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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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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退婚!》作者:苏苏白白(5.4 VIP正文完结,代嫁)

滚,退婚!

作者:苏苏白白


【一】

  放皇榜的时候,我爹犹在宫内与皇帝品茶。
  我爹乃是权倾朝野、名震一时、表里兼修的一代奸相。
  他于奸相史上,是无人能出其右的旷世之才。
  他有曹操的谋略、司马懿的城府、以及赵传孙的阴毒。
  赵传孙,尔等不晓得是谁?
  就是……我爹本人。

  赵传孙此时,与小皇帝一边闲雅地品着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一边硝烟地黑白捉杀。
  这一老一小一对狐狸平日在朝堂上,日日勾心斗角,居然还嫌不够过瘾。
  我曾斗胆,就是抖着我的小猪胆,猜想过——
  奸相大人之所以迟迟未对小皇帝下手,恐怕就是因为这小狐狸比我更像他儿子。
  他们"父子"俩志同道合,惺惺相惜,死了谁都是一个……寂寞。
  试问,心甘情愿入这名利场的,有哪个是耐得住寂寞的?

  小皇帝闲敲棋盘,慢落子,唇边淡淡笑意如有似无,淡之又淡。
  这就是俗称的"狐狸笑",如是平时,我爹定然也是还以这样的笑。
  不过,这次例了外,因为小狐狸笑完之后,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话。
  "赵爱卿,令郎这次金榜题名了,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吧?"
  这一句话的语气,犹如那扫落叶的秋风,压红梅的寒霜。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杀龟剁鳌头。

  皇榜就挂在南城门的墙上,白花花的日头照着,闹哄哄的人群挤着看。
  皇榜百来行名字……"赵襄"两个字就那么挂在榜尾。
  真所谓,茕茕而孑立。
  活像缉拿江洋大盗公文告示的一笔落款。

  我挂了尾,不等于我爹挂了尾,这是我的想法。
  我挂了尾,就等于我爹挂了尾,这是我爹的想法。
  我挂了尾,就等于我爹挂了尾,这也是小皇帝的想法。

  "宝儿,"我祖母摩着我的发顶,眉开眼笑,"我家宝儿也高中了,出息了,将来你娘全靠着你呢,看你那爹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娘在旁也笑了,笑得瑞气千条,颇有主母风范。
  "二爷,发什么愣呢?老太太、太太夸你呢……"我娘房里的大丫环蕾珠在身后悄悄地用手肘捅了捅我。
  我不是在发愣,而是真的愣了。

  但是,就算是挂尾……我究竟是怎么中的?

  卷文上有一道题,要论那"宦官乱政"。
  因当时春光正好,莺鸣柳间,软絮漫天……我憋屈在那号房内,两眼如饥似渴地望着头顶上一片方寸窄的蓝天。
  那时的我,碰巧遇上经常发生的"文思枯竭"。
  再加上,于太监这一类人物,平时看书时候,又极少涉猎。
  于是妄自揣度,太监虽然失去的仅是一个人身体的一小部分,而且在一小部分也不是终身能用的,但是,确是受之父母的、全身上下唯一能够伸展自如的一小部分。
  一个男人失去了延展自如的功能,势必犹如憋屈在号房内的千万学子是一样的,一旦有了别的疏通渠道,岂有不变态的道理?
  因此,这朝堂上曾经苦读过诗书的,如今哪个不是翻天覆地地有手段?
  但是影射朝堂上的各位君子长辈,我是万万不敢的。
  于是乎,但做了两句打油诗,叫做——
  "日照香炉生紫烟,却被送入净身间,小刘飞刀一瞬间,从此变成小太监。"

  这样也中?这样也能挂上尾?
  难道……我再次抖动小猪胆……我爹动了手段?
  不像啊,我爹既然动了手段,我至少也是状元啊?!

  "刘福全,"动了手段的那位抬了抬手,"去告诉刘阁老一声,做得好。"
  "是,"当年的小刘子,如今的大总管领了圣旨,颠颠地去了。
  "等等,"小狐狸突然出声叫住那大胖子太监。
  "皇上?"
  "赵……小猪,是什么反应?"
  小狐狸笑得春风和煦。

  那时的小狐狸是这么计算的:
  捏不住赵老狐狸,就捏住他的宝贝儿子赵小猪。

  哼哼……赵小猪。
  十二年前,你的婚是我指的。
  十二年后,你的功名也是我给的。
  你跳呀,跳一个我看看。
  小皇帝收拢了五指山,悠闲地端起雨前龙井,抿了一口,眼前袅袅清香。

  其实呢,做人不能太铁齿。
  谁也不曾想到,多年后,他会拽着我的衣领,气急败坏地晃我。
  还劈头盖脑地怪我不好。

  唉……

【二】
  我——赵襄"高中"后,隔天晌午,小刘飞刀一瞬间的刘福全刘大公公便领着他手下那一班阴阳怪气的小太监们,莅临我爹的丞相府,传圣上口谕来了。
  彼时,我爹还在军机处批奏章呢。
  明显这帮阴阳人是背后高人指示,乘着我爹不在家,来踢我家馆的。
  "赵襄出来接旨,皇上口谕!"
  刘飞刀起的头,一帮子太监在我家正厅袅袅地呼唤我。

  "那个小……"我祖母"小"字后面的几个字说得极其小声,"我赵家世世代代鞠躬尽瘁,就一个宝儿最贴老身的心,还要来折磨……"
  "祖母,"我拽着老太太的衣袖,死活不敢放。
  这皇上口谕,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猛地就劈中了正在膝下承欢的我,可见老天爷也有瞎的时候,就这么对待堪为孝子贤孙表率的我。
  "汪!汪!汪!"方才被楸着尾巴的小哈巴狗,幸灾乐祸地冲我嚷嚷,小绿豆眼里闪耀着狗的傲慢。
  "乖孙儿,不怕,"祖母摸着我的头,宽慰我,"就是接个口谕,有你爹在呢,皇上不敢怎么你,顶多就是赏你,去吧,去吧。"
  "祖母……"

  这一声"祖母"……我是发自肺腑叫的,眼看小狐狸权大势大,十多年前的噩梦怕是又要卷土重来了。
  那个时候,我那神明英武的奸相爹,不知道哪根神经被他左右那帮子马屁精捧断了,居然迷信起虎父无犬子来。
  我爹本着"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政治宗旨,决定从小培养我的"乱斗"素质,并且俗话说的好,与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于是,我爹就给我找了个最香的棋篓子。
  朝堂上下香棋篓子比比皆是,与我年龄相当的却只有一个。
  那一个便是——那时刚披上黄袍的小狐狸。
  于是,我爹硬是在御书房安排了一个硬当当的陪读名额,叫那年仅六岁的我,给那时还年仅十岁的小狐狸当侍读。
  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我侍的那是"读"吗!?
  那叫"侍读"吗!?
  你讨厌我爹,犯得着折腾我吗?!
  不就是看我……是个软柿子么!

  "赵二爷,"刘福全一张胖脸笑起来,两只眼睛就眯起一条缝了,"恭喜啊,皇上在宫里还惦记您呢。"
  "刘公公,"我把悲摧藏在心里,把笑容献给太监们,"皇上怎么又想起我来了?"
  "这孩子,"刘大公公拍了我一下,有些嗔怪道,"胡说什么呢,皇上惦记,那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呢,二爷怎么还敢脸上带着不高兴呢?"
  他的意思是说,你丫找砍吧?!
  "没有……"我委委屈屈地否认。
  "呵呵,咱家和二爷开玩笑呢,"刘大公公紧拍着我的肩膀。
  你一太监……开什么砍头的玩笑啊……
  "刘公公,皇上说什么啊?"我提醒他,免得跑题了,害得我还得继续担惊受怕。
  "哦,"刘大公公一拍自己的脑袋,"差点忘了正事……赵襄接旨……皇上口谕……"
  唉……我长叹一声在内心,撩起袍子,认命地跪下去。
  "二爷不用跪,"刘大公公一步抢上来托住我。
  "啊?"我狐疑地看着他,不跪,找砍啊?
  "皇上说了,二爷站在接旨,"刘大公公殷勤地对我笑,"皇上口谕:赵……小猪,你中了进士,朕得恭喜你……"
  我靠,恭喜你太后的!
  "朕问问你,这些年来一门心思读圣贤书了,可有把朕这儿时玩伴给忘了?"
  "不敢,"我垂下头,人都说儿时的创伤是最深刻的,所以,我没忘。
  "好,既然如此,"刘公公笑得愈发殷勤,"明儿来宫里一趟,朕请你吃绿豆糕,喝个茶……二爷,皇上口谕就这些,二爷,皇上宠你宠得紧啊!"
  "哪里,哪里……"白花花的日头下,晒得我两条腿发抖。
  "二爷,"刘公公将我拉到一边,稍稍回避他身后那帮后生,做出一副你我自己人的模样来,"二爷当年何必急着出宫啊?要是当年再同皇上多处个两三年,如今弄个御前带刀,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何必要考那么麻烦,说到底,皇上还是向着二爷的,老奴说一句泄露天机的话,二爷这次中,还不是天龙降下福瑞了。"
  "呃……"我愣在当场。
  三魂七魄走了一大半,我说呢,怎么打油诗也能中榜,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强颜欢笑,我看着眼前那还被小狐狸蒙在大鼓里的刘大公公……你问我当年为何急着出宫?
  你想啊,一个六岁的小娃儿,一宿一宿的做噩梦,做了噩梦便叫一个人的名字。
  我家老太太能不逼着我爹,把我从那小魔头手里拎回来吗?!
  "其实啊,"刘大公公再压低声音,"皇上也可怜见儿的,老奴看皇上从小长大,这宫里宫外险恶啊,皇上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就见和二爷您在一起,还热闹些……"
  刘大公公眼一抬,鼻音里带上了些哽咽。
  我赶紧掏出了手帕子,给他老人家抹眼泪。

  心想,凡天底下都是这样的。
  比如说,一条食人蟒养了一条小食人蟒,自然也觉得小食人蟒可怜见儿的。
  如果它养了一只赵小猪,就不会了,只会恨猪不成蟒!
  就像我爹。

  "二爷,"刘大公公拍拍我的手,"咱家先回了,二爷明儿正午记得宫里来,皇上不说,咱家也给二爷预备了好吃的,记得来,记得来……"
  "嗯,嗯,"我诚恳地点头。
  我敢不记得吗?!
  我要是忘了,那小狐狸肯定那么轻轻地一笑,道,"既然你那脑袋也记不住事了,不然砍了,省得带累。"

  "祖母……"
  送走刘飞刀,我一路哭奔到祖母起居的正房。
  "孙儿大祸临头了!孙儿又要倒霉了!祖母,救命啊……祖母!"
  我从正厅奔向正房,途中奴才、小厮、丫鬟频频伸手拉我。
  "二爷,又哭什么呢?"
  "二爷也带我们玩?"
  "二爷演夜奔呢?"
  ……

  "鬼叫什么,"一道沉沉的嗓音从天而降。
  我刹不住了,一头撞在我爹身上。
  "爹……"


【三】

  "去,一边站着去,"我爹大手一抬,他身边那些清客相公们也不敢劝,好在,也不过就是站个壁角,也不会皮开肉绽得没法跟老太太交代。
  议事厅壁角放着一张高几,高几上又放着一盆扭曲得极其绮丽的盆景。
  能把青松拗成麻花,还三迷五道地乱打结,这做盆景的功力可见一斑。
  要不是今天被罚站,我还真没注意过家里的议事厅还有这么个玩意。
  想此刻,我与这盆景麻花拗青松,两两相对劈情操的一幕,以我赵家世代地灵人杰,恐怕过去一百年没有过,将来一百年也不会有了。
  正如文坛前辈陈子昂先生感慨过的:
  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等意境,这个盆景,在赵家几百口人中,唯我赵小猪领略过,一股子慨然之情在胸腔内升腾。
  眼门前,是那绮丽的盆景;
  耳边厢,只听见那帮清客相公们在我爹面前可着劲夸我,大赞我这次"高"中。
  "赵大人,世兄的才华真真是深不可测啊,"一名叫马貔京的老头一马当先,"适才老朽看了世兄的考试文章,真是振聋发聩,动人深思啊!"
  "不错,不错,"另一个老清客胡兰硕也拍着手,赞道,"'小刘飞刀一瞬间',单单这一句,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我闷笑,可不就是后无来者了么……
  "小世兄的文采当真风流,"另一更年老些的清客也加入了鼓噪行列,"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指日可待。"
  我暗笑,你说我是小鸟也就算了,居然说我爹是老鸟。
  "各位先生,退下休息吧,"老凤发声了,目光淡淡一扫。
  那些老鸟们都乖乖地作揖,告辞,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退下了。
  小鸟我踮起脚尖,企图混在人潮中也就此退下。
  "站住,"我爹一眼扫过来。
  我就像那被孙行者定住的猪八戒,一只脚悬在半空。

  老凤抬着眼睛看我,他这种看法和小狐狸类似,不是,应该说小狐狸看人的手法与我爹如出一辙。
  他们那一类人,看人是这样看的:貌似是平视于你,其实那眼神极其微秒地向下俯了一寸。
  虽然就只是一寸而已,却任你哪怕是个身高九尺的伟男子,也瞬间发现自己矮了一大半,站在那里也就是两个字——猥琐。
  连九尺男儿都抵挡不住的招式,我当然就抵也不用抵了。
  "蠢材,"我爹叫我,语气极其温和淡定,"你刚听了那些蠢人赞你,就摸着树枝笑来着?"
  我一惊,我刚才居然摸着那株矮松笑了?
  还被我爹瞄见了?
  他眼神怎么那么宽呢?
  我为什么还活着呀……
  "爹……"
  "你出息了,啊?"赵传孙挑高了尾音,居高临下地对我睥睨而视。
  "我没……"
  "背着我去考恩科,"赵传孙冷笑了。
  "不是我,"此时不辩解,我就再也不用辩解了,赵小猪就要变成猪肉糜了,"是老祖宗非让我去考!"
  "老祖宗天天在家,也知道恩科了,啊?"赵传孙又挑尾音了,还挑了挑眉梢。
  赵小猪背后冷汗阴湿,讷讷地挣扎,"许是哪个老嬷嬷……多嘴……说的?"
  "哼,哼,"赵传孙冷哼了两声,转身在垫了银灰鼠裘的梨枝酸木圈椅上坐下。
  他吊起一双丹凤眼,抬起削尖的下巴,来回用眼神扫我。
  我自然是不敢回扫他,低了头,恨不得把自己也缩进那盆麻花里。
  "蠢、货,"看了我半日,赵传孙那条绽莲花的舌头上轻轻吐出两个字来,"过来。"
  祖母啊……我半步一挪地移动……
  "快点,"那双丹凤眼眯了起来,"你屁股痒?"
  屁、屁、屁股?!
  我刺溜一声窜到他跟前,倒不是怕挨打,只是,我都十六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打了屁股我在这府里就没脸了。
  "你本来就是蠢些,"赵传孙拍拍我的头,力度拿捏得极其轻柔,羽毛一般……难道,老狐狸又对父慈子孝感兴趣了?
  我睁大了眼睛,心想……老太太,你是不是在推牌九呢?!
  "现在也长大了,么!"赵传孙眼神一变,波光粼粼排山倒海的变化,都来不及看清,"会考恩科了,明儿进宫面圣,再谋个一官半职,连爹也要敬你一声了?"
  "爹……"我好想哭,但是赵传孙那双干净的手正拍在我脸颊上,我怕一哭开来,他会用家法揍我,"我不做官……也不想进宫……"
  因为……家里有你,宫里却有你的嫡传弟子!
  "这还由得你想不想,"赵老鸟的两只爪子突然抓住我的脸颊,用力地扯,"这会儿知道害怕了,之前就敢给我考恩科去,猪脑子还能用来炖汤呢,你那付脑子莫不是汤里捞出来的?"
  我任由他扯着我的脸颊蹂躏,内里暗自悲摧,我脑子差怪谁?!还不是怪你,小时候打我,老是顺手看的书就抄起来拍我头,也不管厚薄!人家是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我是被四书五经拍着后脑勺长大的!

  "你给我听好了,敢行错走岔半步给我看看!?"赵传孙用力拉我的脸颊,我都被拉麻木了,"明儿进了宫,给我记得两件事。"
  "呜……啊?"
  "龙景天那小贼如果挑你做官,你给我拖着;他若催你完婚,也给我敷衍着;你要是敢给答应半个字……"
  奸相大人没有说下去,而是笑眯眯地放开了我的脸,往后靠了靠,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立刻想到了这样一幅画面——赵小猪被串在竹签上,放在火上烤得吱吱响、喷喷香,老狐狸和小狐狸握手言和了,就等着分猪肉。

  "知道了吗?"赵传孙施施然地站起身来,端起茶小啜了一口。
  "知道!"
  赵小猪知道——"知道"并不等于"能做到"。

【四】
  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与小皇帝已经别了十余年了,怕是把两只眼睛全挖出来,也看不清他这个皇帝了。
  人还说,近乡情怯……我承认,我怯了。
  但是,任是由我连磨带蹭的,南书房的大门居然也蹭到眼前了,还剩下那么两三步,我是死也不想走过去了。
  "二爷,"刘公公使足了劲,在背后推我,"人家见皇上,都是三步一小跑的、五步一大跑的,怎么到了二爷这儿,就跟脚下生了钉子似的?!"
  "刘公公,这个不能怨我啊,我很久没见皇上了,"我哀哀地转过头,脸色之灰败,把纵横宫内几十年刘飞刀也吓了一大跳,"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皇上突然一个不高兴……"
  砍头是小,要是皇上阴毒,飞我一刀,我以后就要在您手下做事了……
  刘飞刀当然不知道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想头,拍了拍我,大声宽慰道,"二爷又胡思乱想了,皇上昨儿颁了口谕,还问起你两三回呢,这不就等着二爷你了!"
  啊……什么……就等着我了?
  爹啊……
  你不是一代奸相么,都干嘛去了,怎么小皇帝那么空了,青天白日地就等着见我一皇榜挂尾的小进士?!
  这普天之大,难道就没有半个边关战事?不过……不打仗好,大家活得快活。但是,不打仗,就不修个河堤河坝?嗯……不修也好,没天灾就好。那不修堤,就不能开个恩科吗?!
  我沉吟……哦,可不就是开过了吗?
  要不然,我也不至于在这南书房门前,油煎水煮了!
  "刘公公,要不您再进去看一眼,"我哀哀地求那刘飞刀,"说不定皇上正中午觉呢,我这一进去搅了,岂不是不好?"
  "咱家自然是要进去通禀的,"刘大公公霍地一招手,不知哪里突然窜出两个小太监来,"你们伺候好二爷,就在这儿等着传,哪儿也不能去,知道了吗?"
  "是,"小太监们齐刷刷地答应了,一左一右地在我身边站定。
  刘大公公又左右看了两眼,这才放心地进去禀他主子了。
  祖母啊……孙儿恐怕今儿要交代在这皇宫里了……要是没交代在这皇宫里,回来也是要交代在赵传孙手里的……

  "传——今科进士赵襄觐见!"
  刘飞刀一把老葱嗓子袅袅地呼唤我,头顶上哗哗地掠过几只吓到了的鸟。
  "二爷请,"两个小太监齐刷刷地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一仰脖子,这日头,怎的一个刺眼了得……

  久违了,十多年了,这南书房我本烂熟于胸,此刻却陌生如初见。
  一张龙书案摆在那里,丈八长,一通天子气派。
  四面顶天立地的书墙,几十排开列在那里,儒、道、法、墨、阴阳、小说、名、杂、农、纵横……应有尽有,浩瀚无际。
  我说了,我与小皇帝一别十多年了,就算挖了眼睛,也看不清他了。
  更何况,那人端坐在如此浩瀚之中央,那日光又落了重重叠叠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在他身上。
  我看不清小皇帝,自然就看不出他是不是在看我。
  他若想看,此时自然可以尽情地看我一把。
  在这久别重逢、看他不清的一刻,我忽而回想起了第一次进这南书房,第一次见小狐狸。

  "爹哪,"六岁的赵小猪,小跑步地紧跟赵传孙,"这里内……有吃的磨?"
  原本徐步走在前面的赵传孙,听了这奶声奶气外加口齿不清的问话,一个转身,停下身来,脸色不善地用眼神扫我。
  突然,他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把檀木扇。
  猛地一下拍在我的头上,我呆愣了一小会儿……
  "哇……"
  一声猛烈的哭声爆发开来。
  赵传孙也不安抚,转身抬起脚,继续向前。
  我只好哭哭啼啼,伤心欲绝地跟在此人身后。
  祖母啊……孙儿被打了……

  赵传孙不给我台阶下,我只好一路哭进南书房。
  当时的南书房也是一样的陈列——一张龙书案和浩浩瀚瀚、一望无际的诸子百家。
  那时的小狐狸……还小。
  也是独自一人,端坐在这空荡的南书房里。
  端着架子,掩着情绪。
  赵传孙给他行礼,他就受礼。
  赵传孙要我给他行礼,他本也打算要受礼。
  却在那时,刘飞刀端着一盘子点心从我身边过。
  "内个伯伯,"脸是早已被鼻涕眼泪花了,心却还不死,"内这个……点心……给窝吃?"
  刘飞刀纵然是在宫里混老的公公,也有老马失蹄的时候,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就那么端着点心盘子站在那儿。
  说那时快,那时慢,赵小猪突然伸出两只小猪爪,将盘子里的四个不同款式的小点心,一一拿下来,各咬一口。
  "噢哟,小祖宗,"刘飞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一个小娃娃给劫道了,"这是皇上的点心,你、你、你……"
  刘飞刀发现了我身后的赵传孙,所以"你"不下去了。
  ……
  "一盘点心值当什么,"一句话,两个不同的声音,老狐狸和小狐狸异口同声。
  赵传孙看了我一眼,意思是——丢人现眼;
  小皇帝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胆大包天。

  可不是么,我现在也十六了,丢人现眼的事情只敢背着赵传孙小做那么一两件;至于"胆大包天"四个字,是再也无缘跟它配了。
  "二爷,发什么愣啊……还不赶紧的?"
  刘飞刀声如蚊蝇地在背后提醒我,如今皇帝当前,你不赶紧地三叩九拜,在哪儿磨蹭什么呢?
  唉……心中暗叹一声,撩起袍子就要跪下去,万岁他太后的小狐狸……却突然,听闻淡淡的两个字。
  "来啦?"那人道。
  那声音有些淡,有些沉……久久地回荡在南书房。

  我怔住了。
  就那么两个字……"来啦"。
  仿佛,我与他不是十年未见,倒像是昨儿才一道读了书,今天又见面的光景。
  那人抬头,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就要冲破那重重阴影的掩盖……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写段苦情戏:
一女子,名苏白,仰天喊,天哪~~~~~吾儿赵小猪乃一攻也~~~~~~~
天不理睬,以为其疯也。
该女,又喊,天哪~~~~~~~~~~他能攻谁啊!!!!????
天落细雨,是为普天同悲。
补充:日更。。时间基本为20:00 谢谢惠顾
【五】
  重影退去……真佛要显像了!
  我想逃,但身后被大飞刀、小飞刀围了个水泄不通。
  祖母……孙儿我、我、我看见了……
  我看见,一身滚金描龙黑底子黄袍,一张略带苍白的脸,似终年不见阳光,削尖下巴,眼若黑耀,鼻梁俊挺,薄薄的唇噙着似笑非笑。
  这形状就像是九天玄女的头安在了阎罗王的身体上,绝色天姿,却透着一股子肃杀之气。
  下意识地,手就摸向了腰间的荷包,那荷包里有安国寺老方丈给的一枚玉麒麟,那是观音娘娘跟前供了七七四十九天,有大法力的,对付个把妖魔鬼怪,说话间,就能化皮化骨成血水!
  "蠢材,"小皇帝凉凉淡淡地开了口,那口气跟赵传孙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给朕过来坐好。"
  龙书案近旁有一张锦绣小凳,看样子是早就预备在那里的。
  刘飞刀见我还在发傻,赶紧地抻着我的胳膊,立马立刻地送过去,"二爷肯定是见了圣上,欢喜得不得了,皇上赐座呢,二爷赶紧的,皇上跟前坐着……"
  我木然地回头看了眼殷勤如斯的刘飞刀,心想,您怎么不到刑部去赶死囚去啊?
  "刘福全,"小狐狸又开了口。
  "是,是,奴才这就去,小厨房一直预备着呢,"刘飞刀点头哈腰地去了,过我身旁的时候,又笑嘻嘻地道,"二爷坐着,奴才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啊,"我眼巴巴地瞅着刘飞刀,心想……你可快些回来啊。

  刘飞刀去了,南书房安静了。
  我低垂了头,安分守己地坐我的小锦凳,半点不敢撩蹄子。
  小狐狸犹自翻开龙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也不管我,就任由我坐在他近下。
  我忍不住拿眼偷瞄小皇帝……
  这十年不见,他变化委实大。
  身量也高了,虽然坐着看不出到底高了多少,但总是高了许多;手脚也长了许多,肩也比我宽,胸膛……
  小狐狸突然瞥了我一眼,吓得我赶紧低下头去,不敢造次。
  真是的,龙胸膛岂是容人随便看的。
  低头低久了,也是无趣,偌大的南书房,只听得那自鸣钟"嘎达、嘎达"地走时光。
  这情状,虽然难熬些,但好在小狐狸一没提做官,二没说完婚,赵传孙布置的两件事,到目前为止还没办砸,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就这样吧,天地一静宁,多好啊……
  "二爷,来,来,来,你们还不快些,抬过来,就放这里二爷面前,"刘飞刀鼓噪起来跟鸭子似的,只见,他意气风发地指挥两个小太监将一张高几抬了进来。
  两小太监麻利地将高几放在了我面前,另有一个小太监,在高几上摆上了一个食盒子,接着,又有人放下了一套冻石壶杯。
  我顿时瞪大了眼睛,猛抬头看向小狐狸,小猪胆一抽一抽的。
  这该不会……鸩酒一杯,赐死了吧?!
  我做错什么了?!
  不就是进士考了个挂尾吗……要不是你动的龙爪子,我还挂不上这金榜尾呢!
  "二爷,快,乘热尝,乘热尝,宫里新来的江南厨子,做的好点心,"刘大公公霍地揭开食盒盖子。
  食盒子里是四色各一样的小点心,蟹粉小饺子,绿豆小方糕,蛋黄小花卷,叉烧小包子。
  每一样都是精精巧巧,也就一口一个。
  刘飞刀擎起酒壶,在浅叶杯里斟了半盏,热腾腾地还冒着暖气。
  "蛋丝黄酒,二爷乘热喝,冷了伤胃,"刘飞刀催我。
  我盯着那杯酒,又看那些点心,抬头又看刘飞刀……你就不能给我找个尝毒的太监来,先挡一刀试试吗?
  就在我左右为难,苦苦挣扎的时候……
  "看什么看,"那道极其凉薄的声音,又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不想吃,就擦干净脖子午门外候着去。"
  午门……

  "啊哟,二爷慢着点,看噎着,"刘飞刀慌着替我顺气。
  那一口小花卷活活地卡在喉咙里,吃砒霜也不过就是一死,吃小狐狸的还死不痛快。
  "咳、咳……"好不容易咽了下去,心里反倒是坦然了。
  怕他怎的?!我爹可是赵传孙!
  祖母啊……孙儿我开吃啦!
  一顿狂风卷残云,放定了一颗小猪心,我吃得十分畅快。
  这江南的小点心就是味道"鲜、香",平日在家,还真是难得吃到那么好的。
  小狐狸也不搭理我,任由我吃,心思还在他的那些奏章上。
  我就纳闷了,他发的什么神经,三令五申地把我叫进宫里,就为了显摆他家新来的厨子?!
  这不是有病吗……不过,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容易发这种莫名的神经。
  酒足,饭……半饱,这点心实在细巧得有些过了。
  我心满意足地在铜盏里涮干净了两只猪蹄子,取了刘飞刀送上来的白绢,仔仔细细地抹干净了嘴角边的油渍。
  此一刻,只觉得,齿颊留香,回味无穷啊。
  "吃好了?"凉薄狐狸微微地抬了抬眼皮。
  "嗯,"我一惊,立刻马上地垂手低眉,"吃好了。"
  "好吃吗?"
  靠……这不是问的废话吗?
  "好吃,"人在屋檐下。
  "你也吃了多时了,"小狐狸的眼皮又动了动,"人家闵大人可是一直在外头等着呢。"
  闵大人……什么闵大人……哪棵葱?哪头蒜?
  怎么从没听赵传孙提起过啊?
  当然,若是赵传孙此时在场,又从小猪鼻子小猪眼上看出了赵小猪的心思,也只会哼地嗤之以鼻……朝廷上的事,他犯得着跟一只猪说吗?
  "你不知道,"小狐狸的口气里吊着兴味,眼梢微微上挑。
  我愣愣地看着他,呆呆地摇了摇头。
  小狐狸看着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奏章。
  要笑不笑地靠近了些,一双黑沉沉的狐狸眼里竟然晕开了愉悦之色。
  我又想逃,但是心里知道已经晚了。
  耳边厢,猛听得楚歌声声……
  小狐狸又凉薄地开了尊口,他说,"……就是你岳父大人。"

  岳……父……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古瑞多(great)
加油,加油。。。我家小猪要娶亲了
我家小狐狸要豁边了。。。
他们就要gao来gao去了。。。哈哈哈哈
&征求意见,猪攻?猪受??
【六】
  我的岳父大人闵荣,是当朝礼部侍郎,论官阶,与我那奸相老爹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但人家,今儿见了我这乘龙快婿,似乎也不怎么稀罕。
  闵荣直接略过了我,上前给小狐狸行礼。
  "皇上万岁金安,"他一身正气,连行个礼也是一丝不苟。
  "闵大人,"小皇帝往后靠了靠,微扬起下巴,眼神来回看我们两个,"你身边站的,可就是赵相的公子啊。"
  "臣知道,"闵荣头也懒得抬。
  "闵大人觉得如何?"小皇帝眼底粼粼的波纹,"还相配吗?"
  "皇恩浩荡,"闵荣又磕了个头,只说了四个字。
  这四个字我懂啊……他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一道圣旨悬在头上,他是怎么也不愿和我赵府沾亲带故的。
  这些清官直臣就是这点可恶,非得时时刻刻地摆出一副划清界限的清高嘴脸,要是站在这儿的是我爹,他恐怕就要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了吧。
  "爱卿既然喜欢,"小皇帝故意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我,嘴角勾起那么一抹弧度,"那就早些完婚吧……刘福全。"
  "奴才在,"刘飞刀立马迎了上来,滔滔不绝地道,"奴才查了,后天就是个黄道吉日,赵二爷的生辰八字和闵大人家千金的生辰八字也是天作之合啊,正合着后天金木之日,最宜嫁娶……"
  刘大公公还在说,我那下巴几乎要垂到胸口了。
  原来能做到这宫里一把手的大太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他居然连我的生辰八字都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皇上,这个……"那闵大人还要挣扎着守住"忠奸界限"。
  "就这样吧,"小狐狸抬了抬手,"闵大人退下吧。"
  忠臣的背脊佝偻了,我颇为同情地看着闵大人瞬间苍老的样子,之间他步履艰难地向外走去。
  "岳父大人好走,"出于礼数,我作了个揖。
  闵大人似乎脚下跄踉了一个。
  难道只有他会悲怆么,我也悲怆,赵传孙交代的两件事,已经砸了一件了。
  "还看你岳父呢,"那凉薄的声音似乎还不肯放过我,"明天去军机处报到,朕给你个功名,到时候好看些。"
  呃……这下好了,两件事都砸了。

  我回家,是由刘飞刀亲自护送了。
  刘大公公送到门口还不过瘾,非要送到正厅……于是乎,老太太、太太、各房的女眷们都知道了。
  祖母自然是得意得了不得,她平日里偏宠我,如今看来都是有眼光、有远见的。
  我母亲也是一团欢喜,赵传孙于她这里本就走动得少,她一心指着儿子腾达,母凭子贵,如今也如愿了。
  那些个姨娘、嬷嬷、丫鬟们,哪个不是乖巧的,这个时候,还不都蜂拥而上,尽说些好话,说得老太太、太太心里跟融化了蜜糖似的。
  "老太太好福气啊,"刘飞刀也拍着我祖母的马屁,"咱家这就回宫了,不送,不送……"
  "以后我家宝儿还有劳公公多带擎呢,"祖母满脸是笑,自然是少不了银子送那刘飞刀。
  "可不敢,"刘飞刀收了银子就笑得更欢了,"二爷现在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还是二爷提拔咱家呢!"
  我偷偷地翻了个白眼……那你怎么不把银子还给我?
  揣着我家的银子,走起路来都没形了,河蟹似的。
  "祖母……"刘飞刀走了,我蹭在老太太边上,"今儿晚饭,孙儿就在这里吃了吧。"
  "小祖宗,今儿又想的哪出啊?"祖母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像搂一只大元宝似的,"我这儿可是长素……"
  我挣扎了下,素就素吧,也就素那么一两天,今天要是死在赵传孙手里,以后他年年上坟都给我供素的。
  "宝儿,要不去我屋吃?"我娘款款地伸手要来拉我,"别在这儿闹老太太。"
  我立马拼命地摇头,使劲地往回缩……你虽然是我娘,可是挡不住赵传孙,你还是自己回屋吃肉去吧。
  老太太见此情状大笑起来,高兴地道,"宝儿就是跟我亲,这是从小跟惯了,你去吧,今儿他在我这儿歇一宿也无妨。"
  我大喜过望,看来今天晚上,我这条小命暂时保全了。

  这一宿,我睡在外床的碧纱橱,生生地做了一夜梦。
  梦里……小狐狸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南书房里。
  我欲伸手去拉他,却赫然发现自己透明……无形。

  "你哭什么?"赵传孙的脸放大在眼前。
  我迷迷瞪瞪地望着他。
  半晌……
  "啊——啊——啊——!"

  "你给我办的好事,啊!"赵传孙一双冷眼来回剜我,"又是军机处,又是完婚,你当我说话是放屁呢?!"
  "爹……"我抖索着两条腿,悄悄地往后退。
  "还想逃?"赵传孙下巴一抬,一双丹凤眼里精光毕现。
  电光火石间,我又被钉死在原地。
  "你个蠢材,"他恨恨地看我,"没脑子的猪!什么就洞房花烛了,你洞房花烛过,你会洞房吗,就敢答应完什么婚,你当完婚是吃点心啊?!"
  我有些委屈……
  心中暗想,你自己不也是十三岁就娶亲了么,我都比你那时大,怎么见得我就不会洞房花烛了。
  就算我不懂,也不是说我一点也不知道,家里的小厮还给我弄过几本带图画的书呢。
  "怎么?"赵传孙一眼看透了我,"心里还在给我愤愤呢,胆子不小么……"
  说完,他环臂抱胸,抬着眼睛看我。
  看了半天,我还以为他终于想起来要请家法打我了。
  但是……
  赵传孙一双丹凤眼眯了眯,嘴角一挑,道,"……算了。"

  你也就是个蠢材,赵传孙原话就是这么说的,事已至此,别到时候又给我丢脸。
  他说完之后,顿了顿,似乎在下什么决心。
  这个决心他下得很快……
  "明儿一早,你来天春阁找我,敢误了一刻……"
  赵传孙又停在了关键的地方,眯起眼睛,挑眉看我,让我自己体会后面半句的恐怖。

  天春阁是正房后面的一间小院子,本是太爷爷用来写书画的。
  后来便不怎么有人用了,现在留着待客,平日里极少有人住。
  赵传孙打开门,我正要问他个为什么呢,突然他一把将我推了进去。
  "学不好,仔细你的皮!"
  我吓了一跳,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站是站稳了……
  眼前的牙床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婢子。
  她为什么……是光着的???!!!

【七】
  "二爷,"那婢女站起身来,羞涩地低下头,"相爷让秋云陪着二爷试洞房……"
  说完,她盈盈但坚定地朝我走来。
  "你、你、我、我……"我的脑子和舌头打结了,"不、不……"
  还没等我"不"出个什么名堂来,这秋云已经贴在我身上了。
  "二爷,别怕,"她一边软声软语地宽慰我,一边十指灵巧的解开我的衣襟,一双丰满的□也贴了上来,滑腻腻地蹭着。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两只眼睛瞪得铜铃大。
  "看把二爷吓的,"这婢子居然还笑了,那手就顺着敞开的衣襟摸了进来……
  我张大了嘴,却不知道喊什么好!
  就在我脑子里万马奔腾的时候,摸进衣襟的那只小手突然捏住了我胸前的小红点,猛地一按……
  我张大的嘴"啪"地合上……现在,我知道喊什么了!
  我扯开嗓子,拼了性命地喊,"救——命——啊——!"

  刘飞刀在丞相府看到的是这样诡异的一幕——赵小猪突然破窗而出,不仅衣衫不整,半片胸膛色兮兮露在外面,还神色惊慌,面色青白交错,满院子兜着圈地乱跑。
  "二爷,你这又玩什么呢?"刘飞刀一把捉住我的手腕,重重地叹了口气,"怎么每回来,您都出新花样啊?!"
  "刘公公,刘公公……"我跑得喘不过气来,潮红着一张脸,指着那扇破得七零八落的窗,手抖个不停,"那、那……啊呀……"
  "二爷你这是怎么了?"刘飞刀狐疑地看了一眼我指的方向,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对。
  "刘公公……"我张嘴,伤心欲绝地看着他,这种事情,要我怎么开口跟一个太监说?!
  "二爷,你别玩了,都什么时辰了,"刘飞刀拉着我就走,"皇上脸色都沉下来了,不是让你军机处报到么,这都快晌午了,连个人影都不见……您要跑也好,要叫也罢,跟咱家宫里跑去,爱怎么跑怎么跑……"
  刘飞刀拉着我一路走飞,我还在那惊魂未定中,被他扔进了马车也浑然不觉。
  那宫里的御马匹匹强壮彪悍,不费一盏茶的功夫,刘飞刀就把我送到了小狐狸跟前。
  当然,他也没浪费这一盏茶的功夫,把我方才演的哪一出问了个明明白白。
  末了,刘飞刀居然用一种艳羡的眼光看了我几眼。
  果然,有些事情就是不能跟太监交心。

  小皇帝还是坐在那些重重叠叠的影子里。
  将他那一付绝色的容颜,藏了个密不透风。
  刘飞刀说他脸色不善,我看也是……所以,我乖乖地双手一垂,眼睛落定在地上,做出了十分靠谱的认错状。
  只希望,这次老爷不要又瞎,好歹放我过了这关。
  "你还知道来,啊?!"小狐狸哼出了一声鼻音。
  我心底一寒,这尾音怎么挑得跟赵传孙一模一样。
  "我……"
  我刚要声泪俱下地编个谎孝敬他,刘飞刀突然横叉一杠子来。
  "皇上,"刘飞刀笑笑地道,"今儿这事真不能怪二爷!"
  "哦?"小狐狸抬了抬眼皮,根本就不看我。
  "要怪就得怪……"刘飞刀居然还故意卖了关子,顿了顿,看小狐狸眉梢一挑,才继续道,"要怪赵大人,这教儿子也不是这样教的,看把我们二爷吓得,钻窗子往外逃!"
  这下,小狐狸饶有兴致地挑高了眉。
  我的头垂得更低了,这刘飞刀为了讨好他主子,肯定不会吝惜我这点破事了。
  "皇上,您猜怎么的?"刘飞刀眉飞色舞,就跟天桥底下说书的差不多,"赵大人使了一个婢女,教我们二爷怎么洞房来着,也不知道那女孩儿使了什么了不得的手段,愣是把我们二爷逼得跳窗了!"
  我靠……还好我掠过了那段比较刺激太监的,不然此刻还不被卖得一干二净。
  "是吗?"小狐狸眼神粼粼,凉凉淡淡地看向我。
  我脖子一缩,不敢回看他。
  "可不是吗?"刘飞刀还在兴头上,"不信,皇上您问二爷,您问,二爷肯定说了,二爷他可不待见我们这些奴才知道咯。"
  我靠……我谁都不待见知道……
  "是吗?"小狐狸说来说去,就这两个字。
  "是啊,是啊……"刘飞刀笑呵呵地好像是他自己摊上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刘飞刀你还有完没完……
  "刘福全,"小狐狸似乎下什么指令都只要三个字就足够了。
  刘大公公一听,立马笑呵呵地退出去了,临了和上次一样,到我跟前,就殷勤地介绍起那个新来的御厨,"二爷,等着,今儿有小笼包,还是广东进贡的鲍翅做的馅……"
  说话间,就一阵风似的去了。

  南书房又只剩下小狐狸和我,小狐狸在看我,我却不敢看他。
  "过来,"那凉薄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来。
  我低着头,然后极其慢地挪了过去,离他三尺的地方,规规矩矩地站定。
  "近些,"那声音命令道。
  于是,再稍微地挪过去些。
  "再近些!"
  小狐狸不耐烦地眯起眼睛,这赵小猪还真是会磨工夫。
  再近……不能再近了!已经只剩下一个拳头的距离了……再近,我就要踩到龙爪子了,被砍了算谁的啊?!
  "蠢材,"小狐狸的声音轻不可闻,犹如微风在耳边那么轻轻地一拂。
  突然,他伸出一只手,猛地抓住我的前襟,用力一收!
  我一个站不稳,整个人被他拉了过去。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靠,这是什么姿势啊?!
  我居然劈开了两条腿,面对面地,坐到了小皇帝的腿上!
  小皇帝的那张脸就近在咫尺……他吐气如兰,我大气也不敢喘;他眼波流动,我状若垂死;他凑近,我……逃不开,他抓着我衣襟呢!
  "赵、小、猪……"这凉薄的声音就在我鼻尖,像催眠,"来,你给朕说说……那个婢子怎么教你的?她教你什么了?"
  ……
  赵小猪,脸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X了。。。。神呐,where r u 啊
要开始上班了。。8能日更了~~20号更~
【八】
  这就好比在海上遇到了灭顶的浪头,后一浪永远只会高过前一浪。
  "她怎么教的你?她教你什么了?"
  赵小猪因为半死在这两句问话中了,所以也就暂时忘了自己还骑乘在某人的腿上。
  有些好笑地看着那张全然惊呆的小猪脸……他已经有十年不曾与这只猪那么近了,这张脸说不上哪里好看,只是比其他的九十九头猪稍入眼那么一点点而已……这只笨猪当年到底是为了什么拔腿就逃呢?!
  想到这个,拽着领口的手不由地收紧了。
  "呃、呃?"脖子上突然一紧,我猛醒过来,小狐狸打算勒死我呢?!
  挣扎是每头猪临死前的本能,但是基于我挣扎的对象是小狐狸,所以我还很克制地没有敢"嗷嗷"叫,只是猛烈地尝试可能突破他钳制的角度。
  突然……
  小狐狸放开了我的衣襟,他的手绕到了我身后,一手托着我的脖子,一手扶住我的背,一个用力,活生生地把我按进了怀里。
  我措手不及,下巴猛地磕到了他的肩胛骨,痛得我龇牙咧嘴。
  "别动,"他嗓音有些嘶哑,紧紧地按住我。
  放心……我不动,下巴痛得我动不了。
  "别动,乖……"
  他贴着我的耳朵吐气如兰,炙热的气息就那么灌了进来。
  我浑身一个细小的哆嗦,整个人白白地僵直在他身上……我僵了、直了……从小长那么大,从来没有过人这样轻柔地叫我"乖……",还抚着我的脖子……我曾幻想过,那是我娘,轻拍着我的头,对我这般细声细语,也曾唤醒过那是我未来的娘子……
  当然,绝不可能是赵传孙。
  赵传孙要我做什么,从来不必亲自和我商量,从来都是用"家法"跟我商量。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小狐狸的怀抱好暖。
  大约,就这样被他抱在怀里,也无妨。
  但是……因为此人不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平常人,而是小狐狸……所以,这情况怎么看,怎么诡异。
  更有诡异的是……我怎么觉得我坐的地方有些诡异。
  "唉,"小狐狸像是有先见之明似的,叹了口气。
  他这口气还没叹到底,赵小猪就亮出小猪蹄子,食指当前,一马当先地往下一戳……
  顿时,一片尴尬的死寂。
  我刷地脸上滚烫,我发誓,我当真只是想要知道那下面戳得我大腿极不舒服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猜可能是小狐狸随身佩带的虎符什么的……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我睁大了眼睛……我好像、似乎、大约戳到了……龙体……的一部分。

  祖母啊……孙儿的大限到了……孙儿戳到龙体了。

  我缩紧了脖子,拼了小命地把脸藏起来,当然,也只是能够藏在狐狸的颈窝里而已罢了。
  那根犯了"万死之罪"的手指,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所以还是杵在了原地,就是龙体的一部份上。
  "赵、小、猪……"我听见小狐狸在我耳朵边咬牙切齿。
  "我、我……"
  "我什么我,"小狐狸彻底呲毛了,"把你那蹄子拿上来!"
  "是,"像是得蒙大赦,我立刻抽回了那根犯指,并且将整条犯手、犯胳膊高高地举了起来。
  "赵小猪,你胆子大了么……"小狐狸把我从他怀里扒出来,一双眼睛眯着,极其不爽不善地盯着我,"敢动朕了?"
  我苦着一张脸,无话可说。
  "哪根手指动的?给朕瞧瞧……"
  我苦哈哈地放下那只高举的手,就要把食指伸给他看。
  "留着干嘛,"小狐狸冷哼一声,"让刘福全给你砍了吧。"
  我靠……立刻马上,再次举高!
  "蠢材,"小狐狸眼底正过着千军万马,看样子来势汹汹、来者不善,"说……"
  "什么?"
  "还会装,啊?"他一把拉住我那只犯手,拖了下来,握在手中,"下次还敢不敢?"
  我蓦地张大嘴,一时觉得他脑子也水了,这戳龙体的事,居然还有下次?!
  刚想敷衍他几句……臣知罪,臣万死,臣以后再也不敢了……等等云云……
  突然……
  我能感觉到自己瞳孔骤然一紧……自己的嘴里多了一条滑腻腻的舌头。
  但是,不能理解的是……为何小狐狸此时与我居然是鼻尖相抵,气息相交,还那么霸道地堵着我的嘴,胡搅蛮缠我的舌。
  他深入浅出……
  我呆若木鸡。

  仿佛又过了十年似的……
  小狐狸才放开我,一双眼睛直直地看进我眼里。
  半晌,突然要笑不笑地问了句,"……她也教你这个了?"
  我……我靠!
  "没有!"
  小狐狸不知道为什么满意地笑了。
  我怒目圆睁,定定地看着他。

  "啊?!"南书房里突然响起了一声短促的惊呼。
  不是我呼的,我看看小狐狸……也不是他。
  那就……只有……
  我慢慢地扭过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刘飞刀。
  不过,刘飞刀此时的情状颇为诡异,他捧着一个食盒子,索索地发抖,他身后的小太监们全扑在了地上,桌子凳子滚了一地……
  "刘福全,"小狐狸的口气又回复了常惯的凉薄,"朕觉得你还是什么都没看见的好,你说呢?"
  "是、是、是……奴才老眼昏花了,奴才能看得见什么,"刘福全立刻跪倒在地上,"只有皇上恩赐奴才,奴才才能看得见,皇上开恩,皇上开恩……"
  "嗯,"小狐狸凉淡地一点头。
  满地跪着的小太监们如蒙大赦,纷纷站起身来,全体低垂了头,退出了南书房。
  "以后,不准跟人学这些有的没的,"小狐狸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道,末了,眼梢一挑,冷冷地问,"知道了?"
  "知道,"我点头。
  "知道还不下去……"小狐狸一抬手,将我推下身去。
  我一个猝不及防,险些摔倒在地上。
  幸好刘飞刀眼明手快地腾出了一只手接住我……接就接吧……你一太监,也笑得太猥琐了。
  "你退下吧,"小狐狸抬了抬手,也不看我,算是打发我走了。
  我愣了愣……大约是自由来得太迅猛,一时间心里有些不能承受吧。
  当然也就愣了半口茶的功夫,赵小猪就跑没影了。

  "皇上?"刘飞刀大着胆子,提醒小皇帝,他手里还捧着喂猪的食盒子呢,"二爷走得急忙,不如,奴才叫人包了,送二爷府上去吧。"
  小皇帝也只抬了抬手,似不大关心。
  眼神在那食盒上,一掠,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先开个头吧。。。唉。。现在X。。小猪似乎还弱些,要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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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这一路,我发足狂奔回的丞相府,门前两只石头狮子,平日里进出看惯的,此时此刻,竟然觉得分外亲切。
  扶着墙,弓着腰,张大了嘴猛喘气。
  要是这个时候,赵传孙突然前呼后拥地从这个门里出来,那真是砧板上一片猪肉了。
  "哟,这不是二爷,"门后出来两个小厮,其中一个俊俏些的,看见我这幅模样忙迎了上来,"方才里头还听得老太太找您呢?您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我开口,那一个看着颇实诚的也上来了,"二爷前街上碰上野狗了?不须怕它,侍书这就替二爷揍它!"
  我才顺过气来,听了他这一句话,又弯下腰去了。
  "二爷,您没事吧?"两人关切地来扶我。
  "没事,没事,"我忙摆手,忍不住颇为惋惜地看了眼那叫做侍书的小厮,真可惜了……你家主子给你起名侍书,是寓意笔墨伺候的斯文意思,那大棒子打野狗——哪是你该想的事……
  不过,再看这小厮一眼,我心中一动。
  "侍书啊,"我学着我爹的口气,"我问你件事情,你可愿意?"
  "二爷吩咐。"
  "你和我亲个嘴,如何?"
  我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看,说实话,我对亲个嘴心有余悸,只是特别想知道他怎么反应那个"如何"罢了。
  "二、二爷……"那侍书突然脸色一白,猛地往后跳了一步,"二爷开玩笑呢吧?!"
  ……开玩笑……
  我一下子茅塞顿开了,可不是吗?
  这就对了,有点儿像了。
  小狐狸今天做的事,可不是就是和我开玩笑么……可笑自己还吓了那么一大跳,一路狂奔回来,心里七上八下的。
  "是……开玩笑,"我拎起腿,就要掠过两人。
  "二爷,"那乖巧些的小厮,突然把住了我的胳膊,腻声道,"您提拔我呀,我叫鸣红,理他呢……"
  "呃,"我浑身一僵,有些灰败地转头去看那鸣红。
  那小厮还在那里滔滔不绝,"二爷,您放心,鸣红嘴巴最严实了,二爷提拨,鸣红一个字也不告诉人,省得小人在旁边嫉妒挑拨的……"
  那鸣红声音在耳朵边嗡嗡的,后面他说些什么我都没听见去。
  "提拨"两个字像凉水似的,把我活活浇僵了。
  原来主子把奴才叫来亲个嘴,算是……提拨?
  那小狐狸是皇帝,他拉着我亲个嘴,也是……提拨?
  那究竟是提拨呢,还是玩笑呢?!
  "二爷,"那鸣红还不肯罢休,扯起我的荷包来了,"鸣红不止会亲嘴,还会别的……鸣红教给二爷,可好?"
  说着,他朝我挤眉弄眼。
  我猪胆一颤,突然,想起小狐狸的那句话来……以后,不准跟人学这些有的没的。
  再看看这鸣红,实在也犯不着为了他,违抗那狗屁圣旨。
  "算了,算了,"我慌忙摆手,挣脱开这小鸣红,"改天再说,老太太还在里头等着呢……放手、放手!"
  我挣开了鸣红,在侍书错综复杂的目光下,一路小跑进了二门。
  心里头,不免还是纠结于"玩笑"和"提拔"之间。

  正厅上,赫赫然挂起了大红的帐幔,墨玉一个在洒扫,他是我爹房下的使唤小厮,平日不太注意,今天仔细一看,乖乖,我家这些孩子个个都长得俏丽啊。
  墨玉见我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掸子,"二爷回来啦,老太太、太太问起您呢……"
  "我爹呢?"我巴巴地望着墨玉。
  他一个好笑,勉强忍住了,道,"老爷亲自往闵府上去了,去了有一会儿了。"
  我爹看他亲家去了……我放心了。
  "墨玉,我要喝茶,"我爬上正中的太师椅坐了,巴巴地跟墨玉讨茶喝,"我渴……"
  这太师椅平日里就只赵传孙坐的……今天,他出去了。
  我抱着墨玉泡来的碧螺春,心满意足地笑了。
  "二爷真好玩,"墨玉笑笑,眉清目秀间平添了几分春色,"平常喝口茶也值得那么高兴?"
  他这一笑,我又想起不该想的来了。
  "墨玉,"真所谓死猪不知悔改,我厚着脸皮问道,"我问你件事,可好?"
  "什么事?"墨玉看了看我。
  "怪不好意思的事,我闭上了眼睛跟你说,"说着,赵小猪就自发自动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因为内心的澎湃而颤颤巍巍的。
  "墨玉,你走到我跟前来,"我闭着眼睛,扭捏了半天,才红着脸说。
  果然,听见了脚步声,在我面前停下。
  "什么事啊,二爷?"墨玉又问。
  "我……和你亲个嘴……"我红着脸大着胆子问,"如何?"
  一小会儿的静默,四周没半点声响,我就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咚"地跳。
  突然,墨玉的两根手指捏住了我的下巴。
  他的指尖干爽而有力……
  他说话的声音也磁性了几分……
  他说,"蠢材,你倒是亲一个,试试?"

  我猛地睁大眼,差点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
  眼前,赵传孙!
  "啊、啊……"豆腐脑子加上麻花舌头,我吓得在太师椅上直哆嗦,太师椅极其配合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二爷就知道开玩笑,"墨玉在不远处朝我笑笑,"老爷回来了都不知道……"
  说完,他就脚底抹油地告退了。
  临走,那双眼睛还若有似无地瞟了我一眼。
  "给你个秋云,你倒不学好,"玉面阎罗盯着我阴笑,捏着我下巴的两个手指下了失十足的力道,"歪魔邪道,到挺上心的啊?!"
  赵小猪眼角水晶晶地蹦泪花,今儿这下巴真是多灾多难……
  不是我的下巴,不是我的下巴……赵小猪凌乱地催眠自己。
  "蠢货,长出息了啊,"赵传孙字字咬着重音,一双凤眼跟点了烽火台似的,"随便拉个二门上的奴才,你能学出什么好来……"
  "唔、唔……"下巴在他手里,我纵然有一肚子悔过的意思,也表白不出来……把我急得。
  赵传孙幽深着一双眼睛看我。
  我只好努力努力,再努力,看不用下巴能不能完整地说出话来。
  他倒好,突然手一松,放开了我。
  "蠢货,"他说,"小花厅去。"
  小花厅此刻应该正在摆晚饭呢……我活动了下下巴……还是有些疼。
  疼过之后,赵小猪抬起眼睛,蠢兮兮地说了一句,"爹……"
  "干嘛?"
  "你当真不打我了?"
  不会是留作晚饭后,当宵夜消遣吧。
  赵传孙眉梢一挑……他被气到了。

【十】
  "起来,"赵传孙勾了勾手指,轻描淡写地说道,"说的也是,养不教,父之过,这罪名大了,我是不能担的。"
  我呆呆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这丞相府里,我怕是头一个丞相面前不邀宠,还主动找打的。
  赵传孙在太师椅上坐下,搁起了一条腿,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去,掸子递过来,"赵传孙凤眼微眯,似笑不笑地道,"老太太知道了,该夸你懂事了,都能知道错了!"
  "爹……"若不是知道于事无补,我也许会冲上去抱这恶人的腿,摇个小猪尾巴什么的。
  祖母啊……赵传孙他要打我……
  "慢慢吞吞地做什么,"赵传孙削尖下巴一抬,冷着声音道,"还不快点,等援兵呢?!"
  我哀怨地蹭向那柄掸子,方才墨玉拿在手里的时候,我还觉得怎么一柄掸子上那么些亮泽的鸡毛,煞为可爱,现在看,狗屁……简直就是面目可憎!
  掸子递到赵传孙手里,他就势在桌角上拍了两下,抖去了沾染的灰尘,这才倒转了握在手里,细竹条凶神恶煞地指着我,指得我心里发慌,嘴里发苦。
  纵使如此,他还要抱怨,"唉……白脏了我的手。"
  "爹……"我垂死挣扎,"我错了……认错可以不打吗?"
  "啊哟,我们家二爷也会认错了,"赵传孙笑了,"以后记得,认错要早些认,这会儿……晚了,我兴致上来了。"
  猪胆一寒,看样子这顿打是逃不掉。
  "过来,"赵传孙拍了拍腿,言简意赅地道,"趴好。"
  "爹,打手心吧?"赵小猪讨价还价。
  "好让你过会儿老太太跟前哭疼去,啊?"
  内心的一点小九九,被赵传孙一举揭穿,全盘粉碎。
  "快点,"赵传孙皱了皱眉头,"没功夫陪你耗!"
  那您忙去啊……我眨了眨眼,把委屈眨回去……
  "我说二爷,"赵传孙又阴笑,"管事的奴才就要来回话了,你说,我又不是要杀鸡儆猴的,咱们何必打给众人看呢?"
  赵传孙说这话的口气,好像他都是在为我着想似的。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天降降大任于斯人也……
  于是乎,斯人就趴在了赵传孙的腿上,哀哀切切……
  "还没打呢,你哭什么?!"
  赵传孙翻了个白眼,这小蠢货,真是蠢得可以了。
  "打、打可以……"赵小猪鼻涕眼泪奔涌而出,过去的屈辱史今天又重现了,"不、可……以脱裤子!!"
  "你管我,"赵传孙凤眼一眯,极其不悦地瞪了一眼。
  只听见"嘶啦"一声,赵小猪屁股一凉。
  呃……
  没脸做人了……赵小猪整个儿僵了。
  没事小屁股长那么鲜嫩干嘛,不是招打么……赵传孙勾起嘴角,阴阴的一个冷笑,手起,掸落……
  "啊——!啊——!祖母救命!救命啊!"赵小猪放声嚎哭,"孙儿被人打了!祖母、祖母——!啊——!"

