然是吃软不吃硬啊。
日复一日,那双迷离的秋水里渐渐有了几分神采,偶尔也会看看他了。
舞柳到了,除了来当大夫外,她还细细查探了唐秋的身世。两相印证下,结论已经呼之欲出。舞柳脸上浮起了忧色:"你还是该提防他一点。"
知道无论自己作什么决定,她是一定会鼎力相助的。
于是不假思索地说:"这件事别让爹知道。"
提防?不,已经够了,唐秋不可能是为了对左家不利而来的。只是左回风从来不曾如此迫切地想知道唐秋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有没有他,恨不恨他。
他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问出口,舞柳就先问了,不知该算是大力推了他一把还是用力给了他一拳。
还是应该感谢舞柳的"旁观者清",他终于得以确认唐秋还是有些在乎他的。
在一片漆黑中抱着那个温软的身子,听怀里的人一点一点把过去说给他听。两个人的身体裹在一床被子里,暖融融的,只听见外面雨点正淅淅沥沥落在屋顶上。然后,唐秋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湿透了他的衣服。

这一夜是他与唐秋的一个秘密,既甜蜜又酸楚。幸福是不是就是这种滋味?
平凡普通却令人心醉的幸福。
左回风突然觉得之前的自己原来如此固步自封、自命不凡。
几天后,唐秋留给他一个淡淡的笑容,策马而去。
唐秋应该是知道他的心思的,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就像雁云宫的事情,两个人都装作茫然不知,不去深谈。
逃也没有用,你注定是我的。
唐秋离去两周后,左回风被妹妹笑盈盈地丢出左家庄:"哥啊,你以为一个沉迷男色不理庄务的人有资格主持天下第一庄吗?你自己数数身上三魂六魄还在不在,至少一半已经飞啦!难得小妹肯为你分忧解劳,你还是出庄清醒清醒吧。"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想通以后就快点回来,浪子回头金不换也是有时限的哟。"

舞柳真是个贴心的妹妹,就是看准了这点才非要叫她过来而不是自己带着唐秋过去。能者多劳,你就多担待些吧。
左大庄主,就此卸任。

- 番外 完 -
番外 如梦隔世
距我十余丈远处,唐门最荒凉的角落里,有几个人在对峙,其中两个人的身上,系着我过去十九年的人生。
我潜在深深的长草里,隔着影影绰绰的灌木朝他们凝望,一切尽收眼底。
清寒彻骨的夜晚,弯弯的新月在薄云里穿行,朦胧如画。
我做了一十九年的梦,就碎裂在这个月色渺渺的晚上。

唐御和唐祁从我身边经过,一个扶着唐靖,一个搀着唐崴,心事重重地交换目光,越走越远,谁也没有注意到我。
我的眼里也没有他们,因为唐斐依然半扶半抱着悠哥,静静坐在原地。
唐斐其实比悠哥要大一岁,比我大三岁,可是我从九岁起就不肯叫他哥哥了,他是唐斐,不是我的兄长,悠哥才是。

即使自己动弹不得,悠哥还是有办法收拾掉两个本事相当不赖的唐门弟子,可是我知道他是赢不过唐斐的,他狠不下心。远远看去,在火把柔和的光晕下,他的脸色惨白如纸,不见半点血色。

从在金陵重逢起到现在,悠哥的身体一直很糟,况且今天……他实在伤得不轻。

我很想从藏身的地方直接走出来告诉唐斐,只要不难为悠哥,左家也不会难为我们;但我没有把握他会听我的,认识他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前天刚刚大吵了一架,确切来讲是我在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然后转身走掉。气得浑身发抖的我,在他眼里和被寒风吹得簌簌落叶的树木并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我只有屏气凝声地等待,我想他终究不会对悠哥怎么样,尽管心狠手辣,但他在意悠哥,决不会让他就这样伤重不治。

这次回来,唐斐从不曾对我疾言厉色,大多数时候他的态度很温和,几近温柔,脾气比原先好了很多。我悄悄地打听,人人都说他两年来几乎没有对谁动过怒;只有我回来那天狠狠发作了一场,令所有的人目瞪口呆兼不寒而栗。


然后是悠哥回来那天,唐斐居然当众打了唐绝两记耳光。可怜唐绝在门中的地位向来低微,一天之间,先是得以奉令向悠哥寻衅,继而蒙从不发火的掌门人亲手赐了两巴掌,最后又被我叫去问话,一时间简直风光无两,人人侧目。


尽管不是为我而发火,我还是觉得安慰,无论如何,只要还会在意还会生气就好,他的血还是热的。偷看了悠哥写给他的信后,我一直很担心,担心他,也担心悠哥。他们两个人心里的结,就像乱麻一样彼此交缠,谁也理不清。唯一的默契,恐怕就是不约而同地瞒着我。

只是能瞒几天呢?他们好像忘了,我是唐门最好的暗探,最最擅长的就是找出旁人想要隐瞒的事情。

即使知道了,我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和唐斐吵架。在天香楼时,从来用不着这么没风度,我有比动怒更好的办法。欲语还休、浅嗔轻颦乃至梨花带雨,我的武器千变万化,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终归会受落其中一种。

除了唐斐,只除了唐斐。他根本不在乎我说什么、做什么还有怎么样,他有千百种办法可以应付我,我束手无策。

同样令我无从下手的人还有一个——那个每次交锋都令我刹羽而归的左回风。我一直觉得他没多厉害,也不过是占了一点点上风而已,可是不管我费多大力气,用什么方法,他始终占了那么一点点上风,然后顶着一张冰脸看我怒冲冲离去,在那个时候,他的眼睛里会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实在同情悠哥,居然被这种人看上。

原处隐隐传来更声,杂乱的思绪一下子断了线,接不上了。我抬起头,看见唐斐突然在悠哥身上点了几点,一直紧紧绷着的身体顿时软软地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

唐斐伸出手,缓缓把那具已经毫无知觉的身体揽进怀里,紧紧抱住。
身边的火把渐渐熄了,可是他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我的心跳突然急促起来,一声声像鼓点般响彻耳际。心头一点冰寒变成几点,渐渐联成了线,再渐渐联成片。
不会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

