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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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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鬼》作者:公子欢喜(出书版完结)

第一章

"故事的起因原本就甚是荒唐……"
荒郊,月圆之夜。经久不见人烟的古庙中传出一声喟叹。
一阵秋风自墙缝窗棂中钻过,短短的半截白烛摇曳了几下,堪堪照出庙堂中残破不堪的瘸腿供桌和灰白纱帘般布满檐下梁间的层层蛛网。连此地最长寿的老者都说不清被废弃了多少年的小小神庙里,今夜多出了重重黑影。
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被明灭的烛火拉长,尖嘴、长耳、粗尾、幽亮得不似常人的诡异瞳孔、紫黑色的尚带着血渍的尖利指甲……被积年尘灰模糊了面容的山神怒目圆睁,一瞬间,在一张张狰狞面孔的环绕下,连清冷的月色也带上了几分阴森森的煞气,彼此分不清是鬼是神。
"这还要从凌霄殿中的那位天帝陛下说起……"说话声来自半躺于神像下的白衣男子。不停跃动的烛光里,他微微仰头,灰色的眼瞳里映出天边飘来的一片阴云,红唇勾起,露出一个嘲弄似的笑。众鬼环肆之下,这张如女子般艳丽妩媚的脸叫人自心底泛起一丝寒意。
风起,月隐,荒芜的破庙里擅画一副好皮囊的艳鬼说起一段鲜为人知的传说:
说是许久许久之前,彼时,今日皇家的开国天子尚不知在何处,前朝的真龙国君不过是个奔波山间的猎户。多情的天帝与嫦娥私会在广寒宫。情热交缠之时,耳听得鼓乐齐鸣,人声鼎沸,正是天后气势汹汹而来。天帝大惊,慌忙中,眼看天后就要破门而入,顾不得天子威仪,旋身变作玉兔模样,钻出了窗户就一跃落下凡间。
这合该是天注定要那位猎户发迹,天帝变作的玉兔恰好落在他设的陷阱里,仓促间还叫竹片扎伤了腿。想要施法脱身,却又恐被天后察觉,进退两难。
半世困于莽莽林间的猎户眼见兔血过处即生出一片琼花仙草,惊得目瞪口呆。
此后的发展曾经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天帝报答猎户相救之恩;有人说,是天帝感念猎户善良。
神像前的白衣艳鬼眯起眼睛,嘲讽的神色越发明显:"是猎户胁迫了天帝。"
僵持间,天帝眼见天边气涌云翻,不消一刻,天后便会寻来,无奈之下只得开口讨饶:"你若放我,来日必有重答。"
猎户一生过得贫寒,识得这兔子绝非凡物,又想起民间种种仙怪传言,不禁心生贪念,该向这神仙要什么好?满屋金银?娇妻美眷?长生不老?世上什么人坐享富贵又权势惊天?
皇帝。
天帝料不到这小小猎户竟有这般贪欲,一口回绝。
此时,猎户不慌不忙:"那……我就不放你。"长年与山中野兽争斗,他也有他的狡诈。
"啧,要不怎么说龙游浅滩,被逮进了兽笼里,天帝亦不过是猎户刀下的一只兔子。"白衣鬼道。座下"桀桀"一阵鬼笑。
贪念横生的猎户精明得完全不似他憨厚的外表:"我不但要做皇帝,还要子子孙孙都做皇帝。"
他说,他要做太平盛世的安乐天子,外无诸邻之眈眈虎视,内无奸险之营营算计,南无洪涝,北无旱饥,风调雨顺,四海归一。他要子孙兴旺,香火久长,楚氏皇位代代兴替,百年不衰。
好个贪得无厌的无名猎户,直把天帝惊得哑口无言。
"后来怎么样了呢?"鬼众中爬出一只小鬼,歪着大如斗的脑袋好奇地问。
"后来……"艳鬼看了他一眼,复又望向沉沉的夜空,轻笑一声道,"前朝不就是以楚为号的吗?"
被天后震得无处躲藏的天帝终究还是忍辱答应。其后,天下大乱,楚氏如有神助般连战连捷,以一介平民之姿自各路诸侯中一跃而出,最终君临天下。
"呵……居然有这种事……"众鬼议论纷纷,"桑陌,你编故事哄我们吧?"
叫做桑陌的艳鬼并不反驳,微侧过头,精心勾画的脸静静地隐在烛火之后。待议论声止住后,方才续道:"猎户确实享尽荣华,可惜死得凄惨。"
缓缓飘来的阴云将圆月完全遮去,天边不见半点星辰。艳鬼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阴恻恻的笑容绽开在嘴边:"他是暴心而死。"
贪欲太大,终于连心都包容不下,于是只能仍由欲念将心撑破。
"你道天帝会甘心忍下这口气?"扫了众鬼一眼,桑陌正要开口。
猛然间,庙外刮起一阵阴风,屋内的烛火立时熄灭。风声呼啸不去,如厉鬼号哭,将破旧的庙门吹得"啪啪"作响。庙外,飞沙走石,天空暗黑仿佛泼墨,伸手不见五指。有什么声响自风中隐约传来,非锣非鼓,忘川之水的冰冷寒意自耳际直灌心底,明明早已没有了心跳,胸膛却剧烈起伏,越来越喘不过气,喉头里有什么东西要跃出来,方才眼含煞气的众鬼禁不住颤抖。
突然降临的黑暗里,有什么裹挟着风绽开在眼前,红的,银刃方刺入肉体时所迸溅出的鲜红。直到贴上脸颊,才发现,原来是花瓣,来自彼岸。
"呀——"有人分辨出这花意味着什么,背脊蹿升起阵阵寒意,如梦初醒一般,惊叫一声,迅速消失在了黑暗里。
叫声此起彼伏,众鬼纷纷逃逸,不一会儿,庙中就只剩下了艳鬼桑陌一人:"居然是你。"
灰色的眼瞳中有什么一闪而逝,桑陌摇了摇头,对着无际的黑暗,徐徐将故事说完:"天帝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最终,天降魔星,亡了楚氏。"
风势渐小,遮挡住明月的阴云终于散去,熄灭的烛火又开始摇曳,浓墨般的黑暗如同那阵突如其来的怪风一般莫名地淡去了,一切仿佛不曾发生。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桑陌站起身,掸了掸衣摆上的尘土,渐渐消失在了破庙外。

城北有处大宅,据说曾是前朝某位王爷的居所。只是不知为何,自从前朝亡国之后,这里就再无人居住修葺,年消日久就荒废了下来。人们私底下流传,这里闹鬼,夜间曾有人亲眼瞧见一只脸色青白的白衣鬼在此地游荡,血红的口中还叼着半根淌血的手指头。于是,一到日落,这附近的街巷中就散得不见半个人影。这倒更方便了桑陌的出行。
昔日铆钉朱漆的大门早已腐朽,就找来几块旁人家丢弃的木板钉到一起,勉强弄了两扇门扉。早没有什么王爷亲王了,还那么穷讲究干什么?
里面的人似乎习惯了桑陌的昼伏夜出,门半掩着,隐隐约约地,能听到里头的谈话声。
桑陌推开门,惊动了堂上正交谈亲密的两人。其中一人见是桑陌,忙奔了出来:"你可算回来了!"
却是一个做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样貌并不见得出色,眉目之间反显出一些憨实呆楞:"刚才刮了好大一阵风,我正担心你路上出事呢。"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围着桑陌查看。
桑陌由得他转悠,瞥了一眼堂上的另一个人,问道:"南风,家里有客?"
由得书生将他拉进门,转身时带起长长的衣袖,悄悄地将门槛上的红色花瓣拂去。
"哦,是啊,是个来这里游学的读书人呢!"南风言罢,两人已进了屋,"这位是空华兄,京城人氏。城中的客栈都满了,刚巧路过这里时刮起了大风,就想在这里借宿一宿。表哥,你说巧不巧,他跟我一样,也姓楚呢!"
来人着一袭黑衣,眉目细长,黑眸,黑发,连冠饰也是墨黑。长长的发丝落在肩头,就和衣料上的暗色花纹纠缠到了一起。行动间,鬼气森然。桑陌沉默地看着他缓缓走到自己身前。
"路过贵宝地,偏巧遇上大风,打扰了。"
嗓音微沉,好似话语间藏着只有彼此能懂的秘密。他抬起脸来对他笑,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搽敷在脸上的重重白粉,看到他真正的青白脸色。
"这是我表兄桑陌,不瞒兄台,在下自幼由表哥照顾长大。"南风热情地站在两人中间化解尴尬。
黑衣的来客配合地又微微弯腰揖了一揖,俊美的脸上半分阴郁半分怜悯。
"南风,去为客人倒茶。"桑陌低声道,垂下眼睛错开了来客冰冷的视线。
热情好客的书生匆匆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传来翻箱倒柜时茶碗碰撞的叮当声响。
还是这么莽撞。桑陌的嘴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来意不善的客人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回了原位。
而后——
"拜见吾主。"一阵难堪的静默,慢慢地折下了腰,双膝跪地,额头点上冰凉的地面,在早已失却往昔繁丽的雕梁画栋之下,破庙中始终面带讥色的艳鬼驯服地跪倒在男人面前。
空华,明明是鬼气森森的冥府之主却偏偏有个仿佛不食烟火的名字,殷红如血的彼岸花就是他的标记。冥主过处,百鬼惊惶。
"艳鬼?"鬼界中最放浪无耻的艳鬼同木讷老实的书生共处一室,倒是有些意思。空华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玩味。
"是。"桑陌温顺地点头。他听到对方的脚步声渐渐向堂后走去,然后,"啪——"地一声,大概是茶碗掉到了地上。南风忙不迭地道歉,男人低低地笑。。
一点一点地,始终跪在地上的艳鬼抬起头,细致勾画的脸上绽开一个露骨的嘲讽笑容。
远处,响起悠悠的箫声。

第二章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南风低着头边走边吟,旋即一个转身,哈哈地对他面前的空华笑开,"小弟愚钝,实在才疏学浅,只能拿前人的东西来糊弄空华兄了。"
房里的两人好似有说不完的话,整天凑在一起谈诗论道读书习字。南风个性憨直,又跟着桑陌住在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鬼宅里,鲜少能和同龄人结交为友。这位京城来的空华公子不但学识广博,而且言辞亲切。他的出现让南风有些相逢恨晚的兴奋。
桑陌手里攒着几颗核桃,懒懒地倚在窗户旁,自屋外将两人的情态尽收眼底。
两天前,南风跑来结结巴巴地跟他提要把客人留下长住。
呆子,嘴上说着"请表哥拿个主意",那双怯生生的眼里分明写满了千般万般的舍不得。桑陌眼皮子不抬一下,自顾自地修他一手长长的指甲:"随你。"
看着南风兴高采烈的背影,心中暗暗冷笑,你不留他,他自己也会寻借口留下。
果然,身份尊崇的客人把脸上的残毒冷酷收得干干净净,眉开眼笑地同凡间的小书生做起了朋友。
"贤弟是本地人氏?"
"是啊,我自出生就住在这里。"
"同表哥一起?"
"啊,嗯!"
空华扭头看了看窗外的人影,那只艳鬼同时别开了眼,"啪——"地一下捏开手里的核桃。
南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窗外的桑陌,忙解释道:"当年为供我读书,表兄曾入戏班做过伶人,言行举止怕有些与旁人不同……其实他心地仁善,待我……是再好不过了。"
空华闻言点头,便另起了话头:"愚兄在来此地的路上听说了一件稀奇事,甚是好奇,不知贤弟知否?"
南风奇道:"是什么事?"
"啊……愚兄也是道听途说。"空华停住笔,皱眉思索片刻,道,"听一位卖茶老翁言,五天前的夜里,城中有一道红光冲天,大概是有宝物现世吧?"
"哦?"南风不禁瞪大眼睛。
空华却将视线转向窗边,微微一笑:"据说,发出红光的地方就在贵府附近。"
窗外的人剥完最后一颗核桃,拍拍手,把碎壳撒了一地:"呵,原来空华公子不是来读书的,别有居心啊。"
空华但笑不语,低头继续将一幅字写完。他握笔时将笔杆捏得甚高,三指微拢,手腕悬空,笔走龙蛇,姿态从容随意,开阖之间自有一派威仪风范。
倚在窗边的桑陌看了一会儿,无声离去。空华的笑容还挂在嘴边,眼中精光闪烁,已然成竹在胸。
只有迷糊的南风还在绞尽脑汁思索:"五天前?没有啊,哪儿来什么红光?兴许是我睡得太沉了?等等去问问表哥吧。"

暗夜,人们呼呼睡去,四下鸦雀无声。
被废弃的王府里悄无声息地飘出一道影子,须臾,又一道黑影跟在了他的身后。前方的人似乎急着赶路,斑驳的树影里,他穿梭腾跃,一袭宽大的白袍在风里飘摇,长长的黑色发丝漫天飞舞。
目的地是一座破庙,些微火光伴着浓浓的酒气从窗缝间流泻而出。随后而来的黑影贴在门边,看到里头坐着一个年约二十上下的男子。
那人的生得并不丑陋,一身丝织锦袍,冠上镶一块通翠的碧玉,五官分明,风采翩翩。只是一双眼睛地溜乱转,嵌在被酒气熏得通红的脸上,生出几分猥琐淫邪。
"漫漫长夜,不知兄台要如何排遣寂寞?"火堆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白袍翩翩,一头黑发锦缎般披泄而下。大概是行走得太急,他语调不稳,说话时有些轻喘。
正在饮酒的男子惊讶地看着他向自己走近,酒气上涌,红艳艳的火光下那张明丽的脸蛋勾得他也呼吸不稳起来:"你说呢?"
来人在火堆前站定,一双美目顾盼流转:"你看上张员外家的小姐了吧?"
"你知道我?"又是一阵惊讶。
"呵呵,我还知道你今晚就要去张家小姐的闺房。"来人笑靥如花,伸手慢慢地拉开衣襟,"不过,你觉得,我比张小姐如何呢?"
裹身的长袍瞬即落地,雪白的身躯在火光的映照下宛如美玉。男人瞪大充血的眼睛,不可克制地将目光落到他赤裸的躯体上,殷红的乳珠,平坦的小腹,正静静伏在两腿间的……吹进屋里的微风撩起他一头如瀑的黑发,火光颤动,他用指尖抚弄着乳尖,鼻息轻喘,笑得更妩媚,好似邀请。
"看够了吗?"美丽得男女莫辨的面孔越靠越近,这才看清,他居然有一双灰色的眼瞳,望进去就出不来,妖异如同鬼魅,"要不要摸摸看?"
容不得这阅尽百花的采花贼多做细想,手掌被捉住,他伸出舌沿着指尖细细地舔舐起来,眼神乖巧而又放荡。灰色的眼睛,红色的舌头,脑海里只有他妩媚的面孔和雪白的身体。手掌被牵引着抚上他的身体。
"我冷。"他说。滑腻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手掌,喘气声愈显甜腻,"唔……还不够。"猩红的舌不知餍足地舔着嘴唇。
"轰"的一声,酒气和欲火一起冲上了脑门。管他是什么来路!采花贼如梦初醒一般,一把将来人压在了身下……
"嗯……那里……啊……舒服……"
婉转的呻吟声一字不漏地传到门外,空华透过半掩的门扉,看到怒目圆睁的神像前,两具蛇一般相互缠绕的躯体。
"嗯……我不行了……嗯……"
被压的人主动跪趴在地上,一手后伸,沿着腰线来到两股之间。有意无意地,两根手指在穴外划了一圈,慢慢地撑开了早已饥渴得不停收缩的小穴:"我要……"
眸光含水,唇边还挂着男人射出的浊液,乳尖被揉捏得红肿不堪,因着手指的进出,细腰不断淫荡地扭动。空华发现他是在对自己笑,快意地,诱惑地。那张脸,正是桑陌,那只艳鬼。
身后的男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将硬挺的器物插入他的身体里……
一阵血雨纷飞,方才还情动不已的艳鬼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捡起男人的衣物擦去身上的血渍。空华只见白光闪烁,蓄势待发的男人已变成了地上血肉模糊的一团。鲜血四溢,桑陌白衣翩翩,不染半点尘埃,手中多出一张完好的人皮。
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跨过门槛,与空华擦肩而过:"你要的东西不在我手里。"不冷不热的调子。
"把你的脸擦干净。"他的嘴角边还遗留着一丝痕迹。
衣衫齐整的艳鬼冷哼一声,带着他的人皮跃进了夜色里。
破庙里的火堆还熊熊地燃烧着,空华迈步走了进去。滴落在地上的血迹如有生命般渗进了地底,瞬间,一切痕迹荡然无存。
"去,把夏姬叫来。"
黑暗中有人领命而去。
阴郁的冥主坐在方才两人交合的地方,闭起眼睛,面前浮现出的是艳鬼那张布满情欲的脸。身下,欲火奔腾。

桑陌已经有足足七天不曾出门,偶尔从房里传出些奇异的声响,怯懦的南风却不见怪:"表哥他……大概是有什么要紧事吧。若要我们帮忙,他一定会说的。"貌似习以为常。
空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说出来的时候,你可别被吓着。"
暂且不论这书生怎么会和一只杀人剥皮的艳鬼混在一起,可显然,什么都不知道对他而言是最好的。老实巴交的书生没有发觉,他表哥随手丢在墙角边的小纸人到了晚间是会变活的,一蹦一跳地奔出门,又一次一次地抬回来柴米油盐顺便捎带上几个银锭。要不然,就凭他上街卖字画挣的那几个铜板,他早和他表哥一样了。当然,迟钝的他也没有察觉,自从大风之夜这位好穿一身黑衣的朋友来了以后,王府里就总有几只红眼黑鸦来来往往,忙得连歇下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您还真是照顾我家表弟。"
第八天,一脸疲倦的桑陌打开房门,空华已在门前等候了多时:"好说。"
他房内的摆设十分简单,干净得不似有人居住。
"是沿用了王府里从前的形制。"桑陌随口道。
看来他今天心情很好,居然没给他摆脸色。空华站到房中另一个人身前细细打量:"艳鬼的画皮之术果然出神入化。"
如果不仔细看,绝难察觉眼前这人竟是假的。那夜从采花贼身上取下的皮囊中不知被填充了何物,又成了一个人形。眉目、鼻梁、嘴角,脸还是采花贼那张脸,看神态却又不似。少了淫邪猥琐,多了亲切温柔,一眼看去,仿佛另一个人。
"他是谁?"
桑陌没有回答,从柜中取出一块玉佩小心翼翼地为人像系在腰间。空华看得清楚,玉佩中央镂空雕成一个楚字。
"听说冥主殿下曾在数百年前下凡历劫,不知可有什么新鲜趣闻?"艳鬼的话题很莫名。
空华看到他不厌其烦地为人像抚平衣服的折痕:"我不记得了。"
"您贵人多忘事。"

艳鬼 第三章
建档时间: 1/26 2008  更新时间: 01/26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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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城郊有人家娶媳,田间小道上,喇叭唢呐一路吹吹打打引来沿途路人引颈张望。桑陌站在高处看着这喜红色的队伍一路蜿蜒向前。到底是寒门小户布衣人家,轿子是雇不起了,一头老牛牵着辆挂了彩绸的破车就当是喜轿了。锣鼓敲得震天响,三四个人的小迎亲队终不免露出分寒酸。路边有人交头接耳地偷偷议论:"听说肚子都大了,这才着急着办事。"
"是吗?这事真是……呵呵呵呵呵……"
看来新妇将来的日子必不好过。不禁忆起当年,太子选妃,皇家大喜,京中万民攒动,争相一睹储妃芳容。光是嫁妆聘礼就铺开三条长街,更休提那镶金嵌宝的凤辇与百官随侍的排场,气派得几百年后的今时今日还叫人记忆犹新。
"怎么挑了这么个破落地方,风多大呀!"身后走来一个宫装女子,秋末冬初的时候,她上身一袭轻罗衣,下着一条柳花裙。乌发挽作飞天髻,面上一双逐烟眉。额间一点桃花钿,一抹浓红伴脸斜。
走近桑陌身畔时,来人娇气地皱起眉头,用袖子掩住口鼻:"哟,怎么这么大的血腥味儿?"
"小的给妆妃娘娘请安。"
桑陌回身,作势要拜,被称为妆妃的女子嘻嘻哈哈哈地笑开:"拜什么呀?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当年我就受礼受得再也不想受了,如今你还给我来这一套!"
她本是前朝宫中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幸福女子,三千佳丽里,怀帝独爱她一人,圣宠经年不衰。有趋炎附势之徒赞她貌若天仙,即使素面朝天也胜过旁人万千妆扮。"妆妃"的名号就此叫开,久之。连怀帝都如此唤她。当年炙手可热不可一世,如今却只是孤魂野鬼一只,差别之大仿佛云泥。好在她却看得开:"去他的金皇帝银皇帝,只要找到我的三郎,他是个要饭的我都跟他!"
桑陌在她身侧坐下:"找着了么?"
"总能找得着!"
或许当年怀帝专宠于她确有缘由,桑陌看着她的笑脸,嘴角不禁跟着勾了起来:"慢慢找,或许他也在等你。"
妆妃却不领情,一转脸指着桑陌的脸唠叨不停:"我说你呀你,好好的一张脸,画成这样做什么?男不男,女不女,妖里妖气!"
"做鬼不就是这副样子么?"桑陌答得避重就轻。
"本宫是拿你当亲弟弟才啰嗦。"女人的脸委屈地皱了起来。
桑陌无奈地起身:"别光说我。你才是。好好的妇道人家,做什么艳鬼?"
"这样才能保住我的美貌啊,不然,三郎他怎么认得出我?"妆妃笑得柔情蜜意,含羞带怯。
"呼呼"吹过一阵小风,桑陌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最近冥主下界,你呀,还是躲躲吧。"
身后的女人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拒绝。

依旧猜不透那艳鬼想要用那人像干什么,偶尔路过他的房前,总能看到他在人像前忙碌。梳头、擦脸、或是什么都不干,只是光对着他痴痴地看,说话刻薄的艳鬼可以在屋里安静地待上一整天,神色哀伤。
"是我对不起你……"叹息声轻得不能再轻。
空华站在他的房外,偏巧听得这一句。
这一日,门前来了个衣衫褴褛的云游老道,一目已眇,胡子稀疏灰白:"府中有恶鬼作祟。"口气不容置疑。
南风对着这位大大咧咧登堂入室的客人慌得手足无措。空华拱手位礼,态度恭敬:"还望道长施法相救。"言罢,回望了桑陌一眼。
近日难得出现的艳鬼懒懒地靠在椅上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一言不发。行走江湖,招摇撞骗的玩意。倒要看看这位恶鬼中的恶鬼的冥主大人玩什么花样!
老道神神叨叨地在院中开坛祭法,桃木剑舞得虎虎生风。末了,烧尽一张朱砂符,取来一碗清水,将灰烬尽撒其中:"诸位公子只要喝下我这碗老君赐下的驱邪符水,自当百鬼不侵,家宅安宁。"
空华笑着自袖中取出些许银两交到他手里:"道长辛苦了。"
"小弟家中急难,怎能让空话兄您……唔……"南风急急阻止。话未说完,空华一手取过桌上的符水,一手揽过他的肩,将小半碗符水喂到了他口中。
"咳咳……你……"南风再度无言,那人一边揽着自己的肩膀,一边伸舌舔过自己留在碗边的水渍。
小书生把脸涨得通红,站在对面的表兄双眼半阖,神色淡漠,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还剩下一些是桑兄的份。"空华将碗递到桑陌面前,眼中笑意盈盈。
小半碗符水在碗中晃荡,清澈如许。
"客气!"桑陌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老神在在的冥主笑得更欢:"凡事干完了,都别忘了擦嘴。"
桑陌扭头避过他伸来的手:"您也要记得。"敷着重重铅粉的脸上波澜不惊。

难受。痛苦难以言喻,骨缝间似有什么正努力钻凿而出,又有什么在四肢百骸中肆意啃噬。头痛欲裂,眼睛被滴落的冷汗蒙住,什么都看不清。用尽全身气力去抵抗周身苦楚不至于丢脸地喊出声来,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撕拉"一声,被面被扯破,桑陌顺势翻下床榻,汗津津的背脊触到冰凉的青石地面。
"呼……"精疲力竭地闭上眼睛,疼痛稍有缓解,转瞬又再加剧。
耳边传来脚步声,不用张开眼睛都能想像得出他的脸,必定还是老样子,俊美无俦的脸上半分阴郁半分怜悯。
"一介孤魂野鬼居然要吾主亲自下手教训,真是好大的恩典。"桑陌瘫软在地,任由来人站到自己身边。稍稍一想就能明白过来是谁在老道的符水里耍了花样,这位冥主下手还真是不轻。
空华蹲下身,好心地替他拂去搭在脸颊边的湿发。纵使疼得冷汗淋漓,这艳鬼脸上的白粉却还是盖得严严实实,说不清为什么,有些失望。
"噬心。每月定时而发,痛楚逐次而增,发作时苦痛难当恨不得挖出心肺来咬噬。放心,除非你自我了断,否则,只要挨过发作这一夜就没事了。"冥主的声音总是有些低沈,似乎还能从里面听出些温柔好意,"疼吗?"
"你说呢?"桑陌蓦地睁开眼睛,狠狠地瞪他一眼。
墨色眼瞳里的笑意更盛:"既然你还有力气,那我们就开门见山吧。刑天呢?"
世传,上古时曾有利刃名曰刑天,女娲以东海恶龙之血为其开封,可以诛仙。但是,似乎谁都不曾见过,只知流落凡间。直至本月月中,此地红光冲天惊动三界。他奉天帝御旨下凡,取回神兵重归天界,可惜来到此地时,刑天却已被人捷足先登。
"我说了,不在我手里。"将尖利的指甲刺进掌心里,疼痛却有增无减,桑陌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如果我有刑天,你以为你还能活着?"
"告诉你做完事记得擦嘴。"男人说话慢条斯理,"你身上有刑天的杀伐之气。"
桑陌闭上眼睛,浑身剧痛几乎使他说不出话来:"随你怎么想。"
夜色渐深,南风的读书声已经听不到了,想必是睡了。空华屈指一弹,烛台中燃起一豆微光。
桑陌忽然猛地翻过身背对空华。空华察觉有异,急忙伸手转过他的脸来。却见他双目紧闭,脸色潮红,原本被冷汗浸透的肌肤甚是烫手。
"你……"回头瞥见窗外的夜空,空华不禁恍然大悟,"真不巧,今晚是月晦。"
世间妖精鬼魅常以吸收月之精华来提升修行,故而每到月末便是精气最弱之时。此时为增精补元,杀人吸血者有之,勾魂摄魄者有之,那么对艳鬼而言,最渴望的自然是……
捏着桑陌下巴的手指慢慢地沿着他的脖颈向下,凑近一些,可以看到他轻颤的睫毛。手掌已经贴上了他因衣襟散开而裸露出的肌肤,空华俯下身,与桑陌脸贴着脸,凑到他耳边低语:"刑天在谁手里?"
骄傲的艳鬼牙关紧闭,身体开却始颤抖,可以清晰地听到他逐渐紊乱的呼吸声:"我说我把刑天封在南风身体里,把他开膛破肚就能取得,你信么?"
"南风?你舍得?"这几天他可看得清楚,这只艳鬼把他的假表弟当命根子似地维护。
桑陌不甘示弱地回嘴:"舍不得的是你吧?"
空华却不再说话,视线落到他半遮半掩的身上,只见原本白皙的躯体上仿若正被人用匕首刺划般露出道道红痕,完全拉开他的衣襟,可以瞧见,不消片刻,红痕已经布满全身。身下的艳鬼再也无力承受噬心与本身欲望的折磨,呻吟声自牙缝间泄露而出。
"你受过剐刑?"答案对他而言并不重要,空华低头,舌尖舔上触目的红痕,耳边立刻传来压抑的吸气声,"谁拿走了刑天?"轻柔诱惑的口吻。
"嗯……把你的手拿开!"双手被制住,男人的手已经悄悄来到了他的下身,桑陌摇头甩开铺天盖地而来的情欲,"如果……我用别的东西交换呢?"
"前朝楚氏……灵帝,共有皇子四名……太子则昭,为皇后嫡子。唔……次子魏王则明精悍强干,三子齐王则昕温和儒雅,而四子……四子晋王则昀……与太子同母,皇后临盆时,见……哈……见黑麒麟从天而降直射入腹……呼……此子降生即克死其母,宫中皆称其为不祥。"
身上的人不再有动作,桑陌长舒一口气,灰色的眼眸直视空华:"而三界皆知,您冥府之主的原形正是黑麒麟。"
"继续说。"
"解药。"疼痛依旧在体内肆虐,桑陌强撑起身体与空华平视,灰瞳中盛满恨意,"给我解药,我就告诉你。"
"帮我找到刑天。"
不知他从何处找来一碗清水,桑陌服下,疼痛逐渐消退。看了一眼抱胸而立的空华,艳鬼维持着席地而坐的姿势:"你大哥太子则昭体弱多病,能撑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至于你……灵帝恨不得没有你这个儿子。皇位的归属不是魏王则明便是齐王则昕。"
"后来?"
"后来,你毒杀亲兄嫁祸魏王,又害死了老父,弑君夺位。"
"说完了?"空华蹲下身来,脸上显露半分哀悯,"我忘了告诉你,解药只能解这一次,下个月你要用什么来换呢?"
"我好像也忘了告诉你。"桑陌偏头避开他的手掌,起身穿衣,"最后登基的是齐王则昕,也就是亡国之君楚怀帝。"
兀自得意的冥主明显愣了一下,桑陌嘲讽似地勾起了嘴角:"你,晋王则昀,喜欢自己的三哥。兄弟乱伦,真恶心。"
第四章


清早,黑羽赤目的夜鸦扑翅飞来,乖巧地停在空华窗前。
"被盗走了?"冥府中历来有凡间各朝的详细记载,偏偏唯有楚氏王朝自灵帝起,相关记录不知所踪。
"谁?"
"桑陌。"夜鸦口吐人言,"按律,施剐刑以儆效尤。"
"难怪。"空华想起那豔鬼身上纵横交错的鲜红痕迹。剐刑,是将人曳於竹槎之上,肉尽至骨,然後杖杀。纵然鬼魂之身杀之不死,不过剔肉削骨也是剜心之痛。
仔细回想,似乎三百年前确实有这麽件事。高堂之下的人黑发白衣,满脸血污,承受著足以令人疯狂的疼痛。真是,盗那些记载做什麽?过去的早已过去,连性命都已不在,往事中的些微蛛丝马迹又能证明什麽?
高坐於冥府深处的冥主总是无法理解那些执念,十年,百年,千年,日复一日,被拘押而来的亡灵们往往一脸愤恨不甘:"大人,我冤枉……我不甘愿……"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情。无爱无欲的冥府之主静静地听著,心中一片空空荡荡。佛祖说:"那就亲自下凡去经历一遭吧。"归来时,自己却再也不记得在尘世中做了什麽,只是觉得遗失了一件东西,使他面对冤灵们的哭诉时再也不能保持漠然。
"那些记载呢?追回来了?"
"属下办事不力,始终未能找到。"
"知道了,去吧。"
是谁取走了刑天?豔鬼为何会同一个平凡书生同住?还有,豔鬼精心制作的人像又是谁?无解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居然牵扯上三百年前那段连他执掌人间生死的冥主都不知晓的过往。熹微的晨光里,空华若有所思。桑陌,你我之间会是什麽关系?

南风去了城南的学馆,家里剩下各怀心思的两人。一日,相安无事。傍晚,苦读了一天的书生在桌前忙碌地张罗饭菜,桑陌不经意地靠到空华身边:"我想邀殿下一同夜游,不知殿下是否赏脸?"
居然是张亲热有加的笑脸,半点不见前几日的厌恶愤恨。空华盯著他看了半晌:"好。"他又想打什麽主意?
夜半,天上挂了一弯弦月。桑陌一言不发地在前头领路,空华跟著他跃过城墙,又穿过城郊的树林,来到一片荒野之中。桑陌伸手向前一指,道:"到了。"衣袖在夜风里飘飞。
空华上前一步走到他身畔,空无一人的荒野中悠悠飘来一点红灯。然後,一盏又一盏,红灯接连点起,转瞬间,眼前灯火闪烁,浩如星海。灯下渐渐浮现出了人的影子,黑黑的,三三两两挤作一堆。有叫卖声入耳,男女老少的影子越显清晰。荒凉偏僻的野外瞬间变作熙熙攘攘的街市。
"鬼市?"从前在冥府中曾听说过,人间百鬼夜行,每月月初集结成市,往来交易,各取所需,如同真正的人间集市般热闹。
桑陌自他答应同行起就又换上了一副冷面孔,只是略一点头,举步走进了灯影中。空华不以为意,跟著他穿行在鬼众之间。谁料想,刚跨入鬼市中,迎面而来一个红衣女童,指著空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周围人群纷纷侧目。
"你的脸,他们都认得的。"桑陌回头指著空华道。这下,脸上不单有冷漠,连不耐都露了出来。
放眼一看,周围已经有人尖叫著拔腿就跑。空华心道,果然,那张好看的笑脸是装出来的。略微一想,撕下一片衣摆蒙住眼睛和大半边脸:"这样如何?"
桑陌哼了一声,走出几步却不见身後有人跟来。回身一看,空华却还站在原地。
"我看不见。"他伸出手,嘴角边挂著一丝狡诈的笑意。红光下,墨色的衣衫和漆黑的发一起发扬。
本来就不想带他来,可是没有他又办不了事,更何况,这时候再扔下他,先前的笑脸也白装了。桑陌咬咬牙,一把揪住空华的衣袖:"跟著我。"
身後的人"呵呵"地笑,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腕。贴上来的手掌心是凉的,桑陌怔了一下,拉著空华大步向前走。
身边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空华任由桑陌带著在人流里穿梭:"你偷楚氏的国史干什麽?"不是逼问,有些闲聊天的意思。
可惜有人并不领情:"看看。"
"看完了呢?"
"烧了。"
大概是因为彼此看不到对方,断断续续的谈话一路进行了下来。
指腹摩挲著掌中滑腻的肌肤,空华问:"那个人像是谁?"
下一瞬,手掌被狠狠地甩脱。桑陌忽然停住了脚步:"不关你的事。"
"既然不关我的事,你又找我干什麽?"接话的是一个粗哑的声音。
"找你要两样东西。"
粗哑的声音没有答话,大概是被桑陌瞪了。空华暗自揣测。
接著,一阵难听的笑声,只听那人道:"我这儿的东西,现在你一样都换不起。"
"我说了,是要,不是换。"桑陌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带著轻鄙。
蒙著眼睛的衣料被拉开,空华看到自己面前站著个矮胖的老者。头上稀疏几根白发,一双眼眸都藏在了细小的眼缝里,鼻头却硕大,一眼望去分外显眼。
桑陌两手抱胸,道:"张太医,这位故人您总不会忘吧?"
"晋王千岁!"老头先是一脸惊讶,瞬即神色恭敬得甚至能看到他一身肥肉都在轻颤,"啊,不,应该是冥主殿下。"
立刻有两只小瓷瓶送到了桑陌面前。
"这是最近新制的药膏,比上次那种更好些,用完这两瓶你身上的剐痕就应该能消褪了。不是很久没这样了吗?什麽人能把你逼到绝……境……"张太医飞快地看了一眼桑陌身边的空华,机敏地止住话题。又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盒,"这是你上次要的定魂珠。时间太紧,我才弄到两颗,剩下一颗你自己再想办法吧。"
原来特地请他来是为了要这两样东西。空华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地看著桑陌将瓷瓶和小盒纳入袖中。
"账先赊著,下次一定还你。"
"我等著。"老者的视线从头至尾没有离开过空华,一脸谄媚,"每次你来找我就是我走运的时候,三百年前是,现在也是。"
桑陌似乎并不愿听他提过去的事:"客气了。那是找你自己挣来的。"
走出几步再回过头,被称为张太医的老人还站在红灯之下。空华发现,他的右手被齐齐剁去了三根手指。
还指望著豔鬼过来蒙住他的眼睛继续牵著他走,才一个转身,白色的衣衫就已经飞速隐没在了人群里,半点没有要顾及他的意思。
真是,过完河就拆桥。摇摇头,空华飞身而起掠过点点红灯,却见鬼市之外,站著一道白色 影子。
"他的医术是最好的,可惜,更爱权势,气死了他爹。"一路无语,回到大宅时,桑陌忽然出声,平板的口气,"你大哥和父皇中的毒就是他帮你配的,算是你的心腹。可惜,等他死了,你已经不认识他了,剁掉了他三根手指。他再也不能把脉行医。这就是跟著你的下场。"
"那你呢?"
回答他的是"砰"的一声关门声。
对著紧闭的大门,空华好心提醒:"你不是还差一颗定魂珠麽?我有。"
门那边始终没有动静,空华叩了叩门板:"你如果不急,可以慢慢找,反正也就比其他东西更稀罕一些而已,或许能找著也说不准。"冥府中没有他要不到的东西,相反,让谁得不到某样东西,於他而言也是易如反掌。
片刻,大门洞开,脸色难看的豔鬼站在门槛另一边,眼睛里能喷出火来。空华挥手招来一只夜鸦,口中叼一颗墨色琉璃珠。
"条件?"桑陌冷声问道,望向空华手中的视线却夹杂著一丝渴望。
"他是谁?"这个"他"是指桑陌房中的人像,那个让总是冷言冷语的豔鬼展露出另一番面貌的人。
桑陌并甘愿:"跟我来。"但无可奈何。
立在空华肩头的夜鸦扑腾著翅膀飞走,落下几根乌黑的羽毛。大门再次"砰"的一声合拢,空华看著桑陌的背影,心情大好。轻而易举,扳回一城。
依然是豔鬼干净得近乎简陋的卧房,连门口高挂的匾额都被灰尘覆盖得严实。始终保持著温柔笑脸的人像被放置在屏风之後,桑陌正小心地掰开他的嘴将三颗定魂珠依次喂入。
空华看著他的动作,有这样一种感觉,如果自己不在场,眼前的豔鬼或许会采用更亲密的方式。说不清是为什麽,有些不舒服。
兀自出神的时候,三颗定魂珠相继入口。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像的喉头在滚动,死板的表情渐渐起了变化。很温柔,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
"你的情人?"
桑陌始终没有回头,只是慢慢地抚摸著自己的杰作,而後将他整个拥入怀中:"我也希望他是。"
空华看到豔鬼的嘴角翘了起来,弯弯的,不妩媚,不诱人,不暗藏算计,但是很好看。这才是他真正的笑容吧?这样想著,人已经走到了房外。回身替他把门关上,房内的豔鬼全然不查,高兴得快要落泪。
"梓曦。"他听到桑陌这样称呼他。

豔鬼 第五章(上)

"梓曦……原来是他,袁梓曦。"
城中一间门面狭小的药铺里,鬼市中曾有一面之缘的前朝太医将魂魄寄居於一排老旧的药柜之中。黄昏,门可罗雀。药堂的郎中早早打了烊,温一壶米酒躲到了後房里享受。鼻头硕大的鬼魂大模大样的坐到郎中惯常为人把脉治病的座位上,手中牢牢抓著一方铁制印鉴。另一边,坐著神色难猜的贵客。
"殿下,果然只有您才是小的命中注定的大贵人。小的当年为您赴汤蹈火,以後也必定做牛做马,任劳任怨。小的当年就知道您不是凡人,原来竟是这样尊贵的身份!小的当年就说过,以殿下您的才干,莫说魏王则明,就是太祖皇帝他也及不上您!殿下……"手中的鬼印仿佛刚从火炉中取出,通红烫手。可他却浑然不觉,眯成一线的眼睛几乎快要黏在对面的人身上。直到冷著脸的空华咳嗽一声,滔滔不绝的阿谀之词才算止住。
冥府中的医官啊,不大不小是个官,或多或少总有一方官印!生长於杏林世家的他有一手妙手回春的医术却没有一颗悬壶济世的医心,比起一句"华佗再世"的空话,高官厚禄才是真。贪恋权势的心,当年如此作想,如今亦如是。抓在掌中的物件越来越火热,如同他周身沸腾的血脉。此情此景,像极三百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黄昏,彼时自己也是这般落魄,也许一生都要沿著父辈祖辈的道路走下去,无论如何钻营,至死不过是太医院中的一个小小医官,无权无势,空有一个好名声。正不甘心就此绝望的时候,家中贵客降临,来自晋王府,他说他叫桑陌。
"张大人,将来的太医院就仰赖您了。"这句话他到如今都记得一清二楚。在自家僻静幽雅的花厅里,装束平凡的年轻男子负手而立,慢慢地回过身,夕阳沿著他的侧脸勾出一条金线,映衬出一张带著些许书卷气的面孔。他说话的口气很平淡,如同在谈论门前的盆栽。而已经在朝中摸爬滚打几年的自己却被震得怎麽也合不上嘴。那个几乎从未在朝中露过脸的晋王,好大的口气,好大的野心!
刺痛感顺著手掌蔓延到整条臂膀,很疼,但是绝对不想放手。坐在面前的冥主还在等著他的回答,把官印抱得再紧些,贴近胸口,张太医努力回想著那些蒙尘的过往:"袁梓曦,他是您的二哥魏王则明府里的人。因为他不在朝中办事,我知道得也不多。不过,有件事却没有人不知道。"
话说到这里,张太医探身凑了过来,神秘地压低了嗓子:"他毒杀了太子。"
见空华不动声色,他忙又笑开,语气越发谄媚:"这件事,别人不知道,殿下您再明白不过了。太子的药明明是您……呵呵,当然,其实就算不喝那药,他也多活不了几天。不过,听说从魏王府里搜出了药瓶,小的也吓了一大跳呢!殿下您真是好本事。"
"然後?"回想起桑陌之前的说辞,空华低头吹开浮於茶水之上的茶叶,看来,他说的是真的。
"後来……嘶……後来……"空气里弥漫起一股焦味,双手和胸口的皮肉被高热的铁印灼得伤痕累累,隐约可以看见里头的白骨,可他却依旧不松手,颤抖的双手反而将印握得更紧,似乎要活活将它嵌进胸膛里,"魏王府里的侍从,就是那个袁梓曦,东西是从他房里搜出来的。起初还嘴硬,五十棍廷杖也撬不开他的嘴。後来,还不是全召了?他说,他想让魏王登位。哈哈哈哈……谁信呢?可是魏王说他不知情,又没有别的明证,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就是可惜了那个袁梓曦,斩首示众不算,还被挂在城门口曝尸一月。起先还是个赤条条的身子,到後来,什麽都烂了。至於魏王……後来,天下还不是殿下您的?"
张太医思来想去不过记起这麽多,桑陌如此珍视的梓曦原来是这样一个身份。靠这些也能依稀猜到发生了什麽,无非是皇位争夺中的尔虞我诈和牺牲与被牺牲。下凡为皇子的自己毒杀了自己的嫡亲兄长又嫁祸给异母兄弟,聪明的二哥临危不乱弃卒保车,於是所有罪孽都由无辜者来承担。这样的一回事呀……难怪那只豔鬼要如此唾弃。
紧紧抱著铁印的鬼魂尽管疼得浑身颤抖,却依然咧开嘴对著他讨好地笑著:"殿下,您……您看这印……"
"是你的了。去冥府赴任吧。拿好了,别丢了。"
"是、是、是!一定!"
身後,焦味愈浓,寂静的屋子里甚至能听到皮肉被烫灼时所发出的"滋滋"的声响,鬼魂却还笑著,心满意足。

