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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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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不疑与魏东阳》作者:子午

  作者:子午

  金兰姐妹

  京城有个贵公子名叫翟不疑,是大将军翟冲的长子,他有个最好的朋友叫魏东阳,是廷尉丞魏成的独子。这两人是如何成为生死与共的兄弟的,还要从他们二人的母亲说起。
  原来滟水之阴有个地方叫榆林,这个地方住着两个大族:一姓沈,是本地人;一姓管,乃是后迁至此。沈氏在此地经营已久,地占八分,财笼九半,当地有钱的地位高的全是姓沈的,而管氏从东面迁来,无财无地,只好做些下人工作,地位低下。
  其中就有一沈姓人家,有位小姐叫沈若春,沈小姐手下有个丫头叫管香荠,这主仆二人年龄相近且投缘,感情十分融洽,小姐有什么心事都与丫头讲,丫头家里有什么困难,小姐总总是想尽办法帮忙,所以这二人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沈小姐若春十六岁上出嫁,嫁给京城御史魏千秋的独子魏成,女儿远嫁父母最是担心不过,便让管香荠也跟了过去。
  这时魏家家境殷实,沈若春嫁过去倒是过了几年好日子,但不想天有不测风云,一日家公魏千秋金殿之上怒骂五定将军元度,被皇帝打了三十杖罚了百金。魏家遭逢此祸树倒猢狲散,一干下人中只有管香荠哭哭啼啼不肯走,沈若春也不舍得好姐妹离开,便同夫君魏成商量。魏成刚刚在廷尉府谋了个差事,整日早出晚归照顾不到家里,便道:"若香荠不怕与我们一起吃苦,我们就是自家人。"
  魏成供职的廷尉府是捉人拿人断生死的地方,人若是聪明灵活一点,不用你找银子,银子自己会来找你,但魏成生性正直,不愿做这假公济私的龌龊勾当,每个月只靠点死俸禄,又要养家又要还债,半年下来莫说积蓄,连沈若春的嫁妆通通倒贴光。管香荠见主人家寥落,实在看不下去,便同小姐商量说老大人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自己到外面问问差事,赚到钱便能帮帮魏家,总好过一家四口全部穷死在一起。沈若春听了有道理,便瞒着公公偷偷让管香荠出门。
  管香荠心肠好,连天都帮她,不出三天便在公孙大人府上寻到个差事。这差事倒也轻松,只要在夜里帮公孙夫人顾好香炉。却问为什么一只香炉都要个专人照顾?原来公孙夫人名叫翟姜,是皇后的姐姐,以前家里穷的时候与人私通生了个儿子,这个私生子就是现在的大将军翟冲。生翟冲的时候正是七月,天气炎热,翟姜那时年纪轻,在坐月子的时候贪凉受了头风,现在人近中年,痛得愈发厉害,唯有熏太医院配的归元香片可治,日夜不可断,所以要专人顾香炉。因为管香荠人长得漂亮,聪明能干,一个月下来香炉顾得也未有差错,公孙夫人便十分喜欢她,将她从夜班调到日班,收在身边当了随行丫头。
  如此香荠便在夫人身边,夫人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大将军翟冲来公孙府看望母亲,公孙夫人便唠叨他:"炎儿,你常年在外,不是打仗就是练兵,每次回来不过三个月,你也二十多岁了,总要成个家,留个儿子才好。"那大将军翟冲听了这话心里好笑:我翟冲不过一个私生子,不是生父是谁,连姓都是跟着母亲,母亲叫我留个后,倒不知是想给哪家留的?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直说,只推搪道:"孩儿现在没这个心思。"
  公孙夫人听他这么说,却心头一酸落下泪来,哽咽道:"炎儿,都是阿娘不好,我与皇后本想你若能尚安阳公主,我翟氏一门与皇家总能亲上加亲,却不想被陛下听了去,将安阳指婚予那元度。炎儿,这本是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却让你堂堂大将军在百官面前抬不起头来。"
  翟冲道:"阿娘莫为此事介怀,儿子的侯爵是用军功换来的,便是元度气焰再高,我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公孙夫人道:"你是正人君子,却不防那元度是个卑鄙小人么?炎儿,若你在外面有什么三长两短,阿娘真不知要怎么活……"
  翟冲听母亲这话转来转去又回到要他娶妻一事来,暗叹一声,心想:我总要娶个女人回去,生个儿子,阿娘才能省心。他心里这么寻思,一抬头却看见了管香荠,这男女二人四目相对,倒看出了一桩姻缘。管香荠十七八岁年纪,翟冲暗中观察了她一个多月,觉得她人长得漂亮,温柔大方,会做事也懂进退,认定这女子是个宜室的,便同公孙夫人开口要管香荠做他的妾。公孙夫人听得儿子开这口,气得差点没拍桌子,骂道:"荒唐!堂堂大将军不娶妻先纳妾,试问以后哪家闺秀还肯嫁你?"翟冲笑道:"孩儿的妻子不会如此没度量,若她与香荠处不好,我便两个都休了。"说罢还不等娘亲光火,翟冲已站起身来朝内室里去,捉了管香荠的手拉到夫人面前道:"阿娘,人我这就带走了。"
  却道翟冲这么做是否仗势欺人,强抢民女呢?其实不然。须知这位大将军翟冲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身高过九尺,长得英武不凡,两道长眉多情,在京中名闻遐迩——是个罕见的美男子,何况他还官拜大将军,多少名媛佳丽挤破头都要嫁给他,便是公孙夫人身边这群丫头,哪一个不是在心里恋慕将军,因此翟冲私下跟管香荠一说,小姑娘羞答答一点头,便交托了终生。
  故而管香荠被翟冲捉了手拉上车,非但没有哭哭啼啼,反而晕晕乎乎好像在做梦,直到车子行到朱雀街时,小姑娘方才冷静了些,对翟冲道:"我不能就这么去你府上,我在京中有家,要去道别。"翟冲也爽快:"好。你回去同家人道别,我备了礼,明日再来接你。你家在哪里呢?"管香荠便将魏家这几年落魄形况同翟冲讲了,翟冲听得管香荠把自己在公孙府赚的月钱一半贴给魏家,一半留给父母,益发觉得这女子可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弄得管香荠回到魏府脸还是红的。
  沈若春见未到假日管香荠便回来了,还面孔通红,以为她在公孙府受了欺负,后来听管香荠前因后果一讲,高兴之余却有些担心:"香荠,你嫁给大将军,却只是做个偏房,将来若是被将军夫人进门,欺负你怎么办?"管香荠道:"我恋慕将军,只要将军赶我走,我便走。其他的委屈我都会忍让。"沈若春听她这么说,很是忧心,便从左腕上退了一只玉镯下来,塞到管香荠手中,道:"香荠,你嫁给大将军,我们就要分别了。我手上这对玉镯是家传之宝,我们是姐妹,这一只送与你,当做信物。若你在将军府呆不下去了,也不用担心,我们魏家就是你家,尽管回来。"接着又包了些金银首饰往香荠手里塞,"妹妹你出嫁,再寒酸也要有点嫁妆。"管香荠收了玉镯,嫁妆却如何都不肯要,二人推来推去,竟相拥而泣。
  就这样管香荠嫁到大将军府,登上枝头做凤凰,未过半年翟冲得胜还朝,管香荠便有了身孕;而魏成在廷尉府被廷尉柳鹤鹄赏识,平步青云,被升为廷尉丞,魏千秋时来运转官复原职,魏家终于摆脱了穷困潦倒,而沈若春也怀了身孕,真是喜上加喜。
  沈若春与管香荠这对姐妹,苦尽甘来,一同大着肚子,坐在海棠花下,陶醉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却不知一场生离死别已近在咫尺。

  吃百家奶的魏东阳

  话说沈若春与管香荠这对金兰姐妹双双怀孕,坐在将军府院子里一株海棠花下,憧憬未来岁月。
  沈若春道:"但愿我们姐妹都能诞下麟儿,将来他们好做兄弟。"管香荠却说:"我想生个女儿呢。"若春不解:"你怀的可是大将军的孩子,总归是个将门虎子才好啊。"香荠摇了摇头道:"我只怕生了儿子,大将军就不宠爱我了。"
  沈若春知道香荠痴恋大将军,但不知她竟如此委屈,只好劝慰道:"莫说傻话了,我看大将军很喜欢你呢。我定要你生个男孩,如此我腹中孩儿无论是男是女都好有个将军府的小哥哥照应。"管香荠也笑了:"若两个孩儿真是一男一女,我倒想让他们配成双呢。"若春连连摇手:"哪里高攀得上?"
  这姐妹二人笑闹中,却见大将军翟冲踏进院来。翟冲只套了件普通春衫,用一条鹅黄赭边腰带束了,头上也光秃秃的,慵懒的样子像是刚刚午睡起来。他见到管香荠与沈若春正在谈笑,便在管香荠身旁坐下,托着腮问香荠:"在聊什么那么高兴?"
  管香荠见到夫君,便两颊泛红,竟低头不敢看他,只答道:"我与姐姐在猜孩子们是男是女。""是啊,我们正在定娃娃亲呢。"沈若春道。翟冲长眉一挑也来了兴致,伸手在香荠隆起的腹上摸了摸,道:"我家这个定是个男孩子,魏夫人若得了千金,可不要嫌弃这小子。"沈若春惶恐:"大将军这话可是折煞人。"翟冲却满不在乎:"欸,我看你和魏成为人都沉稳,必然生个乖儿;我们翟家的孩子是个个顽皮,最招人嫌的。将来必定是要你家孩儿多担待。"管香荠道:"我瞧两位翟小侯爷可是真讨人喜欢。"翟冲却不以为然:"你说阿珠阿宝么?我这两个小表弟只在外头乖巧,在家里苏宝宝常被他们气得炸毛呢。"想像了一下那个娇小文静的苏婴被两个弟弟气得炸毛的样子,管香荠噗嗤笑了出来。沈若春却问:"将军怎么知道妹妹肚子里的是男孩子?"翟冲道:"怎么不知道?若不是男孩子,怎么会折腾得香荠整夜睡不好觉?"管香荠听翟冲这么说,才知道夫君原来也十分关心自己,顿时觉得心头一阵温暖。
  三个月后,管香荠临盆,果然如翟冲所说生了个儿子,翟冲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翟不疑。翟不疑是个十分健康的婴儿,长得跟父亲颇像,翟冲的母亲公孙夫人抱着爱不释手,想要带回去自己养,却在儿子那里碰了个软钉子,翟冲一面抢过不疑塞到香荠手里,一面道:"阿遥和步谷两个弟弟还小,阿娘多费心在他们身上,免得公孙大人说阿娘偏心。"公孙夫人气道:"你这孩子,都当爹的人了还这么小气么?你们两个年纪轻轻,家里连个大人都没有,怎么带得好?"翟冲道:"不妨事,苏婴比我还小那么多呢,还不是一个人带着阿珠阿宝,我跟香荠两个人怎么会不行?小孩子随便带随便大。"
  公孙夫人听他这么说,也知道这些都是借口,翟冲与后爹公孙敬和两个异父弟弟公孙遥、公孙步谷处不好才是真,但也不敢当面揭穿儿子,只好忿忿然对着香荠道:"你坐月子我不好时常来看你,你自己当心,下得床了便多抱不疑来看他奶奶。"管香荠连声答应。
  话说管香荠生怕儿子被抢走,战战兢兢做完了月子,魏家那边沈若春也临盆了。说来也是造化,管香荠本只是个丫头,但因为嫁到将军府又是给大将军生第一个儿子,其他人送的礼不算,光是皇帝皇后就赏下补品无数,又特别派了宫中的稳婆为她接生,另外命一个太医待在外面待命,所以生产可谓是顺顺当当;而沈若春这边却不是了,魏家当然也是请了稳婆大夫,但沈若春千金小姐的身子竟然难产,痛了三天才生下个男孩,不及看上一眼便断了气。喜事成丧事,魏成抱着新生的儿子,跪在沈若春棺前泪流满面。悲伤过后,日子还要照过,但因沈若春最爱春之旭日,魏成便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东阳。
  魏东阳倒不似母亲体弱,粉嘟嘟的,哭起来中气十足,魏千秋和魏成父子二人对着这个婴儿一筹莫展。
  爷爷魏千秋深深叹了口气道:"东阳啊,你真是个小祖宗呢。牛奶你不吃,羊奶你不碰,马奶离着你三丈远你就吐。我和你爹都是清官,可没有钱给你请奶妈啊。"魏成抱着魏东阳,眉头紧皱面孔直板:"王家媳妇好心让你吃了三天奶,你倒好,把人家□给嘬破了,现在饿了怪谁?"当爹的没好声气,那小娃儿眨眨眼像是听懂了一般,嘴一瘪哭得更响,魏成气得一指头塞进他嘴里:"没有奶!叼着爹的手指头吧!"东阳却似乎挺高兴,很认真地抓着父亲的大手嘬得吱吱响。
  魏成看着儿子一脸无忧无虑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对父亲魏千秋道:"我再出去打听打听,看谁家能借口奶吃。"魏千秋道:"大将军府的管香荠不是刚生了儿子么,你怎么不去找她想想办法?好歹她与媳妇是好姐妹,总归好说话的。"魏成道:"香荠还不知若春过世了。她在坐月子,知道若春不在了,必定要哭坏眼睛的。莫去打扰人家。"魏千秋听了嗤之以鼻,心想管香荠生了孩子快两个月了,还坐什么月子?好姐妹过身居然会不知道?
  魏成却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急急抱着东阳了门。等着父子二人一走,魏千秋便到儿子房里拿了媳妇若春留下的那只玉镯,转身便往大将军府而去。大将军翟冲十天前去滟水练兵,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管香荠一个人正在逗婴儿玩耍,忽然听得院子里吵吵闹闹,打开房门一看竟然是魏老爷来了。魏千秋远远见了管香荠,立即落下两行老泪,呼呛道:"香荠啊香荠,你这次一定要帮帮我们魏家啊。"管香荠见魏家老爷这样情状也有些错愕,忙把他请进屋里扶着坐了,问他:"魏大人,出什么事了?"魏千秋颤巍巍从怀里捧出一只玉镯,管香荠一见之下大惊,"这手镯本是一对,我与姐姐一人一个,从不离身的。大人,难道姐姐……"魏千秋呜呼一声,把沈若春月前难产过身,魏东阳吃百家奶的事都说了,管香荠听了忍不住悲伤,捧着脸嘤嘤哭了起来,大人一哭,床上的翟不疑也跟着哭,真是一片混乱。
  大将军府这厢被魏千秋搅和,魏成运气倒不错,天桥街郭记馄饨老板刚刚添了孙子,老头儿与廷尉府的差人们有交情,魏成厚着脸皮上去一问,郭老板连忙叫媳妇抱了东阳到后头去喂,拉自己了魏成店堂里坐,道:"魏大人,你先这里坐,我到后面关照伙计点事。"
  魏成虽然依言坐了,心里却放心不下儿子,正伸长了脖子往后院方向打量,肩膀上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年轻的官员,穿了件太史府的七曜绣金白衣,头上戴着的黑色方冠,看上去不过只有十六七岁年纪,一对古灵精怪的大眼睛正看着自己,笑嘻嘻打招呼:"魏大人,好早。"魏成却愣住,眼前这人看着面熟,一时却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年轻人见他似乎没认出自己来,也略略尴尬,把搭在魏成肩上的手缩了回来,正式行了个礼,道:"在下是太史府侍诏刘晏,前日亏得大人,我方没跌破头呢。""啊,原来是你!"魏成此时也认出了刘晏,上前把住对方肩膀,"我才要多谢你,若不是你帮着追赶朱五常,我们廷尉府恐怕捉不住那大盗。"
  原来前日廷尉府在得月楼围捕大盗朱五常,不想这大盗果然有些本领,天罗地网之中居然让他钻了空子逃出生天,混入天桥街茫茫人海,廷尉柳鹤鹄在得月楼上眼睁睁看着那朱五常在人群当中横冲直撞,直往东市方向跑,煮熟的鸭子要飞,急得他只差没双脚跳,眼睛却突然瞄到前方人群中一个绿衣少年,人的脸柳鹤鹄可能会认错,但刘晏那天下无双一尺四的水蛇腰他是断然不会认错的,当下拉尖着嗓子就喊:"刘晏,给我堵住他!"刘晏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黑髯汉子操着把长刀朝自己冲来,吓得险险一屁股坐到地上,好在他脑子还算转得快,想起这人正是朝廷缉捕的强盗,马上抓起手边一根烧火棍,双唇微动念了个简短的咒语,那棍子便像长了眼睛似地直冲朱五常面门而去,朱五常躲闪不及,被那烧火棍正中鼻梁,当即白眼一翻,摔了落去,被随后而来的廷尉府官差压在地上,绑了个四马倒攒蹄,用大杖挑了,押送廷尉府。强盗落网,魏成回头要谢谢那绿衣的年轻人,刘晏却突然眼睛一闭朝前直直倒下,好得魏成眼明手快一把托住,刘晏才没把头给磕破。事后廷尉府众人论功行赏,魏成拿名册一看,却不见有那少年的名字,以为柳鹤鹄忘了,便有意提醒:"柳大人,那助我们缉盗的刘郎,怎么不见封赏?"柳鹤鹄正乐淘淘拿了支毛笔把朱五常的画像画成只猫脸,听魏成这么问,马上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凑近手下爱将的耳朵道:"这位刘大人有难言之隐,他大哥刘太史特地关照我不要声张,你也记得要保密。"
  魏成当时被顶头上司唬得一愣愣,现在看到刘晏,还是忍不住问:"啊呀刘大人,你杖击朱五常实在是了不得的本领,怎么却要柳大人向陛下瞒下这功呢?"他哪里知道刘晏是个真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的术士,他的本领是皇帝的大忌,不能伸张的,所以刘晏听他这么问,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打哈哈道:"小弟不过侥幸,没有有什么本领,何况末了还吓得昏过去,实在是丢脸,哪里敢邀功?"魏成却以为刘晏谦虚,顿时对他大生好感,有意结交,便同他攀谈起来。原来这刘晏是史学世家刘家的幼子,太史刘小细的小弟,刚刚在太史府做了个小小的侍诏。魏成见那刘晏,如何看都只是束发的年纪,性情也像个少年,怎么已经加冠做了官了?他心里好奇,便问:"敢问刘大人今年贵庚?"刘晏一听,挺了挺胸脯倒蛮自豪,答道:"我二十了。"
  "你真是二十就好了。"不留情面拆刘晏的台的是郭记馄饨的老板,郭老板左右两手各端了一碗咸菜竹笋肉丝面,乐呵呵放了一碗在魏成面前,自己捧了另一碗淅沥呼噜吃了起来,一面对魏成说:"魏大人,你家小公子吃饱了睡着了,一时半会也不会醒,你今天反正休假,陪我跟刘大人吃早饭。"魏成知道这郭老板晓得他家境不好,存心要请他吃饭,也不好推辞,便动了筷子,一旁刘晏叫的三鲜翡翠馄饨也到了,三个人一面吃一面聊天,倒也十分热络。那郭老板道:"魏大人,这位刘大人说他自己二十,实际却是没有的,他娘胎里呆了七个月就生出来了,过得年岁与我们不同:我们是一年十二个月算一岁,他是十个月就算一岁了。刘大人,若我没记错,你是太元九年生的吧。"刘晏见老底被人揭穿,也只好讪讪笑了,有些难为情。魏成暗暗吃惊:没想到这人真的只有十六岁,又生得那样孱弱,当下又将刘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刘晏被他看得尴尬,转移话题:"魏大人,你怎么把那么小的孩子带出来,是夫人生病了么?"
  他这一问,勾得魏成又难过起来,便将家里的事简要讲了,郭老板虽然早已知道,还是唏嘘不已,刘晏开始听得也眼泪汪汪,但一听魏东阳吃百家奶,却立即把眼泪缩了回去,一脸兴奋,大声道:"你儿子不是要吃奶么,我有!"什么?你一个男人说自己有奶?魏成被吓得呆在当场,夹在筷子头上的咸菜肉丝一晃,落到地上;而郭老板一口面吃到嘴里还没咽下去,笑得呛到,嘴巴里的面条差点从鼻孔喷出来,咳了好一会才止住,拿袖子角不停擦眼角飙出的眼泪。
  魏成一双筷子空空荡在半空,不可置信看着对面一脸认真的少年,刘晏大眼睛忽闪闪:"有,有,当然有!多着呢。"
  "啊呀,魏大人,他有,他真的有……"一旁缓过气来的郭老板笑得别有深意,"魏大人,你不要误会,不是他自己有奶,是他还没断奶。刘老夫人三十八岁生这个小儿子,特别宠爱,而他天生身体就弱,所以刘老夫人一直给他备着奶妈,不让他断。"刘晏也羞红了脸道:"我阿娘老糊涂了,我都加冠了还要我吃奶,那些奶妈比我大不了多少,我看着她们都觉得不好意思。所以魏大人,我以后偷偷带出来给你就好了。如此我也不用再喝,宝宝也不会挨饿,我阿娘那里也好交代。一举三得,你说好不好?"
  魏成看着眼前这个匪夷所思的少年刘晏,惊诧地生生吞了一口口水,下意识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喔。"
  半天功夫,魏成不仅认识了新朋友,儿子的口粮问题也得到解决,他抱着小东阳往家里走时,还是觉得滑稽,快走到家门口时,却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马车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管香荠。
  管香荠手里抱着翟不疑,看见魏成手里也抱着个婴儿,顿时泪珠儿一滴一滴落下来,哽噎着道:"我来给姐姐上香。"
  魏成安抚了管香荠,把她带到沈若春牌位前,关了门留她一个人悼念,转头便叫住老爹魏千秋:"阿爹,你去大将军府了?"魏千秋自从上次被皇帝打屁股,家里面只靠儿子魏成赚钱,所以被迫交出户主之位,非但每个月俸银上交给魏成不算,衣食住行都要听儿子统一调配,想吃什么想买什么都要儿子批准,所以眼下见魏成板着张脸兴师问罪,非但端不起老爹架子,反而点气短,支支吾吾辩解:"我,我,我……阿爹也是想帮帮你忙,东阳是我乖孙呀。"魏成气得牙根咬紧,硬是压下肚中一股气,道:"阿爹,我已经给东阳找到奶妈了。"于是将今天巧遇刘晏的事简略说了。
  "什么?刘大人家的奶妈?可是香荠说要把东阳带去自己喂呢。那怎么办,不然成儿,你去跟香荠说说?"
  "我跟香荠男女有别,这种事怎么说的出口?"
  "那,那,那……"魏千秋抓了抓头发,突然眼睛一亮,"那就两面都喝,你还怕胖死东阳麽?"
  "阿爹!"魏成无奈地看着胡言乱语的老爹和怀中吃撑了死睡的儿子,并未意识到自己命中一老一小两大灾星已经胜利会师。
  三个月以后大将军翟冲练兵归来,甲胄未卸,第一件事情便是看自己的儿子。白纱帐下,一红一绿两个锦绣襁褓,两个白胖胖粉嘟嘟的婴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来人,呀呀叫着伸出小手想要抓翟冲胸前垂落的缨络,翟冲长眉一挑:"怎么多了一个?"
  管香荠笑道:"三个多月不见了,将军还认得自己儿子么?"
  "香荠你要考我。呵呵,我怎么可能认错?"翟冲大笑着抱起绿色襁褓的婴儿,右手食指挑弄着他的下巴,"这个啊——一定是魏成的儿子,那个才是不疑。"
  香荠有些诧异:"将军怎么猜出来的?"
  翟冲哈哈大笑:"你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魏大人么?这个孩子跟魏成一样,有个屁股下巴!"

