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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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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公爵的秘密》作者: 雅纪

文案
蓝胡子公爵几任新娘全都离奇失踪!?
被委托调查的万事屋,接近传说中的蓝胡子,
更趁机设下陷阱,将带衰体质无敌、
祸国殃民的成员埃里恩给"嫁"出去!
然而,越是靠近十恶不赦(?)的公爵,
埃里恩就越感到疑惑,
原来,杀妻谣言是假的、冷酷形象是假的、
连那把蓝胡子都是假的!?
意外可爱的公爵让埃里恩的腹黑体质全开,
嘿嘿~既然都是夫妻了,
那行行夫妻之实也不为过吧?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用餐,整个房间里很快变得安静无比。埃里恩一只手托着没被打过的半张脸,另一只手握着银叉。只是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盘子里的食物上,一双含笑的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盯着蓝胡子看。
一分钟过去,蓝胡子不自在地动了动。
三分钟过去,蓝胡子轻轻咳嗽了几声。
五分钟过去,如此长时间不间断的凝视终于让蓝胡子受不了了,他把刀叉用力一放,瞪了回去:"有什么好看的?"
"你就是很好看啊……"埃里恩托着腮,漫不经心地回答。


第一章
这间不起眼的酒吧,是一个叫巴兰榭的男人开的。
镇上的人都称呼他为"巴兰榭博士",因为他的知识非常渊博。据说本国最有名的大贤者,也未必有他一般见多识广。
巴兰榭博士年轻时候有过不少成就,办过学院,当过法官,是许多年轻人仰慕的对象。可他如今六十多岁了,一切的辉煌都已经成为过去,甚至还时不时地犯点老糊涂。他退隐到这个不起眼的边陲小镇,开了这间酒吧,收了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学生。
这里并不是一间单纯的酒吧,它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叫"万事屋"。
所谓万事屋,是一个任何委托都会接受的组织。无论想找一只迷路的猫还是一群人,无论是忧烦菜地收成不好还是培根面的口味不够销魂……这里都有办法为你排忧解难。
——当然,以上完全是广告词。究竟委托完成率有多高,客户满意度到底有多少,都是万事屋的内部机密,不得泄露。
现在,万事屋的门口挂上了"暂时休业"的牌子,一场内部会议正在进行中。
"今天,我接受了威尔男爵的委托。"巴兰榭博士的下巴蓄着一圈繁盛茂密的胡子,其中掺杂了不少银丝,但仍显得十分精神。
"威尔男爵的儿子科林,一年前被『蓝胡子』带进城堡当了新娘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家了……那位喜好男色的蓝胡子公爵,之前有过数次前科。几年来他总共娶过六位男新娘,最后个个都不知所踪,前去询问下落的亲友皆都被拒之门外。"
博士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凝重,语气也比平时低沉了几分,但酒吧里的其他人却像完全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做别的事情。比如讨论晚餐煎蛋的形状够不够优美、偷窥窗外路过的红发女郎、拿着鹅毛骚扰旁边睡觉的同伴、肆无忌惮地挖鼻孔……
"潜入他家的方法有很多,考虑到蓝胡子身分高贵,住地戒备又相当森严……"博士对众人懒散的现象早已见怪不怪,话锋一转,说,"我决定让你们其中一人接近他,继而混进蓝胡子的古堡,调查科林和其他几位失踪人员的下落。"
这句话,倒是成功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博士,您的意思是……让我们去当蓝胡子的……新娘?"
"不错。"博士笑咪咪地抚摸着自己的大胡子,"亲身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最好方法。"
"失踪了那么多人,该不会全都被那个家伙给杀掉,埋在院子里当肥料了吧?"有人颤悠悠地问道,"那家伙难道在进行人体炼金?这是做其他的啥古怪实验?总不至于……这些人都是被他虐待致死的吧……"
这段简单的推测犹如冷风过境,吹得在场所有人都微微地抖了一下。
"博士,您真狠啊,居然让可爱的徒弟们去送命……"
"说什么话!为了万事屋的名声,大家要振作起来!"博士用力一拍吧台,震得酒杯匡啷作响,接着他指着一个人大声问道,"埃里恩,你说对不对!?"
半梦半醒间打着呵欠的男青年忽然被点名,有些茫然地抬头应了声:"啊?"
青年有一头耀眼的金发,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太阳一般的光芒,仿佛被神眷顾过的五官深刻而俊美,眉眼间慵懒的气质更容易让如今的小姐太太们着迷。
每次看见埃里恩,巴兰榭博士都会感叹造物主的不公平。这张脸,以及他欠打的个性和特殊的事故体质,令万事屋的所有成员们又爱又恨。
"埃里恩,用你的容貌去勾引蓝胡子吧。"
"啊……?"男青年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过来,叹了口气说,"为什么不找安东尼?他明明漂亮得就像个女人。"
"埃里恩你有没有常识啊!"万事屋第一美少年安东尼瞬间炸了,"蓝胡子爱的是男色!男色!如果他真喜欢我这种类型,直接送美女给他就好!哪里还用找男人?"
"噢,那找纳尔逊吧,他又高又壮又有男人味……"
"埃里恩!"被点名的第二个人也跟着抗议,"送我去的话,那到底是我压他还是他压我啊?"
"你们可以互相换着来啊……"
"好了,好了。"博士听着耳边乱飞乱砸的盘子声,揉揉额头,下了决定,"不如你们都去吧。一个漂亮一个英俊一个强壮,必有一款适合他……"
"砰——!"这下,三把椅子不约而同地朝着博士飞过去。
万事屋的成员们暗地里都希望被蓝胡子选中的是埃里恩。因为埃里恩天生有一种奇异的能力,能让周围人接二连三地倒霉,而他自己却始终安然无事浑然不觉。
埃里恩的身分是个谜,自从他半年多以前来到万事屋,这间酒吧就莫名其妙地陆续被人砸坏过好几次,再坏下去,估计巴兰榭博士只能改开露天酒馆了。
拜埃里恩强大而诡异的运气所赐,万事屋不再是能解决万事的组织,变成了一个能招惹一万件倒霉事的组织。埃里恩非常荣幸地被大家评为"天生事故体"、"会走路的霉气团",在短短半年多时间内红遍了整个小镇。
巴兰榭博士做好出卖学生的决定后,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将三人送到蓝胡子跟前的计划。在这里不得不特别提醒一下,巴兰榭博士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即使身子骨看上去还算硬朗,脑子里的部分零件却有了明显的缺失……
博士搜集了好几天的情报,终于得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消息。
那位目标人物蓝胡子先生,明天难得地要去附近的摩尔庄园做客。按照他家离庄园的距离以及他每次出门的习惯来看,马车从摩尔庄园出来,大概会是明天傍晚的时候。
巴兰榭博士立刻赶去蓝胡子回家的必经之路,租下了一间破旧的大屋,自己伪装成年老的落魄贵族,拉着三个不怎么争气的"儿子"蹲了进去,组成可怜兮兮的一家。他的三个儿子,自然就是埃里恩、安东尼和纳尔逊。
巴兰榭博士似乎根本没考虑到,他一个人是如何有本事生出三个跟自己长得完全不像,并且都产生了发色变异的儿子。
"今天就靠你们了,好好表现……"博士坐在荒废的庭院门口抽雪茄,悠闲地吞吐着烟雾,略带忧郁地仰望着天空。"我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们留不住蓝胡子该怎么办?"
"博士你放心,没什么留不住的。"
安东尼摇摇手指,美丽的脸上露出了不太美好的奸邪笑容。
"你很擅长勾引人?"埃里恩在暖暖的阳光下打了个呵欠。
"什么勾引!我可是良家少男!"安东尼狠狠地瞪了同伴一眼,"难道你没看见纳尔逊在做什么吗?"
顺着安东尼的视线望过去,埃里恩才发现,纳尔逊正在外面拿铲子挖地。
"他在做什么?"
"挖陷阱。"安东尼得意地扬起眉,昂首大笑道,"在这里挖个大洞,待会儿蓝胡子的马车经过不坠坑才怪,哦呵呵呵呵……"
"……"埃里恩兴趣缺缺地又看了纳尔逊一眼,伸了个懒腰。
"你们忙,我去睡会儿。"
"去吧去吧。"安东尼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妨碍我们的计划。"
"是,是。"埃里恩应着声,漫不经心地往屋里走。
他们租下的这间屋子属于阿玛迪斯家族,从门上老旧的纹章和屋内繁复的雕花可以看出,这个家族从前也有过辉煌的时候,但随着时间流逝,最终落到如此衰败的局面。
埃里恩在门口找了张旧沙发,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朝这个方向驶来。没有人告诉他们车上坐的人是蓝胡子,但看见马车出现的瞬间,安东尼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
车上坐着的人,必定是蓝胡子没错。
这辆看似朴素的马车上并没有任何装饰,气势却是浑然天成……不,不应该说是气势,那是一种让人的心都为之冻结的阴郁和肃穆感。
不知道是不是受之前的传言和推测影响,一想到自己将亲眼见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安东尼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纳……纳尔逊。"他轻声呼唤着同伴。
"嗯……"
"陷阱,挖好了么?"
"好了,很大……"
"好……"
黑色马车的轮子碾压着地面干枯的碎叶,发出喀嚓喀嚓的细微声响。马车上坐着一个穿长斗篷的车夫,瘦小的身影融入黄昏的暗色中,看不清面容。
他……就要来了。按照原计划,蓝胡子的马车应该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掉进纳尔逊事先挖好的陷阱里,再也不能动弹。
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进行的,应该没有任何差错。
应该,是这样……
然而……安东尼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蓝胡子的马车不紧不慢走过他们"家"的庭院前,顺利无阻地继续往前行进。
"这……!"
安东尼惊诧了。
巴兰榭惊诧了。
纳尔逊尤其惊诧……
"怎么可能!?"纳尔逊在心里咆哮着对上帝抗议,"明明挖的坑很好很大,甚至连整个马车都能装进去!为什么他会平安无事通过啊!?"
呆愣愣地目送蓝胡子的马车走远,纳尔逊终于回过神来,不甘心地低吼一声,立刻奔过去研究陷阱的品质问题。
挖过陷阱的地方被树枝和草叶覆盖着,伪装得完美无缺。仔细一看,上面还有两道马车车轮的碾痕,证明那辆车确实从这里通过。
既然这样,怎么会不掉下去……?
纳尔逊狐疑地观察了半天,还试探性地用手了按了按。难道是树枝搭得太牢,有惊无险地放过了他们?
可恶啊,这破玩意儿还真知道跟他们对着干……想到这里,他用力捶了几下地,最后索性站起来,气急败坏抬起脚用力地踩上去——
"你这破………哎呀——!"
"轰"的一声,他掉坑了。
纳尔逊掉下陷阱的动静实在太大,几乎可以用撼天动地来形容。周围树上栖息的鸟儿都被他这毫无美感的一摔惊到飞起,扑剌剌地扑扇着翅膀四处逃散。
这场动静,也让走出一段距离的马车有了反应,人老但是眼力还好的巴兰榭博士清楚地看到马车的行进迟疑了一下,而赶车的那位车夫正探着头朝这边张望。
——一定不能让这个机会白白错过。
巴兰榭博士不再年轻,曾经的聪明才智渐渐地生了锈,但他的鬼点子似乎还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增多。一看事情还有转机,他立刻朝着马车踉踉跄跄地奔过去,一边跑一边焦急而地呼喊着:"等一等……先生……请等一等……"
马车又向前行驶了几步,竟如他所愿地停了下来。
博士喜出望外地扑到马车跟前,由于用力过猛差点直接滚到车轮下面去。他狼狈地爬起,顾不得抖去身上的泥巴,急切地恳求道:"我家大儿子不小心掉到捕兽陷阱里去了……请您也来帮帮忙,一起把他救上来吧。"
或许是老人家天生楚楚可怜的优势打动了车夫,车夫侧过脸跟车内的主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不久之后回答道:"好吧,我也去帮忙。"
"谢谢!谢谢!"博士慌忙不迭地道谢,似乎又没注意到他随口制造的谎言有多拙劣……捕兽陷阱?在这种连只兔子都找不到的地方,哪需要挖一个能装大象的坑来捕兽呢?
好在蓝胡子和他的仆人对这里的环境不熟悉,丝毫没有起疑心。
为了从深坑里把沉重至极的纳尔逊从深坑里拉上来,安东尼和埃里恩已经拉断了好几根不太结实的绳子了。正在发愁之际,乍见巴兰榭博士和蓝胡子的马车一起走了回来,安东尼的一颗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
蓝胡子,这个人毕竟是有杀妻嫌疑的蓝胡子,迎续杀了好几个人的嫌疑犯……纵使安东尼胆子再大,也不由觉得背脊发凉。想寻找同盟似的转眼看看一旁的埃里恩,却发现这人像完全不在意一样神态自若,实在可恨。
罢了……这个埃里恩一向擅长让周围人倒霉而自己平安无事,别说杀人犯了,只要对方还是个人,就注定无法跟他这种强大到近乎神力的霉气相抗衡。
安东尼想到这里,心中平衡了许多。
车夫从马车上跳下来,在坑边走了一圈,顺带观察了一下纳尔逊魁梧的体型,回头叫道:"主人,车上应该有结实的绳子可以用。"
"你拿去用吧。"
一个粗重低哑的声音从马车中飘出,听得众人的神经皆是一紧。
接着,马车的门缓缓打开了,一个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手中拿着一捆粗大的绳子。看样子这辆马车里除了他以外,也没有其他人在。
这个人,是传闻中的"蓝胡子"。
镇上的人们都没有刻意考证过他的真实姓名,一直都只称呼他的代号。之所以被称为"蓝胡子",是因为他留着一把保养极好的茂密胡须,这胡须的颜色,很意外是蓝色的。
这是一种像大海一样深沉而神秘的颜色。如果这颜色属于花朵,属于衣料,属于窗帘,那都是很美丽且赏心悦目的,唯独除了……属于一把古怪的胡子。
这个古怪的男人不仅以落腮胡遮住了嘴唇和下巴的轮廓,脸的上半部分也覆盖着半截银色的面具,将自己额头、鼻梁全部挡去,唯一露在外面的冰蓝色眼睛,散发着阴郁冷漠的气息。
他比安东尼略高,比埃里恩稍矮,身材看上去挺强壮……但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就像他棕色的长发搭配蓝色的胡须一样,给人的第一印象充满了说不清的违和感。
尽管如此诡异,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上前询问或是偷笑。
"和杀人嫌疑犯直接面对面",这个沉重的事实已经震撼住了他们。
巴兰榭博士毕竟见多识广,很快就回过了神,招呼车夫和蓝胡子公爵一起在陷阱边看个究竟,同时示意自己最机灵的学生安东尼展开行动——趁着蓝胡子和家仆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的时候,向那匹最为无辜的马下手。
此时天色已晚,回到古堡还有很长一段路。只要交通工具瘫痪了,蓝胡子就不得不在这个地方留宿。他的学生们进而就能有更多机会接触蓝胡子,对其展开自我推销。
埃里恩在帮忙拉扯纳尔逊的同时,也饶有兴致地用眼角余光观察安东尼的行动。他很有兴趣知道,博士安排了怎样的任务给他的同伴。
只见安东尼十分小心地靠近那匹棕色的马,悄悄把从袖子里倒出来的一个小瓶子伸到了马的鼻翼下。
那个瓶子里装的,是巴兰榭博士特制的迷药。经过无数次实验,证明无论对人还是牲畜都一样有效。
理论上……应该是这样的。
"嘶——"
"啊啊啊啊啊——"
只听一阵高亢急促的马叫从耳边传来,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惨叫声,惨不忍听。
车夫茫然地回头,看见自家的马像疯了一样朝这里冲来,受到惊吓顿时撒手退开。埃里恩一人承受不了纳尔逊的体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挣扎着要爬上来的纳尔逊又摔回坑底。
那匹看似温顺的马不知怎的突然狂性大发,完主不顾还拖着的车子,一路猛追安东尼。安东尼纵使将人类潜能发挥到极致也无法跟马的速度相比,好不容易从马蹄的践踏中挣扎出来,立刻狼狈地窜上旁边的树,死死抱着树枝不松手。
什么美少年的仪态,个人的风度瞬间都见鬼去了。眼看那匹马竟然开始发狂地用身体撞树,激烈的动作带动身后的车发出匡啷匡啷的巨响,安东尼立刻扯着嗓子嚎叫起来:"救命啊!快把这畜生给我赶走啊啊——!"
你让它闻的到底是迷药还是兴奋剂啊……看着安东尼极度慌乱的窘态,埃里恩失笑。
"救命——救命——"
可惜对于安东尼的呼救,其他人只能面面相觑,一时间想不出任何有效的施救方法。
"这是怎么回事呢……卡拉明明很温顺的。"车夫挠着头,万分不解。
其实,就算卡拉真的是一匹烈马,发起狂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反常——这个正不断用前蹄和身体撞树的生物,架势分明就该属于一头公牛。
不知道巴兰榭博士的迷药为何会产生反作用……总之现在可怜兮兮,死死抱住树枝不松手的安东尼,相当后悔自己信任了博士的技术,尤其是在"霉神"埃里恩在场的情况下。
万事屋的所有人员都很清楚,埃里恩之于这个世界来说,是怎样一种强大的存在。
"这……这该怎么办……"
弄巧成拙的巴兰榭博士傻眼了,抓住车夫的袖子拼命摇晃乞求。
"先生您别拽我……我也不知道啊……"车夫无奈地拉开他的手,"或许等卡拉自己累了,就会放过您的儿子吧……"
"父亲……救我啊……"安东尼还在树上不停鬼嚎。
巴兰榭博士只得把头扭向一边,默默看着名义上的"二儿子"埃里恩:"埃里恩……那是你『弟弟』。"
"……好吧。"收到了明显恳求的目光,埃里恩耸耸肩,算是应允。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敛去热闹的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发狂的卡拉冲过去。
在那匹马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的情况下,埃里恩抓住对方颈子上的鬃毛,一个施力高高起跳,就像自身没有任何重量一样,无比灵活地翻身坐上了马背。
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畅到不可思议,也轻松得不可思议,在场之人都为之震惊。
"嘶——"
一阵剧痛之后,卡拉发觉背上多了一个人,被刺激得狂暴加剧。它激烈弹跳着,原地不断转圈奔跑,拼命想把背上的人甩下来。扬起前蹄的弧度之大,看得人一阵心惊肉跳。
然而坐在它背上的埃里恩却毫无惧色,淡定如常。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缰绳,双腿夹住马肚,就像在风浪间航行的船长一样,冷静操纵着濒临失控的船,牢牢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卡拉在原地扑腾半天,无法将身上的人甩下去,急躁地磨蹭着马蹄,不断发出嘶鸣。
埃里恩已经融进淡淡暮色间的金发,随着马的跃动上下起伏,仿佛能在微红的空气中拉出一道光的痕迹。
就算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这头美丽灿烂的金发,也一定能成为黑暗中的光源吧。如同他唇边浅浅的,充满自信和魄力的微笑。只是单纯地看着,似乎就能让人的心跟着颤动起来。
蓝胡子公爵望着马背上的人,原本阴郁的眼神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变化。
迟迟达不到目的,卡拉仍在坚持不懈地发狂。连续扑腾了几分钟之后,或许是因为太累而头晕眼花,它一不小心,竟转身直接撞上了一旁的大树。
"咚——"
这棵大树可比安东尼爬的那棵粗壮多了,一头撞过去,可怜的卡拉当场昏死,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马事。
埃里恩则在卡拉倒地前的一瞬间松开手,从它背上稳稳地翻身落地,叹息地摇头:"这家伙还真是不乖。"
"得救了……"安东尼全身脱力地滑下来,像没骨头一样靠在树干上,喃喃低语道:"从前就知道你不像人,如今越来越不像人……埃里恩……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
现在回想以前的事情,也回忆不起埃里恩来到万事屋那天的情景。这个人似乎很自然就出现在了他们身边,没有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也一直没有人过问。因为唯一可能知道的巴兰榭博士,也不愿意说出来吧。
那位还蹲在自己挖的大坑里,已经被人遗忘了的纳尔逊一直在聆听地面上的动静。当巨大的骚乱过去,一切趋于平静时,他默默地给这场骚动下了结论:
"没有任何生物,能抵挡得住埃里恩赐予他的运气。"
埃里恩轻轻拭去额头上的细汗,察觉到一道不太熟悉的视线。眼睛扫过去,正好和蓝胡子公爵的目光交会在了一起。
埃里恩冲对方温和地笑了一下,礼貌依旧,完全不介意对方正是传说中的杀人嫌疑犯。
蓝胡子公爵似乎被这样平和的目光所触动,不自在地侧了侧脸,对身边的巴兰榭博士说:"问问你的儿子,愿意跟我走么?"
这声音仍是一如之前的低沉粗哑,但此刻听在巴兰榭博士的耳朵里,却宛如天籁。
这句话正是他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结果。这位喜好男色的蓝胡子公爵,终于如愿地被他的学生们蛊惑了!
博士竭力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佯装不舍地回答道:"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这几个儿子……您不能……"
"只要跟着我,就能过上荣华富贵的奢侈生活。"蓝胡子僵硬地打断他的话,"你有三个儿子,即使少了一个也还有两个,而我却一直一个人生活,无人陪伴。你可以问问他们,愿意跟我走吗?"
"这……"博士为难地抓着自己花白的头发,"请问,您究竟是看上了哪一个?"
"他。"
蓝胡子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果断地指向了安东尼……身边的埃里恩。