南风不在家,小书生总是为自己和表兄的生活发愁,一有空就跑去街边卖字画,虽然有时一整天也卖不出去一副。很意外的是,平素总是懒懒地卧在房檐下吃核桃的豔鬼也不在。推开他的房门,那具人像不知所踪。
身为魏王府侍从的袁梓曦能和晋王府的桑陌有什麽纠葛?出现在袁梓曦房里的药瓶,以及最後齐王则昕继位的结局,事实不难推敲。空华站在桑陌的房前回首张望,看到房檐下高悬的匾额上布满灰尘,一是心血来潮,运足目力去辨认上面的笔画。上书四个大字,水天一色,笔风洒脱,意气从容,分外眼熟。
转眼天暮,夕阳带走最後一缕晚霞,天那边不知是谁倾翻了砚台,浓重的墨色一直晕染到天的另一头。今晚是月晦,又一个无月之夜,桑陌应该会来找他要噬心的解药,灵力微弱的鬼魅绝难忍耐切肤之痛。
南风房里的蜡烛已经灭了,静悄悄的王府中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空华挥手招来几只夜鸦又将它们放飞。烛灯点起第三盏,雷鸣声起,房梁微微震动,西郊的天空明亮仿佛白昼。
雷声刚过五响,空华看到了桑陌。在城西郊外的一片山林里,白衣的豔鬼直挺挺地站著,再往前一步就是翻滚而出的焦土。
察觉到背後的脚步声,桑陌没有回头:"我若负你,将来五雷轰顶,哈哈哈哈哈……"
额上的冷汗不停滚落,衣衫被汗水湿透,紧紧贴著不停轻颤的身体,脖颈、手腕……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刺目的红痕蛇一般盘踞。他却扶著身旁的树干仰天大笑, 笑声凄厉刺耳。
"那是你二哥。"笑罢,桑陌指著地上的焦土哑声道,脸上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空华握著他紧紧绷起的手腕将他拉近自己,只因这一个动作,桑陌额上的汗水似小溪般蜿蜒而下:"你喜欢我?"
他房前匾额上的字,水天一色,正是自己的手笔。而他和南风所居住的那处大宅正是晋王府,自己昔日的府邸。
"是。"桑陌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落到不知名的远处,面带讥色,"你还想知道什麽?"
浓重如墨的夜色里,豔鬼敷著层层铅粉的脸苍白得突兀,惯听世间疾苦的冥府之主有那麽一刹那感觉到疼痛,来自左胸口。

第五章(下)

往事纷繁复杂,好似在窗纸上纠结成盘绕成怪异阴影的老树枝丫。那就从你的父皇楚灵帝天佑二十三年说起。古稀之年的天子老迈昏聩,太子则昭缠绵病榻,另有三位皇子却都风华正茂,正是妄图要出人头地的年纪,或许明早的太阳升起来,皇位上坐的就不再是原来那个。
桑陌虚弱地靠在床头,隐在烛光深处的脸苍白而模糊,身体被疼痛折磨得连笑一下都没有力气,嗓音低哑:"就是那一年,太子死了,被你毒死的。"
则昭如人们预料的那样没有等来登基的日子,空挂着太子头衔却毫无作为的皇子死得就如同他的一生那么扑朔迷离,是被毒杀的,经验老到的医官凭着半碗喝剩下的药汁下了定论。老来丧子的灵帝悲痛欲绝几乎就要随爱子而去,他说就算翻遍楚氏皇朝每一寸土地都要找出凶手,他说他要将凶手满门抄斩碎尸万段。百官的目光却要比他长远得多,与精悍强干的二皇子则明相比,斯文善良的三皇子则昕实在是太过懦弱无能。谁是真龙天子?答案不言而喻。一夜间,魏王府前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多少人捧着厚礼从门外鱼贯而入,又有多少张拜帖雪花一般飞向那位气宇轩昂的王爷手中。
就在这个时候,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听到卧房中男人认真而坚定的许诺:"梓曦,我若负你,将来五雷轰顶!"
随之而来的喘息声叫人脸红心跳,官场上雷厉风行的魏王则明爱着他身边的侍从,那个叫做袁梓曦的温柔男人。
桑陌徒然地扯起嘴角,目光迷离:"梓曦也爱他。"
很爱,很爱。
"那你呢?"坐在床沿上的空华靠过来用衣袖擦去他额上的汗珠。
桑陌就着微弱的烛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无声地笑开。
那短短三十的一生不算坎坷却也并不完满。生于一个并不显赫的官宦之家,父亲二十载寒窗苦读又在官场费心经营十年,到头来不过是个卑微小吏,母亲生下妹妹后撒手人寰,貌美的后母有一张刻毒的嘴和一颗凉薄的心。同父异母的兄弟出世时,他才七岁,父亲将他将他带到高高的红门前,笑容虚伪而僵硬:"陌儿,我们桑家的前途就靠你了。"他懵懂地点头,心底泛起一点点害怕。
朱漆斑驳的大门应声而开,里头的少年有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瞳,脸色阴郁苍白。他看到他穿着黑色的衣衫,黑色的长发散乱在肩头,手中却持一柄匕首,寒光四射。他很寂寞,就如同自己。两个寂寞的人在一起是不是可以消减一些彼此的孤单?却没想到,往后的日子里,寂寞才是陪伴他一生的印记,自始至终。
空华自枕下取出装着药膏的小盒,桑陌顺从地伸出手任由他为自己敷药:"其实你真的不错。"
空华跟着他一起笑,烛光下,柔情得好似天底下最好的情人:"真的?"
"真的。"桑陌认真地点头,咬紧牙捱过一阵痛,方才把话补完,"做戏的时候。"
不论做戏与否,那段日子确实是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时光。四皇子则昀,克死生母的不详之子,灵帝把他扔在后宫的一角,年久失修的宫室里只有自己和几个年老的太监陪伴着他。呈上来的饭菜总是凉的,冬天时经常会有人忘了端来火盆,闲来写几幅字高高挂起,不是为了风雅,而是要补上破碎的窗户纸。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伙伴,广袤寂静的宫室里只有我和你。寒冷时,两个人挤在一个被窝里紧紧靠着对方;饥饿时,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彼此眼馋着对方那一点;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一体,无法容忍对方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伤害。我为你捱了太傅整整四十下戒尺,你为我将二皇子则明按在地上痛打。受了伤,我们给彼此擦药。无所谓君臣,无所谓主仆,连父母都未曾给与的关爱我们从对方身上获取。十年后,你年满十八,灵帝居然还记得你,将你册封为晋王,府邸设在皇城北。
"可惜,同患难却不能共富贵。"凉凉的药膏抹在身上抵消了些许痛苦,桑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几年,你都在做戏。"
野心勃勃的四皇子从来都不甘心就这样被兄弟踩在脚下。无妨,这世上唯一能让我依靠的人只有你,你要天下,那我们一起去取就是,杀人又怎样,欺骗又怎样,我对你死心塌地。
"然后,我进了魏王府。太子死了,魏王是你最大的敌手。"桑陌的口气始终平淡,只有不断流下的汗水显露出他所承受的痛楚,"接着遇到了梓曦。"目光习惯性地向屏风那边望去,只是如今,那里空空如也。
那一生罪孽滔天,活该不得旁人哀怜。能对他温柔相待的人;寥寥无几,梓曦是第二个。初到魏王府,人生地不熟,是梓曦领着他融入众人当中,平生第一次与人团团围坐喝茶聊天,慌张得不知要把手脚放到哪里。梓曦为他解围,一手揽着他的肩,好似兄长。除了晋王则昀,第一次和旁人说这么多话,颠来倒去,自己都不知要说些什么,梓曦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盅微笑着聆听,雾气背后的脸上,表情柔和仿佛庙堂里端坐莲座的菩萨。若说是晋王则昀为他驱走了孤单,那么梓曦就是那个带他走入人世的人。他教导他,他关怀他,他抚慰他,如同父亲,如同兄长,如同老师。这都是他一直得不到的。有时甚或会异想天开,得到天下的时候,一定要为他做些什么,将来他接来家中吧,永远一起谈天说笑。真是妄想啊。
在后宫中见过太多险恶面孔和丑陋心肠,这样的梓曦,实在不愿见他悲伤。
难道就不能另选一个对象?
你说,我二哥舍不得他的。你说,我只是想拖延二哥的脚步。你所,桑陌,我在等着你回来。
哀伤的笑声回荡在屋子里,桑陌望着黑沉沉的屋顶,笑得两眼湿润:"我对他说,若是欺骗他,将来就被千刀万剐。他笑得那么开心。哈……他走开之后,我就把药瓶放到了他的床底下。"
他痛得双眉紧蹙,再不能开口。空华俯身将他圈进怀里:"我二哥牺牲了他?"
桑陌艰难地点头,一口咬上他的肩膀。
梓曦被抓进了天牢,二皇子则明再也没有提起过他。窗下听到的那句许诺虚幻得好像是自己的臆想。晋王府里没有消息传来,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时候接他回去,也没有人告诉他接着要干什么。好像,被抛弃了。
后来,梓曦被屈打成招抑或是绝望,他把所有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说,他想帮助他的主君。魏王在灵帝寝宫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他说,梓曦是旁人派来陷害他的奸细。
往后的事情顺理成章,梓曦被处极刑,城门上曝尸一个月。菩萨一样的梓曦啊,却落得这般下场。魏王每天从城门口来回,自此一蹶不振,灵帝不再信任他。他不许任何人提梓曦,他将梓曦的居所改得面目全非,他变得暴戾而残忍,将每一个犯了小错或根本不曾犯错的人绑在树干上,用断了弦的弓背狠狠抽打。不知挨了多少严刑,也不知多少次伤口结痂又再绽开。只记得,某一天,又双手悬起吊在树上被抽打得体无完肤的时候,一阵喧哗声起,魏王府被抄了。挣扎着睁开迷蒙的眼睛,那个一身黑衣站在大堂之上的人他都快不认得了,他却还温柔地为他擦药,把他抱在怀里,笑得柔情蜜意:"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桑陌,你果然没有辜负我。"
"如果,我没有完成任务呢?"
"桑陌,你不完成任务,怎么能回来呢?"
那一刻,心冷得无以复加。所谓死心塌地,所谓生死与共不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楚则昀,桑陌不过是你手中一件最趁手的兵器,指哪儿打哪儿,例不虚发。
许久之后,跪在冥殿之上,亲眼看着自己的肉被剔去露出累累的白骨,千刀万剐,痛得死去活来。恍惚中仿佛看到梓曦就站在自己面前,还是那样菩萨般的笑容,忆起当年那句玩笑:"梓曦,我若骗你,将来必遭千刀万剐!"原来,愧疚才是那把最锋利的刀。
"你二哥一直没有投胎转世,他满腔怨恨,但是又不知道在怨恨谁。他现在的样子……呵呵,落魄得我都认不出来。我答应他,把梓曦还给他。没想到,这么快,五雷轰顶,他当年的许诺终于实现了。"艳鬼脸上浮现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哼,梓曦才是那个最应该有恨的人……唔……"
唇被封住,柔软的舌头渡过来一口清水,沿着喉咙一路往下,冰冰凉凉。浑身的疼痛立时退去,紧紧绷起的身体放松下来,酥酥麻麻,说不清是因为消减了痛苦还是因为停留在口中的肆意流连的舌。意识变得朦胧,因往事而绽开裂痕的心仿佛找到了依靠,很想很想,就这样一直下去。
身下的艳鬼还惊讶地瞪大着眼睛,空华怜惜地吻着他的嘴角:"好了吗?"
"嗯。"
"再亲一个。"
一路从嘴角吻上脸颊,再到耳廓边,原就敏感的艳鬼忍不住发出舒服的鼻音。空华拥着他温柔爱抚,口气亲密好似情人间的呢喃:"那么,刑天呢?被谁拿走了?"
"在南风身体里,有本事你杀了他。" 绮旎春色瞬间消散,桑陌眼眸中是一片冷静的灰色,"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会做戏。"
"你以为我不会?"既然把戏被拆穿,空华放开了他,重新坐回床边,此刻的艳鬼好似一只将硬刺根根竖起的刺猬。
"你舍得吗?"桑陌撑起身,挑衅地盯着他的脸,"他是你的则昕,为了他,连天下都可以不要的则昕。"
黑衣的男人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屋子。桑陌依靠着床榻放声大笑:"你负了天下都不会负了他!"
楚则昀,若说梓曦是我心头沁出的第一滴血,你便是深深扎进我心窝的一柄尖刀,所有疼痛无不因你而起。

第六章


"怎么办?我找不到他。"风里带来箫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妆容精致的女子哭红了一双桃花眼,"三百年了,我找遍了每一个地方,还是看不到他。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桑陌把她搂进怀里,轻拍她的背:"没这回事。你们只是还没碰上罢了。"
"是吗?"妆妃期盼似地抬起头,"三郎在等我?"
"是啊,他在等你。从前他那么喜欢你。"桑陌好笑地替她擦泪,仿佛在哄年幼的女孩。真是,平时嘻嘻哈哈做出一副姐姐的样子,到头来是谁照顾谁?
三百年来,不知听了这女人多少次唠叨,有些话都能倒着背了:"那年,你十六,和妹妹陪着母亲去进香,国安寺的禅房前遇到微服出巡的他。你掉了一只细金镯,他帮你拾起,你第一次发现原来国安寺里的竹子长得也很好看。"
"呵呵呵呵……"怀里的女子破涕为笑,垂下眼睛,咬着嘴唇低声补充,"他还夸我的裙子漂亮,呸,那条裙子明明是穿旧了的,我还缠着我娘想做条新的呢。"
"是是是,其实他夸的是你,不是裙子。"
桑陌一语道破她的甜蜜,妆妃有些脸红,扭身飘上高高的楼顶,俯视着脚下的万家灯火:"听说要进宫,我还不乐意呢。结果……红盖头一揭开,居然是他。吓死个人了,当初也不把话说清楚,我只当他是个书生,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身份。不过他真的不像皇帝呢,我也不不想让他当皇帝,忙得没日没夜的,连顿饭都顾不上。做对平常夫妻,一起吃顿饭,没事说说孩子,想想将来,就挺好。你说是吧?"
桑陌还未开口,她却又自顾自地说了开来:"三郎说,要在宫外给我造栋小宅子,两三间房,一个小院,隔壁还有邻居。就我们两个住在里头,冬天赏雪,夏天看星,春天种几株小野花,秋天就晒着太阳数数落叶。真好。呵,他是一国之君呢,这些事只能说说罢了。"
"他总给我那么多东西,衣服都不是穿旧的,而是堆在柜子里头放旧的。首饰也是,当年那么宝贝一只细金镯,后来啊,镯子多得把两条臂膀全箍上都戴不完。戒指、耳环、簪子……金的、银的、玛瑙的,徊缫徊绲厮屠矗植皇浅越亲永锏模睦镉玫猛辏俊?
"我生日的时候,他还为我写曲子,排练上歌舞,真热闹……"
她一个人不断地喃喃自语,水榭歌台中的霓裳羽衣,上元佳节时宫外的烟火,寒夜共饮的一壶梅子酒……她的三郎爱她,她也爱她的三郎。三百年前的鹣鲽情深叫她一次次徘徊在人间漫无目的地苦苦寻找。
她因往事而泛起的笑容明艳得叫满天繁星黯然失色,桑陌站在她身旁,默然不语。

神思恍惚地回到家,还未进门就能听到里头的欢声笑语。空华立在桌前提笔作画,南风候在他身边,一边磨墨一边探着头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南风在书馆中的琐事,空华在沿途中的所见所闻,漫无边际。已是秋去冬来,院中的老树上不断飘落翩翩黄蝶,映衬着房里的幽幽墨香。
桑陌倚在窗前,看到书案上多了盆水仙,记得是空华陪着南风上街买回来的,连茎叶都还没长开,白白的,蒜头似的模样。
他握笔的时候总是捏着笔杆的高处,手腕轻挥,一副闲适姿态。于是笔锋过处也比旁人多了分挥洒自如,笔下气象万千。目下他画的是一枝老梅,虬枝盘旋,花朵错落有致。有心数一数,刚好八十一朵,乃是一副九九消寒图。眼下冬至将至,正当时令。
还是这么体贴周到会讨人欢心,我无爱无欲的晋王殿下。
房中的人谈笑间偏头看了过来,于是手中的笔便停了:"桑兄回来了。"
桑陌没有进门的打算,隔着窗户跟他客套:"是啊,怕一不留神就让你把我们家南风吃了。"
那边的人狐狸般将嘴角弯起,一双墨色的眼瞳亮得炫目。

冬至大如年,这一天要敬天祭祖跪拜父母。城东郊外远远望去一片烟熏火燎,三里外都能闻到锡箔纸的檀香味。鬼市里遇见过的那些孤魂野鬼们一个个穿着齐整的新衣从烟雾深处走来,嘴边的油腥子亮晶晶地闪,袖子里的钱袋沉甸甸的,还叮咚作响。因为记挂着家人子孙于是放弃了再世为人的机会,在天地间四处漂泊,这一天,终于可以好好享一享福,纵使连自己都记不清石碑前的人是自己第几代的孝顺儿孙。
桑陌站得远远的,身边人来来往往。凡人携妻带女提着食盒,鬼魂大摇大摆口水滴答流淌。
"你怎么不去享受供奉?"空华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纯黑的衣衫有微光闪烁,是锡箔纸上的银屑。
桑陌替他把肩头的烟灰拍去,如实作答:"我一未娶妻,二无儿女,谁还记得我?"
"那兄弟呢?总有侄儿外甥吧?"他记得他还有弟妹。
桑陌笑了笑,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我三弟比我出息,考了个功名,可惜他不认我。"
其实也无所谓伤心不伤心,他七岁进宫时三弟不过是个呱呱啼哭的婴儿,后母提防着他的"险恶用心",抱都未曾让他抱过一下,何谈兄弟之情?也曾在街边酒楼中有过一面之缘,他正同一群同窗谈文论道,面容举止像极了父亲,一眼便知是自己的兄弟不会错。他足足小了自己七岁呢,心高气傲,志向远大,满满一脸想要革新除弊的稚嫩幻想,叫坐在角落中的自己顿觉苍老。两年后,他考取进士及第,光宗耀祖,日日上朝时都能看到红光满面的父亲。三弟跟着一群官场上的簇新新人来到自己跟前,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低头,叫他"桑大人",脸上混杂着轻鄙、厌恶和畏惧。自己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没有功名,没有军功甚或连官衔都是低微,却手握惊天之权,掌控百官生死,是晋王手下一条张牙舞爪的狗。朝中的传言恐怕早就一一传进了他的耳:那位桑大人,哪里是姓桑?分明是丧门星的丧!只要他登了你的门,不是丧德便是丧命。妖孽尽出,国之将亡呀。他一身正气,品性高洁的三弟怎能甘愿有这样一个哥哥?果然,此后弹劾自己的奏折里次次都有他的名,每每都是金钩铁划力透纸背,恨不得能凿进他的心。
耳畔低低传来女人凄楚的哭声,小道上三三两两地走来几个身穿白色孝服的男女,有的打着招灵幡,有的沿路洒纸钱。走在最前面的年轻女人手捧灵位哭得伤心欲绝,不得不靠人搀扶着走。
断断续续地听到人们的劝慰声:"别伤心了,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女人只是哭,哭声哀怨得如同在半空中扭曲消散的青烟。
桑陌知道她是谁,三月前刚见她着一身通红的衣裙嫁人,没想到,喜服都还未旧,就要另换一身孝衣。
"幼年丧父,青年丧夫,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保不长久。"空华顺着桑陌的目光看去,冷酷地道出她一生的悲惨。
桑陌没有理会,从袖中取出一只豆子般大小的金锁,内里中空,似乎装有小铁珠,外以红线相系,拿在手中"铃铃"作响。
空华一眼认出此物:"怨铃。"怨魂日夜哀恨哭啼之声凝聚成形则为怨铃,怨念越深则铃音越显清脆,直达数里之外,道行稍浅的山野鬼众闻之,则如魔音穿脑,避之唯恐不及,可作辟邪之用。只是若非刻骨铭心之痛,也无法有如此之深的怨气,不知道这艳鬼是从哪里得到此物。
"你二哥那儿拿的。"桑陌仿佛洞悉他的疑问,干脆地道出了实情,"我的人像不是白做的。"
说罢,飘身从女人身边而过,归来时,手中不见了先前的怨铃。
空华饶有兴致地看着渐行渐远的出殡队伍:"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桑陌甩了甩袖子,飞身离开:"与你无关。"

夜半,四下无人,悄悄在后院一角点起一小簇火苗,把白天路人遗留在路边的破碎的锡箔纸小心地折叠成元宝模样,然后一一点燃,飞散在半空的银屑晃晃悠悠落到了肩头,也懒得去拍,带着烟尘气的檀香味道其实也很好闻。
既然没有人记得,那就自己牢记着,没有人祭祀供奉也没关系,自己烧给自己也是一样,无非是做个样子,差个一星半点也不会怎样。薄薄几张碎纸很快就化为了灰烬,果然,不是给自己用的,丁点挂念也不曾感觉到,年年都是如此,偏偏年年还都不死心,真是……低叹一声,桑陌拍拍手,起身,回过头,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空华。
"想笑就笑吧,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厚道人。"
黑衣的男人只是沉默地站着,半晌,从手中的碗里舀出只馄饨,把勺子递到桑陌嘴边:"南风做的,凡间的规矩,冬至夜吃了馄饨,往后就冻不着了。"
桑陌觉得,自己笑不出来了,用尽力气也不能再把嘴角弯起,真是难看啊。

第七章


听说今天有庙会,南风一早就出了门。想想也觉得有些亏待他,名义上是表兄弟,但是忙里忙外支撑起这个家的却正是本应该受到照顾的南风。那时候他还没有桌子高呢,就学会了洗碗擦地。傍晚时分,搬个小板凳坐到门口,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眨巴着眼睛等自己回家,很乖很听话。后来南风的个头终于超过了桌子,他学会了炒菜煮饭,还学会了精打细算过日子。别人家的孩子盯着卖糖人的老头满街流口水,南风透过门缝看一眼,咂咂嘴,继续埋头看书,一边留意着烧得正旺的火炉。那么小,心思就忧虑得跟个大人似的,嘴也笨,说不出什么花花草草来,难怪没有知己朋友。偶尔有一次庙会之类的玩乐机会恰好家里也没有要操心的事,难怪他开心得手舞足蹈。
和他同去的是空华。这两人相处得很好,很久没有看见南风笑得这么开怀,也很久很久不曾看到那人的脸上浮现出这样柔和的表情。
南风跑来说:"表哥,同我和空华兄一起出门吧。"
桑陌替他整整衣襟,道:"我嫌累,不去了。"心里暗暗遐想,这两人当年要是也能这样相处,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南风有些失望:"很久没有和表哥一起出门了。"
桑陌别有用心地看向一旁的空华:"你同他出门,表哥很放心。"这是实话,虽说已相隔三百余年,南风身上的龙气始终没有消散干净,从前总会招来一些麻烦。现在有冥府之主陪伴在侧,魑魍魉莫敢近身,实在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来的好保镖,也省了桑陌不少力。
二人走后,懒散的艳鬼就搬来一张卧榻在廊檐下躺着,看看天上的悠云,用手中的核桃壳把立在墙头的夜鸦打得四散飞逃,冬日和煦的阳光照过来,浑身舒畅。
空华进门时,看到的便是在太阳底下睡得正香的艳鬼。难得不见他的张牙舞爪,毫不设防的睡颜撤去了讥讽和冷笑,居然也能显出一点安宁和静谧,好似一只收起了利爪的迷糊猫,真是……叫人惊讶。
站在卧榻边,空华俯视着沉睡的桑陌,想起张太医对他的形容:是个样貌斯文的清秀青年。面对眼前这张描画了重重画皮的脸,他从前是如何斯文俊秀的模样着实难以想像。
忍不住弯下腰,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嗯?"沉睡的人却在这个时候突然睁开了眼,空华的手不尴不尬地停在了半空,许是适应不了泼天漫地的金色阳光,桑陌眯起眼睛,并未留意到空华的动作,"南风呢?"
"遇上了几个同学,等等就回来。"悄悄收回手,空华看着桑陌的脸从睡意未消的慵懒回复到往日的疏离,他斯文清俊的模样更难以追寻。
"我去找他。"
桑陌闻言起身,心下不由懊恼,今天一时大意,没有让南风戴上护身符。没有人看护的南风简直就是块活生生的唐僧肉。
空华来不及站直,桑陌长长的发丝便擦着他的鼻尖飞扬而起:"你身上刑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了。"语气瞬间变得森冷。
寒风呼啸而过,一朵乌云遮住了阳光,破旧的门板被吹得"嘎嘎"作响。墙头上的夜鸦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立着,用一双血目注视着脚下,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一冲而起,追魂逐魄。
"我……"
桑陌猛然止步,回身时,空华已换了副笑脸,递来一个纸袋:"给你的。"口气里竟然带着几分宠溺。
风住,鸦飞,暖阳高照,流云依旧悠悠,恍如方才一切不曾发生,紧绷的气氛消弭于无形,只是相触的指尖仍然是冰冷的,仿佛奈何桥下的忘川之水。
桑陌低头看向纸袋里,是一袋核桃,他惯常攒在手中的那种,外壳极脆,稍一用劲便碎得四分五裂,"啪啪"的响声好似捏的不是核桃,而是旁人的喉头。
再回神,阳光里,空华惬意地躺在自己睡过的卧榻上,侧过头,深沉不见底的墨色眼眸微微眯起:"吃了我的东西,别忘了替我办事。"
"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后悔的是你。"将手中的东西掷还给他,桑陌飞身飘过墙头,夜鸦纷纷扑翅而逃。
空华看到,艳鬼的下巴还是那么倔强地高高抬起着。
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是今天在街头买的《楚史》。就着灿烂的阳光翻几页,上面说,佞臣桑陌奸邪成性,祸乱朝纲,又说他手段残酷,满手鲜血。丧尽天良的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夜半时分,沉默许久的大门终于被推开,进来一个孤单单的影子。
"找不到?"衣袖轻挥,将堂中的烛灯一一点起,一室灯火如昼里空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楚史》。手边的茶几上还放着那袋核桃,有两三个被取了出来,剥干净的果肉盛在小碟里,碎壳就散落在桌脚边。
"应该是被带走了。"宽大的衣袖拖曳在地,桑陌缓缓进屋,来到空华跟前,"我该不该找你要人呢?"
"不是我做的。"书册又翻过一页,空华始终不曾抬头,"不急,你可以慢慢找。"至此再无言语。
桑陌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这灯火通明的晋王府大堂仿佛就是黄泉彼岸的幽冥殿,熊熊跳跃的火苗便是十殿阎罗万千鬼众。
"尝尝?"空华捻起碟中的核桃放入口中。烛光下,艳鬼的脸愈加苍白。
"救他。"桑陌道。
空华抬起头漠然地看着他:"为什么?他早已不是我三哥。"
"没有他,就没有刑天。"
"我要怎么信你呢?"嘴边浮起淡淡的笑,黑衣的冥主神色哀悯,"欺瞒本王可是重罪,千刀万剐之刑你想再受一遍?"
暖黄色的烛火渐渐转变为幽绿,森森冥火燃起,空阔的大厅之内隐约传出低微的啜泣声,潺潺的水声来自奔流不息的忘川。猩红如血的花朵从青砖缝隙间钻出,脚下触目所及都是刺眼的红,好似修罗血狱。黑羽赤目的夜鸦立在空华肩头,一双红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桑陌。
"你要我怎么做?"
空华随意地翻着手中的书册,将落在膝头的花瓣轻轻掸去。艳鬼始终高高抬起的下巴终于低了下来,他看到他雪白的长袍将彼岸花掩去,灰色的眼瞳却被额前的发遮住。
"救他。"再一次跪倒在男人脚边,桑陌垂下头,低声道。
终于还是忘记了,你再也不是那个抱着我喃喃轻语"桑陌,你为什么不是他"的楚则昀,此时的你方是真正的你,我无悲无喜无爱无欲的冥主殿下。
"救他,我答应你所有条件。"
"呵……" 忍不住轻笑出声,骄傲犀利的艳鬼跪倒在自己的脚下,不再张狂,不再冷嘲热讽,垂头丧气,不甘而又无奈,可以想像到他忍气吞声但是又强作冷漠的表情。空华伸手去顺他披散在肩头的发,鼻息间是挥之不去的杀伐之气。手指撩开发丝,露出白得不见血色的面孔,可以看到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死死抿住的嘴角。
"桑陌……"指腹擦着脸颊滑下,屈起手指勾起他的下巴,空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视线笔直地刺进他灰色的眼瞳里,口气却是哀怜,情深如许的调子好似情人耳间的呢喃,"我想看你原来的样子。"
晋王府依旧是原来的晋王府,不见冥火,不闻水声,青石板砖历久弥新照旧泛着寒气,烛火还是那么昏黄温暖。
"好,我答应你。"
伴随着狂放的笑声,夜鸦箭一般射入浓黑的夜色之中。
"他在明湖边。"空华爽快地道出了南风的所在,将一块核桃肉送进桑陌嘴里,"真是个好表哥。"
艳鬼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坦白无误地显示着他内心的憎恶,可是又不敢太过明显,于是就把脸绷得越紧,一甩袖子,跨出了房门。
空华捂着被咬伤的手指摇头轻笑:桑陌斯文俊秀的样子,真是难以想像。
艳鬼 第八章
建档时间: 2/13 2008  更新时间: 02/13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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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明湖位于皇城东,盛名远播的却不是湖水,而是湖上的桥。一湾碧波荡漾,三座白石拱桥如白练悬空飞架两岸,半圆的桥洞与水中的倒影相契合,绘就一个完满的圆。平安桥边求平安,如意桥上寻如意,长生桥畔歇一歇,百年不过回头间。若是有情人,手挽手在桥上过三遭,自此便情意绵长,缘定三生三世。
妆妃一本正经地说:"这是真的,三郎就陪我走过,所以我和他三生三世都要在一起。"若她总是这么认真严肃,就不会迷糊得三天两头从屋顶上滑下来。
那时桑陌只是敷衍地点头,想起曾经也同样有人自桥上一步一步携手而过,结局不过同样飘渺如浮云。什么三生三世,若得三载举案齐眉就已是天大的福气。
又比如现在倚在桥栏边的女鬼,三百年来不知看她在桥上徘徊了多少来回,却始终不见有人能携她的手共一世白头。
夜间的明湖失了白日的清澈,变得幽暗诡异,好似异兽张开的大嘴,岸边的树木杂草只依稀能辨认出模糊的轮廓,幢幢黑影里三道白石桥就是它森森的白牙。
仅有的一点青绿光线来自白桥上的女子,桑陌在桥头止步,看到她穿了一身惨绿的衣裙,眉目亦是用青绿来勾画,湿漉漉的长发编做一股拖曳到胸前,发梢也带着绿,让人想起丛生于湖底的水草,看似优美柔软,却随时随地会缠上你的脚踝,将你拖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我叫缭乱。"女鬼告诉桑陌。她扭过身扬手击掌,清脆的掌声在万籁俱静的夜里显得突兀而响亮。待双手分开时,余音却还未散去,晃悠悠地飘荡在湖面上。然后,仿佛是谁大胆地吵醒了沉睡在湖底的异兽,平滑如镜的水面上荡漾开层层波纹,水泡"咕咕"地冒了出来。桑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女鬼笑着向水面伸出手,腕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珠链熠熠生光,衬得她惨绿的面容更显妖异。
先是前低后高!垂目纩塞耳的帝冕,然后是胸前饰有坐龙图样的赭黄龙袍,七色革带、象牙笏板……帝王打扮的男子被柔韧的水草裹挟着踏浪而来,乖巧地站到了缭乱身边,熟悉的面孔上是呆滞的表情。这是南风还是则昕?有那么一瞬间,见惯了风浪的艳鬼有些怔忡。
"终于让我找到机会了。"缭乱娇笑着偎进南风的怀里,亲密地依靠着他的肩头,"虽然龙气已经不多了,但是真龙天子就是不同,光他身上这些就抵得上我千年的修行。"
"你护了他三百年,我也等了三百年。居然让你防得滴水不漏,真是不容易呀,桑大人。"桑大人三个字是艳鬼的禁忌,看到桑陌绷起的脸色,女鬼更显得意,"那个人来了以后,你整天让他们两个在一起,我连靠近一步都不能。没想到,今天却叫我如愿以偿。哈哈哈哈哈……"
她状似亲昵地用手摩挲着南风的胸膛,尖尖的指甲在心口流连:"只要食了他的心,龙气就是我的。"
被封闭了心神的人只是麻木地站着,仍由女鬼的舌头舔过自己的脖颈。缭乱斜过眼,挑衅地抛来一个媚眼,娇滴滴的语气中暗藏杀机:"桑大人,这种事你做过一次,比我熟多了,你说我该从哪儿下手好?"
"从心口。"不堪回首的往事被提及桑陌却不动怒,伸手在胸前比划,"要下手就赶快,煮熟的鸭子也会飞走的。"
城中的鬼怪妖孽他一向知根知底,眼前的缭乱并非是他的对手。想要上前一步再开口讽刺几句,却猛然间发现脚下的沉重,原来是脚踝被水草拖住。桑陌心中一惊,忆起水鬼最拿手的幻术。
"你的事我可都知道,桑大人。"尖锐的笑声逐渐飘远,缭乱的笑脸变得越来越模糊。
眼前的景像水波般荡漾起来,周遭的环境不再是明湖,而是一间阴暗狭小的斗室,对面的男人一脸血污看不清模样,一双瞪得滚圆的眼睛却亮得刺眼,他在大声喝骂,脖子伸长得似乎快要将喉头撕裂:"桑陌!你丧尽天良!桑陌!你不得好死!"
桑陌想起来他是谁了,京兆尹周大人,刚直不阿的再世青天,大贤良,大忠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却也太直硬。他只忠心于日落西山的老皇帝,却不愿追随声名日盛的楚则昀。
晋王说:"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他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那就安个贪赃枉法的罪名吧,拘禁在他曾一手掌管的京城大牢中,连狱卒都是他一手提拔的手下。其实只要点个头就没事了,他依旧做他万民称颂的周青天,大理寺的官位都给他留着呢。三轮鞭刑过后,被折断双手双脚的他却倔强得不曾将头颅低下半分,周身皮开肉绽,不见一寸完肤。蘸着盐水去他为清理伤口,不见他丝毫动摇,自己的手却颤抖了。至死,他的头颈都是直的,双目圆睁,用尽一切方法都不见效。于是就用匕首刺进自己的手臂里,一遍、两遍、三遍……直到鲜血滴答而下涂满他的整张面孔。许是尝到了奸臣的鲜血,他终于闭上了双眼。
胳膊上突如其来一阵疼痛,仿佛重温当年自残的场景,明明不见兵刃,手臂上绽开三道血痕。
"那个人就快到了,我可不敢浪费时间。你有本事就过来把人抢走,晚了,他的心就是我的。"
桑陌暂时回复一点神智, 缭乱的指甲已经抵到了南风的胸口。
"他来了也不会插手。"忍痛再上前一步,脚下的水草缠得愈紧,女鬼的幻术再度来袭。
布置娴雅的花厅,对座的人蛾带高冠,应该是个读书人,却神色焦灼不见了读书人应有的潇洒。这是翰林院张大人,一代名士,儒林之首。天生一手好文采,却不咏花,不颂竹,不写风月,洋洋洒洒一篇千字文直斥晋王无德挟天子令诸侯一手遮天。这有什么难办的?读书人好风流,某日街口边他便会遇上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姐。不知不觉遇上几位好心人,不知不觉就喝醉了,不知不觉就进了人家的闺房……翌日一早自会有小姐的父兄撞开房门将他痛打一顿。彷徨无措担心清誉受损的时候,晋王府自会有舌灿莲花的媒人来为他保媒下聘促成一段金玉良缘。只是今后,他的笔下便只有仿佛周公再世的晋王爷,握发吐哺,天下归心,高风亮节得连桑陌都快不认得。许久许久之后,偶然同他擦肩而过,他还是高冠蛾带,却不再潇洒从容,无人怜悯他的落魄,儒林中有人提起他,俱是一副鄙夷模样。他说:"桑陌,我恨你。"
疼痛来自于指尖,好似用竹签将指甲齐齐撬起,这是在惩罚他毁了一个人的才华。
缭乱说:"那时候我就在这儿了,你的事我都看到了。"桑陌努力地睁大眼睛,看到女鬼的指甲正慢慢地嵌进南风的胸膛里。
咬紧牙关一步一步上前,幻象里看到许多故人,有些已经忘记,有些却还记得。御史李大人,曾用手指粗的铁链穿进他周身的关节里,他几番痛晕又在转醒,口中不停呕血却不忘咒骂他和晋王的无道;刑部陆大人,一门一百三十余人皆被斩首,刑场上血流成河连天边的太阳都被晕红;还有曹大人、俞大人、高大人……酷刑之下,或是死不瞑目或是低头屈服。一路走来,一身伤痕累累,两手沾满血腥。周大人去世时,止不住泪流满面,旁人却笑他兔死狐悲。也曾暗中想要真心结交那些文坛名士,收到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痛恨的眼神。始终在愧疚,始终在追悔,每一次鞭子落在别人身上,痛楚就一直烙印到骨血里。
纠缠住脚踝的水草已经攀爬到了全身,不断向里勒紧,压得桑陌快要喘过气,幻象中加诸在他人身上的刑罚一一返还到自身,气血上涌,嘴角边流下几缕血红。终于走到了女鬼面前,南风的胸口已经开始流血。缭乱怜悯地看着桑陌被水草绑住的双手,咯咯地笑:"你的手举不起来了,你来晚了。"
"凡事不要太得意。"桑陌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缓缓地,水草嵌进了衣衫里,衣衫破碎了,皮肤绽开了,血红的颜色丝丝缕缕地沿着水草的藤蔓游走,水草却还不断地向里收缩着,不对,应该说,是桑陌的双手还在向外挣动着,伤口越来越深,能看到颜色鲜嫩的血肉,再接下来或许能看到白骨,然后可以想像,白骨会被勒断……
"你……"女鬼停止了动作,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桑陌僵硬紧绷的脸终于有了变化,他笑了,甚至还冲缭乱眨了眨眼睛:"我疼习惯了。"
愧疚是一把刀,经年累月地切割着你的心。连心的疼痛都可以忍受,身体又算得了什么。
自肩膀到指尖,鲜血将衣料和皮肤黏结在一起,桑陌闭上眼睛,等待着白骨折断时发出的清脆声响。猛地用劲,想像中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只有缭乱的惊呼:"你来了!"
身后有猩红的花瓣飞来,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气息风一般呼啸掠过,不用回头便知是谁。
桑陌抬手擦了擦嘴边的血丝,道:"戏看完了?"早已察觉他就在附近,还以为要等到自己手骨尽断他才肯现身,没想到居然还有几分良心。
空华已将南风自惊恐万分的缭乱手中接过。他仔细地上量着桑陌,一把搂住他的腰,小心地避开淌着血的双臂,带着两人飞身而起。
"你因这个皇帝而死,你居然不恨他!"看着三人的背影,被冥主惊退数步的缭乱尖声追问。
"我把他的心都掏出来吃过,你说我恨吗?" 桑陌回头答道。
风里,空华说:"不要再作贱自己。"
正痛得龇牙咧嘴的艳鬼呆了一呆:"我会当作没听见的。"
空华的眉头一直皱着,如果桑陌再抬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紧紧咬住的嘴唇。