  哺育者刘晏

  话说吃百家奶的魏东阳认了管香荠做干娘,每天被抱到大将军府吃奶,总算结束了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烦恼。
  这天魏东阳跟翟不疑两个宝宝吃了睡,睡了吃,吃饱睡足以后爬来爬去,玩得精疲力尽,到了黄昏时分翟不疑咬着被角老早呼呼睡去,魏东阳倒没睡,坐在床上眨巴着眼睛等阿爹来接,但他没了玩耍的搭子,到底也没坚持多久,等到天色渐暗魏成来到大将军府,往那床上一看,东阳已经睡熟了。照理说,当爹的一天没见自家阿囝自然是要亲亲抱抱,但魏成一见床上的东阳,气得脸孔涨红,原来小东阳实在没睡相,睡得四仰八叉,一只藕臂一只胖腿压在翟小公子身上,另外一只手翘着只大拇指放在嘴里嘬,口水直淌,待在人家家里,睡得像个小霸王,真真是失礼,真真是丢脸。
  却问魏成为何对个婴儿要求这么高,原来他自己年少失母,没有弟妹,从来不晓得小囝什么样,加上他本身少年老成,自有记忆起一向循规蹈矩,便以为天下的娃儿同他一般,出生就要懂道理,因此对自己儿子东阳也是十分严格,故而以后东阳长到十七八岁,魏成还是觉得他调皮,经常抓他来打,其实有些事并非东阳之过,而是魏成这父亲太过严格。
  不过现下见东阳熟睡,魏成再气倒还记得一桩要紧事,正上前将儿子抱起,一边管香荠恰好从内室走出,道一声:"魏大人!"这一声魏大人叫得亲切,魏成却大惊失色,低头一看怀中孩儿,只见东阳睡梦中"嗯……"了一声,将醒未醒又睡了过去,方才长舒一口气,压低了嗓子对管香荠道:"嘘,莫要吵醒这天煞星。"管香荠问:"这是为何?"魏成道:"若他不醒,这一觉能睡到明天早上;若他这一醒,我今夜就不要想睡了。"他讲这话时果然愁眉苦脸,管香荠心下奇怪,还有小孩子半夜不睡觉的?待要再问,魏成已将东阳手脚包好,道一句:"夫人,今日多谢,我先走了。"便匆匆离去。
  原来魏成所记得要紧事,便是东阳的脾气:魏东阳长大后被人称作"滚刀肉",真真是软硬不吃,刀枪不入,难弄得不得了,连脾气火爆的"朝天椒"翟不疑都要让着他三分。现在魏东阳虽是个婴儿,但这臭脾气已经有了:他晚上睡好了便是个乖儿,不换尿布不吃奶,不哭不闹不作,一觉睡到天亮;但若不小心吵醒了他,便是大大不好,他一醒就要吃奶,没有奶便哭,可怜着小小婴孩,哭到后来喉咙都哑,但就是不停,一定要吃到奶才算数。以前魏成吃他这苦头不知吃了多少次,因此记紧晚上这觉千万不能半当中吵醒他,所以抱着东阳上车回府,一路上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直到进了卧室将儿子放在床上,下了帐子,吹熄了油灯,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走到客堂里倒了碗茶定神,心想忙了一天总算好歇歇,等我喝完这碗茶,关了房门,今夜睡他个好觉。
  但正所谓天不如人愿,人衰起来的时候想要啥没啥,魏成这碗茶没喝掉一半,只听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还未等他看清来人是谁,就听刘晏已经拉高了嗓子:"魏成,你可在?东阳娃娃可在?"若问刘晏这声招呼有多响?他人还刚刚踏进门,声音已经穿过院子直窜客堂间。魏成来不及一声"嘘",只听后面房间"哇哇哇——"三声啼哭,魏东阳已经醒了。
  魏东阳一哭,魏成险得没打破手里的茶碗,"啊呀"一声懊恼,对着踏月而来的刘晏嗔道:"小晏,这下你害苦我了!"刘晏一双大眼睛一眨,满头雾水,跟着心急火燎的魏成走进后面房间,就见床上东阳小囝攥紧两只小拳头,绷紧张小脸,运足全身力气,"哇——"
  魏成将儿子抱在怀中晃来晃去哄,好话说尽,"东阳,你莫哭,阿爹抱着你睡。莫哭了,哭了也没得吃……莫哭了……"刘晏从未见过平时一本正经的魏成哄孩子,觉得有趣,便在案边坐下,将手中一只食盒放在案上,右手托了下巴,笑眯眯看得津津有味。魏成抱着宝宝摇晃,一面数落在旁边看好戏的刘晏:"欸,你这样吵醒了东阳,他吃不到奶,要哭到明天早上没力气了方停。小晏你真是害苦了我……"
  刘晏听了这话却不恼,依旧笑嘻嘻,伸左手打开食盒盖子,拿出四碟点心来,"魏成,不要生气,来来,东阳等我来哄。我特地带了点心给你,你来尝尝。"魏成苦着张脸:"小晏,我现在哪里有心思吃夜宵?"刘晏却还是自说自话:"你看,这是芙蓉糕,这是金丝饼,这是栗子酥,啊,这个我最喜欢,是酱豆皮。"魏成看看案上摆着四碟点心红橙黄绿煞是好看,胃口倒是被吊起来了,但再一看怀中哭个不停的东阳,只有叹气。刘晏笑笑,伸手抱过宝宝,对精疲力尽的魏成道:"我晓得你辛苦,去吃吧。"说着将东阳抱到案边坐下,拉开食盒第二层。这第二层食盒做得倒精致有趣,中间一只陶盅,四周塞一圈绒布棉花胎,像个小焐窠。刘晏取了那陶盅出来,打开盖子,端起来喝了一口。魏成还没看清那陶盅里装了什么,就见刘晏俯身下去,嘴巴对准宝宝哭闹的小嘴亲了上去……
  "啊呀!"魏成一惊之下,差点没被喉咙里一块栗子酥噎死,"小晏,你你你你在做什么。"
  "……"刘晏却不答他,慢条斯理口舌微动。再看宝宝小东阳,倒也不哭了,两只小手捧了刘晏的脸孔,小嘴一嘬一嘬,极其认真。过了片刻,刘晏方抬起头来,被宝宝嘬得红红的唇边还挂着一滴乳白色的液体,他对着已经石化的魏成一笑:"我在喂东阳吃奶。"说完又喝一口奶含在嘴里哺予东阳,魏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刘晏不是在亲自己儿子而是在喂他,但是一张面孔已是从头顶红到颈梗,心脏狂跳不已的,也不知道这顿夜宵是怎么吃完的,更不晓得刘晏什么时候喂好了宝宝,脑子里满满是自己儿子同好友口唇相交的样子,也真真是可怜了魏成这老实人。
  自此夜之后,刘晏每夜里一手拎只灯笼,一手提只食盒,食盒里四碟点心一盅人奶,造访魏府,喂东阳吃奶,同魏成吃吃夜宵说说闲话,有时讲得得趣,便索性跟魏成同床而卧。如此魏成与刘晏成了知己好友,一直等到东阳断奶,长到八岁,两人的夜会也未间断。
  东阳八岁时,皇帝改元景元,这年正为景元元年。景元元年中廷尉府来了位新的廷尉大人傅丁香,办三桩奇案:云阳虎案,燕仲芳案,以及画仙案。其中尤以画仙案诡异凶险,怪力乱神:京中玲珑斋挂出一副奇画,落画仙印,画的的东海瀛洲,凡见过此画者一个接着一个离奇失踪,短短五天时间,京城里不见了七位贵公子,一时人心惶惶。
  魏成为查清此案,欲亲自赴玲珑斋一观,刘晏却坚决不让他去:"魏成,你一直说天下无鬼,唯有人心里住着恶鬼,但你说的不对,这天底多的是不可知物。我以前一直瞒着你,其实我师承欧阳赞,是个术士。你信我,这画仙绝非人间之物,不是我等区区凡人可以追究清楚的。"魏成听他这么说,沉默了半饷,最后拉过刘晏拥抱了一下,道:"原来你是术士,这么多年你助我屡破奇案,我便知你有常人没有的本事。你说这画不是凡间物,我信。但我却不可置之不理,任它成祸。此次若我有什么不测,劳烦你关照东阳。"刘晏听他这么说,也知道多说无益,只好说:"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要去也要我同你一起去。"
  如此魏成与刘晏决定一同查探画仙案,出发之前,先把八岁的魏东阳送到大将军府。三人坐在车子里,魏成开始哄骗自己儿子:"阿爹与刘叔叔要去南方找傅大人,不能带你去,云中海里有只怪兽叫饕餮,嘴巴张开有缸口那么大,专门吃小孩子的,它口一张就把你吞到肚子里的。你乖,到不疑家里住几天好不好?"魏东阳听到两个大人要把他丢到大将军府,两只手便攥着刘晏的袖子不放,心里琢磨:阿爹定是在骗我,若这怪兽真有这么大张嘴,我这么小一只,给他塞牙缝都不够;像刘叔叔这么瘦,一身骨头的它也一定不会吃;要吃也先吃阿爹这样长得高,肉又多的人。他却讲得一点都不害怕,定是他编出来骗我的。心里认定自己阿爹在讲大话,魏东阳一张小嘴撅得老高,几乎可挂油瓶,鼻子里"哼"一声,头一转可怜兮兮望着刘晏:"刘叔叔,阿爹一定是骗东阳的对不对?他一定是想丢下东阳,一个人跟你出去玩。刘叔叔你们要去哪里,东阳不要跟你分开。"
  魏成见自己儿子作劲又上来,脸一沉,手下里已经在卷袖子。刘晏大眼睛眨眨,看着几乎黏在自己身上的小娃儿,也有点舍不得,将东阳抱在怀里,在他气呼呼的腮帮子上亲了一下,道:"乖儿,你阿爹怎么会骗你,我们是真的要去接应傅大人。"东阳依然不信:"谁说阿爹不会骗人,他老是骗我的:我记得小时候他就骗我说晚上要是不睡觉就会被小鬼抓走,结果有一天我晚上醒来来吓得不得了,结果你们两个不是也没睡在吃茶?还有小时候他骗我说看人家洗澡会长针眼,结果他还不是跟你一起泡澡?我说晚上肚子饿,他就画了个饼给我,说看看就饱了;我说不饱,他又画了个烧卖;我说还是不饱,他就说给我几粒栗子吃,结果真的栗子没有,他卷起袖子在我头上敲了几粒毛栗子……"魏东阳数落父亲,越讲越起劲,还要再加油添醋,魏成举起大手往儿子头上"啪"得一拍,拍得东阳往前一扑,伏在刘晏怀里哭,小肩膀一抽一抽,看得刘晏更加舍不得,一面揉着他脑袋,一面帮他擦眼泪:"乖儿乖儿,莫哭了,就算你阿爹会骗你,刘叔叔总不会骗你,你看——"
  说话间刘晏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蜡烛来,这支蜡烛比普通蜡烛粗两分长一倍,通体莹白,借太阳光一照,银光璀璨,东阳看得目不转睛,却听刘晏道:"乖儿,你到了不疑家里就把这支蜡烛点上,等这蜡烛烧尽了,我们就回来了。"东阳平生最听刘晏的话,见刘叔叔这么说,可是高兴极了,心想:一支蜡烛能烧多久?最多一夜就熄。就算这支蜡烛大些,烧个两天总会烧光了,那么就是说刘叔叔两天就回来了,可好可好。真是的,早说你们两日就会回来,我又何苦这么作一场,还吃阿爹一记头挞。他哪里知道这支蜡烛是刘晏用法力凝成,如同他生命的投影,只要刘晏人不死,这支蜡烛就烧不完。所以之后魏东阳拿着这支蜡烛去烧,天天看夜夜看,等到七七四十九天过去,刘晏和魏成浴血归来,这支蜡烛三分之一都没烧掉。
  这是后话,现下魏东阳得了刘叔叔的保证,开开心心住进大将军府。他一进大将军府,就见一个梳着总角,一身鹅黄衣衫的男娃娃朝他奔来,小娃儿长得清秀,两道长眉入鬓,一对比常人更黑的眼睛此刻却像在冒火,这个娃儿正是东阳的奶兄弟,翟大将军的大公子翟不疑。翟不疑见到好朋友,一不问候二不招呼,气势汹汹冲到东阳面前开口就问:"东阳你说,我对你好不好?"魏东阳心里"咦"一声,嘴巴上答:"当然好啊。""好!"说着翟不疑一把抓住东阳的手,拉着他就往里面跑,一面跑一面说:"你与我好,那你这次来就要帮我。""喔……"东阳嘴里答应,却没想到他这番被好兄弟翟不疑拖下水,险险闯下大祸。

  苏婴的报复

  要说这祸怎么闯下的?先要说说翟不疑,翟不疑的母亲管香荠身份低微,奴婢出身,平日里安守本分,也不大出门;但是他的父亲却不同了,大将军翟冲是朝廷大员,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尤其不能忘记的是,他是皇后的外甥。
  皇后翟柔兄弟姐妹五人:大哥翟建在梁王之乱中死守长乐宫殉职,留下一个儿子翟安,现为长乐卫尉;大姐翟姜就是翟冲的母亲公孙夫人;皇后翟柔与已故的前任大将军翟远是一对龙凤胎,皇后与皇帝生下一子四女,儿子就是当今太子虞阿;而弟弟翟远尚安庆公主,生了一对双胞胎翟步与翟广,还有一个养子苏婴;皇后的小妹翟若,嫁给骁骑将军韩飞,有两个儿子韩越和韩弓。翟不疑是翟家第三代里的第一个孩子,他的那些表叔都只有十几二十岁,所以经常拿翟不疑玩耍,尤其是那对双生子。
  翟不疑的这两个小表叔年纪只有十五岁,却是宫里了不得的人物,原因很简单,他们是皇帝的掌中宝,太后的心头肉。这两个孩子四岁的时候父亲翟远被人暗杀失踪,母亲安庆公主一病不起,丢下他们撒手人寰,身世十分之可怜。他们的大哥苏婴当年只有十一岁,带不了两个弟弟,所以这对双胞胎就被皇后带到宫中,在宫里长大的,直到他们十二岁束发,不能再留在后宫,才出宫跟着大哥苏婴。
  双胞胎小名分别叫阿珠和阿宝,皇帝太后宠他们宠到何种地步?据说一次皇帝宠幸燕夫人,刚刚想要宽衣上床,黄门来报,双胞胎出水痘了,结果皇帝马上摆驾椒房殿,晚上亲自照看他们,不让他们抓水痘;太子虞阿晚上睡觉睡到一半,双胞胎跳上他的床,一左一右拥住表哥一定要表哥讲故事,太子故事讲了一个又一个,讲得喉咙都哑,第二天在太子学寮里不小心打个瞌睡,被梁少傅打脚底板,痛得流眼泪,但等到了晚上双胞胎往他身边一躺,太子马上好了伤疤忘了痛,继续屁颠颠讲故事;太后六十大寿时,西山国送来一串二十八颗丹珠,丹珠产自晴海,晴海有?,喜人血,食活人生珠,六十年乃成,珠赤红,为天下绝色,被双生子看到说喜欢,杜太后二话不说赏赐下去,结果二人把这稀世宝贝磨成珍珠粉,送给皇后做胭脂,太后知道后也只是笑笑,只问了一句胭脂怎么不分给外婆一半啊?所以这对宝贝在宫中无忧无虑长到十二岁,束发礼成,却还像孩子一般顽劣,眼看就要变成纨绔子弟,好在他们出宫后落在了大哥苏婴手里。
  苏婴是前大将军翟远的养子,跟个个人高马大的翟家人不同,身材娇小玲珑,长得男生女相,讲起话来细声细气,是个十分文雅的才子。双胞胎本来以为自己这么可爱,大哥一定会像宫里人一样宠爱他们,没想到跟苏婴住了三天,就领教了这位太中大夫的厉害,等到三个月后他们再到皇宫做客,翟步翟广已经变成了知书达理,规行矩步的贵公子,看得皇室一家弹眼落睛,直道苏婴是个人才。
  要说翟步翟广是不是真的一下子长大了呢?其实也不然,只不过被他们大哥声泪俱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软硬兼施之下,明白了要上进的道理,暂且压抑了自己顽劣的心性而已。每次回到皇宫,立刻故态复萌,总是玩得乐不思蜀,一直要到大哥在他们面前立定,才不甘心地乖乖回家。双胞胎看到大哥一帖药,夹着尾巴做人,但是却暗中培养了一个人,就是小表侄翟不疑,翟不疑长到八岁,同样的顽劣,双胞胎终于有了后继有人的喜悦,想到了一个对付苏婴损招。
  原来苏婴八岁上被生父家里骗回去认祖归宗,虽然后来被养父翟远上门硬抢了回去,但已落苏氏家谱,所以苏婴只能姓苏,不能改姓翟,因此就不能算皇亲国戚,也就不能随意进出宫城,碍于这层不便,皇帝便想了个办法,专门打造了一块腰牌给他,凭这块腰牌,辰钟之后暮鼓之前,出入宫城无碍,但若暮鼓三声之后还不出金马门,则立斩不赦。因为这层厉害,苏婴总是天还未到黄昏就急急把两个弟弟接回去,阿珠阿宝为了能在宫里多玩一会儿,便拿了栗子酥贿赂小侄子翟不疑,怂恿他去偷苏婴的这块腰牌。
  苏婴对此完全没有防备,那天照样未时就来椒房殿接弟弟,进门时被翟不疑撞了一下,问他两个表叔呢?不疑说在太子来了,他们正同太子玩。苏婴一听,面色不善,走进院子里一看,果然两个宝贝正缠着太子踢球,见到大哥来了,阿珠阿宝相互看一眼开始唱双簧。翟步道:"大哥你来啦。"翟广道:"现在还早,大哥我们想再玩一会儿,申时再走行吗?"苏婴倒是也轻声轻气:"不可以,你们要回家练字。"翟步道:"那阿宝我们跟阿兄回去吧。"翟广道:"好啊。对了阿兄,你那块腰牌不要忘了拿出来啊。"苏婴笑:"腰牌么自然……"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腰眼里除了自己印信哪里有腰牌的影子,这下一向神兜兜的苏婴大惊失色,只见他一张小脸面色褪白,额头上渗出几滴冷汗,叫一声"这这这……我来时还在的……"翟步道:"阿兄莫急,总是掉在那里了。"苏婴道:"对对对,我我我再一路回去找。"翟广道:"阿兄莫急,现在时间尚早,你慢慢寻。"苏婴哪知这腰牌一早已被翟不疑摸去,从金马门到椒房殿这一路来来回回走了三遍,还是找不到,急得他差点撞墙。一直到酉时将至,这块金牌才突然出现在椒房殿大厅东面的角落里,苏大夫看到以后长舒一口气,总算是把头保住了,只不过回去的时候脚还在软,好得有阿珠阿宝一左一右扶住,方才没有坍招势。
  双胞胎得手一次,便如法炮制,这次更加好,等到酉时一刻,金牌才现身,苏婴已知里面有蹊跷,但还弄不清楚怎么丢的金牌。等到第三次再被翟不疑一撞,到酉时二刻金牌到手,苏婴总算是明白了,原来是翟不疑跟家里两个小鬼头沆瀣一气,串通好了来捉弄我,于是气得差点炸毛,把两个弟弟带到家里,丢下一摞《中山法卷》,道:"你们两个与我抄,什么时候抄好什么时候睡觉,记住,所有的字都要是中山正宗体。"
  如此教训了始作俑者的双胞胎,锱铢必较有仇必报的苏大夫还不解恨,决定报复一下翟不疑,听问魏成把魏东阳送到大将军府,便心生一计,于是特地跑到大将军府,用一块凤梨酥钓住魏东阳问了一个问题:"东阳啊,除了你阿爹和你爷爷,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魏东阳早上刚刚对翟不疑说过"我同你好",结成了统一战线,现在却一口咬掉送到嘴边的凤梨酥,没有半点犹豫地回答:"不用除了我阿爹和爷爷,我最喜欢的人当然是刘叔叔。"
  朝天椒翟不疑当场炸毛:"你你你,你怎么可以喜欢刘叔叔?你可以喜欢你阿爹,可以喜欢你爷爷,可以喜欢我阿娘,当然你也可以喜欢我,但是你就是不可以喜欢刘叔叔!"
  滚刀肉魏东阳嘴巴一撅别过脸:"我就是喜欢刘叔叔,不要你管!"
  "你说什么?"
  看着两个小娃儿在花园里打成一团,压坏了赤族殿下的三株彩莲后,苏大夫悄悄退出了花园。
  "哼,以为我好欺负么?连阿珠阿宝看到我都要夹紧尾巴,翟不疑,你就吃点苦头吧。呵呵。"苏婴男生女相的眉眼带笑,左眼角一点红痣分外妖娆,得意洋洋穿过九曲桥,正想往大门方向折过,冷不防右手边假山后窜出一人,苏婴只觉得眼前一片红光一闪,就被撞得一屁股坐到了石子路上,痛得如同被一根长钉从尾椎骨钻到天灵盖,当下话也不会讲,泪眼朦胧拉着对方的裤脚管,哼哼唧唧:"哎呦呦……赤族殿下……"将军府里,能大喇喇穿着裤子走来走去的,当然只有那一位赤族王子赤天极。
  "原来是你!"赤天极琥珀色的眼睛瞪得老大,"你怎么会来我家?"说着伸出双臂将苏婴拉了起来。苏婴一面揉着发痛的屁股,一面腹诽:什么你家?这是大将军府,你不过一个质子,这样横冲直撞。哦哟好痛……赤天极见苏婴不说话却一直在揉屁股,以为自己撞得太大力了,觉得过意不去,便从百宝袋里摸出一盒药膏来,道:"你很痛吗?我帮你擦擦。"话还没说完就撩起苏婴长衣下摆,抓了他里裤就要扯,须知这位赤族殿下人长得蛮苗条,气力却大得吓人,十五岁时与韩将军府大公子摔跤,差点把韩保惜扭成麻花结,苏婴与他纠缠,如同老鹰爪下一只小鸡,眼见光天化日之下,苏大夫就要有失斯文,却听有人喝道:"赤天极,你在做什么,给我住手!"
  苏婴一看救星来了,立即恢复了精神,拔尖了嗓子叫:"大将军救我!"赤天极不以为然放开苏婴,抬头看着面色不善的翟冲,却笑得挺高兴:"你来啦,刚才他走过,我以为是你,结果撞了他一下。"翟冲长眉一挑:"你特地叫我来,到底是要给我看什么?"
  苏婴一轧苗头,脑子马上转了过来,赤天极要翟冲看的,无非就是刚才被翟不疑和魏东阳压坏的那三株彩莲。寻到事情的关键处,苏大夫得意:翟不疑,我本来只想要赤天极生气教训教训你,现在你老子也要知道,好极,你这下要吃顿生活。至于赤天极这一撞之仇——苏婴揉揉屁股——我就当吃个亏吧。如此苏大夫见好就收,匆匆拜别大将军与赤族殿下。
  二人送走苏婴,赤天极拉了翟冲手臂,笑得更欢:"你说若我养得彩莲开花,你就让我做一次,说话要算数。"翟冲听了瞪着赤天极看了半天,最后笑了笑,伸手拧了拧他的腮帮子,道:"我说话当然算数,什么时候骗过你?""好!你跟我来!"赤族殿下满怀激情,拽着翟冲喜滋滋往后花园去,却没想到喜事成闹剧,接下来翟不疑三气赤天极,魏东阳床前认刘晏。