第二章
"啊……!"见蓝胡子这么快就作出了选择,原本濒死的安东尼一下子有了活力。他一个打挺从地上跳起来,喜形于色地用力拍打着埃里恩的肩。
"二哥,要和你分开,小弟我还真是舍不得啊……"
"是么?"埃里恩斜斜地瞥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二哥要过上好日子了,作弟弟的当然只能忍痛为你高兴啊。"安东尼假惺惺地伸出手,帮埃里恩整理凌乱的衣领,同时压低声音说,"埃里恩,你的『力量』如此强大,想必不用动手指都能制服他……愿你尽快为民除害,早日归来。"
"谢谢。"埃里恩笑得同样灿烂,也轻声说了句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话,"其实你根本是想借蓝胡子之手,来除掉我这个祸害吧?"
"哎呀,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啊哈哈哈……"安东尼干笑几声,装模作样地转过头吹起了口哨。
那匹可怜的、叫做卡拉的马在地上足足躺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恢复神智。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夜晚的气息几乎笼罩了整条乡间小路,巴兰榭博士建议蓝胡子公爵和他的车夫在这里留宿一晚,明早再继续行路。
当然明天一早,蓝胡子公爵将会带着"赠品"埃里恩一起离开,回到他在俄泔郡的古堡。
今晚,或许就是埃里恩命运改变之前的……最后一个平静之夜。
巴兰榭博士租下的这间大屋,属于一个叫阿玛迪斯家族的落魄贵族。在博士付清租金表示要使用一整天之后,那家人很配合地迅速撤离了。
住别人的家倒没什么不自在的,长年漂泊在外的埃里恩早已习惯。就算只是间破破烂烂的茅草屋,他也有能力一觉睡到天亮。
不过目前的问题是……埃里恩在下午等蓝胡子的时候已经睡了太久,半夜里不由自主地醒来了。
一睁眼,头顶是不熟悉的天花板。窗外月朗星稀,看上去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埃里恩叹息一声,重新闭上眼睛,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阵极其细微的声响。
这间房子的各个房门都很老旧,打开的时候很难掩盖动静。埃里恩听到了轻微的木头门的吱呀声,接着,是尽量放轻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谁还出去游荡?
埃里恩好奇心顿起。待那声音渐渐远去,走下了二楼的楼梯时,他也跟着悄悄地出了房门。
走到高高的楼梯口,他一眼就看见了客厅里的那抹身影。
这房子虽然破旧,设计却是很美的。大厅里的落地窗没有拉上厚重的窗帘,将镶嵌在夜空中,宛如玉盘般的明月清晰地展现在人的眼前。银色的光芒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照亮了站在窗前的棕发男子的背影。
披着被单,半夜三更走出房间凝望月亮的人……是蓝胡子?
埃里恩略微迷惑起来。
和白天留给自己的感觉相比,眼前这个背影似乎显得单薄了不少。纵使长长的被单将他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也莫名给人一种脆弱的印象。
对方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看上去是那样专注,埃里恩有些不忍心打扰,但是要弄清楚事实的想法,却占据了他思想中的主导。
埃里恩轻轻迈下了几格楼梯,老旧的木头顿时发出了呜咽般的声响。
"谁!?"蓝胡子瞬间警觉起来,恐吓性地问道。
"我。"
埃里恩也不再继续往下走,摊了摊手,以示自己没有不良动机。
只是对方仍然背着身,根本没打算回头看他。
"是你啊。"他似乎松了口气,"为什么还不睡觉?"
"中途醒过来了。"埃里恩微笑,"你又为什么不睡觉呢?"
"……我睡不着。"
简短交谈几句,蓝胡子的语气自始至终都有几分僵硬,算不上不动听。但他肯回答自己的问题,倒出乎埃里恩的意料。
看来,他没传说中那般冷酷啊。
"早点休息吧,公爵大人。"埃里恩笑了笑,转身上楼。
蓝胡子却忽然问:"他们如此轻易地把你推给我……你不恨他们吗?"
低哑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大厅里、十分清晰。
"他们?"埃里恩停下脚步。
"你的父亲和兄弟。"
蓝胡子所指的,显然是今天傍晚发生的事情。
说来也有趣。埃里恩想,要自己跟他走的明明就是他本人,为什么在达成目的之后,又来特地询问自己的想法呢?或者说……这是他拐弯抹角关心人的方式?
如果是一个拥有完整家庭的人,有一天却被父亲和兄弟们送给了陌生人……
埃里恩无可避免地回忆起了一些久远的事情,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微笑回答:"虽然大家都是那样想,但最后作出决定的人,毕竟还是我自己啊。"
说完这句话,他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当清晨温柔的阳光终于唤醒了沉睡的土地时,埃里恩坐上了蓝胡子的马车,出发前往陌生的俄泔郡。
他的"父兄们"站在小路上,目送着马车远去。几个人拼命摇晃着白手绢,衷心地祝福他还能活着回来。
从摩尔庄园附近到俄泔郡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
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无非是睡觉和聊天两种,但车内坐的另一个人是蓝胡子,埃里恩不打算过多地打扰对方。
经历了昨晚那场简短的对话后,这三个多小时里,蓝胡子始终保持沉默。埃里恩闭目养神,偶尔不经意地睁开眼睛,发现蓝胡子也把头靠在一边打起了瞌睡。模样看上去,竟有几分笨拙的可爱。
银白的面具和蓝色的长胡子遮住了他的脸,就连之前唯一可见的深蓝色眼睛,此刻也轻轻地合上了。
其实那双眼睛的颜色很美,和蓝得发亮的胡子不同,是一种像大海一样深沉的蓝色。可惜,流露出来的目光稍微阴沉了些。
不知道面具下的这张睑,长得是什么样子?
饶有兴趣的埃里恩看上去已经忘记,和自己面对面坐着的人、是众人口中的"杀人犯"。或许也许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让自己忘记了这个事实。
蓝胡子的古堡坐落在一座山的山头,站在山脚下往上看,被郁郁葱葱的树木所掩映。当马车逐渐向上行驶之后,整座古堡在眼中的轮廓越发分明起来。庞大巍峨,气势恢宏,竟丝毫不比王宫的建筑逊色。
据说蓝胡子公爵家几代都为这个国家立下过赫赫战功,爵位之上附加了无数荣誉。但他本人行事隐秘低调,小镇上的人都不太记得他原本的姓氏,只是"蓝胡子"、"蓝胡子"地叫。
直到发生了"新娘"连续失踪事件,"蓝胡子"这个称呼开始变成了恐怖、惊悚的代名词,甚至经常有大人拿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你再不乖一点,我就把你送给蓝胡子。"
眼前这座古堡,竟意外地比想象中有生机。不论是花园里的粉色蔷薇,还是爬在墙壁上的青色藤蔓,都和传说中的阴暗破败搭不上边。
埃里恩下了马车,和蓝胡子一起走进庭院的大门。
老管家热情地前来迎接:"老爷,您回来了。"
"我回来了。"蓝胡子解下身上的斗篷,顺手递给管家。
"这位先生是……?"管家瞥见了主人身后的男子。
"未来这里的第二个主人。"蓝胡子简短而直接地回答。
或许是早已累积了丰富的经验,老管家对于主人带回来一个男人这件事,丝毫不显惊奇,对着埃里恩行了个礼。
"您好先生,我是这里的管家哈比。有什么事情您尽管吩咐。"
"叫我埃里恩就好。"埃里恩友好地报以微笑。
"是的,埃里恩先生。"
老管家的年纪看上去很大了,花白的头发和慈祥的神情很容易让人产生亲切感。他有一个侄子叫做菲力,也住在这座古堡里,帮忙照料花园的温室。
和蓝胡子的阴沉相比,菲力是个开朗而健谈的年轻人,有一头很可爱的卷发和闪闪发亮的眼睛,他一路上帮着车夫拿行李,不时地和车夫谈论着外界的事情。
一路上有不少仆人朝着他们鞠躬,神情相当恭敬。埃里恩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畏惧,于是更加地觉得,约克镇上的人对蓝胡子的看法和实际有偏差。
唯一奇怪的是,埃里恩没有发现任何女仆的踪影。换句话说,在这座古堡里工作的竟然全是男人。
大概是因为蓝胡子喜好男色,所以没有找女仆?还是他天生就讨厌女人?
埃里恩故作茫然地问了句:"这里没有女仆么?"
听到这句话,走在前面的蓝胡子身体顿时一僵。
老管家见状,立刻转移话题:"主人虽然不喜欢说话,但却是个好人。只是他在书房的时候,若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要打扰到他。"
"是啊,主人真是个好人。"菲力随口接话道:"所以没事不要惹主人生气,前几任就总是……"
"前几任"这几个字被提及的时候,蓝胡子的身体又不自然地一僵。
"菲力!"老管家皱着眉头打断他,"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噢,我很抱歉……"年轻人缩了缩头,立刻安静下来。
埃里恩的房间被安排在三楼的尽头。这座古堡实在太大,几乎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接下来的几天里,埃里恩都没有再看到蓝胡子的身影,据说又出门办事了。
实在无聊,埃里恩就去花园里帮忙,或者跟菲力聊天。几天过去,和这里的仆人们基本都混了个脸熟。
菲力热情开朗,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看上去也没什么心机。他跟着老管家来到这里已经五年了,蓝胡子身上隐藏的秘密、那六位男新娘究竟去了哪里,或许能从他的口中套出来。只是,目前还并非调查此事的最佳时机,一切都等稳定下来再做打算为妙。
蓝胡子一个星期后才返回家中。在接风洗尘的晚宴上,他终于用僵硬的语气提出了结婚的打算:"下个月,我想举行婚礼。"
"……噢。"埃里恩无所谓地应了一声,继续用刀切割着盘中的牛排。
周围服侍他们的仆人,也皆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向他们道喜,仿佛男人和男人结婚在他们眼中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就像打雷下雨出太阳刮大风一样正常。
"我会请神父过来,婚礼就在城堡里举行。"
"没问题。"
"应该不会宴请宾客。"
"没问题。"反正他真正的亲属,距离这里非常遥远。
"你不介意就好。"蓝胡子点点头,端起了晶莹的红酒杯。
"我不介意。"埃里恩动作优雅地把最后一块牛排放进嘴里——反正吃亏的人,永远不会是他。
婚礼的日期很快就定了下来,蓝胡子似乎很重视这类仪式,一定要千里迢迢地请神父到家里来,但从他冷淡的态度上来看,又好像不怎么热衷。
不断地为自己举行婚礼,不断地带男新娘回家,究竟是为什么?——这大概是所有人,包括城堡内仆人们都想弄明白的问题吧。
婚礼当天,埃里恩穿上华丽的黑色礼服,整理好仪容,推开房门。
管家哈比就在房间外等待,看见他走出来,立刻迎了上去,发自内心地赞叹道:"埃里恩先生,您今天看上去真是英俊极了。"
"是么?"埃里恩微笑着,趁对方不注意,伸手拽了拽束缚脖子的领结。
老实说,离家之后太久没穿过正装,现在倒有几分不自在。
"您知道我从不说假话。"
老管家眯着眼笑起来,脸上的纹路皱成了一朵花。
"我们走吧,主人已经在大厅里等您了。"
离开卧房,二人路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壁灯的光映照着雪白的墙壁,将墙上挂着的巨幅画像衬托得更为明晰。
这些画像整齐地按顺序挂成一排,每一幅都用金色或银色的画框镶嵌,庄重而华丽。
最醒目的位置挂着本国女王索菲亚陛下的肖像,接着是几个将军打扮的男子,到了最末尾,是一位颇为英俊的中年男人。
画像上的他仪态威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强大气势。
见埃里恩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墙壁上的画像,老管家主动解释道:"这些人,都是易斯那普家的历代家主。"
易斯那普,是蓝胡子公爵的姓氏。
"这位应该是……"埃里恩走到末尾那幅画像处,停下了脚步。
"这位就是主人的父亲,据说是位相当了不起的人物。不过在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过世了。"
"噢……?"
"四十岁就去世了,真的相当可惜啊……"老管家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还在世时,好像和亲属们的关系不太好,所以到了主人这一代,就基本不跟任何分家的人来往了,今天婚礼也不会请他们来。"
"那请问……老夫人?"知道了蓝胡子父亲的事情,那么他的母亲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老管家迅速摇了摇头,提醒他道,"我们还是快走吧,别让主人等久了。"
此时虽然是白天,大厅里依然灯火辉煌,甚至有几分热闹的气氛。城堡内的所有仆役都停下了手边的事情,紧锣密鼓地加入到了婚礼筹备的工作当中。
蓝胡子静静地站在十层蛋糕塔前,抚摸着长长的胡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事实证明,即使是举办自己的婚礼,这个人仍然会很没有诚意地戴着那半边银色的面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埃里恩忽然想知道,这个家里到底有几个人知道他长什么样?
他微笑着对蓝胡子行了个礼,周围的仆人们很快骚动起来。这也难怪,他的金发实在太惹眼,今天换了身正装,整个人的气质顿时变得高贵起来,举手投足都显示出上流社会的良好教养,仿佛天生就应该出入交际圈,被太太小姐们爱慕的目光所包围。
谁又能想到上个月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那身衣衫还是陈旧又寒酸的呢?
蓝胡子大概也很满意"新娘"给人的视觉效果,只是这个人天性冷漠,除了点点头之外,很难再做出多余的动作。
万事齐备具备,现在唯一需要等待的,就只剩下主持婚礼的神父了。
座钟的钟摆缓慢摇动着,时间就在这沉静的摆动中一分一秒过去。从以分钟计算,发展到以小时计算,神父的马车还是迟迟没有出现在城堡门口。
眼看再等下去天都黑了,蓝胡子的脸色终于挂不住了。
"塞莱斯。"他带着怒意吩咐道,"你坐车去镇上看看,凯特拉神父到底是怎么了。"
"是!"塞莱斯领受主人旨意,迅速奔向门外,片刻之后又奔了回来。
"主人……"他哭丧着脸说,"外面下暴雨了……"
一群人一直待在明亮的大厅里,都没有谁关注到外面的情况。走到主屋大门口一看,才发现这场狂风骤雨早已经席卷了天地,眼前呈现一片灰黑色,连花园里的景物都看不清。
"这么大的雨,也难怪神父过不来。"
"真奇怪。"菲力挠着头,困惑地喃喃自语道,"明明上午还是艳阳高照,怎么这会儿就突然……到底是招惹到哪路神仙了?"
埃里恩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神父被暴雨阻拦在路上,导致这场简单的婚礼没了主持人。蓝胡子一直沉默着不说话,被面具遮住的脸也看不出表情,在场每个人都知道,他现在的心情恐怕只能用糟糕来形容。
大家七嘴八舌地提着建议,最后推举老管家哈比临时充当神父,为二人举行结婚仪式。
可怜的老管家年纪大了,记忆力欠佳,最近一次参加婚礼还是在好几年以前,正常的程序记得颠三倒四。待他结结巴巴错误百出地把该说的话说完后,只觉得自己半条老命都快没了。
"埃里恩先生,你是否愿意……这位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照顾……"
菲力在旁边小声提点道:"尊重,接纳。"
"啊对。"老管家反应过来,立刻点点头接下去,"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直到生命尽头?"
埃里恩的面部保持着应有的正经,心里已经快笑死了。他郑重地回答:"我愿意。"
"……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啊不……这名男子成为你的妻子,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片刻之后,蓝胡子低哑的声音响起:"我愿意。"
"好!"老管家听到这三个字,几乎如获大赦,"快!交换戒指吧!"
特别订制的戒指和一般的情侣对戒不同,不分男女款,几乎一样大小,只有环内刻着的名字缩写区分二者的归属。
蓝胡子低着头,拿起戒指往埃里恩的无名指上套,看样子也很想快点结束这个草率的仪式。
可惜,天不如人愿。
埋头努力了一阵,蓝胡子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对仆人们吼道:"说!到底是谁量的尺寸做的戒指!?"
"怎么了?怎么了……!?"罪魁祸首菲力立刻跑了过来。
"你自己试试看!"蓝胡子怒气冲冲地把戒指丢到他手里。
菲力战战兢兢接住戒指,看看满脸威严的主人,又看看似笑非笑伸出手的埃里恩,硬着头皮凑上前,想把戒指套上去……
套……套不进去……!?
"怎么会这样……"菲力吃惊地盯着戒指和手指,拼命想找出一点视觉差来。可是任凭他怎么用力,进不去还是进不去……
"看看你做的好事。"蓝胡子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再看他。
"噢亲爱的主人,我实在太抱歉了……"菲力哭丧着脸,解释道,"一定是工匠把尺寸搞错了……"
"没关系,没关系。"埃里恩叹了口气,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总有办法的。"
只见他迅速从脖子上抽出一条银色的细链,将那枚戒指穿进去,和项链的吊坠紧靠在一起,吊坠的形状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鹰。
蓝胡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只觉这东西仿佛在哪里见过。
埃里恩将项链重新挂回脖子上,理了理领结:"这样就行了。"
"埃里恩先生……"菲力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赞美地说,"您真是天使。"
"继续吧?"
埃里恩用目光征求蓝胡子的意见,看见后者僵硬地点了点头,愉快地微笑起来。
戒指的问题得到解决,大厅里的气氛似乎也有所缓解。
中央的桌子上放着一座漂亮的蛋糕塔,是要由新郎新娘合力来切开的。
菲力递给蓝胡子一把长长的刀,目送着二人朝大圆桌走去。
这回,总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如果再出什么差错,大概自己就只有去上吊自杀了……
"菲力!"
所以当他再次听到主人的咆哮声,只恨不得立刻摸出条绳子,挂在横梁上直奔天堂。
"到底又怎么了……"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这次的问题并不是特别严重,只是蛋糕塔最顶端的两个穿礼服的蛋糕小人,不知为什么倒下去了一个,落在中间那层上面。看上去就好像两个人爬到山顶,结果一个却不小心翻下去,不幸坠崖了一样……
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于刚结婚的新人来说,还真是不怎么吉利啊……
"我要杀了戒指师傅和蛋糕师父,然后再自杀谢罪!"
菲力泪流满面地在心底咆哮。
这场波折不断的婚礼足足折腾到了半夜,其间发生的暴风雨摧毁温室屋顶事件,让婚礼暂停了好几个小时,所有的仆役都冒着雨奔向花园,进行抢修工作。
大厨们准备好的丰盛晚宴,始终没人去碰,渐渐地放在桌上冷却。毕竟和吃饭比起来,抢修房子比较重要。
这场暴雨越演越烈,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趋势。蓝胡子一直站在屋檐下指挥,看着仆人们匆忙的动作,以及他心爱的、此刻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凄惨无比的蔷薇花,目光越发阴沉。
即使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他又怎么高兴得起来?
"自然界的力量是可怕的。"埃里恩望着窗外的倾盆大雨,低声评价。
"对啊。"菲力点点头,"不过我总觉得太巧了,该不会主人前段日子真招惹到了哪路神仙吧……"
埃里恩不予置评地转过头,望着门外散发出冷冽之气的那个背影,在心中感叹道:"还真是……很抱歉呢。"
这个夜晚,是传说中的新婚之夜。
对于埃里恩来说,这个世界上很早以前就不存在让他畏惧的事情了,无论遇到怎样的状况,他都能坦然面对。
照镇上人们的说法,蓝胡子一定是个凶恶的,有暴力虐待倾向的男人。按这个思路进行下去,今晚蓝胡子进入新房之后,说不定会拿出麻绳?皮鞭?烙铁?剔骨刀?铁处女?……
越想越觉得好笑。埃里恩印象中的蓝胡子,只是个内敛的、不善言辞的沉默男人罢了,和变态杀人魔这个头衔相去甚远。
埃里恩走进房间,环顾四周。这间新房是在蓝胡子的授意下布置的,雪白的墙上挂着一、两幅装饰画,色彩有些黯淡,房内的摆设也非常简单,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除了正中央那张巨型大床比较惹眼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很普通……和他本人一样欠缺情趣。
不拘小节的埃里恩倒没什么可介意的,反而觉得蓝胡子这样的人,比以前身边围绕的那些贵族小姐要可爱百倍。所以他舒舒服服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熄了灯,等待着自己"丈夫"的到来。
后半夜,暴雨终于停止了肆虐,渐渐地月亮也从云团中露出了脸。当埃里恩迷迷糊糊刚进入梦乡的时候,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开门和走路的声音都很轻,是蓝胡子回来了。
埃里恩很快清醒了过来。
蓝胡子摸黑走进来,背对着他取下面具放在床头,开始更衣。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线淡光勾勒出他身形……果然和平时穿上外衣的时候差了很多。眼前这个身板不仅不算强壮,甚至可以说偏瘦。
真是太奇妙了。
蓝胡子窸窸窣窣地换完衣服,做了一件更加奇妙的事情——他直接靠着床边躺了下来,拉起被子盖好。一段时间过去,也无任何举动。
埃里恩迷惑地望着他的背影。应该出现的麻绳呢?皮鞭呢?烙铁呢?剔骨刀……好吧即使这些都是玩笑,那么,一个正常人的新婚之夜难道就是这么睡过去的吗?
埃里恩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自己还没睡着。
蓝胡子的背部骤然一动,低声问道:"还醒着?"
"嗯。"
"睡吧。"很快又没了声音。
"……"
喂……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道晚安,一觉睡到天明?至少也该给"新婚妻子"一点好处吧?好歹让自己看看那张脸没戴面具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啊……
想法很快付诸实践,埃里恩缓缓地挪到蓝胡子身边,几乎将整个上半身压在对方身上,低下头在对方耳边轻轻地说:"亲爱的先生,您什么都不打算做么?"
呼吸的温度竟然带来了意料意想不到的刺激。蓝胡子顿时像被马蜂蛰了一样,窜起身来,一把将埃里恩大力推开。
"你做、做什么!?"
还没待埃里恩反应过来,他迅速拿起床头的面具罩在自己脸上,模样有几分慌乱。
"你就这么怕被人看见?"埃里恩歪着头,好气又好笑地问。
"关你什么事!"
"我是你的新婚『妻子』,这当然关我的事。总不至于都结了婚,我还不知道『丈夫』的长相吧?"
蓝胡子有些无话可说,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恼怒道:"我回我房间去睡,晚安!"


第三章
"等一等。"
就在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手臂被牢牢地拉住。
蓝胡子稍微挣了挣,没能挣开,回头狠狠瞪了埃里恩一眼。
"新婚之夜,你打算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么?"埃里恩轻佻的笑容大半隐没于黑暗中,依旧显得可恶。
"你……"
带着笑意的声音听得人浑身不舒服,被手心接触到的部分在逐渐升温,贴着睡农的皮肤似乎都要跟着一同燃烧起来。
那双在黑暗中发光的眼睛,是两颗有魔力的磁石,深深对望之后,身体竟然像被施了法术一般再也无法动弹。
蓝胡子在瞬间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成了那匹叫卡拉的马,而那位驯兽师,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最后的结局……难道就只有被驯服这一条路?
"不必紧张。"眼见蓝胡子的僵硬程度还远超乎自己的想象,埃里恩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过新婚当晚就分房睡,似乎真的不太好吧?如果明天仆人们知道了,又会怎样议论我们呢……?"埃里恩说话的声音很轻柔,试图缓解蓝胡子紧张的情绪。
"我们还不太了解对方,但这毕竟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如果你一点机会也不愿意给我,我会感到很难过的……"轻柔的声音和语调融进略带湿气的空气里,渐渐也沾染了些许的湿润感。
蓝胡子似乎有所触动,依旧沉默着不说话,却没有像之前一样竭力去摆脱那只手了。
"说真的……其实,我对人的外表并不太看重。"
或许只是单纯地用花言巧语来达到满足好奇心的目的,但埃里恩说话的口吻,却认真得近乎虔诚。那张脸,那种眼神,充满了惊心动魄的温柔与不容拒绝的强势。
埃里恩的哥哥们总说他是从戏剧社毕业的,其实少年时代还在学校的日子,他一直本分地待在棋社……只能说表演才能和感染力这种东西,或许天生就存在吧。
"不论你长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介意。"
"……"
"我比较介意的是,你肯不肯给我最基本的信任。"
"……"
蓝胡子僵直着站在床边一动不动,看上去很是犹豫。
"让我好好地看看你吧,我的公爵大人。"
埃里恩微微一笑,伸出他的另一只手,缓缓地、极尽轻柔地贴上那半边的面具。
"只一小会儿,就好……"在低沉的,近乎耳语的声音中,面具被移开了。
透进房间的月光只有一线,蓝胡子背对着窗,使得整张脸又模糊了几分,怕是只有夜视能力强的人才能看清楚。
埃里恩缓缓收起了唇边的笑容,再也没有移开目光。
"为什么?"
听见这三个字,之前还非常顺从的蓝胡子立刻从迷惑中惊醒,意识到埃里恩做了些什么,猛地挣脱他的手,夺过面具欲往门口冲。
长年修习剑术的埃里恩远比一般人更为灵敏,反应极快地把人拉回来,一把拖到了床边。
"你……!"
蓝胡子还想挣扎,但埃里恩已经不想再给他机会,用力把他按倒在柔软的床榻上。
"为什么?"埃里恩的眼中充满疑问。他不解地看着身下怒瞪自己的人,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用面具遮住自己的脸?"
"关你什么事!"
被面具所遮挡住的眉毛、眼睛和鼻梁,形状都是很漂亮的。只是那双美丽的蓝眼睛里,此刻正燃烧着怒火。
细细端详了一阵,埃里恩轻轻地笑了起来:"你的样子又不难看,何必……"
大概这几声笑听在对方耳朵里太像讽刺,蓝胡子又气呼呼地挣扎起来。两个人在床上近乎扭打地纠缠在一起,折腾得床发出抗议的响动。
"你给我放开!"
蓝胡子挣扎着想要起身,埃里恩伸手抓住他的衣领,一个施力──
"唰啦──"
不太正常的声响伴随着蓝胡子瞬间发出的低声痛呼,令人心惊。
等等……刚才抓住的东西……茂密蓬松的一大把,仿佛不是衣领?
那会是……?埃里恩低下头。
自己手中的东西,分明是一把整整齐齐的蓝色胡须!
更多的疑问和真相如潮水般涌出。埃里恩抬起头看看那个神色痛苦万分的人,于心不忍地凑过去揽住他的肩,关切地问:"你没事吧……很痛?"
蓝胡子痛得说不出话来。
"说起来为什么……连这把胡子也是假的?"
若是真的胡子,不可能成片地拉扯下来……显然,这玩意是用了什么办法粘上去的。
没有了可怕的蓝色胡须,那张苍白且俊秀的脸,更看不出任何一点杀人魔的痕迹。人人谈之色变的蓝胡子公爵,原来是一个既不高大也不凶猛的人啊……
在透着微光的窗前,衣衫不整的青年皱着眉,捂住白皙的下巴,靠在自己的怀里。若非神情痛苦,倒还真是一幅暧昧诱惑的画面。
"你啊……"埃里恩用手安慰地抚过蓝胡子的头发,滑到耳郭,"好好的一张脸,为什么要糟蹋掉?"
"……你够了吧!"被扯掉胡子的疼痛渐渐减缓,但帐却不可不算,蓝胡子气急败坏地跳起来,狠狠一拳揍在埃里恩脸上。
"我的事情你少管!"
那张带着怒意的脸,如今看来还真是毫无威慑力。不过埃里恩很给面子地没有躲,让对方适当地发泄了心中的怨气。
第二天一早,埃里恩顶着半边瘀青的脸坐在餐桌前。被损毁的部分和另外半边完好的脸形成了鲜明而喜感的对比。只是他的仪态依然优雅,表情依然无辜,使得每一个看到的人连笑都笑不出来。
管家见状大惊失色:"埃里恩先生,您的脸……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昨晚睡姿不佳,从床上摔下去脸着地了。"埃里恩神色自若地拿勺子喝汤。
"这……"管家紧张地凑了过来,低头小声问道:"先生,您是不是和主人发生了什么争执?"
"没有。"埃里恩抬起头,露出阳光般的灿烂笑容,"都说了,是我自己摔的。"
"……"管家沉默片刻,不死心地想继续追问,却一眼看见穿着正装的主人从二楼走下来,只得老实地闭上了嘴。
"早安,公爵大人。"
"……早安。"
蓝胡子一切如常,仍旧戴着他每日不离身的面具,以及那束怪异的假胡子。
一个身形偏瘦,苍白而俊秀的年轻男人,非要把自己折腾成一个粗壮阴沉的怪人──天知道他那件厚外套的料子里,巧妙地塞进去了多少填充物……
"早安。"埃里恩也微笑着打招呼,态度自然得就像昨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蓝胡子却做不到他那般悠然自在。二人的视线一交会,蓝胡子立刻回避似地移开了目光,低声应道:"嗯。"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用餐,整个房间里很快变得安静无比。埃里恩一只手托着没被打过的半张脸,另一只手握着银叉。只是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盘子里的食物上,一双含笑的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盯着蓝胡子看。
一分钟过去,蓝胡子不自在地动了动。
三分钟过去,蓝胡子轻轻咳嗽了几声。
五分钟过去,如此长时间不间断的凝视终于让蓝胡子受不了了,他把刀叉用力一放,瞪了回去:"有什么好看的?"
"你就是很好看啊……"埃里恩托着腮,漫不经心地回答。
旁边服侍着的管家和仆人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地开始偷笑:"感情真好啊……"
蓝胡子无言以对,"呼啦"一声推开椅子站起来,有些不自在地说:"下午我就要出发去王都,大概半个月后才回来。"
"这么快又要出去么?"埃里恩微微一怔。这才是他们新婚的第一天吧?不过蓝胡子外出的话,对他展开调查倒是有好处。
"我去觐见索菲亚女王陛下。"
"这样啊,那么路上小心。"埃里恩笑了笑,顺道坏心眼地补了一句,"我还以为你是想逃避什么,所以才不愿留在家里呢……"
"……"
果然,这句话又成功地让对面那人全身僵硬。
这种反应,真是可爱。
再这么相处下去,自己的恶劣因数恐怕会越来越活跃,直到难以克制吧……埃里恩想。现在只要一看见这个人,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欺负。
"你……"蓝胡子有些恼火地在口袋里摸了一阵,掏出一大串钥匙丢给埃里恩。
"你是我的伴侣,我把家里全部的钥匙都给你。"他严肃地说,"这些钥匙都是牢牢串在一起的,不太方便分开,我现在告诉你,这座城堡里所有房间的门你都可以打开,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自由取用,除了──"
他提起一大串银钥匙里,唯一一把泛着金色的钥匙,郑重地叮嘱:"除了──不能用这把钥匙,去开地下室那扇金色的门。"
"为什么?"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蓝胡子瞪着他,"我没必要告诉你。"
"好吧。"埃里恩兴趣缺缺地点头,"我答应你,一定不会违反规矩的。"
"我希望如此。"蓝胡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别过头,说:"你那张脸……尽快让菲力找点药擦上吧。"
这是他的一种关心,或者说表达愧疚的方式么?
埃里恩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一旦心情变好,恶作剧的心态就更盛,他对着蓝胡子的背影,饱含深情地说:"亲爱的修兰特……期盼你早日归来。"
蓝胡子顿时打了个冷颤,差点一头撞上旁边雕花的圆柱。
修兰特.易斯那普,正是蓝胡子的本名。
埃里恩愉快地目送着自己的"丈夫"跄跄踉踉、逃一般地离开这里。
修兰特是多么可爱的本名,看来以后要逐渐习惯着改口了……埃里恩一边想着,一边继续愉快地喝汤。
当天下午,蓝胡子坐上了马车,向王都进发。
送完人,老管家见埃里恩站在门口迟迟不愿回去,以为他舍不得跟自己丈夫分开,安慰地道:"公爵大人经常会有事外出,请您理解。"
"我理解。"埃里恩点头。
"不过你们二人感情如此之好,真是易斯那普家的一大幸事……"老管家似乎想起了什么,感触颇深地叹了口气。
埃里恩看着自己腰间挂的那一大串钥匙,微笑起来。末端的那把小巧的金色钥匙,在一大串的银钥匙中,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光亮。
有了这串钥匙,代表着他离真相已经越来越近了。
埃里恩对事情的好奇心,向来是建立在真实意愿的基础上的。
也就是说,如果是想做的事情,他基本不会将任何阻拦放在眼里。这样自我的性格取决于幼年生活环境,父母少有过问,上面两个哥哥对他也很纵容。
周围无人约束,再加上天生的怪异体质……埃里恩没有成长为恶霸性格,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奇迹了。
蓝胡子的城堡很大,房间众多,大多数房门都长年紧闭着,只有仆从偶尔进去打扫。
埃里恩甩掉了跟随自己的菲力,一个人在城堡里闲逛起来。他用手中的钥匙一间间挨着打开房门,入内细细查看。
城堡里大多是杂物间,也有不少陈列着名贵珠宝的收藏室,多是索菲亚女王的赏赐。
其中最大的房间是蓝胡子的藏书室。相当于整整五个起居室的空间,放置着从古到今的各种书籍,壮观得几乎不亚于贝斯佩雷拉的国家藏书馆。
埃里恩随手抽出一本泛黄的《奥尔费西大陆简史》,简单翻了几页,又放回原处。
小小地赞叹一下就好,他所找寻的重点并不在这里。埃里恩走过婚礼当天路过的那条长长的走廊,再次驻足于易斯那普家历代家主的巨幅画像前,仔细端详着蓝胡子的父亲。
父子二人果然长得很像,只是做父亲的看上去要严肃很多,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印象,而蓝胡子……去掉那张面具和那把胡子,没剩下几分说服力。
昨夜的光线很暗,那张脸却给埃里恩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倒不是说那容貌有多美多震撼人心,只是和之前那个怪异的模样一对比,立刻就产生了巨大的视觉落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要把自己好端端的脸藏起来,这个人的目的到底是……?
埃里恩漫不经心地踱着步,下楼,左转,不知不觉来到了地下室。
尽头的那扇金色的门,那扇浸泡在阴冷空气中的门,就在他的眼前,近在咫尺。
钥匙串末端最小巧的那一把,是打开这扇门的工具。它连接着事情的真相与虚假的传言,它或许是整个调查中的最关键点,而自己,现在正掌控着它。
埃里恩的唇边,淡淡地绽开一抹微笑。
"埃里恩先生,您在做什么!?"
幽幽的灯光和匆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说话的声音,是老管家哈比。
"您该不会是……想打开这扇门吧?"
老管家提起灯,看清了埃里恩脸上淡然的表情和微笑,莫名觉得畏惧起来。
埃里恩转过头望着他,不置可否。
"不行,您绝对不能违背主人的意思……!"管家惶恐地阻止道,"这个城堡里其他的地方你都可以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为什么一定要对这扇门感到好奇?"
"为什么不能感到好奇呢?"埃里恩回过头,用欣赏的表情看着那扇华丽的门,"哈比,有件事情我不太能理解。"
"什么事情?"
"公爵大人他……以前结过很多次婚,而且对象都是男人,对吧?"
老管家皱了皱眉头,抱怨道:"谁又在私下里多嘴多舌了。"
埃里恩当作没听见这句抱怨,继续认真地问道:"易斯那普家只有他这一个继承人,选择和男人在一起又注定不会留下后代。最亲近他的你们,难道就没有劝过他么?"
"这……"老管家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说,"我们确实没有。"
"为什么?"
"您不了解……真的,有些事情您不了解。"老管家摇着头,连声叹气。
"有些事情他大概永远不愿意跟我说。如果连你们都不告诉我,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去了解他了。"埃里恩温和地问道,"即使这样,也无所谓么?"
"埃里恩先生……"老管家犹豫地看了看四周,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其实主人小时候……"
"嗯?"
"主人小时候并不受老爷和夫人的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厌。至于再具体些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就算清楚,我也不能再跟您说了……"
"啊……"埃里恩稍稍惊讶了一下,"这样么?"
"所以您最好不要惹主人生气……埃里恩先牛,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
老管家拉起埃里恩的手臂,匆匆把他带离这个禁忌之地。
很多人都认为,统治着贝斯佩雷拉的女王艾斯.索菲亚是个威严冷酷的人。但事实上,尊贵的女王陛下不仅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还是个相当具有生活情趣的老太太。
这一方面,和跟我们的蓝胡子公爵完全迥异。
通常和蓝胡子公爵同处一室的时候,即使是教养极好的女王也会觉得郁闷。从心底不断发出这个人怎么总是如此无趣啊"之类的感慨。
比如现在,当女王和公爵面对面坐着喝下午茶……
"今天天气真不错呢,公爵大人。"
"……嗯。"
"进城之前,看到郊外的薰衣草原野了么?那可是非常漂亮的一片花啊。"
"……嗯。"
"上回曼特尔卿给我讲了一个笑话,你要听么?"
"……嗯。"
"咳……从前有三只小猪,为了躲避大灰狼的追赶,建了一间草屋躲进去,结果被大灰狼摧毁了,后来大灰狼又连续毁掉了它们的木屋和砖屋。这三只小猪终于绝望了,对大灰狼说『我们不躲了,就任凭你处置吧』,结果你知道大灰狼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它流着口水,对着三只小猪奸笑道:『那你们告诉我小红帽在哪里吧!』啊哈哈哈哈哈……"
讲完这个笑话,年近七旬的女王用力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完全顾不上自身的仪态。
蓝胡子只觉得自己全身被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吹过,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嘴角算作表态。不过他的胡子又浓又密,就算变换表情对方也注意不到。
女王一个人自顾自地乐了半天,一眼瞄见对面的人端坐如石,不太高兴地扬起头,问道:"公爵大人,难道你觉得这个笑话很没意思吗?"
"……"蓝胡子一动不动,保持沉默。
"唉唉,你也真是……"女王无力地扶住额角,叹气道,"连谎话都不会说几句哄老人家开心呢……"
"陛下,我真的非常抱歉……"
"好了,修兰特,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女王轻叹口气,端起精致的茶杯凑到唇边,"如果哪日你忽然花言巧语起来,我可能才会不适应吧。"
女王收起形式化的称呼,改口唤他的名字,声音温温软软的,带着一点无奈和怜爱感。
蓝胡子依旧沉默,望着桌上散发着甜蜜香气的小蛋糕出神。
"亲爱的修兰待……过去的事情,你早点放下吧。就算经历过再多的背叛,日子终究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不是么?"
"……"
"就算了解你的人都知道你本性善良,但外头的人却不会这么想。难道你就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任凭民众们继续往你头上安插莫须有的罪名么?"
"……"
"修兰特,你自己的生活我无权插手,也不想插手,但你的性格真该改一改了。如果一些传言发展得太过厉害,激起民众的反抗心就不妙了,我想你该明白这个后果。"
"我明白。"蓝胡子低声应道。被面具和胡子遮掩的脸,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
"唉……我可怜又可爱的修兰特啊。"女王离了座,缓缓地走到蓝胡子的身边,伸出瘦削的手抚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非常温柔地抚摸。
"听说,你最近又结婚了?"
"……"
听到"结婚"二字,蓝胡子顿时全身一颤。
"修兰特,你怎么了?"女王奇怪地问。
"没,我没事……"就在那一刻,蓝胡子的眼前浮现出了埃里恩的脸,继而想起了那个噩梦般的新婚之夜。
是的……他承认在第一次见到埃里恩的时候,就被这个人的笑容深深吸引。大概是自己阴暗久了,所以向往充满阳光和生气的事物吧,他非常喜欢埃里恩唇边那抹自信的微笑。
如果这个阳光般的人愿意一直陪伴着自己,那么,枯燥乏味的生活一定会有所改变……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才向那位父亲提出了结婚的要求。
可是回家之后,烦恼随之而来。这个叫埃里恩的家伙,能不能不要那么多管闲事!?作为妻子该有的内敛含蓄和温柔都到哪里去了?他打算把丈夫的威信置于何地?
自作主张的亲近,强迫,以至于发现了那个秘密。
被发现了,胡子其实是假的……
蓝胡子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再三确认上次被扯松的胡子不会掉下来之后,才放宽了心。
"修兰特,放松些,忘记以前的事情,跟你的新夫人好好相处吧。"见他一副紧张的模样,女王安慰地拍着他的肩,"这一次,一定不会再有问题的。"
"嗯。"蓝胡子点了点头,尽量想让女王放心。只是同时心里在想……目前留在家里的那个人,真的不会出任何问题么?
几天之后,埃里恩收到了两封信。
这两封信相隔两日一前一后送达。送信的人都是很普通的信使,把信件交给守门人之后就离开了,没有捎带其他的话。
第一封是巴兰榭博士的来信。因为博士因为担心信件被蓝胡子截住,可能无法到达埃里恩本人手中,还特地使用印着贵族家纹的信封,字里行间也保持着伪装,没有透露任何资讯。
信件的开头,博士深刻地表达了一位老父对儿子的关心和思念,简单叙述了家中近况,希望他能和公爵大人好好相处,并及时回复这封信,好让家里人安心。
埃里恩知道这是博士的一种试探──为了得知自己现在是否安好,或者说,是否还存在于世。
虽然对同伴们没什么感情,但埃里恩对巴兰榭博士心存感激。半年多以前的某一天,巴兰榭博士收留了来历不明的他,将他带进了万事屋,跟其他学生一般同等对待。
除了两个哥哥以外,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或许就是这位老人了吧。埃里恩当即提起笔简单回复了几句,让信使送返。
至于另一封信……朴素的白色信封,白色信纸,上面的黑色字迹华丽而流畅。
开头没有称呼,末尾没有落款,埃里恩却清楚地知道这是谁的来信──毕竟,这个笔迹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一整张信纸上,就只有如此简单的几个字,传达着某种具有特别含义的讯息。
"二哥……"
埃里恩微笑起来,把信纸揉成一团。