  "你、你……"老祖宗微颤颤地举起龙头拐杖,指着……赵传孙!
  "老太太息怒,"赵传孙站在那里,淡淡地道,一点都不像知错的样子。
  "可怜我的孙儿哟,"老太太放下拐,心疼地直摸我的头,"打哪儿了?打疼了没?老祖宗看看?"
  "老祖宗……"我一头钻进祖母怀里,哽咽得伤心欲绝。
  祖母啊……孙儿这次又被打了不能启齿的地方……孙儿以后不想做人了……
  "哎哟,孙儿不哭,不哭,"老太太心疼得抹了把老泪,"祖母替你打他!"
  刚要抹去眼泪偷笑一下,眼角却瞥见,赵传孙正远远地望着我,还是那要笑不笑的样子呢……一时间,又悲从中来……
  "祖母……"我使劲地哭。
  祖母,你看那赵传孙啊,一点都不知道错呢……
  "我说你打了宝儿还有理了?"祖母果然与我心有灵犀。
  "也就那么几下子,"赵传孙云淡风轻近地站在那里,"也是为了教他好,养不教,父之过……老太太不用伤心。"
  我靠……这什么口气?!
  "你!你!"果然祖母气得,直敲龙头拐杖,"别不当自己儿子心疼!"
  一句话出口,老太太自己先闭了口。
  赵传孙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瞪大了眼睛,从祖母怀里挣扎着探了头,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
  突然,祖母重重地叹了口气。
  "都散了吧,被这一大一小闹得我……"
  祖母朝房内的太太姨娘们摆了摆手,那些太太姨娘们早就被赵传孙之气势压得战战兢兢了,祖母一声令下,个个犹如脱离苦海一般,纷纷抬脚走了。
  待到人都走干净了,祖母才又叹了口气。
  "祖母?"
  "我的心肝,"祖母一把抱紧我,"你别怕,你总是我赵家的人……"
  祖母……你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他,赵传孙不是你爹。"
  呃……啊?
  祖母你说什么呢?
  我都叫了他十六年的爹了……
  "传湘才是你爹,"祖母摩梭着我的头,老眼中隐隐泪花。
  "那是大伯,"我提醒她,"大伯不是死了吗?"
  "唉,那些个事也不能现在就让你知道,"祖母又夹紧了满脸的皱纹叹气,指了指赵传孙道,"总之,他就算不是你爹,也是你小叔叔,他随手打了你几下,也是为了你好,你可不能忌恨他,知道了?"
  "祖母……"我想哭,但是使不上劲来。
  我说呢……他赵传孙就那么那个了……十三四岁就能生出儿子来……原来这里头有大猫腻呢。
  不过,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他可不是顺手打了我几下啊……祖母……他是顺手打了我十几年呢……打完了,居然还不是我爹……
  "知道了吗?"老太太疼爱地拍着赵小猪的脸,"外头也不可说去,白白惹来祸事。"
  "呜……"赵小猪一抽一抽地郁闷。
  "去吧,去吧,"祖母笑道,"和你……爹吃饭去,瞎闹什么,他心里疼你呢,别在我这儿闹了。"
  ……
  他不是我爹!
  我不敢瞪赵传孙,只能在心里非常地愤愤。
  而我那位新鲜出炉的小叔叔,一双凤眼正要笑不笑地扫我。


【十一】
  "以后……"赵传孙凤眼带笑,"人前叫爹,人后叫声'小叔叔',如何?"
  他轻咬着"如何"两个字,尾音又挑起,因此,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像胁迫。
  所以,我习惯性地点了头。

  人生也不过这一点头,有些事情以后明白过来,再想翻悔,也就晚了。

  这一夜,我睡得是翻来覆去,噩梦连连……具体梦些什么,这个倒也不好说出口。
  天还蒙蒙亮时,一双冰冷的大手突然抄进被窝,猛地就把被子掀走了。
  "啊呀,"我哀鸣一声,紧闭着眼睛,扯枕头来盖。
  "哼,"只听得头顶一声冷哼,这声音好比夏日里镇西瓜的冰水,劈头浇了下来。
  我识相地扔掉枕头,迷迷瞪瞪地睁了眼,"爹……"
  这怕是又做噩梦了吧……为何老清早地,赵传孙不去上朝,在我床边上站着呢?
  "胆子挺大啊?又敢拿我的话当放屁了,嗯?!"
  "呜……"他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头痛,脚痛,浑身痛,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舒服的。
  "说,"赵传孙用他那双凤眼剐我,"该叫我什么?"
  呃……
  "小叔……叔?"
  这一声叫出口,只觉得自己头皮一麻。
  虽然,他不是我真爹,但是那声"爹"我怎么也叫了十六年了,就跟背三字经似的,背熟了自然就顺口,何况那还是一个字的;但是,这声"小叔叔",实在是……太肉麻了。
  肉麻得我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肉麻得我看着他那张脸半晌,都憋不出一声"早"来。
  "看什么看,"赵传孙凤眼一眯,透出凌厉来,"还不给我起来,啊?!"
  我一愣,委屈之情从心而生,这个……你看着我,叫我怎么起啊?虽然说,你还是我的小叔叔,但是,毕竟不是我亲爹啊,你就这么好意思的看着你侄儿里衣里裤的样子吗?
  你又不是我爹了……
  为什么,一想到赵传孙不是我真爹了,我这心里居然会有丝丝的难过……难道?
  我又看了眼他……难道……我真被他打傻了?!
  "蠢货,"赵传孙终于不耐心,突然地将我打横抱起。
  "啊!"
  还没有睡醒就被悬在半空,赵小猪小心肝抖得跟风中残烛似的。
  "怎么沉得跟猪似的?"
  赵传孙还要雪上加霜地咬着字眼抱怨。
  嫌重……嫌重,你放我下来啊?!
  呃……果然就放我下来了,像插蜡烛似的,随手往地上一插,而我就果然像跟傻蜡烛一样呆住了。
  "进来,"赵传孙一声令下,嗓音虽轻却动人。
  只听见门外莺声燕语,似乎是几个女孩子的声音,笑咯咯地就要推门进来。
  这不是又要试那个什么吧?!
  "站好,"赵传孙一眼看透了我想逃。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摆开架势,坐在了我的床上,一双眼睛看着我……我便又自觉地站了站好。
  此时,那些莺声燕语的女孩子才绕过屏风,进到里屋来。
  四个十七、八岁的大女孩,个个托着黑漆描金的盘子,盘子乘着大红缎子袍子、龙凤纱罩子、发带、玉石,以及尺子、剪子、针线,就那么有说有笑地进来了。
  "二爷,"为首一个穿绿的女孩子冲我福了福,"婢子们来给儿爷裁新衣,二爷新婚喜福延绵。"
  她身后的三个女孩子,也同福了福,祝贺了一声。
  那女孩子们的声音到底不同,甜中带俏,犹如那春风中一片柳叶,上下都是抚在人心上,痒痒的,怪受用的。
  "蠢材……"
  又听见背后那赵传孙咬着字眼骂我。
  眨眨眼,装作没听见。
  "先改哪件呢?"为首穿绿的女孩子犹豫地看我一眼,便转身和身后穿蓝的商量了小一会儿,便决定先改外罩的大红纱袍。
  她俩人将那罩袍捧了上来,我就着盘子摸了一下,薄如蝉翼,腻如细沙,穿金线描了若隐若现的大盘牡丹。
  "二爷,可喜欢?"那两个婢子笑着替我拢上了身,"都是相爷亲选的呢。"
  亲选的?……我忍住了,不敢笑。
  "袖子这儿……"那婢子拉开尺子仔细量了,灵巧地缝上一针绿线,"再短一寸半……记下了?"
  "记下了,一寸半,"另外的女婢在一本薄薄的本子上记了。
  再量腰身,也要收去那么一、二寸……
  我看看也是,这红纱盖过了手背,拖过了脚后跟……朦胧得很,朦胧得连那指了定要完的婚也影影绰绰起来。
  我偷偷用眼角去瞄身后的"小叔叔"……
  发现,他正勾起了嘴角,也看我。
  目光一撞,忙地低了头。

  这就是要完婚了……量完了整套的衣服,脱力地趴在椅子上,抓牢椅背,百无聊赖地摇了几下。
  花梨酸枝在我屁股下,哀哀地"嘎吱"。
  心中才觉得痛快些……
  赵传孙看着我量完衣,便拂袖去了。
  临走还抱怨说,身材太差,他眼睛都看瞎了。
  我看着他翩然而去的背影,愣是没有想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想来……
  就因为他是赵传孙吧。

  看着窗外乍爆嫩芽的柳条枝……赵小猪趴着椅背,就又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座山,山顶上有一棵仙气袅袅的老松,松树节节盘盘,兜兜转转,他自己却缩得只有拇指大小,费尽了力气一节一节地往上爬。
  好不容易爬上了第一根枝头,却看见小狐狸就坐在那里,一脸子阴沉,冷眉冷眼地看着他。
  "赵、小、猪……"小狐狸咬牙切齿的,"你那爪子戳了龙体,还想娶亲?!"
  赵小猪慌忙趴倒,双手抱着了头,嗫嗫地道,"……不想、不想……是你非让我娶的。"
  "是我让你的吗?!"小狐狸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恨恨地道。
  "啊、啊……"赵小猪拼命挣扎,"怎么不是、是呢……"

  赵传孙处理完事情回转来,就看到这样诡异的一幕:赵小猪反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咽喉处恰好卡在了椅背,一边嗷嗷地挣扎,一边居然还没醒……


作者有话要说:补充:
本来不想补充的。。。本来。。大家都说我猪儿子肯定是个受。。。现在也有支持那只猪攻的了。。。然后猪总攻也出现了。。。
最后。。。我呆滞了。。。。。。
【十二】番外
  那一年,赵传孙十二岁……晴空碧草的年纪……

  那一年,赵小猪正在某鼓噪孕妇的肚皮里。

  某鼓噪孕妇正在三八地剥荔枝,她剥的样子很三八,吃的样子更三八……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气质那么三八的一个女人,却长着一张小巧可爱的美脸。

  赵传孙决定无视这个三八,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走过去。

  "大奶奶,三爷过来了!"

  赵传孙眼角余光瞄见了那个蠢得猪一样的丫鬟,将来他全权接掌了,这府里上上下下的蠢材都要丢出去喂狗。

  "咦?"三八孕妇听到这句话,猛地抬起脸,一双眼睛顿时闪闪亮、亮晶晶,扔下荔枝,就喊,"小叔叔,我在这儿……"

  三八孕妇喜洋洋地朝赵传孙招手,挥动小手帕,激动得几乎要从湘竹榻上跳起来了……这赵府上下二百多人,就数这位小叔叔皮相华美,真是好比观音座下金童,一定是犯了色戒被贬下人间的……(*^__^*)
嘻嘻……

  每每这样YY一下小叔叔,她就会觉得怀孕其实也没有那么辛苦。

  三八孕妇很花痴地对着赵传孙笑。

  金童眯了眯眼睛……蠢材。

  "小叔叔,"三八孕妇花痴兮兮地对他笑。

  赵传孙瞄了眼那凸出的肚皮……别不是赵家又要出一个蠢材来吧?

  "小叔叔,"三八孕妇决定出杀手锏献宝,"我家宝宝将来给你做老婆吧……哎哟,我的娘呀!痛!"

  肚子里的宝宝狠狠地踹了她一脚。

  金童翻了个白眼,转身抬脚走了。

  春色还是那么绵,碧草还是那么荡漾……

  "大奶奶,您别哭啊!"

  "小少爷踹疼你了吧,你别哭,哭坏了……"

  "快来,快来,给大奶奶剥着荔枝!"

  某三八孕妇抹干了眼泪,哽咽着又吃上了荔枝,嘴里还不忘嘟嘟囔囔,"不是小少爷……是小小姐……"

  为什么啊?!

  为什么一个不甩她,一个又踹她?!

  这不是挺好的么?

  金童配玉女……三八孕妇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很认真很自信地在心中默念……宝宝,你可一定要是个玉女啊!

  不然,赵金童就要被别人家抢走了……呜呜,她不舍得……她好想给赵金童做丈母娘……

  "哎哟!!"泪哗哗。

  肚皮里,又回应了她一脚。


作者有话要说:
推新文~~
【十三】
  人常说,鲜花烈火时,总想不到有一天树倒猢狲散……

  赵传孙是那样聪明,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

  此刻,便是那鲜花烈火时,一觉醒来,霍地发现半个朝廷都聚拢在我家了。

  赵传孙犹如众星拱月般地立在人群中,脸色凉薄,却流光溢彩。

  小狐狸没有亲来,只派了一个小太监,送来了"御笔",四个字——"天作之合"。

  可不就是天作之合吗……帝王为天,他指了婚,我只好去合。

  我连那闵家小姐是圆还是扁,都没见过,这眼见的就要百年好合了,真犹如在做梦一般。

  墨玉捧着御笔打我跟前过,我一个情不自禁叫住了他,想要闲聊几句。

  "二爷,"墨玉有些为难地道,"这御笔现刻就要送去做了匾……您也别玩了,这都要拜堂了。"

  "我这都穿戴好了,"我给他看这一身红,红得跟炮仗似的,"那字好看吗?"

  墨玉犹豫了下,似乎听我叫他评论当今圣上的字,颇有顾忌。

  "到底如何?"我催他。

  墨玉不是家养的奴才,他原是家里犯事,官卖了来的。

  听那些清客相公们闲话,墨玉原家里是书香门第,他父亲更是一笔好字,绝唱京城。

  "字是好的,"墨玉压低了声音,吞吐半天道,"只是……于今天这样的日子,略霸道了些。"

  那不就是煞气重……煞气重好啊……

  "不如过了今日,挂到后院小草堂去吧?"

  老听那些丫鬟小厮说,那后院小草堂里闹鬼,日头落下后,从那里走过,还能听见隐约的鬼哭声。

  "二爷胡说什么呢,"墨玉有些着急,"皇上的御笔,这做了匾之后,老太太就要供到佛前的……"

  呃……这老祖宗喜欢小狐狸的字?!

  "那墨玉,"我厚了厚脸皮,有些害羞地道,"我那天也写了几个字,要不一起拿去,也做了匾?"

  "二爷,"墨玉脸色一僵,不着痕迹地退开一小步,"相爷方才前头……找你。"

  这回,轮到我脸色一僵,猛地跳开一大步。

  "你回头说我老太太那请安呢,"我拔腿就撤,"老祖宗说有话嘱咐我,你替我跟我……呃……我爹……回一声!"

  我这可不是欺瞒他赵传孙,老太太真的说了,有话嘱咐我……不过,就是提早些过去而已。

  "祖母,"我乖乖地站在老太太的跟前,一双眼睛吧嗒吧嗒地瞅桌上的小点心。

  "我的心肝儿,"祖母眉开眼笑,那架势,比知道我"高"中,还要欢喜,"你过来,周嬷嬷叮嘱你两句话。"

  "哦,"我蹭过去些。

  那周嬷嬷是祖母身边的老嬷嬷,那地位叫一个高,平日里训起丫鬟小厮们中气十足的。

  今日,也跟祖母预谋好似的,两人一同神神秘秘地看着我笑。

  "二爷啊,"周嬷嬷一伸手把我拽进怀里,"嬷嬷从小看着你长大,如今娶妻了,嬷嬷心里高兴啊,这可是比看我家小狗子娶媳妇更要高兴一万倍呢!"

  小狗子是她自己的孙子,那个什么小狗子都三十多了,老婆小妾一大堆,见了我还打秋千,又是二爷,又是二叔的乱喊。

  "瞧你偏心的,"祖母一见那周嬷嬷摩梭我,高兴得什么死的,"打小儿,你就偏心他,看你自个儿的孙子没处告状!"

  "他们那些个蠢材,"周嬷嬷拍着我,笑道,"哪有二爷长得好,又聪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能比!"

  我一乐,又一悲。

  乐的是,周嬷嬷夸了我聪敏;悲的是,我在周嬷嬷嘴里当然不是蠢材,但是,在某人眼里……

  "嬷嬷,"我扯了扯周嬷嬷,"祖母说您有话要叮嘱我?"

  "老太太……"周嬷嬷看祖母一眼,掩着嘴笑。

  "你就跟他说了,"祖母也笑。

  "那我可说了?"

  "说,"祖母豪气地道。

  "二爷啊,"周嬷嬷凑近了我耳朵,"这新婚啊,新房的床上……嘻嘻,铺一条白缎……您可知道为什么?"

  白缎?

  我想了想,这新婚大喜的,铺白的……

  我都红得跟炮仗似的,那床也铺得血海一样的,你猛一加条白缎,那……不突兀啊?

  "我们二爷他可不明白呢,"一旁的姨娘们吃吃地笑道。

  那些年纪小的女孩子们,不知道为什么,个个红了脸,站在一边。

  "二爷啊,"周嬷嬷又神神秘秘地道,"您再凑近些……老奴这里一五一十地跟您说!"

  我只好凑近些……

  她果然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得那叫一五一十啊!

  什么叫做……那个什么……入了那个什么……破了那个什么……流了那个什么……这个可以说……流了那个血……红了那个什么白缎!!

  "流血……什么意思?"我瞠地傻了。

  "这就是说啊,"周嬷嬷笑得跟朵花似的,"二奶奶守礼守节,大家闺秀!"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羞得脸红脖子粗。

  "周嬷嬷,我们二爷还不知事呢……呵呵,"也不知道哪个性格开朗的姨娘在边上添柴加火地调笑。

  "宝儿可明白了?"祖母笑着问我。

  明是明白了……但是……但是……

  "那她不疼啊?"我就这么问出来了。

  周嬷嬷愣了愣,祖母也愣了愣,众人也愣了愣……忽地,满屋子哄堂大笑起来。

  我靠!

  "二爷!二爷!"就在这时,急喘喘地跑进来一个小丫鬟。

  "瞎咋呼什么?"被周嬷嬷一把抓住。

  "前门轿子来了,"小丫鬟跑得直喘气,"相、相爷……找二爷出……出去呢!"

  小丫鬟弯着腰,抬了手指,一个劲地指外头。

  "快,快,"祖母急忙要站起来,身后的姨娘丫鬟们急忙上来掺扶。

  "老太太别急,"周嬷嬷老当益壮、老将出马,"奴才送二爷出去,这就马上的,你们这些个,快着些……"

  周嬷嬷一呼喊,马上几个伶俐的丫鬟就纷纷上来,飞快地替我端正了衣着,簇拥着我往外去,一直送到了外厅。

  "新娘轿到!"喊声从大门外层层递进到正厅。

  我心一惊,又一跳,却看见赵传孙在众多达官贵人簇拥中应对自如。

  忽然,赵传孙一回头,似看见了我。

  ……就笑了一笑。
【十四】

  隔着这繁花似锦、人头攒动……我也是那么呆呆然地回看赵传孙。

  看他如鱼得水的模样,不禁要想……赵传孙娶亲的时候……那不是也得那个什么吗?

  他如今身边妻妾成群,那白什么岂不是早就垒作堆了,谁是谁的,还分得清吗?

  "二爷,请射轿门,"立即有人捧上了一把檀弓,另有一个扎得花花绿绿的箭筒,筒子里是几支彩色尾翎的箭,好看倒是真的……

  只是,看到这弓箭,我头皮一个发麻……

  这射箭……我不会啊!

  还没等我把"不会"两个字说出来,就被簇拥着推到了门口。

  门前果然停着一顶十全华美的凤轿,那黑漆轿门显得极结实。

  "二爷,"那小厮说了几句吉利话,就把弓箭一股脑儿地塞到了我手里。

  "新郎射轿门!"随轿子来的喜娘,扯开了喉咙就袅袅地喊。

  这个……我沉吟了一会儿,缓缓地抬起手,慢慢地搭上箭,拉开弓……

  "咻……"

  "叮!"

  那喜娘看着落在青石地上,离开轿门还颇有几步远的箭……稍微愣了愣,立马就反应了过来,手绢一挥,扯开嗓门胡诌了起来,"落地开花……百年好合一生幸!"

  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有些个不好意思,只好再搭箭拉弓……"咻……"

  "叮!"

  喜娘脸色又变了变,狠了狠心,又道,"状元及第,大小登科两事齐!"

  我尴尬地朝她看了看,再搭箭拉弓……

  看得出那喜娘紧张得了不得,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我;众人也凝神屏气,怕一个大声惊扰了,我又射落在地上。

  "蠢材……"

  赵传孙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后,在我耳朵边轻轻地咬着这两个字。

  他手掌覆上、握住我的手,为我拉开了那张弓……

  箭离弦而去,笔直地扎入轿门……入木三分!

  整个儿的前门似乎静寂了一眨眼的功夫,那喜娘顿时笑了开来,高声道,"新娘出轿!"

  忽然,喝彩声、恭维声铺天盖地地涌来。

  "小叔叔……"我站在这喧闹中央,呆呆地看着轿子里出来的那个满身红衣的新娘,知道赵传孙还在我的身后。

  赵传孙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个满身红衣的新娘……她……

  似乎、好像、怎么看上去比我……略高了些呢?

  是错觉吗?

  "蠢材,"赵传孙眯着眼睛,也看着那位"略高"了些的新娘,半晌……

  他极其淡然地道,"兵来将挡,哼……"

  我再看一眼……

  祖母啊……孙儿不要挡……

  孙儿要纳妾!

  一对龙凤高烛火光闪闪,照映着那位端坐在新床上的新人,以及我这个,已经来回踱步半个时辰的新郎。

  挑盖头的秤杆子就在桌上,合卺酒也在桌上……新娘子还在床上……坐着!!那压在被窝下的白缎子还是……白的!!!

  "唉!"我重重地叹口气。

  赵传孙说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逃是逃不掉了……只有上!

  我端起一杯酒,猛灌了自己一气……放下杯子却发现,这是合卺酒中的一杯!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端起另一杯,也全灌了自己。

  酒立马就上头了,抄起秤杆子,我摇摇晃晃但坚决坚定地走向我的夫人。

  这可就是要挑盖头了,盖头一挑,要是再发现夫人她不仅比我小高半个头,还长得颇有瓦岗寨遗风,那这盖头也盖不回去了。

  头在晕,手在抖!

  心里恨着那大小两只狐狸!!

  忽然,只听见一声轻响……新娘……自己掀开了盖头……

  我愣在当场,头晕眼花,上重下轻,却还是看清了那张脸……

  一点也不丑,跟"丑"字完全沾不上边。

  相反,恰是我喜欢的模样——清雅,一如谪仙。

  我傻傻地笑起来……好看……好看……但是……

  "你是男的吧?"

  "是啊,""新娘"微微点头,极其温和地看着我。

  祖母,祖母啊……

  ……孙儿还是得纳妾!!
【十五】
  他说,他叫……闵筝云。

  这个名字,我倒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

  他本该是我的大舅子,而如今此刻,我的大舅子却坐在我的床上,一身红妆,俊颜如玉,微染绯红……

  "琴月所为,"他压低了声音,似有些抱歉,"的确不该……"

  闵筝云所称的那个"琴月",才是真正此时该坐在这里,与我面对面的人。只是……听这闵筝云说,她似乎听到要与我着奸臣之子完婚,十分地抗拒,几次寻死觅活,最后,与人私奔了……

  我有些理解,也有些郁闷地看着眼前的人。

  "但是,"我犹豫了一会儿,道,"你们也可另找个女孩儿来啊?"

  我想说的就是,哪怕正主逃走了,你们随便找个可人的女孩儿来,这事情也未必败露。

  毕竟,赵传孙没有见过闵小姐,我也没见过……何必要,您亲自出马呢?

  "这个,"闵筝云稍稍地有些游移,最后还是说出了口,"人家的女儿……也是女儿啊。"

  我一愣,随即明白出这句话的味道来,不免有些失落。

  "再说了,"他又继续说,"我与琴月妹妹是一卵双生。"

  闻言,我又看了他一眼,这么说……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夫人,居然还是个大美人……可惜,与人跑了。

  "赵公子,"那人又开了口,语气如水,"有件事情要请求你……"

  我呆了呆,强睁了睁醉眼,愣愣地看着他。

  "这件事情,虽然说……"他低眉,仔细地考虑措词,"不管怎么说,都是我闵府的错,家教不严……原不该再提这样非分的要求,但是……"

  他略顿了顿,抬起一双明净的眼睛望定我。

  突然,不知为何,我有些无措起来。

  "但是,还是想恳求赵公子,能够代为隐瞒三日,"闵筝云继续道,声音压得极低,"父亲正在四下寻找妹妹下落,恐怕这几日就能找到的,三天之后,回门之日,若公子肯不嫌弃,妹妹若还是完璧之身……"

  他再次顿了顿,似在沉吟。

  我忽地想起了周嬷嬷之前叮嘱的话,脸上火烧似的烫。

  "万请赵公子大人大量,原谅于她,在下自然感激不尽,家父也是感激不尽,"他深深地看向我,道,"若她有损,并非完壁……到时,要杀要剐,负荆请罪,家父与在下绝无二话……赵公子,可否答应在下,受这三日的委屈?"

  他说完,便还是看着我,那明净眼神中似有恳求。

  我张了张嘴,说了句,"周嬷嬷说……大喜日子……不能说杀啊剐的……也不能说死!"

  闵筝云一愣,随即明白了,温柔地笑了起来。

  "谢谢,"他说。

  "嗯……"我含糊地答应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我是想问,换回来的话你那双胞胎的妹妹,不会跟你一样高矮吧?

  想了想,还是憋了回去,讪讪地又冲我大舅子笑。

  "赵公子被他们灌了酒?"他眼明手快地在我倒地前,双手扶住了我。

  我笑嘻嘻地摇头,一双眼睛粘涩得了不得。

  "没有……"幽幽地叹口气,把酒气喷在大舅子身上,"我把咱们的合卺酒喝了!"

  闵筝云扫了一眼桌上空空如也的两个杯子,有些好笑,扶我在靠背椅上坐了下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这句话来了。

  于情来说,我今天赔了夫人又折兵;于理来说,他与我还算是陌生人。

  "闵筝云,"我仗着酒意,拉住他的袖子,随口说了出来,"我哪里见过你?"

  他眼底掠过一丝深色,淡淡一笑,道,"没有。"

  "哦,"我点头,自觉更晕了,重重叹了口气,"唉……"

  "赵公子,"他看着我,将食指比在唇间,"轻声……"

  "啊?"我不明所以。

  他笑了笑,指了指外面,左右食指比了个"人"字。

  我有些惊诧地转头看了看门外的方向。

  他朝我点了点头。

  怎么能够这样……我本就头晕身乏,现在更是脑子里如打结一般。

  我苦哈哈地朝他招手,示意他近些说话。

  他果就会意地凑近了。

  我想了半天,脸憋得通红,但是那话还是得说出来,哪怕吞吞吐吐,"你看见……看见……嗯……床上那条白……白缎了……吗?"

  闵筝云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来,道,"看见了,怎么?"

  "那个、那个,"我低垂了头,捉住了他袖子,"周嬷嬷说……说……说……"

  "说什么?"闵筝云秀眉微抬,勾起了微笑,问道。

  "说……"我眼一闭,一狠心,"那个要……见血!"

  "呵呵。"

  我愣住,睁开了眼睛,抬头看,没错……他在笑……

  虽然只是轻轻地一笑,但却也笑出了声音。

  这都什么时刻了,我有些恼,说要瞒天过海的人是你,在这里取笑我的也是你!

  你不是忠臣之后吗?!

  "赵公子,怕痛吗?"闵筝云含笑问我。

  "怕,"我老实地回答他。

  "那这样,"他伸出左手,将食指递到我嘴边,"你咬我吧。"

  "啊?"我瞪大了眼睛,呆看着他。

  "右手还要留着拿笔,"他依旧看着我,淡淡地微笑着,"只好让左手出些血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是别人的手。

  我看着那干净修长的手指,一时间竟然下不了口。

  "别看了,快,"他催促道,"这新房里可没什么利器,你不咬,难道我自己咬自己?"

  他的口气像是在开玩笑,却分明是要我安心。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他的手指咬在了嘴里……却难以用力……

  "唉……"我听见他轻叹了一声,"我竟没想到……你是……这样善良的性格……"

  我闭了闭眼睛,一狠劲,咬了下去。

  他闷闷地轻哼了一哼,我尝到里嘴里淡淡的咸腥味。

  他将手指从我嘴里抽出……我愣愣地看着他掀开锦被,将指尖流出的血涂抹在那条白缎上。

  血就那么咬着染了上去……

  "好了,"他弄完之后,转身来看我,"这下不用担心了,休息吧。"

  休息?

  我看了眼床,看了眼眼前这个半陌生的人。

  我向来认床,而且从不与陌生人同睡,即使同睡一起,恐怕也是睡不着的。

  但是……我看了看那人,要我怎么开口说呢?

  虽说,他妹妹负了我,他又骗了我。

  但是,叫人睡地板的事情,我是说不出口的。

  但不等我开口,人家就自己开口说了。

  "赵公子,你困了先上床睡吧,"他说,"我看会儿书……另外,你不介意我动床吧?"

  我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违心地摇了头,胡乱解了衣裤,钻进了被窝。

  本以为有个陌生人在屋里,是再也睡不着了,谁知道……一沾到枕头,立马就睡意浓浓。

  只是……

  我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迷迷糊糊地看着坐在我床边灯下看书的那人。

  心想,他这是什么毛病啊??

  居然一手握住书在看,一手推我的床……

  这湘竹床,被他推得"吱呀、吱呀"的响,倒跟催眠曲似的。

  这样想着想着,我就彻底睡着了。

  后来知道,闵筝云大约是推了一个时辰的床,然后便挪到灯下看书去了。

  看累了,便合衣在靠椅上睡了……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

  其实几乎就没亮!!

  刘飞刀……就又杀到我家来了。


【十六】
  "刘公公,"我惺忪了一双睡眼,呆呆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您老这是……闹新房来迟……了?"

  "二爷,您出来说话,"刘公公头疼地看着从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的我。

  我犹豫了一下,这才早春,如此大清老早的……怪冷的。

  "二爷,"刘飞刀又叫我一声,眼看他就要忍不住伸手来拽我了。

  想到我身后还藏着一位见不得光的新婚"妻子",我只好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出了这道门。

  "二爷,皇上找你呢,"刘飞刀拎着一块小金牌子晃了晃。

  估摸着他自己也觉得这大清老早把人从被窝里挖出来,除了那块小金牌子,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说得通的理由了。

  "二爷,您这身打扮……"刘飞刀瞄了我一眼,头痛地看了又看,自言自语地道,"算了,算了……"

  我低头看了自己身上,方才迷迷糊糊随手捞了两件衣裳,竟然还是昨日的新衣,猩红猩红的。

  "呃……"自己也有些窘迫起来,"要不您等我换换衣?"

  "别换了,换也来不及了,"刘飞刀急眉赤眼的,"咱家等得,皇上也等不得了。"

  我……我靠!

  "呵呵,呵呵,"刘飞刀抚着下巴,望天讪笑,笑完端正了颜色道,"二爷,快走吧,这皇上还等着呢!"

  "刘公公,你再容我一会儿,"我苦哈了一张脸,我身后的房里还有一位要命的主呢!

  "二爷!"刘飞刀急了就要来拉。

  "等等,等等,"我奋力地把住了门,突然见祖母房里的几个嬷嬷丫鬟闻讯来了,连忙喊道,"你们来得正好,我往宫里去一趟,二……奶奶睡着,你们都别惊扰了,等我回来……一同见老太太太太去,一定等我回来!一定啊!"

  "看二爷呢,都知道疼人了,"那些嬷嬷丫鬟们掩着嘴笑……就连那刘飞刀也笑得暧昧不明。

  我心头一酸,他们知道我的苦吗?!

  还不放心,回头想再嘱咐"新娘子"几句。

  一回头,却见原本合衣在椅子上闭目而睡的那人,不知何时醒了……一张俊颜虽略带着些疲惫,却依旧清雅逼人。

  他淡淡一笑,动了动唇,没有发声。

  我却看清……他说了两个字……"放心"。

  还没容我来个回神,刘飞刀那只手终于忍无可忍拎我来了。

  "二爷,快着……"

  刘飞刀拉着我就跑,一路往二门去,二门那儿他来时的宫轿都停等着,抬轿的太监也是困得东倒西歪的。

  "二爷,上轿,上轿,"刘飞刀一阵催促,"快,快……"

  我把着轿门,一步踏上去,突然想到……虽说这刘飞刀拿着小金牌,但这丞相府守卫也太松懈了吧,简直如无人之境啊。

  "刘公公,"我转头看他,觉得还是问问好,"我……爹,知道吗?"

  "赵大人在睡呢,咱家不敢惊动了,"刘飞刀如是回答。

  "哦,"我点了点头。

  赵大人还在睡……因此,刘飞刀不敢惊动……

  问题是……我张大了嘴看着他……我刚才,也是在睡啊!!

  轿子一路地往宫里飞驰而去,坐在轿中的我,只暗暗叹服这些抬轿的小飞刀们真是好脚力。

  掀开轿帘子一条缝儿,只见已经是进了宫门了,白石方砖铺就的地,在微末月光下濛濛一片青蓝……看着,怪冷清的。

  "皇上老清早地找我?"

  "二爷,这回可小心,"刘飞刀压低了声音,本就是在轿子里,就我和他两个,他还如此提防,真不亏是宫里混老了的人,"皇上这两天,气不顺呢,整日介阴沉个脸……"

  啊……我有些幽怨,转头看了看刘大公公。

  心想,就这样,你居然还死活赶着送我过去啊……

  祖母啊……哦,不……小叔叔啊……

  你看这黑心太监办的黑心事!

  唉,其实叫也没用,赵传孙也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不见得就能搭理我。

  昨儿射轿门,我就丢了他的脸;要是再让他知道,我在新房里藏了一个闵筝云……

  我重重地叹一声,再叹一声。

  "二爷比皇上好啊,"刘飞刀却又突然□话来,依旧把声音压得极低,"奴才这里偷偷说一句,像二爷这样好,有一声叹一声,皇上什么事都压在心里,不及二爷轻松……不过,二爷这新婚燕尔的,怎么叹上气了?"

  这不就是这新婚燕尔的,我才叹上气了么……我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唉……"

  太监如何能够知我心啊……罢了,罢了……

  "二爷,"刘飞刀倒也不曾察觉我心事重重,又套上近乎来了,"奴才有一句话,也要劝劝二爷,看二爷就是个淡泊名利的,不像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

  我一愣,这刘飞刀怎么又转到这上头来了?

  "二爷也别太淡泊名利了,"刘飞刀继续道,"俗话说的好,君心难测,乘着天好,二爷多腾达腾达,哪天天不好了,那都是说不定的事……"

  刘飞刀说到这里,就停了,大有一副言尽于此的意思。

  我一愣,曾多年前,我也听过另一番话。

  那时的赵传孙二十五、六岁的模样,权柄初掌……上善若水,那时的水还带着些怒海生波……

  "要想知道天何时晴雨变化,"赵传孙的原话,"只好自己做了天罢……"

  说完,他笑一笑,上朝去了。

  剩下我一个,趴在他书房的案桌上,罚抄文章……

  那天的情形,回想起来,已是久远了。

  "唉……"我再叹气。

  "二爷,还叹气呢,"刘飞刀推着我,"这都快到皇上跟前了,二爷可别再愁眉苦脸的了!"

  到……跟前了?!

  我猛一惊醒,抬头一看,可不是……南书房两扇檀木门半开半合……

  然而,即便是半开半合,我居然也一眼看到了里头的人。

  冷不丁地,我想起一句极其贴切的来……这情形,该叫做"黑云压城城欲摧"!

  里面的小狐狸,就是那"黑云压城"……

  ……我,就要是那"城欲摧"了……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发现。。我小儿子文到今天竟然满月了。。
为贺满月,自然是要更一章
【十七】
  你猜那"黑云压城"他在做什么……我定睛那么远远地一看,只觉得这帝皇家,总有些说不明、猜不透在里面。
  小狐狸控了头,在那里描写丹青,眉目依旧隐藏在重重叠叠的阴影中,看不出喜怒哀乐,只觉静得可怕。
  那笔似挥发断丝的利剑,一剑一剑地挑那雪白的纸,连我这旁观的也替那纸觉得疼。
  "皇上,"子又不理我,我只好厚着脸皮去理子,"您画画呢?"
  石沉大海,那人连眼睛也不曾抬一抬……
  刘飞刀又不见了踪影,此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只有靠着自己了。
  "皇上,"再厚一厚脸皮,这回要是他再不理睬,真是一点落场也没有了,"您画什么呢?"
  持笔挑纸的手蓦然悬停,未及劈染的颜色顺着笔尖顺势低落……"啪"地一声清响,虽说细不可闻,却也实实在在就是那么坏了一张"寒梅挣春"。
  小狐狸的声音阴沉沉地透过来……
  "你还知道来?!"
  我一愣,这口气不对啊,好像我负了与他定好的约似的。
  "嗯……才没爬起来,天早怪冷的……"话出了口,发觉自己不知道在心虚些什么。
  然而,这"天早怪冷的",可不是我瞎编,确实如此,也不知道这小狐狸一清早的发什么疯,画起画来了,看那幅画十成八九的样子,估摸他也站了不少时辰……
  唉……在家祖母总说天早地气寒,不可太早起,更不可在阴寒处久呆……这帝王家居然不比臣子家懂道理。
  我在这里神游太虚,却似乎听得那人一声轻叹,搁下了画笔,突然,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赵小猪你新婚好啊?"
  这一句话如那开天辟地的石头,一头撞进我心里最酸苦难言处。
  好……好个鸟啊……
  一时心中又是愤慨,又是憋屈……愤慨的是,就是眼前这人点的莫名鸳鸯谱,害我落到如此田地;憋屈的是,那位闵筝云还在我的新房里,这关键时刻我却被提溜到小皇帝面前,这真是前有狼后有虎……一时间,又是千言万语涌上来,但眼前的人又不是个能吐吐真言的酒肉朋友……
  这些个千思万绪心头一过,及到嘴上,居然和他一样,也是一声轻叹,也只说了一句,"……也就那样吧。"
  论起来,我那一声叹息比小狐狸那一声,更显忧伤些。
  要不然,怎么小狐狸他忽然眼睛一亮,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了过来……
  "怎么说?"
  小狐狸勾起嘴角,定定地望定我。
  "没怎么说……"我稍稍别开脸,那事说也欺君,不说也欺君,左右欺君,还不如不说。
  "赵小猪,"小狐狸挑起了语气,"你想死呢吧?!没怎么说,你要那张嘴还有什么用……"
  我眼前一黑,这接下来肯定要说……
  "让刘福全给你缝了算了!"
  果不其然,是不是我错觉,怎么都觉得他此刻鲜活鲜活的。
  "皇上……"我大了大胆子,既然那件事是绝对说不得的,那只有说些别的了。
  "什么事?"小狐狸居然还真搭我茬。
  "你刚才画什么呢?"我顺杆就爬。
  "没什么,"他眼神淡淡的,有些闪烁,突然,口气又一转,"画什么不都叫你给我毁了?!"
  说着,他大手一掀,就要掀走画纸。
  我忙上前压住了,掀了多可惜……这一清早不是功夫白费?
  多好的一副寒梅挣春,枯笔层层劈染的老枝,一派青苍古意,小狐狸用了嫩绿点的春芽,点点力透纸背,也不知他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竟有些不生即死的意思在里头……坏就坏在……我讪笑了下,刚才我问他画什么,大约是被我分了神,湿笔来不及下,滴了两滴颜色在上头……
  "别掀,"我急忙道,"我给你补上……"
  "你?"小狐狸眼神一挑。
  怎么就不能是我呢……这口气我叹在心里,提起笔,利索地在坏了的地方摁下画笔。
  "这是什么?"小狐狸退后了一步,眯起了一双凤眼。
  "嘿嘿……这是两只鸟,"我得意地笑。
  "两只鸟算什么?!"小狐狸又把语气往上挑了。
  "别急,别急……还有呢……"我忙道。
  真是的,知道为何自古到今,画画的都喜欢在画旁边补两行字,那都是知道自己画得不知所云了,补贴补贴的……我抬手,落笔……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
  刚写到"在地"的那只手,突然被人抓住。
  "啊?"我抬头,看着小狐狸,这是……嫌我的字不好看?
  小狐狸的脸上阴云密布,只听他低低地说了两个字,"……够了。"
  够了?什么够了?
  是这画够了,还是这字够了?
  我不太明白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方才脸上的阴霾渐渐退去,更好似有些笑意在眼睛里,他说,"赵小猪……你真是个蠢材。"
  "呃……"我呆了呆,不死心地又问他,"那……皇上你盖个玉玺……这画给我吧?"
  拿回去孝敬我祖母,那是要被夸上天的。
  "你倒想得美,"小狐狸抽走我手里的笔,哼了一声,"你先回答我一件事。"
  "什么?"我老老实实地接他的话。
  "我是向来不太爱吃鱼的,"小狐狸突然口气有些幽幽的,似在讲一件大烦心的事,"可小厨房今儿偏做了鱼,看着挺可口的,你说,我是吃,还是不吃?"
  吃……还是不吃……我呆呆地看着他。
  半晌,才回过神来。
  "皇上,"我回答道,"既然已经做了……我替你吃呗。"
  别是西湖醋鱼,那是江南一绝啊!
  光是想想,就叫人食指大动了。
  这小狐狸显摆自己家厨子,也不带这样的,天天换新样啊。
  "赵、小、猪!"不知为何,小狐狸突然怒了,咬牙切齿地看着我,接着阴恻恻地笑了,"你就这么喜欢吃?"
  喜欢……真的喜欢……我悄悄地往后缩了缩……


【十八】

  一张金丝楠木小桌,上摆着几样菜色……果然有那西湖醋鱼,醋香阵阵扑鼻……还有鸡皮笋尖火腿汤,鲜嫩的笋尖……碧绿青菜……陶瓯蒸的碧玉梗米饭。
  刘大公公仔仔细细地盛了一碗汤,转手交到身边的小宫女手里,那小宫女还梳着双髻,捧着汤碗,小口小口吹气,吹了好一会儿又转还到刘飞刀手里,刘飞刀这才奉给了小狐狸。
  这一套工序架势,看得我十分汗颜。
  我这边还在汗颜着,那刘飞刀就要如法炮制再给我来一遍。
  "刘公公,"我忙摆手推辞,"我自己来吧,我自己来……"
  闵筝云说了,谁家的女儿不是女儿,没得让人家养的女儿,给我吹汤啊。
  "二爷,你说什么呢……快快放手……"刘飞刀头疼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小狐狸。
  后者轻描淡写地说了四个字,"由他去吧……"
  刘飞刀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手,嘴里还不忘了絮叨,"二爷真是,小时候在宫里,哪一碗汤不是咱家给盛的,现在长大了,倒不愿意咱家服侍了,莫不是二爷如今人大了,也懂得心疼我们老人家了?"
  说着,他自己先高兴了起来。
  我一愣……我这分明是怜惜那小女孩儿……
  也罢,看那刘飞刀笑得合不拢嘴,这辩驳的话,也算是不能说了。
  只听见,那小狐狸居然在那里闷笑了一声。
  "二爷您别说,"这刘飞刀居然还嫌不说,"从小在这宫里,除了皇上,咱皇上那是顶尖儿的,咱家就看着二爷好些,比那些个强多了去的,又和气,又懂礼数……"
  刘飞刀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地没完,我只好自力更生,捞起汤勺给自己勺了一碗汤,特特地动了动手腕,汤底多捞了些火腿鲜笋……才放下碗,正要放下勺……
  一只空碗递到我眼前,抬眼看,小狐狸看着我。
  "看什么?"他说,"给朕盛汤……啊。"
  "啊哟,皇上今天好胃口,"刘飞刀忙□手来,"奴才来,奴才来……"
  小狐狸稍稍地偏开手,刘飞刀落了空,那只碗仍固执地递在我跟前……我愣了愣,叹口气,接了过来。
  "加些火腿……鲜笋也要……"低着头给他盛汤,看不见他的脸色,听他嗓音,似乎心情大好,"……赵小猪……给朕盛汤你不愿意……哈?"
  "没有,"我哀叹,我非但没有,而且,就算有我也不敢!
  "谅你也不敢,"这五个字,他咬着字眼,藏着笑意。
  就这么一顿早膳,吃得是君明臣贤,君愉臣躬,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用完了早膳,小狐狸说要亲自领了我去军机处。
  我心里一惊,这皇帝亲自领了一个皇榜挂尾的小进士去军机处报道……破天荒头一遭啊,那我祖母知道了,还不感激尽他皇宫里老老小小包括飞刀一家子啊?!那可是天大的荣耀啊。
  将来,史书上少不了记我这一笔啊。
  "皇上……"张了嘴,想跟小狐狸谦逊几句,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好了。
  "赵小猪,"小狐狸突然一把拉我到他跟前,一双凤目来回扫我,扫了半天,咬着字眼道,"今后,你要是敢丢朕的脸,哼……"
  "不……会……"我睁大看着他,张嘴就说了两个字。
  "最好不会,"他眯了眯眼睛,"不然的话,你就等着死吧。"
  "不……会……"再将眼睛瞪大些,我诚恳地看着他。
  小狐狸也看着我,脸色忽然阴晴不定,眼神放过了我那双强作镇定的眼,落在了……我的嘴上?
  "别看了,"他突然说道,脸色有些复杂,"你再看着朕,朕……"
  我忙转开了视线,听他那口气像要吃人似的。
  "唉……"小狐狸轻声一叹,"你……真是个蠢材……"
  我蠢?!
  我哪里蠢……你叫我不看我就不看……这样还蠢?!
  "算了,"小狐狸口气里有些自嘲,"你跟我来……"
  说完,他便站起了身,率先走出了南书房,仿佛笃定我就会跟在他身后似的。
  确实,我也赶紧地跟了上去。
  刘大公公见我们两个起身了,便率领了一班小太监,离开了三四丈,尾随在了后面。

  这一路,因那些太监们跟得较远,竟然有些像我与他两个人,一前一后同行似的。
  猛回想起来,似乎幼年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场景,只不过,那个时候我总是才受了他欺负,又跟在他身后哭哭啼啼……
  这一晃,竟然十多年过去了。
  对着那背影,我看了看,却看见……那人向后伸出了手……

  我不知道,如果人生苦短,那么人生该有几个这样的瞬间……就像寒冬腊月,屋檐下挂着的冰棱子,蓦然滴下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来。

  我伸手,将手放进了他的手。

  这一条路,从南书房到军机处,走得极缓……与君同行,一路缓缓,再缓缓……

  "臣赵传孙见过皇上……"

  天地清冷间,忽然一个极其淡薄的嗓音破了刚才的魔境。我打了个激灵,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对面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位小叔叔,带着他那几位得力的下属……那些人在赵传孙的带领下,朝小狐狸恭敬地行礼。
  "罢了,"小狐狸只说了这两个字,便要略过他们去。
  "皇上,"赵传孙要笑不笑地开了口,"下个月皇上万寿节,甯王的贺礼已经送到了,甯王还来了折子,恳请皇上允许他进京朝贺呢。"
  赵传孙话是对小狐狸说,一双凤目却瞟着我。
  "赵卿,甯王与赵卿最相熟,赵卿觉得呢?"小狐狸兵来将挡,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
  好太极啊……我在心里默默地为这两只狐狸鼓掌。
  "要我说,"赵传孙凤目一含,勾起嘴角笑道,"藩王进朝,怕是有违祖制吧,皇上该劝阻啊。"
  "是吗?"小狐狸两个字。
  "是啊,"赵传孙两个字。
  妈的……赵小猪的两个字。

【十九】

  一番太极之后,小狐狸领着我依旧往军机处去,我便跟在了他身后……赵传孙突然称,他本就是去南书房遏见皇帝的,如今恰巧碰见,正好一同回军机处去,他那几个下属对如此说法也毫无疑义,便一同尾随了来。
  这后半段路走得与前半段又不同,若说前半段是缓缓又缓缓,那这后半段是匆匆又匆匆,这前有狼后有虎的,好不容易一路走到军机处,只觉得这一辈子的路该在今天都走完了。
  才要偷偷喘口气,猛一抬头看见军机处门沿上赫然挂着一块匾,匾上也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一团和气"。
  我偷偷地在心里笑了起来,这哪里是一团和气,明明就是群魔乱舞,这军机处从赵传孙起算到那些个伺候纸笔的,就没有一盏省油的灯,这搁在一个屋子里,还不是满屋子的妖光魔影啊。
  "臣等见过皇上……"
  屋内的大臣们齐齐地站起身来,向着小狐狸行礼。
  为首的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者,样貌清雅,气度不凡,只觉得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身后就站在我那位岳父大人……唉……一见岳父……我又是悲从中来。
  "王大人,"小狐狸称呼那位老者,听语气十分的敬重,"这届恩科甚好,朕今日带了赵卿之子来,今后就在这军机处吧……"
  那老者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眉目甚为和善。
  "王大人好,"我乖乖地施了一礼,仍旧站在小狐狸的身后。
  "好孩子,"那王大人抬手向我招了招,"近前来,看看……"
  呃……我一愣,这老头什么来路,为什么他当着赵传孙的面叫我近前给他看看,为什么赵传孙就站在那里也不出声?
  "岳父,"有人出声解了我的惑,不过……是我那位岳父闵大人出的声,"岳父大人,朝堂之上,皇上面前,不可玩笑啊。"
  "哪有什么妨碍的?"老者笑道。
  "不妨,"小狐狸恩准。
  于是,我蹭到了王大人跟前……老头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看完,他笑眯眯地问了一句惊魂动魄的。
  "好孩子,这几天委屈了,我家筝云待你可好?"
  "岳父大人!"闵大人突然抢上小半步,"您怎么又糊涂了,是琴月,不是筝云!"
  "哦,是琴月,"王大人沉吟了一小会儿,突然拉起我的手,笑呵呵地道,"好孩子,怎么能是琴月呢……可惜了……该是我那筝云孩儿,那孩子好,又聪明又漂亮,一准他也喜欢你……"
  "那个……外祖……"我想了半天,还是这么叫他吧。
  你老人家是没说错,你那宝贝外孙是坐在我新房里呢,只是……那边厢,闵大人已经一脸灰白地退到一旁去了。
  "啊哟,你叫我一声,我这身上也没带什么物事,"王大人欢喜地摩梭我的头,随手把自己腰上一枚玉麒麟解了下来,"这个给你,让筝云他眼馋!"
  "谢谢外祖,"我便接了过来。
  王大人便又笑了。
  末了,到了上早朝的时候,军机处众人在小狐狸带领下,鱼贯而出。因我才是个军机处来学习的,因此早朝没我的份。小狐狸临走时候,剐了我一眼;赵传孙只说,叫我在这朝房里等他下了朝一同回去。王大人总笑眯眯地看我,他那女婿我那丈人闵大人脸色白得跟金纸似的。
  山一程,水一程……这朝房里走空了,便只剩下我赵小猪一人。四周环顾,这里静放着七八张金丝楠木桌,每张桌上都是纸山笔林,堆得茂盛。
  空荡荡的军机处,眼见得,全天下的民生大事,也在这里了,而这里……竟然也有我赵小猪这样一个人,一股子天大地大的感慨之情由心而生,此时,突然真的有些感激小狐狸动了那么一下龙爪子,把我挂在了那皇榜之尾。
  这皇榜的尾巴尖儿,就是我赵小猪该挂的!
  "赵二爷……"突然一个面熟的小太监,推开了门,似乎吓了一跳,"您一个人笑什么呢?"
  "呃……"我讪讪地收敛了,装傻道,"我笑了吗,你听见我笑了?"
  "这方圆一百里都听见了,"小太监道,"军机处的朝房从没传出过这样大的笑声,二爷,你可以开天辟地头一位啊!"
  "呵呵,"我摸着下巴,继续装我的傻。
  "二爷你好胆量啊,"小太监啧啧道,"难怪呢……"
  "难怪什么?"
  我瞥了一眼那张伶俐清秀的脸,敢情这宫里宫外是个明白人都是这话说一半的路数。
  "没有难怪什么,"小太监笑笑,"奴才是来传皇上旨意的。"
  "啊?"我呆了下,那狐狸一个早朝又能想出什么幺蛾子?!
  "赵襄接旨,密旨……"小太监拖长了音,挤眉弄眼地道。
  不就是传一个密旨,有必要弄得那么猥琐吗?!
  "二爷接旨啊,"小太监催促我,"哎哟哟,不要跪,不能跪,您跪下,我命也没了。"
  "哦,"我重新直起身来,认命地道,"臣赵襄接旨……"
  "赵、小、猪……"那小太监学着小狐狸阴损口气,居然惟妙惟肖的,"等下游上林苑,那些酸儒们必又要联那些破句,你敢给朕出半声,小心你的头!"
  这个……那个……
  "小公公,"我想抹把小泪,但是眼前是个小公公,"这游上林苑?"
  "嗨,"那小公公少年老成地叹了一把,"还不是因为探花榜眼今儿上了朝,那些读死书的人又想臭显摆,也就这些花样,皇上烦着呢,又不好扫他们的兴……"
  "呃……"
  原来……如此啊。
  "那为何叫我去啊?"我巴巴地想起这个问题来。
  既然不要我说半句话,还还干嘛非叫我去?!
  "不是皇上叫二爷您去,"小太监压低了声音,"也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那些酸儒们知道了您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又是赵大人的公子,心里都有些忿忿呢,嘴上不敢说出来……二爷,明白?"
  明白……就是要接着这个机会让我出丑,小狐狸和赵传孙也没话说。
  唉……怎么读圣贤书的人,也能这么样小器呢?!
  我低垂了头,认命地就要去赴那文坛"盛会"。
  "二爷别忙,"小太监一把拉住了我,"还有赵大人的一句话呢!"
  "哦,"赵传孙也有话啊,我站定了脚步。
  "赵大人说了,"小太监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是不是我错觉,似乎带着一丝怜悯?!
  "赵大人又说什么了?"我定了定心,暗暗吸了一口气。
  "赵大人说的精简,"小太监眨了眨眼说,"他说……'让那蠢材给我闭嘴'。"
  呃……
  我那上下几千年的儒道圣人啊……我那寒窗十年的大约苦读啊……我那爱我怜我的亲亲祖母啊……
  你们看!人善被狐欺啊!!
  "二爷,您这个表情好啊,"小太监赞道,"梨花一枝将带雨……您且先别雨,等下若是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还能雨给皇上看,保管皇上不能硬着心到底!"
  是吗……我抬起眼睛,有些还魂过来。
  "是啊,二爷您信我……皇上主子可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赶紧着……"小太监语气肯定地说完,一叠声地催促,"上林苑那里还等着呢……二爷……快……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事,怕它怎的?!"
  说着,拉了我就走……我一路跟着他小跑,一路心想……这孩子即使做太监,将来也是要出息的,这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事,居然能看得这样无畏,难得,难得……

  上林苑,初春光景,乍绿乍新……参天银杏爆出新芽点点,落地迎春卷起嫩黄朵朵,这新绿嫩黄将装点着料峭寒春……寒春里,远远的一行人……举目望去,一个是曳地黄袍,冷而艳;另一个是一品蟒袍,奸而美;犹如日月双轮,被众人捧在当中。

  这样的美景,何必联什么酸掉牙的破句啊?!我重叹一声,横了横心走了过去。

  "小叔,"我在赵传孙身后极小声地叫了他一声。
  "嗯?"赵传孙打鼻腔里哼了一声。
  "不是说下了朝,就回家去吗?"我再极小声地道。
  "哼,"他嗤之以鼻,口气不善地道,"还不是你!"
  "我……"我委屈了,这关我什么事啊?
  "知道猪八戒是怎么死的吗?"赵传孙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细不可闻,似乎还强忍了笑声。
  "怎么死的?"我好奇地问。
  那书里和戏文上不都是演终到西天修成正果了吗,怎么又死了呢?
  "是蠢死的,"赵传孙眯起了一双凤眼,要笑不笑地道,"你看着,他等下就该死了!"
  啊……
  我靠!
  恰在此时——
  "值此上林美景,又皇恩浩荡,"据说是龙渊阁大学士的,一名叫白古景的白大学士,袅袅地开了口,"不如我等陪皇上,即兴联句,以为一乐吧。"
  "白大人,好提议啊!"
  "风雅不负佳景啊……"
  "不错,不错。"
  ……
  祖母啊……不……小叔叔啊……

【二十】
  这就是要联句了,我心里一个咯噔,不能说话,不能说话……
  "一夜大地春!"那位白古景大人早已满腔诗兴按耐不住,一句泼了出来,"各位,在下占先了,占先了……"
  "白大人好句,"那位据称是探花的清瘦男子,击掌上前,"……塞北雁归程……"
  呃……我默默地低了头,再往赵传孙身后藏了藏。
  "好个雁归程,"那位榜眼也上前来,"在下这里也有了……塞北雁归程……问君梦里事……"
  "好一个转折啊,"白古景连连击掌,"皇上,我朝幸事啊,人才辈出,榜眼、探花两位都是锦心绣口啊。"
  "白大人过奖了……","恩师大人过奖了……"
  那白古景感叹完盛世祥瑞后,一双眼睛就往我这儿看了过来。
  呃……不妙啊……
  "赵大人,"果然,这位白大人早就存了一颗杀猪心,"二公子这次也是金榜提名,何不让二公子也联上一句,也不辜负着良辰美景……"
  "白大人好雅兴,啊,"赵传孙笑了,口气中带出了警告意味。
  但……古来直臣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赵大人,公子大才,"白古景随口诌来,"不可辜负这人间天上绝无仅有的美景,皇上,您说是吧?"
  我一愣,这还天上人间、绝无仅有?!
  这里满眼望去,不就是新树老树按部就班地爆春芽吗?!
  叫我吟什么?!
  还什么"问君梦里事"……都说是梦里事了,你还问什么问啊?!
  说到梦里事,那一日……我似乎梦见……
  抬眼去看似乎梦见过的那人,却撞上了目光……小狐狸一双凤目眯着,又阴又冷地居然也看着我呢。
  我靠……忙忙地挪开目光。
  "赵公子请……"探花道,"可惜状元今天不能在这里,要不然这'首尾相连',岂不更有趣了!
  呃……我尴尬地笑了笑。
  那位榜眼出声了,他也不愿意便宜放过我,"在下,'问君梦里事'……"
  我张开了嘴……

  "……红豆相思声……"

  四下皆静,静得能听见微风吹过耳边……
  这一句,不是我,我是张开了嘴,但没听见自己发出过任何声音……当然,是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因为我本就打算装嗓子哑算了。

  "怎么了?"小狐狸云淡风清地一笑,"朕联得不好吗?"

  ……好……极好……在场的众人一一回过神来,纷纷称好,就连那几位读了几辈子圣贤书的老学究也纷纷鼓掌称好,只是那几张老脸上的笑堆砌得有些僵硬。
  "好……明白啊,"赵传孙笑道,"皇上,联的那么明白?"
  "明白好啊,"小狐狸眉梢一挑,眼波澜然,"就怕不够明白。"
  赵传孙一笑,回头看着我,"你明白了吗?"
  "啊……"我张了张嘴,一时间有些无措。
  我明白是明白了,但是,我不知道我的明白是不是他们的明白……抬眼看着赵传孙,这人也看我,只是那看法有些意味深长。
  "小叔叔?"我压低了声音。
  "呵呵,不明白更好,"赵传孙也低了声,笑意染进了眉眼里。
  我一愣……这人……很好看……

  "臣等恭送皇上……"齐刷刷地一声喊,将人从太虚境拉回了上林苑。
  赵传孙还在看着我微微笑,笑得奸而华美。
  小狐狸的那一身黄袍,却不知道什么,已经越行越远了,渐渐地消失在这初春光景之中。

  ……问君梦里事,红豆相思声……

  梦里的事,岂是能问的?问了,又岂是能答的?
  红豆纵然是相思了,那相思为什么又有声了?
  相思若有声,那声在何处?
  若是相思真的有声,又如何能够听得?