隔着枝叶扶疏的灌木,我清清楚楚看见唐斐的手掠过悠哥的发际,把一绺发丝拨到后面。下一刻,悠哥平时束发用的青色布带落在地上,柔长黑亮的头发流水般泻了下来,衬得毫无血色的脸庞愈发地白。

门中每个人都知道唐悠长得很美,一直很美。
有一会儿工夫,唐斐几乎是痴痴地望着他,一动不动。
月华如水,静静洒在地上。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终于覆上了眼前苍白的嘴唇,长久而辗转地吻着。
我蒙住眼睛,不要看,一片片冰寒席卷全身。离得这么远,还是可以感觉到唐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温柔而痛楚,令人几要肝肠寸断……
那样的吻,我从来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得到过。
那一幕其实是很美的,如果那两个人不是唐斐和唐悠,我一定会这么觉得。
放下手时,唐斐的头还是没有抬起来。他不知道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我正全身冰冷地看着一切,也许即使他知道,也不会停下来……

小时候,悠哥总是说我的名字好听,他说唐梦就是甜甜的美梦的意思。他其实一直都错了,就好像他叫唐悠一样错了。原来的掌门夫人,也就是唐斐的母亲曾经把我抱在怀里温柔地摇着:"小梦,人生如梦,你可要记得……"

小梦,人生如梦,你可要记得。
我做了一十九年的梦,碎了。

依稀想起,几天前的这个时候,我正披着嫁衣坐在新房里,等着唐斐用秤杆挑开眼前缀着珍珠的红纱盖头。隔了轻红的纱幕,眼前的一切都晕成了深深浅浅的红色,属于我的红色,属于我的唐斐。


结果唐斐喝醉了,醉得刚好不能亲手揭下那层泛着我一生喜气的红色。我扶他躺下时,他拉住我的手,醉意迷蒙地对我笑笑:"我们再来喝几杯,难得你们两个都回来了。"

他已经忘记这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他不知道我一直偷偷地等待这个夜晚,已经等了很久,久到以为今生都没有希望了。


唐门对家传的武功、药学以及医术都非常珍重,向来传媳不传女。女孩子想得到真传就必须在祠堂歃血立誓,今生今世若不能嫁与唐门中人,就一生不嫁。如有违背,纵然逃到天涯海角,唐门也必将其追回处死。


对大多数女孩子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本事而是幸福;况且本领越好,死在江湖上的可能性就越大。因此同龄那么多女孩中,只有我七岁那年立下了这个誓言。


立誓那天阴雨绵绵,我独自跪在宗祠里。先立誓,后拜师,整个仪式鸦雀无声。我身边两侧站满了师叔师伯,表情都很严肃,他们看我的眼神大多复杂而闪烁,有疑虑,有担忧,还有怜悯。那种沉重肃穆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若不是唐斐和唐悠就站在不远处担心地看着,我说不定跪到一半就会转身逃走。

直到两年前私下里大动干戈地查了一番,我才辗转地明白当时的气氛何以如此凝重:我的母亲就是由于破了誓被处死的,她叫唐盈。

唐盈的名字在唐门是个禁忌,小时候无论我如何追问,叔叔伯伯们最多含糊其词地告诉我父母都是唐门中人,双双亡于江湖。托悠哥去帮我问,同样什么也问不出来。


可是十余年前,蜀中的唐盈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我的一位客人在历数天下美女时是这样告诉我的,当时他的神智像是突然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那真是灿若明霞般的美人啊……"


我在能记事之前就没有了父母,三岁才被接回唐门,由掌门夫人亲自抚养。她不但宠我,而且一向愿意让我自己对各种事情做决定,连这么大的事也只是轻轻问一句:"真的想好了?小梦,以后后悔也来不及的。"

我不后悔,即使现在也一样。那时候唐斐10岁,唐悠9岁,都已经开始习武很久了,平时几乎没时间和我一起玩,我只想追上他们的脚步……


若干年后,门中的女孩们开始羡慕我,因为我会功夫,而且唐斐和唐悠都只对我好。我得意洋洋之余又有点无奈——和他们两位关系好,其实意味着麻烦不断,特别是在掌门夫人过世之后。


找唐斐麻烦的人从一开始就有许多。因为他体内流的不是唐门的血;因为掌门师伯面上和蔼,其实不喜欢他;某种程度上也因为将来必定会执掌唐门的唐悠只肯与他亲密无间,旁人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

还有,大多数时候,厌恶与欺侮是不需要理由的。

唐斐小时候很倔强,一句"野种"足以引发一场大战,不将骂他的孩子揍个头破血流是决不会停手的,结果就是自己浑身伤痕累累地被罚跪,往往一跪就是一天一夜不准起身也不准吃饭。久而久之,唐斐将独善其身的诀窍运用得炉火纯青,因为一旦起了冲突,无论输赢,只要告到掌门那里,吃亏的最终还是他。

悠哥起初会帮着他打架,后来发现不是办法,慢慢学会了用手段——搬出自己的特殊身份来解决问题。

没有人当着悠哥的面对唐斐出言不逊,各种流血冲突都发生在背后,悠哥赶到时往往已接近尾声;悠哥于是二话不说扑上去拉架,将双方勉力分开时自己通常也中了几拳几脚,他也不管这些拳脚究竟来自对方还是唐斐,一律顺理成章地指着身上的淤青朝着对方连责问带威胁带恐吓,吓到闭口为止,唐斐的一场处罚便化解于焉。

负责通知悠哥及时赶到的,则是我,我常常像尾巴一样粘在唐斐身后。
然而唐斐是不愿意悠哥来解围的,他从来没有表示过感激;相反地,他会生气地用力推开他:"谁稀罕你来掺和!"一瘸一拐扬长而去。
这种时候我常觉得他步履蹒跚时也比旁人潇洒许多。