  赤天极的反攻

  话说赤天极兴冲冲扯着大将军翟冲往后花园去,人还没到,就听院子里传出一声哀嚎:"救命啊——"这声音叫得清脆,听得凄惨,不是魏东阳是谁。
  翟冲脸色一沉,一把将赤天极拉到身后,率先一步踏进院子,可等他看清情况,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花圃里面两个小娃儿灰头土脸,魏东阳正一屁股坐在一丛兰花里,右手捂着嘴巴,哭得泪眼婆娑,翟不疑脸上一只脚印,红着张脸蹲在东阳身边,一副相碰不敢碰的样子,嘴巴里不停唠叨:"东阳,你让我看看……啊呀,你不要哭了……东阳,你很痛么?东阳……东阳……"
  翟冲难得看到自己这个大儿子吃瘪的样子,很是高兴地看了一会儿,才咳嗽一声现身,"你们两个在搞什么?"
  翟不疑一看到自己阿爹,更是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一面偷偷去拉东阳的袖子,魏东阳眼睛一眨,眼泪立即滚滚而下。翟冲走上前,伸出大手捉住儿子的后领,一把将他揪起来,眼睛一瞪,嘴里骂一句:"混小子,自己到你阿娘那里领罪。"
  翟不疑耷拉着脑袋站到旁边,却扭扭捏捏不肯走,翟冲也懒得管他,蹲到魏东阳面前,想要掰他一直捂着嘴的手,无奈滚刀肉魏东阳不配合,死不松手。一旁的赤天极眼尖:"翟冲,他流血了!"话音刚落,就见翟不疑双目似刀,狠狠瞪了他一眼。
  翟冲也见到魏东阳领子上沾了老大一片血迹,连忙哄他道:"乖儿,给叔叔看看,伤到那里了?叔叔有伤药,一擦就不疼了。"魏东阳听到有药,这才小心地把手松开,翟冲一看倒吓了一跳,小娃儿满口满手都是血,染得一张小脸煞是吓人。"我我……我的牙齿被他踢掉了……"魏东阳一说话,嘴里的血流的更多,颤巍巍张开手心当中果然有一颗被打落的牙齿。翟不疑看得直抽气,又冲上来跪下:"东阳,你好痛是不是,都是我不好,你打还我吧。"
  翟冲骂道:"混小子,你平时调皮捣蛋就算了,居然敢对东阳出重手?你给我到阿娘那里去跪着。"说完把东阳抱在怀里,往管香荠的住处走去,翟不疑连忙亦步亦趋跟在父亲身后,嘴里还东阳东阳叫个不停。
  只留一个赤天极。
  白衣红裤的赤族王子一头火红色的卷发随风飘逸,琥珀色的眼睛扫视一片狼藉的花园,只见假山脚下池塘旁边,一红一黄一紫三株彩莲横倒在地,根茎外翻,花香碾作土,死翘翘了。赤天极面孔瞬间快要跟他的头发一样红,琥珀眼睛也转成了金色,朱唇微启,骂道:"多拉台。"
  花园里两个孩子打得见血,屋里的管香荠却半点不知道,刚哄睡了小儿子翟説,就见丈夫抱着东阳进来,管香荠看了也吓了一跳,"乖儿,你怎么啦?"
  翟冲把东阳放到床上,眼睛朝翟不疑一瞥,不疑垂着头扑通跪在香荠面前,"阿娘,是我干的。"
  管香荠倒愣住了:"你干的?你不是一直跟东阳很要好吗?"
  不疑脸更红了:"我们吵了几句,就打起来了……"
  管香荠看看翟冲,见他一脸你教的好儿子的表情,只好硬了硬心肠,板起面孔道:"不疑,你给我待在这里照顾东阳,他什么时候原谅你,你什么时候吃饭。"
  翟不疑嘴里嘟哝一声:"东阳一定会原谅我的。"一面绞了块帕子帮东阳擦血迹,魏东阳左躲右闪当中顺便在不疑脸上压了几个巴掌。
  翟冲看着两个孩子,心想这事总要追究责任,便对外面叫一声:"管啟何在?"
  "大将军,管啟在此。"门口走进一个敦实的青年,正是香荠夫人的堂弟,大将军府的管家管啟。
  "管啟我问你,两个孩子在花园里打架,为什么没人去拉?"
  "这个……"管啟想了想才答,"并非是下人见到了没劝,而是当时没人在花园里啊,不知道两位公子打架。"
  "什么话!"翟冲动怒,"不疑和东阳才多大?居然没个人跟着,万一掉到池塘里怎么办?我关照你们要寸步不离。你说,是不是你们这帮下人偷懒?"
  管啟大叫一声冤枉:"大将军,并非我们没有跟着,而是赤族殿下发话,说他在花园里养花,不准任何人进花园,若有人踏入半步,左脚进去砍左脚,右脚进去砍右脚,两只脚都进去,他就要砍我们第三只脚。"
  "什么第三只脚?"
  "这个第三只脚么……"管啟脸一红,大着胆子往大将军裆部看了一眼。
  翟冲会意,直觉下身一紧,脏话冲到喉咙口又囫囵吞回去,道:"好。既然赤族殿下说任何人不能进花园,那你们怎么没有照做?为什么让大公子进去?"
  管啟道:"我们哪里劝得了大公子,我们同大公子说,赤族殿下在养花,不能进花园。结果大公子说:'放屁。这是我家,我要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们那个敢拦着,左手拦的砍左手,右手拦的砍右手,两只手一起拦的,就砍你们第三只手。'"
  "什么第三只手?"
  什么第三只手?!管啟见大将军这么拎不清,也只有豁出去了:"第三只手么,还是……"说着又往大将军裆部看了一眼。
  这下翟冲涵养再好也不能装傻了,往翟不疑后脑勺一巴掌拍下去,骂道:"小畜生,你敢跟我不学好?"
  翟不疑嘴里又嘟哝:"你自己把那人带回来的,怪不得我跟他学坏。还要骂什么我小畜生,我难道不是你生的……"
  翟冲听不到儿子的腹诽,见这事除了翟不疑,没人可以追究,只好又骂了他两句,转头对管香荠道:"香荠,这两个小鬼交给你了,吵得我头都痛,你给东阳找个郎中看看,我还有事要问赤族殿下,先走了。"管香荠听得丈夫要走,心中虽然难过,还是只好起身送别。
  翟不疑见父亲又丢下他们去找赤天极,气得牙齿咬紧,一对比常人更黑的眼睛几乎在冒火,看得本来哼哼唧唧顺风篷撑足的魏东阳心惊肉跳,立即收势落篷,捉住不疑的手。翟不疑见东阳主动示好,心花怒放,谄媚道:"东阳,你好点了?我房里有你最喜欢的栗子酥,我去拿来给你。"
  如此翟不疑同魏东阳和好,夜里头靠着头睡在一起,却不知道翟冲和赤天极那边也另有一场好事。
  话说这位赤族殿下赤天极来头不小。中原三国:东方京国,中央中山国以及西方西山国,都是周族人的国家,唯有西山国内有一少数民族叫赤族。赤族人红发琥珀眼,白皮肤高鼻梁,身材高挑力大无穷,与黑发黑眼的周族人相去甚大。赤族人的首领称为赤将军,是天羽凤凰的后代,有超出常人的神力,被族人视为人神,而这位赤天极正是本代赤将军的长子,即是赤族的王储,机缘巧合被大将军翟冲带回京国,变成了逼迫赤族与京国联手打击北方大荣国的筹码。
  翟冲在将这位高贵的殿下带回京国的途中,两人日久生情,所以等到了京国皇帝要赐他府邸,赤天极却拒绝,说我要同翟冲住在一起。只是当时十五岁的赤天极却不知道,原来翟冲已经有了一个夫人和一个儿子。更可气的是,正当他与翟冲浓情蜜意,以为翟冲已经忘了管香荠时,香荠夫人居然怀孕了,又生了一个儿子翟説。爱人脚踏两只船的证据确实,赤天极气得拔刀,翟冲被三尺白刃架颈,脸不红心不跳,对着暴躁的小情人道:"天极,我是最喜欢你的。但我们这般住在一起,定会有人说闲话,若是传了出去,对你名声有辱。故而我让香荠怀孕,这样别人就少些怀疑。"翟冲这番话倒不是骗人的,赤天极虽信了他,但心里总是有疙瘩,看见翟不疑和翟説就觉得他们是爱人不忠的证明,所以从没有好脸色给他们。翟説还是个婴儿什么都不懂,翟不疑这位朝天椒却不是好惹的,他认定这个红头发的狐狸精抢了自己父亲,从来见到他也都是翻白眼,一家人以花园分成东西,东面赤天极,西面管香荠,泾渭分明。
  再说翟冲把东阳交代给了香荠,回到东面,就看见赤天极气呼呼坐在床上正在喝闷酒。他皮肤雪白,喝了酒之后两颊上有玫瑰色红晕,一对金色的眼睛水汽氤氲,看来气得不轻。翟冲挨着他坐下,一手搂了爱人的腰,一手扳过他的脸来亲,赤天极倒不拒绝,与翟冲亲热一阵,呼吸急促,晕眩当中却还记得一事:"你答应过我的……"翟冲愣了一下,接而乖乖让对方压在身下,笑得宠溺,"天极,你要记住,我从来不会骗你。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赤天极正扯着他衣服的手突然停住,认真看着翟冲的眼睛,翟冲的眼睛比常人更黑,比夜还要深邃,赤天极觉得心灵的一角突然陷落,"不要说了",他呢喃着,俯身吻上爱人的嘴唇……
  夜已三更。
  翟冲努力放松身体,看着正在自己身上奋力耕耘的赤天极,觉得既陌生又熟悉。"天极……"他声音慵懒,"你觉得开心么?"
  "你闭嘴!"杀红了眼的少年一把将他翻过,狠狠挺进。
  "……啊……"战场上千军辟易的杀人将终于忍不住呻吟,感觉情人的吻烙印在他的背上,竟是无法承受的炽热,"……天极……够了!"
  "你闭嘴!"少年依然无情地拒绝,"你什么都不知道!"
  情人的"第三只脚"好比凶器,生涩地、顽固地、迅速而猛烈地贯穿他的身体,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发出过声音,又说过些什么,直到赤天极的最后一击。
  两个人好像被楔子紧紧钉在一起,少年灼热的体 液在他体内喷射,令他颓然倒地,"……天极……够了……"翟冲漆黑的眼睛渐渐恢复清明。
  赤天极在他背后笑,"翟冲,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过自信……"膂力惊人的少年捞起他的腰,扳过他的下巴强硬地接吻,"你真的知道我父王送来的花种是什么意思么?红色的彩莲是我,黄色的是金羽,紫色的彩莲代表婚姻——"
  赤天极话音未落却突然将分 身用力拔出,翟冲的瞳孔收缩,瞬间失语,不可置信。
  "——很快金羽就会来到京国与我完婚。但是翟冲,我爱的人是你。"
  金色的眼睛里似乎有火焰跳动,艳丽的少年笑着俯身,红色的长发再度倾泄。
  "天极你……"
  这个夜晚,注定无人入眠。