  马车慢悠悠地颠着,颠得人也昏昏欲睡,厚实的布帘挡住了阳光,马车内一片昏暗,只透过缝隙漏进一线光线,落在手背上,像是收了的伤疤痕……总算是在回家的路上了。
  从来没有坐过赵传孙的马车,更没有过和他同乘一辆马车。
  赵传孙似乎睡着了,闭着眼睛,他大约总是这样……挺直的鼻梁边落下淡淡的阴影来,脸色有些苍白,嘴唇颜色也很浅,看上去没什么血色……整个人安静在那里,好像静夜幽兰,自有自的世界。
  "小叔叔……"我张了嘴,试探性地低低叫了他一声,预备他若不回应,我立马也靠在另一边装死。
  "嗯……"虽然轻不可闻,但确确实实。
  "小叔叔……"仍不能安心,再试一次,也许刚才是我听错了呢?
  "嗯?"
  果然……醒着……
  "你很累?"
  "嗯,"他似乎就打算用这一个字应付我到底了。
  "为什么?"
  "嗯,"又是这一个字。
  ……唉……好吧……
  正如此自我妥协中,突然,右手被那人牢牢地握住……吓了一跳,转头去看,他却还是那般模样,闭目眼神的,握着我的手却紧紧地收拢,我忍住了喊疼……这是怎么了?
  "赵襄……"低低的声音从那双无血色的唇中溢出。
  "啊?"
  我惊骇了,这是怎么了?!赵传孙他从不曾这样叫过我。
  一时间,突然觉得还是以前听他叫我"蠢材、蠢货"的,还习惯些……我果然是烂泥不上墙啊……
  "赵襄,"他又这么叫我,闭着眼,似乎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握着我的手是两人唯一的联系,"你还记得你爹吗?"
  我爹……那个赵传湘……毫无印象啊!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摇头,人一动,便微微牵动了两人的手,想必他也能感觉到,即使他闭着双目。
  "你自然是不记得了,"赵传孙仿佛已经是在自言自语了,他连同他的语气一同跌落去了另一个地方,"那时候,还没有你……那时候,真好……好事倒真是从来不会长久……呵呵……从来不会长久……呵呵……"
  他笑得轻轻的,我从未听他如此笑过,不知为何,感觉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胸口,赵传孙……他这是……怎么了?
  "你……不要恨我……"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他却将我的手握得更紧,几乎要捏碎了。
  "你答应我……"
  你……要我答应你……什么?
  "答应我……将来不论我做了什么……都不能恨我……"
  赵传孙的手陡然放开了……

  骤然失去的温度……马车里静了下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有些人是不能轻易放开手的,一旦……放开了手,就是……失去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其实,我与赵传孙之间在此一刻已经随着这辆慢慢颠簸的马车到了头了,只是,我还不知道而已。
  此时的我,心里只是七上八下。
  ……竟然,只是如此而已……

  马车突然一个急停,布帘被猛地撩开,外头的光亮得耀得人眼疼,挑开布帘的竟然是一把明晃晃的剑!
  这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居然有强人如此大胆……缓缓地转头看向赵传孙,只见他慢条斯理地睁开了眼睛……
  "赵相,"布帘外的人道,"这里有故人书信一封,托在下呈递给赵相。"
  说着,一封信笺递了进来……赵传孙居然抬手接了过来。
  "告辞。"
  布帘应声落下,赵传孙眉也不抬,"嘶"地一声撕开了封口,抽出了内里的信笺,薄薄的一张纸片而已。
  马车内昏暗,他又将窗洞布帘撩起了一些。
  光一照进来,透过了薄薄的纸,隐约从背面能够看出那张纸上只写了一个字。
  一个字……居然也能算是封信……还是那样送来的……还是来自故人?
  赵传孙的那位故人究竟是何许人物?
  我心头被疑云笼罩着,只见赵传孙他极其浅淡地冷笑了一声,将那片纸又塞回了信封。
  "先送你回去吧,"他突然说,"我还有些事办。"
  "啊?"
  "啊什么?"他突然一笑,口气却有些不耐,"我说的话,你如今敢'啊'了?长进了'啊'!"
  呃……没有……我心说……
  "还是我家小蠢货,担心他小叔得罪的人太多,死在街上?"赵传孙挑起了嘴角,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我。
  "没有……"我避开了那双眼神,口是心非道。
  "没有最好,"赵传孙收敛了笑容,口气淡淡地道,"事情总要来的,怕事的只能一辈子低着头,能杀伐的人,才有一席之地……懂吗?"
  他看着我……
  隐约能懂一些……我看着他。
  "唉,"他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地又道,"就是麻烦。"
  呃……我默默地转过脸去。

  "相爷,"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大约是余惊未了,还带着几分颤抖,"家到了……"
  赵传孙微一点头,看了我一眼,只说了两个子,"……下去。"
  呃……我乖乖地拨开帘子,往外爬,外头,那车夫果然脸色还是煞白,不要说他,我也是心神不定……
  却听见背后,马车里,赵传孙又抱怨了一句。
  "真麻烦……唉……"
  很麻烦吗?麻烦就别去了!
  我想说,犹豫着正要回头去说。
  "蠢货,快点给我下去,"那声音又神气起来。
  呃……赵传孙他……居然从里面伸出一只脚把我踢了下去!
  这、这、这……
  我爬起来,瞪着马车布帘,气得浑身痛……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只听见布帘内那人低声一句,那马夫抡起一鞭,两匹雪云马沱扬蹄绝尘而去……
  "咳、咳、咳咳……"剩下我一个,站在尘灰中,弯腰猛咳。
  眼看那马车瞬时间,从眼前消失了。
  赵传孙……他刚说的虽清,我却听得一清二楚……城西醉天居……
  那里究竟是何人在等?
  我呆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二爷?"叫我的是侍书,他才要出门,见了我忙迎了上来,"您看什么呢?"
  说着,他也手搭凉棚,猛看那方向。
  看了半日,皱了皱眉头,转头来问我,"二爷……您看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啊!"
  废话……这去了好一会儿了……
  又不是牛车,能看见什么才有鬼呢。
  我慢慢地转回了头,看着他。
  "二爷?!"他下了一大跳,猛地往后退开一步。
  "你干嘛?"我皱眉。
  "二爷,"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吞吞吐吐地道,"您上次说要亲我,我回头又想了想,这事情可千万不行啊,奴才知道主人们不在乎这个,可是奴才刚才满了年头,还是要出去娶媳妇的,这种事情,奴才不能干!"
  说完,他还瞪大了一双赤子之眼,诚诚恳恳看着我。
  呃……我嘴角抽搐了下。
  "你放心……"我憋了半天道。
  "二爷……"那侍书还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娶亲了,"我闭了闭眼,说道。
  "对哦,"侍书恍然大悟,顿时那模样放松了不少,"对,对,二奶奶天仙一般的人……"
  呃……好吧,说是天仙也可以……这仙也是有女仙,有男仙的……这么一想,我忍了过去。
  "二爷,那您没什么事儿,奴才就去办事了,二爷您快进去吧,看老太太问你。"
  他殷勤地把我往里头让,跟送瘟神似的。
  我脚往里头挪着,眼睛却还有些不放心地往马车消失的方向看了几眼。
  "二爷,您到底看什么呢?"侍书又问了声。
  "侍书,"我眼看着那个方向,嘴里问了句,"你可知道城西醉天居是个什么地方?"
  "醉天居……"侍书想了想,半天才道,"好像……就是个普通小酒馆啊……二爷怎么问起这个?"
  "哦,没事……"
  ……就是一个普通小酒馆吗……
  浑浑噩噩地走了进去,侍书后面再说些什么,就好似蜜蜂儿嗡嗡,全然不入耳。
  赵传孙……他究竟会的是什么人?

【二十一】
  进了府,一路见过了老太太、太太,才算走到了自己屋子门前。
  双手搭上铜环,才要推门,却又有些犹豫,倘若推开门,就要面对闵筝云,面对闵筝云,就要有些不自在。
  回想起早晨离开这里的情形,闵筝云无声地说了"放心"两个字……然而,才不过一天,就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
  ……唉……我暗叹了一声,手不小心搁到了铜环,铜环撞在木门上,发出了闷闷地叩门声。
  "谁?"内里似乎一个婢女的声音问道。
  "我……"如今只得硬着头皮推开了门。
  窗下那人正在看书,于此时,抬起眼来,向我看过来,眼神温柔带着一丝笑意,仿佛他与我是多年老友一般。
  "那个……"我挠了挠头,笨拙地问了句,"你今天没被发现吧?"
  "安全过关,"闵筝云放下书,勾起唇角一笑,那模样安定而温和。
  "呵呵,"我放下来心,回身关好门。
  再回头,东看看,西望望,这屋子里除了他……怎么没有别人了?!
  "找什么?"他眼神戏谑。
  "刚才……那个婢女呢?"我好奇地问。
  "婢女,"他笑意更深,"哪来的婢女?"
  "明明就有!"分明刚才有个婢女应门,我狐疑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扫床底下。
  "呵呵,"闵筝云轻笑,"不信,你自己找。"
  他提这样的建议只是个玩笑,所以,当我像个称职的丈夫一样直冲到床边,一把拉起垂落的床幔时……闵筝云在原地呆住了。
  什么也没有……床底下空荡荡的干净……没有捉到任何的奸。
  我讪讪地放下了床幔,直起腰,转过身,极其勇敢地对他露出无知的笑容来。
  "你……"闵筝云抬手扶了扶额头,一时竟然没有话说。
  于是乎,我又自然而然地看向了他身后的窗,但是……从她应声,到我进门,只是那么弹指一挥间的功夫,要在这里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从窗口跳出去,似乎可能性也不太。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想不出个结果来。
  就在我左思右想,怎么都想不通的时候……
  "……赵公子……"
  那婢女的声音,贴着我耳朵响起。
  呃,这个……
  "鬼啊!!!!"我失声哭道。
  "哈、哈、哈哈、哈哈……"闵筝云笑得前俯后仰。
  "你没听到吗?!"我牢牢地抓住他,惊怖万分地道,"方才这房内有个女子的声音!"
  闵筝云终于笑够了,一双温和的眸子看着我,道,"这个……是口技而已。"
  啊……我看着自己抓在手里的这个人。
  "抱歉,吓到你了,"闵筝云柔声道,顺手摸了摸我的头,"我的一位师傅教的,旁门左道好玩而已,别怕。"
  "哦,"我看着闵筝云那双眼睛,缓缓地放开了抓牢他的手。
  闵筝云笑了笑,道,"杂学博收,有些虽然是俗物,但是兴许也用得着……"
  突然,他不说话了。
  他的眼神落在了我的腰间……奇怪,我腰怎么了?
  忍不住伸手去摸……哦,对了,早上在军机处,王大人给的那个东西。
  闵筝云的眼神还定定地落在那东西上,眉头微微地夹着。
  "这个……王大人突然说要给我,"我讪讪地道,"我……那个,要不我还给你?"
  说着,我忙伸手去解腰里的金麒麟。
  他突然按住了我的手,仿佛对着自己微微地笑了笑,眼神还落在那只金麒麟上,语气温和地道,"外祖父就是喜欢胡闹……既然给你了,你就带着吧……"
  说着,他动手为我把那麒麟系了系紧。
  我便那么乖乖地站在那里,任由他为我把那麒麟系了系紧……
  "好了,"他扬起脸,勾起了唇角,"……千万别丢了。"
  "好……"果然像王大人说的,他小气。
  闵筝云却不知道我在腹诽他,又看了看我腰里的麒麟。
  "你今天还遇见谁了?"突然,他又问,听口气,似乎心情大好。
  "这个啊……"我想了想,便滔滔不绝地向他历数起今天一天的遭遇……
  从南书房小狐狸赐膳,到军机处王大人给我麒麟,再到上林苑联句……
  "红豆相思声……"闵筝云追问了一句,"皇上他替你联了句?"
  "嗯,"我点头,心里颇有些感激小狐狸。
  "赵公子,"闵筝云微微地皱了眉头,想了想道,"你如今已经婚娶了,这'相思'啊'红豆'之类的词句,在外头不能随便联,知道吗?"
  "啊?"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不是我……是小狐狸。
  "难道不是吗?"他也笑看着我,那口气颇循循善诱,"哪有娶了妻子的人,还在外面说'红豆'、说'相思'的呢,你说对不对?"
  "这个……"好像有点道理。
  "对了,"闵筝云笑得亲切了,"叫你'赵公子'未免生疏,你字什么?"
  "字……"我摇头,"我没有字啊。"
  "这样啊,"闵筝云看着我道,"那我为你起一个字吧,'晴湖'如何?"
  晴湖……我不好意思地在心里把这两个字念了念。
  "晴则碧空万里,雨则湖光水影……"闵筝云似很喜欢这样。
  "好吧,"我从善如流。
  "那好,从此……我就叫你晴湖了,"他笑着说。
  也好……我又想了想。
  "那晴湖,"闵筝云又道,"你今天还遇见过什么事要跟我说?"
  还遇见什么事……
  我犹豫了下,还有一件了不得的事……城西醉天居!
  "你能不能……"我抬起头,认真地问,"带我去城西醉天居……"
  "好啊,"闵筝云道……没有问为什么。

  用闵筝云的话来说,去城西事小,出府门才是事大。
  我站在梯子底下,犹豫地抬头看着他。
  那闵筝云看似儒雅,居然三两下就上到了墙头上,正坐在墙上,笑眯眯地俯看着我。
  这个……看着那梯子的高度,我的腿就直打哆嗦。
  那人又在做口形……"上来"……
  呃……我本不需要爬梯子的……要不是因为这个闵筝云。
  那就……爬吧,我认命地抬起一条腿,跨上了梯子。
  此情此景,若是被赵传孙知道了……
  我摇了摇头,甩去这恐怖的念头。

  城西醉天居……在冷月初升下,黝黑的墙泛着白光,墙上斑斑驳驳,似乎颇有些年头,两扇红漆木门却像是新漆的,虚掩着,泄出一丝光亮来。
  "就是这里?"看着这小酒馆的简陋模样,我实在是不能确定赵传孙就在里面。
  "是啊,"闵筝云点头,"你不进去吗?"
  ……进去……赵传孙万一不在里面……
  ……不进去……万一他就在里面……
  那把挑起布帘的剑,又阴魂不散地在眼前晃来晃去……
  "你是要去见什么人?"闵筝云扳过我的脸,一双眼睛在月色下注视着我。
  "我……"我也看着他,"……有位'故人'大约在里面……"
  赵传孙的"故人"……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故人。
  "你想知道那人是否已经到了?"闵筝云又问。
  我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嗯。"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进去看一看,才能……放心。
  闵筝云笑了笑,走上前去,抬手叩了叩门。
  门应声而开,门后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来,"你们找谁?我们关店了,喝酒请别处吧。"
  "老伯,"闵筝云手里突然多出了一小锭银子,他将银子放在了那老头手里,微笑着道,"我朋友来寻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老头接过银子,门缝总算又开大了些儿。
  "小晴湖,你自己来与这位老伯说……"
  小、小晴湖……什么时候多了个莫名其妙的"小"字?!
  见我一个劲地愣神,那闵筝云笑一笑,伸手将我拉到了身边,与那老头面对面。
  "这位小公子,"应该是看在银子的面子上,那老头夹着眉头忍着耐心继续问我,"是你要找什么故人?!"
  "是我要找人,"我只好点头。
  "哦,"老头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打量完,又问了句,"什么模样?什么人?常来我们这儿饮酒?最近怪了……来一个找一个故人,还没完没了了。"
  来找故人的一个接一个?
  "伯伯,"我小心翼翼地比划道,"有没有来过这个一个人……大约这么高……偏瘦的身材……脾气不太好……那个……也没什么耐心……又来过这样一个人吗?"
  "我说……小公子,"老头看着我,怒了努嘴,道,"你那位'故人'听上去不怎么样啊。"
  呃……是不怎么样,但是,这个"不怎么样的"却是我的小叔叔。十六年了,虽然赵传孙又刻薄又小心眼,但是……他不能有事。
  "小晴湖的那位故人很重要?"闵筝云突然插问了一句。
  我点头,赵传孙很重要,老祖宗说了……他总归是我的亲人。
  "唉,"那老头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莫名奇妙地叹的什么气,"小公子,先前来寻故人的那位客人,还在楼上的雅座呢,不过,那位客人出手阔绰,叫我们关了店,不再待客了,所以,小公子你看……要不你明儿再来?"
  老头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我一急,居然将手□了门缝,"啊哟!"
  痛啊……老头你关个门犯得上那么用力吗?!
  老头也没料想到我这一"手",忙打开了门。
  闵筝云有些意外地看着我那夹在门缝里的手,半晌,他出神问了一句,"你怎么……那么……"
  说着,他轻柔地拉回我那只伤手,握在了手里,他的手温如水,我方察觉自己的手冷如冰。
  "老伯,"闵筝云对着那老头展颜笑道,"碰巧,我也是个出手阔绰的人。"
  他将一个小金锞子递到老头眼前,晃了晃,月色下,这一晃亮晶晶明晃晃。
  老头眼神动了动,伸手接了过去……醉天居的木门轻轻"吱呀"了一声……

  老头引着我和闵筝云悄悄进了门,只见,大堂早已是条凳叠在了八仙桌上,收拾停当,柜台上一点豆光,摇摇晃晃,只够照亮一丈方寸间,柜台旁是一座楼梯,昏暗中陡峭直上。
  老头向上指了指后,看着我们。
  "两位公子,"老头压低了声音道,"你们这位故人知道你们要来寻他吗?若是不知道的话,老朽这楼梯有些年头,走起来,怕你们故人觉得吵扰……"
  呃……好精明的老头……这倒霉的楼梯!
  我看了看闵筝云,闵筝云也看着我。
  突然,他抬脚飞快地脱掉了鞋,一双雪缎白袜,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
  闵筝云抬起眼,双目深邃而晶亮,他对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有样学样,也动手开始脱靴。
  老头看着我俩,好笑地摇了摇头,任由我们去了。

  白袜踏乌梯……
  我跟在闵筝云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腾挪上楼……
  "小心,"闵筝云在耳边悄声道,最后一阶,他伸手将我拉上了去。

  黑暗中,我们摸索到唯一亮灯的雅间门外,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我将耳朵贴上门板……闵筝云静陪在我身旁。
  隐隐约约地,能够听见里头有说话声,但听不太清楚,断断续续的。
  能够听见一个颇磁性的男子嗓音再说话,但是,不是赵传孙……
  "天下有能者……居之……当今不过……本……蛰居十五年……"
  这个人在说什么呢?
  好像在议论天下不天下的……我皱了皱眉。
  "……本王自当……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
  这人到底是谁?!
  顿时觉得,心不停地快跳起来,我下意识地反握紧了闵筝云的手。
  努力地将耳朵更贴紧些,恨不得自己能够嵌进门里去。
  却听见了一句——

  "你说呢……赵传孙?"

【二十二】
  赵传孙……这三个字像一只鬼手,活生生地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原来人真的会有怕的时候,原来过去十几年我都没有真正地怕过……感觉浑身冷,冷得想抖,从身体深处溢出森森的恐惧来,我很怕……
  那自称"本王"的人究竟是谁?
  他们这样议论天下,是要谋逆吗?
  赵传孙真的在里面吗?
  紧紧地贴着门,一半是因为我迫切地想听清门后说的每一个字,一半是……我很害怕很冷……
  我在等里面的那个赵传孙回答……他会说什么呢?
  很久,里面都没有半点声音,静寂一片。
  "小晴湖,"闵筝云突然拍了我一下肩,轻声道,"呼吸,你要憋死自己?"
  啊……我这才回过神来……长吐出一口气,顿时感觉有些脱力瘫软。
  "闵筝云,"我转头,看着他,"你说怎么里面没有声音了?"
  "大约走了吧,"黑暗中,他眼神明亮,"你要找的是赵大人?"
  我看着那张脸,突然想到他刚才应该也听到了里面说的话。
  "闵筝云,你能不能为我保密这件事?"
  他若说了出去,赵传孙必然会有麻烦。
  我看着闵筝云,几乎是恳求。
  "这个……"闵筝云眼神摇动了一下,他看着我,脸色柔和了下来,口气似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小孩,"别怕,有我在。"
  "好,"我点了点头,又低声问,"你说为什么里面没声音了?"
  没有听到赵传孙有任何的回答,难道……赵传孙因为没有答应,就被灭口了?!我的心猛地颤了一下,血淋淋地绞痛。
  "不知道,"他摇了摇头,"我们进去看看?"
  进去?!我惊讶地看着他。
  "对,"他悄声但肯定地道,"万一赵大人有什么事……"
  对……万一赵传孙有事,我却在这里畏首畏尾……
  我站起身来,伸手推开了门……
  ……空荡荡……
  一张方桌,几碟酒菜,一个酒壶,两杯酒杯,杯中各有残酒……看这个样子,似乎人才离开没多久……
  "走了?"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怎么可能?!
  我和闵筝云一直都守在门外,贴着门板蹲着,刚才说话的声音才消失了一盏茶功夫,这房间里并没有半扇窗,这人是怎么走的?!
  "是走了,"闵筝云肯定地道。
  "怎么走的?!" 难道是,七十二变遁走的?!
  "你看那里,"闵筝云指向墙角,"这里有暗道。"
  墙角的花瓶似乎被人挪动过,地上一道灰尘的拖痕。
  "啊?"我傻眼了,愣愣地盯着看。
  暗道这个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啊……走过去,蹲下,对着花瓶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闵筝云好笑地过来,拉起我,"好看啊?"
  "没什么好看的,"我如实回答道,"第一次看到而已。"
  "你啊,"他又笑了,"就是个……呵呵……"
  "什么啊?"
  "没什么,"他眼神浅笑着收敛,劝说道,"回去吧,说不定赵大人已经到家了。"
  到家了……会吗……我看着那花瓶,突然一惊……
  一手直指那花瓶底座,浑身抖着,却急得说不出话来。
  闵筝云一把拉着我发抖的那只手,将我箍进怀里。
  可我还是抖,抖得跟筛糠似的……
  "血、血、血……"
  花瓶底座旁一滩子血,那血是新鲜的……难道、难道……赵传孙他真的被人灭口了?!
  "他没有答应……他、他被人杀了!"我急哭出声。
  赵传孙会不会死了?
  祖母说了,他是我的小叔叔……我的小叔叔会不会死了?
  小叔叔……小叔叔……
  他会不会死了……
  "别动,"闵筝云抱紧我,"不要乱想,赵大人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真的不会有事吗?
  "真的吗?"我看着他。
  "真的……"
  "那他……在哪里?"
  这一次,闵筝云没有回答。

  醉天居……我回头看了一眼月色中的破旧小酒馆……
  夜色中,我与闵筝云并肩而行,起初默默,然后静静。
  "你应该没有听说过,"闵筝云突然开了口,他目视着前方,似乎不是在跟我说话,"朝中有大臣秘密结党,他们私下称作'暗流',皇上一直想知道'暗流'的带头人是谁……"
  我一惊,仰头看着闵筝云的侧脸。
  他为什么要说这些给我听?
  "是谁?"
  "呵呵,"他轻笑,转头看了我一眼,乐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稍稍放下心来,刚才一瞬间,他说带头人的时候,我想到的是赵传孙。
  "那刚才那个什么王又是什么王呢?"我岔开话题。
  "那个,"闵筝云沉吟了一小会儿,"……怕是甯王。"
  ……甯王……
  ……赵相与甯王最相熟……今天早上小狐狸说过……
  但是,甯王应该不在京城啊?
  "甯王不是不在这里吗?"我反问。
  "你怎么知道?"闵筝云反问。
  我将早上听到甯王请求进京,赵传孙意欲阻止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遍。
  下意识地……我希望他闵筝云听到赵传孙不会是那样的人……
  "是吗?"闵筝云听了以后,只淡淡地皱了皱眉。
  "是,"我点头。
  他也不再说话了,一路上,我与他静悄悄地往回走,谁也没有再说话……
  一直走到我家的墙根下,我犹豫地看了看墙,经过刚才那一吓,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爬回去了,虽然翻墙比走正门近得多……爬回去……我虚软地犹豫着……
  "那你走正门啊,"闵筝云看出了我的犹豫,温和地笑了笑说,"我在房里等你。"
  还没等我说什么,他便轻巧地跳了过去……月色下,衣袂一翻,犹如一只白雁,衬得夜空格外空灵。
  我看着那已然空空如也的墙,掉转头,往我家正门走去。
  赵传孙……他回来了吗?
  醉天居的雅间里,他到底回答了什么?
  为什么他要一个人去呢?
  为什么呢……
  "二爷?"一个嗓音惊破了我的重重心事。
  "侍书?"这小厮,怎么又是他?
  "二爷你怎么从外面回来了?"侍书惊诧地瞪着我。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他,"那个……我小……不是……我爹回来了吗?"
  "回来了,相爷刚回来,刚进去呢,奴才今儿值夜,二爷你怎么才回来?"侍书好奇地又问。
  赵传孙……回来了?!
  我一把放开侍书,疯了似的直往里跑……

  小叔叔……正厅没有……在哪里……
  "二爷,你这是怎么了?"墨玉领着几个洒扫的小厮,怔怔地看着我,"找什么呢,桌子底下?"
  "我找……我爹,"我快要哭出来地看着墨玉。
  墨玉着实吓了一跳,"相爷早回……自己房里了。"
  我掉头而去,身后不知墨玉还在说些什么。
  急跑过后面的抄手游廊,转入东角,那白墙黛瓦的小房子映入眼帘……却有些模糊……
  房里灯火通明……
  我伸手按在门环上,门环冰凉冻手。
  侍书说了,那人已经回来了,墨玉也说了,他就在自己房里,为何我还是想亲眼看一看,还是想亲眼看一看……
  ……"还是我家小蠢货,担心他小叔得罪的人太多,死在街上?"……
  白天马车里,赵传孙的那句话,一直刺在那里。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伸手推开了门,门缓缓地敞开,里面……烛影摇曳中,端坐着一个安然无恙的赵传孙。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赵传孙抬起脸,见到我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他皱了皱眉。
  我……我看着他……
  突然,哇地一声,我大哭了出来。
  烛影下,那人嘴角抽了抽,屋内伺候的婢女小厮们都吓得呆若木鸡。
  "你在干什么呢啊?!"
  "我……我以为……你死了……"
  我哽咽着哭诉,诉完继续放声哭,哭到伤心处,还不忘给自己抹眼泪。
  "你以为我死了?"赵传孙眼神看了过来,人也走了过来。
  "嗯……"我哭着点头。
  "你们都出去,"赵传孙大袖一挥,屋里的人顿时走得一干二净,他来到我的面前,头痛地看着我,"谁告诉你我死了?"
  "没、没人告诉……"我继续哭,反正也没旁人了,"我自己那么觉得……"
  花瓶底下,有一滩子血,我真的以为他死了……
  "蠢货,"赵传孙轻声骂道,一只手却伸过来,按住了我的后背,将我轻轻揽进怀里,"好了,别哭了,再哭……把老太太招来了。"
  招来就招来……我泄愤地将眼泪全抹在他的身上。
  抹了泪,却看见他另一边袖子竟然渗出血痕来……赵传孙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眼,淡淡地解释道,"回来的时候,被树枝刮了……"
  ……被树枝刮了……我愣愣地看着那血痕,愣愣地点头……对,就是被树枝刮的……没错……
  "好了,"赵传孙轻声道。
  他还要说些什么,门却突然又被人推开。
  "我的宝儿啊!"老太太领着一群姨娘丫环们浩浩荡荡地进来了。
  呃……还真的把老太太招来了……
  赵传孙不着痕迹地放开了我,迎了上去。
  "你还上来干嘛!?"老太太恨恨地看着赵传孙,"我说你到底为了什么事,又打他?"
  "没有,"赵传孙笑了笑,"就是轻轻拍了两下。"
  "轻轻拍了两下?!"老太太举起龙头拐杖,气得微颤颤的,"轻轻拍了两下,他能哭得两只眼睛桃子似的?!"
  桃、桃子……赵桃子讪讪地低了头。
  "真的就是拍了两下,"赵传孙笑道,笑得凤眼微眯,"是我错了……"
  呃……赵传孙认错……
  我和老祖宗都傻了,两人面面相觑。
  "真的……就是轻轻拍了你两下?"祖母问道。
  "是啊,"我猛点头,其实根本就没碰我。
  "那怎么哭那么大声啊?"祖母摩挲着我的头又问。
  "那个……"
  我瞥了眼赵传孙,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眼中笑意明灭。"祖母……"我只好硬了头皮道,"我才不小心自己撞到了头,痛得了不得……"
  "自己撞了头?"祖母放下了拐杖,有些怀疑地看着我,"撞得什么样了,青了还是紫了,快给祖母看看……"
  呃……早知道先撞一下预备着……
  赵传孙抿着薄唇,眼里含着笑,一付看好戏的样子。
  没良心啊……也不看我是为了谁哭的……
  "祖母……"我拉着老太太蹭了蹭,努力想睁大我那双桃子眼,好显得乖巧些,"您别问了,回去歇着吧……"
  老太太半信半疑的,但最终还是拗不过,带着那群姨娘丫鬟们回去了,临走前,还不忘瞪赵传孙一眼。
  赵传孙也不辩半个字,只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好容易,老太太带着姨娘丫鬟们走远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呃……
  赵传孙笑着走到我眼前,近在咫尺地看着我。
  "怎、怎么了?"我吓得有些结巴。
  "没什么,"他轻描淡写地道,又凑近些,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又退开了一点……
  "怎……么了?"
  "真的很像,"赵传孙眯起了一双凤眼。
  "像谁?"我担心地看着他。
  "像桃子,"他说,"眼睛像桃子了。"
  ……
  我靠。

【二十三】
  赵传孙就像沉在湖底的一粒细砂……看得见,摸不着……
  天亮了,他带着墨玉来叩我的门,一身素色纱袍,略苍白的华丽容颜,那神态却带着三分得意,眉眼里尽是笑意。
  难道……昨晚我桃子的那件事,他乐了一夜?
  呃,这……什么人啊……
  我巴着门缝,探出一个脑袋瞪着他,死死地守卫着房里那位见不得光的"妻子"。
  "看什么看,"赵传孙眉眼一挑,"穿衣服去,我要去军机处……"
  我愣了愣……这什么意思……他要去军机处,与我穿不穿衣服有何相干?那军机处,他都去了好几年了,过去每这个时辰,我不是卷着被子哼哼,就是在老太太那里喝早粥……
  赵传孙眯起眼睛看着我,说了一句,"你不是也要去军机处?"
  "前儿祖母吩咐赵二专门给我套了车了,"我嘴快地说,"过会儿子就来。"
  "你……"赵传孙眼神一动,咬着字眼克制地道,"……个蠢货。"
  "啊?"我被骂傻了,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他眯着一双凤眼,眼神突然不善,"你如今不同往日了啊,老祖宗都给你派了车了,明儿是不是我这个相爷也要让给你做做,啊?!"
  呃……这老清早的……难道,我正做着噩梦呢?!
  噗地一声,墨玉在一旁掩着嘴笑了。
  "笑什么?"赵传孙冷声道。
  "相爷恕罪,"墨玉收敛了笑容,向我道,"二爷,父子同朝,因此相爷想着和您一道去,这不是便宜些吗?"
  哦……原来如此……
  早说呢,原来是找我一同去上朝的!
  "好,我换个衣服就来……"我满口答应,飞快地转回去,不太放心地回头,"等着我……"
  赵传孙没什么耐心,搞不好他突然觉得不耐烦了,就能改变主意,自己抬脚走了。
  赵传孙要带我一起去上朝,心里一高兴,身上的带子也系得乱七八糟。
  闵筝云在一旁看着我,也不说话,似乎若有所思。
  我看了看他,心情大好地拍了他一下,"那我去了。"
  闵筝云轻轻一笑,微一点头。

  再推开门……赵传孙居然还在门外。
  见到我出来,他轻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我忙跟了上去。
  唉……果然他就不耐烦了。

  同一乘马车,昨天是疑云笼罩,今天却是阳光明媚。
  我撩开帘子一角,沿街热闹得很,全是人声,那些小老百姓们活生生热闹闹的,看得人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小叔叔,"我一双眼睛盯着外头的热闹,"你说那些小老百姓也不做官,他们怎么生活?"
  "嗯,"赵传孙懒得理我,答应一声算完。
  "你说,"我忍不住又问,"他们每天做些什么,街上做完买卖回家干嘛呢?"
  "嗯,"赵传孙抬了抬眼皮,斜睨了我一眼。
  "小叔叔,"我又说道,"你说,要是咱们家也是寻常老百姓家,我们这个时候在干嘛呢?"
  "嗯,"赵传孙翻了个白眼,"你有完没完?"
  啊?我回头去看他……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他聊聊天。
  "小叔叔,"我试探地道,"你不想和我说话?"
  "切,"赵传孙眼神一挑,似笑非笑地道,"你说啊,我不是在听么。"
  呃……可是你明明很不耐烦的样子啊。
  "那小叔叔,"我小心翼翼地又继续道,"你还没回答我呢……要是咱们家也是寻常百姓家,我们现在在干嘛呢?"
  说完,我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赵传孙眼神一动,嘴角一挑,"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呃……好无趣的人啊。
  我默默地转头,独自一人看着外头的热闹……
  "一家子蠢材,"赵传孙的声音如魔音穿耳,"还想怎样?"
  呃……我闭了闭眼,决定当作没听见。
  一路上,马车就在如此气氛下,进了皇宫……到了军机处……赵传孙把我扔在了军机处,就自己上朝去了。
  那真叫做"扔",扔的时候,他都懒得看我一眼。
  估摸着,他已经后悔早上来叫我同乘一辆马车了。
  唉……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一早朝,军机处就空荡荡的,就剩下我同几个新届进士,在那里整理誊抄些文书。
  "赵兄,"近旁一个同届进士凑过来低声问道,"听说赵兄是皇上亲点的?"
  "呃……"我愣了愣,立马支吾道,"哪有这样的事……你们听岔了吧,皇上哪里看得上我,呵呵,哈哈。"
  "不是啊,"那人不依不饶道,"听说前几日,赵兄还是皇上亲领到军机处的,这样大的事情岂有听岔的?"
  "这个,"我头疼地看着这位,"你听谁说的……"
  那人突然用手肘捅了捅我,挤眉弄眼地道,"啊呀,赵兄何必刻意隐瞒,皇上对赵兄青眼另加,我等也是与有荣焉,以后,还请赵兄多多提携、多多提携啊!"
  呃……我默默地低下了头。

  幸好,这一天小狐狸没有想起我,没派刘飞刀送什么点心过来,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想不起来我也好……乐得清闲。
  赵传孙也是,上了朝之后,就一直不见人影,所以我这赵相之子的身份也算是没在这些人面前暴露。
  唉……还是誊抄我的文书吧。
  难得一天无事,一天清闲。
  等做完了这些也好早点回去,我房里还有一个要命的"妻子"呢……这三朝回门,眼看着已经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两天了,明天就能把我那位真夫人换回来了……从此不再过那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提起笔,哼了两句小调,又誊了几笔。
  也不知道我那位夫人,能不能够有闵筝云那一般的姿容……
  "你是云……想的衣裳……"我摇头晃脑地自得其乐地哼哼,"又是……花想的……容……"
  "赵兄,好惬意啊?"那傻人又来挤眉弄眼。
  "我新婚,新婚……而已,"我摸了摸鼻子,讪讪地笑。

  我以为那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美事;哪曾想,闵筝云会对着我来那么一句……
  "抱歉,琴月换不回来了,她腹中已经……有了。"

  我太平无事地过了一天,好不容易回到了家,才一跨进房门,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已、经、有、了……
  "那我怎么办啊?!还有我!我怎么办?!"我抓住闵筝云的前襟一通猛摇。
  他一句温柔如水的抱歉,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啊!
  这两天,大事小事的,好不容易过来了,本以为到了三朝回门的日子,总该能够顺利地把夫人换回来……竟然、竟然……竟然腹中已经有了……
  心中一个虚浮,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闵筝云及时地捞住了我,圈在了怀里。
  "有那么严重?"他眼神浅浅地波动。
  "很严重啊……"我泫然欲泣。
  怎么不严重啊……没有你妹妹,你叫我拿什么跟赵传孙交代,叫我拿什么跟小狐狸交代,叫我拿什么跟列祖列宗交代啊……
  老太太还欢天喜地地等着抱重孙呢,许嬷嬷天天撺叨着呢,那些姨娘丫鬟们哪个不起哄,我这都骑虎难下了。
  难不成……我惨淡地看了闵筝云一眼,我就一辈子藏着这位糟糠?!
  "别这样,"闵筝云想了想,安慰我道,"事情已经这样了……"
  "呃……"我别开脸,生生地掉下一滴泪来。
  "哭什么,"闵筝云皱了皱眉,柔声道,"不就是一个琴月吗?"
  我闭了闭眼睛,不是哭……刚才急了,眼角抽抽了。
  "其实,"闵筝云顿了顿,道,"也没什么不好的……"
  "啊?"我哀哀地看着他。
  我都这么惨了,居然还没什么不好的……他到底有没有人性啊!
  "琴月她,"闵筝云微微笑了笑,"长得一点也不像我。"
  说完,他看着我,眼神在笑。
  呃……我有些尴尬地低下了脸,他怎么知道……我那天比着他,想了想那位琴月小姐呢?
  "你们不是一母同胞吗?"我支吾道。
  "琴月像我父亲,"闵筝云忍着笑,"我随母亲。"
  这人……好自大,我低垂了脸,不去看他。
  "你母亲很好看?"
  "我母亲,"闵筝云幽幽地叹了一声,"我母亲是……董玉卿,你说好不好看?"
  呃……我暗自睁大了眼……董玉卿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啊……二十年前江南名妓,绝色红颜,命运离奇得了不得,这些都是听家里的老人们说的……没想到,这样一位绝色女子,竟然嫁入了官府人家。
  那位闵荣大人看着那么耿直忠厚,居然于此上是如此多情。
  我啧啧暗叹……
  "这件事我本不该对人说的,"闵筝云低垂了眼帘,"你知道了我母亲的身世,该不会瞧不起我们了吧?"
  说话间,神态有些落寞。
  "不、不会……"我忙摆手。
  "真的?"他抬起了脸。
  "我发誓,"我举起了手,指天发誓。
  "不用发誓,"他握住我的手,按了下去,"现在……你可释怀些?琴月可不是什么美人。"
  呃……话不是这么说的……
  "可是,"我丧气地道,"我又不能一辈子藏着你当老婆!"
  "嗯,"闵筝云眼睛一亮,笑道,"是啊,那想想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我绝望地自暴自弃,"你妹妹都有了,要不然你问问她,孩子也好,我就当自己生的算了……"
  闵筝云听了一愣,随即微笑着直揉我头发,"这种事情,你也愿意?"
  "我不愿意还能怎么办啊,"我低落了。
  "不行,"闵筝云低声但坚决地道,"我不愿意。"
  呃……你不愿意……有什么用?!
  "我有办法,"闵筝云扬起下巴,一笑如风云尽在手中。
  "什么办法啊?"我姑且就当他是稻草吧。
  "附耳过来,"他招招手。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耳朵凑了过去,这人一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样子……不知道又想出了什么主意。
  这回,别说让我架梯子月下爬墙……就是让我不架梯子,月下来来回回地爬墙,我也是愿意的,只要能够解了这燃眉之急。
  于是乎,我狗腿地将耳朵凑向闵诸葛。
  "什么办法……啊呀!"
  我跳起起来,一脸惊诧地瞪他,这家伙……刚才居然一口咬在我耳朵上!?
  "你干嘛?!"我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没什么,"他笑笑,"先要了定金。"
  定金?!……我靠。
  我伸手摸摸耳朵边,隐隐约约还有些湿,这人莫非是属狗的?!
  "过来,"闵筝云一笑,"我跟你说……"
  我怀疑地看着他,心有余悸地靠了过去……
  这次,他倒真的没有再要什么"定金"……而是在我耳朵边飞快地说了一通,说得不亦乐乎,暖暖的气息直钻进我耳朵洞里。
  "痒痒……"我一边听,一边间或抱怨道。
  他抬手替我揉揉耳朵,又接着说他的锦囊计。
  终于,他说完了,语带笑意地问,"这一招金蝉脱壳,怎么样?"
  我想了想……计是好计,叫人怀疑这人是不是从小就读着三十六计,居然把那位孙子的兵法运用得如此行云流水……但是……
  我偏着头,眨了眨眼睛,问了句,"那要是你真死了,怎么办?"
  "那样啊,"闵筝云眼波流动,抬手握住了我的双肩,"我要是真死了,你得殉我,知道吗?"
  "什么?!"我瞪他。
  "我们拜了堂了,"闵筝云眨眨眼。
  "呃,我拜的时候,不知道是你……"我别过眼去。
  "你知不知道,"他含着笑道,"人间有新夫妇在拜堂的时候,为什么要一拜天地呢?因为这一拜呢,就天知、地知了……虽然你不知……"
  "你……"我抬起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看来,他对于拜堂那件事一点阴影都没有啊!
  这个……正常吗?


作者有话要说:赵小猪。。。你悲摧啊。。。帽子好绿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给大家都回复了留言~~~~
【二十四】
  烛光摇曳下,我与闵筝云议定了张良计,万无一失,万般齐全。
  话说,闵筝云不在中军帐里摇羽毛扇真是太可惜了……
  直直地平躺在被窝里,我瞪着眼睛看着帐顶,闷闷地想……唉……闵筝云说明天他要劳累了,所以今晚不能凑和椅子,要躺在床上养精蓄锐……就那么两人并排地躺在了床上……害得我浑身不自在,动也不能动……
  唉……动也不能动……这分明就是寿终正寝的睡法啊……
  突然,身边躺着的闵筝云,翻身起来,单手支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一双星辰般璀璨明亮的眼睛中倒映着我惊慌的表情。
  "怎、怎么了?"于是,我理所应当地又结巴了。
  "小呆……"他看着我。
  小……呆?!
  "不是晴湖吗?"我小声提醒他。
  "嗯,是啊,"他一双眼睛里含着笑,"小呆。"
  呃……我闭上了眼睛,考虑是不是要放弃。
  "小呆,"他上瘾了,"小呆,小呆……"
  "干嘛?!"我忍无可忍,猛地睁开了眼睛瞪他。
  "明天……我们一起死了吧?"
  他看着我,眼神似真,表情似假……

  后来,我才明白……倘若在情动之前,能够那样地有幸,有那么一个人开了口,邀你一同赴死,就该答应他的;若是不能够就那么爽快地答应了他,也该在当时就明了那个为什么不能……偏偏,此时此刻,我两样都不能做到……

  "我怕死,"我不敢看着闵筝云,我只是在对自己说。
  眼角余光里,却瞄见他神情似乎一黯,难道是我错觉?
  "小呆,"他轻声叹气道,"你……"
  "我真的怕死,"我赶紧又说了一遍,谎话说第二遍就像真的一样。
  闵筝云淡淡地笑了笑,笑意却没有再延伸到那双眼睛里,"以后……你会后悔吗?"
  不后悔……我想说,却被口水呛了一下。
  好容易口水咽了下去,这三个字倒没说出口。
  幸好……没说出口……
  感觉有些尴尬,我卷了卷被子,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去,换了个侧睡姿势,背对着闵筝云。
  不知道为什么……此一刻,我竟然有些不能看他的表情。
  我看不到他,因此,看不到他放下了手臂,侧着脸枕在自己的臂弯里,一双眼睛看着我的后脑勺,犹自落寞的神情。
  我看不到他,却感觉到他的手,静静地搭在我的腰间,相接处,传递着彼此若有似无的体温。
  明天……就要分开了啊……
  短短两三天的共处,虽然起因荒诞不经,但……
  我眨了眨眼,甩去后面的胡思乱想。
  闵筝云……愿今后你我各自安好吧……好歹你也曾是我的新娘子,虽然才两三日而已。
  背对着他,我得意地做了个鬼脸。

  窗外,隐约能够听见外头微微的风声,摇摆翻飞的竹影就那么重重叠叠地映在窗纱上。
  想着身后是闵筝云,我始终不能睡得安稳……
  只听见,自己浅浅短短的呼吸声。
  时梦时醒……梦的时候,梦境里是一片混沌迷白,浓雾中有一个声音在低声呼唤我的名字,有一道身影在浓雾前方忽近忽远地,却似乎始终等候着我过去……醒的时候,朦朦胧胧地又想假做翻身,看一看身后的闵筝云,却始终有贼心没贼胆……
  于是乎,就那么保持着一个姿势,浑浑噩噩地等来了天明时分。

  天亮了,勉强睁开了一双粘涩的眼,居然发现把自己的右臂给睡麻痹了……唉……
  "怎么了?"闵筝云来拉我麻了的手臂。
  "这条手臂没知觉了,"我垮下了一张脸,这叫什么事儿啊,"还在吗?"
  闵筝云一愣,笑了出来。
  "真的动不了?"他托起我的手臂,试了试。
  "动不了,"一点感觉也没有,唉……
  "嗯,"闵筝云安慰道,"过会儿就好了。"
  我看了眼昨晚脱得满床的衣物,愁眉苦脸地垂下了头……
  闵筝云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眼,笑了笑,拉过我的外衣,抬起了我那只"废手",替我穿了进去。
  "呃?"我惊讶地抬眼看他。
  "谁让你是我夫君呢,"他促狭地眨眼。
  呃……我别开脸,任由他"伺候"了。
  闵筝云细长的手指灵活地翻飞着,很快,就为我穿好了里外所有的衣物,连香袋玉牌都一一细心地挂好了。
  全弄好后,他退开了一步,微笑着端详了我一眼。
  "很好,"他说。
  呃……我垂下头。
  "小呆,"他又玩笑道,"得妇如我,你此生无憾啊。"
  呃……我的脸再低垂些,很想用那只好的手挡一挡我发烫的脸。
  确实……他说的没错。

  三朝回门,我领着闵筝云去给老太太请了安……他依旧一身红衣,只是多了一层面纱,我想也是,他那比我高出一筹的身材,已经够让我和祖母膈应的了,要是再让祖母看到他那张脸,认出他男仙的本质……祖母抱重孙的春秋大梦就能立刻碎成末子。
  "祖母,那孙儿就……去了?"
  我暗暗地踮脚,挡了挡祖母看闵筝云的视线。
  这就是吹灯拔蜡的最后一口气了,千万不能砸在这里啊。
  "好,好,"好在祖母老眼有些昏花了,只笑眯眯地对我道,"去了那里,见人要有礼,称呼不能少,知道了吗?人家养那么大一个女儿都给了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忙忙地答应。
  "去吧,去吧,"祖母看够了我们两个,总算心满意足地放行了。
  我拉了闵筝云就逃,至于赵传孙那里……幸好他上朝去了。
  闵筝云任由我拉着跑,忍笑道,"小呆,祖母说了,人家养那么大一个女儿给了你……"
  呃……
  我拉着他,跑得更快了。

  闵筝云的计谋里,有一半是我出的力……老管家赵二,在我连哄带骗下,稀里糊涂将马车驰到了郊外……
  "停、停……"我撩开帘子,连声喊道。
  "二爷,"老管家吩咐车夫拉停了两匹高头大马,四下里看了看,犹豫道,"这里有些荒芜,我们还是不要停了吧?"
  我忙扯住他的衣摆,小声哀求道,"停一停……我要方便……"
  老管家脸色僵了僵,"二爷不能忍忍吗?"
  "忍不了,"我哀哀地道,"这车一颠一颠的,我难受……"
  "好、好吧……"老管家忠厚,果然叫车夫拉住了两匹高头大马。
  马车一停,我便小心翼翼地跳了下去,往不远处的比人还高的一片茂草跑去……
  身后,隐隐约约听见闵筝云变了嗓音说了句,"我去看看他……"
  老管家被呛了一口口水,猛咳嗽了起来。
  闵筝云便也过来了……
  我一边小心翼翼地在茂草丛里挪动,一边不停地用双手拨开前面的茂草,闵筝云说,这片草后面便是……悬崖……一个不小心,就会踩空掉下去。
  "小心……"
  突然背后被人紧紧地拽住在手里,转头却看见,闵筝云一双紧紧盯着我……
  他伸手,替我拨开面前密密麻麻的草……是悬崖。
  方才,原来我离开悬崖就一步之遥。
  曾听过"立壁千仞"的说法,今天居然亲眼看到了,一眼往下,深不见底,倘若真的不小心从这里掉落下去……我打了个冷战……
  昨天闵筝云说得那么轻松容易……
  "我们回去吧,"我眼睛里全是那深不见底的悬崖,喃喃地道,"你别跳了。"
  闵筝云闻言,将我拉进了他的怀里……后背紧紧贴在他的胸前。
  "别怕,"他在我耳后轻声道。
  "这下面……真的有岩洞吗?"
  "有,就在往下一丈……"
  "那你……真的能跳进去吗?"
  "能,"他只说了一个字,气息就在我的耳边。
  "我们还是回去吧,"我闭了闭眼睛,这次是真的哀求。
  闵筝云沉默了一小会儿,轻声笑道,"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那你不是一辈子不能有真夫人了?"
  没有……就没有吧……我想这么说……
  却被他抢先了一步,"小呆,我可是为你跳的……"
  闵筝云笑着说,像是在开玩笑。
  "那就,"我看了眼脚下深黑的悬崖,"……别跳了。"
  闵筝云愣了愣,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好像心情很好似的……我皱了皱眉。
  "你都这么说了,"他停住了笑,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还是跳吧。"
  说罢,他放开了我……
  唉……我叹了口气,转开了眼神,默默注视着眼前的悬崖。
  听由他自己绑牢了腰里的绳索,绳索的另一头捆在了茂草底下一棵老树根上……
  "好了,"闵筝云轻声道,"我下去了,你记得之后要怎么样?"
  "记得,"我的眼神落定在他绑在腰间的绳索上,喃喃地道,"你跳下去后,我就解开这一头,把绳子扔掉,然后大声喊人,晕倒在地上,什么人叫都不要醒……"
  说话间,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将他腰里的绳索再系紧些,却被他握住了我的手……
  "你确定没事?"我抬眼瞪着他问。
  "确定,"闵筝云也看着我,"你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没有……"我别开脸否认。
  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看绳索的另一头,不知道那一头绑得够不够……
  "小呆,"闵筝云放开我的手,笑道,"你这样,我会舍不得跳。"
  那就……别跳了……我心说……
  "你家真的会派人来?"我不放心地又确认。
  闵筝云看着我,也不回答,笑意一直延伸到眼底,也许……心里。

  闵筝云的纵身一跃,极优雅,极美……

  他消失的一瞬间,我就那么站在悬崖边,头顶是蔚蓝无垠的天,眼前是比轮回还要深邃的悬崖。
  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只是觉得自己孤身一人被凝固在了这里。

  过了很久,也许是很久,也许其实还不久……
  我极慢地走到了绳索边,伸出双手握住绳索,没有任何的重量在上面,轻而易举地就将绳索拉了上来……
  慢慢地拉了上来,原来系在那人腰里的那一端,如今空空如也。
  握在手里,我看了很久……
  闵筝云他就在我脚下的岩洞里……我告诉我自己。
  他就在我的脚下,我们相隔不过一层土一层岩而已。
  没错……就是那样而已……
  再伸手,意识麻木地解开系在老树根上的那一端……我站起身来,将整条绳索往悬崖那儿一抛……
  绳索划过一道弧线,也消失干净了。
  闵筝云,就在下面。
  "救……命……"我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几乎发不出任何的响声。
  救……命……
  救命……
  "救……命……"
  眼泪冲出眼眶的一瞬间,声音突然也响彻云霄。
  我听到自己在拼命地喊,拼命地喊……
  一直喊到所有的家仆们都跑了过来,一直喊到被老管家强行塞进马车……

  "首先,把绳子扔掉,然后,喊救命,"闵筝云昨儿附在我的耳朵边,咬着耳朵道,"最后,晕过去就可以……一点都不难,记住了?"

