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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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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归人》作者:瑞者(出版完结)

文案:
他的世界唯有一片黑暗,
狂躁的心令他无法获得平静,
纵使以毒舌武装自我,
即便人人敬他畏他,
外人所看到的,
依然是他瞎了眼的事实。

唯有唐晋那轻柔温和的嗓音能抚平胸中戾气,
虽然第一次见面称不上愉快,
第二次见面更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
但沈东君确信,
他迷上了这个男人的……声音。

沉浸在唐晋读书的嗓音起伏之中,
沈东君感觉自己彷佛「看」见了久违的景色……


楔子

漫天的风雪,将大地染成一片银白。黄昏将至,路上行人早已绝迹,弯弯曲曲的小径上,直来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撑着一顶土黄色的油纸伞,伞面上,早已积上一层厚厚的雪。
「阿爹……奕儿脚痛……」
个子小小的一个男童,被布衣男子牵在手里,巴掌大的脸蛋上,蒙着一层痛苦之色,显得极为可怜兮兮。
布衣男人——唐晋停下脚步,一张被风尘浸染得有几分憔悴的面容上,露出了怜爱的神色,半蹲下身体,正要说话,却先猛烈地咳了起来,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道:「奕儿……阿爹背你……」
男童看了看父亲,伸出小手在唐晋的胸口拍拍,一边为父亲顺气,一边乖巧地摇着头:「阿爹,奕儿脚不痛了,咱们快些走,找到外公外婆,让外公外婆找大夫给阿爹治病……」
唐晋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神色,儿子如此乖巧懂事,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只恨身子不争气,染上无药可治的重病,如今只能把乖巧的儿子送回他外祖身边,看在血脉亲情的分上,让陈家的人好好照顾奕儿,即便是九泉之下,他也能安心了。
「奕儿,爹还有力气,上来吧,咱们走快些,也许天黑前能赶到陈家。」
「可是……」
「上来,爹好久没有背过奕儿了,很想多背一会儿……」他怕以后再也背不着了。
男童终于还是爬上了父亲的背,他是真的脚痛得快要迈不开步了,而且……阿爹的背,温暖而单薄,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阿爹没有生病前,经常背着他。
雪地上,一排深深的脚印向远方蔓延,很快,就又被漫天飘落的雪花覆盖,再也看不出半丝踪迹。
风雪中,一座破败的府宅出现在唐家父子的面前,昔日豪华的大门,朱漆已落尽,石阶上杂草丛生,一直蔓延到大门内,显已是多年无人打理。高墙内外,尽是一片破败荒芜。
唐奕从父亲的背上滑下来,站在门口向内张望。天色渐暗,远处情形已难以看清,亭台楼阁,重重叠叠,只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唯见杂草蛛网。
「阿爹……你不是说外公是沧州城里有名的富户?住很大很大的房子,有很多很多仆人服侍?」
唐晋的脸上流露着几分震惊意外与不知所措,无法回答儿子的疑问,他单薄的身体在这漫天的风雪中,渐渐颤抖着。
陈家……没有了……怎么办?他可怜的奕儿该怎么办?
「咳咳咳吱咳……」剧烈的咳嗽,无论如何压抑也压抑不住,从他的喉咙里逸出来,有什么东西从喉咙里涌出来,落在洁白的雪地上,一片殷红,如十年前开在陈府花园里的红梅一般,鲜艳怒放。


第一章

同福客栈。
「少爷……少爷,不要乱跑,地上都是雪,小心滑倒……」
随着喊声,一个粉雕玉琢的男童咚咚咚踩着木梯,连蹦带跳地跑出了客栈外。男童的身后紧跟着一个青衣小褂的仆人,神情紧张,既想拉住男童又不敢的模样。
「小安子,看啊,这就是雪……好好看……白白的,哎哟,还冰冰的……」
男童在雪地上蹦蹦跳跳,看着自己踩下的一个又一个脚印,乐得哈哈大笑,又好奇地蹲下来抓了一把雪,冰冷透心的感觉让他吃了一惊,旋即更加感到新鲜地在雪地上扑腾起来。
「啊,少爷……少爷……快起来,地上冷,小心别着凉……」
小安子慌手慌脚地把男童从地上拉起来,但已经迟了,男童月白色的绸衫上已经沾了不少雪,雪融化了,在一片湿痕中渗印出鲜明的印迹,无论小安子怎么拍,这些印迹都拍不掉。
男童的玩兴被打断,小脸一沉,啪地一掌掴在小安子脸上。
「你拍疼我了!」
「少、少爷……小安子知错……知错……」
跪在了雪地上,小安子吓得脸色微微发白。这位小祖宗在家中备受老太爷、太夫人和夫人的宠爱,一向嚣张拔扈,平日里要什么有什么、说什么是什么,谁敢违逆他,若是这小祖宗往老太爷或者太夫人那里告一状,只怕自己少不得要挨上几十板子。
「既然知道错了,你还跪着做什么?打出生起本少爷就没见过雪,今儿要好好玩一玩,你不许拦着,听见没有?」
男童老气横秋地道,一只手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只是他才七、八岁的模样,哪里来的胡子让他摸,却不知是他从哪里学来的动作,自觉有趣,话音刚落,已是嘻嘻笑出声来。
「是是是……」小安子点头如捣蒜,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男童已经走出十余步远,赶紧快步跟了上去,嘴唇蠕动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少爷……您少玩些时候,不然老爷醒来,发现您不在,怕又要发脾气了。」
男童脚下一顿,粉白的小脸蛋上微微露出几分惧色,旋即板起脸蛋,强自装作不怕,道:「爹不是还没起床嘛,你怕什么?到时候他打的是我的屁股,又不是你的屁股。」
小安子苦着脸,没敢再说什么,可是心里却直犯嘀咕:「老爷是不会打我的屁股,可是……回头老太爷、太夫人、夫人可就要打我的屁股了,而且……老爷发脾气的时候……比打屁股还要令人恐惧啊!」
男童虽然心里确实有些害怕父亲,但是他素来受宠惯了,颇有些无法无天的小性子,加上又是头一回见到雪,看四周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那雪踩在脚下,发出吱咯吱咯的声音,极为有趣。
不一会儿,他就忘记了对父亲的害怕之情,全心投入玩雪中,一会儿蹦,一会儿跳,一会儿在雪地上打个滚,一会儿又抓起一把雪往天空里洒,看着雪飘飘扬扬地落下,他也咯咯直笑,引得路上并不多的行人注目,见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孩子,纷纷露出了会心一笑,都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竟这般可爱。
男童玩了一阵,便觉有些腻了,一个人玩好没意思,叫小安子过来陪他一起玩,谁料小安子一张口又是雪地上滑、雪冷、小心着凉、小心摔倒之类的话,倒让男童觉得满没意思的,眼珠儿一转,却正巧看到前面墙角里窝着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手里捧着个破碗,正在哭。
「大爷……大妈……大哥……大姐……行行好,赏口饭吧……」
那小孩的口里一直这么念叨着,男童听了一会儿,好奇地跑过去,在那小孩的前面站定,道:「喂,你在干什么?」
「啊?」小孩愣了愣,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趾高气扬地站在自己面前,身上的衣服虽然脏了,可是看上去厚厚的,一定很暖和。小孩撇了撇嘴,暗唾一声:「呸,有钱人家的少爷。」
这孩子,就是唐奕。
尽管心里有些瞧不起有钱人家的少爷,可是唐奕脸上却全不是这么回事,眼睛眨巴眨巴,豆大的泪珠就落下了,一双脏兮兮的手抱住了男童的双腿。
「少爷哥哥……你行行好,赏口饭吧……我好几天好几天没有吃饭了,饿……呜呜呜……」
「好几天没吃饭了?」
男童一愣,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肚子,也感觉到了饥饿。昨天坐了一天的马车,看到外面下雪,兴奋得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大早就起来,偷偷溜出来玩雪,早膳没有吃,现在一饿,身上倒是也觉得没了力气,那要是几天没吃饭,不是早饿得连路也走不动了?
「我也饿了,走,我带你去吃饭,但是吃完饭,你要陪我玩雪才行。」
唐奕眼前一亮,小脸蛋上满脸堆笑。
「谢谢少爷哥哥,谢谢少爷哥哥!」
他心里却暗暗道:「谁陪你玩雪,爹爹还在等我回去呢!唉,爹爹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大夫说……要用很贵很贵的药,才能治得了爹爹的病。」
这么想着,唐奕的目光就落在男童脖子上挂的金锁上了。这个东西……看上去好像很值钱的样子。
「少爷……」小安子在一边急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否则老爷他……」
「啪!」男童又掴了小安子一巴掌。
「这里本少爷最大,你少用爹来压我。」
敢情,这位小祖宗是觉得在别人面前被小安子这样一说,忒没面子?
「走,我带你去吃饭。」他拉起唐奕的手,半点也不嫌脏,边走边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呃……我叫汤汤……」既然存了不轨的心思,真名自然不能说了。唐奕年纪虽小,但心眼儿却着实不少。
「汤汤?」
「嗯……我很喜欢喝汤的,所以叫汤汤……」
「哈哈哈……那待会儿我叫上一大碗汤给你喝……记住了,我叫沈不为,就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不为……沈不为……」
两个小娃娃手牵着手,渐行渐远。

「小禄子,什么时辰了?」
客栈里,沈东君拥被坐起,眼睛直勾勾地笔着前方,却没有焦距。习惯了黑暗,时间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回爷的话,已经是辰时三刻了。」
伺候沈东君已经七、八年,小禄子早已拿捏好时间,端来了盥洗用具和热水,还没喘口气,沈东君就醒了过来。
「嗯……」
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沈东君掀被下床,小禄子赶紧过来扶住他,帮他套上衣物,然后梳洗一番,一张俊美得仿佛谪仙般的脸孔就这么显露出来,五官眉宇间,隐约与那男童沈不为有七、八分相似,即使是不相识的人,也能一眼认出他们是父子。
只是……沈东君举手投足间,显现出来的凌厉与几分不可琢磨的暴戾,显然比沈不为的嚣张更加不易亲近,也难怪沈不为谁也不怕,唯独怕他。
梳洗过后,就是进膳。吐出小禄子送过来的漱口水,在饭桌前坐下来,沈东君的眉头一皱,一股无形的凌厉就弥漫开来。
「不为呢?」
小禄子打了个寒颤,赶紧回道:「少爷一早就起床了,闹着要来看您,小安子怕他吵了您的休息,就带他出去玩,估计也快回来了。」
睁着眼睛说瞎话,倒不是小禄子胆大包天,而是这种事情早发生过不知多少回了,老爷一生气,打了少爷,回头受苦的还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是能帮衬着就帮衬着,反正沈东君的眼睛看不见,自然也察觉不出什么。
屋里的气温,瞬间又下降了几分。沈东君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深得仿佛像无底的深渊,平静的表面之下,蕴含的是无比汹涌的怒意。
「啪!」
沈东君手中的筷子硬生生被捏断。
所有的人都欺他是个瞎子,这种明摆着的谎话也敢轻易说出来糊弄他。哼,他眼是瞎了,心可不瞎。
「撤下去。」扔掉了筷子,沈东君冷冷地吩咐。
「可是老爷您……一口都还没有吃……」
「让你撒就撒,啰嗦什么,滚!」
沈东君的骤然发怒让小禄子在这大寒天里硬是湿了一层衣,不敢再说什么,赶紧把一桌的饭菜收拾起来。
其实沈东君喜怒无常的脾气,他早已经习惯了。只是每每看到沈东君发怒的表情,那种仿佛被一座大山当头压下来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要不是伺候沈东君的月银丰厚,他都想换个东家了。
「不为是去看雪了吧。」
就在小禄子一脚踏出门的剎那,沈东君的声音从后面飘了过来。小禄子的衣服当场又湿了一层。
「老、老爷……」他这才明白沈东君为什么突然发脾气,脸都吓白了。
沈东君却又接着道:「不为自小长在岭南,没有见过雪,小孩子贪新鲜爱玩也没什么,一会儿你收拾好了,过来扶我出去走走……」
「是,老爷……」小禄子擦擦汗,连忙退走。
沈东君摸索着走到窗口,推开窗子,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他的神情也随之变得阴郁。已经多少年了?上一次见到雪,他恐怕比不为也大不了多少吧。
小禄子很快就又回来了,小心地扶着沈东君走出客栈。
这个时辰,进出客栈的人极多,大多是被大雪困在这里的外地客商,看到沈东君俊美得不像尘世间的人,不由得多看几眼,发现这样出色的人竟然是个瞎子,纷纷发出了惋惜的叹息。
沈东君耳力极佳,尽管只是极轻微的叹息,他也能听得清楚,一只脚尚未踏出客栈的大门,他的脸色就阴沉无比,他可不是让人随意观赏的猴子。
「小禄子,回房。」
低低的声音,无法压抑住愤怒的感觉,小禄子心里直犯嘀咕,却不敢违逆,赶紧扶着沈东君又回房,才刚坐下来,便听得房外一阵脚步声。
「爹……爹……」沈不为冲了进来,扑到沈东君的怀里,「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你又惹祸了?」沈东君的手在沈不为的头上摸了摸,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
「爹,孩儿哪有惹祸!」沈不为嘟着嘴,又气又急道:「我被人欺负了,爹……你让人帮我把汤汤找出来,我要教训他……气死我了……」
「汤汤是谁?」沈东君问道。
「是个骗子……小骗子……我好心请他吃饭……他……他居然……偷……偷……」
话到一半,沈不为突然想到什么,后面半截话又咽回了肚子里,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金锁被偷的事情可不能让爹爹知道,这是长命锁,还是爹爹小时候戴过的,现在被偷了,爹爹要生起气来,会打他屁股的。
「他偷你什么了?」沈东君眼睛眯了起来,隐藏在俊美面容下的暴戾,开始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这个时候的沈东君是可怕的,别说小安子、小禄子,就是沈不为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也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一时冲动跑来跟沈东君告状,他只是想找出汤汤这个小骗子,好好教训一顿,并不想害死那个颇得他好感的男孩,毕竟……长这么大,只有他欺负人,还从来没有人敢欺负他,想想倒也挺新鲜。
「爹……没有……没有偷什么,是偷跑……对,是偷跑……汤汤答应陪我玩雪的,可是他竟然放我的鸽子……爹,我已经不生气了,你不要板着脸好不好?孩儿害怕……」
沈东君如果这么好蒙骗,他就不是沈东君了。
谁曾见一个瞎子,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商海中,能保住岭南首富的地位?「瞎眼修罗」的称号不是白叫的。
「小安子,你说。」
沈东君的眼珠转了转,虽然明知他看不到自己,可是小安子却仿佛感觉到如刀子一般的目光扫过了自己的身体,额头上顿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回、回老爷的话,是……是这样的……」
沈不为拼命对小安子使着眼色,可是这样显然不能抵消小安子对沈东君的恐惧,将事情的经过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出来。
简单的说,就是唐奕吃饱之后,又说想打包带一些饭菜走,趁着沈不为指挥着小安子拿饭菜的时候,他一把扯下沈不为脖子上的金锁,又抓了一只烤鸡,拔腿就跑。
沈不为当时被扯得摔了一个跟头,吓得小安子赶紧去扶他,等两人回过神来,唐奕早跑没影儿了。两人人生地不熟,追都无从追起。
「砰!」
沈东君一掌拍在了桌上,吓得小安子腿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
「老爷,小安子有罪,小安子没有看顾好少爷……」
「等回了沈园,你自己去领罚。小禄子,拿我的名帖去沧州衙门走一趟,让当地县令务必找出那小贼,若是找不出,哼,让他自己看着办。」
「是,老爷。」
沈东君这话,霸道至极,若是换了普通的富商,人家堂堂一个知县,只怕反要治他个大不敬之罪。可是沈东君不同,他的身份不仅仅是岭南首富那么简单,沈园跟皇家的关系,那可以追述到三代之前。
他的曾祖父,对前朝太宗皇帝有救命之恩,曾欲封为地方侯,却被他的曾祖父拒绝了,自言志在乡野。太宗皇帝为了报恩,就将最宠爱的女儿平阳公主嫁给了他的祖父,到了他的父亲这一辈,又娶了平阳公主的姨侄女儿,而他的姐姐沈东琴,于十五年前嫁给了当朝的七王爷。
虽说沈东君本人没有爵位官职在身,但是他母亲是公主的女儿,姐姐是王妃,这两个女人跟当朝的皇帝都很亲近,所以说沈东君是能通天的人物也不为过,小小一个地方县令,哪会放在他的眼里。要不是他这一路行来没有对外宣布身份,只怕这客栈早就被沧州地方上的大大小小官员给围住了。

唐奕哪里知道自己招惹的竟是这么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他正高高兴兴地把那只烤鸡放在唐晋面前,一脸期待地等着被父亲夸奖。
他们此时就住在已经破败了的陈府大宅里,把西厢房稍微打扫一番,勉强还能遮风挡雨。
唐晋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虚弱,加上身上的盘缠也用尽了,别说是住的地方,就是连吃饭也成问题,所以尽管陈府带给他的只有无比的伤感,却也无从挑剔,只能暂时住下。
那一天发现陈府破败之后,唐晋就找附近的人家打探过了,原来九年前,陈府小姐与人私奔,陈家老夫人思女成疾,派人四下打探无果后,终于一病不起,一年后便去世了;陈家老爷受不得妻女离去的伤痛,不到一个月便也去了,陈家自此再无亲戚,只余一忠心的老仆照管宅院。
直至几年前老仆病逝,这宅子就空着再也没人照管了,里面的家什、用具都被偷光,就连正堂大梁都被拆了卖了,只剩下这几间厢房还算完好。
想到当年自己与妻子的年少轻狂,竟害得陈家老爷夫人相继离世,唐晋心下愈加黯然。
不得已,唐晋只得带着唐奕住了下来,原想慢慢图个后算,却不料自那一日吐了一口血后,一夜之间身体就虚弱得起不了身,连打打零工挣口饭钱都不行,所以唐奕就瞒着唐晋出来讨饭。想不到第一天讨饭,就碰上个冤大头。
唐晋看到那只烤鸡的时候,吃惊得眼睛都快要瞪出眼眶了。
「奕儿……咳咳,你哪里来的烤鸡?」
唐奕咧着嘴嘿嘿一笑,道:「阿爹,我到一家酒楼哟喝了几声,给掌柜的拉进来好几桌客人,掌柜的一高兴,就把一桌客人要了没吃的烤鸡赏给我了。阿爹,你看还温着呢,快吃,别等凉了吃着咯牙。」
「我还不饿,你先吃吧。」
唐晋摸了摸唐奕的头,为儿子的乖巧孝顺而窝心不已,又为儿子小小年纪就在外面卖脸乞食而感到心酸,虚弱的身体更加半分食欲也没有,只暗恨自己没用,无法给儿子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反而还要儿子想法子讨要食物。
这种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唐奕人小嘴巴甜,声音清脆可爱,长得也是极为讨喜,尤其是说起吉利话时,那张小嘴一张一合就停不下来,多半能讨得那些酒楼饭馆的掌柜们的欢心,讨得一些食物,所以唐晋绝想不到唐奕竟然撒谎。
「阿爹,奕儿已经吃得饱饱的,那掌柜真是好人,给了奕儿好多吃的,奕儿贪吃,把它们全吃光了,这鸡是奕儿吃不下的……阿爹你从昨儿起就一直没吃东西,奕儿好担心……」
唐奕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极担心极担心,甚至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让唐晋顿时心软,连忙道:「好好,爹吃就是……」
一边说一边撕下一块鸡肉放入口中,鸡肉香滑软嫩,那口感自是没说的,只是唐晋重病在身,没吃几口就嫌油腻,再也吃不下了。
「奕儿啊,爹真的不饿,剩下的留着明天再吃好不好?」
唐奕嘟了嘟嘴,硬逼着唐晋又吃了一只鸡腿,才满意地把装出来的眼泪擦擦干净,高高兴兴把连骗带抢弄来的金锁拿了出来。
「阿爹,这个是我在路上捡的,看上去很值钱的样子,把它当了就有钱给你治病了。」
唐晋眉头一紧,道:「奕儿,这金锁做工精细,色泽光润,定是他人常佩之物,如此值钱的东西,人家丢了定是心急,你怎可随意捡回来?快快回去,看是否有人在寻,把它还回去才好。」
唐奕正在兴奋的头儿上,被唐晋这么一说,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阿爹,这东西掉在地上,就是无主之物,我捡着就是我的了,又不偷又不抢,干嘛要还回去?」
说这话的时候,唐奕心里直发虚,可是他心心念念要治好父亲的病,这弥天大谎撒起来,竟然也脸不红心不跳。
唐晋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厉声道:「住口,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拾金当不昧,乃人之大德,我唐家向来禀承孔孟之训……咳咳咳……」
他一时激动,话没说几句,就已经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吓得唐奕连忙为他拍胸顺气。
「阿爹……阿爹,你别气,奕儿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你别气啊……我这、这就去寻失主,把金锁还回去……」
还回去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唐奕只是又到外面溜达了一圈,到天快黑的时候,又跑回来。
「阿爹,说不定丢的人根本就不在乎,要是明天再找不着失主,你就让奕儿把它当了,阿爹……你的病再不治就……奕儿不要变成孤儿,不要脏兮兮地去讨饭,被人打,被狗追……」
说着说着,唐奕的眼泪就又掉了下来,却不是装的,而是真的伤心了。
他这一哭,唐晋的心也跟着酸了,沉默良久,却没再说出什么大道理来,仿佛默认了唐奕的话。唐奕哭了一会儿,趴在唐晋怀里睡着了。
唐晋摸着儿子的头发,胸口一闷,猛烈的咳嗽几乎就要冲出喉咙,却被他咬着唇死死地忍住了,只是神色间越发的凄然了。
他的奕儿……他的奕儿……好好睡吧,无论如何,爹也会在走之前,把你安顿好……
第二天一早,父子俩把那只烤鸡分吃了,唐奕就装模作样地要去寻金锁的失主,他前脚一走,唐晋后脚就跟着从地铺上爬起来,一边咳一边扶着墙壁慢慢走出了屋子。
西厢房的墙角外,有一株红梅,开得如火如荼,那火焰一般的颜色,耀花了唐晋的眼,不知不觉,他的眼角湿润了。
物事人非事事休。红梅依旧,伊人渺渺。
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了融化的迹象,捡了一根枯枝当作扶杖,唐晋走上了大街。远走他乡十年,沧州却仿佛没有任何变化,黄桥烧饼铺还是黄桥烧饼铺,酒楼也还是那酒楼,就连街角的馄饨摊,都还是那对小夫妻在打理,只是摊子边,多了一个跟唐奕差不多大的孩子。
唐晋的目标,是一间书斋,四方书斋。
书斋的主人顾老先生,跟他的父亲唐公当年有些交情,唐晋在沧州已经无亲无故,只有这位顾老先生,当年对他还算照顾。
如今他已别无他法,只能把奕儿托付给这位前辈,不求其他,但求奕儿能有一口饭吃,不至于挨饿受冻就足矣。
「咳咳咳咳……」
走走停停,终于……熟悉的门匾出现在他眼前,唐晋心情一松,还好,书斋还在。走进去,满屋的书香,勾起了唐晋久违的沉醉感,一时间仿佛连咳嗽也减轻许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沉浸在书香里。
「这位客倌,请往里走。」
伙计的出现,打断了唐晋的臆想,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作了个揖,道:「这位小兄弟,小生唐晋,特来拜望顾老先生。」
「顾老先生?」伙计一愣,迅速反应过来,「哦,是老东家啊,先生来迟了,老东家前年就过逝了,如今书斋已经换了新东家。」
「新东家?是顾老先生之子顾启兄吗?」
唐晋身体一晃,又勉强撑住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追问,如果是顾老先生的儿子,那么……也许……还能套套交情。
伙计的回答,却无情地打破了唐晋最后一丝幻想。
「先生你别提那个不孝子了,顾老先生病重的时候,还没咽气呢,那个不孝子就把书斋转手卖给新东家了,顾老先生知道后,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去了,唉,作孽哟……先生,你没事吧,要不要在这里坐会儿?」看到唐晋一副快要倒下去的样子,伙计吓了一跳,连忙问。
唐晋摆摆手,慢慢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不料就在门口,与一个人迎面撞上,本来是他心神不宁地撞到别人,结果倒下去的竟然还是他自己。这一撞,唐晋晕了。