第九章


被水草勒伤的痕迹一道深过一道,在原本就显得细弱的手臂上纵横交错。空华拉开桑陌的衣襟,帮他将早已破碎的外袍脱掉,布料擦过正在冒血的臂膀,桑陌蹙起眉头发出一阵抽气声。
"都疼成这样了,还嘴硬什么?"南风还昏迷着,空华坚持先为桑陌疗伤。自从回到晋王府,冥府之主的脸色一直是阴沈的。
桑陌被他强硬地按在椅上制住双手,虚弱得动弹不得。半晌,待疼痛过去了,才长舒一口气,道:"疼不在你身上,别来假好心。"
空华闻言,抬起头来看他,桑陌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双眼瞪起,眉毛倒竖,亮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好似一旦空华再说什么就要扑上来咬他一口。
空华却不招惹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药瓶,将白色的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牢牢握紧在掌中的手腕止不住颤抖着要挣脱,动作再轻柔,还是疼到他了:"疼你就说一声。"
却再没听到声响,只是手腕颤抖得更剧烈,但自始至终不再往后退缩。这又是桑陌在强迫自己忍耐。
无声地叹一口气,抚上他紧紧握起的拳头,本就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背上,能轻易地摸到根根暴起的青筋。空华觉得自己的心被揪住了,从听到一身血红的艳鬼说出那句"我疼习惯了"开始。一手钻进他的拳头里让他和自己两手相握,另一手小心地为他将药粉抹开。桑陌闷哼一声,尖利的指甲毫不留情地扎进他的手背里。空华握着他的手,交握的掌心中湿漉漉的,亦不知是谁的汗水。夜已深,风渐小,屋里一时间静得只能听到南风平稳的呼吸声。空华有种感觉,这样的情形从前也曾遇到过,却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
伤得太多,一整瓶药粉转眼就要倒空,这时才听桑陌道:"你才带了一瓶药?这么小气!我身上还有伤呢。"听语气比方才精神了些,也有气力来给人添堵了。
"那你就别咬嘴唇,再弄伤就真的没药了。"想也知道,他强忍着不出声必定是咬住了嘴唇。可是话已经说晚了,桑陌唇边正晕开一抹红,仿佛在嘲笑他迟来的关切。空华垂下眼,在他臂上用力一按,才施下三分力,便满意地听到艳鬼的吸气声。抬手用袖子替他擦去额上的冷汗,桑陌往里缩了缩,眼睛闪了闪,松开了扎进空华手背里的指甲,低声咕哝了一句:"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空华没有做声,为他将手臂上的伤口包扎齐整。目光落到他赤裸的上身,虽然也是伤痕累累,较之手臂,伤势更轻一些,只是此刻艳鬼元气正弱,原先刻意隐下的旧伤疤痕也露了出来,还有些尚未退去的剐刑痕迹,新伤叠着旧伤,乍一看,同样惨不忍睹。于是眉头便蹙得更紧,脸色越发阴沈。
"我以为做艳鬼不用与人厮杀。"口气不自觉变得严厉,下手却加倍小心。
识时务的艳鬼不再咬唇隐忍,"嘶──"地吸了口气,道:"就不能是摔倒蹭伤的?"明显是不愿作答。
高高在上的冥府之主从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般的好涵养,一夜之间几次三番对这只刻薄嘴利的艳鬼忍气吞声。此时也只能假装没发现他的敷衍,弯下腰仔细替他上药。旧伤新痕加到一起,瓶里的药粉顷刻间用尽。这是先前天宫中好炼丹药的大太子玄苍送来的疗伤圣品,较之一般药物见效更快,只是施用时需仔细涂抹,以便有更好的效用。薄薄一层药粉隔在指腹与皮肤之间,几乎细滑如无物。不禁想到,上一回破庙之中,艳鬼引着男人的手,也曾这样在身体上抚摸而过,自脖颈到下体,身躯随着呼吸一起起伏。
手指停留在桑陌的胸前,避开左乳慢慢向右滑,再往前半分就是右乳。乳粒小巧坚挺,烛火下显得娇嫩而鲜红。破庙中疯狂纠缠的身体、艳鬼放荡的举止和布满情欲的面孔变得越来越清晰。小小的乳粒安静地立在那里诱惑着,视线就再也离不开,而手指却蠢蠢欲动。
喉咙一下子变得有些干渴,小腹中些许发热,空华猛地拉回视线,慢慢抬头,看到桑陌灰色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你要做也可以,只要给我噬心的解药。不是暂时的那种,我要能永久根除的。"
他口气平常得像是个以物易物的商人,空华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而后,俯身将他拥进怀里:"你并不想。"
怀抱被填满的时刻,黄泉彼岸无爱无欲的冥主殿下在心中莫名地涌起一股情潮,满腔酸涩,好似无限怀念,又好似……失而复得。

"别在我面前做什么好人,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在冥府里也好,看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的脾气从来没变过。"说这话时,桑陌背对着空华,他正坐在南风床边查看着南风的情形。
空华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背后,看他艰难地探下身为南风掖被子。已经在冥府深处端坐了千年,世间惨烈之事不知听过了多少,孝顺儿手刃亲父母、糟糠妻毒杀负心郎、子弑父、母食子、烈女悬梁……宫闱朝堂之上的杀伐诡计更是不计其数。人间本就弱肉强食,所谓因果公义不过一个借口。论悲惨,论凄楚,论无奈,艳鬼的故事不过是件平常事,可是偏偏就看不去听不下去了。
明明是自己给他下的药,看他疼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还故作嘴硬就觉得不忍;明明与自己无关,看他悄悄地给自己烧纸钱还当作笑谈就觉得凄惨;明明打定主意作壁上观,看他呕血自残还故作轻松就觉得揪心。看不得他张狂轻慢,又看不得他忍气服低。来到凡间的、第一天,他用那么卑微的姿态屈服在自己脚下,许久波澜不惊的心中就有些许异样,原先只当是厌恶不愿深究,现在方知却是不愿。听他的叙述,三百年前自己与他纠缠甚深,君臣之谊、情爱纠葛、权势名利,必定还有伤害。
空华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听桑陌道:"他也是被你害的。"这个他说的是南风,亦是从前的怀帝则昕。
"九世乞丐换一世帝王。你把皇位让给他,其实是害了他。呵,关心则乱。"桑陌始终看着沉睡中的南风,缭乱为他换上的帝冕龙袍就放在一边。真是有心的女人,当年南风登基时穿的就是这样一身。
三皇子则昕,夺嫡之争中自始至终不曾露过脸的人物。当二皇子则明倒台时,四皇子则昀一夜崛起,声势如日中天。这位安静的、文雅的、好像有些软弱的三皇子就被人们遗忘在了角落里。直到庆帝驾崩时,晋王则昀说,先帝有遗诏,皇位是传给则昕的,众人这才大梦初醒一般又把他想了起来。每个人都是满腹疑惑,遗诏又怎么着?满朝文武里,哪个不是跟着晋王府的?烧了就是了,怎么还真巴巴地把他给抬了出来?
"这就是你给他的礼物呀。"桑陌的手指划过南风的脸,空华听到他的轻笑,"还有什么比天下更贵重?连皇位都是你给的,他能回报你什么呢?这个计划你很早就开始盘算了,连我都是他登基那天才知道。"
细细想来,其实也不奇怪。则昕或许不是最出色的皇子,可他是庆帝最喜爱的儿子。同样为龙子,光凭这一点,彼此的处境就是天差地别。那边是富丽堂皇的宫室,这边是寒风萧萧的冷宫;那边是万千宠爱,这边是无人问津。可则昕不娇纵不高傲不盛气凌人,生就一副好性子。众兄弟都不理你,他笑吟吟叫你一声皇弟;只有他肯在太傅责罚时替你开脱;只有他会记得出游时叫上你,替你在庆帝面前讨一份应有的赏赐……则昕亲和,则昕温柔,则昕善良,更重要的是,则昕仁慈。他不争权不夺利,不拉拢朝臣不结朋营党。藏污纳垢的官场里,谁都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只有毫无心计的则昕皎洁干净,好似佛祖跟前的一朵白莲花。而这些恰恰前是你四皇子则昀从来都没有的。
起初想要父皇对他的宠爱,后来是他的好脾气,再后来就是他的人、他的心。欲望总是这样步步升级,直至完全将人吞噬。对于毫无准备的则昕而言,朝堂之上除了将他一手扶植的你,他还能依靠谁?楚则昀,你从来没有像那时那样得意。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毫无预兆地,桑陌忽然回过头,空华看到他凌乱的妆容下不断抽动的嘴角,"你一直说你要天下,我帮你。可你呢?你要的从来就不是天下!"
梓曦死了,刚直不阿的周大人也死了。还有很多人,或被牺牲或被丢弃。到头来,我抛却良知抛却生死换来的天下,于你而言不过是件转手就要送人的礼物。怎能不怨恨?
"因为我跟其他人一样都是两面三刀的小人啊。"屋里的烛灯已经烧到了最后,烛光不再明亮,暗沉沉的光线里,桑陌呆呆地坐在床边。他朝着空华的方向抬起头,眼中看的却不是空华。
心口很疼,不喜欢他用自嘲来表露伤心的方式。手里的药瓶是空的,他被咬破的唇边还淌着血,空华想用么指替他抹去,桑陌偏过头躲开了。他敷在脸上的白粉经过方才一阵混乱已经卸去了大半,依稀露出原本的容貌。确实是一张俊秀的脸,没有了刻意描画出的妩媚和明丽,更多了几分英气。
空华想努力回忆起是否记忆中有这样一张面孔,桑陌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扭头躲进了阴影里:"反正你不记得。"
烛灯终于燃烧殆尽,几抹微光投射到屋子里,天色已经发亮。空华跨前一步,想要说什么,桑陌截住了他的话头:"你放心吧,再过一阵,刑天就会现世。我不敢诓你的。"口气依旧疏离,带着刻意的讨好。
不知道从前是怎样的心态,空华只知道现在的自己很无奈,千百年来第一次想为一个人做什么却屡遭拒绝。
艳鬼 第十章(上)
建档时间: 2/18 2008  更新时间: 02/18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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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上)


虽然本朝天子已将都城回迁北方,但是城中依旧车如流马如龙,不减当年的繁华兴盛。妆妃高高坐在某家酒肆屋顶的翘角飞檐之上,脚着一双高墙履,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所幸底下来来往往的凡人看不见她,否则又要横生一段波折。
"现在时兴的衣裳还没有我们那时候好看,不是淡蓝的就是浅黄的,哪里漂亮了?"时光一晃三百年,她还穿着她的紧身襦袄青罗衣,出门时不忘戴一顶幂缡,额上贴一抹芙蓉印,颊边画一道晚霞红,好艳色,好华丽,十足的富贵做派。可世间女子却早换了装扮,尚素,尚雅,盘花钮一直扣到下巴底,笑不露齿,行不露裾,举止端庄得好似一尊尊瓷娃娃。
"那时候,论穿着,论打扮,谁比得过我和我妹妹?李妃那个贱人不服,挖空了心思翻花样,陛下赏她根碧玉簪就得意成那样,早也戴晚也戴,好似谁不知道似的。就她那点姿色,还不如用花黄把脸贴没了呢!"忆起往昔的宫中事,她总是有满腹的话说。不过是些后妃间争风吃醋的琐碎事,偏她还记得清楚,"真的,她那打扮起来的模样,比楼底下这些人还不如呢。"
桑陌好笑道:"你想换了这身衣裳就换吧。"
女人马上睁圆了眼睛辨白:"我可没说过。"
桑陌指了指街对面:"你刚去过对面那个裁缝铺子,我看到了。"比她早来一步,恰好撞上。女子的爱美之心总是来得强烈,何况眼前这位以容貌著称的前朝丽人。
"什炊悸鞑还阏飧龊镝套樱 弊卞牧澈炝艘缓欤苦恋仃锪松D耙谎郏治训溃拔摇遗氯伤喜怀鑫摇!?br />
"不会的。他看到你就一定会像当年那样喜欢你。"桑陌上下打量着她,女子螓首微低,双颊绯红,不胜娇羞的模样好似一朵水莲花。正恍神的时候,只听妆妃道:"我觉得,我从前一定见过你。"
她带着疑问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桑陌脸上,桑陌笑道:"我跟你说过,我从前也在朝中做官。"
"不对,朝中的事陛下向来不让我管,我们一定在其他地方见过。"
"娘娘您记错了。"
桑陌想要敷衍,无奈妆妃却难得的执着:"你也穿着从前的衣裳呢。"
从来没有发现这个迷糊得有时候有些幼稚的女人也有这样精细的一面:"你身上的料子是缭绫,织造时以纬线起花,是上等料,陛下那时候才时兴穿这个。还有上头的卷云纹,也是那个时候的的花样。你想叫谁认出你?"
桑陌被她问得窘迫,扭头答道:"我又不是女子,穿什么都一样,换什么衣裳?"
"你也在等人。"
她执拗地拦在桑陌面前,眼透厉光,能在后宫中立足的女子绝非空有一副容貌便能存活。半晌,桑陌侧跨一步,自她身边绕过:"我在等你呀,妆妃娘娘。"
背后是女子刹时变作铁青色的面孔。
艳鬼 第十章(下)
建档时间: 2/27 2008  更新时间: 02/27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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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所有人的关心,最近心情已经平复,因为前两天在忙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所以才拖到今天才更新,汗……我是不到截止日期绝不做作业的人……ORZ

第十章 (下)

一脚跨进家门,就瞧见有人正在他惯常躺着的卧榻上大大咧咧地歪着,榻旁还置了一张小矮几,矮几上摆着个小瓷碟,瓷碟里搁着的是核桃肉。而在那人的脚边,核桃壳七零八落撒了一地,几只墨羽的夜鸦正用爪子低头专心致志地在碎屑里翻捡着。那人悠闲安适得好似真把这里当作了他冥府的后花园,一边剥着手里的核桃,一边眯起眼睛对桑陌笑:"回来了?"
近些天来,他的性子转得古怪,冷言冷语少了,轻声细语倒多了,也不再追问刑天的下落,只是夜夜到桑陌房中替他换药。桑陌拒绝,他坚持,以法术制止他不停挣扎的四肢,用药膏将他全身伤痕细细涂抹。沾着药膏的指尖好似也被施了秘术,抚过之处先是清凉而后越显灼热,朦胧中仿佛回到过去冷宫之中彼此相依相靠的时光。桑陌偷眼去打量身前的他,只看到他低低垂下的眼睑和抿成一线的嘴角。正看得愣怔的时候,他忽然狡猾地抬头,四目相对,还是他率先笑开,语带怜惜:"弄疼你了?"桑陌默不作声地别开眼睛。
空华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在桑陌经过时,起身抓住了他的手腕,察觉他猛地一挣,想起他的伤,又忙松开,不依不饶地牵住了他的衣袖:"阳光正好,不一起坐坐?"
"我是鬼魅,属阴,不宜久浴日光,您请便。"
"核桃是南风给你留的,不尝尝?"
自他手中接过瓷碟,桑陌瞥了一眼地上的碎屑:"等他回来,我会当着他的面吃。"
垂头低叹一声,仰起脸,空华不再寻找别的借口:"我想和你说说话。"
从前一直到现在,自七岁那年跨进那扇红得刺眼的大红宫门起,始终是匍匐在地上被这个高贵尊崇的男人俯视着,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反被他仰望。三百年前的那张俊美面孔近在咫尺,剑眉星目,高鼻薄唇,天生的龙凤之姿。无论过去抑或现下,不曾有丝毫改变。晋王则昀、冥主空华,都是这般的笑,这般的说话,这般的不愿轻易放过他。
藉由衣袖的牵引,身体被带向前,一布布靠近这个神色殷切的男人。手里的瓷碟慢慢倾斜,里面的核桃肉眼看就要掉落,于是他的手掌便理所当然地覆上来,带着灼热的温度。
"小心。"他说。墨色的眼瞳深重似夜间的镜湖,一不留神就要被诱惑着失足掉进里头,再也无力自拔,"你恨我。"
桑陌毫不客气地点头。
是早已预料到的回答,这只艳鬼才不会费心思来哄他。空华顿了顿,道:"从前都是别人跟我说话,没有人来听我说。"
见桑陌张嘴想说什么,空华站起身,从碟中拈起一瓣核桃肉塞进他的嘴里。指上一阵轻微的刺痛,艳鬼正瞪着他。还是看他张牙舞爪的样子更顺眼些,么指继续不怕死地抚弄着他的唇,在他露出森森的白牙时又急速撤回,艳鬼眼中的小火苗蹿得更高,空华无辜地眨眨眼:"我说完就放你走,绝不迫你。"他的口气里倒有些哄人的意思。
桑陌垂下眼,空华松开了他的衣袖,改而去拉他的手:"其实也不是我的事,是天界的那位勖扬天君。"
居住于天崇山顶的勖扬君,天界闻名的高傲性子,冷淡不近人情,性情淡漠得仿佛没有七情六欲。这样一个独步天庭的人,某日居然闯进了他阴森幽暗的地府,在浊水滔滔的忘川中失了神。
"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空华拉着桑陌在榻上坐下,仿佛是与好友在分享一桩乐事。艳鬼因跌坐在他膝头而不满,空华干脆将他搂进怀里,任由他挣动。
端坐于冥府深处千年,除了这一件,从未有任何事让他留下些许深刻印象。那位银发紫衫的天君傲然立于幽冥殿上,手中长剑的剑尖不巧正落在自己的喉头。他是来找人的,即便还是一副目中无人的倨傲模样,可是散落额前的发丝和微红的眼圈还是泄露了天机,原来不沾半点尘世烟火的天君亦会为情所恼,亦有无可奈何,可惜对他要找的人,冥府也无能为力。
"后来,他一直在等。"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一次又一次精力枯竭而后再投胎转世,不知他心中是作何感想。冷情冷心的人,居然会为一个侍从想要耗尽所有修为,只为能与他再渡几番人间寒暑,当真叫人乍舌。
空华宠溺地搂着桑陌,口气悠然:"如若是我,断不会拖延这么久。"
怀里的人停止了动作,空华口气依旧不变:"千年后再弥补,未免太迟。"
"那你现在就把噬心的解药给我。"艳鬼转过脸来看他,又露出了那种嘲弄的笑容,嘴角边挂着戒心和算计。
空华认真地看着他灰色的眼眸,低低道:"除了噬心的解药,仙丹、法器、秘宝,或者来世的富贵权势……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
桑陌的笑越发得意,红唇诡异地勾起:"那么,如果我说,我要刑天呢?"
空话无言以对。
"哈……"翻过身跨坐在他腰间,带着妖媚笑容的艳鬼缓缓俯下身,主动贴近。空华感到他的气息擦过自己的脸,落到了耳边,呵气如兰,"你说的那位天君,我也见过。还有他的爱人,我差点勾引了他。"
那是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子,在村中的私塾中做了一个脾气温和的教书先生。起先看中的是他的样貌,瘦了些,但总比一脸胡渣肥得出油的屠夫土匪来得好,何况,看他那副干干净净的样子,实在想像不来欲火焚身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没想到,还没到他面前,就被隐匿在他额上的龙印惊得差点魂飞魄散。倒是好奇心被勾了起来,靠着点微末道行,猜出一星半点的故事。世间爱恨,无非爱而不得。以后就开始悄悄地躲在墙根边看他,他身边有东海龙皇子相伴,于是只能躲得更远,藉着风声听到他们的只字片语,听到了那位天地间尊贵无匹的天君的名字,听到了所谓的痴恋和鄙弃。
"我后来在一个小村庄外面看见了他,那位天君。"那时候,好脾气的教书先生已经轮回转世,而骄傲的天君则在他降生的村落外徘徊,"我知道他在怕什么,但是还不够。"
于是连众鬼都不甚看得起的艳鬼嚣张地出现在天君面前,取笑他,嘲讽他,激怒他,肆无忌惮得好似是在送死,直到那位冷若冰霜的天君恼羞成怒。
"我要看他伤心,看他后悔,看他痛不欲生!"衣袖过处,瓷碟在地上摔做了八瓣,夜鸦衔着核桃扑翅飞走。
空华揽着桑陌的腰,艳鬼尖尖的指尖穿破了黑衣一直扎进他的肩头:"其实,你想看的人是我。"
桑陌喘着气不再答话,空华体贴地拍着他的背:"对不起。"
依旧只是静默,慢慢地,桑陌撑起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你说,我要什么都可以?"
"是。"
"如果我要你每年冬至都为我烧一份供奉呢?"
与仙丹、法器相比,这个要求实在微不足道,而且,让人揪心。空华皱起眉头不知该如何回答,桑陌翘起嘴角,离开了他的怀抱:"或许以后,那个教书先生会原谅天君,他是个好人。可我不是,我是个奸臣,奸臣的气量都小得很。"

第十一章


大寒,鸡始乳,鸷鸟厉疾,水泽腹坚。一惯温暖如春的江南小城也开始飘起了雪花,艳鬼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件新棉袍,把南风裹得足足胖了一圈,看他摇摇摆摆地踏着薄冰前行的样子,街旁人家的窗户缝里逃逸出白色的热气,缭绕在他身旁,活像一只大粽子。
桑陌自己却还穿得单薄,照旧是那件缭绫织就的素白长袍,襟口上绣着卷云纹,宽大的袖子一直拖曳到地上,宽松地罩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越发显得飘渺。
连自己都还没怎么顾好的南风忧心得眼圈都红了,几次三番要脱下自己的新衣给表哥穿,桑陌为他将衣领扣紧,一手重重戳上他的心口,像是个严父但是又忍不住露出几分宠溺:"等你的伤好了再来闹。"
南风皱着脸,立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夜晚,北风大得好似能把人刮走,在墙头房檐上飞闪腾挪的艳鬼轻飘得像是一片被卷在风里的叶子。
空华说:"快月末了,小心噬心发作,疼得你回不了家。"
桑陌无谓地答道:"你不是跟着我么?"
脚不停歇,一路跃出城门,穿过道道树影,终于在城郊的一个小村庄前停住了脚。
"又是我的故人?"一袭黑衣的冥主像是要整个融进夜色里,半挑起眉梢,饶有兴致地发问。
村里的人家都已安眠,寥寥几声犬吠在这三面环山的小村子上空回荡,显得冷清而寂静。"咿呀"几声怪叫,几道扭曲的黑影在二人进村后迅速跳开,依稀还能看见他们模糊的轮廓,长着尖尖的三角状的耳朵和粗长的尾巴。
艳鬼的视线在一扇又一扇门前停留:仿佛在寻找什么:"去看看你的皇嫂。"
自村口起,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在每户人家的窗纸上掠过,最后停在了村尾一间残破的草屋前。围在屋外的篱笆已经倒了大半,形同虚设,再防不住任何侵袭。草屋的屋顶也塌了一角,让人不禁忧心,来年早春时分,这破败不堪的茅舍能否禁得住那连绵几日几夜的细雨。
屋里的人还没睡,站在门外就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咳嗽声,一阵挨着一阵,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到后来,微弱得只听见喉头粗重的喘息。
桑陌上前一步推开房门,简陋得几乎只剩下四面墙壁的屋里,一个农妇正气息奄奄地卧在草垫上,身上只盖着一条破棉絮,紧紧按住胸口的手瘦得仿佛只剩一副骨架。随着胸膛的起伏,悬在她腕上的金色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铃音入耳却如百鬼夜哭,催心裂肺。
"是她?"空华想起冬至日见过的那个新寡女子。
桑陌点了点头,单膝跪地将女人揽进了怀里。空华这才发现,她小腹微隆,是有孕在身,不禁再度皱起眉头,这个女人……
艳鬼无暇顾及他的表情,沉着脸在草垫旁升起一堆柴火,冰冻如寒窖的草屋里顿时生出几分光明。许是感到了暖意,农妇不再咳嗽,朝桑陌怀里缩了缩,捂着肚子静静地睡去。红彤彤的火光映照到她的脸上,让苍白憔悴的面孔晕染开几分生气。其实她应该还年轻,鬓角的发都还是黑的,从她轻蹙的眉头便可见她的温婉,若是生养在富贵人家必定受千般宠爱,万般疼惜,而不像现下,不失粉黛的面容上早早被刻上沧桑痕迹
一手搂着她,一手从怀里掏出几个药包上,手指几番点画,桑陌身前便又多出了一个小药炉。空华见他单手做事不便,便从地上捡起药包,坐到他对面,就着小药炉煎起了药。熟地、山茱萸、
黄芩、麦冬、 阿胶、 五味子……是安胎的方子。显然艳鬼是有备而来:"你关心她?"
桑陌看了他一眼,空华对他笑了笑:"你说的,她是我皇嫂。"桑陌复又低下了头。
火堆"劈啪"作响,两人之后再无对话,药罐里的嫋嫋烟雾隔在了中间,谁也看不清谁,只闻到一鼻子的苦涩味道。
桑陌在鸡鸣之前离开,临走不忘替苦命的女人将栽倒的篱笆扶起。往后,桑陌每夜都要去看望她,带去药材、食物还有几道符咒。
空华拿着那些鬼画符似的玩意说:"她命中注定无子,这不管用的。"
桑陌只是沉默地抱着熟睡的女人,从枕下取出一把断了齿的梳子为她将一头乱发梳理通顺。
空华摇了摇头,把符咒贴到了房梁上,回身看了看面容沉静的艳鬼,再施三分力,以指代笔在梁柱上画下一个万世如意的铭文。
许久,药汁在罐子里"咕咕"冒泡,女人不再咳嗽,身后静得怪异,空华慢慢回首,看到了桑陌那双灰色的眼瞳,灰濛濛的,望不见任何情绪。视线落到他怀里的农妇身上,草垫已被鲜血染成一片触目的艳红,醒目得扎眼。
"叮铃、叮铃……"系在女子手腕上的怨铃轻轻作响,艳鬼费尽心机换来的鬼界法器也终究不能保这对母子安康。
早在冬至那天,看她为亡夫送葬时便看出了她这一生的悲惨,幼时丧父,青年丧夫,孤苦无依,命薄寿短。生死簿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便是天帝也救她不得。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就算是你欠她,你也算尽力了。"空华自己都觉得这说辞徒劳得可笑,可是此时此刻却再说不出其他,只得将一碗清水递到他嘴边。
今夜,无月,噬心再度在体内发作,额上的汗水小溪般蜿蜒而下,顷刻便浸湿了发鬓。桑陌却偏开了头,楞楞地看着面前黑衣的男子,神情从未像此刻这般哀伤:"她是我妹妹。"

犹记得当年入宫之时,年纪尚小,不过七岁,同父同母的嫡亲妹妹更是年幼,方才刚满五岁,闺名唤作小柔。目似点漆,楚楚可人,父亲说她生得像极了母亲。桑陌对母亲的记忆只停留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和一副乌黑的棺木上,对小柔却不同。小柔爱闹、爱笑、爱滚进他怀里娇滴滴地讨一朵枝头的红花。
后来,随着后母进门,父亲懦弱得越发不像是个一家之主,小柔一夜间自云端跌落。因为面容像极了死去的母亲,父亲甚至不敢同她亲近。在后母扭曲的嫉恨之下,小柔害怕得夜间躲在他怀中偷偷地哭。他为她将枝头所有的红花采尽,插进她的发间,别上她的衣领,系上她的手腕……一身红衣妆扮的小小女娃却只将一双乌目睁得更大,粉嫩的脸上堪堪挤出一个畏缩的笑。若说当年曾有什么牵挂,那便是小柔,将她疼惜入骨的兄长诚心想许她一个安稳的归宿,可那时,却连他自己的未来都不知在哪里。
是谁的掌心贴上了他的脸庞,为他将颊边的湿润一一拭去。桑陌说:"是汗水,你别多心。"
那人就把脸更凑近一点,贴着他的发脚,胸膛上灼热的气息包裹起弥漫他全身的冰冷疼痛。怀里的女人安详地闭着眼睛,仿佛是睡着了。桑陌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因疼痛而颤抖:"我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她还是那么楚楚可人,好似风中一株含苞待放的芍药,眉目间的哀怨轻愁被描绘成西子之美,京中盛传她的贤淑温婉。那时候,她也正是这样憧憬烂漫的待嫁时节,比现下多一分羞涩,少几许困窘。
桑陌让死去的女子平躺在草垫上,指尖便成了最得心应手的画笔,咬着牙颤巍巍为她画上一双远山眉。浓红的颜色在青白的唇瓣上晕开,女子的嘴角边就有了一丝娇笑的模样。似乎还少了什么,桑陌楞楞地看着她,一时无措。空华见状,自袖中化出一朵彼岸花插入女子的发间。一瞬间,似有魔力一般,黯淡的遗容顿时生出了光彩,依稀可见当年名满京都的风姿。
将一手死死撑在膝头,桑陌怔怔地看着去世的妹妹,半晌方道:"后来,她嫁给了太子则昭。"
太子缠绵病榻多年,时日不多。不知是谁进的谗言,说要用民间冲喜的法子,保不齐还能留下一滴血脉。也只有父亲和后母那般利欲熏心的人才会奢望这样飘渺的希望,竟然千方百计将小柔推到了那个几年来未曾下床走过一步路的则昭身边。
太子大婚,举国同欢。京都绵延数里的迎亲队伍里,太子妃的凤辇金光熠熠,华丽不可一世。纱帘轻动,挤在人群中的兄长只看见喜帕底下那一张红艳艳的嘴唇半弯半翘,皓如白玉的腕上还缀着一朵红花。
"再想想,嫁给则昭也挺好,至少不会有人再欺负她,也算是个安稳的归宿。"桑陌终于回过头,对空华淡淡说道。他额上青筋暴起,裸露在衣领外的脖颈上再度绽开血痕。
离天明还有很久,越来越剧烈的痛苦会将气息微弱的艳鬼完全摧毁。空华揽着他紧紧绷住的身体,低头要将解药哺入他口中。
桑陌没有像往常那样顺从地接受,而是挣扎着扭头躲避:"是我的错。"
他固执地紧闭双目,噬心的疼痛让他完全陷入对往昔的自责之中:"则昭死了以后,她落发出家,再也戴不得红花。她原本可以母仪天下的!我却帮你毒死了则昭……是我让她三百年来世世无依无靠,今生今世还不得幸福……是我毁了她……我毁了我的亲生妹妹,我唯一的至亲!"
心被狠狠揪起,不是因为命途多舛的女子,而是眼前这个哀恸不绝的艳鬼。空华将他不停挣动的身体牢牢按进怀里,肩头一阵锐痛,是艳鬼在咬他:"不是你的错,则昭注定做不了皇帝。"
不知道他是否在听,只觉得他的牙嵌得更深,疼得钻心裂骨。紧紧地抱着受尽疼痛煎熬的桑陌,地府中无爱无欲的冥主鼻腔酸涩,第一次有了落泪的冲动:"是我亏欠了你。"
"抱我。"桑陌说。语气飘忽得似是一声叹息。

第十二章


汗水洗去了厚厚敷于脸上的层层铅粉,艳鬼费劲心思描画出的明艳面具撕开道道裂痕,露出已然崩溃的真实。眉梢漫不开风情,灰瞳里的妩媚放纵荡然无存。嘴角再也勾不起来,再也做不得冷嘲热讽的骄傲模样,再也不能借一口尖牙利齿来掩饰暗地里的心伤难过。
空华用衣袖细细擦拭他的脸,不染风尘的墨黑袖口上,粉渍斑斑驳驳,仿佛那破碎的三百年光阴。梓曦已不在,则明已不在,连当年的则昕、小柔都已不在,那段久远的往事早早成了历史中的尘烟,楚史中亦不过是寥寥几页的泛泛之谈。众人都已忘却,唯独这艳鬼却还牢牢记着,心心念念地强迫自己不许忘记,哪怕是树间飘落的一片秋叶都不许记错它的模样。他固执地把自己禁锢在那个早已不存在的年代里,独自担负起故去所有的是是非非恩怨情仇。
残妆剥落,心口发疼,这只在人前嚣张无礼放浪形骸的艳鬼有一张如圣人面前最矜持的学生般的清秀面孔,最适合不过在幽篁竹间谈文煮茶调琴弈棋,而不是徘徊世间饱受摧折。空华捧起他的脸,吻上他泛着青白色的嘴唇,用舌头耐心地叩开他紧咬的牙关,细心地舔过他口中每一处。怀里的人没有如往常那般抗拒,只是柔顺地接受着,生涩而安静,乖巧得近乎麻木。唇舌相触,齿间亦是满满的酸楚滋味,越吻到深处越觉心酸,身体深刻地怀念着什么,心底却空虚得只能借由辗转的唇瓣和相缠的舌来求得片刻的满足。
桑陌、桑陌,楚氏皇朝再也回不来了,梓曦、则昭、则昕、小柔……谁都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仇怨也好,恩情也好,谁负了谁,谁欠了谁,一切都归罪于谁……只有你一个人记得,苦苦被过往纠缠,却没有人会来同你辩个明白,守候于苍凉岁月的痛苦莫过于此。
手指抚过他无论怎么吻都无法显出丁点血色的唇,空华在他灰色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忧伤:"桑陌,我想记起你。"
记起当年的你,当年的竹马之谊,当年的相伴相依,甚至当年的貌合神离,当年的丑恶算计。不能只让你一个人留在那里,让你一个人负担所有的爱恨,承受所有的责罚,忍受所有的寂寞。至少有那么一个人能陪着你,陪你一起回忆从前,陪你踏遍从前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陪你谈论你所记得的每一个人物,让你不再孤单,不再寂寞,不再是一个人。更重要的是……桑陌,我想看你真正的笑颜。
桑陌低下头,沉默地伸出双臂环上空华的脖颈,衣襟被拉扯开,赤裸的胸膛仿佛畏寒般贴上空华的,似是在寻找着慰藉。空华爱怜地吻着他的嘴角,绵密的轻吻自额头一直洒落到耳旁。桑陌忍不住闭起眼睛扭头躲闪,空华将他的耳垂含进嘴里吸吮舔舐,直到他难耐地蹙起眉头:"桑陌,看着我……"
艳鬼固执地不肯睁开眼睛,空华一遍又遍地吻着他的眼角,感受他睫毛的颤动。舌尖一路往下,火光之中,一道道血痕狰狞地盘旋在白皙的肌肤之上。空华用牙齿咬啮着桑陌的锁骨,指尖沿着鲜红的痕迹将他百般爱抚。手指下的身体颤抖着,噬心的疼痛使他紧紧绷起不愿放松,敏感的触觉又使他因旁人的抚触而获得快感,痛苦和快感在艳鬼苍白的脸上交相缠绕,抿起的唇快要咬成一线。空华冷不丁低下头,一口咬住他胸膛上的小小凸起。
"唔……"始终静默的桑陌终于倒抽一口气,紧咬的牙关中逸出一声呻吟。
空华这才满意地抬起头,在他唇上轻啄一下,而后将早已充血挺立的乳珠含进嘴中舔弄,用舌尖戳刺着他敏感的乳尖。底下的身体开始抗拒地扭动起来,艳鬼紧皱着眉头快要将嘴唇咬破。黑色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胸前,遍布全身的鲜红伤痕仿若绳索般束缚着苍白瘦弱的身体,黑红白三色强烈的对比中,两粒小小的乳珠花一般怯怯绽放在胸前,通红的火光下,乳尖因湿润而散发出淡淡的光泽,诱惑之极。空华忍不住一再俯首将两颗乳珠反覆吮弄。
快感自刺痛中升起,"啧啧"的吮吸声清晰地传入耳膜,引诱着因精气渐弱而越发敏感的身体渴望更多的爱抚,桑陌难堪地想要挣动抗拒,更大的刺激却突如其来,猛地冲上脑门。下体被握住,纤长的手指所带来的灼热温度几乎要盖过噬心的痛楚。随着搓弄速度的加快,一波波快感从小腹升起,不断蔓延到四肢百骸。
"唔……嗯……你……放、放手……"呻吟再止不住,从口中溢出。桑陌摇着头,迫切地想要摆脱漫无止境的欲望,又仿佛深陷于快感的深渊不得救赎。很难堪,无论过去有过多少次肌肤之亲,三百年来又如何的放纵浪荡,依旧觉得很难堪,就这样一丝不挂地躺在男人面前,脆弱、挣扎、欲望……一切都无处遁形。
"桑陌、桑陌……"那个他本该躲得远远的男人喃喃叫着他的名字,他的手指带着微热的湿意正艰难地在他身后戳探着。
"嗯……"手指的深入带来了胀痛,疼,即使他立刻停住了动作。唇上又有了湿意,是他的吻。他吻得很温柔,小心翼翼得让桑陌有种被捧在手掌心上宠的错觉。楚则昀,其实你也是个很温柔的人呢,笑起来眉眼低低的,嘴角微微翘着,发冠束得那么高,一身黑衣飘啊飘,仿佛怀春女子日思夜想的梦中人。可惜,每当你有这种表情时,眼里看的从来不是我。
一根、两根……身体开始适应,探进体内的手指慢慢增加,热意渐起:"嗯……好、好了……不疼了……唔……"
手指缓缓抽离,绵密的吻又一次铺天盖地地袭来。桑陌偏头躲向一边,双眼紧紧闭起。其实还是在疼,只是受不了这样体贴的他,再这样甜甜蜜蜜地吻下去,真要把错觉当作真的了。
晋王楚则昀,冥主空华,自己都分不清他们到底谁是谁。只知道三百年后再度在窗纸上看到那两道交谈甚欢的身影时,耳畔依旧是那句痛彻心扉的"桑陌,你为什么不是他"。
楚则昀,你那么爱则昕。你将天下送给他,他却成亲立后;你为了巩固他的皇位处心积虑寝食难安,他却纠集群臣想要将你打入天牢;你为了他的天下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他的眼里却只有他的爱妃。自始至终,他不过将你当作皇弟、当作乱成贼子、当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你还爱得那么一往情深,奢望着某一天他或许就会对你比对他的爱妃好一点。楚则昀,其实你更可怜。
巨大的性器裹挟着高热刺入体内,疼痛仿佛可以把身体活活撕成几片。桑陌抬起胳膊一口咬上自己的手臂,痛楚却仍无法消减半分。手臂被拉开,又是吻,相贴的额头能感到他的热意,汗水交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痛苦。舌头被他含着,身体被压得快喘不过气来。过去了那么多年,交媾时的痛苦依旧还仿佛是第一次。
早已不记得究竟是哪一天,只记得那是个诸事顺宜的黄道吉日,因为,这天是登基称帝的则昕立后的日子。依祖宗家法,你一手扶植上位的则昕册封了一后二妃。皇后是名门李氏之女,二位贵妃则是一对孪生姐妹,娥皇女英共事一夫,天下一度传为美谈,只有你一人始终阴沉着脸。那天晚上你喝得酩酊大醉,摔坏了房中所有能摔的东西。你说,桑陌,我喜欢他;你问,桑陌,他为什么负我……那是第一次,我在你眼中看到叫做泪水的东西,你却看不到我被折辱的身体。
激烈的性事里,艳鬼始终闭着双眼被动地承受着。身体已经近得不能再近,心灵却越发空虚得发疼,空华一遍又一遍地吻着他的脸颊,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止不住叹息:"桑陌,你在想什么?"
桑陌依旧没有回应,顺从地攀附着他的肩膀,跟随他的节奏律动。空华将他抱得更紧,恨不得能就此嵌进骨血里:"桑陌、桑陌,睁开眼睛看着我……"
他在耳边不停地唤着,叫着他的名字,问他在想什么。桑陌睁开眼睛,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不觉惘然:"想你。"
想你当年对我的好,寂静的冷宫里,你是我唯一的依靠;想你对则昕的爱,爱得山崩地裂,毁天灭地。他的皇后在册封一年后暴病而亡,谁都知道是你做的,却谁也不敢开口,他自此再没有立后,除了你,谁也不能再同他并肩;他曾经一度想剿灭你的势力将你发配边疆,你将所有参与者株连九族却唯独放过了他,甚至连责问一句都不曾;你那么爱他,爱到不敢无视他的拒绝,被他愤怒地推开后,只能回到府中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倾吐哀伤:桑陌,你为什么不是他?
你因他而喜,因他而怒,为了同他相处学会了温柔,学会了迁就,甚至学会了撒娇。我几乎再也找不到冷宫中那个手持匕首的黑衣少年。可是,你知不知道,你难过可以对我说,可我的难过又能告诉谁?
"看着我,桑陌……"他睁大眼睛絮絮地说着他的悲伤,空华看着那双灰色的眼眸,不觉有几分挫败。腰身后撤,然后用力前顶,将性器深深地埋进紧窒的小穴里。
"啊……"桑陌皱着眉痛喊出声。
空华握着他的手,手指插入指缝间,执意与他十指相扣。一手扣住他的下巴,一瞬不瞬地看进他迷惘的眼中:"桑陌,看着我,我是空华。"
桑陌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而后无言地躲开了。
身体被快感冲上顶峰的时候,空华不依不饶地吻着桑陌。有那么一瞬间,嫉妒心在心中扎根生长,他嫉妒楚则昀,那个自己所不记得的前世。