  马车飞也似地往回赶,颠簸得犹如巨浪中的一叶小舟。
  我呆坐在马车里,两眼无神地望着晃动的布帘。
  闵筝云……他……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斑点,紧接着,四面八方的黑色斑点越来越多,向着眼前凝聚了起来……
  看不太清了,晃动中的布帘渐渐要被黑影盖没了。
  想要伸手揉一揉眼睛,却抬不起手来……
  想要挪一挪身体,却突然人一歪,猛地倒了下去……
  只听见"咕咚"一声,大约是头撞到了,倒也不觉得疼……马车突然一个刹停,我的眼前彻底黑暗混沌了。
  终于,我晕过去了。

【二十五】
  风来君相忆……
  隐约迷糊中,似乎听见老太太领着众人进来一次,闹哄哄的,还有哭声,祖母摩梭着我的头,连连叹着她那抱重孙的春秋大梦,末了,被姨娘丫鬟们架回去了……只安静了一小会儿,又听见脚步声,有人低声说着话,似乎将要走进来,听着像是赵传孙,不过快要到进门的一刻,好像有人来回了什么事,他之停了停,便又走了……迷迷蒙蒙中空空落落……再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才想着今天好热闹……却伸过来一只手,不由分说地塞给我一张字条,也等不及看我究竟是梦是醒,塞字条的人就闪了出去。
  一张字条,墨迹犹还新鲜,拿在手里,举到眼前……
  看那四个字,头一次见到他的笔迹。
  只是四个字而已,却分明明了。
  ……小呆,放心……
  又看了一遍,我将字条揉成了小小一团,握在了手心里。
  重又闭上了眼睛,把自己紧紧地包在缎被里。
  如今,虽说我是新婚三天就离奇地鳏夫了,但总算可以暂时睡个安稳觉了。
  心一踏实,睡意便铺天盖地而来。
  我握紧了藏着东西的那只手,安然了。

  墨玉说我从晌午睡到了傍晚,又从傍晚睡到了深夜,又从深夜睡到了天明,又从天明睡到了晌午……第二天晌午。
  据说,若不是宫里的老太医拍着胸脯,用祖上三代的行医名声打了包票,我就是一时惊吓脱了神睡死了……赵传孙就真的差人去买寿材了。
  墨玉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递到我手里,一双眼睛看着我。
  这一天一夜滴水未尽……这一坐起来,就眼冒金星的。
  我也是饿急了,伸手就去接……
  那碗粥是接过来了,却不防,忘了昨儿握在手里的那一小团纸,就那么顺着被子滚落了下去。
  眼看着就那么滚落,落在床下,又滚啊滚地滚到了墨玉脚下……墨玉也发觉了,低头就要去看。
  我一愣,也呆呆地看着,手里端着一碗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脑子里突然像是兜起了转马灯!
  墨玉伸手,就要去捡起来……
  就在这时,外屋传来开门声,吱呀一声轻响,就有人走进来。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赵传孙……
  "终于给我醒了啊?!"赵传孙挑着尾音,斜睨着我,似有些什么不满的,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孩?!
  "呃……"我愣在当场,抱着我那一碗白粥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赵传孙为什么……什么时候……
  手里的那只碗不由自主地斜了,眼看着碗里的粥就要泼出来了,幸好墨玉眼明手快地从劈手接了过去。
  我转头看了看墨玉……见他眼神一动,脚下一个小小动作,顺势将那一小团纸踢进了床底去。
  墨玉……我巴巴地看那碗粥,尽量不去看赵传孙抱着的东西。
  "蠢货,想什么呢,"赵传孙嗓音虽凉薄,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给你个小东西玩。"
  说着,把他怀里那个小东西塞给了我。
  呃……我愣愣地抱住。
  暖暖、小小、软软、嫩嫩……的一团。
  大眼睛巴巴地望着我,好像两颗乌亮的桂圆嵌在了白面馒头上。
  "呀?"
  呃、呃……才两三岁大的样子……
  "爹……哪……呀……"
  小馒头突然伸手抓住我的头发,咧开他那张无牙的嘴,傻笑起来。
  爹、爹……
  这是在……叫我爹?!
  我瞠目结舌地转头,面如死灰地看向赵传孙。
  赵传孙正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这边……
  怀里的小馒头,突然扭了扭他的五短小身材,也努力地转头看我看的方向。
  看到赵传孙后,又含糊不清地来了两个字,"……爹……呀……"
  呃、呃……
  赵传孙舒展了眉头,轻描淡写地道,"这个小蠢物,见谁都叫爹……"
  哦……原来如此……
  怀里的白面小馒头见我们两个说话,又扭来扭去起来,抓牢了我的发丝,呵呵地傻笑。
  好傻……
  真的好傻……
  而且,关键是……哪里来的啊?!
  这么傻的馒头绝对不可能是下了朝回家路上不当心捡到的吧?!
  想到此,我再转头,满是疑问地看着赵传孙。
  只见他轻轻撇了撇薄唇,眼角一挑,咬着字眼地反问道,"你在想……这比你还蠢的蠢物是我生出来的?"
  呃……不敢……我怯了。
  "这个蠢物,"赵传孙走近两步,似在仔细打量那揪着我头发不放的白面小馒头,"是……甯王世子。"
  甯王……世子……
  "没错,哈哈,正是本王的爱子……"
  云里雾里间,听到一阵兴高采烈的笑声……笑声未熄,走进来一个陌生人……
  这一眼,十分惹眼。
  这人,就像一点血红朱砂,圈开了万里沙场。
  霸而美。
  若不是那个恬不知耻的笑法……
  "这是……甯王,"赵传孙轻描淡写地道。
  那口气就像是在说一枚铜板似的……这是铜板……
  怀里的小白面馒头听到了响动,扭过头,吵着那枚华丽扎眼的铜板,呀呀地叫了声,"……呀爹……"
  华丽铜板愣了愣,细长的丹凤眼突然精光一闪,"你终于想到叫我爹了啊?!吃我的,喝我的,贤侄,还是你教导的好啊!赵卿卿,你看……我没骗你吧,这就是我儿子啊,你不是说了,让我有后了,再来找你,你看,你看,我有后了,这白痴孩子是我儿子……"
  嗡……感觉好像苍蝇开会……
  "是吗,"赵传孙微眯了眼睛,眼底掠过一丝暗色,"说……多少钱买的?"
  "呃,"甯王退后了一步,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飞快地眨动,"不是买的,辛辛苦苦生出来的……能不幸苦吗,压着李子想着桃子,我容易吗……
  赵传孙嘴角一挑,冷冷哂笑。
  "……好吧,是买的,一千两银子,红嘴八哥都没有这么个价,买了还不叫爹……"
  说到末了,竟然有些慷慨激扬了。
  我突然觉得又晕,墨玉早听不下去,找了理由退出去了。
  赵传孙微微皱了皱眉,突然口气一变,"随便就买个世子?!你猪脑子?!"
  呃……这口气跟训我时一模一样,不,更厉害十分……
  这两人,我手里抱着白面小馒头,眼里看着这一幕。
  "好了,好了,"甯王笑得又痞又美,"还不是你说要儿子么,我才买的,我那里你也知道,天天打仗,哪有功夫抽空生儿子,再说了,买的好,买的还能挑挑模样呢……"
  那甯王就这么连哄带骗地推着小叔叔往外去了,赵传孙似绷着一张脸,低低地骂他,他也不在乎,兴高采烈的样子……
  我抬手,想要叫住小叔叔……这白面馒头我还抱着呢……
  却不巧那小馒头一见我抬手,整个儿高兴地扑了上来,抱住那只手。
  手上一重,眼睁睁地看着赵传孙走了……

  可笑命运有时就能那么信手丢来一处意想不到,赵传孙的背影越看越远,越远越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那甯王居然赖着在我家"小住"了下来,竟然,他进京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赵传孙知,藩王擅离属地,就算我再怎么不通晓朝廷里的规矩,也知道这绝不可能是罚供奉就能过去的小事……这种不要命的事情,这世上大约也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出来……也不全然,大约还有一个人……
  今天春天来得迟,窗外清风柳絮也比往年更纷乱……赵卿与甯王最相熟……那一天的城西醉天居……那些议论朝政的话……那天赵传孙回来时臂上的血迹……
  一双银箸戳在白米饭上,一副心思不知道在哪里。
  突然,什么物事砸在我额头上……
  "哎哟,"我吓了一跳,一看,居然是用来搁箸的小玉枕。
  还能有谁……唉……我揉了揉额头,隐隐地发疼,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对面的人。
  "蠢货……"赵传孙慢条斯理地瞥了我一眼。
  赵传孙的身旁,甯王笑嘻嘻地也看着我。
  我这才醒过神来,居然才发现满桌的人都忍住着笑看我这边呢……这就奇怪了,这甯王接风宴,这些清客相公们不乘着好机会巴结赵传孙和甯王,都看我做什么?!
  看就看,还个个表情诡异,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
  再说了,我有什么好看的?!
  忍不住低下头……赫然发现自己碗里已经堆满了……萝卜丝?!
  "呀呀……爹……鲁鲁……"
  小白面馒头正再接再厉地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堆!
  萝、卜……丝?!
  我喉头一哽,有些反胃,从小就受不了这个味道?!
  还记得,当年小狐狸耍阴招,叫人将萝卜打碎了,混在汤里骗我喝,害我吐得昏天暗地。
  难怪赵传孙看着我……这可怎么办?
  呃……捂住嘴,愣愣地看着堆得山高海满的碗。
  "……呀呀……"
  这孩子……我能不能扔出去?
  "……蠢货……"
  突然,赵传孙站了起来,倾过身来,劈手捞走了我面前的碗,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放在了甯王面前?!
  "你吃,"赵传孙淡淡地笑道,对着甯王。
  那甯王一愣,随即嘻嘻哈哈着一张美脸,道,"卿卿,我也不爱吃这个,你让本王那个倒霉的爱子自己吃不就行了……"
  赵传孙挑了挑嘴角,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呃,"甯王狠了狠那双艳丽的眼眸,突然视死如归了,"好,我吃。"
  赵传孙还是那样地笑,随手递了过去……
  隔着满桌的山珍海味,我看着这一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们……一个不像王爷,一个不像相爷……
  "不用了,"我听见自己说,"我自己吃……"
  我霍地站了起来,伸出了手。
  赵传孙抬眼看着我……
  看就看,我也不用像二爷!
  甯王有些意外,任由我拿回了那一碗萝卜丝。

  这一顿饭吃得有些漫长,有些难熬……萝卜丝这种东西,不嚼不能咽下,嚼开了便是满嘴的涩味……这一碗的萝卜丝,吃得我满嘴都是涩味。
  却还要看眼前的歌舞,听那些清客相公们奉承甯王与小叔叔,纷纷乱乱的,这顿饭就像是永远吃不完了似的。

  突然,赵传孙啪地放下了筷子,又看了过来,眯着一双凤眼淡淡地瞪着我。
  我不由地也停了筷子,呆呆地看着他。
  "够了,"他淡淡地道,"……别吃了。"
  我一愣,如蒙大赦,飞也似扔了筷子,扔下还剩的一丁点儿,直奔后面去了。

  后厢房,小隔间里,我扶着漱盂夹紧了眉头尽情地吐,墨玉在旁边耐心地等着我。
  "二爷,你、你……"墨玉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微叹,"何必自找呢?"
  唔……我对着漱盂,腰都直不起来,只好抬起一只手,朝他摆了摆手……
  我本就难受,听他这么说,胃里更难受。
  还是吐吐干净的好……
  "好些了吗?"墨玉拍了拍我的背,递上一杯温热清水。
  我接过来,用力漱了漱口,总算活了过来。
  那倒霉的孩子,什么甯王世子……十有八九,上辈子京城大同街上卖萝卜穷死的!
  "二爷,"墨玉笑盈盈地看着我,道,"天命注定你吃不了这个,你就别犯傻。"
  呃……墨玉,你这是说的什么?
  "听不懂也罢,"他又笑了笑,云里雾里地说了句,"该懂的时候就懂了。"
  "呃,"我抬头,呆呆地看了看他。

  举步要回到席上去,却在走到屏风拐角的地方停了下来……不远处,一派热闹繁华,这繁华好似烘托在云雾中的一轮的明月……
  我半隐在屏风后,远看着席中的赵传孙。
  看到他眉眼中含着笑,杯觞间怀着畅意……
  也看到甯王嬉皮笑脸中隐着难以言语的情绪……

  转身,要走……
  赵传孙却突然看了过来……眼神遥遥地……

【二十六】
  那眼神的一撞,是我先转开了目光。
  自此,我便有些不敢看赵传孙。
  这不敢……与先前的不敢,又有些不同。
  之前不敢,是怕他骂我蠢,现在怕,是……是什么……
  我苦笑了下,轻啜了一口茶,这两天日子过的,比那寒梅枝头上蹲着的老鸦还要多愁善感,惨的是,它能拉开嗓子叫唤,我却只能扪心自问,问半天,还没个究竟。
  这件事,前后我又想了想……
  醉天居回来的时候,我该哭,但不该哭成那样,呕心呕肺的;接风宴上,我也该将那碗拿回来,但不该那么凶恶恶的;眼神一撞的时候,我该转开,但也实在不用逃也似的……
  ……唉……
  手里这茶,越品越涩,窗外老鸦,倒是越叫越欢。
  不容易,实在不容易,实在是不晓得自己哪里不容易。
  "唉,"我重重地叹了一声。
  反正这窗前,傻愣着喝茶的,就我一个而已。
  这两天,大约是估摸着我还在"丧妻"中,赵传孙他也不找我,放任我休养着,我自然也不能去找他,算算自那晚接风宴后,大约也有个三四天没有见到面了。
  也不知道他忙着什么,大约也就是忙着上朝下朝,朝廷上你斗我我斗你的快活吧……有可能忙着动心思,怎么把甯王私自入京这件事情给平了……
  这甯王也奇怪,这几天就真的守在这里,从不出去冒头,很是安分。
  除了……时不时地来找我漫天胡扯!
  "贤侄,贤侄……你在否?"
  窗外,突然传来声音。
  呃……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茶,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倒霉啊。
  "贤侄,"帘子被一把撩起,进来的果然就是甯王。
  "呃……"我低下头,装模作样地吹着茶。
  "小贤侄喝茶?"这人就是个自来熟,那张脸皮美则美矣,就是太厚,"有本王的吗?"
  皱眉,我瞪着手中的茶,闷闷地道,"……没有。"
  "是么,"甯王居然拉开一张椅子,自己坐了下来,笑盈盈地看着我,"本王千里迢迢冒死来的,也没口茶么?"
  不来更好,我暗道。
  "我说……"见我不搭理他,他微微地挑起了眉,笑道,"小侄子,你小叔叔不在家……我无聊得很……"
  啊……我手中一抖……泼出些茶水烫在了手背上……
  他怎么知道……赵传孙不是我真爹?!
  "呵呵,"他见我吃惊的模样,愣了下,突然笑了起来,还伸出了两只手,来扯我脸颊……
  这个……我手里握着茶,不得空还手,
  "傻瓜啊,"甯王笑得笑得灿若桃花,"你果然是个小傻瓜,赵传孙居然没骗我。"
  我愣在当场,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件事,什么叫做赵传孙居然没有骗他?!
  "你在说什么?"我看着他。
  "想知道吗?"甯王眼梢上飞,极浓极艳地一笑,勾魂摄魄。
  ……想知道……
  ……究竟,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轻轻地笑了,"那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甯王讲故事的时候,像是在讲一段最真实不过的往事,他说那是别人的故事,是他年少轻狂时候的一个狐朋狗友,现在早已失散了,也不知道下落了。那个狐朋狗友,曾经少年权贵,宝马轻裘,手里还握着兵权,他父亲临终前给了他一个能够号令二十万禁军的虎符,那虎符乌黑光亮……够扎眼!
  "……你那朋友和你一个爹?"
  我皱了皱眉头,瞪着他。
  "别打岔啊,"他眼神潋滟地动了动,笑看着我,"故事啊,你别那么计较了,你这样打岔,我想不起来怎么遣词造句了。"
  呃……我翻了个白眼,这家伙……
  "那个虎符真的很扎眼啊,很好看啊……"

  于是乎,原本新贵少年打算就拿着那个虎符,趾高气扬,横行霸道,花街柳巷,美妾娈童地过完他富贵的一生了。但是,天不从人愿,或者说,天使人另有所愿。有个姓赵的官员,为了巴结他,便请他去家里歌舞美女,席上阿谀奉承,外加葡萄美酒夜光杯。新贵少年葡萄酒多了,去拉那些歌舞的歌姬……
  "后来呢?"我喝了口茶,润了润,等他继续。
  "后来啊……"

  后来……后来赵姓官员的小公子,嫌他吵,亲自动手揍了他一顿,一边揍,一边就那么微微地笑着……

  那是赵传孙,我眼神一黯,"后来呢?"
  "后来……"

  后来……后来就纠缠不清咯……后来赵家出了事,权贵少年就拿虎符去换了那一家人命回来,虽然他只要其中一个……

  居然如此……

  "你干嘛告诉我这个?"我低头望着茶。
  "傻瓜,"甯王一把拉起我的脸,冷笑道,"我知道你对他是什么心思,当然要告诉你。"
  "心……思……"我闭了闭眼,又睁开。
  "没错,"甯王那张美脸上掠过一丝决绝,他咬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这次我不能输,这次输,我就放弃……你明白吗?"
  ……明白……要我明白什么?
  "你不明白啊,"他眼神潋滟地一动,冷笑道,"你以为这些年我在雁门关还是当王爷吗,你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吗,我都鬼门关爬了好几回了……我背上有蜈蚣阵哦,要不要看,很别致……"
  呃……这家伙脑子里装的什么,转得那么快……
  还没等我反应,那边已经自说自话地脱下了袍子,露出了……形状优美的背部……
  只是,交错了十几道深深浅浅、新新旧旧的刀伤剑痕。
  触目惊心……我呆在那里看着,无话可说。
  忽然,不知何时,赵传孙他走了阴着一张脸进来……
  我看着他……或者……他们……
  赵传孙恨恨地拉起甯王的袍子,拎着他的耳朵就出去了。
  自始自终,小叔叔的目光没有看向过我。

  ……一块虎符,赵姓全家的性命……
  ……他背后的伤痕累累……
  ……这次若是输了,就放弃……

  还有,他说,我对……赵传孙的心思……

  心思……懵懵懂懂的两个字。
  手中的那杯茶已经凉透了,明媚阳光却破窗而入,满屋满室,照在人心上,一阵阵的暖意。
  我不知道自己弯起嘴角在笑,眼睛却是淡淡的无奈。
  那个模样倒映在杯中,那杯茶却已经凉了。

  浑浑噩噩、无所事事地……居然也就过去了那么大半个月……这十来天,虽然同在方寸间,与那人照面的次数却寥寥无几。他白天忙着公务,晚上,极晚了才回来。
  他不在家里的时候,我无聊了,或者闲拓那么几笔字,或者一杯茶发发呆,日子就也这么过,再过几日,就该出丧期了。
  前些日子,甯王带着小馒头世子搬了出去。我家小叔叔果然手段厉害,藩王擅自进京这样的掉脑袋的事,他居然也能一手抚平了。
  那一大一小出府的那天,情形异常惨烈。
  大的扒着我家的门框痛哭流涕,哀哀欲绝,一张原本艳绝的脸卒不忍睹;小的……小的扒着我的大腿,扭来扭去,抬着一张傻呵呵的包子脸,口水涟涟。
  我那件新上身的袍子,一股子新鲜的口水味。
  最后,赵传孙忍无可忍,亲自扔了出去,关门清净。
  我站在他身后远处,看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忍不住猜想,此刻门那边,那美艳的甯王定然是抱着他家的馒头哀哀地望着门板。
  赵传孙转身走了,见我不动,也并不来叫我走。
  我便站在那里,默默地数着数……
  一直到站到腿全然麻了,日头也将西落了,才听见外面寥落离开的脚步声。
  此一刻,那张美艳的脸上该是怎么样的神情……

  甯王一行离开后,我也默默地回身向内去。
  想着去哪里都没有多大的意思,便去了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一见我,便心疼地一把拉在怀里,不住地抚摩。
  一双老眼里盈着泪花,哽了哽,愣是没有说出半句话来,又不住地摩梭我。
  "祖母,"我忙笑着一把拉住她老人家。
  我知道,她这是心疼我,连带着心疼她那八字还没一撇的重孙子。
  唉……这假夫人的事,我又不能张口告诉她,白白让老人家心疼难受。
  "祖母,"我讨好地道,"孙儿将来也做个大官,三妻四妾的,叫她们全来孝顺祖母!"
  老太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的好孙儿,我孙儿将来肯定是一品大官,祖母全靠着你。"
  底下姨娘丫鬟们见祖母高兴了,忙一起来凑趣,纷纷说得好似我将来不是出将就是入相了。
  我笑了一笑,祖母高兴,我也高兴。
  "祖母,那甯王……"我小声地凑在祖母耳边问道。
  祖母一听我说,便叫人全退下了,只剩下我们祖孙两个。
  "宝儿啊,"祖母语重心长地道,"甯王那孩子好,就是有些死心眼,什么事都转不过弯来,他和你小叔叔是多少年的好交情,偏偏动些邪魔外道的心思,这个说了你也不一定能懂,宝儿你听祖母的话,你爹……你小叔叔他着实是为了家里,你将来可不能在这个上头糊涂,知道吗?"
  祖母说完便紧紧地看着我。
  我一愣,心中微微一凛……手心一冷。
  "好了,好了,"祖母拍了拍我,笑道,"祖母别人不管,也管不动了,就管着你一个,你好,祖母比什么都高兴。"
  "嗯,"我点头,应声道。
  ……祖母,孙儿我大约已是……有些糊涂了……

  那一夜,我躺到了床上,却睁着眼,睡不着……
  小叔叔与甯王那样聪明,那样位高权重的人,居然也有糊涂的时候……那我呢,与他们这些人比,我不过如此尔尔罢了,祖母却叫我不要糊涂,我心里的糊涂若是能够不糊涂,若是真的能够一点也不糊涂,那又该是怎样的,或许就跟甯王少年时一般,那时候的甯王还没有遇到那个叫他糊涂的人,自然是最无忧无虑,一派自在……
  忽然,一声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斩不断理还乱的糊涂。
  "睡了吗?"赵传孙的声音,似有些疲倦暗哑。
  这一声犹如定身法,叫我动也不能动,只呆呆地盯着床顶的空白。
  他又轻轻地敲了敲……
  我慢慢地拉起被子,将自己的整个儿藏了进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约很久……久到快憋死在被筒里了,我竖起耳朵又仔细听了听,似乎外面真的没有他的声音,这才猛地一把拉开被子,大喘了一口气。
  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地在跳,不得安稳。
  刚才那是……唉……
  我这是在干什么呢……做贼心虚一般。
  心跳得砰砰的,这下可好,怕是再也不能睡着了……唉……

  "唉……"
  "二爷,"墨玉看了我一眼,笑道,"你对着那盆花唉声叹气什么呢?您这都叹了大半个月了,再叹要叹成老寿星了,来,说说,您这莫非是悟出什么了?"
  说罢,他转眼温温柔柔地看着我。
  呃……我讪讪地笑了笑。
  见我不回答,他又笑道,"没悟出来什么来也好,省得多少烦恼,前儿您在屋子里闷着,刘公公还来看了您一趟呢,传了皇上的口谕,叫您别想多……"
  "啊?"我睁大了眼睛看他,"什么时候的事儿?"
  "连上前儿都来了五六回了,"墨玉笑道,"相爷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他知道就好,不让打搅着你。"
  呃……赵传孙果然艺高胆大,皇上的口谕居然也不是大事了。
  不过……确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小狐狸也不知道,我那香消玉殒的夫人本就是假的,连那香消玉殒也是假的,哈哈……
  居然也有让我胜过小狐狸一筹的时候,想到这个,心里不由地畅快起来。
  "二爷,"墨玉突然凑近了来看我。
  "干嘛?"我犹自窃笑。
  墨玉皱了皱,"你莫不是……傻了吧?"
  呃……
  算了,也罢……我是有些……糊涂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看懂的小朋友看这里~(基于已经有两位亲留言说没看懂了,所以解释下)
赵爷爷曾经为了拍马屁请小甯王来家里玩
小甯王那个时候还是个天下第一纨绔子弟
他是王爷 手里还有兵权 想怎样怎样
从来没人敢管他 于是他就很得瑟 很玩得开
在赵爷爷家酒喝多了 就胡闹
结果就被那个时候的赵传孙打了
当然不是出于正义 而是赵传孙嫌小甯太吵
于是乎……甯王就纠缠上我家赵赵了……
至于说救命之恩,那是赵赵家犯事了
小甯就拿自己的兵权跟小狐狸爸爸把那一家人的命换了回来
他上缴了兵权,就被派去边关打仗了
所以有些东西不能随便交
(白话文友情出演完毕,再有不懂的亲,单q我,深度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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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突然发现貌似现在的情况很复杂,有:
赵赵党【一半要和猪好 一半要和甯好
帝党【只想和猪好
云夫人党【原配论
甯党【想和赵赵好
飞刀党【大概就我一个人
NP党【博爱啊
催更党【此党强大。。。
【二十七】
  过了今天,就算是出了丧期,明天就该回军机处报道了。
  想着趁这最后一天,再好好地游手好闲一天,也是好的。
  可惜……天不从人愿。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偏偏就有甯王来上门,我叹了一口气,这甯王算是阴魂不散了……还带着他的爱子。
  见了甯王,我心中有些复杂。
  怎么说,这人也是有恩于我家……
  "你小叔叔呢?"甯王进了门,就拿一双艳眸四处张望,还把他家的小馒头塞给了我。
  "上朝去了,还没回来,"我淡淡地道。
  果然,甯王那张美脸瞬时间耷拉下来。
  唉……他也不用脑子想想,要是赵传孙在家,能那么便宜开门放他这张狗皮膏药进来吗……
  "……呀呀呀……"
  大约是许久不见了,小馒头在我怀里兴奋得很,腾地两只肉嘟嘟的小手就握住了我的头发,然后咕叽咕叽地往我胸前滴口水。
  "真的不在?"甯王还不死心。
  "真的不在,"我暗暗地叹了口气。
  "又不在,"他脸上有些寂寞。
  我突然有些不忍看,便低了头,看怀里的小馒头,这小子咧着一张没牙的嘴,笑呵呵,真是……好傻。
  "哼,"突然听见甯王冷哼了一声。
  "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问,"王爷找我小叔叔有要紧事?"
  "本来有的,何必呢,"甯王艳眸中一丝微讽,"我是蛇蝎,还是瘟神啊,需要这样回避?!我不过就是回来看看他,还能怎样?!看会少他一块肉啊?!"
  呃……我头疼地看了看他。
  "小叔叔真的是去上朝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解释,"不是回避,王爷你到底什么事啊?"
  "哦,"甯王艳眸一挑,呵呵地笑,"真的有事,很重要的事。"
  虽然我对"很重要"这三个字有些心理准备,但是……
  但是,有时候光有准备是不够的。
  "我想问问他,"甯王理直气壮地道,"给世子起什么名字?"
  呃……我呆呆地看着他……
  "就是你抱着的倒霉孩子,"他口气轻松,"还没起名字,很麻烦……"
  麻烦……嫌麻烦你不要把这小馒头买回来啦!
  我突然觉得头疼,这都什么事啊?!
  那傻孩子还在我怀里流着口水……居然连个名字也没有……
  "那你现在叫他什么?"我看着甯王问道。
  "爱子。"
  噗……只觉得眼角抽搐,内心震动,无言以对。
  "起名这种事,"甯王觍颜道,"我以为他会有兴趣。"
  呃……我摇了摇头,我敢确定,赵传孙对这只会流口水的包子一点兴趣也没有。
  "没有?"甯王微拧了拧眉。
  "应该……没有吧……"
  居然,我会不忍心打击他。
  甯王顿了顿,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不说话,我也无话可说,这偌大的前厅安静得有些尴尬了。
  "咳、咳……"
  我清了清嗓子,正要打破着恼人的尴尬……
  "二爷,二爷,"听到外门有人叠声喊,"快些出来,相爷马车外头等着呢,宫里传……快快快……"
  我一惊,甯王一愣。
  突然,他霍地站了起来,美脸上有些慌张,匆匆道,"我走了,你可别和他说。"
  "啊?"我张大了嘴,"你不是找他有事吗?"
  "不行,"他艳眸闪烁,口气匆忙道,"再把赵赵惹毛了,他能把我发配到爪洼国去,走了,走了。"
  呃……赵赵……我翻了个白眼……
  "那还给你,"我企图把小馒头从身上扒下来。
  但是……小白痴突然哇地一声爆哭了出来。
  "呃,"甯王微微皱了皱眉,飞快地交代,"算了,我不要了,赵赵他不要,我也不要,给你了,你留着玩吧……"
  他一边说,一边迅捷地往外走……这个……我忙小跑着跟了出去,这家伙居然脚尖一点,翻墙出去了……
  呃……
  "……嘿嘿……"小馒头还在我怀里傻笑。
  这个……那个……你把馒头扔在我这里……赵传孙不就知道你这张狗皮膏药又来过了吗?
  "二爷,二爷,还不出来,"外门又是一叠声地催,"相爷马车等着呢……"
  呃……望望外头,看看怀里,我咬了咬牙,拔起腿抱紧了馒头奋力向外奔去……

  外门,等着我的……不是赵传孙……
  我一愣,刹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刘飞刀?
  等在外头的是刘飞刀刘大公公,还有鸣红上次那个吵着闹着要我提拔的家养小厮,还有几个宫里来的小太监。
  刘飞刀见了我,先是满脸堆着笑,不过,待他看清了我怀里的东西,一张老脸顿时抽搐了。
  "二、二爷……"刘飞刀死死瞪着我怀里的小馒头,愣了半天,游魂似地问了句,"二奶奶不是才殁了吗?"
  "不是我的,"我垮下一张脸,苦哈哈地道,"这是……甯王世子……"
  不过,甯王他不想要了。
  "哦,"刘飞刀如释重负,"原来是小世子啊,前几日来听赵大人说,甯王殿下带了世子来呢,原来是真的……世子果然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啊……诶,甯王殿下在府里?"
  我呆了呆,这小子明明还流着口水没长牙呢,居然能看出人中龙凤的资质来,刘飞刀这眼神真不是普通的好啊!
  "甯王先回去了,"我道,"世子……呃……留下玩几天。"
  "那好,那好,"刘飞刀连声道,"那二爷赶紧的,上马车,我们进宫去。"
  "我……爹呢?"我四下望了望,并不见赵传孙的踪影。
  "嘿嘿,"刘飞刀笑道,"不说赵大人,二爷能出来那么快?"
  那鸣红也上来凑趣,"二爷,二爷得罪了,刘公公叫我快些叫二爷出来,我就这么叫了……"
  说完,便抛来一个媚眼。
  我忙转脸,让过去了。
  "二爷,这世子先放下,"刘飞刀上来,欲将我怀里的馒头抱给鸣红。
  "这个扒不下来了,"我忙摇头。
  果然,刘飞刀的手才伸了上来,馒头又哇地一声痛哭流涕了起来……
  "这个……"刘大公公只好收回手,看了好半天,最好摇了摇头,"算了,算了,快走,快走……"
  刘飞刀连忙把我连同怀里的馒头一同塞进了马车,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这一路都有些迷茫,看着那原本熟悉的风景,也觉得有些陌生,虽然身边有大小公公簇拥着,仍然觉得像是有一丝凉水慢慢地、细细地淌过心里。

  此行去见的那个人,也像一丝凉水般,静静地斜靠在榻上,面前一张小炕桌上堆满了折子和书卷,眉眼低垂着,藏起了疲倦……小狐狸像是很累的样子,却还全神地看着那些折子……我悄悄地站在了一边,不想惊扰了他,幸好怀里的小馒头一路颠着颠着,已经睡着了,极其香甜地流着口水。
  "皇上,"刘飞刀见小狐狸迟迟没有反应,便小心翼翼轻声细气地叫了一声,"来了。"
  "啊,"小狐狸猛然惊醒,放下手中的折子,转过脸来。
  明明……我看见,他才转过脸来的时候,脸色虽然疲倦却带着笑意,突然就风云突变了,变得……很吓人……
  "呃,"我一吓,本能地往后一跳。
  这一跳可不得了,把怀里的馒头大爷给惊醒了。
  "……呀……"馒头睁开两只桂圆眼睛,傻乎乎地看着我,叫了声,"……爹……"
  小狐狸一听,眯起那双凤眼,冷笑了,"好啊,才死了老婆,居然就有儿子了,好样的,赵、小、猪!"
  这口气简直就像是……磨刀霍霍……
  但是,大约是许久不曾听见那一声"赵、小、猪"了吧……听在耳朵里,竟然心里泛起一丝酸涩。
  这世上确实有太多太多把握不定的变化……比如赵传孙他突然不是我爹了……比如新婚娶的是闵筝云那样一个千变万化的人物……比如我……大约,只有这一声"赵、小、猪"……一直以来,都不曾变……
  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小狐狸他已经站到了我面前,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不是我儿子,"我张嘴解释。
  "不是……就不是……"
  他抬手,轻轻刮去我掉落的……眼泪……
  "真的不是我儿子,"我继续喃喃道。
  "知道了,"他放低声音,柔柔地道,"哭什么……有我在……"
  我也不知道我哭什么,只是觉得这哭一哭,轻松了很多……
  ……真的……轻松很多……

  怀里的小馒头咿咿呀呀地,咧开了嘴,努力地扭动他的五短小身材,要回头去看,终于他成功地扭过半个小身材,看到了小狐狸。
  然后……为什么要有然后呢?!
  "……呀……爹、爹……抱、抱……"
  小馒头冲着小狐狸伸出两只小短手,兴奋得不得了。
  突然,我就不哭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这下完了!
  正打算请安告退,能逃多快逃多快……
  只见,小狐狸先是一愣,随即……喜上眉梢地……笑了?
  "他叫我什么?"小狐狸是不是折子看多了?
  "呃,"我不敢贸然回答。
  "他叫我爹?"小狐狸就自问自答了。
  那个……我看了看怀里的小馒头……
  "他刚才也叫你爹,"小狐狸看着我,眯着眼微微笑。
  "呃,"我只好点头。
  心想,这白痴见谁叫谁爹的事情还是别告诉小狐狸了,看小狐狸的样子,像是被叫得龙心悦了……
  "很好,"小狐狸淡淡地笑道,"赵小猪,他可比你聪明多了……"
  我皱了皱眉头,敢怒不敢言。
  "既然是甯王世子,"他沉吟了一下,有些不放心地追问,"真的是甯王世子?"
  "真的,"我没好气地道。
  看他那个白痴样子,虽然说是买的,但是跟甯王很神似啊!
  "那就封为安兴郡王,"小狐狸轻描淡写地道。
  "……嘿嘿……"馒头在我怀里咧了嘴傻笑。
  我靠!这样也能封郡王?!
  这叫我回去怎么交代……
  "怎么,"小狐狸眼神一挑,要笑不笑地看着我,"封得不对?"
  呃……岂敢……
  我小小地退后一步,"我在想,皇上找我来什么事,原来是要封小世子郡王啊,哈哈哈,哈哈哈,甯王肯定会很高兴的,哈哈……"
  我这么一笑,小狐狸突然脸一黑。
  "你个蠢材赵小猪,"他咬着字眼恨恨地道,"我会怎么知道你带个拖油瓶来,你是想去午门抱孩子?!"
  午门……抱孩子……
  我胆怯了,陪着小心,问道,"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他的表情还是恨恨的,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找你一起歇个午觉!放下那拖油瓶,你都不嫌重,什么时候开始有蛮力了啊?!"
  呃……他这一说,我突然发现真的好重。
  小狐狸一把拉了我,往睡榻去。
  我终于、终于能够把白痴馒头卸下身了,卸在龙榻上。
  "陪朕歇个午觉,"小狐狸脸色一变,又浅浅地勾起嘴角笑了笑,"这几天都没睡好……"
  果然,我凑近了看了看,他眼下淡淡的青。
  但是……一起歇个午觉……这叫什么事啊……
  "快点,累了,"他眼神定定地望着我催促。
  呃……好吧……也好……

  确是有些累了,一躺下,才发现早已累得脱神了……或许,我早就该什么都不想的,好好地睡一睡……那些烦心的事,纷繁复杂的事,全都抛到脑后去……与他同榻而卧,许多年前或许有过,但已然是记不得了……很多事情,忘了就再也记不得了……

  这一觉,我睡得很深,很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睁开眼睛,醒来的一刻,觉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顿然觉得什么烦恼都不是烦恼了!
  此豪情袅袅地上升了三寸,就……破灭了?!
  因为我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一幕……恐怖得渗人……
  饿急了的馒头……他是该饿疯了,这一天都没有喝过奶,多亏了像甯王生命力够强盛……话说,饿急了的馒头正巴在小狐狸平坦结实的胸膛上拼了小命地吸奶……
  虽然一直未果,但是这小白痴还是不死心。
  小狐狸居然这样都没有醒……真是……真是……天助我也!
  "……呀……"小馒头终于放弃地松开嘴,转头憨憨地看着我,一脸的不满。
  呃……我立马深吸一口气,猛地把他捞了起来,放到了一边。
  动作之轻灵,居然也没有吵醒小狐狸。
  这小狐狸忙什么呢,能累到这个地步……看着那张沉睡的脸,我微微皱了皱眉头。
  再看了看他胸口那一大滩湿,小狐狸要是醒了……我摇了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馒头。
  馒头憨憨地打了一个滚……呃……饿傻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脑海中这三个字回旋了无数遍……
  终于,鬼使神差地……我抬起袖子……
  ……擦、了、下、去……

【二十八】
  人生总有这样的当口,做着一件进退两难的事,当时当刻或许是窘迫无比,恨不得挖个地洞藏进去;但,他时他日回想起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捏着袖子,小心翼翼地擦着小狐狸的胸口,唯恐一个大动作,惊醒了他。
  小狐狸正睡得沉,大约真的很累,眉头还微微拧着,我微叹了一声,在心里……与他比,我的那些烦恼事情又算什么呢。
  曾记得刘公公说过,小狐狸从来没有过轻松的时刻。
  唉……又擦了擦……还是不醒,不醒也好,睡着的时候又静又艳。
  不过,这口水,像是早就渗透过衣衫了,若小狐狸醒了,外面是干了……却察觉……里面异状……
  我猛地一抖,忙定了定神,小狐狸还是没醒。
  还是没醒……没醒的话……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平稳了下有些发抖的手指,然后……然后伸手……去打开他腰间的衣结。
  那结也不知道哪个灵巧的宫女打的,竟然那样的复杂。
  我那一双手,就那么腾在半空,四下不敢靠地、微微地抖啊抖,抖得跟筛糠似的。
  就那么两三处,就像是过去了几十个春秋那般难熬,捏着一把冷汗过了几十个春秋啊……轻轻地万般小心地拉动那根衣带,最后一处结终于悄无声息地松开了。
  大功告成……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砰地落地。
  好了,好了,大功告成了,我暗暗欢欣了一下,随即,又叹了口气。
  不是……是初步告成……唉……
  再瞄一眼那张睡颜,给自己鼓了鼓气。
  事情到了这一步,应该就算是没有退路了吧?
  小狐狸现在还没醒,只要掀开衣服,把里面也擦干净了,再合上,再打好那些结,那不就否极泰来,万事如意了。
  确是如此,我暗暗对自己道。
  再伸手,拈起衣襟边缘,极慢、极慢、极稳当地掀起……
  只见,小狐狸的胸膛一点、一点、一点地露出来。
  天地无声,只听见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就那么扑通、扑通、扑通地跳。
  快……赶快……再不快……只怕我立时立刻就能厥了过去……
  于是,一狠心,一闭眼,一咬牙……
  抬起袖子,我对准了目标,一鼓作气地压了下去!
  突然,小狐狸轻声嗯了一声,侧了侧脸。
  呃……
  我愣在当场,一颗心蓦地狂跳起来,呆呆看着自己的手,只有一寸距离。
  这不会就是要……醒了吧?!
  祖母啊,孙儿怎么办?!
  孙儿这是擦,还是不擦啊?!
  这要命的当口……直叫人背后冷汗淋漓啊!
  抖着胆子,微颤颤地抬眼偷瞄……还好,还好……还没醒……
  吓死我了,吓得我险些要魂飞魄散了,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我差点就横尸在他身边了。
  再定神,这横竖都是逃不脱了……缓缓地再抬起袖子,这无论如何都已经解开了……
  然而,一鼓作气,再而衰……再来一次,未免十分抖豁。
  这次是抖啊抖地,一寸一寸地按过去,眼看又近在咫尺了。
  "嗯……"
  小狐狸突然又是一声轻哼,我险些魂飞魄散了。
  这个……那个……这个……
  小狐狸似乎还在睡,还没醒……这情形就像是一根细绳拴在了心口上,它收一收,我心头就紧一紧,再收一收,就又紧一紧。
  但是,这样实在是……实在是叫人心里受不了啊……
  也罢……再试一次,最后一试,成王败寇。
  抬起袖子,再看了小狐狸一眼……

  话说,那句古话还是有道理的,什么叫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什么又叫做"事不过三",古人自然是不可能瞎编了来骗后人,必然是有一定道理在其中。
  只看这后来之人,是悟得早,还是悟得晚。
  在繁华乍起前就悟了呢,还是在惨淡收场后才恍然大悟。
  又或是……一世执迷,始终不能悟……

  "……赵……小猪……"小狐狸蓦地睁开了眼,眼神幽晦,沙哑了嗓子低声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我就那么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一手还撩起了他的衣襟,一手还按在他的胸膛上。
  这一刻硬生生地被凝固了,静得大约掉一根针在地上,也能听见哐当一声响。
  "那个……"我出于内心地想辩白辩白,捋了捋千头万绪,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线头来。
  这叫我从何说起……从何说起……
  慢慢地、偷偷地想要放开一双手,脸上还陪着笑给他看。
  突然,冷不防地,却被拉进了怀里。
  就那么压在了小狐狸身上,就那么整张脸贴在了他的肩头上,就那么他的声音压在了我的耳朵根……
  "……赵小……猪……我还不如死了呢……"
  那声音仿佛空谷深处传来的,说不出的粘稠……湿热……

  离开皇宫的时候,已经月上柳梢头了。
  脚下虚浮,心中恍惚,方才的那一幕如影随形般晃动在眼前。
  第一次仰面望着他,那张极致冷艳的面容,双眼微合,魂在神外,乌发如瀑布层层轻晃,朦胧月色下一世的清冷。
  回头看……濛濛月色下金碧辉煌的皇城……一样也是无边无际的清冷……
  "……呀呀呀……"
  怀里的馒头大爷终于醒了,两只桂圆眼睛憨憨地瞪着我,我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滚烫滚烫的。
  "……饿饿……"
  馒头大爷扭动着五短小身材,很不满地伸出小爪子来抓我。
  呃……我苦笑了下……
  馒头啊,还是你好,这样的年纪,什么事都犯不了,小脑袋在肩膀上牢牢的,喝奶,睡觉,除了逮人就叫爹之外,其他真的是没有半点不好……
  小狐狸啊,我除了能吃能睡之外……其他真的是没有半点好……
  你又何必……给我功名,虽然是皇榜挂尾……给我娇妻,虽然是竹篮打水……给我……那么许多……
  "馒头,你看,"我一把托起馒头,架在肩上,指着天边,"看见没有,大月亮,又圆又亮的月亮。"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呀呀……亮亮……"
  馒头在我肩上激动地对着一轮明月,挥舞两只小手。
  馒头啊,你不知道……人生在世……有些人如水中倒影,要不得……有些人若空海明月,要不起……
  "……亮亮……"

  独自一人,驾着我家的馒头大爷,一路缓缓嬉戏地走回了家。
  这一路,走了大约快一个时辰,走得我是肩酸腿麻,好几次恨不得将这小白痴往路边一放算了。
  但说到底还是想想而已,这位如今可是郡王了。
  往路边一扔,可是谋害皇亲国戚。
  "呀呀……爹……亮……"
  馒头不亦乐乎地重复着新上口的字眼……时不时地有口水滴落下来,不是滴在我头顶上,就是滴在我脸上。
  "蠢材,"我抬手抹去他的口水。
  居然,也有我叫别人蠢材的时候。
  就是这样个走法,那两扇朱漆大门也在眼前了……
  又回来了,兜兜圈圈了一整天,还是回来了。

  门口,侍书伸长了脖子,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候着。
  一见到我,那表情就像是憋了几辈子的愁苦,顿时找到了苦主一般。
  "二爷,二爷,"侍书飞跑着迎上来,"您这是去哪里了?!相爷才又骂了我们呢!"
  "没去哪里,"我低了低眼神,将馒头抱下来递给他,"你去领几个人来,备辆车来,把世子送回去,记得先找个奶妈,饿了一天了。"
  侍书莫名其妙,只好先接过了馒头,转身找人去了。
  "二爷,你可快些进去啊,"临回头的时候,还不忘嚷嚷,"您这没去哪里是去哪里了啊,也不说声,相爷问呢。"
  "去吧,去吧,"我摆手,叮嘱道,"别忘了他还饿着呢。"
  侍书还想说什么,被我一催,只好风风火火地去了,一路走,一路还回头看我。

  我扯了扯嘴角,累得有些不想动了。
  抬起脚,缓步向内走去,总算是回来了,不回来也没什么不好。
  前厅一片灯火通明,我不由地愣了愣。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亮着灯?
  再抬脚进一步,隐约透过半掩着的门,看见灯火重影中独坐着一个身影。
  微风一动,烛影乱摇,那身影就越发扑朔迷离。
  我苦笑了下,伸手推开了半掩的门。
  门一响,赵传孙抬起了眼。
  我张了张嘴,淡淡地叫了声,"……爹……"

  这一声就如石子沉入湖底,湖面只是两三圈浅淡涟漪……
  赵传孙微微怔了怔,有些出神地望着我,就像突然有些不认识我了,又像有些不能相信了。
  张了张嘴,想再叫一声,却怎么也叫不出口了。

  恰在这两厢安静无语的时候,墨玉匆匆地闯了进来,也不及请安,就匆忙走到赵传孙身侧,俯身附耳压低了声音急急地说了几句话。
  赵传孙微微变了变脸,霍地站起来身来,就往外走。
  临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了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似乎有很多要说的话。

  紧紧地盯着他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他这次又是要去哪里……又是以身涉险吗……又会受伤吗……
  我一把拉住正要跟上去的墨玉,"我……爹,要去哪里?"
  墨玉想要抹开我的手,淡淡地道,"二爷不要打听,相爷以后自然会告诉你。"
  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是何年何月……是怎样光景……
  "二爷,"墨玉轻拍了我一下,安慰道,"早些睡吧。"
  "墨玉……"我抬起眼睛看着墨玉,"不会有事吧?"
  "不会,"墨玉淡淡却肯定地道。
  我缓缓地松开了手,不会有事就好……
  夜幕沉沉的,脑子里很多头绪在转,却实在理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茫茫就跟这夜色一般,无边的黑暗。
  ……赵传孙啊赵传孙……
  何其幸运,你是我的小叔叔……何其不幸,你是我的小叔叔……
  抬手只见,明月当空。
  祖母的话又响起在耳边……无论如何,他总归是我的亲人。
  唯此一生……至亲的人……

  鸡唱头遍的时候,我就被丫鬟们从被窝里挖出来了。
  那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欢乐丧期,居然已经过去了。
  从今天起,我又该去军机处报道了,唉,日日报道,天天报道,无止无休地报道。
  据说,小狐狸天未明就来了一道圣旨,这次是写在黄绢上的,封了个我再芝麻绿豆不过的芝麻绿豆官,仅仅恰好够资格站在早朝大殿的门槛边,估摸着小狐狸坐在龙椅上还看不见我……看不见也好……
  倒是祖母高兴坏了,一早上,派了三回人,来问我起了没,吩咐说,起了就快上朝去,迟了辜负皇恩。
  ……辜负皇恩,我对着铜镜无奈地笑了笑……
  昨天的事,我低头凝望着自己交错的十指,小狐狸到底是怎么想的,唉……怎么一个迷糊,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如今可如何是好,见了面又该如何是好,他若与我说话,又该如何是好?
  "唉、唉、唉……"我猛抓了把头发。
  "二爷,"身后的丫鬟笑了,"二爷做了官,也要烦恼,那我们这些做婢子的,不是要整天地烦死了。"
  "唉……"我长叹了一声,"你不知道……"
  "碧烟不知道什么,"那丫鬟笑得来黄莺一般的悦耳,"二爷说来听听,别是什么好玩的事儿?"
  好玩的事……我低头……突然想跳井。
  "二爷,说吧,说吧,"碧烟轻轻地搡了我几下,催促道。
  我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铜镜,铜镜里的那个人茫茫然地也看着我。
  "碧烟,我来……问你,"我沉吟了一会儿,看向铜镜中的碧烟。
  "二爷要问什么?"碧烟笑孜孜也看着镜中的我。
  "你可有……喜欢的人?"我斗胆冒出了这么一句。
  "二爷,"小丫鬟娇嗔了一声,"二爷胡说什么呢……"
  "不是,"我呆了呆,喃喃道,"我是说……若是有一天,你心里有了人,那时,你愿意是怎样的?"
  "那个啊,"碧烟羞红了脸,却有些坚决地小声地道,"我愿和他一生一世两个人,穷也好,苦也好,都在一起。"
  "嗯,"我愣了愣,脱口而出,"你不想留在这里?"
  不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吗……
  碧烟刷地挂下了脸,轻巧地冷哼了一声,"二爷当人人都稀罕什么荣华富贵吗?"
  "呃,"我一愣,有些羞惭,讪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哟……"
  碧烟用梳子恨恨地拍了我的头,"二爷,不要门缝里看人,富贵人才罢富贵当宝一样守着握住,哪天梦醒了,才知道哭!"
  "碧烟,"我皱起了脸,哀哀地讨饶。
  "呵呵,二爷知道错就好,"碧烟转嗔为喜,又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道,"实话告诉二爷,碧烟心里早就有人了。"
  "谁?"我睁大了眼睛,靠了过去。
  "不说,"碧烟娇态可掬,卖起了关子。
  "那要是人家心里没你怎么办?"我打趣她。
  "没我,"碧烟眼神动了动,随即幽然淡然地道,"那我……就看着他好……那我也好……"
  我一愣,呆呆地看着铜镜里。

  突然,外面传来几下轻轻的敲门声。
  碧烟就要放下梳子去应门,我抬手拦住了她。
  隐隐约约地,我猜想着门外那人。

  拉开门,看见赵传孙独自立在晨露中。
  一身青衫,一双淡然的眸,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
  他抬眼看了看我,有些不满地道,"快些,好了没……等你一起上朝呢。"
  "哦,"我呆呆地看着他,"就好了,马上就好,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说着,我拔腿往回跑,跑进内屋,一叠声地催促碧烟赶紧把剩下的那一缕头发束好了。
  碧烟忙忙地替我绾好头发,又忙忙系香袋护身符等物什……这一样一样的……
  我一把从她手里全拿过来,笑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说着,人已一溜烟地跑到了外面。
  所幸……赵传孙还等在那儿。
  见我来了,撇了撇嘴角,率先转身而去,我忙跟上。

  这一刻,像极了小时候,他来带我进宫去,总是这样,自己一个人走在前面,我就那么跟在他的背影身后。
  小的时候,总是担心着一个不小心……就会跟丢了。

  马车颠簸,这一路赵传孙都在闭目养神。
  安静中,只听见赵二吆喝着马……半个月前,也是如此,我和赵传孙同乘一辆马车,马车颠簸中,我一个人鼓噪,向他问东问西,他也只管像这样闭着眼睛,不搭理我。
  此时此刻,连我也沉默了。
  想不出来要说些什么好,倒觉得什么不说什么也好,那一层薄薄的纸,现在才知道,一直彼此之间。
  他是我至亲的小叔叔,过去如是,将来如是……
  ……现在如是……

  天光下,庙堂上,回首间,又重逢一个人。
  我呆呆地看着远处的……闵筝云。
  他低低地笑,眼神越过百十人。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说,这一段里很隐晦地H了……要是么人看出去……呃……那就么人看出来吧……
【第一次仰面望着他,那张极致冷艳的面容,双眼微合,魂在神外,乌发如瀑布层层轻晃,朦胧月色下一世的清冷。】
就在这里……我还是去死吧……再见
【二十九】

  这个……也算最想不到的事了。
  下了朝,众朝臣按着尊卑位次鱼贯而出,我便走在了最后面,眼睛里看着前面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这闵筝云居然是这一届恩科的魁首,我居然还以为他就是那个曾陪我进了洞房、又去跳了崖的前大舅子而已。
  唉……我够眼拙的……
  摇摇头,看口气,这朝堂上下果然没有省油的灯。
  现在回想回想,才觉得合情合理,像闵筝云这样连悬崖都敢跳,还跳得有惊无险的,这百花争鸣、百舸争流的朝堂上怎么可能没有他的份呢?
  "小呆夫君……"闵筝云不知何时放慢了脚步,候在了我身边,压低了声音笑盈盈地看着我。
  "呃,"我一愣,急忙四下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啊,他也敢这样胡闹。
  "别来无恙啊?"闵筝云笑了,笑得明媚。
  无恙……无恙个鸟啊……
  这前前后后发生了多少事啊……多少事我都说不出口啊,尤其是那春风一度,回头想想,就跟走鬼门关一样……
  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
  我恨恨地叹了口气。
  "小呆有烦心事啊,"闵筝云甚是敏锐,"说来夫人我听听?"
  "没有……"我心虚地低了头。
  闵筝云眼神明亮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笑了笑。
  他这一笑,我总觉得心里有些毛,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于是乎,这恩科魁首闵筝云闵大人,便携了我的手,穿花度林,一路来到了军机处。
  "我如今也在军机处,"他笑一笑,如是道。
  一路笑谈,迎着春色烂漫……

  军机处里错落言语声,这班大人们下了朝便在这里处理公务,明里诗茶,暗里硝烟,不亦乐乎。难怪历朝历代都有老臣,临告老还乡了,痛哭流涕,恋恋不舍的。
  里头三四位尚书大人,堆在一块儿,不知是什么重要的事,好在看得见正脸的都言笑淡淡,中间就有闵筝云的父亲闵荣大人,闵大人瞥了我们一眼,也不说什么,仍旧和他那些同僚们闲话。
  再往里面,是王大人带着几个年轻后生官员,也是谈笑风生,中间就有上回上林苑联句的榜眼和探花,那两人见我与闵筝云一同走来,不约而同地先是怔了怔,随即略带嘲讽地笑了笑。
  说不定这军机处原本在他们心中如大雄宝殿一般的庄重,被我这一踏进去,顿时大雄宝殿塌了半边顶盖。
  闵筝云忍了忍笑,在我耳边轻道,"夫君不要介意啊。"
  呃……我别开脸,这家伙是不是玩上瘾,跳一回崖还不够?
  又往里看了一眼,似乎不见赵传孙在,也不见甯王在。

  再往里……再往里,我脚下一个顿,眼神一滞……
  内里正中的高椅上……坐着小狐狸……

  我的一只脚还半踩在门槛上,半个身体也僵在那里,恨不得能够立刻一个转身,逃出那一双如来似的凤目……
  却在此时,闵筝云一把托住了我的后背,笑笑地说了句,"皇上也在呢。"
  是啊……也在呢……
  我木木然地被闵筝云在背后轻轻使劲,将我推进了一小步。
  这是跟我有仇吗……我抬眼郁郁地看了闵筝云一眼,他还我云淡风清的一笑。
  我正要再还他一眼……却听见,内里的众人坐着都站了起来,站着都垂手恭顺地站到了两边。
  "皇上,"王大人笑呵呵地道,"刘大人还有天平猴魁要献宝呢,皇上不如再坐一会儿,再吃块点心?"
  那位刘大人忙忙地点头,想要迎上去。
  "是吗,"小狐狸冷冷地一笑,眼神刷过我,"改天吧,这点心……吃也吃过了,还不走?"
  说完,冷哼了一声。
  我头皮一麻,生生地杵在了门口,任闵筝云在背后怎么点我的背,也绝不肯再动半步。
  小狐狸忽然冷笑了笑,那张冷艳惯了的脸上带着一丝微讽,也不看我,袖子一抬,朝门口走来。
  眼看就到了眼前……
  这当口真真是一点退路也没有了。
  我就那么傻傻愣愣地盯着他,脑子里乱跑着不该跑的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只手也不知道放哪里好。
  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我一低头,避开了那双眼睛……
  闵筝云那精怪的,早已退开一步,让出了路,剩下我一个,就像门神似的卡在了门槛上。
  小狐狸走到近前,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也不由地愣了愣。
  只听见,他突然轻叹了一声,几乎细不可闻,如果不是与我擦肩而过的话……
  "……你就是个蠢材……"
  擦肩而过的一瞬,他轻轻恨恨地骂。
  我一呆,不由地抬起了脸……

  "走了,"不知何时,闵筝云站在了我身边,笑看着我,眼神里却带着深意,"还发呆呢?"
  "没有……"
  "那就进去吧,"闵筝云笑看我,像是在询问。
  "好,"我硬着头皮,抬起了脚,一脚踏了进去。

  进去是进去了……小狐狸的那张脸却还在眼前晃……

  这一晃就是好几天,晃得我头昏眼花,腿脚发麻。这军机处总有誊不完的文书,堆得更小山似的高,这每天在这里得写上万来个字,才算完……这也就罢了,最可恨的有些自诩风流的官员偏偏喜欢用一手龙飞凤舞的好书法来写文书……
  我叹了一声,搁下笔,举起那页文书,对着亮光,仔细地又看了看,这实在……实在是认不出啊……
  "小呆又叹什么呢?"闵筝云走了过来,放下一杯茶,笑盈盈地看着我。
  "你看这个,"我苦大仇深地推到他面前,"这、这也叫……字?"
  闵筝云从我手里拿了过去,看了看,微笑道,"不错,这一个……颇有二王风骨……"
  "二……王?"我皱了皱眉,端起茶,就猛灌了一口。
  闵筝云看着我把整杯茶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笑了笑,道,"我才喝了一口……"
  噗……我一口茶险些呛死在鬼门关……
  拼了命往胸口揉,想要顺下去,看看那杯口,想想他还喝了一口,实在是有些上不来气……
  "怎么吓成这样,"闵筝云眼神动了动,温柔地一笑,抚了抚我的背,"喝过一口,很有关系吗?"
  呃……也不是很有关系……
  我倒也不是介意这个,我介意的是……呃……
  我愣了愣,我在想什么呢?!
  居然如此草木皆兵了……
  "那就好,"闵筝云出手拨了一下我耳边的发,笑一笑,道"骗你的,本就是沏来你喝的,放心。"
  这个……我抬眼,有些灰败地看了看他。
  这种玩笑……有什么好玩的吗?
  闵筝云眼睛亮了亮,推了我一把,"起来,我替你誊。"
  听到这话,突然觉得精神一振,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怎么行,你自己不是也有很多事……"
  我迟疑了下,怕说得太过了,他真的就撒手不管我了。
  "都做完了,"闵筝云朝他那张桌子努了努嘴。
  果然,一眼望过去果然码得整整齐齐的,回头在看看我自己这张书案……唉……
  站起身来,让出了那张椅子,闵筝云悠然地坐了下来。
  那情形,好像眼前不是堆成山的文书,而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浩荡山河。
  我暗自啧啧称叹,端起茶,小啜了一口。
  一时间,这茶也香甜了无数。
  得妇如此,夫复何求,复何求啊复何求……
  眯着眼睛,我摇头晃脑起来,若此时身后有一根尾巴,那也必然是摇啊摇的……

  看闵筝云一目十行,下笔神速,真是……那个什么"文不加点,立马千言"也不过如此啊。
  抄个文书,也能抄得如此潇洒素雅,不亏是我的……呃……我的前大舅子。
  "大舅子,"我啜着茶,站在一旁开开心心地看着,"你也别写得太俊了,都不像我的字了。"
  闵筝云笔一顿,哑然失笑,随即眉眼一笑道,"好……夫君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忙端起茶,挡在面前嘿嘿地笑了笑。
  果然,他再下笔的时候,横就不那么横了,竖也不那么竖了,撇和捺也加了点生硬……真是……真是惟妙惟肖,惟妙惟肖!
  这样一个妙不可言的人物,居然与我拜过堂……也是一大不可思议啊……
  "大舅子,"我叫上了瘾,看着他齐整的发际,忍不住问,"那你……娶亲了没有?"
  大约是问得太突然,闵筝云猛地搁停了笔。
  那笔就悬在那里……动也不动。
  好半晌,他抬起脸,对我盈盈地一笑,"我不是与你拜过堂了么……"
  "呃……"我讪笑,"我问你真的。"
  "那个还不够真?"他笑了笑,看着我,道,"你还想要怎么样真?"
  "呃……"我愣了愣。
  "小呆,"他又说道,"别叫我什么大舅子,一来,你与琴月根本连面也没见过,二来……"
  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黯然。
  "二来,算了……"他抬起脸,笑道,"没什么'二来'……"
  "我……那……"他这个样子从未有过,突然我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只好像呆子似的道,"那我叫你什么好……还叫闵筝云吗?"
  "好啊,"他笑道,笔下有飞快地动了起来,"叫筝云也可以,叫夫人也可以……"
  呃……这玩笑真的有那么好玩吗?
  我愤愤地瞪他,他却只是笑笑,继续下笔如有神。

  一派祥和之际,如何能够不祥和呢?
  闵筝云替我誊着文书,我啜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几句,他一心两用,居然也能挥洒自如。
  我看了看杯中,那几叶茶悠悠地荡来荡去,看着着实闲适。
  如此闲适之时……我抬眼,看着那几扇半开半掩的窗子……
  窗外层层叠叠的春色,延绵不绝……却也不知道延绵到了哪里……
  有些事,有些人,终究还是不知道最终在哪里……

  就在此时,突然,窗外匆匆地跑过几个人影。
  我一愣,还没等我放下手中的茶,军机处的大门就被人猛地推开了,撞进来一个小文官,急色匆匆的样子,脸上还带着惊恐。
  "不好了,不好了!"
  他这一嚷,众人都从纸堆里抬起了头。
  闵大人一眼看见闵筝云坐在我的位置上,手里还提着笔,一点不分神地奋笔疾书,那闵荣大人顿时拧了拧眉头。
  闵筝云只当没看见……我低了低头,看来我在曾经的岳父大人心目中的印象,又落了一千丈……唉……也知道还剩下几丈?估计,也没剩下几丈了。
  闵大人又瞪了我们一眼,转头就喝问那个小文官,"慌张什么,不成体统!"
  那小文官一吓,立刻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王大人也看到了,老头倒是笑呵呵地看了一眼,还挺高兴的样子。
  "好好说话,"老头还是一派沉稳,"怎么回事啊?"
  "那、那个……"那小文官一紧张,就结结巴巴的,"死、死、死……死人啦……啦、啦、井……哎哟!"
  闵筝云的笔凝滞在半空,他抬起了脸。
  "唉,"王大人叹了一声,"慢慢说,这样不清不楚的……"
  "王、王大人……闵、闵、闵大人……各、各、各位大人,"小文官结巴了半天总算逼出了一句整话,"大事不好,刘大公公,跳井自尽,尸首捞出,就在前头!"
  仿佛晴天突然阴霾,我呆愣在当场。
  这个刘大公公是指……刘飞刀吗?!
  那位从小看我和小狐狸长大的刘大公公吗?!
  那个常狐假虎威来我家提溜我入宫的刘大公公吗?!
  不可能啊……不可能……他就是趋炎附势些……就是爱贪些小便宜……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投井自尽呢……
  一种不知名的冷,从后背爬过全身。
  那……小狐狸……
  闵筝云突然伸手握住了我。
  "你说的刘公公,"我在众目睽睽下开了口,"是大总管刘福全刘公公吗?"
  小文官一愣,随即喃喃地应道,"没、没错……就是刘大公公。"

  刘飞刀……死了?
  闵筝云握着我的手,任由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

【三十】
  刘飞刀的死讯,果然第二天就证实了。
  一个模样机灵小公公,领着一群差不多大小的小公公来军机处,通报了王大人、闵大人……恰巧这天,小叔叔又不在,本也应该通报到他跟前的。
  我定睛一看,那个小公公,就是上回上林苑联句,来传话的。
  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向那些大人们通报了情况,说是这事情如今小狐狸已经交到哪里哪里去彻查了,让军机处也知道下,不该传的话也不要传了……那小公公态度恭顺,这些意思却表达得一清二楚,一点也不含糊……你完,便拜了拜,又领人走了。
  我搁下笔,趁着别人都不看见,悄悄地跟了上去。
  "二爷?"小公公被我一拉住,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你还记得我?"我愣了愣。
  "哈哈,"他噗地一笑,道"记得可清楚了……'赵、小、猪等下游上林苑,那些酸儒们必又要联那些破句,你敢给朕出半声,小心你的头!'……"
  呃……需要记得那么清楚吗……
  "还有赵大人的那句呢,"小公公又乱笑了一把,正了正色,道"……'让那蠢材给我闭嘴'……哈哈,哈哈……"
  我瞪着他,这什么奴才啊?!
  但是,该问的还是要问啊……唉……
  "小公公,"我看着他,"我有件事要问你。"
  "二爷不要客气,叫我小庄子就行了,"他呵呵一笑,少年老成地套起近乎来,"二爷有什么尽管问。"
  呃……我偷偷地忍了忍……
  小庄子……这老庄一派……什么时候出了个小庄子啊……
  "小……庄子,"这两个字出口,真真哭煞几千年的读书人,我问道,"刘大公公他……"
  "二爷,"小庄子一把阻断我,"二爷问什么都好,就这件事不要问。"
  "呃……"我愣了愣,"为何?"
  "二爷不要问为何,"小庄子一脸深色地道,"二爷,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的好,再说,这事迟早一天要查出个结果来,二爷只管相信那个结果就完了,其他不用多问了。"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小太监……
  "二爷,"他口气又一转,活泛了起来,"有这闲工夫,不如进宫见见皇上去?皇上都提起你好几回了。"
  呃……我嘴角抽了抽,忙摆了摆手。
  想了想,忍不住又多口问了一句,"皇上呢,还好吧?"

  这一问,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那小太监回答些什么,是等着这小太监回答一声好,还是回答一声不好……
  小狐狸若是好,那自然是好……若是不好……
  若是不好,我又能如何呢?