第四章
不要打开那扇门。
把他人再三的警告彻底忽略,对于埃里恩来说,想探查真相的心情,战胜了心中仅存的那么一丁点儿的罪恶感。没有人知道那扇门的背后是什么,只有直觉告诉埃里恩,那里隐藏着一切的真相,关于蓝胡子的真相。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多数时候,这些秘密是不希望被外人发觉的。埃里恩也有一些秘密,比如他的真实身分,又比如他到这座城堡来的目的,这些事情,都还暂时不能告诉这个家的任何人。
不过,等到了合适的时候,他自然会主动坦白。
而他的"丈夫"蓝胡子公爵——修兰特.易斯那普本人,却像一只胆怯的蜗牛一
样,用外壳牢牢地把自己包裹起来,不愿让任何人碰触。迄今都没有过一场合适的相遇,没有任何人走进过他的内心。
埃里恩觉得自己和蓝胡子的不同点在于,他是个从里到外都会隐藏自己的人,而蓝胡子不是。不要看那副总被胡子和面具遮挡起来的、似乎很容易震慑人的外表,一旦只要稍微深入接触,这个人的言行立刻就会露出马脚,相当可爱。
到重新走到这扇门面前的这一刻为止,埃里恩仍在思考,自己继续待下去的目的,究竟是为了帮巴兰榭博士查清查清楚事情的真相?还是为了满足自己对蓝胡子的好奇心和了解欲?
这说明,人总是容易矛盾的。
埃里恩面对着这扇金色的门,取下了腰间挂的钥匙,将那把最小巧的钥匙轻轻插进了锁里。
现在是正午时分,火热的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就连总喜欢在院子里扑蝴蝶的猫也停止了活动,趴在屋檐底下舒服地睡大觉。
除了蝉鸣,外面的一切都很宁静。
除了埃里恩手中的钥匙声,地下室的一切也都很宁静。
这里光线阴暗,昏黄的灯光照在埃里恩的身上,在地面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这里空气清冷,炎热的波浪被完全隔绝在外,呼吸中带着些许的霉味和湿漉漉的错觉。
这时候,昏昏欲睡的老管家绝对不会来打扰,再没有人会忽然出现,打断他的行动。
半截金色的钥匙已经没入了锁芯里。
试探性地缓缓转动半圈,听见"啪嚓"一声细微的响动。门已开。
再多的好奇和流言,即将终结于此。
更多的了解和疑问,即将从这里开始。
埃里恩伸出左手,果断地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混合着尘土味的潮湿空气迎面扑来。提起放在脚边的灯,灯光很快照亮了眼前的东西。
这个房间并不大,里面的装饰也很朴素,看上去就是个堆放杂物的地方。比起其他房间里名贵的珠宝、琳琅满目的古玩或者华丽的装修来说,这里根本毫无价值。
它的的确确,只是个杂物间而已。
看着这个连小偷都不会光顾的房间,埃里恩却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蓝胡子不希望有人擅自走进这里。
现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埃里恩没有表现出激动、兴奋或者其他任何应该出现的表情。只是,他的脸稍微有点扭曲。
不是震撼到扭曲,也不是惊吓到扭曲,而是极力憋笑到扭曲。
是的,没错……
他现在……很想笑。
在王都待了十余天,蓝胡子才重新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舟车劳顿,到达家门口的时候,他只想迅速地洗去一身疲惫,再躺到床上好好地睡一觉。
奇怪的是迟迟不见人出来迎接,就连门口的守卫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城堡的守卫一向忠于职守,像现在这样大白天的不见踪影,倒是记忆里来的头一次。
蓝胡子有些生气,微微地皱起了眉。
"主人!"正打算让车夫直接驾着马车进去,老管家匆匆忙忙地从里面奔出来。
"欢迎回来!"
看见哈比气喘吁吁的样子,蓝胡子的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
"不用太急。"他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问道,"就你一个人?桑托斯他们呢?"
桑托斯是守门人的名字。
"他们……呃,在院子里,大概玩得正高兴……"
"玩得高兴?连大门也不用看守了吗?"蓝胡子瞥了管家一眼。
"不是的……我想他们只是无聊太久了。"老管家紧张地解释道,"现在有埃里恩先生在,总算找到了可以练手的对象……"
"练手?埃里恩?"
几乎一个月没见到自己的"妻子",听管家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身体不自禁地抖了一下。一种想见,但是又畏惧相见的感觉在心底蔓延着。
"是啊,您很想念埃里恩先生吧?他这段时间过得很好。"管家说。
想念……?已经成为了"夫妻关系"的二人,却还不适应这种属于情人间的词,个中原因他们都很清楚。
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
蓝胡子跟随管家走进院子。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许多仆役和守卫围成了一个大圈,里三层外三层,看来,整个城堡的人几乎都聚集在这里了。
他们叫着,笑着,喊着,挥舞着手臂欢呼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欢乐。
这里就像过节一样热闹……不,即使过节,这里也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一切的改变,把欢乐带到这里来的人,是……
蓝胡子听见了菲力那充满活力的声音:"埃里恩大哥!加油!"
也有人在喊:"希尔队长!给他点颜色看看!"
蓝胡子更走近了些,桑托斯发现了他,正想夸张地叫喊,被及时制止住了。
他取代了桑托斯的站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周围的仆役们似乎都全神贯注,没有人察觉到自己的主人就混在他们中间,同样关注着比赛。
埃里恩和希尔正在比拼剑术。决斗用轻剑不适合群战,却很适合一对一。
希尔是城堡守备队的队长,曾经也是皇家骑士团的成员。加入皇家骑士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这个国家所有年轻男子的梦想,当年希尔一来到这里,几乎获得了所有队员的景仰。
可是,现在这位队长,竟在他最擅长的剑术上落了下风。
埃里恩拿的是普通的轻剑,而希尔却在用他惯用的骑士佩剑,从武器方面来说没有太大的可比性,而在实战经验方面,两个人似乎更没什么可比性。
埃里恩干净俐落的金色短发在阳光下跳跃,泛着迷人的光泽,仿佛上头依附着精灵一般,吸引着每个人的视线。唇边自信甚至带着些许嚣张感的微笑,比正午的阳光更为明亮耀眼。
希尔的剑又狠又快,散发着凝重的杀气,不给任何敌人留情;埃里恩的剑则带着灵动的气息,看似温和许多,却在不经意时候给予最致命的打击。
或许希尔太看轻埃里恩了,当被对方凶猛的疾刺横扫掉了手中的佩剑时,他竟呆愣住,迟迟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啊……"面对这样的结果,周围的人也惊讶万分。
"埃里恩大哥!你太棒了!"菲力兴奋地跳起来,迅速冲过去抓住埃里恩的手臂,"请收我为徒吧!"
"侥幸而已,拜希尔先生没没有尽全力所赐。"埃里恩伸手揉了揉菲力柔软的头发,微笑地解释道。
才一个月不见,菲力对他的称呼就从"埃里恩先生"变成"埃里恩大哥"了么……?
蓝胡子看着那二人和乐融融交谈的温馨画面,忽然觉得有些刺眼。他默默地转身,很快走出了人群。
那样的笑容,天生就属于他们。只有笑起来如此美丽的人,只有敞开心怀接纳别人的人,才能够得到幸福和快乐。
埃里恩是个充满活力的青年,他需要阳光,需要快乐,需要一个常人所热爱的、美好的环境,需要同样热情的人来陪伴他。而不是面对着一个阴沉的人,面对着冷冰冰的屋子,过着日复一日暗无天日的枯燥日子。
成为了"夫妻关系"的二人,不能适应也不适用任何属于情人间的词,个中原因非常简单──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是没有感情的,和以前那许多任"妻子"一样,彼此之间不存在任何感情。
从来不曾感到内疚,从来不曾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现在却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觉得,强求得来的东西,那种灵魂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感觉,有多么的苦涩。
自己终究还是,做错了吧……
"既然回来了。怎么连声都不出一个?"
处于沉思中的蓝胡子忽然被抓住了手,惊诧地回头,正好对上埃里恩那张微笑的脸。刚和希尔队长比完剑,那张英俊的脸上还挂着细细的汗珠,晶莹剔透。
什么时候被他注意到的……
"我……"蓝胡子迅速调整好仪态,压低声音说:"不想打扰你们。"
"怎么能算是打扰?你能来看我很开心……啊,只要别怪队长他们就好,因为比赛纯粹是由我挑起的。"埃里恩笑容满面地解释。
看着这样的笑容,不知为什么,蓝胡子觉得不太对劲。这样的笑容,似乎带着一种诡异的……扭曲感。
"来,钥匙还你。"
那一大串家中钥匙,被重新塞回蓝胡子的手中。
"你……"
"嗯?"
"你没有违反规定,去开地下室那扇金色的门吧?"他皱着眉头,不安地问。
埃里恩摇摇头,回了一个灿烂到极点的微笑:"晚饭时间到了,我们快进去吧。"
……看上去好像更诡异了。
一整个晚上,埃里恩都挂着一脸诡秘而暧昧的微笑。
他的眼神看上去相当温柔,带着一丝甜蜜的味道,具有黏着性的目光每每扫过身上,都能令蓝胡子的皮肤在瞬间很配合地起一大堆鸡皮疙瘩。
"够了,真是够了!"
蓝胡子在心底无声地呐喊,同时发觉,自从埃里恩来到这里之后,这几个字似乎已经成为了口头禅。娶了个根本不怕自己,反而会让自己产生畏惧的妻子……蓝胡子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当然,更让他无法安心的是,他总觉得埃里恩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比如是否真的……打开过那扇禁忌之门。
在此之前蓝胡子询问过管家,得到的答案是一切正常,可是他仍然难以安心。趁着半夜三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独自一人提着灯,走进了黑暗的地下室。
斑驳的墙上,倒映着被灯光折射得扭曲的人影。蓝胡子打开那扇许久没碰的门,走进了属于他的私密空间。
环顾四周,一切都跟以往一样。这个房问向来是由他自己收拾的,没人能进,更不要说碰这里的东西。每一件物品的摆设位置,他都非常清楚。
看样子,应该没有人进来过。
得出这个结论,蓝胡子顿时像放下了千钧重担一般,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的视线渐渐转移到了角落里,不经意地,又看见了那幅画像。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再次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
画师的技巧很高明,画中的女人微笑着,散发着母性慈爱光辉的脸庞栩栩如生。
淡淡的苦涩滋味瞬间在心头蔓延开来,曾经的酸楚与纠结,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无法释怀。每当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每当看到这幅三个人在一起的画像的时候,往事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激流奔涌,迟迟无法退却。
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是否还生存于这个世界上?
蓝胡子缓缓走到画像前,伸出手想拂去画框上的尘埃,然而他瞬间……
瞬间……石化。
这个房间,真的有人进来过!
否则的话,好几个月没碰过的画像上,为什么会一点灰尘都没有?
背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蓝胡子猛地回头,恶狠狠地叫道:"果然是你!"
"哎?"埃里恩处变不惊,脸上依旧挂着自然的微笑──让人看了就生出想痛揍他一顿的欲望。
"你……"蓝胡子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违背了我的意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做了就是做了,就算你现在立刻杀死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埃里恩摊开手,态度诚恳地望着他。
"……"
小小的房间里,气氛变成一片尴尬的死寂。
"咳……"埃里恩将目光投射到那幅画像上,打破了无言的沉默,"这是,你的父母?"
那是一幅三个人的画像,看得出来属于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父亲英俊威武,母亲美丽温柔,孩子乖巧可爱……那个小孩子,明显正是眼前的这位蓝胡子公爵,而曾经在走廊上看到过的前任公爵大人,在这幅画中的表情也非常地温和。
一定是因为跟自己最爱的人们在一起,才会露出如此温柔的表情吧。
"你母亲真漂亮……"
"不要跟我提她!"蓝胡子粗暴地打断道,"那种女人,跟易斯那普家不再有任何关系!"
"不论做了什么,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你知道什么!?"
蓝胡子严厉地瞪着他,索性将情绪一古脑地倾泄出来──若是在以往,就算死,他也不肯将家事对外人说的,为什么现在……难道眼前这个人,真的和其他人有所不同?
"如果不是她抛弃我们跟别的男人跑了,父亲也不会受那么大的打击。被亲戚嘲笑,被所有人嘲笑……整个易斯那普家的脸,都被她一个人给丢尽了。"
"……"
"如果不是她走了,父亲也不会变成那种颓废失落的样子……"他顿了顿,低声冷笑道,"也就不会整日用烈酒麻痹自己,弃易斯那普家的家业于不顾,也就不会,弃他唯一的儿子于不顾……"
"修兰特,我了解你的心情。"埃里恩轻轻地叹了口气,拨开滑落额前的金色头发。
"你不了解。"
"我了解。"
"你不了解!"
"我很清楚这样的感觉。"埃里恩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搭上他的肩,感觉触碰到的身体传来警觉的紧绷感,不由得苦笑起来。
"就在我刚出生的时候,有个占卜师对我的父母说:这个孩子是厄运星,继续待在这个家里,终有一天会给你们所有人带来无法预计的灾难。"
"……"蓝胡子皱起了眉头,"这种话也能信?"
埃里恩的表情就像说民间故事一样轻松,他耸了耸肩,继续道:"我父母一开始也不相信,甚至还将占卜师粗暴地赶了出去。
"但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家中遇到一场又一场的祸事之后,他们不得不选择相信。或许我命中注定就是这样的体质吧……"
蓝胡子努力回忆着遇到埃里恩之后发生的事情,记忆中仿佛存在些奇妙的巧合,但这些,还不至于成为躲避他的理由。
"在家里,除了我的两个哥哥以外,其他人看我的表情永远带着好奇和畏惧……就在我十三岁那年,我被亲生父母送给另一户人家,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直到现在为止。"
"那么……"蓝胡子轻轻地开口,"我路过摩尔庄园见到的那个人,是你的养父?"
埃里恩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是啊。"
巴兰榭博士自然和他的身世毫无关系,只是回忆得太过深入,差点就忘记了他们在蓝胡子面前特意上演过的戏码。
不论如何,现在这个谎言还没到该被拆穿的时候,所以原谅他继续演下去吧。
"……原来如此。"蓝胡子点了点头,情绪似乎缓和了一些。
地下室里又是一阵静默。
"很晚了,我们回房去吧。"埃里恩拍拍他的肩。
"等一等……"蓝胡子忽然意识到他们所处的地方和残酷的现实,低吼道,"你一定很想笑我,对不对?"
"啊?"
"你想笑就笑出来吧!"他自暴自弃地瞪着埃里恩,"如此可笑的一个房间,我还把它当成宝贝……难道不是很愚蠢么?"
"既然你这么说……"埃里恩再度环顾房间一周,不由得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堆满了整个房间的,琳琅满目的绒毛玩具……发条玩偶,小木马,迷你屋,圣诞树,一盒又一盒的玻璃珠和彩蛋……还有,架子上挂着的好几排蓝色的假胡子……整整齐齐,闪闪亮亮。
"噗……看起来,还真是挺好笑的……"
"……"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玩具堆……"埃里恩前仰后合,索性一次性笑了个够。如果旁边有一张桌子,多半会被他直接拍垮。
"……"
"我、我错了,修兰特……"知道对方此刻的脸肯定黑到了极点,埃里恩不断道歉,忍俊不禁地将人搂进自己的怀里。
"乖,别再和我生气了,我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好隐瞒的,收藏玩具是个好兴趣……"
"你给我走开!"蓝胡子用力地甩开他的手,怒道,"你根本什么都知道了是吧?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啊?"
"这个家中为什么看不到任何一位女仆,其实你知道原因了吧!?"
当他把那些之前那些事告诉埃里恩的时候,对方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惊讶的表情,就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那个啊……咳咳,其实我是很想忘记的。"面对着凌厉的眼神,埃里恩颇为尴尬地把头转向一边,"毕竟『前六任』最后的结果都是跟家中女仆私奔……这种事情说出来也挺难以置信的……"
"你果然都知道了。"蓝胡子铁青的脸隐没在面具下,"是听菲力说的吧,你们的感情还真不错呢……"
"这不是他的问题。"埃里恩连忙解释,"当然,更不是你的问题。"
据说蓝胡子的前六任男"妻子",来到古堡享受了一段荣华富贵的生活后,都受不了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最后和家中的女仆眉来眼去产生感情,双双私奔到邻国去了……
这种倒霉到极点的事情,发生一次是晦气,两次是意外,三次是巧合,那么四次五次六次……根本就是活见鬼吧?
蓝胡子的女性厌恶症从此更加严重,盛怒之下辞退了所有女仆,更是将前来寻子的亲家悉数拒之门外──
在他看来,"妻子"和女仆私奔这种事,和他母亲当年的所作所为一样,都是他无法原谅的背叛,是家族中无法抹去的污点,所以他不愿意向任何外人解释缘由,间接造成了许多人对他的误解。
从头到尾,蓝胡子都根本不是什么变态杀人犯,他只是一个求爱不得、运气又极差的可怜男人罢了。想寻找一个愿意陪伴自己终生的人,却总是一次次地面对无奈而喜感的结局,本身就孤僻的性格变得更加孤僻,本身就欠缺的表达能力变得更加欠缺……
他脸上的胡子越来越古怪,眼神越来越阴沉,声音低哑干涩,面具时刻不离,将一切真实的面貌都遮掩起来,留给别人的,永远是一个坚硬布满尖刺的外壳。
渐渐的,别人也忘记了他原本的长相,性格,声音,名字……开始把一些极坏的幻想加诸在他的身上,每每提起,总是一脸惊恐至极的表情。
以上,就是埃里恩某日从菲力那里得知的全部事实。
先开始埃里恩面带微笑,但慢慢听下去,他唇边的笑容就消失殆尽了。望着蓝胡子挺直的背脊,那个倔强而孤单的身影,埃里恩再次不顾反抗地拥抱住了他。
"修兰特,你听我说。"感受到怀中之人的紧张,他极尽温柔地低声道,"这不是你的问题……"
"埃里恩,你走吧。"蓝胡子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却是闷闷的,"你知道了太多,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你想逃避?"
"我让你走还不行?"他生气地质问道,"你那么年轻有朝气,用不着在这种地方浪费青春……我可以负责你们一家日后的生活,你给我回去。"
"我不回。"
"……"
"我不会回去的。"埃里恩丝毫没有松开双手,微笑着说,"除非修兰特你亲口告诉我,你厌恶我,你怕我有一天给易斯那普家带来厄运,所以你才想赶我走。"
"你知道我不是因为……"
"不过啊。"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就算你真那么说了,我也还得再考虑考虑。"
"……"
这、种、无、赖……
蓝胡子只觉一阵晕眩,站立不稳。好在整个人还靠在埃里恩身上,不至于直接撞墙。
"修兰特……"修长有力的手指开始在鬓角缓缓游移,趁着人被各种心事分神的那一刻,揭开了银色的面具,任其自由地从手中滑落,摔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蓝胡子感觉到一阵细微的刺痛,待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大把蓝色的胡须已经轻易地被埃里恩卸下,攥在手里。
"你干什……!"
"这样一张脸就很好看了,不是么?"三根长指温柔捏住他的下巴,安抚性地揉搓着被扯痛的皮肤。那里长期贴着胡子,泛着有些过敏的微红色。
埃里恩的嘴唇就靠在他的耳边,一说话,暧昧的热气尽数吹在耳郭上,被侵袭的皮肤不自然地战慄起来。
"你自己好好看看。"
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面半大的镜子,只能映出人的上半身,但已经足以让他们二人都看清楚那张苍白俊秀的脸。
"冰蓝色的眼睛,多漂亮。"埃里恩的目光凝视着镜子里的人,深深地望进了他带着不安的眼睛里。
"眉毛,鼻子,嘴唇……都是那么漂亮。这样的一张脸,任谁都会喜欢,不应该遮起来。"
"你够了……"
"还不够。"埃里恩笑咪咪地说,"我并不想离开你。好在现在城堡里已经没有女仆了,你不用整日担心我会跟谁私奔。"
蓝胡子连续性败阵,憋了半天,冷冷地冒了句:"……没有女仆,还有男仆。"
"噢天哪,我是那种来者不拒的家伙么?你看这家里,哪里找得出比你更可爱的人?"埃里恩故作惊讶地道,"难不成……你在吃菲力的醋?"
"你再胡说八道试试看!?"
"哈哈哈哈哈……你可千万别生气,我的脸不能再连续肿几天了。"
埃里恩把头埋在棕色的长发间,将他抱得更紧,"安心吧修兰特,我会一直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或许他是习惯了长期性的伪装,习惯了在外人面前说谎,最初到这个城堡来的动机也不单纯,但是现在的埃里恩,真的想如同自己刚才的话一样,一直地在这里待下去,一直陪伴着眼前的这个人。
反正,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妨碍到他。