  翟不疑一个人的战斗

  第二天是个晴天,清爽的晨风吹醒了翟不疑,他转头看见依然熟睡的好友,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东阳,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么?你身边的人个个都那么喜欢你。"翟不疑轻轻说着,带着些羡慕和不觉察的惆怅。
  滚刀肉依然睡得没心没肺,他长着父亲的屁股下巴,却有一张母亲的樱桃小嘴,翟不疑越看越有趣,伸手摸摸他的下巴,又碰碰他的嘴,满腔柔情换来的结果是魏东阳神来之笔的一记耳光。
  翟不疑大怒:"魏东阳,你打我作甚?"
  东阳眼神清澈,仿佛早已转醒,同样大怒:"翟不疑,你摸我作甚?"
  翟不疑被人捉了现行,心虚脸红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魏东阳看在眼里,知道自己又占了上风,得意样样搭起架子,"要我原谅你也可以,只要大公子你亲自帮我洗个脸。"
  "是,大人。"翟不疑立刻化身小厮,笑眯眯屁颠颠下床绞了方热帕子。
  魏东阳闭起眼睛仰起脖子,晨光之中,白纱之下,清秀可怜的面孔似乎是美玉,眉目如画,朱唇若染,美得令人屏息,唯一不懂欣赏的只有翟不疑,大喇喇将帕子敷上那张脸。"大人,让小的伺候你。"脾气火爆的朝天椒难得细心,帕子在东阳脸上游走,从额头到嘴角,从眼梢到耳后,连他下巴上那条沟也没有错过。
  "大人,可满意?"
  "嗯……"魏东阳眯着眼睛懒洋洋像只猫咪,"很好,不错。翟不疑,跟本大人说说,今天准备了什么节目?"
  翟不疑长眉一挑,立即抛开了低眉顺眼的模样,目光如炬,他本就是虎子,此刻尽显王者风范,看得东阳好生羡慕,就听他说话声朗朗:"今天本将军要出门狩猎,命尔作前锋将,与本将军开路——"
  两员小将穿上猎衣,挎了弓箭,雄赳赳气昂昂,身后管啟叫苦不迭:"大公子,将军没说让你出城的。"
  翟不疑充耳不闻,在东阳耳边诉说阴谋:"今天我要想办法让那个赤族人出出洋相。"
  东阳道:"早上我们去给大将军请安,你不是说要亲自打只山鸡给赤族殿下赔罪吗?"
  "我是说过。"翟不疑横了拦在城门口的管啟一眼,"管啟,你也听到的,不让我出城你给我变只山鸡出来么?不要挡着本公子,前面带路。"
  管啟见翟不疑一副小霸王做派,也不敢再跟他硬碰,只好十二分小心跟着两个祖宗,看得路人纷纷议论:"那家的小公子,还没束发就这么神气?"
  不过神气活现的大将翟不疑很快就在猎场上泄了气,山鸡机敏,三剑不中,一只只都飞得不见影。管啟嘴里叼根稻草看好戏,却见魏东阳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豆子,一脸挑衅:"我看将军你还是现行退下,待本先锋给你来取敌将首级。"
  翟不疑满脸鄙夷看着魏东阳:"你果然是廷尉府人的儿子,最会耍小手段。"
  "将军错了,这招可是大将军今天早上教与我的。"
  "什么?!阿爹把你叫过去就是给了你这包豆子?混蛋,他竟然不相信自己的儿子的箭法?"
  魏东阳不再理会气得快要吐血的不疑,十分认真得在地上撒完豆子,一把揪着不疑和管啟躲到树后猫了起来。过了片刻,果然见几只山鸡聚了过去,魏东阳张弓搭箭,对准离得最近的一只花翎子的雄山鸡射去。
  箭势急,若霹雳,可惜失了准头。那山鸡呱噪一声朝外飞去,就在此时箭矢破空之声骤响,那死里逃生的山鸡躲了初一却避不了十五,三棱短矢后发先至,噗一声将它直直钉在地上。魏东阳大怒:"什么人敢抢爷爷的东西?"
  却有人调笑。
  "不得了,这里有一个小不点自称爷爷呢。"
  "不是一个,是两个。阿珠你没看见刚才不疑飞了三箭的孬样么?"
  树后面两个少年一搭一唱,翟不疑一听这话音就来气,冲出来骂道:"你们两个说什么风凉话?山鸡是小弓叔叔打的!"
  双胞胎嘻嘻一笑,一左一右夹住小表侄:"不疑,你怎么对我们生气?你看看那边——"
  看那边?那边怎样?
  那边很是精彩。
  魏东阳不愧是滚刀肉,双手抓着山鸡脚爪死不松手,韩二公子攥着鸡头,一脸不高兴。
  就听韩弓骂道:"魏东阳,这山鸡是我的!你给我松手。"
  "什么你的?这山鸡是我诱来的,是我的。你捡我的便宜。"
  韩弓一听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他可是射赢赤天极,皇帝亲赐紫字"武"的战士,打一只山鸡会要捡你这黄口小儿的便宜?无奈这一剑正射在山鸡眼睛里,韩弓抓着鸡头是大大吃亏,只见争扯见那鸡血汩汩而出,流了二公子满手,他素来有洁癖,见魏东阳越扯越起劲,不由骂道:"你他妈给我放手,不然我给你好看。"
  翟步翟广了解韩家二位兄弟,韩越和韩弓像他们的父亲,虽有倾国倾城之貌,骨子里却十分暴躁粗鲁,眼见小表哥动怒,生怕他气急了一脚踹过去,魏东阳就要一命呜呼,连忙上去劝架:"小弓,我们不跟这两个娃娃争,山鸡么这山上多得是,我们再打。"
  韩弓却不依:"我答应了赤族殿下要送他两根雉羽做头饰,公山鸡哪有那么好找?我不放!"
  翟不疑听了眼珠子一转,道:"原来小弓叔叔你也是为了他来打山鸡啊?"
  "?"韩弓扭过头去看他。
  翟不疑笑得很是真诚:"你要这鸡的毛,我们却要它的肉。既然这样,不如三位叔叔一起去我家吃晚饭?"双胞胎一听可以去大表哥家里吃晚饭,立即开心地答应,如此名正言顺不用回家练字了,于是怂恿韩弓。没想到韩弓也挺干脆,放开鸡头抓了把稻草擦手,一面点头:"好啊,我正想去见赤族殿下。"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双胞胎将魏东阳和翟不疑一人一个抱到自己马上,东阳手里还拎着战利品,韩弓一马当先前方开路,只有管啟最倒霉,一路飞跑跟着几个祖宗,差点断气。
  大将军府里赤天极极其别扭地坐在翟冲身边,红着张脸不肯看他。翟冲靠在床头实在想不通,生病的明明是他,赤天极这始作俑者怎么倒一脸吃亏的样子,正想把小情人拽过来好好问问,却看见赤天极高挺微翘的鼻子一动,眼睛突然发亮:"翟冲,今天厨子在烤鸡么?"
  翟冲也闻到了后院飘来的烤肉香,心道天极昨天晚上那么男人,一碰到喜欢的东西还像是个孩子。不一会儿果然管啟在卧室外面禀告,说是大公子打了只山鸡,还请了两位小侯爷和韩二公子同享。翟冲不敢在天极面前表扬自己的儿子,只说:"不疑知道你喜欢吃山鸡,特地打了来道歉,压坏彩莲的事你就不用气了。"赤天极一听,挑起翟冲的下巴笑得古怪:"我不生气。"说完又在情人嘴上印下一个吻。翟冲没想到自己也有被调戏的一天,暗自发誓这种事情绝对可一不可再。
  大将军府的厨子迫于翟不疑的淫威,将赤族的香料拿出来烤鸡,等到把山鸡烤的油光发亮,美到不能再美,便立即奉上,一时间满室飘香,就连翟冲见了也食指大动。只见翟不疑从案边站起,走到父亲面前行礼:"阿爹,今天打这只鸡是合了小弓叔叔和东阳之力,不疑没能帮上忙,就让不疑来分鸡吧。"翟冲道:"你不是要跟赤族殿下道歉么?自然你来分鸡。"
  "好。"翟不疑得令,眼底流过一丝狡猾,抽出刀子抓住一只鸡腿切了,放在碟里端到翟冲案前:"阿爹,你今天身体不舒服,吃个鸡腿补补。"翟冲点了点头。翟不疑一笑,又捉住另一只腿切了,捧到韩弓面前:"小弓叔叔,捉这只山鸡,你功劳最大,也吃个鸡腿。"韩弓本来还在气魏东阳,见不疑这么客气,也稍稍放下不快。翟不疑见一只山鸡去了三分之一,对着魏东阳眨一眨眼,魏东阳还未领会,就见他手起刀落,十分利落地将剩下的烤鸡分成了五份:"阿珠叔叔,阿宝叔叔,你们两个什么都要一样,喏,一人一只鸡翅膀;东阳,你今天也幸苦了,鸡胸脯两块,给你吃大的,我吃小的。"魏东阳眼睛一转,似乎看见赤天极头上已经在冒烟。翟不疑却继续无耻,挑起一只空空的鸡架子:"管啟今天辛苦,一点边角肉,赏给你吧。"管啟尴尬接过,眼看着那只倒霉的山鸡死不瞑目,空留一只被一箭射穿的脑袋,觉得四下一股冷气弥漫,翟不疑故作正经,双手捧了那只歪的不成样子的山鸡头跪倒赤天极面前:"赤族殿下,我听说你们赤族是天羽凤凰的后代,是百鸟之王,这整只山鸡就属这脑袋最漂亮最聪明,不疑特地留给你,希望你既往不咎,原谅不疑和东阳压坏你的彩莲。"
  赤天极沉着脸,却叫一声"好!",伸手接过那鸡头,一对琥珀色的眼睛瞪着耍滑头的翟不疑,翟不疑也直直看回去,一时间二人针尖麦芒,暗潮汹涌。翟冲看在眼里,觉得儿子太不像样,骂道:"翟不疑,你分得好啊!现在就给我端了案滚下去吃,再有下次我扒了你的皮。"
  翟不疑头颈一昂,大丈夫视死如归,抬了案就走,韩弓看着好朋友赤天极被这小儿这样羞辱,也生气得很,转过头想要将自己的那只鸡腿送给赤天极,却慢了一步,翟冲已经走到天极面前,将自己的鸡腿夹到他碟中,一面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脑袋:"不要跟小孩子计较,我自然会让他知道教训。"接着对着一干尴尬不已的客人道:"阿珠阿宝,小弓,东阳,我们继续吃,不用理他。"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等到最后一碗茶喝完,管啟偷偷在翟冲耳边讲:"大公子也吃好了。"翟冲点点头,说一句:"你们慢慢玩,我先走一步。"
  魏东阳看着翟冲的表情,觉得无比熟悉,自己阿爹魏成每次挽袖子准备揍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咬牙切齿。东阳叹一声:"不疑,你好可怜,没有刘叔叔来救你。"便偷偷跟了出去。
  翟不疑在自己房里吃了饭,还在自鸣得意,却见自己阿爹踏进房门,反手落闩,"喀嚓"一声,犹如末日降临——
  雄鸡三声叫,天下大白。
  魏东阳看着翟不疑又红又肿的屁股,十分感叹:"不疑你真是个男子汉!"
  翟不疑攥着东阳的袖子,眼泪大颗大颗落,气得声音发抖:"我一定要报仇!"
  魏东阳好奇地伸出一根指头,一戳他红得发亮的屁股尖,果然惹得不疑又是一阵哀嚎,"东阳,你做什么?好痛啊!"
  魏东阳小嘴撅起,眯着眼睛:"不疑,真的很痛吗?"
  翟不疑忍了忍,却终于忍不住,哇地抱着东阳哭了起来:"东阳,我好痛啊,阿爹打得我好痛啊!"
  东阳想要帮他捋捋屁股的手停在半空,"真的很痛?"
  "嗯……"翟不疑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又楚楚可怜的表情,东阳帮他擦了眼泪,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疑,你不要怕,我跟你好,这个仇我魏东阳来帮你报!"

  魏东阳不是君子(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魏东阳却不是什么君子,看到好兄弟的屁股被打得像重阳节的寿桃糕,便定下了一条毒计,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事情进行地太过顺利,顺利到他想反悔都来不及。一切的开端来自于魏家另一个祸星魏千秋。
  魏千秋被一个人扔在家里,过了两天就耐不住寂寞,心里面骂自己的儿子:"成儿不是个东西,宁可把东阳送到人家家里,难道我就带不了孙子?"老头子向来是个想到什么做什么的人,一念及孙儿,立即动身到大将军府去看孙子。大将军府的下人正因为这两天大公子搞出来的事端一个个提心吊胆,看到魏家老爷来了,谁都没工夫搭理他,魏千秋在院子里转了半天都找不到孙儿的房间,只有随便捉了个人来问:"小老弟,知不知道魏东阳在哪里?我是他爷爷。"这下人名叫管青,刚从榆林来京不久,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但是他长得神气却是个路痴,将军府里住了二个月,还是搞不清南北东西,魏千秋找他问路,可是真真正正的问道于盲。
  魏千秋见管青恩恩啊啊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了所以然来,脑子立即飞转:试问这天下还有仆人在自己府上不认路的?这小子定是个贼。念及此,只见老头儿眼中精光一闪,伸手反绞了管青的手臂,脚下使个绊子,踏踏实实一个四两拨千斤。丢人啊!管青堂堂七尺男儿被个小老儿打倒在地不算,魏千秋为防他反击,结结实实一屁股坐在他后背心,直压得他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想要呼救都叫不出声。背上头魏千秋还在骂骂咧咧:"哪里来的小贼?你说,谁派你来的,你混进大将军府意欲何为?"管青心中叫苦不迭:你这老头儿陌陌生生在院子里大摇大摆窜来窜去,我好心问你要不要帮忙,你倒把我当贼?看来这老头儿是个疯的。哎呀不对,人常说疯子力气特别大,果然是没有说错,我千万不可与他硬拼。
  魏千秋见身下的人渐渐不动了,心里十分得意,自吹自擂:"我的儿在廷尉府拿人捉人,凭得还不是老子我教他的一身本事,小贼人,你今日落到我手里倒也不冤。待爷爷将你捆了,交给大将军发落!"说着左右看了一下,想要寻根绳子来绑,但两人现下身处偏院回廊,哪有什么绳子。魏千秋看来看去,最后眼睛还是落回管青身上,"喔,这个不错。"小老儿突然间眉开眼笑。
  京国人虽然也是周族人,但不同于中山国人的优雅与西山国人的古朴,他们是能征善战的勇士,所以自从太祖开国以来,京国人的日常穿着渐渐抛弃了中山国的长衣广袖,改穿窄袖短裳这样比较方便活动的式样,而用来束衣的半尺腰靠两丈绶带也改成了一丈长三分宽的一条扁腰带。今天管青穿着的就是这么一身京国劳动人民的装束,而魏千秋笑眯眯看着的,正是他束在腰间的这根腰带。小老儿老实不客气,腾出一只手一扯那腰带上的活结,"嗖"地一抽,管青直觉腰上火辣辣一痛,双手已被反绑,只听魏千秋喝一声:"小贼,还不与爷爷起来!"
  管青气得问候对方祖宗:"你这老儿,我好心要帮你,你却不分好歹将我绑了,我看你才是奸人!你快把我放了,否则我叫一声,这府里多得是我们姓管的人,到时候定将你乱棒打出去!"魏千秋稀奇:"咦?这般嚣张的下人我倒从未见识过,你叫,你放开嗓子叫,我倒要看看哪个敢将我打出去!"
  这两人越吵越起劲,管青被人绑了手,气得想要拿脚踹人。他刚刚抬起只右脚,突然面孔一红,暗道声:不好!这老儿真真是促狭,做什么不好,抽掉人家腰带?害的我现下有手不能打,有脚却要夹着个裆,气煞人!如此他只好将两只眼睛瞪得通红,面孔看上去倒像要吃人。可魏千秋是什么人?他是敢在老虎头上拔毛,触皇帝逆鳞的人。八年前五定将军元度荣极一时,无人敢触其锋芒,只有这个御史魏千秋敢在金殿上骂他不要脸,虽然之后吃了一顿板子,但从此朝堂上人人自省,有什么狗屄倒糟拿不上台面的事情千万不能让这个魏御史知晓,否则他口无遮拦在金殿上讲出来,虽然打屁股的是他,丢脸的可是自己。所以先下管青眼睛瞪得再大,瞪到脱眶都没有用,魏大人照样敲他的脑袋:"小贼,还要说大话,你有本事就叫,我看你还有多少党羽!"
  管青没见过这么难弄得老头儿:打不能打;吓,吓不倒;讲道理吧,完全讲不通;讨饶?不好意思,他管青做不出来。无计可施之下,任老头儿继续猖狂。好在这个时候来个了救星,这救星不是别人,正是和魏千秋不分上下,一样难弄,青出于蓝的滚刀肉魏东阳。
  原来魏东阳为了帮翟不疑出口气,觉得也要让赤天极的屁股肿成寿桃糕方解恨,但这位赤族殿下身份尊贵,太子看见他也要拱手,有谁敢打他的屁股?想了半天想不出了,一张小嘴撅得老高。趴在一旁痛得呜呼哀哉的不疑看他两只眼睛定洋洋,就问他:"东阳,你这只嘴撅得好挂油瓶,在想什么?"东阳气呼呼:"我就不相信,这天下没人打得了赤天极的屁股!"不疑听了差点没昏过去:"什么?你想打他的屁股?你又不是不晓得他是什么来头:人家在西山国是跟皇帝平起平坐的,我看只有他老爹打得了他——呃……不对……"翟不疑讲到一半突然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东阳,讲出来你不要觉得怪,我阿爹好像打过他的屁股……"魏东阳一听,眼睛锃亮:"快讲是怎么回事?"翟不疑道:"我记得他刚来我家的时候,有天夏天,他洗完澡光着身子坐在廊上乘风凉,结果被阿爹看到捉到房里一顿好打,第二天屁股痛得坐也不能坐,过了几天才好。"
  "喔……"东阳恍然大悟,"就是!你看他整天穿着条裤子荡来荡去,看了都难为情,大将军算涵养好,换做我阿爹,看到我两条手臂露在外面就肯定要剥掉我的皮。不疑我跟你讲,这样:我就等他洗澡的时候偷了他的衣服,让他赤条条出来被大将军看到,你看……""太好了!"痛得咬牙切齿的翟不疑这下也来劲了,"被我阿爹看到他就惨了,我记得上次他被阿爹关起来打,痛得哇哇乱叫呢。"
  "就这么办!"如此魏东阳定下这条毒计,踌躇满志往浴池方向走,待要穿过后花园,却撞上了自己爷爷,看到魏千秋老当益壮,抓了个年轻的下人在打,东阳冲上去:"爷爷,你在这里做什么?"魏千秋一见乖孙,立即眉开眼笑:"东阳,爷爷好想你呢。"魏东阳指指被困的管青,问道:"爷爷,你抓坏人麽?""是呀是呀,这小子鬼鬼祟祟想要冒充府里的人,亏得爷爷机灵,一眼认出他是个贼,将他拿住。乖孙,爷爷厉不厉害?"管青气得破口大骂:"你老母才是贼。东阳公子,你总是认得我的吧,我是管青啊!""……"魏东阳一对眼睛上下打量管青,这个人见是见过的,但是叫不出名字,不过他敢问候我祖奶奶,今天就偏不帮他!所以东阳也不说话。管青见东阳一点没有要帮自己解围的意思,也着急了:"东阳公子,我是管青啊,我昨天还帮你洗过澡呢!"
  这下魏东阳终于记起这管青是谁了,他昨天被翟不疑踢落一颗牙,留了好多血,就是这个人抱他去浴池洗澡的,这么说来他是在浴池那边做事的……也亏得东阳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心机,走一步想三步,当下一拍脑袋:"我记起了,对对对,是你帮我洗的澡。爷爷,他不是坏人,你快放了他。"
  魏千秋听孙子这么说,也知道自己错怪了好人,十分尴尬地替管青松了绑,管青冷哼一声就往浴池方向走了。
  外人一走,魏千秋立刻抱住东阳左右亲了好几口,道:"东阳啊,爷爷想死你了,跟爷爷回去好不好?"
  魏东阳大仇未报怎么肯走,耍赖道:"我答应阿爹要等他回来的,不好现在回去,否则他又要打我。"
  魏千秋道:"有爷爷在,他敢?呃——就算我的话他不听,你刘叔叔总归不会让他打的。乖孙儿,跟爷爷回去啦。"
  魏东阳直摇头:"不行不行,刘叔叔给我一支蜡烛,他说蜡烛烧完他就来接我的,我要看着,否则那蜡烛灭了,刘叔叔就又要晚回来了。"
  "那……"魏千秋词穷,只好又宝贝了孙儿一番,依依不舍:"乖孙啊,爷爷这几天早出晚归,好不容易得了空,却还要一个人守个空房子,真没意思。"
  东阳奇怪:"爷爷,你不是老是抱怨御史台没事做,怎么会忙呢?"
  魏千秋一听,立刻开始发牢骚:"乖孙啊,你还小不知道人世险恶,我在御史台没事做,他们就叫我到鸿胪寺帮曹大人的忙。你在大将军府应该也知道吧,西山国赤族送来一个金羽公主,要给赤族殿下完婚,鸿胪寺的人忙得脚不点地,这个时候把我派过去,真是害死我了。"
  东阳道:"怎么赤族殿下要结婚么?我怎么不知道。"
  魏千秋道:"你小孩子家不知道也不奇怪。"
  东阳听了更急了:"爷爷,那赤族殿下结婚是不是就要搬出去住?"
  "这是自然。"
  "那什么时候结婚?"
  "就是这几天的事吧,金羽公主已经入住甘泉宫了。"
  "糟了!"
  "什么糟了?东阳?东阳——"
  魏东阳扔下爷爷,直往浴池方向跑去,一面跑一面着急:不好啊,没时间了,若赤天极结婚,那真正是天底下没有人能打他的屁股了,我不能帮不疑报仇怎么对得起他。我要做这事,就要在这两天。
  魏东阳气喘吁吁跑到浴池,管青正在劈柴,看见东阳就问他:"东阳公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要洗澡,你什么时候烧好水?"
  管青道:"不好意思,东阳公子,刚刚管啟说,后天赤族殿下要大婚,浴池要好好布置,所以公子这两天想洗澡,我帮你烧水,在房间里洗。"
  "后天?"
  "是啊,要到后天早上赤族殿下沐浴完,去甘泉宫接公主,才好再用浴池。"
  "好……"
  那就后天。

  魏东阳不是君子(下)

  魏东阳行动了。
  赤族人据西山国最富饶的碧落天水二郡,得天独厚,其间稀世珍宝无数,而最出名的就是赤族皇家专用的火云锦——火云锦轻若薄云,耀艳如火,水火不侵,就算在黑夜中也能绽放光芒。赤天极的新衣就是用火云锦缝制的,上鎏团凤图案,滚百鸟衔枝边,绣翻云踏脚,玄墨腰带,乌金长靴,挎赤族偃月腰刀,魏东阳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衣服,一时傻眼。
  浴池里赤天极正将一桶水从头浇落,红色的头发湿漉漉贴在雪白的后背,好像鲜血一般刺眼。"多拉台!"他轻声骂道。
  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魏东阳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他偷走了赤族殿下立即要穿的新衣不算,连同珍珠棉的里衣以及赤天极换下来的旧衣一并带走,而且一不做二不休扔进了浴池外面的炉子,看着火舌一点点将衣物吞噬,魏东阳小心翼翼地从树丛后面溜走了。
  翟冲黑着张脸坐在前厅,很不耐烦的听大鸿胪曹芳报告赤族殿下接下来的行程。大鸿胪三朝老臣,是个比魏千秋更老的老头子,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大将军,等一下等赤族殿下出来,就骑这匹白龙出京,到了中午我们在新亭稍作休息,午时过后出发,酉时就可到甘泉宫。大将军,根据陛下的意思,是要八十一名执金吾武士相送,请大将军与在下一同参乘。"翟冲道:"此事昨天金殿上已然讲过,本将知晓了。"曹芳笑笑:"到了甘泉宫,大家住一夜,明天一早接了金羽公主原路返回,陛下为他们主婚,然后连同百官送他们入新居,我已在那里备下大宴,不醉不归。"曹大人说完十分得意,摸着胡子想象了一下明天的热闹,笑得眯起一对眼睛,再往翟冲看看,咦?怎么大将军还是板着张面孔?翟冲脸上一点笑意全无,一对比常人更黑的眸子看着曹芳,淡淡说了一句:"如此辛苦大鸿胪了。"曹芳不懂,大喜事来的,怎么大将军是这么个态度?正想再多讲两句,突然门口一人大叫:"不好了,大将军,衣服没有了!"
  翟冲嚯得起身,"管啟,什么衣服没有了?"
  管啟满头大汗跪倒在主人面前:"不好了,大将军,赤族殿下的新衣找不到了!"
  赤天极的新衣失踪?翟冲听了却只挑了一下眉毛,好像早有所料,只问一句:"赤族殿下现在在哪里?"
  "赤族殿下呆在浴池不肯出来。"
  "我去看看。"翟冲说着回头看着曹芳,"曹大人,我叫你准备的……"
  "自然,自然带来了,大将军果然料事如神。"
  "嗯。如此你半个时辰后叫人送来,我有话要同赤族殿下说。"
  大将军府翻了天,所有的人都被管啟派出去找衣服,一时间院中廊上来来去去咋咋呼呼。依旧趴在那里养伤的翟不疑正抓了一块栗子酥往嘴里送,一面非常崇拜地看着坐在身边的魏东阳,"东阳你真厉害,真的得手了?"
  魏东阳手捧一碟栗子酥,小小的屁股下巴仰得挺高,"那当然,而且毁尸灭迹,我东阳做事,来去不留一点痕迹。对了,你把裤子脱了给我看看,好点了没有。"
  翟不疑现下对魏东阳佩服得恨不能以身相许,难得东阳关怀他的屁股,立即褪下裤子献宝。魏东阳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不无遗憾:"都青了——"
  "青了就快好了呀!"
  "可是现在你的屁股像放了三天的青团。我不喜欢青团,我还是比较喜欢像寿桃糕的样子。"
  翟不疑郁闷了,自己的屁股被比作重阳节的寿桃糕不算,现下退步到了清明节的青团,还要遭人嫌弃,管你喜欢不喜欢,屁股是我自己的!想到这里翟不疑忿忿拉上裤子,见东阳正要把一块栗子酥往嘴里送,立即拉过他的手,把那栗子酥"啊呜"一口狠狠咬掉一大半。
  就在这时,只听哗啦一声门被推开,翟冲怒气冲冲朝两个孩子走来,嘴里大骂:"翟不疑,你给我跪下!"魏东阳一轧苗头不对,看来东窗事发,正要立起身来认罪,旁边翟不疑却抢先一步从床上跳下来,双手压住东阳肩膀,嘴里轻轻说一句:"东阳,不关你事。你走。"魏东阳看看黑着脸的翟冲,又看看翟不疑发白的面色,心神不定。翟冲却没什么耐心,眼睛盯着翟不疑,吩咐身后管家:"管啟,把魏公子送到香荠那里去,叫她不要多事。"
  管啟会意,连忙拉了魏东阳出房。东阳一路挣扎,管啟被他抓得不耐烦:"魏公子,你乖乖不要管闲事。大将军不会为难大公子的。"
  魏东阳不信:"胡说,我看不疑吓得站都快站不住了。这事情是我做的,跟不疑没关系,你让我同大将军说。"
  管啟冷笑一声:"魏公子,这件事是你做的或是大公子做的没有分别,不过事情总是要有个说法,你是客人,所以责任大公子一定要扛。"
  魏东阳一怔:"胡扯,我说了,是我偷了赤族殿下的衣服去烧,不疑根本不知道……"
  "魏公子,大公子到现在都趴在床上下不来,你当大将军是瞎的?赤族火云锦水火不侵,我们也在浴池后面的炉子里找到了,有胆子做这件事的除了你只能是赤族殿下自己,可惜你做得太绝,把衣服全部拿去烧掉,难道赤族殿下会光着身子绕到房子外面去烧自己的衣服?"
  "既然你们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打我?"
  管啟哼了一声:"赤族殿下想逃婚,你们本想害他,他却正好借你们的力。可惜大将军早料到他会来这一手金蝉脱壳,所以新衣早就一式两份,现下大鸿胪正送过去。至于大公子么,大将军总要找个人杀鸡儆猴的。我这样说你懂了么?"
  "我懂了!我懂了!但是这事是我做的,要打打我!"
  "魏公子果然重义气,不过你身份太低,这件事你扛不起。"
  "我不管,我一定要救不疑。"
  "晚了!"管啟不再同他废话,一把把魏东阳扛上肩,"你要是不自作聪明,大公子也不会有这横来之祸。"
  大人的世界是魏东阳无法理解的复杂,他似懂非懂地咀嚼着管啟的话,最后只剩苦涩的后悔。
  "对不起,不疑……"
  事情的结局非常血腥。
  翟不疑被翟冲抽了十鞭,雪上加霜,去了半条命。
  而被赶鸭子上架的新郎官赤天极到了甘泉宫却也一病不起,论其原因是在早上洗澡的时候着了凉,一行人无奈逗留甘泉宫。新妇金羽公主未见到自己夫君却先等来了一盒早生贵子酥,一口下去便是皇家最大的丑闻:原来金羽公主已经怀了一个半月身孕,早生贵子酥里的红花要了这胎儿的命,未过门的王妃滑胎,赤天极暴怒:"翟冲,你太过分!你明知道金羽有孕,为什么要害她?"
  翟冲脸上挂着五条红印,黑色的眼睛似乎深不见底:"赤天极,那你故意用冷水冲澡弄得自己生病又是为了躲避什么?赤将军为了让你这个宝贝继承人回去煞费苦心,这么多年来不知在背后捣了多少鬼,这次妄想让金羽生下的孩儿代替你留在京国,我不过试探一下,想不到他连天羽凤凰的一丁点血脉也不舍得,想来一招偷龙转凤,可惜啊……现在事已至此,天极,金羽一定要担这责任。"
  "原来你早就猜到……"
  "我还知道你那三株彩莲,红色的是你,黄色的是金羽,但是紫色不代表婚姻。紫色的花在赤族的语言里只有一个意思,就是欺骗。天极,你还要说什么?"
  冬雷滚滚,划过苍穹。
  高贵的赤族公主被打回原形,在回碧落山的途中自尽。
  初雪落下的时候,魏东阳和翟不疑依偎在一起取暖。
  "为什么讨厌赤族殿下?"
  "因为他偷走了阿爹的心。你呢?你为什么喜欢刘叔叔?"
  "因为阿爹喜欢他……"