  "小庄公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好似漂浮在云天外,"替我问一声皇上好。"
  "二爷自己去请个安,"那小庄子笑嘻嘻地道,"不是更好?"
  我讷讷地看了看他,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二爷,"那小庄子想了想又道,"万寿节就快到了。"
  "啊?"我一愣,这话题跑的。
  "众位大臣就是都暗地里较着劲,都为了这寿礼绞尽了脑汁,"小庄子看着我笑啊笑的,"二爷也留心啊,皇上对二爷大家都看着呢,二爷得空先想想,也来个出其不意,其他的那些个事无须多想,到时候自然分晓。"
  呃……万寿节……
  这刘飞刀死得蹊跷,这小狐狸的万寿节能太平吗?
  我皱了皱眉。
  "二爷慢慢想,"小庄子作了个揖,就要走,"也不着急,还有那么十来天呢,实在想不出,告诉奴才一声,奴才替二爷打探去,奴才身上还有事,先走一步,二爷有空去给皇上请安啊。"
  说着,他便领着手下一群小太监风也似地去了。
  临了还不忘回头,扔下一句话,"二爷,你可别忘了,万寿节……"

  万寿节……小狐狸的诞辰……
  到时,必然是火树银花,普天同庆的。
  我也要送一份礼吗?
  抬头看……漫天的风淡云清……
  他坐拥天下,万里江山,什么都不缺的人……金玉、古玩、字画……我本就不留心这些东西,自然是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
  送他一件想要的东西
  但是,小狐狸想要什么呢……

  我苦笑了笑,一回头,却又愣了愣。
  远处叠翠山上的小凉亭里,站的不就是小狐狸么,身后簇拥着几十号人,远远地似乎看向的就是我这个方向,离得远,看得模糊。
  抬起眼,想要再看一看清楚,却只见那一点人影转身而去,他身后的那几十号人也簇拥着离开了。

  我愣愣地望着那一座空了的凉亭,半天,不由地叹了口气。
  也罢……走就走了吧。

  待时间久了,有些事自然也就淡了,到时,或许能够权当不曾有过,上了朝,他高高在上为皇为帝,我远远看着,为臣为下,各自相安,各自进退……能如此,便是最好……若不能如此……若不能如此,了不起辞了祖母,深山老林里去……到时候,连某人也一发不再见到了……也好……

  正如此胡思乱想时……
  "发什么呆,"某人的声音突然响起,"一副蠢相?!"
  我一吓,一愣,一转头,看到赵传孙独自一人站在我身后。
  于是乎,我是久久地也回不了神,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
  "蠢货,"赵传孙挑起眉,抬了抬下巴,恨恨地道,"还真是有出息啊,御花园里站桩,好玩吗?!"
  "小……"我张了张嘴,却仍旧呆呆地杵在那里。
  赵传孙凤目一眯,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抓住我的领口,将我拽向他。
  然后……我瞪大了眼睛……
  眼睁睁地看着赵传孙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小挣扎了一下,随后,突然地俯下脸来……
  四唇相接的一刹那,我脑海中砰地一声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做什么?!
  我魂飞魄散地呆立在当场……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猛地伸出双手推开了他。
  赵传孙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我会这样,扯动了嘴角像是自嘲般的笑了笑,那笑容干涩……
  "果然……"他看着我,眼底一片深色的无奈,"果然是这个反应。"
  什么果然……什么果然这个反应……
  他这是在做什么……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之间,说不出半个字来。
  赵传孙也看着我,静静地又走上前来,伸手替我拉了拉领口,又捋了捋我的头发。
  "……小蠢货……"
  他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头顶上还是先前的那片云淡风情,内心里却是一片失魂落魄……

  就这么失魂落魄地、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军机处……耳边好像听见王大人在说什么,闵大人也在说什么,那些大小官员们都在说什么……至于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到心里……
  走到自己的书案那里,一抬头,才发现,闵筝云早就坐在那里了。
  "去哪里了?"他坐在一堆文书里,抬起脸问了一句。
  "没有哪里,"我木木讷讷地在他身边站定。
  "怎么了?"他看着我又问。
  "没什么,"我转开了眼神。
  闵筝云又仔细地看了看我,眼神一动,便笑了笑,拉了张椅子过来,叫我在旁坐下。
  随后,他一边替我整理那些文书,一边叮嘱了几句。
  隐隐约约地听到他说起万寿节的事,说那些文书该怎么分门别类,哪些是与万寿节相关的,该归在了一起……

  好不容易挨到了日落时分,我与闵筝云一同走出的军机处,又告了别,他看着我上了自家的马车,又叮嘱了几句,才放我去。

  这回家的一路,又是太慢,又是太快……
  慢的是,我这一路就跟琢磨了一辈子似的;快的是,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就到了家门口。
  两扇朱漆大门巍巍峨峨,我却在门前举步维艰。

  "二爷?"
  我愣愣地一抬头,怎么又是那侍书?
  "二爷想什么呢?"那侍书一脸怪哉地凑近了来看我,"这在都在自己家门口了,怎么一副好像不认识的样子?"
  我看着他,突然有些百感交集。
  "侍书啊,"我想要伸手握住他,却被他警惕地让了开,"我……"
  "二爷要说什么尽管说,"他立刻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我,"您这……样子……"
  "我这样子怎么了?"我愁苦了一张脸问道。
  别是进了门去,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吧?
  "您这是遇到什么事了?"侍书问道,"是吃错了东西,还是……被鬼亲了?"
  说着他凑近了来看我,看完,又立马缩了回去。
  呃……我一愣……可不就是被鬼亲了么……
  唉……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想去握侍书的手,聊以安慰一下。
  "侍书,"我叹道,"我再问你一件事……"
  "二爷?"
  "那个……"我张了张嘴,却还是说不出口,心里一片愁云惨雾,对着人却说不出来,"算了,算了……"
  "二爷?"这下子侍书真的有些担心了。
  "那个,"我顿了有顿,勉勉强强地问出了口,"相、相爷他……回来了?"
  我看着侍书,忐忐忑忑地等他回答。
  "回来了,"侍书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相爷早就回来了啊,二爷你找相爷啊?"
  "不、不、不……"我忙忙地摆手。
  "我说也是,"侍书居然自言自语地道,"那不是没事找打么……"
  呃……这个……
  我低垂下了头,略过他,垂头丧气地走了进去。

  我本打算着,一进门,就贴着墙根,直接奔房里去算了。
  谁知道,才溜到一半,就被一群嬷嬷丫鬟们截住了,直接递到了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眉开眼笑地坐在那里,一看见我,就笑得更欢了。
  我有些懵了,算算近来,我一无功名,二无红鸾啊?
  怎么老太太笑得就好像她那重孙子,已经胜券在握了了?
  "祖母……"我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
  "宝儿,过来过来,"祖母招手,笑眯眯地叫我近前。
  我迟疑了下,虽然不是很确定,还是走上前去。
  "来,来,"祖母笑得跟什么似的,"祖母给你看样东西。"
  祖母身旁的一个大丫鬟立刻黑漆盘子托上来一个物件,还神神秘秘地盖个块红绢。
  "宝儿,你掀开看看,"祖母笑眯眯地盯着我看,看得我背后发毛,"是个西洋小玩意,精巧得很……"
  西洋玩意……为什么我掀红绢的手抖了抖……
  红绢就那么揭开了,我就那么愣住了。
  "啊、啊?"
  这个……这个东西……
  珐琅做的长了肉翅的男童,光光的,那理直气壮地……唉……什么啊……
  "看见下面那钥匙把了吗,"祖母笑呵呵地指点道,"你拧上几圈看看……"
  我无奈地拿起那光光的肉翅男童,依言拧了几下钥匙,放开……只听见,颇为神奇地那东西竟然自己叮叮咚咚奏起乐来……
  "诶?"我眼睛一亮,"祖母,这是什么啊?给了我吧。"
  这个东西好玩的紧……
  "宝儿啊,这个可不是给你的,"祖母笑道,周围的嬷嬷丫鬟们也笑。
  "不是给我?"
  那还兴师动众地盖了红绢,叫我来掀?
  "是给了你……"这祖母说话什么时候也一半一半了,"万寿节……献给皇上的!"
  这个玩意,献给……小、狐、狸?!
  我低头瞄了一眼光光的肉翅男童……这个、那个……顿时觉得午门又近了……
  "给他做什么,"我垂死挣扎,"他宫里多少东西,还稀罕这个……"
  祖母拍着我,笑道,"万寿节,你也送个稀罕物去,这皇上一高兴,你就趁势让他再给你指回婚,傻孩子,祖母是为你好!"
  呃……突然觉得手中一重,眼前一黑……

  让小狐狸再给我指回婚……祖母啊祖母……


【三十一】

  有些事情,就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事……祖母谆谆教诲,我心如死灰,这样的话叫我如何对小狐狸说得出口。
  于是,我硬着头皮拖着磨着过了几天。
  "宝儿,今天你去和皇上说了吗?"祖母于是天天地问。
  "啊,"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不敢抬头,去看对面的赵传孙。
  "说什么吗?"果然,他淡淡地问了句。
  祖母一听赵传孙问,立马眉开眼笑了,立刻把那送西洋肉翅男童换指婚的主意,又乐滋滋地向赵传孙说了一遍。
  "你看,皇上一指婚,那闵家也不好说什么了,"祖母道,"虽然说他们家的姑娘就这样去了,是怪可怜的,但我们家宝儿也不能就说么过一辈子啊。"
  呃……我猛一低头,继续吃饭,也不知道赵传孙会说什么。
  想起那一刻,在御花园……
  米粒粘在唇边,我却想起了不该想起的。
  "哦,"赵传孙淡淡地哼了一声,"也好,说了吗?"
  ……他说……也好……
  我戳在白饭里的筷子顿了顿,随即继续飞快地往嘴里填饭。
  "别光吃饭,"祖母心疼地道,"吃肉,吃肉……"
  长素的祖母一叠声地催我吃肉,赵传孙没有说话,我也不敢抬头看他,小心翼翼地举起筷子,伸向那一盘肉。
  可是,这肉怎的离我那么远……怎的离赵传孙那么近呢?
  呃……这叫我怎么吃啊……
  就在我的筷子进退两难的时候,意外地……赵传孙举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我碗里。
  这个……我愣愣地看着白米饭上堆着的那一块红烧肉……
  "那明儿就去说吧,"赵传孙忽然淡淡地道。
  ……是吗……我低下头,夹起那块肉,缓缓放进了嘴里……
  这一顿饭,吃得终究有些漫长。

  祖母啊……你不知道我和小狐狸做下的那事。
  你叫我如何去说,如何去讲……

  那一夜,我又做了那个梦。
  很久不曾梦见过了,自从闵筝云跳过崖,自从知道赵传孙身后还有一个甯王……那一段时间到现在,都不曾再做个这个梦……
  梦里,依旧是白茫茫的一望无尽的雾境。
  浓雾深处,依稀看见一个背影,以及……披散了……白发……
  怎么会这样,我的梦中人怎么会白发了?
  想跑上前去看个究竟,却发现自己拼了命也迈不出一步。
  想要喊他,声嘶力竭后,却没有听到声音。
  你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一夜白头了……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是吗……

  梦醒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哭得满脸都是泪痕。
  碧烟进来服侍梳洗,见我的情状,先是大骇,知道了我是做梦,便放心地取笑道,"二爷做什么梦呢,居然哭得这么伤心……"
  我摇了摇头,这叫我怎么说呢……唉……
  说出来,也莫名其妙得很。
  "碧烟,"我巴巴地叫了一声碧烟,终于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二爷,"碧烟听得惊讶地睁大了眼,"真的一直都做这个梦?"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少说也有十来回了,就前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消停过一阵,昨儿居然又旧梦重温了,这还真是旧梦重温。
  "可是你说,"我巴巴地望着碧烟,"这回怎么他头发白了?"
  "二爷,你真的没看清楚那是谁家的小姐?"碧烟好奇地追问。
  呃……我讪讪地笑了笑,"那雾浓得很,只看见一个背影啊。"
  虽然是一个背影,但是也不是谁家的小姐,应该……唉……
  "二爷,"碧烟居然凝重地皱了皱眉,一本正经地道,"我看是你前世辜负了那位小姐,说不定啊,就像那戏文里,你就是那负心的许仙,负了白蛇娘娘呢!"
  我嘴角微微抽搐,这丫头,跟着祖母大戏看多了吧。
  "就像那张君瑞负了崔莺莺,李公子负了杜十娘……"
  果然,戏看得太多了……我默默地接过梳子……
  碧烟毫无察觉,还沉浸在那戏文里,犹自悲春伤秋呢。
  "二爷,"突然她眼睛一睁,问了句,"你说'他'会不会负我?"
  "呃,"我翻了个白眼,"你那个'他'到底是谁?"
  "不说,"碧烟娇嗔道,"讨厌,问人家这个干嘛,二爷,你倒是说说,会不会吗?"
  我无奈地放弃了,认命地道,"不会。"
  果然,这丫头就立刻雀跃了。
  "我说也不会,"碧烟笑了,细细地道,"他要是敢负我,我一簪子扎死他……"
  呃……背后一凉……不由地就抖了抖……

  这样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居然就全穿戴停当了。
  临出门的时候,祖母又殷殷地叮嘱了好些话,才把那个裹了层层红绸的西洋小玩意放到了我手里。
  派了几个老嬷嬷前呼后拥地把我押送到了正门外,看着我捧着那件要命的物什上了马车,才放心地回去了。
  赵传孙今儿没有来等我一起上朝去,似乎大清早就先去了。
  "赵二管家,"我拉开车帘子一道缝,"我……我爹他……什么时辰走的?"
  "相爷啊,"赵二想了想,道,"早去了,甯王一早来的,相爷就一起去了。"
  ……是吗……
  我低敛了眼神,微笑着坐回了马车。

  这一路,揣着那个西洋肉翅男童在怀里,就像揣了一只沉甸甸的瓜似的,一想到,还要把这瓜献到小狐狸跟前,还有跟他说说……指婚的事……呃……
  为何这马车跑得这样的急,为何这春天里还刮着北风呢?

  上朝……议事……下朝……这几天已经习惯了的事,偶尔远远地瞄一眼小狐狸,便立刻马上地收回视线。
  他高高在上,我怀里却揣着要给他的东西。
  怎么想,都有些好笑,却……笑不出来。

  "小庄公公,"我一把拉住小庄子,硬着头皮问道,"您刚进去,替我通报了吗?"
  "通报了,"小庄子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我通报说,'皇上,赵二爷来请安了',还问了好几遍'皇上,您看是不是传他进来'……你猜皇上是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忽然地有些忐忑。
  "皇上啊,"小庄子居然清了清嗓子,才悠悠地道,"装作压根没听见,我就只好出来了……"
  呃……既然如此……
  "那是我还是走吧,"我转身就走。
  "二爷,"小庄子猛地一把拽住我,"二爷糊涂了?这就走?"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揣了揣怀里的东西,拔腿就走。
  "二爷,"小庄子还是拽紧了不放,"二爷,皇上连日公务繁忙,三天三夜不曾好睡……"
  三天三夜……脚下不由地一滞……
  "二爷且在这里站会儿,"小庄子又道,"待会儿奴才再进去禀,一准儿皇上就传了。"
  "呃,"我转头呆呆地看着这小庄子,"这会儿和过会子有什么区别?"
  小狐狸现在不想见我,过会子就能想见我了?
  "大有区别,"小庄子冲我眨眨眼。
  "什么区别?"
  "二爷过来,"小庄子把我拽到阴凉处,笑嘻嘻地道,"不忙,不忙,正午太阳毒,别站在当下晒坏了,我们且聊聊不迟。"
  呃……聊什么……有什么好聊的……
  小庄子硬拉着我东拉西扯的,居然也就那么活生生地闲扯了半个时辰,扯得我头晕眼花,险些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总算小庄子公公扯够了,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道,"行了,我再进去通报一声,这会子准行,二爷你可别溜啊,溜了我脑袋也没了,知道了?"
  "呃……"我只好点了点头,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胸有成竹。
  不过,不要紧,立刻马上我就知道了……

  小庄子这回通报,那是……一路嚷嚷进去的……
  他嚷嚷的是……唉……
  "皇上,皇上,二爷在外头大太阳底下站了一个时辰了,奴才看他都快站不住了,还不肯走呢,要不奴才找人轰了吧!"
  呃……我脸色一抽,这、这是在胡说什么呢?!
  明明是你硬拉着我胡扯闲谈,怎么说我站着不走呢?!
  他进去了,又嚷了些什么,隔了墙,也听不清听不得了……
  忽然,我只觉得这大太阳果然晒得很,两条腿也有些摇摇晃晃起来,小狐狸……该怎么想,先回我就那么走了,这回却又死赖着不走了……唉……
  "二爷叹什么气呢?"这小庄子倒快,已经又跑出来了。
  "没什么,"我摇头。
  小庄子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了句,"皇上让二爷进去呢。"
  呃……我一愣……忽地心中有些淡淡的酸……

  就那么有些僵硬地被小庄子引了进去,眼前是熟悉的一情一景,还有……小狐狸……仿佛一直就坐在重重阴影中,全神贯注地批阅着折子,一点没有察觉有我这个人……
  小庄子替我搬来了一张椅子,我犹豫地看了看。
  "二爷请坐,"小庄子轻声笑道,"皇上还在忙,您先坐在等一会儿。"
  我看了看椅子,又想去看小狐狸……但,终究不敢。
  颇为忐忑地坐了下来,将怀里那包东西揣得死死的,便低了头,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脚下那一小块地。
  小庄子奉了茶,便告退了。
  只听见,小狐狸说了两个字,"……去吧。"
  呃……我心头一抖,这么说,他该分明知道我们进来了,而我坐在这里,他也该……分明知道……
  何必这样呢……我无奈地苦笑下……

  这一寸寸的日长无声无息地流逝着,就像落花坠在流水只上,听不见任何细微的响声,却随波逐流地去了。

  我叹了一口气,叹在心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半天也过去了,坐得我两条腿都麻了,又胀又痛,也不听见小狐狸说一个字。
  想要挪一挪,又有些不敢……
  不挪吧,又实在受不了了。
  于是,悄悄地慢慢地微微抬了抬左脚,立刻放下,又如法炮制活动了下右脚,小狐狸还是没有任何的动静,别是……睡着了吧……
  抬起眼皮,偷瞄一眼……
  居然……真的和衣而睡了……
  就那么静静地闭着眼睛,静美得犹如一轮银月。

  不知何时,我站起了身……不知何时,我走到了小狐狸面前……不知何时,我将要送给他的东西放在了他的书案上……不知何时,我脱下了外袍,轻轻地盖在了他身上……

  ……小狐狸……

  "诶,我说,"我自言自语地开了口,声音低得或许只有自己听得到,"那个东西,是祖母老太太硬要我拿来给你的,祝你万寿节的,我也没想要究竟要送你什么,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再说了,祖母让我送你东西,是想让你再给我指婚……我可是说过了,是你没听见,可不是我没说过……我走了……"
  再看一眼,我转身就要离开。
  要迈步时,不由地又回了头……
  "……那个……我走了……"

  出了南书房的门,才发现时间其实也并未过去多久。
  为何刚刚在里头的时候,就漫长得好比一生一世似的。
  虽然……虽然不知道小狐狸在写些什么,或是,在想些什么。
  不过,大约他是真的不想见到我罢……

  头上是一片蔚然的天,几丝白云如絮……我空荡荡地站在南书房门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
  心中唯独一个念头,若是他不想见我,宁可闭上眼睛,求个清净,那我就该走开……
  从他眼前走开,至少……
  至少,让他少一些烦心……就那么安安心心地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

【三十二】
  走出南书房的一刻,忽而一阵暖融融的春风拂面而过,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站在了久违的日照天光下。
  忽然,眼前飞过斑斓蝴蝶一双,忽上忽下,飘忽相随。
  那蝴蝶仿佛也知道春天来了,仿佛也知道春色苦短,日光中,竟这样的活泼,竟然……这样的自由。
  比我、比赵传孙、比小狐狸……都自由得多……
  这一双斑斓蝴蝶,竟然,是这样的可爱。
  只是,不知道追在后面那只蝴蝶是否也很累……
  回头看,只觉得心中漫开了苦涩和微疼……南书房里,有着一个与曾我那么亲密过的人。
  如果说春天苦短,随时都能抛下我离去,那么,那个人曾像如此地与我贴近亲密。
  即使我百般回避,也能够否认曾有过那一刻。
  小狐狸对我很好,好得就像……他欠了我一般。
  抬眼,我知道自己在笑,鬼使神差地转回了身……呵呵……这次一样又是鬼使神差,却与那个时候大不同。
  蹑手蹑脚地重又返回南书房……
  重重阴影中,小狐狸还在恬睡,冷艳无双的脸上带着一丝疲倦。
  他或许是忙国事忙得这样的累,又或是……为了某个又蠢又笨的人……
  "我又回来了,"压低了声音,我凝视着小狐狸,悄悄地说,"那就……算你倒霉吧……"
  那就算你时运不济,我笑了笑,心里突然觉得很高兴。
  和之前揣着那西洋肉翅男童傻坐想必,彼时地,此刻天。
  "小狐狸……"壮着胆子,我居然把平日心里腹诽他的称呼说出了口。
  是我错觉吗?怎觉得……梦里的他微微拧了拧眉?
  "那天,是我不好,"看他不醒,便继续大着胆子道,"我那是吓到了,才乘你睡着偷了跑,唉,你要知道,馒头也很重啊,我那晚上可以一路自己走回去的……"
  反正他也不醒,盖着我的外袍,微微拧着眉,似睡得沉沉的。
  我便索性说个痛快……
  "那个什么,"我想了想又小声念道,"祖母还想着要抱重孙呢,她若知道我们那天都做了什么……唉……也罢,也罢……做了就做了吧……那个什么我也不是故意避开了你,你说说都做了那种事了,你叫我怎么看着你呢……"
  这几天,我也不好过啊……
  真的是不好过,此时把这些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才觉得轻松些。
  小狐狸啊……
  又想了想,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是,就这么又走……却又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
  再看看小狐狸,那张俊亭冷艳的脸,曾那一夜的迷惑。
  不知不觉地……我倾下身去……
  ……唇轻轻地落在小狐狸的唇上……
  ……彼此温温的感觉……
  仿佛久违,仿佛遥远,却真的近在咫尺。

  就像那一双在春色下翻飞迭舞的斑斓蝶……虽然春日短暂……但总算自由……
  由心地自由。

  话说,因为轻薄过了,还是不醒,不知道是真的睡死了,还是……还是后面我是不敢去想了,这次是飞也似地,我撒腿就跑……
  跑出南书房,跑过御花园……跑过御花园的时候,是,的确顿了顿,一个不小心回想起小叔叔那天的莫名其妙来了……甩甩头,继续跑……跑进军机处到了一声假,跟着慌里慌张地就收拾东西……幸好,闵筝云不在,不然那个笑面人精不把我看穿了才怪……
  祖母啊……孙儿这回豁出去了……
  小狐狸总是送上门,孙儿突然明白了,也不太想再推开他了。
  这苦短啊苦短,孙儿怕到老也没有一个陪伴的人。
  至于您老心心念念的重孙子……我看馒头不错……如今又封过郡王了……就这么着吧。
  我冲着自己一笑,匆匆告辞了几位大人,往家去了。
  开玩笑……虽然明知道小狐狸不能立刻跳起来杀我的头,但是……但是,轻薄了龙体,到底想想很惶恐,还是回家睡觉去了好。

  出了军机处,走上林苑,曲折便可出去,这一路僻静,最不容易遇到那些同僚大人们,更不要说……我摇摇头,苦笑着撇去了那个念头。
  走着,走着,却一头又撞见了小庄子领着几个小太监,在一口井边上,几个人不知道再撒些什么东西。
  "二爷?"小庄子眼尖,一眼瞥见了我,"二爷,您不在皇上那儿,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
  "呃,"我脸上微微地有些烫,讪讪地道,"皇上睡着了,我就一个人先出来了……"
  只字不提,轻薄龙体的事。
  不过,想来,这该算是第三回了……第一回,是不小心手指头戳到了龙体,小狐狸恨恨地威胁说要砍了我的手指……第二回,第二回不提也罢……这该算是第三回,这一回,我却认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二爷你想什么呢,说一句话也能走神了,"小庄子奇道,"二爷您真是越来越了不得了……"
  "呃,"我又讪讪地笑,扯开话题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小庄子略侧了侧想要挡住我的视线,却没来得及……我一探身,看见了,那些小太监们在往井里撒什么粉末呢。
  "这个,"我看着那口井,问道,"这是刘公公他……"
  "二爷,"小庄子猛地把我拽到了一边,"二爷不要多事,奴才知道二爷和刘公公有些交情……不……感情……唉,我们做奴才的,能够像刘公公那样,被主子们这样想着就好了,就怕死了都没人问一声……"
  小庄子苦笑了叹气,这一叹,丝毫不像他的年龄,倒像是经历了几十年沧桑的老人。
  这宫闱内明争暗斗,有什么好……
  "刘公公他,"我再开口时,方才欢喜的心情凉了几乎一大半,"他真的是自尽的?"
  说刘公公自尽,我是打死也不会信的。
  "二爷,别说不可能是自尽,"小庄子顿了顿,四下里看了看,才又接着道,"就算真的是自尽,也是有原因,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活生生一个大活人……"
  蝼蚁尚且偷生,那为何那么多的人走在权势高位的刀锋上,乐此不疲,全然不想到自己的性命之忧呢……
  "小庄子,"我拉住了小庄子,恳求道,"如果刘大公公的事情闹明白了,好歹告诉我一声吧。"
  刘飞刀虽然是个贪利小人,但他对小狐狸,对我,一直很好的。
  "小庄公公,"一个小太监跑来,对我作了作揖,恭敬地向小庄子汇报道,"已经全撒好了,请示下。"
  小庄子点了点头,"那就回去吧。"
  小太监领命,却叫其他几个了。
  小庄子这才转头,看了看我,似乎有些怔,想了半天,对我说了句,"谢谢二爷,奴才知道了,绝对不敢欺瞒二爷。"
  我也有些怔了,呆呆地送开了他。
  "二爷,"小庄子语气一转,取笑道,"快去吧,这会子走还来得及,过会子皇上该醒了。"
  说完,他就领着人一溜烟地走了。
  呃……我呆愣在那口井边……
  等回过神的时候,赫然发现就只剩我一个了。
  看看那口井,刚死了人,虽然是刘飞刀,但到底还是瘆得慌。
  回去了,回去了,才占了些小狐狸的便宜,别没等小狐狸来杀我,自己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刚想走,却要巧不巧地瞥见井边乱草丛里,突然有什么一闪。
  这个……莫不是刘飞刀显灵了吧……顿时觉得背后有些凉。
  想上去看一看,又有些不敢……
  三步路蹭了一顿饭的功夫,才到了跟前,抖着手拨开了乱草。
  却不是什么刘飞刀显灵,乱草丛中居然是一个精巧得了不得的银色小圆球,就跟一颗绿豆差不多大小,若不是刚才在阳光下那么一闪,真是谁也不能看到的。
  我拿起小银球,在手里,细细地看。
  围绕银球肚似乎还有一条细不可见的缝……这个……难道是能打开?
  轻轻地往两边一掰……居然,真的就开了……
  中间是一小团白色的绢,这绢质地极薄,因此展开了居然有那个巴掌大小一张,绢上密密麻麻的,是米粒字,这个我知道,科举考试的时候,多用这些微字来作弊的。
  这个……究竟是写的什么?
  白绢上黑字下还压着一个红印,这印的形状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全是些棱角,说不个所以然来。
  这东西……我皱了皱眉,收了起来……
  刘飞刀果然死得蹊跷,这井边的小银球也蹊跷得很。

  这宫中倘若真的有些黑云诡波……小狐狸的安危,还有,赵传孙的安危,我都要顾全。

  于是,就如此这般。
  我一头想着才轻薄了龙体,一头想着那诡秘的小银丸,居然,迷迷糊糊中也能走回自己家。

  一回家,就被一群老嬷嬷丫鬟拥到了老太太跟前。
  这才醒过神来,感情祖母这一天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呢。

  果不其然……
  "宝儿啊,"祖母单刀直入地就问,"皇上怎么说?"
  呃……小狐狸怎么说……小狐狸倒也没说什么……他就一直那么睡着,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装睡……然后,然后我就想通了那么回事呗……想通了之后,我就偷亲了他一口呗……
  "是不是同意了,"祖母喜上眉梢,高兴得了不得,"看我的宝儿脸都红了,这有什么可脸红的,娶媳妇,给祖母生重孙子是好事啊,知道了吗?"
  呃……祖母啊……我默默地低下了头。
  如今,我心里的确想放个媳妇,但这个媳妇怕是生不出重孙子来,而且非但生不出来,你也不敢叫他生,他一个不高兴,能直接把你孙儿我送到午门去。
  "二爷,"旁边居然还有没颜色的一个老嬷嬷上来凑趣,"老太太这儿还有一件好事呢,这下子可是两件好事,好上加好啊!"
  两件好事,还好上加好?
  我一时不明白地看了看祖母,祖母笑着看我。
  "二爷这记性,"那老嬷嬷又道,"老太太做寿,二爷又可敞开了肚皮吃好吃的了。"
  呃……这把我说得……祖母做寿……
  "祖母,"我撒娇地粘了上去,有些惭愧,祖母生辰我每每都记不住,真是不孝儿孙啊。
  "二爷回来之前,"那老嬷嬷又笑道,"我们正在凑份子呢。"
  祖母笑了,"偶尔学学那小家子是好玩。"
  "是、是、是……"忙有姨娘迎了上来,"不就是讨个有趣吗……"
  呃……要凑分子啊……
  我巴着祖母,道,"祖母,孙儿还没有月俸呢……荷包里有二十两……"
  说着,我便伸手要去解荷包。
  "哈哈哈,"祖母大笑,笑得满脸的皱纹也开了,"我个小傻瓜,祖母做生日,你只管坐在祖母身边,要你出什么银子!"
  哦……我乖乖地放下解荷包的手……嘿嘿,这钱我可留着,明儿给小狐狸买大同街的糖糕……祖母这儿,反正、反正有丫鬟嬷嬷们去买……
  "二爷,不用你出钱,"那个姨娘款款地笑了笑,道,"你那份,相爷替你出了。"
  "替……我出了?"我呆了呆。
  "那杀才,"祖母恨恨地道,"叫他来凑份子原为了有趣,他倒好,说有事,扔下三百银,说连你的一起出了,这个不孝的!宝儿,你可不能学他啊,祖母疼你,不能白疼了!"
  "呃……"我偷眼望了望门外。
  这是……又有事……出去了吗?

  也罢,只要他安好。

  "孙儿啊,"正胡思乱想时,祖母突然又道,"到时候,你也请几个一起共事的朋友来,知道吗?"
  "啊?"我愣了愣,十分不解地看着祖母。
  "傻孩子,"祖母笑着拍了拍我道,"你在朝为官的,虽然说结朋党的事不能做,但是总要有人扶持的,现在,你爹……你爹在位,大家容你几分,让你几分,将来不知怎么样,你现在多留心在意,能结交的朋友多结交几个,祖母也放心!"
  呃……祖母果然女中豪杰,这官场的事居然也挺透彻的。
  "跟祖母说说,"祖母还不肯放过我,"你都打算请谁?"
  打算请谁……我倒叫我有些为难……这军机处虽然也呆了不少时日,但是说实话……
  像王大人那一辈的老人家,应该不能算了吧;那前岳父大人,又是看我不怎么顺眼的;至于榜眼郎和探花郎,那更是看不起我的……
  我能请来的,能当作朋友的……
  也只有一个……闵筝云而已。

  "闵家的?"祖母听了以后,先是皱了皱眉头,随即无奈地也就认了。
  于是,我便又酝酿开了隔天怎么去请闵筝云。
  闵筝云他虽然私下与我玩笑胡闹,但不知道,这官面上,他是不是愿意沾惹我赵家。
  若闵筝云有一丝为难……我就,决不为难他。
  是夜,入梦前,我如是打定了主意。

  这一夜浓睡安好,一夜无梦。
  也许碧烟说得是,前世里,我欠了谁人的情债。
  现在,我想定了,要还情给小狐狸……
  那追债的人……大约是……就此作罢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次日清晨,我半醒了在床上,窗外天光蒙蒙亮。
  因醒得太早了,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地,就那么坐在床上,裹着锦被,呆呆地发愣。
  发愣还不算,愣极了,还独自一个嘿嘿地傻笑。
  原因无他,只为我又想起,昨儿情定狐狸的那一刻了。
  那一刻的感觉很简单,就觉得压在心头长长久久的那块大石头,就忽地那么不见了,一下子就那么轻松了。
  于是,赵传孙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我这么一副傻笑的模样。
  他也笑了笑,不过笑得极淡,走了过来……
  看了我一眼,就在床边上坐了下来。
  我呆住了,愣愣地看着他。
  他这又是……怎么了……
  为何这样的扑朔,这样的迷离,这样的令人难解。
  "小蠢货,"赵传孙低低地淡笑道,"这几天……这几天你与我很生疏……"
  他突然地就说了出来,我突然地愣住了。
  原来如此,原来……他一直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
  我只好继续傻笑了,大约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和皇上之间,"赵传孙的嗓音有些涩然,苦笑了下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一愣,无言以对。
  "我只是以为,"赵传孙的嗓音明明灭灭,似乎在九天之外,"只是以为你对……我……有些糊涂了……却没想到……"
  没想到……我是如此糊涂吗?!
  "你若真的是一时糊涂,"赵传孙的嗓音幽幽的,"当断则断,无须惧怕……"
  我一愣……原来赵传孙他以为我与小狐狸是那样的……
  唉,我叹了一口气,裹着被子,朝他挪近了些,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
  小叔叔……呵呵地轻笑……你常说我是个蠢货……
  其实,你才不聪明啊。
  你以为那样的事情,是能够一个人强迫另一个人的吗?
  你以为这世间的事情,都是能够当断则断的吗?
  你以为那些珍贵的一瞬间,会永远地在原地等你吗?
  "小叔叔……"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嗯,"他也轻声地应我。
  "如果有一天,"我轻声地问他,"甯王他不来烦你了……"
  虽然极其细微,细微得不可察觉,但我还是感觉得到,赵传孙微微地僵了僵。

  如果有一天,甯王累了,他总有一天会累的……
  就像我,就像小狐狸,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累的。

  天全亮前,赵传孙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推开了我,还抱怨我太重,把他的肩膀压麻了。
  临末了,却一回头,叫我一起上朝去。
  我靠……他似乎也恢复了不少元气,那张美脸,又美出奸诈的味道来了。
  于是乎,我很习惯性地匆匆忙忙又跟了上去。

  马车照旧颠颠簸簸,赵传孙照旧闭目养神,权当我不存在。
  我也照旧撩了帘子,边望着外头明媚的春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啰嗦他,他也照样"嗯"一声敷衍我。
  啊呀……马车快到宫门前,我猛拍了一下车壁……忘了给小狐狸买糖糕了!
  糟了,这下找什么借口去南书房?!
  赵传孙猝不及防,忽地被我吓了一大跳,睁开了一双凤眼恨恨地看着我,"你个白痴、蠢货、猪脑!"
  呃……我哭丧了一张脸。
  怎么办……西洋肉翅男童我已经放在龙书案上了……龙嘴我也偷亲过了……那个什么袍子也在他那儿……
  要不……撑个幌子,去取回袍子?!
  那不是显得我很……小气……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赵传孙突然凑近了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挑高了尾音,"来,告诉小叔叔,你那个猪脑子在想什么大事呢……说不定小叔叔能帮你,来,说来听听?"
  呃……我呆呆地看着他……

  眨了眨眼睛,先前,我在想给小狐狸买糖糕的事……后来我在想要回袍子会不会显得小气……
  ……现在……
  现在……我在想……这样也好,小叔叔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也许,这样才是真的好。

  "算了,"赵传孙看了一会儿,突然别开了眼,"你那副脑子也就是个摆设……就安安分分摆着吧,别丢人显眼就行了……"
  说着,他又老神在在地眯起了眼睛,闭目眼神去了,懒得再多一句话。

  我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待我反应过来……我、我靠!


【三十三】

  人生得意,笑春风。
  于是,我就那么靠在椅背上,端着一杯清香袅袅的茶,拈了几个枣,对着那堆得小山高的文书,笑了又笑,笑了还想笑。
  笑到一半,却不由地僵了僵。
  凝望着那堆似乎一辈子都誊不完的文书,我想到了一件事……一件有些伤脑筋的事。
  那天的确我是乘着小狐狸睡着了,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说,没错……也的确是乘着小狐狸睡着了,把该亲的嘴也亲了亲,这个也没错……要命的是……那个时候,小狐狸万一真的是睡熟……了……呢……
  若他那天真的是睡熟了,不是那什么假寐,那我说过了的话,不就也等于没说,亲过了的嘴,也不就等于白亲……
  这一愣神的时间,笔尖居然凝聚了一滴墨,滴答一声轻响落在宣纸上,欢天喜地地就晕开了。
  呃……才辛辛苦苦抄得的几百个字啊!
  也罢,咬了咬牙、狠了狠心将纸揉成一团,推到一边……这抄文书事小,那个表没表到意的事才大……
  狠狠地皱了皱眉头,这意若是没有表到小狐狸那里,那还是要表的,看他那天理也不理我的样子就知道……八成……是对我有些心灰意冷了……
  一想到这一层,心里不禁又有些难过。
  原来,认清了心里的那一份之后,竟然是这样的心境,不知道……之前小狐狸又是怎样过的。
  "唉……"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愣愣地瞪着满书案待誊写的国事民生。
  一回神,却见闵筝云站在面前,微笑着俯看我。
  "小呆,想什么呢?"
  "呃,"我呆了呆。
  为何突然觉得他这样叫我,有些过于亲密了呢?
  "没想什么,"我眨了眨眼,"闵筝云,你别这么叫我了吧?"
  "嗯,"闵筝云微微一笑,"夫君?"
  呃……不是小呆,就是夫君……那还是呆吧……
  夫君两个字,当不起,当不起。
  "那还是小呆吧,"我低头认命,想起祖母吩咐的话,便又抬起脸,高兴道,"闵筝云,我祖母过些天做生日,叫我请些自己的朋友,你能来吗?"
  说完,我便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打算他一犹疑,就说无妨。
  "祖母大寿吗?"闵筝云双眼亮晶晶看着我,问道,"你还叫了谁?"
  我摇了摇头,这军机处我可叫的也就是你一个罢了。
  "就叫了你一个,"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你要有事,也无妨。"
  "嗯,"闵筝云微微一笑,"祖母喜欢些什么?"
  "啊?"我呆呆地看着他。
  "祖母做生日,"他眼神一动,笑道,"做孙媳妇的,空手贺寿,岂不是大不孝?"
  呃……这人也太爱胡闹了……
  "祖母她,"我仔细地想了想,答道,"祖母她老人家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推个牌九吧。"
  闵筝云听了一怔,随即忍住了笑,道,"……好,知道了。"
  "闵筝云,"我还不放心,又说了一句,"那你可一定要来啊,这军机处我就你一个朋友。"
  本以为,这心里的话说出来,闵筝云或许会有一点高兴。
  我是真的拿他当最好的朋友了。
  但是……
  闵筝云神色僵了僵,突然,就黯淡了笑容。
  "最好的朋友?"他反问。
  "嗯,"我不知为何有些胆怯起来,"是啊。"
  闵筝云看着我,良久……突然又微笑了起来,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发,笑道,"最好的朋友啊。"
  "是啊,"我也高兴起来,点头对着他笑。

  后来,很久之后的后来。久到我都忘了这一刻,有过这样的对话。闵筝云笑着对我说,想伤人的时候,刀剑应该钝一些更好,有时候,越钝越伤。他说的时候在笑,眼底却是一片冷然。

  有些话,也许藏着捂着一辈子,也不该对某些人说的。
  如果当时就知道,我是绝不会说。

  闵筝云誊完了自己那一堆文书后,就告假回去了。听军机处的那些人说,闵筝云因能力突出,大约万寿节之后就要外放了,将来任满了,再调回京城里,平步青云是指日可待的事。
  难怪,这两日他老爹闵荣闵大人那张老古板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笑容。
  幸好这两天赵传孙军机处呆的少,不然……缩了缩脖子,不敢去想小叔叔的神色怎变成怎样。
  虽说我与他并非嫡亲的父子,但外面的人不晓得啊,都当我就是小叔叔含辛茹苦生养出来的呢。
  再说了,这闵大人虽然是一介直臣,但就是这种直臣最爱意气用事。
  保不定,他就觉得虽然不得赢了当道奸臣赵传孙,这赢了奸臣之子,也算是很扬眉吐气的事了。
  唉……这奸臣之子也不是好当的,最好是,要么也是一代奸雄,要么就干脆纨绔子弟烂泥扶不上墙,像我这种上不上、下不下的,最是半吊子。
  不仅半吊子……还断了袖……不仅断了袖……还是和小狐狸……
  祖母啊……就让孙儿糊涂了吧。
  孙儿也不想明白了。

  晴日当空,漫天春絮……我就那么在南书房门口来回踟蹰了三百回合不止……内心那叫一个挣扎……真是又挣又扎的……
  "二爷,"小庄子终于看不下去了,"到底要不要禀?奴才都跟您在这儿站了好半个时辰了,二爷,男子汉大丈夫,见皇上,又不是叫你见阎王?"
  呃……这比见阎王还不如,见阎王也就一死,见小狐狸,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这死之前还不得干净!
  "那就禀了……吧,"我一把拉住小庄子,哭丧着脸道。
  "哎哟,那二爷您倒是放开,让奴才去啊,"小庄子急跳着要挣开我,"您这样死活拽着,奴才怎么去啊?!"
  呃……我面如死灰地放开了手。
  "那你……去吧,"哀哀地道,"若皇上不愿见我……那个什么……你也别出来告诉我了……我自己就回去……"
  "呃,"小庄子张大了嘴,翻了个白眼,"二爷,我这不出来告诉您一声,您怎么知道皇上是让你进去,还是让你回去啊?"
  呃……此话在理。
  "那这样,"我拉着他又道,"若皇上传我了,你出来告诉我一声,若他……不见我,那个什么……你就喵一声……我自然就走……"
  小庄子听得愣了神,半天回不了魂。
  "二爷,"半天,他才说了句,"您真是赵大人的……亲儿子?"
  呃……这个……公公好慧眼……我不是。
  小庄子转身进去了,进去前,还不忘狠狠地叮嘱我,不准一不吭声地先走了。
  "放心,"我宽慰他道,"我若要走……也喵你一声。"
  小庄子愣了一愣,随即抽搐了嘴角,转身进去回禀了。

  这时间也不知怎么过的,极慢,慢得极磨人。
  我不由地心算了起来,这小庄子走进去该用多少辰光,然后跪一跪又该用去多少辰光,然后回禀说那蠢猪外头求见又该用去多少辰光……
  怎么算,他也应该出来了。
  却不见人出来,只听见轻轻的一声"喵"。
  我的心一沉,呆呆地站在原地,像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冷水。
  冷嗖嗖的,一直快凉到心里。
  将到未到的一刹间,只见墙根跃出一只花白大猫来。
  "喵……"那猫冲着我摇了摇尾巴,眯着眼睛看了看我,又敏捷地一跃,立刻又不见了踪影。
  呃……呃……呃……
  我心突然跳得跟打鼓一样……这都、这都什么事啊!?
  "二爷,"小庄子不知何时到了跟前,"您怎么又看上墙根了,墙根有什么好看的,快……进去吧……"
  进、进去?!
  "小庄子,"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真的让我进去?"
  "二爷,"小庄子忍无可忍,"您不进去也行,现在不进去,您把头给奴才,奴才替你送到午门去,随便奴才的头也放在您旁边了!"
  呃……我抽了抽嘴角。
  "快去吧,"小庄子绕到我身后,把我往里推。
  南书房……小狐狸……我……

  有些抖豁地一步踏进南书房,一眼就看见小狐狸坐在重重阴影中,看不清切神情如何,心中七上八下地忐忑。
  小狐狸犹在批阅着折子,又不看我。
  这、这预备了一上午的千言万语,叫我如何说起。
  万一……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万一小狐狸对我……情已灭,心已冷……我这一说……
  不会的,我摇了摇头,就算真的那样了,我也要说!
  咬了咬牙,张口就要说……
  突然,小狐狸对着折子幽幽地开了口……
  他说,"你又来干什么?"
  我一愣,突然心中一紧,脚下有些不稳。
  难道,真的……对我已经心灰意冷了吗……
  "我……"我呆呆地看着那个身影,"我来……"
  是啊……我来干什么……
  小狐狸对我已经厌倦了,他已经烦了我了……我还来做什么……
  我勉强地想要笑一笑,却笑不像笑。
  "说啊,"他淡淡地道,还是看着那些折子,"来做什么?"
  一清早打好的满腹底稿,瞬时间犹如泡在水里的画,破破烂烂地化开了……
  我想逃,却被钉在了原地。
  "我……"又张了张嘴,勉强听到自己一丝声音,像是从石头凤梨挤出来的,"……我来……看看我……"
  一句话总算说出了口。
  小狐狸握着笔的那只手,突然一个猛滞。
  只见他低了头,沉默了许久……
  久到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梦中,醒来就没事了。
  只要天一亮,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就像不曾发生过一样,我不过也就是……又那么了一回……
  只是,这一回,我醒着痛罢了。
  无妨……

  小狐狸突然开了口,淡淡地道,"……过来。"
  我呆了一呆,回了神,却不敢信。
  "过来,"他抬起脸,又重复了一遍。
  似踏在虚无缥缈的云层上,慢慢地走近了他。
  "唉,"小狐狸叹了口气,叹得极轻,冷艳的脸上掠过一丝疲倦。
  "我……过来了,"我忐忐忑忑地看着他。
  生怕他下一句,又是要我走。
  却不防,他突然一伸手,将我拉坐在他身上。

  ……近得鼻尖抵着鼻尖……

  腾地一下,我的脸突然就滚烫了。
  那个什么……我想起不该想的东西来了。

  小狐狸抬起手,十指苍白修长,也灵活得很,飞快地就打开了我的领口。
  一丝风吹进了脖子,钻进了衣服,我不由地抖了一抖。
  小狐狸握着我的领子,突然轻轻地冷哼了一声……
  "我……"我才要说什么,突然肩胛骨上一阵剧痛,"哎哟!"
  小狐狸他……竟然一口咬在我肩胛骨上……
  痛!痛得我呲牙咧嘴……
  他莫不是疯了吧?!
  小狐狸松开了牙齿,抬起脸,要笑不笑地看着我,问了两个字,"很痛?"
  痛啊……怎么不痛……你被人这样咬一个试试……
  然而虽然是痛得脑子也裂开了,我却不敢老实回答,天知道,我就那么巴巴地看着他。
  "赵、小、猪……"小狐狸压低了声音,有些咬牙切齿地道,"你怎么还敢来……你……"
  他说不下去了,那眼神却好像恨不得把我挫骨扬灰了。
  "我、我……"我迫切地想要把那些话说一说,然而张了嘴,却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急之下……我……唉……
  我狠了狠心,对准了小狐狸的一双薄唇……
  亲、了、下、去……

  小狐狸怔住了……他完全不反应……眼看这就要维持着这个么诡异的姿势僵持下去,我只好一狠心,闭上了眼睛,闭得紧紧的,又猛地将舌头压了进去……呃……痛……好像撞到他牙齿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这独角戏唱得快要黔驴技穷了,再唱下去,就要有些难看……
  "唔……"
  小狐狸突然轻哼了一声,按住了我的后脑勺,反客为主地加深了这个吻……

  那个怎么说呢?
  大约是天昏地暗……神魂分离了……

  待他终于放开我的时候,只觉得嘴角拖出了一丝湿意,我意识模糊地看着眼前的那张脸……只觉……尚不足……

  "嗯……"小狐狸望着我,暗哑了嗓子,低低地问了句,"想我吗?"
  呃……我一愣,只觉得整张脸烧得滚烫。
  这个……想啊……自从想通的那一刻起,我就时时刻刻在想……
  "嗯?"他眼神里有着期待。
  "那个什么……"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脸,唉,这都什么世道啊,"什么想不想的……那个什么……唉……这种事情……怎么说呢……"
  越说越小声,越说越觉得自己又要去午门喝茶了。
  谁料想,这次小狐狸居然没有变脸。
  只是……抬手轻轻地抚着我的肩……低声地呢喃道……
  "……我是想你的……"

  ……心中突然地一紧……

  就在我愣在小狐狸身上,那一句话憋在心里的时候……小庄子领着一群小太监进来了……仿佛时光倒流,刘飞刀当年的风采又重现了……一群小太监各个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两腿发抖……只有小庄子一个,很淡定地托着食盒子,轻声喝令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首先,无须惊慌;其次,摆了桌椅;第三,就等我和小狐狸放开了彼此了……
  我听到身后那些响动,也是一个吃惊,本能反应地转身去看。
  不过,这一转身不要紧,要紧的是,刚才被小狐狸解开了衣服,这一转身,露出了胸前一片春色。
  小狐狸恨恨地把我扳了回去,又恨恨地拉好了我的衣服。
  "赵、小、猪,"他有些恼怒,"你是不是活腻了?!"
  "呃,"我愣了愣,诚实地道,"……没有……"
  "下去,"小狐狸突然口气阴阴地道,"从我身上下去!"
  呃……翻脸比翻书还快……
  刚刚明明亲口说想我的,居然又推我下去……唉……
  我悻悻地站起身来,不甘不愿地看着他。
  小狐狸却早已收敛了神色,又拿起了折子,头也不抬地道,"一边坐着,给我好好吃饭去……"

  一边坐着,好好吃饭?
  我转头看看,果然小庄子已经摆了高几桌一张,连食盒都打开了,那几样精致的菜肴,正冒着腾腾热气,颇为诱人……
  但是……
  我是不是上当了?!
  我睁大了眼睛,转向小狐狸……难道他早就预备好了给我饭吃,那还咬我,还装作一副要决绝的样子?!
  "赵、小、猪……"小狐狸像是未卜先知似的,凉凉地开了口,"我本想让你吃了就滚的,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呃……没有了……
  我立刻马上地挪了过去,幸好,幸好。

  这一顿饭,我吃得极为惬意……人生得意,笑春风嘛。
  南书房里安安静静,只听见我吃东西的声音,或者小狐狸翻折子的声音。
  我那张高几就摆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吃一口饭,还能抬头看一眼他。
  小狐狸也不搭理我,只见他时而飞快地批注着什么,时而又稍停了一下,微拧着眉,在想什么,一旦想透了,便又立刻落笔。
  这样的小狐狸,宛如神祗剪影。
  竟然,与我那么近。

  "傻笑什么?"不知何时,待我回过神,小狐狸正站在我面前,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我。
  我嘿嘿地笑,却不回答他。
  "蠢材,"他也低低地一笑,随口问道,"好吃吗?"
  "好吃,"我看着他,还是笑。
  "是吗……"小狐狸眼神一动,指了指那碗油焖笋。
  我忙夹了一块,放进他嘴里。
  祖母啊……你看……孙儿我多会疼媳妇……嘿嘿……
  正暗自高兴呢,突然听到小狐狸如是问了一句,"祖母要做生日?"
  "啊?哦……是,"我奇怪地看着他。
  "你还请了些人?"小狐狸又问。
  "嗯,嗯,"我点了点头,"就请了闵筝云一个,其他我也没什么朋友。"
  "是么,"小狐狸眼神淡淡地一瞬,"那怎么不请我?"
  呃……夹着菜的筷子就那么停在半空中……
  "你、你?"我这次是彻底傻了。
  我请他做什么……谁家祖母过个生日会来请皇帝的?!
  "祖母喜欢什么?"小狐狸不等我回神,又抛来一个问题。
  呃……这个还容易些……已经回答过一次了。
  "喜欢推牌九,"第二次回答就是顺啊。
  "推牌九……"小狐狸若有所思,忽而看了看我,似笑非笑地道,"去跟祖母说一声,我是要来的。"
  啊?!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这世上居然就有这样的事,听说皇上要去给我祖母贺寿了,那原本斜着眼睛看我的例如榜眼探花等一干人突然就都要去贺寿了。结果算了算,冲我面子,其实应该说是冲小狐狸面子去的,居然也不必冲赵传孙面子去的少,两下里居然也平分秋色了。

  等我回了家,垂头丧气地这么跟祖母一说。
  老太太立刻乐坏了,连连地夸我能干。
  说是什么太祖爷爷加上祖爷爷加上我爷爷加上赵传孙,也不如一个我。
  我本想说一个"好"的,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赵传孙他阴恻恻地进来了。
  我和祖母连忙闭了嘴,打着哈哈地换了个话题。
  "祖母……"我想说……原来你也怕小叔叔啊?
  "宝儿,"祖母拍着我,小声道,"别惹他去,你小叔叔这两天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整天阴着个脸。"
  我立即点头,急忙地扒拉了几口饭,躲回自己房里去了。

  眼看着祖母的寿辰就要近了……唉……


【三十四】

  祖母寿辰将近,这些天与赵传孙见少离多。
  这一天下了朝,出了军机处,我走在他身后,两人一起离开这皇城回家去。
  半途,赵传孙突然说了一句,要去城楼上站一站。
  虽说是不明所以,但还是陪着他上了城楼。
  眨眼仲春已到,站在这高高的城楼上,一眼望去,延绵不绝的金顶映照在碧空下,闪闪烁烁,极为赏心悦目。
  "小叔叔,"我轻轻叫了他一声。
  却不见他回应,只见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极目远望,似乎望向了皇城外的千里万里那么远……
  "甯王他,"赵传孙突然开了口,带着一丝笑意,"说要走。"
  甯王要走……我愣了愣,看着小叔叔的侧影。
  那侧影,在如此蔚蓝天空下,居然寥落如冬。
  让人不禁想要……把心掏出来,去安慰他。
  但是……我注目地看着他,笑了笑。
  就像这延绵山河一般,过了一程,便是一程,过去的了,怎样再回头。
  "你说,"赵传孙又问,"我该不该放他走……"
  小叔叔依然没有回头来看我,像是问着眼前的一片虚无,更像是扪心自问。
  该不该放他走……我低敛了勉强的笑容…这样话来却来问我。
  忽然,一阵风起,迎风而立的赵传孙,发丝飞扬,衣袍翻飞……一瞬间,我错觉,他似乎就要随风而去了。
  "小叔叔!"一声惊呼,我箭步冲了上去,紧紧地拉住他。
  "啊?"他一回头,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慢慢地放开了手。
  他就在眼前,方才那一刻仅是错觉罢了。
  "蠢货,"赵传孙笑骂道,"你又乱想什么呢?"
  赵传孙突然伸出手,包住了我的两颊,眼神幽深地看着我。
  "来,说说,"他勾起嘴角,顿了顿,问道,"该不该放那个白痴走?"
  "唔、唔……"我挣扎,想逃出升天去,却逃不脱,只好答道,"留他……过了祖母的生日罢……"
  一句话说出口,自己也不知道心底流淌的到底是水还是冰。
  "……留他……"赵传孙眼底粼粼地一动,"你说的?"
  我拉开了他的双手,这个……我受不了。
  城楼上,依旧春风阵阵……这春风吹过了万里河山,不知在哪里,才能够终于停歇……

  小狐狸……我把那张冷艳隐忍的脸放进心里想了想,心里的凉意退去了一些……再退,却没有余地……

  给小狐狸买糖糕的事,我有一回颠颠地跑去跟他说了说。
  小狐狸怔了怔,不过,却看不出大欢喜来,就那么说了一声好。
  好了之后,我四下望了望,看准了没有旁人在,就想去亲他一亲。
  这就坏了事,小狐狸冷笑了一声,淡淡地说了句,"赵小猪……如今你胆子越发大了啊……"
  我一吓,立刻退后了一步,巴巴地怯怯地看着他,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却不料,被他一把拉了过去,二话不说地亲了下来。
  这南书房,如今也是时时如春,刻刻温煦啊。
  我这么一想,便微微有些荡漾起来……

  七荤八素间,却瞥见了他书案上打开的那一本折子……
  "……臣深察暗访……终探得暗流一党掌印暗号……万寿深恐有虞……"
  朱砂描摹的图形,却与我那日捡得的银丸薄绢上的图形……一模一样……
  不由地整个人僵直在哪里。
  "喂,"小狐狸不满地将手探了进来,"蠢材……"
  ……万寿节……
  小狐狸不能有事!
  我反手抱紧了他,恨不得就此掐进自己身体里去。

  仲春深深,有时温煦,有时料峭。

  "祖母,"晚上我在祖母膝前承欢,只觉得这一刻最是轻松,"今儿孙儿在军机处得闵大人夸了……"
  闵大人,我那古板脸前岳父,今天突然吃错药似的,冷不丁夸我了一句,夸我本性纯良。
  夸得我一时有些晕,险些找不到北在哪里。
  待找到了北之后,我便暗下决定,从今而后,要更加奋发努力。
  俗话说的好,笨鸟先飞,勤能补拙。
  虽然今天他只是破例夸了我本性纯良,保不定,他哪天也改观了,夸我一句办事明白呢……
  这样一想,我忍不住嘿嘿地笑。
  "宝儿啊,"祖母一眼看出我心里的幻想,说了一句,"本性纯良最好,我们家富贵三代,不愁吃,不愁穿的,祖母可不想要你做什么大事,光大什么门楣,你可别像你那小叔叔,什么事情都挑个尖,累死累活,自己心里还不得痛快,明白?"
  "明白,"我愣愣地点头。
  祖母,你这不是叫孙儿靠祖荫,不求上进么……唉……
  "宝儿,"祖母突然笑道,"闵家那孩子不错啊……"
  "啊?"我吃了一惊,这话题转得怎么那么快啊。
  "他把寿礼都送来了,"祖母眉开眼笑,"看来他真的当你是朋友,好,好,你们好好结交,将来相互扶持着!"
  "呃,"我又愣了愣,这闵筝云送得什么啊,把祖母哄得这样高兴。
  别是什么大得了不得的礼吧,这叫我怎么还这个人情啊……
  "祖母,他送的什么啊?"我有些好奇地问,"看您高兴的。"
  "嗯,嗯,这孩子贴心啊,"祖母赞叹道,"我一个老太太了,也做了那么多年生日了,从来不见你小叔叔那个杀才,送那么贴心的东西来,闵家这孩子好,有心思……"
  "呃,"我忍不住又道,"祖母,他送你什么了,莫不是城郊给您置了栋花园?!"
  不是吧……那样我要赚多少年薪俸,才还得起的啊?!
  我皱了皱眉,愁上心头。
  "什么花园不花园的,你这个孩子,花园银子那不是俗物,"祖母眉开眼笑地朝身后的大丫鬟招了招手,"去,再去拿来,给二爷也看看……"
  呃……既然是能够拿来的……看来这礼还没重过头……
  我翘首以盼,那丫鬟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端着一个颇大的锦盒,奉给了祖母。
  祖母心满意足地打开了盒盖……满满一盒的骨牌……
  一看就知道,纯正的乌木,金漆墨染,贵重,却无比雅致。
  但是……我抬头看了眼祖母,嘴角一抽。
  "祖母,"实在是忍不了,"这个东西……就不俗了?"
  啪地祖母一掌拍在我脑后,笑骂道,"这推牌九……再雅不过,那都是有大智慧的才玩得的,想当年,你爷爷还是我手下败将呢……唉……这一晃眼啊,身边连个陪着抹牌的人都没有了……老了,老了……"
  "祖母,祖母,"我忙一把揉进她怀里,"您不老,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宝儿就是贴我的心,"祖母眉开眼笑,又摸了摸那盒子骨牌,说了一句,"东西是好……就是模样含蓄了一些……"
  呃……我默默地转头……
  难道,您老想要一副金镶玉的?!……那推起来,不嫌沉啊……
  那该多俗的人才送得出手啊……

  话说,当时,我确是这么想的。
  一副金镶玉的骨牌,那是俗得晃眼啊!
  不过,过了几日,我就迫不得已,一蒙眼睛,不去看,不去讲,不敢腹诽半句了。
  小庄子公公亲临了丞相府,在正厅里袅袅地宣了旨。
  "……免跪接旨……封赵老太君一品诰命……赐寿诞贺礼……金镶玉骨牌一盒……钦此……"
  明晃晃的金镶玉骨牌一盒,祖母笑得合不拢嘴。
  我一低头,当作没看见,回自己房里去了。