第五章
这天早上,凡是路过二楼的仆人们,人人脸上都挂着尴尬的表情。
因为从一大早开始,那二人的卧室里,就不断传来各种诡异的声音。
仿佛是谁和谁纠缠在一起,然后谁又在激烈地反抗,丢东西,惊呼……
"别!不要……"
"你够了……"
"走开!"
"乖,听话。"这是一个在温柔劝告的男音。
"啊啊啊……你别这样……我求你……"
凡是年长些的,听到这番暧昧的对话,皆心领神会地迅速回避。年幼些的大多比较懵懂,有的还会天真地跑去问哈比:"管家,主人和埃里恩先生到底在做什么啊?"
老管家只能在心底默默流泪,祈祷那二人尽快完事休兵。
主人啊主人,虽然您和埃里恩先生相亲相爱是好事……但也用不着一大早就搞得那么激情吧……
这番折腾同时也让很多人大开眼界──
"原来主人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个啊……听他叫喊的声音,多么惊慌脆弱和惊慌脆弱,跟以往的低哑深沉真是有很大不同呢……"
当然,仆人们此番是完全误会了。
蓝胡子只是在被埃里恩强迫着,做着另一件他非常不愿意做的事情。
直到时间接近中午,菲力才在餐厅里看见了埃里恩。
奇怪的是,他们的蓝胡子主人并没有跟着出现,跟埃里恩坐在一起的,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那位男子端着一杯红茶,神情不悦,眉头皱得相当之紧……就好像那杯清香四溢的茶里放了穿肠毒药似的。
不过,这个人长得真是好看。除了脸色稍微苍白了些,表情难看了些,完全算得上是个优雅俊秀的贵公子。
他的魅力和旁边的埃里恩不太一样,相比之下,就像是月亮和太阳的区别吧。一个充满了低调内敛的神秘气息,一个绽放着闪耀到能灼伤眼睛的光辉。
菲力抓着柔软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
──请问,他们的主人到底上哪去了?
这两个人大清早的时候还依依不舍纠缠不休,怎么一转眼,其中一个身边的陪伴就换掉了?莫非闹别扭了?吵架了?
这位神秘的贵公子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主人一向不喜欢接触外人,家里很多年都没正经接待过客人了,就算有客人,也会先通过门卫通报管家之后才会进来。既然现在守卫没有反映,即是证明……这人大概不是用正规途径进入城堡的。
众人在门口窃窃私语了一阵,秉持着坚决不让主人吃亏的原则,一致推选菲力作为声讨者,向埃里恩问个究竟。
"你们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还没等菲力开口,埃里恩率先提出疑问。
"埃里恩大哥……"菲力一脸沉痛地缓缓靠近,"虽然主人的确严肃了点,但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啊……"
"这我当然清楚。"
"所以……所以!"菲力鼓起全部的勇气,用力地一拍桌子,"您怎么能偷人偷到家里来了!?"
"噗──"旁边青年将一口茶优雅地喷了出去……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菲力,你想谋杀你家主人么?"埃里恩立刻帮那人拍肩顺气,还拿餐巾温柔擦拭他的嘴角,体贴万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菲力哭丧着脸嘟囔道,过了几秒,惊讶地跳了起来。
"您说什么──!?"他指着那位仍在不断咳嗽的青年,大声问道,"这这这这……这个人是主人!?"
"菲……力,你完全,可以小声一些……"
这声音虽然不复记忆中的低沉压抑,但说话的口吻仍和以往如出一辙。
"噢!真的是主人!我的上帝阿!"
这下不仅是菲力,门口的所有家仆都哗啦一下全冲了进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纷纷围观。曾经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打扮怪异的主人,有朝一日卸下了那身奇特的装束,竟然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上帝啊,原来他这么漂亮!强烈的对比和反差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
"震撼到了吧?嗯?"埃里恩的表情似乎很得意,邀功似地对修兰特说,"我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是这个傻样子的。"
"……你够了。"
面前一群人都死死地盯着自己看,修兰特有些不自在地把目光移开,秀丽的眉毛皱得更深了。
"总是自作主张的家伙……"
"为了达到应有的效果,我可不介意被你多训斥几句。"埃里恩浅笑道,对仆人们挥挥手,"好了,你们也别围在这儿,再看下去他就更不好意思了。对了,菲力。"埃里恩想起一件事,叫住那个生性活泼的年轻人。
"这个月底家里要举办个小型舞会,你去制订一份邀请名单,提前准备准备。"
"啊……舞会?"菲力又像见鬼一样,震惊的目光不断在那二人之间游移,"您说真的!?"
"是真的。"埃里恩点了点头,反问,"谁在跟你开玩笑了?"
"噢……"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冷寂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忽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更可怕的是,一向讨厌接触外人的主人居然没有否定这个计画……
菲力像丢了魂一样,跌跌撞撞地迈出了门。
"……都是你的错。"
"是啊,是我的错。"埃里恩承认得很干脆,"他们若是被吓出病来,你多少也得负点责任吧?"
修兰特冷着脸,重重把茶杯一放:"还有什么舞会,你真会擅自胡闹。"
"我都是为了你。"
"你够了……"
"还不够。"
埃里恩俯下身,亲了亲他棕色的及肩长发,笑得一脸惬意。"真的,还不够。"
修兰特冷漠的脸迅速涨红起来:"离我远一点……"
"亲爱的,早上在房间里的时候,你的反应真是可爱,让人意犹未尽啊……"
"……"
稍稍顿了顿,埃里恩温柔地在他耳边低声说:"亲爱的修兰特,就从现在开始,试着脱下伪装,试着喜欢自己,试着接纳其他人吧……"
不愉快的事情终将成为过去,幸福的时刻在等待你一一体验……然后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很美好。
菲力拟定的邀请名单于第二天出炉。看得出来,这个有活力的年轻人对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八卦的热忱,对上流社会的了解程度胜过了易斯那普家的任何一位,包括他的主人修兰特在内。
居住在附近的扎德伊姆、西格林斯潘、列末坦等家族都在受邀之列。经过主人允许后,花了几天时间制作好精美的请柬。今日,这个年轻人又再度负担起送达的责任。
一大清早他披着清晨的霞光,哼着歌愉快地出门。可惜没过多久,就一身泥水狼狈不堪地爬了回来。
"你怎么了?"修兰特疑惑地问他。
"跑去跟小孩子玩泥巴?"埃里恩也开玩笑地跟了句。
"别提了……"菲力魂不守舍地瘫倒在地,软趴趴得如同一团烂泥,"刚走到半路,忽然突然冲出来一只大狗,车夫一个躲闪……结果整个车子都栽到路边水沟里了……"
"……"
"很抱歉主人……那堆请柬也……"菲力有气无力地说,"看样子只有重新做……"
修兰特算了算乐队预定到达的时间:"重做的话,大概来不及了。"
"我真的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只是运气糟了点而已。"修兰特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了埃里恩身上,"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啊哈哈哈,是啊……"埃里恩干笑几声,把头扭向一边。
看来这种与生惧来的强大影响力,短时间内还不会消失。
"既然这样,不如舞会就取消吧。"修兰特淡淡地说,"省得麻烦。"
"主人……"
"不行,不管怎样,舞会还是要如期举行。"埃里恩一脸坏笑,伸手拉了一把他的胡子,"你是逃不掉的,修兰特。"
"……你想怎样?"
迅速摆脱掉那只狼爪顺带倒退三步,修兰特用充满敌意的眼神回望。
自从第一次被"改造",脱掉面具和胡子在家仆面前亮相之后,修兰特第二天就开始"重操旧业",将一切习惯恢复如初。埃里恩没有多加制止,毕竟对长年习惯把自己包在壳里的修兰特来说,肯卸下伪装就是一种极大的进步,不论他到底能坚持几分钟。
慢慢来总会有效果,太急于求成则是没有必要的。
"总之,我会安排好一切。"埃里恩笑道,"你不必担心,也不要想法子躲掉。"
"……"修兰特颇为郁闷地想,这个家明明是自己的,为什么现在看来,主人就像是眼前这个男人?这是为什么呢?

舞会当天,修兰特一大早就被埃里恩拽进了试衣间,众人又听到了如某天早上一样暧昧的对话。
"激情依旧啊……"
虽然已经明白那二人不是在做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大家都对主人被制服这件事非常感兴趣。尤其是老管家,皱纹纵横的脸上始终挂着愉快的微笑,自迈进这个家开始,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舒心自在。
埃里恩先生真是上天赐给这个家的宝物啊,这个家的气氛渐渐逐渐在随着他的步调改变。虽然好像意外事故一瞬间多了起来,却丝毫不影响心情呢……
侄儿菲力一大早就不见踪影,似乎是被埃里恩叫出去办事了。不知道今晚一切将会怎样展开?一个既没有宾客到场,也没有乐队光顾的舞会?
不管怎样,易斯那普家真是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笑意,相互之间开着玩笑,做起工作也是一副轻松无比的模样。
老管家看了看灯火辉煌的大厅,继续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待,做好他的本职工作——指挥大家布置好舞会大厅,并嘱咐厨房做一顿极其丰盛的晚宴。
修兰特几乎被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
埃里恩不准他出去,说是这样惊讶感就会打对折。修兰特只得被迫待在这里,被埃里恩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一大堆衣服装饰彻底淹没。
一个向来不喜欢在服饰上花工夫的人,像小女孩的布娃娃一样被人穿了脱脱了穿,而摆弄着他的人还完全忽视他阴沉的脸色,一直自顾自地评价着。
"唔……这个很好,那个也很好……"。
到第三十件的时候,修兰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埃里恩!"
"什么?"
"你把我的胡子和面具藏到哪里去了!?"
"……"埃里恩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笑道:"我说,你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才会一直板着脸么?"
"给我交出来。"
"今天可是舞会啊,舞会。面具的话,我倒是给你准备好了。"说完四处翻了翻,拿出一个带有华丽金色花纹的面具。
修兰特怒气冲冲地一把拽过来,又问:"胡子呢!?"
"那个就不必了吧……"
"还给我!"
"舞会完了自然会还给你,你可别去妄想地下室里的那一堆当替补啊……"埃里恩奸笑着晃荡手中的一大串钥匙,"毕竟,开门的东西在我手里。"
——这串钥匙,明显是趁着他换衣服的时候拿走的。
整个换衣过程可说是鸡飞狗跳,傍晚时分,修兰特乖乖地被埃里恩拉着下楼见人。他穿了一身黑色的晚礼服,打着白色的领结,而埃里恩跟他正相反,雪白的衣服黑色的领结,衬托得那头金发更加耀眼。
走到楼梯口,看清了大厅里的模样,修兰特大大地吃了一惊。
"这是……"
家中所有的仆役都聚集于此,他们穿着各种各样奇异的装束,有精灵,有动物,有骑士,甚至还有伪装的"贵妇",每个人的脸上都被精美的面具遮盖。
大厅里的场景被布置成了一座森林,黑色的布幕遮住了整片的墙壁,繁盛的花木覆盖楼梯的两边。四周的灯光犹如繁星点点,点缀在森林的夜空中,穿梭其中衣装华丽的人们,演绎着一场神秘迷离的仲夏夜之梦。
鲁特琴、古维奥尔琴和鼓点的声音交错,悦耳动听的民间乐曲,像打招呼一样朝这里飘来,修兰特转头看了一眼,其中一人扬起手中的琴对他挥了挥。
"既然你不喜欢外人,自己人玩玩也是很有趣的。"埃里恩从身后揽上他的肩,解释给他听,"我们需要的只是快乐,不论是贵族们的还是民间的东西,都是无所谓的。你习惯了太久上流社会的东西,偶尔亲民一下也未尝不可。"
"他们……"
"那几个弹琴的你都认识,虽然一、两个还是半吊子,哈哈……"埃里恩笑道,用手指了指,"你看,那个顶着鹿角的是花匠,他的琴弹得不错,以前在姑娘中非常受欢迎。那个会拨错弦的笨家伙是桑托斯,他跟着花匠学了半年多,结果还是没进步。"
"……"
"至于他们的化妆么……只是我想看而已,他们的造型都是我指定的。"埃里恩奸笑着摸下巴,"打扮成鼹鼠的老管家多有趣,菲力『公主』也相当漂亮嘛。"
埃里恩说的当然是反话,修兰特一看见菲力的样子就忍不住嘴角抽搐。
浓妆艳抹的大妈版"公主"啊……还不时被自己的裙边绊住,走路走得痛苦无比。
"你真是不安好心……"
"安了好心我们还怎么找乐子?"埃里恩笑起来,拍了拍手,高声叫道,"各位,舞会开始吧!"
"第一曲——萨拉邦德!"花匠扯着嗓子大声宣布。
"等、等等……"修兰特吃惊地道,"萨拉邦德!?"
"怎么了?"埃里恩眨了眨眼睛,"莫非你只会那无趣至极的帕凡舞和伽利亚德?"
"难道不应该么?"修兰特困惑地说,"要知道,萨拉邦德可是被禁止的……"
萨拉邦德这种流传于民间的舞蹈,因为舞蹈动作过度热情,而被追求高雅的上流社会所不齿。
"修兰特,你真可爱。有时候当一当坏孩子也是很有趣的。"
埃里恩大笑几声,伸手把他拉下楼梯。
"等一等,我根本不会……"
还来不及辩驳就被拖到大厅的最中央,埃里恩仍旧维持他那富有个人特色的坏笑。
"跟着学学就会了。修兰特,你是个好学生。"
"埃里恩!"
穿着鼹鼠装的管家坐在角落里啃水果,看见自己的主人被埃里恩拉去跳舞,笨拙的步子几乎完全被对方拖着走,不知不觉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埃里恩先生,真的很感谢你。"
二十多年的禁锢,终于得到了解放。二十多年的灰暗,终于重见了阳光。
埃里恩先生……你是上天赐给易斯那普家的,最珍贵的一份礼物。

"我曾经一个人打死了三头疯牛……"
"这算什么?我一巴掌拍死七个……"
"你拍的根本是蚊子吧?"
"啊哈哈哈哈……"
舞会的时间渐渐被消磨掉,高兴过度的人一旦喝多了酒,就喜欢胡乱吹牛——这个特征在城堡守卫队里尤其突出。
"这样,我们不如让埃里恩先生来讲讲他的丰功伟绩吧?"小队员满足地打了个酒嗝,"作为能战胜希尔队长的人,他不可能是没没无闻的……"
"我也觉得他不是个普通人。"希尔队长也喝多了,趁着兴头上挥了挥手,道,"埃里恩先生呢?快过来,我们好好聊聊……"
埃里恩刚拉着修兰特跳完不知道第几轮的舞,看着对方整个人都要虚脱了,打算好心地放他休息一会儿。
"嗯?找我什么事?"
"来来来!快来!"
埃里恩手中立刻被塞了一杯瑟德克兰,这是一种产白邻国塔尔格的酒,性偏烈。埃里恩对它的口味非常熟悉,因此不会受多大影响,但是对于酒力不如他的别人来说……
"你们都喝了这个?"
"这酒真美……是希尔队长的私藏呢哈哈……今天高兴,把它都喝了……"
埃里恩看着已经晕乎乎的桑托斯,叹气地摇了摇头。看来这瑟德克兰,果然是塔尔格的正宗货。
"埃里恩先生,究竟是谁教您学剑的?"
"我有个导师,不过他的名字,我不能说。"
"噢,不能说就算了,讲讲您的丰功伟绩吧……"
"我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埃里恩微笑着回答。如果想听倒楣史的话,倒是有一大堆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的事情。
"啊……您不要太谦虚了……"
"过奖,我可从不谦虚。"埃里恩继续耐心地微笑,"我家里的哥哥都比我强。一个聪明过头冷静过度让人看了就想揍,一个玩起火枪弹无虚发战无不胜,我比起他们来说,还差很远。"
"请问您哥哥是……"
还没等埃里恩回答第二次"我不能说",就忽然发觉发现,旁边修兰特的神色有点不对劲。定晴一看,原来他手上拿着一杯瑟德克兰!
"谁给他的?"夺回杯子已经来不及了,旁边的人已经软趴趴地靠在了他的身上,还喃喃地叫着"真好喝"……
"……"埃里恩只能无语。
这群醉鬼都只顾自己喝得开心,神智都快不清醒了,谁还记得他们主人不胜酒力的事实?手指轻轻地拂过修兰特的额前,摘下了那张金色的面具,一张白净的、泛着不自然红晕的脸顿时呈现在眼前。
修兰特已经醉了。
长而浓密的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微颤着,薄薄的嘴唇勾勒出动人的弧度,然而望进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只有一片迷茫的水气。
就算醉了,也比其他醉鬼可爱千百倍。
埃里恩想了想,起身把他扶回房里。就算是自己的私心吧,若是继续把他放在外边任人参观,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多出一、两个情敌。
修兰特很温顺地任由他扶着,即使被放倒在了床上,脱去衣服盖上被子也没有半点挣扎的举动。
埃里恩用湿巾擦了擦他的脸,坐在床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咚咚。"
"埃里恩先生?管家找您。"
直到一个仆役来敲门,他才收回自己的手,走出了房间。

做完全部收尾工作的时候,已是深夜。
此时外面月色正好,很适合搬着桌子坐在花园里赏月,可惜早早就醉酒睡去的那个人,是看不到了。
今晚对于城堡里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生中最令他们难忘的夜晚之一,对于埃里恩也同样具有特殊的意义。
狂欢过后的大厅恢复了宁静,无数的灯熄灭了,厚重的窗帘遮挡了月光,埃里恩伸出手指也只能看见些微的轮廓。他的四周,几乎是一片黑暗。
他一直坐在这里,没有离开。似乎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等待。
"先生……?埃里恩先生?"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似乎怕打扰到他一样,非常的轻微。
"你是?"
"我是在厨房帮佣的埃格,或许您不认识我……"
城堡里的仆役和护卫队加起来足有百人,这些日子里,埃里恩认识了其中大半,仍有一小部分叫不出名字。
"噢,埃格,你好。"
"请问您有什么吩咐吗?这么晚了,一直坐在这里……"
"我喝多了,似乎有点醉……"埃里恩歪着头靠在墙边,似乎真的有些醉意。
"那,我来扶您回房去吧。"
埃里恩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对方。
黑暗之中,那个叫埃格的伙计,很快摸索着靠了过来。
埃里恩的性格和他的大哥二哥都不一样,三兄弟在喜好方面也大相迳庭,比如他天生热爱着棋和剑,对那堆厚厚的学术类书籍总提不起兴趣。
埃里恩的导师寒兹拉古.巴尔塔斯立,这位在奥尔费西大陆享有盛名的骑士曾这样评价过他,说他"不去打打仗磨练一下真是可惜了"。但是,目前整个大陆风平浪静,两大强国之间早已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所以埃里恩的戎马生涯也一直没有实现。
导师的意思是,埃里恩的天生条件和学习能力都是一流的,除了意志力和实战方面不足以外,其他方面几乎无可挑剔……他的反应速度比一般人快很多,所以,埃里恩在那个自称埃格的人抽出匕首的一瞬间,猛地朝左边一闪,顺势翻下沙发!
模糊一片的黑暗中,只有匕首的寒光骤然乍现。
对方扑了个空,明知计画即将失败,却还不死心地第二次朝埃里恩扑来,仿佛这种黑暗对他而言和白天毫无区别——
埃里恩后退几步,碰到墙角边装饰用的士兵铠甲,迅速而准确地将铠甲的佩剑抽出。一剑在手,情势对他而言就再没有下风可言,唇边也重新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对方似乎很清楚他的特点,不甘地啐了一声,风一样的脚步很快消失在了大厅里。
来也匆匆去也无踪啊……埃里恩叹出了一口气,将剑重新插了回去。
如果说不祥的预感是天生的本能,那么,自称伙夫的刺客,身上却没半点厨房的味道,就是对方自身的失误了。
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他刺杀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其实不用细想都能知道。
能混进这个密不透风的城堡里,倒也算不错的本事……埃里恩自嘲地笑了笑,把剑重新插了回去。

修兰特喝多了,在酒的催化下,稀里糊涂地睡到了后半夜。额头上似乎有过很舒服的凉意,又似乎有过很温柔的抚触,一切都让他感到非常安心。
好像有谁拉开了窗帘,带着凉意的夜风吹了进来,他微微地皱了皱眉头,很快……他感觉到一个湿润而柔软的东西,轻轻印在了自己的唇上。
警觉的感觉顿时从一个地方遍布了全身,大脑强迫性地迅速清醒。修兰特一抖,立刻从床上弹起来:"你做什……!"
"那么紧张干什么?"埃里恩失笑,抚慰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夫妻关系的话,难道连亲一下都不行?"
修兰特尴尬地把目光移向别处。
"嗯?"埃里恩深深地看着他。
"倒也不是……不行……"
埃里恩抬起他的下巴,用哄人的口吻说:"既然这样,那再给我亲几下。"
"……"泛红的脸,说不清是酒气还是尴尬。
"修兰特,我可不是特地来逗你玩的,弄醒你是想商量个事情。"埃里恩在那柔软的唇边吻了两下,温柔地说,"修兰特,我们……去见我的哥哥吧?"