  所爱之人

  魏成回来了。
  这一次他的臂弯之间依然抱着一动不动的刘晏,他表情平静,已经看不到当年的不知所措或是害怕失去的恐惧。
  "东阳。"魏成的声音很小,似乎害怕吵醒怀中人,"你刘叔叔回来了。"
  十八岁的魏东阳长得和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唯有一张唇红齿白的小嘴和白玉一样的皮肤继承自母亲沈若春,他几乎是在父亲推门的时候就跳了起来,然后在看到刘晏的第一眼定在原地。
  "阿爹,刘叔叔……"
  魏成的两鬓已经参杂了白发,但笑起来一如十年前看到刘晏苏醒的那刻,"东阳,刘叔叔累了,他这一次又不知道要睡多久。"
  魏东阳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了,他的父亲在廷尉府这么久,不会看不出活人和死人的区别,东阳的眼睛被泪水模糊,十几年来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院子在他眼里突然变形,坍塌,如同心灵的一角。
  物是人非。
  他还记得十年前,也是一个红梅盛开的早晨,洁白的雪铺了满地,点在床头壁龛里连续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那支莹白蜡烛出乎意料地熄了,东阳几乎立即推醒了睡在身边的翟不疑,"不疑,我要回家了。"
  翟不疑弹坐起来:"为什么?"
  "我刘叔叔回来了。"
  "那……那你就不陪我了?我身上的伤还没好,时不时痒,你也不管我了?"朝天椒口不择言。
  东阳不无遗憾的看了好朋友,慎重地点了点头。
  翟不疑也不闹了,立即跳下床,"我送你。"
  魏家的院子不大,沈若春还在的时候说将军府的海棠花好,折了一枝来种,如今也与人一般高了,只不过现时冬日,枝头上积了雪,看不出好坏,倒是刘晏种在另一侧的一棵红梅开得鲜艳。
  两个孩子来到门口,东阳隔着门叫一声:"爷爷在么?东阳来了。"
  很快脚步声从里面想起,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却不是魏千秋,而是魏成。魏成满脸憔悴,连胡青都长了出来,两颊凹了进去,眼睛红得吓人,魏东阳差点没认出父亲,急着问:"阿爹,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这样?刘叔叔呢?"
  魏成却不回答,只拉了儿子的手,"东阳,跟阿爹进来。"魏成的手裹着纱布,东阳见到他面孔上也有不少细小的伤痕未愈,吓得不敢多问。
  魏成将他领进房里,只见刘晏躺在床上,模样倒不似魏成这般凄惨,只是面如白纸,昏迷不醒。他本就瘦弱,如今躺在床上,更加显得细小单薄。东阳一见连忙扑了上去,叫道:"刘叔叔,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魏成抓住儿子的肩将他拉开些,说道:"东阳,阿爹不想骗你,你刘叔叔是个术士,有很大的本领。但是这样的本领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记不记得刘叔叔给你的那支蜡烛?"
  魏东阳含着眼泪点点头,"当然记得,我点着了一直放在床头。阿爹,你们到底怎么了?不要吓东阳。"
  魏成拍拍儿子的肩,十分欣慰地笑了笑:"好儿子,如果不是你,我们这次就真的不能脱身了。东阳你知道吗?刘叔叔给你的蜡烛不是真的蜡烛,那是他施的法术,也是他留在这个世界的影子。东阳,前天晚上,你是不是对着那蜡烛说了什么?"
  魏东阳怔住,前天晚上突降大雪,将军府来不及烧火取暖,他和翟不疑两个人裹着被子依偎在一起,守着那一丁点烛火取暖。翟不疑问他:"你为什么喜欢刘叔叔?"
  "我说,因为阿爹喜欢他。"东阳的声音细不可闻。魏成疼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说:"我的乖儿,原来你早就知道,阿爹却还像个傻子一样不明白自己的心……"魏东阳诧异地看着父亲。魏成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不去:"你长得像我,也像你阿娘。东阳记不记得阿娘?"
  东阳摇摇头:"我不记得。"
  "是啊,你刚刚生下来若春就去了,所以你记不得她。可我却记得。若春那时候大着肚子,对着油灯穿线,她笑着说要快点帮孩儿把襁褓做好。"
  东阳似懂非懂,"阿爹,你好喜欢阿娘是不是?"
  魏成点点头,继续说:"若春是那样好的女子,我怎么忍心对她说我爱上了别人,那个人还是我最好的朋友?那画仙化作若春的样子,太像了,实在太像了,她穿了线抬头看着我,说:'阿成,我们一家三口一直在一起好么?'你刘叔叔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过去,可我却——"魏成说到此处突然抓着自己的头,似乎回到那可怕的场景,"他拼命拉着我,我却一次又一次甩开他,我急着对若春说,我没有忘记你,我喜欢的是你。若春她不信,她说她要走了。我追上去,我那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把小晏推开,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你的声音,东阳,是你告诉我,魏成喜欢的人是刘晏……"魏成说完仿佛再度回到了现实,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抱住东阳:"东阳,阿爹喜欢刘叔叔,阿爹想等到刘叔叔醒了就跟他一生一世在一起。东阳,你会不会恨阿爹?"
  魏东阳呆住了,茫然地看着一旁的翟不疑。翟不疑小脸绷得紧紧的,也正死死看着他。
  只有片刻的考虑,东阳说:"阿爹,东阳喜欢刘叔叔,不仅仅因为是阿爹你选了他,而是因为他爱你。他也爱东阳,因为东阳是阿爹的儿子。"魏成抱着他喜极而泣。
  翟不疑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不可置信。
  魏东阳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不疑,我也爱你,你是我一辈子的兄弟。"冬日的光芒洒满整间屋子,东阳的脸完美如无瑕白玉,他笑得真诚,虽然还带着稚气。
  翟不疑生平第一次投降,他冲过去与一辈子的兄弟拥抱,密不可分。"东阳,我懂了。我不会再为难赤天极,也不会再为难自己。"
  这个早晨是一生中最美,之后的生活甜美如蜜。
  ——直到十年后的今天。
  刘晏的尸体还没僵硬,似笑非笑的嘴角,好像下一刻就会张开的大眼睛。魏成跪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如何也焐不暖已经逝去的生命,他却茫然无知,轻轻吻上爱人的嘴唇,口中衔着苦涩的药,一点一点哺喂。
  魏东阳不敢惊扰父亲,他想哭,却生生忍住,直到翟不疑好像火焰一样闯了进来,宽大有力的手掌捉住自己的肩膀,那双比常人更黑的眼睛直接而又狂躁,"东阳,南安王反了,刘叔叔就是为了这事动用了飞火术,我不能让他白死。我现在就去陛下那里请战,为刘叔叔报仇。"
  "不!你不能一个人去。"魏东阳霍然起身,"我与你同去。"
  十八岁的少年,风华正茂的年纪,就要将一腔热血付沙场。
  安门外,大将军翟冲看着并肩而去的魏东阳和翟不疑,突然感到心头划过一阵不安,"不疑……"他想出声叫住儿子,手却被身边的人捉住了。赤天极的面孔一如少年时般艳丽,琥珀色的眼睛带着能安定人心的魔力,"翟冲,不要担心。"
  旌旗猎猎,号角连天。
  云中海云海翻涌,日出若火。
  年轻的南安王蓝富贵站在云中海南天门上,指着云海对岸铜墙铁壁的云居关。
  "迎春,拿得下吗?"
  "富贵,不要小看表哥。"同样年轻的武将一脸倨傲,"我樊迎春面前没有攻不下的城池。"
  蓝富贵微微笑了。
  霞光当中,枭雄出世。

  云居关告急(上)

  就在翟不疑和魏东阳带着一万先锋军向云居关急行军的时候,即将成为战场的匣子口镇正一团混乱,从南天门一路向北逃难的老百姓被堵在云居关前不得入,只得在此暂时落脚。因为从南天门到匣子口这一路一无天险,二无官兵驻扎,南天门一破,必然兵临城下,于是匣子口的难民们每天一早就跑到云居关前叫嚷,要求守将陆松明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入京国。
  陆松明哪里肯答应,手下人几次三番通报:"陆大人,不能再拖了,这几日来的老百姓已经多了好几倍,看来连云中海里的山民都逃出来了,我们要是再不开城门,万一蓝富贵的人马杀到,这点老百姓就都要完蛋了。""愚蠢!"陆松明听得连云中海里的山民都出来逃难了,气得大骂,"你们这些人目光短浅,真当城楼下面的就都是老百姓了?反贼会在额头上写个反字?你们晓不晓得蓝富贵手下都是什么出身?"
  南安王蓝富贵手下都是什么出身?在二十多年前,这批人都还是云中海里的山贼。
  云中海地处南疆,深山老林当中盘踞着许多强盗,其中最大的山贼头子姓樊,叫樊开山。这位头领当年是中山国的一个小小总兵,因为喝醉酒杀了人逃到山林里做了贼。此人力大无穷,性格豪爽,更重要的是他还蛮聪明,所以在云中海混得风声水起,人称樊大帅。
  樊大帅在云中海建了贼窝,便屡屡抢劫过路车马,最后索性盘踞在京国和中山国南面的这条商道,过路商人凡经过此地都要上缴银两以保太平。樊大帅这无本生意做得精明,便惹得其他的强盗眼红,心想银子难道让你姓樊的一个人赚去?于是如法炮制也扯了大旗要收过路费。收钱的人一多,商队也吃不消了,跑到樊开山那里拜码头的时候就诉苦:"樊大帅,我们做的不过是薄利生意,你这条道上要孝敬的人那么多,我们又个个不敢得罪,如此是否可以少收一点?"樊开山心里骂娘,却不动声色,说:"大家生意人,好说话。你们愿意交多少,我就收多少。"话说得客气,那商人们听得却后颈发凉,连忙如数交了银两,仓皇逃了出去。樊开山等他们走了,立刻叫了二当家刀破海,带了弟兄在云中海里大开杀戒,什么苍鹰帮、九天教、杂七杂八跟他抢生意的,通通摆平,一举成为云中海一统江湖的人物。
  但是树大招风,由于樊开山实在太过嚣张,终于惊动了中山国皇帝。中山国皇帝身体不好,听到南方有山贼作乱,就将这事交给怀德将军。怀德将军手下有个年轻将领叫蓝广玉,与将军的死对头左相裴俭之交好,怀德将军一直苦于捉不到他的扳头,如今天赐良机,便将这难啃的骨头交给这小将。
  蓝广玉初入朝堂便找错了靠山,官场失意,只好自尝苦果,带了三千兵马来到云中海樊开山门前叫阵。樊开山一看朝廷派来的是个年轻小将,只带三千兵马,心想光我大寨人马就有五千,这场仗稳赢的。不想这个蓝广玉做官不成功,打仗倒是蛮有两手,以少敌多又无地主之力,居然也与樊家军僵持了一个多月。他这里打得艰苦,怀德将军那里却不是这么看,还有剿匪剿了一个多月还没有进展的?莫不是这姓蓝的借剿匪之名暗地里在捣鬼?于是千里之外下了道死命令,十天里打不下来,蓝广玉提头来见。
  这下蓝将军进退维谷,气得觉也睡不着,带了手下一千人马猛攻。所以说战争是一门艺术,仅凭一腔热血或者可以取得一两场战斗的胜利,但是若遇到强大而狡猾的敌人,只会把你当做二百五。蓝广玉就不幸做了这二百五,在小燕谷被樊开山活捉,五花大绑送到聚义厅,这个时候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樊开山在他面前架了个大鼎,烧了开水,笑得十分残忍:"你这小畜生,折损了我不少兄弟,今日我便烹了你,为他们出口气。"大帮主一开口,喽啰们敲锣打鼓狂吼乱叫以壮声势,吓得蓝广玉双眼一闭:"我命休矣。"
  事情进行到这里不免落入了俗套,蓝广玉眼睛一闭等死,却有人跳了出来。这位拆大帮主台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帮主的儿子樊梧桐,梧桐少爷叫一声:"此人杀不得!"聚义厅里瞬间安静,只有那鼎里的开水咕咕作响。
  樊开山一看自己儿子跳出来求情,一时倒弄糊涂了,就看见梧桐少爷眼睛眨眨,拉了老爹到后面说话。樊开山被梧桐拉到后面卧室,立刻就问:"梧桐我儿,做什么不让我杀那小畜生?"
  梧桐一摆手:"阿爸,梧桐问你,你有几个儿啊?"
  樊开山扳着指头算:"你是老大梧桐,老二桂木,后面还有个小儿子云杉。梧桐啊,你问这做什么?难道觉得阿爸老了,连自己几个儿子都搞不清楚了?"
  梧桐一拍大腿:"阿爸,你是糊涂了。你帮我们兄弟起名字时贪图方便,就是用花园里的树从门口一棵棵排过去的,你就记得梧桐后面是桂木,难道忘了梧桐和桂木当中还有一棵梨花么?"
  樊开山笑了:"梨花么是个姑娘,怎么好算在里面?"
  梧桐气道:"阿爸倒还晓得梨花是个姑娘,那你也应该知道梨花今年二十五岁了吧?"
  "喔!梨花已经这么大了?"当爹的好像恍然大悟。
  梧桐见阿爸还是拎不清,咳嗽了一声明讲:"那么我也不同阿爸绕圈子,我就直说了。刚才我看聚义厅里一群人闹闹哄哄,好似一山的猴子,没有一个比得上我。"
  "你是我儿,当然比他们强。"
  "梨花同阿妈说了,她要嫁的人本领要比阿哥强,长得要比桂木好,聪明不能在云杉之下,最重要是她要喜欢。你说她这么多条件,还嫁得出去么?"
  "那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再简单不过,我们同姓蓝的打了一个多月,我看清了,那个蓝将军本领在我之上,聪明不在云杉之下,模样么肯定比桂木好得多,不如就招了他做樊家的女婿。"
  "什么!"樊开山被儿子的异想天开气得吐血,"我们这么多兄弟出生入死,结果是要帮梨花抢个相公?"
  "阿爸你不能这么讲,今天如果我们把姓蓝的杀了,皇帝还能饶了我们?与其到时候全军覆灭,不如放个交情给他。"
  樊开山听了觉得也有点道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确实是跟朝廷搞僵了,万一真的来了朝廷的大部队围剿,他们就完了。于是就对大儿子说:"梧桐我儿,就依你言,但万一那姓蓝的不肯呢?"
  梧桐道:"阿爸,这桩事情交给我。"
  要说樊梧桐少爷真是个人才,一面帮蓝广玉擦干净了脸丢在柴房,一面跑到妹妹面前绘声绘色明贬实褒将这一个月多来蓝广玉如何同樊家的人打仗,如何以少敌多被捉,少年英雄如何威武不屈等等添油加醋锦上添花说了一番,末了还恶狠狠撂一句:"我将他绑在柴房里,明天一早就送他去见阎王!"
  樊梨花少女情怀,听得哥哥这番话,没见到蓝广玉,心已向往之。于是连夜里提了盏油灯去救人,柴房里面蓝广玉被绑在柱子上,小姑娘提了灯往他脸上一照——暖暖灯光下,少年英雄俏佳人,果然惹出了一段风流,梨花带着广玉连夜逃走,早有准备的樊梧桐敲锣打鼓在后面追。等到天亮两个人逃不动了,梧桐少爷把围捕网一收,捉了未来姑爷骂:"小畜生,敢勾引我阿妹?你好大的胆!爷爷给你两条路:一条路爷爷现在就阉了你,二条路你乖乖做我家的上门女婿!"
  蓝广玉也是个聪明人,心想大少爷你昨天亲自帮我洗脸,我还受宠若惊,以为自己走了桃花运,原来你早有打算要我做妹夫,那我也不客气了。于是蓝广玉一把将樊梨花抱在怀里,胸一挺头一昂,"做上门女婿休想!但是梨花我欢喜,叫你一声大舅子不成问题。"
  如此蓝广玉阵前招亲,招安了云中海一干强盗,加上自己的兵马,组成一支蓝家军割据云中海。怀德将军气得吐血,裴俭之顺水推舟给了蓝广玉一个南安侯爵,当做自己的靠山。
  南安侯由此发迹。很快蓝广玉和樊梨花生了个白胖儿子,这娃娃出生时天上出现五色祥云,有云中海圣兽白孔雀落在产房外流连不去。樊开山一如既往不会起名字,于是这天降大任天生富贵的娃儿便有个俗气的名字叫蓝富贵。
  二十年过去,中山国亡,南安侯投靠京国,被封为藩王,蓝富贵刚刚即位就做出了重大决定,"京国早晚会要吃了我们,我们蓝家决不能坐以待毙,不能让京国军队踏入云中海!"仅仅一年后,聪明的蓝富贵反了,就在京国刚刚吃下中山国都,无兵可派的时候。按照他的想法,等到京国皇帝知道,再调度军队,他们已经可以攻下南天门,直取云居关,将京国逼退到周山之后。
  但是他再算无遗策也想不到京国长安有一个刘晏,而他眼皮底下——小骆驼谷里有一个傅丁香,就是这两个人使这场在他看来必胜战争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廷尉傅丁香是微服来云中海他大哥傅甲生家走亲戚的,听到蓝富贵起兵,立即动用刘晏交给他的飞火术人形超越了千山万水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刘晏,而刘晏因为在病中强行施行飞火术,耗尽心力而亡。刘晏的死亡给蓝富贵的军队招来了两个史上最难缠的小将魏东阳和翟不疑,而此时正混在难民当中逃命的廷尉傅大人,也即将发挥更大的作用。

  云居关告急(中)