之后一两天内,他肯定不理悠哥。我最喜欢这种情况,唐斐只能和我做伴,悠哥也只能找我说话,我一人独占他们两个。因此,唐斐头也不回的背影令悠哥微愠无奈,令我窃喜。

我想唐斐毕竟比悠哥大一岁,屡屡要他帮忙实在很没面子,悠哥也这么想。
被包围在亲情里的悠哥和我,能想到的其实都很有限。

也许就是因为儿时几乎不曾间断的打架,在练功时,唐斐的狠劲无人能比,他的功夫在年青一辈中首屈一指。他与悠哥两个人如果认真较量,悠哥基本上会输;然而只要是正式当众比试或是在掌门师伯面前,输的人一定是唐斐,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来自悠哥的麻烦也不少。
随着年龄增长,悠哥的性情日渐沉静恬淡,又是掌门师伯的孩子,原本属于那种绝少有机会惹事的人;但是只要事关唐斐或者我,事情就难说了。


悠哥很有才,可惜的是以唐门的眼光而论,他的才华属于"歪才"。唐门重毒远甚于重医,他正好相反,对各种致命毒物毫无兴趣,反而喜欢配药。

唐门剧毒之所以横行天下,见者披靡,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一旦中毒,除了本门解药外无人能解。事实上还有许多种毒是没有解药的。悠哥认为盗亦有道,没有解药的毒就不该使用,所以年岁稍长之后,他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独自呆在房间里为这些无解的毒配制解药。


到了最后,师叔师伯们每每制出一种新毒,几天后悠哥就会制出解药。掌门师伯对此啼笑皆非,极力想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制毒上,悠哥却执拗得很。
在悠哥十五岁,唐斐十六岁那年,唐斐中过一次毒。那种毒,没有解药。
掌门夫人已经过世,守在他身边的只有我和悠哥。

整整三天,悠哥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忙得顾不上;我帮不了什么,只是呆呆看着。那三天至今回想仍觉得宛如恶梦,唐斐的气息慢慢微弱下去,悠哥一言不发忙个不停,素来平静的眼里渐渐有了血丝。

我对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充满了厌恶。
用淬毒的暗器伤了唐斐的人叫做唐吟,当时十八岁,在嫡系弟子中也算数得着的人物。

三天后悠哥终于走出房间,唐斐还很虚弱,他要我留下来照顾。结果我实在太累,伏在床边一觉睡了过去。醒来时悠哥已经回来了,靠在椅子里睡得不省人事;再推开房门一看,唐吟倒在门外,脸上隐隐透出青黑色,显然中了毒。


唐吟中的毒就是他用来对付唐斐的那种,真正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据说悠哥是直接微笑着走到他面前,微笑着把暗器插入他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去的。唐吟身边有不少长辈和平辈,谁也没想到悠哥会这样公开地出手报复。


唐吟就这样在房门外躺了三天,进进出出时,悠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做自己的事。整个唐门只有他会解毒,求情的、施压的或兼而有之的人来了无数,连掌门师伯也出面了,悠哥只是不理不睬。

最后总算有人急中生智,想起去求唐斐,唐吟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几天后,连同这种毒在内,几种唐门著名毒药和解药的配方传遍了中原武林。悠哥望着怒容满面的掌门师伯,依然一言不发。
没有人撑腰,唐吟绝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这个道理连十三岁的我都能想通;悠哥揪不出始作俑者,干脆对整个唐门发出威胁。

整件事带来的最终结果是唐斐卧床半个月,悠哥被重打了四十鞭,只好也卧床半个月。还有,唐门中人从此知道性情温和的唐悠一旦急了,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之后的两年中,唐门开始高价卖出一些解药。

当然,解药比暗器更加难以取得,除了充足的金钱,还需要门路人情。唐悠的名声随着这些标价千金的药物逐渐开始在江湖中显扬;与此同时,唐斐依然藉藉无名。

对于这种状况,悠哥安之若素,他似乎觉得这样很不错。
掌门师伯的身体不好,悠哥陪他的次数比过去多了许多,其它时候悠哥身边也常常围着许多人,再过些时候,一些门中的事务就开始堆到他身上。


这些事务好像真的给悠哥带来了很大负担,没过多久他就把其中属于日常例行的部分丢给了唐斐,很快,唐斐每天埋头理事的时间就超过了他。唐门上下对此虽然略有微词,但一想到这两个人谁也不好惹,也就随他们去了。

再接下来,唐斐身边也不知不觉聚了一些人。

日子平静地滑过去,黄毛丫头这个词离我越来越远。那段时间,我的心里总是一波一波涌动着不安,却不知道自己在不安什么。仿佛随着时间的不息流逝,我所坚信的、以为凭依的一些东西正在变化,一天一天,分分寸寸,缓缓撕裂开来。

暗流由缓慢到汹涌,在同辈的年青弟子们的只字片语中,在眼角眉梢的神情中,不断荡漾流动。
为什么呢?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觉得唐斐和悠哥两个人都在等待着什么。

唐斐的眼睛平静深远,望之不透,少时的火焰不知沉淀到了其中哪个沟壑,注视了他长达十多年后,我日益无法读懂他的眼神。我缠着他指点暗器手法,缠着他陪我读书,他统统照办,可是他从不多谈自己的心思。有时候我觉得,唐梦对他来说只是个需要花时间来应付的孩子,他的世界与我咫尺天涯。


悠哥的眼神比他清澈得多,可是同样幽深难解。我能从中捕捉到许多东西,可是完全不明白为何如此。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心情常常不好,很不好,所以他喜欢和我待在一起。

悠哥喜欢我,可唐斐不喜欢我,我伤心地意识到这一点。

我清楚地记得悠哥向我表白的那个晚上。
我独自坐在书桌前念书,那天晚上心情还算不错,于是选了一篇言辞静谧古雅的文章反复诵读。
云山苍苍
江水泱泱
先生之风
山高水长

读到这里时,耳边传来轻轻几下敲门声,悠哥推门而入,对我微微一笑,示意我继续念下去。我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欣喜,自从掌门病重以后,我已经很久不曾见到他这么放松的神情了。