第六章
某个暴风雨之夜,恩斯瓦家来了两个陌生的客人。
杰克.恩斯瓦身体不大好,晚上一向睡得早,下雨的夜晚更会让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就在女儿嘉丽替他铺好床,他准备上床就寝时,忽然听见了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他的房子不大,就算外面的人敲门声音很小,房间里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时候、这样恶劣的天气会有谁到访呢?要知道即使是距离他家最近的邻居,也在这座小山坡的背后。杰克感到一阵疑惑,让女儿去问问。
"请问是谁……"
"我们是路过这里的旅行者,雨下得太大实在没法走了,如果方便的话请允许我们借宿一晚。"一个清朗的男音从门外传来,"我们明天一大早就会离开,住宿费将加倍付给您。"
女儿嘉丽转过头,征求着父亲的意见。杰克听那人说话口气相当礼貌,示意女儿开门看看再说。门打开的瞬间,外面的冷风夹带着雨水,倏地灌进温暖的房间里,吹得杰克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老先生,小姐,二位晚上好。"刚才叫门的人恭敬地朝他们欠了欠身。"夜间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借着屋内明亮的灯光,杰克很快看清了来人——原来是两位身材修长,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
两个人身上都湿漉漉的,头发凌乱,显然在风雨中被折磨了好些时候。但狼狈的境遇似乎丝毫无损二人的气质,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带着贵族的优雅,即使他们身上所穿戴的衣饰都相当普通。
敲门的那位男子一脸明朗的微笑,看上去非常容易相处,而另一位黑衣男子则较为安静,看起来有点严肃,不怎么说话。
这两个出众的人站在一起,漂亮得就像一幅画……杰克看见女儿嘉丽的眼睛里,闪烁着发现宝物一般的惊喜光芒。
对于一个没有经历过恋爱、对爱情和婚姻抱有极大幻想的普通少女来说,他们的确有很大的杀伤力啊。杰克在心底苦笑几声,答应了他们的借宿请求。
——就算他不答应,女儿嘉丽也会劝到他答应为止吧……
"非常感谢你,恩斯瓦先生,以及恩斯瓦小姐。"
很快擦干了头发,埃里恩接过女孩端来的热茶,转身递了一杯给修兰特。
"不必……"嘉丽红着脸说,"另外,您叫我嘉丽就可以了。"
"好的,嘉丽。"埃里恩抬头,给了女孩一个灿烂的微笑。
"那么先生,我也可以叫你埃里恩吗?"
"当然可以。"
从这番对话看来,简直没人能比这家伙更上道了。修兰特感觉浑身别扭,很快别开视线。
"咳。"杰克有些尴尬地用眼神告诫女儿,不可在年轻男子面前太没规矩。
"请问二位是从哪里来的?"
"约克镇。"
"很远啊。"杰克惊讶道,"你们打算去哪儿?"
"目的地是贝布托城,按地图来看应该离这里不远了。我们的旅行之前一直很顺利,到这边的时候却遭遇了暴风雨。"
"最近的天气变化无常,二位出门在外要多加注意。"
"谢谢,我们会的。"和男主人说着这些的同时,埃里恩还不忘对旁边一直在偷看他们的小姐投以微笑。
眼睛捕捉到的这些画面,都让修兰特不太舒服。
或者说,是相当的不舒服。所以他从一进门开始,就几乎没讲过话。

当短暂的对谈和宵夜都结束之后,嘉丽把他们领到了一个宽敞的房间里。
"这是我家的客房。请放心,已经打扫干净了……"
"对于我们来说,能有地方挡雨就很好了,没有太多的要求。"埃里恩接过少女的话,温和地说,"我们走了很久都找不到人家,如果不是你们愿意收留,我们还不知道要在雨里淋多久。"
"那……你们好好休息。"少女又一次羞红了脸,匆匆地转身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房间变得很安静。
修兰特默默地看着自己身上换好的干衣服,忽然觉得有点尴尬。
虽然已经非常熟悉对方,虽然此时身处一个房间里,距离如此之近,却还是产生了陌生的感觉。
为什么?因为这是一趟让自己茫然的旅行?
还是因为,埃里恩一直在对着一个女孩微笑……
他的笑能让人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的经历,就算表面装作毫不在乎,内心的某一处还是在隐隐作痛。如何才能够停止心头的胡思乱想……
"你又在想什么?"
"……!"
那张英俊的脸突如其来地在眼前放大。修兰特一惊,不由自主地推了对方一把。
"喂……"埃里恩挫败地后退两步,苦笑道,"吓着你了?我有那么恐怖么?"
"……早点睡觉吧。"修兰特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心情越不好,就越不想跟人理论什么。修兰特某些性格,始终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只见他很快钻进了被窝里,留了个冷淡的背影给自己,埃里恩不死心地凑上去,继续招惹:"心情不好?"
"……"
"我知道对你来说,这次的旅行邀请是有点冒失,因为他们约了我在贝布托城见面……"
埃里恩所说的"他们",是指他多年不见的两位亲哥哥。修兰特既然已经知道巴兰榭博士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那么纳尔逊和安东尼自然也不是他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他真正的哥哥,是他在世上仅剩的能称之为"亲人"的存在。
"……为什么,你一定要带我一起去?"修兰特的脸一半蒙在被子里,低声问道。
擅自作出这个决定之后没多久,埃里恩就和修兰特离开了,两个人甚至没有带任何仆人一起出门,老管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祈求上天保佑他们平安。
对埃里恩来说,这将是一次意义非凡的旅行,而对于修兰特来说……
"你真的不知道么?"埃里恩轻轻地叹了口气,手伸进被子里一番摸索,抓住了另一只微凉的手,牢牢地握住。
"你没告诉过我……"
"可是你应该明白的,修兰特。"埃里恩温柔地解释道,"我想让他们见你,我想让我真正的亲人认识你……你了解这其中的意义么?"
被握住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过了一阵,渐渐恢复平静。
"你应该对自己的存在意义更有自信一些,修兰特。"
"……睡吧。"修兰特用模糊的声音说,"我明白了。"
听见他这么说,埃里恩便不再纠缠于刚才的话题,开心地笑起来:"我能不能挨着你睡?"
"床那么大,你离远点不行么?"
"你还在闹什么别扭呢,亲爱的……啊,难不成是因为嘉丽小姐……"
"……你滚开。"
"还真的是啊。"埃里恩故作惊讶地摸着下巴,"要知道,如果我不多『努力』一些,这家人怎可能那么轻易让我们住进来?你该体谅我的辛苦的……"
"吵死了。"
"上次菲力的事情也是……你吃他们的醋,是不是表示你越来越重视我了?"
"埃里恩,你够了!"
"嘘,小声一点……"
修兰特想起了初次相遇的那个晚上,由于不习惯和陌生人同在一个房子里,他始终无法入眠。当他走到大厅的窗前,出神地望着月亮的时候……旁边的这个男人,出现了。简短的一番对话,在心中留下了很奇妙的感觉。
从第一次开始,就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和之前城堡里许多位名义上的"妻子"都不一样。有些人为了奢华的生活来到这里,有些人出于猎奇的心理来到这里……
他却不是,他非常特别。
他的笑容能感染到周围的每一个人,他的眼神自信而骄傲。他的金发闪耀,散发着能照亮黑暗的光芒,他挥动着长剑的模样,带着能冲破一切束缚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逃避,没有背叛,他愿意了解自己,愿意接纳这样古怪、孤僻、冷漠甚至可怕的自己。
修兰特不敢说自己等待了这样一个人很久很久,但是,修兰特庆幸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
这将是一生中,都很美好的回忆吧。
"修兰特……?"埃里恩的身体靠了过来,带着炽热的温度。
隔着薄薄的衣物,温度迅速地渗透了皮肤,蔓延到心里最深处的地方。
修兰特有些紧张,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一只手臂已经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身体,将他拉进了身后的怀抱里。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心跳,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隔绝了冰冷的雨与带着寒意的空气,将最体贴的抚慰传达过来。
修兰特的眼眶有些湿润,他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份温柔与安心。

天刚蒙蒙亮,埃里恩和修兰待悄悄地起身,离开了恩斯瓦家。这个时候,杰克.恩斯瓦先生和嘉丽小姐都还在睡梦之中。
两个人丝毫没有惊扰到主人家。尽管虽然看上去擅自离开似乎不大礼貌,但继续留下来,麻烦的事情可能还会更多。让还在做梦年龄的女孩伤心是不好的行为,所以,就让一切终止于这场美妙的梦境中吧。
埃里恩在客房的桌子上留下了一张告别的字条,以及一笔比高级旅店还要丰厚的住宿费,两个人在覆盖着薄雾的晨曦中走出大门,骑马奔向贝布托城的方向。
没过多久,二人进入了另一个城镇的范围之内。
如地图上所示,目的地贝布托城是这块领地的中心,而他们现在身处的法兰镇距离那儿已经不远,这两个地方都属于巴尔克侯爵的管辖范围之内。
在附近山里居住的人家都喜欢到这个镇上,来采购生活必需品或者做做小生意,使得镇里的集市上显得非常热闹。
到达法兰镇的时候太阳才刚露了个头,但集市上的人已经很多了。摊贩们纷纷展示出自己琳琅满目的商品,吆喝着招呼着,吸引过往行人驻足观看。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走在平坦的大街上,埃里恩忽然停了下来。
"嗯?"
"我忘记买礼物给哥哥了。"
"走得太匆忙了,没有来得及准备。"修兰特微微垂下头,思考道,"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太在意这个吧。"
"我大哥自然是不会在意……"埃里恩摸摸下巴,露出一抹无奈又僵硬的笑,"可是我那位二哥大人,基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刁难我的机会。"
"听上去似乎很恐怖……你们真的感情好吗?"
"他是天生的恶魔哟,恶魔……"埃里恩挑起眉毛,东张西望,"总之,看看能不能找个东西应付吧。"
"应付一下就能过关?"
"走吧,我们去四处逛逛,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直到被埃里恩兴致勃勃地拉着走,修兰特才稍微反应过来,皱着眉头斥道:"我说,买礼物只是你的借口吧?我看你根本就是自己想玩……"
"哎呀呀,亲爱的修兰特。"埃里恩也不反驳,笑道,"好不容易出来旅行一趟,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了。"
两位明显出身不凡的年轻人很快吸引了不少商人的目光,又听闻他们是想买礼物送人,更显得热情。古董商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珍贵的商品推荐给他们,可惜收效甚微。
两位金主的目光,顶多只在那副精妙绝伦的水晶头骨上停留几秒钟就移开了,连一点赞叹都看不到,仿佛这些东西在他们眼中就和桌椅板凳一样,是再平常不过的物品。
相反,他们的眼神却总是落在用草编织的昆虫,和南瓜雕刻出的灯罩上。相比起名贵的古董来说,他们仿佛更喜欢那些没什么玄机的小玩意。
古董商们感到了无比的挫败,却仍不肯放弃。其中一位对他们说:"不知道二位对拍卖会有没有兴趣?"
"拍卖会?"
"等一会儿拍卖行要举办一场拍卖会,如果两位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商人同时递过去一张邀请卡。
"我们去吧,修兰特?或许会有好东西出现。"
"我看你根本就只是想……"
"只是想玩,嗯,那么我们去玩吧。"
"埃里恩!我们还要赶路!"
——抗议完全无效。

宽阔的拍卖大厅里,坐着密密麻麻的人。留着小胡子的主持人望着台下众多来宾,兴致勃勃介绍着拍卖物品。
埃里恩看了没多一会儿,居然自顾自地打起了瞌睡,头不自觉靠在修兰特的肩上。
真是跟小孩子一样,做什么事情都没耐性……
刚才也是,任凭那群商人口沬飞溅地推销,最后依然只买了一大堆草编的螳螂蝴蝶,难道打算把这些玩意送给他哥哥当见面礼么?
修兰特哭笑不得。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次旅行的感觉真的很好。
第一次没有带仆人照顾自己的生活,却一点也没觉得不适应。
这个人似乎带有神奇的魔力,他的强势,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步调行动……而且,不会让人讨厌。
打起瞌睡来的侧脸,带着些许孩子气,长长睫毛下的双眼,一旦张开,就是任何人也无法比拟的明亮动人。
"下一件拍卖物品——骑士长之剑!"台上的小胡子男人大声宣布,"这是着名工匠恩德里克,为奥尔费西大陆第一骑土寒兹拉古特别打造的武器!自从寒兹拉古退出塔尔格皇家骑士团之后,这把剑就一直流落民间……"
似乎听见主持的话,埃里恩舒服地在修兰特肩上蹭了蹭,喃喃说:"是赝品……"
"哎?"
"正在拍卖的骑士长之剑,是一件赝品……"
"你怎么知道的?"
修兰特轻轻地问,却再也没有得到回应——看来,他只是睡糊涂了乱说话吧……

这场拍卖会一直持续到中午,埃里恩也睡到了中午,枕得修兰特的肩都快麻木了。
醒来之后,还满足地伸了个懒腰:"睡得真舒服……"
修兰特差点拿手上的草编物品砸上他的脸——若不是二十多年的修养极力控制着。
"继续赶路吧,亲爱的。"埃里恩笑嘻嘻地提起南瓜灯,"哥哥们一定会很喜欢我们的礼物的。"
"……"
"你也很喜欢,对不对?毕竟你地下室里那些多年的『收藏』,可比这些要丰富得多……"
"你够了!"被戳到最极密的隐私,修兰特怒目而视。
"你说,要怎么赔偿我!?"不远处的餐馆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男人凶恶的声音。
"怎么了?"
埃里恩好奇地挤进逐渐围成圈的人群一看,竟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大概是两个人在走路时不小心撞在了一起,少女抱着的一大罐蜂蜜,有一小半直接洒在了男人的衣服上。
本来不是太严重的事情,但从少女瑟瑟发抖的手指和害怕的表情上,不难看出眼前这个阴阳怪气的高瘦男人和他身后威武的随从们,具有多大的威慑力。
少女打扮朴素,长得非常漂亮,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就像一朵娇嫩的花一样让人爱怜。这位少女,正是昨天晚上收留他们、给他们煮过热茶的嘉丽.恩斯瓦。看起来,她也是来镇上赶集的。
"哎……"旁边的老人无奈地摇摇头,低声说,"招惹到巴尔克侯爵的小儿子安德鲁,这孩子也真是倒楣……这镇上谁不知道小少爷是最横行霸道的,这孩子惨了……"
巴尔克侯爵是这片地区的领主,他的儿子会仗势欺人,一点也不奇怪。
"您的衣服,我会帮您洗干净的……"
"你以为这样就够了?你洗得干净么?"
"那、那我赔钱给您……"
名叫安德鲁的男人面色阴沉地打断她:"你知道这衣服的料子值多少钱么?就算你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请……请您原谅我……"被再三为难,嘉丽眼里盈满了泪水,几乎就快落下来。
周围的人始终只是围观,没人胆敢在侯爵之子的淫威下伸出援手。
"安德鲁少爷。"旁边有个随从不怀好意地建议道,"我看这个小妞长得这么漂亮……不如您直接收回去,留在家里当个女仆使唤也好啊……"
"不!不!"嘉丽立刻立即惊恐地恳求道,"请您不要这样!我家里还有个父亲在等我回去……"
"嘿嘿……这可就由不得你做主了,小妞。"
"先是刁难接着抢人……啧,重复着百年不变的戏码,你们还真够无聊的。"一个戏谑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谁!?"安德鲁不悦地皱紧眉头,"敢这么说话,你不想混了是不是?"
"既然身为领主之子,有点贵族的风范好不好?张口闭口『混』不『混』的,也真不怕丢了侯爵的脸。"
"你……!"
埃里恩面带微笑地从人群中走出,这样放肆的笑容看在安德鲁和随从的眼里,无异于是最大的挑衅,而在受害者嘉丽的眼里,几乎和最伟大的救世主划了等号。
"埃里恩……!"嘉丽睁大了圆圆的眼睛,狂喜而又担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只怕自己再多叫一声,惊喜的泪水就会不断地掉下来。
"既然你不想活了,我完全不介意送你下地狱。"安德鲁阴着脸,用力一挥手,"你们!给我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埃里恩……!"担忧的惊呼同时来自于嘉丽和修兰特两个人,但是那张扬的笑容,很快就让他们沉到谷底的心情彻底转变。
从满怀惊吓到热血沸腾,只是短短一刻钟的事情。
拳头和兵器同时招呼上来,埃里恩在三个人的攻击中灵活地闪避。一个完美至极的回击让他夺下了敌人身上的佩剑,立刻变被动为主动,凌厉到极致的剑风顷刻将三个敌人全部横扫。
几个大块头几乎都成为了空有架子的稻草人,在路线多变技巧强大的进攻中毫无还手之力,很快去盔弃甲,抱头鼠窜。
"你们……!"安德鲁愤怒地咆哮,"你们居然敢丢下主人自己逃跑……哇啊!"
还没等安德鲁少爷适当发泄怨气,埃里恩的剑尖就指向了他的鼻翼。他顿时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也不敢动。
离闪着寒光的雪亮剑尖只有短短半指宽的距离,稍微一向前就会被划破皮肤……大滴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一个更为惊恐而疑惑的问题浮上心头。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埃里恩收起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高傲的眼神带着冷冷的笑意,"只是希望你记住,世界上不是任何人都会怕你。以后不要找这位小姐的麻烦,否则,我还会很乐意来多『看望』你几次的。"
"埃里恩……"嘉丽朝着他们冲过去,肩膀依然在不住地颤抖。
"已经没事了,嘉丽,你早点回去吧。"
"谢谢你,埃里恩……"心头澎湃的感情使得少女在激动中放弃了一个淑女该有的矜持,她伸出纤细的手臂,用尽最大力气拥抱住埃里恩。"谢谢你……"
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做梦是她们的本能,跟英雄式的人物来一场华丽的邂逅,是她们心中最期待的事情。
只是……埃里恩不自在地把视线投向一边的修兰特,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修兰特垮着一张脸,很快转过身,只留下一个背影,意思很明显——"你完全是自作自受"。

大名远扬的蓝胡子公爵,本身表达感情的方式就相当内敛,不论不管高兴还是生气,经常都是一个表情。不过,若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底线的话,他也绝对不会客气。
所以出城的路上,不论埃里恩如何费尽口舌,他那张俊秀的脸上,就是不肯更换个温和点的表情。
"亲爱的,我错了……"
埃里恩骑着马,始终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边不敢逾矩,神情有几分委屈。
"亲爱的,你说句话好么?"
强烈的风吹起修兰特的长发,隔了半晌,吹过来一句冷淡的话:"劳烦你换个称呼。"
"好吧……修兰特,我以后不会再去招惹任何人了,我向你保证。"
"刚才你执意要走的时候,嘉丽哭得很可怜,你就不觉得愧疚吗?"
"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埃里恩……"修兰特无可奈何地叹息道,"我已经明白你为什么要带我去见你哥哥了,可是,你明白我现在为什么生气吗?"
"修兰特。"埃里恩注视着他的背影,温柔地问,"你不是在吃醋,对不对?"
"你又不会跟她跑了,我能吃什么醋?"
"那么……?"
"以后不要随便做危险的事情,就算你再有本事也一样!"前面的人忽然加快了马速,像是极不好意思一般冲得极快,"听见了吗?这是身为一个丈夫的命令!"
其实,他只是在担心自己,怕自己出意外而已。
"修兰特。"甜蜜的感觉瞬间溢满于心,埃里恩立刻紧追上去,微笑着回答道:"你的命令,我无条件接受。"

第七章
二人一前一后策马前行,渐渐地,离他们短暂停留过的法兰镇越来越远。
心情已经完全明朗起来,一路狂奔,任凭呼啸的风吹打在脸上带来些许疼痛,埃里恩唇边的微笑一刻也没有消失过。前方的背影,是他这段日子以来的心之所系。
与其说讨厌外人,不如说修兰特是畏惧和陌生人接触。那些一看到他就避之不及的家伙,并不知道其实他也恨不得转身就走。
这个可爱而别扭的蓝胡子公爵,第一天出门时,怎么也不愿意脱下面具和胡子,若不是反复劝说"不戴那些东西才比较容易隐藏身分",他可能还会继续顶着那副古怪的打扮,正大光明地在路上走。
深入想想,倒有几分心疼。
蓝胡子的过去,菲力之前已经把能说的都告诉他了。看得出来,菲力无比期待着有人能走进主人的内心。
修兰特.易斯那普,一个身分高贵、相貌俊美却严重缺乏自信的青年。一直信任与深爱的母亲跟人私奔的事实,给年幼的他带来了阴影。
他不是真的介意这件丑事损毁了易斯那普家的名誉,而是耿耿于怀,为什么母亲有了新的爱人就可以忘却旧日所有的情分,甚至不顾血浓于水的亲情,抛弃整个家庭一走了之。
父亲在长年的酗酒中颓废病逝后,爵位理所应当地由当时尚未成年的他来继承。在这座深山中的古堡里,在这片密不透风的森林里,他覆上银色的假面、戴上蓝色的胡须,收起所有悲伤与孤独的情绪,一日又一日地和仆人们重复着单调至极的生活。
家中仅存的唯一一幅母亲的画像,连同承载着童年幸福记忆的全部物品一起,被锁进了地下室的秘密房间里。那儿就像潘朵拉的匣子,包裹着彩虹般绚烂诱人的外壳,隐藏着黑夜般深沉浓烈的乌云,每一次迈进那个房间,就是一次强迫性的追溯之旅。
不要打开那扇门,碰触那张外表之下坚硬又脆弱的面具。
不要打开那扇门,窥见那段甜美之中包裹着酸涩的往昔。
长期以来,因为身分特殊,所以他不得不束缚自己。
因为心灵不够坚韧,所以不得不伪装自己。
在畏惧和人接触、担心被人发现真相的同时,又渴望着能被谁真正地接受,理解,喜欢,陪伴,只可惜由于思考回路太扭曲,表达方式太笨拙,才一次又一次地与想得到的东西失之交臂。
埃里恩深深凝视着眼前的背影。事实上,若不是最初进入城堡的目的不单纯,他也不可能有机会接触、了解这个人。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并且逐渐变得不可收拾……
"又下雨了。"逐渐放缓行进的速度,修兰特对着阴沉的天空叹了口气。
虽然只是零星的几点,但天空已经完全被乌云围笼。远处隐约传来的雷声,昭示着又一场暴雨很快会来,偏偏周围完全是一片荒郊野岭,想跟昨晚那样找个能遮风避雨的人家谈何容易,掉头回法兰镇也不太现实。
为了贪图方便,只带了两匹马和一点简单的行李,而没有驾驶马车的恶果,现在再一次尝到了。埃里恩抬起手拭去额上的雨滴,开玩笑地说:"小时候,他们都叫我『雨男』。一跟人出门必定会下雨。"
修兰特完全不理会他的胡话,淡淡问:"我们离贝布托城还有多远?"
"卯足全力的话,应该今晚就能到。"埃里恩再度拭去落在眼睑上的雨水,叹道,"可是,这场雨已经来了。"
话音刚落,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量惊人,视线瞬间开始变得模糊。
"真是够了……"
昨晚才好不容易摆脱掉浑身湿漉漉的难受感,今天就再一次被淋得通透。
两个人策马扬鞭,想找到一个能躲避的地方。
"埃里恩……那个是?"
就在疲惫感侵袭而来的那一刻,他们发现了树林的一间木屋。

这是一间不大的木屋,外表非常陈旧。树林中往往会有一些这样的小屋,是由猎户自己动手修建的,便于堆放杂物或休息。
把马匹拴在屋檐下,二人推门而入,闻到一股混合着木头和铁锈味道的气息。
修兰特皱着眉头,轻轻打了个喷嚏。
和他们所想的一样,屋子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一些简陋的捕猎工具,一个火炉和一堆木柴,墙边铺着几块松软的干草垫子。
"不管怎样,总算能躲一阵了。"埃里恩拿起打火石,放在手心里掂了掂,"还能生个火。"
"……嗯。"修兰特一直很别扭地拉扯着衣领——已经完全被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的感觉非常难受。
"来。"埃里恩很快把火生好,动作纯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温暖的光照亮了整个灰蒙蒙的房间,舒适的热浪在空气中一圈一圈地荡漾开,让人忍不住想要再靠近光源一些。
只是,此刻埃里恩脸上的微笑,却带着一种让人望而却步的邪恶。
"来……"他望着修兰特,不怀好意地重复着这个字,迷离的目光闪烁不定。
"你……想做什么?"
"不用这样这么紧张,我不会吃人。"埃里恩一步一步地朝墙边逼近,"亲爱的修兰特……"
"埃里恩……"
"来,脱衣服。"
"……"
一道炫目的闪电划过天际,震耳欲聋的炸雷随即在耳边响起。
"轰隆——"
如此真实的近距离感令修兰特一惊,立刻扭头看向窗外。
另一个湿漉漉的身体借机贴过来,迅速动手解他的衣服……不,单纯就这略显粗鲁的动作来说,比较像是在扒衣服。浸湿的衣物彼此摩擦,温热的呼吸拂过颈间,两种感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难受且异样。
"埃里恩……"想开口斥责,又忽然连正视对方的勇气都流失了,"你……"
"你身体僵硬得跟石头一样……"温柔的笑声轻轻地响起,"我说过,不用紧张。"
"可是,我……"
"我只不过,想叫你脱掉衣服烤烤火而已。"
"啊……?"
"一直穿着湿衣服会生病的。"他笑道,"刚才我检查过,包裹里的东西大多还没淋湿,你快去找件干的换上吧。"
听完这番话,修兰特顿时松了口气,又有些郁闷对方的故意耍弄,抬头瞪道:"你就不能早点说?"
"噢?"
"为什么,要说得那么容易让人误会……"
"怎么?"不知不觉间,埃里恩已经手快地除去了他的外套,解开了衬衣胸前的扣子,望着眼前一片大好春光,暧昧地低喃,"修兰特,莫非……你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
"……你给我走开!"修兰特用力地推了他一把,白晳的脸上红了一片,"我自己会换!"
"你真容易害羞。"埃里恩大笑起来,"都做了那么久的夫妻了。"
"谁跟你那么久……"修兰特别过脸,恼怒道,"我要换衣服了,你走远一点。"
"都是男人有什么好介意的?"
"我只介意你……"
"既然这样。"埃里恩再次邪恶起来,"就让我多看几次,你也好早点习惯被我参观吧。"
"……"
说完,他扑了上去。
折腾了好一阵子,两个人才把湿漉漉的衣服换下,挂在火炉上方烘烤。
尴尬的情绪尚未消除,修兰特一直盯着斑驳粗糙的地板出神。
埃里恩看了他一会儿,越看越觉得这别扭的模样很可爱,忍不住凑过去,坐到他旁边。
"生气了?"
"和你这种人生气,就是跟自己过意不去。"
"对。"埃里恩笑起来,"所以生气是没必要的。"
"厚脸皮。"修兰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冷么?修兰特。"
"还好。"
"嗯……?"
冰凉的手忽然被对方温暖的手掌紧紧握住,修兰特的眼神游移了片刻之后,终于又落回到地板上。
此刻的气氛和以往相处的时候都不一样。似乎之前所经历过的所有肢体接触,甚至那晚被抱着入睡,都没有今天这样尴尬,这样……让人不知所措。
接触到对方手心的部分正在猛烈地燃烧,肌肤滚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那束火焰迅速从贴合的部位流淌蔓延,引燃了血液,传过四肢百骸,使得周身都热了起来。包括整颗心脏,也和手一样滚烫。
"你的手有些冷。"
埃里恩的声音很低沉。平时听上去很清朗的声音,现在,带着温柔的沙哑。
"脸也是。"另—只手触碰着他的脸烦。开始只是微微地用手指碰了碰,很快就转变为轻柔得不可思议的抚摸。
"修兰特……"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
随着这声叹息似的低唤,整个人就被拥进了那个宽阔的怀抱里。
不是第一次被拥抱,但却是第一次觉得……不愿再离开。
窗外,大雨还在持续瓢泼。
修兰特隐约觉得埃里恩有心事——这是他第一次,察觉到对方的心情。
埃里恩看似开朗坦荡,实际上却是一口深不可测的井。修兰特不愿去过多地揣测,或许其中也包含了对自身的信心不足,但是对他来说,只要埃里恩还在这里,现在还在他身边,就很好了。
这个男人很不听话,随性妄为,但却不会让自己讨厌。
他是能照亮黑暗的光。他让城堡里近乎麻木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阳光的温度和芳草的气息。他很勇敢,也很可靠。
修兰特倚在埃里恩的肩上胡思乱想着。渐渐地他想倦了,阖上眼睛打起了盹。
这间狭小木屋里流淌着的温情,对修兰特来说,甜美得就像—个梦。或许是连续数日的奔波实在太累,他睡得十分安稳。
这段无意间来袭的睡眠,短暂而美好。
梦境中,四肢的酸痛全然消失,整个人如同置身棉花糖般的白云间,身体被香草的味道和舒适的触感所缠绕。幼年的种种回忆在眼前重播,不可思议地,没有任何一丝不安与忧郁。
跟之前所有的梦境都不一样,这一次,他只看见了被灰色外表包裹着的鲜亮部分。朦朦胧胧间,所有的悲伤失落的情感都如春雪一般,在阳光的照耀下融化成水,淡去无痕,留下的,只有包含着极致幸福的点点滴滴。
母亲体贴的问候,父亲慈祥的笑容,管家多年的照顾,埃里恩温柔的拥抱。
有什么东西不知不觉落在了脸颊上,逐一吻去眼角边的泪水,最后覆上嘴唇,轻轻地舔弄。痒痒的,湿热的感觉不太适应,但并不讨厌。对方的动作,温柔得教人不忍心拒绝。
被朦胧的梦境包围着,修兰特不想去追究那是什么,甚至在无意识间微启着唇,回应着那份温柔。
冰雪消融,雨过天晴。如果睁开眼睛,现在的一切都会消失,那么请允许他一直停留在这一刻吧……
因为,他或许早就真心地喜欢上了……