艳鬼 第十三章
建档时间: 3/5 2008  更新时间: 03/05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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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也有个妹妹,和我是一母同胞呢。"裹在狐裘里的骄矜女子笑笑地侧过脸,一手指着自己的右眼下方,"看,我这儿有颗痣,她没有。"
桑陌长长的白袍衣摆在寒风里飘,一头黑发随意地以发带挽起:"这是泪痣,都说有泪痣的女子命途多舛,娘娘您倒是个例外。"
妆妃也露出了疑惑的神色,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呢。"
转而又再嘻嘻哈哈地笑开:"从前有一回,我用粉把痣盖住了,和妹妹站一块儿,连我娘都认不出来。"
桑陌陪着她一起笑,伸手为她将鬓间的梅花簪扶正。她便不由垂眸感叹:"可惜我只有一个妹妹,要是能有你这么个弟弟该多好?"眉间当真浮现出几分惋惜。
桑陌不由莞尔,挑眉道:"我倒也想有你这么个贵妃姐姐,能捞个国舅爷当当,该多威风。"
"呵,几天不见,越发的贫嘴了。"妆妃作势要打,一边似想起了什么,歪过脸好奇地问道,"你从前可不是这样,成天不是板着个脸就是那副叫人看不下去的恶心模样,怎么这些天跟转了性子似的?遇见什么人了么?"
桑陌没想到她会有这一问,顿时僵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所幸妆妃也并不在意,一径回忆着她那个鲜少提起的妹妹:"她比我乖巧多了,女红也做得比我好,还会作诗、画画,跳舞更是跳得好看,连京中最好的乐师都夸她。爹娘更喜欢她,常说,可惜投胎投了我们这么个小户人家,若是托生到那些财阀世家里,保不齐是能做皇后的。"
"我这个妹妹呀,做人也好,家里但凡有什么好的,总不跟我争,爹娘夸她,叫我也不好意思下手拿。呵呵,三郎在庙里捡到的那只细金镯子是我们两姐妹轮流着戴的,那天本该戴在她手上,是我硬拗着她让给我的……"
桑陌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说。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脚下的凡尘众生纷纷挤到街边的屋檐下急急赶路,让人想起奈何桥畔列队前行的往生幽魂:"那位可是华贵妃?"
妆妃轻轻地点头:"我们是一起入宫的,做的还是同样的打扮。进宫后连宅子都是面对面的,一推窗就能看到她那边的情形。后来,还有新进的小宫女认错人进错门的事儿呢。"
桑陌说:"这样挺好,互相有个依靠。人家羡慕还羡慕不来。"
谁料妆妃却道:"会厌的。成天成天看见这张脸,梳妆打扮的时候是,照镜子的时候是,开了门一抬眼还是,每天打从一睁眼到晚上睡下,看得最多的就是这张脸,穿的还是同样的衣裳。一看二十多年,呵呵……换作是你,你也会厌的。"
她眼望远方,口气不知在何时从轻快变作忧郁,冰天雪地里,只有插在发间的一头红宝石发簪光华璀璨,血一般的颜色点缀在乌黑的发间,显得分外夺目。
桑陌默默地起身离去,行到街边再回首望去,她还坐在飞檐翘角之上,白色的狐裘下露出色彩艳丽的裙摆。或许是因为天边的残阳余晖,那颜色不觉有些陈旧和黯淡。
有箫声自酒楼中传出,呜呜咽咽,仿佛是谁在哭泣。

一路慢慢地拖着袖子前行,陌生的同路人们都因渐大的风雪而加快了脚步,渐渐消失在了前方。
带着冰冷寒意的雪花团团旋转着扑向眼睛里,桑陌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在白茫茫的视线里看到那个突兀的黑色身影。黑发、黑眸、黑衣。一色的墨黑,浓重的哪怕倾尽忘川之水都化不开的颜色。还有几步的距离,已经能看到他高高的黑冠上所镶嵌的黑色宝石发出的华光,灼亮如他同样深重不见底的眼眸,桑陌站住脚,微微仰起头看向他,冷不防风雪扑面,便迷了眼。想要抬手去揉,有人却早一步捧住了他的脸,在他的眼角边轻轻抚摸着,贴着脸颊的指腹居然还是带着一点暖意的。
"下雪了,多添件衣服。"
他也不看看他自己,身上不也是只罩着一件黑袍?桑陌咧开嘴笑:"你见过哪只鬼是裹着厚棉袄出门的?"
于是空华只能无奈地把他拉得更靠近一些:"只有南风会操心你挨不挨冻的事。"
桑陌听到了南风两个字,悻悻地冷哼一声,不再做声。
身边不断有行人匆匆而过,艳鬼起先别扭地不停往边上靠,想拉开彼此的距离,无奈空华箍着他的手腕,时不时地被拉回来。后来,见路人忙着赶路根本无心他顾,空华干脆圈着他的腰,把他揽进了怀里。贴着后背的温暖热度叫吹了一天寒风的身体生出几缕异样,桑陌不安分地挣扎,却听空华在耳畔道:"前边有条巷子,去避避风如何?"
搁在腰间的手慢慢下滑,手指在股间快速地画了一圈,桑陌猛地一僵,听到他低低的笑声。
风雪里,两人并肩走着,步子不疾不徐,雪花落满肩头。
桑陌说:"你知道的,我是艳鬼,那天晚上……只要是个男人,我都可以……"
空华说:"我知道。"
后来,桑陌又说:"你站在那里等了我多久?"
空华说:"从你出门开始。"

南风在城中张员外家寻了份差事,教他家的小公子念书,活倒是清闲,只是常常回不了家。空旷的晋王府大宅里只剩下了一黑一白两人,冬日的夜里,越发显得清冷。空华一手托腮,兴致盎然地瞟着桑陌:"这回你不担心他再被女鬼拐了去?"
坐在对首的桑陌睨了他一眼,闲闲地剥着手里的核桃:"你不是派夜鸦跟着去了么?"
空华笑而不答,这只艳鬼,嘴上说得轻巧洒脱,实则,南风的衣衫中缝满了他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符纸,黄表纸、朱砂印,莫说是寻常鬼魅,就是山中修行了千年的精怪,想要近他的身,也要费一番功夫。亏得南风出门时,他还能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连句"路上小心"都懒得吩咐,其实那个最在意南风安危的人就是他。
桑陌见了他的奇怪笑容,忙扭头,撇嘴道:"我从前欠了他的。"却不肯多说。
空华也不勉强他,执起桌边小暖炉上的白瓷酒壶将他身前的酒盅斟满:"我从未与人单独对饮,你是第一个。"
桑陌举起酒盅一饮而尽,红艳艳的暖炉旁,苍白的脸上竟晕开几分暖色:"和我同桌对饮的人多了去了,你不是第一个。"
"那就说说那些人,兴许我我能告诉你他们现在在何方。"清澈的酒液从细细长长的壶颈里流淌而出,撞到了小瓷盅里就发出"叮叮咚咚"的圆润声响。对座的男人今夜格外的平和,黑色的长发简简单单地在背后挽起,些许发丝掉落在额前,隐隐约约遮挡住那双狭长锐利的眼睛,连那一身死气沉沉的黑衣都在酒气和暖意里融化了,头一次那么清晰地看到他衣襟上暗色纹样,居然是卷云纹,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
眼角瞥到花架上的那盆水仙,也是他买回来的,开始时还是一颗一颗蒜头似的东西,现在绿色的叶子抽得高高长长,顶着一头黄蕊重瓣的白花,小小一盆,熏了一屋子馨香,清淡冷冽的味道钻进鼻中,心神也意外地被抚平了。
桑陌吃着碟中的核桃,灰眸中泛起几抹亮色:"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们在哪儿。"
空华举杯向他敬了敬,艳鬼的话匣子慢慢打开。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朝中不得不亲近的那些官员而已,喝的是上好的花雕,说出口的是不痛不痒的客套话。推杯换盏中,不知不觉脸上就烫了起来,再定睛一看旁人,俱都面红耳赤仿若关公。赶紧从袖中把东西掏出,或是银票或是古玩或是珠宝,有时还会在门外早早安排下几个美姬,总是可着对方的心思来,那边也就半推半就地受了。后来,更多的是旁人来巴结他,银票、古玩、珠宝、美姬……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发笑,真是的,这些哪里合他的心思了?
说着说着,几杯暖酒入肚,桑陌的神色越显安闲,空华笑着问他:"那些美姬你收了么?"
"收了。"艳鬼斜过眼睛,咬着杯沿的嘴角边弯出个月牙似的弧度,"挑了几个最漂亮的送进了宫里。"
"那时候,就在这儿。"他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又指了指房中央,眼中划过几抹奸诈的笑意,"你的脸都青了。"
果然,话题绕着绕着总要绕回到这宅子从前的主人身上,像个如何都躲不过去的劫。只是不知是因为烛光太迷离还是这一室的水仙香气,寒冷的冬夜里,屋外飘着雪花,桑陌就着暖炉小口小口地喝着热酒,难得的心平气和,语气中甚至带着点调笑的意味:"其实,你的人缘并不好。你成天霸占着则昕,后宫里一提起晋王则昀,没有不咬牙切齿的。绕着御花园走一圈,能听到不下二十次楚则昀不得好死。没事儿的时候跑去听听,也挺好的。呵呵……"
空华低下头喝酒,道:"有你在就好。"
"从前你也这么说。"桑陌的嘴角翘了一翘,垂头把玩起手里的空酒盅,"你要是不这么说,我也不会跟着你了。"
空华的视线也跟着落到了他的手上,额间落下的发丝将他的双眼完全遮住:"那这次呢,你还打算相信我吗?"
屋中蓦然静了下来,空华看到他抚摸着酒盅的手指停顿在了杯口。
"叩叩"几声轻响从门外传来。
"有客人到了。"桑陌抬起脸,伸手把酒盅放回到桌上,收回手指时,却不小心又把酒盅带到,眼看它已经滚到了桌面,忙又手忙脚乱地去抓,"啪──"地一声,小小的酒盅终究还是落到地上摔成了一地瓷片。
与此同时,空华衣袖轻拂,房门自动开启,灌进团团细雪狂风。院门外,安静地站着一个佝偻老妇,却是霞帔革带,凤簪翟冠,一色诰命打扮:"我儿说,会来此间接我。"

第十四章


空华见他不答,衣袖轻拂,房门自动开启,灌进团团细雪狂风。院门外,安静地站着一个佝偻老妇,却是霞帔革带,凤簪翟冠,一色诰命打扮:"我儿说,会来此间接我。"
"您来了。"桑陌顾不得地上的碎片,急忙站起身去迎她进门,口气甚是熟稔。
那老妇执着桑陌的手缓步而来。只见她虽腰弓背驼,行动间却颇显矍铄,深色织金云霞外衫衬得一头银丝如霜似雪,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更是神清气爽,双目炯炯有神:"我儿今年总该来了吧?"
"去年的雪停得早了些,等他来的时候,您老已经走了。看今年这大雪的势头,靳将军必定能如约赶到。等您回府的时候,府上的紫玉兰刚好开花。"桑陌一边将她领往东厢,一边恭谨答道,"您惯常住的那间暖阁已经收拾妥当了,器具摆设还是原来的样子……"
空华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眼中若有所思。待桑陌送走老妇,重新归座后,方淡淡问道:"靳将军?"
"骁骑将军靳烈。"桑陌迳自拿过空华跟前的酒盅,满满倒了一杯饮下,"靳氏以武传家,子弟泰半镇守边疆,一门英烈无数,功勋卓著,若论及天子跟前第一大保驾臣,靳家不说话,谁也不敢开口。"
空华看了看空荡荡的身前,食指虚空划过,地上的碎瓷片凭空消失,桌上却多了个一模一样的小酒盅,杯沿上还亮晶晶地留着些微酒渍。桑陌眼见他以磨人的速度徐徐转过酒盅,故意叠着自己先前的唇印将酒饮下,末了,不忘伸出舌尖在杯口处舔了一遭。这一下仿佛是舔在了他自己的唇上,心中一跳,口中不由顿了下来,待空华状似不知情地抬眼向自己望来时,方才呐呐续道:"靳家……这位靳老夫人一生育有三子,靳烈排行最末。靳老将军与长子、次子都相继为国捐躯,只留下一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空华只直直盯着他的脸,手中还擎着那只瓷酒盅,食指与中指分扣后侧两旁,么指正落在杯口外的酒渍之下,一双黑眸亮得妖异,仿佛手中捏的不是酒盅,而是桑陌的下巴:"这位靳将军从未来过?"
"是。"桑陌强迫自己别开眼,不再将视线纠缠于他手中的事物上,定神答道,"每年一下雪她就会来,雪停了就走。"
三百年,她从未失约,年年满怀希望而来,可她口中的"我儿靳烈"却从未出现过。
"这样……"空华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酒盅,慢条斯理地看着桑陌镇定的脸,像是要从这张以画皮之术细细描绘的精致假面上找出些许蛛丝马迹,"她为什么会来这儿?"
"我请她来的。"在对方锐利的目光里,艳鬼吃着核桃肉,答得轻松自在。
空华只仔细研究着他的笑脸,眸光沉沉如深渊之水:"她可是我的故人?"
"若朝堂上的惊鸿一瞥也是相识的话,算是故人。"桑陌任由他的目光将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个遍,这一回,艳鬼分外坦诚,"靳家满门忠烈,大小传说逸事不计其数,你要是闲得慌,找个街边的茶馆,评书先生能给你说上大半天。"
酒壶里的酒终于喝完了,小暖炉里红彤彤的火焰也不再如刚才那般旺盛,门帘后传来老妇低微的咳嗽声,桑陌自椅上站起,留下一桌残羹冷炙。
"三百年……尘世中的誓言最长不过三百年,三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往昔烟消云散。"只听空华慢慢说道,"如果这一次,她儿子还是不来,你将会如何?"
他又不知施了什么法术,明明空空如也的酒壶里倾倒出满满两杯佳酿,一杯置于桑陌的空座上,一杯却被他擎在手中。藉着朦胧的烛灯来看,小酒盅薄胎白瓷,通透澄净,甚至能透过杯壁看到里头的清液层层漾开的涟漪。
桑陌闻言,止住了离去的步伐,却始终不肯回头:"不会如何。"
身后,空华再度叹息:"要如何你才肯真正信我?"
桑陌道:"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分别?"

闲来无事,抓过一把核桃,剥壳、剔肉,再细细研碎,掺进大半碗黑芝麻里,拌上几勺白绵糖,加进了薏米、淮山等等五谷杂粮,放在炉上慢慢熬煮,不多时就闻得香甜扑鼻,齿颊生津。
桑陌一边守着炉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靳家老夫人说着那些陈年往事。
靳家三公子靳烈,跟所有靳家男人一样在人前不善言辞,到了战场之上却奋勇直前,每每第一个冲入敌阵。他惯穿一身白衣银甲,那承袭于他的祖父。趁手的兵器是一柄红缨长枪,这是源于家学。年轻的将军第一次上阵时才不过十四岁,却已经具备了所有靳家男子的气质,沉稳、刚毅却又英勇无畏。他不似一般武将那般粗狂无拘,亦有其细致的一面。每年冬天总要为年迈的母亲熬煮上一碗芝麻糊,直到来年早春,院中开遍紫玉兰。
"三百年前也是这个味道。"桑陌盛了一碗刚煮开的芝麻糊端到靳家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满脸皱纹菊花般舒展开,历经沧桑的脸上露出几许慈祥,"桑大人是个有心人,我儿的手艺叫你学了个十成十。"
"那是老夫人您教得好。"桑陌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却不急着尝,用勺子绕着碗底一圈一圈地画着,"靳将军的芝麻糊里多了一味孝子心,下官不过依样画葫芦,还差得远着呢。这是照着白睛吊额虎画只偷懒瞌睡猫,能让您老舒舒气,顺顺心也就满足了。"
"桑大人还是一样会说话。"老夫人听罢,连连摇头,笑得眯起了眼,"我儿若能有你三分的好口才,处事再像你这般周到些,不知能省下我多少牵肠挂肚。"
也是将门出身的女子,一生舞刀弄剑,出生入死,上得过战场,杀得过贼寇,可算刚毅。一旦提起幼子,即便他早已不是呱呱啼哭的孩童,还是免不了柔肠百结,满腔平凡慈母的忧虑,事事不能放心。
桑陌为她将暖炉拉得更近一些,又体贴地把烧热的手炉放进她怀中:"我哪里能同靳将军相比?他是刚直不阿的忠臣。大丈夫喜怒不动,性如璞玉,坚若磐石,方是本色。我不过是个谗臣,空长了根舌头搬弄是非罢了。"
"话不能这么说。"老夫人尝过一勺芝麻糊,淡淡说道,"起初我也这么看你……"
"您若不这么看我才怪呢。"桑陌笑着截断她的话头,在老人淡然如水的目光里,艳鬼不自觉地垂下了眼。
"后来住进了这晋王府,我才发觉,从前是错看了你。"她两眼望着窗外的飞雪,脸上一片慈蔼,仿佛是在教训自家顽皮的孙辈,"奸诈宵小之徒我见得多了,就没看过你这样的。说是为名,不过得个恶名;说是为利,桑大人是出了名的一无所好,从没听人说起过你喜欢什么,倒是旁人的嗜好,被你打听得一清二楚。"
桑陌将碗里的芝麻糊舀起又倒下,讪讪说道:"我好权势呀。"
"呵呵呵呵……"老夫人却哈哈笑开,震得窗外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不是我自夸,我儿刚入朝时的官衔,都比你高上一级呢!"
怪道当年她能以一介女子之身于军中立威,战场上排兵布阵杀伐决断,众战将无一不俯首听命,丝毫不敢违逆。除了一身过人的胆识更是因为这一双体察入微的眼睛,一点一滴的掩饰都在她眼前无所遁形。
"桑大人,你到底是图什么呢?"她还是闲淡宁和的语气,连眼角都不曾瞥过身边的桑陌一眼。
桑陌低头看着勺中浓黑黏稠的糊状物缓缓地落进碗里,熬得太浓,荡不开半点涟漪:"不为名,不为利,不为权势,除开这些,我还能为什么呢?"
身畔的老妇了然地不再开口。窗外的雪还是不停不歇地下着,把天地间的万物都埋进了那片单调的白色里,完全没有半点会停下的样子,反而越发下得大,越发弥漫开沉沉的死气。
"若是哪天不图那个了,就到靳家来吧。做错了总要受点惩戒,这是逃不过的。不过有我靳家出面相保,想必也不至于把你为难得太过。"手中的碗里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她转过脸来,隔着迷迷濛濛的烟雾,一张已经布满皱纹的脸微微地笑着,眸光严厉却不失慈爱,"老婆子我年纪大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桑陌死死地抿住了唇,却怎么也不能克制住向上翘起的嘴角:"这话,三百年前您也说过。"
事隔三百年,每一次听到她这么说,已然波澜不惊的心底还是能升起滔天巨浪,冲得浑身颤抖,眼眶酸涩得不得不深深低下头,把脸埋到胸前才能掩饰自己的失态。从未想过何处会收留这样的自己,一身骂名,两手罪孽。古来奸臣总是不得好结局,凌迟、腰斩、车裂……他早已做好准备。不落得这般下场,又怎么对得起晋王府密室里的那些铮铮铁骨?可是,眼前的老妇人居然说要庇护他,那是靳家,一门忠烈的靳家,天子跟前第一大保驾臣!
雪还在簌簌的下着,被风吹得在半空"呼呼"地打着圈。透过打开成一线的窗户缝向外望去,院中的树木俱都掉光了叶子,只剩下黑乎乎的树杈,交叠在一起弄成了个嶙峋怪异的模样。上头盖着厚厚的积雪,黑和白便成了鲜明的对比,泾渭分明得让人觉得不真实。枯木虬枝之后就是紧闭的院门,三九严寒之天,想来门外的街上也是行人寥寥。
桑陌收回视线,起身想把窗户关上,却见老妇忽然一颤,险些就要捧不住手中的碗筷。
紧闭的院门开了,门边有人银甲白衣如神兵天降,手中一柄红缨长枪在皑皑白雪中分外夺目:"母亲,孩儿不孝,姗姗来迟。"
艳鬼 第十五章
建档时间: 3/10 2008  更新时间: 03/10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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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紧闭的院门开了,门边有人银甲白衣如神兵天降,手中一柄红缨长枪在皑皑白雪中分外夺目:"母亲,孩儿不孝,姗姗来迟。"
冰碎雪消,树影颤动,那人一身甲衣鳞光闪闪,一晃眼已近到了眼前:"母亲,孩儿叫母亲好等……"
他跪倒在门边一路膝行而来,似天下所有为人所称道的孝子那般,人前再如何岿然不动,在老母面前,"乒乓"作响的铠甲撞击声却掩不住他喉头强自压抑的哭意:"母亲、母亲……孩儿来迟一步……"
同样神色激动的老妇颤抖地伸出手去触摸他棱角分明的脸,眼中已起了湿意:"这位将军相貌堂堂,像极了我儿。"
她牢牢执着他的手,半立而起,探过身将他的面容仔细打量:"我儿的眉毛也是这么粗,又浓又黑,刚出世的时候就这个样。他左脸上也有一道疤,是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摔的。他害怕他爹,再疼都忍着没敢哭。还有这身铠甲,这杆银枪……我儿其实爱用剑,说是更显侠气。可靳家枪法代代相传,自从他爹和两个哥哥去世后,他就改用了家传的长枪……"
眶中的热泪滚滚自颊边滑下,她半眯着眼睛从眼前的青年将军身上寻找着爱子的痕迹:"这位将军,我看你一路风尘仆仆,可是从西塞边疆而来?可是靳烈将军帐下?他过得可好?战事又如何了?可曾进得那昭西城?昭西城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夺了昭西便定了西疆。你若见了他,便替我带句话,就说是我说的,敌阵跟前,靳家从未失过手,他父亲兄长都曾亲手将靳家战旗插上敌方城头,此番他若是拿不下昭西,便不算是我靳家的好儿郎。"
"我早已攻下了昭西,母亲?"察觉她话语有异,跪在地上的男人慌忙扶着她的臂膀,直起身将脸凑得更近,"母亲,我就是你的三儿靳烈啊!我父亲和大哥埋骨北域,二哥战死在南都,我是在隆庆五年出征……你不记得了?"
"你不是。你有我儿的容貌却不是我儿。"老妇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仰面靠着椅背,脸色镇定,只有眼圈依旧还是红的,"你这副样貌骗得过他旗下二十万大军,但是骗不了我这个做娘的。"
"桑大人,你说呢?"
她转头来问桑陌,桑陌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的黑衣男人,轻声道:"母子连心,再如何精妙的瞒天过海之术也逃不过您的眼睛。"
门边的空华暗自垂下了眼。
乔装成靳烈模样的男人仍旧跪着,脸色定格在惊疑的那一刻。靳家老夫人低下头慈爱地看着他,如一个普通的年迈母亲见到离家许久的幼子:"我又何尝不希望这是真的?可恨这双眼睛,一辈子都容不下半粒沙子。"
雪,无声地下着,门前的那行脚印转瞬间就不见了痕迹,树枝上很快就重新堆起了积雪,似乎从没有人踏进过这里,惊扰过这里的寂静。
"桑大人,我想一个人看看雪。"老妇固执地偏过脸不让人看见她的表情,桑陌往炉里添了些炭,盛起一碗芝麻糊放到她手边的矮几上,转身出门。门合起的一刹那,房中白衣银甲的男人无声地消失了,一张小纸片晃晃悠悠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似乎是错觉,桑陌依稀看到,老妇擦干了泪水的颊边又是一片晶莹。
门边,空华沉默地把纸片收进袖中,艳鬼端着他那碗早已冷却的芝麻糊自顾自地向前走:"这个法子我也试过,白白惹她伤心。"
"她不会凭空年年来找你。"空华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口气因心中的猜疑而沉重,"你对她许了什么诺?"
"没有。"桑陌侧身避开他的手,坚持否定他的猜疑。

夜晚,雪还是下个不停。连起初不停欢呼雀跃高兴着终于可以堆雪人的孩子都对这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起了腻,被大人关在屋子里不停吵闹着想出门。听那些擅观天象的人们说,这场雪或许会再持续一阵子。
张员外家派了家丁来报信,说是大雪天出门多有不便,要留南风在他们家多住几天。桑陌似听非听地敷衍了一声,望着满天飞进飞出的乌黑夜鸦皱起了眉头。说不上是厌恶,就是看着这遮天蔽日的忙碌景象,听着这扑腾扑腾的翅膀扇动声,心里就装进了个什么不得消停的东西似的,一下一下地挠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干脆来回走两步,一脚踩上地上的核桃壳,脚底下"啪啪"地闷响,瞥眼就瞧见桌上新剥的那碟核桃,于是又添了一层堵,堵得心烦意乱,寝不安枕。
肉眼凡胎的张家小厮看不见这群飞来又飞走的夜鸦,只瞧见眼前这个从头到脚都透着妖异的"楚先生家的表哥"原本好好的一脸不耐烦地在屋子里踱着步,然后"嗖──"地一声,门开了,人不见了,眼前只有那道飘飘忽忽的白影荡啊荡啊荡……
"妈呀──鬼啊!"
凄厉的惊叫声刺破了被夜鸦笼罩着的沉沉夜空,空华从手中泛黄的书卷中抬起头,看到了门边一脸怒容的艳鬼:"有事?"
"哗──",黑羽纷纷落地,栖息于各种古旧卷轴上的夜鸦们乖巧地从窗边振翅而去,独留下四目相对的两人。
空华说:"门边风大,有话进来再说。"
"靳烈我自会去找,不劳您冥主大驾。"突如其来的艳鬼丢下一句话又拂袖而去。
"你找了三百年,可有什么线索?"空华好整以暇地看着即刻又再折回的桑陌,唇边挂着一丝苦笑,"何况,真正亏欠靳家的人是我。"
"演义小说做不得准的。"一眼看到他手中的书册,桑陌平声答道,想要再走,空华却已挡在了身前。
"那你告诉我,哪里做不得准?想要攻下西昭城的不是我?逼迫靳烈出征的不是我?软禁靳家老夫人为质的不是我?"男人的脸上还是那派看不出悲喜的淡定姿态,只是眼中投射出的目光却异常锐利地直射进桑陌眼中,仿佛要穿透他看清当年的一切真相。
"给你出主意的人是我。"迎着他的视线,桑陌一字一字慢慢说道,灰色的眼瞳中倒映出男人讶异的面孔。

平生所作恶行罄竹难书,唯有这一件是真正出自无心,却酿成弥天大错:"不过一句气话,却要了两条人命,三百年凄苦。"
隆庆五年,历经五年清肃严整,朝野上下俱是晋王门下,遍地晋王亲随。吏政严苛,连私下密谈都不敢说一句晋王的不是,道一声对晋王府的憎恶。九州大地,你晋王则昀一手遮天。
"只是经过这五年的厮磨,你我之间也早已不复当年。"堆积如山的古旧卷轴里,多少云烟往事说得绘声绘色,但是终不及他的亲身所历。桑陌徐徐地翻着方才空华所看的那本书册,"我不是则昕,你却总是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
五年,不过拳头大小的一颗心,被那一遍又一遍的"为什么你不是他"满满填满,我狠心剜去,你又坚持不懈地刻上。是,我不是则昕,善良的则昕、仁慈的则昕、会拒绝你的则昕。我是桑陌,我残毒、我冷酷、我恶贯满盈。我以我的残酷恶毒来成就你的天下,你却回过头来用则昕的善良仁慈来衡量我。或许当年在冷宫之时,我确实也有那么一副菩萨心肠,可是那是多久之前?已经茫然仿佛是前世了,还能追得回来么?楚则昀,你太天真。
"你开始厌恶我做的那些事,渐渐地,连听都不想听我说起。你想要我像则昕,我偏不。"那段时间,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要刺激你,向你描述过去审讯逼供的情形、给你看那些溅满血沫的招供状子、向你展示收买官员的礼物……每每从你的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厌恶,心中就莫名地升起一阵快意。你生气、愤怒,不顾场合地把我压倒在地上肆意凌辱,然后用则昕的仁慈善良来斥责我的邪恶。相同的场景一再上演,循环往复如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若说过去你我曾有一星半点的情分,此时,只剩下彼此折磨。
对于靳家就是因为一句气话。
"你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放到了则昕面前,可他从来没领过情。"手中的书册翻到了最后,如历史上所有忠肝义胆的忠君之师一样,靳家也逃不开由盛而衰的结局,"偏巧那时传说,西疆有前所未见的异宝,得了它的人,连天下都不屑再要。你知道了,又想去夺来献给则昕。可惜这一次,朝中并非人人都听你的。"
无故远征,先不说是否占理,兵马粮草就是一笔大开支。更何况,众将领谁也不愿担负起这无来由的骂名。
"不都说,靳家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么?靳家一出,天下无人能及。靳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把靳老夫人请来府上住两天,待得大军凯旋时,再由靳将军来接回去,如何?"当年的这番话字字句句记得清楚、彼时,见你烦闷,我便欢欣,得意忘形中想火上浇油,就说出这么段话来。
果然,你从未有过那般铁青的脸色,眼中恨不能射出两把利刃戳穿我的心肝,扭曲的快意叫我畅快淋漓地醉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分,却听朝堂上那红衣内侍琅琅宣诏:骁骑将军靳烈,赐正二品镇西大将军职……即刻出征西疆!
艳鬼 第十六章
建档时间: 3/12 2008  更新时间: 03/12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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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果然,你从未有过那般铁青的脸色,眼中恨不能射出两把利刃戳穿我的心肝,扭曲的快意叫我畅快淋漓地醉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分,却听朝堂上那红衣内侍琅琅宣诏:骁骑将军靳烈,赐正二品镇西大将军职……即刻出征西疆!
那一字一字似晴天霹雳在耳边声声炸开,震得宿醉的脑中"嗡嗡"作响。谁料,下朝后,还未近得门前,就见府门外车马如龙。你昂首立于人群中央含笑看我走近,推着我,执着我的臂膀去掀开那厚重的绿昵轿帘。里头端坐的正是一身诰命打扮的靳家老夫人,一双清明眼下,我的膝头软得再也站不住。
你犹不甘心,众人面前说得好不堂皇:"既是桑大人保举的靳将军,靳老夫人当然也该由桑大人来照顾才是。"
一句话让跌倒在地的我再也直不起腰。
"你从来不把我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偏偏只有这一次……分明是要给我个教训。"桑陌坐在椅上,把那本靳家演义放在膝头,用力抚平上头的折痕,"你真狠。"
空华隔着烛光看他,他却一心一意垂头看着那枯黄的书页:"好在靳老夫人对我很好。"一半面孔隐在了黑暗里。
这个半生征战沙场的女子有着坚强的天性,累累军功为她带来一袭金灿灿的诰命礼服,也带走了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所剩唯一的幼子靳烈是她最后的依靠。她总是坐在窗前,一边望着那扇不知何时会打开的院门,一边漫无边际地说着她的儿子,希望他成才,如他的父辈祖辈那样名震沙场光耀靳家门楣;希望他平安归来,乖乖顺顺地讨一房贤良妻,生下群白胖儿孙好延续靳家香火;希望他能在早春时便归来,那时,正是靳府花园中紫玉兰的花期,她想在花下喝他亲手熬的芝麻糊……
她总是那么安详地说着,反反覆覆,无休无止,叫一边的听客因牵连无辜而无地自容,这便是你给我的大不敬的惩罚。她见了,还是那么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桑大人,若是哪天不图那个了,就到靳家来吧。做错了总要受点惩戒,这是逃不过的。不过有我靳家出面相保,想必也不至于把你为难得太过。"
一瞬间,恍惚面前坐着的是早已模糊了面容的亲生母亲。
"战事很顺利,不久就接到了攻下西昭城的捷报,不愧是靳家。"桑陌终于抬起了头,一张苍白的脸整个都露在烛光之下,空华却在此时转开了视线,不想见他的表情,"大军凯旋时,带回的只有靳烈的长枪。"
百战百胜的将军中了对方的毒箭,伤势沉重。他却不顾己身安危,星夜兼程拚命想要赶回京城接母亲回府。途中,车马颠簸,伤口一再撕裂,久不愈合,兼之体虚染病,最终毒发而亡。
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将军,尚不及见到京城的城门,尚不及见上老母一面告一句"儿子不孝",便埋骨他乡。只因你楚则昀一念之差,只因我桑陌一言之失。
寥寥几句的一张简短折子一念再念,却怎么也改不了既定的现实。刚强自若的女子状似平淡地接受了事实,却在他转身时,拔下头上的金簪刺进了自己的咽喉。先是丈夫,然后是长子、次子、幼子,她已经历了太多伤痛,再多的天性刚强也无法支撑她独自面对往后。
那时,也正是大雪纷飞的冬日,靳府中的紫玉兰一夜开遍。
"其他的事她都忘得差不多了,连你和南风都不认得。"一年又一年,牵挂着儿子的老妇总是在下雪的夜晚敲开晋王府的大门,她不记得时间的流逝、朝代的变更,连当年的往事都忘了大半,谁是谁非对她并不重要,她唯一在乎的就是儿子出征时许下的要来接她回家的诺言,只是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这场等待一等就是三百年,而那扇总是紧紧关闭着的院门却从未打开。三百年一过,一切山盟海誓灰飞烟灭,纵有再多的坚持与执着也随之烟消云散,实在是不甘心,"靳烈从未来过。我在人间找过,却找不到他,鬼众中也没有他的消息。"
"可叹的是,靳家一倒,楚氏离亡国也就近了。"桑陌把书册放回到空华手边,神色疲倦,"冥冥中,果然一切都是天注定。"
"你答应她,一定会让她见到靳烈?"依照他的性格,必定曾对靳家老夫人许下过重诺来作弥补。空华见他走,急急追问,"你到底许了她什么?"
消失在门外的艳鬼始终没有回答。

雪接连下了四天,温适多雨的南方从未有过这样严寒的天气,厚如棉絮的积雪压弯了树枝,夜半未眠时,枕边"劈劈啪啪"俱是树丫被折断的脆响。气质阴寒的艳鬼也受不住这百年难遇的酷寒,卷在没有一丝暖意的被窝里辗转反侧,于是屋外的细小动静都被扩大了无数倍,一一涌进耳朵里,夜鸦破空振翅的声音、喃喃的男人低语声、甚至是那间忙碌的屋子里的烛火"毕剥"的燃烧声……
努力闭上眼睛,及至天明,桑陌还是未得一刻休眠。那个搅扰他安睡的人却精神奕奕,一早就神采飞扬地出现在了靳老夫人面前:"来问老夫人安。"
他说,他从前也是楚氏子民,久仰靳家高义,尤其仰慕靳老将军威名,也曾效力于靳烈帐下,战阵中一睹名将风采。
靳老夫人说:"这不算什么,不过为国尽忠而已。"眼角边的皱纹却叠了起来,对着这个已然是陌路的生人,客套而有礼。
于是空华说得越发卖力,说靳老将军的长洲之战,气势壮阔得惊天地泣鬼神;说桂陵一役靳家父子齐上阵,不费一兵一卒,惊得贼寇闻风丧胆弃城而逃,堪称人间佳话;还有你靳老夫人,沙场上辅佐夫婿整整一十二年,他每每出征,你必相伴左右,一通战鼓擂得地动山摇士气如虹……
这些俱是演义小说中的段子,夸张渲染,半真半假。偏被他说得一本正经,弯腰立在靳老夫人身畔,比手画脚,言辞真切,仿佛一字一句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始终面露忧色的老妇终于把目光自景色一成不变的窗外转到他身上,听着他的叙述,脸色先是恍惚,而后,绽出了一抹笑:"这些事,我都快忘了。"
"可总有人不会忘。"空华俯下身低低凑到她耳边,神色恭谨地为她将当年细细描述,"昨天天桥下的茶馆里还在说着靳烈将军攻下西昭城的事……"
桑陌站在门槛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男人站在窗前,白雪无暇的背景衬着他一身墨黑,身侧斜斜挑出一枝红梅,花朵正开在他的肩头,衬着他高高的黑冠,衬着他英姿勃发的面容,似是一幅画,迷幻得叫人想收进柜中久久收藏。
空华半跪在地,他仰起头来,殷殷地笑:"我对老夫人之心不下于桑大人,无论他应了您什么,我也能办到。就把他答应了您的事交给我如何?倘若办得有一丝半毫的不周到,不管他许的是什么,都由我来担。"
原来归根结底他还是纠缠着他的猜疑不肯放弃。靳老夫人转过脸来看向桑陌,桑陌呆了一呆,扭头转过了身。
身后,有人问:"他答应我的事只在于我和他之间,你来横插一杠,算是什么?"
那人说:"因为我跟他说过,不想让他再作贱自己。"
其他的话就都再也听不见了,脑中隐隐胀痛,只觉得身体摇摇晃晃,脚下虚浮得随时都能绊倒。纵使把眼睛睁到最大,也看不清前方的事物,只有那么一张脸深深地印刻在眼底,三百年,见惯了伤心愤怒和阴寒彻骨的冷笑,从未在这张俊美无俦的面孔上见过这样的表情,情深义重,无怨无悔得让一副铁石心肠都为之动容。

此后,空华便消失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晋王府上空的夜鸦在一夜间消失无迹,桑陌裹着冰冷的棉被,却依旧辗转反侧。艳鬼强迫自己不去留意房门外的动静,直到烛火烧尽却依旧清醒得让人无端心烦。三百年光阴如水不留丝毫痕迹,唯这短短三天漫长蹉跎仿佛又是百年。
靳老夫人意味深长地说:"他告诉我,会带我儿来接我。"
桑陌坐在一旁,一下一下地捣着药杵将核桃研磨成一碗细粉:"他应下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他知道他整夜整夜驱使夜鸦四处搜寻,各种典籍记载满满塞满一屋。可是三百年来,世事沧海桑田,茫茫人海中要找寻一缕幽魂便仿佛是大海捞针,饶他是冥府之主统帅天下鬼众,探访起来也颇为费神。只是不知现下得到的是什么消息,竟然能让他亲自奔走一趟。
"呵呵……"她漫声轻笑,视线绕着桑陌失神的脸打转,"可我不明白,他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
"无论为谁,结果都是一样。"桑陌把核桃粉掺进芝麻里,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搅动,"雪快停了,这怕是我最后一次伺候您。"
"雪停之前他一定会回来。"老妇不肯将话题绕开,眯起眼睛安详地看着他,"所以你不用挂心。"
桑陌敛下眼说:"老夫人您说笑。"
她接过递来的芝麻糊沉吟许久,道:"了却了我这一桩,你还有多少事要牵挂?"
"三件。"
"然后呢?"
"……"风骤起,飞雪乍乱,桑陌未及回答,回首望见茫茫白雪中一道黑影自天而降。群鸦环绕,风走雪舞,他面沈如水,衣袂飘摇。猩红四溅,彼岸花在他足下蔓延盛开,花枝缠绕,步步是阿鼻地狱,步步是修罗血池,凛凛不可一世。顿时,想要说出口的话生生哽在了喉间,桑陌微仰起头,正对上男人深不见底的墨瞳。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一人来承担。"他将手中的长匣置于老妇面前,视线却片刻不离桑陌,"我不知道你许了她什么,可我不想再见你受苦。"
喉头酸涩,张嘴欲言却挤不出半个字,桑陌觉得,自己又要再一次溺毙在他这一双深渊般的眼睛里。
"这是……"盒盖被打开,看不到什么金光冲天,烟雾缭绕,只有一个生满铁锈的长枪枪头默默地躺在里面。靳老夫人惊讶地站起来,不断摇头,"靳家家传的长枪。"