然后我很快发现他的放松是装出来的,其实很紧张,因为当他拿过书来看时,半天才发现拿倒了。
悠哥是个极其不擅表达感情的人,他太容易害羞,结果往往含蓄过了头。

可是那天晚上,尽管拿倒了手里的书,尽管中间中断了好几次,他还是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既完整又明确,然后乘着我还没有回过神,飞快地走掉了。

悠哥不知道,他费尽了踌躇才说出口的话,并没有令我考虑很久。我很喜欢他,可是并不爱他,我的心思全在唐斐身上。真正令我意外的是他居然会当面说出来。

所以我只是信笔在常用的习字笺上写了几行字:
苍苍云山寂,泱泱江水恒,
视君为兄长,山高复水长。
第二天乘悠哥不在时,把这张纸轻飘飘地放在了他的房间里。

后来我总是反反复复想起那个温馨平和的夜晚,特别是时隔三年与悠哥在金陵重逢以后。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后来的他,即使近在眼前,存在感却比我记忆中的形象还要缥缈模糊……

那个晚上暗香浮动,月上柳梢,窗边鹅黄色细帘在风里荡漾,我坐在桌前闷闷读书,悠哥推门而入,笑意盈盈,笑意盈盈。
良辰美景已然不再。我失去了什么,又抓住了什么?这是个我永远不会也无法计算的问题。
悠哥你知道吗,我每次想到这里,都会悔意如潮。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拒绝你,可是决不会如此漫不经意。
那时候唐梦太过年少轻狂,还不明白旁人挣扎良久后袒露出的真心,是多么不容轻忽……

隔了一天再见到悠哥时,他对我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一样的微笑,一样的话题。尽管不擅表达,但他掩藏心绪的本事并不输于唐斐。
只是,他主动来找我的次数明显地少了。这是必然的,就算表面上再如何自然,他心里毕竟会有些尴尬。
除了些许怅然,我没有把这件事太过放在心上,我想随着时间慢慢消磨,那丝尴尬很快会消散无痕。悠哥最宠我了,他不会怪我。
就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也很少主动去找他。
等我最终发现悠哥所隐藏的绝不仅仅是那点因我而起的伤心惆怅或尴尬时,已经太迟。


随着掌门师伯的病势渐渐沉重,门中数百弟子的眼光越来越多地集中在悠哥身上。可是悠哥对此似乎恍然不觉,他把手边的事情全部交给了唐斐,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陪在病榻旁;好在唐斐对着铺天盖地的事务游刃有余,眉头皱也不皱就统统揽了下来。

我曾听见悠哥低声对唐斐说:"来看看他吧,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是你的父亲了。"

唐斐从文簿堆中抬起头,淡淡笑了:"是啊,这么多年了,我现在去装孝子怕是来不及了。悠,他已经病得很重,见了我只会病得更重,还是算了。"
还是算了,一旁的我也这么认为。对独子近乎溺爱的掌门师伯有多疼爱悠哥,恐怕就有多讨厌唐斐,何必去讨这种没趣。
悠哥没有坚持,但是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的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忧伤。


掌门师伯从生病到病重用了五个月,从病重到垂危则用了一个月,前后一共是半年,他去世的时候,飒飒秋风刚开始吹拂峨嵋寂寂的山麓。现在回想起来,对我们三个乃至整个唐门而言,这都是重要且奇特得无以复加的半年。直到现在,我的回忆中还留存着许多迷雾般的疑团。


我记不清悠哥是何时开始不动声色地远远疏离了包括我在内身边所有的人,但当我定睛看去时,平日里常常在他身边的弟子们都已各自散落开去,许多人聚到了唐斐的身边,比如内敛稳重的唐仪,比如飞扬随性的唐昭……


除了我和唐斐,平日里和悠哥接触最多的是唐皖,因为他爱说爱笑,又跟着长辈在江湖上行走过一年,悠哥很喜欢听他谈天说地。我偷偷去问唐皖出了什么事,他撇了撇嘴:"他最近谁也不理,就算眼看要当掌门了,也犯不着端这么大架子,而且什么事情也不做……"我一时无语,悠哥不是爱端架子的人,但是当他存心对旁人不加理睬时,确实冷若冰霜,一般人消受不起。

掌门师伯的病令他心情这么不好吗?还是要接位太紧张了?
可他以前从不会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这样对待旁人。


唐斐和悠哥正相反,这半年时光于他而言比金子更加贵重。我同样记不清他是何时摆脱了从小到大围绕周遭的敌意,营造起属于自己的势力的。如果说半年前他还什么也不是,那么半年后他已站在了几乎与悠哥相同的位置上,迅速、隐蔽而自然。许多原先请示悠哥处理的事情都变成由他一手操持。


有一次长干镖局的镖头为唐门暗器所伤,长干镖局几个镖师仗了少林武当若干和尚道士到唐门来讨说法,满口皆是唐门中人武功不济,所倚仗者不过是毒药暗器这等下九流之物云云。结果话音未落就被唐斐一一空手夺去兵刃,再一一折断丢在地上,一时间满地断刀残剑。

后来看在少林武当面上,唐斐还是当场作主赠了解药。
而这件事发生时,悠哥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我跑去报讯时他只是睡意朦胧地挥了挥手:"唐斐应付得了。"
经此一次后,门中许多弟子看待唐斐的眼光开始带着敬意,江湖中也开始有人打听他的名字。
其实这也不算奇怪,唐门与大多数武林门派一样,秉承着力强者胜的原则。
之后几年中,我总是想不明白,悠哥和唐斐在这段日子里明明各行各事,明明讲话越来越少,为什么达到的目的却如此、如此一致……

掌门师伯去世三天后,悠哥从唐门消失了。再过四天,唐斐从手掌颤抖的师伯唐先平手中接过了掌门信符和令牌,他的手稳若磐石,数百名唐门弟子整整齐齐排列在堂下,低眉俯首。

而我呢?我做了一件非常没面子的事,但那个时候所谓的面子于我根本不重要。
我在他的就任仪式中昏倒了。

唐斐当场出示了悠哥留下的一封信,字迹流畅如水,确是悠哥的笔迹,然而我站得离他最近,足以看见信封上有一个干涸的黑色圆点,在阳光下隐隐透着凄厉的红色。

一般人或许会以为那只是个墨点,可是唐门的人都分辨得出来,那是血。只有中了毒后流出的血才可能是这种青黑的颜色。
唐悠已经死了,小梦,你再找也没有用。
当我无法自制地在唐门内外到处寻找悠哥时,唐斐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是从房间找起的。悠哥的房间就像他的人一样,总是干净整齐,一尘不染。人走了,房间里还留着淡淡的草药气息。我把这个房间翻得乱七八糟,再木然地缓缓收拾好。