"修兰特。"
忽然被人微微地推了两下。
"醒醒,修兰特。"
"嗯……?"缓缓地从睡梦中恢复意识,修兰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埃里恩的怀里睡着了。
还没来得及尴尬,就听见埃里恩压低声音说,"你听,有人正朝这里过来。"
修兰特凝神,果然听到了一阵极其细微又匆忙的脚步声。
一觉过去,外面的雨已经小了很多,脚步声不太容易被外界环境覆盖住。
"谁会来这里……"修兰特蹙起眉,"猎户?还是来避雨的路人?"
埃里恩露出无奈的笑容:"真是这样就好了。"
"埃里恩?"修兰特隐约感觉到了某种危险,因为他很少听埃里恩用这种稍显自嘲的语气说话。正在快速朝这里靠近的人,他们到底是谁?
"抱歉亲爱的,这次恐怕要连累你了。"
"匡当——!"
就在这一刻,小木屋的大门忽然被人粗鲁地踹开。破旧的木门承载不了巨大的冲击力,瞬间脱离门框,凄惨地飞落在地上。
"……真粗鲁。"埃里恩咋舌。
修兰特怔怔地看了这群手持武器的人一眼,不悦地问道:"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特地来找你们麻烦!"其中一个面貌凶恶的大汉回答,"这间屋子已经被包围了。识相点的,就乖乖跟我们走。"
"……真够直接的。"埃里恩继续咋舌。
这群人所散发出来的杀气与魄力,都和他们之前见过的普通混混不同。但是修兰特贵为公爵,从小锦衣玉食,生活在注重礼仪与教养的环境里,什么时候遭受过这种威胁?
眼见他还想说些什么,埃里恩一把拉住他:"修兰特,别激怒他们。"
"埃里恩?"修兰特对他这么快就放弃反抗感到不理解,低声说,"虽然对方人很多,但是你—个人的话,应该能突破重围……"
"那你怎么办?"
"这种时候就不要管我了……"
"修兰特,你觉得我可能丢下你不管么?"埃里恩很愉快地微笑起来,似乎在笑他的傻,"就算你因此受了任何一点伤,我也无法原谅自己。"
"埃里恩……"明明是这样危险的境遇,整颗心却因为这句话而无可避免地热了起来。
"所以,我们还是乖乖束手就擒,一起去监狱度蜜月吧。"
埃里恩面带微笑地走到大汉面前,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携带任何危险的武器。
大汉围着他走了一圈,又搜了他的身,似乎还不够放心,突然扬起手对着他的后颈,给予重重的一击!
"埃里恩!"
在修兰特的惊呼声中,埃里恩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闻到一股发霉的潮湿气味,埃里恩缓缓地睁开眼睛,映大眼帘的是头顶上方压抑的天花板,还堆积着很多青苔和蜘蛛网。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歪着头一看,修兰特那张焦虑的脸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感觉怎样?"
"唔……"埃里恩直觉想要起身,却不小心牵扯到痛处,摸着后颈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我如此配合,他们却那样待我……"
"很疼吗?"修兰特担忧地问道,同时伸出手去,试探埃里恩的痛处。
"我没事。"埃里恩抓住他的手,微笑着回答。
能看见眼前之人如此担心的表情,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倒也不错。只是,如果他们身处的环境能再美好一点、再浪漫一点,就更值得高兴了。
这个房间很小,光线阴暗,四周堆积着一些干草,因为环境潮湿的关系,散发出一股并不好闻的气味。铁制的房门紧锁着,门上有一扇小小的窗子,这是屋子里唯一的通气孔。
埃里恩低叹一声,看来还真是到监狱度蜜月了啊……
自离开故土后,他经历过许多常人一辈子也遇不到的事情:抢劫、诈骗、暗杀、山体滑坡、洪水、暴风雪……如今的入狱,算是在他的人生经历上又增添了光辉的一笔。只是不知道,这次还会不会顺利地化险为夷。
自己习惯了遭遇波折,但是对于身分高贵的修兰特来说,真的算是一场连累。如果让他找到了那个幕后主使者,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先把那人丢进肮脏的猪圈里供猪群践踏……唔,或许这样还不够?那么再丢去雨林里供猩猩赏玩吧。
"埃里恩,我拖累你了。"他听见修兰特自责地说。
其实该道歉的人绝对不是修兰特,而是埃里恩自己。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出乎意料,原以为舞会那天晚上的刺杀失败会让那些人有所收敛,没想到却导致他们更为急切地反扑。
自由自在的完美生活不能被害虫骚扰。埃里恩开玩笑地双手合十,喃喃道:"虽然我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特殊体质……但是这一次,请让我的敌人们尽情地倒楣吧。"
修兰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垂下头,轻轻地说:"如果能想办法让人带个口信回去,或许还来得及。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必须得……"
"不要紧张,修兰特,"埃里恩温和地打断他的话,"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随着一阵刺耳的开锁声响起,牢房的门"咚"的一声被人推开了。几个守卫率先走进来,在门的两侧排开,然后,一个有几分眼熟的男人出现在二人眼前。
高高瘦瘦,相貌普通,一脸古怪的傲气。
"你是……"修兰特很快认出他来,"巴尔克侯爵之子,安德鲁?"
"啊,不就是那个在集市上被我打趴的小子么?"埃里恩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心,一语戳中男人的痛处。
"混蛋,你住口!"守卫怒道,"再不老实点,你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是哪里?"修兰特毫无惧意的目光直接射向了那个男人,"你们擅自把我们抓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侯爵府的地下监牢,守卫极其森严,不要妄想能逃出去。"安德鲁不悦地盯了二人一会儿,扭曲地扯动着嘴角。
"侯爵府?这么说来……这里是贝布托城?"
"贝布托城又怎样?这片土地都是巴尔克家的领地,你们冒犯了我,就要有接受惩罚的觉悟。"
"和你起冲突的人是我,跟他无关。"埃里恩指了指身边的修兰特,"放他走,我甘愿受罚。"
"埃里恩……"
"你们是一伙的,放走一个,谁知道又会搞出什么诡计。"安德鲁死死地盯着埃里恩,似乎要用目光把他撕成碎片,"你以为我有这么蠢吗?"
看来,集市的事情让这位飞扬跋扈的侯爵之子自尊心碎了一地……埃里恩忍住想要吐嘈的欲望,把注意力放到了安德鲁身后的人身上。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长斗篷的人,之前和安德鲁同一时间进来,却始终没有说话,像影子—般依附在门边。仿佛注意到了埃里恩在看自己,黑衣人不自在地转过身,走出了牢房。
这人一走,安德鲁也丢下几句威胁的话,匆匆地跟着离开。牢门再次被守卫们无情地关闭,落锁。
埃里恩望着紧闭的门,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看见了吧?使者先生。"安德鲁跟在黑衣人身后,炫耀地说,"我们侯爵府的士兵是一流的,抓一、两只野猫完全不成问题。"
"嗯,没错。那个金发的男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穿着黑色斗篷的使者停下脚步,用没有感情起伏的语气说,"根据事先商量好的,我提供他们二人的行踪,你把他们抓来,要打要虐要怎样发泄怨气都随便你,但是搞完之后,请尽快把那个金发男人交给我处置。"
"这是当然的,使者先生,感谢你提供线索帮我抓到这两个人。真是值得高兴的日子……今晚就让我们好好地喝一杯吧。"
"喝酒误事,还是早点休息为好。"
使者冷淡地拒绝了安德鲁的邀请,转身径直朝客房走去。
"真是个怪人……"安德鲁不屑地哼了一声。明明声音听上去还很年轻,却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难不成有见不得人的一张脸么?
"安德鲁少爷。"年逾四十的侍卫长奎恩,轻轻走到了他的旁边。
奎恩是安德鲁的心腹,经常帮他的胡作非为收拾烂摊子,所以安德鲁有什么事情,都不会隐瞒他的侍卫长。
"怎么了,奎恩?你似乎不高兴?"
"我觉得这事欠妥。"奎恩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位使者先生来历不明,目的又相当古怪,您别什么都听他的。"
"他提供线索,我抓来那两个混蛋,教训一顿之后把人给他……这有什么不妥当的?"
"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在利用您。"
"利用?"安德鲁的目光骤然锐利,"怎么说?"
"他行事诡秘,身分不明,甚至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但是反观您抓回来的那二位——就算您不高兴我也得说,那二人虽然衣着普通,气质却是无法掩饰的高贵。
"如果这位使者要走了他们之后,做出一些不太妙的事情……少爷,到时候帮使者先生背黑锅的人,可就是您了。"
"这……"安德鲁事先根本没有想得如此深入,现在听侍卫长一分析,顿时怔住了,"怎么可能会这样……"
"当然,我只是在分析『可能性』而已。"侍卫长又叹了口气,"之前许多百姓都在集市上目睹了您和他们起冲突,如果他们真有个万一,别人前来追查,必然会最先查到您头上。"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仅不能把他们交给那位使者,甚至不能动他们一根毫毛……?"安德鲁不高兴了,"怎么能这样便宜他们!?"
"正是这样,安德鲁少爷,为了不招惹多余的祸事……"侍卫长深深地朝他鞠了一躬,"请您为了巴尔克家,多多考虑一些吧。"
"奎恩,我一向敬重你,你的建议我可以考虑。"安德鲁皱起眉头,"但是,你让我怎样去跟使者交代?我都答应了。"
"那位使者之前自称是邻国塔尔格的贵族,说那位叫埃里恩的金发男子是他秘密抓捕的要犯……这些毕竟只是都是他的一面之词。埃里恩的身分,还有另一位男子的身分,甚至使者自己的身分,我认为都有很多疑点。"
侍卫长神情严肃地说,"所以少爷您也暂时不要放人,待我去查清楚后再做决定。"
"……你去查吧。"安德鲁犹豫了一阵,最终答应了侍卫长的要求,"可是这么大一个国家,成千上万的人,你打算去哪里查?"
"贝斯佩雷拉有一位名人,年轻时为王室服务,在王都颇有名气,我和他有过一些交情。他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有着过目不忘的超群本领,人们盛赞他丰富的知识和无穷的智慧堪比大贤者。"
侍卫长微微一笑,"十年前他辞去国家图书馆馆长一职之后,一直隐居在约克镇,开了一家专为人们排忧解难的酒吧……我想这件事,送封加急信去请他帮忙分析,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你是说那个叫……巴兰榭的?"安德鲁隐约记得,自己儿时听过不少这个人的事迹。
"没错,正是大名鼎鼎的巴兰榭博士……"

"啊嚏——!"遥远的约克镇,那家叫"万事屋"的酒吧里,正在吧台前擦拭杯子的巴兰榭博士忽然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刺激来得太猛,手上的杯子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稳稳落在了纳尔逊宽大的手掌中。
"谁、谁在说我坏话呢?"巴兰榭博士用力地揉着鼻子,直到鼻头泛起可爱的红色。
"或许在这个国家的某个角落,又有人在怀念着博士您曾经的丰功伟绩吧。"
趴在长椅上悠闲看书的美少年安东尼抬起头来,坏心眼地眨了几下眼睛。
"如果他们发现,博士现在完全变成了一个糊涂老头,一定会幻想破灭的……"
被博士恶狠狠的目光一扫,安东尼立刻改口道:"啊,当然,现在的博士也很可爱啦……"
"你说晚了!"
一截干面包朝着安东尼飞过去,很准地砸在他光洁的前额。
"嗷!痛!"
"不知道埃里恩现在过得怎么样了……"纳尔逊望着窗外,发出这样一句感叹。
自从埃里恩被蓝胡子公爵带进城堡之后,几个人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虽说"为民除害"是这群人的宗旨,但埃里恩毕竟是他们相处了大半年的同伴,不可能毫不关心。
"之前倒是有回过一次信,但最近就再也没有动静了,真是让人担心啊。"
"他该不会……已经被那个凶恶的蓝胡子先哔——再哔——了吧……?"
"哈?你确定不是他把蓝胡子先哔——再哔——?"
"你们不用替他担心。"博士摸了摸自己蓬松的胡子,"他最近和蓝胡子公爵一道出门远行了。"
"博士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什么都知道。"博士昂首挺胸。
"说到这个……"安东尼撇撇嘴,问道,"埃里恩到底是什么人,这么长时间了,你也该告诉我们了吧?"
"哈……等你们下次有机会见到他,自己问清楚不就行了。"
"切,博士你是摆明了不想说嘛。"安东尼翻了个白眼,"算了,反正早晚会知道。"

第八章
这个特殊的夜晚,埃里恩和修兰特在牢房里共度。
被人抓走之后,阴错阳差地到达了本次旅行的目的地,是他们之前没有预料到的。但就现在这种守备森严密不透风的情况来看,想要向外界通风报信,告知兄长们自己被困的事实,可能性也几乎为零。
到底该如何出去呢?
埃里恩在百无聊赖中产生了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其中包括用自身魅力勾引(或者说色诱?)看守这类没有可行性的方法,被修兰特不高兴地瞪了几眼。
"我知道你很爱我。"埃里恩笑嘻嘻地说,"所以,为了你牺牲自己,我可是很甘愿的。"
"谁很爱你?"修兰特回避开那专注的目光,不自然地说,"少胡说八道……"
每次看到修兰特为这种事情不悦,埃里恩就莫名其妙地觉得愉快。或许是喜好使然,埃里恩偏偏喜欢欺负逗弄他,直到他再也无力反抗为止。
真是不折不扣的恶趣味啊……埃里恩一点也没有罪恶感地拨弄着修兰特的长发。
地牢的感觉并不好。现在已经接近秋天,天气时不时变冷,特别是下了几场大雨之后,穿着外套在野外行走都会止不住打寒颤。
埃里恩十三岁离家,和自己的剑术导师生活在一起。比起宠爱他的哥哥们来说,身为奥尔费希大陆第一骑士的寒兹拉古老师,对待他的方式就严苛了许多。
埃里恩在严格的教育下长大,渐渐培养出强韧的承受能力和意志力,如同野生的黑豹和圈养的名犬,他跟大多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们呈现出完全相反的特质。
十八岁那年他选择浪迹天涯,在各个地区、各个国家进行旅行式修行,做过各种各样的职业,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旅行的每一天都能给他带来不同的收获,也让他在鱼龙混杂的环境里,迅速地吸收着想要的东西。
自从大半年以前停留在巴兰榭博士的万事屋,后来又跟随蓝胡子来到了易斯那普家之后,继续旅行的想法很神奇地消失了。
埃里恩总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是因为身边没什么能让他在乎。
大哥二哥和导师都太让人放心,也离他太远。除此之外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和点缀。对于一个毫不犹豫就能舍弃富贵荣华和身分地位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但如今,他第一次萌生出要长期停留的念头。他想留下来,留在这个叫修兰特的男人身边。或许是因为几年的漂泊太过疲累,又或许是产生了特殊的感情……总之,他不想再离开。
入秋夜寒,牢内潮湿。修兰特长年生活在古堡内很少外出,身体不如他好,原本就略显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但包裹都被抓他们的人给收走了,埃里恩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
"不用这样。"修兰特立刻按住他的手臂,皱着眉说,"受点冷没什么。"
"当然不行。"
受到再三推拒,埃里恩索性将修兰特拉进怀里,用外套将整个人牢牢地包裹住。
"埃里恩……"
"既然你不愿意接受,我就只有采取这种方式了。"埃里恩微笑着低下头,下巴在那头柔软的棕发间来回磨蹭。
"现在,还冷吗?"
修兰特没有答话,也没有挣扎,白皙的脸已经红了一大片。还好整张脸都埋在埃里恩的肩头,不至于让对方发现。只是他却忽略了,在如此贴近的距离下,耳朵发红是很容易被看见的。
维持着紧紧相拥的姿态,温暖的感觉逐渐在四肢蔓延开,就算天气再寒冷,条件再恶劣,两个人也都体会不到了。
"你说,我们能出去么?"
"既然他们直到现在都没来处置我们,就表示还有很大希望……"埃里恩安抚着怀里的人,"修兰特,你怕么?"
"没什么好怕的……"传来的声音轻得跟蚊子一样。
"安心,虽然我虽然被人说是楣星,却从未真正害过任何一个喜欢我的人。"
"等等……你说谁喜欢你?"
"你。"
"……"
"难道不是?"埃里恩厚颜无耻地笑起来,"修兰特,你贵为公爵,就算他们要动手,也不敢随便碰你。"
"可是……"怀中人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宁愿和你一起受苦。"
这样的话听得埃里恩心花怒放。他情不自禁地捧起修兰特的脸,用力在那苍白的脸颊上亲了几口。
"喂,你在干什么……"
"亲你啊。"
"埃里恩……!"
"嗯?"
"你放开我……!"

牢房内传来极其暧昧的呻吟,伴随着衣物摩擦和湿漉漉的亲吻声,听在地牢守卫的耳朵里,无疑是一种赤裸裸的精神折磨……
"他、他们在干什么……?"守卫甲脸红心跳地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询问守卫乙。
"亲、亲热吧……"守卫乙同样脸红心跳地回答。
"可是这不是……地牢么?"
"可是他们不都是……男人么?"
两个人面面相觎了半天,无言以对。
"埃里恩……啊啊……"
又一阵穿透力极强的呻吟传入耳朵,音色沙哑诱人,尾音微妙上扬。即使守卫们同样身为男人,也有点不受控制的……
"上帝啊!你带我走吧……"
守卫甲撞了几下墙,守卫乙提来一桶冷水。
谁能告诉他们,为什么这两个囚犯在这种环境下也能兴奋得起来啊!?
"够了,真足够了……"
守卫乙冲完冷水,忍不住踢了几脚牢门,示意那二人收敛。结果没安静多一会儿,之前的戏码就再度上演……
为什么!为什么奎恩大人不允许他们对这两个家伙动手!?
守卫甲泪流满面地拿出麻绳,打算上吊自杀。
"快来道雷……把那两人劈死吧!"

第二天上午,侍卫长奎恩前来巡狱。
奎恩两鬓可见斑白,身体却非常强壮,年轻时候的本领非但未退化,反而随着年纪的增长日渐精进。
守卫甲相当仰慕这位统领,恭恭敬敬地前来迎接。
"那两个人,没什么动静吧?"不出所料,奎恩第一个问题就是冲着那两位特殊的犯人去的。
"……没有。"
事实上昨晚的"动静"非常大,但那显然和奎恩所指的"动静"存在偏差。守卫甲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很好。"奎恩满意地点点头,朝最深处的牢房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负责给犯人送饭的某士兵衣衫不整、跄跄踉踉地跑出来,差点撞在了守卫甲的身上。
"喂!你怎么了?"守卫甲不高兴地拉住那个士兵。
"他……他……"士兵指了指最里间牢房的位置,居然竟然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他?"
"他是禽兽!"
守卫甲和侍卫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之人哀怨地控诉完,一路东倒西歪地跑走。
"……搞、搞什么?"守卫甲完全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住手啊……不要啊……"正在这时,那间牢房里又传出了一个男人的惊叫声。
"你这个禽兽……"
—阵意味不明的响动之后,守卫甲和侍卫长又看见守卫乙从那里冲了出来……
和上一位的衣衫不整相比,这一位几乎是衣不蔽体。
"你……他……"守卫甲惊愕了。
"他是禽兽!"守卫乙丢下和上一位一模一样的控诉,流着泪掩面奔走,连牢门都顾不上关。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绝对不能在奎恩大人面前丢脸!
守卫甲怒气冲冲地冲进去,用力一砸门,接着,傻眼了。
只见埃里恩神情愉悦地坐在一堆衣服上,对旁边的人说:"这下子,晚上睡觉可就暖和多了。"
"……"
转身望着奎恩变幻莫测的表情,守卫甲默默地摸出腰间的绳子,随时准备悬梁自尽。
好在奎恩的注意力似乎全在那二人身上,并没有追究他们被犯人玩弄导致擅离职守的问题。
"哟,来了位大人物。"
埃里恩对人的记忆力和判断力依然如此明晰,很快辨认出奎恩的身分和其他人不同。
"看样子,你们过得还不错。"奎恩面无表情地说。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除了晚上会冷以外……"埃里恩微笑着扬起一件刚从守卫身上扒下来的衣服,"不过,这个问题刚刚得到解决。"
"被关进牢里,你也如此有心情搞怪。"奎恩冷冷地笑了笑,"很好,很了不起。"
"什么时候放我们走?"修兰特也抱起双臂,冷冷地回望他。
"我有说过要放你们走?"
"这样吗?"修兰特毫不客气地反击道,"看来您的主人,似乎没有意愿要好好过日子呢。"
"什么意思?"奎恩收起冷笑,严肃地问。
"说明白点,就是……"埃里恩伸出手,指了指,"你们可以对不起我,但却万万不能对不起修兰特。"
奎恩阴晴不定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停在了修兰特的身上。对奎恩来说,修兰特给他的感觉从最初起就是特别的,这个面容俊美举止优雅教养良好的青年,隐约让他觉得熟悉,但具体是哪里熟悉,又完全说不上来。
"你是什么人?"他问。
青年不说话的时候,气质安静而淡漠,颇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但当他用那双美丽的冰蓝色眼眸逼视着你的时候,又会觉得他充满了贵族特有的骄傲——尊贵,荣耀,不容侵犯,甚至魄力十足。
只听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修兰特.易斯那普。"
"易斯那普……公爵?"
"是的。"
听到易斯那普这个姓氏,奎恩吃惊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他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他正色道:"你别想骗我。"
"我骗你?"
"这个国家的贵族们,谁不知道易斯那普公爵平日深居简出,行事诡秘,公开场合从来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而他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那一把海蓝色的胡子。"
奎恩上下打量了修兰特一番,确定眼前之人跟传闻没有任何一点相似之处后,轻蔑地笑道:"没有搞清楚特征就来冒充,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
"你这就叫自食其果啊,修兰特……"
埃里恩幸灾乐祸地感叹一声,立刻换来一个狠狠的白眼。
"至于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会慢慢查清楚的。"奎恩转过身,用冷硬的口气说,"在此之前,还要劳烦二位多住几天了。"
奎恩板着脸走出牢房,一直跟在后面的守卫甲不安地唤道:"奎恩大人……"
"你们,负责看好那二人,"
"是。"
"还有……"奎恩停下脚步,神色似乎有些忧虑,"送点被褥进去,饭菜也弄好些。总之他们提出的要求,只要不过分,你们都可以照办。"
"……是。"守卫甲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乖乖地点点头。

就这样,埃里恩和修兰特在地牢内过了好几天的平静日子。
修兰特略有洁癖,没有清洁环境的日子起初非常不适应,但是跟埃里恩在一起,似乎一切都不再是障碍,甚至连枯燥的生活都不觉得乏味了。
埃里恩总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可讲,总会变着法子逗他开心,有这样一个人陪在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只是对于地牢内守卫们来说,这些天简直就如同在做一个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噩梦。
埃里恩,就是噩梦魔王的代名词。
自从这些精锐的士兵被调来看守地牢之后,不知怎的都患上了不同程度的感冒。平日再好的身体到了病毒面前仿佛都脆弱得像纸娃娃。
病毒由一个人传染给另一个人,既难受又难以好转,一群守卫整天咳嗽流鼻涕昏昏沉沉体力不济……倒是牢里的各位犯人们生龙活虎,根本没有任何毛病。
他们……一定是被谁诅咒了吧?
守卫甲一边擤鼻涕,一边痛苦地想。
"报告队长!七号监牢的那位犯人……"
守卫甲如今简直怕听到"七号监牢"这四个字了。自从"撕衣"事件发生后,狱卒们对埃里恩避如蛇蝎,送个饭都要相互推拒半天,生怕自己会遭受变态骚扰,继而楣运当头一蹶不振。
守卫甲自己也没少受埃里恩的气,看他那副成天阳光明媚心情愉悦的样子,到底坐大牢的人是他还是他们这群守卫啊?
"说吧,那个混帐又怎么了……"
"他……他居然拿汤匙在地上挖洞……!那个洞已经挖得很深了……如果今天不是我无意间发现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啊队长……"
"啪!"守卫甲用力折断了手中的木脾,愤怒地咆哮道:"快给那混帐换间牢房!"
很快的,埃里恩如愿地换到了位置不那么靠里,也没那么潮湿的牢房。
对牢里的众守卫而言,痛苦的事情还远不止今天这一、两件。每天晚上,好不容易他们换班睡觉的时候,那位心情极好的魔王就开始大声唱歌了。
那浑厚的声音走调得厉害且穿透力极强,还经常时不时带动旁边的囚犯一起大合唱,折腾得众狱卒每晚苦不堪言,神经衰弱,只想集体跳河自行了断。