艳鬼 第十七章
建档时间: 3/14 2008  更新时间: 03/14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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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这是……"盒盖被打开,看不到什么金光冲天,烟雾缭绕,只有一个生满铁锈的长枪枪头默默地躺在里面。靳老夫人惊讶地起身,不断摇头,"是……靳家家传的长枪。"
她几次想要将东西取出,却双手颤抖得几番捧起又掉落:"烈儿……我的儿……"脸上一片湿润,她喃喃念着儿子的名字已无法再说出更多。
"其实他也一直在等你。"空华把枪头交到靳老夫人手中。随着泪水的滴落,只见被锈迹层层裹住的枪头上竟循着泪滴的痕迹绽出道道裂痕。指腹过处,铁锈片片剥落,内里的枪尖依旧银亮如雪,仿佛三百年来仍旧有人日日将它擦拭,锋芒锐利不可抵挡。
"他……在里面?"老妇睁大双眼看向空华,急切而又不敢相信。
空华引着她的手在枪上抚过:"母子连心,靳将军是否在里面,您再清楚不过。"
只觉她浑身一震,掌中的手蓦然停住。泪水如决堤之水不断涌出,她身躯颤抖得愈加激烈,满头珠翠"叮叮"作响。除了将儿子的名字一唤再唤,其他再无力开口,只将嘴角不断向上牵动:"烈儿……"
伤心处,指下不禁用力,锋利的枪刃立刻在手指上划出一个口子。滴滴血珠滚落,却不晕开,竟齐齐向枪中渗去。须臾,几丝青烟自枪尖缕缕升起,先团做一个大团又挣动出几个小团,形态几经变换,依稀展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老妇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的人影,脸上悲喜交加,堪堪就要晕厥。粗犷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及至被甲衣裹住的全身,人影越显清晰,是个白衣银甲手持长枪的年轻将领,左脸上淡淡一道疤痕却难掩堂堂的相貌和一身威武气概。
"母亲,一别经年,孩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他双膝跪地,俯首便要磕头,却被老妇急急揽在怀中,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三百年来,他一直在枪里?" 退到一边的桑陌淡淡地看着这一幕,不擅在人前坦露心绪的艳鬼又用脂粉来遮盖自己的表情。
空华站在他身旁,转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当年靳将军客死异乡,本该就此魂归冥府,而后投胎转世。只是他执意要见母亲一面,便借寄在家传长枪中,被一路送回京城。只是没想到靳老夫人闻听噩耗便追随他而去,两人就此错过。"
不想,一错就是三百年。年迈的母亲在大雪中一年又一年地苦苦等待,他寄身枪中,不知日夜交错,不觉光阴流逝,一片黑暗中每每念及老母,何尝不是忧心如焚,饱受煎熬?人间至情莫过于骨肉相连血脉相通,只是爱愈深,心愈乱,再回首,彼此惊觉擦肩之恨。
"我查过冥府中所有关于靳烈的记载,知晓他没有转世,便应当尚在人间。凡是鬼魅,总会有个与自己纠葛甚深的栖身之所,就如同张太医借宿于药柜,你和你居住的水天一色。"言谈至此,空华有意看了他一眼,见桑陌冷着脸无动于衷,只得继续道,"武将最挚爱的莫过于自己手中的兵器,他若要依附,首选便是靳家家传的长枪。靳家衰落之后,长枪几经易主,想来后来上头锈迹斑斑,也无人识得是靳家之物,便渐渐失了踪迹。我也是近日才得到的消息。不过这终是个猜测,所以没找到东西前,便没有知会你。"
这一番话说得体贴又周到,他边说边还瞟着桑陌,说及最后一句时,还不忘将艳鬼眼中的血丝一看再看。桑陌被他看得扭过脸站到靳老夫人身边,扶着她一再劝慰,实则是要摆脱两人间的怪异气氛。自从那一晚欢好,将所有真实心绪展露在人前的艳鬼见到空华总有几分别扭。空华嘴上不说,暗地里悄悄地猜,猜着猜着,无端端偷偷觉得有几分欢喜。
窗外,雪势渐小,风声渐住。抱头痛哭的母子终于止住了悲声,靳烈扶着母亲站起,来向二人告辞。
"桑大人,当年你遭众臣责骂,靳烈也是其中之一。及至今日,靳烈亦不愿与你同列。"他收起在母亲面前的感伤,站到桑陌面前朗声道。
桑陌撇嘴回了个笑,半阖上眼睛想要装作不在意,却听这高大的男人又道:"只是你待我母亲如生母,三百年来,家母多承你照应。这一点,靳烈必定要谢你。"
他突然屈膝在地,冲桑陌"砰砰"磕下三个响头,桑陌始料未及,忙后退半步,却还是慢了一拍,便这么猝不及防地受了,只得回道:"我待她如生母,是因为她待我如亲子。"
口气虽生硬,脸上终是有了些异样。
"当年你曾说,要一直陪我直到我儿来此接我,我孤单,你亦孤单。若我儿一年不来,你便孤身一年,一世不来,便寂寞一世,无妻可伴,无子可依,无父母怜悯,无兄弟相帮,世世漂泊,一人终老。其实何苦呢?"慈眉善目的老妇将他强作的伪装一一看在眼里,抬手来将他散落鬓边的发放入耳后,"旁人因你家破人亡,你自己亦是无家可归,你的诺,当年便已应验。苦苦陪我支撑三百年,足够了。往后,终有人能将你好好对待,该放手还是放手吧,忘记未尝不是解脱,归根结底,执着才是最苦。"
三百年来从未开启的院门终于"咿呀──"打开,桑陌一言不发,只是咬着牙频频点头。老妇这才傍着儿子一步步跨出门去。
雪,不知不觉停了,阴霾的天气终于露出一丝晴光,照得挂在树枝上的冰柱晶莹剔透,隐泛五色光彩,一时恍惚仿佛置身水晶宫。窗前,白雪映红梅,开启的院门外能看到旁人家高高的后墙和墙后一排叠着一排的翘角飞檐。隐约有笑声入耳,是孩童终于得出房门的兴奋欢呼。
桑陌扶着门框呆呆地看着两个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覆着积雪的高墙之后。背脊忽然偎贴上一片炽热的暖意,随后,腰被环住,有人从背后将他紧紧拥住,灼热的呼吸全数喷在耳畔:"你几乎把自己的所有都许给了她。"
"起初是袁梓曦,你许了自己。"
"然后是靳家,无子无孙,你不但许了今世还搭上了往后。"
"那么其他人呢?你还有什么能给的?"
他每说一句总要停顿许久,桑陌把脸绷得死紧,咬着唇不愿作答。
空华说:"以后,我会陪你。"
早已习惯了艳鬼的毫无回应,他将紧握成拳的手伸到桑陌眼前,缓缓将五指张开,掌中是一方玉佩,通体碧翠,中央镂空雕作一个楚字,正是从前桑陌挂在梓曦人像腰间的那一块。
从侧面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空华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执起他的手,把玉佩塞到了桑陌手里:"原先那块在天雷中碎了,夜鸦只找回一丁点碎片,我只得找人仿了一块。"
楚史中记载,灵帝即位之初,有人夜行于东山,见道旁一大石在黑夜中隐隐放光,甚为奇异。便将其搬回家中以斧剖之,顿时房中光芒乍现,顽石中竟怀抱一块碧绿翡翠,玉质无暇,鲜翠欲滴,温润仿若凝脂。小民不敢独贪,翌日上报府衙,后由府衙呈送入宫。玉石入宫之时,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一裂为四,百官称奇,言必有事相应。后来,灵帝果得四位皇子,便将玉石细加雕琢,分赐四子,引为凭证。
"你出门三天便是为了这个?"
桑陌把玉佩举到眼前细细端详,但见连玉间相系的红绳亦是半新不旧,成色与先前别无二致。若说为了取靳家的长枪,以他冥主之能一天中即可往返,却是为了一件不相干的事费了更大的功夫。
空华却不言明,两手环过他的腰,握着桑陌的手将玉佩到腰间:"若凭空再仿也是容易,只是新的终不及原来的。况且,要仿得同原先分毫不差也是门技艺,自然要找最好的。"
鬼众中有人自号琉璃翁,端的是鬼斧神工,再如何新奇精巧的东西都难不过他的手,更有天界中的仙家亦来寻他制物。只是他艺高自然脾性也怪,堂堂冥府之主登门,彼岸花落遍全城,他酣睡房中,足足将贵客晾了一天一宿方才见客,又花了整整一宿方依着那些许碎片补出了剩余的部分,临末了还不忘粗声粗气地怨他,将如此珍惜的玉石糟践。
"当年天崇山的勖扬天君来寻我,也不见有这么大的脾气。"空华搂着桑陌笑言。
艳鬼只低头看着自己腰间,半晌方道:"碎了就碎了,仿它干什么?"
他扭身想脱开空华的怀抱,空华却执意拥着他,将他抵在门框上,捧着他的脸让他直面自己:"当年是楚则昀送你,现在是我。"
却不料桑陌闻言,不怒反笑:"送?那是我硬讨来的。因为则昕也有,他断不会再送……唔……"
话未说完,却被空华的吻堵住了嘴。不同于往日的细致,他一路攻城略地,舌尖直往喉中伸去,迅猛得似要直接咬上艳鬼重重设防的心。桑陌措手不及,忙挣扎着拒绝,空华便箍住他的双腕叫他无法推拒;他张口狠狠咬他的唇,空华反缠上他的舌吻得更深。背脊抵着门框,男人一手禁锢住他的手腕,一手捞着他的腰急切地想让身贴着身的两人靠得更近。被迫对上那双墨瞳的艳鬼睁大眼睛,被他眼中满满的疼惜震到……
"让我也许你一点什么。"放开双手,唇贴着唇,地府深处从不显爱欲的冥主捧着艳鬼的脸轻声低语,口气哀伤而无奈。复又再吻来,却是小心轻柔得似是怕他一不小心便就此灰飞烟灭。
这一次,桑陌没有再拒绝,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终于……百般逃避,还是逃不过……
艳鬼 第十八章
建档时间: 3/17 2008  更新时间: 03/17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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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不知谁家孩子堆在道边的雪人化了,光秃秃的扫把柄下只剩了一小滩雪水,孩子蹲在水边呜呜地哭得伤心。桑陌从他身边经过,抬起头,看到斜挑出墙头的细树枝上悄悄地冒出了几点新绿的芽,小小的,远看还看不见,得凑近了眯起眼睛仔细看才能看到。
孩子身旁蹲着团黑色的东西,是只猫,个头也是小小的,通身墨黑。它仰着头,眼睛睁得溜圆,黑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看着桑陌。桑陌迈步往前走,它就起身跟着。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又走过偏僻清冷的小巷,小小的身躯一路默默地跟在桑陌背后,保持着大约两大步的距离,既可以不把人跟丢,又给自己预留了逃跑的机会,谨慎而又小心。
到了晋王府门前,桑陌回过头,不见小猫的踪影,看来是被门里那位的尊崇气势吓跑了。自从冥府之主下凡以来,彼岸花所到之处,鬼众惶惶不可终日,城中的魑魅魍魉们逃的逃,躲的躲,莫说是晋王府门前,连城郊每月一度的鬼市也许久不曾开张了。能跟着他一路往晋王府走,小猫的勇气已算是不小。艳鬼笑了笑,暗地里摇了摇头。进门时再往外瞥一眼,一个小黑点却在眼底一晃,原来小猫还没走,远远地躲在高墙的拐角边,身子都缩在了墙后,只怯生生地探出了个小脑袋,墨色的眸子睁得溜圆,巴巴地看着一脚已经跨进了门的艳鬼。被它这么望着,不知怎么的,桑陌过了很久才迟疑着进了门。
第二天,一惯慵懒的艳鬼破例起了个大早,披着一身熹微的晨光打开门,拐角边空空的,什么也看不见,桑陌不死心,又站了一会儿,果然,黑色的毛茸茸的小脑袋又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看到桑陌便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昨日那般怯生生的模样。只有小下巴勉强地微微仰着,一看便知是强作出来的无畏。
小猫很乖,安安静静的,从没听到它叫唤,也不见它再走上前一步。桑陌出门,在拐角边站住了脚,蹲在地上的小猫把两条前腿撑得笔直笔直的。桑陌低头看它,它抬头看着桑陌。桑陌走出几步再回过头,小猫跟来了,也跟着站住脚,蹲在地上,抬着头,一脸疑惑的样子。桑陌回府时,它就跟到拐角边,想上前又不敢,心底的挣扎都写在了小脸上,小小的身躯因为胆怯而在风里微微颤抖着。
一连几天,桑陌没事时总倚在门边看它,小猫每每见到桑陌总是睁圆了眼睛,满怀期望又楚楚可怜。终于,艳鬼探了口气,起身站到了它跟前,蹲下身,弯下腰,轻轻地揉了揉它的头。小猫享受地眯起了眼睛,伸出粉红色的舌头亲昵地舔着他另一手的掌心。
"喜欢就收了吧。"空华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桑陌背后。他将桑陌这些天的举动尽收眼底,也低下身来揉小猫的头,"明明心软得很,脸上就不要再僵着了。"
他两眼看着小猫,话却是对着桑陌说的。桑陌不做声,见小猫因空华的靠近而颤抖得越发厉害,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害怕得快要闭起来,只得把它抱进怀中,起身对空华道:"拿来吧。"
众鬼对晋王府避之唯恐不及,这小猫不会无缘无故跑来,既然不是艳鬼从前的故人,那十有八九与面前笑得奸诈的男人有关。桑陌头一天便猜到了这一层,才冷下脸不管不问。只是对方显然是故意要戳他的软肋,他装了几天,终是于心不忍。口头上虽不甘愿,但心中对这小猫终是喜欢的。
空华见计谋虽被拆穿,但还是让自己达成了讨他欢心的目的,便干脆应了下来:"它是跟着你的,东西当然在你身上。"一脸奸猾。
桑陌闻言一呆,只道是空华对猫做了手脚,却不料他行事如此诡异,反把套下到了自己身上。窝在怀中的小猫一意地伸长脖子,爪子不停挠动,似是要往他袖子里钻。桑陌伸手往袖袋中一掏,摸出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小石头,看似与普通石子无异,只是颜色殷红,说不出是什么质地。
"这石头唤作三春晖,又叫做慈母心。以为人母者对远行子女的思念凝结而成。琉璃翁原先给了一整块,我用它来试靳家长枪中是否有靳烈的魂魄,最后便用剩下了这些。"空华对桑陌解释道,"不过,慈母心也是童鬼的爱物。你袖中带着它出门,童鬼感应到气息,自然会跟着你。"
世间常有婴孩未出世或少小便夭折,又苦苦追恋父母爱护而不愿离开,从而成为童鬼。慈母心正可以抵消童鬼无父无母之苦,更可以感受到母亲的慈爱,是童鬼梦寐以求之物。难怪即便明知晋王府中有巨大威胁,小猫还是日日守在此处。
"什么时候的事?"桑陌脸上红红白白变了数种表情,方才问道。艳鬼与冥主之间修为固然相差甚巨,但是让他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自己身上放了东西,还是叫艳鬼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空华却笑得得意,凑到他耳边悄声道:"上一次。"
见桑陌还在思索,忍不住凑得更紧,快贴上了他的耳垂:"亲你的时候。"低低的笑声和暧昧的喘息声混到了一起,叫桑陌忙往边上退了一大步,脸上又是一阵复杂的神色变换。
"童鬼会将给予自己慈母心的人作为父母,今后承欢膝下不离左右。若父母转世,他也会跟着投胎成为其真正的子女。"空华摸着下巴兴致勃勃地看着艳鬼尴尬的脸色,话语却不复玩笑,"你总是孤单单一个人,我想让你开心些。琉璃翁说,小孩子总比大人更讨人欢心……这……"
他话未说完,却见桑陌已经放下了小猫,把手中的小石头放到了它的面前。小猫起初只是试探着用鼻子闻,又用爪子摸了摸,伸出舌头慢慢地舔着。粉色的舌尖下,只见石子越来越小,及至完全消失,而小小的黑猫却慢慢地起了变化,身躯渐渐地长大,爪子变成了手脚,细细短短的尾巴也不见了……桑陌的身前出现了一个孩子,小小的,有着一张充满稚气的脸,不过四五岁的样子。一头黑发,一袭黑衣,一双黑色的眸子,嘴角因为怕生而紧紧抿起。
"他……"空华看着他,突然说不出话来。这个孩子穿着打扮实在是……活脱脱一个小空华。
"呵……我从来不知,冥府之主原来已经立后,并诞下了子嗣。"一直神色懊恼的艳鬼揶揄地笑着弯腰把孩子抱起来,乖巧的孩子立刻伸出短短的手臂环住桑陌的脖子。
说他像空华,却又不似空华。桑陌去捏他白嫩嫩的小脸,他起初想躲,眼睛里水汪汪的,随后却又主动凑了回来,撒娇般地蹭着桑陌。这般表情空华做不出来,扑在桑陌怀里蹭的机会空华也得不到。
牙尖嘴利的艳鬼捏着那张酷似的脸,笑看着表情凝固的空华:"来世若得冥府之主为子,我这就投胎去。"
看着桑陌怀里那张与自己肖像的小脸和小脸上又是撒娇又是欢欣的表情,张口结舌的空华忽然有一种得不偿失的感觉,与其说是费尽心机给桑陌找了个伴,不如说是搬起石头狠狠地砸上了自己的脚。
前方,桑陌抱着孩子进了门。旋即,又走了出来,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门边。他瞟了空华一眼,视线偏到了一边,一心一意地逗着孩子,又像是在等着谁。空华心中一跳,忙快步上前。
一同迈过门槛的时候,空华的手搭上了桑陌的腰。


再次向各位告假,由于本周有一个很重要的面试需要准备,所以下次更新拖延到下周一,非常对不起……

虽然没有怎么冒出来说,不过各位的回帖我每张都会看,非常感谢大家对故事情节的分析,对我理清写文的头绪帮助很大。目前的情况,嗯……算是过渡吧。从前则昀对桑陌的感情、妆妃的故事以及几位人物前世的死因、刑天的下落等等下文都会继续交代^_^

第十九章


小猫。艳鬼疏懒,捏着孩子的小脸计较了半天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好名字,仍旧小猫、小猫地唤着。孩子似乎也不讨厌,一听桑陌这么叫他,便搂着桑陌的脖子拿脸来蹭,伸出粉色的舌头来舔他的下巴,一时还真脱不了做猫时的习惯。他的舌头舔着舔着,快舔上桑陌的嘴角,艳鬼身躯后仰,脸上难得一派大好晴光。
被晾在一边的空华看到了,心里暗想,原来他是真的喜欢孩子的,太过喜欢了,所以连取个名字都会如此踌躇。他把盛满核桃肉的小碟子递给桑陌,顺势挨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用食指和么指去捏小猫的脸:"楚则昀小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或许吧。"桑陌把核桃肉喂进小猫嘴里,脸上还是笑吟吟的,挤眉眨眼,一个劲地逗着他,"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八岁了,小猫的脸比他更圆些。小孩子的模样变得快,或许他四岁的时候,也是这样……"
桑陌就着小猫的脸粗粗比划了一下,空华折下腰,凑近孩子想看得更仔细,小娃儿对他始终是畏惧的,赶紧搂住了桑陌,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里。空华只得悻悻起身,问道:"那楚则昕呢?"
"那就更不像了。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都说则昀长得像他的母亲端静皇后,则昕的眉眼像先帝。"或许这也是则昕在先帝跟前受宠的缘由吧,一张自己年轻时候的面孔同一张酷似亡妻的面孔相比,前者让人怀念过往,后者则每每都要勾起些许伤感。桑陌安抚地拍着小猫的背,怀里的柔软事物让艳鬼的脸上也蒙着一层淡淡的柔和,"还有太子则昭和魏王则明。则昭也长得像先帝,只是他长久卧病在床,更瘦弱一些。则明像他的母亲,她原是异族公主,嫁来我朝和亲,蛮子身形粗壮,所以则明是四兄弟中最高大魁梧的。"
说起往事,桑陌的情绪似乎淡定了许多,不再如之前那般激烈,空华半蹲下身,伸出手慢慢地摩挲着他的脸颊:"我总觉得你背着我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呢?"他勾起嘴角,笑容花一般绽放,灰色的眸子平静如夜晚的明湖。
空华便跟着他一起笑,把他连同小猫一起拢进自己怀里:"真是失策,我该找个同你相像的童鬼来。"
"暖床?"
艳鬼总能找到话来呕他,空华咬着他的耳垂缓缓磨牙:"暖心。"

小猫似乎一刻都离不开桑陌,不管桑陌到哪儿,他都揪着桑陌的袖子一心一意地想要跟着。桑陌总是受不了他微微仰起的小脸,睁得大大的眼睛和不自觉抿起的嘴角,那种害怕被抛弃的可怜神色可以一路抵达艳鬼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于是打算出门的桑陌只能在门槛边低叹一口气,俯身抱起跑得蹒蹒跚跚又坚忍不拔的小娃儿:"等等见了人,可不许害怕。"
乖巧的孩子忙不迭地用力点头,紧紧抓着桑陌的衣襟,生怕他改变主意。桑陌无声地笑了笑,抱着他走出冷清的巷子,穿过人来客往的大街,趁人一个不注意,飞身飘上了酒楼的屋顶。小猫越过他的肩头朝下看,艳鬼宽大的衣袖和长长的衣摆飘啊飘,好似天边游走的云霞。
早有一位红衣丽人等在了屋檐边,听得声响回过头来,鬓边的金步摇被风吹得"叮叮"细响:"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走近几步,桑陌也同她客套:"妆妃娘娘安好。"
她却不应,笑意盈盈的脸转瞬沉下,一双眼死死地看着桑陌怀中的孩子:"这是谁?"
红影一闪,她飘落到桑陌跟前,弯下腰,几乎同小猫脸贴脸,眸中厉光闪烁,涂着鲜红蔻丹的长长指甲徐徐划过他的眉梢:"他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桑陌神色不动,抱着微微颤抖的小猫后退一步。楞楞怔怔的孩子这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一转身,趴在壁上的小壁虎般紧紧贴向桑陌,再不敢乱动。
"你说呢?"女子低头看着似被血染过的指甲,复又抬头望向桑陌,"还能有谁?"
"晋王则昀。"桑陌平静地开口。
似乎不曾预料到他会答得如此直白,听到这个称呼,妆妃脸上快速地闪过一丝异色,却逃不开桑陌的双眼:"你恨他。"依旧直白得不留半分余地。
妆妃张口欲言,桑陌又道:"当年宫中无人不恨他,你又遮掩这些干什么?"却是在替她解围。
张口结舌时,见他一头墨发黑瀑般垂在背后衬得一袭白衣皎皎如雪,风拂过,发丝舞动衣衫飞扬,似是能随风而去。妆妃站在桑陌身前将他细细打量,似乎三百年来今朝方是头一次见他:"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她伸手为桑陌将散乱的发丝挽到耳后,纤瘦的手腕上,几只镂着游龙戏凤图样的细金镯与翠绿玉镯相互"铛铛"撞击,声响如旧时宫中悬挂于檐角下的铜铃:"我见过你,在陛下的寝殿前。那时候也是冬天,下着大雪……雪都没到了膝头,我的鞋袜都湿了……你……我见过你的……你在那边,你看不到我,但是我看到你了……那次是因为陛下他……"
她皱起眉头,像是要从杂乱无章的记忆里将那转瞬即逝的一瞥仔细想起,又像是在苦恼着该怎么叙述,红唇几次开阖,均是无言。
小猫从桑陌的怀里探出头,好奇地看着这个方才还一脸狰狞此时却迷茫得好似在迷宫中迷了路的女子。桑陌摸了摸他的脸,一脸镇静:"妆妃娘娘,那时你在殿中伴着陛下。"
他声调微高,一语震醒兀自陷入迷乱的女子。
"真的?"
"你说呢?"学着她反问的口气,桑陌一手抱着小猫,一手为她将艳红色的大氅拢紧。当年楚氏当道时,天下女子以丰腴为美,今人却以削肩细腰为俏丽,迫得这前朝丽人也消瘦了不少,"不要总说我不体恤自己,你自己也多多小心。再瘦下去,陛下他就要不认得你了。"
说到她的三郎,她这才略略有了些笑意,被修饰得细长的黛青色的眉愉悦地弯起:"我就快找到他了,很快。"
"恭喜。"小猫不耐烦地扯着桑陌的发,桑陌捉着他的小手不让他乱动,小娃儿就有些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妆妃见状,也忍不住来逗他,长长的指尖再度自小猫的眉眼间划过:"虽说是同父不同母的,但终究是有些像的。不过三郎的眼睛不似他那么细长,脸色也更红润些……"口气中满是追忆。
桑陌想要将小猫让给她抱,小猫却挣扎着如何都不肯,无奈只得作罢。好在妆妃不以为意,逗弄了一阵便收了手,只在一边看着桑陌与小猫逗趣:"你这次又来寻我做什么呢?"
桑陌道:"许久不见,有些牵挂。"
她便扬起头来"咯咯"地笑,笑得喘不过气了方道:"那现下你放心了?"
桑陌点头说:"放心了。"
她反而神色古怪,扭过脸去看底下车水马龙的大街:"不出一个月,我便能同三郎在一起。"
桑陌站在她身后,见她一袭红装,血衣一般的颜色夺目得能刺痛人的眼睛。
妆妃说:"我的爱恨你最明了。"
桑陌不说话,带着小猫默默地转身下楼。
楼下,早有人两手环胸静静地立在人群里,一身黑衣泯灭了杀意与阴冷,只将脸上淡淡绽开的笑意映衬得更显鲜明:"事情办完了?"
桑陌道:"办完了。"口气冷淡。
空华又说:"我来接你。"他从桑陌手里接过小猫,两张酷似的脸贴在一起,一同闯进桑陌的眼帘里,只是一个是和煦地笑着的,一个却皱着脸想哭又不敢。
上回还是等在晋王府附近的巷子口,这回已经迫不及待到跑来酒楼下……艳鬼忍了半天,还是别过脸,忍不住多嘴:"还怕我走丢么?"口气有些别扭,说是在气恼,又听不出他有多气。桑陌自己也觉得这口气怪异,脸上一僵,甩开了空华就往前走。
空华却不急,强自捏过小猫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脸:"怎么办?你爹不要我们了。"
指下再一用劲,小猫"哇──"地一下哭出声。
音调倒也不敢太高,不过足够能让前头的桑陌听见。空华的手指还捏着小猫的脸,站在原地闲闲地看着那道骤然停下的身影,暗地里数着数等着他回身。
果然,不消一刻,眼见艳鬼身形一晃,袖带劲风直取自己怀中而来,空华眼明手快,一手揽紧小猫,一手扣住袭来的手腕,将桑陌牢牢锁进怀里。桑陌待要挣脱,却被他制住了先机:"现在是在街上,你想如何?"嘴唇贴着耳廓,语气说不出的玩味。
他双眼往四周一瞟,示意桑陌已有不少人向这边望来,艳鬼脸色更加难看,却又发作不得,只得狠狠剜他一眼,把尖尖的指尖都嵌进他的手背里,默不作声地被他牵着往前走。
"我们回家。"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冥主心情大好,不禁朗声大笑,引得众人侧目。
一路行到晋王府,两人的手居然就这么一直牵着,桑陌偷偷看着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一时间,觉得自己才是陷入迷乱里的那一个。
艳鬼 第二十章
建档时间: 3/26 2008  更新时间: 03/26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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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冬末初春的天气,明明还是万物沉寂,风声萧索,枝头却已钻出了青芽,墙角边冒出两三株嫩生生的小草,有什么在地底下暗暗涌动,只待时机一到便要破土而出,如三春惊雷,震天动地。
桑陌让小猫坐在自己的膝头,把散落在桌边的核桃捏开,剔出里头的果肉,自己吃一瓣,一瓣喂进小猫嘴里,甚是悠闲。
小猫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开口说话。
空华说:"许是生前就因为是哑子,所以才会被父母抛弃,一个人流落街头,最后夭折。"
冻死的病死的还是饿死的,又有什么关系。这本是困苦世间最平常的事,贫乏得连编个小故事叫酒肆中的歌女唱上一段的跌宕起伏也没有。说出来亦不过是让那些吃斋念佛的虔诚村妇多唏嘘上一会儿,转身便忘记。
"现在安安静静的也挺好。要不要说话,待他大了让他自己选。"夜深了,小娃儿有些昏昏欲睡,又不甘心就此睡去,正揪着他的衣裳,翻来覆去的。
最近太宠他了,事事都纵着他,每晚临睡前说个故事已经成了惯例,不说他就不肯睡。不仅面容相似,这执拗的性子也和身边那个有些想像。
极力忽略那道绕着自己的脸打转的炽热视线,桑陌安抚着小猫,垂下眼,默默思索。
说什么好?他也是自小就无父无母的人,腥风血雨里来去,尔虞我诈里求生,还记得几分良辰美景人月两圆?真是……想起一则许久许久之前的传奇,久远离奇得如今不会再有人相信,只能当作一则笑谈,在夜半时分哄小娃儿入睡。
说是很久很久之前,世间曾有一名神医,医术精湛,妙手回春。他须发皆白,面色红润,自言已修道百年悟通人间万事,更曾经驾舟出海寻得化外仙境,识得一清修上人,带他天宫一游窥得无数风光。瑶池畔有幸获赐鲜枣一枚,至此返老还童,修为更上一层。他说得头头是道,更施展神通治愈无数古怪病症,世人惊骇,争相将他称作老神仙,在他清修的山脚下供奉三牲五畜,日日焚香祈祝。
"原来有这种事。"小猫睁大了眼睛一脸惊奇,连空华都听得兴趣盎然,捧着茶坐到桑陌跟前。
桑陌看了他一眼,男人对他露齿一笑,荧荧烛光下,五官俊美得炫目。艳鬼却敛了眼睑,只专心将传奇细诉,仿佛承不住他的深情:"世间种种借有根源,有神通广大的神仙,必有来历莫名的病症。老神仙声望日盛时,当朝天子病了……"
他的病来得莫名,病症也是古怪,好好的就这么倒下了,周身上下一无伤口,二无异状,呼吸平稳,脉象强健。只是沉沉昏睡,无论如何都唤不醒。
"一天又一天,除了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皇帝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似的。他的脸越来越白,近乎透明……御医说,再不找到解救的方法,恐怕不出七天他就会死去。"小猫把脸贴在了桑陌的胸口,桑陌揉着他的发,把视线转向了屋外墨蓝的天空。
空华追随着他的目光看到遥远的天边,依稀有几颗闪烁的星子,微弱地散发着光芒:"后来?"
"后来……"
桑陌侧过头苦苦回忆,空华放下茶碗,握住了他的双手:"他们派人去找那个老神仙?"
"是。"他的掌心还带着茶水的余温,偎贴着手背,像是要将艳鬼从奇异的故事中拉回来,又像是一种安慰,催促着他继续讲述,"御医都没有法子了,也算是疾病乱投医。"
老神仙远在京城之外,天子的使臣马不停蹄地赶在第三天一早到达了他修行的居所。那是一座位于山峦顶峰的道观,隐匿在茫茫云海之中。山道狭窄陡峭,马儿上不去,只得靠人力徒手攀爬。使臣用藤蔓缠住了手掌,一圈又一圈,生长在藤上的细刺没进了掌心里,松开时能看到鲜红的血丝顺着绿色的茎蔓一路蜿蜒。他的身躯紧紧贴着嶙峋的山石,一路向上,除了漫山遍野枯萎的杂草和荆棘,什么都看不到,坚硬冰冷的山岩随时会伸出锐利的棱角来将衣衫、手掌、脸庞割破。铺天盖地的寂静里,凝固的气氛压抑得人想放声高喊,又死死地扼住了你的喉咙。不能停下,不能跌倒,不能放慢脚步,身体再偏过一寸就会跌落到脚下那个不知有多深邃的峡谷里。就这样一路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在漫长没有尽头的山道上,当看到远处疑似幻象的庭院时,膝头顿时一软,几乎就要双膝跪地。
"就像自古就有人说的那样,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艳鬼弯起了嘴角轻轻嘲笑,语气中夹杂一缕凄然。空华心疼地想要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才一放松,却被他抽走。
小猫闭着眼睛,小乌龟似地趴在他怀里,已经睡着了。桑陌溺爱地捏了捏他的脸,神色倏忽一变:"后来,他进了道观,找到了老神仙,皇帝得救了。"
前头的重重铺垫渲染换来一个轻巧又俗套的结局,能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脸上明显的一挫,桑陌暗暗地在心里笑,故意低下头回避他难看的脸色,抱着小猫起身准备回房。
走出没两步,空华就拦在了身前:"真的是这样?"
他的脸色果然黑得好似外面的夜色,桑陌终于笑了,连眼角边都是漫开的笑意:"既然是故事,哪儿来的真的假的?"脸上不见一丝悲惨,狡黠得如一只坏心眼的猫。
"我怎会让自己如此凄惨?"他骄傲地高高抬起下巴,用一双灰色的眼瞳审视着空华的表情,"骗你的。"
说了半天,还故意仿着先前回忆往事的调子,却不过是设了套在戏弄他,白费他一腔关切。狼狈的冥府之主恼恨地去揽他的腰,一口森森的白牙重重咬上他的脖子。艳鬼"呀──"地一声,连同怀里的小猫一起撞上他的胸膛。
耳际"砰砰"作响,是谁的心跳,如此慌乱?

今夜无月,黑夜以一袭墨黑长袍将所有事物都拢进怀里,不肯泄露一丝光影。漆黑不辨方向的暗色里,躺在床上的艳鬼睁大眼睛盯着上方高不可及的房顶。天青色的纱帐旧了,江南烟雨般的朦胧色彩被时光尽数洗去,落下暗暗的如蛛丝虫网般的灰白痕迹。还有梁上的炫彩绘画,靛蓝、青绿、朱砂红……明明还记得它们交错在一起构成的是怎样一副斑斓画卷,七色祥云,五彩织锦,绵延不绝的盛装依仗……全部凋落在了三百年的漫长光阴里,只余下黑沉沉的粗大梁柱还忠诚如一的架守在那里,守着一室的昼夜交替星辰斗转。身旁传来小猫浅浅的呼吸声,艳鬼在黑暗里不自觉地默默将梁上的彩画一遍又一遍描绘,山河汪洋、花鸟虫草、写意的锦鲤与工笔的牡丹……一年又一年,三百年在这一轮又一轮的重复里弹指一挥。
"叩叩"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静寂,沉浸在怪异思绪里的桑陌蓦然回神。门被推开了,室内泄进些许光亮,倚靠在床头的艳鬼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的肩头落着几粒星芒。
冥府之主空华,他墨色的衣摆铺开在已经古老发脆绽开了裂痕的青石板砖上,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房梁上绘就的祥云,就飘荡在他的脚下,却也是黑的,丝丝缕缕,随着他的衣袖摆动而层层漾开。目光慢慢往上,他的腰带上饰着不知名的红色宝石,全然的黑暗里也熠熠生辉,灿过空中的星子,还有他细长的眉眼与拂动在身后的发……与暗夜融为一体的男人却在黑暗里更显鲜明。
他扣上门扉,慢慢地走近,步伐优雅闲适,让人想起他的本体,与龙凤一般稀有高贵的上古神兽,麒麟,黑色的,一直沉睡在忘川的彼岸,冥府的最深处。
"今晚是月晦。"他的面孔已经近在眼前,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微微挑起的眉梢,墨色的眼瞳比任何宝石都要晶亮,桑陌甚至能从那里面看到自己的脸,与他的悠闲截然相反的僵硬与紧绷。
他眼中含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如初升的月牙。
"我不想再让你疼。"他说,低头含了一口碗中的清水来吻他的唇,抢在噬心发作前。靠得那么近,眨眨眼睫毛都似乎要碰上他的,鼻尖对着鼻尖,嘴碰着嘴,舌头缠到一起,总是觉得透心冰凉的解药居然不觉得凉了,带着他口中的温热一路传到心底。液体沿着嘴角流了下来,他就伸着舌头来舔,舌尖从嘴角的这边划到另一边,啄下个轻吻,又转回到唇上,撬开了已然麻木的牙关肆意在口中游走,堵得让人喘不过气。好容易他松开了,来不及吸口气,转瞬又含着水渡来,唇舌相依,纠缠不休,像是要一直吻到天荒地老。
桑陌半坐而起,一手撑着床榻,背脊紧紧抵着床头,承受他不依不饶的吻。手中的瓷碗在地上碎开,他终于腾出手来将他揽起。身躯相贴,总是将冷漠隐藏在笑脸背后的男人身上热得发烫,像是要抱着艳鬼一同燃烧。
他将他压倒在床榻之上,细碎的吻从嘴角延伸到耳际。因精气虚弱而异常敏感的艳鬼被他挑起了欲火,忍不住伸手勾着他的脖子索要亲吻。他便笑,抵着桑陌的嘴唇,舌头一下下引诱般的轻轻刷过:"不疼的时候是不是更有感觉?"
不愿作答的桑陌扯落了他束发的高冠,拉下他的脸来吻,他的笑声隐没在了相缠的唇舌间,只将桑陌抱得更紧,散落于身旁的黑发交织到一起,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桑陌、桑陌……"他把脸埋在桑陌的颈窝里,贴着他的耳喃喃念他的名,相贴的下身隔着衣衫缓缓厮磨。
"唔……"呻吟自口中逸出,桑陌忙抬起手臂狠狠咬住。小猫就睡在一旁,像只小青蛙似的趴在床上发出轻轻的鼾声。
随时会把孩子吵醒的境地为燃得正旺的欲望更添了一把柴,腹下火热得似能烧起。身体已经接近到了无限严密的程度,可是欲望依旧叫嚣着。即使觉得羞耻,腰却情不自禁地扭动着去摩擦他。身下已经湿了,灼热而硬挺的欲望顶着黏腻的衣衫触碰到一起,渴望着借由摩擦来抚慰,又因为摩擦而生出更多的渴望。
"桑陌、桑陌……"空华埋首在桑陌颈间,汗水不断滑落,渗透进相互交缠的身躯里,"我不会把噬心的解药给你。"
他将艳鬼狠狠压在身下恨不得揉碎了就此烙进骨子里再剜割不去,下身肿大的欲望紧紧贴着着桑陌的。
"我不会给你……"他的唇就贴着桑陌的耳朵,男人的暗哑的声音混杂着粗重的喘息,"给了你,我拿什么来留住你?"
不通过进入,只靠着彼此的厮磨就冲上了巅峰,他的话语还回荡在耳际,一阵头晕目眩蒙住了所有感官,桑陌睁大眼睛盯着房顶,似乎又看到了往昔浓艳繁丽的彩绘。身体虚软得不想挪动一分一毫,男人还压着他,头搁在他肩上,呼吸都落进了耳朵里。交颈而眠的姿势,亲昵得无以复加。
只是,一夜鸳鸯交颈,可曾还有下次?
第二十一章


南风回来了,穿着一身新衣,是雨后新竹般的苍翠颜色,皓白的袖边滚一圈同色的精致纹饰,针脚细密得似暗藏了千言万语,却是卷云纹,缠绕于叶尖的轻风般飘逸。他站在门边对桑陌笑,脸上微微泛着红,腼腆而羞涩:"表哥。"
方唤得一句就垂了头,抬手去耳边漫无目的地抓,像个高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孩子:"我……那个……东家对我挺好的。"
桑陌上前几步去执他的手领他进屋,指尖不着痕迹地划过些微起伏的袖口。屋子里,小猫正坐在桌边剥核桃,碎壳散了一桌,小碟里却只盛了寥寥一点碎屑,还不及他嘴边沾着的多。小娃儿见了生人,跳下椅子跑来抱着桑陌的腿往后躲,南风顿时一怔,更不知要从何说起:"这……这孩子……"
"捡来的。"
不知怎么的,空华听了,觉得有些失落,合了茶碗朝他看去。桑陌正在给小猫擦脸,低着头,只能看到他微微向上挑起的眼角,得意时艳丽得勾魂摄魄,静谧时看他又觉得疏离。这毒舌的艳鬼,还道他会说些"你空华兄同人私生的"或是"你空华兄的孽债找上门"云云,却不想居然答得如此简单。
南风也是一呆,弯下腰同小猫大眼对小眼,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表哥……我……"
他换了新衣,腰间悬一挂香囊,发带上镶着翠石,仿佛是一脸迷茫的孩子在一夜间长大,即使脸上还青涩得带着稚气,整个人却已经成了一杆早春的青竹,文弱却清俊,倘若能上得金殿面得龙颜,必是蟾宫折桂攀得金枝的那一个。像极了一个故人,先前也爱这般打扮,蝉衫竹架,纵使日后换了一身天下只此一人堪得的衣裳,每每想到他,眼前总脱不开一片摇曳的青绿。
"可是东家跟你说了什么?"南风躲躲闪闪地逃避着他的目光,桑陌却早已看破他的心思,取过手边的茶碗,问得淡然。
纵使换了妆扮,南风终是南风,什么都放在脸上,叫人看不破也难:"嫌弃你教得不好?那就辞了吧,回来好好读书,再去寻一份教职就是了。"
"不、不是。东家待我很好……"他半坐在椅上数着手指头吞吞吐吐,转过眼求救似地看空华。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空华失笑,牵过了小猫,把他抱坐在膝头,手把手地教他剥核桃,脸上似笑非笑,"听说张员外家有位小姐,生得十分貌美。"
桑陌斜过眼看南风,微挑的眼角透着几分存疑,他早垂了头,看样子似打算这辈子再不抬起来。
城中张家,据说十分富裕,祖上曾是做过官的,现下经营着一间酒楼,城外还有些田产,只要不遇上兵荒马乱或是不肖子孙胡乱挥霍,是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上几代几辈的。据说他家有一儿一女,小姐生得闭月羞花,芙蓉如面柳如眉,有沉鱼落雁之姿,养在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教养得也好,笑不露齿行不露裾。只是谁都没见过,种种传说都由张家的丫鬟奶妈们嘴里得来。据说张家行事都谨慎得很,不张不扬的,也没见过他家的子孙在城中仗势欺人作威作福。唯一为人们熟知的是,每月月初与月末她家夫人总要上国安寺拜神。
现在,这户张家要招南风入赘。
家中年轻而俊秀的教书先生与闺中美貌而寂寞的小姐,好似是戏台子上的戏文。小姐在绣楼上落下一块锦帕,恰巧落在先生的肩头,帕上绣一双双飞的燕与一朵并蒂的莲,淡淡散着兰香,挽住先生清心寡欲的心。然后,他抬头,她低头,她慌乱地关上窗户又忍不住藏起半边脸偷偷向下探,楼下茫茫的大雪里,他还捏着她的帕子怔怔出神,任由雪花蒙住他温柔得能融化早春冰河似的眼。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小姐的脸上抹着新制的胭脂,如天边被余晖层层渲染的晚霞,绣楼中的融融暖意仿佛一直蔓延到楼下,将教书先生团团缠绕,在他的颊边熏出些许淡红痕迹。绣楼下相遇,后花园中私会。绣着双飞燕和并蒂莲的帕子被工工整整地提上了两行了诗文,字与字之间又那么勾缠缭绕,恨不得混做一处去。他羞答答地递来,她羞答答地接过,指尖终于碰到了一起,又赶紧再分开,连脸都扭向相反的两处,只是指尖上的那点刺烫温度却再也挥之不去了。
南风啊南风,再不是那个低头念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小书生了,也懂得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懂得了"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再过几天就要穿大红喜服佩同心结三拜天地入洞房了。长大了呀……
"雏鸟要离巢,你舍不得了?"他总喜欢从背后来抱住他,像是要将他的所有都一并拥起,下巴搁着他的肩,两手环腰,让他挣脱不得,整个贴在他怀里,惬意而悠然的姿态。
冥府之主空华,近来温柔得快要让他跟积雪一起化开。
桑陌弯起了嘴角笑着摇头,眉眼弯弯的,眼角上挑,灰色的眼瞳里映着满天星斗:"我期待得很。"