箱子里少了几件他常穿的衣服,他带走了去年生日我送的玉,还有唐斐送的小木佛。我记得那个拳头大小的小木佛是唐斐亲手雕的,圆圆的肚皮,憨憨的笑容,悠哥很喜欢,一直摆在书桌上。


药圃里悠哥植下的药材一株不少,依然如故,许多药材还是娇弱的幼苗,需要好好照顾。有毒的花草大多绚丽夺目,治病的药材则毫不起眼,所以悠哥负责的小块地面是整个药圃中最不起眼的。

后山有一道自山顶蜿蜒而下的溪水,在山脚处汇成了小湖,湖水虽然深却明澈清透。就在几天前,我和悠哥还在这里说过话。

那是掌门师叔过世的第二天傍晚,整个唐门一派凄风苦雨,我走到湖边想透口气,结果转过山坳就看到了他。悠哥仍穿着素白的孝服,半躺半坐在他平日里最喜欢的石板上喝酒,一小坛酒已经空了一多半。


我暗自昨舌,以他的酒量来讲,再喝下去恐怕不妙,他今夜还得为掌门师伯守灵。于是干脆坐在他和酒坛之间,把酒坛遮在身后。悠哥显然不胜酒力,脸上浮着几丝淡淡的红晕,可还是固执地伸出手:"小梦,乖乖把酒还给我,我难得想醉一次。"

我忍不住苦笑:"那我陪你喝。"

无法判断悠哥当时的心情,似乎反常的坏,又似乎反常的好,他提到了唐斐:"唐斐这些天……每天都会去玄幻阵那里,我想和他好好谈谈,他总是没有时间……"


这之前我们一直尽量避免谈到唐斐,每次不小心谈到时话题就会戛然而止,悠哥会突然陷入沉思,忘记了我们正在说话。这一次也不例外,说了这句话之后,他望着眼前微微荡漾的湖水,久久没有再开口,脸上的红晕却渐渐褪了。

我在悠哥所有常去的地方惶然地走来走去,我不相信他会这样轻易离去,甚至不对我说一声,我不相信。然后我想起了他微醺中说过的话,他说唐斐每天都会去玄幻阵那里……

玄幻阵……
我疯了般朝唐门西北角冲过去,一路上遇见的人都是一脸骇然,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可是我顾不上了。
应该和玄幻阵没有关系才对,应该是这样才对,可是我一定要看一眼才能安心。

堪堪奔到西北边,远远地能看见玄幻阵了,肩上突然一紧,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回头一看,唐斐脸色铁青地站在身后:"唐悠已经死了,小梦,你再找也没有用。"

已经死了?我的悠哥吗?
我近乎疯狂地一把拽住唐斐的领口:"他到底在哪里?我活要见人,死要见……"说到最后,心中猛地一痛,怎么也说不下去。

当晚下起了暴雨,雨水冲走了一切,我再也无法确认玄幻阵与悠哥的失踪有没有关联;而被唐斐点了穴道带回来的我,在那个暴雨倾盆的夜里发起了高烧,一直病到唐斐接掌唐门的日子。

当时我十六岁,唐斐十九岁,悠哥……十八岁。
然后我发现自己必须适应没有了悠哥的唐门,一旦没有了他,我才知道之前他有多照顾我。所以我才一直是单纯的小女孩,凡事只会往好处想。

某种程度上,整个唐门都在努力适应没有了唐悠的生活。他的失踪不仅意味着唐门更换了掌门人选以及再也没有人会去为无解的毒孜孜不倦地配制解药,也意味着某些非常温暖非常舒服的东西就此凭空消失、一去不返。

唐门子弟的眼神比过去更加冷酷,包括唐斐在内。

唐梦,或许也是从那时开始,知道世事之无常,人心之险恶,是没有界限的。我开始仇恨着夺走悠哥、让我如此清晰地了解到这一切的唐斐,同时也恨着依然不可遏制地喜欢着他的自己。


在唐斐登上掌门之位三个月后,十余位在门中素有几分威望的师叔师伯被遣往关外养老,还有一位师叔因为犯了赌戒被永远逐出了唐门。我漠然以对,无话可说。唐斐对悠哥都下得了手,别人更加不在话下。

成为弃徒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那位师叔两天后就举家离去了。门中没有人去送他,连我也没有去,因为那天门中正值新掌门上任后的第一次比武,所有人都必须在场。只是当晚闲下来躺在床上时,我迟迟无法入睡: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唐亦,悠哥一直称他为干爹,他的武功虽然不算顶尖,笑容却总是很亲切;他还有着同样亲切的妻子和一个病弱的女儿。

走了也好,即使是如此凄凉地离去,也比被遣到关外或者留在这里强些。
再一个月后,唐斐命唐仪坐镇门中,自己带了七名弟子,还有我,前往蜀中乃至中原各大门派拜会。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带上我,我们从继任仪式那天起就不曾交谈过。

那是很漫长的旅途,峨嵋、青城、蜀山,北上直隶复又南下,沿长江水路直至江南,再转道反取滇藏,最后从云南大理直接回到唐门。大理山川秀丽,气候湿暖,加之抵达那里时大家多已旅途,结果足足住了三个多星期才启程回去。

见到的掌门、帮主等形形色色、各不相同,又似乎都是一个样子,唐斐一个个地周旋。令我微感奇怪的是,他没有进入金陵,也就避开了声名赫赫的金陵左家,只是派唐昭专程送了拜贴过去。

沿途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这些各树一帜的武林帮派,而是一处又一处名山大川,尤其是长江。长江的水流令我不时、不时地想念悠哥,我想起最后几个月里他谈到唐斐时总会陷入的长久沉思,那种悠悠的思绪仿佛眼前的江水一样绵长无尽。

唐斐对每天呆呆坐在船头的我皱过几次眉,终究什么也没说。我想对他而言,这种看不到来处也见不到去向的沉思只能算作一种他早已带着不屑摆脱掉了的羁绊。

我想知道悠哥的下落,可是对着这样的唐斐怎么也问不出口,直到最后在大理的洱海边才终于乘着夜色鼓足勇气问他:"悠哥究竟在哪里,你把他怎样了?"