以超强的意志力忍耐了一个多星期之后,守卫甲偕同部分狱卒代表来到侍卫长奎恩的面前,每人拿着一根上吊用的麻绳,直挺挺地给奎恩跪下,哭嚎道:"大人!求您快点把那混帐放走吧……!否则我们只有去死了!"
"……"奎恩原本正在边看书边吃点心,被一群人这么哗啦啦地一跪,震惊得差点没把手中的书吞下去。
埃里恩具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和破坏力,实在是他之前没有预料到的。要知道这些守卫都是他在军队里挑选出来的精英,现在连他们都集体罢工,别人又怎么可能接班?
在最近,那位塔尔格使者和少爷安德鲁的关系也很紧张。
安德鲁原本答应要将埃里恩交给对方,完事后却临时反悔,一直拖延时间到现在。使者明显已经等得非常不耐烦了。
但目前一切都尚未明朗……
"奎恩大人!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不想这么年轻就早逝啊……"
一群人鬼哭狼嚎起来,效果相当惊悚恐怖。
"我说你们……"
奎恩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安抚众人,这时候,门外匆匆走来一位家仆,递上一个红色的信封,说:"大人,约克镇的加急密信来了。"
"来得正好!"奎恩迫不及待地解开密封,展开信纸迅速阅读起来。
这封信非常短,不出十秒,奎恩就读完了。
"大人……"下属们看着奎恩的脸色渐渐地由正常转青,又由青转黑,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将至的天空,完全不能揣测长官此刻的心理活动。
"啪!"奎恩阴着脸用力一拍椅子扶手,惊得所有人晃了几晃。
自己在去信中所描述的二人,巴兰榭博士果然非常清楚他们的身分……巴兰榭博士甚在回信中表示,要快马加鞭亲自前来贝布托城一趟。
巴兰榭博士郑重地说明,那二人无论哪一个,都是巴尔克侯爵家惹不起的。他还在回信中警告道:"如果不想侯爵家牵扯进更大的纷争,就请务必保护好他们二人。"
信末,附了句意味不明却极具威慑力的话:
"差点忘了说,如果动了那位有神明附体的埃里恩……完全不需要谁来惩罚你,总有一天,你会连自己怎么人间蒸发的都不知道……"
这些话吓唬别人可能不成,但对于年轻时将巴兰榭博士当成偶像,并且至今仍将他的话奉为神谕的奎恩来说,无疑是一帖猛药。更何况这些天在守卫间传染的怪异感冒,更让他感到心寒。
神明附体?像这样一位贵人,必定是吉星高照吧……
——奎恩的思维,很明显在错误的道路上越奔越远。
守卫们只见奎恩痛苦状捂着心口,面容扭曲地嘱咐道:"你们!去把当初从那二人身上搜来的东西拿给我,再帮我把安德鲁少爷叫来……!"
一包东西很快呈了上来。奎恩在那堆杂物和衣物中,一眼就看见了一把做工精致的防身匕首。
这样的雕花和质料,明显不是普通人家会使用的东西。
奎恩仔细地检查了一阵,终于在匕首柄的末端发现了火焰状的花纹。这不是普通的装饰,这种雕花是家族的纹章。
贝斯佩雷拉的众多贵族中,使用火焰纹章的就只有易斯那普家。因为历代易斯那普家家主都经常随军队征战,火焰即象征着他们在战火中所获得的、更高无上的荣耀。
没错,易斯那普……正是那位神秘低调的蓝胡子公爵的姓氏。
"这……怎么可能……"
想起那日牢狱内的对话,想起那位俊雅的年轻人锐利的眼神,奎恩就感到一阵晕眩。

"修兰特,觉不觉得我们最近的待遇忽然好了很多?"埃里恩用勺子戳着盘子里的肉片,微笑着问。
"拜你所赐。"
"哎?你应该说『托你的福』吧?"埃里恩把给予推到一边,亲热地凑上前去。
最近,他们的肢体接触越来越多。若是在以前,修兰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会坦然接受……虽然结了那么多次婚,但如此亲密的对象,从头到尾也只有埃里恩一个而已。以前的他,非常希望能被结婚对象所接受,却又总是在潜意识里抗拒着对方亲近。
大概是在没有确认对方的真正心意之前,他都没有办法解除心中那道防线吧。直到遇见了埃里恩,只有埃里恩一个人……才能让他确定自己得到了一份真心。
被抓到这里很多天,对方完全没有要放他们走的意思。尽管每天过得都很平静,时不时捉弄守卫也很愉快,但是心底最深处,对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所产生的不安和恐惧,总会在夜深的时候来袭。
而埃里恩总能及时地察觉,然后送上最贴心最温柔的抚慰。
被拥抱和被亲吻只是一种途径,人人都能去做,但其中包含的那份真心与爱护,是怎样也伪装不了的。埃里恩喜欢自己,而自己,是不是到了该回应这份感情的时候?
埃里恩的手脚总是很快,力气总是很大,总是很轻易地就能制服自己……修兰特别过头,淡淡地说了句:"别靠我太近。"
"怎么了?"
"……我身上越来越脏了。"
只要一想起自己有多少天没洗澡,修兰特就忍不住自我嫌恶。
埃里恩噗哧一声笑出来:"有什么关系,我还不是一样脏?"
"两个很脏的人一起,你不觉得更脏么……?"
"哎?这只会让我完全感觉不到脏呢……"
埃里恩一把将欲躲开的人拉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些天里,两个人最经常的状态就是相互依偎,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
两颗心在这样的处境下,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贴近。
"埃里恩。"
"嗯?"
"这种想法或许很对不起哈比和菲力他们,但是……"
"你又在想些什么?"
修兰特摇摇头,微笑起来:"我居然会觉得,即使一辈子待在这种地方再也回不去,也不错……"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埃里恩拉起他的手,仿佛下一秒就会再也抓不住一般,握得牢牢的,"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修兰特。"
"比起回家,我更想待在这里,跟你一同面对未知的结局。就算因此失去性命,我也不会后悔……"
"不要有这些不吉利的念头,"埃里恩用脸颊磨蹭着他的手指,亲昵而郑重地说,"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你也别说得好像要一个人面对一样。"修兰特抽出手,皱着眉头斥责道,"我是你丈夫,你如果敢丢下我一个人,就……"
"就,离婚?"埃里恩似笑非笑地接过话。
"就……"修兰特一时间也找不出合适的词,索性闷着声,不再说话。
埃里恩安静地看了他好一阵,试探地问:"生气了?"
"以后你再说这种话,别怪我不客气……"
知道他是真的不高兴了,埃里恩立刻解释:"我开玩笑而已。就算你真要抛弃我,我也会赖着不走的。"仿佛是为了证实这句话—样,他像八爪鱼一样抱了过来。
"我亲爱的丈夫修兰特……"
修兰特别过睑,尝试拨开那双狼爪:"我们整天这个样子……那些守卫们会怎么想。"
"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自由。"
"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总被人用那种怪异的眼神看……"
"哎?难道你真的想做么?"埃里恩惊讶道,"我很乐意帮你实现心愿哟!"
"做、做什么!?都说了身上脏……你别……!"
顺势将整个人压在墙壁上,埃里恩将嘴唇凑到已经变得通红的耳垂边,喃喃地说:"修兰特,我喜欢你。"
"你别……靠我那么近。"
"我喜欢你……"
修兰特红着脸扭过头,忽然发现了什么,大叫起来:"啊!埃里恩!"
"怎么了?"
"有蟑螂!"
"……"
这两个字对于一向有虫子嫌恶症的修兰特来说,那黑乎乎的小玩意几乎等同于炸弹。
"埃里恩!快把它弄走!"
"蟑螂不是挺可爱的么?别理它,我们继续……"
"埃里恩……!"
某间特殊的牢房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可怜的留守侍卫揪完头发,再次崩溃性地掀桌:"那两个人到底想干什么啊啊啊!?"
这个时候的巴尔克侯爵之子安德鲁,正悠闲地坐在房间露台的躺椅上,任由身旁年轻美貌的侍女服侍。
清风习习,月色正浓,纵使总被人形容成"阴阳怪气"的安德鲁少爷,此刻的心情也是大好,脸上的笑容都温和了许多。
伶俐的侍女围绕在他身边,一个弹琴,一个起舞,还有一个帮他剥着水果。对于安德鲁来说,人生极乐,莫过如此。
可惜,美妙的时光总会被煞风景的事情打断,
安德鲁隐约听到了侍卫们的骚动:
"您不能随便闯进去!"
"少爷有吩咐……"
接着,就看见一身黑色长衫的塔尔格使者出现在门口。
"纠缠不休的家伙……"安德鲁在心底暗暗抱怨了一句。
"不知道安德鲁少爷何时才能把人交给我?"使者开门见山地质问,礼貌失了大半。
"有些事情我还要好好问问他们,在没问清楚之前,你再等等吧。"
"我已经等了一个多星期了,少爷,上头还催着我回去覆命。"使者心情恶劣,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限,"那个叫埃里恩的男人是本国要犯,若是一直留在这里,对侯爵家来说也是极其危险的。"
"噢……"安德鲁兴趣缺缺地回应。
或许安德鲁没什么优点,总是在外闯祸,自己也缺乏基本的判断能力,但他答应过奎恩的事情却从未有过差错。
面对着焦躁的使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装傻,低头和侍女说几句笑话,再一脸满足地吞下送到嘴边的水果。
如此悠闲的表现,更让使者几欲发疯。
"安德鲁少爷!"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尽快。"安德鲁一挥手,招来门口的侍卫,"已经很晚了,使者先生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你……"
黑斗篷男人看了他一眼,终是不甘心地转身离去。
"终于清静了……来来,我们继续。"
安德鲁一脸满足地打着个小呵欠,继续享受侍女的服务,直到被侍卫长奎恩派来的人叫走为止。


第九章
二人正纠缠胡闹的时候,守卫把夜宵送到,顺便收走了晚餐的盘子。在这个过程中,守卫还特地检查勺子有没有遗漏,以免又被人拿去挖洞……看得埃里恩一阵窃笑。
棉被、书籍、宵夜,他们这两个犯人当得真是出格。
守卫对他们的积怨大概很深了,临走时不忘多瞪了埃里恩几眼。
夜宵的内容是甜点,看上去外表很普通,远远比不上公爵府里厨子的手艺,不知道吃起来会如何。
"你饿么?"埃里恩笑笑地问。
"我感觉才刚吃完晚饭,现在完全吃不下去。"修兰特揉着额角回答。
"那我不客气了。"埃里恩坏笑道,"只有保持充足的体力,晚上才有精神继续为他们高唱颂歌。"
"……"
埃里恩脑中的恶劣因数,是天然形成并且根深蒂固的。
考虑完今晚表演的曲目,埃里恩将一块蛋糕送进嘴里。
"埃里恩……"修兰特想起了一件事情,有些怅然地喃喃道,"他们收走的包裹里有我的匕首,那是我父亲的遗物,不知道有没有找回来的机会。那上头刻有易斯那普家的纹章。作为唯一一个能证明我们身分的物品,真希望他们不要把它扔掉……埃里恩?"
连续说了好几句话之后,修兰特才察觉到,身后的人安静得有点奇怪。
转过头去,顿时大吃一惊!
只见半块蛋糕掉落在地,而埃里恩则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不发一声,豆大的汗珠如雨般顺着额头不断滑落。他脸色铁青,神情痛苦无比,一张英俊的面容彻底扭曲了。
"埃里恩!"修兰特惊慌失措地朝他扑过去。
"你怎么了!埃里恩!?"
"修……别……别吃……"
仿佛是竭尽全力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听得修兰待心惊肉跳,冷汗直冒。
"埃里恩!"继上次在木屋里遇袭后,这是修兰特第二次看着埃里恩倒在自己面前。无力挽救、只能眼睁睁旁观的感觉,这辈子他都不想再体会第二次了……
"埃里恩!你不能有事……"
"好……"
"……哎?"
"好……难……吃……"
"……"
穿着黑色长斗篷的使者,提着一盏灯来到地下监牢。
时间已经很晚了,门口的守卫顺理成章地挡住了他的脚步。
"使者大人,想要探视犯人的话,请明天一早跟安德鲁少爷一起来吧。"守卫说话的语气十分客气。
"你们都辛苦了。"使者淡淡地说。
两个人距离很近,守卫从对方身上隐约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气,这似乎是之前从末闻到过的……香料的味道?
"我知道现在不是探视时间,但是少爷已经睡下了,我又想问犯人一个很要紧的问题,希望你们能够通融。"
"这是不行的,使者大人……"
门口的几个守卫,都不约而同地都闻到了这股气息,梦幻,甜美,让人醉迷的香气。
"我只是问个问题而已,里面的看守会负责监视的。我保证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即使这样也不行么?"
"这……"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诱人甜香让人忍不住一嗅再嗅,越是刻意追寻,这股香气似乎就越发浓重。如梦似幻的恍惚感很快侵袭了大脑,占据了他们所有的思维,四肢也跟着变得绵软无力……
"哼……"使者冷哼一声,把倒在地上失去知觉的几个人拖进墙边的阴影处,畅通无阻地走进了地牢。
他手上有一盏小小的油灯,灯里放着一小块塔尔格宫廷特制的迷魂香,在火热的温度下会迅速溶化,发散出诱人醉迷的香甜气味。
他顺利地走过地牢的通道,来到了众多牢房之前。值夜的守卫看到他的出现异常惊诧,纷纷上前盘问。牢内不太流畅的通风成为了迷药发挥作用的最佳舞台,最终,这些士兵们无一例外地全部躺下,东倒西歪地睡了一地。
在巴尔克侯爵府做出这种事情,是相当危险的。迷药作用虽强,但持续力却并不长久。
香气一旦散去,这些人大概在一刻钟后就会醒来。
他今晚使用的都是塔尔格宫廷的毒药和迷药——毒药已经悄悄下在犯人的食品里,被厨娘端走了;迷香正在他手中的提灯里,放倒了一大片地牢守卫。
最初从塔尔格来到邻国贝斯佩雷拉之前,他就被要求一定要行事隐秘。此次出行,绝不能暴露真正的目的。
因为他所要做的事情,是最见不得光的事情。
他的目的是刺杀一个人,刺杀那个叫埃里恩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的身分他再清楚不过。此事一旦暴露出去,要丢命的人就不仅是他了,甚至连他的主人和他们暗地里簇拥的对象,都将受到不同程度的牵连。
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小心翼翼,也不能再耗时间等待下去了。侯爵之子安德鲁受侍卫长指使、摆明了不合作的态度,让他的耐心终于崩溃。
使者非常清楚埃里恩的神奇之处——这个人从不带任何侍卫出门,之前派去行刺的人却无一例外都失败了;这个人走到哪里就会祸害到哪里,可那些天灾人祸从来不会降临到他自己头上……后来他失踪了一段时间,被密探查到他正住在易斯那普公爵家。
公爵家守卫森严,好小容易一个刺客混进去,最后又得到了行刺失败的结果。
让埃里恩长时间活在世上,如果被前来寻找他的近卫军带走,他们的愿望就会彻底破灭,从此再也没有翻身的希望。所以,就算再困难也必须杀了他。
再不快点动手,一切都会完蛋……侯爵府巡夜的卫兵们很快就会发觉地牢的异样,前来换班的守卫或许下一秒就会出现在眼前。
使者取下狱守身上的钥匙,心一横,抽出腰间锋利的佩剑,一步一步地走向他的目标。那两个人先吃了有毒的点心,就算不会两个都死,也至少应该死掉一个。现在,迷香的味道正浓,除了他这个事先吃过解药的人以外,其它人自然都会抵抗不了。
使者的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对不起了,埃里恩,虽然我并不讨厌你,但是你的存在……是一个错误。
"匡啷!"牢门被一间间地用力踢开。
五号牢房的地上,躺着两个毫无知觉的人。
一个面容俊雅,神情恬淡,表情就像睡着了一样安稳。另一个则略显痛苦,身上也有反复挣扎过的痕迹。
盛着点心的盘子丢弃在脚边,其中一块被人咬过一口的小圆蛋糕滚在地上,沾染了一层灰黑色的污迹。
很明显,埃里恩吃过那盘有剧毒的蛋糕。
使者的手微微颤抖着,心口充满了抑制不住的狂喜。他忽然很想仰天大笑,将多日以来的抑郁情绪一扫而空。
他的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人继位加冕、俊美无俦的模样,已经看到了养父的风光与荣耀,看到了整个家族兴盛辉煌的未来。
现在,只要一剑下去确认生死,一切都将结束。
"埃里恩……就算现在有神兵天降,也救不了你了!"
使者面貌狰狞,双手高举长剑,朝埃里恩的身上狠狠刺去!
"锵——!"这一刺,剑尖无情地戳在了坚硬的地面上。剑身发出剧烈的震颤,使者双手一麻,狞笑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欲刺杀的目标,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消失在了剑下……
这怎么可能!?
使者惊恐地抬起头,却被一股强大的猛劲撞倒在地上。思绪还沉溺在震惊和错愕中无法回头,反扑的那个人已经将他手中的剑两三下击飞,又一记重拳正中他的胃部,把他彻底击倒,狠狠地压制。
在地上几次翻滚,埃里恩的衣服沾着脏兮兮的污迹,脸上的笑容却还是一如以往的明朗动人,仿佛刚才经历过的那次死劫,没有任何可以介怀的价值。
"你……!"
"还真是感谢你们,为了我一个人如此劳师动众。"埃里恩露出淡淡的、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温柔的微笑,看在使者眼里,唯有无尽的讽刺。
"你……没有中毒?"
"啊,你是指蛋糕里下的毒?还有门口挂着的迷香灯?"埃里恩非常温和地解释着,低沉的声音就像在唱催眠曲,"但你真的错了……那一点毒,对我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那一点"毒……使者想起自己施放的剂量——那足以毒死好几头牛的剂量,简直想立刻晕厥过去。他该后悔自己没有把整瓶都倒进去吗?
"我离家很早,不过小时候一直有做抗毒的试炼,这也是我跟哥哥们的秘密必修课之一。下次想要毒死我,至少先请先放够分量……"
埃里恩气死人不偿命地解释完毕,望着被他压得不能动弹、嘴角还在抽搐的使者,微笑地询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呢……雷诺安?"
"……"使者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怎么知道我的……"
"我怎么还能认得出你来,对么?"
埃里恩的记性是极好的。当黑色斗篷的连帽被掀开,那张似曾相识的清秀的脸,很快唤醒了记忆里封存的过往。
"之前就有猜测,刺客应该是左大臣派来的,而你是他的养子,雷诺安。"
使者恨恨地把头扭到一边。
"雷诺安……我幼年时期的伴读,现在不顾一切地想杀了我。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雷诺安?我说过,我对王位可是半点兴趣也没有……"
雷诺安低吼着打断他:"可是,陛下他选择了你!"
"……哎?"
"陛下他去世了!"雷诺安一字一顿的说,语气中满含愤恨。
"父亲去世了?"一直没个正经模样的埃里恩,此时的脸色终于有所改变。
"陛下去世了,这件事还没有对外公开——只是因为他的遗诏……他、他居然决定让你继承王位!"被埃里恩完全制服的雷诺安知道自己没有逃跑的机会了,索性自暴自弃地将真相全部倒出。
"这不可能。"埃里恩吃惊地道,"无论是大哥还是二哥,他们都比我合适太多。"
"但是事实摆在眼前,陛下选择了他的第三子继承王位……右大臣一派决定簇拥你,派了好几队人马,立誓发誓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你带回塔尔格。但是我和父亲不一样……"
这一番话,将埃里恩从惊讶中渐渐拉回了理智的现实。他忽然笑了笑,有些无奈地问:"只是因为不适合,所以你就要杀我?"
"如果让你当了塔尔格君主,我们还能看到每天的太阳吗!我国的农作物还有丰收的机会吗!雪崩海啸地震土石流暂且不提,我们走在路上都会被楼上掉落的花盆砸死,被石头绊死,喝凉水都要塞牙……"
"喂,你这样讲太让我伤心了……"
"没有人比费拉斯更适合成为塔尔格的王了……长子继承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情,如果没了你,就不会再有人有异议了。"
"你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理由,就要杀我?"埃里恩皱箸眉道,"不顾往日情分,手刃你的幼年伴读?"
雷诺安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是一直侧着头,几乎是无意识地说着发泄的话:"算了吧,你这样的人,别跟我提以前的事情……跟你在外面玩偏偏只有我被马蜂蜇……每一个外出郊游的日子都会下暴雨……玛丽安的目光从来只落在你身上……这都是为什么……"
"你不是那么无聊吧……多久的事情你都能记到现在。"埃里恩一脸"我败了"的表情,"正如你所说,我的确不懂治国之道,不懂驭人之术,我天生性格散漫,缺乏自我约束,甚至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
随后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但是……我父亲塔尔格王所做的决定,你们也没有资格擅自冒犯。就算你们拥戴的是我大哥——这只是表面上说得好听罢了,说到底不过是为你养父的一己私欲。
"你们以为,我死后费拉斯就会高高兴兴地坐上王位么?就会得意忘形不再追查我的死因么?是啊……无论是成熟内敛的费拉斯还是冷静睿智的塞雷,都会是塔尔格历史上难得一见的明君,但是在这之前,他们仍然是我同父同母、感情最深的亲哥哥。
"如果我死了,他们不会善罢罢休。"
雷诺安闭上眼睛,死死地咬住下唇。
"我去年之所以离开导师身边,离开塔尔格,或许还是因为没能做到真正释怀吧。我记得读书的时候,人家都很亲近大哥,却刻意回避我。
"不是不能理解……一个被自己父母嫌弃的人,他的存在总是有几分特殊。但是我从未因此沮丧,因为生命中还有很多重视我的人,大哥,二哥,寒兹拉古老师,博士,以及……"
埃里恩侧过脸看着躺在地上睡着了的修兰特,目光逐渐温柔似水,"为了他们,我一定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埃里恩。"雷诺安沉默了一阵,声音微弱得如同梦呓,"你惩罚我吧。"
"很可惜,我没这个打算。"埃里恩手一松,轻易地放开了他,"你走吧,如果运气好的话,今晚还能逃出去。"
"你……"雷诺安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就不怕父亲会继续派人……"
"你是最后一个,再没有任何机会了。"埃里恩自信而轻松地微笑道,"大哥和二哥早已秘密地来到贝布托城,至此,一切都会得到解决。"
"什么!?"
"你走吧,雷诺安。就算不能回家,也比待在这里等着被侯爵问罪来得好。"
大慨是想起自己的境遇,雷诺安咽下多余的话,小心翼翼地往门口退了几步。确信埃里恩不会突然反悔之后,才匆匆逃走。
"唉,真是的……"
埃里恩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在修兰特身边坐下来,颇有些无奈地自语。
"我为什么要去扮演圣母拯救迷途少年呢……?如果刚才告诉雷诺安,他带来的毒药其实有些过期变质,搞得整个蛋糕难吃无比,而那种迷香只要在闻到之初,连续用指甲狠刺手心半分钟就会免疫……他又会怎么想?"
埃里恩摇摇头,状似惋惜地感叹:"所以说,打着『宫廷秘制』名号的东西未必是好东西,请广大刺客千万不要迷信。"
修兰特在迷香的作用下继续安稳地睡着,没人能对埃里恩这番能把人气到吐血的话作出评论。
"亲爱的睡美人,你该醒来了。"
埃里恩温柔地抚摸着修兰特的长发,低下头,在嘴唇上烙下轻轻的一吻。
迷香的气味已经基本消散,隐约能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一些卫兵惊慌失措的声音,不知道今晚雷诺安今晚能否顺利逃脱?
当然,这些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
埃里恩一次又一次地吻着身下的人,直到对方终于睁开了那双朦胧而美丽的眼睛。
"埃里恩……?"
"嗯,我在。"埃里恩紧紧握住他的手,安抚地说道,"你没事,我也没事,一切都结束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修兰特并不知晓刚才的一切,他在埃里恩吃了毒蛋糕(其实是变质毒蛋糕)痛苦倒地后不久,也中了迷香睡去了。
埃里恩无意继续隐瞒身分,微笑着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么?一个跟我有关的故事。"
"……嗯。"
邻国的塔尔格王有三位王子。在三王子出生的时候,宫廷里的占卜师告诉国王和王后,这位王子是噩运星,必须送出宫去,否则会给王室带来灾难。
国王开始并不相信但随着三王子年龄的增长,占卜师的预言似乎也在渐渐实现……国王感到惶恐,最终把只有十三岁的王子送给了巴尔塔斯立家族抚养,从此没有再让他迈进王宫一步。
这位王子的名字叫做,埃里恩.萨菲兰德。
就算对天性豁达的埃里恩来说,被父母抛弃并不是特别值得难过的事情。
但从幼年起,周遭人好奇的、畏惧的目光,或者刻意回避的种种举动.多少在他心里留下了不愉快。所以,他在遇到同样不能被外人接受,内心却柔软善良的蓝胡子公爵时,很快产生了一种想要贴近的亲切感。
想要把那只冰冷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里,想要打开那扇不能打开的门,更加拉近彼此的关系。他发现了对方身上被人忽略的美丽,对方也在逐渐加深的接触中,交付了同等程度的真心。
那是一种不必言爱,也能心意相通的感觉。
"你并不是什么噩运星,你是神赐给易斯那普家的宝物,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要你,我也需要你留在我身边。"在故事讲完的最后,修兰特低着头说了这样一句话。
埃里恩拥抱住他,当着所有赶到地牢的侍卫的面,吻了他。
得到了修兰特这句话,他这一生,就再也没有任何遗憾可言。
"我说……埃里恩殿下,公爵人人……"看着眼前忘情拥吻的二人,侍卫长奎恩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对不起,打断一下。"
"嗯,怎么?"埃里恩回过头,笑咪咪地问,"你终于知道我们没说谎了?"
"是我疏忽了……"奎恩一惊,一把按下身旁安德鲁少爷的头,忙不迭地道歉,"之前不知道二位的身分,多有得罪,我代表巴尔克家请求二位原谅……另外,关于那位使者的行踪,也请你们提供线索,好让我尽早捉拿他归案。"
"作为罪魁祸首,我也很抱歉,甚至险些听信使者谗言,危害到二位的性命……"安德鲁的声音细若蚊蝇,"我的父兄过两天就要回来了,还恳请你们不要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说出去……"看来这位少爷虽然飞扬跋扈,骨子里却还是害怕父亲和兄长的。
"嘛,这事好商量。"埃里恩上前"友好"地拍拍他的肩,"使者的事情是我们塔尔格自身的问题,侯爵家没有必要参与进来,不如就让一切到此为止吧。"
本以为自己逃不过一劫的安德鲁立刻大喜:"真的?"
"真的。"埃里恩像安抚小孩子一样,"劳烦你们今晚派个人,帮我带封信到城北的旅馆,很快,我们就会离开这里。"
安德鲁喜孜孜地说:"其实二位如果一早告诉我们身分的话,这场误会说不定就避免了。"
"说了有用么?"修兰特斜睨侍卫长一眼,"我说了你们就会相信?"
"……"
众人再次将"传说中的蓝胡子公爵"上下打量一番,默默扭头面壁。
谁叫"凶恶残暴的蓝胡子=修长优雅的美人"这种等式实在超出了常人所能接受的范围啊……罪魁祸首奎恩在心底默默流泪。
第二天下午,侯爵府迎来了两位神秘的贵客。
管家去通报主人的时候,第一次有些连滚带爬的慌张感。
奎恩一开始不能理解向来稳重的管家为何会这个样子,但看到那两位来客之后,他也能体会管家的心情了。
有些人天生就有着特殊的气质。造访的两位青年,一位黑发黑眸,五官带着细腻的东方风情,一位高大冷峻不苟言笑,甫一开口就魄力十足。他们身旁的两名随从也并非等闲之辈,无论待人的礼节还是察言观色的功夫都极其到位。
"您好,我们是来找埃里恩的。"黑发青年非常礼貌地微笑着,"听说他在贵府打扰多时。"
侍卫长想起昨晚叫人帮埃里恩送出去的信……这两个人一定是收到信之后才来的。埃里恩是塔尔格的三王子,不知道他们又会是什么身分呢?
接到仆人的通报,埃里恩很快带着修兰特从房间里出来,远远地看见站在大厅内的二人,愉悦地招呼道:"大哥!二哥!"
"什么……"埃里恩的大哥和二哥,不就等于是邻国的第一和第二顺位继承人?奎恩受了莫大刺激,脚一软差点直接瘫倒在地。
"埃里恩。"看见自己阔别已久的弟弟,黑髪青年露出了温柔的微笑,甚至连那位面瘫大哥,也跟着微微扯动了嘴角。
"真是很久不见了。这些天以来发生的事情,还等你好好地交代一下。"
"那些倒霉经历等会儿再说好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埃里恩笑嘻嘻地拉过修兰特,介绍道,"这就是修兰特,之前在信里跟你们提过的。"
"他就是你的『丈夫』?"带有一半东方血统的二哥塞雷打趣道,"麻烦精埃里恩终于『出嫁』了,作为兄长,我们感到非常欣慰。"
"我是修兰特.易斯那普,很高兴见到二位。"第一次见到埃里恩的两位兄长,修兰特的心情有一点小小的波动。之前只是听埃里恩反复描述过他的大哥如何面瘫、二哥如何恶魔,但是现在看来,他的二哥似乎很好相处。
"我们也很高兴见到你。"塞雷友好地伸出手,代替面瘫大哥说完了客套话。
"你知道我们长期分离,见面不易,但是这一次,埃里恩一定要让我们见见你。"塞雷望着修兰特美丽的冰蓝色眼睛,温和地说道,"他还是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
修兰特转过头看了看埃里恩,发觉对方也正对着自己温柔地微笑。
"为了避免麻烦,埃里恩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身分,周围的人曾经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困扰和伤害,若不是真心喜欢的人,他是不会愿意接近的。我们二人算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这一次,我们感觉到了他的决心。"
塞雷顿了顿,继续说:"希望你们好好地相处下去。我和他大哥,都真心实意地祝福你们。"
"非常感谢。"修兰特的心,在这句话出口的那一刻,开始止不住地发热。
"那么,也请大哥来说两句吧。"塞雷转过身,用手戳了戳一直沉默的男人,"费,该你了。"
"埃里恩。"费拉斯注视着弟弟和修兰特,淡淡地开口。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人,在这种场合发出的声音总是格外引人注意。
"祝你们幸福。"
"大哥,谢谢。"
尽管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而已,但是亲人们的心意,埃里恩和修兰特都感觉到了。
"请几位到里面去,坐下来慢慢谈吧。"侯爵家的侍卫长和管家适时地插话。
"好的。"
就在几个人准备转移到埃里恩所住的房间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骚动。
"外面闹哄哄的是怎么回事?"安德鲁立刻吩咐侍卫长一探究竟。
不料奎恩刚打开半扇门……外面竟呼啦啦地冲进来一辆发狂的马车,当场把结实的门撞得四分五裂。那匹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的马,没头没脑地在大厅里四处乱撞,惊得所有家仆四处逃散。
"救、救命啊!"
"混蛋!这还象话吗!?"安德鲁被气得半死,"门外那群废物!怎么能把马车给放进来了!"
修岚特被埃里恩护在身后,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马车狂奔乱跳好一阵之后,车门终于被震开了,三个男人像丢垃圾一样被毫不留情地甩出来,砸在地上连续发出三声闷响。
"这是……"
对修兰特来说,现在已经不是简单的似曾相识了。被丢在地上连声痛呼的三个男人,一个老人,一个高壮青年,一个美少年,每个都是他见过的……就在他和埃里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难道您就是……雷迪.巴兰榭博士!?"奎恩凑近观察了半天,终于认出了那位头髪斑白的老人,"您真的亲自来了!"
"哎哟……痛死我了。"老人摸着头缓缓爬起,迷迷糊糊地说,"哎?你就是奎恩?好像变老了很多呢……"
"博士,我们至少十多年没见了,我当然变老了。"奎恩一脸黑线。
"博士?雷迪.巴兰榭……?"修兰特似乎明白了什么,斜眼望向埃里恩,淡淡地说,"对了,埃里恩,我之前遗漏了一点,既然你在塔尔格的养父是寒兹拉古老师,那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这位『养父』和那两位兄弟又是什么人呢?"
"呃……"埃里恩立刻把头扭向一边,冷汗直流,"修兰特,今天天气真好……"
"既然这位老人的姓氏是巴兰榭的话,你们最初为什么出现在了阿玛迪斯家?还冒充他们的身分?"修兰特继续问道,"你们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啊哈哈……修兰特,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见他依然不肯认真回答,修兰特脸色一沉:"埃里恩,你给我说清楚!"
埃里恩只得可怜兮兮地把头转向二位兄长求援。
恶魔二哥微笑着说:"你好自为之。"之后抱起手臂,再也不发言。