  混在难民当中逃命的廷尉傅丁香依然鹤立鸡群,一马当先护住身后那一家子,嘴里骂道:"可恶的小贼,兵荒马乱了还敢偷我的钱,我让你知道什么叫梳洗。"那小贼鼻青眼肿跪在他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这位大人,小的有错,不该偷你的银两。如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银子你也数过没有少,就开恩放过小的吧。"廷尉大人就算微服也是气势凛然,一对剑眉竖起,大有要将他押回廷尉府法办的意思。不过身后的人讲话了,傅甲生坐在路边的一根树桩上,唤一声:"小弟,还是算了吧。"傅丁香回头一看,见大哥一脸疲倦,心想:我倒忘了,大哥有腿疾,不好在路上多耽搁的。再看那小贼惨兮兮一直对着自己磕头求饶,便道:"我大兄说放了你,便放了你,再被我捉住你偷鸡摸狗,把你肠子都钩出来。"
  见那小贼吓得慌忙跑走,傅甲生对着小弟叹一声:"小弟,我们傅家一门都是读书人,你也是关中有名的才子,何时讲话变得这样粗鄙?"傅丁香道:"小弟做的是廷尉,对付的大多是奸猾小人,与他们讲话不必客气,吓一吓比长篇大论有用。大兄现下嫌弃小弟讲话粗鄙,怎么就对小乔放任?"傅甲生痛脚被人捉住,讪讪一笑,就见前方跑来一个年轻男子。这男子三十岁不到,上身一件黑色短襟衫,下身一条藏青灯笼裤,小腿上打着绑腿,脚上一双短靴,两条手臂赤条条露在外面,肌肉健康结实,头上包着云中海猎户常用的墨色头巾,身后背个包裹,腰里挎着猎刀,手里正抱着一大个水囊,看见傅丁香他们,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更加显得年轻——这人正是傅丁香刚才所提到的陆乔。
  陆乔打了甘甜泉水,忙不迭送到傅甲生面前献宝:"甲生,我打了水来,你渴坏了吧,快喝。"傅甲生看得欢喜,搂了爱人的腰到身边坐,刚想要在对方面孔上香一记,却听傅丁香一声咳嗽,只见旁边围过来几个小姑娘,对着陆乔叽叽喳喳,"舅舅,雪莲渴了!""舅舅,小冬也要。""舅舅,还有我,还有阿妈,还有傅四叔,你不好全给傅大叔的。"这几个女娃儿,正是陆乔的外甥女李雪莲,李小冬和李小秋,她们平时被母亲严加管教,却和舅舅特别亲,见到陆乔便统统围上去撒娇。陆乔身陷女儿国,莫不遗憾的看着未及亲热的夫君,被几个小丫头拉到在另一头休息的母亲那里玩耍。
  傅丁香用一对眼尾上挑的眼睛睨着自己大兄长,冷言冷语讽刺:"大兄,我们是在逃难,不是在游春,就是在游春,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发春。"傅甲生被他数落得脸颊发烫:"小弟你莫要乱说,情之所至怎好说是什么发,发春的……"
  话未说完三个小姑娘的父亲也回转了,李晚庭满头大汗神色慌忙的样子倒把傅丁香吓了一跳,将手里的水递给对方喝了,一边帮他在背后顺了顺气,问:"晚庭,你到前头探路,难道出了什么事?"李晚庭拉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傅大人,不好了,我听前面的人说,云居关关门大闭,现在已经有几千人滞留在匣子口镇上了。"
  "什么?"傅丁香大惊,"那老百姓怎么办,陆松明难道想把我们留给蓝富贵?"李晚庭道:"我听说自从南天门开打,陆松明就下令关了云居关,现在除了我们这样的云中海山民,就连附近镇上的老百姓都想往关内逃,但是这陆松明就是不开门,也不知道这狗官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傅大人,你是九卿上大夫,一定要想想办法。"
  傅丁香暗暗叫苦:他是九卿上大夫不错,但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他又是微服出巡,四个手下都被他派出去寻找失踪的傅雪沁了,现在是龙游浅滩,无计可施,若是贸贸然曝露身份,不晓得要闹出多大的骚动。想来想去没有万全之策,傅大人咬牙一拍脑袋:"不行,我们速速赶往匣子口镇,我亲自同陆松明谈。"
  已经被老百姓骂翻了的陆松明此时正在城楼上对着手下卖弄自己的聪明:"你们这些人目光短浅,真当城楼下面的就都是老百姓了?反贼会在额头上写个反字?你们晓不晓得蓝富贵手下都是什么出身?他们都是些杀人的强盗!不要忘了,当年云中狼花青锋同蓝广玉两家狗咬狗,花青锋就是先在樊家派了卧底。你们看看城下这么多人,万一被奸细混了进来,你们说怎么办?"陆松明几个手下被上司这么一教训,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再看看城楼下老百姓呜呼哀哉,哭的哭骂的骂,也是于心不忍,"大人,属下看,下面这些不像坏人……"后面的半句话被陆松明一记眼刀杀了回去,再不敢多言。
  再说傅丁香一行人加快速度往云居关方向赶,到第二天黄昏时便来到了匣子口驿站。傅丁香本想着到了这里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但等他推开篱笆门一瞧,真真是呆若木鸡。要说驿站是个什么地方?那是吃公家饭给皇帝办差的地方,哪里容老百姓随意进出。这会儿倒好了,驿站里三间茅屋通通塞满人不算,马厩灶房里都搭了通铺,要说还是老百姓有智慧,造房子这种高难度的事完全不在话下,在傅大人平时停靠马车的院子里搭起了一座篷,里面堆满了杂七杂八不太重要的行李物品,上头还睡着几个看守的人。这哪里还是公家的驿站,简直比寮子都不如。
  雪莲怯生生拉了拉陆乔的手,问:"舅舅,傅四叔说的地方就是这里?"
  陆乔摸了摸她的头说:"雪莲啊,你去过舅舅家里的吧,舅舅家好不好?"
  雪莲想起舅舅与傅大叔,还有表哥雪沁住的那间白墙的小瓦房,点了点头。
  陆乔道:"那房子就是舅舅跟傅大叔一起造的。雪莲,我们在路上不要那么讲究,等进了关到了长安,舅舅也帮你们造一座那样的房子好不好?"
  雪莲嗯了一声。
  陆乔笑笑,上前拍了拍几乎已经僵化的廷尉大人,"傅大人,我看我们还是先安顿一下吧。"
  傅丁香被他一拍倒醒了过来,却怒气冲冲,噔噔噔往屋子里面去,不一会从茅屋里揪了一个人的领子拖出来,这倒霉鬼不是别人,正是驿长刀林。傅丁香将他拉到自己一家人这边,虎着脸骂:"刀林,我当年放你一马,还挑挑乃,让你做了驿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刀林拿人手短,垂头丧气,"大人,我也知道不好公器私用,但是那天有个女娃娃病重,我不忍他们风餐露宿就让他们一家人住进来,哪里知道人越来越多,我也没有办法。"
  傅丁香鼻孔里面一哼,"你倒是好心,见不得人家风餐露宿。现在我问你,我堂堂廷尉大人一家八口,现在要到哪里落脚?你是不是要让我们风餐露宿啊?"
  刀林心虚地看看傅丁香,看看傅甲生,再看看陆乔,见这几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人都是一脸你看着办,办不好兜你的老底的表情,把心一横,道:"谁说没有地方落脚,有的有的。我的房间大,通风干净,大人去我那里。"
  傅丁香还不满意,"你那间房有多大?要我们男男女女都挤在一作堆么?"
  刀林满头大汗,道:"我,我来想办法。"一面向陆乔使眼色,"小乔啊,我们先把行李放进去……"
  如此傅大人终于把官架子搭足,长袖一甩,鹤立鸡群,腰杆挺得笔直带头往里面走。
  刀林被逼着做坏人,黑了张脸对院子里嚷嚷:"你们这些刁民,我好心让你们有个房檐住,你们不要得寸进尺!这是谁的东西,拿走!你们两个,占了两张铺做什么,两个男人,一张铺上挤一挤!你,小囡不会抱在手里,圈了这么大一块地方乘风凉啊?还有你,拿个破竹篓挡在这里装腔作势,占啥地方,不看看你自己身体几尺长?还有你,你,你,通通给我挪过去挤一挤。谁晒在这里的衣服,通通收走。我同你们说,这里我刀林讲了算,谁不服气的给我滚出去!!"总甩不掉些小心思的老百姓看到刀林从好好先生瞬间变成恶房东,一面慢吞吞腾地方,一面嘴里碎碎念:"来的人什么大衔头,要我的让他们?"
  九卿上大夫傅丁香逼着刀林给自己腾出了一整间屋子,这才满意地坐下来喝茶。三个小姑娘此时对这位傅四叔崇拜至极,小冬更是偷偷在他手里塞进一包自己一路都舍不得吃得椒盐花生米,傅丁香一高兴抱着小冬坐在自己腿上,哄骗女娃娃:"小冬,长大了嫁给四叔好不好?"小冬头一点,"好啊。"却见一旁李晚庭被茶水呛到,捶胸顿足。陆乔早就跟傅甲生找了个好地方搭了床铺,两个人窝在角落里讲话。很快陆萍弄好了晚饭,一行人用了饭,纷纷睡去。
  半夜里傅丁香捉了刀林到竹林边上,正色道:"你老实同我说,抓走雪沁的是不是蓝富贵?"
  刀林大惊:"二少爷被捉了?"
  傅丁香一巴掌刮在他头上,"你这个说谎精,还敢骗我!我们来的时候你看到雪沁阿爹父亲都在,问都不问一声,现在敢装作不知道?"
  "这,这……"刀林结结巴巴想不出理由,被傅丁香举起大手又掌掴了好几下,痛得眼冒金星,哎呦哎呦叫了半天,见廷尉大人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只好说:"我说了,我说了,我听云中海里的兄弟说,说王爷最近身边是多了个人,王爷开口闭口叫他宝贝,我猜应该就是二少爷。哎呀傅大人,二少爷被王爷捉去又没什么,他是王爷的亲弟弟,王爷对他好着呢。"
  傅丁香一听果然不出所料,"我就知道你跟云中海还有牵连,你说,这几天有多少蓝家军的人混到老百姓里去了?"
  刀林这下任凭对方打骂也不敢说话了,额头上汗珠涔涔。
  傅丁香踢他一记窝心脚,骂道:"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我堂堂廷尉大人还会怕了你?蓝富贵派来多少奸细,我一个个抓起来把他们肠子钩出来。你给我好自为之。"
  刀林知道他手段,吓得连忙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廷尉大人这边正准备对付奸细,却不知道此时南天门上杀声遍地,樊迎春带着三千人马夜袭,已经攻破京军防线,南天门守将王夫开无奈,只好使出杀手锏,落下断路石,带着残部不足一千人渡江,之后毁桥烧船,暂时阻挡了蓝家军的追击,但是他们的这番撤退使云居关下的老百姓们失去了最后一道保护,完全曝露在敌军的屠刀之下。
  天刚朦朦亮的时候傅丁香只身一人站在云居关下,长衣飘飘,凛凛如雪中松柏。
  "廷尉卿傅丁香在此,开门。"

  云居关告急(下)

  傅丁香只身一人站在云居关下,长衣飘飘,绝世而独立。
  "廷尉卿傅丁香在此。"
  得到卫兵通传的陆松明连跑带爬上到城墙往下一看——城门前笔直站了一人,头戴獬豸冠,墨玉充耳,一身皂色长衣朝服,腰里二丈青绶,一枚银印,两道剑眉,一张瓜子脸,眼尾上挑,不是廷尉傅丁香是谁?
  陆松明看清来人吓得差点从二十几丈高的城墙上摔下去,"快,快,快,快开城门,快开城门。"不多时,只见云居关关门大开,跑出百余名持戟卫士,左右列阵,当中让出一条三丈多宽的大道,陆松明急急迎了上去,在傅丁香面前行了个大礼,赔笑道:"傅大人,真是对不住。我以为大人已经返京了……"
  "陆松明,你做得好呀!"
  陆松明见傅丁香板着张脸,嘴里说好,其实是大大的不好,心里七上八下,连忙解释:"傅大人,我并不是为求自保不顾黎民死活,而是担心有奸细趁机混入城中。"
  傅丁香道:"就算你说的是实情,但你将我京国子民拒于城外,舍本逐末,难道做得对了?"
  陆松明道:"是,是末将欠虑……"
  "你不是欠虑,你是怕死!"傅丁香剑眉竖起,怒目圆睁,掷地有声,"你为什么怕死我也知晓,樊迎春打仗再猛,明刀明枪的你不怕;你怕的是天下第一的刺客白凤举!"
  白凤举少年成名,只身一人虎口拔牙,暗夜当中割了云中狼花青锋的脑袋,悬于高杆之上,全身而退,这件事莫说传遍云中海,就算在长安人们也知道白凤举在人梦中将其枭首,是个被传为妖怪一样的剑客,陆松明又岂会不知?
  傅丁香见陆松明心思被自己道破之后眼神惊恐手脚发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宝贝自己肩胛上这颗脑袋,这城下百姓又有哪个不是?我告诉你,你不用怕,有我傅丁香在此树大招风,就算白凤举要杀,也是杀我。现下你即刻与我贴出告示,明日开关门,想要入关的卯时之前全部在南城门前按里籍乡籍跪等。"
  陆松明被傅丁香吓破了胆,哪里敢违抗,连忙命人按照大人的意思写了告示,贴了出去。此时天已大亮,老百姓一如既往来到关下准备叫骂,一看怎么今日与前两日不同:虽然依然大门紧闭,但是门前站了两列兵,凑上去一问,听说明日就可以入关,开心的立刻返回镇上告知乡亲。
  第二天卯时将至,傅丁香站依然一身黑色官服,招摇得很,站在城墙上望下面一瞰,城门前人山人海,聚集了三四千人,陆松明见这仗势吓得直冒冷汗,"大人,这么多人……"
  傅丁香负手直立,"不妨。"
  时间一点点过去,见的日头越升越高,老百姓跪在地上怨声载道,"不是说卯时开门么?现在已经是巳时了。""到底放不放我们进去?""不是说来了个大官么?难道是来戏耍我们的?"
  傅丁香见下面人潮开始涣散,本来一个个好好跪着的人都东倒西歪,更有人索性靠着行李睡着了,便叫了几个兵在城墙上朝下面喊:"廷尉大人说了,今天过后关门就不开了,想要进来的人按乡按里按户跪好,有一个不跪的,跑开的,整乡人就都不要进!现在北门外有援军来,等他们进关之后,才能放你们进。"
  老百姓听闻有援军赶到,大呼声好,一个个乖乖大跪于地。大家一直等到午时,关门却还是大闭,日头当空,虽然现在是冬季,但是南方气候一年四季都差不多热,所以已经有些老弱吃不消了。傅丁香看看差不多了,又叫几个兵到城墙上将刚才的命令重复了一遍。
  如此又过了两个时辰,就听铁链咯咯作响,城门吊桥终于放下了。老百姓一看正开心,却见里面几十个兵士抬出一溜水缸。带头的是个佰长,恶声恶气又将傅丁香的命令一字不差复述一遍,接下去道:"现在援军已经开始入关,廷尉大人体恤各位辛苦,喏,赐一人一碗凉茶。全部跪在原地不要动,等我们分派。"
  老百姓此时已有怒气,脚已经快跪软了不说,又不让人吃饭,又不让人方便,动都不让人动,我们憋住一口水都不敢喝,现在倒要假慈悲装腔作势送什么凉茶?但是抱怨归抱怨,看到有茶吃,人人都抵不过身体的欲望,多多少少喝了一点。正当他们做好继续长跪的打算时,城门里又跑出一队兵士,带头的佰长手里捧着一卷竹简,叫道:"廷尉大人有令,开始入城,我叫到哪个乡的,哪个乡的进。"
  要说一个乡有多少人?京国十里为一乡,一里约二十户。但是云中海地处偏远,一个乡下只有三四里,一里最多十户,所以一个乡大约有一百到两百个人。所以那佰长捧着竹简,按照在册的记录开始叫,就见整乡整乡人开始入城。
  第一个入城的乡叫做安顺乡,乡长带头走进城门,刚刚走到内门前却被前方一队士兵挡住,那什长手中也有一卷竹简,面孔也是恶狠狠:"站住!"乡长奇怪:"怎么不让我们进去啊?"那什长见一乡人都进入瓮城,道:"你们都是安顺乡的?""是呀。""好!"那什长道一声好,只见内城垛口上出现几十个弓箭手,弩机上弦,一副临战姿态。那老百姓吓得差点尿裤子,只听得那什长命令他们按照里籍分四堆站立,相互指认,有陌生人的,立即绑了拖进城楼。
  原来傅丁香叫他们跪了大半日,就是要先消了奸细的脚上功夫,把他们按乡籍带进瓮城,为的是不让他们鱼目混珠。此招确实有效之极,不出半个时辰,捉了奸细十二人,通通用布塞了口,绑到地牢绞死。
  但是还是有漏网之鱼,这漏网之鱼不是别人,正是前连天在逃难路上偷傅丁香银两被打成猪头的那个小贼。
  这个小贼名叫任山,是樊迎春手下,得了主帅命令潜入云居关。当日他看见傅丁香穿着打扮与老百姓无异,但是头上那块冠玉却不得了:云中海产好玉,最多的青白二色的硬玉,光泽水亮,为中山国人喜爱,经常作为冠玉佩戴,因而获名"中山国玉";而傅丁香头上这块白玉看似同中山国白玉无异,其实是大有来头的思通山白玉。傅丁香少年成名却不举孝廉,凭本事进了太学院,二十岁学成加冠,黄龙阁十二士之首太学院祭酒苏宏赐他绢字"蕴生"的同时赐了他这块冠玉,此玉出自思通山一条仅有五里长的纯白玉脉,玉质上乘数量稀少,与中山国白玉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是软玉,光泽细腻如油脂。普通老百姓没见过思通山白玉,不会对傅丁香的身份起疑,但这个任山却是个例外:他的父亲是樊大帅手下的一名强盗,因为同飞鹰帮打的时候帮大帅挡了一刀,樊开山感激他救命之恩,送了他一块商人进贡的思通山玉。所以傅丁香头上这块冠玉的来历任山是有研究的,也知道戴这玉的人非富即贵,而且多半是大官。他看到傅丁香腰间鼓鼓囊囊突出一块,以为是这大官的印信,没想到偷了过来一看却是个钱袋,为免暴露身份,忍辱负重被傅丁香打成猪头,但就是他这番鼻青眼肿五官移位让他在傅丁香缜密的排奸行动中侥幸过关。
  就在任山跟着龙桥乡的一百三十四位老百姓踏入瓮城鬼门关之前,他就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个圈套,但是他要逃是不可能了,因为在外头跪了大半天,腿脚发酸,就算再怎么努力跑也跑不过这帮以逸待劳的兵。任山没办法,硬着头皮混在人群当中,进入瓮城就看见城墙上弓兵一字排开,一支支三棱箭矢寒森森蓄势待发。接下来那黑面的什长大声叫他们按照里籍分作四堆,任山眼看着一户接着一户走,最后只剩下自己身旁的一名老翁,硬硬头皮与那老头站近了一些。
  就听那什长对着名册叫:"王良。"
  老头儿已经是满头白发,老眼昏花,听得自己姓名,抖抖霍霍撑了拐杖向前,任山立即跟了上去。
  什长指着任山问:"王良,这是你何人?"
  老儿却没听清:"……啊?……"
  什长又把声音拔高了问了几遍,见那老儿还是在那边啊来啊去,便不耐烦了,转过头问任山:"你是他什么人?"
  任山脑子飞转,见那什长眼带怀疑盯着自己,也横竖横搏一记,道:"我名叫任山,他是我舅舅,我是他外甥,我母亲命我来接他入关的。"
  什长哪有那么容易相信他,叫了龙桥乡三里的里长过来,"里长,他可是王良的外甥?"
  里长看看任山那副尊荣,心里想:这人被打得这样鼻青眼肿,哪里还认得出?看了半天只好讲:"王大爷年纪大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至于这人是不是他外甥,我就不知道了。"
  什长一听里面有蹊跷,便问:"龙桥乡的人,你们哪个可以证明这人是王良的亲戚?"
  龙桥乡一百三十四人在一旁叽叽喳喳讨论,眼看着这人身份要是查不明白,全乡人都不能走,还被城头上箭头对着,个个心烦气躁,也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好像是的,我前日见过这人。"接下来马上附庸声四起,"王大爷是有个妹妹的,老早嫁出去了。""是呀是呀,我也记得的。""大人呀,他不会是奸细的,奸细都要有本事的,你看他被打成这样,哪里会是奸细?"
  任山觉得机不可失,也大声道:"我可怜,逃难路上遇到贼人抢了我的钱,还将我毒打一顿!我,我的身上都是伤。"说着撩起衣裳,果然胸口肚子上几个黑紫的拳印,十分凄惨。
  乡亲们见他这副倒霉样,便纷纷帮着瞎讲,说这人十有九成是王良的外甥,而且是个窝囊废,被人打成这样,不可能是奸细的。什长见这一乡人吵吵嚷嚷,这任山与前面捉到得奸细模样差得太多,再加上后面还有好多百姓要等着进城,便大手一挥:"好了好了,龙桥乡没有问题,放他们进城!"
  任山逃过了傅丁香布下的这张天罗地网,成功混入云居关,可说是额角头碰到天了,但他的好运也仅限于此。接下来等待他的是言出必行的廷尉傅丁香真正毒辣的手段。
  日落黄昏,看着最后一批老百姓进入内城,一身黑衣好似阎王的廷尉大人迎猎猎狂风,眼尾上挑的眼睛看着南面地平线上滚滚风尘,厉声道:"蓝富贵打过来了,拉上关门,准备应战!"
  兵临城下。
  而在他的身后,率领一万骑兵千里奔袭而来的小将翟不疑和魏东阳也已经看到了前方高耸云居关阙!
  一场恶战即将展开。