既是入赘,又是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家中只有一个表兄的,婚事筹备起来便爽快得多了,纳彩问聘都有张家托了的媒婆操持着,不日就能成大礼,桑陌乐得清闲。只是南风还是惴惴不安的样子,微锁着的眉头仿佛对桑陌有千般万般的愧疚。
艳鬼便放任了小猫在墙边玩泥巴,凑到他面前,指尖点着他蹙起的眉心:"没良心的是你,怎么哭丧着脸的还是你?"
"我……"小书生涨红了脸,快要把新衣的袖子绞破,"表哥……过往你我总是在一处的,现下……我抛下了你……我……"
白教了他二十年,怎么还是这么傻乎乎的呢?艳鬼好笑地再逼近他一步,鼻尖快抵上鼻尖,南风猝不及防的眼睛里,惊骇和慌乱混成一团:"你还能表哥过一辈子么?"
他半张着嘴不说话,呆呆傻傻的,跟小时候一样可爱。口气里不禁添上些戏弄的口吻:"张家小姐美么?"用脂粉精心勾画出的面孔明艳得刺眼,他闪着他那双仿佛漾了水的灰瞳,桃花灼灼。
小书生被他逼到了墙根,两手扒着背后,只能虚弱地点头。
"喜欢她吗?"艳鬼又问,笑得邪恶,又似带着怜悯。
南风局促得快要闭起眼睛,脸上红得都熟了。
"说话。"
他口气轻柔,像是在哄不肯安睡的婴儿,南风挨着墙角,在他的灰瞳注视下,几乎无处可躲。表哥爱戏弄人,自小不知给他耍了多少遭,却总学不会怎么化解:"喜……喜欢……"
两个字说出口,几乎抽空他浑身力气。
艳鬼却不笑了,后退几步放过了他:"真的喜欢吗?"脸上空白得看不到表情。
"嗯……"南风低着头不敢再看他。他若再靠近一步,自己就得顺着身后的墙壁滑到地上去,"她……她很好。"
"那就不要再辜负人家。"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他侧过头,半边脸被阴影遮住,"张家送喜服来了,还不快去试试。"
南风还想说什么,桑陌却不再理会他,走到另一边,把小猫从泥巴堆里拖起来。敲门声逾急,小书生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奔出了院子。

空旷静寂的晋王府庭院里,抹得满脸泥巴的孩子仰头看着这个把自己捡回家的漂亮艳鬼,他是那么好看,就像是图画中云烟背后的飘渺山峰,他又是那么伤心,自己一个人孤单单地在大雨天蜷缩在旁人家的屋檐下时,一定也是这样的表情。
心思敏感的孩子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脸,半道却被捉住,他面对自己时总是这样宠溺又无奈的表情:"怎么脏成这样?"
孩子嘟起嘴看着自己黑乎乎的手,一脸无辜,桑陌蹲下身来用袖子替他擦。洁白的、前朝盛行一时的缭绫,上头绣着花开一般舒展的卷云纹,渐渐凋落在了黑泥里。
桑陌把脏得如小花猫一般的孩子抱在膝头,早春的天空高远辽阔,湛蓝中不带一缕云彩:"他从前可没你这么顽皮,乖得很,从没惹过我生气,不玩泥巴,不爬树,只喜欢关在屋子里看书画画,像个女孩儿。我总说他没出息,男子汉就是要有些骨气,怎么能这么没脾气呢?"
"他呀,从前就这么没脾气。这样的性子怎么能生在皇家?则明和则昀就不说了,如果则昭不生病,或许也会是个厉害人物。只有他,倘或生在民间,做个读书人,写写诗,画画画儿,弹弹琴,再结交几个和尚道士的,学经、辩理、品茶……多好。偏偏……"
从前从前,有个皇帝,他有满肚子的学问,他喜好风雅,他有一位美丽的妃子。他为他的妃子写曲子,让宫中的乐官在众臣的酒宴上演奏,他的妃子为他在花丛中起舞,舞姿轻盈得足尖似乎能在莲花花蕊中旋转……他们那么恩爱,有无数的诗人用华丽的字句来歌颂他们的爱情。可是……他是皇帝呵,不是坊间的吹箫艺人,他有家国天下,他有万千黎民,他还有朝堂上那一把金光灿灿的龙椅和龙椅下总不可避免的杀伐倾轧与腥风血雨。有哪个皇帝能甘心忍受大权旁落呢?又有哪个皇帝能心甘情愿做个连后宫事务都会被指手画脚的傀儡呢?何况,连皇位都不是他自己的选择,父皇与大皇兄蹊跷离世,二皇兄成了皇权下的牺牲品,他连保护自己的皇后的能力也不曾拥有。有时候,善良即意味着天真,心地善良又郁郁不得志的苦闷帝王与倾城绝世的美丽妃子,戏台子上的戏文里都是什么结局呢?
"做皇帝很可怜。"艳鬼低声说。
院门外,有人背靠墙头望着苍蓝如洗的天空静静地听,黑羽赤目的夜鸦自他脚边冲天而起。有黑色的羽翼飘飘坠下,他将它擒到手中,绕在指尖摩挲。那个男人有一双狭长犀利的眼睛,脸上半分阴郁半分悲悯。
艳鬼 第二十二章
建档时间: 4/14 2008  更新时间: 04/14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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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婚典设在晋王府的大堂里,是南风要求的。傻气的书呆子,什么都任由旁人摆布,偏偏只有这一条死咬着不肯松口,护着草窝里唯一的一根肉骨头的小狗似的。
桑陌点着他的额头斥骂:"这破屋子有什么好?断墙残瓦的,能办得了什么喜事?丧事还差不多,晦气!"
他揉着头,好半天才呐呐出声:"我……拜堂的时候,我要向表哥一拜,就在这屋子里。"
像是从未认识过他,对着小书生倔强的眼神,艳鬼寡淡无情的眼睛闪了一闪,没有再说话。
王府终是王府,纵使雕栏玉砌落满尘埃,亭台楼阁不复精巧,可是当年特地差人从京外运来的青石砖还在,梁柱上龙游凤潜还张扬着前任主人!赫一时的富贵。张家最后还是答应了南风的要求,一身短衣打扮的小厮攀上爬下将所有屋角檐隙里的灰尘尽数擦净。彼时方才看见,那盘龙柱、那琉璃灯、那桑陌房前"水天一色"的匾额……原来是怎样,依旧是怎样,百年间不曾有半分挪动,静静地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谁推门而入,气宇轩昂,满座高朋中如鹤立鸡群。
"这屋子里还从没办过喜事呢。"艳鬼百无聊赖地把从房梁上垂下的红绸拉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扯弄,"想想也真可惜。当年若给你讨房妃子,也不白费了这一番排场。"
空华站在他身旁,一室喜气洋洋里,独他们两人一黑一白醒目得突兀:"现在也不晚。"
桑陌闻言,扔了手里的红绸,转头对上他的眼,笑中带讽:"任谁配了你都是糟蹋。"咬牙切齿的模样。
空华便笑着将他揽在怀里:"要糟蹋,我也只想糟蹋你一个。"原来这张脸也可以笑得这么无赖,放到戏本里的勾栏院里,头一个要被花娘泼酒。
桑陌还想说什么,门外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却是新娘的花轿到了,"呼啦啦"涌进一群群乌泱泱的人,转瞬便将个宽阔的大厅挤得满满当当。桑陌隔着人群探头去看,南风正领着新娘进门。红头带,红衫子,胸口配着红色的绸花,手里牵着红色的同心结。另一头,也是一身刺目的红,长长的、尖尖的、涂着鲜红色蔻丹的指甲,红色的绣着游龙戏凤的盖头,日月乾坤袄,山河地理裙,脚下一双同样尖尖小小的绣花鞋,随着裙摆移动,露出鞋面上针脚细密的富贵牡丹。
人群"嗡嗡"地议论着,却听不清是在说什么。脸上带着怯色的新郎不停偷偷向四周张望,像是在找谁。桑陌躲在靠着门边的角落里,远远对他笑。
"他在找你。"空华说,却伸过手来,强自要把桑陌的手攥在掌心里握着。
艳鬼挣不脱,便抿着嘴遂了他的意,另一手牵过小猫,怕把他弄丢了:"我又不是他父母,拜什么?"
小猫的手里带着汗,眼前花花绿绿的全是人,一个个面目模糊,连身上穿的衣裳也是朦朦胧胧的,像是一幅被泼了水的画,七彩斑斓的都混到了一起。小娃儿紧紧靠着桑陌,要躲到他背后去,扁着小嘴,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桑陌只得蹲下身把他抱在怀里:"别怕,一会儿就好了。你是男孩子呢,要流也得流血。哭这种事,多难看。"
听话的小孩带着一脸鼻涕扑在他怀里,勾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手。大厅里,有谁吊着嗓子将一室的喧闹毫不留情地穿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南风带着他的新娘拜倒在地。三跪九叩首,那新娘裹着盈盈一身红妆,只露出指甲上点点的微光。人群交头接耳地猜测着红盖头下是如何的倾国倾城云鬓花颜。
艳鬼静静地笑着听,嘴角微微弯了三分。
空华握着他的手说:"跟我回冥府吧。"声音混在了快震翻屋顶的杂声了,又像紧贴着桑陌的耳朵。
穿着黑衣的男人只有脸是白的,高高的发冠将一头长发束起,像是正站在他的忘川边,风吹过就有猩红的彼岸花落满肩头。翻手为风,覆手为雨,世间生老病死因果循环尽在股掌。
桑陌不答话,目光向上落到了挂着红绸的房梁上。难怪觉得这绸子红得异样,想了半天又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原来……
"你知道,后来天子的使臣是怎么死的吗?"他忽然回首扯开了话题。那个故事,关于不死的老神仙和忽然得病的天子以及翻山越岭的使臣。
空华不解地看着他,艳鬼的笑容蓦然扩大了,带着一点小小的奸诈和心满意足:"他是自尽的。"
空华神色一变,不待他追问,闹声四起。人群中央,头戴红花的侍女送上一只铺着红帕的托盘,上面置着一杆新秤,同样缠着红绸。众人的起哄声里,南风缓缓将新娘的盖头挑起。乌发挽作飞天髻,面上一双逐烟眉。额间一点桃花钿,一抹浓红伴脸斜,她抬起头来,目光流转,红唇勾起万千风情,涂着鲜红蔻丹的素白玉手徐徐抬起,衣袖滑落,露出腕子上孤零零的一只细金镯:"三郎……"
妆妃。
那年我十六,花骨朵才绽了个尖,怯怯开了两三瓣,好一番豆蔻年华。父亲忙于公务着了凉,我伴着母亲和妹妹上国安寺进香。禅房前的竹林里,掉了一只细金镯,丢了一颗玲珑心。我慌了,因着这金镯,因着这拾起金镯的你,蝉衫竹架,一晃眼,好似是竹子精托生,却又慈眉善目,慈悲过那佛堂里的佛陀。心如擂鼓,我捏着帕子捂住激荡的胸口,你夸我的裙子漂亮。那是旧的呀,都不知上身了多少个春夏。还有这只镯,原不该在我腕上,不该叫我把它丢了,更不该是我遇上你,当朝天子楚则昕,我的陛下。
"你还认得我?"她抚着南风的脸喃喃问,像是怕口气再重些,眼前的人就要被吹走了。
小书生楞楞地点头,体贴地执着她的手要将她扶起。她却一意昂着头,不肯将目光从他脸上挪走分毫:"你要娶我?"
这话问得奇怪,一室嘈杂陡然寂静,晋王府擦拭一新的雕花穹顶下,八方宾客一言不发,一双双眼睛投向中央一身喜色的两人。
南风有些不知所措,两手捏着秤杆,呐呐答道:"是啊……这不都拜堂了么?"
妆妃的眼睛湿了,满头珠翠光华灼灼,映着一张神色复杂的脸,再三重复:"你当真娶的是我?"
"当真。"他道,却是满脸郑重。
"从前,你看的总不是我。"她红着眼睛将一张红唇勾起,嘴角却在颤抖,一时,悲喜交加,唯有飞身扑进南风怀里:"我终于找到你了。"两行清泪划下,滴落在南风肩头。
小书生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是谁先喝了声彩,叫好声轰然而起。大庭广众之下,一贯羞怯的南风抱着他的新娘,一手拍着她的背,百般温柔安抚:"好了,别哭了,把妆哭花就不好看了。"两情依依。
"真好。"角落里的桑陌喟然感叹。
空华笑而不语。
桑陌续道:"你圆了她一个梦。"
他伸手拍了拍前面那位陌生来客的肩,那人应声回头,艳鬼一言不发,一双尖尖利爪迅即刺进他的双眼。出手不过转瞬之间,却不见血花飞溅。空华沉默地看着,桑陌手里正抓着个纸人,真人般高矮,头上寥寥抹了几笔浓墨算作是头发,穿着绿色的纸衣,脸部已经被撕破。
"我从不信你有好心。"挥手甩开纸人,艳鬼盯着他墨色的眼瞳冷声道,"你从未忘记过刑天。"
楚则昀也好,空华也好,叫什么名字并没有差别,为人行事始终都是那么阴狠:"在街上,你不是为了等我,而是在看她,又怕被她察觉,所以只得远远等在巷口。"
见计谋被桑陌拆穿,空华不见愠怒,平声道:"她把刑天藏得很好,我几番派了夜鸦去找,只闻见刑天的气息,却探不到实物。不过你每次见完她,身上的杀气就会更浓一些。"
"后来,我带着小猫一起去的时候,想必你和她都谈妥了?小猫的作用不过是为你再确定一次,你做事总是谨慎得很。"桑陌挑眉道。
空华点头:"鬼众中,童鬼的感知最敏锐。见过她以后,小猫很害怕。看来,刑天一直在她身上。"
"经由我找到她,她不肯屈从。你便打探她的过往,寻找她的命门。而刚好,她最想要的东西也近在眼前。一物换一物,也算是桩公平的买卖。"
艳鬼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像是在说一桩与己无关的事。日日缠在身边,以噬心相胁,又逼他将过往一一叙述,靳家的长枪、小猫、甚至是一碟碟核桃,这般软磨硬泡,看似是团团围着他转。目的不过是为了卸下他的心房,蒙上他的眼,从他的过往里探查旁人的故去:"你还是一样精明得可怕。"
"你也不差。"空华松开了握着桑陌的手,后退半步,隔着人群看着堂中相拥的两人,"这绸子的颜色果然太红了。"
自以为天衣无缝,可惜在细微处大意了。
"更早。"艳鬼吊起起眉梢,洋洋得意地笑着,青白的脸色在满堂喜红的掩映下居然看起来也有了几分红润。
空华回过头,看到的恰是他闪烁的灰眸,像是要笑,却又似要落泪,不由怔住。
堂上,她哭得梨花带雨,南风用红帕为她轻轻拭去。她执着他的手腕追问:"你为何会喜欢我?"
南风说:"喜欢就是喜欢了……还有什么为什么的道理?"
她不依,苦苦追着一个答案。
小书生只得挠着头说:"我……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熟悉。"有人笑开,真是一句被真真假假说了千遍万遍的句子。
她却哭得更凶,泪珠滚下,牵着丈夫的手在脸上狠狠地擦。红帕掉落,南风愣住了,只见得她一张绝色倾城的脸被泪水洗得泛白:"那现在呢?没了眼角下这颗痣,你还觉得熟悉吗?"
第二十三章
建档时间: 4/16 2008  更新时间: 04/16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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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曾几何时,裹了一身狐裘的女子笑吟吟地点着自己的右眼下方:"我也有个妹妹,和我是一母同胞呢。看,我这儿有颗痣,她没有。"
她说谎。
当年宫中曾有一对姐妹花,鼻眼容貌酷似彼此,仅靠妹妹妆妃右眼下一颗小痣来做区分。
"眼角下有痣的是妹妹妆妃,没有痣的是姐姐华妃。"桑陌敛下眼淡淡道。
这是如何身世哀凉的一个女子呢?生就一副倾国倾城貌,却并非无双,还有一个更多才多艺乖巧秀好的妹妹。不过差得那出世时的一刹那光阴,妹妹就更得父母怜爱,做姐姐的就得让着哄着。父亲不过是个小吏,供不得她们这一双连城壁,只得一个着旧衣,一个穿新裙。其实她们是同样的年岁啊,妹妹想要的,她也想。屈指算一算,让了无数次,她不过只讨得将那只细金镯多戴一天,真是……这委屈只能往肚子咽。
"先遇上你的明明是我,你不过在下山时才瞥了她一眼……"再退再让,平生总会有不能退不能让的东西。同妹妹双双入宫时还喜不自禁,幻想着往后的比翼相随,谁曾想,情爱本不是讲究先来后到的。终是温文可人的妹妹会讨人喜欢,也更配得上蝉衫竹架的他。往后的日子啊,一次次隔着窗户看到那龙辇晃悠悠地行来,走到近前,却是一拐弯抬进了对面的宫门里。
陛下是真的喜欢妹妹呀,他要在宫外造一座小院子和妹妹同住;他带着妹妹微服出宫去看街头的烟花,像一对平民夫妻;他为妹妹写曲;他宠爱妹妹……有了妹妹,后宫三千粉黛都不过成了尘土,再如何艳丽美好的容貌都不过落个庸脂俗粉的落寞。就这样看着,看着,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看着对面宫门里的恩爱情浓生死相许,看着那个自己喜欢的人对着那张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说喜欢。
不过是少了那一颗痣,一颗痣而已……真是怨恨……所以,就自己把这颗痣点上。这下,该能寻到他了吧?哪怕是偷。
"她本不是妆妃,任她添上了痣将自己当作妆妃,也永远看不到已经转世为南风的则昕,更休说让南风爱上她。" 空华微微点头,这件事,他早已查明。
"所以你帮了她一把。我猜,也是在那颗痣上做手脚?"
什么张家找教书先生、张家小姐招赘,城中原就没有什么张家,这济济一堂的人群里,除了肉眼凡胎的新郎,没有一个大活人。不过是他冥府之主为了让华妃甘心交出刑天而布下的一场戏,也只有南风那个书呆子才会傻傻地信。
"嗯……施了些小法术。"他神色坦然,供认不讳,只对华妃擦掉痣的举动大惑不解,"若不把痣擦掉,她可以和南风恩爱一世。现在,既然法术破了,自然南风也不认得她了……"
"呵呵呵呵……"艳鬼轻蔑地笑出了声,大胆地伸了手去抚他的眉头,侧过头来问,"你知道何为爱恨?"
空华无言地转头,见华妃缓缓自发中取出一支金簪。随着金簪的启出,美丽的容貌旋即如花一般枯萎,道道皱纹自眼角绽开延伸到整个脸庞。
"居然是用自身精血来包裹藏匿,怪道只闻见气息却寻不见实物。不过,如今她精血用尽,也只有魂飞魄散一途了。"他冷酷地称赞她的精明。桑陌斜睨了他一眼,见他的神色因刑天现世而不再紧张,不觉脸上更添了一丝冷笑。
一夕间仿佛故去百年光阴,随着精血消散,华妃瞬间变成一副佝偻老妇的模样,只一双眼中盈满泪水:"你爱的终是她,如何都轮不到我了。可是……我却想叫你好好看我一眼啊……"
有什么破空而出,带着轻微的啸声,一脸茫然的书生愕然地看着金簪刺入自己的胸膛。一直落泪不止的女人终于在那双瞪大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不再艳丽无双,不再芳华绝代,鸡皮鹤发,难看而丑陋,可是,右边的眼角下是没有痣的。她颤颤地笑,心满意足:"你我都没有下一次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不再见,真好……"
神器刑天之下,纵是上仙也难逃灰飞烟灭的结局。
艳红的绸带从房梁上拖曳而下,浓浓地包裹起一室死寂。

风抚过,初春才刚起了个头,风里还带着点寒,房檐下满满站了一屋的纸人纷纷化出原型被吹散到了门外,模糊的面孔,漠然的神色,五色斑斓的衣衫……躲在桑陌腿后的小猫突然松开了手,空荡荡的屋子里,铺天盖地的猩红似乎要灼瞎了眼睛。
"南风他……命中就是如此,我再护着他也改不过来。"艳鬼站在空华身前,"恭喜吾主得偿所愿。"如同那夜初见,风声乍起,他屈膝伏倒在男人脚下,卑微得不能再卑微。旋即,却又忽然抬了头,笑靥绚烂如花。
他笑得太诡异,生生止住了空华急着去取刑天的脚步:"你……"
被重重搽敷在脸上的白粉像是承受不住他的笑般绽开了细细的裂痕。仿佛是崩落的面具,苍白的、黛青的、朱红的……所有鲜艳的颜色都掉落下来,艳鬼的妆容破碎了,露出了那张如圣人面前最矜持的学生般的面容。
桑陌说:"你还是不懂爱恨啊,楚则昀。"叹息声悠长婉转,尾音似是绕着他心头打了个转,空华眸光一闪。
一瞬间,挂满梁上的红绸化作重重彼岸花纷纷扬扬而起又如落雪般委地。隔着满目猩红,他缓缓站起,衣袂飘摇,只有那个笑清晰醒目。空华觉得,自己才是站在冥府大堂下的那个,而这只一身白衣的艳鬼正自高高的殿堂上垂眼俯视着自己,灰色的眼瞳里盛满悲悯:"你……"
话音未落,黑色的发瀑布般披泄而下,他前一刻还立得如傲雪松柏,此时竟向后倒去,白衣上开出比彼岸花更浓烈的红,在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金光,似是一支金簪:"你干什么我都猜得到。只有那块玉佩,我总弄不明白……不过,倒正能为我所用。"像是明白他的疑惑,桑陌贴心地向他解释。
急急向前一步将他接住,空华转头去看地上的南风,却见他除了胸口的几点血渍,其他余毫发无伤,想来只是昏厥了过去。随着胸膛的微微起伏,一方玉佩从襟口掉出,色泽碧翠,中央镂空雕成一个楚字。大惊失色:"你在玉上施了嫁衣术?"
嫁衣之术,于器物上施下咒符再转而赠出,可将自身劫难转嫁他人,也可转而承受他人之危噩。厄运、疾病、灾劫,甚至亡故,皆在转嫁之列。果然是寻常鬼魅皆会施展的雕虫小技,浅显得居然让他都不曾料想。
"彼此彼此。"他笑容不改,只是声调渐弱,灰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得意至极,"确实是难得的宝石,居然可以增加法术的效力。咳……不然,光凭我这些微末道行,还真是难瞒过你冥主的眼睛。"
可否算是将计就计?顺着他的戏本把戏一路唱到现在,藉着这出大戏来为自己讨些便利:"你若不唱这么一出,有些事我一个人做怕要多费许多功夫。定魂珠、张太医、靳家老夫人、华妃娘娘,该做的都做了,该了的心愿都了了。还有小柔……你在她的房梁上留下那一行万世如意的铭文,借你的金口玉言,以后她若再转世就不必再那么艰苦……咳,想想你我之间,各取所需,也是公平得很。"
我的冥王殿下,从前我也是一介搬权弄术的奸臣呐。
"那南风呢?用你自己来抵他一命也是值得?"怀里的身体很轻,金簪没入了大半,杀气凛冽。空华用手掌按住他的胸口,却沾上一手黏稠。手指抚过他的脸,徒劳地在颊边涂上几道污痕,忙用袖子来擦,桑陌却偏头躲开。
"我欠他的便是一条命啊……"他口气坦然,似如释重负,"至于我自己的心愿……"
眼睛转了过来,灰色的眸子里倒映着空华俊美无俦的脸,似是要看痴了。空华忍不住伸手去握他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根根手指都是冰凉,任是用温热的血水一遍遍涂抹都热不起来。他歪在空华怀里勾着嘴角笑,眼角高高吊起,灰色的眼瞳好似能漾出水来,乖巧安静,媚得妖异:"我的心愿……"
拖出一个欲语还休的尾音,艳鬼神色勃然一变,猛地劈手挣开了空华的禁锢,生着尖锐指甲的手掌径直抵上他的心口,分毫不差。眉间耸动,再添三分力,"嘶──"地一声,尖利的指甲划破了那袭万年不变的黑衣一路刺到最里头,隔着薄薄的肌肤似乎能感受到胸腔的震动。
"我最想看的……"指尖应声一划而过,赤裸的胸膛前登时飞起一串血珠,"就是你后悔的表情!"
空华眉头微皱,待要再去捉他的腕,低头却见桑陌因这奋力一挣,精气几乎消耗殆尽,已是气息奄奄,然双目赤红,神色悲愤,唇齿间恨不能磨出血来。不觉一阵怅然,只感到胸前一阵火辣辣的疼蹿升而起,一路从肌肤之外一直要烧到五脏六腑之内,艳鬼的这一指甲仿佛是重重抠上了他的心:"桑陌……"方唤得一声却再无言以对。
"所以我说你不识爱恨啊……"他的声音低到近乎听不见,却一径叹息着,"怎么总是妄想着得不到的东西呢?"
艳鬼 第二十四章
建档时间: 4/18 2008  更新时间: 04/18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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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桑陌──

隆庆五年,靳家硕果仅存的三子靳烈奉召出征西疆,夺来了西昭城中的珍贵异宝却也丢了性命。靳家衰落,楚氏王朝的擎天柱凭空断了一截。
次年,大旱,饥孚遍野,流民百万。九月,西疆王悍然发兵,一举攻下西昭,剑指京都。靳烈已死,楚氏空有千万重兵却难得一良将,于你,于我,着实讽刺得紧。一片恳请御驾亲征的呼声里,十月,晋王楚则昀加封兵马大元帅率军亲征,旌旗蔽空,万人欢送,好不威风。站在人群里远远地望,恰能看见你肩甲上的狮头虎首,怒目圆睁,血口大开,惊得夜里连连噩梦。
十一月,晋王与西疆王会战于边境,取遂、幽二州,大捷。捷报尚未传进宫城,怀帝重病,昏睡不起,群医束手无策,恐不久人世。我开始掰着手指倒数起我行将结束的生命。月中,一骑单骑驰骋入宫,风驰电掣如入无人之境。禁宫前,通身墨黑的畜生踏着汉白的石阶"吭哧"喘气,马上的你一身黑衣风尘仆仆。我眯起眼睛想要寻找你肩甲上张着血盆大口的狮虎图腾,马鞭挟着西疆的彻骨寒风擦过我的脸,冷极了之后才慢慢感觉到颊边火辣辣的痛,温热的液体无声地冒出来。抚着脸趴倒在地上,我看到你消失在门后的背影。
后来,我被下到了天牢,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每一种刑具我都能说出它的由来,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它们的用法。那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狱卒颤巍巍地来捉我的手,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枚银针,细细长长的,随着手腕的抖动而闪烁起微弱的光芒。我跟他说:"你别慌,要慢慢来。"他睁大了眼睛,像只被吓坏了的兔子。银针靠近指尖的时候,他还是慌了,颤抖得比我更厉害,针尖挑破了我的指尖,几番插进了手指里再抽出。
我教他,手要稳,针尖要对准,让银针贴着指甲盖慢慢地刺进来……然后我就再说不出话,血肉与指甲盖指间,细细一线的银针艰难地推进着,疼痛快要逼出我的眼泪。他同我一样咬着唇,额上起了一层密密的汗,我甚至觉得他害怕得快要哭了。待到十指的指甲缝里都插满了银针,他重重地吁了口气,终于想到要抬手去擦汗,却不敢再看我,逃也似地走了。我的模样必定很难看,那就不再吓他了,我垂下头,看到血丝顺着银针一路蜿蜒然后滴落到地上,像一条条细小弯曲的蛇,再没有比这更妖娆的景象。
那一夜,我依旧噩梦连连,梦中总是不断被他的马鞭抽打着脸,忽而变作则明、梓曦、靳老夫人……很多很多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中,我被赤身裸体吊在魏王府后院的那颗大树上,断了弦的弓背击打着身体发出沉闷的低响。醒来,微微弯一弯手指就惊醒了指上的银针,它们重重地咬我一口来宣泄愤怒。我转过头,壁上浅浅的影子也动了一动,我摇头,它也摇头,我耸肩,它也耸肩,我转了转眼珠子,它凝然不动。
天牢中不知外头的日月变幻,我暗暗记着加诸在身上的刑罚来换算时日,枷刑、笞刑、杖刑……频繁的施刑过程中,那个年轻的狱卒终于不再紧张,他开始学会在我痛晕过去时兜头泼下一桶冰水来将我激醒,用带着倒刺的棘鞭在笞挞我的同时带出飞溅的血肉,不用我的教授,他就可以平平稳稳地把银针插进我的指甲缝里,不疾不徐,速度拿捏得分毫不差,指甲盖上微微拢起低低的一道痕,使我得到最大的痛楚。他终于学会了在行刑后不再飞也似地逃走,他站在我的面前,高傲地垂下眼睛用余光打量趴在血污里狼狈不堪的我,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我想扯起嘴角给他一个笑,告诉他,不是我做的。疼痛终于击垮了我,我笑不出来,他失望地扭头走了,年轻的影子被暗淡的灯火拖得很长很长。
我慢慢数着,把耳朵贴在墙上聆听外头是否敲响了天子驾崩的丧钟。终于,连指尖上的银针都不再能逼出我的眼泪的时候,你来了,浓黑的衣衫映衬着苍白的脸。牢笼外的你和牢笼里的我,连影子的深浅都似乎有些不同。楚则昀,被银针插着指甲缝的人又不是你,你憔悴什么?
"我说过,要你好好照顾他。"
对,你说过。出征的将军把身家性命都抛却了,却将他最重要的东西托付到我手上。屈指一算,整整一十八年,从七岁到二十五岁,如今依旧能得你的信任,真是好大的福气。所以,现在他出了事,你找不到元凶,便只能追究我的罪责。你愤怒起来还是这么恐怖。
"太医说,是中毒。"
你还没回来的时候,太医就这么说了,可惜,无药可救。我低着头看指甲缝里的银针,你蹲下身,黑沉沉的影子罩住了所有我能见的光线。你伸手摸我的脸,用么指抹去我脸上的污痕,逼着我抬起头来看你的眼睛,那么黑,我宁愿一辈子待在天牢里,也不想再看见它。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楚则昀,你终于说了句人话。可惜,不凑巧,则昕昏倒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便是我,我真想告诉你他对我说了什么。
"救他。"
"我不是神仙。"
我眨了眨眼,墙上的影子凝然不动。你隔着木栅栏来将我拥抱,除了交媾,我们很久没有靠得这么近。
"那就去找神仙。"
你衣不解带地守在他床边也不能换来他的清醒,于是便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传说上。楚则昀啊楚则昀,你真是爱惨了他。
你说:"桑陌,我只相信你一个。"
是,是,是,出征前你也这么说过,你只相信我一个。天崩了,地裂了,海枯石烂人神俱灭了,你也要这么相信我。楚则昀,桑陌是你手中最趁手的一把兵器,指哪儿打哪儿,例不虚发。
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十八年前,你给我抹药,脸儿贴着脸儿小声说话,嘻嘻笑笑地打闹。我飞身上马离开京城的时候,你站在城楼上对我挥手,我笑,腮帮子都僵了。再回首,身后空无一人。做什么这么现实呢?真是的。

现实却是再现实不过了。我去找那个传说中的老神仙,他的道观在高高的山上。那时候已经是腊月了,风雪像是要把我从半山腰吹下去。手指头痛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我把它们深深地插进雪里,疼痛被冰封住,然后鼓足力气破冰而出,疼得让我想用冰锥狠狠地凿。攀了好一阵,总算离山顶近了那么一点,脚下一滑,自上滚落时远远要不了那么多时辰,包袱里碎了一只胭脂红的瓷瓶,一身狼狈。
老神仙倒悠闲得很,结跏坐在蒲团上,长长的白眉毛垂到了膝头,双目未开就察觉到了屋外被雪水浸得湿淋淋的我。我把包袱铺开在他面前,珠光宝气冲得满室斑斓。他还是没有睁开眼,淡定地念他的经文。我等,穿着湿嗒嗒的棉衣盘腿坐在他对面,在他的经文声里昏昏欲睡。
"你到底要怎样?"
"万物各有天命,强求不得。"他终于开口,嫋嫋熏香环绕周身,凭添几分仙气。
"这道理我懂,但我家主上不懂,国师。"国师,你若救得楚则昕你便是这楚氏天下的国师,万千黎民听凭教化。不要怀疑,楚则昀的出手一向大方。
他抖了抖眉毛,又启口念一段我听不懂的经文,我百无聊赖,看到窗外飞进一只翠绿色的蝶,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时节。
"非是老朽不肯相救,只是天理循环终有定,万万违逆不得。"
"国师有何要求不妨直言。"
他长叹一声,我看到他眼底闪烁不定的眸光:"万物有价,何况人命?"
"人命作何价?"
"一命抵一命。"
原来如此。
我看着小道童端到我面前的两个小酒杯,其中一杯为酒,一杯有毒。若择中毒,我妄自在这里赔上性命。若是择中酒,则是楚则昕的大幸,由我带解药下山。
那只翠绿的蝶在房中飞舞,倏尔停留在其中一只小酒杯上。
"陛下若得解药便可痊愈?"
他点头。
"只此一次?"
他狡猾地抚着他长长的眉毛:"三次。"
难怪。原来还需再多跑两遭。人命果然是好高的价码。
那就选那只翠蝶驻足过的酒杯,一饮而尽,舌尖上翻着一丝丝辛辣,是酒。如释重负。
小童捧来一只玉色的小净瓶。
"将药粉溶于水中,给病人服下。"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双目浑浊却难掩精光,"一个月后恭候大驾。"
楚则昀,桑陌从未叫你失望。我冒着风雪回到宫中,远远就看见你黑色的身影疾步而来。我翻身下马,双膝一软就陷进了厚厚的雪堆里,你从我手中取过解药就转身离去。我跪倒在雪地里,感受不到冷也感受不到疼,只听得房内一阵低低的欢呼。自始至终,我找着你那双墨色的瞳,你却只留给我一个迅疾的背影。没有人来搭理我,我在身前堆出一个小小的雪人,用指尖在他身上写个楚字,然后戳、戳、戳,在他心口戳出一个洞。
那年的雪下得很大,从腊月一直下到第二年。我第二次去找那个不似神仙的老神仙,上马出京时,身后空无一人。依旧是那只翠绿的蝶,指引着我用性命作注去搏回解药。我谁也没有告诉,尤其是楚则昀。我第二次跪倒在寝宫外的雪地里,这一次,你终于记起了门外的我,我在你快要跨出门槛时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膝头的积雪,留给你一个背影。转身时我看到了你僵住的脸,心情大好。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临行前夜,你终于不再温柔,压着我一直折腾到天亮。我几乎快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地告诉你:"等我回来,你的则昕就彻底好了。"昏睡过去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我们重新来过吧。"我挣扎着睁开眼睛,你却睡着了。你居然像第一次时那样来送我,你对我说:"桑陌,我只相信你一个。"你站在城楼上对我挥手,我笑,腮帮子快僵了。我惦念着昨晚那句疑似幻听的话语,再回首,看到了站在你身边的小柔,我的妹妹……原来你都知道。
是小柔做的。嫉妒和仇恨扭曲了我那纯真善良的妹妹,她还是花一般的年纪,不该剪去一头青丝在晨钟暮鼓里了却一生。她本当贵为国母的,是楚则昀和楚则昕夺了她的后位。同样的落寞让她和失宠的华妃走到了一起,两个同样受着嫉妒煎熬的女人,在庄严慈悲的佛像前合谋了这一场是非。小柔去找奇毒,由华妃带入宫中,然后倒进则昕的参汤里。
我去找过她,小柔哭着对我喊:"我恨楚则昀,我恨楚则昕,我恨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所以哥哥绝不会把你供出来,纵然你再不是我美丽爱娇的妹妹,哥哥终是你哥哥。
楚则昀,难怪你要我去寻解药。我什么都不说,你生气,但是你也无可奈何,我帮小柔将所有证据销毁,你不能堂堂正正地治她。楚则昀,最了解你的人是我,最让你无奈的人亦是我。不要否认,那天在牢里,我看到了你脸上的挫败。你对我下不了手,你只能让我将功折罪。
楚则昀,你急什么呢?带上小柔是要告诉我,若我救不了你的则昕,你就要撕破脸?你做得太鲁莽,都不像你的手段。大概连你自己都没发现,你已不再信我了。你我之间居然到了要依靠威胁的地步,回想当年冷宫中的岁月,真真叫做讽刺。
这一次,我打算自己选。翠绿的蝶停在了左边的酒杯上,我伸手,执起了右边的杯子,澄澈的液体能倒映出我的眼睛。那蝶儿剧烈地扇动着翅膀,绕着我的手不停回舞。
"你选好了?"老神仙的脸色比我更紧张,好似要饮下那杯酒的是他。
我歪过头看他,他不自然地抚着他的眉毛:"你可以再选一次。"
他说:"那是你的主上。"
他在提醒我,则昕危在旦夕。这一次若不能服下解药,之前种种前功尽弃。
"我欠旁人诸多,唯独不曾欠他。"他的皇位有一半是我的功劳,我为他安邦治国打理朝政,十件事中纵有九件是错的,剩下总有一件是对的,我坚信。为官一方造福万民也曾是我幼稚但是颠扑不破的理想。
毒酒的味道并不特别,烧刀子似的从舌尖一直烧到心底。我紧紧地贴着地面想化开身下的积雪,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我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透过手指缝依稀看到一双墨色的眼睛。我知道那是幻觉。原来临终之时,我最想见的人依旧是你,楚则昀。我救不了你的则昕了,在天牢的时候我就开始这么打算,次次如你所愿,游戏就失了悬念。
桑陌从不辜负你的期望,你却总叫我失望。楚则昀,我看腻了你温柔或是无情这两张脸,也腻了同你仿佛要纠缠到天荒地老的彼此折磨与虚情假意。游戏一旦起了腻,就失了让人继续下去的耐性。我们来玩最后一次,你手里有小柔,我手中握着则昕,你总是还记着冷宫里那个处处为你着想的我,却忘了在你的提拔下,我已经成了群臣口中的"桑大人",铁石心肠,丧尽天良的。所以,这一次,是我赢了。
楚则昀,桑陌从不骗你,只有这一回,是例外。杀一人是杀,杀一百人也是杀,小柔、华妃或是其他的谁,你要杀就杀,要剐便剐,我双手沾满血腥不缺这几笔孽债。我们赌光了亲情、友情甚至于爱情,你道你两手空空只握得这几条人命就能逼我就范?我期待着你接到我的死讯时的表情,惊讶或是失望,都无所谓,我从不指望你能为我心痛。你的哭泣该留到楚则昕的灵堂上,我不要你的眼泪,我只要你那张写着后悔的面孔,哪怕转瞬即逝,哪怕是为了失去则昕,哪怕是觉得错信了我。我只要你后悔。
楚则昀,奈何桥头,我等着你,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要再让我失望。
艳鬼 第二十五章
建档时间: 4/21 2008  更新时间: 04/21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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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我真没出息。"从前的事原来已经那么遥远,一不留神,浮光掠影就从手指缝里溜走。桑陌最后一次伸手去触碰男人的脸,男人一径沉默着,黑色的瞳孔里是艳鬼带着一丝自嘲的面容,"算了,看不到就看不到吧。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在纠结什么……与其说恨你,不如说恨我自己……"
忽然,艳鬼的话中断了,灰色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睁大。他颤颤地收回自己的手,又仿佛害怕会摧毁什么似地,小心翼翼地抚上男人的眼角。指尖湿润了,是男人的眼泪,他在哭,我端坐于冥府深处无爱无欲的冥主殿下,落泪了。表情不再阴郁,不再悲悯,一片空白的脸上,一行泪水顺着艳鬼的手指慢慢划下,男人用沾着鲜血的手捧起桑陌的脸:"为什么总是你先舍弃我?"
胸口很疼,被艳鬼划破的地方渗出了血,流淌到墨色的衣衫上就绘出了暗色的花纹,慢慢地染开,和襟口边的卷云纹交织到一起。插在艳鬼胸口的金簪明晃晃地刺眼,上古神兵刑天正肆无忌惮地炫耀着它的光芒,杀伐之气几可冲天。
"我记起来了。"低头在他额上印一个吻,尊崇的男人落寞地看着桑陌,他只是虚弱地浅浅呼吸着,灰色眸子正渐渐失去光彩。这不像你啊,艳鬼,你应当勾着嘴角对我百般嘲弄,你应当一巴掌扇过来用尖尖的指甲划破我的脸,你应当旋身就走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和一地核桃壳……艳鬼,张牙舞爪好似刺猬般的艳鬼,我的桑陌。
"你总不肯告诉我你的爱恨,却屡屡教我何为失去……"空华喃喃自语着。倏然间发现,艳鬼要不见了,穷极他冥府之力亦再寻找不到,往后,在他漫长而不知尽头的往后,在忘川水滔滔不绝的彼岸,亡魂千万却再没有这一只刻薄毒舌的艳鬼,再也见不到了,百年、千年、万年……失去了就再追不回。心被掏空了,手指抚过时甚至能听到空洞洞的回响,莫名的钝痛一直持续着,无爱无欲的心疼得像是要生生撕裂开。很难受,快要喘不过气来,手脚四肢的感觉都被麻痹了,只有脸上那一行冰凉的触感异常清晰。
又一次,又一次,相似的屋子,相似的痛楚,相似的心境,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孤单单地被遗弃在死寂的角落里。头痛欲裂,有什么趁机冲破了封印,带著书页般泛黄的颜色铺天盖地而来,像要将他就此掩埋。一阵头晕目眩,空荡荡的心转瞬间被欢喜与悲伤灌满,喜、怒、哀、嗔,明明是从未体验过的情感,却又觉得熟悉。笑声、哭声、咆哮声……各种声响塞满了耳朵,什么也分辨不清,头脑快要涨开……"轰"地一声巨响,朱漆铆钉的巨大门扉被狂风吹启,世界猛然安静,看到了门槛外那个小小的身影。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角微微挑起,胆怯却又倔强,眼里是深深的寂寞,如同自己。桑陌。那是第一次见到桑陌。
记起来了,作为楚则昀的记忆。
"桑陌,我记起你了。"空华微微地笑了,颊边还挂着泪痕。抚着桑陌脸颊的手慢慢下滑,握住了插在他胸口的金簪。刑天的杀气割破了他的手指,两人的血液便混到了一起。
"上一次,是我疏忽,叫你侥幸赢了。"他低头在桑陌耳边亲昵地低语,像是说着世间最温柔的情话,"但是这一次……绝!不!"
语调陡然升高,他双眉倒立,手腕顺势提起,竟将金簪迅速从桑陌体内拔出。血花飞舞间,几点萤光闪闪,三魂六魄随同四溅的血珠一同疾速射向远方。屋外的夜鸦纷纷嘶声尖啼,扑翅跟从而去。
随着魂魄远离,桑陌的身体顿时失了生气,只有双眼还讶异地睁着,似乎依旧不敢相信。
空华把刑天收进袖中,抱着他慢慢站起,屋外的天已经黑了,一弯弦月斜斜地挂在天边,凡间的夜晚平和而静谧:"桑陌,我们再赌一次吧。我将我的所有压上,赌你的爱恨。"
黑色的身影牵着个小小的孩童渐行渐远,融进了深沉的夜色里。红色的细长花瓣自天坠落,将晋王府中的所有掩埋。"咿呀--"一声,破落荒宅中陈旧的木门自动合上了,关起一室离奇传说。