第二章

「怎么回事!」
冷戾的声音响起来,被唐晋撞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沈东君。
自昨儿小禄子到县衙走了一趟,今天就有不少当地官员跑到客栈来巴结他,沈东君自然嫌吵闹,索性带了小禄子出来,书斋清静,而且他也准备挑几本书带在路上,闲着的时候,让不为念给他听,既解了闷,又可以让儿子念书,一举两得。
却不料还没进门,就让人撞了,让他顿时火气冒了出来。他是瞎子看不到路,难道那人也是瞎子不成?
小禄子从后面赶上来一看,嘴巴张得大大的。
「老爷,撞到您的那个人自己晕过去了。」
沈东君皱了皱眉,一肚子火气发不出来,人都晕了,他冲谁发脾气去?
「小禄子,看看他还有气没有,有气就叫醒他,好狗还不挡路呢,没气就拖出去喂狗。」
「爷,有气呢……」
小禄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唐晋就颤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原来他刚才只是撞得一口气没顺过来,倒下去的时候后脑勺在地上一磕,人就醒了,只是一时半会儿头晕眼花,站不起来,也说不出话来,但是沈东君的话他却是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有钱的大爷惹不起,他硬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对、对不住,刚才是小生鲁莽了,这里给老爷作揖赔罪……」
幼承孔孟之训,让唐晋做不到悄悄走人,尤其他发现眼前这位盛气凌人的老爷的眼睛居然看不见的时候,心里的歉疚感一下子浓重起来。
撞人的是自己,有错当然就要认。
仿佛一阵春风吹过耳旁,沈东君一肚子的火气,就这么被吹散了。就连小禄子也有些惊讶地看着唐晋,这个人的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轻柔温和,只是一句话,竟然就把沈东君满身的暴戾之气中和得一丝不剩。
「嗯……算了……」沈东君的声音也跟着柔和了不少。
这是唐晋和沈东君的第一次相遇,场面虽然不太愉快,但也称不上火爆,他们谁也料不到,片刻后他们就会再次见面。当然,那是一场更加不愉快的见面,或者说是冲突。
走在返回的路上,唐晋的心思仍然停留在对沈东君的惊鸿一眼上,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沈东君出众的容貌,而是他的一张毒舌。
「好狗还不挡路呢……」
这一句话,让唐晋想气又气不起来,看得出沈东君的心情不好,一身的暴戾之气与那张出众的面容很不相配,而后来沈东君居然没有追究,轻易地就放他走了,也令唐晋微感意外。
这位有钱的老爷,也许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凶恶。
想到这里,唐晋不由得微微一笑,笑容还未消去,前面的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唐奕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惊惶地乱窜乱跳,一时没注意,居然直直地撞入了唐晋的怀中,把唐晋又一次撞倒在地上。
后面,两个衙役骂骂咧咧地追了过来。
「小子,别跑……」
「他妈的,还敢咬人,站住……」
「白痴才站住等你们来抓……」
唐奕爬起来,冲着衙役们直扮鬼脸,然后撒腿又要跑,一回头,才发现刚才撞倒的人居然就是唐晋,顿时呆住了。
「阿、阿、阿爹……啊,阿爹你没事吧?都是奕儿不好,奕儿不该撞你……」
唐晋被撞得猛咳不止,被唐奕扶起来仍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那两个衙役已经怒冲冲追了上来,一把揪住了唐奕的衣领。
「啊啊啊!坏人,放开我……啊呜……」
又是一口,唐奕把抓住他的那个衙役咬得嗷嗷乱叫,气得一巴掌就搧了过来。
「啪!」
巴掌没有落在唐奕的头上,而是打在了唐晋的胸口,唐晋不咳了,却喷出了一口血,把那衙役吓愣了,看着自己的手掌直纳闷,他什么时候有这个掌力能把人打得吐血了?
「阿爹……阿爹……」唐奕也吓着了,连连喊着爹,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唐晋用衣袖拭去唇角的血丝,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在胸中的闷痛之感,道:「二位官爷,不知小儿犯了什么错,劳二位官爷一路追拿?」
「这小子是你儿子?」另一个身材比较胖的衙役斜着眼睛打量了唐晋几眼,看唐晋衣裳破旧,形容憔悴的样子,眼睛一翻看着天道:「看你文文弱弱倒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怎么养出个贼儿子?该不会……你也是个贼吧?」
「官、官爷,你无凭无据,怎可妄言!」
唐晋顿时气得浑身发抖,苍白的面颊上因愤怒而浮上了一抹红。
「我父子虽投亲不遇,身无分文,境遇不堪,但好歹也是出生书香世家,我儿天生聪慧,两岁识字,三岁能写,如今虽只十龄,已通读四书,受圣人训,知伦理,懂廉耻,岂会做出鸡鸣狗盗之事!」
「哈,你吹的吧!这小子獐头鼠目,两眼乱转,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居然吃了豹子胆,敢偷到沈老爷头上,指不定就是你这个贼爹指使的,还不知道你们爷儿两个有没有偷别的东西,干脆一起跟我们走一趟,吃几天牢饭吧。」
「你、你、你……你说我儿偷盗,我问你赃物何在?失主何在?我要与他当面对质!」唐晋大声道,奈何他天生嗓音轻柔,即使扯了嗓子吼,也像轻风一阵,掀不起什么波浪。
「赃物?哼,这金锁就是赃物!至于失主,沈少爷也是你们这等贱民可以随便见的吗?废话少说,走吧!」
一条铁链哗的一声套上了唐晋的脖子,唐晋却一动不动,吃惊地瞪着衙役拿出来的那块金锁。
「这金锁分明是我儿捡来,怎说是偷盗?」
即使到了目前,唐晋仍然相信唐奕所说的话,半分没有怀疑自己这个向来乖巧听话的儿子,居然会去偷人东西。
但是围观的人群却已经有嗤笑声传出来,显然是没有人相信这个金锁会是唐奕捡到的。
「啧啧,挺秀气的小娃娃,原来真是个贼呢。」
「就是就是,还有那当爹的,白面书生,文质彬彬,想不到居然是个贼爹,真是人不可貌相……」
「唉,世风不古,人心日下……」
衙役得意地笑着,道:「听到没有?这下你总没有话说了吧!快走,没工夫再跟你们这对贼爷儿俩穷磨唧。」
唐晋白了脸,看着周围无数鄙视的目光,嘴唇蠕动着,想辩解却说不出话来,只能被衙役用铁链拖着往前踉跄了几步。
「不要抓我阿爹……坏人,不要抓我阿爹……」
唐奕见唐晋几乎被拖倒在地上,急了,张牙舞爪地向两个衙役扑了过去,又抓又咬又踢。
他小小年纪,当然对两个衙役造不成什么大的伤害,但是衙役也是肉做的,被咬上一口,自然疼极,一甩手,唐奕小小的身体就被甩了出去,砰的一声,砸在了一个布摊上。
「奕儿!」唐晋惊呼一声,想要扑过去却被铁链扯住,只得愤怒道:「罪名未定,口供未审,你们怎么可以随意打人!我要告你们,要告你们滥用私刑……」
「老子打了又怎么样?老子不仅打贼小子,连贼老子也要一起打!」
衙役怒了,一巴掌对准唐晋的脸上狠狠搧了过去,把他重重搧倒在地上,衙役仍不解气,又要一脚踢过去。
「住手!」正在这时,一声冷喝骤然响起。
来人正是沈东君。他在书斋里原想图个清静,正让小禄子把书斋里所有书的目录一个个念给他听,却听到外面一阵吵嘈。
小禄子跑到窗边住外一看,得,又是刚才那个倒楣男人有事,不知怎么居然惹上衙门的人,赶紧回来对沈东君说了。
沈东君心里一动,素来不管闲事的他,这一次不知怎么,居然就管上了。虽然眼睛看不见,但那一声响亮的巴掌声他听得清楚,心里不知为何,竟然怒了。
他这一怒不打紧,可是周围的人就遭了殃,眼见这个俊美得不像尘世间人的男人,脸色青黑,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暴戾的怒气,顿时连呼吸都感觉困难了几分,哗的一声围观的人群就都散开了。
「沈、沈老爷!」
衙役也被吓了一跳,他不认识沈东君,但他认识小禄子,昨儿就是这个下人跑到县衙送了一张名帖,差点没把他们那位县令大人吓死,火急火燎地就把所有的衙役都派出去找这个偷了沈少爷金锁的小贼,累得他们一夜都没得睡。
如今见昨日这位在县令面前都鼻孔朝天的小禄子,此时正毕恭毕敬地跟在一个瞎子后面,就是白痴也知道,这个瞎子就是那位「瞎眼修罗」沈老爷。
「好两个威风凛凛的官爷!」沈东君冷哼一声,「小禄子,我看他们比家里养的那两只狗还要会咬人啊!」
「老爷,你拿他们跟狗比,是抬举他们了。」显然,跟着沈东君的时间长了,小禄子毒舌的潜力一点也不比沈东君浅。
如果不是事情关乎到自身,也许唐晋当场就要笑出声来,暗忖这位沈老爷怎么这么爱拿人跟狗比。
两个衙役自然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满肚子的委屈说不出来,只得连连弯腰道:「沈老爷,您误会了,这两个人,就是偷了您家少爷金锁的小贼,小的们正奉命把他们逮捕归案。」
「哦?」沈东君意外了。
「你、你们血口喷人!」唐晋这时才明白,敢情那金锁就是沈东君之物,立时辩解,「沈老爷,那金锁是我儿自路上捡来,今日他到原地等候失主前来寻物,却未料竟受此不白之冤。沈老爷,小生相信您是明事理之人,还请明察。」
另一边,摔得晕头转向的唐奕已经悄悄溜到了唐晋的背后,缩着脑袋一声不敢出,他知道自己闯祸了,饶是他聪明无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躲在了父亲的背后。
沈东君听得出唐晋语气中的那股被冤枉的愤怒与委屈,配合着天生的轻柔嗓音,听来实在是说不出的让人沉醉,心里已有些不再追究的想法,但是又想听唐晋再多说几句话,于是故意沉着脸冷着声道: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的儿子对我说了谎,明明是弄丢了金锁,却骗我说金锁被偷了?难道我沈东君连自己的儿子都教导不好,我这个瞎子爹,教出一个骗子儿子?」
「啊,沈、沈老爷,您不要误会,小生……小生绝无此意……绝无此意……令郎不会说谎,小儿也向来诚实,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一对上沈东君那双无神的瞎眼,唐晋心里就被一股同情以及说不出的酸楚给包裹了,连连摇手,语气也变得慌乱。却哪里知道,沈东君听他说话听得甚是高兴。
「误会啊……」沈东君拖长了声音,耳力极佳的他,清楚地分辨出唐晋紧张地吸了一口长气,「既然是误会,那么你可愿与我回客栈同小儿当堂对质?」
开始拐人了。
唐晋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唐奕,却惊见儿子闪烁退缩的眼神,一抹不祥的感觉侵袭了他的心头,难道……奕儿真的……
「怎么,你不敢?」
迟迟听不到唐晋的回答,沈东君脸色一沉,一股骇人的气势弥散开来。
「我、我愿……」唐晋吞了吞口水,眼前的形势已经不容他拒绝,两个衙役正虎视眈眈,如果拒绝了,岂不是作贼心虚,立时就要被抓入大牢。
「好!」沈东君终于满意地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唐晋,唐风宋韵的唐,魏晋风骨的晋。这是小儿唐奕。」
「我姓沈,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沈园……我是沈东君。」

事情很快就真相大白了,虽然沈不为看到唐奕的时候,那一口小白牙磨得咯吱响,但是行为上却颇有袒护之意,解释说是两个人一起玩耍的时候,一不小心把金锁弄丢了。
唐奕更是个机灵鬼,尽管开始时吓得整张小脸都白了,可是一听沈不为的话,他立时装出一副乖乖认错的模样。
「阿爹、沈老爷,是奕儿的错,奕儿不该见钱眼开,奕儿不该贪小便宜,捡到金锁也不还,可是……我都是为了阿爹的病……呜呜呜,阿爹病得重,呜呜呜,阿爹不要扔下奕儿……奕儿知道错了……奕儿乖乖的,奕儿听话……奕儿再也不敢了……奕儿打自己,奕儿错了……」
看,连苦肉计也用上了,唐奕两只小手拍在自己的脸蛋上,不一会儿双颊就被拍得一片通红,那模样儿,说不出又可怜又可爱。
沈东君眼盲心不盲,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早从小安子那里知道事情经过,想不到儿子竟然仍有这胆子敢当面袒护唐奕,倒看不出向来嚣张拔扈的沈不为,竟然对唐奕这么好,也是难得之事。
可是唐晋又岂是容易骗的,以前不曾怀疑过唐奕,是因为唐奕在他面前素来乖巧,他竟不知自己苦心教导的儿子也有偷蒙拐骗的一面,先前见唐奕神色不对早已心存怀疑,现在又见沈不为说话的时候,跟唐奕两个人眉来眼去,自己的儿子跟个小媳妇似地对着沈不为连连做苦脸,他心里就有些明白了。
想到自己这十年来,苦心教导唐奕孔孟之训,希望儿子将来能成为堂堂的正人君子,重现唐家当年的风光,却万万料不到儿子居然……
眼见唐奕的苦肉计都装出来了,唐晋更是气得一阵猛咳,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晕过去了,把唐奕吓得当场放声大哭。幸|福
很快,大夫就被请来了。
「大夫爷爷,我阿爹会不会死?会不会死……以前隔壁的李爷爷说阿爹熬不过这个冬天呜呜呜……」唐奕眼泪汪汪地扯住大夫的袖子,一张遍布泪痕的脸蛋上全是恐惧。
沈东君在旁边听得心头一惊,倏地站起身,道:「大夫,如何?」
大夫收回诊脉的手,道:「沈老爷,此病并不难治,只是初得病的时候,错过治疗时机,如今病灶已深,需用些好药,调理一年半载,方可根治。」
「如此便好,大夫请开方子吧。」沈东君松了一口气。
唐奕在旁边听得直眨巴眼睛,心里纳闷这位大夫爷爷怎么跟李爷爷以前说的不一样。
他哪里知道,唐晋这病确实并非无药可治,而是那药太过昂贵,他父子两个能吃饱穿暖已是不易,哪里有钱去买药,更何况沈东君请来的大夫,又岂是一般的乡野郎中可比,所以唐晋才以为自己无药可医,必死无疑,于是千里迢迢带着唐奕回来,本想将唐奕托付陈府,却不料会生出这些枝节来。
「看吧,我就说你爹没事,哭得跟花脸猫似的,丑死了,快擦擦!」
沈不为在一旁咧着嘴直笑,刚才唐奕放声大哭,可把他吓坏了,没见过这么能哭的人,那眼泪水能把一座山都冲走,害他劝慰了好久,这时候都有些口干舌燥的感觉了。
唐奕看着沈不为一副总算没事了的样子,终于笑了,而后又有些羞愧,低下头道:「对不起,我不该抢你的金锁。」 b^ldevotee
「没事,你也是为了给你爹治病。我爹说过,孝子做的事再蠢,也不必去责怪。」沈不为拍拍唐奕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唐奕擦了擦脸,对着沈不为扮了个鬼脸道:「你才蠢呢,被偷了金锁的笨蛋!」
「好啊,你还敢说,是你蠢是你蠢……」沈不为故意装出张牙舞爪的样子扑过来。
唐奕转身就跑,两个小娃娃一前一后跑出了屋去,不知到哪里玩闹去了。
大夫开了方子就走了,沈东君让小禄子去抓药,一转眼间,屋里就只剩下他和躺在床上的唐晋。
淡淡的檀香在鼻尖缭绕,唐晋的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沈东君皱了皱眉,伸手一拂,铜香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剧响,刺耳的声音震得耳朵也嗡嗡响个不停。
这声音……跟唐晋的声音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沈东君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好像已经……迷上了……这个男人的声音……
「咳……咳咳……」
躺在床上的唐晋突然咳了几声,缓缓睁开眼睛,突然发现沈东君站在床前,不由得愣住了。
刚刚从昏迷中醒来,一时想不起晕倒之前的事,见床前站着一个容颜俊美、气魄逼人的男子,竟认不出人来,满脑子都是「这个人是谁」的疑问。
沈东君侧着耳朵,在等唐晋开口,却不料等了许久,唐晋也没有说话,只有咳嗽声时不时地响起,不由暗忖昏迷中仍旧咳嗽不止,想来病势真的沉重了。
唐晋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面前这人的身份,顿时心中大愧,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嚅嚅道:「沈、沈老爷……」
「原来你醒了,怎么一直不说话?」沈东君听到唐晋又轻又柔的嗓音,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感到舒服,素来冷淡的脸上也有一丝放松的表情。
但是心中有愧的唐晋显然没有留意到沈东君的神情,想到儿子的行为,他几乎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沈老爷,是我……教儿无方,让您见、见笑了!」
话一出口,他又是一阵猛咳,尽管咳得难受,但比起心中的难过,却又是不及万万分之一了。
「嗯,孩子还小,慢慢教便是……」
沈东君随意说了一句,他这辈子也不曾劝慰过什么人,只说得这么一句,就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
同为父亲,若是沈不为做了同样的事,只怕他早就大发脾气,将儿子一顿打了,但在外人面前,他是定要维护尊严,哪怕是赔偿百倍十倍的金钱,也绝不低头认错的。
唐晋感激地望了沈东君一眼,虽只是一句话,但他心里确实好受了些,这位沈老爷看上去凌厉威严,但是为人还是挺和善的。
是啊,奕儿还小,慢慢教就……可是,他还有多少时间能慢慢去教导奕儿呢?
想到这里,他神色凄然地在屋内环视。
「沈老爷,奕儿呢?」
「大概是跟不为到外面玩去了。」沈东君皱了皱眉,又道:「刚才大夫来瞧过了,你的病需长期调养才能根治,唐……唔……唐先生,我听你说话,似乎颇有教养,应该是读过书的人吧?」
「小生自幼苦读,十八岁时便已读遍家中万卷藏书,所猎甚广,对各家典集,不敢说精研,略略通晓而已。」唐晋咳了几声,憔悴枯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光彩,竟有了几分隽然之气,只是沈东君眼盲看不见。
「万卷藏书?唐先生不是一般人家出身吧,不知为何……如此落魄?」沈东君开始打听家世,心里已有了计较,想要把唐晋留在身边,每天听他说几句话,心情也变得不同了。
「家父唐世尧。」唐晋脸上的光彩,越发的浓重,已有了几分骄傲。
「文德大儒!」
沈东君吃了一惊。
即使不是文人,沈东君依然听过文德大儒唐世尧的名号,大儒是除圣人之外文人所能获得的最高称号,而且这个称号不是由官府认定的,而是天下文人自发地公认的,从来文人相轻,想要被天下文人公认为大儒,是非常困难的,只有学问、品格、德望都让人无可挑剔的人,才有可能获得大儒的称号。
高祖皇帝立朝百年,一共只出现了三位大儒,唐世尧就是其中之一,因为他的学问和品格受到了天下文人的公认,所以被称为「文德大儒」。
唐世尧得到「文德大儒」称号的时候,才只有三十八岁,正是英年有为的时候,门下弟子无数。
让人遗憾的是,仅仅五年之后,一场大火烧掉了唐家的万卷藏书,唐世尧为了救书,结果被大火困在藏书楼里,与唐家的万卷藏书一起烧成了灰。唐世尧的弟子们全都离散,唐家也就此没落。沈东君知道这段传闻,却不知道唐世尧还有个叫唐晋的儿子。
「原来你是『文德大儒』的后人,失敬!」沈东君洪了拱手。
唐晋却惭愧不已地回礼。
「儿孙无能,有辱先辈英名,唉……」
他这一声长叹,却是由心而发,神情里的骄傲尽数散去,只余一片茫然。
十八岁就通读家中的万卷藏书,唐晋不是没有才华,只是……造化弄人,自从父亲死后,他为了生计,不得不入了陈府当西席,却与陈家小姐一见钟情,陈老爷嫌贫爱富,他与陈小姐只能私奔,从此为了养家糊口,再也无心钻研学问,最终……只落得今日的下场,惭愧啊!
沈东君却不知唐晋此时的心情,只是道:「唐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你能慎重考虑。」
「沈老爷宅心仁厚,但有所命,无不应从,只是我的身体怕是……」唐晋一想到自己的病,就有所疑虑,他这副破败身子,还能做什么呢?
「唐先生不必忧心身体,大夫已经说了,只需长期调理即可根治,便是需用上再好的药,沈园也供应得起。」
沈东君一句话,就把唐晋的顾虑全都消去。
「唐先生,你也看到了,小儿不为生性顽劣,且自幼无母,被长辈宠坏了,缺少调教,像个野孩子。我这次带他出巡各地,除了想让他熟悉沈园在全国各地的生意行当,也有意为他寻一位良师,唐先生既是『文德大儒』之后,学问与品格方面自是无从挑剔,若能教授小儿一些做人的道理,东君将不胜感激。」
唐晋张口结舌,半晌,方才脸色通红、心中大惭地拒绝道:「沈老爷,您羞杀我了,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教导不好,又岂能教授沈少爷……」
「我说你行,你就行。」沈东君手一挥,那语气根本就是不容唐晋拒绝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唐先生,你先将养几天,待大雪消融道路通畅,我们就启程回沈园,你一边调理身体,一边代我教导不为。」
唐晋愕然,犹豫许久,才终于红着脸,低声道:「承蒙沈老爷厚爱,小生必当悉心教导,不负所托。」
没有拒绝的余地,也无法再拒绝沈东君,他无力医治自己的病,又无力提供给唐奕更好的生活,如果真的拒绝了沈东君,那么他和奕儿就只能再次流落街头,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撒手而去,留下奕儿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所以,即使心中再是羞愧,也只能厚颜答应,无论如何,他也要给奕儿一个安稳的生活。
沈东君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又坐了一会儿,问清楚唐晋的情况,当知道唐晋家中已无他人时,他的眉眼都笑弯了,因而疏忽了唐晋在提到妻子早逝的那一刻,语气中透露出来的无奈与黯然。
唐晋的妻子,也就是那位陈家的小姐,自小有父母宠爱,娇生惯养,自打跟了唐晋私奔之后,虽一心跟随唐晋,但终究没受过三月不知肉味的清苦,日渐憔悴消瘦,终于在生下唐奕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唐晋始终都记得,妻子临终前握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别自责的模样。唐晋知道,妻子死时还在想着远在沧州的父母,只是已无缘得见,而在妻子死后,唐晋本想带着唐奕回沧州让二老见见外孙,却只怕二老将唐奕抢走,更怕二老质问女儿死因。
如今,他已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窗外,两个孩子正竖着耳朵偷笑。
「真好,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家了哟!」沈不为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唐奕眨巴眨巴眼睛,道:「你家在哪里?是不是有很大的园子?还有好多好多下人?」
「那是当然。」沈不为趾高气扬,「我家的园子大得走上三天三夜也逛不完,里面有好多好多人,有些人我都不认得,可是不管是谁,见了我都要叫我一声少爷。」
「那我以后也要叫你少爷?」唐奕有些不情愿了,嘟着嘴巴看看沈不为,就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一个小毛孩嘛。
沈不为眉开眼笑,拍拍唐奕的肩膀,道:「你不用,本少爷特许你叫我一声不为哥哥。」
「哥哥?」唐奕歪着脑袋,上下打量沈不为,「你多大啊?」
「八岁。」沈不为挺了挺胸膛。
「哈,我都十岁了,不为弟弟。」轮到唐奕眉开眼笑了。
「嘎?你骗人!」
确实,从外表来看,唐奕比沈不为还略矮了几分,巴掌大的脸蛋也比沈不为小了几分。
「不信,你去问我爹!嘻嘻,不为弟弟。」唐奕那个得意啊。