唐斐冷笑了:"我最后告诉你一次,唐悠,已经死了。"
他的声音比融雪汇成的洱海之水更冷。清透的洱海里,尚且映着弯弯的月。
我想起那个小小的却同样清透的小湖,一身孝服的悠哥带着醉意倚在青石板上,喃喃地说:"……我想和他好好谈谈,他总是没有时间……"
我们明明一起长大。
唐斐,你凭什么,凭什么?
我是真的希望,自己心里喜欢的是悠哥而不是这个无血无泪亦无良心的唐斐。然而事实上,最终能好好活下来的总是他这种人。
再两个月后,数十外姓新弟子走进香火缭绕了二百余年的唐门宗祠里,深深地拜了下去;与此同时,又有几位长辈愤然离开了蜀中。
一直以来,唐门几乎是武林中最神秘的门派,从来不曾吸纳过外姓的弟子。唐斐成为掌门后,一切都不同了,整个门派少了几分清高,多了几分咄咄逼人的犀利。唐斐的用人方略很简单:唯贤是举,有了外姓弟子的加入和竞争,整个门派确实更加生机盎然兼杀气腾腾。唐斐打破了原本依照医术、毒术、暗器划分门人的方式,将对内和对外两项职责完全分开,对内者专心在门中习医研毒制作暗器;对外者主要往来于江湖各地,收集情报、扩展地盘兼从商营生。

悠哥的名字成了禁忌,可是我看得出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人反而更多地想起他。不过这种思念在唐门日益增多的外姓弟子面前,在持续扩张的势力范围以及不断膨胀的野心面前,实在薄弱得算不了一回事。

唐门西北角的玄幻阵成了门中的禁地,只有我有时会去看看。
唐斐和我之间的关系从没有这么糟过,我们日益无法忍受彼此。
悠哥一定想不到,当年他眼中清纯如水的小妹,也开始懂得用各种方式发泄心中郁积的恨意。每到唐斐情绪比较好时,我就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提起悠哥,看着他眼中难得的笑意在一瞬间熄灭。

有几次,唐斐的眼里甚至泛起了丝丝杀机,唐悠这个名字总能令他疼痛不已。
然后下一瞬,杀机不见了,他又回到平日云淡风轻的样子。
这样的唐斐,偶尔也会令我心软……
十七岁生日的晚上,我终于对唐斐说:"我想离开这里。"
唐斐同意了,他和我同样有几分释然,互不相见有时是件好事。
第二天晚上,我整理行装离开了唐斐和唐门,独自前往远在金陵的天香楼。黑云蔽月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可我不愿等到天亮再走。
我想我这一生不会嫁给任何人了,我不原谅唐斐,某种程度上,也不原谅自己。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心思就像那晚的夜色一样晦暗不明。


我掌管着唐门在浙江福建一带所有的情报线,但我一直没有用来寻找悠哥。我怕惊动唐斐,更怕心底仅余的希望破碎。很多次了,我听见内心深处的声音反复在说着:"他死了,早就死了,你当初什么也没有做,现在已经来不及。"

岁月里有许多条线,有些线断了还可以照常生活,有些线一旦断了,心底与其相联的部分就永远湮没在回忆里,再怎么伤痛也无法追回。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十九岁那年,我与悠哥在金陵重逢,他说自己现在叫做唐秋。
唐秋……吗?这个名字也很好听,不过听在耳中比原来的名字多了几许伤怀;仿佛代表了往事的不堪回首,以及抛开过往一切的决心。
他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右手的筋脉也断了;可是那双眼睛依然一如当年般沉静幽深;他对我说,小梦,你不要怪唐斐,他也有许多难处。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依稀间自己又回到了当初岁月。
悠哥,改了名字或者回不到过去也不要紧,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肯来找我,我已经非常知足。

幸好天香楼里全是我的心腹,也幸好不得召唤谁也不敢擅进我的房间,否则很快大家都会知道,天香楼那位总是摆着副眼高于顶架势的花魁居然抱着一个男人哭了两个时辰,哭得眼睛又红又肿。

没办法,不这样抱住,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何况他虽然形容憔悴,可是怎么看都比当初更好看了,我实在很想抱抱再说……
两个月后,蜀中掀起了门派之争,唐门独力与青城、峨嵋两大派相抗。

再两个月后,我发现除了我,似乎还有人喜欢这样抱住悠哥,而且还是用心不良的那种。更糟的是,那个人,我惹不起;因为他是金陵左家的少主,名满天下的左回风。


其实我应该是非常了解左回风的,每年经我手秘送往唐门的各种情报中,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内容是有关左回风其人其事的。两年下来,各种大小宗卷至少也能堆满两三个房间。唐斐对于左家尤其是左回风的情况异乎寻常地关心。

而左回风,则对悠哥异乎寻常的关心,关心到悠哥最终一病不起还不肯放过,一定要把人从我这里抢走的地步。
我在左家庄外被笑面管家风雨不透地挡了近十天,托了无数人情终于见到了左回风本人,可他只是冷冷地对我说了一句话就转身而去。
他说:"当初命人把他乱棍打出来的岂非就是足下,你有何面目来向我要人。"
管家马上笑眯眯地送我出庄:"敝上这几天心情不好,小姐包涵一下。"
逼得我们出此下策的岂非就是阁下,你有何立场对我这么说话。

在我感叹于此人脸皮之厚的同时,心底一直强自压抑的愧疚涌了出来,他没有说错,无论如何,亲口下令的人,确然是我。我为了旁人,舍弃了悠哥。
不过经此一会,我放了不少心,我总觉得他与唐斐不同,他不会真的对悠哥怎么样。我在天香楼呆了这么久,应该不会看错。

可是没有亲眼见到悠哥,我还是无法就此放弃。蜀中局势正紧,得罪不起左家,我不敢用太多手段,只好每天到左家庄要求探病。左大庄主高兴时出来唇枪舌剑两句,不高兴时就避而不见。他出来见我的次数渐渐增多,可见心情正在转好。于是我偷偷猜测悠哥的病应该是有起色了。


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明显地春风满面,连眼睛里的冰都消融了不少,然而就是不肯让我见悠哥。我被他猫玩老鼠般逼得耐心尽失,理智全无,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姓左的,你到底答不答应!"