  赵传孙回来了,祖母便拿出小狐狸赐的这一盒,给他看……赵传孙撩起盒盖只瞄了一眼,冷哼了一声,就放开了手,啪地盒盖就盖上了。
  赵传孙说了一个字……俗……

  岂料,这样的事情,居然还不算完。
  隔天,甯王的寿礼也来了……居然……也是一盒骨牌……
  金灿灿……亮晃晃……
  一副从古至今都未见过的,全金打造的骨牌。

  "祖母,"祖母寿诞前,我曾问了问,"您哪副用得最趁手?"
  老太太回头瞪了我一眼,就继续抹她那副金骨牌了。

  这些事情,也只能权当作一时之乐罢了。

  次日,我将那颗小银丸揣在了香袋里,带到了军机处,趁方便时,将闵筝云拉到了一边。
  自从那日在井边乱草堆里捡到,打开看过一回,那个以后,我还真的是没有再仔细看过。
  一来,因为那张薄绢上是微字,家里也不曾有那个西洋放大镜。
  二来,说实话,要去深究这薄绢上的内容,我心里始终有些怕。
  怕……只怕是……某人牵扯在其中……
  "闵筝云,"我有些忐忑地等着结果,不免又四下望望,确定没有旁人在看我们,"怎么样,上面写的什么?"
  闵筝云一抬眼,有些凝重地道,"你真的要知道?"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刚才我将银丸拿出来的时,闵筝云也是这个表情,还有些惊讶,看来果真不是什么好事。
  但不管怎样,知道总比不知道的好。
  "是暗流,"闵筝云看着我,言简意赅地道,又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来的?"
  "这个,"我有些紧张起来,"那日小庄子领着人往刘大公公跳的那口井里撒什么,他们走了以后,我在井边乱草里捡的。"
  "小呆,"闵筝云轻叹了一声,"你怎么总是牵涉上这些事……"
  呃……我愣了愣,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如此。
  我也想闭上一双眼睛,什么都不看见算了。
  一边是小狐狸,一边是……心中一冷,如果真的是小叔叔……我该如何……
  "怎么样,"我问他,"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闵筝云看着我,没有立刻回答,半晌,又轻叹了一口气,反问道,"你真的要知道?"
  我点头,我想知道。
  与其一无所知而无能为力,不如知道,知道还可以……可以做什么呢……心中一片模糊……
  "万寿节,"闵筝云低垂了眼帘,轻声道,"暗流就会有所动作,大约是逼宫吧,这上面说的含糊……"
  逼宫……
  "谁要逼宫?"我突然惊道,没有兵权在手,怎么逼宫……
  小叔叔他手中并没有兵权啊……
  我一怔,如同被雷电劈中了顶心,小叔叔是没有……但是,甯王有……甯王当年虽然交了虎符,但是这些年来镇守边关,养精蓄锐,大约早已是拥兵自重了……
  难怪,难怪那天在城楼上。
  ……甯王他,说要走……
  小叔叔曾那么对我说,那时,他到底究竟在说什么……
  ……留他,过了祖母的生日罢……
  我如是回答,天啊……我都说了些什么……

  "小呆!"闵筝云突然一把抓住了,低声惊呼。
  "闵……筝云……"我缓缓地抬起头,有些摇晃地看着眼前的人。
  "你怎么了,"闵筝云眼神骤然缩紧,惊慌失色地看着我,仿佛我才死了一回似的,"你怎么了?"
  "闵筝云,"我苦笑着,叫他的名字。
  闵筝云……我大约做错了一件事……大约那个时候小叔叔是想回头……而我却在城楼上推了他一把……
  "小呆,"闵筝云紧紧地拉着我,半天,突然说了句,"我们离开这里吧……"
  "什么?"我愣愣地看着他。
  "我们归隐田园去,"闵筝云眼神温柔似水,就那样看着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吗?"
  他在等我回答,仿佛他说的是真的。
  "可是,"我看着他,不敢轻易地回半个字。
  归隐山田……逍遥自在于山林云间……那是很好的……
  但是,闵筝云的仕途才刚开始。
  他就像那才展翅的大鹏,只该遨游九天啊……
  而我,若是从前,大约是无妨。
  但是如今……
  我定了定神,勉强地一笑,说了两个字,"不行。"
  闵筝云眼底掠过一片神色,随即有些疲倦地放开了我。
  "闵筝云,"我看着他,轻声道,"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不想连累你的前途……如果我将来有个……呵呵……要是倒了霉……要人头落地了,还得麻烦你来给我收个尸呢……你要是归隐山林了,我怎么办……我可不能在那乱葬岗啊,从小我就怕生人……怕黑、怕冷……"
  我就那么絮絮叨叨地胡说八道着。
  闵筝云就看着我,静静地听我说。
  "小呆,"他柔柔淡淡地一笑,"别胡说了……"
  "我说真的,"我眨眨眼睛,冲他笑。
  我说真的……我真的怕死,更怕死了变孤魂野鬼的孤单……
  "好了,知道了,"闵筝云终于微笑了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似许诺一般地道,"夫君,你尽管放宽了心,只要我还活着,绝对保你周全……"
  我一愣,也笑。
  只要他活着,我不仅要他活着,还要他开开心心地活着。
  那枚小银丸,我便交给了闵筝云,他亦答应我,在真相大白前绝不泄露出去,叫我放心。
  只要、只要……在万寿节前查清楚,小叔叔他到底……
  这样能够在此前查清楚,及时地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就可以了。
  我如是安慰自己,也如是下了决心。
  小狐狸……虽然我与你,已然是那样的亲密;但是,小叔叔他……是我至亲的人。
  祖母说过,无论如何,他都是我……至亲的人。
  原谅我瞒你一时……
  "小呆,"闵筝云轻声唤回了正在神游的我,微笑地问了一句,"你刚才说……最重要……是真的?"
  呃……我看着他……
  没错,我刚才是说了……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这个是没错……
  但是他这么个断句……是不是有些歧义啊?
  再看看闵筝云,盈盈地微笑着。
  算了……我一点头,也懒得去计较字眼了。

  春日迟迟,我独自一人坐在窗下……祖母的寿诞就快了,也就这两三天的功夫,小狐狸的万寿节和祖母的寿诞很近。
  万寿节啊万寿节,一时有冲动,想劝小狐狸别过这生日算了……也只是想想,我摇了摇头,根本是无稽之谈,没有可能的事。
  先不说,小狐狸头一个就起疑。
  那万寿节的事,老早就昭告了天下,板上钉钉,哪里是我这一双小猪蹄拔得出来的……
  唉……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那在世的诸葛。
  若是这暗流真的要在那天有动作了……等下,我顿了顿,捧着茶,想到了一件事……如是小叔叔真的与暗流有关,那么应该也有什么联络文书,就像那张薄绢,若是真的有那种东西,那不就可以确定小叔叔是不是和这件事情有关了吗……要找那样的东西……小叔叔的书房……

  "二爷,"墨玉有些狐疑地盯着我,"您这是要干嘛?"
  "嘿嘿,嘿嘿,"我讪笑,"我要进去找……找本字帖……"
  "找字帖?"墨玉怀疑地看了看我。
  "是啊,"我忙点了点头,"找字帖……练练字。"
  墨玉看了我半天,突然说了一句,"也是……您那一手字,真的该练练了!"
  呃……我靠……
  说罢,他就让开了门,让我进去了。
  我一进去,便转身关门。
  只听见,墨玉在外面问,"二爷,你找个字帖,怎么跟做贼似的?"
  我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他,便憋着一口气,静等他走……
  听着他脚步声真的走了,我才放下心来。
  赵传孙的书房……笔林书海……蔚为壮观……
  叫人……唉……不知从何下手啊!
  只好,先细细地把书架上一行行的古本、孤本、珍本……都一一地拿出来,抖一抖,放回去……
  这一抖,有些陈年旧书,就散开了一阵细灰。
  阿嚏……我生生的一个喷嚏自己捂住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待我把所有的书都抖了一遍,两只手都快断了,还是没有半点发现。
  心里又是沮丧……又是有些高兴……
  转头一看,还有那张书案……那几个闭得紧紧的抽屉。
  要不要也一并拉开了看看,我有些紧张,咽了口水,案子镇定了一下。
  这书房里的犄角旮旯我都查过了,就剩下那么几个抽屉了。
  拉开看一看,若是没有,就天下太平了。
  若是有……
  我垂下眼帘,眼神一黯。
  若是有……该怎么办?
  若是有……我慢慢地拉开了最底下的那个抽屉……手抖得慌……心跳飞快……
  一叠子纸……整整齐齐地摞好了在哪里……
  抖着手,我抽了出来,拿到了亮处来看。

  不是什么阴谋诡计的联络文书……我看着那一行行墨迹……是甯王写给小叔叔的书信……从下到上,有些已经信纸泛黄了……有些是最近的……从甯王离开皇城那天,就开始了……一直到如今……
  信中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就是些琐碎的事,却看得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甯王到了边关,边关生活艰苦,他冻病了一回……也难怪,那时他还刚出京城……依旧一个纨绔子弟……
  再后来,便说些打仗的时……
  都是说他打了胜仗,倒不见他像上次那样说起什么蜈蚣阵……
  再到后来,大约打仗太忙了,只报了平安两字……

  我呆呆地看着那些字迹,仿佛看到过去的十几年……那个霸而美的甯王,独自一人……

  突然,门被人推开了……
  我一惊,抬起头。
  赵传孙站在门槛边,远远地看着我。

  "你在做什么?"


三十五

  赵传孙就那么远远地看着我,烛光一动,他的人影也跟着动……
  "我在找……字帖……"我愣在当场,搬出了事前对墨玉的那套说辞,"想练练字……"
  然而,满书案甯王的书信,此刻,是怎么也来不及塞回抽屉里去了。
  赵传孙走了进来,自然也是看到了,却居然,没有当作没看到一样……
  "找到了吗,"他看着我,淡淡地问了一句。
  "没有……"我抬着脸,仰看着他。
  他笑一笑,动手将甯王的那些书信收拢了起来,合一合,依旧放回了那抽屉里。
  抽屉轻声地合上,那些往事,那些流年,便又重被关了起来。
  看着这一幕,以及这一幕中,如此淡然的赵传孙……
  "小……叔叔?"
  此一刻,突然很想问他,那些书信他究竟有没有看过?
  若是看过了,怎么能够这样的冷静;若是没有看过……又何必不告诉甯王一声?
  "你想问什么?"赵传孙似一眼看穿了我,眼底掠过一丝深浅,看着我笑问。
  "小叔叔,"我看了看他,居然一鼓作气地问出了口,"在你眼里,甯王是怎样的一个人?"
  赵传孙一怔,大约很是意外,我会如此直白地问了出来。
  他站在原地,居然微微笑了笑,笑得极淡。
  "他本是……"赵传孙顿了顿,又笑了笑,"一个极自由的人。"

  小叔叔的回忆里,甯王曾是那个飞扬跋扈却自由自在的少年。
  人生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是和那时的甯王;
  人生第一次花街柳巷,也是和那时的甯王;
  人生第一次伫立朝堂,也是和那时的甯王;
  如果时间停在那样的时候,也许更好……

  "他算是……"赵传孙淡淡地笑着,"……最好的……朋友吧……"

  语气一点,落在最后那个"吧"字上,犹如天边千变万化的云,看得见,却捉摸不透。

  "那现在呢?"我看着赵传孙问。
  "现在……"赵传孙神色明灭,淡淡地道,"他变了很多。"

  变了很多……我看着赵传孙,不由地猜想……他说的变了很多,究竟是如何的变了很多,是不是如果事情能够重来一次,他或许会放弃赵家的一切,不让某人变化那么多呢……

  "那小叔叔,"我轻轻地呵了一口气在自己掌心,突然地觉得有些冷,大约这仲春还是有些料峭罢,"甯王他还走吗?"
  赵传孙勾起了嘴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神一动,"……会走的。"
  我抬起脸,看看烛影中的赵传孙……不禁叹了一口气……

  小叔叔啊小叔叔……你留下了别人十载流年……难道要那个人带着一个空壳子走吗……何况甯王的前途还是在边关战场上……

  "好了,"赵传孙突然伸手拍了拍我的脸,"废话真多,那个白痴有什么好说的,你要找的帖找到了吗?"
  "呃,没有,"我一愣,呆呆地看着他,他是真的如此淡然吗?
  "你要找谁的?"赵传孙状似漫不经心地道,眼神却掠过那只紧闭的抽屉。
  "王羲之的,"我随口诌道,"……兰亭序。"
  "哦,"赵传孙微微一点头,信口说了一句,"人之相与,俯仰一世……"
  看了我一眼,走到书架那里,随手抽出了那一本帖。
  我接过贴,忍不住厚着脸皮追问了句,"什么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啊?"
  赵传孙先是一愣,然而眼神微微地一眯,口气有些古怪,"你不知道?"
  "呃,"我有些慌张起来。
  的确是不知道啊,但是,被他这么一看,我怎么突然觉得好像学里的老师有讲过呢?
  "蠢材啊蠢材,"赵传孙啧啧摇头,眼神怜惜地看着我。
  "呃……"我呆呆地瞪着他,"真的不知道啊。"
  "我说,小蠢货,"赵传孙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不知道也无妨,人前不要问,哼哼……"
  哼完之后,他斜眯着一双凤眼看我。
  我讪笑着接过了那本帖子。

  恰此时,只听见有人轻声叩门。
  赵传孙看了我一眼,便轻声"嗯"了一声,门应声尔开,是墨玉……
  "相爷,二爷,"墨玉似乎忍住笑的样子,"老太太找二爷呢,我跟老太太说二爷在这里,老太太说让相爷一起过去……共商大事。"
  赵传孙微微皱了皱眉,"什么事?"
  "相爷,请去了就知道,"墨玉笑笑,看着我们俩。
  唉……我低了低头,偷看了一眼赵传孙。
  赵传孙轻哼了一声,抬脚就先走了出去。

  祖母所说的大事,还真的是兹事体大。
  "祖……母?"我愣愣地张大了嘴,要死的心也有了。
  赵传孙在一旁也不说话,抬着削尖的下巴,要笑不笑的。
  "宝儿啊,祖母可是为了你好,"祖母语重心长地道,"你可不能辜负了祖母的一片啊……你说是不是?!"
  祖母猛地转头,朝赵传孙猛使眼色。
  赵传孙动了动嘴角,淡淡地道,"嗯,老太太说的是。"
  "就是啊,"祖母高兴了,"这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这闵家的姑娘命薄,不能连累我们家宝儿一生一世啊,宝儿听话,祖母这回可是把那些大人家的姑娘们都请了来了,各个都是好模样、好性情……"
  "祖母……"我张嘴想打断,却根本插不上话。
  "宝儿,你听祖母说啊,你也不用脸皮薄,就隔着屏风看一看,看准了,"祖母说得眉飞色舞的,"看准了啊,你就使人悄悄地来告诉祖母,祖母就让你……你那个千刀杀的小叔叔……去跟皇上说,你想啊,这大好的宴席上,皇上自然不能推辞,必然就当时指了婚!"
  呃……祖母说得兴高采烈,我听得背后冷汗之流。
  眼神一直瞄啊瞄地看赵传孙,只盼着他说一句,好救我出生天外。
  祖母这主意好虽好,但是……实在是太凶险。
  什么当场看准了,什么让小狐狸给指婚……这都是要人命的事啊。
  赵传孙也不是没看见我一脸的垂死,却抿了嘴,站在一边微微笑。

  ……唉、唉、唉……连叹三声……
  祖母啊,让小狐狸给我指婚,亏你想得出来。

  那一夜,我睡得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睡过去,就看见小狐狸在梦里问我,到底要不要给我指婚……我说一声要……他便冷笑一声……再说一声不要……他便干脆扔下我走了……忙忙地要去追,追到面前,那人一回头,却不是小狐狸,竟然是赵传孙……再要去拉,却顿时消失不见了……

  一夜乱梦啊乱梦,醒来的时候,却早已天大亮。
  墨玉候着我起身,进来告诉我说,赵传孙他有事,叫我自己军机处去。
  我哀叹一声,只好自己一个人坐了马车,往军机处去。
  因马车上没有赵相爷,也没有当年的御前大公公刘飞刀拿着明晃晃的御赐金牌,因此只能到东角门,剩下那一路,只好我自己一个人,结结实实地一步步走进去。
  话说,人一旦时运不济起来,但是什么事都能遇到。
  才走到一半,头顶突然聚起满天的黑云来,每一会儿,一阵妖风旋地一扭,劈头一声电闪雷响,兜头就是瓢泼大雨。
  这雨凶狠,将人从外到里浇了个透心凉。
  眼看着军机处还在百丈开外,我整个人却已经淋得七荤八素,滴滴答答,好像才跳出水塘子的落水鬼一般。
  正失魂落魄间,一把油纸伞遮到了我头上。
  我抬眼一看……小狐狸……
  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呃……"
  一时之间,我是不知道该说一声谢,还是先将那个什么事坦白了?

  就这么,被小狐狸半道给劫到了一个地方。
  "这是哪儿?"我新奇地四处看,却忍不住鼻子里一痒,"阿、阿嚏!"
  小狐狸看了我一眼,忍了忍,别开了眼,淡淡地道,"……北海殿。"
  北海殿……北海殿是哪里……
  这皇城中,居然有这么一处从未闻名的宫殿?
  "蠢材,"小狐狸有些恨恨地道,"这里僻静,你就在这儿洗,换了湿的。"
  果然屏风后面,小狐狸已经叫人备下了浴桶。
  满满一桶热水,热气腾腾。
  "哦,"我点头,伸手就要脱去湿衣服。
  小狐狸眼神一动,恨恨地道,"后面去脱。"
  呃……我一愣,忙跑去屏风后面……
  真是的,这又不是没见过……至于这样吗?
  "那你呢?"脱到一半,我突然想到了,伸出头去问。
  小狐狸正坐在一张高椅上,见我伸出头来,微微地皱了皱眉,淡淡地道,"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我看着他,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地就笑了。
  他说……等着我……
  我嘿嘿地缩回了头,喜滋滋地继续脱我的衣服,突然觉得这被雨浇也没什么不好的。
  有些快活地跳进了桶里,热水满满地溢过胸口,那叫一个舒坦啊。
  舒坦归舒坦……
  "小狐……"想要那么顺口叫一声,想想还是不太好,随即改了口,叫了声,"……皇上?"
  "什么?"屏风外的人淡淡地应了一声。
  "没什么,"我撩起水花,高兴地道,"你方才不吱声,我以为你走了呢。"
  屏风外静默了一小会儿,我不由地竖起了耳朵。
  "没有,"小狐狸似乎极为忍耐地挤出了两个字。
  "哦,"我心满意足地继续撩水花,只听见水哗哗地响,极为惬意,"……对了,我问你一句话……"
  "问,"屏风那边极快地说了一个字。
  "那个什么兰亭序,"我掬起一把热水,浇在自己脸上,猛吸了一口气,"……'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是什么意思?"
  这次,屏风那边的静默比上次又稍久些。
  "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哦,"我想了想,厚了厚脸皮说了句,"那天临王羲之,看到这两句话,觉得再好不过……就想知道……"
  屏风那边,久久的沉默。
  久到我又想确认,他还在不在……
  "赵、小、猪,"听口气,小狐狸有些咬牙切齿,"你不知道什么意思,怎么就知道好不好……了呢!"
  呃……我正要撩水的一双手,一顿,有些尴尬地僵在哪里。
  却突然,小狐狸出现在了眼前。
  "呃……"我抬眼呆呆地看着他。
  怎么这人就过来……了呢?
  小狐狸一张脸,冷艳中泛出一丝绯红,咬牙切齿地看着我,一把擒住了我的下巴,要笑不笑,"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是不是?!"
  我想说……是……下巴却在人家手里。
  "就、是、说,"小狐狸眯了眯眼睛,挑高了声音道,"跟你这种白痴在一起,一辈子荒废了都还不知道!"
  呃……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唔……
  冷不防,他就狠狠地吻了进来。
  纠缠得七荤八素,才又放开……
  氤氲水汽中,小狐狸暗哑了嗓音低声问道,"……要吗?"
  "……要,"我轻声一笑。

  一年只一春,春过了无痕。
  这漫天柳絮,遍地春光,如何能够不要,如何能够让它空去了。
  那日的事,就像是春日里的一场梦。
  梦中春暖花开,莺声鸟语,梦醒后,却怎样都回想不起来。
  小狐狸啊……与你这一场,难道是我在梦蝶吗?

  "我说……"看着小狐狸犹自穿衣的背影,我系上了中衣,问了句,"我的那件袍子呢?"
  今天那件湿透了,恰好那天盖在小狐狸身上那件,拿来替换不是正方便。
  小狐狸穿衣的背影顿了顿,淡淡地回了一句,"什么袍子……不知道。"
  啊……我愣了愣……
  不是吧,一国之君,居然连我的一件袍子也要坑了去?
  "就、就是……"想说那天盖在你身上的那件,待要说出口,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就是那天那件啊!"
  "赵小猪,"小狐狸突然回了头,勾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道,"……哪一天,哪一件?"
  呃……我一愣,随即别开了脸。
  也罢,不就是一件袍子么,就当肉包子打了狗了。
  家里袍子也不缺这一件,碧烟虽然是天天经常问起,也不是第一回搪塞了……也罢,也罢,无妨,无妨。
  只是……
  "那我,"我抬了抬手,小狐狸的中衣,袖子也略长过了一些,"袍子也穿你的?"
  "嗯,"小狐狸居然就那么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小狐狸的外袍……他居然也有平常的外袍,只是十分新,大约也没有穿过几回。
  外袍比中衣更甚,我抬手,发现长过了半个手掌。
  "长了,"我看着小狐狸说。
  "没事,"他看着我说。
  "我还得去军机处,"我有些为难,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我自己的衣服啊,更不要说,军机处那个地方是个人眼睛都雪亮的。
  "嗯,"他淡淡地笑了笑,勾起嘴角,道,"那你说怎么办?"
  呃……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就这么去呗。
  "就这么去,"我认命地道。
  "嗯,"他又笑了笑,似乎很是愉悦。
  见我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又好心情地关心了一句,"又怎么了?"
  我闭了闭眼,看来他此刻心情还算好……
  这么说的话,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我有件事……要与你说……"小心翼翼地开了个头,我巴巴地看着他。
  "说,"小狐狸大约是愉悦了,便一时大意了。
  "那我说了……"

  于是,我就说了。
  我极其小心、几乎字字为营地把祖母的念头说了一遍……寿宴那天,会有哪些大人家的姑娘们来……我会在哪道屏风后面,马马虎虎地看上几眼,只为了敷衍祖母……祖母会怎样撵着赵传孙一定来请小狐狸赐婚……等等……云云……
  我越说越小声,越小声小狐狸便脸色越差,他脸色越差,我便越小声……

  "赵、小、猪,"小狐狸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终于说了句,"你个该死的蠢材……"

  他一声,似有些怨恨;我听在耳朵里,似有些心疼。

  北海殿,我只知道人生最快乐,此时是在北海殿。

  出了北海殿,已然是雨过天晴了,小狐狸自然是回南书房去了。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他走远……才迈开了脚步。
  一路走去军机处,一路心情却好得很。
  不由地哼了几声小调……
  待到军机处门口的时候,却一个停顿,有些讪讪地看着门口站着闵筝云与两位颇为脸生的文官。
  看样子,也是遇到了,闲聊几句。
  闵筝云一回头看到了我,盈盈地一笑,眼神在我身上转了转。
  我有些尴尬,匆忙打了招呼,自己先溜了进去。

  只一小会儿功夫,闵筝云便进来了,还抱着一卷五丈长的东西。
  "小呆,"他眼睛看着我,"你穿的谁的衣服?"
  呃……我慌了一慌,随即强子镇定了。
  "半途淋湿了,"忙忙地扯谎道,"赵二给我……爹送衣服,我就先拿来穿了。"
  "是吗?"闵筝云有些怀疑似的,忽然噗地一笑,"有些大。"
  "你抱的这是什么?"我忙转移话题。
  "这个啊,"闵筝云腾出一张书案,展开了纸卷,"江南道台送来的一张地图。"
  闵筝云小心翼翼地将地图铺展开来……浩浩荡荡,仿佛山河岁月……一瞬间映入了眼帘……
  我惊叹地看着那一笔一画,多少心血在里面,自然不言而喻。
  "小呆,"闵筝云悠悠地道,"看到了吗……那里是最东,临海……这里是最南,这里画的是一道山……那里是北……西……"
  我看着闵筝云,他神采飞扬。

  小呆你知道吗……闵筝云笑着说……
  人活在世上,不仅仅是一个人,也不仅仅是短短的几十年……
  你是可以活得浩荡的……
  到那个时候,就如同大河山川,承受着斗转星移,却始终有一股浩然之气。

  我点头,笑看着这样的闵筝云。
  也许与他做朋友是最好,这样的一个人不该被任何的东西束缚。

  也许,赵传孙也好,甯王也好,小狐狸也好……
  他们本也该是那样的人……如果没有束缚。

  "小呆?夫君?"闵筝云好笑地在我眼前挥了挥手。
  我一愣,才回过神来。
  "你想什么?"闵筝云看着,盈盈地笑问。
  "我在想……将来……"我看着他,笑道。
  "呵呵,"他轻轻地笑,收起了那幅图,"不该你想……对了……祖母喜欢吗?"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孙媳妇送的寿礼啊,"闵筝云笑着提醒。
  "哦,喜欢,"我点头道。
  然后,又把金镶玉骨牌和金骨牌的事当笑话说了说。
  "是吗?"闵筝云这次只是淡淡地一笑。
  "闵筝云,"我想了起来,"你那天可要来啊,我都跟祖母说了,请的你。"
  "嗯,"闵筝云点了点头,"我来。"

  就这样,祖母的寿诞就一日日地近了。
  这几天,府里几乎忙得翻天覆地,小狐狸要亲临贺寿,自然是要大不同地准备一番。
  当然,还有祖母与几个嬷嬷,接连了好几天在那里筹划着要请谁家谁家的夫人与小姐一起来。
  听说,其实是听碧烟说,祖母好像已经有了合意的,似乎是姓陈还是姓斐的一位尚书家的二小姐……


三十六

 祖母寿辰的这一天,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忙忙碌碌,整理洒扫,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
  我端着一杯茶,站在阳光暖和处,抬眼看着侍书爬了梯子,贴那个红彤彤的"寿"字。
  "二爷,二爷,"侍书一边贴,一边回头问,"您看看,正了吗?"
  我忙凑上一步,仔细歪头看了看,"好像左手高了些啊……"
  "左手高了?"侍书将那张红字又转了转。
  "好、好……"我忙忙地道。
  "二爷,您看着,"侍书一回头,道,"好了,我可下来了?"
  "好了,下来吧,"我朝他挥挥手。
  侍书三下两下就跳了下了,我眯着眼睛看着,摇了摇头。
  这登梯子爬墙,本是一件极其风雅的事……唉……
  想当年,我与闵筝云也是这么登着梯子爬出府去的。
  弹指岁月啊,几个月的功夫,居然也就那么一晃眼过去了。
  想当初,在洞房里揭了他的头盖,那是把我惊吓的……到如今,却已然与他成了知交……也算离奇了……
  当然,最离奇的。
  我暗暗一笑,就是那个人。
  从小只见他陷我害我,居然今时今日能够走到这样一步。
  就像做梦一般,真的就像做梦一般。
  只是,这梦甚好,甚好……
  但愿就此梦下去,再也不要醒才好。
  "二爷,"侍书突然凑到了眼前,一脸惊奇地道,"您笑什么呢,这是?笑得这样、这样……"
  我一惊,回了神,皱着眉头看着他,"我笑得……怎样?"
  "二爷,"侍书突然吞吞吐吐起来,"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啊,实在是像!"
  "你说,"我忍住了道,"我绝不生气,说吧。"
  "那我说了,"侍书摆出了一副打破天窗说亮话的姿态,"二爷,你刚刚那笑的!就像那抢亲的王老虎!"
  呃……我一愣,突然觉得手里不住地抖啊。
  居然说我……像那个好色之徒?!
  我皱紧了眉头,看着他,这小子怎么就能那么又蠢又直呢?
  "二爷,你别放心上啊,你可是说了不生气的,"他居然还意犹未尽,"说真的,真的像,那王老虎抢了周文宾,就是这么笑着乐的,还不知道人家是个男的,还叫人布置喜堂呢!"
  呃……这么说的话……
  也不是完全不像,小狐狸那股子冷艳,大约高出那个什么周文宾千倍万倍……
  若是能够抢了小狐狸……我望了望这布置得红彤彤的前厅……低眉又暗暗笑了笑了……我也是想拜个堂的……
  "二爷!"
  "啊、啊?"我被那侍书吓得魂飞魄散。
  "二爷 ,"侍书忧心忡忡地道,"更像了……"
  我嘴角一抽,正要辩解几句。
  "像什么?"墨玉恰好过来,见我与侍书大眼瞪小眼的,有些好笑地问了一句。
  "哦,二爷方才笑得像王老虎……"
  侍书,真真一个大嘴巴!
  "王老虎,"墨玉忍不住笑了,"'三笑'里头那个王老虎?"
  "没错,没错,"那个蠢奴才居然还上赶着傻笑。
  "哦,这样啊,"墨玉眼神一转,又笑道,"这是当然的,老太太发了令了,我们二爷今儿相二奶奶呢,二爷能不乐吗?"
  说完,墨玉笑着瞟了我一眼。
  呃……我默默地低了头。
  天知地知小狐狸知……这二奶奶我是再不敢相的……
  "墨玉,"侍书突然看着我。
  "啊?"墨玉应了他一声。
  "我怎么觉得……"侍书停顿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道,"看我们二爷这面相……"
  面相……我抬起眼,要死不死地看着他,这蠢奴才什么时候学的看相?!
  没看出他有哪点道骨仙风啊……
  "看我们二爷这面相如何?"墨玉也有些好奇了。
  与我一同,等着那侍书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看二爷这面相……"侍书退后了小半步,又看了看,一脸认真道,"像是个怕老婆的!"
  说完,侍书就拔腿跑了,说是外门迎客去。
  呃……
  我呆呆地愣在那里,墨玉也愣了愣,噗嗤一笑。
  怕、怕……怕老婆?!
  "侍书,"墨玉笑完了,说了一句,"那不叫怕老婆……叫惧内。"
  惧、惧……内……

  ……惧内……
  世人称夫人为"内人",这个内,有人是在房内,有人是在心内。
  小狐狸若肯让我称他一声夫人……那惧就惧吧……

  "二爷,"墨玉终于忍不住笑道,"您就别在这日头下傻笑了,等会子人来了,您还要这里先照应着呢……相爷才传了话回来,要过会子才能回……"
  "哦,"我一回神,"相爷去哪里了?"
  "甯王那里去了,"墨玉道,"去了有一会儿了,甯王那里好像出了点事,相爷说去看看就来。"
  甯王那里……出了点事?
  "出了什么事?"我忙忙地问。
  "这个相爷没说,"墨玉道,"只听说,甯王过些日子要回边关去了,大约京里有什么事要交代给相爷吧。"
  甯王他……要回去?
  "干嘛,"墨玉取笑道,"二爷又舍不得甯王了?"
  我张大了嘴,看着墨玉,我干嘛要舍不得?

  ……某人舍得就好……

  正发愣间,那侍书又从外门跑回来了,这一来一去,一眨眼的功夫,晃得我眼都晕。
  "二爷、二爷!"那侍书一叠声地喊道,"门外来了个你的朋友……说是你请他来的……"
  呃……那该不会是……
  "二爷快去吧,"墨玉笑着推我去,"我们二爷在朝上也有朋友了。"
  看他笑得那叫一个欣慰啊,就跟……祖母似的。

  我高高兴兴地跑到了外门,往外一看。
  正是他,闵筝云一身素色青衫,负手独立在那里,脸上带着盈盈如云丝的笑。
  "闵筝云,"我叫他。
  他一回头,看见了我,便走了上来。
  走到近前,笑着看我,"……小夫君。"
  我一愣,随即,也笑,怎么又成了小夫君了。
  "还有小夫君的吗?"我玩笑地虎着脸。
  "有啊,"闵筝云眼底流淌过温柔,柔声道,"方才看你站在那里,突然觉得……你要真是我夫君,我也只能呵护你了,那不是小夫君是什么……"
  呃……我一愣,莫名其妙地脸上微微一烫。
  "你说、说什么呢?"忙忙地一转头,我就往里走。
  闵筝云徐徐地跟在身后。
  "小呆,"身后的闵筝云突然有些感叹道,"……我这算是故地重游吗?"
  呃……我一愣,随即笑了出来,原来他也想到了那里啊。
  "算啊,"我一回头,道,"怎么不算?"
  "那么,"闵筝云也笑了笑,浅浅地问了句,"故人还在原地吗?"
  我一愣,静静地看着那张温柔似水的容颜。

  云淡风轻间……闵筝云忽然问我……故人是否还在原地……
  我低眉,弹指岁月,故人就犹如落花,随着流水。

  "小呆,"闵筝云又道,"带我见见祖母吧。"
  "诶?"我一回神,"……好。"

  我带着闵筝云,去到上房祖母跟前。
  祖母见了闵筝云,又知道了他是闵家的公子,且现在我俩人是知交了,便眉开眼笑地夸闵筝云好。
  当然……主要是夸他相貌好,说是俊雅。
  俊雅,我嚼着这两个字,也觉得极好,再好不过。
  祖母又拿出檀香木扇,和田玉玩,一并给了闵筝云,说是让他带回去玩。
  我巴巴地看着,那和田玉玩,我可是想了很久,那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玉兔子,俏立着两只耳朵,煞为可爱。
  今天倒给了闵筝云,也罢。
  离了祖母那里,闵筝云好笑地看着我那一双眼睛盯着那只小玉兔,他拿在手里晃一晃,我便跟着晃一晃。
  "小呆,"闵筝云好笑地说,"给了你吧。"
  "不要,不要,"我讪讪地收回了目光,"祖母说了给你的。"
  "那么,"他浅浅地一笑,"你舍得给我?"
  "舍得,舍得,"我忙忙地点头,再也不敢去看那小玉兔了。
  闵筝云一笑,将那小玉兔拎在阳光里,穗子一动,那玉便在光线里闪闪烁烁,煞为好看。
  "广寒宫,"闵筝云微笑道,"嫦娥应悔盗灵药。"
  "诶?"我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今天请了戏班了,祖母肯定得点这一出,你也喜欢啊?"
  "喜欢,"闵筝云微一点头,"广寒、广寒……小呆,若是哪一天,我孤单了,你可能陪我一会儿?"
  呃……我一愣,这闵筝云在说什么啊?
  "自然陪你的,"我想了想,道。
  你既然拿我当知己,我自然也就是你的知己,你我既然是知己,自然是要相伴的。
  闵筝云在温煦暖阳中,笑了,骤然一收手,握起那只小玉兔。
  "那就不给你了,我留着做个见证,"他抿唇一笑。
  呃……我低了头,这人果然还是小气。

  正说话间,迎面却来了人,赵传孙与甯王……还有,馒头!
  "小呆?"闵筝云叫了我一声,见我不反应,也顺着看了过去。
  赵传孙与甯王却已经走到了跟前,脸色似乎都不太好。
  不过,头一次亲眼见他二人并肩而行,却是……如此的相得益彰。
  馒头摇摇摆摆地跟在两人的身后,看来……一如我当年的命运啊。
  "……呀呀呀……"
  馒头大约是发现了我,两只桂圆眼睛猛地一亮,就要扑过去……奈何,人小腿短,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这赵传孙与甯王两人不由地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却居然两人都是不约而同地微微皱眉,然而又互相看了看,丝毫没有动手去抱一抱馒头的意思。
  呃……我有些心疼地看着馒头,这该要嚎啕大哭了吧……
  正想要过去,把这小祖宗抱起来。
  只见,馒头大爷嘿嘿地抬起了脸,大眼睛眨啊眨的,流下了晶莹的口水。
  呃……我突然想掉头走人……
  就在此时,说那时慢,那时快……
  馒头大爷又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扑了过来……两只小短手抱住了……闵筝云的大腿。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闵筝云也有些发愣,只是低头看着挂在自己腿上的"东西"。
  小馒头突然伸手,拿了闵筝云手里的小玉兔……放进了嘴里。
  大约是事发太突然了……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见自己一个人的声音,在那里惊天动地地喊,"……不能吃,不能吃,给我吐出来啊!!"
  闵筝云拉开快要崩溃的我,一手捞起那只白痴的馒头,另一只手白痴馒头背上轻轻一拍,馒头噗地一声,吐出了嘴里的东西。
  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地。
  再看看身后的两个人,一副镇定自若事不关己的样子。
  呃……算了,买来的孩子……
  甯王不是说了,赵赵不要,他也不要。
  我忍了忍,看闵筝云放下了馒头,那小玉兔被口水沾得湿哒哒的,在阳光下闪光呢。
  闵筝云要去捡,馒头嘿嘿地又一把抓在了手里。
  "小蠢货!"不是赵传孙,是我在喊,"你再吃,我把你扔臭水沟里去。"
  一嗓子吼完,只见其余三人都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我低了头,一把抱起还在滚泥地的馒头。
  "……呀呀……"
  馒头不太明白,不,是很不明白地看着我。
  闵筝云突然上前了一步,伸手去拿馒头手里的东西。
  呃……我呆呆地看着闵筝云,这个……
  果然,馒头死死地不放。
  闵筝云神情严肃地皱了皱眉,馒头……哇地一声哭开了……

  赵传孙看了我们一眼,冷哼一声,居然转身就走了,甯王居然没有跟上去。

  甯王坐在了我家的前厅,垂头丧气地猛喝茶。
  馒头快活地在地下打滚,不时地跑到闵筝云跟前去嘿嘿地笑,闵筝云不理他,便又跑回我这里哇哇地哭。
  一时间,闹得人筋疲力尽。
  末了,闵筝云站起身来,淡淡说了句,"小呆,我先走了。"
  大约甯王正犹自苦闷着,倒也没听见闵筝云叫我什么。
  "你要先走,"我愣愣地看着他,"这宴席还没开呢?"
  "嗯,"他微微一笑,"还有些要紧事,先走一步……可以吗?"
  "呃,"我看着他,"那好,下次……下次我再单独请你。"
  "好,"闵筝云一笑。
  于是,就那么先走了。
  临走时,他又看了看馒头。
  我一愣,那只小玉兔,看来……闵筝云真的很喜欢啊……

  就这样,甯王与我在前厅各自坐着,我看着奴才们忙忙碌碌地准备着东西,有什么来请示询问的,便告诉了他们;甯王便在那里呆呆地喝茶,有人请他挪一挪,他便挪一挪……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前厅已经是不得了的热闹。
  比起上一次我拜堂更热闹十分……
  平日里偌大的正厅,如今是挤满了人,喜气洋洋的,全是人语声。
  一张落地屏风,左右隔开了。
  老太太带领着女眷们,热热闹闹地在右手半边。
  我与小叔叔与男宾们,在这左手半边。
  一一地叙了尊卑,纷纷地入了座。
  一排溜的折门,全敞开了,外头花园子里正对的已经搭好了戏台子,调琴试弦的已经准备下了。

  忽然一声听报,说是皇上也驾到了。众人慌忙地起了身,上前去叩拜迎接,我跟着了最后,远远地看到了被人簇拥而来小狐狸。
  重重光影,重重繁花间,他似也看见了我……
  我知道自己微微地笑了,当着这一刻的繁花似锦,笑那昨日的寂寞如水。

  "……放烟火……放烟火……"也不知道哪个奴才在那里高高兴兴地嚷嚷,"老太太说了,放了烟火,好开席看戏……"
  砰地一声,外头花园子里突然一声响。
  那烟火窜到了半空中,洒开了漫天的五颜六色……
  于是,大家又纷纷离了席,胆大的跑进花园子里,亲自放烟火玩,或者站在门扇边,仰头看那漫天的斑斓……
  又是砰地一声响,我听得心扑扑的,只站在了里面看。
  只里头大约空荡荡就剩我一个人,还有背后端正上座的小狐狸。
  身后,突然有一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我微微一笑,靠在了那人的怀里。
  "你不怕被人看到了?"小狐狸略放开了些手,低头在我耳边轻声戏谑。
  砰地又是一声烟火响……
  "没人看,"我轻声笑。

  那些人……他们看那繁花热闹都来不及……怎会来看我们……

  "嗯……也是,"小狐狸也轻轻地笑,"也好。"

  从始至终,短短的那么一小段光景……小狐狸与我……就这样近,这样近……一同看着漫天烟火,一同听着欢声笑语……
  这天地间,像是唯一此刻,为我与他而有过。

  小狐狸……我闭了闭眼睛,烟火在眼前坠落……我赵襄……绝不负你……不论这人世如何变迁变幻……不论转身之后前途何在……

  "在想什么?"小狐狸轻声地问,"过会儿……一起逃席吧,我想去外头逛一逛……"
  "好,"我想也不想道。

  这烟火终究还是放完了,小狐狸放开了手,先一步坐了回去,我也坐了下来,看着那些人欢欢喜喜地回到了席上。
  拍了拍手,各个称道今天这烟火看得痛快,我也止不住地笑,看来这回祖母心满意足了。
  杯盏交错间……忍不住又想抬眼去看上座的那人。

  一快活,几杯酒就那么下去,胃里暖融融的,好不舒畅。
  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祖母果然点了嫦娥奔月。
  我乍舌……这做生日,居然还真的听这出啊?!

  台上唱的小姑娘十二三岁的年纪,却唱得真真切切、凄凄婉婉……远远的戏台上,仿佛真的是那冷得彻骨的广寒宫,一年四季白茫茫……那嫦娥微颤颤地抬起了袖,唱一句深深悔,悔恨错迷心,盗了灵药,却独自受这一世冷清……

  微醺了一双眼,我就那么看着。
  祖母啊,孙儿也喜欢这一出戏。
  孙儿也害怕一世冷清……

  孙儿不是不想入得仕途,不是不想做个大官,不是不想娇妻美妾……孙儿是怕即使这一切都有了,孙儿还是觉得冷清……那时又该怎么办……孙儿若是身处繁花之中,却犹如身处广寒宫……
  那这一生,又何必呢?
  又何必在这世上孤零零地看一世的繁花呢……

  举起杯,无须别人让,我自己便又喝下了一杯。
  一回头,似乎看见那人皱了皱眉。
  嘿嘿地一笑,想要笑给他看,却只觉得酒有些多了,快要睁不开眼了。

  ……赵、小、猪……
  看见那人微拧着眉,似在恨恨地念了这三个字。

  ……对……
  我放下杯,笑了笑,还要逃席,去逛呢……这酒还是少喝两口……

  果然,小狐狸就站起身来了。
  众人立刻纷纷放下杯来,起身恭送,小狐狸微微地看了我一眼,便起身走了……身后黑压压地跟着人……

  看着赵传孙他没注意,我也借口了要解手,溜了出来。
  不巧,半途居然又遇上侍书。
  "二爷?"侍书一把逮住了我,"您这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里啊?"
  "我啊,"我一笑,"被灌得不行,去解个手。"
  "二爷,"侍书还不让开,"解手,您往外走做什么?"
  "诶,"我一摇头,"你别管我……我自解手去……"
  侍书奇怪地看了我几眼,便由我去了。

  一路从正厅,穿过抄手游廊,绕过前厅,好不容易走到了正门外。
  酒多了些,腿脚有些酸软,头也有些晕乎乎的,定了定神,站稳了身子。
  却见月下……小狐狸就站定在那儿……等着我……


【三十七】

  人世的快乐纵然不是无时无刻,却有此时此刻。
  此一刻,我与小狐狸并肩缓缓而行,走过了圈起京城的那座城楼。
  远看城楼上,乌云层层,层层中挂着一弯细细的弯月,月色便透过了那乌云重重,落到了人间。
  回想起那个白天,也是在城楼上,赵传孙说起甯王要走的时候,那时的神情,只觉得说不出的感受,现在想想,竟然有些像此刻天际边的那一弯银钩……
  "在想什么啊?"小狐狸轻声地开了口。
  "没什么,呵呵,"我轻声一笑,微微摇了摇了头。
  倘若有一天,甯王真的走,大约赵传孙也就只是如那天边的冷月,映照着万里孤影。
  而我,却此时,能够与小狐狸并肩而行,确是多么有幸……
  小狐狸是独身一人陪我来的,说是让那些人都在那里候着他回去……他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走进城门的拱顶下,忽地四下暗沉沉的,有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意味来了……黑暗中,听见小狐狸出了声音。
  "赵小猪,过来……"
  我循着声音,向他靠拢了些。
  抬手,摸索着抓住了他的衣角……重又感觉到他走在了我的身边,如此之近……
  拱顶下,三十来步路,走得再慢,也走出了那片浓浓的黑暗,月光一点点地亮起了起来……
  我亦一点点地放开他的衣角。
  却见,从来冷清的脸,在月色下淡淡地笑。
  "你笑什么……"我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来。
  "没什么,"小狐狸又微一笑了笑,"你没什么,我自然也没什么。"

  出了城门,便是一座宽宽的石板桥,架在了护城河上。
  走到桥头,小狐狸居然先看了看桥下。
  "有什么好看的吗?"我也是好奇,忍不住就去问他。
  "小时候听一个老嬷嬷讲故事,"小狐狸想了想,微微拧了拧眉,回忆道,"说夜里过桥,有人看见白衣长发的女子站在桥下,便过去搭话,结果是落水的女鬼,就枉送了性命。"
  听他这么一说,我往那幽深的河水里看了一眼,不禁浑身有些冷。
  这瘆人的鬼故事,好似我也听过。
  "是那个什么李嬷嬷吗?"我把小狐狸往回拉。
  "是啊,"小狐狸回头,有些好笑地看着我,"怎么你也听过?"
  听过……怎么没有听过……不仅听过,还吓得半夜里……唉……不提而罢,这儿时糗事,王老虎才不跟周文宾讲什么小时候吓得尿床的事呢。
  "赵小猪,"小狐狸笑着靠过来。
  "不说,"我坚决地别开了脸。
  "不说是吧,"小狐狸眯起眼睛要笑不笑地道,"不说,哪天我也变个鬼站在这桥头等你……"
  我一把拉住他,有些惊恐地看着他,"……这个话,不能胡说。"
  小狐狸被我吓了一跳,明白过来之后,便也不说话,只笑了笑,催我过桥。

  过了桥,便是东大街,此时还不算太晚,因此看过去,也是万家灯火,一派欣荣的景象。
  "赵小猪,"小狐狸看着情景,问了一句,"那些平常百姓家,他们此时在做什么?"
  我一愣,有些怔了,当初与小叔叔同乘一辆马车,我也是这样的问。
  那时,赵传孙只敷衍了我一个不知道而已。
  因此,到如今,我也是不知道……只是猜想……
  "我猜,"我抬手遥遥一指,摆出了指点江山的口吻来,"若是像老祖宗那样的老人家,此时正在训他们的孙儿,或是在推牌九……"
  "哦……"小狐狸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胡说一气。
  "若是我……我爹那样年纪的,"我继续吹牛道,"那不是在想着怎么升官发财,就是发愁家里的妻妾又掐架……"
  "哦……"小狐狸以不变应万变。
  "若是想你我这样的,"我弯了弯腰,忍住了笑。
  "你我怎么样?"小狐狸挑了挑眉,看着我。
  "若是像你我这样从小就认识了,"我强作一本正经地道,"大了以后又互相芳心暗许的……现在正隔着一堵墙,两边相思……思啊思的就找梯子呢!"
  小狐狸怔了怔,冷哼了一声,"哼,朕是会做这种事的么?"
  我一愣……这哪一件事不是你做的?
  看着他,想要笑,又不敢笑,忙赔了笑,"不是,不是……我爬、我爬……这梯子我来爬……"
  小狐狸居然脑子也水了,说了一句,"……这还差不多。"
  嬉笑间,回头远望那星星点点人间灯火,只觉那样的暖,却那样的远。

  再往前走,却是一座小小的土地庙,大约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只见十几个老百姓刚进了香火,正从里面走出来,三三两两间欢声笑语的,四散回家。
  小狐狸怔怔地看着那座小庙,半晌,问了句,"那是什么所在?"
  "土地庙啊,"果然是生在帝王家,居然连这个也不知道,"你不知道。"
  "还好,"小狐狸淡淡地道。
  我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这狐狸皮下面,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形?
  "进去逛逛吗?"我问他。
  "好,"小狐狸只说了一个字。
  这座土地庙稀奇,里头竟然供着一尊才一尺高披着红袍的无头人身像……我一看,骇了一大跳。
  小狐狸也只是看着,不言语。
  这里头莫非有什么典故,只可惜,方才来进香的老百姓都散了,现在想问,也无人可问。
  "赵小猪,"小狐狸凝望着那尊无头人身像,"百姓们都来求些什么?"
  "这个啊……"我抬头想了想,道,"也有人来求雨的,也有人来求财的,也有人来求家宅和平的,也有人来求早生贵子的……"
  "是么,"小狐狸微微一点头,"灵验吗?"
  "没求过,"我老实地道,"哪里知道灵不灵……你也要求吗?"
  小狐狸不说话,也不看我。
  "你求他啊,"我笑了,"不是说天子只能跪拜天地吗,你拜他一拜,估计他要跳起来了。"
  "那就不拜了,"小狐狸淡淡地看了一眼我,"也不过……一个小心愿而已。"
  "那你就说呗,"我突然心痒想听小狐狸说什么。
  却不料,小狐狸突然双手合什,闭上了眼睛,就那么静静然地站在那里。
  我只好站在看着,看着这一幕。
  静等这一切快些结束了……

  出了土地庙,又并肩走了一小段,却见远处有搭了草台唱社戏的。戏台下围满了老老少少,个个伸手脖子全神贯注的。
  看样子,是挤不进去了,我和小狐狸两人便站定在远处看。
  正好才唱完了一出热闹的,上来了一个干瘦老头拉着胡琴,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娘在台上清唱了开来。
  大约是站得远,那声音穿云度月而来,竟然有些戚戚。
  只听见她唱了几句……红烛相思明月里……冷冷清清终宵立……人世都说相思好……相思声声……声声……催人老……
  催人老……小狐狸伸出手来,静静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呆呆地想,倘若将来老了,被这相思催成一头白发。我与眼前的这个人,是否还在一处呢……又或者我不负他,他会不会因为某些不得已而离开了我……又或者他不负我,我又会不会因为某些不得已而离开了他……
  到了那个时候,徒留下这些回忆,又是怎样的滋味。

  "你在想什么?"小狐狸突然又问。
  "没什么,"我握了握紧他的手,"回去吧?"
  "不妨,"他摇了摇头,"……再走走。"
  "好,"我点头。

  那就再走吧,干脆此刻把这一世走到头……也罢。

  再走,迎头看见了一家小酒馆,月色清梦下,打着杏花林的酒幌。
  小小的酒肆,居然还有二楼的雅座,打开了窗,能看见清凌凌一条河,画舫往来,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要了几样小菜,一壶温热的黄酒。
  我与小狐狸对面而坐,临窗而望。
  这几样小菜也算雅致,焖笋丝切得细细的,拌花生,肉卷子……
  我给自己斟满了酒,又给他斟满了。
  举杯,一口气喝了下去,黄酒暖融融地到了胃里,整个人才觉得突然地浑身一热。
  小狐狸也端起杯,只放在嘴边,轻尝了尝。
  "你不喝啊?"我好奇地盯着他看,"这酒挺好喝的。"
  这酒大约是自酿的,比普通的黄酒甜上许多,好喝得很。
  "嗯,"小狐狸微一点头,也不理我,吃了一口菜。
  "那我喝了,"我拿起壶,又给自己到了一个满杯。
  "喝吧,"小狐狸淡淡地准了。
  他一准,我就更放心地倒了,真是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现在不喝,哪天到了黄泉,喝孟婆汤去啊……呵呵……我看着他笑,笑完,继续给自己又倒满杯……隐隐地,感觉这酒有些上头了……不过,管它呢,好得很……
  小狐狸也不理我,犹自浅尝杯中酒。
  他不理我,我就忍不住想鼓噪他,"好……喝吗?"
  "嗯,"小狐狸微微点头。
  呃……我有些不高兴了,这小狐狸莫不是变成小叔叔了,怎么也这样,把我敷衍来敷衍去的。
  不能让他变成小叔叔……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了这个一个念头……
  "那你喝一大口,"说着,我把自己的杯子硬凑到他的唇边,"快,快,一大口……"
  小狐狸怔了怔,随即想要避开。
  "你……"我突然心里涌出无限委屈来,强忍着喊道,"喝……喝……一大口……就一大口……"
  说着,就硬将酒再凑过去。
  小狐狸还是想要让开,他微微一侧脸,我一个没拿稳,那酒就倾翻了,全倾在他的身上,深深的一片,煞为难看。
  我一愣,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然后冲着他笑。
  小狐狸也是一愣,随即轻轻叹了一声,想要抽走我手里的空杯。
  "哇……"我突然放声大哭了出来,就跟白天馒头似的嚎啕大哭。
  小狐狸顿时愣在了当场……
  "赵小猪?"他想伸手来拉我。
  "哇……"我继续放声嚎哭,一掌拍掉他的手,"你骗我……骗得我好惨啊……"
  "我……骗你?"小狐狸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怎么不是你……"我愤愤地道,"就是你骗的我……还不喝酒……骗子啊大骗子……"
  "我骗你……什么了?"小狐狸越过身来,稳住我。
  "你祖宗的,还敢说不是你骗的我……"我放心地大哭起来,晕晕乎乎之间只觉得心里头痛快,"你骗我说进京考状元的……考了状元就回来接我……我寒窑十八年了……你个陈世美……白……呃嗝……白眼狼……陈世美白眼狼……"
  小狐狸的脸色终于铁青了,"赵、小、猪……"
  恰此时,楼梯上咚咚咚地还跑上来一个人,模模糊糊地看得到一个人形,所以,该是人没错。
  "公、公子……"那人结结巴巴地问小狐狸,"这是怎么了?"
  "没事,"小狐狸淡淡地道,"我朋友醉了。"
  说着,小狐狸绕过桌子,一把架住了我。
  我一看他过来,乐了,嘿嘿地对着他笑了笑,说了一句,"陈世美……你回来啦?"
  小狐狸愣了愣,随即一把握住了我的嘴。
  "唔唔、唔……"我撩起腿,拼了命地想踢他。
  只听见小狐狸对着那个模糊的人影说了一句,然后便硬驾着我走了。

  月色下,来时路比去时长。
  小狐狸将我背在了身上,我便趴着絮絮叨叨地跟他她说。
  我喷着酒气,问他,"你还记得……我们家那块……呃嗝……地吗?"
  "什么地?"他应道。
  "你……不记得了……"我伤心地把眼泪往他脖子里滴,"就是那块地啊……我种了小鸭子了……记得吗……"
  "哦,"他淡淡地道,"然后呢?"
  "然后……"我模模糊糊地想,然后是怎么样的呢,"然后……就被、被……恶霸抢了……呃嗝……陈世、世美……你都不知道……"
  "嗯,"小狐狸把我往上托了托,"然后呢?"
  "然后……我又抢回来了!"我豪气干云,可惜差了点火候,胃里有些反,"……种、种……又种小鸭子了……哈哈哈哈……"
  "好,"小狐狸说了一个字。
  我打了个嗝,靠上去些,问他,"那你……种小鸭子吗?"
  小狐狸步伐顿了顿,道,"不会。"
  ……不会……他说不会……
  "你果、果然是陈世美!"我大喝一声,"你负、负心……"
  为什么负心这连个字,说出来心里就翻天覆地的呢……我愤愤地趴在小狐狸背上……
  不甘心伸出一只手,伸进了他领子里去摸他。
  小狐狸突然脚下一个停顿,轻叱道,"赵小猪!"
  这声赵小猪他是白叫了,因为赵小猪已经晕了头了,变本加厉地将那只手抽了出来,胡乱地想要打开他的衣服。
  "你……"小狐狸气疯了,一时停在那里居然说不出话来。
  这衣服……居然也能打开,我愤愤地两只手一齐伸了进去,在他胸前乱摸一通。
  然后……小狐狸突然就松开了手。
  扑通一声,我从他背上掉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痛得险些迸出眼泪来。
  模模糊糊地抬起了脸,仰看着眼前的人。
  月色清冷中,他薄面微怒,衣襟凌乱地半开半合,一双冷清清艳涟涟的眼睛正要笑不笑地看着我。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不由地摇晃了一下,一把抓住他的双臂。
  "赵小猪,"小狐狸勾起了嘴角,冷眼看着我,淡淡地道,"你还真是不知死活啊。"
  "唔……"我巴巴地看着他,几乎要哭了出来,吵闹道,"给我摸一下又怎样……给我摸一下……这里又没人……给我摸一下……"
  小狐狸恨恨地低声道,"你……你个蠢材。"
  说罢,却猛地拉起我的手放进了他衣服里。
  我一愣,手掌骤然贴在了他温热的胸膛上……只听见,小狐狸他轻轻的叹了一声,双臂将我环抱在了怀里。
  我一手抓紧住了他的腰,将额头靠在他肩上,那一只手轻轻柔柔徐徐缓缓来来回回地摸着他的胸膛……
  就这样,摸着摸着……眼泪静静地淌了出来。
  "蠢材,"小狐狸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哭什么,不是让你摸了么……"
  "嗯……"我闷闷地应了他一声。
  那只手静静地停在他怀里,小狐狸收紧了双臂,将我箍在其中。
  就那么静静的……上有碧落,下有此刻……

  话说,我也不知道后来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昏天暗地地就在床上躺到了第二天正午,日上三竿了,才坐起来,一个人坐在床上,只觉得喉咙里一阵阵火辣辣的烧痛,后脑勺更是痛得快裂开了。
  "哟,"一旁候着的碧烟挑着眉头,过来道,"二爷,您这是当过一回酒仙,终于又醒啦?!"
  呃……我张了张嘴,还是干的很,说不出话来。
  "二爷您可真稀奇啊,"碧烟又道,"居然喝醉了,还是被一个小公公在自家假山边上找到的啊。"
  "什、什么?"我愣了愣,呆呆地看着她。
  我不是和小狐狸在一起么……哦……也是……
  "二爷,您快醒醒吧,"碧烟冷冷地取笑道,"您这回可是面子大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小公公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皇上都下了口谕了……"
  "口……谕……"我愣神地看着碧烟。
  想让她说慢些,快了,我听着头疼得很。
  "可不是,"碧烟道,"那位小公公今早又来传了皇上的口谕,叫您闭门思过三天,好好安分安分呢。"
  "啊?"我看着她,张了张嘴。
  "二爷您还做梦呢,"碧烟又道,"说您'酒后无状'……"
  酒后无状……我酒后了,还无状了?
  脑子还是一阵阵地疼,然而昨晚的事却居然一点点清晰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想起来,是怎么在那小酒馆里多灌了几杯……酒上头了,又硬要某人也喝……然后……唉……然后大约叫了他几声陈世美……再然后……我低下头……果真无状啊无状……
  "二爷,你脸红什么?!"碧烟突然叫了一声,"这又不是在夸你,还用得着您脸红?"
  我抬起手,虚软地摆了摆,我这脸红,也是该脸红的,只是不能与你说罢了……
  "碧烟,"我巴巴地道,"给我一口水。"
  碧烟翻了个白眼,却还是将茶水递了过来。
  我急忙地就着她手里喝了一口,一股子温水灌进喉咙里,才觉得不那么火烧般的痛得厉害了。
  "二爷,您乘早醒醒,"碧烟有些幸灾乐祸地道,"老太太还等着你呢,说是昨儿让你留心选一位姑娘,你倒好,抹脚溜了……真是养着你这样的孙儿,还不如养副牌省心呢!"
  呃……我抬头看着碧烟,这口气……
  "你说的……别是老祖宗的原话吧?"我有些惴惴不安地问了句。
  "正是,"碧烟恬恬一笑。