第三章

新德光的冬衣四套,德阳的怀炉一只,上好的围脖兼披风一件,又添了紫砂茶具一套,更有借口拜师礼的文房四宝一套。
自从唐晋确定成为沈不为的西席先生后,沈东君吩咐着小禄子在沧州城绕了几十个圈子,置办了有用的、无用的物件无数,有的交到了唐晋的手中,有的却被唐晋拼命推拒,绝不肯收。
「沈老爷,这件貂皮围脖唐晋愧不敢受啊!」这两天里,沈东君不仅为他寻了沧州最有名望的大夫,还用了最好的药,再有上好的客栈厢房住着,好饭好菜供着,唐晋深为自己没能为沈家做出半分贡献就得了这许多好处,感到心中有愧。
将小禄子送来的围脖披风仔细收好,又收拾好那套紫砂茶具,重新送回了沈东君的面前。
沈东君笑了笑,不置可否:「唐先生,这两日恢复得如何?」其实不必问他便知道了,虽只将养了两日,唐晋的声音听起来已润泽许多。
唐晋对沈东君的关心心中感激,又郑重的一揖:「多谢沈老爷关心,我已恢复许多。」
轻柔的嗓音如春风拂过柳梢,沈东君眼里笑意更深,一手拍拍桌沿:「唐先生请先坐下吧?大夫交代过唐先生如今的身子不可受寒,先生出门时莫忘了带上怀炉呀。」
「呃?」
唐晋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来时的目的,正欲推辞,却听沈东君又道:「唐先生来得正好,我今日闲着无聊,本想让小禄子来给我念念这《沧州志》,现下不知唐先生可否为我读上一读?」
其实这《沧州志》小禄子早为他读过许多遍了,只是现下他总想从唐晋的口中再来赏赏这沧州的风光志异。
看着沈东君眼里流露出淡淡的期望,唐晋心下一软:「好。」
最后,被唐晋叠好送回的围脖披风重又回到了唐晋的屋里,那套茶具则由沈东君收着,时不时的泡上一壶好茶,自然喝茶的人里总有唐晋在。
三天之后,阻隔了道路的积雪终于融化殆尽,但是沈东君担心唐晋的身体受不住长途跋涉,有意在客栈里又多住了十天,才带着唐晋父子,踏上了返回沈园的路程。
沧州在北,沈园在南,两处相隔何止千里,加上沈东君又是出来巡察各地的生意,如此走走停停,直到半年之后,才回到沈园。
此时,已是初夏。
「这就是沈园啊!」
两个娃娃在马车里待不住,手拉手爬到驾座上看风景。马车驾驶在一条平坦的青石道上,两旁全是茂密的树林,郁郁葱葱看不到尽头。一块石碑竖在路旁,上面写着沈园两个金色大字。
「是啊,耶,回家喽。」沈不为发出一声欢呼。
跟在马车两旁的护卫队看到熟悉的家园,听到少爷的欢呼,纷纷露出了归家的喜悦之色。
「啊,是老爷和少爷回来了!」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下人,看到车马卫队,高兴地叫囔起来,很快就有人从树后牵出一匹马,骑上去,飞快地往园内报信去了。
「这里才是外园,要到内园,起码还要走一个多时辰。」沈不为兴奋地对唐奕比划着,「过了这片树林,可以看到很大很大的湖,里面养了好多鱼,沈园里吃的鱼都是从湖里钓上来的,湖旁边有很大的一片菜地,还有啊,沈园背后还有一座山,山上种满了茶树,我爹说,长在山顶上的茶喝起来特别香,每年都要摘一些送给皇帝伯伯,除了皇帝伯伯,就只有我们沈家人能喝到这种茶,你不是也喜欢喝茶吗?回头我让人送些给你。」
「好啊好啊,我爹也喜欢喝茶的哟。」唐奕眨眨眼,意图从沈不为那里多骗一些茶叶。
沈不为嘟嘟嘴,道:「你爹才不用你操心,我爹肯定会送好多好多茶叶给你爹的,不只茶叶,还有衣服什么的,只要是好的,我爹巴不得全给了你爹,哼,我爹对我娘都没这么好。」
「我爹本来就值得最好的。」唐奕头一昂,大声道。
这半年来,沈东君对唐晋不同寻常的包容和极尽所能给予的最好的待遇,让沈不为这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都感到吃醋了,他爹对他都没这么好。
不过,幸亏有唐晋的存在,这半年来,无论他怎么调皮捣蛋,沈东君都没再打过他一下,哪怕是他跟唐奕玩耍的时候一个不慎将几本重要的帐簿给烧了。
当时沈东君气得脸色都发了青,已经让小禄子把家法——一根专打他屁股的藤条请了出来,结果唐晋一来,轻轻柔柔的几句话,就让沈东君消了气。
不过后来他被唐晋罚抄了一百遍《三字径》,抄得他手都肿了,疼了他好几天,从此一看到《三字经》就头皮发麻,这才发现原来无论何时何地说话都轻轻柔柔的唐晋,罚起人一点也不比他爹逊色。
至于唐奕则更惨,被唐晋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屁股,好几天没能下床,当然,他抄的《三字经》也比沈不为还多了一倍。
再后来,沈不为将打屁股和抄《三字经》做了一番比较。
打屁股,二十下一会儿就打完了,最多也就疼个一两天,反正小禄子也不敢真的用力打,他只要在被打的时候叫惨一点,就能蒙混过去。抄《三字经》,抄得他足足一夜没能睡觉,这不还不算,手也肿了,最少得疼上三五天。
事实证明,抄《三字经》比打屁股要痛苦得多。
由此沈不为得出一个结论,宁可得罪他爹,也不能得罪唐晋。
从这以后,唐晋给他讲课的时候,沈不为乖巧了很多很多。万幸的是,因为唐晋的病没有完全调养好,所以沈东君只让他五天讲一次课,所以沈不为平时的日子还是很快活的,尤其是多了唐奕这么一个玩伴。
两个小孩子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入车厢,听得沈东君微微笑了起来。
唐晋看他笑得意味不明,脸上不禁一红,声音也就停了下来。他原先正在为沈东君念《吕氏春秋》,自从他的咳嗽病治好之后,这个原本由小禄子承担的工作就完全落到了他的头上,唐晋只当沈东君是想物尽其用,却哪里知道沈东君是爱极了他的声音,已到了一天不听就浑身不舒服的地步。
「唐先生,继续念啊。」沈东君侧了侧头,笑容越发地意味不明,「童言无忌,你又何必介意。」
唐晋不敢正视沈东君的笑容,垂下眼眸,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沈老爷,这半年来,承蒙您的厚待,我心中感澈不尽,只是……不知您为何如此厚爱于我父子?」
其实这个问题在他的心中盘旋已久,只是以前与沈东君相识未深,不好直问,又以为沈东君待人素来如此,也就释然了。
可是随着相处越久,他就越发现沈东君性格里凌厉的一面,那些掌柜们、伙计们哪个人见到沈东君不是战战兢兢,即使是寒冬腊月里,在沈东君的面前也有人被吓得满头大汗。
由此可见,沈东君并不如他原先以为的那样宅心仁厚,是个好相与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沈东君对自己的格外厚爱就显得异乎寻常了。
唐晋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沈东君注意的地方,尽管他是唐世尧之子,但他的才学跟父亲比,差得远了,沈东君又不是文人,自然谈不上爱屋及乌。
至于其他方面,论性情,他也不是特立独行的人,相反,他的性格甚至有些懦弱,像沈东君这样凌厉威严的人,是不可能欣赏这样的性格的,这一点从沈东君手下的掌柜乃至贴身仆从身上就可以看出来,那些人,都是精明能干的类型。
论容貌,这个就更没有什么意义了,先不说沈东君自己的外表就出众至极,唐晋自认不能与之相比,就算他生得比沈东君更俊美十倍,沈东君也看不到。
当然,这个疑问并不能掩盖唐晋对沈东君的感激之情,如果不是沈东君,他也许早就病死在路边,奕儿也不知会流落到何方,只凭这一点,唐晋就有种卖命给沈东君的冲动。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冲动就越来越深刻,以至于他每每看到沈东君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在感到微微心痛之余,也有种恨不能用自己的眼睛代替沈东君的眼睛的意愿。
这已经不是冲动了,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竟变成了一项本能,所以这段日子以来,最让唐晋感到愉快的事情,就是念书给沈东君听。
「如果说……」沈东君的笑容里多出一丝暧昧,「如果说我对你一见钟情,你相信吗?」
唐晋一愣,脸上顿时烧了起来,眼神四下瞟啊瞟,许久才道:「沈老爷,您用词不当,男子相交,理应是一见如故。」
沈东君笑起来,道:「唐先生,我是个商人,读书不多,不会讲话,你莫见怪,不过……我说的可都是真的,第一次见面,我就对唐先生有了好感。」
读书不多?不会讲话?
唐晋瞄了瞄堆在身边几尺高的书,这些全是这半年来他念给沈东君听的。
唐晋的骨子里是个文人,难免有时候会忍不住发表一些议论,沈东君也有自己的见解,当然,他是从商人的角度来评判,跟唐晋这个纯文人的议论有许多地方相冲,两个人就会争论起来,大多数时候输的人是唐晋,因为唐晋的理论更趋于理想化,而沈东君的见解则趋于实际化,只要沈东君从现实中举出一些事例,往往能驳得唐晋哑口无言。
如果这也叫读书不多,不会讲话,那么自认为饱读诗书的唐晋,就应该羞愧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了。
「怎么,唐先生你不相信?」沈东君越笑越暧昧。
「沈老爷觉得我该信吗?」唐晋忍不住反口问道。
沈东君收敛了笑容,过了一会儿,才道:「唐先生,还记得你撞到我的那一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吗?」
「嗯?记得。」
唐晋微微一愣,想起了那天的情形。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对、对不住,刚才是小生鲁莽了,这里给老爷作揖赔罪……」,这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心不在焉地撞到了人,道歉是理所当然的。
「以前,也有人撞到我,而且是一个女人,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瞎了啊,走路都不看路』,这个女人……是我从前的未婚妻,她明知我看不见,还这么说……」沈东君的神情,不自觉地变得有几分冰冷。
「啊,她怎么能这么说?」唐晋惊呼一声,沈东君的自尊心极重,眼盲对他来说,已经是极大的伤害,又怎么能容人再当面指责他的眼盲,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他的未婚妻,道理上最应该体谅他的人。
「我最恨别人欺我眼盲,尤其是错在他人的时候,竟还用我的眼盲来欺我。」沈东君的身上,浮现出许久不曾出现过的暴戾,「所以,第二天我就退婚了。」
唐晋心生不忍,伸出手盖在沈东君紧握成拳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柔声道:「这种女人不要也罢,其实眼盲也不是坏事,否则你又怎么能看清她的真面目?这也是应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句话。」
沈东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在唐晋的劝慰下神情明显放松了,反手抓住唐晋的手,道:「你和别人不同,从一开始,就从未欺我,我虽眼盲,心却不盲,人待我以诚,我自投李以报。唐先生,以后……你就叫我东君,我呼你为晋,可好?」
「这个……」唐晋犹豫了一下,这样的称呼似乎太过亲密了,抬眼却见沈东君充满期待的神情,让他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就道了一声「好」。
沈东君笑了,口中突然轻轻地呢喃着:「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沈园……」
唐晋听了听,好一会儿终于听清楚了,脸上再次烧红起来。

沈东君一直没有松开唐晋的手,直到马车驶入内园,外面传来整齐的唱诺声。
「恭迎老爷、少爷回园。」
握了许久的两双手,终于分了开来。
沈园的中心,是一座气势恢弘的庄园,一条清渠直通外园的湖,清澈的湖水顺着十余公尺宽的渠沟,弯弯曲曲地将整座庄园围起来,然后隐没在一片竹林中。一座建在清渠上方的竹桥,成为衔接内外园唯一的通道。
进入内园以后,唐晋就跟沈东君分开了,在沈东君的交代下,他被领到一处僻静又雅致的院落——倚竹轩,与沈东君住的仁麒堂只一墙之隔,如缠绕在树干上的细藤,紧紧地依附着仁麒堂。
倚竹轩正如其名,是一栋小竹楼,从屋顶到墙壁,都是竹子搭建的,竹楼前还种着几杆湘妃竹,青翠的竹叶带来了不少清凉之意。在闷热的夏季,是再适合不过的消暑之地。
唐奕并没有跟着唐晋来到倚竹轩,一下马车,他就被沈不为拉着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唐晋本来身无长物,这半年来,沈东君让小禄子为他置办了不少衣服,一并带了回来,由下人们整理放置,连同沈东君买的那一堆路上解闷用的书,都整理好放入了倚竹轩。
这些事情并不需要唐晋动手,他坐在外间的软榻上,喝了半杯茶,就抵不住夏日午后的睡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惊醒,一睁眼,就看到沈东君的背影,坐在离软榻不远处,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唇,正在出神。
「沈老爷……」
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唐晋坐了起来,才发觉身上披着一件外袍,正是沈东君身上的衣服,上好的丝绸做成的衣料,摸在手里柔软滑顺。
沈东君微微一惊,迅速放下手,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道:「晋,你醒了。」
唐晋怔了怔,脸上突然红了,他这时才想起与沈东君在马车上的约定,只是「东君」两个字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这太亲密了……太亲密了……
「沈、沈老爷……」他结结巴巴试图把称呼变回去。
「晋,你忘了改口了。」沈东君却毫不犹豫地把唐晋的企图打回去,那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唐晋的身影。
「东君……」在沈东君的「虎视眈眈」之下,唐晋终于吐出了蚊子一般的声音。
只是这样,沈东君也满意了,于是微微弯起了嘴角,道:「快到晚膳了,一起吃吧,爹和娘都想见见我替不为寻来的良师。」
「这个……这个小生怎么担当得起?」唐晋吃了一惊,「论理应该是我前住拜望两位老人家。」
沈东君摆摆手,无所谓道:「爹和娘一向开明,不会在意这点虚礼,再说二老又极疼不为这孩子,总怕宠过了头,把孩子宠坏了,一直就想寻个人来帮着管教这孩子。先前不为在二老跟前说了你不少好话,奕儿这孩子又是个机灵鬼,把他们哄得直笑,二老就念叨着想见一见你,要为你接风洗尘。」
听到唐奕居然已经见过沈园二老,唐晋连忙担心地问道:「沈、沈……东君……奕儿没有闯祸吧?」
「你担心他,还不如担心我。」沈东君低沉着嗓音道。
「嗯?」唐晋疑惑地看着他。
「二老本来就已经够疼不为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机灵鬼来分宠,日后我这个儿子就更不在他们眼里了。」
听出沈东君话里的戏谑之意,唐晋不禁笑了,道:「老人家含贻弄孙,自有乐趣,东君已是这般年纪,难道还要与小孩子争宠不成?」
他连叫了几次「东君」,竟也渐渐顺口了。
这一次沈东君听得清楚,只觉自己的名字由唐晋口中念出来,轻轻柔柔,却又说不出的婉转妩然,听得他几乎醉了。
「东君……东君……」
唐晋又叫了几遍,直到他把手在沈东君的肩上一拍,沈东君才醒过神来。
「那……就走吧!」
「东君,你先把衣裳穿上。」唐晋连忙将抓在手里的丝质外袍披在沈东君的肩上,帮助他把衣服系好,才突然发觉自己的举动竟有几分像服侍丈夫穿衣的妻子,顿时整张脸都红透了,不安地退后几步,唯恐被沈东君发觉自己的心思歪得荒诞。
沈东君再是心思敏锐,也无法发觉唐晋此刻的心思,一把抓住唐晋的手,道:「好了,走吧。」
唐晋避闪不及,被沈东君一把抓个正着,不好拒绝,只得被沈东君一路拖着走。仗着熟悉地形,沈东君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大步流星,走起来竟然比唐晋还快几分,让身体虚弱的唐晋差点跟不上他的脚步。
还好,出了倚竹轩后,沈东君对路况明显不那么熟悉了,脚步缓了下来,唐晋总算跟了上去。
终于见到了沈园二老,唐晋有些拘束地行过礼,然后被请入了席中。
正如沈东君所说的,沈园二老都是开明爽朗的人,并无一般富贵人的颐指气使,言谈间对唐晋这个落难的布衣书生十分亲切,尤其在听闻唐晋是文德大儒唐世尧的后人,更是多了几分敬意。
沈太夫人见唐晋说话中气不足,形容怯弱,一看就知道是久病后的虚弱之症,二话不说,当下让丫鬟取来两根人参,当场送给了他。
沈东君顿时笑言道:「这是先皇送给祖奶奶的一对千年人参,祖奶奶没舍得吃,就留给了娘,娘也没舍得吃,我还当这对人参要成为传家宝一代代传下去,却原来是跟你有缘分,只等着你来啊……」
唐晋受宠若惊地红了脸,连连推辞道:「小生落难之际,蒙东……蒙沈老爷收留,已是感激不尽,不知当如何报答,又怎敢再受太夫人的厚礼?太夫人厚爱,小生铭记在心,只是这人参,万万不敢收。」
他几乎脱口叫出东君,但是在沈园二老面前,终究不敢造次,还是改回了原来的称呼。
沈东君知道他的心思,倒也不以为意,反正以后多叫几次,自然会顺口。
「先生不必客气,这对千年人参虽然珍贵,却也并非稀罕之物,只要先生能调养好身体,尽心尽力教导好不为这孩子,也就够了。」
虽然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可是从身为郡主的沈太夫人口中说出来,怎么听都是不容唐晋拒绝了。无论表现得怎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那与生俱来的皇家气派始终是无法掩饰的。
原来还是为了沈不为这孩子,唐晋再无拒绝的理由,只得惭愧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太夫人请放心,小生定当竭尽所能,全心全力……」
没有办法,他只得接过了装着人参的盒子,总算知道沈东君当初强邀自己成为西席先生的气势是从何而来了。这母子俩,不但长得像,性格气质也像了个十成十,可怜沈老太爷,从入席到现在,除了一开始招呼了唐晋几句,到现在就没插得上半句嘴。
这一顿饭,也算是宾主尽欢了,虽然唐晋并不是健谈的人,但是沈不为和唐奕两个小家伙却是闲不住嘴,席间的童言童语,总是能逗得沈园二老开怀大笑。


第四章

来到沈园后的日子,比起路上奔波,自然不知舒适了多少倍,再加上两根千年人参的滋补,唐晋的身体明显地一日比一日健康,不到两个月,他已经没有了原先的怯弱之态,渐渐展露出本身的淡泊决然之气,居然也吸引了不少丫鬟婢女的注目。
在唐晋的多次要求下,沈东君见他身体好了,终于撤销了原先五日讲一次课的规定,现在的唐晋已经是一位尽职尽责的西席先生,他的学生除了沈不为和唐奕之外,沈园里一些仆役的孩子,只要年纪相当的,都可以过来一起听课。所以本来清静的倚竹轩,自唐晋来之后,就热闹了许多。
这日正午,沈东君在仁麒堂处理完生意上的一些事情,正打算小憩片刻,不料刚躺下,就隔着墙隐约听到孩童玩闹的笑语,那方向不是倚竹轩又是哪里。
一下子睡意全无,沈东君起身走出了仁麒堂,小禄子正在门外打盹,见他出来,赶紧要过来扶,被沈东君随手挥开。
「不必了,我随便走走。」
仁麒堂是沈东君的居所,倚竹轩本来就是他疲累时休息的地方,这两处的每一寸地方沈东君都熟悉,自然不用人扶,也能平顺走动,而不必担心撞到、绊倒。
沿着青石路,伸着手数过九十九根青竹,就来到一处月门,再过去,就是倚竹轩了。他刚走几步,耳中就听到孩童嬉闹的笑声,然后腿上一重,却是被一个孩子撞到了。
「啊,老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一个仆役的孩子,看到沈东君千年不变的一张冷脸,吓得小脸发白。
「爹,你怎么来了?」沈不为的声音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沈东君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看。
「我们在玩游戏,嘿嘿嘿……官兵抓强盗,我和汤汤是官兵,其他人是强盗,他们跑我和汤汤抓……」沈不为正玩到兴头上,说了一阵才发现沈东君脸色不好看,吐了吐舌头,连忙拉起那个吓得小脸发白的孩子,「爹你是来找先生的吧,先生正在屋里休息,我们接着玩去了……」
沈东君脸色又是一沉,道:「你们这般喧闹,吵着先生休息太不好。不为,《诗经》背到第几篇了?」
一听沈东君问功课,沈不为就抓着后脑勺一阵傻笑,正巧唐奕也跑了过来,他一把抓住唐奕,颇有些现宝的道:「爹,汤汤可厉害呢,那么厚一本书,他能从头背到尾……」
唐奕也是机灵,知道要给沈不为解围,于是头一昂,胸一挺,张口就来一句:「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可把沈东君听乐了,脸色也随之柔和下来,道:「小家伙,你晓得什么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念的声音倒是挺响的……」
唐奕扁扁嘴,这个他确实不懂,只是背了下来,哪里知道是什么意思,每次让阿爹解释,阿爹含含糊糊地说是一个人想跟另一个人做朋友,想得快要睡不着,一听就知道是骗小孩子的话。
想到这里,他眼珠儿一转,笑得忒贼,道:「我当然不知道,沈叔叔你一定知道,要不教教我们?」
沈东君更乐了,随手在唐奕头顶上一拍,道:「这么小就心眼儿多多,过十年再来吧,去去去,都玩去吧……别太大声了,让你爹好好休息……」
「知道了,爹,保证不大声……」
沈不为见唐奕果然转移了爹爹的注意力,开心得直向唐奕竖大拇指,拉住还想追根问底的唐奕,这时候不走更待何时,赶紧一溜烟跑了。
沈东君在原地站了一阵,口里念着:「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出了一会儿神,他摇了摇头,按照记忆里的路径,往倚竹轩内摸去。
竹楼内静悄悄,沈东君没有走进去,只在门口站了片刻,侧耳听得屋内隐约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知道唐晋仍在午睡中没有醒来,沈东君面部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起来,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柔。
这是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美好而甜蜜,就是对自己的妻子,沈东君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虽然看不见,可是只要感觉到唐晋在自己的身边,哪怕只是倾听他熟睡时的呼吸声,都像是一种享受。
沈东君已经不是青涩的毛头小子,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一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多少年、背景深厚的人物,对自己的感情,从发生变化的那一刻就已经十分清楚明了。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这是他的本性,至于他的行为是否符合世俗伦理,那并不是沈东君要在意的东西。
唯一的犹豫,就是唐晋的感受。
相处近半年的时间,沈东君已经完全了解唐晋的性情,这个有着温柔嗓音的男人,看上去似乎是个没什么脾气的好好先生,但是他有他的道德底限,深受文德大儒的影响,唐晋对圣人思想抱着近乎崇拜的心理,即使因生活所迫,他也曾经做过很多低贱的工作,甚至是挖土掏粪,但唐晋的骨子里,仍然是个文士。
所谓文士,就是好清名、重伦理、讲究礼仪风范,高级一点的还喜欢三五扎堆地清谈,再专业一点的就是埋头做学问,拿墨当饭吃,在沈东君这个标准的商人眼里,简直就是一群光会吃不会做的傻子。
当然,比起那些酸夫子来,唐晋要好得多,毕竟是品尝过生活艰辛的人,不会太过讲究一些表面的东西,这也是沈东君一开始对他另眼相待的原因,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的声音好听才请他做沈园的西席先生。
可是唐晋的骨子里还是一个文士,为了生活他可以向任何人低头,但是他的腰,永远都挺得直直的,他拥有一个真正文士的风骨,这种风骨是自幼熏陶出来,不是随便读几本书就可以读出来的。
所以,沈东君不可能像对待娈童一样,把唐晋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这会彻底激起唐晋骨子里的文人风骨,宁可玉石俱焚,也不会接受这样的屈辱。
为此,沈东君很是头疼了一阵,既然掠夺的手段在唐晋身上行不通,那么,就只能怀柔以待。
显然,已经尝尽生活困苦的唐晋非常吃他这一套,半年的相处,让唐晋完全敞开了心怀,对他毫无半点防范之心,甚至很多次当着他的面就睡着了,让沈东君私底下吃了不少豆腐。
只是,总这么偷偷摸摸,时间长了,容易被发现不说,不能更进一步发展,也是很伤身体的。
沈东君苦恼地摇了摇头,一时间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不过只要把唐晋留在沈园里,还怕他长了翅膀飞走吗?沈东君笑得有些狡诈。