"据说刑天以精血魂魄为食,三魂六魄一旦被食尽,大罗金仙也难相救。"忘川边,一袭惨绿衣裙的女子巧笑倩兮,俏生生立在河边,任由彼岸花落满肩头,"被刑天刺中是死,若拔出刑天,魂魄四散……"
她转了转莹绿的眼睛,嘲讽的笑容莫名地让人想起另一只也爱这般嘲弄人的鬼:"魂魄四散,于旁人是死,于你冥主空华却是一线生机。"
"可是……"她的头发湿漉漉的编做一股拖曳到胸前,发梢也是绿的,让人想起丛生于湖底的水草,"魂魄消散容易,收集却难。纵使你能再集齐他的三魂六魄,他能否转醒也是未知之数。"
"何必再坚持,上一回他赢了你,这一回,你还是输了。"她终于挑明了她的来意,伸出缠了一圈又一圈绿色珠链的手,"他不会醒过来的。"似是诅咒。
她大胆地直视着空华的眼睛,缭乱,明湖中的女鬼,在空华出手前迅速跃入了滔滔的忘川中:"你知道,这三百年他是怎么过的么?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很多事,你都不知道,可是……我却全部看到了。"
阴风尖啸着掠过,红色的彼岸花被吹散在半空中,小猫紧紧握着桑陌垂下的手,抬起头,看到男人线条刚硬的脸和抿成一线的唇。

冥府,位于地底深处而长年不见日光的所在。连熊熊跳跃的火焰都泛着青色的诡异光芒,小猫跌跌撞撞地从城外摘来一朵血红的彼岸花放到桑陌颊边,失了血色的脸看起来似乎就有了那么一点光彩,即便在青色鬼火的照耀下,显得那么微弱。
窗外,布满阴云的天空下可以看到不断来来往往的夜鸦,飞近一些,可以看到它们的口中或是叼着一颗带着血丝的眼球,或是在爪下紧紧抓着一截已经浮肿的手臂。小猫把头埋进桑陌的颈窝里,同先前在晋王府那样用自己的脸去蹭他的,只是,不再有人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拉开,艳鬼闭着眼睛,木然的脸上不见宠溺的笑。
小猫有些失望,跑去窗边趴在窗框上,隔着雕花的棱窗,去数从远处飞来的夜鸦。上上上一次,数到第一万只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一颗闪着红光的珠子,主君说,这是桑陌六魄之中的灵慧。后来,上上一次,数到了两万只,夜鸦叼来一块白色的石子;又数到十万只的时候,主君将一方蓝色的宝石小心地放到床头的小盒子里……
总是隔得很久很久,似乎时间隔得越来越久,已经很久没有听说他们找到什么。主君很忙,幽冥殿中有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总是有夜鸦飞到一半会从空中掉下来,他们说,它们太累了,飞不动了。主君几乎驱使冥府中所有的夜鸦去搜寻,他日夜不停地运用法力驱动着夜鸦们,所以每次他来的时候都很疲倦,在床边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在睡梦里,他的眉头仍旧皱着,醒来的时候,他就附在桑陌耳边说话,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会打开那个谁也打不开的锦盒,看着里头还空着的小格子发呆,那个表情,也曾经在桑陌脸上见过,自己一个人孤单单地在大雨天蜷缩在旁人家的屋檐下时,一定也是这样的表情。
夜鸦一只一只地飞来,又一只一只地飞走,有的突然掉了下来,落在忘川中就失了踪影,会有别的夜鸦代替它继续飞。然后,它们会带回来各种各样的东西,残尸、内脏或是亡者的灵魂。
有时候,他们会大喊着疾步跑去幽冥殿,然后空华就会捧着一颗闪着五色光芒的石子回到房间里,把它放进锦盒中空着的隔间里。那天,他会长长久久地抱着桑陌,说许多许多话,桑陌闭着眼睛,麻木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用手抚摸他的脸,亲吻他,什么都听不清楚,坐在一边的小猫只听见他不停地唤着:"桑陌、桑陌、桑陌……"
更多的时候,他们摇着头说,可惜不是桑陌的。他们说得很小声,互相推诿着,谁也不肯去见空华。小猫趴在窗框边,跑过去抓过他们手中的东西,然后跑进幽冥殿,一路奔到空华的膝下。空华接过了东西,把小猫抱进怀里,递给他一朵沾着露水的彼岸花。小猫倏然收回了按在他胸口上的手,手掌心上湿漉漉的,仿佛是彼岸花被碾碎后遗留下的花汁。王座上的男人维持着冥府之主的冷漠威严,有什么东西却悄悄地在那双墨色的眼瞳里支离破碎。
然后然后,当空中的夜鸦数到再也数不清,当一个上次曾见过的不断咳嗽的老爷爷换了身衣衫再一次出现在幽冥殿上的时候,一只折了翅的夜鸦掉落到了城外的花丛里,翅膀裂口上"咕咕"冒出的黑色血液染脏了殷红如血的花瓣,他们从它的口中取出了一直被紧紧叼着的一颗闪烁着五彩光芒的小石子。
桑陌床畔的那个锦盒终于被填满了。小猫看见空华捧着盒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们迅速地在桑陌的床榻四周布下了结界,十殿阎君分守各方,口中吐出怪异的音节。小猫被按在窗边睁大了眼睛看,空华立在床边,挥手一震,盒中的各色石子被抛在半空,然后自发地聚集在桑陌身前。
青色鬼火蓦然蹿起半丈高,窗下的彼岸花花瓣自花茎上被扯落,纷纷扬扬地从窗前掠过,似是四散的血珠。阎君口中的咒文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古怪的音节似乎汇成了一条看不见的河流不停地向双耳灌来。
空华站在结界中央,黑衣的男人用黑色的高冠将一头长发高高束起,衣袖上的暗色卷云纹在嶙峋鬼火的掩映下流光闪烁。七彩的魂魄一瞬间迸发出刺眼的光芒,映照得男人脸色青白,半垂下的眼睑在脸上投射出淡淡的阴影。
慢慢地,慢慢地,七彩的石子离桑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已经贴上了他不见起伏的胸膛,然后……消失了……
阎君的咒文渐渐放缓,声调也低落了下来。结界中流动的光彩黯淡了。终于,再也听不到古怪的音节,冥府中的鬼众们散开了,房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小猫和始终低垂双眼面无表情的男人。
房里寂静得能听见绣花针落地的声音,小猫不自觉地放缓了声息,看到男人就这样笔挺地站在床前,床上的桑陌闭着眼睛,神色木然。
"啪--"地一声,随着锦盒的滑落,男人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床前。他俯下身,拥住了那个或许永远也醒不过来的人:"桑陌……"
小猫看到他的肩膀在颤动,手一松,一直被牢牢捏着的彼岸花就掉到了地上,四散的花瓣像是带着血的眼泪。
第二十六章


桑陌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空华把手探到他的胸口,寻找着重新回到体内的三魂六魄的动静。回过头,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猫抿着嘴,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小小的脸上透着倔强。空华蹲下身,告诉他:"他明天就会醒。"
如出一辙的墨色眼瞳眨了一眨,小猫颓然地放下双臂,静默地趴到桑陌的床头。
明天就会醒,明天、明天、明天……每天都在期许明天,每天都屏住呼吸期许着闭上眼睛再睁开就会看见艳鬼勾起嘴角丢给自己一个嘲讽的笑。桑陌,我们再赌一局,我押上我最后的筹码,四下张望,对面的座位却空空如也,迟迟不见你归来。
黑衣的男人最后伸手理了理桑陌颊边的红花,指尖擦过他的脸颊,不觉温热亦不觉寒冷。穿过墙上燃着青色鬼火的长廊,空无一人的庭院上空是万年不变的沉沉阴云。不见一丝一毫明朗色彩的冥府深处,端坐着无爱无欲的冥府之主,苍白俊美的脸上几分阴郁几分悲悯。
幽冥殿中总是回荡着忘川中无数怨灵的嚎哭,身带枷锁披头散发的死者空茫地抬起血肉模糊的脸:"大人,我冤枉……"尖啼声在空荡荡的四壁回响。害人或是被害,有罪或是无罪,负心或是痴情……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各有一段悠长或是纠葛的故事,虚弱地跪倒在高高的阶前,痛哭流涕。夫杀妻,母食子,兄弟阋墙,情人反目……恨到深处,一柄尖刀一碗砒霜一句不甘。他们起初大都不肯接过孟婆手中的汤碗,待故事说到最后,善则有善果,恶则有恶惩,恩怨两消。往生轮回盘前经过漫长的等待再选一次,终是忘怀的多,执迷者寥寥。不肯遗忘的就成了孤魂野鬼,四处飘摇着,念念不忘着对错、恩怨或是结果。
空华面目表情地听,殿下的死者絮絮说着他的生平。穷苦出身,恋上富家千金,于是舍了姓名尊严低头入赘。然后仕途得意,平步青云。再然后岳丈过世,半子当家。多少年忍气吞声终得扬眉吐气,纳妾、招妓,花天酒地。最后死在妻子的一碗莲子羹下。他说他恨,恨多疑善妒的妻子,恨专横独霸的岳丈,恨一穷二白的家境。不着边际说了许久,却突然忆起早年在街头初见她的第一眼,桃红柳绿,红杏闹枝头,春风吹开了她的轿帘,她穿一身鹅黄色春衫规规矩矩坐在里头,螓首微低,双耳垂明铛,像极了前日在画上见过的仕女。
他因愤恨而显得狰狞的脸上挣脱出一丝笑,落下两行浑浊的泪:"究竟是她毁了我,还是我毁了她?"
他抬起头来,用浑浊的两眼茫然地看着空华,空华漠然地坐在大殿深处,听不知哪一殿的阎君道:"之后她就会到这里,她拖欠你一条命,自有偿还之道,你拖欠她一世情,亦有归还之途。恩怨相抵之时,因果两消。"
这便是爱恨,爱极而有恨,恨极而有欲,欲望到头却不过一个爱字。
跪在阶下的人摇着头不断喃喃发问:"是她成就了我,是我毁了她,还是她毁了我?我们到底谁成就了谁,谁又毁了谁?"
桑陌,你我之间呢?谁成就了谁,谁毁了谁?
不动如山的心因为不断回荡在耳际的尖利鬼哭而起了异样。悄悄地把手移到心口,隐隐作痛。不惧怕任何凡间利刃的身躯上,艳鬼用力划下的痕迹始终不见淡去,每每解开衣襟,一低头便能看见,鲜红的一道细细长长地呈现在那里,刺目得好似随时能沁出血花。用手指用力按住那里,指尖隔着衣衫往里嵌,钝痛慢慢转向尖锐,伤痕被撕裂开,手指触摸到了一些湿润黏腻的液体,而疼痛已经蔓延到全身,麻痹住一切感官。冥府之主,可以淡漠,可以阴郁,可以悲悯,却不能困惑,不能感伤。

[重写]第二十六章 下

空华──

隆庆五年,靳家三子靳烈出征西疆,不为疆土,不为社稷,只为西昭城中声名远播的西疆王异宝。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中闪耀着太阳般的光芒。靳烈在归途中伤重身亡,我用坐下一员良将的性命换得则昕回首一顾,那眼神却是愤恨,仿若我是无道的暴君。
无道便无道吧,则昕恨我早不是一日两日。我毒杀了我的大哥又嫁祸于二哥,生生气死了年迈的老父,我罔顾他的意愿将这鲜血淋漓的江山呈到他的面前,然后又一手除去了他的皇后。则昕,我温雅善良的三哥,由我一手扶植而起的帝王,从此再未向我露出过他那慈悲仿若观音的笑容。
他不知道,其实我窥伺他许久。早在久远之前他还是宫中备受宠爱的三皇子,而我不过是冷宫中无人提及的四皇子的时候,我在御花园的花丛里窥见正被父皇手把手教着习字的他,在父亲怀中笑得娇憨畅快,有一副一看便知被教养得很好的面容。平生第一次在心中起了自卑,我低头看到身上陈旧而肮脏的黑袍。则昕,我的三哥,父皇最疼爱的皇子。父皇会去牵他的手,将他抱在膝头,抚着他的发哈哈大笑。我躲在一边偷偷地看,手脚被花藤割破亦不觉得疼痛。
桑陌说对了,一无所有惯了的人,一旦起了贪心,就想要全部。则昕,唯一正经将我看做"皇弟"的三哥,会牵着我的手笑着同我说话,给我带来他从父皇那儿讨来的属于我的赏赐,在太傅面前为我开脱……他穿一身浅绿的衫子,玉箫杏黄色的流苏垂在身侧,顶着那张越来越像父皇的脸笑意晏晏地喊我"皇弟",像是被贬落凡间的谪仙,高贵遥远得任我伸长手臂也无法触摸。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疯狂的欲望在我一无所有的心中肆无忌惮地生长。我想像着如何才能将他完全纳入我的羽翼之下,叫他的笑容不再让旁人觊觎。杀兄、弑父算得了什么,为了他,负尽了天下又如何?
我在桑陌冰冷的眸光里看到了自己的疯狂,可是,却无法停止。
隆庆六年,大旱。有传闻,是上天在责罚我的暴戾。九月,西疆王一举攻破为我方占据的西昭城,剑指京都。群臣联名上书,恳请御驾亲征。我站在高高的白玉阶上,扭头看龙椅上的则昕,他亦转过脸来看我,神色麻木。我知道他想干什么,心中酸涩交加。朝堂上,我死死按住他的肩不叫他点头。则昕,我斯文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则昕,你的手只能拿画笔、执玉箫、弹素琴,仗剑厮杀这种事就交由我来吧,你只要安安稳稳地待在我怀中就好。
他看我的目光终于有一些松动,多了一丝愤恨之外的东西,自从知晓我的滔天罪恶后,第一次不再用全然是恨的眼神看我。我拥抱他,他抗拒却没有将我推开。我反而觉得不真实,贴着他冰冷的脸颊,觉得自己快要落泪。则昕,我遥不可及的三哥,一个我追逐了近二十年的梦。若说你是天边的骄阳,我便是那逐日的夸父,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执着得近乎偏执。这一次,也许是我所能向你靠近的最后一步。过往种种,是疯狂荒唐也好,是罪大恶极也罢,则昕,我已经竭尽所能。
"则昕,这次出征,也许我就回不来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吻上他的唇。他没有回应,紧张得浑身僵硬,却也没有拒绝。则昕,你还是那么心软。
回府后,我在桑陌面前将强忍的泪水落下,他默不作声地用袖子来擦。我拥住了他,他附在耳边轻声道:"你是不是要问,为什么我不是他?"
他自顾自地回答:"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他呀。"
那是出征前夜,在吹熄了烛火的房间里,我们不曾交媾,静静地相拥了一夜。我把当年在冷宫里的事反反覆覆说了一遍又一遍,我、桑陌、则昕。桑陌把头埋在我的肩头,坚持不肯让我看他的脸。
我把照顾则昕的事交给他,我说:"桑陌,我只相信你。"
他说:"我知道。"
这才恍然惊觉,数年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平和地说话,像是时光不经意又倒流回了那段已经泛黄的岁月。
那日,我白马银甲一身戎装,猎猎旌旗里回头远望,则昕远远坐在朝堂上,看不清面容。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桑陌的脸,他垂下眼睑不愿同我对视。其实我想告诉他,我一定会回来。

27
阶下又徐徐走来一人,穿着惯常得见的普通寿衣,干净宁和,神色从容,看来是寿终正寝。身侧的阎君"哗哗"地翻着生死簿寻他的生平,何时出世、为人如何、因何而故。他不哭不闹,侧过脸含着笑听,间或应答几句,声调亦是不卑不亢,沉稳中透几分儒雅。
空华倾身去看他的脸,他似有感应,大胆地抬起头来看,眼中显出些许疑惑。空华不语,又像他看了几眼,从阎君手中接过生死簿,径直往前翻,翻到那个几乎无人还记得年代,开首便是他在那时的名,果然是他,那一世他死得凄惨,往后的平和安乐是对他的补偿。
"你可还记得桑陌?"黑衣的男人轻声相问。
他正侧首听阎君说话,闻言转过脸,眼中依旧疑惑:"那是谁?"
他不记得了。如此漫长的光阴,生死簿上不知添了多少笔画,他哪里还能记得从前的爱恨纠葛?
空华又问:"那你还记得楚则明?"
他满脸莫名。
指甲往胸口再抠几分,黏腻的液体顺着手指流淌,面无表情的冥府之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垂头看他:"他灰飞烟灭了,再无来世,再无从前。"
无声的,始终泛着修道者般平和气息的脸上缓缓滑落一行泪水,阶下的男子怔怔地看着指尖的湿意,惊骇不已:"我……我是怎么了?"
空华只是看着他,耳畔是阎君万年不变的冷漠宣判:"你今生广结善缘,积下万千功德,赐你来世深厚福泽以作褒奖,你好自为之吧。"
鬼卒应声上前要将他带离,他踉跄走出几步,猛然回头:"楚则明是谁?"已是泪流满面。
"你忘记就忘记了吧。"众人的讶异中,冥府深处万年不动如山的主君第一次在听审中途起身离座,青石座上空余一朵彼岸花,"有人托我对你道一句,对不起。"

"桑陌,我赶回来告诉你一件事。"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在沉睡不醒的桑陌身侧,男人俯身坐下,"你猜我见到了谁?"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他自顾自地往下说:"是袁梓曦。你念念不忘的梓曦。"
"桑陌,他不记得则明了。可他还是为则明哭了。"
"桑陌,我对他说了,说你对不起他。"
他沉沉睡着,长长的睫毛不曾有半分颤动,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空华倾身去抱他,把下巴搁在他肩上,脸颊贴着脸颊:"桑陌,我们很久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你总是等不及听我把话说完就抛下我。"
许多话,未曾出口就失了唯一的听众,许多许多,多到无从说起:"从前在冷宫的时候也是这样,这么大的屋子,就我们两个。我克死我的母后,父皇不要我,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们多好,天天说话说到天亮。你说我听,我说你听。很多事,则昕都不知道,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因为你说过的,我们是两个人一条命。"
彼时初见,朱漆铆钉的巍峨宫门之下,你穿着一身死白的孝服凝着脸站在我面前,指着自己的衣衫,满脸无谓:"我娘早早去世了,这是穿给我后母看的。"你不知道,已经许久没有人同我说话了,你是唯一,寂寞寒凉的广袤宫廷中,我唯一的依靠。一无所有的日子,什么都渴望,待拥有所有的时候,才发觉,什么都抵不上那段一无所有的时光。
"把你从魏王府里抱出来的时候,你浑身都是血,你痛晕过去了,在我怀里喊梓曦的名字。我知道你在愧疚,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
"一路上,我抱着你,害怕你就这样不在了,你若不在了,我便只剩了一半性命……桑陌,你身上有那么多伤,越来越多。我总是在想从前,我们拿着药瓶给对方敷药,多好。后来,你的伤越来越多,我却再没有给你擦过药,不是我没发现……而是……我不敢。桑陌,我不敢再看你的伤。"
轻轻触碰着他的脸,空华小心地在他颊边印上一吻:"那也是你最后一次在我怀里哭。"
"以后、以后,你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哭过。则昕登基的前夜,你在晋王府的大堂里坐了一夜,我看到了,我就在门后。我知道你怨我,怨我把天下让给了则昕。桑陌,你说对了,则昕是我心里的魔,我夺取天下就是为了他。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是我不敢,我害怕让你知道。
则昕是我你之间最不能触及的话题,我却又屡屡在你面前提起他。因为除了你,你又能去告诉谁?桑陌,我将我的天下拱手呈现到他的面前,我除去了他的皇后、他的近臣,他身边一切可能的依靠。他只能依赖我,可他却恨我,我那个长相酷似父皇兄弟中唯一肯认我的三哥,他再没有对我露出过他那慈悲仿若观音的笑容。桑陌,我只能抱着你告诉给你听,只有你能听我说话。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成了堪比桀纣的暴君,百官唾骂你是祸国殃民的奸臣。我们再没有好好说过话,你带我去地牢看你如何逼供犯人,飞溅的血花都沾到了你的脸上,你却对我笑,你是在挑衅我的怒气。我用你最无法容忍的则昕的善良来斥责你,加倍的将任务委派给你,你总是带着一身累累的伤回来,笑着告诉我又想出了何种残忍的手段。我们以超越对方的底线为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些许快意。
"桑陌,我一直以为是你变了,直到看见你跪在靳家门前,我才知道……"空华的声音蓦然低沉了下去,无限悲痛,"是我毁了你。"
你本不该是如此,年少时分,我用一阕《陌上桑》就能逗得你面红耳赤;你出生官宦家,为官一方造福子民是你颠扑不破的理想,当年星空之下,你提起未来兴奋得两眼发亮……是我将你逼上众叛亲离的道路。你捧着亲生父亲和兄弟弹劾你的奏折笑得云淡风轻,袖中的手却握得死紧。我想把你揽进怀里紧紧抱住轻声安慰,告诉你没有关系,你什么都没有却还有我,就如同当年在冷宫中那样,你愤恨的目光却将我钉在原地。
桑陌,是我一手毁了你,口口声声与你二人一命的我。
"我原本以为把你下进天牢可以堵住群臣的嘴,没想到……他们把对我的恨意都发泄到了你身上……"这已不知是第多少次让我看见你一身血污的狼狈模样,早年出得魏王府时,我便对自己说不会再让你如此疼痛,却屡屡失言。我隔着牢栏来抱你,你虚弱得让我心口发疼。
"我跟你说,要去为则昕找解药。这是他唯一的生机,也是你的。"群臣众口铄金,除了医治则昕将功折罪,桑陌,你再无后路。
我看到了你眼角边嘲弄的笑意,你恨我,我知道,我惶恐,我告诉你,我只信你一个,不管过去抑或将来,哪怕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你一如既往地点头,乖巧得不能再乖巧,但是,是你不再信我了。
"多年不曾给你擦药,我的手都生了。其实我诚心希望你的伤永远不会有痊愈的那一天。你离开京城的时候,我都不敢看你的背影。"你不会知道,当我回过身,发现看不到你的身影的时候,害怕得几乎浑身颤抖,你若一去不回……我无法想象。
"我每天都守在则昕身边等你,就像现在一样。"黑衣的男人低下头看着桑陌沉静如水的睡颜,指腹徐徐在他脸上划过,"等你真正回来的时候,我却慌乱得根本不敢看你。"怕目光犀利的你发现我眼中的湿润。
"第二次,我终于敢跨出门来见你,你却甩给我一个背影。呵……"低低的笑声在安静的房中荡开,空华贴着桑陌的脸,"你眼睛里的恨意淡了很多,我知道,你就要离开我了。"
有什么能留住你?真正一无所好一无挂念的桑陌你。
"小柔是我最后的王牌。"男人轻轻吻着桑陌的脸,附在他耳边低声细诉,"那天晚上你没有听错,我……想和你从头来过。"
你不在的时候,想了很多。莫名地想起夸父追日的故事,则昕是骄阳,我便是永远逐不上骄阳的夸父,心怀执念,最后陷进了执念里再出不来,起先是仰慕,而后是渴望,接着是爱情,最后连爱情都被欲望扭曲,成了遥不可及的痴妄。
"救活则昕,大约会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等到则昕痊愈的时候,我想交还王权,我们离开京城,去哪里都好,朋友、兄弟,或只是结伴同行的路人,怎样都好,只要我们两个还在一起。我想,你唯一的妹妹或许会留住你。我知道则昕的毒是她下的,到头来,我依旧只能靠威胁来维系你我。"
男人艰难地扯起了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久,我搬回了过去那间冷宫,想象着那扇宫门一打开,你又站在我面前。后来,则昕死了,他的妆妃自殉在他床前,他们至死都在一起,我下的旨,将他们合葬。"
"他们说在老神仙修行的山脚下发现了你的尸骨,被埋在雪下,雪化开以后才被找到……你果然抛弃了我。"
史书上记载,那年,楚怀帝驾崩,妆妃自殉榻前。数天后,传闻奸臣桑陌死于荒野。是夜,楚氏宫室突起大火,火势自冷宫而起,经久不熄,摄政王楚则昀薨。
桑陌、桑陌、桑陌……原来这就是佛祖所谓的爱恨。则昕是我的求不得,而你,与我二人一命的你,却是我的舍不得。求不得,不过痛彻心扉,焦虑难安。舍不得,若硬舍去,便是失魂落魄,不惜性命。
艳鬼 第二十八章
建档时间: 5/7 2008  更新时间: 05/07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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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他还没醒?"妖娆神秘的女子带着一身惨绿大胆地闯进他的冥府,空华挥退了青面獠牙的鬼卒,她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腕间的珠链,描绘成青绿色的眉眼盛满诡异笑意,"我说过,他不会醒。"
缭乱,明湖中的女鬼,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幻术。空华冷冷看进她绿得异样的眼眸里:"你想说什么?"
她"咯咯"娇笑,一扭腰,旋身大大咧咧地坐在空华脚下的石阶上,扭成一股的麻花辫蛇一般自胸前拖曳而下:"你忘了,佛祖罚了你什么?"
"爱不得。"见座上的男人猛然一震,她绕着自己的发梢,笑得幸灾乐祸,"你空华,永世爱而不得。"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生死簿上谁是谁非历历记得清晰,从不曾错得一丝一毫。善即赏,恶即惩,谁都逃不过天理昭昭。楚则昀,鸠兄弑父,残暴无仁,一身罪孽罄竹难书。那日忘川岸边,你空华魂归地府,早有佛祖降了莲座专程来等你。
"他问你,是否识得爱恨。你点头说是。"缭乱把玩着长辫的发梢认真追忆,"我躲在忘川里听得分明。爱恨纠葛,无穷无尽,恨不起,爱不得,是为最苦。他封了你作为楚则昀的记忆,罚你自此永世爱而不得。日后即便又重逢又相见又起爱恨,到头来终是一无所有。"
"所以,桑陌是醒不过来了。"她抬起头看着一直沉默着的男人,一身黑衣将他的脸衬得死白:"不妨再多告诉你一些。起初桑陌一直在奈何桥边等你,可惜,你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不记得他了,更休说什么后悔或是悲伤,他以一死来报复你,愿望却落空。呵呵呵呵……真是个死心眼的人。那么不甘,去偷了冥府中关于楚氏一族的记录。又有什么用?那里头记录的不过是各人的善恶而已,至于爱恨……你冥府之主尚且不识得,又哪会记载这种东西?他白挨了一场剐刑。"
她转过眼看着空华不见悲喜的表情,嘴角带笑,仿佛是在说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本不是艳鬼,是我以幻术诱他杀了转世的则昕,这样,他永留人间,再忘不掉过往。我等着看你们如何重逢。"
言听至此,空华蓦然挑起了眉梢,女鬼径自笑着:"那时,他刚受了你一场千刀万剐,烧了偷来的楚史咬牙切齿。你不知他心中到底暗藏了多少恨意,不过自我的幻术中见了你先前强吻则昕的场景,居然就将转世为乞丐的则昕开膛剖腹,生食其心。真是好手段。"
语调一转,她却忽而面露狰狞,口气愤恨:"只是没想到原来转了世的帝王身上还会有残余的龙气,我漏算了这一点,反倒便宜了桑陌,平白无故送了他五百年的道行,否则我又何须苦等如此之久!"
"他总是做一些没用的事,人家都不记得他了,他还记着欠了人家什么。错已铸成,又能弥补多少?笨蛋。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头几年他还会说起你,后来,我以为他已经忘了,原来也没有。"
深吸一口气,手指绕着发辫,她絮絮说着,语句杂乱。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直任由女鬼絮絮叨叨的男人突然说话了,低沈暗哑的嗓音在四面石壁的宽广大厅中回响,却又飘渺好似叹息,似乎是在说给自己一个人听,"坏得不彻底,恨得不彻底,对自己却狠得彻底。"
"他对自己越狠,才越伤得了你。"缭乱闻言,勾着嘴角笑,低下头数腕上的泛着荧光的珠粒,"爱而不得的滋味如何,我的冥主殿下?"
"你来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空华扯开了话题反问。
"告诉你一些你应当知道的事。"
"为什么?"
"给你一个醒着的桑陌。"
"然后?"
"叫你欠我一份人情。"
"条件?"空华稍稍调整了坐姿,平声问道。
她却不急着做声,自阶上缓缓站起,收了一脸笑意,一双翠绿的眼睛直直射向空华:"麒麟角。"
"狂妄!"碧青色的鬼火腾升数丈,壁上重重鬼影,十殿阎君齐齐怒喝出声。
龙爪、凤毛、麟角。三界再稀有不过此三件事物。上古神族如今凋零殆尽,后人屈指。天帝一脉为龙,天后乃凤族之后,而麒麟后裔,当今唯有冥主空华。好一个大胆的水鬼,孤身涉了忘川而来,竟然是来讨他额上的独角。
"你乃上古神族麒麟之后,而今世间麒麟一族唯你幸存,我要讨麒麟角,自然是要跟你来讨。"鬼众张牙舞爪的怒像之下,她不畏不惧,只盯着不动声色的空华一人,侃侃而谈,"只是你一旦失了犄角,万年修行也就去了大半,冥府之主的宝座只怕也坐不安稳了。"
"你同他之间,总是你一路稳操胜券,结局却每每是他以自损反胜过你一局。他一日不醒,你便是一日输家,舍之不肯,爱而不得。千年万年,永世如此。"殿中默然无声,墙上灯盘中的鬼火烧得"劈啪"作响,唤作缭乱的小小女鬼向他嫣然一笑,目光炯炯,"如何?用一个你,换一个他。"
"你倒算得清楚。"他指间幻出一朵沾了露水的彼岸花,苍白的手指半掩在黑色衣袖之下将殷红的细长花瓣一一抚过,被黑衣衬得越发显得白的脸上细细地荡开一抹笑,嘴角微勾,狭长的眼眸中精光毕现,"我答应你。"
桑陌,我曾说过,我要压上我的所有,赌你的爱恨。

"原来这就是刑天。"从空华手中将利刃接过,已脱了金簪形态化为匕首本形的刑天在缭乱手中隐泛寒光。女鬼一手执刃将它举到眼前仔细观察,神兵所散发出的戾气仿佛能戳瞎了观者的双眼,"你不怕我趁机行刺?"
明知对方凶器在手,空华却背对着她,俯身坐在桑陌床边,一心一意地整理着他散落在颊边的发丝:"麒麟角须得活取方才有效。"
他倾身在桑陌额上落下一吻方才起身,后退一步,墨色的发丝挣脱了高高的发冠飞扬而起,面向着床榻上始终不见清醒的人,高大的男人徐徐折下腰,膝头点地。平生不曾跪得天,不曾拜得过地,天帝跟前尚要免我诸般礼数,桑陌,冥主空华只为你一人屈膝。
再抬头,却是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抱坐在一边的小猫紧紧攒着手里的彼岸花,空华对他微微一笑,小娃儿的眼睛蓦然睁得溜圆。
平地起飓风,将空华周身团团围住。小猫伸出手掩住了眼睛来挡这好像能将人一起卷走的怪风,彼岸花被撕扯得粉碎,身体似乎也要被拉扯开,风骤起,又骤停。不见了空华,麋身、牛尾、鱼鳞、偶蹄、独角,巨大的黑色麒麟遍身甲光闪烁,目似铜铃。它回转过身,仰首曲蹄,额上独角擎天,阴惨的鬼火照耀下,它如遗世独立的王者,凛然不可一世。
随着刑天的接近,小猫看到女子的手正在发抖,面目狰狞的异兽却目光沉静如水,任凭刑天冲天的杀气将他厚厚的鳞甲穿透。
应该会很疼,被刑天甫接近时,它眨了一下眼睛,蓦然后退了小半步。粗大的额角被一点一点研磨着,刀锋每一次划过,便是锥心之痛,红色的血水沿着刀刃源源不绝地蜿蜒而下,顷刻淹没了那道以疼痛换来的浅浅痕迹。它却再不后退,保持着岿然不动的姿态,只有眼睛瞪得更大了,一瞬不瞬地盯着某处。
小猫顺着它的视线看去,是桑陌。
女鬼的脸上开始起汗,细细密密的一层,而后,不断有汗珠沿着鬓角滚下。独角上却还是浅浅的一道口子,不断向往沁出血水。很疼,作为全身最坚硬同时也最宝贵的部分,蕴藏了所有修为的独角被活生生取下。刑天划过时带起的痛楚经由伤口蔓延到全身,头痛欲裂,视线已经模糊不清,眼前白色的身影已经沈进了青惨惨的朦胧里,看不清了,却还死死盯着。也许,也许,这恐怕就是最后一眼。
独角从额上脱落时已经痛得麻木,眼睛已失了焦距,只觉浑身力气一夕之间全数被抽空。威风凛凛的异兽终于支撑不住,侧身倒下,光华全失,恢复了人形。
"该你了。"拂去搭在颊上的湿发,空华哑声道。这才发现,依着床榻半坐在地上的他脸色苍白得比榻上的桑陌更甚,衣衫尽湿,好似刚从水里捞起来。小猫跑去要扶他,他攀着床沿想要站起,身形一委,无奈又跌倒,却还念念不忘同女鬼交换的条件,"我要一个活蹦乱跳的桑陌。"

网络上的连载已经差不多了,周五还有一个小尾巴
PS:关于二十七章
不得不承认,我卡在那里了,无论怎么写都觉得很别扭,远没有前几章顺畅。二十七章还需要大的修改,目前只不过暂时放在那里,之后回过头大概还是要推翻重写,不过这里主要是对过去事情的一些回忆和交代,不影响后文进展
第二十九章


"现在我若不认账了呢?"缭乱的脸始终紧紧绷着,却兀自看着指间淋漓流淌的血液嘴硬。
"你不认账也罢,既然压了注,我自然也输得起。"话语说得轻巧,他视线片刻不离桑陌。轻喘几声,缓缓转过脸来,目光猛然如鹰般锐利,墨瞳中的杀意不下于寒光粼粼的刑天,"只是,你可承受得起不认账的下场?"
脸色依旧显得过分苍白,空华虚软地半坐在地上,黑眸沉沉,波澜不惊:"无论将来如何,现今我仍是冥主,你仍是小鬼。除了认账,你还有什么可选?"
别无选择。
缭乱脸色铁青,狠狠咬了咬牙,低头将掌中的血水涂抹上独角顶端。黝黑如墨玉般的材质沾染上浓稠的血液,逐渐显现出奇异的质感,似乎是血水丝丝缕缕地渗透到了独角中,又似是独角正慢慢地将表面上的血渍吞噬,二者交融,独角顶端的色泽逐渐由混沌转向澄澈。
用食指抵着顶角慢慢摩挲,女鬼口中喃喃低语,同样显出些水草般青绿色泽的唇不断开阖,却又听不清晰。音节古怪的咒文催动下,角端逐渐溢出几缕青烟,轻薄得转眼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神色微动,似乎亦觉得惊奇,忙将独角置于桑陌鼻下,烟丝幽幽升起,尽为桑陌吸收。
"原来真是如此……"看着眼前的情形,缭乱不住点头,言语间喜不自禁。
由麒麟角所燃起的青烟缕缕不绝,她似乎如释重负,眼角边漫出些许湿意:"我终于等来这一天。"
"你想救的是谁?"房中沉寂无声,空华开口问道。
"路人。"苦苦等候百年,费尽心机,耗尽心血,原以为该是她的舍不得,她却道出"路人"两字,神色倦怠,"他是个修道人。"而她在初见他时,便已是孤魂野鬼一只。彼此道不同,不相与。只字片语不曾交谈过半句,只能算是匆匆擦肩的路人。
"他醒来之后,你可以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的老神仙和那只绿蝴蝶。"原来果真冥冥中一切借由定数,机缘巧合,到头来,皆是故人。
一心求仙的修道人,世间万般皆抛,唯独抛不开想要成仙的妄念。太执着,从清戒苦修的正道转至故弄玄虚的旁门左道,仙不仙,人不人,鬼不鬼,终于走火入魔。
"我翻遍他书斋中所有典籍,世间唯有麒麟角可以救他。"于是就潜在忘川中等待时机,或许亦是天注定,恰好叫她窥得了天机,"你冥府之主空华原本无爱无欲,无懈可击。唯有这个桑陌,是你躲不过的劫。只要他还在,只要他还记得,你们终会重遇……那时,便是我的时机。"
"索要龙气是为了待他醒来后,为他增加修为?"空华续问道。
"修为精进是他最大的心愿。"她疲倦地闭眼,笑得哀伤。一个路人,如此体贴周到,竭尽全力只为一个不曾说过话的路人。
独角缓缓燃着,青烟嫋嫋,好似凡间所谓的爱恨,看似轻薄,却绵绵不绝。
"先前我若不答应你,没有麒麟角,非但救不了你要救的人,桑陌也醒不过来。"回想之前种种,空华慢条斯理道。此女心机深沉得可怕。
"彼此彼此。"她浅笑着应承,"论及不择手段,我不敢同你们二位比肩。"似奉承又似嘲讽,也似感慨。
垂眼瞧见独角中的青烟慢慢地熄了,缭乱起身将用剩的一半藏入袖中:"等等他就会醒。"
空华颔首,慢慢撑身而起坐到床边。阴惨的鬼火中,颤颤伸了手去抚摸桑陌的脸,不再多言。
转身离去的女鬼走出几步却又忍不住止步:"你明知我只能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桑陌,而不是一个痴心对你的桑陌。"
"这于我而言,有何区别?"
他并不回头,语带笑意,像是在为她的不明了而发笑。
小猫始终没有出声,趴在窗边,看着女鬼渐行渐远,消失在了滔滔无尽的忘川里。回过头,男人正俯下身紧紧抱着桑陌,下巴搁着他的肩膀,脸颊贴着脸颊,胸膛抵着胸膛,鸳鸯交颈。小猫看到,他的颊边泛着水光,或许是还未干透的汗水,或许是……

"失了角的麒麟还叫麒麟么?"一踏进房门,便瞧见他斜斜倚在床头,发黑如墨,一身白衣,襟口袖边是精致飘逸的卷云纹样。小猫被他强拉在怀里,一双眼水汽氤氲,粉嘟嘟的小脸上几抹被捏红的指痕,扁着嘴,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他抬起眼来看门边,盈盈一双眼角上勾的眼,唇边三分笑,清秀似圣人跟前最矜持的学生,轻佻的目光却泄露了风尘。桑陌。
"我欠了你的。"空华只是站在门边,神色全数掩在了鬼火黯淡的阴影里。一如见他初醒之时,远远站着,远远看着,似乎连说话的声音都觉得遥远。
见桑陌垂了眼,脸上笑意渐退,空华又道:"你也可以当作是你欠了我的。"
我欠了你什么,你又亏了我多少,恩恩怨怨,若能说个清楚明了,亦不是恩怨。
鬼火飘忽的光芒里,空华轻声问:"你什么时候走?"
桑陌抬头道:"现在。"
噬心亦不再是锁住他的理由,一时又是无声。把脸藏在鬼火之后的男人一反常态的多话:"从前的事……三百年来,你已经全数弥补,再不带入往生。我已为你安排下命数,转世之后,过往一切皆空,不记得从前,亦不纠缠爱恨。富贵不足,安乐有余,一世平平稳稳,无灾无劫。"
"做鬼挺好的。"桑陌蓦然将他絮絮不停的话语打断,牵着小猫从床边站起。
"寿终正寝之时,你若魂归冥府。那时……"不理会他的中断,深吸一口气,空华执意要将话补完,"那时,你我……一如陌路。"
"做鬼比做人自在。天下名山大川无数,我还未一一看过。"他步步走来,墨发如瀑,长袖曳地,眼中如有琉璃般光华,"既如陌路,相见不如不见。"
一声悠长的叹息只深深藏在心底,擦肩而过时,空华蓦然回首追逐他的目光:"每年冬至,我一定会记得为你烧一份供奉。"
"多谢。"

冬至──
"至亲、好友、知交,这位公子,你祭祀的是谁?"
"故人。"黑衣的男人慢慢点燃手中折成银锭的锡箔,一如脸色般苍白的手指晕开了几许火光,细碎的银屑落满肩头。
脚下,黑羽赤眼的夜鸦雕像般静伏不动,如男人脸上空洞的表情,他一张一张地将锡纸投入火种,无限细致:"亦是我的爱人。"
所谓爱恨,求不得,舍不得,爱不得,恨不得。
(出书版结局)
时间过得很快,一月又一月,冬至的时候,在漫天飘飞的银屑里,桑陌又撞见了他。黑衣的男人隐没在一众拢起的坟茔前,茫茫的人流里,慢慢地将手边的锡箔一张张点燃,细小的碎屑落在他的肩头,一点一点闪着微光。
听到有人问他:「至亲、好友、知交,这位公子,你祭祀的是谁?」
「故人。」他答得从容,低头看着手里的火苗,长长的发丝遮住了脸庞,「亦是我的爱人。」
桑陌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过,他兀自答着旁人的问话:「我答应过他,每年冬至为他烧一份供奉。这样......他......就不用再去拾旁人剩下的。」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当年看他自己为自己烧供奉时,我便开始在乎他......」
身旁有人点燃了一大盆锡箔,通红的火苗蹿得老高,烟灰漫天漫地,桑陌站在原地,似听非听。烟雾下,所有人的眼圈都是红的,那是被烟尘熏的。
晚上回到家,小猫捧着一个大碗吃得「呼哧呼哧」,桌上还留着一碗,是馄饨。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人舀着一只馄饨笑笑地喂到自己嘴边:「凡间的规矩,冬至夜吃了馄饨,往后就冻不着了。」
罢了罢了,到哪里都躲不了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他,爱过了恨过了,几番挣扎几番纠葛,到头来如果能潇潇洒洒说一句往事如烟了无痕迹,那根本就是骗鬼!
身心俱疲。
门外起了敲门声,是空华,远远站在门外,笑容可掬:「我只是来看看。」他肩头的银屑还不曾拍去,带着一身檀香味和烟火气。
桑陌握着拳头说:「我绝不会和你重头来过。」
他了然地点头:「我不迫你。」
后来后来,人尽皆知的城北鬼屋里又住进了一个新住客,同先前的住客分别住在两个单独的小院里。桑公子淡淡地说:「收些房租让日子好过些。」
那位新住客在一边同样客套地笑。
新住客把桑公子照顾得很好,冷时添衣热时扇凉,每每在小碟子里剥上一碟新鲜核桃,顺便教着小猫读书认字。
再后来,把两个院落一分为二的院墙被打通了。人们时常瞧见三人一同上街闲逛,据说,也曾有人攀过墙头瞧见他们围着石桌一起赏月,三个人都是笑着的,该是相处得很好。
无尽的岁月里,同自己纠缠最深的是他,最了解自己的亦是他,除了他,怕是同旁人再也合不来。桑陌私心里想要否认,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空华,是要和自己一路纠缠下去,一直到最后了。
身后有人将他拥进怀里,脸贴着脸,细细厮磨。空华说:「桑陌,我喜欢你。」
桑陌没有答话,这是最后的坚持。或许以后,可以坦然地接纳他,可以同他耳鬓厮磨,可以回到从前那般相知相交的岁月。他们的光阴如此这般漫长,足够可以你追我逐一直到地老天荒。可是,永远永远不会告诉他,喜欢或是不喜欢,都不会告诉。

--End--


艳鬼特典 潮起潮落


午后,微雨迷蒙,院中的月季开的窈窕,嫣红鹅黄淡粉红,娉娉婷婷地从绿叶瓣里探出来,热闹好似群芳斗艳。在屋前的长廊底下摆一张卧榻,榻边附上一张矮几,几上再置几样新鲜零嘴,这静享安宁的闲暇时光便过得不知不觉,只觉得才刚闭眼睡了一小会儿,却已消磨了大半光阴。

"醒了?"一睁眼就撞进他一双深重仿佛含水的墨瞳里,坐在矮几另一边的男人微笑着递来一瓣核桃。

意识半是迷糊半是清醒,桑陌懒懒散散地抬起手要揉眼睛,男人的手指就已经送到嘴边,核桃特有的坚果香味在嘴里涟漪似地蔓延开来:

"小猫呢?"触碰到嘴唇的指腹是温温的,于是话语也变得含糊,就像廊外被细雨模糊了的天与地。

"在念书。"空华的笑容却俊朗,清明得好似被雨水洗过的湛蓝天空,一袭黑衣压也压不住他脸上的笑意。

"哦。"桑陌应声点了点头,人依旧卧在榻上,蹭了枕靠抬起眼,恰能看见男人线条硬挺的侧脸,飞眉入鬓,高鼻薄唇,英俊不减当年。

他垂着眼仔细将核桃碎壳从果肉里剔去,手边的小碟子里,被剥的干干净净的核桃堆的高高的好似一座小山。

艳鬼低低笑出了声:"这得吃到什么时候?"