  城头上的翟将军

  云居关铜墙铁壁,樊迎春却气定神闲在关外五里处下令扎营。
  "明月皎皎,相信明天是个好天,凤举,你说是不是?""是。"天下第一的刺客低头擦拭自己的宝剑,惜字如金。"这次是你主动请缨打云居关,现在云居关近在眼前,我以为你会很高兴。"甲胄未退的樊迎春站在沙盘面前转来转去,一面拿了碗茶饮。白凤举没有接他的话,只抬头一看,二人相视而笑。
  "迎春,你果然是个将才,派出的探子估计已经全军覆没,你却毫不在意?"坐在上座的蓝富贵正在烹茶,说这话的时候他往身边的弟弟碗里添茶,道人生死好像在话家常。
  樊迎春同样悠闲,仰头将手中香茗一饮而尽,道:"富贵,不用着急,我们现在知道在坐镇的廷尉傅丁香,滟水之南无烽火,京国援军没有半个月不可能赶到。云居关里的兵马只得一千,完全不是我们的对手。明天我就到城下叫阵,把那些京军俘虏一个个杀头,开膛剖腹,我看傅丁香出不出来……"
  这杀人将说得平常,坐在蓝富贵身边的傅雪沁却突然"哇"一声吐了,面色苍白直流冷汗。蓝富贵连忙捞了自己袖子帮他擦嘴,心痛得很:"怪阿哥不好,不该在宝贝面前讲这些打打杀杀。宝贝,我们还是先去睡吧。"傅雪沁哭了,扑通一声跪在哥哥面前磕头:"阿哥,我叫你一声阿哥。雪沁求你,求你放过四叔,放过我父亲同阿爹……"蓝富贵将弟弟拉起,面色不善:"我说过很多次了,你是我蓝富贵的亲弟弟,你的名字是蓝宝贝。你跟傅家没有关系,傅甲生和陆乔也不是你的双亲。"傅雪沁听他这么说,哭得更厉害。樊迎春看得不耐烦,斥道:"哭什么哭?云中海蓝家军没有爱哭包娘娘腔。富贵你看看,都是你宠他宠出来的,我们明天要打仗,他哭成这样,就像个丧门星。"蓝富贵把小弟抱在怀里,狠狠瞪了表哥一眼,低头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安慰雪沁:"宝贝,是阿哥不对,傅甲生和陆乔救了你又把你养大,是我们蓝家的恩人,阿哥不会杀他们的。快别哭了,我带你去睡。"傅雪沁被樊迎春吓得浑身颤抖,整个人都偎在哥哥身上,任蓝富贵扶着他出账。
  肉麻的两兄弟一走,樊迎春骂一句脏话,转头对白凤举道:"凤举,王爷好不容易寻回弟弟,关心则乱,让你见笑了。"白凤举却挺认真:"王爷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这么喜欢弟弟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有个屁道理!"樊迎春神情激动,"富贵那么聪明的人,宝贝一哭他就像个傻子一样任凭摆布。我看不把蓝宝贝调教好,富贵迟早要在他身上吃亏。我阿爸生前说过的,喜欢什么死在什么上面。"
  "令尊说得有道理。"白凤举收剑入鞘,目光如炬,"喜欢什么死在什么上面。所以我与他注定不能同存于世。"樊迎春知道他所说的"他"是谁,见白凤举一副宁为玉碎的模样叹息道:"凤举,你说你与他不能同存于世,可是就算他死了又怎么样呢?白凤举难道从此就不是白凤举了?"白凤举一怔:"我从没想过……"樊迎春拍拍好友的肩膀:"凤举,人生在世,想开点吧。"
  人生在世,是应该想开点。
  特别是在九死一生之后。
  特别是任山。
  樊迎春派出的探子任山侥幸混进了云居关,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当做了弃子,仍然一心想要完成任务。明月星稀,被傅丁香折腾了一天的老百姓们倒关内简单的寮子里,个个睡得鼾声大作,怕是天塌下来都不会醒。但是任山不睡,非但不睡,还解开自己的绑腿,露出一把森森的匕首。他将匕首咬在嘴里,小声顶开床头的窗户,一只脚踏在窗台上,正欲全力跃出时,脚脖子处突然一紧,留在室内的那只脚已被人牢牢捉住。
  "你——"
  "是我。"王良老头儿满头白发,老眼却不昏花,"年轻人,老头儿今天救了你一命,你为什么不能安分守己?"
  任山操匕首指着对方咽喉,"老儿,你不聋,你今天是在装糊涂。为什么?"
  王良老头叹道:"我的儿叫王贲,他与你一样也是探子,他和同僚混入五凤城多年,替骁骑将军立下无数功劳,本来已经可以退伍了,但是结果呢,却等来韩校尉火烧五凤城。年轻人,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了,你就安分守己,做个老百姓吧。"
  任山道:"老儿,你既然好心救了我,便不要再多管闲事。"
  王良手却抓得更紧:"你的那些同谋,全都被廷尉大人绞死了,你一个人又能做什么?"
  任山笑道:"老儿,我们这种人,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无本买卖的。这事我做成了,高官厚禄一辈子享福,便是败了,也不过一条贱命。"
  "你……你这亡命徒——"
  任山鼻青眼肿的脸上,一对眼睛射出凶光,沉着声恐吓道:"老儿,你今天帮了我,我欠你的人情,乖乖不要出声,便饶你一条老命。"
  王良却嗤嗤笑了。这老儿笑得声音古怪,叫人心寒,"你真是个亡命徒!老儿后悔救了你,你休想再作怪!"
  任山手上匕首一挺,利刃贴住王老头气管,"老儿,你不怕死?"
  王良道:"嘿嘿,我一条贱命,孑然一身,无子送终,难道还怕死么?"话说完放开双手扑向任山下身,抱住他的腰,大叫一声:"有奸细——"
  如果不是傅丁香在那碗凉茶里落了少量的蒙汗药,那么王老头这一声必然已奏效,但是可惜,王良最终再没能发出第二声呼嚎,白森森的匕首刺进了他的气管。任山抓着他头双手一扭,将他脖子扭断,不作停留,从窗口跃出,跑进挂着一弯新月的黑夜。
  五更天过,马上就要天亮了,傅丁香一夜没睡,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已经打开的纸封,纸封里一张薄如蝉翼的人形符纸安静地躺在那里。"怎么回事?"见符纸没有如同上两次那样飞速旋转,傅丁香有点纳闷,但还是取过放在蜡烛上引着了,须臾之间一缕青烟消散,寂静归于涅槃。
  飞火术失败了。
  "不可能的……"那个总是睁着大眼睛跟在魏成身边的刘晏在将飞火术的符纸交给他的时候拍着胸脯保证:"大人你放心,我刘晏的法术没有失败过,除非我死了,你到天涯海角都找得到我。"难道刘晏出事了?
  傅丁香一想到最坏的情况,心脏止不住狂跳,就在这时全军戒备的云居关中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救命啊!傅四叔救命啊!"
  傅丁香瞳孔骤然收缩,"小冬!"
  李小冬哭花了一张小脸,架在她脖子上的匕首还带着杀过人的血腥,任山被几百卫士重重包围,看着疾奔而来的傅丁香笑了,"廷尉大人,小闺女是你的侄女吧,不想让她死的就把城门打开!"
  傅丁香大怒:"是你!"
  被上百支强弩对准,任山却笑得猖狂:"大人,当日你出手可真重啊!不过没关系,我不记仇,只要你下令打开城门,我不会对这小闺女怎样的。"
  小冬早已吓得脚软,眼泪刷刷而下,望着傅丁香。
  傅丁香看清眼前状况,定了定心神,道:"你好本事啊!来人,把这贼人的同伙拖出来。"他一声令下,站在旁边陆松明立刻白眼一翻,转过头去一阵阵干呕。不多时两个兵士拖了一具奸细的尸体扔到任山面前,那尸体双脚着地被一路拖过来,所过之处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小冬只瞥了一眼,"呀!"地惨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任山挟持着小冬,也如同被冰水当头浇落,冷汗涔涔。
  傅丁香冷笑:"这人是你的同伙,被我捉住怕在我手里吃苦头,就咬碎了臼齿里暗藏的毒丸。可惜啊,这世上可没有令人毫无痛苦瞬间死亡的毒,即便有也不会给你这等马前卒用,因为你们是不需要好死的。你知道这位仁兄是怎么死的么?咬下毒药,立即口舌肿大,令他口不能言;眼耳灼穿,七孔流血,令他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全身发黑,令他面不能辨;肠穿肚烂,令他死无全尸。这尸停不到一日脏腑已尽化作腐水,若不是我用石灰洒了,这城中已然成瘟。做这毒药人是天下第一的歹毒不错,我看给自己将士下这药的樊迎春还要恶过他百倍。"
  傅丁香字字句句描述的,莫不同眼前这具好似野鬼一样的尸体死相吻合。任山强作镇定,双目通红,"你开不开城门,你不开我横竖不得好死,杀了这小闺女陪葬。"傅丁香知他已有动摇,语气一转:"其实你也不用这么害怕,我傅丁香是读书人,最不忍心见生灵涂炭的。我指条明路给你,你放了小冬,我一样给你官爵,一样给你金银,比樊迎春许给你的只会多不会少。"
  "你休要骗我!我放了人,你还能给我好死么?我不过偷你一个钱袋,你毒打我不算,还威胁要给我梳洗钩我的肠子,我相信你我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任山此时也豁出去了,扣在小冬脖子上匕首一沉,竟然拉下一道不浅的小口子。
  傅丁香剑眉竖起,心下大怒,骂道:"你一个大男人,劫持小女娃做人质,真是不要脸!"
  任山道:"你不要再废话,我数到三你不开城门,我就杀了她!一——二——"
  傅丁香脸色煞白,眼看着任山"三"字要出口,小冬就要枉送了性命,竟闭上双眼不忍再看。然而任山再也说不出这个"三"字,白森森的剑锋刺进他的脖子,割断了他的生机。任山睁大着眼睛,似乎想知道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却没有机会了,他身体重重向后倒地,失去生命的瞳孔里倒映着一抹白衣划过的影子。
  天降神兵的少年剑客一身白衣胜雪,墨黑的头发束在脑后,举手投足之间毫无破绽,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是一件神兵,他手中一柄三尺钢剑,剑形如十字,名唤轩戈。少年见贼人已伏,对着傅丁香拱手道:"在下司空长,见过廷尉大人。"
  傅丁香回礼,上前将昏迷在地的小冬打横抱起,正欲问这少年剑客司空长如何入城的,只听北面马蹄声急急来,一匹快马从斜里窜出,马上一员小将,声音清脆嘹亮,却带着十二分怒火,远远对着傅丁香喝道:"傅蕴生,你手里抱的什么女人?还不同我放下!"傅丁香一听这声音面色一变,只见那小将头戴赤翎盔,红衣玄甲,小麦色圆脸上一对大眼睛,这张面孔真真是他傅丁香再熟悉不过的,令他不由暗叹一声:怎么来的是这个小冤家?要问这位小将是谁?正是翟不疑这一万援军的先锋将,被称为先锋军中的先锋——急先锋简明月。
  简明月行到傅丁香面前,翻身下马,一对大眼睛似乎在冒火,傅丁香被他看得心慌,低头一看怀里受伤昏迷的小冬,苦了一张脸道:"明月,这是我侄女小冬……"简明月哼一声:"你侄女?我信你才有鬼。你大哥娶了个男媳妇,你倒说这女子是哪个生出来的?"一旁早已被这仗势吓破了胆的李晚庭连忙冲上去从傅丁香手里接过苦命的女儿,嘴里不停说:"是我生的,是我生的,我的闺女……"
  简明月却依然不依不饶瞪着傅丁香,一旁的司空长上前拍了拍好友的肩,道:"明月,别闹了,快看翟将军来了!"一直在一旁发恶心的陆松明一听翟将军来了,突然来了精神,一脸兴奋道:"傅大人,太好了,此番大将军亲自坐镇,我看蓝富贵不出三日就要束手就擒。"
  傅丁香看着掌着"翟"字大旗从北门鱼贯而入的大队人马沉吟不语。京中两位翟将军,大将军翟冲坐镇长安,另一位长乐卫尉翟安此刻正在中山国无王城,现在千里奔袭杀到云居关的又是哪一位翟将军?答案很快揭晓,玫瑰色霞光之中"翟"字旗飘扬,二十四名黑甲骑兵分列,当中两匹白色龙驹齐头并进,坐在马上的不是别人,正是翟不疑与魏东阳。魏东阳一身戎装与翟不疑无异,只是胸前垂挂的居然是洁白缨络,傅丁香大惊,脱口而出:"东阳,京中发生了何事?"
  卯时——
  云居关前一万兵马列阵,阵中央一员大将,白衣银甲,胯 下一匹赤狐马,手中三尺青锋指天,浓眉大眼一脸倨傲,这人就是蓝家军大帅樊迎春。
  樊迎春看着险关上寥寥旗帜稀疏散兵,大笑道:"傅丁香识时务,知道这个时候要做缩头乌龟。好,我看你有多少本领。虎啸营闭勇听令——"
  "末将在!"
  "命尔领虎啸营勇士一百云居关下叫阵!"
  "得令!"
  虎啸营是樊迎春手下的精锐先锋营,共有三千余人,攻坚奇袭战功赫赫,但其中也有异类,这些异类就是闭勇手下的三百刺头兵。这三百刺头兵出身绿林,桀骜难驯,樊迎春索性把他们编成一队,每每战前就把他们派出去挑衅对方,就算不能出奇制胜,也往往搞得敌方心浮气躁,所以他们最大的作用就是攻心战。
  闭勇得令,立即带着一百刺头兵在云居关前方百丈前站定,看着城墙上稀毛癞痢几个小兵,带着那一百人扯开嗓门叫骂:
  "城中姓傅的听着,我家主帅率十万人马来,要借你的云居关过夜,尔等还不快速速开门迎接。"
  "姓傅的你不是京国人么,不敢开城门做缩头乌龟,是不是怕了?"
  "傅丁香你这缩头龟,闭门不出是胆小鬼!"
  "你阿妈生你没生胆,你阿爸生你没生卵!"
  "你阿哥喜欢走后门,你就没胆只缩头!"
  "……"
  这番叫骂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粗鄙,城楼上傅丁香冷笑,看似不屑,其实肺都快气炸了。过了半个时辰,见那些丘八依然没有收势,反而越骂越高兴,已经问候到自己十八代祖宗,廷尉大人忍无可忍,剑眉竖起,一对眼尾上挑的眼睛瞪着在旁边正捉对厮杀,下棋下得快要撕破脸的翟不疑和魏东阳,怒道:"翟将军,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魏东阳和翟不疑闻声抬头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放下手中棋子。翟不疑道一声:"本将军要视察敌情,与本将军掠阵!"他一声令下,以二十四名黒甲武士为首,五百名全副武装的兵士在内城列阵完毕,翟不疑叫一声:"走!"
  只听雷雷战鼓如九天之怒隆隆而起,城下闭勇一惊,难道这傅丁香要出城?容不得他多想,只见本来只有小猫三四只的城楼上突然旌旗密布,几百红衣玄甲的京国精兵站上城楼,弩兵据于垛口,戟兵列长蛇阵于后,牛角号响如闷雷奔于野,只听那城墙上京国战士众口一声呼喊:"翟将军威武!"
  闭勇听到这声呼号差点摔破了胆,这才看清城头上翻涌的不仅是"京"字旗,还有大半是红幡"翟"字大旗,"莫不是京国翟冲亲自来了?"闭勇大惊,正欲下令手下百人退回,却只听刷刷弓弦之声裂空,几百支三棱矢如密雨般袭来,钉在他们前方丈余处的地上,几乎有半支都陷入地内,若是那些弩手发箭之时稍稍抬高角度,现在被钉成刺猬的就是他,知道京军的弓弩为天下之冠,吓得他连连后退,却听城头上又一声呼号:"翟将军威武——"
  一名身长过九尺的武将出现在城头,红衣玄甲,赤翎冲天,胸前鹅黄色缨络飘逸,这人两道长眉入鬓,一对眼睛比常人更黑,高鼻阔口,威仪天成,手中宝剑直指着闭勇:"哪里来的蛮夷?速速滚回去告诉蓝富贵,我给他一天时间,他束手就擒然则罢了,否则翟将军把他打回云中海,拆了他的祖坟!"
  闭勇心急火燎跑向自己主帅,在樊迎春面前上气不接下气,"樊将军,不好了!是翟冲,来的是京国大将军翟冲——"
  "哦?"
  樊迎春倨傲的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笑容,望向前方重兵列阵,旌旗翻云的云居关——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灿烂的阳光照耀天地,城头上翟不疑如标枪般直立,威武如战神附体,他嘴唇微动,用只有离他最近的魏东阳才能听到的声音:"东阳,不要难过了,这个仇,我翟不疑来替你报!"