到了沈园的这段日子,几乎可以说是唐晋这些年来过得最舒坦的一段日子,衣食无忧,除了教这些孩子功课,他也有大把的时间重新开始做学问。
但这毕竟是极耗心力精神的一件事,加上唐晋荒疏已久,很多典籍都要重新翻阅,可是沈园毕竟不是书香门第,虽然也有一些书籍,终归难以和当年的唐家万卷藏书相比,所以一时之间,也毫无半点进展。
最近唐晋已经在考虑是否请沈东君为他收购一些典籍,犹豫许久,终究没好意思开口。心里只盘算着,待年底拿了薪俸,其他用度省将些,多买些书回来。
却不料,他才打消了请沈东君帮忙的想法,沈东君却让人送了整整两大箱子的书来,把唐晋惊得愣了半晌。
这人是他肚里的蛔虫不成?带着这样的疑惑,唐晋把书都整理好,然后找沈东君表达谢意去。
沈东君正跟几个管事在正堂议事,唐晋在门外看了一眼,识趣地站在外面等,直等了一个时辰,见里面几个人还没有谈完,只好先回倚竹轩了。
却不料,才刚走到仁麒堂与倚竹轩交界处的月门,便有人在后面高声叫道:「唐先生、唐先生……」
不是别人,正是沈东君身边的小禄子。
「唐先生,老爷请您过去。」小禄子跑得气喘吁吁。
「东君的事情忙完了吗?」唐晋微感愕然,刚才他在门外看得清楚,那些管事们带来的账册才翻了一半不到。
「完了完了,老爷说他不知道唐先生您来了,否则早就忙完了……」
小禄子这话说得大有问题,只是唐晋一时之间哪里听得出来,踌躇了片刻,道:「上课时间快到了,沈少爷正在等我,不如今晚上,东君若是得空,便到倚竹轩来坐坐,我准备好茶与他共饮。」
「这个……也好,待小的向老爷回禀。」
小禄子又一溜烟小跑回去了。
沈东君的事情自然没有办完,只是唐晋离开的时候,正巧被来送茶水的小禄子看到了,他贴身服侍沈东君这么久,当然知道沈东君有多看重唐晋,连忙禀报,沈东君一听,马上就暂停议事,让小禄子来追唐晋。这可是回到沈园后,唐晋第一次主动来找他,肯定是有事情,要不是眼睛不好使,沈东君几乎就亲自追过来了。
正在焦急等待间,耳中听到了小禄子跑动的声音,沈东君连忙叫了一声:「晋!」
「老爷,唐先生……唐先生……他……他……」
小禄子这回跑得快了,喘得比刚才追唐晋时更厉害。
「他怎么了?没跟你回来吗?」没有听到第二个脚步声,沈东君又急又失望。
「唐、唐先生……他……」
「喝口水再说。」沈东君一拍桌子,俊美的脸庞上露出一层薄怒。
小禄子吓了一跳,赶紧拿起茶杯,也顾不得是不是别人喝过的,猛灌一气,终于顺过气来,见沈东君那双没有焦距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忙道:「唐先生说,他请老爷您今儿晚上到倚竹轩坐坐。」
沈东君脸上的薄怒一下子消散了,微带喜色道:「让厨房准备些清淡的小菜和茶点,晚上送到倚竹轩去,对了,把天下第一泉的泉水也送一壶过去。小禄子你到倚竹轩再跑一趟,告诉晋,我今晚一定到。」
「是。」
见沈东君转瞬间就转怒为喜,小禄子不由咋咋舌,暗道还是唐先生面子大,也不知他上辈子积了多少福,竟能博得老爷如此青睐。
得到了唐晋的邀约,沈东君哪里还有心思处理公事,让那些管事都散了,一个人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东摸摸西碰碰,竟然如同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兴奋莫名。
「老爷,您怎么了?」从来没有见过沈东君这样坐立不安的样子,愣是把小禄子给吓着了。
「咳咳……没什么,小禄子,这里没你的的事了,下去吧。」
沈东君清醒过来,自觉赧然,脸一沉,装出一副不悦的样子,又把小禄子吓了一跳,暗道老爷今儿怎么了,变脸比翻书还快。他却终不敢多说什么,连忙退了出去。
这一天,在沈东君的感觉里,比一年的时间都要长,天上的日头总是高高地悬在头顶上不落下,每次问时辰,身边的仆役都回答:「老爷,天色还早着呢,您累了吗?」
累什么累,他兴奋着呢。
终于,太阳落山了,天黑了,沈东君等不及地往倚竹轩走,连小禄子都没带上,良宵佳夜,带着个拖油瓶才叫碍眼,尽管他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
「东君?」
唐晋正在整理花了一下午时间挑出来的几篇文献,听得门边有动静,一抬头就看到了扶着门的沈东君,不由得微感惊诧地叫了一声。
「你在忙什么?」
沈东君已经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听到唐晋整理东西的声音,原还想让唐晋自己发现他已经来了,谁料唐晋这么专心,他只好哭笑不得的自己撞了一下门,发出声音惊动唐晋。
唐晋显然情绪非常高昂,就连声音也比平时激动了许多。
「东君,你送来的两大箱书里面,藏着不少好东西,你看,这本《东海奇闻志》,竟然是原版,当年我爹寻了许久也只寻得一本手抄,当成了宝贝一样藏起来。还有这本书,是三百年前的孤本啊,真不知道怎么保存到现在的……」
沈东君失笑道:「这些都是我小时候收集的,那时候家里不让我出门,我只好让人四处收集这些奇闻异录,可惜还没有来得及看,我的眼睛就……后来这些书都被束之高阁,再也无人问津,前几日我突然想起来,寻思着你应该会喜欢看,就让人给你送来了。」
只听唐晋的声音,他就知道自己这两箱书是送对了,心情也跟着唐晋的声音一起变得飞扬。
唐晋怔了怔,望着沈东君俊美的面容,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怜惜的感觉,温柔道:「看不到也没有关系,以后,我念给你听可好?」
语声未落,沈东君已连声道好,看到他这般急切的样子,唐晋却没来由地红了脸,垂下眼帘嗫嗫道:「东君,茶点都准备好了,我们到凉亭里坐坐……」
敏锐地捕捉到从唐晋的声音里透露出来的羞涩感,沈东君唇角微翘,道:「好,晋,你扶我一把,这里的路我不熟。」
不熟还能一个人都不带地摸进倚竹轩的门?这么明显的谎言却骗过了心慌慌的唐晋,应了一声,小心地扶住沈东君,口中还提醒道:「小心门槛,慢慢走……」
用不着他提醒,沈东君当然是慢慢地,用慢得不能再慢的速度走着,一手搭上了唐晋的肩,感受到几乎被他半搂在怀中的那具单薄的身体,他寻思着,调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长点肉呢?
唐晋很快就注意到这暧昧得不能再暧昧的姿势,整张脸腾地一下子红透了,两只眼睛慌张地东瞄西看,没有看到半个人影,才想起奕儿今天被沈不为拉去看望沈太夫人,倚竹轩里已经没有旁人了,沈东君的眼睛又看不见……他这才稍稍心安了些,扭头看了看沈东君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一股怜惜的感觉迅速取代了先前的羞涩不安。
「东君,到了。」
凉亭的上方挂着两盏灯笼,幽暗的烛光为这座精致的凉亭笼罩上一层清幽的感觉。亭外,蛐声隐隐,亭内,茶香四溢。
唐晋为沈东君倒上一杯茶,送过去却不料被沈东君一把抓住了手。茶杯被推回桌上,手也被沈东君抱在掌心中,轻轻地搓揉了几下。
「啊!」
唐晋大窘,下意识地推开沈东君,刚刚退去的红晕飞快地窜回脸上,咚咚连退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
沈东君耳中只听到声音,却看不到唐晋此时的表情,顿时大恨自己怎么就瞎了一双眼,小禄子形容唐晋的容貌的时候,用的是清逸隽永四个字,如此风度,难掩羞赧时,不知又是怎样的一番风情。
他恨得直想顿足捶胸、仰天长啸。当然,大恨之中也难掩一丝窃喜,唐晋受到轻薄的反应实在耐人寻味,嘿嘿,没有一拳打掉他的下巴,反而是慌乱地往后退,有门儿!
此时,沈东君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里,尽是异样的光彩。
唐晋自然没有看到沈东君那副大尾巴狼一样的表情,他甚至羞赧得连看一眼都不好意思,两只手藏入了衣袖中,可是被沈东君摸过的地方,却始终发着烫,甚至比他的脸上还要烫。
这种感觉,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心如鹿撞。仿佛当年,在陈府的花园里,他第一眼看到陈家小姐的时候。
白色的雪,覆盖了天地,陈家小姐披了一身白狐袄子,站住庭院中,手里拿着一枝火艳艳的红梅,照红了天地,也映红了他的脸。
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
偷偷地瞥向了沈东君,唐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惊慌,几分退缩,几分不知所措。
「晋,怎么了?」
身边突然安静下来,沈东君敏感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异样气息。
「没、没什么,东君,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先回去休息了。」
唐晋一惊,慌张地站起身,竟然将沈东君一个人丢在凉亭里,自顾地躲回了倚竹轩内。听着唐晋离去时慌乱的脚步声,沈东君拧起了眉,脸色也沉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明明刚才气氛还好好的。难道是自己做得有些过头了,吓到了唐晋?
胡乱地猜测了一会儿,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但唐晋却再也没有回来,沈东君只得失望地摸着亭柱,缓缓走出凉亭,在倚竹轩外徘徊了片刻,打消了立时找唐晋问个清楚的想法。
虽然认识只有半年的时间,但是他很清楚,唐晋的性格尽管有些懦弱不足之处,却始终是不能紧紧相逼的。

沈东君回到仁麒堂刚坐下不久,正寻思着明天用什么借口把唐晋再约出来,院里却传来了儿子的呼声。
「爹……爹……表姑姑来看你了……」
沈不为的声音在空阔的院子里显得特别响亮,在一连串的呼声中,还夹杂着小安子紧张地叮嘱声。
「少爷,慢点儿、慢点儿,小心摔着……」
「小安子,你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别挡在我面前!」一个清脆嘹亮的女声响起,夹杂着小安子哀哀的告饶声。
「郡主奶奶,您也慢着点,昨儿个下了雨,路滑……」
可以想见,小安子是如何委屈地跟在沈不为和那位郡主的身后。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一位身穿鹅黄衣裳的俏丽女子一个箭步窜进门来,接着左右张望,一眼就看向了沈东君。
「表哥!」
那俏丽女子兴冲冲地跑进来,不料正见沈东君因为被打扰到思绪而露出不悦的神色,她却无视沈东君面上的冷漠神色,双手挽上沈东君的手臂。
「表哥,你回沈园了怎么都不来看我?」郡主嘟嘟嘴,很是不满的晃晃沈东君的手臂。
「郡主殿下,男女授受不亲,还请自重。」沈东君眉头紧皱,不愿理会。
「表哥!都说叫我安和呀,郡主、郡主的叫,多没意思!」安和郡主不满的歪着脑袋,正好看见沈不为笑嘻嘻的在门口往里看,「沈不为,你笑什么笑?」安和满脸羞恼,脸色微红。
「郡主身份尊贵,怎可直呼闺名?」沈东君淡淡的回了安和的话,转头对沈不为道:「你的小影子呢?」
他指的自然是唐奕,从这两个孩子认识的那一天起,两个人就形影不离,一块儿读书,也一块儿闯祸,还一块儿受罚,有沈不为在的地方,就有唐奕,有唐奕在的地方,铁定也少不了沈不为呱噪的声音。
沈不为从门外蹦了进来,嘻嘻笑道:「奶奶给了汤汤一碗参汤,汤汤说要拿去给先生喝。」
「有参汤喝?你怎么没有拿一碗来我喝?汤汤懂得孝顺父亲,你连他也不如,也好意思缠着他喊你哥哥。」
显然,沈东君对当初沈不为要唐奕喊他不为哥哥的事情非常清楚。
沈不为挠了挠头,不敢大声,只能把声音含在嘴里嘀咕:「爹还差那一碗参汤喝?」
小家伙显然不明白自己老爹的心思,一旁的安和却是看出了沈东君不愿和她说话,眼里刚升起一层薄怒,待看到沈东君的双眼却又淡了下来。
「郡主殿下,没什么事情就让不为陪你逛逛沈园吧。」沈东君耳力极佳,沈不为的嘀咕声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
对这个儿子,他颇有些头疼,幸得半路遇上个唐晋,把儿子治得服服贴贴。
想到唐晋,他的眼神不禁温柔了几分。
安和郁闷的正要离去,却不意瞥见了沈东君唇边流露出来的一丝罕见温柔,她不由得怔住了。她自来沈园探望姑母,第一眼见着沈东君起,从未见过他如此的表情。
这样的眼神,仿佛是有了心爱的人,无论身处何地,只要一想起那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温柔。
一种酸涩的感觉涌上安和的心头,她自第一眼看到这位表哥便喜欢上了他,身为郡主的她从小就没谁忤逆过她,连她的皇帝堂哥都对她很是宠爱,可见到沈东君后,她从未摆过什么郡主架子,她也知道这位表哥自从失明之后脾气便不好,更从未强求他陪自己游玩什么的……
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占据了安和的心里。


第五章

走出仁麒堂没有多远,安和胸口气闷,沈不为却蹦蹦跳跳的拉着她说要带她去看沈园里最漂亮的假山。安和心烦,一甩手就打了小家伙一巴掌。
小家伙当时就被打傻了,安和也怔住了,却歪过头不肯道歉,小家伙捂着被打得生疼的脸,哇的一声大哭着跑了。
唐晋正被儿子唐奕盯着小口小口的喝参汤,才喝到一半,就听到哭声由远及近,正在奇怪间,沈不为就冲进来,直扑唐奕,抱住唐奕小小的身子,把眼泪鼻涕全抹到了唐奕身上。
「啊,脏死了、脏死了……」唐奕促不及防,身上被抹了好几把鼻涕,顿时气得跳脚,想要一把推开沈不为,不料小家伙抱得死紧,推也推不开。
「少爷,谁打你了?」
还是唐晋心细,一眼看到了沈不为面颊上红红的五指印,顿时吃了一惊,谁敢打沈园的少爷?
沈不为正是委屈的时候,听不得有人问,唐晋这一问,他哭得更大声了。
「表姑姑……表姑姑打我……呜呜……表姑姑不讲理……」
唐晋一听,是暂住在沈园的郡主殿下下的手,心下对安和的动手有些不悦,但对方身为皇家郡主,他却不好评论,只是……这下手也太重了,看着沈不为半边面颊有要肿起来的迹象,唐晋从屋里取出一方白巾,沾了冰凉的井水,让沈不为捂在脸上。
井水虽然清凉,但到底不是冰水,能起多少效果不知,但还是缓解了沈不为面颊上热辣辣的感觉。小家伙吸了吸鼻子,哭声渐止。
唐奕趁着沈不为用白巾捂住面颊的机会,挣脱开来,伸出一根手指刮刮鼻子,道:「羞不羞,被人打了一巴掌就哭成这样,又不是没被爹娘打过,你看我爹打我屁股那才叫狠咧!」
不成想,唐奕的安慰没起到作用,沈不为反而哭得更凶了:「我、我就是没爹娘打怎么了!」
「吓?」唐奕见安慰不成反而像揭了沈不为的伤疤,顿时有些结巴了起来,「怎、怎么会没有爹娘啦!沈老爷不就是你爹嘛!」
抽抽搭搭的小声哭泣干脆变成了放声大哭,唐奕在旁吓得目瞪口呆,傻傻的劝慰了半天,还是唐晋取了药膏出来,才劝得小家伙缓下了哭泣。
小家伙细细声的边哭边讲,原来他的亲生父母是沈东君的大哥大嫂,在他两岁的时候便出事死了,沈东君又不愿娶妻,便将他过继到了自己名下。沈东君与二老虽疼他,他却真正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唐奕在旁听得难过,又想起自己的娘亲,干脆抱起沈不为也一同哭了起来。
哗啦啦的哭了许久,先是唐奕止住了哭声:「别、别哭了,我把我爹分你一半,虽然我爹会打我屁股也会罚你抄《三字经》,但我爹可是全天下最好的爹!」
沈不为这时也哭够了,擦擦眼泪撇嘴:「我也有爹呢,要不我也把我爹分你一半……不对,我爹早被你爹分去一半了,你看我爹对你爹多好……」
唐奕和沈不为相对看了一眼,噗哧笑了出来,倒是唐晋在一旁听着有些别扭。
用衣袖帮两个小家伙擦去脸上的泪痕,唐晋笑道:「好了,哭哭笑笑,小猫叫叫,都不哭了吧?少爷,你今天可有做什么惹郡主生气的事?听说郡主在沈园里与你一向很好?」
沈不为被他一提,又想起自己挨打的事,嘟着嘴巴道:「我哪有做错什么事!是表姑姑自己心情不好,拿我撒气。」
「郡主为什么心情不好?」唐晋诧异了,听说这安和郡主为人还是极好的,沈园里的仆从、婢女都颇喜欢这个暂住在此的郡主殿下。
「不知道,表姑姑今天去看爹,说完话出来就心情不好,我想带她去看假山,她就打了我一巴掌,我才不要理她!汤汤,今天我要住这里,跟你睡,不回去了,回去奶奶那里又要看到表姑姑!」
沈不为还在闹脾气。
「这……不太好吧?」唐晋犹豫。
「我不管,我要跟汤汤睡,就要跟汤汤睡。」
小孩子一撒娇,唐晋就没辙了。
「好好好,那我去跟你爹说一声,他要是答应了,今天晚上你就跟奕儿睡。」
「哦耶!」
沈不为欢呼雀跃。Blgarden~bldevotee
小家伙们是高兴了,但是唐晋却为难了,若是早一天还好,可现在他最不愿见的人就是沈东君。
在凉亭里的那一刻,与对陈家小姐一见钟情时相同的感觉,却因为对象性别的不同,让他一时间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涌动于心底的暗流,即使试图用再多的借口去掩饰,也无法做到自欺欺人。
不是感恩,不是钦慕,不是君子相交,那种感情,如破雪而出的青翠幼苗,虽然稚嫩,却把根深深地扎在土中,顽强地生长着。也许,只要接受一次阳光的照耀,也许,只要春风一拂,小小的幼苗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而这,正是让唐晋惶恐不安的地方。
人,在同一件事情上,错一次可以称之为失足,还有重新来过的可能;错两次,那就是活该,活该要再承受一次剜心之痛,活该把后半辈子都毁掉。更何况,沈东君不是陈家小姐,陈家小姐是柔嫩的花枝,可以攀折,而沈东君,却是一根钢枝,不但不能折,还要小心防备会不会刺伤手。
唐晋,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涉世未深、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少年,当年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所以有勇气追求自己的梦想,但如今,被生活磨灭了所有的美好梦想,他没有勇气再去争取什么,只求这一生能平平安安把奕儿带大。
所以,他不想再见到沈东君。当然,在这沈园里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尽量避免跟沈东君有太多的接触,不能让心中的那根幼苗有生长的机会,他害怕……再一次受伤……害怕万劫不复……
犹豫了许久,在倚竹轩和仁麒堂之间的月门边来回徘徊了很久,唐晋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去见沈东君。