第十章
纵使阔别一年半载,相聚的时光也总是很短暂。
虽然埃里恩本人并没有任何自觉,但是国王的遗诏上明明白白写着他的名字。据说当侍卫官取出那份遗嘱时,不仅几位心腹大臣震惊不已,连王后本人都感到相当的不可思议。众人研究了很久,才确定那份东西没有被任何人涂改或伪造。
没有人知道塔尔格王在想些什么。一个谈不上有多少优点,并不受宠,甚至年幼时就被送出王宫的王子,为什么会在王临终前重新得到垂青?
为了继承问题,平日表面还算和睦的左右大臣第一次起了分歧。一些阴暗的计划,渐渐地在光明的背面成型。
埃里恩今日与兄长的一见,很快就会面临再次分别。
王宫如此混乱的情况下,需要人回去主持大局。
为了这次的兄弟相见,那二人已经擅自离宫很多天了。如果不是自己这边出了问题,又耽搁了一个多星期,他们早该返回塔尔格。
埃里恩对此,很难得地生出些许歉疚。
昨晚兄弟三人秉烛夜谈了一夜,进行着关于父亲、国家、过去和未来的话题,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各自回房休息。今天,他们就将启程回宫,而埃里恩自己和修兰特,也将踏上回家的路。
埃里恩走到门口,轻轻推开兄长的房间。
"大哥……"
眼前的二人倚窗而立,塞雷的头正搁在费拉斯的肩上,构成了一幅亲密而温情的图画。
"打扰了。"埃里恩对兄长之间深厚的感情早已见惯不惊,微笑说,"车已经准备好了。"
塞雷抬起头,有些朦胧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弟弟。
"你啊……记得有空也回塔尔格看看。"
"二哥,你精神不太好呢。"埃里恩看着他难得温和的模样,坏笑道,"打算从此化身为爱护弟弟的好兄长了?"
"混小子。"塞雷瞪着埃里恩,"明明是你昨晚废话连篇,导致我和费都睡眠不足。"
"啊哈哈哈……"
"埃里恩。"费拉斯走上前,用力地揉了几把他的头髪,"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费,你这句话是多余的。"塞雷冷淡地说,"你应该吩咐他身边的人好好照顾自己才对。"
"二哥你真是不给面子……"
"埃里恩。"一向沉默的费拉斯很意外地连续说话,"直到现在,你依然不能理解父亲的做法么?"
"不是不能理解,大概只是……有点难接受吧。"
埃里恩轻轻地笑了起来。在两个哥哥面前,他一向不会隐藏自己的任何想法。
"其实这么多年来,父亲每个月都会向寒兹拉古老师询问你的情况。"费拉斯又说。
"哎……?"这下,连塞雷也跟着埃里恩一起惊讶了。
"在我个人看来,他一直为当年的事情愧疚着。虽然为了大局送走了你,但并不代表他对你没有感情。埃里恩,父亲不是草率的人,他决定把王位传给你,必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可是,我不需要他用这种方式补偿我。"
"这不全是补偿。"费拉斯望着窗外,淡淡地说,"这是他对你的一份信心。"
"大哥……"
塞雷也走到弟弟身边,揽住了他的肩,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说:"我们都是爱你的,埃里恩……请你相信。"
埃里恩沉默一阵,终是露出一抹明朗的微笑。
"我知道,"他回答,"但是,我注定要辜负父亲了。我已经有了重要的人,我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长久地陪伴在他身边。"
"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塞雷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费拉斯,"所以,剩下的所有麻烦事都让我们回去解决吧,左右大臣的纷争,还有那些未遂的刺杀事件……"
"大哥和二哥,从来都不会让任何人失望的。"
"少说奉承话。"
塞雷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合时宜地提醒一句:"对了,埃里恩,那位要让你陪伴一生的人……他的气消了么?"
"……"埃里恩差点一头撞在墙上。
"当初你和巴兰榭博士他们,为了什么目的才去易斯那普家,原来你一直没告诉修兰特么?"
"这种事怎么能随便说……"
"最初并不是真心地想接近,而是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啧啧……现在败露的感觉还真糟。"
"二哥!"埃里恩连续地遭受兄长的刺激。
没错,现在的状况是……修兰特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跟两位兄长告别之后,侯爵之子派了一辆舒适的马车和经验老道的车夫,送他们返回自己家。这一路上,不论埃里恩怎么说废话,怎么耍无赖,怎么厚脸皮靠近,修兰特的反应始终很冷淡。
修兰特还在蓝胡子时期的时候,由于刻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外露,看上去总是冷冰冰的阴沉模样。但自从被埃里恩剥下了伪装,识破了真相,整个人也渐渐像解除了枷锁一般,表情越发地生动起来。
修兰特的脾气其实是很好的,他很怕喜欢的人对自己失望,所以很少生谁的气——就算埃里恩惹了那么多的麻烦,做了那么多违背常理的事情,他也从末真正地抗拒过什么。
就连埃里恩的真实身分,修兰特听到之初时,非常震惊,然而很快就坦然接受了。
他是个内心很温柔的人,埃里恩不忍让他受到任何委屈。
可是,现在惹他生气的人,明显正是埃里恩自己。
不是没想过解释,只是在地下室那扇门开启之后,因为时机不好而放弃了解释,也被对方进一步地误解和深信了。
埃里恩知道,自己进入古堡的最初动机是不单纯的。这也是他最难坦白的一个事实。
修兰特的内心细腻而柔软,一旦被知道只为了调查他才故意设计那次相遇,只是为了弄明白事实才去推开地下室的那扇门……自然会很难接受。
在反复道歉没什么起色的情况下,埃里恩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两个人就在一路沉默中,回到了久违的家里。
"主人!埃里恩先生!你们回来了……"
终于在门口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管家放下了心头悬了一个月的大石头,几乎瘫倒在地。
"你们一直没叫人带口信回来,真担心死我们了……"
菲力是个情绪化的人,在惊喜过头的情况下,眼泪都流出来了,死死地拽住二人的衣角不放。
"主人。"侍卫队长桑托斯说,"你们若再不回来,我们就要派卫兵去寻人了。"
众仆役的情绪都很激昂,忙着为二人接风洗尘,等着听他们讲述旅行中的见闻。可是很快也发现,他们尊敬的主人,此刻心情实在欠佳。
"让你们担心了……我去洗澡。"只是轻飘飘地扔下这句话,修兰特就转身上了楼。
被遗弃的一干人等人只得把目光全转移到埃里恩身上,在他们看来,这个男人最可能是影响主人心情的罪魁祸首。
"你们别这样看我嘛。"埃里恩无奈地笑了笑,"我也……很是苦恼啊。"
修兰特真的生气的时候,既不会冲着他叫,不会对他动手,也不会完全不跟他说话。
事实上,他问什么修兰特还是会回答,只是哪种冷淡的态度,让他又想起了戴着银面具、贴着蓝胡子的易斯那普公爵,而不是只属于他的修兰特。
夜幕降临的时候,埃里恩走进了他们共同的卧房。
或许是累了,修兰特草草结束了晚餐,很早便睡去了。
这一个多月的旅行,似乎让他的身形又瘦削了几分。埃里恩凝视着那个熟悉却冷漠,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从结婚当晚开始,两个人一直都睡在一起,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知道该如何接近。
埃里恩第一次如此介意一个人的想法和心情,所以也不由自主地收敛起放肆的言行,变得小心翼翼。只怕一不注意,又将二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埃里恩躺了下来,胡乱地想了半天,最终还是伸出手,从背后将那具身体拥入怀里。
肢体相触的部位,传来一阵阔别已久的僵硬感。
原来,对方还没有睡着。
"修兰特。"埃里恩低声说,"很抱歉一直瞒着你。"
他不顾对方愿不愿意搭理他,只是一味地说着想说的话。
"想必你已经知道万事屋的事情了……最初,的确是博士接受了威尔男爵的委托,想让我们混进这里调查男爵之子的下落。
"我承认我最初的目的不单纯,但是这跟我对你的感情完全是两回事。越是在这里待下去,越是和你相处,我就越不想离开你,修兰特。"
埃里恩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论你是选择原谅我也好,还是叫我滚出去也好,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会选择接受。所以,请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
然而,等待了许久许久,怀中之人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埃里恩无奈地笑了笑,终于抽回了抱着对方的手,从床上坐起来。
"修兰特,我很爱你。"
这句温柔的话,在黑暗的房间里缓缓的回荡,落进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或许人生二十多年,一直都在等待着这样的一个人,说这样的一句话。
修兰特一直闭着眼睛。他听到了对方的脚步声,以及开关门的声音。
然后,他睁开了双眼。
埃里恩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第二天清晨在辗转反侧中醒来之后,修兰特仍然看不到埃里恩的身影。
身边自然没有,他原先住的房间里、客房里统统都没有。
甚至整个古堡的各个角落,都没有发现任何一丝踪迹。
埃里恩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无踪无影。
他到底想做什么?
修兰特在恼怒之余,也有着些微的心慌感。很害怕埃里恩一去不回,很怕城堡里的一切恢复到最初始的状态。
得知埃里恩先生"神秘失踪",城堡内上下总动员,一起帮着主人找寻,可是他们翻了整整一天,最后只能无奈地得出结论——埃里恩出走了。
"等等,难道守卫们没有发现昨晚有人出去吗?"
"上帝啊,埃里恩先生身手那么好,他要做到来无影去无踪还不容易?哈比先生您就别再刁难我们了……"
"可恶!"听着管家和守卫的对话,修兰特的脸色一点一点地阴沉下去。
"主人!"菲力举着一张牛皮纸,从房间里欢快地跑出来。"埃里恩大哥的寻人启事我画好了,你们看看怎么样?"
众人凑过去一看,登时绝倒。
"菲力,你到底在搞什么……"
"哎?我画得不好吗?这个人不像埃里恩先生?"
"请告诉我……这是牛头还是马面?"
菲力怯怯地转过头,看着修兰特却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转身迅速逃走。
"我、我立刻去重画……!"
"这对小情人到底又是怎么了……"管家思忖着,缓缓地走到主人身边。
"哈比。"
"在。"
"今晚还找不到的话,就算了吧。"修兰特出神地望着手中那幅乱七八糟的画像,淡淡地说,"既然他自己选择了离开,就没有必要再继续找寻下去。"
"我可以问,您和埃里恩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不了。或许也许,是我太小心眼了吧。"修兰特垂下眼帘,"我对自己很失望……大概,他也对我很失望。"
"主人……"管家心疼地看着他,轻轻地搭上双手。
"我们都看得出来,埃里恩先生真的很喜欢您,他和以前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不一样。或许有时候是随性了些,但对待您却一直是真心实意的……所以,他一定不会丢下您一个人。"
"……嗯。"修兰特沉默一阵,微微点了点头,"谢谢你,哈比。"
"我们一起等他回来吧。"
"嗯,我会等他回来。"
修兰特的日子还在平静地继续,身边缺了个埃里恩,很多时候感觉不适应。
在书房看书的时候,耳边少了他的废话;在花园散步的时候,看不到他被阳光亲吻的金发;临睡前,听不到那低沉的道晚安的声音,更感觉不到那紧实温暖的怀抱与轻柔的吻。
没有他在身边,房间空空荡荡的,心也像被挖去了一块,充满了失落。
想起出走那天晚上最后的道别,那句温柔到极致的"修兰特,我很爱你"……甜蜜的感觉袭来的同时,伴随着更深的寂寞。
修兰特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想过去束缚他。他的选择也是自己的选择,所以自己所能做的,只有安静的等待。
四天后的一个下雨的夜晚,古堡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竟然正是失踪了四天的埃里恩。
守卫又惊又喜地跑去通报主人和管家,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冲出去迎接,也顾不得淋雨。
埃里恩站在雨中,目光一直停留在修兰特的身上,一脸疲惫的笑容。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对视,看到了彼此眼底无尽的温柔和眷恋。
知道了他的心意,修兰特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埃里恩一步步地走过去,步伐有些不稳。修兰特上前撑住他的身体,伸手一摸额头,竟是滚烫的。
埃里恩发烧了。
"他发烧了?没开玩笑吧……那种人居然会发烧?"这大概是今晚家里仆人最常发出的一个疑问,当然,一旦被他们的主人或是管家听到,免不了会被瞪上几眼。
在他们的观念中,像埃里恩那种极度有活力并且有神之庇护(是什么神暂且不论)的人,是绝对和"生病"二字挂不上钩的。要知道之前,就算家里的人都被传染了感冒,他还是一样活蹦乱跳精神抖擞。
然而这一次,埃里恩是真的病了。
他发了高烧,修兰特很心急,连夜从镇上请了大夫,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什么时候见过主人如此关心另一个人?可那家伙居然还想离家出走……部分义愤填膺的家仆在经历此次事件后,给埃里恩贴上了不识好歹的标签。
而对于修兰特来说,别人怎样想都不重要。
他只知道埃里恩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那一瞬间,他的心紧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与酸楚感在唇边弥漫开来,溶化成苦涩而欣慰的笑。
埃里恩回来了,生着病,发了烧。若是不守着看着,自己整夜都不会安宁。
修兰特在窗边安静地坐着,轻轻拨开埃里恩额前汗湿的头发,凝视着那张英俊的容颜。
意识渐渐地飘去了遥远的地方,从相识到现在的所有经历,一点一滴地在脑海中回放着,整个人都沉浸在半梦半醒的思绪间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
"修兰特……"略显嘶哑的声音叫着爱人的名字。
"埃里恩?"
"水……"
修兰特端起身边的水杯,送到他的嘴唇边,轻柔地说:"水来了,头抬起来一点。"
可是,等了一阵,床上的人却迟迟没有动。
"修兰特……"
是没力气起身了么?
"嗯?"修兰特把头凑过去一些,用心聆听对方的话。
"喂我……用嘴……"
"……"修兰特冷冷地把杯子一放,起身就走:"你烧死算了。"
"别别……!"
装模做样的人立刻起身,拉住他的手:"亲爱的,我还病着,你不会那么狠心吧?"
"主人!"
房间的门忽然被用力推开,修兰特不悦地看了一眼来人,斥道:"动作轻一点。"
"不好啦!不好啦!"仆人大呼小叫,就像家里着火了一样,"主人!外面忽然来了好多人,自称是塔尔格使者,说要接埃里恩先生回去!"
修兰特顿时怔住了。
"他们居然……"埃里恩表情相当惊讶,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不会吧,我这几天明明把他们都引走了,怎么刚回家他们就追过来……"
"你说……什么……?"修兰特听了这话,脸色渐渐黑了下去,"也就是说……你离家出走根本就不是因为生我的气,而是得到消息有人要来找你,所以才连夜出门逃难!?"
"哎呀修兰特……我们好不容易才和好,就别在乎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埃里恩你这个混账!立刻给我滚出去!"
"主人……埃里恩先生……"仆人夹在两人中间哭笑不得,"请问你们要如何应付楼下那群人……"
"修兰持,我们去赶走他们吧。"
"喂……你放开我!"
"亲爱的,有困难要共同面对才是啊。"
"我说你,现在这样子哪点像个病人……?"
"我忽然感觉病已经快好了……"
"什么?这么快……!"
精力旺盛的野人是不会生病的,即使生病他也依然是个精力旺盛的野人……仆人跟在二人后面不住地擦冷汗。
塔尔格使者团的领队是个胖胖的中年男子,看见埃里恩拉着修兰特走下楼,立刻恭敬地迎上去。
"属下何塞,前来迎接埃里恩殿下回宫。"
此话一出,易斯那普家的仆人们顿时骚动起来。
"什么……殿下?埃里恩先生他到底是……"
"难道他是身分高贵的王族么?"
管家哈比相当吃惊,忍不住凑过去问埃里恩:"先生,我可否能否问一下……他们在说什么?"
"嘘……"埃里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跟周围的仆人们悄悄地解释道:"其实这群人是我这几天在外面认识的,属于一个剧团……领头的那位呢,很不幸,他这个地方前阵子被驴踢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所以有点问题。你明白么?"
"噢。"管家顿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没想到那位领队看起来挺富态,却是个神经有问题的人……唉,这人还真是不幸。
"剧团里的人平时都很迁就他,经常配合他一起演戏。所以你们今天也配合一下,我无论瞎说什么你们听着就是……怎样?"埃里恩笑咪咪地问。
"好的、好的。"周围的仆人立刻点头。
"你……"知晓真相的修兰特只觉哭笑不得,"真是太恶劣了……"
此时的埃里恩除了脸色还有些不正常以外,无论仪态还是举止都跟平时无异,甚至是无可挑剔的完美,根本不像是一个正在发烧的病人。
"何塞是吗?"他礼貌地走下楼梯,来到使者的面前。
"埃里恩殿下。"何塞和周围人恭敬地朝他鞠躬,"作为流落在外的王家继承人,您已经漂泊多年。如今我们来到这里,希望您能和我们一起回到塔尔格。"
"你们是右大臣派来的人?"
"正是。"
"替我感谢他对王室的忠诚。"埃里恩郑重地说,"但是,我并不打算跟你们回去。"
"这……"何塞虽然早料到对方会拒绝,但没想到竟然如此干脆。他吸了口冷气,问道:"我们是奉命而来,此行的目的就是务必把您接回去。殿下,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何塞。"
"是。"
"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人已经嫁给了另一个人,那么,作妻子的该不该住进丈夫家里?"
何塞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恭敬地回答道:"按塔尔格民间的规矩,这是必须的程序。"
"是啊,所以我打算遵守这个规定。"
"……哈?"
"因为我已经嫁人了呢,何塞。"埃里恩忽然露出一副让所有人震撼的娇羞态,就差没在头发上绑几个小蝴蝶结扮作小媳妇了。
只见他往旁边走了几步,一把拽住修兰特的手臂,紧紧地靠在对方身上,用甜蜜而幸福的口吻说:"向你们介绍一下,他就是我亲爱的丈夫——修兰特.易斯那普公爵。"
"……"
使者的嘴巴张得都能塞好几个鸭蛋了。何塞更是受不住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雷击,蹭蹭蹭向后连退三步,靠墙而立,虚弱地挣扎道:"您、您不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婚姻大事怎会是玩笑?"埃里恩板起脸,教训道,"不相信的话你们可以回去问我哥哥,贝斯佩雷拉的艾斯.索菲亚女王也能为我们作证。"
这个人,居然把索菲亚女王的名号都搬出来了……修兰特觉得好气又好笑,但还是配合着他,神情严肃地帮腔道:"我只知道埃里恩是我的妻子,谁想从我手里夺走他,今天就不要想走出这扇大门。"
"主人说得对呢……"早就很想配合着"演戏"仆人们,此时纷纷操起身边所有能当武器使用的东西,凶神恶煞地邪笑着。
"谁想从我们家抢人……谁就会被拿来煮汤哟……煮汤哟……"
"你……你们……这……"
被"煮汤哟"的魔咒迅速侵袭了大脑,使者团惊慌失措地一步步朝后退。
现在他们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他们向路人询问这间古堡的时候,路人们都会惊恐地告诉他们,那里头住着残暴的杀人犯,嗜好是在地下室保存尸体(当然这纯粹是阴错阳差造成的误解)。
"你们……不要过来……"
谁有他们这些使者可怜,奔波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找这个四处乱跑的三王子,找到之后发觉对方居然已经跟男人结婚了,而且这个家里的人……还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变态!?
"呜哇……!"
被家中守卫眼中闪烁的莹莹绿光彻底吓倒,诸位使者连滚带爬,用一种非常扭曲的姿势朝门外跑去。只怕自己再慢几秒,就会被拖去地下室制成人体标本。
"慢走啊——"埃里恩在后面惬意地挥手,"帮我转告寒兹拉古老师,有空我就会回去看他的哟——"
"你心里没有罪恶感的么……"修兰特望着一群人逃离的背影,喃喃地问道。
"就算真的有,也远比不上想跟你在一起的愿望强烈啊。"埃里恩笑了,身体忽然晃了晃,立刻扶住修兰特的肩,"没想到,还是觉得有点晕呢……"
"病没好就四处蹦跶的人是谁呢?"修兰特的语气带着责备,抚摸着他额头的手却温柔无比,"埃里恩你啊……"
"那群人被吓跑了呢。"哈比手搭凉棚远眺一番,颇为得意地说,"半夜三更跑来别人家演戏,那个领队果然神经不正常……不过埃里恩少爷您的演技太好了,我都要信以为真你就是那个三王子了。"
"啊哈哈哈……"埃里恩苦笑着别过脸,颇为头痛地说,"修兰特,我怎么好像觉得更热了……"
"快回去躺着吧。"修兰特说完,伸手就要扶他。
"看样子,二位早已经和好了嘛。"之前一直没机会表现的菲力,见此情形高兴地笑了起来,"我就说主人是喜欢你的啦,埃里恩大哥……"
"菲、菲力……"埃里恩有种不祥的预感,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早知道这样,你也不用去搞什么苦肉计了,居然在河里泡了一个钟头又在雨里淋了一晚上才折腾出病来……还真是很辛苦呢!"
"菲力……!"
"哎?埃里恩大哥你瞪我做什么?"菲力抓了抓头发,恍然大悟,"噢对了,我说错了,你在河里泡了两个钟头!埃里恩大哥你太了不起了,身体好成这样真不容易啊……"
菲力没头没脑地把内部机密全倒了出来,完全忽略了埃里恩身边之人阴鸷的脸色。
"埃……里……恩……"
"修兰持亲爱的……"
"我看你精神还好得很,不如再出去多淋几个钟头吧!"
"别别……"
"快点滚!"
"不要啊!"
"我为你这种人担心好几天才纯粹有病!"
当天晚上,家里的仆人们都听到了一声撼天动地的关门声以及彻夜的敲门声,被吵得不能安眠。
那位像狗一样蹲在主人房间外苦苦敲门,最后没了力气,退化为用爪子挠门的可怜家伙……正是埃里恩本人。
侍卫们都在心头窃笑:"让我们苦苦找了你那么久,吃点苦头是应该的。"
仆人们私下打赌:"你们说,这回埃里恩先生要睡一个星期客房还是一个月?"
菲力不断忏悔:"我对不起你,埃里恩大哥……我不该一时得意忘形把我们的勾当说出去……"
哈比端茶远目:"这两个年轻人,感情真是好呢。"
而隔着一张门板的二人——
修兰特怒道:"埃里恩,你这个死性不改的混账家伙……"
埃里恩哀求:"亲爱的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捉弄人了,我向你保证……"
"我不相信你……!"
"修兰特,你开门行么……"
不知道这一回,修兰特又会在什么时候……打开他的房门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