空华也跟着笑:"到你再也吃不了,到我再也剥不动。"

这话比连日的潮湿天气更腻人,桑陌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扭开头不再看他,手指头无意识的抠着枕靠上绣着的一多并蒂莲。空华追着他的视线往边上看去,细如针尖的雨丝密密麻麻交织到一起,仿佛要将天地相连。

静得能听到雨声的沉寂里,只有手中的核桃"啪啪"地碎着,空华扯开话题说:"这雨到晚间怕也停不了,我留了先生吃饭。"

自从与他住到一起,里里外外的大小琐事便不知不觉都让他一个人担去了,大到下一回要搬家到何处,小到一日三餐,俱是空华一人来张罗。等到桑陌察觉的时候,这个叫做空华的男人已经将身影遍布到了所能见到的所有角落所有时间,再想抗拒就已经太晚了。

只是他做惯了高高在上的冥府之主,十指不沾阳春水,凡间的寻常家务终是太难为他了,桑陌每每想起他在灶台前手忙脚乱频频出错,无奈只能施发召唤鬼魅救急的情景就忍不住要笑。

可是无论如何,他很努力,努力地每过一段日子就要为容颜不改的三人寻找新的住处,努力地去考虑所有自己和小猫都考虑不到的事,努力地照顾着这个稍显奇异的"家"。

见桑陌只是点头不说话,空华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打算:"前几日在鬼市得了套文房四宝,算不得是什么好东西,就是样子精巧了些,小猫才刚学写字,还用不了……"

桑陌明白了他的意思,接口道:"那就送给先生吧。"这才重新抬起了头,拈着碟里的核桃,同空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两个人的话题总是不着边际的,海阔天空,随性之至。偶尔说起从前,街口遇见了先前的哪位故人,他原来已经轮回三生三世,脸上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摸样。曾经那么刻骨铭心的事和那么不愿忘怀的人,在两人口中就这样淡淡地浮光掠影般地带了过去。

说的最多的还是小猫,要给小猫添置些什么,把小猫带去鬼市交些朋友吧,同凡人结交也好,将来是不是还要操心给他讨房媳妇……絮絮叨叨的。桑陌偷偷在心里想,这些对话什么怪异得象是凡间父母枕边闲话?心里悄悄生出了几分异样,小心翼翼地从榻上仰起头去看空华的脸他却没事人一般,脸上一迳微微笑着,黑色的眼睛一迳温柔地闪烁。

雨丝逾见细密,打湿了月季含包待放的花蕾,房檐上的积水水帘子一样挂了下来,滴到石板上就叮叮咚咚的响,西厢房里传出年轻男子琅琅地读书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长。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桑陌歪过头去看,雨幕之中,百花丛后,黑色的木质格窗微微敞开的缝隙里,那人执着书卷认认真真地地着头逐字逐句地念,身形清瘦,简简单单罩了一件长衫,雨后新竹般的苍翠颜色。书卷遮住了他大半面孔,只露出一双低垂的眼眸,眉色稍有些浓重,越发显出几分认真与憨

厚。叫人想起从前的一位故人……

空华见状,附过来在耳边低声道:"这位先生还真是个认真的性子。"

桑陌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直直地往西厢房里看,不自觉已半坐而起。

"他过的很好。"空华伸手来揽他的肩,无限温柔。

"我知道。"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桑陌依着他宽厚的肩膀,不禁一声长叹"真巧……"

这世间,无巧不成书。一时兴起想给小猫找个教书先生,写写字,念念书,将来或许便有用得着的时候。托了巷口走东窜西的热心大婶去打听打听,是知三天后她就将这位年轻先生领进了门。穿的也是这一身翠绿长衫,袖口上有皓白的滚边,白皙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额上一头因紧张而生出的薄汗。

学问如何,人品如何,家住何方,报酬几何……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放一见到这个清瘦的身影,艳鬼就再说不出话。都过了多少个百年了?这憨厚腼腆的笑脸,这手足无措的的慌张神情,这一说话就脸红的呆劲,除了那个许久许久以前总是"表哥、表哥"地缠着自己的傻书生还有谁?

南风啊,当年喜宴上一场变故,只有懵懵懂懂,几乎全然不知内情。至此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空华说,他醒来以后就忘记了一切,最后寿终正寝。桑摸也曾想过去寻找再度转世的他,几番踯躅,最后还是作罢。却没想到,再度重逢竟是此番情景,当真是冥冥之中万物自有因果轮回。

南风还是同从前一样的憨厚老实,书念得字正腔圆,字写得横平竖直。平素说话就不多,见了桑陌就更失措,结结巴巴地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桑陌也不恼,好笑地看着他涨的通红的脸。他如今的姓名艳鬼没去记,只称呼他"先生",口气是客套的,有带着些说不出味道的笑意,一双眼角上挑的灰色眼瞳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于是薄脸皮的书生就更不知如何是好,慌乱得一口咬上自己的舌头,疼得"咝咝"地吸气。桑陌心情大好,背过身,对着躲在身后一脸疑惑的小猫郑重地做出一个不许泄露秘密的手势。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在想什么?"空华看着他脸上狡黠的笑意,出声问道。

"没什么。"桑陌守着心里的秘密继续偷笑着,两眼再次望向西厢房,道:"等等送碟杨梅进去吧,他爱吃这个。"

黑衣的男人便小心眼地皱起了眉:"你待他比待我好。"

闻言,艳鬼转过眼,一双灰眸斜斜地睨着他:"你这儿是白吃白住的。"

空华不分辨,一低头,把脸埋到了他的颈窝里,一口咬上他细细的脖子,用舌头色情地舔。察觉到桑陌猛然一僵,方才贴着他的耳廓,暗哑着嗓音笑:"我也没吃到几回呀。"

自小巧的耳垂一路吻上他的嘴角,两臂倏然收紧,却只在桑陌唇上印了一个轻吻便又放开。艳鬼没有推拒,闭着眼睛呼吸浅浅的,眉头有些僵,看不不愿意,也看不出愿意。空华把他拥进怀里,下巴搁着他的肩,脸颊蹭着脸颊:"桑陌呀……"

桑陌轻轻地"嗯"了一声。

空华说:"我喜欢你。"声调柔得能被雨水化开。

"……"一如既往地,桑陌没有回答。

空华闭上眼静静地听,雨声混合着先生的读书声,甚至能听到书斋里湿润的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雨,渐大,"叮咚叮咚"地敲着头顶的瓦片,湿了一院姹紫嫣红的月季。

新来的先生生性害羞得很,死死不肯留下吃饭,桑陌在心里叹气:怎么呆傻的个性没有变,连这身执拗有变扭的脾气也不肯改?

转头瞧见那个出了馊主意的空华正抱着小猫在一边咧着嘴发笑,这是在笑话他先前的嘴硬心软,装的一副不关心的模样,到头来好心没好报。艳鬼一扭头,拉着小先生的袖子就跨出了门:"那我送送先生。"

雨下了一整天也不见要休止的意思,合打着一把油纸,昏昏黄黄的伞面下,人也被映得昏昏黄黄的。桑陌同他并肩走,暗地里撇过头偷眼看,长高了,从前他俩一般高低,现下先生高了他小半个头,越发显得单薄,肩膀瘦瘦弱弱的,想来这一世他的家境也不见得好。

"先生家中几口人?"尴尬的沉默里,桑陌开口问。

"一……一人。"他轻声地答,脸又红了,一双清澈的藏不住任何事的眼睛躲闪着桑陌的目光,又不知该往哪里看。

伞也跟着歪了,全都偏向了桑陌那一边,他自己的肩头却被雨水淋得湿透。

"歪了。"桑陌笑着把伞柄推向他。

"哦、哦……我……"小书生的脸顿时熟了,手忙脚乱地要把伞扶正,用力过猛,又把桑陌晾在了雨里,赶紧再扶,一番折腾,伞下的两人都湿了。

桑陌暗地里笑他的窘迫模样,口中却无事人般接着问话:"就先生一人?二位高堂呢?"

"故去了。"他见桑陌不在意,这才稍稍镇定了些,"父亲走的早,母亲前两年得了病,今年过年后才……"

桑陌默默地点头,还好,孤儿寡母虽是不易,但是总不从前他独自一人孤苦伶丁强,又问道:"那少夫人呢?"

小书生就又害羞了,闷着声答:"在下……在下还未娶妻。"

"那可有定亲?"

桑陌随口追问,他不答话,垂着头,一路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看着模样,便是定过了。

艳鬼顿时起了好奇心:"是哪家小姐?"

他耿着脖子不肯说,艳鬼贴着他的耳朵偏偏不肯放过:"她长得美吗?"

"你可喜欢她?"

"她可喜欢你?"

问题一个接一个,小书生应接不暇,手指紧紧攥着伞柄,小小声地告饶:"我……我……东家饶了我吧。"

"哈哈哈哈哈……"眯起眼睛,艳鬼放声大笑。旋即站住了脚,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拍他被雨淋得湿透的肩膀,"一个人过总不好,既然喜欢,就早早把他娶过门,来年生个胖娃娃。这样……这样……这样才真的叫过的好。"

见桑陌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年轻的小书生咬着唇用力地点头。艳鬼这才高高地勾起嘴角,笑得欣慰:"若是不嫌弃,就在我的宅子里把婚事办了吧。我们家还从来没真正办过喜事呢。"

料到他会拒绝,急急再补一句:"你若不肯,明天就休来我府中!…"

话还未出口就被堵住,伞下的小先生有一双异常晶亮的眼睛:"东家对我太好……"

伞不知不觉又往这边偏,桑陌劈手抢过伞重重推他一把:"那是因为你好欺负。"

小巷两边是雪白雪白的院墙,刚抽了新芽的细长枝条彷若逃家的顽童般悄悄伸出了两三根。一朵小红花正开在墙头,招招摇摇地在风雨里诱惑路人的目光。墙下的小先生一副狼狈样,路出一口白牙对桑陌笑:"东家是好人,另一位东家也是。"

桑陌执着伞,一旋身,大步往前走:"傻子!"

大宅里,摆了满满一桌的饭菜都凉了,黑衣的男人抱着黑衣的孩子耐心地守侯着:"怎么办?你爹更喜欢你先生呢。"

不会说话的孩子抬头白了他一眼,男人低头一笑,一手掐上他胖嘟嘟的小脸:"你呢?喜欢我,还是喜欢先生?"

"是我吧?你爹也更喜欢我吧?"

"是吧?一定是的……"

疼,小猫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他的双眼却一直一直看着门外:"总有一天,他会告诉我的。"

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止的时候,三人居住的宅院里挂起了鲜艳的红绸。是小先生要讨媳妇了。

原是被原主人嫌弃的旧房,房梁立柱都斑斑驳驳地掉了漆,厅堂也是狭小,半点不能跟先前的晋王府相比。空华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小厮在屋子里搭起高高的架子攀上爬下地忙碌,桑陌仰起头看梁上挂下的红绸:"不如从前那群干得仔细。"

这是在说上一回晋王府办事时空华手下的鬼卒们。空华站在他身侧也跟着仰起头看:"可惜我现在不过一介孤魂野鬼,只得花钱从街边雇人来打理。"

他自从割了额前的独角便失了大半法力,再无法胜任冥主之职,更失了往昔执掌万千鬼众的赫赫威风。

空华本人却不在意,里里外外指挥着众人将家具摆设等等布置妥当。桑陌牵着小猫远远看着,再不曾开口挑剔。

客人来得也不多,小先生家丁单薄,女方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都不过寥寥几房亲戚和远远近近一些相熟的街坊邻居。扎了红绸的小院子里说不上如何热闹,但也不怎么冷清。红色的双喜字贴花,虽然微薄但是用红色包裹得精巧的贺礼,加上众人诚心诚意的笑脸,少了富贵排场却凭空多了诸多寻常人家的质朴情意。桑陌带着小猫站在角落里,不自觉脸上也跟着柔和了许多。

待客人差不多都被招待周全了,空华才挤过人群回到两人身边,见了桑陌的笑脸,先在一怔,而后突然将他按进了怀里:"桑陌啊……"

"嗯?"桑陌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发觉男人的怀抱很暖很暖。

门外"劈哩啪啦"的鞭炮声响得震耳欲聋,周遭的人们不得不提高了嗓门喊话。新娘子进门了,人群浪潮般涌动,喝彩的,道喜的,起哄的……闹声越发嘈杂。桑陌站在原地被空华紧紧地抱着,男人附在他耳边像是说了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只感受到男人落在唇边的吻,湿润的,轻柔而深情。

再度住在一起之后,他就变得这么温柔,俊秀的眉宇间再也找不到从前的阴狠霸道。像个天底下最好的情人,任劳任怨,体贴周到。桑陌发现自己都快要不认识他了。

隔着人头耸动的人群,一脸紧张的先生在牵着红绸引着新娘子穿过两侧站满亲友的小院。同心结的这一端,他战战兢兢,低着头生怕踩到衣摆当众出丑,一边又忍不住频频回头,嘴角克制不住地往上翘。

另一端,盖着红头巾的新娘看不见面目,只依稀瞧见滚着金线的袖口边羞羞怯怯地伸出一双涂着红色蔻丹的手,牢牢抓着殷红的绸带,虽然身边有兴高采烈的媒婆搀扶着,脚下却依旧步步小心,似是羞怯的想躲,一身喜气洋洋的红又带出几分女儿家对今后生活的烂漫憧憬。

人们自发止住了闹声等着看新人拜堂,院中又恢复了安静。桑陌道:"你变了。"

空华低下头快速地在他眼角边印上一吻:"你也变了。"话里带着笑,又带着些说不出口的复杂心思。

就这样背脊贴着胸膛,身体叠着身体,重重人群背后的角落里,他们相依相偎着看旁人的山盟海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然后,新郎挑起新娘的喜帕,喝彩声轰然而起,这是个年华正好的女子,有一副秀美讨喜的美丽容貌,脸上施了脂粉,却盖不住盈盈一双秋水墨瞳里的焕然神采。新娘子貌美,却美得不张扬不艳丽不刺人双眼,如同深山幽谷里云雾背后的一池碧水,安静娴雅,见之则沁人心脾。

桑陌说:"我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只匆匆见过几次却听了无数遍叙述的人:"我也有个妹妹,和我是一母同胞呢……她比我乖巧多了,女红也做得比我好,还会作诗、画画,跳舞更是跳的好看,连京中最好的乐师都夸她……爹娘常说,可惜投胎投了我们这么小户人家,若是托生到那些财阀世族家里,保不齐是能做皇后的……"

妆妃,诗篇中与懦弱的傀儡帝王生死相许的美丽妃子。

"因果这种事,有因便有果。"男人看着新人的神情自始自终都是淡然的,眼中清澈的几乎能倒映出新郎官羞涩又喜悦的笑脸,如同全天下所有对家中西席心存一分善意的东家。

若是放到从前,那个烙着"楚"字年号的从前,真是……无法想象。

前世的情深意重终于在爱恨烟消云散的来生补全了缺憾,这便是因果。哪怕早已遗忘了彼此的容颜,哪怕当年那篇辞藻华丽的诗赋早被时光冲刷得不剩只字片语,哪怕昔日九重宫阙中的帝王与爱妃都成了茫茫尘世中最普通的男女,几番风雨,几度光阴,可还记得那个传说?

城中明湖之上有三座白石拱桥,平安桥边求平安,如意桥上寻如意,长生桥畔歇一歇,百年不过回头间。若是有情人,手挽手在桥上过三遭,自此便情意绵长,缘定三生三世。当年就是如此一步一步郑重小心地携手在桥上足足过了三遭,心里默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此番,誓要共你白首。

真好……转念却又另想起一个人,也有这般的倾城貌,也有这般的秋水瞳,也有这一腔柔情百转,却已成滚滚红尘中的一缕轻风,再没有未来,桑陌蓦然觉得有些恍惚,脸上露了半个笑,就再笑不起来。

空华将他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收紧了拢在他腰间的双臂,道:"新娘子的闺名唤作晚照。"

这是……桑陌蓦然睁大了眼睛,急忙转身看他。他却笑得奸诈,眨着眼睛从袖中掏出张红纸在艳鬼面前晃:"生辰八字上都写着,方才要拿给你看,你偏说不要。"

桑陌不同他斗嘴,急急抢过他手中的红纸,新娘子的八字旁一笔一画写的清晰——向氏之女晚照。

脸上一时竟楞住了,嘴角徒劳地想要扯起,一双飞扬的眉眼却弯了下来。最后,脸上不见笑也不见泪,只是用牙齿将嘴唇狠狠地咬住,好似一开口就有什么要宣泄而出。

"谁叫你不上心?"无奈的冥主大人故意重重叹了一口气,上前半步重新把这只变扭的艳鬼抱进怀里,轻拍他的背安抚,"这样不是很好,她必定也是高兴的。"

怎么能不高兴呢?晚照……过了那么久,我差点就要忘记了你的闺名,我的华妃娘娘。

新郎官正被众人团团围在中央,人们闹着要他背着新娘入洞房,好凑热闹的孩子叫着喊着,笑得嘻嘻哈哈。薄脸皮的先生把脸涨得的通红一闭眼,一咬牙,拦腰就要把新娘抱起,满堂的喝彩快掀翻了屋顶。新娘勾着夫婿的脖子垂着眼睛不敢看,趁人不注意又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两个人的视线撞个正着。斯文的教书先生就这样咧开嘴笑了,抱着他的新娘,傻乎乎的,一脸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幸福。

幸福得能感染角落里的旁观者:

"他真的过得很好。"

"我也想让你过得好。"

男人说话说得很慢,是打定了主意想要把每个字都刻进他的心底。桑陌努力让自己的视线对上他那双深渊般的墨瞳:"现在就很好。"

空华说:"我想让你更好。"_

桑陌习惯性地撇开了眼,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却听到男人也扯开了话题:"过两天我们去看潮,你答应我的。"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艳鬼转过头瞪起眼睛要质问。老神在在的黑衣男人似乎早料到他有这般反应,笑得从容自得:"就在刚才。"

见桑陌仍是不解,他缓缓俯下身,将吻印在艳鬼的唇上:"记起来了?"灿烂的笑容里竟有些顽童坏事得逞时的恶劣。

刚才,新娘子进门的时候,被他抱着,好象听到他说什么,然后被他亲吻,轻柔而深情……

不改算计本性的冥府之主看着艳鬼脸上如梦初醒般的神情,高兴地咧开嘴:"我说,我们去看潮吧,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你可没说不答应。"

"小猫要念书,功课不能落下。"

艳鬼一把把被忽略许久的小猫拖过来,小孩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还眼睛抬头望了望桑陌又望了望空华,心里偷偷嘀咕,最委屈的是我吧是吧?

"我跟先生说了,麻烦先生照顾他两人,先生答应了。"

"先生才刚成亲。"

"新娘子也答应了。"

"还有府里……"

"先生说,府里的一切他都会帮忙照看着。"摊开手,空华无辜地对气急败坏的艳鬼笑,"先生向来是个好心人。"

"我不去。"

"你答应的。"

"我从未说过我答应。"

方才还差点就要落泪,一翻脸就已经挺直了背脊,放在身侧的两手紧握成拳,艳鬼像是一只将浑身尖刺全竖起的刺猬,微微吊起的眼角显示着不容轻犯的骄傲。

空华深深地看进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像是要看进他内心的最深处:"好吧,我们不去。"握住桑陌臂膀的手也跟着一起滑落了下去。

看过来的这双眼睛幽深如墨,每每撞上,呼吸就忍不住一滞,像是整个人就已经站到了深渊的边上,再往前一小步就要掉进去再出不来。

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过野草般疯长的野心,看到过冰一般寒冷的残酷,看到过火一般燃烧的痴狂,却从未见过这般黯淡的失落。

桑陌怔怔地看着这双眼睛,半张开嘴想说什么,男人却转声要离开:"我去看看宴席的安排。"

失却了森森阴寒鬼气的黑色背影在重重着了斑斓新衣的的人群中莫名地透露出几分孤单的意味,人们的笑脸因酒气上涌而泛出了几许红晕桑陌极目张望想要去找空华的脸,却只看到他一头披泄而下的发……

"好好的,去看什么潮呢?"艳鬼蹲下身对着小猫嘟嚷。

小猫乖乖地扑进他的怀里,任由他把自己肉嘟嘟的脸翻来覆去的揉捏。其实最委屈的真的是我,是吧?

"去了又怎么样?不去又怎么样?"

"都已经这样了,还要去证明什么呢?证明了又能怎样?"

艳鬼没有察觉,在人群的另一边,一袭黑衣的男人一直在看他,默默地,饱含期待地。

潮,从前也看过,在那个楚则昀刚刚成为晋王爷的时候。那时,他的父皇楚灵帝还未曾病重,太子则昭还活着,楚则明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魏王,齐王则昕是各家诗会上的贵客,之后所有的手足相残与血腥斗争都还遥远得的仿佛是天边的星子。

脱出了冷宫的皇子自由得如同出了笼的鸟儿,整日扬鞭策马,眉目飞扬得仿佛要将天下踏遍。其实走得能有多远呢?无非就是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与郊外的树林草业中往来游弋罢了,去得最远的一次便是出城去看潮。

穿了寻常的便衣,骑着马,赶了整整一天又一宿的路才到得江边,还未看见潮水,就已经兴奋得恨不能当众手舞足蹈,却怎么也说不清究竟是在胡乱高兴些什么,只有胸膛起伏得厉害,张开嘴大口大口喘着气还觉得缓不过来。

后来,潮来了。再后来……

桑陌缓缓睁开眼睛,窗外有在下雨,南方的梅雨季节似乎总是挨不到头,"淅淅沥沥"的雨声扰人心绪,闭上眼,潮湿的空气让被褥也沾了水气,黏腻得叫人翻来覆去睡不着。

男人早已细心地为他换了竹枕,悄悄地倚在枕上,桑陌支着胳膊抬起脸看,空华正坐在窗边看书,左侧的雕花格窗开了一半,看得到潇潇落雨和屋外被雨水冲洗得越发鲜亮的绿叶红花。光影交错,男人低垂着头,原就俊朗的侧脸被隐约的光线细细勾勒,落在额间的碎发遮这里他一双狭长锐利的眼,长长的发丝贴着脸庞垂下,薄唇微微抿着,唇畔恍若沾了水光。

他总是喜欢穿一身黑衣,同色的卷云暗纹在襟边袖口粼粼闪耀,一头黑发自肩头瀑布般直泻而下,桑陌总有一种冲动,想用青玉梳将他一头青丝一梳再梳。

空华看书看得出神,丝毫不曾察觉到桑陌的注视,艳鬼蹑手蹑脚地下床,想看得更仔细。待到能清晰地看到男人长长的睫毛,桑陌险要笑出声,这哪里是看书呀?分明是在打瞌睡。

折了腰,忍不住伸出手指去点他的眉心,原本想点得重一些,吵醒了他好重重嘲弄一番。指尖甫一触及他的脸就失了力气,指腹贴着微挑的眉梢慢慢摩挲。

时光从不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千年万年,于这个端坐在冥府深处的男人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容貌总是这般的俊美,神态总是这般的满含悲悯,人世的悲欢离合无法触及他的任何情绪。可是偏偏……手指重新画回到他的眉心,那里微微拢起着,睡梦里的男人似乎还在担忧着什么。

空华呀空华,你跟来干什么?好好做你的冥府之主,执掌万千鬼众,三界里独霸一方,多好。凑近他的脸,学着他的样子皱起眉头细细端详着。桑陌附到他耳边,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好,我答应你,我们去看潮。"

话音未落,不及提防的手腕就这样被捉住,来不及后退的腰就这样被揽起,一直沉沉睡着的男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艳鬼顿时一惊,想要逃却已经来不及,空华沾着水光的唇正贴上他的。

一如从前般带着无限温柔的亲吻,舌头被叼过去含在嘴里好象能一直吻到天荒地老,桑陌睁大眼睛,看到那双近得不能再近的黑色眸里亮晶晶的满是奸猾的笑意:"你装睡……唔……"

还没说完又被他吻住,舌头和舌头缠到一起,吻到最深处,恨不得把对方吃拆入腹。

"桑陌啊……"空华总是这样附在耳边唤他,悠长悠长的尾音,似是叹息,在桑陌空落落的胸口回荡再回荡。

喘着气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连桑陌自己都听不清。空华含着他的耳垂,沿着艳鬼的脖子一路细吻却不再说话。

挂在檐角上的铜铃被雨滴敲得叮叮咚咚,年轻先生的念书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院墙外的小巷里飘着孩子清脆欢愉的笑声,淹没了男人心底喃喃不断的疑问:桑陌,桑陌,你喜欢我,对吧?

站在江边的时候,艳鬼还在心里纳闷,怎么就脱口答应了呢?离大潮还有很久,观潮亭里人群寥寥,都是三五成群的朋友知己,各自在亭里占了一角谈笑风生。好显弄的读书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就着江边景色做起了诗,有人笑,有人议论,坏了眼前着大好的静寥江景。

艳鬼不喜热闹,原本想远远躲在小山岗上安安静静地看,空华却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拉着他的手就混进了人群里。

桑陌说:"人鬼殊途,我们少生事端。"

他却回头抛给艳鬼一个笑,小心地把两人牵着的手藏进长长的袖子里,就是不答话。

桑陌心下微愠,扭手要挣脱,奈何他握得紧,艳鬼自己也不想引来旁人侧目,几番努力未果,只得作罢。好在渐渐的,来观潮的人越来越多,观潮亭里快要挤不下,人们只顾四下张望等着涌潮,也无人在意这手牵手挨得近的两人。

说要来观潮的是空华,来这里后,空华却不怎么说话,桑陌看厌了一成不变的江景,忍不住把心里的疑问问出了口:"好端端的,看来潮做什么?"

空华转过脸,却还是弯着眼睛对他笑,有些神秘,更多的却是宠溺。

刻薄毒嘴的艳鬼没来由觉得脸上一热,急急扭开脸不想让他看见,身边正是一全年轻男女,也是这般挤在人群里红着脸偷偷地四目相对。

被握住的手汗津津的,桑陌偷偷转过头,看到男人正垂着胸前的发被风吹的飘啊飘,那张有些苍白的英俊面孔就变得有些看不清。

快要看得失了魂的时刻,天际隐隐作响,仿佛最远处的巨龙正在云端上吐纳喘息,江面上还不见动静,人群已经因着隐约的奔雷声而耸动。隐隐约约地,江水尽头出现了细细一线银白,隔得那么远,光芒却耀眼能刺痛双目。人们欢呼着向前拥挤,踮起脚伸长了脖子,不愿错过天尽头哪怕刹那的奇观。桑陌被拥挤着紧紧贴向空华,男人双木平视前方,始终将背脊挺得笔直。

雷声由远及近,人头攒动里,艳鬼艰难地扭头,那一线银白已化成了万千奔马,踏着飞溅的浪花好象转眼就要冲到眼前,江中的水神似乎爱极了这叫渺小的凡人震撼得不能动弹半分的游戏,起落之间,奔马又成了无数雪狮,挟雷霆万钧之势,张口齐声怒吼,生生将人们的惊叫声压下,须臾时刻,天地间只闻水声隆隆,再去其他。

右手忽然传来一阵疼痛,是因为身旁那人突然手紧了五指。桑陌出声想要唤他,声音俱被浪声淹没。巨浪滔天,男人的面孔一如既往地不见半分撼动,只有那双眼睛,那双幽如墨深重仿若含珠的眼睛,一直死死看着前方,仿佛要穿透重重浪潮看到天地间的最深最远处。

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可摧。浪淘已经近在眼前,浪头掀得如此之高,似乎能瞧见它还在向上伸展着,如一双擎天巨手,誓要将那遥不可攀的天空触摸。巨浪之下,有人开始颤抖地退后,生怕一旦浪头打下就要将自己吞噬。更多的人却早已忘了身在何方,连惊叹都已忘记,只是在这威严仿佛神灵现世的景观前徒劳地张大嘴瞠目结舌。

昔年也曾观潮,也是此地,也是此人,也是这般并肩,看这浪高千尺,听这水声轰然。桑陌默默屏息,等待着浪头落下的那一刻。空华使终牢牢握着他的手,握得很紧,紧得发疼,无所顾忌的艳鬼不敢去想身边的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仿佛一旦被他猜到了,结果就会比眼前的潮头更骇人。

不容细想,潮头猛然落下,狠狠地撞上脚下的堤坝,地动山摇,苍茫大地为之一颤,响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再听不到旁人的话语,再看不到他人的存在,迸射而来的浪花溅到脸上,先感到痛继而才是彻骨的凉。那只誓要擎天的巨手碎了,桑陌觉得自己像是被浪花卷进了波涛汹涌的江水里,满目满目,再看不清他人,只有漫天的水花与湛蓝耀眼的天空,水天一色。唯一的真实是快要被捏碎的右手,男人那么用力,哪怕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都不肯放开的霸道。

空华啊空华,浪潮滚滚不绝,将厚实的堤坝撞得一摇再摇,一声盖过一声的浪吼声里,艳鬼快要被撞得再度失了魂魄,空荡荡的心头只有这个名字来来回回地飘啊飘。右手已经疼得麻木,连男人不知在何时松开了都没有发现。

"桑陌、桑陌、桑陌……"

好象有人在叫自己,桑陌意识模糊地转过脸,什么都还没看清,有是一阵眩晕,身体被拥住,直到脸庞枕上他的肩膀才发现,不知何时,江上的汹涌波涛已经渐渐平息了,观潮亭中的众人也已纷纷离开,只剩下了自己和他。

"桑陌、桑陌、桑陌……"他在耳边喃喃呼唤,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叫回艳鬼失落的魂魄,却又痴狂得好象那个失了魂的人是空华自己。

"嗯。"桑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空华说:"我喜欢你。"

桑陌说:"我知道。"

空华像是没有听见,一再地重复:"桑陌,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桑陌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他:"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艳鬼察觉到自己的肩头湿了,凉凉的。这是方才被溅到的江水,桑陌暗暗地告诉自己。空华的声音模糊了,低低地,却还在不知厌倦的重复。

桑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所以那时候,我也缠着你要你为我写那面匾额呀。"

那面留在了晋王府里的曾经悬挂在桑陌房门前的匾额——水天一色。

在那样的景象面前,名利、富贵、权势全数都烟消云散,心里只有一个最真实的自己和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感情。在天地交接的刹那,想到了谁?挂念的是谁?谁是那个浮在心头上再清晰不过的影子?

空华还在喃喃轻唤:"桑陌、桑陌、桑陌……"

这个曾经无悲无喜用一副悲悯的眼眸俯看三界的男人始终不肯让桑陌看他的表情,桑陌只听到他的嗓子是暗哑的,时候时"沙沙"的,他说:"桑陌,你回答我,一句就好。"

桑陌甚至不愿去分析他的话语中究竟带着哪些情感。他知道空华想让他回答桑陌——喜欢你。空华,我喜欢你。

红尘中的七情六欲就是如此简单,笔画寥寥的三个字就能将所有情绪都一并概括。可是喜欢又是如此复杂,爱不得,恨不得,求不得,舍不得,愁肠百结,辗转反侧,因爱生怨,因怨生恨,因恨而多出无数是非。到头来,哪怕朝夕相处,哪怕同床共枕,哪怕耳鬓厮磨,少了这一句喜欢,纵然拥有再多,仍是心神不宁,惴惴不得安寝。

艳鬼沉默着,江水滔滔,甚至能感受到男人呼吸得那么小心,像是害怕一个不小心就让细碎的字句都被吹散在风里。

空华啊空华,你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冥主殿下呀……

桑陌深吸一口,慢慢地退离了男人的怀抱:"我们回家去吧。"

这一次,是桑陌不敢让他看自己的脸。

转身离开的时候,素白的衣袖擦过了他的指尖,感受到男人无声的挽留,桑陌低着头,听到空华说:"我会等。"

很坚定,很执着。

不用回头,桑陌也能描绘出此刻凝固在背后的画面,滚滚东逝的江水,岸边被浪花打湿的芦苇,那个霸道狂傲的男人一定如旗杆般笔直挺立,黑色的衣摆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不知不觉地,艳鬼许久不曾描摹脂粉的脸上绽开了一抹笑,带着一点点狡猾,一点点得意,一点点苦涩,一点点……喜悦。

后来,一家三口的日子还是怎么平稳安然地过着。坐在桌边练字的小猫一边艰难地握着笔在纸上描画,一边看着一旁矮几两边的人叹气。

那个谁懒洋洋地支着头躺在榻上,另一个谁手脚利落地剥着核桃,一瓣一瓣贴心地喂到嘴边,眉眼含笑。

空华说:"小猫最近习的字你看过没有?"

桑陌点了点头:"有些长进了。"

男人笑得很高兴,眨着眼睛期待地等着他的下文。

艳鬼抬头瞟了他一眼:"就是笔杆捏得太高,他的劲力还不足,字迹潦草了。"

空华不见恼,两眼弯弯,低下头贴着他的耳垂轻声笑:"那就是说,还是我写得好?"

桑陌千绕万绕还是被他绕了进去,斜着眼睛瞪他一眼,闭着不说话。

男人叫他瞪的心痒,一低头,颊边落吻,舌头撬了他的牙关一路吻到喉头最深处,两只手也跟着扯开了宽松的衣襟伸到里头摸啊摸……双唇分开的时候,彼此脸对着脸喘粗气,脸是红的,眸子是暗沉的,脖子根还留着昨天晚上弄出的红印子。探出舌尖沿着湿漉漉的嘴唇舔一圈,火苗子"忽——"地一下窜起三丈高,再想停也停不下来……

宽大的衣袖带倒了矮几,白白可惜一碟子堆的高高的核桃。

小猫捏着笔杆子,专心致志地在桌上大大的白纸上画横杠,暗暗在心里默背特意央着先生学的《道德经》。

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没看见……看见了也是没看见。

后来再后来,某一天,忽然想起许久许久之前一笔还没收回来的旧债,咬着耳朵细细说给同样百无聊赖的艳鬼听。艳鬼歪着头用一双眼角上挑的眼睛看他:"你想干什么?"

空华放下手中的核桃,看了看艳鬼睡意未消的脸,两手抱胸认认真真地想:"让他还债。"狐狸一样的表情。

原先枕着他的腿打瞌睡的艳鬼好奇地撑起身:"现在有什么大事是要劳动那位殿下的?"

空华摸着下巴笑得得意味深长:"当初就说有事找他,可没说分不分大事小事。"

桑陌的表情有些疑惑,空华一边伸手顺着他长长的发一边继续诡异地笑:"都说天崇宫里的湖畔长廊风光极好。"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就看见艳鬼红了脸,眉头一拧,一双指甲尖尖长长的鬼爪直抵上空华的喉头。

冥主殿下却丝毫不露惧色,一边拍着他的背安抚一边继续叽哩咕噜地同他咬耳朵:"机会难得……我们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一双墨瞳亮晶晶地闪。

桑陌冷哼一声:"他若发怒,你去应付。"

空华搂着还是不怎么情愿的艳鬼,胸有成竹:"大不了把冥府的幽冥殿也借他一天。"

"你做得了主?"

"总有人做的了主。"

"哼……"

凡间的一座小小宅子里,一个让高傲的勖扬天君怎么也料想不到的"阴谋"就这样成形了。

勖扬君,你准备好了吗?债主要上门了哟~

后来后来再后来,"阴谋"就这样付诸实施了。

你想知道他们干了什么?

想象一下吧,当黑衣的前冥主殿下搂着他那只白衣的艳鬼叩开天崇宫那扇巍峨高耸的大门,大大咧咧地坐到天崇宫那条一面可观锦鲤一面可赏落花的长廊底下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喂,勖扬君,把你家花园借我一天。"

我们盛气凌人的勖扬天君殿下脸上有将是怎么样的表情呢?

我们很期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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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by 匿名 - 24/4/10 07:39

    very good, interesting story, love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