不知有意无意,自从唐晋住进了倚竹轩后,沈东君便撤去了两处守夜的家丁。
此时唐晋缓步走进仁麒堂,终究还是心中勇气不足,站在仁麒堂外,望着仁麒堂的木门。深夜的微风拂过脸颊,倚竹轩的竹叶婆娑声随着夜风传进唐晋的耳朵,咬咬牙,唐晋迈开步子往沈东君的厢房走去。
夜里的仁麒堂分外安静,许是沈东君眼盲的缘故,入夜了连灯也未点半盏,唐晋摸索着走到沈东君的厢房附近,忽然,一阵压抑的呻吟声从不远处传来,正是沈东君的声音。
唐晋心下一急,莫非东君出了什么事情?左右看不到小禄子的身影,唐晋三两步走到厢房外,正要推门而入,却又发觉不对。
沈东君的呻吟声虽低,却带着一丝愉悦的感觉,其中还有微微的喘息声,不知怎的,竟听得他一阵面红耳赤。
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唐晋不安的压住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按着门缘,不知是进是退。持续的呻吟声从厢房中传出,唐晋平日虽是严谨自持,却也不是不知世故的小孩子,此时他自然知道屋里的沈东君正在自渎。
心跳又快了几分,唐晋只想快点转身走开,却又担心在心慌意乱下被沈东君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若被听见该怎么解释?唐晋面红耳赤,便是说实话也是万万不可的!唐晋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沈东君不豫的神色,接着一双丹凤眼扫向自己——唐晋总觉得,那双眼虽盲了,却总能刺进他的心里。
胡思乱想间,房里的呻吟声又高了几分,唐晋的双手几乎是下意识的扶住门缘,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沈东君衣裳半解,紧闭双眼倚在床上双手自渎的模样。
他怎么可以想这些!唐晋心慌的甩甩脑袋,心跳却不由自主的越跳越快,身上也微微感觉到了燥热。
一阵夜风吹过,唐晋恍然清醒过来,屋里的低吟声也渐渐隐没,传来一阵穿着衣物的摩挲声,脑子里早忘了要同沈东君报备沈不为留宿倚竹轩的事情,只想着不能被沈东君看见自己躲在房外,慌慌张张的转身就跑,踏踏的脚步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几乎是慌不择路的逃回倚竹轩,躲回自己房里的唐晋喘息着,心跳总是无法平复。耳边不停回荡的是在沈东君门外听到的低吟声,脑子里想的是孔圣人说——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唐晋心里不由惶恐,去之前分明是告诫过自己,沈东君是他不可攀折的钢枝,转瞬间自己却在他门外脸红心跳。这情况让他知道,恐怕原以为可以压抑它生长的幼苗,早就在他没有见到的角落,默默生长了许久。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打开门,原来是小安子挑着灯站在门外。
「先生,您总算回来了!少爷那边都安顿好了,他非要跟汤汤住一间屋,我们都拗不过他,只是把少爷的东西都搬进去了。这会儿汤汤正等您回来,您要是再不回来,恐怕他们都要跑到老爷那里去了。」
唐晋一惊,蓦然回神,紧张道:「他们没有去仁麒堂吧?」
「没,这么晚了,正让环儿哄着他们呢,先生您回来了那是最好了!」小安子自顾自的拍拍胸口。
听到二小没有去往仁麒堂,唐晋蓦地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想起自己一路回来没看见二小,却还要问这问题,便恨不得抽自己两下好冷静下来。
快步走入唐奕的屋中,却见到沈不为在讲他爹昔年的故事。
沈东君当年刚刚接手沈园的生意,在外头的商场上,总有些不识相的人看沈东君年少貌美,竟起了轻薄之意,被沈东君以雷霆手段赶尽杀绝,最后那人被逼得悬梁自尽,这才合了沈东君的意。
沈不为讲这些时,纯当了有趣的故事来讲,唐奕也听得惊呼连连。唐晋在一旁却是心下一片惶惶然。
强自哄了两个孩子睡下,唐晋才一个人坐回黑漆漆的屋里,望着窗外的月亮发怔。
断袖分桃……果然常人都不会有这样的念想。他……他怎么会荒唐到对沈东君起了这种心思?
或许他该离开沈园才比较好吧?见不到沈东君,那不论什么不伦的心思都会逐渐湮灭吧……毕竟,沈东君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又怎会允许他这样一个人在暗里对他怀有那样的感情?
可是,如果离开沈园,就意味着他父子二人又要过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他又怎么忍心让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奕儿再跟着他吃苦?
两难的选择。
不,不是两难,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自己独自离开,把奕儿留下来,反正沈东君又不知道自己对他怀有那样的感情,沈不为又待奕儿极好,想必奕儿留下来也不会吃什么苦头。将来长大了,指不定还能在沈园里找到一房合意的媳妇,生活过得平静安乐。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只要自己舍得,舍得抛弃奕儿独自离开。
唐晋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唇,拼命抑住自己心下的不舍。他是个无能的男人,当年保不住妻子,之后更连儿子的生活都无法保证,一遇到事情就只想逃避,他恨自己的无能,恨不能现在就一头撞到墙上,但是他不敢,他害怕惊动到睡在隔壁的奕儿。
无能、懦弱、一无是处,偏又夹杂着对沈东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自责与自贬,像两把刀插入了心中,指尖深深地扣到掌心的肉里,他却浑然不觉得痛。
不知呆坐了多久,一声鸡鸣将他惊醒。
东方,已经开始露白。又是一天开始,却已经没有了过去的自在悠闲。
心不在焉地给小家伙们讲了一段《论语》,错漏百出,唐晋终于决定不再误人子弟,挥挥手让这些坐不住的小家伙们出去玩,小家伙们欢呼一声,一个比一个跑得飞快。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唐晋长叹一声,一股无比疲累的感觉涌上心头,用手捂着脸,伏倒在桌案上。
「唐先生……唐先生……」
不知过了多久,小禄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唐晋一惊,猛地站起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料脚下一绊,连人带椅子一起摔倒在地上。
「唐先生!怎么摔着了?」小禄子听到声音冲了进来,赶紧把唐晋扶起来,一看唐晋的脸色,不由讶异道:「您的脸色很苍白啊,是不是病了?」
唐晋却顾不得身上疼痛,连连往门口张望,没有发现沈东君的身影,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缓过一口气来,掩饰道:「今日身体确实有些不适。」
「那可真是不巧,老爷还让我来请您过去。」小禄子道。
唐晋心头一跳,刚刚落下去的石头又压了上来,战战兢兢问道:「东、东……沈老爷请我过去做、做什么?」
「让您念书给他听啊!」小禄子看唐晋的脸色越发地不好了,也开始担心起来,「唐先生,我去回向老爷说一声,让他给您请个大夫瞧瞧……」
「不不不……不用……」唐晋似乎觉得自己表现得太急切,勉强挤出一抹笑意,解释道:「我只是昨夜没有睡好,今儿天气又特别热,所以头晕,不必请大夫这么麻烦了,睡一觉就能好。」
「那好吧……唐先生,您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及时说,老爷对您可关心着呢,若是让您在沈园里又病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可就要被责罚了。」
「放心,我哪能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唐晋把小禄子打发走了,坐回椅子里又发了一会儿呆,越想越不安,再与沈东君相处下去,以沈东君的敏锐心思,这件事只怕瞒不了多久,他实在不敢冒着被沈东君知道的风险,尽管心里痛苦万分,他还是咬着牙下了决定。
走,一定要走,奕儿也要带走,走得远远的……越快越好,他怕多拖一天,自己都有可能再次犹豫。
想到这里,唐晋猛地站起身,冲回自己的房间准备整理包袱,不料一脚才迈出大门,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哎哟,你这么急要上哪儿去?」声音响起,不是别人,却是听小禄子说唐晋身体不舒服而勿勿赶来的沈东君。
唐晋「啊」了一声,他此时此刻本来最怕见到的人就是沈东君,这一撞一惊,竟然吓得他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得全身都像是浸入了冰水中一样,阵阵发寒。
「怎么不说话?身子不舒服得厉害吗?」
沈东君有些紧张地探手摸过来,正触到唐晋的面颊,入手竟是一片冰凉,不由得一惊道:「你身上为何如此凉?小禄子、小禄子,快去请大夫,快……」
这大热天的,他坐在仁麒堂里,屋中放置了两大盆冬季时从北方运来贮藏在冰窖里的冰块,都还有些微出汗,唐晋竟然肌肤冰凉,分明就是大大的不对劲。
小禄子应了一声,跑得飞快,等唐晋强自压抑情绪缓过劲来能出声的时候,只看到小禄子的背影消失在月门边,喊都来不及了。
「东、东君……不是,沈老爷……」惊惶之下,唐晋也不知该怎么称呼了。
「你果真是病了,而且还病糊涂了,怎么又开始叫我老爷。」沈东君把唐晋拉回屋内,让他坐下,自己也在一旁跟着坐下,不放心地摸摸唐晋的额头,「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舒服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唐晋见他如往常一般和颜悦色,心里的不安稍退,立时便觉得沈东君举动亲密,面上又开始发红,低声道:「我没事,是刚才坐久了,猛然站起来,头有些发晕。」
沈东君感觉手下的肌肤确实渐渐回了温,便信了唐晋的说法,道:「原以为这半年的调养,你的身子骨已好多了,现在看来还差得远呢,连园子里的丫鬟都比你的身子健朗。」
说到这里,都有些取笑的意味了。唐晋的脸色更红了,这回却是羞愧的。
「百、百无一用是书生,早知如此,还不如做个商贾,即便不能大富大贵,求个温饱,也好过寄人篱下,连家人都无法养活……」
想想也颇觉可笑,昨日他还雄心满满,要实现父亲一生的宏愿,著书立说,仅仅一夕之隔,心境已是天翻地变。一想到自己带奕儿离开沈园后,也不知要到哪里着落,他就满心凄然,心灰意冷。
沈东君是什么人,先前没有察觉唐晋的异常之处,是因为关心则乱,此时他听唐晋语声一如往日般柔和婉转,娓娓动听,并没半点虚弱之感,心中大定之后,也就敏锐地听出了唐晋语气中的不对劲。
「晋,我把你留在沈园,是请你教导不为,并非是来吃白饭的,何来寄人篱下之说?」
唐晋不敢看向沈东君,咬了咬牙,鼓足勇气道:「东君,我……我想……」
「你想干什么?」沈东君脸色一沉,隐约有不祥的预感。
「我想……辞去西席,带奕儿……回乡定居。」终于把话说出口,唐晋心跳得咚咚响,虽然很想观察沈东君此时的表情,但怎么也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可是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沈东君说话,唐晋终于忍不住偷偷看了沈东君一眼,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面向着窗口,只有一个后脑勺对着自己,也看不清此时沈东君究竟是什么表情。
「东、东君……」
这一声唤,让沈东君的身体微微一晃,终于转过头来,俊美的面庞并没有什么异常,如同往常一般平静无波,只是那双没有焦距的双目,变得极为幽深。
「晋,可是我有什么地方亏待于你?」
「没、没有……」
「那就是下人照顾不周,惹你不满?」
「也没有……」
「哦,那就是不为太过顽劣,不敬先生?」
「不、不是,沈少爷天姿聪明,一点就通……」
又是一阵沉默。
「好,既然你想离去,我也不勉强你留下,只是园中只有你一位西席,你说走便要走,园中的孩子们就无人教导了,容我派人去聘新的西席先生,你再走,可否?」
唐晋见他再次沉默,心中忐忑,此时听沈东君竟然一口答应,心中一时间也不知是喜是忧,嗟然半晌,方才应道:「这是自然,只是……只是我归乡心切,还望东君能早日寻得新先生,我、我……」
说到这里,他已经惭愧至极,再也说不下去了。幸而小禄子正好领了大夫进来,为他免去了许多尴尬。
「别的暂且不多说了,你既一日未走,就一日还是园中的先生,让大夫先给你把把脉,即便要走,也要把身体养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沈东君对他越是关心,他就越是不安和惭愧,想要推辞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得轻轻一叹,伸出手让大夫把脉,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着沈东君离去的背影,心中一片黯然。


第六章

唐晋只顾自己黯然,却并不知沈东君一出倚竹轩的门,脸色立时便冷凝如腊月寒冰,看得小禄子浑身打起了寒颤,心里哎哟哟直唤老天爷,这回又是谁得罪老爷,自唐先生来之后,老爷多久没露出这副能吓死人的模样了。
「小禄子!」
「在,老爷您吩咐!」小禄子猛一机灵。妈呀,这声音也冷得跟冰刃一样了。
「去查一查,这几日,有什么人到过倚竹轩,说过什么话,要一字不漏地回禀给我。」
「是,小的、小的这就去查!」
小禄子几乎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连把沈东君扶回仁麒堂都忘记了。
沈东君此时自然也无心计较这个,倚竹轩到仁麒堂的路他再熟悉不过,可是这会儿心烦意乱,竟然把这再熟悉不过的路也走错了,没几步竟一头撞到树上,额头撞青了一块,火辣辣的疼,可是再疼也不如他心里难受。
第一次这般喜欢一个人,第一次对人这般呵护备至,第一次如此小心翼翼,想要靠近,又唯恐把人吓着了,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试图抓住,然而换来的却是这么一个结果。他要走,没有理由,说走就要走,这个事实让沈东君第一次品尝到心痛的滋味。
他知道唐晋性格懦弱,平时鲜少会自己拿主意,但是一旦拿了主意,那就是下定了决心、丝毫不肯更改的了,所以他没有一口拒绝唐晋,而是采用了缓兵之计。
唐晋不会无缘无故要走,他家乡早已无亲无故,就连房地也没有了,回乡,哼,他父子吃什么、住哪里?所谓的归乡心切,定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沈东君思来想去,茫然没有任何头绪,难道是昨日在凉亭中,自己的爱意表露太过?不,不是,如果是这样,唐晋只怕当时就要发作了,不可能忍到今天……
发什么了什么事?这一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理不清头绪的沈东君,仿佛百爪挠心,又痒又痛,多年沉积下来的戾气涌出身体,恨恨地一拳打在树上。
小禄子办事的效率很高,当天晚上,就把最近几天里来过倚竹轩的人,说什么、做什么都调查得一清二楚,跑回来禀报。
其实倚竹轩原本是沈东君躲清静的地方,本来就没什么人敢随便进去,如今虽然给了唐晋住,除了那些个来学习的小娃娃们,也就只有一个负责送饭、打扫的丫鬟进进出出,要调查是很容易的事情,之所以拖到晚上,完全是因为沈东君那句「一字不漏地回禀给我」,为了做到这个一字不漏,小禄子可是一句一句的用纸记下来。
沈东君听小禄子一句一句念过,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还是沉下了脸问道:「少爷昨夜搬到倚竹轩了?怎么没人跟我说?」
小禄子忙道:「当时已经夜了,听小安子说,唐先生亲自来仁麒堂向老爷您报备过了呀……」
「什么?」沈东君一挥手,让小禄子把刚才的话重新说过。
「小安子说,昨夜唐先生亲自来仁麒堂向老爷您报备少爷在倚竹轩过夜的事……啊,对了!」小禄子想起了什么,「小安子说唐先生回去的时候像是一路逃了回去的,连汤汤和少爷都没管就先跑回了自己房里。」
挥了挥手,让小禄子先下去,沈东君坐回椅子,心里像突然有了个小爪子,在东挠挠西抓抓,他忽然有点明白了唐晋怎么一夜之间兴起了离去的念头。
沈东君想起了昨天夜里门外的那阵脚步声,他还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下人,原来竟是唐晋。
想着,沈东君心下大定,昨夜他像个毛头小子一般想着唐晋自渎,却没想到被唐晋撞了个正着。想起唐晋逃跑时慌乱的脚步声,沈东君的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显然,昨夜唐晋在门外待了不短的时间——一般人见着同性在做那档子事的时候候,会在门外偷听,接着作贼心虚的逃跑,然后一夜睡不安稳就想要求去吗?
思及昨夜唐晋就在门外,沈东君起身又坐下,心里乐开了花,还想着该怎么让他放下心里的圣人之说,却不想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沈东君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一双丹凤眼喜得眯成了缝。=。=
只是,唐晋那头的小芽不知才萌发了多少,就光想着逃避离去,这让沈东君心里极为的不爽。在心里弯弯绕绕的想了一大堆,他最终还是看准了唐晋心软这一点,若是他强硬的要他留下,只怕会适得其反。

唐晋被沈东君用一招缓兵之计给留在了倚竹轩,虽然心中依旧不安,但是想着不久便可离去,也就咬牙撑着,第二天照旧给孩子们上课,只是终究心事重重,难免频频出错,教了半天,只得长叹一声,推说身体不适,又放这群孩子玩去了。
总算唐奕还有些孝心,拉着唐晋的衣角道:「阿爹你又不舒服了吗?让沈叔叔请大夫再来瞧瞧。」
捏了捏儿子日渐圆滚的小脸蛋,唐晋心怀大慰,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道:「爹身体好得很,不过是看天气太热,爹也舍不得让你窝在这里,找借口让你出去玩呢。」
「真的?」唐奕的眼睛一闪一闪,露出狐疑的光芒,忍不住盯着唐晋瞧了又瞧,越瞧越怀疑,明明就是满腹心事的模样,不过气色还好,不像身体不舒服的样子。
「爹骗过你吗?」唐晋又是一阵气馁,难道他连个小小孩童都骗不过吗?
正在这时,沈不为的声音远远传来:「汤汤,快出来玩啊……你好慢哦,像只小乌龟……」
「你才是小乌龟……」唐奕立时跳脚,很显然,就算是嘴上没毛的小孩子,也是不愿意当乌龟的。唐奕跑了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看唐晋。
唐晋挥挥手:「去吧去吧。」
唐奕这才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不到片刻外面就有笑闹的声音传来。
「小乌龟你终于出来了……」
「呸,你是花脸猴子……」
「啊……」
「哈哈哈,这下就是黑脸猴子了……黑脸猴子黑脸猴子黑脸猴子……」
「臭汤汤,你敢用泥巴抹我的脸,我……我……看泥巴……」
「啊,你弄脏我的衣服了……」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终于让唐晋的心情放松了许多,隔着窗望着外面活蹦乱跳的儿子,他深深的愧疚着,这样平静欢乐的日子已经没几天了,不如就让他好好玩玩。
目光一转,却见沈东君的身影正穿过月门缓缓而来,唐晋不由自主地呼吸一窒,心跳蓦然加快许多。
沈东君是个外表非常出众的男人,从一开始,唐晋的心中就有这个认知,只是从沈东君身上隐约流露出来的凌厉气息,让他从来不敢多看,唯恐触怒了这个男人。但是今天,他的目光一触到沈东君,就再也移不开了。
没有像往常一样大步而迈,沈东君的脚步又轻又缓,仿佛没有着力点一般,他的神情也不若往日的严厉,而是透着几分忧郁,长长的眼睫毛落了下来,挡住了那双深邃的眼睛。沈东君一向衣冠整洁,但是今天他连头发都没梳好,发冠下几缕发丝垂落在肩上、脑后,平添了几分落寞。
这不是往日那位凌厉的沈老爷,反而更像一个失意人。唐晋没有办法移开自己的目光,他感觉到阵阵心痛,像藤蔓一样缠住了自己。
这个男人……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因为……自己要走?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唐晋的心跳得更快了,死死地咬住牙,把想要留下来的念头强压下去,可是看到沈东君这个样子,他真的……好心痛。
沈东君突然停下了脚步,侧着耳朵听了听,孩子们玩闹的笑声随着风声传入他的耳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就这样站在火辣的太阳底下,不走也不动,只是静静地倾听。
唐晋松了一口气,至少他现在有时间调整一下心绪,在几个深呼吸后,他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可是下一刻又猛烈跳动起来。在强烈的阳光下,沈东君的面颊呈现出一抹异样的红色。
不好,是晒伤。
这个念头一晃而起,唐晋就什么都忘了,抬脚冲了出去,一把拉住沈东君,把他扯进了屋里,用布巾沾了冷水,一边帮他敷脸,一边低声道:「你在外面跑了多久了?皮肤都晒红了,不疼吗?」
沈东君听出他语气中的责备,嘴角向上微微扯了扯,道:「我心里有事,也不知晒了多久……嘶,轻一点……」
他现在终于感觉到皮肤上火辣辣的疼了,虽然用冷水浸湿了的布巾擦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凉意,但还是刮得皮肤疼上加疼。
「忍着点,我去取薄荷油给你擦一擦,过两天就好。」
唐晋让沈东君自己拿着布巾擦拭,正要转身去取薄荷油,沈东君却反手一按,将他的手连同布巾一起按在自己的面颊上。
「你不问问我有什么心事吗?」
沈东君一句话,让刻意想要逃避这个话题的唐晋心中一乱,以至于没有察觉到沈东君按住他手的行径所造成的暧昧姿势。
「东君,我……」欲言又止,唐晋看着沈东君表情里隐约流露的期盼,他心中一动,可是随即而来的却是一声轻叹,「我……就要走了……」
沈东君神色一黯,道:「不为……会舍不得唐奕的……」
「小孩子……忘性大……过不了几天就会……」唐晋困难地吐出一句理由。
「孩子忘性大,那么大人呢?」沈东君却步步紧逼。
唐晋一怔,沈东君的声音在脑中来回盘旋,荡得他心神不宁,猛地一眼瞥清楚沈东君此时此刻的表情,他顿时身体一颤,心中忽地明白了。
「沈老爷,这半年来,承蒙您的厚侍,我心中感激不尽,只是……不知您为何如此厚爱于我父子?」
「如果说我对你一见钟情,你相信吗?」
「沈老爷,您用词不当,男子相交,理应是一见如故。」
「唐先生,我是个商人,读书不多,不会讲话,你莫见怪。不过……我说的可都是真的,第一次见面,我就对唐先生有了好感。」
当初自己对沈东君问出心中的疑问时,这个男人并不是不会讲话,他说的都是真的,是真的……一见钟情!沈东君对自己是一见钟情!


第七章

原来这一次不是自己自作多情,原来他对沈东君的感觉,沈东君同样有。
唐晋心跳如雷,苍白的面颊上渐渐泛出一抹红晕,似惊又似喜,似怨又似忧,他怔怔地看着沈东君,那眉、那眼、那神情,都仿佛蕴藏了无限柔情与不舍。
「东君……」
一声仿佛叹息般的轻喃,唐晋的手,不由自主地想要抚上去,可是这一动,他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被沈东君按着,顿时大为羞赧,哪里还想到要去抚摸那眉那眼,连忙用力把手抽出来,缩入袖中,垂下头,已是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沈东君再次大恨自己眼盲,随手扔掉那块代替唐晋的手留下来的布巾,再次开口道:「晋,你也舍不得的,是不是?」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哀怨迷离,唐晋是个心软耳也软的人,虽然打定了主意要走,但是只要自己动之以情,便有机会让他改变主意。
这便是沈东君的第一招苦肉计。
唐晋此时哪里敢回他的话,眼睛更不敢瞄向沈东君,四下顾盼着,看到桌案上的一堆书,他终于找到了顾左右而言他的借口。
「我……我念书给你听吧。」
他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要每日念书给沈东君听,如今他已决定离去,此时能念一点是一点,也算弥补几分遗憾。
果然还是在逃避。沈东君握了握拳,却没有再逼过去,适可而止,真把人逼得提前跑路,可就弄巧成拙了。
唐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动听,只是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示着他此时的心情有多么起伏不定。看来……刚才还是逼得有些过头了,怕是吓着他了。
沈东君皱起眉头,心下已经开始盘算,苦肉计不成,就该趁昨夜的势头,换上美男计了。不过,堂堂沈园的主人,沦落到要用美男计的地步,也未免太窝囊了吧。
沈东君心有不甘,但要是真让唐晋跑了,他又要后悔莫及了,仔细想想,美男计就美男计,反正自己又不吃亏。想到旖旎之处,沈东君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几分兴奋。
此刻沈东君的心思却已经全到了美男计上面。选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让小禄子送点酒菜过来,唐晋不擅饮酒,多灌他几杯,嘿嘿嘿……酒后乱性,唔,不行,唐晋是个典型的君子型文人,要他乱性恐怕不容易,这酒中还要加点料才好,嗯,就这么办,到时候……呃,这头一回还是得自己吃点亏,要让唐晋负责任才行,如此一来,他定不会再提要走一事,把关系挑明了,以后自己有的是时间把便宜占回来。
他这边想得正美,却哪里知道,唐晋那边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一会儿因为沈东君对自己有意而喜悦,一会儿又因为自己生出这不伦之情而羞愧欲死,深觉上愧父母、下愧妻儿,又想起已逝的妻子,让他的声音都不知不觉地带上几分颤抖。
要走,他一定要走,不管心中有多么不舍,也要远远地离开,他当年无能,害得妻子贫苦而死,如今莫非还要再对不起她不成?巨大的愧疚感涌上心头,又有沈东君憔悴的神色在眼前徘徊,他的心里犹如一团乱麻。