  小狐狸果然真的是传了口谕,叫我在家闭门思过三日,果然说的是……酒后无状。
  这三天,我过得也算闲适,大事没有,小事几桩。
  连日的不见赵传孙,听说是军机处繁忙,他搬去那里,以便处理事务,过两天就能回来。
  祖母着了些风寒,我每到她榻前去问安,她便要问起她孙媳妇的事。
  只好苦一皱眉,打着哈哈应对过去。
  祖母啊,你当孙儿这两天为什么闭门思过,不就是你那孙媳妇下了令了……

  这样想一想,不由地自己笑一笑。
  又想起……当时在无穷碧落下……
  那一刻,亦近,亦亲,亦寥落。


【三十八】

  这些天,一晃神,眼看这春意也深了,时而天气放晴,碧空万里的,时而又电闪雷鸣,总是黄昏入晚的时刻,下起大雨来,那雨声在芭蕉叶间,此起彼伏,听起来颇为寂寥。
  祖母的风寒,大约因为天气关系,不太见好。
  小狐狸那边,近日里也总不见传我,有一回我还真怕是那天酒后太无状了,把他惹烦了,不想见我了呢,后一想想,怎么至于到这样的地步……真是关心则乱,自己胡思乱想,居然也能想到心里去。
  常常地跑去赵传孙的书房里,坐着,就想这些事,一想就是在那里呆坐,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过去了。墨玉也不来阻我了,仍由我进进出出。
  赵传孙至今不曾回来,也不知道那军机处究竟有怎样的大事,竟要他如此抛这个家弃我这个子的……不由地淡淡地笑,看了一眼最底下那个抽屉,那些甯王的书信……每每心痒,又想拿出来看看,虽不是写给我的……
  也不知道小叔叔何时能够回来……

  每每到祖母跟前去,祖母都欢喜得紧,喜欢归喜欢,还是一叠声地叫我出去玩,说是上房里焙着药,看把我熏坏了。
  有一回,祖母喝着鸡汤,剩下几口喝不动了。
  我便接了过来,三口两口地全喝了。
  祖母看着我,说了句,"还是宝儿好,半点也不嫌弃我。"
  我一愣,方才明白过来,原来老人家是这样的心思,生了一点半点的病,就怕儿孙们嫌弃了她。
  怎么能够呢,我猴儿似的粘上去,道,"祖母,你说什么呢,我正想喝这鸡汤呢,好久不见了,馋得很。"
  祖母忙忙地叫人另盛了一碗来,又悄声问我,"宝儿……你小叔叔呢?"
  "小叔叔,"我一边大口喝着汤,一边道,"在宫里呢,军机处,也不知道忙什么……"
  "好,"祖母道,"你得空去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知道,"我满口答应。
  事后,自然又忘了,祖母便又问起,问完赵传孙,便问我哪天到底有没有看上哪一家的小姐,她好早派人去给我问一问。若是不曾许配人家的,那是最好。
  我支支吾吾地只说,也不曾看得十分清楚。
  却不知道……自己会为此悔了肠。

  那一日,祖母突然把我拉到了跟前,看了我半日。
  我不禁地有些忐忑了起来,"……祖母?"
  "宝儿,"祖母的语气有些凝重,"你跟祖母说一句实话……"
  "啊?"我有些瑟缩,心里忍不住突突地跳,难不成祖母看出了什么。
  "你跟祖母说说,"祖母看着我,"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了?"
  这个……我愣在那里,久久地看着祖母,不知道是点头好,还是摇头好。
  终于,还是有些迟疑地……微微点了点头。
  "唉,果然如此,"祖母叹了口气,"告诉祖母,是谁家的姑娘?"
  我看着祖母,不敢说话。
  "宝儿,"祖母抬手摩梭着我的头,"祖母只想看着你成家立业,看着你身边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你们生几个儿女,将来也有靠,这样祖母就放心了,知道吗?"
  "知道,"我张了张嘴,有些心虚地道,心里却有些酸疼疼的。
  "宝儿啊……"祖母想说什么,想了半天,说了句,"有些事,有些人,年轻的时候,觉得轰轰烈烈的,到老了,等你到了祖母这个年纪……回头一看啊……什么都是空的……"
  我看着祖母,一声不吭。
  "祖母不是骗你,"祖母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啊……你啊就是心肠软……宝儿……"
  祖母欠了欠身要起来,我忙凑上前去拉她一把。
  "什么,祖母?"
  "宝儿,"祖母看着我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去……去把你小叔叔叫回来……"
  "祖母?"没由来的,我心里惊慌了起来。
  "去叫,去叫,"祖母有些不耐烦地推了我一把,"快去叫……我先睡一会子,你就去叫来……"
  "好,"我忙忙地又扶她躺下,"祖母你先睡着,我这就去叫。"
  祖母只冲我摆了摆手,便又躺下了。
  我忙忙地冲了出去……

  一直奔跑到外门,拉住了管家赵二,催他给我套车。
  赵二才巡了夜,正要去门房歇着,被我催得不知如何是好。
  "二爷,二爷,您慢慢说,"赵二稳住了我,"您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去宫里,快快,"我忙忙地催,"快些,祖母叫我立刻把我小……我爹……立刻把我爹叫回来!"
  赵二脸色微微变了变,立刻转身,急急忙忙地去套了车。

  马车一路飞驰,往皇宫而去……我愣愣地坐在马车里,任凭它颠颠簸簸,如同一叶孤舟在海上……
  怎么也立不稳一个主心骨。

  好不容易进了宫门,因是夜深了,早已戒严了,赵二塞了不少银子,再加上居然也有人认得我这张脸,才让进去了。
  却也只让我一个进去,叫赵二连人带马车在城门外等着。
  我一口气跑到了军机处,只见里面灯火通明……
  忙忙地推开门,往里头看,却不见赵传孙半个影子。
  只有两个守夜官,面面相觑地看着我。
  "赵二爷,您……这是?"
  "我爹在吗?"隐隐有些不对头的感觉。
  "相爷?"那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似的,"相爷这两天都不曾来啊?二爷,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这都深更半夜了啊。"
  都不曾来……我僵在了原地,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身冰水。
  牙齿咯咯地响,腿脚不禁地有些打颤。

  我得把赵传孙叫回去啊,祖母说了叫赵传孙回来……

  他究竟在何处,明明说了在军机处的,为什么这里也没有……为什么……怎么办……
  脑子里茫茫的一团乱,突然,想起一处所在了。

  一路发足狂奔到了南书房,找小狐狸,既然赵传孙在宫里,小狐狸该知道他在哪里。
  隔着窗,看见小狐狸的身影,长长地映照在窗纸上。
  守夜的小太监看见我这样奔来,也是下了一大跳。
  "二爷,这么晚了,"小太监有些怯怯地看着我,"您跑来这里是来做什么啊?"
  "我、我……"我一把抓住了他,"我有要事,立刻马上要见皇上,你快进去替我通报一声。"
  "二爷,二爷,"小太监忙忙地道,"皇上说了,这两日若是您来了,都是不见的。"
  不见……我猛地一顿……楞楞地还拉着人家小太监。
  不见我……我做错了什么……不就是那天无状了么……
  "吵什么,"小庄子突然从里头出来了,看到我一愣,"二爷你怎么来了?"
  我楞楞地看着小庄子,傻傻地问了句,"皇上说不见我?"
  "什么,"小庄子微一迟疑,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忙呵斥那个小太监,"胡说什么呢,怎么跟二爷说的……"
  难道不是……我不由地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二爷,"小庄子赔笑道,"请回吧,皇上不在里头,这些天皇上忙得很……您先回吧,有什么事情跟奴才说,奴才必然转告,二爷放心……"
  我看着小庄子,小狐狸不在……里面吗?
  若不在里面,那道身影又是谁……
  不愿见我,究竟为何不愿见我……我僵立在那里。
  半晌,拉着小庄子,有些哀哀地问道,"小庄子,我爹是不是在宫里……他在哪里,你告诉我,我找他回去……"
  "相爷,"小庄子不找痕迹地脱开了我的拉扯,"相爷不在府里吗,这个奴才可不知道了,二爷要不要再找找,相爷这时辰怎么可能在这里呢?"
  "你……"我一愣,一口气闷在胸前,"你胡说……"
  那天,赵传孙明明说了军机处有些事情要忙,他进宫来了……为什么此刻,你们一个在里面不肯见我,一个在外头口口声声地骗我。
  我转身猛地一掌拍在南书房的窗棂上,那窗咯吱一声惨烈的响。
  似乎见里头的人影动了动,我抬手一掌掌狠狠地拍在窗上。
  几乎把那只手拍得失去了痛觉,小庄子这才回过神来,用力拉住我,嘴里不停地劝,"二爷,二爷,您这是做什么……这要是惊动了皇上,那是掉脑袋的事情……回去吧,回去吧……"
  回去……我回哪里去……他不是不在里头吗……
  那又怎么会惊动呢,怎么会掉脑袋呢……
  若要掉脑袋,那就掉,我就那么一颗脑袋,权当不曾认识过这个人。
  他总要……把赵传孙还给我!
  "二爷,你疯啦!?"小庄子喝止我。
  我一愣,举着手,看着那道摇摇晃晃的人影。
  是啊……我是疯了……

  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宫门,赵二还在那里,拉着马等着我。
  这夜色黑沉如水,深不见底。
  "二爷……"赵二看见我的神色,吓了一跳,忙定了定神,"……相爷呢?"
  ……相爷……我呆呆地两眼无神地望着他……
  "他不在这里……"
  "二爷,"赵二忙一步上来扶住了我,"不在,不在我们回家吧,回家再派了人找……上车……"
  赵二连哄带劝地把我塞进了马车,又一路飞驰回家。

  人生路,来时总比去时长……

  "赵二……"我听见自己一线声音挤出了喉咙,整个人都在闷痛,"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这一幕怎么会如此。
  我家何时变成这样了,他们挂起那么些白幡做什么,他们在门前撒那些黄纸又是做什么,这些奴才到底在哭什么……
  "二爷……"听见赵二语带惊慌地一把拉住我。

  从正门一直到内堂,我看着那灯火通明,人人脸上哀戚,一时之间,倒觉得这不是真的……
  真像是一场梦,为什么,我却在这梦里,为什么会梦见祖母去了……

  "祖母……"
  及到到了跟前,那一声才叫出来,才终于能够叫出声来。
  就那么坐在祖母的身边,伸了手,握住祖母的手,却还是有些温的……怕是睡着了吧……
  只是,这灯火那么亮,怎么能够睡得着,睡得香呢……
  再说了,小叔叔他还没有回来呢。

  烛影幢幢中,我坐在那里,居然模模糊糊地想起儿时来了。
  记得那个时候,一直是跟在祖母身边的,与赵传孙相处得少,祖母做什么,我都跟在了她身边,白天晚上不分离……
  待到赵传孙要把我送到学里去,我便嚎啕大哭,死活是不肯去,祖母居然也异想天开地说,那就别去了,就在家里……
  就在家里,赵传孙那时说,要是时间能够停在了过去,那就很好……今天,此刻,我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然而,那个时候,我还小,怎么能够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呢。
  怎么能够想到至亲至爱的祖母,能够撒手人寰呢……
  我都不曾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祖母啊,你说要见小叔叔,我去找了,这是怎么也没有找到,孙儿我就一个人回来了……你不要怪孙儿……
  小狐狸……小狐狸他明明知道……却躲着不告诉孙儿……
  祖母……

  对了……祖母说过……
  要看着我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才好。
  也不知道祖母那天席上看中了谁家的姑娘……祖母你醒一醒,醒来告诉孙儿,你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孙儿把她娶回家给您做孙媳妇……
  你觉得谁好,就谁好。
  是孙儿错了……

  是孙儿错了……
  孙儿以为这日子还长得很,孙儿以为将来总有一天能够让祖母满意的。
  怎么曾料想到今天……就这样了……
  孙儿不该……不该鬼迷心窍了……
  和小狐狸做那样的事,还为了他,连你最后做一个生日,也没有能够在席上陪伴到底……
  孙儿要是知道今天是这样,那天绝不会那样。
  孙儿要是知道今天是这样,绝不做那些胡乱的事……
  孙儿不该和那人厮混在一起,白白浪费了那么多些时间……
  孙儿早该娶妻生子……早该娶妻生子……

  子欲养而亲不待……

  祖母……我牢牢地握紧了祖母的手……
  不能放啊……不能放……
  说不定祖母正在走在黄泉路上,说不定才走了一半……她不知道我回来了,不知道我在这里……我得那么牢牢地拉住她……她说不定就走不了了……或者便能够回来了……

  祖母你回来吧,孙儿不能孤单一个人。
  这人世何其漫长,孙儿一个人怎能够抵得过这样的漫长……

  从夜沉到天亮,都要这样的久……这一生,该有多长……

  我就那么呆呆地坐在祖母的身旁,握着她的手,不想放……

  "二爷,"墨玉轻声地道,"放手吧……让人盖棺吧……"

  ……盖棺……我一惊……抓紧了墨玉……

  "不能盖啊不能盖……你们不能这样啊……"我哭号着,"祖母要是醒过来了……你们不能盖……"
  "二爷,人死不能复生,"墨玉劝我。
  "不是,不是,"我拉住了墨玉,如拉住最后的稻草,"墨玉,你别叫他们盖……求求你……求求你……"
  "二爷,"墨玉抱住了我。

  怎么能够这样呢……人死了……怎么能够这样呢……怎么能够就这样放些生前的物件……放些黄纸……就把人盖在一口棺木里了呢……
  怎么昨天还活生生地在眼前,今天就突然变成了这样呢……
  明明昨天,祖母还问我,心里是不是放了谁……
  放了谁……何必要放这样一个人呢……何必蹉跎到如今……到如今祖母都没有看到我出息……

  子欲养而亲不待……祖母……

  出殡的那一天,闵筝云来了。
  出殡的队伍往前走一步,闵筝云陪着我往前挪一步……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陪着我。
  我原以为会陪着我是……那人……却不是……

  这一步步,走了十里路……

  末了……
  "小呆,"闵筝云将我轻轻地拢在了怀里,"……跟我说一句话……"
  我抬眼看着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闵筝云……我说不出来……我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小呆,"闵筝云握住了我的脸庞,"……说一句……快……就说一句……"
  就说一句……你要我说什么……我悔不当初……
  "闵……筝云,"我艰难地开了口,"我……后悔……"
  一句话才出口,我突然无法克制地痛哭出声……

  我后悔……后悔当初与那人青梅竹马……后悔那时一时意乱情迷……后悔那些荒唐的时光……后悔为他堕入歧途……
  后悔……至今还是想恨他……

  出殡完的那天后,我把自己关在了赵传孙的书房里。
  我得等赵传孙回来……祖母说了……叫你小叔叔回来……
  因此,我哪里也去不得,只能在这里等小叔叔回来。
  小叔叔……你何时回来……
  我一个人害怕这漫漫长夜……漫漫永生……

  闵筝云天天来看我一次,临黄昏,他办完了朝里的公事。
  便来到我家,问一声我这一天是否吃过东西。
  若是知道我又忘了吃,便敲开了门,进来陪我吃饭。

  我们时常就这么在黄昏里一起吃饭,与他一起吃饭,我才安心些,仿佛还有个亲人陪在了身边,不至于那么孤零零。
  "闵筝云,"有一回,我对他说,"你看,我现在一个人了……"
  闵筝云端着筷子的手一顿,眼神一黯然,柔柔地笑道,"不是,你放心。"
  "真的不是?"我又不太放心地问了一句。
  "真的不是,"闵筝云微微地一点头。
  "你可不能骗我啊,"我郑重地道。
  你不能像某人那样……骗我……
  "小呆,"闵筝云看着我,"你不要这样……"
  "我怎样了?"我偏着头看着他。
  "不要这样,"闵筝云轻声地道,垂下了眼帘,将菜夹到了我碗里,"你这样,我也不好受。"
  我不做声,默默地吃饭。

  小叔叔还是没有回来……十多天过去了……
  那个人大约彻底把我忘了,他……究竟为了什么?
  为什么……不能够与我说个清楚……
  为什么要害我到如此……

  "二爷,"墨玉终于走进了这间书房,远远地站在门口,看着我道,"相爷……其实……在天牢。"
  我抬起脸,微微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他在……说什么呢?
  "二爷,"墨玉远远地望着我,"相爷本不愿让你知道……甯王要举兵了……相爷说……只有他去天牢……甯王才不敢轻举妄动……"
  "啊?"我好笑地看着他。
  "是真的,"墨玉有些哀伤地道,"我知道……你大约与其他人一样,以为相爷与甯王一党……其实不然,相爷只是觉得当年欠了甯王……如今甯王的势力已经在蠢蠢欲动了……相爷只是为了保全朝廷的安宁……"
  我一愣,不是小叔叔……
  小叔叔是保全朝廷的安宁……我愣愣地看着墨玉……
  "二爷,"墨玉沉沉地道,"没人知道老太太会突然去了……你不能责怪相爷……也不能……不能责怪皇上……"
  是吗……我没有责怪谁……我只怪我自己……
  怪我自己,做了那么些荒唐事。
  你们很好,为家为国……只是,我一个人的不对罢了……

  那一夜,狂风暴雨,雨声作响,我睡不着,睡着了也是乱梦。
  只好坐在窗下,呆呆地听着那一夜的雨声,原来雨声也是可以如此的……一夜不停歇的雨,一夜不曾出现明月。
  想过了祖母……想过了儿时……
  我居然又想起了那人……
  想起那一天,他在万家灯火前握住了我的手,我在心底暗暗许愿……绝不负他……


  【三十九】

  十里盛宴,终有一散……有时候,散席的时候,你大可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看众人在灯火阑珊中三三两两散去,有人还在笑,有人终究不免有些寂寥……若你同他们一同散去,便不能够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祖母去后,我常常地呆在赵传孙的书房里,过去不曾发现,如今,才发现小叔叔的书房竟然如此的幽静,窗门一关上,便听不见外面半点响声,犹如独自一人隔世索居般……
  又过了几日,听墨玉说甯王终于还是回去边关了。
  我猜想,既然朝廷平安无虞,小叔叔……他也该回家来了。
  果不其然,一天深夜里,小叔叔回来了。
  我想去看一看他,问他一句话。
  墨玉告诉我,小叔叔去祖母停灵的白水庵了。
  那一夜,又听见雨打芭蕉,声声,慢慢……
  于是,那个白天,我又只好一个人在他书房里。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居然又捱过去了一天,小叔叔才回转。
  他一推开书房的门,远远地在门槛那里看着我,良久,轻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你……果然在这里。"
  我抬起脸,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是在这里啊……一直都在这里……不然……还能去哪里……
  赵传孙沉沉地走了过来,走到了我面前,轻道,"坐过去些……"
  我挪了挪,让出半张椅子来。
  原本极宽敞的大师椅,坐两个人,稍嫌有些挤。
  然而,此一刻,却丝毫不觉得,只觉得小叔叔终于坐在我身旁……触手可及的地方……
  就这么坐着,安静了许久,他才又出声。
  "这些天,"赵传孙轻轻地问道,"……可好吗?"
  "还好,"我想了想,应道。
  只听见赵传孙他又细细地叹了口气。
  他伸手将我整个人往外转了转,然后在背后抱住了我,换了个姿势,将额头抵在我的背上……大约他也有些疲倦了。
  "你祖母她,"赵传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说了什么吗?"
  "祖母说,"我垂下了眼帘,"让我叫你回来。"
  "是么……"
  赵传孙静默了,半天不说话。
  若不是他双手还抱着我,我怕他又要消失不见……
  "你祖母她,"赵传孙又问,"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我看见自己滴下一滴泪来……
  "有,"只觉得喉咙里就要说不出话来,"祖母……盼我娶妻……生子……"
  小叔叔又静默了……
  "嗯,"终了他也只能轻轻地应一声。
  小叔叔……止不住的眼泪就那么又掉了出来……
  这些天你不在,唯我一人,唯我一人。
  赵传孙忽然抬起手来,蒙住了我那一双泪眼。
  "好了,别哭了,"他在身后,轻轻地道,"后天我们就走,回金陵老家去,到时候给你娶妻生子,好不好?"
  "嗯、嗯……"我拼命地点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别哭了,"赵传孙轻松哄道,"……有我在,别哭……"
  大约是他越哄,我越哭……
  那些天的担惊受怕与悲痛欲绝,此一刻才痛痛快快地全哭了出来。
  祖母……祖母说过……
  说到底,他是我的小叔叔,是我今后唯一至亲的人。
  后来才知道,当时赵传孙已然辞了官。
  欠朝廷的,他已经替我们赵家还了;至于欠某人的,他今生还不了,也还不动了。
  小叔叔问我,临走前,是否也有要还的。
  若有,便去还了吧。
  天将亮时,我站在前厅,看着奴才们来来回回奔走着收拾东西。
  有些愿意跟着走的,便一同收拾了包袱,跟着走了;那些有父母家人在这里,不方便走的,便当即散发了月例银子,打发回去。
  奴才中有那么些平日里交情深厚的,此刻都在那里戚戚告别。
  毕竟,明日这一去金陵,大约再也不能够回这京城了。
  当年这大宅子里的繁华热闹,一转身,竟如同做了一场梦。
  这京城竟然就要变成了陈梦往事……
  在这京城里,我竟也没有别的朋友,只有闵筝云一个,是可以去道别一声。
  想来大约也是前世一同在佛前进过香的,今生居然能够认识一回。
  今生与某人也是一同佛前进过香的……
  我来到闵府,就站在他家府门前那巍巍峨峨的石头狮子边静等。
  看着那天边一抹流云,心中空荡荡的,空无一物。
  不一会儿,闵筝云就出来了。
  神情间有些急促,待见到我石狮子后的我,才安了神。
  闵筝云上来拉住我,看了看,"怎么了,那么早,冷吗?"
  说着,将我两只手握在了自己掌心中……
  "我来与你说一声,"我看着他,道,"我要走了。"
  "走?"他微微有些讶异,"走去哪里?"
  "我爹辞了官了,"我道,"我们要回金陵去。"
  从此以后……再不来这皇城了……
  这一句,我没有说,但想来,闵筝云明白。
  "小呆你,"闵筝云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只说,"……金陵吗?"
  "嗯,"我点点头。
  闵筝云看着我,半天,突然又道,"去金陵……有些远啊……"
  此去金陵,确实天长地远,唯有去得远些,方才安宁些。
  "我这是回老家去娶妻生子呢,"我挤出一丝笑来,"什么远不远的。"
  闵筝云微微一愣,忽然出神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看着他问道。
  "小呆,"闵筝云轻声而坚决道,"你等我一年,一年后,我来金陵找你。"
  "一年啊,"我勉强玩笑道,"不如你现在就跟我走吧?"
  "现在……"
  闵筝云的眼底深处在动摇,却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我微微地笑了,抽回了手,与他道别。
  远远地,还能看见,闵筝云的身影伫立在原处……
  想起那时,他开玩笑地叫我一起跳崖,我并没有答应,那时,是我心中别有牵挂;时过境迁,今天,我也是如此开玩笑地叫他一起去金陵,他也不能答应,大约他也是心中别有牵挂……
  再回想,与闵筝云从相识,到相熟,再到相知……那起因虽然荒唐,却也早已把他当作了知己。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他日若真的能够再见,又不知是何时境地。
  回到家,见奴才们还在纷纷乱乱地收拾,便又转去了赵传孙的书房。
  才要推门,透过门缝,却只见,小叔叔他正举着那些书信,一封封往烛火上烧了。
  摇摇晃晃的烛焰上,是不是地落下灰烬,那是过往岁月……
  烛光摇曳中,小叔叔的神情淡淡然。
  不忍看,我放下了手,转身静静离开。
  一夜未眠,拥着锦被,我坐了一夜。
  天一亮,就该走了……
  天一亮,我去找了侍书,让他陪着我去集市上买糖糕。
  那些苦做的老百姓,都起得早,一大清早,整条前门街,就摆出各种各样的早市来了,白雾茫茫中,都起劲地吆喝着买卖。
  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这样的日子更好。
  "二爷,"侍书指着那卖早点的铺子,高兴地喊道,"这里有,这里有。"
  我抬眼看了过去,那高高大大层层叠叠的笼屉,正腾腾地冒着白烟。
  侍书给了那人一个铜板,那人揭开了笼屉,夹出了两块糖糕,油纸包了一包,递了过来。
  我接在了手,拿好。
  "二爷,"侍书看着奇怪,问了一句,"您不乘热吃啊?"
  还没等我摇头,那卖糕的人便笑呵呵地道,"是买回去给娘子吃的吧?"
  "大爷,你这样没眼色,"侍书憨笑道,"我家少爷还没娶亲呢,哪来的娘子,真是,真是!"
  "不是吧,"那卖糕的似乎还不愿相信,"看着像啊……"
  出了市集,我带着侍书慢慢地往回走……
  "二爷,"侍书有些惊讶,叫了我一声,"这不是回家的路啊?"
  "嗯,"我笑了一笑,"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去去就来……"
  侍书惊疑地看着我,最后只得依言回去了。
  事到如今,再见一见又何妨。
  再说一声,又何妨。
  赵传孙说的对,把该还的都一一还了。
  到时,走也走得轻松些,还清了,便没有那些牵绊了。
  笑一笑,看着映入眼帘的皇宫,想着皇宫深处的那个人。
  慢慢再慢慢,这一段路,想起来当时,他是如何向我伸出手来,我又是如何将手覆上去的……
  到今日,却是这样的结局……
  慢慢再慢慢,想起来,那天上林苑联句,他轻声一句,红豆相思声……小叔叔还笑他说得太明白了些,可笑那时的我竟然不懂……
  当时不懂,今日又何必懂……
  又想起来,那时候被他知道了学洞房的事,他恨恨地不准我学这些有的没的……却自己食言而肥……
  那时不让我学,后来又何必教了我……
  又想起来,儿时,他是怎么都要欺负了我的,后来,却什么都顺着我,只那一件……他避而不见……
  人生若只有最初,没有这后来……
  我越行越慢,越慢,心中越清楚……
  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事到如今,我也是……想念着他……
  犹自苦笑一声,事到如今,居然,我还是想他。
  居然还是如此……
  南书房门窗洞开,远远地看见那人的身影,独坐在那里。
  我在门外停下了脚步,不敢也不想进去。
  "二爷,"小庄子端着茶,突然瞥见,有些惊讶,"您怎么在这里?"
  我苦笑了下,将手里的油纸包递了过去,"没什么事……你替我把这个送进去……"
  "二爷,"小庄子眼神转了转,"您为何不自己进去?"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小庄子无法,只得替我送了进去。
  我看着小庄子进去,看着他将茶与那糖糕奉到了那人的面前……看着那人怔在那里,却始终没有抬眼来看我……
  微风静静地轻拂过我的脸颊,我静静地看着小狐狸。
  小庄子很快从内里退了出来,左右看了看,叹了口气,离开了。
  南书房从内到外,都是一片安静。
  小狐狸啊,你只要抬一抬眼,就能看见我……我却不知道你为何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更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能够这样碎了你与我过往的种种点点……
  "我是来……道一声别的……"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平淡淡,像是别人的声音,在说与我们两个无关的事一般。
  "我要回金陵老家去了……"
  回到老家,娶妻生子,但愿还能够告慰九泉之下的祖母。
  "今日一别,来日……"
  来日愿你能够安好……
  "你我之间……前尘往事……能忘就……忘吧……"
  若是有一朝我能够忘了你这个人,那你也就忘了我这个人罢。
  "权当作今生从未相识……"
  权当作今生从未相识……仿佛错眼间,看见他整个人微微一震……
  再看时,却纹丝不动,凝固在那里。
  既然如此,那就别过吧。
  就此别过,来时路如今我独自一人重又走回去。
  一步出了宫门,抬头当空三月阳春,漫天柳絮。
  人间大地一片暖春,无处不是姹紫嫣红。
  回到自家门前,抬头看了看门上匾额,离了这里以后,这曾经的家,又该归属何人。
  赵传孙独坐在前厅,该打发的奴才大都打发了,其余的都是要跟去金陵的。
  这次大约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都在那里装马车了。
  我远远地看着赵传孙,他神情虽淡然,心中岂能不留恋。
  他也是从小在这里长大,这大宅,他比我时日更长。
  如今,说走就要走了,谁人能够轻易撇下。
  "回来了,"赵传孙看见我,便淡淡地笑一笑,招手叫我过去。
  我走到他跟前,他让出半个座来,我便坐下。
  近日来,不知道怎么了,我与他总喜欢这样靠近了坐在一起。
  "小叔叔,"我靠在了他身上,觉得只是累得很,"金陵的祖屋是怎么样的?"
  赵传孙任由我靠着,微微合上了眼睛,淡淡地道,"听你祖母说……祖屋也是大得很,是你的曾祖父,也就是我的祖父置办下的,原本……并没有料想赵家后人会出将入相,因此是打算常住的……听说那里有山有水,极为安宁……还有荷塘,放了锦鲤……"
  我闭上了眼睛,听小叔叔描述那个远在金陵的空谷般的祖居。
  "相爷,二爷,"蓦然听见墨玉轻声地叫醒我二人,"外头马车全套好了,东西也全装了,这就启程吧。"
  赵传孙点一点头,就站起身来,我跟在他身后。
  赵二吆喝了一下,拉住了两匹马,候着我与赵传孙上马车。
  赵传孙踏上马车,一撩帘子,钻了进去了。
  又在马车里头喊了我一声,"上来。"
  我答应了一声,蹬在了脚踏上,望了望远处云端里的皇城,终于撩起帘子,也钻了进去。
  我与赵传孙静坐在马车里,外头还在吆吆喝喝的,赵二的声音,在喊众人预备着出发了。
  马车内静悄悄,我听着外头的动静。
  总觉得会听见什么,却又只是那些……
  赵传孙蓦然睁了睁眼,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你若还有事,不妨就留下。"
  我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不妨就留下……心中蓦然一丝动摇……
  ……不妨就留下……
  "我……"我张了张嘴,哑哑地道,"没有事。"
  该还的,我去还过了,该说的,那人半个字也没有说。
  这京城留有不留,还有什么意思,金陵虽远,至少还有一段前途。
  赵二忽地一声"驾",马车一动,却突然一个刹停。
  这一动一停间,我猛地撩开了帘子。
  却见……外面只是……闵筝云。
  闵筝云立在前头,望着我,笑一笑,他身边的奴才抱过来一个包袱,塞到我手中。
  我愣愣地盯着手中的包袱,不解地看着闵筝云。
  这是临别赠礼吗?
  这包袱中满满当当的,又不好自己打开来看。
  "这是……"我愣愣地看着闵筝云。
  他已走到了我的跟前,笑看着我,反问道,"你以为呢?"
  我以为……我偷偷地瞄了一眼,又不找痕迹地捏了捏,这软绵绵,倒像是些衣物什么的。
  "这个,"我看着他,道,"不用送我衣服啊,都带着了……"
  闵筝云一愣,随即笑看着我,道,"是我的。"
  "你……的?!"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闵筝云难道糊涂了,这临别之际,将自己的衣服包裹来给我做什么?!
  "小呆,"闵筝云压低了声音,在笑,突然凑上来,说道,"你先替我带过去,到时我来的时候,轻便些。"
  呃……我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莫不是把那天的玩笑话,就当真了吧。
  "小呆,"闵筝云继续说道,"你一路小心,保重,我就来。"
  说完,他顿了顿,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我只好点了点头,就那么呆呆地拿着那个包袱,看着他转身去了……
  赵二看着这一幕,有些奇怪,便问道,"二爷,您与闵家公子这样的好朋友啊?"
  "嗯,嗯,是啊,是啊,"我打着马虎眼,退回了马车。
  有些担心赵传孙也听见了,却见他早已在那里闭目养神。
  这一路去往金陵晃晃悠悠,走走停停……
  赵传孙出了皇城,卸了官职,似乎轻松了不少。
  每到一处青山绿水,他便与我讲些典故。
  那天,出了皇城,半途恰好路过城郊的一座古寺,名叫回隐寺。
  赵传孙便使马车停在了路边,带着我去看那回隐寺。
  这回隐寺内,多是白塔,天光照耀下,更显光洁。
  赵传孙立在白塔林中,犹自出神。
  我也走了过去,"小叔叔,这白塔林有什么好看的?"
  值得你看得如此深,如此久。
  赵传孙笑着,微微摇一摇头。
  "你听过一句话吗,"他犹自说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
  我看着他,怎么突然地又说起这个。
  "过去那些年,"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深藏不露,这朝堂若是沧海,自己就是盘龙……"
  是么……我看着他,原来小叔叔曾有那样凌云的心志。
  沧海横流,却静中睥睨。
  "我便以为那是对的,"赵传孙犹自说道,"心想有些东西……实在是多余……"
  说完,他顿一顿,看向我。
  "赵襄,"突然他叫了我一声名字,把我骇了一大跳,只听他说,"你不该怪他……"
  我一愣,看着小叔叔,他这是在说什么?
  他是知道了什么吗……
  "你不该怪他,"赵传孙清晰地道,"他与你不同,我与你也不同……我一直诧异,他何必为你那般如此……"
  我看着赵传孙,突然有些害怕。
  "现在我大约知道了,"赵传孙叹了一口气,"那些多余的东西……大约并不多余……"
  "小叔叔?!"我盯着赵传孙看。
  他究竟在说什么……
  "小蠢货,"赵传孙突然笑了,看着我,玩笑似地说了一句,"我早就说过了,你若想回头,就回头,金陵远的很……"
  "你在说什么?"我呆呆地看着他。
  又叫我回去……到底这金陵有多远……
  赵传孙说,金陵远的很……若是我心的一头还牵着皇城,那是走不到金陵的……他又说,或者他也不该去到金陵……只是,他不知道要去哪里罢了。
  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的,又说到了万寿节。
  我说,既然甯王已经回去边关了,那万寿节应该是顺顺当当的了,不知道,那些在京的官员百姓们,怎么庆祝呢……
  赵传孙静默了一会儿,也不说话。
  万寿节……是不是这一路慢慢地行到了金陵……小狐狸的寿诞也该到了……
  那时,他在万众朝贺中,该是怎么样的神情。
  若他寂寞时,我又身在何处。
  "你说,"赵传孙语气淡淡的,忽然问了一句,"此时……边关处也是……如此春光吗?"

  【四十】

  与赵传孙行行,歇歇……再又行行……
  那一天,歇在了一家小客栈里,豆大的灯火在眼前摇摇晃晃。
  问店家要了一壶暖酒,我独自坐在灯前,浇愁罢了。
  这窗外,明月高挂,京城却越发离我远了。
  对着这一杯酒,犹自笑一笑……
  不知不觉地,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居然也睡着了。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恍惚间,觉得自己的一缕精魂飘出了肉身,在万里明月下,飘飘荡荡,俯瞰着人世万象,只觉寂寞无边。
  晃晃悠悠地,居然转眼间飘回了京城。
  无影无形,却来到南书房前,看着内里灯火通明,那一抹孤独身影。
  小狐狸也是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静若雕像,微微地拧着眉,提着笔,却始终不能落下。
  这尺素犹白,不知他究竟要写些什么……
  忽然,他神情一决绝,淡淡地搁下了笔。
  看着他,明知是梦里虚幻,却不敢上前惊扰。
  那一日,说了那样的话。
  也不知,此时,他心中是否有恨于我。
  见他如此,唯有不舍而已,轻轻抬起手,想抚一抚他耳边的发,却终究梦境中只是一片虚幻。
  唉……我轻叹一声……亲了他一亲……
  却不料想,他似有察觉,抬了抬眼,四下茫茫地看了一眼。
  那一眼,眼底深处一丝希望后,骤然冷却。
  小狐狸……我凑近些,想再近些……还想亲他一亲。
  此去金陵,你若不来寻我,你我就是别过了。
  这梦境,是临别一会吗?
  一时间,又有了傻想头。
  若是能够就这样一段魂魄般,跟随着他,那也好。
  再无悲喜烦恼,再无相猜相忌。
  梦醒时分,是赵传孙站在了我身边。
  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细看我的脸上。
  "蠢货,"看罢,他嗤笑一声,"你这是做什么梦,要这样凄惨呢?"
  "小叔叔,"我看着赵传孙,叫了他一声,重又把脸埋进了自家臂弯中。
  我这梦……确实有些凄惨了……
  何时才能梦醒,梦醒时,我们又会各在何处?
  白天里,马车也是晃晃悠悠的,有一程没一程的前行……赵传孙那日里,面无表情地思索了半天,居然写了一封书信,使人送了出去。
  信封上,居然写着一个"甯"字。
  这里虽然才离开了京城,但是这书信要到边关,八百里加急大约也要三天三夜……果然算得不错……六七天后,便有人来回复了……
  只见,赵传孙神色一动。
  那回复的人,却是将原信递了回来。
  那封书信……不曾动,不曾拆过……
  赵传孙怔了怔,半天不说话,神情淡淡地想着这件事。
  又写了书信,命人再送了去,却吩咐说,若是那收信的人又不愿看,那也无妨,不必再递了回来,就在那里撕了也罢。
  我看着这样的赵传孙,只觉得那收信的人有些可怜。
  白天在马车里也是无聊,赵传孙如今再少与我说话。
  我只好偶尔翻一翻书,偶尔又做些别的……这时,又把以前王大人给我的那个麒麟拿在手里把玩,想那个时候也有趣。
  这麒麟长得也有些意思,瞠目怒色的,也有些威严。
  那闵筝云也有意思……
  只可惜,若是某人该多好。
  叹一口气,却愕然发现,赵传孙不知何时醒了,正紧紧地看着我手里的玉麒麟。
  "呃……怎么了?"这看得叫人有些害怕。
  "你手里拿的什么?!"赵传孙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厉声喝道。
  "王大人给的玉麒麟啊,"我骇了一大跳,"就是那日在军机处……"
  赵传孙愣住了,半天才问了一句,"哪一日在军机处?"
  我也是一愣,"就是那一日上林苑联句,先去的的军机处,皇上……也在……王大人就给了这个……你忘了?"
  赵传孙忽然面色如灰,回想了半日,才道,"……我也在?"
  "在,"我只好点头。
  "解下来,"他道,"给我再看一看。"
  我只好解下了那只玉麒麟,递给了赵传孙。
  赵传孙的看法倒是稀奇,他从匣子里拿出了白纸与印泥,将那麒麟头按在了印泥中,又盖在了白纸上……
  抬手间,只见他脸色更差。
  我愣愣地看向那张纸,待看清那纸上红色的图案后,只觉得整个人仿佛站在了冰水中。
  这纸上的图案……与那日,在刘飞刀死的那口井边捡到的小银丸中的薄绢上……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小叔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居然,"赵传孙一挑眉,冷声道,"放在了我眼皮底下……"
  玉麒麟……难怪,难怪当时闵筝云看到玉麒麟在我身上,是那样的神情……是那样的诧异,又千叮万嘱叫我不要丢了……
  可笑,我当时竟然蠢到以为他只是小气。
  "赵襄啊赵襄,"小叔叔看着摇头,"你真真是个蠢材……"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冷……那时,闵筝云是怎样地看着薄绢,就那么告诉我暗流一党,万寿节就要有所动作了……临别时,他又是怎么样的犹豫,只说一年后,他办完了眼前的事,才能来寻我……
  "小叔叔……"我声音困难,"那王大人和闵筝云才是……暗流……"
  赵传孙脸色一深,淡淡地问,"你怎么知道……暗流的事?"
  我颤抖着声音,将那时闵筝云是如何假冒了新娘来我家……城西醉天居他又是怎样陪我去的……后来我又是怎样将捡到的银丸交给他的……
  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
  赵传孙越听,脸色越冷。
  "小叔叔,"我看着他,颤抖着声音问,"怎……么办?"
  怎么办……我的小狐狸还在京城……还在皇宫里……
  "怎么办,"赵传孙淡淡地看着我,"如今这身边肯定有他们的细作跟着……还能够怎么办……"
  "小叔叔,"我巴巴地看着他,"我要回京城去。"
  我要回去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时丧了祖母,将一腔委屈害怕全怪在了那人身上,对他说出那样的话,又狠心离去。
  "不行,"赵传孙淡淡地道,"皇上……命我带你走。"
  小叔叔……
  你在说什么……
  浑浑噩噩中,听赵传孙说,他一直怀疑,为何甯王能够在这短短几年内,迅速就坐大一方,朝中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支持。
  甯王不说,他也不想问。
  原以为,只是结党营私的事情。
  到了后来,却越来越不对劲……
  再后来,小狐狸也有了警觉……因此才把闵赵两家拉在一起……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乱中方能窥真……
  千不该万不该,他把自己也搭了进来。
  赵、小、猪……这三个字他一直叫得有些恨恨……
  赵传孙看着我,摇了摇头,叹道,"朝廷从来猜忌我赵家,当年确实是我们赵家有错在先……"
  赵传孙终于还是沉默,赵家的错,他不能够说出口。
  他能够以一己之力,阻止甯王,却不能够阻断这往事横流。
  "小叔叔,"我看着他,"我要回去。"
  赵传孙也看着我,良久,才说了一句,"你是该回去。"
  此地回去京城,快则三四日,慢则五六天……赵传孙命赵二将所有随行人员,都一概送去城郊驿站,没有他的传令,一个也不许放。
  "赵二,"我走上前去,"给我马。"
  这马车太慢,若是骑马回去,该快些。
  路中过驿站的时候,还能换脚力,日夜兼程,应该能够赶在万寿节前。
  "二爷,"赵二忙拉来了马,"奴才陪您走。"
  "好,"我接过马缰绳,爬上了马背。
  远望去……这京城竟在云那头……
  赵传孙走过来,看我了一眼,支使开了管家,忽然轻声道,"有一句话,你记牢了……"
  我看着小叔叔,此时此刻,他要吩咐的话,大约十分重要。
  "闵筝云,"小叔叔说了那三个字,略顿了顿,仿佛自嘲地道,"他对你确实有情……"
  情……我僵在马上……愣愣地看着他……
  "有些事情,"赵传孙似乎对着自己微微一笑,"万急关头……可用……则用……"
  我坐在马上,头一次俯看赵传孙。
  竟然,看见他神情中决绝与黯然。
  一路拍马回京,红尘滚滚,心中却如油煎火烧一般……
  赵传孙说,可用则用……
  是不是当年,他也是如此对待过某人……所以,到如今,还不清,也换不动……
  看着眼前,我只想找到我的小狐狸……
  不想欠……不该欠的人……
  皇城只在云深处,城门上烈烈旗幡,城门下……回首又见那人……
  闵筝云独立于尘嚣上,远远地看着我。
  "好久不见,"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接我……
  这一声问候,倒真的像是阔别多年的旧友,于茫茫人海中刹那重逢……
  闵筝云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却不如以往,那笑意只在表面……我与他并肩而行,他明知道我要去往皇宫,却为什么不阻止……
  "你这些天可好?"闵筝云淡淡地问了一句。
  "不好,"我淡淡地回他一句。
  "是么,"他抬了抬眼睛,温柔地笑了笑,"不曾想……你发觉了……"
  我猛地一个刹停,转头看着他,面前这人,却无论如何再也看不清了。
  "小呆,"他犹自柔柔地道,"不是说好了,一年后……"
  "闵筝云,"我打断了他,"你停手吧。"
  闵筝云愣了一下,静静地看着我,良久,才道,"晚了……我已经动手了……"
  闵筝云,这样一个人,究竟是怎样一副心肠。
  "小呆,"闵筝云笑看着我,眼神如空夜微光,"你要我带你入宫吗?"
  "要,"我看着他,低声道。
  闵筝云再也没有笑,转开了眼神。
  这皇宫,一草一木,都是曾熟悉的。
  想起,那句话,说小叔叔与甯王最相熟。
  但愿来日,有人说起我与小狐狸的时候也是如此。
  赵小猪与小狐狸……最相熟。
  近乡情怯……这剑拔弩张、硝烟滚滚的时刻……我最怕的……
  竟然还是与那人相见。
  远远地,看见小狐狸冷清清地坐在那里,坐在刀剑林中。
  小狐狸微一抬头,看见了我,一瞬间,有些怔……却也只是一瞬间的变化,随即冷笑了,看着我。
  闵筝云挥退了一干人等,静静地站到了一边,含笑看着这一幕。
  我张了张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末了,只是说,"……对不起啊。"
  小狐狸眼底掠过一丝深色,淡淡地反问,"对不起什么,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吗?"
  我一愣,怔怔地看着他。
  "赵襄,"他目光冷冷淡淡,若有似无地道,"有什么呢……权当作今生不曾相识过……"
  他说得淡淡,我听得恍惚。
  闵筝云笑一笑,问道,"既然不曾相识过,那皇上可以移驾了吗?"
  "移驾……去哪里?"我讷讷地开了口。
  "小呆,"闵筝云说的极是温柔,"皇上已经禅位了……这里自然不是他呆的地方……"
  闵筝云拍了拍手,就进来一些侍卫……
  眼睁睁地,我看着小狐狸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此时,方知自己无能……方知自己无能……
  "小呆……"闵筝云轻声地唤我。
  "闵筝云,"我喊他一声,胸中被什么撞了似的气血一涌,"扶我一把……"
  小狐狸……小狐狸……小狐狸……
  "小呆,"闵筝云一把托住我。
  我抬头看着他,"他说……不曾认识过我……"
  闵筝云眉眼深深地看着我,"小呆……"
  我看着他,犹如看着他眼瞳中那个我,"闵筝云,你不能害他……"
  那一世终了时,我听见我自己如是说。
  那一年朝廷上风云突变,文臣结党,逼宫废帝,另立了一个奶娃娃为皇帝。废帝改号静王,被迁至北海殿,幽禁。
  我大约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也不知道那梦境里是幻是真。庄子梦蝶也是这样,醒来,就搞不清自己是人还是蝶……
  这一觉醒来,只觉睡得脑袋裂开似的痛,痛得了不得。
  "哎哟喂,"我抚着自己的后脑勺。
  祖母啊祖母……孙儿大约是落枕了,这疼得跟西瓜劈开两半似的……
  才要叫人来帮着揉揉,一睁眼却吓了一大跳。
  看看眼前,再看看四周……这仿佛不是自己家里啊……
  "醒了,醒了……"听见那几个白胡子老头在旁高兴地喊了起来。
  他们一喊,角落边一位俊雅无双的年轻公子,转过身来。
  这人看我的眼神……好似奇怪……
  "我……"我摸了摸后脑勺还是疼得厉害,"这是在哪里?"
  "我家,"那人淡淡地道。
  "哦,"我点点头,难不成这是在路上摔了,被这位给救了,"你是……谁?"
  总要问个姓名,好叫我祖母拿银两来谢谢人家。
  "你说……什么……"那人突然有些讶异地看着我。
  "我说,"我叹口气,后脑勺还得痛得跟抽风似的,"你是谁?我这是不是摔了……虽然说想不太起来了,但是回家好叫我祖母谢你啊……"
  这人凭地奇怪啊,怎么这样看着我。
  "回家……叫你祖母谢我?"那人紧紧地看着我。
  是不是我错觉……怎觉得他眼底掠过淡淡的希冀之色……
  "是啊,"我忙点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不说你叫什么,我怎么叫我祖母来谢你。
  难道……我让赵传孙翻天翻地地找你出来不成……
  "我叫……闵筝云,"那人看着我,有些哀哀地一笑。
  "好,"我点头,表示已经记下了。
  "小呆,"他突然出声,"你把我忘了……吗?"
  "啊,"我愣在了当场,看着他,怎么总觉得这闵筝云说话间好像跟我很熟一样,"我认识……你?"
  我认识你吗……我细细地看着这张温柔俊美的脸。
  闵筝云说,我与他是认识的,只不过,我摔了一跤,摔到了头,所以把他忘了而已。
  听他这么一说,我有些不好意思来,居然就这么把人家给忘了。
  "小呆,"闵筝云将茶递到我手里,"你还记得什么人?"
  我想了想,道,"祖母、我爹……嗯……侍书、鸣红、碧烟……还有我家管家赵二……"
  于是,我洋洋洒洒把家里人全报过一遍。
  "那你还记不记得,"他似乎有些艰难,"记不记得……皇上?"
  皇上……我抬头想了想……记得些……记得小时候在御书房陪读,老是被他欺负……
  我就这么跟闵筝云说了,闵筝云却还看着我。
  "其他呢?"他问。
  "其他……"我愣了愣。
  其他……其他我还应该记得些什么吗?
  这么一想,就又觉得头痛得了不得。
  "算了,"闵筝云柔柔地看着我,"其他也没什么了……"
  我愣愣地看着这个人,既然没什么,你何必叫我想想,没什么,我能想出什么来啊。
  "闵筝云,"我开口叫他,"我要回家了,不然,我祖母该着急了,改天来找你玩啊。"
  说着,我跳下床,就要走。
  却被闵筝云,一把拉住了。
  "啊?"我抬起眼睛看着他。
  "小呆,"他看着我,顿在那里。
  这人怎么总是小呆小呆的叫我啊……难道,大约真的很熟吧?
  "小呆,"他想了许久,才道,"你忘了吗?"
  "呃,"我看着他。
  "你祖母与你爹……"他又顿了顿,"回金陵老家住一段时间,你现在暂住我家啊。"
  "啊?!"
  我愣了愣,有这么回事?
  我怎么记不起来啊……
  "你看你在我家,摔到了头,"闵筝云柔柔地道,"是我照顾不周呢,等老太太相爷回来,还不知道怎么说我呢。"
  呃……我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我只好道,"我自己摔的,怎么能怪你。"
  "真的不怪我?"他又问,眼神深深浅浅。
  "不怪你,"我笑了出来。
  "那就好,"他似放心了一些,看着我,笑了笑,道,"你且在我家住着,过些日子,等你家人回来了,你再回去不好吗?"
  我讪讪地笑了笑,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不忍心拒绝。
  这闵筝云看样子应该是我的朋友了……想不到,我也有个这样的朋友。
  也不知道祖母和小叔叔怎么突然去了金陵……
  我怎么又住在了朋友家里……
  看来这一跤算得厉害了。
  "小呆,"闵筝云忽然又轻笑道,"还有件事,怕是你也忘了……"
  "什么事?"我有些好奇。
  闵筝云便凑近了,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
  说是,那个时候,我与他妹妹订了亲,洞房花烛前夕,他妹妹与人私奔了。于是,他只好自代了来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大为窘迫。
  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你不会找个女孩儿来啊?"
  闵筝云愣了愣,随即前俯后仰地笑了起来,指着我,忍不住地道,"你那时也是这个反应……哈哈……就是这样……一点没变……哈哈……"
  我奇怪地看着他,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我说的又没错……
  "小呆,"闵筝云笑出了眼泪,抬了抬手指,轻轻一抹干净,"你我可是拜过天地高堂的……"
  "呃……"我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此,我便还是住了下来,闵筝云,好一个奇怪的人……