那是我第一次在左回风的眼里看见笑意:"也罢,你随我来。"
后来我才听悠哥说,左回风的妹妹左舞柳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用力拽自家兄长的领口。

我被领到一处房舍前,左回风把我丢在门外,自己径自推门走进去。从门缝看去,多日不见的悠哥正躺在床上睡着,脸色已经好了很多。左回风走到床前轻轻拍拍他的脸:"秋,醒醒,该吃药了。"悠哥的眼睫动了动,赶苍蝇般抬手一拨,翻过身继续睡。左回风绕到床的另一边,索性坐到床上,又去拍他的脸。悠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居然任由他揽住腰,半扶半抱着坐了起来。

我落荒而逃,过门而不入。这两个人的感觉实在是……不对劲。如果悠哥发现我看见了这样一幕,说不定会羞得全身都变红。
还有,从那间屋子的样式和位置来看,好像是主屋;而且悠哥睡的那张床也实在是……大了点。

当晚,我从天香楼启程朝蜀中而去。我已确实见到了悠哥安好的样子,也该走了,而且白天看到的情景令我忽然觉得寂寞。
与悠哥重逢后,我心中的恨意慢慢淡去了,思念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尖来。我有些想念唐斐了。
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
在偷偷拆开悠哥托我专程送去的信之前,我是这么坚信着的。
我猜想过这封悠哥珍而重之地交给我的信或许很重要,但它的重要与残酷还是远远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限度。
悠哥的字体通常是颜体,构架清新而飘逸;然而这封信里却一反常态地使用了古朴凝练的魏碑体,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卧病那些天,悠哥的身体虚到稍一劳神费力就会汗透重衣,即使单以字体而言,他也一定写得很吃力。
看完信后我发觉自己在发抖,抖得手中的信纸跟着簌簌作响。我无法想象悠哥是怎样孤独地守着这个秘密度过如许漫漫岁月的,更不敢料想长久以来沿着自己的信念一刻不停走到今天的唐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能做的,只是一边压抑着毁去这封信的冲动,一边加紧赶往唐门。
两年不见,唐斐明显稳重了许多,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从容自若。他对我的突然归来显得有些意外,当我手指微颤地把悠哥的信取出来时,他的眼神明显闪动了一下,拆信的动作也比我记忆中快了一点点。

他盯着信看了很久,突然抬手揉了揉眼睛,再从头看起。信纸在他手中慢慢皱了起来,最终皱成一团,他对着掌心里的纸团发了一阵子呆,摊在桌上小心地展平,又从头看了一遍。

如是几次后,他终于把目光从信上挪到了我的脸上。
我忐忑不安地望着他,努力不让脸上现出任何异样,我不能让他看出我偷看过,他会受不了。
"小梦,"他的神色居然很平静。"信里说的事情,唐悠对你提过吗?"
我先是茫然地摇摇头,接着露出几分好奇。
"他……真是送了我一份大礼。"唐斐微微一笑:"你一路旅途劳顿,想必累了,去休息吧。"
于是我只好离开,也许他确实需要独自呆一会儿。
就在我堪堪走出他的房间,帮他掩上房门时,屋里嗒地一声轻响,像是茶杯翻倒的声音,我心里一跳,急忙转身把房门重新推开。
桌上的茶杯果然倒了,茶水流了一桌,唐斐双手扶着书桌,用力得连指节都在泛白。转头看见我站在门口,他厉声道:"出去!"
话音未落,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斑斑驳驳洒在地上。
那天,三年来一直保持得干净整齐一如悠哥离去之时的房间被唐斐亲手砸了个稀烂;药圃里许多珍贵的药草也被掌门人毫无理由地连根拔起,丢在地上任人践踏。许是因为他向来克制,从不曾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时间竟没有人敢直接上前劝慰或劝阻;认识的、不认识的门人子弟都用责难的眼光看着我,窃窃私语中夹杂着悠哥的名字。

天黑的时候,唐斐从悠哥破碎的房间里走出来,命令众人各归各位;一片黑暗中,他的声音冷静而稳定,听不出任何异样。人群散去后,他又转身走了回去。

我把自己隐在廊柱的黑影里,默默等着他出来。
在我的印象里,那片无声无息的黑暗中掺杂了近乎绝望的气息,长久地笼罩着一切。唐斐一个人呆在里面,我无从揣测他在想什么,或者说,我不敢想得太多太远。我和悠哥所珍视的少时时光已经被他在三年前抛到了遥远的地方,当选择换取的一切突然变成了荒唐的虚幻的现在,也许,唐斐已经一无所有。

我记不清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风凛凛地吹着,寒冷的,寒冷的夜晚。
最后,我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小梦,进来吧。"
我的脚站得有些麻,好在房门很近,只要跨出几步就会到了。我推开门,扑进唐斐怀里,泪水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唐斐让我把见到悠哥的前后经过细细讲一遍,又反复盘问一些细节,直到东方发白,他转过头望望窗外,淡淡道:"既是这样,悠应该快要回来了。"
他只字不提信里的内容,我唯有继续装作一无所知。
回到唐门的第二天,我同意了我们之间的婚事,唐斐几乎是温柔地吻了吻我。
再两天后,唐门与峨嵋、青城两派订下了比武之约,通传武林。
又是半个月过去,当年不辞而别的唐悠在众人冷漠的目光中漫步走进了唐家堡的大门,与他前后脚进门的是个总是笑眯眯的老和尚。
而我和唐斐,在年三十的晚上成婚。
从初三起,我就没有见到唐斐了。门中弟子众口一词地说,唐斐为了元月十五的比武闭关练武了,门中事务暂由唐悠接管。
我心里一阵怅然若失,成婚才不过两天,心头的柔情蜜意还没有化开,就这样分开了。唐斐……似乎连自己有了妻子这件事本身都还没有适应过来,新婚之夜喝醉不说,就是这两天中,他也不曾与我说很多话,更没有碰过我。