时间仿佛变得很慢,又仿佛走得极快,盼着天黑,可是看到天真的黑了的时候,唐晋又无限惘然,缓缓合上书,转目看了沈东君一眼。
「东君……天黑了……」
「嗯?」沈东君歪了歪头,站起身道:「晋,你念书也累了,你到我那里坐坐,吃点东西喝点酒,咱们聊聊天。」
他这半日里,脑袋里光想酒后乱性了,这是一开口就说喝点酒,那声音语气,难免就透着几分沙哑旖旎,即便唐晋此时心事重重,也听出了几分异样,又看了他一眼。只是沈东君一贯地板着脸,倒也没让唐晋看出什么来。
「也好。」唐晋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反正也待不了几日,这一走再见无期,他也不想留下遗憾,哪怕只是一些美好回忆,他也会珍惜。
「你坐着休息一会儿,我让小禄子去准备酒菜。」
沈东君心中暗喜,脸上却保持平静,走出倚竹轩后,立时唤来小禄子,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把小禄子惊得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动弹,急得沈东君踢了他一脚,怒道:「还不快去!」
小禄子吃痛,连忙撒腿就跑。酒菜好办,可是沈东君要他加在酒中的药,却颇令小禄子为难,这种事情又要偷偷摸摸地去办,也不好去问别人。总算在沈东君身边跟得久了,小禄子还是见过几分场面的,灵机一动,他跑了一趟青楼,那地方沈东君带着他应酬过几回,也算熟门熟路,一锭元宝砸下去,轻松就搞到了手。
不过这一来一回,时间已经耗去不少,等沈东君把唐晋请到仁麒堂内室里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门边窗沿,都燃起一种不知名的草,散发出浓郁却不刺鼻的香味,似乎有驱赶蚊虫的作用,即使是门窗大开,也不愁蚊虫飞入屋中叮咬。
夜晚的风带出几分清凉,白日里的暑气一扫而空。一弯月牙挂在半空中,精巧细致得宛如匠人的杰作,旁边还点缀着几颗星星,将漆黑的夜空映衬得分外美丽。
内室里只点了一根蜡烛,昏暗的光芒将这间布置简洁的内室,薰染出几分幽静。但是唐晋却有几分不安,这间内室正是沈东君的卧室厢房,可是,哪有请人喝酒请到卧室里来的。
况且……一进到卧室里,唐晋就想起昨夜他在这间房外听到的低吟声,此时又一眼看到房内的大床,唐晋更是满脑子浑浑噩噩,满面羞红。
「布置简陋了点,别见笑,请坐。」
沈东君的神情比白日里柔和了许多,尤其是在昏暗的烛光下,幽黄色的光芒使他面部的线条更显柔和,双颊上甚至难得地透着几分红晕。
唐晋勉强扯了扯嘴角,心下庆幸起沈东君看不见他的脸色,否则此时他一脸通红,任谁也看得出其中有鬼了。
不安地入了坐,四下一扫,其实这间内室布置得还算简洁,除了一张床、一张案,就没有什么了,连这酒桌,都看得出是新搬进来的,想来是沈东君不良于行,所以才把内室里的家什能省既省。
「这里景色很好……」
他仓促不安地应了一句,算是维护主人的面子,但也不算撒谎。他坐的地方正对着窗,一眼望去,窗外是顺着仁麒堂流淌而过的清渠,天上繁星点点,地上水光闪闪,一弯月牙儿垂在柳梢上空。
这是一个宁静而美丽的夜晚,晚风习习,唐晋的心情突然放松开来,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跟沈东君这样相对而坐把酒言欢的机会,今夜是唯一,他理当珍惜。这样想着,他又看向沈东君,终于露出一抹由心而发的笑意。
「东君,我来斟酒,我们行个酒令可好?」
沈东君听出他语气中的放松,心中更喜,自然不会反对。
「不知以何为题?晋,我可不比你有才,切不可刁难于我。」
唐晋失笑道:「东君乃丈夫,岂可临阵退缩。今夜繁星璀璨,不如就以星为题,你我吟诗,诗中要有星,如何?」
他这里说的丈夫,自然指的是大丈夫,沈东君虽知其意,但忍不住另行他想,心中宛如猫爪挠痒,几乎就想立时把唐晋搂入怀中,可是又唯恐把人惊跑,只得强捺下来,道:「这倒不难,只是你满腹诗书,这区区吟诗岂能难得住你,不如我吟一句,你喝一杯,你吟一句,我喝一杯,直到再无诗句可吟为止。」
「这法子倒也不错,只怕今夜要不醉不归了。」唐晋抬手斟酒,眼睛一眨之间,就已经吟出一句,「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这是杜工部的诗,前半首大气雄浑,又透着寂寞空旷,原本极为唐晋所喜爱,但是后半首「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却又孤苦哀痛,落魄凄凉。虽然杜工部的哀痛落魄源于不得志,而唐晋的哀痛落魄却是源于是自身,但他们的心情是一般无二的。这时是饮酒吟句,理当尽欢,他自然不会把后半首吟出来。
但沈东君是何许人也,一听这前半首诗,就已经想到后半首,又联想到初见唐晋时的病重落魄,他已是无比心疼,几乎就想拉着唐晋的手说「不必哀痛,以后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这话此时自然只能在心中想想而已。
一口饮尽一杯酒,沈东君眼珠一转,也吟出一句诗来,却是另一位杜姓诗人的名句。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牵牛织女,意有所指,唐晋脸红了,转了转手中酒杯,慢慢喝了下去。他本来酒量一般,沈东君又故意挑了花雕这种后劲绵长的烈酒,一杯下去,唐晋竟然有些头晕了。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江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诗一出口,唐晋就知道不对,这诗里透着强烈的伤感之气,原本倒没有别的意思,可是跟沈东君的牵牛织女一对应,嫦娥就显得形只影单,可怜兮兮的,仿佛在乞求别人的爱抚一样。
这哪里是行酒令,倒像是在调情一般。唐晋的头更晕了,身体也有发烫的感觉。却不知并非酒的缘故,而是酒中的药性渐渐开始发作。
沈东君也开始神魂颠倒,他喝的酒中自然也是加了料的,只不过他心中有数,意志比较坚定而已,可是唐晋的声音,在酒后别有一种清致的风情,一字一字,把本来就迷他声音的沈东君撩拨得不行。
好不容易终于稳住了心情,沈东君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沙哑,翻腾在身体里的情欲也散了出来。
「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这这……这也太直白了。
唐晋再是迟钝,也明白了沈东君的意思,顿时大羞,猛地站起身,正欲逃离,却不料脚下绊到桌腿,往前便要扑倒;谁知沈东君听到他站起来的声音,连忙伸手正欲抓住他,这一用力,反把唐晋拉得倒向自己这一边。
「扑通!」
连人带椅子,唐晋反而将沈东君压倒在地上。
这一压,无异于干柴碰到烈火,轰的一声,两个人都呆住了。
这个沈东君就不提了,商场上你来我往,总还能到青楼打打牙祭,但是唐晋却是真正的久旷之身,本身就是一捆干柴,而那烈酒药,就是烈火,干柴碰上烈火,如果此时有一盆冷水浇下来,或许唐晋还能恢复几分神智,可是偏偏他碰上的,却是另一团烈火。
唐晋被沈东君紧紧地抱住了,两具身体几乎没有半分间隙地贴在一起,即使隔着衣料,也能彼此感受到对方身上的火热气息。
唐晋没有挣扎,在这一刻,他近乎贪恋地反手抱住沈东君,昏沉的神智让他忘却了一切,只想从身下这具令他眷恋的身体上索取一丝温暖与心安。
「晋……晋……晋……晋……」沈东君的吻如雨点般落下,每吻一下,就呼唤一声,每一声呼唤,都像是一记重锤,重重地敲击在唐晋的心头。
「东君……」
唐晋呢喃的声音含糊不清,仿佛想要努力抓住心中最后一点清明,可是却被沈东君动情的呼唤瓦解得一丝都不剩,他埋下头,用生涩的动作吻住了沈东君正到处作乱的唇。
唇齿相依,辗转缠绵。
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紧紧地环住了沈东君的腰身,仿佛害怕下一刻怀中就会变得空虚,唐晋的吻,竟比沈东君先前如雨点般的轻吻更显得有力与激烈。只是生涩而鲁莽的动作,却在无意间咬破了沈东君的唇。
发出一声闷哼,沈东君反而毫不客气地回吻过去,彼此索取着对方口中的甘露,直到唐晋感觉到口中弥漫着鲜血独有的腥甜,才略略惊醒过来,他有如受惊小鹿般地撑起了身体,却又眷恋着身下的火热身躯,不舍就此离去。
沈东君却是好不容易才安排到这个机会,哪肯让他就此逃离,双手一勾,攀上了唐晋的脖子,将他拉入了怀中。
「晋,别走……我需要你……」
呢喃的声音是发自心底的呼唤,沈东君在他的耳边说了一遍一遍,炙热的呼吸轻拂着唐晋的耳垂,一张一合的唇有意无意地擦过他敏感的肌肤,酥麻的感觉瞬间传遍整个身体,唐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是害怕,不是恐惧,而是情欲的烈焰所带来的烧灼感让他无所适从,此时此刻,他竟然渴望着能够贯穿身下的这具身体。
沈东君却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他的手,在唐晋颤抖的身体上急切地摸索着,然而激动的心情却让他丧失了平日的冷静,总也寻不到那短短的一根衣带。最终,他不再浪费时间去解衣带,直接撩起了唐晋的衣襟,他的手从衣襟探了进去。
夏口衣薄,他的手直接触到了唐晋光滑柔软的肌肤。常年劳苦的身体,纵使好吃好喝地休养了大半年,也依旧没长几两肉,摸上去,皮下即是骨,有点硌手的感觉,但是却突显了男子与女子身体的不同。尽管有些硌手,然而男子身体所体现出来的惊人弹性,是女子远远比不上的。
沈东君爱不释手。
他的掌心,因欲望而变得滚烫,所过之处带起了一片桃红,唐晋咬住了唇,强抑了已经冲到喉咙口的呻吟。
好难受,身体越来越烫,而被沈东君摸过的地方,更是烫中之烫,简直就像是把自己放到了火炉之中,而沈东君的手,就是那炙热的火苗,烫得他颤抖得更加厉害;然而被烫得难受的时候,被沈东君摸过的地方,却又隐隐传来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感。
身体在颤抖,可是却一点也不想拒绝,不但不拒绝,而且还要主动。低低呼了一声「好热」,他解开了衣带,以方便沈东君的手能够更大范围地抚摸自己的身躯,然后他的手移入了沈东君的衣内。
多年的养尊处优,使沈东君养出了一身的细皮嫩肉,温润如羊脂,滑暖似绸丝,良好的手感使唐晋的动作变得越加地带有侵略性,在沈东君的刻意纵容下,他在那片白皙的胸膛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细密红痕。
有些痛。
沈东君皱了皱眉,他看不到此时在药性的刺激下,唐晋脸上已经被气血冲得一片通红,甚至连两只眼睛也开始充血,如果唐晋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恐怕就不是有点痛这么简单了。毕竟,即使是中了药,唐晋的粗鲁也极为有限。
但是,沈东君也喝了那杯加了料的酒,他此刻的情欲比起唐晋来,只深不浅,而且因为眼睛看不见的缘故,他对触觉更加敏感,唐晋的爱抚、唐晋的亲吻,甚至连唐晋喷在他肌肤上的气息,都能让他的情欲如水涨船高。
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的毛孔都在叫嚣着,让他翻身压倒这个正在自己身上肆虐的男人,可是仅存的一点理智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要的,不是一晌贪欢,他要的,是白首相依。只要能留下唐晋,他不介意躺在冰冷的地上,任这个男人肆虐侵入,予取予求。
狠狠地在自己的大腿内侧掐了一把,剧烈的疼痛使翻腾的情欲暂时退却,留下了一丝清明,沈东君放松了身体,将自己完全交给唐晋去掌控。
唐晋没有辜负沈东君的献与,即使动作生涩,他还是懂得情事的,笨手笨脚地撕开了沈东君的褥裤,虽然没有和男人做过,他还是几乎本能地寻到了那处能够容忍他进入的穴口。
沈东君配合地翻过了身、张开了腿,自己早已高耸的欲望不得舒解,顶端已是露珠暗渗。
「啊!」
剧痛!
沈东君是玩过男人的,当然,那只是在青楼楚馆里逢场作戏,那些经过调教的小倌的身体,比女人更柔软,供男人出入那个地方,紧窒得更比女人销魂。对沈东君来说,反正看不见,跟自己上床的是女人还是男人,是貂蝉还是母猪,都没有区别,总之,能让他泄欲就行。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被男人进入身体,会是这般的疼痛。
他不知道那些小倌是如何在承受这种痛楚的同时,还能笑脸迎人,他只想到,他绝不会让唐晋也承受这种痛苦。
死死地咬着牙,把呼出的半声痛叫强自压了下去,沈东君在近乎痛得快要昏迷的时候,脑中闪现的却是这个念头。
但是这半声痛叫,还是惊动了正处于情欲颠峰的唐晋,使他抽动的动作顿了顿,眼前闪过几缕红色,带着一股血腥气。
这一顿,让沈东君缓过气来,轻哼了一声,低声道:「你、你不要停……我……舒服得很……」
沉哑的嗓音,仍然透着浓浓的情欲,让唐晋的神志再度迷失,抓住沈东君的腰,再度插动起来。沈东君的话并不完全是慌言,至少当疼痛已经变得麻木的时候,随着唐晋的动作,一股说不出的畅快在身体里弥漫着。
「嗯……啊……」
发出舒畅的呻吟声的,不是沈东君,而是唐晋。
往日轻柔的嗓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魅惑,被情欲浸透,他忘情的呻吟着,多年积压下来的哀痛与悲伤、孤独与寂寞,仿佛得到了救赎,随着一股炽热的液体一起宣泄出来。
一片寂静。只有两个人的喘息声,此起彼伏,交错有序,仿佛有种无言的默契。
唐晋的喘息中带着几分疲累,药性随着液体一起喷洒而出,随着脑中清明的渐渐回复,他无力地趴伏在沈东君身上的身体,微微一僵。
然而沈东君并没有察觉到这个微小的动作,他同样在喘息,只是那是缘于欲望仍不曾舒解,唐晋的呻吟声,带给他的是莫大的诱惑,足以冲垮他仅存的一点自制力。
可是他还在忍,不能伤害到唐晋,这是他越来越浑浊的脑海中唯一死守的信念。强忍欲望所带给他的,是一声比一声粗的痛苦喘息。
只是再坚定的信念,也敌不过所爱之人的一声轻唤。
「东君……」
唐晋的声音是含糊不清的,喘着气,仿佛是从遥远的夜空中飘过来,飘入了沈东君的耳中,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
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声,与意志相反的,却是本能。口中呼喊着「不」,沈东君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一挺身,将趴在身上的唐晋反压到身下去。
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就又从唐晋的身上滑了下去,躺在一边,痛得龇牙咧嘴。即使情欲迷心,也无法麻醉下身处的疼痛,鲁莽的唐晋这一次将他伤得不轻。
「呼呼……呼……」
太难受了,沈东君喘息着,试图再次翻身,却被一只手轻轻地按住,然后他猛地一声低呼,高昂的欲望竟被握入一只温热的手掌中,带着几许颤抖,这只温热的手掌开始撸动,小心翼翼地,仿佛轻蝶扑蕊。
「晋……晋……用力……啊,我好难受……」
唐晋的动作太轻了,轻到不仅不能让沈东君得到纾解,那种若即若离的碰触,反而使沈东君越发地难受,干脆自己摸了过去,正好一把握在了唐晋的手背上,用力一收,带着唐晋的手在自己的欲望上快速撸动。
但是很快的,唐晋就反应过来,用力掰开沈东君的手,眼神慌乱地瞄了瞄沈东君的下身,那里已经胀得爆出了青筋,沈东君难受的模样,让他又是羞赧又是惊慌。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喝着酒,自己怎么会突然兽性大发,难道酒后乱性就是这样?从来没有过量喝酒的唐晋丝毫不曾怀疑这酒有什么问题,而是对自己的酒品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当然现在并不是考虑酒品问题的时候,而是眼下的情形,让唐晋又羞又愧又是惊慌,百种滋味涌上心头,有苦有甜还有酸。
沈东君被情欲折腾得万般难受,全看在他眼中,大腿根处隐约露出来的痕迹,更是让他心头一酸,几乎落泪。
没有挣扎过的迹象,是什么让这个在他人面前凌厉无比的男人,甘愿躺在了自己的身下,不用想唐晋也明白这其中的情分有多么深重。
情深义重,让他何以为报?
唐晋咬住了唇,用力撑起身体,深吸一口气,再次坚定了决心,他按住沈东君因难受而乱颤的身体,翻身跨坐到这具滚热的身体之上。
「东君……我……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不后悔……」
明知沈东君此时已经神志迷乱,他仍是说出了此时的心中所想,然后闭上眼,用力坐了下去。可以想见,依他这种坐法,自己要吃的苦头,半点不比沈东君先前所受到的少。
唐晋疼得全身都绷紧了,眼泪却落了下来。他终于知道,沈东君为了他,承受的是怎样的痛苦。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深情,让他怎么……舍得离开……
再也顾不得疼痛,唐晋一边流着泪,一边扭动腰身,他想给,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沈东君,他想要沈东君快乐,此刻他已顾不得一切。
太过肆意的结果,就是两个人第二天都起不了身。
不过沈东君的身体到底比唐晋强得不是一点半点,疯狂交欢结束之后,他仍有余力把彻底昏睡过去的唐晋抱上床,然后紧紧搂着他,一觉睡到天明。


第八章

日上三竿。
小禄子守在门外团团转,几次侧耳贴门,屋内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没有。
不知道里面的情形,打死小禄子也不敢随便进去。可是今天是各商号管事一月一会的日子,需要沈东君去主持会议,商号那边已经派人来催了三、四回了。
看看日头,再不久就晌午了,小禄子跺了跺脚。算了,今天他就做一回主了,让各商号管事把会议的日子延后一天。他正要去传话,迎面却见一个黄衣女子蹦蹦跳跳一路行来。
妈呀,怎么是郡主奶奶!
小禄子头都大了,整个沈园都知道郡主喜欢自家老爷,而此刻老爷的屋里,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但是他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他亲手从青楼里买来的药,亲耳听到老鸨把药效吹得天上地下,又是亲自下在酒里。
想到这里,冷汗从小禄子的额头上涔涔而下。
「见过郡主。」
小跑几步,满幽冷汗的小禄子把安和拦在了外廊。
「小禄子?你怎么在这守着?表哥他还没起来吗?」安和郡主问道。
安和的目光落在了紧闭的房门上,眼里很有一股想要破门而入的冲动。
自上次她在表哥眼里见到那抹温柔神色,她便派丫鬟仔细打听了表哥一路巡察是否遇到了什么女人。最后丫鬟回报,女人倒是没有,只是她表哥回沈园之后,带来了一对父子,他对那聘来的西席唐晋照顾得无微不至,简直恨不得将心都掏了给他。
直到这时,安和才知道,自己的敌人居然是个男人。
她的丫鬟打听到昨夜沈东君邀唐晋饮酒,唐晋一夜未归,便急得跑来了仁麒堂。
小禄子满头冷汗更盛。
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捉奸在床?
啊呸!自家老爷可和郡主男未娶、女未嫁,除了是表兄妹外可再无半点关系。
小禄子这般想着,但是却不敢不回答郡主殿下的问话,忙道:「是,老爷昨夜喝多了酒,一直睡到现在还没有醒。」
「一夜宿醉,今日醒来表哥肯定会头痛,小禄子,你快去,让厨房煮碗醒酒汤来。」
「郡主,醒酒汤早已备好,只是老爷还没睡醒,不好打扰。」小禄子反应极快,马上顺着安和郡主的话题接下去,只不过备好的不是醒酒汤,而是洗澡水罢了。
「死奴才,我表哥宿醉,你不在旁边照应着,居然一个人躲在外面偷懒,表哥就是醒过来了,头痛欲死,你又怎会知道?让开让开!我去看看表哥。」
安和不满小禄子的回答,摆开架势一副定要向前的模样。
「郡主,不可!」小禄子哪敢随便碰触郡主殿下,安和往前走,他拦又不敢拦,碰又不敢碰,只得大叫一声,却是希望能借机把屋里的沈东君吵醒。
「有何不可?」安和见小禄子这般阻拦,心下自然知道屋里定然有异。
「郡主,您堂堂郡主之尊,怎可随意进入男子卧房?这于礼不和,于礼不和呀。」小禄子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有什么好于礼不和的?我去看我表哥宿醉清醒了没有而已!」安和被小禄子拦得起了火气,她在自家的时候,有谁敢这样阻拦?
小禄子吓了一跳,郡主殿下突然发起脾气来,他如何能吃得消?就这一愣神的工夫,安和已经心中火起,一巴掌就拍了过来。
「死奴才,给我让开!」
小禄子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懵了,沈园的主人一向开明,对待下人也是极为优待,逢年过节有赏,偶尔一些小过失也不会怎么责罚,随然园里的下人大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奴仆,但是却从来没有哪个人被主子骂过「死奴才」三个字。
就算是奴仆,也是有尊严的,沈园一向不吝啬让这些下人们保留尊严。只是暂住沈园的郡主显然对这个规矩不熟,此刻怒由心起,心下不爽便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可是小禄子不是她王府的那些丫鬟、仆从,知道她的这些小脾气,他是沈东君的贴身仆从,在别的下人面前,他也是抬着头挺着胸走路的。
这一巴掌、这一声骂,让小禄子脸色大变,原本他还不敢怎么拦,但是这一下,就让他下死心张开了双臂,将过道牢牢守住。
「郡主殿下,没有老爷的同意,谁也不能进这个门。」
「你……死奴才好大胆子……」安和郡主气得杏目圆瞪,却又没有半点办法,她堂堂郡主,总不能跟一个奴才在这里推推攘攘,「看我不告诉姑母,治你个大不敬之罪!哼!」
安和气得跳脚,却还是通不过过道,只好转身离去。临走还不忘给小禄子一个威胁的眼神,又恨恨地看了一眼沈东君的卧房。
当下的劲头过去,小禄子心下也一阵发虚。惨了惨了,得罪了郡主殿下,这下完了……

其实,唐晋已经醒了,就在小禄子挨了一巴掌又被骂「死奴才」的时候。唐晋一惊而起,随之而来的却是身体一阵酸疼,腰腿酥软无力,支撑不住他的身体,又软软倒了下去。这一倒,正压在沈东君的胳膊上。
「唔……」
发出一声轻哼,沈东君也醒了。
四目一对,尽管知道沈东君看不见,唐晋还是撇开了脸,他本被门外的来人吓得脸色发白,可是这会儿又瞬间胀得通红,把头一低,却又正好埋进了沈东君的胸膛里,光裸的肌肤别有一种特别的触感,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唐晋顿时臊得想要推开沈东君。
沈东君虽看不到唐晋的表情,但是他心思敏锐,又怎会猜不出?趁着唐晋反应慢半拍的时候,他活动了一下刚才被压到的胳膊,然后顺手一搂,把正要逃开他的唐晋一把搂到了怀中。
「晋,昨夜睡得可好?」
比起唐晋的羞臊,沈东君明显轻松自然得多,这多少也亏得他眼睛看不见,加之脸皮又够厚实,所谓眼不见为净,反正猫儿已经偷到了腥,害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他心里清楚此时正是唐晋最为迷乱的时候,当然要趁机再揩些油。
不过沈东君的如意算盘却还是没打成,原因来自安和郡主临走前的威胁。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已经很是轻微,但是听入唐晋耳中,却如雷鸣,把他从迷乱的心绪中惊醒过来,顿时再次惊慌失措。
「郡主……啊……郡主在外面……」
与沈东君的一夜缠绵,醒后还是消不去唐晋心中对妻儿父母的愧疚之情,此时听得窗外有人声,顿时觉得无颜以对,只觉心下惊慌。
沈东君耳中听得唐晋语气中的慌乱,一时怜心大起,将唐晋紧紧抱在怀中,道:「不怕,不怕,外面没有人,你听,一点声音也没有。」
先前沈东君的心思全在唐晋身上,也不曾注意外面的动静,这时见唐晋害怕,他竖耳仔细听了听。瞎眼之人的耳力自是极好,只是这会儿郡主殿下已经离去,他再听,当然就没有动静了。
唐晋闻言,定了定神,再侧耳去听,果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心神渐渐恢复过来,他立时便发觉此时跟沈东君的姿势极是暧昧,慌乱退去,羞臊归来。
「东、东君,松开……松开手……」声如蚊鸣,几不可闻。
沈东君大乐。
「天色尚早,我们再睡些时候。」
语声暧昧,双手在唐晋赤裸的身体上滑动,准备好好吃一顿豆腐。
唐晋大羞,可是身体被摸得软而无力,想挣脱也挣不开来,连脖子根都红透了,只能嚅嚅着:「别……别……这大白天的……」
「什么大白天?我怎么看不到,天还黑着呢……」
沈东君含糊地道,一口啃在唐晋的脖子上,又舔又吻,弄得唐晋麻痒无比,忍不住笑了一声,旋即又忍住。这个男人,真是……明明眼盲,还说这样的话,他要是能看得见,那才有鬼。
只是窗外日头高照,沈东君与自己裸身相对,他此刻看得是一清二楚,唐晋的脸皮实在厚不过沈东君,不想再待下去,于是用力推开沈东君,忍着身体的不适,捡起一地的衣裳,一件一件穿好。
满屋都是情欲过后的气息,唐晋穿好农裳,怔怔地发起了呆。
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是他万万不曾想到的,昨夜的冲动到现在已经云消雾散,剩下的却是浓浓的不舍与不悔。
他不后悔,只是……沈东君待他如此深情,甚至甘愿雌伏于自己身下,这让他……何以为报?何以为报?
沈东君没有阻止他穿衣服,微微侧着头,听着衣物摩擦时发出的嗦嗦声,他心中一片温馨,索性抱着被子半倚半坐在床上,美好地幻想着今后每日醒来,都能与唐晋调戏几句,哪怕只是听着穿衣的声音,也能让心中生出无比的满足。
「晋,留下吧!」
唐晋身体一震,转眼望向沈东君。
薄薄的丝被半搭在身上,露出的是沈东君半身白皙的肌肤,头发披散在身后,凌乱膨松,往日身上那股隐隐的凌厉暴戾,被一派慵懒散漫所取代。这个时候的沈东君,无疑是非常迷人的。
这一点从唐晋快要看呆的眼便可以窥知一二。
「晋,别走了!」沈东君又道。
「我、我……」唐晋颤着唇,面对沈东君的挽留,拒绝的话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如何说得出口?满屋子弥漫的都是交欢后的气息,地上一片狼藉,零落四处的衣物,无不说明昨夜他们曾经怎样疯狂过。
谁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舍不得啊!如果没有昨夜这一场欢愉,他和沈东君也许只能成为彼此的过客,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沈东君于他而言,便如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唐晋是个多情又单纯的人,别人对他好,他也会对别人掏心掏肺,否则当年他不会罔顾礼教跟陈家小姐私奔,如今更不会对同为男人的沈东君暗生情愫。沈东君正是瞧准了他这一点,才敢在酒中下药,生米煮成熟饭,再加上自己故意让唐晋占了便宜,就是赶他走,他恐怕也会犹豫再三。
「东君,昨、昨夜是一场错误……」唐晋「我」了半天,终于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
「晋,我的心意,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如果昨夜真的是一场错误,那么,我希望你能够永远错下去。晋,我需要你……唔……」
沈东君说着就要掀被下床,却不料突然面露痛色,口中发出一声呻吟,又坐回床上。
「啊,你怎么……」
唐晋扑了过去,一低头正见床单上一滩可疑的痕迹,他脸一红,再见痕迹中隐约露出的深褐色斑痕,他眼一酸,又想哭了。
「没事,没事,你别担心。」沈东君口中急道,心中暗笑,对付唐晋,一招苦肉计那是百往无不利啊。
「东君,你对我……对我恩深情重,我……无以为报,若是你想我不走,那我……就、就不走便是,但是……你须应我一件事。」
沈东君大喜,伸手把唐晋抱住,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道:「你肯留下,莫说是一件事,便是想要我的性命,我也愿舍了给你。」
「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唐晋脸红,却没有推开他,只低声道:「东君,这件事,便是你要为我另寻别院去住,我也不要你派人服侍,更不用你赏金赐银,只需有片瓦遮身,能挡风雨便可。西席之事,烦沈少爷多走几步路,到别院来学习,每年俸金,足以度日。」
虽与沈东君相好,但唐晋心下却依旧顾念亡妻,更不想沈园里的下人说他贪图富贵,狐媚惑人。
沈东君略一沉吟,便笑道:「这是小事,依你便是,但是你身子单薄,奕儿年纪又小,不能照顾你,不能没有人服侍、照顾你衣食起居,你若怕有人多嘴多舌,传些闲言碎语出去,我不在沈园内寻人就是,只到园外再买两个哑巴,如此我方能放心。」
沈东君知唐晋读书人面薄,怕此事传出去受人议论,其实男子相交,在当地实属平常,但唐晋不是当地人,沈东君自然也就顺着他的意思。
至于所谓的俸金度日,在沈东君眼中,不过是一句废言,到时候自己一日三餐都在别院吃,唐晋还能不跟着一起吃?再者,俸金多少,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唐晋本想拒绝另寻他人来服侍自己,但是耳中听得沈东君说「方能放心」,他心中一动,顿觉甘甜,也就不再多说。