  【四十一】

  连日地,住在了闵府中,也前后逛了逛。
  发现这闵府与我家竟然是大不同的,虽然同样是官宦人家,深宅高墙的……但总觉得我家还热闹些,闵府这墙高得有些清冷。
  想起古诗里有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大约说的就是闵筝云这样的人家。
  重重高墙,重重深门,再烈的阳光到了这里也怯弱了。
  闵筝云真可怜……心里头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唉,这是多想。
  在花园里走了几遍,便觉得有些无趣起来,迎面走来一个人,四十多岁的模样,神情端庄严肃,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赵公子,"那人见了我,便站定了在原地。
  "您是?"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别人都认得我,我却睁着一双眼睛,认不出的对面是谁。
  "在下闵荣,筝云的父亲,"对面之人道。
  "哦,哦,闵大人,"我连忙作揖,按闵筝云的说法,这也算是我前岳父了,真是失礼啊失礼,"闵大人在上,真是失礼失礼。"
  闵荣将我拉起来,脸色柔和了许多,"赵公子在这里,住的还好吗?若家里下人有什么不周到的,你可说出来……"
  我一愣,他顿了顿,又道,"筝云与你也是差不多年纪,他若能够像你……"
  闵荣微叹了一声,不再说下去了。
  我看着闵大人,有些不明白,闵筝云是这样的出类拔萃。
  怎么闵大人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要是我能够有闵筝云的一半,我爹、我祖母不知道要怎么高兴了。
  到时候,我爹进了宫,见到了小皇帝,也能扬眉吐气些。
  想想小时候那个祸害皇帝怎么折腾我的……一想,为何心中犹如被针轻刺了一下……
  "怎么了?"闵大人有些忧心地看着我。
  "哦,哦,没事,没事,突然心口有点难受,"我忙道。
  看来我这前岳父是个面恶心善的人,我这青春年少的,可别是得了什么心疼病,那就不好了,万一像那戏文里头,天阴下雨,心口还抽抽的疼,那就更糟了。
  "赵公子,"闵大人眼神柔了柔,"我先行一步,这里你想住多久,住多久,千万不要客气。"
  他这么神色一柔,这样上去,居然和闵筝云有些相似处。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有些暖融融,难得有个父辈的人这样对我说话,真是难得。
  "赵公子,"闵大人走到一半,回身道,"在下还有一件事拜托你……"
  "闵大人请讲,"我忙忙地道。
  "请你……"闵大人说这话似乎有些困难,"帮忙劝劝小儿……凡事不可太过……"
  说罢,闵大人就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那道慈父背影,半天回不过神来。
  劝闵筝云回头是岸……为什么……
  闵筝云如今是在苍茫之处吗?
  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便想了又想,终究没有能够想出个所以然来。
  闵家的花园比我家含蓄了不少,因此逛了两三遍,也就看够了。
  幸好,也到了午饭的时间,不然真的不知道还要做些什么好。
  午膳就摆在我那间房里,说是我的房间,大约之前就是闵筝云的起居处,自从我住在了这里,也不知道他搬去了哪里住。
  就摆了我一人的膳食,摆在了一张小小四方的楠木桌上。
  此情此景,乍一看,倒像是哪里见过。
  闵家的一个丫鬟,带着一个老嬷嬷来伺候我吃饭。
  听那老嬷嬷说,闵筝云就是她从小带大了的。
  那老嬷嬷慈眉善目的,看着有些像祖母,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高兴了起来,这高兴里头又不知道为何有些心酸,叫那丫鬟退下了,留下嬷嬷在一旁。
  嬷嬷也和善,随手拿出了针线活,一边与我话家常,一边陪着我吃饭。
  "嬷嬷,"我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说话,"闵筝云他小时候什么样啊?"
  其实,也不是那么地好奇,就是不由地想找出些话,和嬷嬷说。
  "小少爷啊,"嬷嬷停了停手里的活,笑了笑,"从小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就喜欢自个儿闷在那里,不是看书啊就是写写画画。"
  "是吗,"我一头点头,一头给自己盛汤。
  "呵呵,"嬷嬷笑道,"可是别看少爷一声不吭的,主意大着呢,他要是定了一件事,那是神仙菩萨都拉不动的。"
  我乍舌,看来闵筝云是个死心眼的。
  "少爷还说起过二爷呢,"嬷嬷又笑道。
  我看着嬷嬷,觉得此刻那样的亲切,便顺着她的话道,"他说起我什么啊?"
  "呵呵,"嬷嬷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少爷那天考恩科,回来就一直脸上带着笑,从没见过他这样笑,我就问他,少爷啊,什么事那么高兴啊……你猜怎么说……"
  嬷嬷看着我,笑问,我一愣,呆呆地摇头。
  考恩科……考恩科这事与我有关吗?
  为什么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少爷说啊,"嬷嬷笑着一边做着手里的活,一边道,"他在考场里遇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别的考生都在那里写啊写,就那个人在那里看着天,左一声右一声地叹气……"
  后来,闵筝云便忍不住写了纸条,团成一团,抛过去了。
  纸团就在那个人脚下,那人却丝毫没有察觉,一脚踩在了纸团上,然后,自顾自地还在望天兴叹……
  "是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哈哈,是啊,"嬷嬷大笑,"少爷说是,赵家的二爷,不是就是小少爷你了?"
  要说是赵家的二爷,那也就是我了,果真是我?
  我一头想,一头又去盛汤,一个不小心汤勺一歪,滚烫烫地浇在了自己手上。
  "哎哟,"我哀嚎了一声。
  "哎哟喂,"嬷嬷立马放下了手里的活,"烫着了啊?"
  说着,忙忙地拿走我手里的碗和勺,抓着我两只手细细地看。
  我愣愣地看着嬷嬷,不知道为何,脱口而出,"嬷嬷,你好像我祖母……"
  嬷嬷你这样看着我,好像我祖母……我祖母也是这样的看我。
  嬷嬷一愣,心疼地看着我那只猪蹄,"等着,等着,嬷嬷拿冰来给你敷……"
  说着,摸一摸我的头,转身忙忙地去了。
  我愣愣地看着嬷嬷的背影,突然,眼泪就蹦了出来。
  一时间……不知为何……竟然心酸到了极点……
  眼泪就那么一滴滴落在了那碗汤里。
  祖母……你此去金陵……什么时候回来啊……
  孙儿想你了。
  及傍晚的时候,闵筝云才回来了,整个人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
  一见到我,就笑了笑,上来抱住了我在怀里,"小呆,今天我好累……"
  累啊……我伸开两只手,拍了拍他的背。
  闵筝云退开一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我,"你就不问我一天过得如何?"
  我愣了一愣,从善如流地笑问,"你今天过得如何?"
  闵筝云一笑,"非常之好。"
  听闵筝云说,如今朝廷上一切井井有条……往年户部那边总有拖欠的银两钱税,如今都一一颁令下,凡拖欠朝廷钱税的,都要在今年年关前补齐了,否则,来年就再加一层,料想那些地方官员也不敢再有借口拖着不办了。
  我看着闵筝云,他说这些的时候,仿佛整个人不在我眼前。
  而是在高高的朝堂的上,身后是他凌云壮志。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人太清太澈,太刚太烈。
  古话说的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他又何必把事情办的这样的清楚呢,虽然说我没有在那官场上混过,但是每天看赵传孙那长袖善舞也看懂了一些。
  赵传孙对付这些事情,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那一睁一闭却是微妙得很,四两拨千斤的很。
  可惜赵传孙也去了金陵……不然让他亲自说给闵筝云听。
  以闵筝云的才干,大约赵传孙很乐意有这样一个学生。
  就像赵传孙喜欢和小狐狸两人斗智,也是一样的道理。
  又想到那个祸害皇帝,心里居然又被刺了一下。
  唉……我摇一摇头,莫非小时候被他欺负甚了。
  "小呆,"闵筝云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你在想什么?"
  看他的神情,有些肃然。
  "没什么,没什么,"我忙摆手,看来这跟祸害皇帝有关的事,以后还是少想为妙,不然迟早要生出个心疼病。
  "真的没想什么?"闵筝云不放心。
  "真的,"我忙保证,看他一副不太放心的样子,只好再转开话题,"今儿嬷嬷说,你恩科的时候扔小抄给我?"
  我是当玩笑说的,谁知道闵筝云突然脸色微变。
  "你想起恩科了?"口气有些紧张。
  "哪里,"我叹了口气,"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话说,我爹怎么能够让我去考恩科呢,他要是知道我去考恩科,还不一根鸡毛掸子打到我折啊?"
  "啊……"闵筝云这才放松了些,有些不明白地问,"为什么你爹要打你?"
  "我爹他啊,"我好笑地道,朝闵筝云挤了挤眼睛,"原本打算把我教成他那个样子的,后来教着教着发笑我是块朽木,他就放弃了,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呢……说起来,小时候,他还送我去给皇上陪读……"
  说到这里,我自己一顿,这个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犯心疼病……
  我忙闭了嘴,朝闵筝云笑笑。
  闵筝云看了我半日,也笑道,"小呆才不是朽木。"
  呃……我愣住了,他这是在夸我吗,我怯怯地问了一声,"那是什么?"
  "是……"闵筝云淡淡一笑,似乎有些自嘲,随即抬起脸,玩笑道,"是我夫君啊。"
  我一听,也哈哈大笑起来。
  掌灯十分,我与闵筝云用完了晚膳,就在他的书房里。
  闵筝云似有做不完的事,竟然将军机处的那些折子带回了家来看。
  看着他在灯下全神贯注的样子,我也不好意思打搅了他。
  只好自己无聊地喝喝茶,东摸摸,西看看。
  闵筝云大约知道我无聊,是不是地从那一堆折子里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笑笑,跟我说两句话。
  我突然想起来这些天实在无聊,就对他说,"闵筝云,你看我这也好得差不多,要不我搬回去吧。"
  闵筝云手中的笔一顿,沉吟了一小会,抬起脸,笑道,"住在这里不好吗?"
  "好是好,"我叹了口气,"就是有些……无所事事啊。"
  你这白天去了朝廷上,剩下我一个人,在这栋宅子里晃来晃去的,实在是到处都晃遍了,闷哪。
  灯影下,闵筝云看着我,温柔地道,"你若是真的闷……"
  我一听,忙巴巴地凑了上去。
  就等着他开了金锁,放了我这条困龙了。
  闵筝云看着我,笑道,"我把你金屋藏娇了还不好?"
  "呃,"我险些下巴也要掉在了地上,巴巴地看着他,"哪有把夫君金屋藏娇的,就算藏娇,也该我藏了你。"
  闵筝云眼色波光粼粼地动了动,"小呆,你可要记得这句话啊。"
  我愣一愣,随即笑了,我记得这个干嘛,难道哪天,我还能真的把闵筝云给金屋藏娇了不成?
  "小呆,"闵筝云看我神情,轻轻淡淡地笑了笑,"你再忍些天吧,等我把今日的事情都完了,陪你去踏青,好不好?"
  我想了想,踏青要爬山,这个有些累,便摇了摇头。
  闵筝云轻叹了一声,笑问,"那你要玩些什么?"
  "闵筝云,"我突发奇想地道,"我随你去军机处吧,你也教我些本事,好让我爹回来,大吃一惊,让他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我说着摇头晃脑起来,却只见闵筝云怔在那里,忙讪讪地笑了笑。
  闵筝云看着我,脸上似有些挣扎,"小呆,是不是真的这两天很无趣?"
  "是啊,"我巴巴地脱口而出。
  "是么,"他的神情有些淡淡,随即笑了笑,"也罢,带你在身边也好……只是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了我。"
  "好,你说,"我立马道。
  不要说一件两件,就是千件白件也无妨,这日子再这么无聊下去,真是活活要憋出病来了。
  "你答应我,"闵筝云淡淡地道,眼神却不看我,"只在军机处呆着,皇宫里不可乱跑,尤其是……北海殿。"
  北海殿……我愣在当场,为何刚才闵筝云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心中那针又扎了一下……
  "小呆,你能答应我吗?"闵筝云看着我。
  "能啊,"我听到自己如是说。
  那夜,闵筝云大约是挑灯夜战了,看那些折子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看完的。因此,他先催了我去睡了。
  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就觉得睡意有些上来了。
  眼皮子有些粘涩,心头有些茫茫然起来。
  北海殿……北海殿……
  似曾在哪里听过一样,为何就是想不起来呢。
  难道是前世里,又或者是前夜里一场梦?
  那北海殿,究竟有怎么样的渊源在等着我……
  迷迷糊糊间,竟然也睡着了。
  梦中,仿佛听见祖母在叫我的名字……一时间,又听见闹哄哄,仿佛在自己家里……然后,突然又冷清了……
  然后仿佛一个声音恨恨地念了一声……赵小猪……
  是在叫我吗……却犹不知自己在梦中笑了……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我趿了鞋,穿好了衣服,跑去闵筝云书房,透过门缝看了一眼。果然,这人通宵达旦,如今就那么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脱下外袍,才要盖在他身上。
  手上的动作不由地一顿……此情此景,总像是在哪里发生过了。
  这样的熟悉,却回想不起来。
  也罢……我将袍子顺手盖了上去,想不起来也就想不起来,大约有些事情,就不该想起来。
  轻手轻脚地又溜出书房,抓住了闵家一个还算面熟的小厮。
  "二、二爷?"那小厮被我吓得不轻,"二爷有什么吩咐?"
  "你叫什么?"我张嘴就问。
  "回二爷,"那小厮乖乖地道,"我叫侍书。"
  这回换我一愣,跟我家那蠢奴才居然一模一样的名啊,真是缘分。
  "侍书啊,"只是叫出口,还是有些别扭,"这出了闵府,四围地界里你可熟悉啊?"
  说完,我巴巴地看着他。
  "怎地不熟,"那新侍书一点头,"奴才整日介就在这府里府外的,这周围一片都熟悉的很。"
  "熟悉就好,"我连连点头。
  提溜着这奴才就出门了,乘着闵筝云还在睡,我出去晃一晃。
  清早的前门街,晨雾缭绕,我带着新侍书,一路溜达,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看什么都觉得也好玩。
  "侍书啊,"我一歪头,对身边的奴才道,"你说我是不是死过一回啊?怎么看这人世觉得处处新鲜呢?"
  那新侍书本在闷头看耍猴,听我这样一问,忙忙地抬起了头。
  只听他一本正经地说,"听少爷说,二爷你摔到头了。"
  我一愣,眼角抽了抽,他就非要说得出来么。
  我只好装作没听见,也一门心思地看耍猴。
  看那猴子在地上前翻后跳的,旁边那耍猴戏的汉子卖力地吆喝着。
  站着看了好久,才觉得看够了,使侍书在那铜锣里放下了几枚大钱,便继续往前走了。
  一边走,一边还听见身后那耍猴戏的千恩万谢。
  听在耳朵里都有些凄凉,人生在世,真是谁也不容易,我这边丰衣足食的还是抱怨无所事事,别人那里却是起早贪黑地讨生活。
  讨生活……讨生活……若是我也生在了平常百姓家……
  若是不得已也要讨生活,我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再往前走,白雾缭绕中,各种各样的铺子都摆了出来了。
  我眼尖,一眼瞥见了那点心铺。
  忙叫了新侍书上去,一看那笼屉里果然热腾腾的蒸着糖糕。
  我叫新侍书掏铜板,自己搓了手,在那里等卖糖糕的包好了给我。
  那买糖糕的将东西递给了我,突然开口道,"诶,又是这位小少爷啊,又给你娘子买糖糕啊。"
  啊……我张大了嘴,这卖糖糕的有病吧。
  我哪来的娘子……等等,这莫不是说的……闵筝云吧?
  不是吧……拿过糖糕,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一口咽下去,却觉得有些闷。
  拿着糖糕,一头吃,一头与新侍书回头走,走着,走着……路过一家当铺,当铺里出来个面皮白净模样机灵的少年,那少年看到我,骇了一大跳。
  一把拉住了我,"……二爷!"
  "啊?"我一惊,手里的糖糕就掉了,滚了一路。
  "二爷,"那人看着我,惊诧地道,"我是小庄子啊。"
  小庄子……我眨了眨眼,我认识这个人吗?
  这小什么子,小什么子的,听上去有点像宫里的太监啊。
  "二爷,你这是怎么了,"那什么小庄子拉紧了我,"我是小庄子啊。"
  "二爷,"新侍书上前一步,"这是大内总管庄公公。"
  大内总管庄公公……大内总管不是刘飞刀么……什么时候换成这位庄公公的?
  "这位公公,"我不找痕迹地挣脱开这人,抱歉道,"我前儿摔到了头,这过去的事情有些记不太得了,抱歉,抱歉啊。"
  "记不得了……"那什么小庄子公公看着我,喃喃地道。
  乘着他还在发愣,我忙忙地拉了新侍书,作了个揖,告辞了,就走。
  临走的时候,有些不舍得地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糖糕。
  唉……这沾了尘土……怕是捡起来也不能吃了……
  回到闵府的时候,恰好碰上闵筝云出门,被抓了个现行,有些不好意思。
  闵筝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一笑,出门去了。

  【四十二】

  时光荏苒,又过了几日,浑浑噩噩中,只觉得晨昏如梭。
  那日里与闵筝云提起去军机处的事情,也不知他是否放在了心上,这几日,也不见半点音讯,他又早出晚归的。
  虽在同一方寸间,却比人海茫茫还茫茫。
  花园子里,我逮住了那位新侍书,这一位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与我家里那个神似啊神似,"侍书啊,你家少爷忙什么呢,整日不见的?"
  那新侍书正在浇花弄草,被我吓了一跳,生生把一株大盘牡丹浇了湿漉漉,水里捞出来一般。
  我看了看,啧啧暗叹,这真是娇花带雨,分外动人,分外动人……迎风微微一吹,这花犹如艳中带悲。
  新侍书听我这么一问,一手还握着浇花的大勺,一手挠了挠头,道,"这个……我也不太晓得……少爷当了丞相后,自然是要忙的……"
  我一愣,闵筝云当了丞相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丞相不是我爹么……
  "你说什么,"我呆呆地看着新侍书,心里忽然有些忐忑起来,忽然间又想起一件事来,"侍书……我再问你件事……"
  "您问啊,"侍书撩起勺子浇了一勺子水下去。
  眼看着那娇弱花朵,在寒风中似乎微微瑟缩了一下。
  "侍书啊,"我顿了一顿,有些犹豫地开了口,"那万寿节……到了没到?"
  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开口问起这件事来……只觉这样一问出口,心里那些堵着的石头,才搬开了一些……
  侍书听我这样问,顿时睁大了眼睛,想见了鬼似的,盯着我看,被他这样一看,我心里突然生出些不安来。
  "二爷,二爷您真的是摔到头了,"侍书双眼睁大了看我,"哪里还有什么万寿节啊……"
  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一个咯噔,隐约记得万寿节临近了,怎么到头来,又说哪里有什么万寿节了呢。
  我看着侍书,侍书叹一口气道,"二爷您还万寿节呢,这都变了天了,您这是做梦呢?"
  变了天了……难道说,当年那个祸害皇帝如今已经不在龙座上了?
  我一愣,为何听到这样的消息,心里头竟然有些难过呢……
  侍书一边浇花,一边给我讲这变天的事……据说,皇上已经不是皇上,如今幽居在北海殿,降为了静王……
  侍书说起这些,就像那市井茶馆里说书的,说得津津有味,眉飞色舞……只是,我这个人听书的人,却始终不能也随着快乐起来。
  大约,这改朝换代的事,本就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又或者,还有别的原因,只是我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罢了。
  侍书撩起一勺子水,又要灌下去,我看着有些不忍,便伸手拿过了勺子。
  他惊诧地看着我,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二、二爷……这活可不是您干的啊?"
  "没事,"我挥了挥手,"你去吧。"
  侍书看了我一眼,无奈去了。
  我缓缓抬起木勺,细细地浇了些水,想了想,又淋了些在叶瓣上……人人都说,牡丹富贵浓艳,却不知越是浓烈者,越是孤影自伤。
  看着它舒展枝叶,我不由地笑了一笑。
  这些天,久闷心中,难得笑一笑,难得笑一笑……
  入夜,闵筝云才回来了,一推门,见我在书房里坐着等他,不由地微微一惊。
  "小呆,"他走进来,看着我道,"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等你回来,"我笑笑道,"闵筝云,这些日子……我过得很无趣。"
  看着他,我居然就那么地说了出来。
  闵筝云像是没有想到,微怔了怔,随即看着我,良久,才道,"真的无趣啊?"
  "真的,"我一看他口气松动,忙上去拉住了他,"真的是无趣啊。"
  我干脆竹筒倒豆子,把连日来的无趣,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列数了一遍,说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惨不忍睹。
  闵筝云静静地听着我说,柔柔地笑着,眉眼间夹着一丝淡淡的疲惫。
  这就这样,我居然也能一个人叽里呱啦地说半天,闵筝云耐心地听着。
  我终于说完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巴巴地看着他。
  "好像真的很无趣啊,"闵筝云抬手摸了摸我的头顶心,温柔地笑了笑。
  我忙忙地点头,继续看着他。
  "小呆,"闵筝云突然叫了一声,却欲言又止。
  我一个心灰,看来明天往后还是继续要圈地为牢了,这样想着,便不由地低沉下头去。
  "你啊,"闵筝云轻叹了一声,抬眼望着我,却说了两个字,"也罢……"
  "也罢,"我不明白地看着他,"什么也罢?"
  闵筝云眼底深深浅浅,似黑水深潭,怎样也看不清楚,只见他看着我,眼神犹如云中月一般,说道,"也罢……是我的终究是我的,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
  我一愣,呆呆地看着他,这话是在对我说?
  看他眉眼间的寥落,突然,有些心疼。
  "闵筝云,"不禁有些忧心地看着他,"什么你的我的?"
  "小呆,"闵筝云在灯影重重下笑了一笑,"我喜欢上一个人……"
  呃……我一愣,不知道该怎样反应,只好还是看着他。
  "只是,"闵筝云眼神一动,"他日怕是要一场空。"
  我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安慰。
  闵筝云这样的出类拔萃,他喜欢上的人,怎么能够让他一场空。
  "小呆,"闵筝云问,"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我愣了愣,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这事情如何能够问我,你都说了我那洞房花烛夜,都是假了的了,如何能够为你开解。
  "我可不知道,"我摆了摆手,"你这般好,那人还让你一场空,那什么人啊,空就空吧,不要也罢。"
  闵筝云听我如是说,只是淡淡地苦笑了下,"原来是……不要也罢啊。"
  "闵筝云,"我一愣,看来这话说的也不对,忙凑了过去,安慰道,"你真的很喜欢啊?"
  闵筝云看着我,良久,淡淡地道,"真的很喜欢。"
  唉……我轻叹一声,这是哪家的姑娘啊……居然身在身在福中不知福……
  "闵筝云,"我安慰道,"不如让我祖母请你去问问吧,是不是人家已经定了亲了?"
  "不是,"闵筝云淡淡地道。
  "哦,"我点一点头,没定亲不是很好,为什么这样的为难,"那是为了什么?"
  闵筝云看着我,淡笑道,"他与我定了亲了,心里却有了别人……"
  "啊?!"我惊叫一声,险些跳起来,这也太过分了,"她怎么能够如此对你!?"
  闵筝云好笑地拉住我扬起的拳头,温柔地笑了笑。
  "你没事吧,"我小心翼翼地道,"那样的人不要……也罢了。"
  "小呆,"闵筝云终于失笑,看着我道,"你……真是……"
  "真是什么啊?"我不太放心地看着他。
  "你真是,"闵筝云双眼明亮地望着我,"……真是个小呆。"
  呃……安慰他,居然还说我呆……
  闵筝云突然放开了我的手,笑笑地道,"小呆,你不是说无趣么……明天我带着你去军机处历练?"
  我一愣,才以为这件事情没指望了,顿时高兴了起来,不由地就笑了起来。
  闵筝云看我笑,也笑了,一边笑,一边道,"但愿……我不要后悔……"
  "你放心,你放心,"我忙忙地保证,"我一定好好历练,绝不丢你的脸。"
  闵筝云一笑,只道,"若只是丢了我的脸……倒也无妨。"
  呃……我愣住了……
  闵筝云承诺了带我去军机处,我高兴得有些睡不着觉,说到底,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些什么。大约,能够去军机处历练也是件大事,祖母要是知道,肯定得夸我,欢喜得了不得了。赵传孙说不定也能对我另眼相看些。
  这么一想,就更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好不容易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地有些睡意。
  不过,睡着了,便也睡沉了。
  天一亮,闵筝云果然在他家的前厅里等着我,桌上清粥小菜两三碟。
  闵筝云亲手盛了一碗粥,放到了面前。
  "小呆,"看我喝着粥,闵筝云突然说,"不如别去了。"
  "啊?"我一口粥险些呛在喉咙里,呆愣地看着他。
  闵筝云也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温温地一笑,"没事,你吃吧,吃完我们一起走。"
  "好,"我应了一声,这才放下心来。
  去往皇宫的路途说长也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一路上,马车晃晃悠悠,仿佛总也到不了头。
  闵筝云不言不语,静静地端坐在哪里,神思却似乎在遥远处。
  军机处,门前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四个大字……一团和气……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了闵筝云身后,却见他大步跨了进去。
  军机处里,老老少少十几个,见闵筝云一步跨进来,纷纷站起身来,称道一声闵大人,待看到闵筝云身后的我,似乎都有些诧异,却都忙忙地掩饰了。
  闵筝云也只是微微一点头,便略过了众人,径自走了进去,我忙跟了进去。
  总感觉到众人眼角都在瞥我,有些不自在起来了。
  却不妨闵筝云一回头,对我一笑,道,"看什么呢,快些过来。"
  我一愣,赶了上去,与他一同走进了内间。
  内间里,单独的一张大桌,上面满满的纸山笔林,参差不齐,却煞为壮观。
  我暗暗乍舌,看来闵筝云在这军机处里,位高权重啊。
  "小呆,"闵筝云看着我,"现在,你想做些什么?"
  这个……我讪讪地笑了……
  "要不,"我想了想,"有什么要誊抄的,我来誊吧?"
  这处理国家大事我是不会,抄抄写写还是会的,方才看外头就有两三个年轻文官在誊抄折子,想来这活我应该还能胜任吧。
  闵筝云听我这么一说,突然噗嗤笑了出来,"那还不是我替你誊……"
  说到一半,他自己突然住了口,眼神似乎黯了黯,只是稍纵即逝。
  "啊……"我看着他,不明所以。
  闵筝云温柔地笑了笑,道,"也行……"
  闵筝云命人搬进来一副桌椅,就放在了他的书案边,放在一小叠文书,说是叫我慢慢誊……
  拿起那些折子,我才知道这誊文书,也不是件简单的事……非但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还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
  闵筝云倒好,或是埋头批理文书,或是偶尔抬头看着他在那里笑笑地看着我。
  就这样,他批他的折子,我誊我的文书……晃晃悠悠的到了晌午……
  进来一个小太监,说是太庙修葺出了点老什子的事,急忙忙地将闵筝云叫走了,临走前,那小太监还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颇为古怪。
  我摇摇头,不去想它,这文书誊写了半日,有些腰酸背痛的,乘着闵筝云不在,正好走出去伸一伸懒腰。
  我一走出内间,到了外屋,就有人抬起头来看着我,也是古怪眼神。
  因不知道那人是谁,只好尴尬地笑一笑。
  本以为,这样笑一笑就可过去了。
  谁知道那人轻蔑地开了口,"赵二爷,真是高山老松啊,这刮东南西北什么风都不要紧啊。"
  我一愣,呆呆地开了口,"阁下……认识我?"
  "赵二爷果然是贵人多忘事,"那人轻蔑一笑,"我们同在一张皇榜上,我如何敢不认识您啊?"
  我呆愣在那里,同在一张皇榜上……这人在说什么……
  "诶,不要胡说,"内里突然站起来一位老大人,看了我一眼,对那人道,"不要胡说。"
  那人还是不依不饶,冲着那位老大人又道,"白大人,你何时变得如此胆小怕事了,我也只是和赵二爷叙叙旧而已,赵二爷好本事啊。"
  他这么一说,那位老大人就直摇头。
  我怔怔地看着他二人,突然有些心慌起来,忙忙几步走了出去。
  走出军机处,站在门廊下,心里头有些七上八下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我曾来过这军机处,难道,这些人都认得我。
  为何……闵筝云从不曾对我说过呢?
  抬头一望,头顶是艳阳高照……只是有些火辣辣的……
  想要回身进去,闵筝云不在,那些人咄咄逼人……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走了出去……
  这一路走,一路……竟然觉得有些眼熟……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这份熟悉,竟然不像是儿时在宫里的记忆,倒像是这条路走惯了,走着走着,竟然也穿过了御花园,来到了南书房前。
  南书房四门洞开,我站在了远处,愣愣地看着。
  突然,心中放佛被人敲一锤,闷痛得很……
  远远看着,那张龙椅上端坐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娃娃,好像看见了我,正呵呵地冲着我这里笑。
  看他一笑,我也不由地笑了起来。
  这娃娃笑得有些傻,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只见,那娃娃皇帝突然蠕动了五短小身材,拼了命地冲我这里伸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喊什么。
  站得有些远,听不太清楚,大约听得呀呀地在喊爹……
  眼看那小娃娃身子往前一冲,不由自主地一个箭步想要冲上去……却硬生生地止住了……远远地看见闵筝云出现了……
  这一止步,果然那娃娃就扑通摔在了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像是十分的委屈。
  远远地,仿佛看见闵筝云伸手一只手,把那娃娃从地上提了起来。
  那娃娃就不哭,嘿嘿地冲着他笑。
  看着这里,我也是笑了出来,又看了看,才转身走了。
  既然闵筝云在这里……我还是别处逛逛吧……
  转身往回,又走进了御花园,向着另一个方向,慢慢地踱步而去……才穿出御花园,面前来了两个小太监,一头说话,一头走了过来,居然也没看见树荫下的手,只自顾自的说着话。
  只听,其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你说,这北海殿……是不是闹鬼啊?说是昨夜里看见里头一个人影,一头白发披散着,吓人啊……"
  "哎哟,你也听说了,"那一个说,"也有说不是鬼,是白狐精的……"
  "白狐?不是皇……不……静王住在那里么……"
  "谁说不是呢,那几个伺候北海殿的,各个守口如瓶……"
  "也不知道,这静王是死,还是活……"
  "这个话可不能乱说,"另一个忙四下看了看。
  我往树荫里又站了站……
  "是,是……一时口快……"那个也连忙拍自己嘴巴子。
  两人互相看了看,都噤了声,忙忙地走了过去。
  就这么愣愣地看着那个小太监走了过去……不知为何……心里头竟然莫名其妙地惆怅起来……
  北海殿……北海殿……
  幽然深处,北海殿,一眼望去,殿前全是森森的戒备,我暗自乍舌……按说,这北海殿不是该拘禁着那个祸害小皇帝呢,怎么如此森严的戒备,倒像是拘着什么通天妖魔似的。
  再看一眼门前那些佩刀的侍卫,说起来,这祸害皇帝也算是儿时就认识,他如今落魄了,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望他一眼。
  这样一想,自己也觉得很在理。
  于是乎,悄悄地绕到了后殿,果然此处没有守卫,只是……我仰天一望,这墙有些高得过了。
  再看看,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居然有那么一株老银杏,就贴着墙,长得那叫一个枝繁叶茂,还一根老枝稳当当地递到了墙头。
  我笑了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居然此刻心中一片快乐。
  摩拳擦掌,稍稍酝酿了一下,我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老银杏。
  唉……话说这爬树还真的是比那笔更难上千万啊……好不容易,大约一顿饭的功夫才爬上了上去,转头一看,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得两条腿直打哆嗦……
  只好紧紧地抱着的树干,想方设法地将自己挪到那根横枝上。
  这一挪过去,骑在了横枝上,才觉得好些,再一看,其实也不曾有那么高,方才实在是被吓得,自己也暗暗好笑……
  举目望去,这墙里头,竟然景色颇为寥落。
  一株萧萧竹下,却站着一个人影……
  我一愣,那人……一头银发披散在微风里。
  远远看去,竟是那样的冷清……
  没由来的,心头竟然微微一酸。
  这人是谁啊,为何一个人在这北海殿里……为何一个人独立在那样萧瑟的竹林间……为何他竟然离我这样的远……
  就那么坐在上面,呆呆愣愣地看着远处那人。
  远处的那人,竟然也那么定定不动地站在原地。
  此一刻,天无声,地无声……静静皆无声……
  大约过了很久,久到我在上头坐得浑身都麻木了,那人像是突然惊醒了一般,微微一动,抬起了脸……
  一刹那间,我怔住了,我仿佛在哪里见过那张脸……
  大约……是梦魂深处……
  那人又动了动,仿佛要走……
  我突然一急,他要走,他若是走了……后面还来不及想,竟然自己先跳了下去。
  这一跳,整个儿就是趴倒在了泥地里。
  那一头银发的人,也似乎惊了惊。
  虽是浑身痛,竟然一时也不觉得,我忙忙地抬起脸,想要喊住那人。
  一抬起脸,却见那人呆愣在那里,看着我,动也不动。
  我又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只是这一摔,疼得厉害,一时半会儿,竟然爬不起来。
  那人回过神来,仿佛是要伸手来拉我,却突然,眼神一冷,拂袖而去了。
  我愣愣地坐在了泥地里,双眼深深地望着那个背影。
  不知不觉地,竟然两眼中流下泪来。
  只是……心里竟然是欢喜的……欢喜得了不得。
  仿佛觉得那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忽然间……又失而复得……
  就这样一边欢喜着,一边竟然还止不住地流着泪。

  【四十三】

  就这样,望着那道背影离去……恍然觉得前世里我便认识过这个人……
  只是,被今生的尘埃,迷蒙了昨夜的记忆。
  伸手想要留住那人的背影,却终究还是消失无影。
  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想要追了上去,耳边厢,却突然听见墙外嘈杂的脚步声,像是有一队人往这里来了。
  顿时,有些害怕起来,这些人不会是冲着方才那人去的吧。
  忙忙地藏好在了殿柱后面,隐隐约约地透过纱窗还能看见方才那道人影,独自坐在里头……心里便又是微微一酸。
  只听见,前头一阵响,闯进来许多侍卫,领头的确是一个太监。
  那太监往里头望了望,扯开嗓子,问道,"静王,我等打搅了,不知道静王这里方才有没有闲杂人闯进来。"
  我心一跳,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方才那人就是了?
  内里那人,静寂如斯,半日,才听见里头,淡淡地道了一声,"没有。"
  一瞬间,有些心安,毕竟那人还念着小时候的认识过一场,没有把我交代了出去,毕竟私闯禁地,要给闵筝云惹了麻烦的;心安之余,却也有些失落,那人说没有的时候,口气像是真的眼睛里见不到我这个人……
  隔着纱窗,我呆呆地看着那人,怎么能够没见到我这个人呢……明明我就那么摔在了他面前,方才一刻,他不也是呆愣在那里看着我吗……
  这人真的只是那个小时候欺负我惯了的祸害皇帝吗……为何……为何我看着他……心中竟然是这样的酸楚……
  待到那些侍卫们走了,我还呆呆地看在了柱子后面,看着那人。
  那人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此一坐要天荒地老才能够罢休。
  我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这门口是走不了了,只有还是原路来,原路回吧。
  走到了那根横枝下,往上看了看,烈烈白日当头,却感觉不到暖意。
  一时间,突然乱想起来,如果没有这伸进墙头的树枝,那我是否也不用再爬将出去了,是否可以就呆着在北海殿,就守着这人身边……
  哪怕他那样不愿意看我一眼。
  "小呆……小呆……"
  突然,隐约听到闵筝云好像在外面叫我,我一惊,这才回过了神。
  又望了望头顶横枝,又回头望了望那光影重重中的那人……这莫非是梦境,莫非……
  叹一口气,解下了腰带,用力一甩,试了好几次,才挂上那根横枝,低沉了头,恍恍惚惚地又爬了上去,心中若有所失。
  回头时,眼前一片竹影,看不清看不见殿内那人。
  一路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军机处,本以为天长日久就过去了,回到这现实之境,才恍然回神,竟然也只是日偏西,近黄昏。
  军机处的正门,被夕阳斜照,薄薄一染,静悄悄地就在那里。
  咫尺之遥,却举步维艰……心中只想立刻调转了头,立马奔回那北海殿。
  纵然举步维艰,却见闵筝云从里头走了出来。
  闵筝云神色有些焦虑,抬头见到我,却似乎一惊一喜,露出往常的温柔笑容来。
  "闵筝云,"我看着他,叫了他一声,却说不出话来。
  "小呆,"他走近来,柔柔地看着我,笑道,"我还以为你在宫里走没了,正要去寻你呢。"
  正要去寻我……我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你一直在这里头等我?"不太确定的,我又问了一句。
  "是啊,"他温柔地笑笑,"再等不到,我就要亲自去寻了。"
  他若一直在这里等我……我愣愣地看着他……那为何方才我在墙那边的时候,听见了你叫我呢?
  "小呆,回家了,"闵筝云一笑,拉起我,往外走。
  我一怔,突然觉得这样的亲密,有些别扭,却不能挣脱了手。
  这一路马车晃晃悠悠地回闵家……
  马车内,我与闵筝云,似乎……各怀心事。
  今天在北海殿的事……我想与闵筝云说一说,却始终说不出口。
  闵筝云……若你真的是我的好友,知交好友……为何你不曾告诉我,北海殿里有那样的一个人,我见了他,会欢喜,会心痛……亦会梦牵魂绕……
  回到闵家,正是晚膳的时候,闵荣大人早已在上座等候着我们了。
  我与闵筝云并肩走进了正厅,在圆桌边,按着位次坐了下来。
  闵大人眼神掠过了闵筝云,却在看着我,温和地笑了笑。
  这一顿饭,吃得有些怪异,这父子两人之间,半句话也没有。
  闵大人吃的差不多了,放下了筷子,漱了漱,漱口的间隙,听见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仿佛是在对闵筝云说话,眼神却并不看他。
  "近来天有些不太好,你有……什么打算?"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闵筝云却停住了筷子,低垂了眼帘,若有所思。
  半天,闵筝云抬起眼帘,淡淡道,"你我不是楚汉两界了吗?"
  闵大人叹了一口气,猛地把擦手巾扔在了地上,转身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出,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闵筝云一抬头看见了,好笑地道,"小呆,吃饭,看什么……"
  "闵筝云,"我看着他,有些担忧地问了句,"闵大人让你收什么手?"
  闵筝云神情一淡,微微笑了笑,道,"没事……"
  看我还是不放心地望着他,他好笑地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我的头顶。
  "真的没事,"闵筝云笑道,"放心,我没事。"
  我看着他,虽然不是太相信,却是稍稍安了心。
  "小呆,"闵筝云突然又看着我,问道,"我若真的有事……你会怎样?"
  我一愣,看着他,不能回答。
  他若真的有事……我会难过……
  闵筝云笑说我粘着,说我如此犹豫,将来两难了就可怜了。我不言语,他说的对,这人世的纷纷扰扰,我只是没有杀伐决断的心肠……
  "小呆,"闵筝云突然眼睛亮了一亮,"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一愣,这快入夜了,还要往外跑?
  闵筝云笑着不说,带着我就往外走……这一走,走得颇远……一直走到了城西,来到了一家小酒馆门前,醉天居。
  "这是来喝酒?"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处所在,不解地问他。
  "也是,也不是,"闵筝云柔柔地笑了,"这里……我曾与那个人一起来过……"
  我一愣,随即想起了那日闵筝云说,喜欢过一个姑娘。
  "也是这样的时辰?"我好奇地问了一句。
  "是啊,"闵筝云淡淡地叹了一口气,"也差不多这样的时辰。"
  我暗暗啧道,这么晚了一起出来,莫不是来私奔的……不过,这样的话,我可不敢说出口。
  "不过,"闵筝云仰着脸,深深地看着酒馆的匾额,"怕是他也记不得了。"
  我也抬头看去,心里替他有些难过起来……
  这本是成双成对一起来过的地方,而今却只有一个人记在心里。
  想对闵筝云说,还是忘了吧轻松些,然后……这一句,却是真的说不出口。
  闵筝云轻轻在门上拍了一派,应门而出的是一个老头。
  那老头一抬头看到我俩,先是有些惊讶,随即想起什么来似的,张口道,"又是两位?这回又是来找什么故人的?"
  我张了张嘴,有些惊奇地看着那老头,什么叫又是我们俩来找故人……难道,以前我与闵筝云一起来寻过什么故人?
  还没等我问个明白,闵筝云便已经拿了一小锭银子,放在了那老儿的手里,微微笑道,"我们是来喝酒的。"
  老头看了看手里的银子,又看了看我两人,开了门道,"进来,进来……嗳……喝酒就进来吧……"
  闵筝云一笑,领着我往内走。
  到了里头,才发现这小酒馆,居然还是上下两层,中间一根乌木梯。
  闵筝云竟然伸手脱下了靴,然后,回头看着我笑了笑,自己先上去了。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半天回不了神,这什么破规矩啊,喝个酒还要脱靴。
  才一个走神,闵筝云已经到了上面,回身叫我。
  "小呆,上来……"
  我无奈,伸手去脱靴。
  老头看着我,摇了摇头,说,"上去吧,不用脱靴,这又不是你们上回。"
  我一愣……手停在了那里……他说,不是上一回……
  上一个回究竟是哪一回?
  临窗而坐,我与闵筝云悠然小酌,面前三两小菜,一壶小酒。
  闵筝云自斟自饮,似乎心情不错。
  我看着如此的闵筝云,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惋惜。
  这样的闵筝云,比平日的他,仿佛自在许多。
  人活在世,当如是自在才是好的。
  "小呆,"闵筝云一边浅啜,一边微笑着与我闲聊,"想不到你我能够有这样的时刻……也好。"
  我看了看他,也笑道,"这不平常么,值得那么高兴?"
  "不平常,"闵筝云眼神深深浅浅,幽幽地道,"只怕……非但不平常……还是绝无仅有的……"
  绝无仅有……我也笑,何至于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如此朋友小酌,不该是平常的事吗?
  "小呆,"闵筝云又道,"过几日,我们同去金陵吧?"
  "去金陵……"我一惊,"为什么要去金陵?"
  "我过两日辞官去,"他淡淡地道,仿佛说的是一件全然不关己的事,"正好,去金陵一游。"
  我愣在那里,却不能说一个"好"字。
  去金陵……金陵甚远……心头蓦然想到了北海殿……
  我苦苦一笑,避而不答,转开了话题,"闵筝云,你喜欢的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回,闵筝云也避而不答了,笑笑道,"他都已经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又怎样呢?"
  "是吗,"我有些难受地道,"那你不如也忘了她吧?"
  "忘不了,"闵筝云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与其忘了,不如守着他,还开心些。"
  我看着他,只觉得胸中一滞留。
  闵筝云自斟自饮,居然也醉了,醉了倒也安静,就那么趴在桌上,静静地垂落了几缕发……
  我看着那样的闵筝云,想着他说过的话。
  他与那个人,一定是喜欢的……
  以至于,对这样一个往事里的小酒馆也念念不忘。
  闵筝云,就像那天边的弯月,静守天明。
  却不知,何时才天明……
  天明的时候,闵筝云苦笑了一下,抬手摇醒了我。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脸,看着他,"怎么?"
  "迟了,"闵筝云有些失笑地道,"上朝迟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醒了些,四下看看,居然我二人都趴在这酒馆的酒桌上睡着了。
  闵筝云拉了我就走,匆匆忙忙地往外跑。
  我被他拉着,回头一望那桌残羹冷炙,竟然有些不像真的。
  闵筝云到底还是回到朝廷上去了,我则独自一个人缓缓地去往军机处。
  走着,走着……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居然又站在了昨天的地方。
  眼前是北海殿的高墙,头顶是昨日里爬过的那根横枝……
  我……这是怎么了……
  大约是真的摔到头了,我对自己苦笑了下,居然又做出这爬树爬墙的事来了。昨日里爬过一遍,今日再爬,到觉得顺溜了不少。
  只是,这最后往下一跳……我往下看了看,还是小腿直发抖。
  再看看,昨天那人,没有在这里……大约是在殿内吧。
  在殿内,披散了一头银发,一个寂寂寥寥地坐着出神……这么一想,心头有些微微的疼,总觉得仿佛是自己对不起了他……
  于是,狠一狠,纵身一跳。
  "哎哟……哎哟……"果然着地的时候,还是扭到了脚,痛得我哀哀地叫。
  祖母啊祖母……孙儿是鬼迷心窍了……一定被昨儿那白狐精迷了……孙儿总觉得孙儿欠了他的……居然,今儿巴巴地跑来跳墙。
  就那么,一瘸一拐地,我往里走去。
  走过昨天那片重重影影的幽篁,走到了后殿前……远远地往内一看,果然,那人独自静静地坐在那里……
  见他在那里,莫名其妙地就放下了心。
  隔着纱窗,愣愣地望着里面,想要进去,却怕那人是一抹幻影,我这一步踏进去,就要立刻惊破了的;若不进去,却又想进去……
  犹豫了半日,怯怯地将帘子掀开了一角,朝着里面轻轻地喊了一声……
  "喂……"
  那抹身影没有丝毫的反应,仿佛一点也没听见。
  "那个……喂……"
  又叫了一声,还是不见那人理睬我,心里突然就有些委屈。
  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些什么。
  前后犹豫了良久,终于是悄悄撩开了帘子,轻声走了进去……走到了那人近旁,却不敢走到他面前。
  "你……我是赵襄……"
  依旧如同石牛如海,那人置若罔闻。
  "那什么……闵筝云说,我前些日子摔到头了,"我只好自己站在那里解释道,"好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是……我总觉得我认识你……你是不是……是不是以前的皇上……我们一起在太学里的……"
  仿佛对着一尊泥雕石刻,那人低垂了眼帘,没有任何的反应。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我急了,忙忙地又道,"我怎么觉得我在哪里见过你……喂……你在听吗……你认不认识我……"
  那人终于……终于眼神动了动……
  却淡淡地只说了三个字,"不认识。"
  不认识……我一愣,呆愣在了那里……
  "怎么可能……"我看着那人讷讷地道,"该认识啊……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了你……在哪里见过了你……你再想想吧……我们小时候就该认识啊……"
  那人微微动了动,依旧低垂了眼帘,淡淡道,"我不认识你。"
  那人语气清冷得犹如一夜冷风……我站在他近旁,整个人顿时木木的……真的不认识我吗……为何我觉得我是认识你的……为何你不认识我……
  一阵阵的心灰翻涌,我苦笑着,慢慢地退出了北海殿。
  却不能走远……立在了殿外……静静地看着那人……
  为什么说不认识我……
  眼看天色渐晚,眼看那人站起身来,眼看他转身……不曾看我一眼。
  居然还是不能走远,这北海殿,一殿的清冷,无边无际……

  【四十四】

  连日里,在北海殿的那堵墙上……心里说了不再去了,却不由地还是去了……
  闵筝云又偶尔跟我说了一句,说是等他忙完了眼前,便与我一道去往金陵,我胡乱地应了,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朦胧中总惦念着那北海殿。
  每每去了北海殿,那人总是看也不看我一眼……他如此对待我,我心里便很是难受。
  然而,即便是心里难受,次日却还是去。
  天一亮,就忙忙地赶到了军机处,到了也只是坐一坐,乘着旁人不在意,便走了出来,一直走到这北海殿。
  这逾墙之事,也是一回生,二回熟。
  待爬过墙去,心中便是淡淡的欢喜,只道与那人又近了些。
  "我……又来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说了那么一句有些无赖的话来,巴巴地看着那人。
  他却似乎不愿看我,转身又缓缓地往里走。
  我忙忙地跟了上去,生怕他从眼前消失不见了。
  祖母啊……孙儿大约真的遇见了白狐精了……
  "你可知道,"我自己找了坐凳,坐在了他身边,安静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外面都传说你是白狐精呢……那个,你是不是?我看你与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人不同……"
  那人不理睬我,淡淡地垂下了眼帘。
  我只好又凑上去说,"那你真的不认得我?我总觉得我认得你。"
  只见他眼神,淡淡的一动,却依旧不说话。
  "唉,"我叹了一口气,"你总不与我说一句话,是不是我上辈子得罪了你……若真的是我得罪了你,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我总觉得哪里见过了你,前些日子我摔了头……闵筝云说我忘了好些事……哦,闵筝云是我知交的朋友……他人极好,也不知道你认不认得他……我过些日子要回金陵去,我祖母与我爹等着我回去……唉……"
  我叹了口气,巴巴地看着他,看来他是不愿与我说半个字了。
  闵筝云说回金陵去,祖母与赵传孙都在那里,我自然早晚要去的。
  只是,眼前的这人……他倘若能够开口说一句话、半个字……解开了我这心头的结……或许金陵我便立刻能去了。
  "那个什么,"我看了看那张冷冷淡淡的容颜,犹自叹气道,"你大约是真的不认识我……我却在这里鼓噪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和你说说话……你可知道,这几日我也知怎么的,总觉得无趣的很……你说,人生要怎样才的有趣……"
  我絮絮叨叨地在那人面前讲着自己的烦恼,说完一处,抬眼望一望他,他虽无表情,但还在总还在眼前。
  "昨儿,闵家的嬷嬷做了清蒸鱼,我是喜欢吃的,"我叹道,"她做得极好吃,不知道怎么的……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一见着她,就像是见到了祖母……不过,昨儿那鱼,我卡刺了……咳咳,你看,喉咙里卡肿了……"
  说着,我扒开自己的嘴,伸过去给那白狐精看。
  白狐精眼皮动了动,别开了脸。
  "呃,"我放下了手,垮下了脸,巴巴地望着他,半天,才喃喃地道,"你……"
  想问,你怎么能够如此对我……
  待到问出口,却勉强着自己笑了笑,才问他,"你有什么喜欢吃的吗?我给你带了来。"
  那人轻轻地合上了眼睛,仿佛不看到我,就是天地清净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有些难受,喃喃地道,"你和我说一句话吧,我就要去金陵了,以后……不能来看你了。"
  不能来看你了……这话一出口,心里突然难受得翻江倒海。
  那人只是微合着双眼,静默地靠在椅背上。
  入夜,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愣愣地想念着白天那张清冷面容……究竟是在何时,何处,我曾见过他……
  这样想着这个人,心里只是难过……再想他的眼神,他眼神总是冷冷清清,总是不愿看我……早知道,就该站在了他眼前,让他看着我才好……
  若真的如此无赖行为,又怕那人更厌恶了我。
  然而,在那人身旁的时候,纵然他不看我,不与我说半句话,我也只是难受而已……此时,不在那人身边,却是孤单。
  我掀开被,静静地走到了窗前,打开了两面窗。
  迎面夜风拂面而来,仰头看去,一轮孤月悬在天边……明月夜,若那人真的是白狐精,但愿此刻……能够乘风而来……
  天一亮,我便拉了侍书,陪我去那糕点铺买糖糕了。
  那卖糕的见了我,都不用我说什么,抬手就将糖糕包给了我。
  侍书给了他铜板,我揣着糖糕有些高兴地往回走。
  "赵二爷,"侍书看了看我,不解地问,"你这是买给我家少爷?"
  我脚下一顿,险些糖糕也要扔了出去,买给闵筝云……我巴巴地买什么糖糕给闵筝云啊,我这是要带去喂狐狸的。
  这糖糕带着甜,望那狐狸吃了,心情好些,肯与我说一句话。
  "赵二爷,"侍书看着我,有些惊恐地道,"您这笑什么呢,笑得这样?"
  "侍书,"我腾出一只手抓住了他,呵呵地笑道,"你有没有听过狐精鬼怪的故事?"
  "啊……"侍书猛摇头,"赵二爷,您听过?"
  "是啊,"我微微笑了起来,想着那冷僻宫殿内的那抹身影来,"话说,有书生夜宿在旅店……独自一人挑灯读书的……夜里,便来了一位绝色的小姐……与书生两情相悦……书生后来才知道……那来的不是人,是狐……"
  "赵二爷,"侍书看着我,"这可怪吓人的。"
  我一愣,果然……朽木不可雕也。
  心中猜想……北海殿里那只白狐……是怎样的故事……
  一头想,一头心已然飞了去。
  与侍书两人匆匆忙忙地往回赶,却还是晚了一步,闵筝云站在了大门口,远远地看着我,脸上去看出什么表情来……
  不知为何,我有些心虚,匆忙走了过去。
  累他在这清晨寒露里等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让你久等了,"我歉然地道,"我与你家侍书出去逛了逛。"
  "嗯,"闵筝云淡淡地一点头,微微地朝我笑,"出去逛了,买什么了吗?"
  我低头一看怀里的糖糕,讷讷地说,"就买了些糖糕。"
  闵筝云看了过来,伸手拉开了纸包。
  "哎哟,别……"我下意识地道,想着走了热气就不好吃了。
  闵筝云的手一僵,淡淡地收了回去,笑了笑,道,"不好意思……"
  我一愣,随即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又看了看糖糕,忍痛拈出了一块,递到他面前。
  "给你,"我看着他,"你尝尝,很好吃。"
  闵筝云看了一眼,笑着接了过去,放进了嘴里。
  "如何?"我一边将纸包再包好,一边凑了过去问道。
  闵筝云细细优雅地嚼着,好一会儿,一笑道,"有些……太甜了。"
  "是吗?"我望着他,又问。
  "小呆,"闵筝云看着我,"你喜欢吃甜的?"
  我笑呵呵地点一点头,嘴里吃得甜一些,心里就不至于那样的苦。
  "那好,"闵筝云神采飞扬道,"明日去了金陵,我们多吃些甜的。"
  "明日……"我愣愣地看着他。
  明日就要去……金陵?
  "对,"闵筝云淡淡笑道,"明日就去,不去……怕来不及了……"
  我张了张嘴,却始终没说出话来。
  北海殿,我站在了那人面前,看他坐在那里,微微合着双眼……原来站到他眼前,他也是可以闭上了眼睛,不来看我的……
  拿出了那一包糖糕,递到那人面前,我听见自己低低在对那人说,"这是买给你吃的……明儿……"
  明儿我要回金陵去……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白狐精,你若真的不愿意看见我,我以后不来……就是了。
  今后,若是到了金陵,我给你建一座庙吧,庙里有你的像……我笑了笑……我也不做什么官府公子了……就做个庙祝,日日夜夜地陪着那座像。
  反正也是一样,一样的不看我,不理睬我……也是一样的。
  "你若烦了我,"我深深地看着那张脸,此刻,看得仔细些,他日在金陵,也好叫工匠做得真切些。
  仿佛过了许久,才听见自己又低声说道,"你若烦了我,明儿我就……不来了……"
  白狐精眼皮动了动,却还是不做声。
  我苦笑了下,放下了糖糕在桌上。
  看来,从今往后,我便在金陵……当个庙祝罢。

  【四十五】

  闵家的花园子入夜后,便显得静穆,一眼望去,倒不像是花园了。
  闵筝云静静地走在前头,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各怀心事,却又如此之近。
  闵筝云说,临走之前,他要把这里再好好看一遍,这一草一木,一亭一阁,一桥一廊……他悠然地一回头,笑说,怎么从前不曾发现自己家中居然有那么多物什。
  临到要走了,才觉得看不够。
  我想说,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要走……
  但一想到他近日来的神情,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闵筝云拉我在花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又怕入夜了石凳子凉,便叫人来铺上了羊毛毡,还兴致浓厚地添了一壶桂花黄酒。
  他与我并肩坐在这石凳上,这石凳倒也颇为宽敞。
  头顶明月,周身暗夜,此时,以天为庐、地为席,倒也自在。
  "小呆,"闵筝云笑盈盈地给我倒酒,"我们不醉不休吧?"
  酒斟到杯中,溢出桂花暖香来……我一垂眼,也笑了。
  醉了也好……醉了,昨日之事逐水流。
  "好,"我端起杯子,与他轻轻一碰,"你明儿不早朝了?"
  "早朝……"闵筝云听到这两个字,淡淡一笑道,"明儿就走……走得越远越好,从此君王不早朝……"
  我听了哈哈笑,这闵筝云大约疯了。
  他就该是呕心沥血的诸葛孔明,此刻居然扮起唐明皇来了。
  "闵筝云,"我一仰脖子喝尽杯中酒,对他道,"你就是个劳碌命,哈哈、哈哈……"
  "死小呆,"闵筝云佯装恼了,放下酒杯,将我摁在了石凳上,就来呵我腋下,"有你这么做人夫君的么……"
  "哎哟,哎哟,"我生来极是怕痒,左躲右闪,"饶命,饶命……"
  手里的那杯酒泼到身上到处都是,连闵筝云身上也是。
  忽然,闵筝云不笑了,双手抱住了,轻身覆了上来。
  待我回过神来,他的脸正埋在我的脖子里,抱着我一动不动。
  我叹了一口气,也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小呆……"闵筝云的声音闷闷的。
  "什么,"我闭了闭眼睛,此情此景我心里难受。
  "若是……我从未认识过你,"闵筝云轻轻地道,"……就好了。"
  我一怔……打开了双眼,愣愣地看着天上的明月……
  ……我是来道一声别的……
  ……我要回金陵老家去了……
  ……你我之间前尘往事能忘则忘吧……
  ……权当作今生从未相识……
  我抬起手,盖住了自己的双眼。
  闵筝云微微一动,缓缓坐起身来,来拉我那只手。
  闵筝云,你何必如此,何必一定要看我此刻的狼狈……
  "小呆,"闵筝云淡淡地笑着,映衬着一夜的寂寞,"你……走吧。"
  他话音才落,我却忽然泪流满面。
  闵筝云怔了怔,终于失笑地站起身来,深深地望着我……
  终于……拂袖而去。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闵府……北海殿……
  这一路,路上静寂无人,只我独自一人发足狂奔,酒气便在胃中翻涌……忽然想起,那一回,也是喝醉了酒,却有人背了我一路……我却叫他一声陈世美……还问他乡下家里的那块地是否记得……小狐狸啊小狐狸……彼时,你何不一巴掌打醒我……
  那一日,祖母寿辰……也是这样的晴朗夜色,我心里说过绝不负你……却自食其言……
  也记得,你我一同并肩而行,你问我,若是平常百姓家……若是平常百姓家……自然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安好……
  也记得,你戏言说桥头变了鬼也要等我……你却也食言……你不在那里等着我,却还我一句从未相识……
  宫门下,我抬头望见那巍峨城楼,那城楼上,赵传孙曾说甯王要走。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历历在目,若是那一天是我站在城楼上,看小狐狸走……又或是小狐狸站在城楼上,看着我走……
  大约,宁可,权当作今生从未相识……
  跑过御花园,又分明想起……那时的那一句……红豆相思声……
  赵传孙笑你说得太明白了些,你却说只怕不够明白……
  说也说了,做了做了……只怕不够明白。
  只怕不够明白,故那一天,小狐狸伸出了手,牵着自家的赵小猪,缓缓地行在了沉沉岁月之间……只怕这赵小猪太蠢,一眨眼便走丢了……
  果然,一眨眼,走丢了……在人海茫茫中……
  我一边笑,一边哭,哭着爬上了北海殿外的那棵树,又爬进了北海殿……
  夜深人静……他若已经是睡了……我便守着天明等他醒来……
  北海殿内烛影重重,我的小狐狸独自一人坐在了重重叠叠的阴影中。
  打开帘子,走将进去……此一刻,他若是回头来看……
  他却不回头,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面前的那张书案上,铺展了一幅旧画……
  寒梅挣春……那一点点新绿,挣扎而出……
  那时的赵小猪搅了小狐狸的画,画上落下两滴墨点……
  赵小猪说,我替你补上,墨点又画成了两只鸟。
  小狐狸……那时你问我,两只鸟算什么……
  那两只鸟,算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笔墨犹新,才续完那一句的你,可抬头看一看,终于回到此地的……我……

  【导演版结局(上接猪儿失忆)】

  那一年,我随闵筝云去往金陵,天地茫茫,仿佛没有尽头。
  "闵筝云,"我撩开马车的布帘,望着那飘落的春絮,问道,"你说这春天怎么去了又来呢?"
  闵筝云两眼望着我,终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终于到了金陵,金陵却并无赵传孙,也无祖母。
  次年,也是春天,听说赵传孙重又登上了相位。
  他亲身来到了金陵,领着几个侍卫,站在闵宅门口等我。
  赵传孙笑望着我,问我可好……
  ……可好……
  又一年的春天,闵筝云忽然带着我回京城。
  来时路,去时路,竟没有什么大不同。
  闵筝云日渐地寡言少语起来,我每每想要逗他笑,他也只是淡淡一笑。
  那一日,我们在京城大同街。
  沿街听见鼓乐哀声,远远地望见一队宫廷仪仗出殡,那些沿街的小老百姓都出来看热闹。
  我看了一眼,拉了拉闵筝云道,"我们走吧。"
  "小呆,"闵筝云一把拉住了我,淡淡地道,"看完再走。"
  我与闵筝云并肩而立,看着那出殡的队伍从眼前过去……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大结局】

  人生一场,欢喜如梦,悲如梦。
  梦醒来……我傻笑地坐在床上,看着躺在身边的那人。
  看他一头银发披散,看他纵然睡着,也是那样冷清的表情。
  这一世,何其短,看一人足矣。
  小狐狸……恍恍惚惚地又笑……可笑方才竟然做了那样一个梦……
  回想那梦境,竟然像真的一般。
  我与闵筝云在大街沿,而小狐狸却死了。
  他的棺椁从我面前经过,而我却不能知道那其中是何人……
  想到这里,忽然胸中说不出的心灰,转眼去看,他却还在躺在我身旁,静静地安睡着……别不是死了吧……
  一想,又心慌起来,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手却抖得慌,若小狐狸死了……
  才伸出的手,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赵、小、猪……"小狐狸不知道何时睁开了眼,恨恨地看着我,"你胆子好大啊?!"
  呃……我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若不是他一头银发,我真以为这人世未曾变过一些。
  小狐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淡淡地道,"赵小猪,你个蠢货,你回来做什么?"
  呃……我看着他,昨晚他都不曾问,怎么现在想到问这个了。
  这叫我如何出口,那些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犹豫了半日,我闭了闭眼睛,扯了谎道,"……盘缠没带够,也不认识几个人,想着就认识你,回来跟你借些银两……"
  说完,忙忙地闭上了眼睛。
  祖母啊祖母……你在地下是看不到了,你那孙媳妇说不定要打你孙子了……
  "赵小猪,"果然听见一声冷哼,小狐狸居然道,"没银子,有也不借。"
  呃……我睁开了眼睛,看着他,心里有些忐忑。
  他却淡淡笑笑,凑近了,低声笑问,"昨儿……怎么跑回来了?"
  我一愣,随即愤愤地反问,"那昨儿你为什么不赶我走?!"
  这回,轮到小狐狸一愣,只见他脸色瞬了瞬,别开了眼神,轻描淡写地道,"你哭得跟死了人一样……"
  "你,"我腾地红了脸,险些跳了起来,放开嗓子就嚷嚷,"你为什么不赶我走,我就为什么跑回来!"
  小狐狸一听,脸色顿时一阴,笑笑地看着我。
  呃……我缩了一下,改口道,"要不……我为什么跑回来……你为什么不赶我走……"
  小狐狸眼神一紧,似恨非恨地看了我一眼。
  北海殿啊北海殿,我与小狐狸又在这北海殿里呆了几日。
  北海殿,晨昏皆和美。
  直到那一日,小庄子忽然悄悄地从殿后也爬了进来。
  见到我在小狐狸身旁,他生生地愣了愣,半天才回过神来。
  小狐狸只淡淡地抬了抬手,倒是我有些不好意思站到了一边。
  唉……怎么都觉得这像是月下私会,被个小丫鬟给撞破了去……
  "皇上,"听小庄子对小狐狸仍是旧称呼,不仅有些诧异,只听他继续道,"万事俱备,赵相正在回朝路上。"
  听到这一句,我心里不由地一惊。
  再看小狐狸,只见他脸上淡淡的,不露半点声色。
  难道说……我心中一沉,没由来地想起了闵筝云。
  昨夜月色下,他放开了我的手。
  而如今,难道要我看着他放开自己的命。
  抬头,有些惊惶地看小狐狸……
  竹林掩映下,他回头深深地看着我。
  也罢,也罢……
  此人是我心中魔星。
  惶惶地度过了白天,好不容易,到了夜深人静时,好不容易,看小狐狸又熟睡在我身边。
  俯身在他发际亲了一亲,悄声道,"你别怪我,我去救一个朋友。"
  爬出了北海殿,总觉得心里有些忐忑……一路上,急急忙忙地赶往闵府。
  闵筝云是善是恶,是忠是奸,我管不了……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丧命。
  待到了闵府的门口,正好看见他家的那个侍书提着灯笼在门前巡夜。
  我忙抢上去,一把拉住了他。
  "二爷?!"侍书看见我吓了一跳,"您这是哪里来?"
  "你别管我哪里来,"我忙忙地道,"你快去告诉闵筝云一声,叫他快走,越快越好。"
  "什么?!"侍书一头雾水地看着我。
  "快去,快去,"我一叠声地催他,推他进去。
  恰此时,门内走出来两个粗布衣裳的人,奇怪的是,两人都戴着斗笠,其中一人还看了我一眼。
  虽然心中奇怪,却也顾不得了,忙忙催侍书进去。
  见他进去了,我才转身飞奔回北海殿。
  人间最惨的事,莫过于骑在墙头上被抓个正着的。
  小狐狸站在墙下,双手环胸,要笑不笑地望着我。
  我哭哈了一张脸,巴巴地看着他,道,"我……我就回家看看……"
  "是么,"他淡淡地笑了笑,反问道,"……好看吗?"
  呃……没看见真人,只看到一个侍书,侍书不能算好看……
  "不好看,"我看着他,"我……想下来。"
  小狐狸退开一步,要笑不笑地看着我。
  我望了望地下,祖母啊,孙儿这墙也不是第一回跳了……
  一跳下去,却把小狐狸猛地拉进了怀里。
  "赵小猪,"他恨恨地看着我,"你……"
  "我真的就是看看,"我喃喃地道。
  小狐狸放开了我,微笑了看着我,"赵小猪……"
  "什么?"我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你不是要我指婚么,"他幽幽地道,"好啊……我指婚,你娶一个郡主吧……"
  ……什么……我看着他……手脚冰凉……
  那一年,做了三十三天丞相的闵筝云,消失不见……赵传孙与甯王率兵回朝……小狐狸不愿复位,尊为太上皇,幕后听政……
  龙椅上,咿咿呀呀地坐着……馒头……
  "二爷,二爷,"碧烟风风火火地冲了我房里,"您还呆在这里干嘛,人都进门了,前头喊拜堂呢!"
  "不去!"我愤愤地道,继续坐在窗下读野史。
  碧烟愣了愣,大声道,"二爷,您不去,这堂谁拜啊?!"
  "你放心,"我一皱眉,愤愤地道,"自然有人拜。"
  想要硬塞一个娘子给我,也可以,我从今以后,就是柳下惠了!
  柳下惠还能做什么,四个字——坐怀不乱!
  碧烟无奈,只好退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门又被人推开……
  "不去,不去,"我头也不抬,摇了摇手,"谁愿拜堂谁拜堂……"
  我低头,自顾翻书看……却不料……
  "赵小猪,你好啊?!居然给我找只公鸡来拜堂!"
  猛抬头,只见那人红裳如云,发如雪……

——————完结

  
  1. gravatar

    # by 匿名 - 6/5/10 15:29

    a fun piece at the begining, the rest a bit bla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