如果说,对我没有情意,他究竟为什么要娶我?
这样的念头一旦蹿上来,就再也压不下去,我坐在窗明几净的新房里,起初惶恐,后来害怕。我想找悠哥说说话,可是悠哥从回来以后一直心情郁郁,我不想再让他烦恼,更不想他两人为这件事起冲突。

初五清晨,一只天香楼的信鸽停在我的肩膀上,看看外面的标记,传讯的人竟然是左家庄的权宁,那个孩子一定是软磨硬泡缠着镶珠嵌碧借用了鸽子。
小小的纸条上只写了几个顶天立地的字,字体大得令我有些目眩:
为何坐视秋哥接下比武之约?
唐斐坐在他过去的房间里,对着我几近恳求的眼睛,淡淡道:"这是他自己愿意的,我半点也没有勉强。"
是吗?唐斐,所以才娶我的吗?
我们都是自己愿意的,你半点也没有勉强。
所以谁也怪不了你。
三年前信封上紫黑色的血迹,天香楼里七百多个朝暮晨昏,都是旁人自己愿意的,与你无干;至于雁云宫的累累血债,一旦变成了悠哥的负担,你当然也不再列入考虑。

晚上我没有回到新房住,而是搬回了原先的住处。我心如乱麻,需要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办。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突然有人轻轻敲窗户,敲得很慢,却相当地稳定执着。是唐斐吗?我慌忙披上外衣打开窗子,然后大大地吃了一惊。
窗外的人有着冷漠而俊秀的面孔,满是冷意的眼神后面藏满了我领教过不少次的机关算计……居然是本以为再无碰面之虞的左回风。
左回风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面前,提出了同样突如其来的要求:"我想带唐秋离开这里,不知唐夫人愿不愿意相助一臂之力。"他的语气几乎有些无奈,"他呆在这里太过被动,可是偏死撑着不肯走。"

我没有马上回答,脑子努力地转着。
现在的唐门确实不适合悠哥,这些日子以来,他在我面前虽然还是言笑晏晏一如平时,可是我看得出来,他的神采一天天在黯淡下去。
有这位左大庄主在,说不定可以帮悠哥应付元月十五的比武。
只要悠哥心里向着唐门,他应该也不得不向着唐门,悠哥在大问题上一点也不含糊的。
飞快地得出了三条结论,于是我对他点点头:"可以,我明天就去劝他和你离开,不过我没有把握他一定会听。"
左回风的眼神中露出赞许之意:"不用劝,他到时一定会跟我一起走,我只希望与你作个交易。"
小半个时辰后,尽管心情乱上加乱、烦上加烦,尽管我忍不住把天下所有姓左的人统统暗自诅咒了一遍,尽管用这种从头到脚蒙在鼓里的无情方式把悠哥卖掉有些抱歉,我还是同意了他口中的所谓交易。

我没有其它选择余地,左回风封死了所有的退路,我可以感觉到他有多想整治唐斐。那么多唐斐寄予了莫大希望的弟子都是左家的人,唐仪和唐昭现在也在他手中……就算他看在悠哥的面子上命令所有左家下属撤出此地,唐门外围还有他布置的围困圈。

必须让左家撤围,然后阻止嫡系和外系可能因此爆发的火并,否则就全完了。
我忍不住问他:"可以帮你的人多得是,你为何要找我?不怕我告诉唐斐吗?"
他沉默了一下才开口:"我的目的很简单,你可愿意明晚和秋一起离开此地,到左某居处小住几天?"
我没有答应,但也没有马上回绝,我心里真的很乱。
年关已过,我将满二十岁了。我无法判断这个年龄于我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自己用了十五年以上的时间凝视着唐斐和悠哥两个人,用了几乎十年的时间偷偷地等待唐斐爱我。

之所以愿意与唐斐成婚,除了我已疲倦于如此长久的等待以外,还因为当时我以为唐斐即使不爱我,也不爱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直到今夜,此时,此刻。
我从没想过,唐斐竟有可能会……爱着悠哥;可是当亲眼目睹这个事实时,我只是讶异于自己的迟钝。
我与唐斐的聚散离合,其实一直一直系在悠哥的身上。
唐梦,是因为唐悠所以在三年前与唐斐反目成仇,所以在两年前离开蜀中。
回到这里是因为持了唐悠的一纸书信,连之所以和唐斐成婚,也是因为唐斐想要牵制他的缘故。
自始至终,唐斐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悠哥一个人而已,唐梦从来只是一个附属。
抬眼望去,唐斐依然抱着悠哥,静静坐在那里。
等一会儿,会有人来把他此刻死死抱住不愿松手的人带走,再也不会送还。
我的梦碎裂在这个月色渺渺的晚上,唐斐的梦,又何尝不是?
又或许,在三年前悠哥奄奄一息离开唐门时,或者更早更早,当悠哥独自坐在小湖边喝酒时,当唐斐一点点构筑属于自己的势力时,当悠哥从地上扶起刚打完架的唐斐却被推开时,属于唐斐的梦就已经碎了。

也许唐斐从来没有给自己机会像我这样经年累月地营造自己的梦,他有的,只是像眼前这般短短的一刻,如此短暂,如此虚幻……
我依然一动不动地潜在草丛中,也许我应该站起来,像昨天那样愤怒地质问他,可是我无法出声,更无法动弹,只有温热的湿意不受控制地一滴滴落进草丛里。

唐斐,过了这一刻,你终究必须松开手,所以,我不会打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