大事已定,沈东君也放松下来,抱着唐晋忍不住又毛手毛脚,被羞赧的唐晋挥手拍开,两人闹腾了一阵,终究抵不过身体里传来酸软疲累,沈东君高喊一声,让小禄子把热水净衣送了进来。
唐晋乍见小禄子,脸色又红,躲在床帐后直到人都走出去,他才磨磨蹭蹭出来,被沈东君坏笑着拉住,非要他陪浴。唐晋哪里肯,脸上红得都快要滴出血来。
沈东君于是故意装作行动不便的样子,还几乎被椅子绊倒,唐晋实在看不过去,只好低声应允,不料刚走到浴桶边,就被沈东君拦手一抱,一起跨进了浴桶里。
「啊!」
唐晋一声惊叫,知道自己上了当,又羞又恼,可是看到沈东君喜笑顿开,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没有焦距,可是温柔之色却亦发浓重,再怎么生气,也全都化为绕指柔。
「昨夜……昨夜……是我喝多了……可伤着你了?」
对于昨夜的颠狂,具体过程唐晋记得并不十分清楚,但是对几个重点之处他却印象深刻,想到这里,他的脸色红上加红,几乎抬不起头来。可是这一低头,却又正对着沈东君赤裸白皙的胸膛,上面清晰地映着几处吻痕,在水中若隐若现,如鲜美可口的果实,分外引人垂涎。
吞了吞口水,唐晋突然觉得一阵口干舌躁。
沈东君嘿嘿一笑,道:「喝多了好……喝多了好,我也没少占便宜,下次咱们再多喝些……」
话音未落,唐晋已经恼羞至极,扒住桶沿就要从沈东君的怀里脱身出来。沈东君哪能放他走,手脚并用,直接把唐晋牢牢地锁在怀中。
「昨夜的晋,好生热情,差点没把我融化呢……让我摸摸,我的晋……受伤没有?」
唐晋吓了一跳,刚叫了一声「别」沈东君的一双咸猪手已经摸到了他的臀后,赶紧死死按住沈东君的手,不敢让他再进前半步。
「东君……别……别……」
羞赧到了极点的声音,又软又糯又轻又颤,听得沈东君的心肝儿都跟着变得像棉花糖一样,又柔又甜又涨又暖。
「别怕,我你帮洗干净,不然会不舒服的……」沈东君贴着唐晋的耳边轻声道,「一会儿你还要帮我洗洗……」
「我、我自己……可以……」唐晋话没有说完,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洗得到那个羞处,不禁赧极,把头一埋,不吱声了。
沈东君失笑,当下不再作弄唐晋,把人羞死了,心疼的还不是自己。赶紧帮唐晋洗干净,手指在那处温热紧窒的穴口进进出出,一想到昨夜唐晋就是用这个地方包容自己,他的下身禁不住又昂挺起来。
唐晋与他靠在一起,立时便察觉,不禁有些惊慌地想要逃离。
可是他这一动,肌肤间的摩擦更是火上浇油,沈东君深吸了一口气,哑着声音道:「别动,一会儿就好!」
唐晋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连忙安静地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沈东君终于吐出一口气来,喃喃道:「你真是个磨人的……」抽出手,然后嘶哑着声音道:「该你帮我洗了。」
唐晋低低嗯了一声,从鼻子里发出的声音,不同于他平日的声线,却有种朦胧含糊的美感。
虽然答应了,可是他的动作实在不如沈东君俐落,昨夜的一幕幕春色在脑中飞快地浮现,使唐晋的动作更加缓慢。
沈东君被他折腾得不轻,又是痛苦又是享受,又怕吓到唐晋,只能用手指紧紧扣住桶沿,几乎将木质的桶沿扣出十个洞来,最后还是忍不住松开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欲望中心。
好不容易熬到唐晋洗完,被他强压下的欲望也在手中释放。
唐晋这才发觉,哗的一声从浴桶里跳了出去,胡乱地穿上干净的衣物,两腿发软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沈东君洗洗手,然后嘿嘿直乐,想到日后天天能这样跟唐晋在一起,他能不乐吗?唐晋于他,简直就像是天上赐下来的宝贝,让他爱不释手,从今往后,日日都能与唐晋在一起,耳鬓厮磨,是何等的乐事!上天虽要去他一双眼睛,但到底待他不薄,为他送来了这样一个宝贝。
唐晋回到倚竹轩,便把自己关进了屋中,半天不敢出来见人。却不知沈东君在这工夫,已经让人去安排别院了。
沈园这么大,自然是有别院的,而目那别院离沈园并不远,就在沈园后面的那座茶山上,一个不大不小的三进院落,已经空置了许久,但是一直有人看管,每年也会维修一次,若是要住,只需派人打扫一番既可。
沈东君安排唐晋搬到那处,一来是因为山上清静,少有人去,这样唐晋就不用担心有人闲言碎语;二来是离沈园近,他可以随时往返于两处,既不耽误陪唐晋,又不怕误了正事;三来沈不为要学习,来去也方便。
到了傍晚时分,唐奕跟沈不为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小家伙原本想跟父亲说说话,把这一天的事情跟父亲聊聊,可是唐晋心不在焉,摸着儿子的头顶,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几句什么话,就把唐奕打发出去了。小孩子一天没回来,偷懒没做功课,乐得父亲不追究,快快乐乐地又跟沈不为玩到一块去了。
「喂,你爹今天怎么呆呆的?」
「啪!」
「你爹才呆呆的。」
「你怎么知道?刚才我去看我爹了,他正一个人坐在树下笑,一直笑,真可怕,我从来没见我爹那样笑过,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害得我揉了好几下眼睛,以为认错了人。」
「是吗?我还没见你爹笑过,带我去看看。」
「嘘,轻声点,别让我爹听见了……」
两个小家伙蹑手蹑脚地直奔仁麒堂。


第九章

第二天,沈东君就告诉唐晋,可以搬去别院了,把唐晋弄得直愣。这么快?看看一屋子的书,他还没开始收拾呢。
「没关系,你先带着奕儿搬过去,这些书回头我让人给你送过去,保证一本不少。」沈东君搂着唐晋的腰,嘴巴贴在他的耳边道。他是迫不及待想要跟唐晋双宿双栖,多等一天也不愿意。
唐晋想了想,没有反对,算是默认了。
「东君,我们是不是该去向老太爷和老夫人说一声?」
想到当初自己进入沈园时,沈园二老设宴款待,唐晋就心有不安,感觉好像自己就是拐人家儿子来的。
沈东君知道他的心思,体贴道:「爹娘如今都不管事了,你就是换个地方住而已,不必特地向他们交代,回头我去说一声就行了。」
唐晋微喜,也不再多说什么,回屋收拾了几件衣服,然后唤来唐奕,跟着沈东君走到外园,早有马车候着,上了马车就直奔后山别院。
沈不为跟唐奕们形影不离,也上了车,两个小家伙蹲在马车的一角,四只圆溜溜的眼睛在两个老爹身上直打转。
「喂,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
「对啊,你看我爹,他看你爹的眼神简直就像是你看着桂花糕时的眼神一样,垂涎三尺。」
「呃……你爹不是眼睛看不见吗?」
「哦,对啊……难道我爹心里正想着吃桂花糕?」
「喂,你看我爹,也不对劲哦。」
「咦?你爹脸好红啊,很热吗?」
「热什么,七月早过了,现在一天比一天凉爽。」
「那你爹脸怎么这么红?不会是又生病了吧?」
「啪!」
「不许咒我爹生病。」
「唔……不说就不说,干嘛打人,你爹本来就身体不好嘛……」
「你还说……哼,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我住别院,你住沈园,别再来找我。」
「汤汤啊……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呜呜……我不要跟你分开,我也要住别院里……」
沈不为这一哭,唐奕也红了眼睛,挪过去拉拉唐晋的衣角。
「爹,我们为什么要搬家?」
唐晋正被沈东君「看」得浑身不自在,当着孩子的面,哪有这么盯着人看的,虽然明知道沈东君是瞎子,可是他那双眼睛实在是太过赤裸裸,根本就不像个瞎子。唐奕这一打岔,反而让他松了一口气。
「奕儿,别院清静,适合休养与学习。」理由倒是挺堂堂正正,可是对自己的儿子说谎,还是令唐晋一阵心虚。
「可是……倚竹轩也很清静……」
「那里靠仁麒堂太近,每天人来人住,你爹身体不好,受不得吵闹。」沈东君伸手在唐奕头顶拍了拍,为唐晋解围。
唐奕不吱声了,望着沈不为皱成一团的小脸,他也皱起了脸,两个小家伙都成了一副苦大仇深状。
「别这样子……」唐晋低声道:「沈少爷还是每天要来上课的,你们还会天天在一起玩。」
「啊……对哦……」
两个小家伙同时吐出一口气,原来还能在一起玩啊,相对一笑,没了烦恼,又嘻嘻哈哈起来。
唐晋不由得莞尔一笑,孩子就是孩子,简简单单的烦恼,简简单单的快乐。
后山别院收拾得很干净,座落在半山腰中,房屋依地形而建,高低错落有致,放眼望去,四周一片绿郁葱葱,鸟鸣声声,空谷回响,别有一番深幽宁静。
「这地方很好。」
唐晋一下车,就喜欢上这个地方。
「你喜欢,就永远住在这里好了。」
把两个小家伙打发出去,沈东君环住唐晋的腰,在他耳边轻轻道。炙热的气息吹拂在唐晋的耳垂上,又痒又麻。
唐晋微微挣扎了一下,奈何他的力气不如沈东君,只好垂着头低声道:「别,大白天的……」
「那今儿晚上我就留下来。」沈东君顺势而上。
唐晋大羞,眼睛四下乱看,好一会儿才道:「这是你家的宅子,你爱留爱走,谁还管得着你。」
沈东君听出他的语气,大乐道:「我的不就是你的?对了,我让小禄子去给你物色两个下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满意的,这两天你先将就一下,让小安子照顾,我也会在这里住两天,加上小禄子,应该够用了。」
唐晋道:「这里除了你沈老爷和沈少爷,谁还要人服侍。」
沈东君佯恼道:「好啊,你这是在寒碜我们父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不是?那好,我现在就要让你好好服侍我……」
说着,故意要扑倒唐晋,唐晋哪肯让他轻易扑倒,连忙试图挣脱,两个人一躲一追地玩闹了好一会儿,到最后唐晋还是让沈东君压住狠狠亲了一口。
幸福的日子过得飞快,沈东君开始还有些顾忌唐晋的心情,三五天才留宿一回,后来每每见唐晋欲拒还迎,禁不住心痒难耐,变成两天一留宿,到最后干脆就搬过来同住了。
大概是头一回的苦肉计真的起了效,唐晋每次想到自己当时的粗鲁对沈东君造成的痛苦,他就一心想要弥补,自然就再也不能翻身,把沈东君美得走路都仿佛在飘。
这件事情很快就被一直关注着的安和郡主知道,安和胸中怒气蒸腾,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到了这个地步,她要是还看不出沈东君和唐晋之间的关系,那她就是睁眼瞎子了。
想她堂堂郡主,竟比不过一个男人,郡主的娇气发作,心下怨恨。

这一天,又到了商号一月一会的日子,沈东君一大早就回到仁麒堂,跟各个商号的管事们议事,这种会议一般一开就是一整天,安和知道沈东君短时间不会回到后山别院,便悄悄带着丫鬟,直奔后山别院。
唐晋当时正在自己的屋前种兰花,那是一株他无意中在别院后的山涧旁边发现的野兰,没有开花,只有几根呈现出极为优美姿态的细长叶子,天然而生机勃勃。于是他把它挖了回来,准备种在自己的屋前。
别院里很安静,平时吵吵闹闹的两个孩子,这会儿都跑了不见踪影,反正有小安子跟着他们,唐晋一点也不担心他们的安全,这座后山里有的是新奇的玩意让两个孩子去探索。沈东君为他买来了两个哑巴仆人,一个去挑水,一个去砍柴,勤快又不多嘴,唐晋对他们很满意。
安和郡主来的时候,整个别院,只有唐晋一个人在。
把土按实,唐晋起身舀起一勺水,正要浇上去时,他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安和郡主。唐晋心中有些讶异,手忙脚乱的收起了水勺。
「这是一千两银票,你快带着你那个儿子离开这里。」安和开口直截了当,抬手就让丫鬟递出一千两银票。
「郡、郡主……」唐晋心中升起一股薄怒,却又因自己与沈东君的关系被人看破而心慌。
「哼!这不就是你跟着表哥的目的吗!还不快滚!」
唐晋听得这话,心中愠怒:「郡主殿下,我与东君、是真心相爱,并不是为了金银!」
安和哪管这么多,只管指着银票:「唐晋,这一千两是给你养老的,如果你不走,哼,我写信给我皇帝堂哥,让他昭告天下,说文德大儒唐世尧的儿子,是别人的男宠。」
「你、郡主、你怎么能这么做!」唐晋浑身发抖,不知是气还是惧。
「哼!你能抢了我表哥,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安和满面怒气。
「你、你……」唐晋张口闭口,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会拖住表哥在沈园住三天,你立刻、马上就给我滚蛋,如果三天后你还不走,唐晋,我立刻就修书给我皇帝堂哥!」
将银票扔在地上,安和郡主带着小丫鬟转身就走。
唐晋默默的看着地上的银票,不言不语。
本以为,可以在这座清静的别院里偷得一些幸福,却没有想到,他的美梦这么快就被打破。是自己以前想得太过简单,却忘了,无论他和沈东君有多么两情相悦,他们的关系始终难容于世,对喜欢东君的女子,也是一种不能容忍的伤害。
他该怎么办?

商号的管事们陆续离去,沈东君也归心似箭,整整一天没有见到唐晋,他已经开始想念。
「小禄子,马车备好了吗?」
小禄子赶紧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老爷,本来已经备好了,可是又撤了。」
「为什么撤了?」沈东君脸色一沉,凌厉的气息喷涌而出,吓得小禄子一抖。
「老爷,刚才老夫人派人来传话,要您今晚上不许走,到天寿阁去陪老太爷、老夫人用餐。」
「到用餐时候了吗?」听到是母亲的吩咐,沈东君呼出一口气,脸色缓和下来。说起来,自从唐晋搬到后山别院之后,他确实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去天寿阁了。
「是,已经掌灯了。」
「嗯,你派个人到别院去,让唐先生不要等我用餐了,山里风大,嘱咐他夜里关好门窗。」
「是。」小禄子窃笑,老爷一提到唐先生,语气就温柔得能滴出水似的。
「还不快去。」听出小禄子声音里的笑意,沈东君瞪眼。
「是是……」
小禄子一溜烟地跑了出去,随手抓过一个下人,叮嘱了两句,就赶紧跑回来了。那个下人提了灯笼,刚走出仁麒堂的大门,就被一个俏丽丫鬟拉住,也不知道那丫鬟说了什么,那个下人就跟着走了。
到了天寿阁,灯火通明。
「爹,娘!」沈东君行礼。
「君儿,你来了。」沈老夫人笑咪咪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表哥!」
娇俏的声音响起,沈东君才发现表妹安和郡主也在。愣了愣,沈东君微微点头,随后径自坐下,不再说话。
安和委屈地看了沈老夫人一眼,沈老夫人微微摇头,示意安和也坐下。
「君儿,你很久没来天寿阁了,最近很忙吗?」
「嗯,最近有人蓄意打压沈园名下的商号,玩了些小花招,不算什么事情。」沈东君轻描淡写,商场上的对手时时都有,能撼动他沈东君的人,还没有生出来,这段时间他花在商号上的精力,还不如他用在唐晋身上的一半。
沈老夫人了解这个儿子,既然儿子说不算什么事情,那就是不算什么事情,她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转而笑道:「你忙了一天,也该饿了。开饭!」
随着沈老夫人一声令下,无数美味佳肴被送了进来,很快就堆满了桌子,沈东君闻了闻味道,眉头顿皱。父母年纪大了,一向吃得清淡,而今天却满桌的大鱼大肉,想来就是因为安和也在,所以沈老夫人才专门准备了这些菜。
饭桌之上,沈老夫人总是在说安和郡主如何如何好,从不介意自家表哥眼盲之事,人又漂亮可爱,心地善良。
「娘,孩儿没有胃口,先告退了。」沈东君听得不耐,他只想去找唐晋,才没兴趣听这些夸赞表妹的言论。
「站住。怎么,连娘留你吃顿饭都不成了?」沈老夫人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孩儿不敢。」
「坐下,把饭吃完,今晚上你就睡在我这儿,明儿一早,你和安和随我一起去福宁庙烧香还愿。」
「娘……」
「怎么,娘的话你也不听了?」沈老夫人把桌子啪得砰砰响。
「君儿,听你娘的话,你娘的身体不好,生不得气的。」沈老太爷终于说了话。
沈东君深吸一口气,强抑下冲动,终于坐了下来。
三天,从沈园到福宁庙,来回只需半天路程,可是沈老夫人要斋戒三天。结果,沈东君再回到沈园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

回到沈园后,沈东君马不停蹄,带着小禄子立刻来到后山别院。
院子里,沈不为和唐奕两个小家伙正在追打笑闹,唐奕手里拿着一只玉玲珑,一边晃一边对着沈不为嘻嘻笑道:「追不到,你追不到我……」
玉玲珑里的玉珠随着晃动,撞击着玉壁,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开来分外动听。
沈不为则气得呼呼大叫:「强盗,小偷,坏汤汤,还给我……这是我的……」
「老爷,那是……」小禄子吃惊地喊了一声,「那是当年老太爷与老夫人成亲的时候,皇上御赐的玉玲珑,哎呀!怎么在汤汤手里?要是摔坏了,可就不得了……」
他这一声惊呼,惊动了两个小孩子,双双停了下来,沈不为一看见自己的父亲,马上蹭过来告状。
「爹,你看汤汤坏,居然偷偷拿走玉玲珑……」
小家伙恶人先告状,分明是他自己趁着沈夫人不在家,把玉玲珑偷出来在唐奕面前显摆,结果气得唐奕趁他不注意一把抢过去,这才一追一闹。沈不为到底是娇生惯养,哪有唐奕这么会窜会跑,追了半天也追不到,可把他气坏了,指望爹给他出这一口气。
沈东君忍了三天才能回来别院,此刻哪还有闲心管这小孩子间的胡闹,这时候脸一沉,喝道:「小混蛋,御赐的东西也是你们玩的?到书房罚抄《千字文》一百遍!小禄子你盯着,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给他们吃饭。」
「啊?」
两个小家伙通通愣住了,以往他们这样玩闹,往往看在唐晋的面子上,沈东君最多呵斥一两句就算了,哪曾像今天罚得这般重的。
「唐先生……」沈不为机灵,马上就大声喊起来,指望唐晋来救命。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从唐晋的屋里传来,沈东君顿时抛开了小孩子的叫嚷,转身快步走向唐晋的屋子。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里又传出一阵咳嗽,听得沈东君心里一惊。
「晋,你又病了?」
唐晋按着胸口,咳嗽的震动让他的心口一阵闷痛,可是乍然听见沈东君的声音,他惊喜莫名,一下子从卧榻上坐起来。
「东君,你来了……」
「我才不在几天,你怎么一点也不好好照顾自己,请大夫看过了吗?阿三、阿四呢?我要责罚他们……」
阿三、阿四,就是沈东君为唐晋千挑万选的两个哑仆。
「不关他们的事。」
唐晋又咳了两声,沈东君赶紧用手轻拍他的背,为他顺气。唐晋缓过气来,倚入了沈东君的怀中,缓缓合上眼睛,脸上露出几分安详。
「你回来就好了……东君,我很想你……」
低低的呢喃声,一字不漏地传入沈东君的耳中,挑起他心中万般柔情,忍不住紧紧地拥住唐晋,仿佛想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肉里,合为一体。
「晋,我也想你……想得恨不能长上翅膀飞回你的身边……」
「东君,我有没有对你说过,遇到你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你是一块珍宝,我何其有幸,能得你垂青……」
「不,晋,你才是上天赐给我的稀世珍宝……」
「可是……我怕……我怕我不能陪你终老……白首之盟,终是要辜负于你……咳咳……」
「不许胡说!」沈东君听得心头猛跳,忍不住爆喝了一声,忽觉口气太过暴戾,赶紧缓下声来,柔声又道:「你会长命百岁的,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一定会治好你……你病好之后,要陪我游山玩水,要为我念书,你还要帮我教导不为和奕儿……」
他越说,心中却越是闷涨难受,即使看不见,他也猜得出,唐晋此时的脸色定是苍白无比,短短的三天不见,抱在怀中的身体就好像瘦了一大圈,骨头硌着手,生生地疼。
唐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吞回口中,忍不住微微笑了,道:「帮你教儿子就算了,奕儿是我的儿子,我自己教便是,怎么也成了帮你教?」
「你是我的,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将来沈园的庄业,奕儿也有一份,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教他,教他成材,把家业振兴起来,以后会有第二个沈园。」沈东君低声道。
唐晋的笑意越发地浓了,道:「你的儿子将来要去做生意,我的儿子也要走这条路不成?他就不能寒窗苦读,金榜题名?」
沈东君怔了怔,旋即失笑:「你可是不忿我刚才没说要让奕儿继承父志,埋头苦读,将来当个像岳父大人样的大儒?不是我说,奕儿聪明足矣,就是性子定不下来,去做做生意尚可,要他去做学问,定会把他活活闷死。」
唐晋想到自己儿子的秉性,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东君……你能这样为奕儿,我就算死了,也无憾了。」
「别胡说,我说你不会……你就不会……」沈东君一听「死」字就心惊肉跳,更不愿意把这个字说出口。
唐晋听得心中一片温暖,只是……又叹了一口气,将头埋入了沈东君的怀中。眼中酸酸的,但他不想哭,和沈东君在一起的时刻,每时每刻他都要珍惜。


第十章

与沈东君的旖旎柔情还在眼前,安和郡主当日的威胁亦在耳边飘荡,唐晋挣扎了很久,还是没有走。舍不得走啊,舍不得沈东君系在他身上的一缕柔情,他无法迈出离去的步伐。
那一天,他呆呆地在院子里站立了一夜,凌晨的时候,露寒风烈,他打了一个寒颤,没等到天亮,身体就一阵阵发寒,他病了。
阿三、阿四不愧是沈东君精挑细选的仆人,即使是哑巴,却很有些忠心,连忙就下山去为他请大夫,但是两个人下山找遍了附近的医馆,却没有一个大夫肯来出诊,唐晋心知肚明,多半是被安和郡主派人截住了。阿三、阿四就自己到山里为他找草药熬汤,可是唐晋都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倒掉了。
他不想离开沈东君,可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安和郡主胡乱宣扬,他可以不在乎自身的名誉,但不能不在乎父亲的名声。
病死,似乎是唯一解开这个死结的方法。人死如灯灭,也许沈东君会很伤心,但总有一天会忘了他,安和郡主也不会再忌惮他。
有沈东君在,他也不会再担心死后奕儿会过得不好。
似乎,一切都圆满了,只是不能陪沈东君到白头,让他无限遗憾。

但是,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
回到沈园后,安和郡主从丫鬟的口中得知唐晋并没有离开后山别院,她愤怒了。贵为郡主之尊,还从未有人这样无视过她的命令。
正在这时,沈不为和唐奕手拉着手回了沈园,笑嘻嘻的正在互相打闹。
安和一眼看到了唐奕手上捏着的那个玉玲珑,她想起在刚来沈园时曾见到,那时姑母告诉她那是御赐之物。
看见唐奕和沈不为开心的模样,安和心下怒意更盛,唐晋,你这样无视我的话,那就别怪我对你儿子下手了!
「不为,刚刚姑母还在找你呢。」安和拼命敛下心里的怒意,摆出一副笑脸道。
「欸?是吗?」想起三天没见的奶奶,沈不为也有些想念了。
「对的呀。」安和一脸肯定。随后向一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把沈不为连哄带骗的带去老夫人的观慈院。
哄罢了沈不为,安和笑嘻嘻的指了指唐奕手中的玉玲珑:「你就是汤汤吧?来把那个玉玲珑给丫鬟收好吧,这个玉玲珑是御赐的,摔坏了可不得了呦。」
唐奕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那个,这个是刚刚和不为弟弟一起玩时……我不知道这个是御赐的这么珍贵,否则就不会和不为弟弟一起拿来玩了。」说着,将玉玲珑递给了安和边上的丫鬟。
唐奕乖巧的模样让安和看了有些不忍,但是想到自己第一次喜欢上的表哥被唐晋横刀夺走,唐晋又一副他与表哥真心相爱的模样,就恨从中来,狠狠心,对着丫鬟一点头。
丫鬟立刻举起手中的玉玲珑,狠狠地摔在地上。
一声脆响,碎玉飞溅。
「小混帐,你敢摔坏御赐玉玲珑,来人啊,快把这个小混帐捆起来,交给姑母发落!」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打在唐奕的脸上,把孩子打得晕头转向,怔怔地望着安和郡主,不说话也不哭,他懵了。
消息传到沈东君耳中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重新派人去请了大夫,抓了药,让唐晋服下,然后抱着唐晋躺在床上,刚刚合上眼,小禄子就狂拍门板。
唐晋服了药,睡意涌上来,正在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拍门声,心知沈东君必怒,连忙一手捂住沈东君的嘴,一边道:「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进来吧。」
小禄子原以为自己会被老爷先骂上一句,也正在忐忑间,此时一听是唐晋的声音,心中一松,连忙推门而入,道:「老爷、唐先生,不好了,汤汤打碎了御赐的玉玲珑,被郡主殿下捆着送到老夫人那里,老夫人让老爷赶紧过去处理,还……还请唐先生也过去给个交代。」
「什么?」沈东君惊坐而起,却是双手一抱,先把唐晋也扶坐起来,急急道:「你莫担心,此事有我做主,必不教奕儿伤半根毫毛……」
他话未说完,胸前却是一阵温湿,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
「晋……晋……你怎么了?」
「老爷,唐先生吐血了……」
「去请大夫来……快去请大夫来……」沈东君狂吼。
所幸大夫并没有走,沈东君担心唐晋的病情有反复,特意嘱咐把大夫留在了客房里住宿一夜,不一会儿,睡眼蒙眬的大夫就被小禄子从热呼呼的被窝里拉了来。
「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待老夫再开张方子……」
大夫慢吞吞地开方子的时候,唐晋已经恢复神智清醒过来,虚弱地抓住沈东君的手,道:「东君,我不妨事……奕儿……奕儿要紧……」
「好,你躺好,好好休息,我去把奕儿带回来。」沈东君知道唐奕不回来,唐晋是绝对不会安心休息的。
唐晋摇了摇头,勉强抬高声音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中气虽不足,语气却不容拒绝,沈东君也不再劝,道:「好。」
天黑路不好走,虽然有马车,但是小禄子不敢驶快,慢吞吞地等他们赶到沈园的时候,已经快要三更天了。天寿阁里灯火通明。
其实这件事情完全可以等到明天再处理,只是安和郡主坚持要把唐晋和唐奕立刻赶出沈园,老夫人原还不想把事情做绝,可是安和又透露出沈东君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宿在唐晋房中,这下子激怒了老夫人,才派人连夜通知沈东君过来。
「儿子是贼、爹是娼……这种人,沈园里可不敢收留……来人啊,把这父子两个扭送官府。」
不问青红皂白,只偏听了安和郡主的一面之词,沈老夫人看到唐晋被沈东君半搂半抱地扶进来的时候,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谁敢!」
沈东君一句冷喝,当场吓退了拿着绳索准备上前捆人的两个下人。
「老夫人,您是大家出身,还请口下留德。一来奕儿不曾偷盗,何来贼之称?摔碎玉玲珑,只是意外,您何必苛责一个孩子?所有责任,我一力承担。二来……二来,我与东君……情、情投意合,不曾贪图沈园什么,何来娼之说?老夫人要追究责任,绑我入官府便是,还请放了奕儿。」
唐晋苍白着面孔,勉强说完这一番话,已是气竭,身体微微颤抖着,几手连站也站不稳,可他还是推开了沈东君,尽量让自己在众人面前站得笔直。
「娘,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如果您一定要追究,就当是儿子的错,改天儿子亲自写信向皇帝表哥赔罪。夜深了,儿子不敢打扰娘休息,这就告辞了。来人,把奕儿带来,我回去要好好管教他。」
沈东君的脸色极为难看,母亲对唐晋的侮辱,让他又气又痛,但是又不能跟母亲争辩,只得用强势的态度准备息事宁人。
「这种事情你也敢包庇?好,很好,看来是我小看了唐先生了,想不到还有这等本事,能把我的儿子迷得晕头转向。来人,把你们老爷扶进里屋,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开门。」被唐晋顶了一句,又见沈东君袒护唐晋,沈老夫人越发气得脸色发青。
「娘!」沈东君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沈老夫人的回应,反而被扶住他的下人牵出几步,他顿时脸色一凝,厉声道:「该死的奴才,放手!」
扶住他的两个下人打了一个寒颤,被沈东君吓得不轻,下意识地松手。
「娘,如今沈园是儿子当家,娘您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这些闲事您就不必操心了,我自然是会处理好。来人,扶老夫人回房休息,老夫人要是有个好歹,唯你们是问。」
娘儿两个对峙,可真是难为坏了这些做下人的,一时间都傻了眼,不知道要听哪个主人的吩咐。
「君儿,你……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
「娘,我现在日子过得十分快活,好得很,难道娘你非要儿子回到以前那种不快活的日子里?」
「你要寻快活,娘给你找十个八个美貌少年,只是这一个绝对不行。」
显然,沈老夫人完全听信了安和郡主的话,把唐晋当成了卖身求荣的小人,而且唐奕竟敢偷玉玲珑,被发现后还打碎它,显然品格极为低下,有这样的儿子,唐晋的品格在她心里进一步贬低,这样的人当然不能留在沈园里。
「我是个瞎子,娘就是找到天底下美貌无双的人来,又能如何?自从摔瞎了眼睛之后,我这辈子,就再没想要过什么东西,只有晋……」沈东君声音突然缓和下来,温柔地牵住唐晋的手,「只有你……我死也不放手……」
「东君……」唐晋也紧紧地握住了沈东君的手。
「气死我了……君儿……君儿……」
沈老夫人气得浑身发颤,连呼几声,突然仰头就倒。
「啊,老夫人……」
沈老夫人的突然昏迷,引起了一阵大乱,沈东君也脸色极为难看,好不容易指挥下人把沈老夫人扶进房,又去请大夫,等他缓过气来,却突然发现唐晋不见了。
「老爷,刚才唐先生说他去寻汤汤了……」
小禄子的话,让沈东君提起来的一颗心,又放了回去。
「你不必在这里伺候,去找到晋和奕儿,然后送他们回别院休息,好好照顾他们,等娘这里安顿好,我再去看他们。」
「是,老爷。」
「等等,你替我带句话过去,让晋安心养病,娘这边我自会劝说,不要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一点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是。」
然而此时沈东君并没有料到,今晚发生的事情对唐晋来说,是怎样的一种心灵冲击。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要不在沈园里跟沈东君相处,远远地躲到别院,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可是事实却证明他错了。即使是躲到了别院,他和沈东君的关系依然会闹得沈园不得安宁,依然会对别人造成伤害。
这些都让唐晋有种情何以堪的心情。

其实这件事情并没有唐晋想象的那么严重,沈老夫人虽然一时被气晕过去,但是沈东君终究是她唯一的宝贝儿子,她那么愤怒地要赶走唐晋,多半是出于害怕自己的儿子被欺骗。
但是沈东君却抓住了自己眼盲这个缺陷,跟沈老夫人长谈了几回,终于利用沈老夫人对于儿子眼盲的愧疚与心疼,让沈老夫人答应不再干涉这件事情,但是作为让步,沈东君也答应,不再把唐晋带回沈园,而且每个月都要在沈园留宿十天陪伴她老人家以及安和郡主。
当沈东君喜气洋洋地准备回别院告诉唐晋这个好消息的时候,迎接他的,却是一个十足十的闭门羹。拍了半天门,一张纸条从门缝里面塞了出来。
扶着沈东君的小禄子抢上前去,捡起纸条,念道:
「相见难,别亦难,欲效燕双飞,无处觅桃源。东君,我欲与君相守,却不能伤君之亲,使君家难和睦,母子相争。乞颜占别院,夜夜吹横笛,君闻之如见我,点点相思,尽付明月。」
「这是什么意思?」沈东君从小禄子手中抢过信纸,气得撕成粉碎。没想到好不容易刚摆平一边,这边居然又出问题。
唐晋信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不愿意因为自己而使沈东君与沈老夫人之间不愉快,可是他也不想离开沈东君,只好闭门不见,每天夜放一盏孔明灯,让沈东君知道他在想他。
「晋、晋!」
仅仅一道院门,隔开了两道相思。
要论脾气,唐晋显然跟沈老夫人没得比,但是要论固执,沈老夫人跟唐晋那是更没得比。沈东君撕了信纸,拍门把手都拍肿了,也得不到唐晋半点回应,他就知道,唐晋是铁了心了,只得怏怏地回了沈园。
别院里,唐晋呆呆的看着院门,听着院外沈东君一声声的呼唤,阵阵不息的拍门声,心如针刺,却依旧狠下心来不予应答,他怕自己出了声就会狠不下心来。
回了沈园,并没有沮丧多久,沈东君干脆叫来小禄子,由他口述,小禄子执笔,一封情词并茂的情书就此出炉,还顺带解释了一下,大意是我娘已经不反对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你就开开门吧,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你身体不好,有个人帮你热被窝睡得也舒服是不是?
以下省略若干肉麻词。
总之,这封情书抄完,小禄子身上的鸡皮疙瘩也掉了一地,这才发觉自家老爷不单做生意是顶尖,原来写情书也是一流,却哪里知道沈东君眼睛没瞎之前,那是出了名的美少年,没少收到过情书,这会儿模仿着写几句根本不是问题。
只是人家鸿雁传书是佳话,沈东君这一手门缝传书却不知道是个什么话了。
但是唐晋的固执,又岂会因为这一封情书而改变,尽管看到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情书之后,他不由自主脸红了半天,然后又小心翼翼收起来,抬手执笔写了一封用词虽然清淡但是却情意绵长的回信,基本意思是说,沈老夫人虽然不反对了,但是他们俩的事情终究还是梗在她心里的一根刺,时间长了,母子之间难免又要起冲突,他十分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出现,所以虽然心中思念,但也只能忍痛不见。
然后他又十分隐晦地提到了,安和郡主对他极为用心,希望沈东君好好待她,不要辜负了她。最后他用一句诗结束了这封回信。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沈东君听小禄子念完这封回信,半天说不出话来,到最后只憋出半声无可奈何地长叹:「这个傻瓜……」
无奈归无奈,可不代表沈东君会放弃,从小到大,他就不知道放弃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于是天天一封肉麻的情书,透过小禄子的手,从后山别院的门缝里塞了进去,然后一封封的回信,又透过小禄子的口,传达回沈东君的耳中。
一张小小的信纸,又怎能缓解相思之情?明明就在咫尺之间,可是摸不到、听不到,岂不是活生生要把人急死?何况沈东君还不是很有耐性的那种人。于是常常彻夜不眠,让小禄子把唐晋的回信念了一遍又一遍。
这念信的声音,如果是出自唐晋的口,那该是多么醉人啊!每每想到这里,沈东君就恨得牙痒痒,可是对于唐晋的固执,他又没有任何办法。
于是这门缝传书,伴着每夜传出的如泣如诉的笛声,一传就是几个月,转眼已是深秋。

时间一长,这事情又在沈园里传开了,其他人怎么议论暂且不提,可是沈老夫人却担心得半死,几次见到沈东君,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双黑眼圈快赶上熊猫了,唯恐儿子有个好歹,沈老夫人只得搁下面子,亲手写了一封信给唐晋。
不料信刚刚写完,还没送出去,丫鬟就大呼小叫地来禀报了。
「老夫人,不好了,老爷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和郡主殿下起了争执,从石阶上摔下去了,脑袋也摔破了,流了好多血……」
沈老夫人一听,一口气没接上来,啊了一声就急晕过去,把丫鬟吓得连喊快来人救命。Hana HY
两个当家人都倒下了,一向不吭声的沈老太爷终于站了出来,指挥乱成一团的下人、丫鬟,请大夫的请大夫,干活的干活,总之,该干嘛的都去干嘛。
「老太爷,老爷的事情,是不是通知后山别院一声?」小禄子跑过来讨主意,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沈东君昏迷中还在连声呼唐晋的名字。
「通知什么!倒下两个人还不够,还想倒下第三个?君儿醒来还不扒了你的皮。」沈老太爷眉毛胡子一翘,眼一瞪,骂得小禄子抬不起头来。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德性,他还不清楚,那是认死理的,强势如沈老夫人都拗不过沈东君,要是这当会儿,儿子的宝贝疙瘩出了什么问题,那还不闹翻了天。
只是这个侄女向来乖巧,这次怎么会跟儿子起争执,还争到摔伤儿子的地步?怀着这个疑惑,沈老太爷决定去看望一下自己的郡主侄女。
却不料,安和郡主居住的明凤阁已是人去楼空,她自知闯了大祸,慌乱之下不告而别,回王府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沈老太爷拿不到安和郡主,只能责问当时在场的下人。
小禄子吓得面无人色,只得把当时的情景一说,原来沈东君调查了当日的来龙去脉,在仔细问过唐奕后,得知是安和嫁祸予他,当时是真的暴怒了,在质问安和的时候,安和却反过来口出恶言,尤其是在说唐晋的时候,更是言语恶劣,沈东君忍无可忍,给了她一记耳光。
安和郡主当时便尖叫一声:「你敢打我,连我爹都没舍得动过我一根手指……沈东君,你敢这样对我,我……我告诉爹去,让他治那个男狐狸精的罪……」
「你敢……」
沈东君大怒,上前便要拦住安和郡主,却因眼盲而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撞到了脑袋,当场血流不止。
安和郡主见状,吓得整个人都傻了,哭叫一声:「表哥,你不要死,我……我知道错了……」
沈东君被人抬走之后,安和郡主不知他的死活,越想越害怕,于是连行李细软都没有收拾,就离开了沈园。她实在没有脸面再留下来,面对对她一直都很好的沈老夫人。

唐晋得到消息,已经是半个月之后,这个消息还是沈不为带回来的。唐晋关紧大门不肯见沈东君,可是唐奕跟沈不为两个小家伙却是天天见面。
一开始唐晋并不知道,可是时不时见唐奕把玩的玩具总是在换,他就奇怪了,后山别院就这么大,小家伙哪里找来这么多的玩具,暗中盯了几天,才发觉每天自己午睡的时候,小家伙就从院墙角的狗洞里爬了出去,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也亏得这狗洞够大,能让这小家伙爬出去。知道孩子天性爱玩,唐晋也就没管他,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这次沈东君出事,连同沈不为也半个月未曾出现。
唐晋因自守别院而得不到半分消息,心下早已焦急万分,但牵念归牵念,他却仍放不开把着院门的那一道锁。
直到半个月后,沈不为偷偷从每日和唐奕见面的狗洞里爬进别院,一把被守在院子里发呆的唐晋抓了个正着。
「先、先生……」沈不为眼珠子乱转,像是在找唐奕究竟在哪里。
「不为……」唐晋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问:「你爹这些天不在沈园里?」
「呃。」沈不为撇撇嘴巴,左看看右看看,低头嗫嚅道:「我、我爹他昏迷了半个月……」
恍如一阵晴空霹雳,唐晋的脸色瞬间惨白,连身子也一阵晃动——
沈东君半个月来一直昏迷不醒,大夫们都说伤到了脑袋,纷纷束手无策,沈老夫人倒是昏倒后没多久便醒了过来,随即派人快马加鞭去京城请御医,只是御医还未请来,十几个救治沈东君的大夫就已被沈老夫人骂得灰头土脸的离开沈园了。
昏迷半个月还没有醒,怎么会?东君的身体那么好……一直没有醒过来,会不会……他会不会死?
被自己的想法吓得面无人色,唐晋再也顾不得什么,撩起衣袍就往外跑,至少……至少也要见沈东君最后一面……
气喘吁吁地赶到沈园,下人、丫鬟们看到他,一脸惊讶,纷纷让路。沈老夫人守在沈东君的身边,乍眼看去,竟然憔悴了许多。
「老、老夫人……东君他……」看到沈老夫人,唐晋不由得止住脚步,站在门外有些发怯。
「难为你还能想着来看君儿,进来吧。」沈老夫人擦擦眼泪,「君儿昏迷的时候,也一直在叫你的名字,你陪他说说话,也许能唤醒他……」
似乎已经把唯一的希望放在了唐晋的身上,沈老夫人没有再说什么,让丫鬟扶着慢慢走了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浓浓的药香堵得唐晋心头一阵发慌,他的眼睛,紧紧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东君……
一步一步接近,脚下仿佛灌了铅,沉重得他几乎迈不开步,他害怕看到沈东君病得不成人形的样子,害怕这会成为他和沈东君之间的最后一面。
紧紧的闭上眼睛,将见又不敢见的情绪充斥着唐晋的胸口,他的手一点点移向沈东君的手。
东君,我来看你了……你睁睁眼……
「咦?」
在床边止住脚,唐晋不由自主揉了揉眼睛。面容红润,呼吸平稳,气色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好。
……这就是昏迷了半个月没有醒的人?
正在疑惑间,蓦地手腕一紧,还未缓过神,一阵天旋地转,唐晋整个人就已经被拉到床上,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沈不为闪烁的眼神、丫鬟们讶异的神色、老夫人默默走开的模样,一瞬间全砸进唐晋的脑海里——他被骗了!
唐晋恍然大悟。
「看你这次往哪里跑。」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唐晋大吃一惊,转头羞恼的看向沈东君。
「你、你、你……唔……」
还不及看清眼前,声音就被堵回了喉咙里。
像要将唐晋嵌入自己身体一般的狠狠抱住,沈东君再也不愿放开犹自羞涩挣扎的唐晋,满室之中,剩下的只有一阵唔唔呀呀以及喘息声。


尾声

沧州。
天气越来越寒冷,这天临到傍晚,天空飘起了雪,客栈里早已经升起了火炉,却还是挡不住寒意侵袭。唐晋早早地被唐奕赶上了床,厚厚的被子盖了一层又一层。
「东君怎么还没有回来?」唐晋捂在被窝里,还是忍不住对着门口探头探脑。
唐奕和沈不为坐在床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腿,沈不为笑嘻嘻道:「是先生自己说让我爹好好巡察商号去的,先生你放心啦,爹他恨不得能飞回来呢。」
说着,沈不为和唐奕一同嘻嘻笑了起来。
唐晋捂在被窝里的脸蛋一阵泛红,却对两个小孩不好再争什么。
原来那日沈东君失足从石阶上摔下来,其实没过多久他就醒了,把这件事情前前后后一想,虽仍气愤安和的所为,但毕竟是自己的表妹,看在母亲面上,也不好追究此事,再说自己伤得也不重,又思及安和从小被家人宠爱,如此任性也是性格使然,久了也就释然了。
于是他当时将计就计,继续假装昏迷不醒,就是为了把唐晋哄骗回来。
安和郡主回到王府后,听闻沈东君没有性命之忧,这才放下心,痛定思痛,深悔自己过去的任性,她始终觉得对不起沈东君,特地进宫请皇帝又赐了个玉玲珑,由家仆送回沈园,还给唐奕送了许多物什补偿。
唐奕在沈不为和父亲的劝慰下,也算原谅了这个栽赃嫁祸的郡主殿下。这次沈东君来沧州巡察商号,也带上了两个小鬼,算是出来散散心。
沈东君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一进门就解下身上的斗篷,一蓬雪跟着洒到了地上,带起一阵潮寒。
「我回来了。」
沈东君一踏进房门,唐奕和沈不为两个小鬼灵精对枧一眼,手拉手便往隔壁的小卧房走去。
「东君,冷吗?到被窝里来。」唐晋让出了一半床,等沈东君解衣上床,他倚在温暖的怀中,叹气道:「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外面雪下得好大……」
沈东君心下暖洋洋的,微笑道:「晋,不如你来替我暖暖身……」
「暖身?」唐晋忍不住脸红。
「对啊,暖身。」沈东君突然邪笑,「我们来好好运动运动暖暖身……」
「啊……别……奕儿和不为还没睡,会听见的……」唐晋大惊,连忙想躲,可是哪里躲得开沈东君轻车熟路的手,身体的敏感处被刺激到,忍不住发出一声动听的呻吟。
「这客栈墙壁厚实,他不会听到的,晋……再大声些……天……你的声音简直能勾魂……」
「你……啊唔唔……」
外面寒风刺骨,屋内春意正浓。
夜,还长着呢。

第二天,唐晋身倦不能起,沈东君依依不舍在他唇边印下一吻,才披衣而去。商号帐目繁多,不是一、两日能清查完,这天又弄到黄昏时分才算告一段落,剩下还有一些不太重要的地方,交给手下人就可以了,沈东君不打算再亲力亲为,所谓水至清则无鱼,那些不重要的地方,睁眼闭眼也就过去了。
路上积雪难行,马车几乎深陷进雪中,沈东君心里挂念唐晋,不愿多等,就让小禄子扶他下了马车,两个人跌跌撞撞踏雪而行。
行到一处废弃的旧宅边时,沈东君突然闻到一股清香,不禁驻足,奇道:「是什么如此清香?」
小禄子四下张望,便见墙角处有一枝红梅斜出来,映着白雪,分外醒目,不由得哎了一声,道:「老爷,是梅花,红得真好看呢。」
沈东君愣了一下,脑中突然闪现出「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的诗句来,心中微微一动,便道:「扶我过去。」
到了红梅树下,沈东君伸出一只手,在一朵红梅上轻轻抚摸了良久,又嗅了嗅,突然一笑,道:「小禄子,挑一枝花多的摘下,小心不要把雪抖落了。」
「是,老爷。」
小禄子轻手轻脚的摘下一尺来长的梅枝,拿在手里,然后扶着沈东君继续往前走。
回到客栈,唐晋正窝在火炉边看书,乍一看到沈东君手里的红梅,脸色微变,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给沈东君倒了一杯热茶,又拿来一只花瓶,将那枝红梅插上。
沈东君将茶盏放下,伸手环住唐晋的肩,低声道:「怎么了?」
他眼睛虽盲,感觉却甚是灵敏,唐晋的情绪略微有点变化,都被他感觉到了。
唐晋轻轻抚着那枝红梅,犹豫了一下,才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能遇到你,真好……」
他的眼圈微微发红。
当年,他决定和陈家小姐私奔,正是因为陈家小姐送了他一枝红梅,红艳艳的颜色,正像冬日里的一把火,顿时温暖了初尝人情冷暖的少年的心,于是便冲动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对陈家小姐也许只是感动,也许还有几分相互扶持的亲情,陈家小姐身故之后,他一直自责不已,如今沈东君却又为他带回一枝红梅,剎那间他竟有些惚恍。
沈东君却是有些不满,道:「只是真好吗?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说的?」
唐晋微微一怔,神思转了回来,眼中已有几分羞意,主动给了沈东君一个吻,像蜻蜓点水,一沾即走。
沈东君心中大是喜欢,只是脸上依旧淡淡的,道:「我想听你说的,至于做的嘛……留在床上可否?」
这话前半句还正经,最后一句却极是轻佻,唐晋脸上大红,想走却又被沈东君紧紧扯着,他挣了几下都没有挣脱,只好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道:「东君,我……我……爱……爱你……快放手……」
「不放。」
「快放手。」
「不放,就不放。」
「你、你……无赖……唔……」
屋外又开始飘雪,屋内却温暖如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