  傅丁香精疲力竭

  魏东阳站在好朋友的身边,眯着一对眼睛瞅着翟不疑快要被城头上的大风吹掉的假胡子,领了对方情的同时忍不住吐槽:"大将军从来没留过胡子,你就自作聪明。"翟不疑装模作样捋了捋上唇贴着的小胡子,神兜兜笑:"我这么玉树临风的少年郎,要冒充阿爹当然要扮得老点。否则被他们看出来不是糟糕了么?"东阳嗤之以鼻:"你扮得再像也是个假的,总归要穿帮的。"翟不疑嘻嘻一笑,顺手搂了好友的肩:"穿帮了再说,你看我这样威武么?"
  魏东阳侧过头认认真真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个冒牌货的脸,最后小嘴一撅,屁股下巴一扬,头摇得像拨浪鼓,"威武个屁!你就像那猴子出把戏。你打算玩多久?什么时候出城?"
  翟不疑一把捂住东阳的嘴,把他拉到后面,道:"嘘,这是军机,莫要让人听了去。"魏东阳一把抓开他手,忿忿然道:"你看看那边,樊迎春带来的人马不下二万,你不先出兵吓吓他,等他围城而攻就惨了。"
  "仗肯定是要出城去打的,不过不是今天。"
  "你还要等什么?"
  "东阳你不知道?"
  "少废话!"
  "我在等你答应。"
  "你说什么!答应什么?答应个屁——"
  "嘘,嘘,别叫……"
  四周兵士听得二人吵闹,纷纷回过头来看自己主将。翟不疑眼见自己形象不保,连忙捂着东阳的嘴,几乎是把他夹抱着拖回城楼里。翟小将军同父亲一样高大有力精通武艺,东阳被他压制挣脱不开,气得直翻白眼,就听不疑在他耳边说道:"我刚才见天边有一块乌云,快要下雨了,樊迎春他今天一定退兵。"
  半个时辰后,果然倾盆大雨。
  蓝家军坚持了大半个时辰,见雨势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无奈只好退回匣子口大营。樊迎春气得吐血,那位翟大将军在城头上耍了一把威风,结果刚刚飘了几滴雨点子便又猫回云居关,而且明天也不必再派人叫阵了,因为云居关最高的那根旗杆上,高挂着一块免战牌!
  "猪头!"樊将军对着闭勇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狗眼,哪里来的翟大将军?傅丁香找了几个人,扯几面旗你就以为他们援军到了?你看看那免战牌,你看看——"
  "迎春,别气了。我倒觉得闭勇没有看错。"蓝富贵手里拿着几支京国三棱短矢,若有所思,"你来看这些矢,这就是今早城头上射下的,你看这里有个字——"
  "怎么?你说这是个字?"樊迎春对着蓝富贵手指的地方看了半天,除了箭尾上一条蚯蚓一样弯弯的痕迹,再没有什么特别。
  "京国军队的武器,无一不是物勒工名,就连小小的箭矢也不会例外,这个字不是京国文字,也不是中山正宗体,这个字——"蓝富贵看了半天,突然灵光一闪,将短矢凑到傅雪沁面前:"宝贝,关中傅甲生读过的书汗牛充栋,他一定教过你。"
  傅雪沁连忙摇手,"我,我不认得……"
  蓝富贵笑了,拉起雪沁的右手用力捉住,"宝贝,阿哥那么喜欢你,你若是骗阿哥,我就不喜欢你了,若我不喜欢你了,我就不会为你着想,那我就没有理由要放过傅甲生和陆乔。"
  "我,我是真的不认得。"傅雪沁慌了,想把手从蓝富贵手里抽出来,却如同飞不出对方掌心的小鸟,徒劳无功。蓝富贵笑得慈悲却令人不寒而栗,"宝贝,你不会说谎的,你一说话手心就出汗,你看看,湿成这样。来来来,只要你告诉阿哥这是个什么字,阿哥就不会怪你,阿哥高兴了,就带你去见傅甲生和陆乔。"
  傅雪沁已经快哭出来了,缩了缩鼻子,声音比蚊子还小:"这,这是周鼎文,是个'乙'字……"
  "周鼎文?你是说这是个乙字?"
  "富贵,什么周鼎文?"
  蓝富贵正激动万分,不去理会樊迎春的疑问,抱住傅雪沁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乖宝贝,你果然是阿哥的福星。"
  "富贵,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被那对兄弟恶心地快要吐血的樊迎春杀人的心都有了,蓝富贵这才冷静了些,道:"周鼎文是以前周朝礼乐文字,几乎已经失传,这是周鼎文中的'乙'字。今年正是乙未年,这箭矢锋利,绝无可能放了三年以上,定是今年所造,滟水之南无烽火,所以这批箭矢不可能是今年运抵边关的——"
  "——所以是京国援军带来的!"樊迎春想通其中关键,更是怒不可遏,"可恶,他们居然想反唱一出空城计诱我们上当!我们起兵不过十日,除非京军在我们发兵之时就知道了,否则援兵绝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看来京军当中也有能人异士,迎春,如果我猜得不错,情况有变,这场仗不会这么简单,我们要小心。"
  "等我活捉了城头上那个装神弄鬼的,老子剥了他的皮!"
  樊迎春怒发冲冠,指天画地起誓。
  云居关内,同样有一个怒发冲冠的人。
  黑夜当中疾风骤雨,如鬼哭狼嚎,傅丁香的房间里却点了两支蜡烛,煞是温暖。简明月一对大眼睛瞪得大得不能在大,圆得不能再圆,火得不能再火,但是傅丁香根本不看他,不但不正眼看他,还凑着案上的一碟椒盐花生米,好心想地用筷子一粒接一粒往嘴巴里送。简明月气得双手运足力道往案上上一拍,须知这位小将多少大的力气,被他这记拍下去,案上茶杯碗碟筷子马上轻令哐啷通通翻掉。傅丁香被打湿了衣服,眉头一皱,嗔道:"明月你做什么?我好好请你吃茶,你是要打架么?"
  简明月一屁股坐到他对面,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傅丁香看着他好像夏天荷塘里的蛤蟆,忍不住笑了:"别气了,你有话要对我说,就直说嘛。"年轻小将声音儿脆亮,却因为太过气愤不甚流利:"你,你这人真真气死人!你说,我们简家哪里得罪了你,你你就这样羞辱我们?"傅丁香倒奇了:"我向来以诚心待明月,明月何出此言?"
  简明月肤色深,血涌之下面色通红,"当初你教我写字,我阿爹好心请你到我家做客,你当面赞我二姐艳丽如'黑牡丹',你有胆子孟浪,怎么却做缩头乌龟!"傅丁香一早被一帮丘八骂大半天缩头乌龟气得想杀人,现在听到这四个字戳到痛处,立即拉长了脸翻旧账:"我傅丁香会是缩头乌龟?简明月你这人不分轻重。当年我受祭酒苏大人所托教你们这帮年轻校尉中山正宗体,就是你不听教诲总是耍诈偷懒,屡番捉弄我。简将军特设家宴替你向我道歉,你知我不善饮酒却偏偏要灌我,我酒醉糊涂才会说出孟浪话,何况只是一句戏言,你却拿了这事到军中到处去讲,说我是简家的女婿,弄得满城皆知。现在大敌当前,你又要同我纠缠,是不是也要将这事传遍云中海?"
  "傅蕴生!"简明月气得头顶都快冒烟,"我说过我没有到处去讲,你为什么不相信!"
  "这件事不是你说的,难道还是你二姐自己去说的?总知我还是那句老话,你一天不认错,我傅丁香拼着孤独终老也不会娶妻。"丢下重话,傅丁香一甩袖子长身而立。
  简明月破口大骂:"傅蕴生你这个猪头!我简明月做过的事情什么时候不认?你非要冤枉我造舆论,我说过我没有!没有!!"
  "多说无益。反正现在所有人都认为傅丁香非简敏不能娶,简敏非傅丁香不能嫁,我看谁耗得过谁。"廷尉大人向来说到做到,换做别人是简明月,就算没做过,嘴巴上打个转认个错便皆大欢喜,但是这简小公子却是个死脑筋,讲道理说不过傅大才子,又不敢跟他动手,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见傅丁香依旧背对着他不肯让步的姿态,竟然气得突然"哇"得叫了一大声。傅丁香被他这一声惊到,转过头一看,只见简明月蜷坐在席上,双手抱膝,埋了头呜呜大哭。这下傅丁香可傻了眼,看着明月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想到当年初见时,年轻的校尉一张娃娃脸意气风发,突然觉得自己做了非常残忍的事,心头隐隐发痛。
  "明月,别哭了……"傅丁香靠着简明月坐下,伸手温柔地顺着他的背,"别哭了……"简明月别过头不去看他,眼眶红红的,拿手心用力抹泪。傅丁香递了自己的帕子给他,他也不客气,狠狠擤了鼻涕在里面。
  傅丁香苦笑道:"以前老师拿戒尺打你,你也不哭的……"简明月却依然别着头,齆了鼻头:"你才不是我老师,我的老师才不会平白无故冤枉我!""好了,好了,今天是我不对。等打退了蓝富贵,我们回京再说,好不好?"廷尉大人经不住明月一声哭,举双手投降。
  简明月却不理他,他年纪轻又是家中独子,万千宠爱,从来受不得一点委屈,于是好生哭了一阵。傅丁香坐在他旁边,也不知怎么哄劝才好。简明月撒了气,哭着哭着也觉得不好意思,突然擦了眼泪,站起身红着脸快步冲出房去,徒留傅丁香一个人。
  傅丁香的大哥傅甲生与陆乔合打了一把伞走在廊上,他们刚刚看过了受了不少惊吓到现在都不敢睡觉的小冬,正要去廷尉大人那里,就在门堂间同简明月擦身而过,差点撞了一下。陆乔见简明月眼睛红红的,便问傅甲生:"甲生,是不是你弟弟欺负人家?"傅甲生皱了眉头:"不会吧,小弟向来很有分寸的,再说他有什么本事能欺负人?"说着二人对视,都觉得不可思议,赶紧加快脚步走到傅丁香的房间。这时雨势又突然转急,廷尉大人房间里乌漆抹黑,傅甲生皱了皱眉,正抬脚要进去,天上一道闪电劈下,雷光忽现当中只见屋内杯盘狼藉,傅丁香颓然坐在席上,呆憕憕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却被隆隆雷声盖过。傅甲生连忙打亮了蜡烛,陆乔一面收拾,一面摇头:"大人,你同简校尉吵架了?"
  傅丁香这才回过神来,"大兄,小乔,你们来了。"傅甲生看着弟弟,叹一句:"你也真是的,你都三十好几了,有什么事不能让让人家,我看简校尉还是个大孩子,定是你对他说了重话,把他惹哭了。"
  "我……"傅丁香有口难辨,"我和明月有点误会。对了大兄,你们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他这一问,陆乔停下手里的活,很难为情的样子,"大人,我们来其实是想讨个私情。"
  "怎么说?"
  傅甲生道:"其实是关于雪沁的。你知道这孩子的身世,我们教养他十多年,他一直当自己是京国人,但他是蓝富贵的亲弟弟也是不能改变的事实。现在他在蓝富贵身边,我们怕打起仗来牵连到他有危险。小弟,你能不能去求求翟将军,万一将来在阵中遇上了,让他放过雪沁,雪沁才十五岁,从来都很乖,什么都不懂的。"
  傅丁香点点头道:"我知道,雪沁是我侄儿,我当然欢喜的。我那四个手下正设法同他联系,若能把雪沁从蓝富贵手里救出来,对这场战事未必不是件好事。"
  陆乔一听急了:"大人,你是说要绑架雪沁来令蓝富贵退兵?这怎么可以?"
  傅丁香心虚不答话。
  傅甲生也怒了:"小弟,你这人从小就是这样,心里只有公理,却罔顾人情。当年我们全家劝你,你却不肯说谎,令云阳侯对三弟发难,可丙初固然有错,也罪不至死,是你一句话绝了他生路。昨晚你眼见小冬被贼人劫持,却依然咄咄逼人,要不是司空侠客及时赶到,小冬现在已经身首异处。若你为了逼蓝富贵退兵,令雪沁的身份被揭穿,是否想让雪沁变成第二个赤族殿下?"
  傅丁香两天一夜没睡不算,今朝一整天就是个冤大头,从早上被人一路骂到晚上,这时候再被大哥一顿训斥已然招架不住,甘拜下风息事宁人,连声道:"大兄,小乔,你们莫生气。我不会让雪沁有危险的。"
  傅甲生啐一声,"说得好听。"倒是陆乔看傅丁香一脸倦容,拉了傅甲生手臂道:"甲生,你莫动肝火。先把雪沁救出来要紧。"傅甲生这才稳了稳气,对弟弟道:"我们一家三口向来与世无争,你要知道轻重。"傅丁香强打精神:"大兄,我这就去跟翟将军说,我就跟他说蓝富贵见雪沁长得可爱把他捉去了,要翟将军注意莫要伤了雪沁。"
  劳碌命的廷尉大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冒着大雨来到翟将军房门口,正要抬手叩门,却听得房间里传出魏东阳的呼叫声:"傅四叔,不疑欺负我,你快救我!"
  傅丁香同这两个调皮鬼好歹认识了十几年,翟不疑会欺负魏东阳?当他廷尉大人白痴不成!翟不疑和魏东阳吵架那是家常便饭,正是所谓的狗都不理,廷尉大人比狗更是机灵太多,嗅出房里情形不对立即转身,落下一个潇洒的背影,留下一句风凉话,"天夜了,你们早点睡吧。我……"话未说完他突然怔住了——
  越过重重雨幕,东面一扇半掩的窗内,白衣的少年剑客端坐时亦如神兵天降。司空长青山一样坚定的肩头上,松柏一般坚韧的怀抱中,简明月已经沉沉睡去,他脸上还有泪痕未消,嘴角却依稀挂着一丝笑容。
  ——一道霹雳炸响在傅丁香头顶,廷尉大人眼前一黑,如同弦裂,整个人昏倒在地。
  哗哗暴雨倾盆中,司空的眼神投过,一如轩戈剑刃般锐利。

  翟不疑无路可退

  当看到翟不疑带着一万大军在云居关下黑压压列阵的时候,樊迎春的心便如同他脚底踩烂的花朵一样遭到了作践,他本来的攻城计划就此告破,不得不退回重新整理队伍。
  翟不疑全副武装,任凭细雨打在身上,迷糊了双眼。对方密不透风的阵型在云梯砲台后撤的时候,似乎出现了一丝空隙。
  京国军阵却巍然不动,中间只有一骑快马疾奔,马蹄飞踏处,溅起一溜水花。
  一声马嘶,传令官在主将前头勒马。
  "将军,左路魏校尉请战。"
  "不准。"翟不疑目视前方,未经思考就拒绝,"你去告诉魏校尉:没本将军的命令,他敢妄动一步,我卸了他的腿。去!"
  "禀告将军,魏校尉说,若是将军不准他出战……"翟不疑那对比常人更黑的眼睛前所未有的专注,目光穿过旌旗翻滚枪林密布的军阵,望向位于左军队伍前方的魏东阳,黑甲阵中,魏东阳的脸如白玉一般出众,胸甲前飘荡着白色缨络,愈发刺眼。"魏校尉说,战机瞬间即逝,若是将军不准他出战,他愿做先锋将,替将军试刀。"
  替我试刀?
  翟不疑笑了,东阳啊东阳……年轻的将军无声地叹息,将目光从好友的身上收回。
  "不准。"
  一起长大的十几年里,魏东阳曾经无数次对翟不疑说过,"将军你先行退下,待本先锋给你来取敌将首级。"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每每抢在翟不疑前面,每每在出发之前回头一笑,笑得挑衅又淘气。翟不疑从来甘拜下风,但今次却不同,这是真正的战场,狡猾的敌人,嗜血的兵器,这是他跟樊迎春的一局棋,每一步都是杀戮,而东阳……
  翟不疑墨黑的瞳孔骤缩,一声马嘶凄厉,第二位传令官几乎是从马背是滚了下来,"不好了,将军,魏校尉带头冲出去了!"
  不用他说,翟不疑也看到了,原本整齐的左军阵正在迅速变化,以一马当先的魏东阳为首,几乎有一半的人马形成楔形阵,如同破闸之水般袭向蓝家军。
  战机稍纵即逝,却不是现在。翟不疑的心脏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捉住了,他策马狂喊着:"简明月何在?"前军弩兵阵后,娃娃脸的小将正在破口大骂:"不要命的东西!那个叫他冲的?不会打仗的的蠢货!""简明月!"翟不疑飞马赶到简明月身边,"本将军命你立即到后方压阵。弩兵带刀上马,全部人跟着我冲!"
  要救东阳,只有从正面冲锋。
  蓝家军留在最前面的是虎啸营,钢之虎啸营正站在由二十辆武钢车与一百大盾组成的龟甲阵之后,面对水银泄地般涌来的京国军队,似乎完全没有意外。右军在云梯撤回的时候留下了一道缺口,而魏东阳正奔着这道缺口而来。
  "放他进来再打!"樊迎春大叫着。
  "樊将军,不好了,京军主力从正面冲过来了!"
  "叫虎啸营先顶住!把弓兵调上来,左路骑兵给我冲!一定不能让他们正面突破。"
  首先展开攻击的是京军的弩骑兵。京军的弩骑兵在骠骑将军三屠罗拓之后令人闻风丧胆,他们在三百步外用已经上弦的连弩发动攻击,五发之后拔马刀冲入敌阵,而翟不疑手中的这三百弩骑兵更是披上了全副战甲,他们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冲破敌人的阵型,因为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京国精锐的骑兵以及步兵阵。这是王牌尽出的决战战法,即便是钢之虎啸营,也禁不住这一轮冲击,但就在弩骑兵冲入龟甲阵前,蓝家军的骑兵从他们的右面出现了。如同事先无数次操练过的一样,弩骑兵突然放慢了速度,接着兵分两路从左右两侧迂回后退,而翟不疑亲自带着二千骑兵主力向龟甲阵发动攻击,蓝家军的绊马索早亮相了一步,成了摆设。
  京军骑兵势如破竹冲向敌方阵地,撞向龟甲阵中伸出的长矛,人仰马翻,血肉模糊,却前仆后继。
  看到京军弩手跟在骑兵之后,步步为营,狙杀自己的骑兵,樊迎春却眉头都不皱一下,"叫虎啸营和左军无论如何顶住半个时辰,中军右军全部人跟着我,关门打狗!"
  魏东阳冲入了龟甲阵,在他面前的并不是纷乱后撤的工兵队伍,而是严阵以待的蓝家军主力。银甲的樊迎春坐在赤狐马上,看着年轻的京军校尉白玉一样的面孔颜色尽褪,笑得狂傲:"哪里来的黄毛小子?"
  "蓝富贵在哪里?"魏东阳的眼睛冒火,咬牙切齿,"蓝富贵在哪里?"
  "你已是瓮中之鳖,还敢问富贵在哪里?"胜券在握的樊迎春笑着,眼睛里却充满阴郁的杀意,他望着魏东阳胸口的洁白缨络,"如果你是要报仇,那你找错人了,富贵没杀过一个人,杀人的从来是我樊迎春。"
  "不管是谁——"魏东阳突然抬起右手指住樊迎春,一点寒光闪过,箭矢破空之声骤响,三棱短矢乘千斤之力,朝樊迎春心口袭来。
  突发之变,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除了一个人。
  "不好!"白凤举几乎是在魏东阳抬手的霎那用剑鞘往樊迎春腰间推了一记,但也只来得及推这一记。樊迎春在落马之前,只觉得左面肩头一阵钻心的疼痛,透骨钉夺命矢,魏东阳掌中的弩机却有一个哀伤的名字,它叫做——伤心小弩。那是骠骑将军的情人,被罗拓人杀害的归阳郡守梁以真留下的最后一种杀人机关,五十步之内,箭无虚发。
  "呃……"六寸长的三棱矢完全没入身体,箭头上涂着令人剧痛的毒药,没有人能忍受这种钻入骨髓的痛苦,即便是樊迎春这样的硬汉子也一样,"凤举……杀了他!"骁勇的叛将手捂着伤口,目眦尽裂。
  天下第一刺客动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翩如风,急若雷霆,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身法,魏东阳当然也不行。白凤举手中的宝剑叫做春水,艳若春之阳,明净如水,他的剑法也叫春水,比春日更温暖,比水更温柔。云中狼花青锋就死在这剑下,只如同被春风轻轻拂过,便落了首级。如今这剑依然明艳,依然炫目,魏东阳只觉得眼前一阵剑花挽过,迷糊了心思。
  当啷——
  有剑光灿若星辰,一闪即逝。
  噌——
  电光火石,只霎那间,魏东阳只觉得头皮一麻,头盔已被掠走,原本束在脑后的头发散开,飞舞在空中,他脸色惨白,形容若鬼,却依然坐在马上,怔怔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前徘徊过一次。他只听到身边剑锋相交,叮咚之声不绝。"凤举!"堪堪站稳的樊迎春扶着赤狐马,眼中布满血丝,望着面前缠斗在一起的二人。
  白凤举若游龙入海,翩若惊鸿,春水剑划开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处处透露杀机。"司空,果然是你!"白凤举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的狂喜,"你总算得到了一把好剑。"
  司空长白衣乘风,迅猛如草原猎鹰,犀利如手中轩戈,势若流星,招招夺人要害。二十招后,"噌啷"一声,春水与轩戈二剑相交,扯出一溜火星。"走!"司空乘着二人分开的空当,攀住魏东阳的马辔头,翻身而上,扯过马头,一夹马腹,朝右侧翟不疑杀出的一道空隙奔去。
  "樊将军,不好了,龟甲阵被攻破了!"
  "樊将军,京国骑兵冲过来了!"
  樊迎春紧咬嘴唇,阵型一破,京国骑兵长驱直入,蓝家军的步兵绝不是他们的对手。"退回来,收缩阵型,不能让他们两股人马连起来……"他大叫着,"赤狐,跪下!"通人性的马儿听到主人命令,跪了下来,樊迎春几乎用了全部的力气爬上马背,举起宝剑,"中军听令,以楔形阵前行!右军——哇……"一阵剧痛透过全身,钻心刻骨,樊迎春只觉得喉头一甜,再也压不下喉头的血气翻涌,喷出一口鲜血,扑倒在马背上。
  "嘶——"赤狐马一声长叫撕空。
  "迎春!!"
  "当当当——""当当当——"几乎在同时,云居关上,蓝家军身后,鸣金声起。
  收兵。
  胶着在一起以盾牌和白刃肉搏的战士突然分开,以极快的速度各自回归本营。白凤举跨上自己的战马,牵过赤狐的缰绳,"迎春,你坚持住!"
  高台上蓝富贵丢落手中的钟锤,面无表情,"宝贝,你看到了。想要堂堂正正一战的迎春,得到了什么下场?"傅雪沁清秀的额头上沁着一层薄汗,紧紧攥着哥哥的袖子,"阿哥,死了好多人……我怕……"蓝富贵举起手掌蒙住了雪沁的眼睛,"别看,别怕。"
  魏东阳几乎是被翟不疑扯着领子拉回关内的。一起长大的十八年中,朝天椒从来没有这样暴躁,他扯着东阳的衣服,连同他披散的头发,用满腔的怒气。强忍着头皮好像要被扯下的痛苦,魏东阳抿着嘴一声不吭,跌跌撞撞地被好友扔进房间。翟不疑的身上充满了铁锈般的血腥气,脸上也挂着敌人的鲜血,按住魏东阳的双肩,将他压倒在地,黑色的眸子直直看进东阳的眼睛,"你是个混蛋!为什么,魏东阳,为什么?!"
  东阳的面孔干净得好像珍贵的羊脂美玉,眉目如画,朱唇若染,美得令人屏息。永远带着挑衅的下巴,无所畏惧的眼,他不说话的样子足以令任何敌人疯狂。但翟不疑绝不是敌人,那是他一辈子的兄弟,一辈子的朋友。东阳伸出手,笨拙地抹去不疑脸上的血污,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大将军的虎子是多么威武英俊的人,他有一对比常人更真诚的眼睛,他的面孔永远张狂而潇洒,他不应该是现在这样,浑身浴血,面目狰狞。
  "不疑,不要哭。你不要哭。"
  指尖触到的是温暖的泪水,和翟不疑近乎狂乱的气息。
  "你是个混蛋,魏东阳……"
  退回关内的简明月同样气急败坏,他在房间里不停踱来踱去,骂骂咧咧,"伤了樊迎春又怎么样?都不在路子上,这两个人都不在路子上,疯子!"
  "明月,别气了。过来帮我擦擦背。"司空长坐在澡盆里,全身放松,简明月拿了帕子,用力刷着少年笔直宽阔的背,下手不可谓不狠,司空却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明月,我们认识多久了?"
  "做什么问这个?"刚刚打了一仗,总是绷得如同宝剑一样的司空长整个人似乎太过放松了。娃娃脸的小将皱起了眉头,搞不懂这人在想些什么。"我总觉得跟你在一起已经很久了,明月。"司空突然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暧昧地摩挲,"我好喜欢你的。"简明月小麦色的面孔慢慢发烫,最后连脖子都红了,"啐。"他一把将帕子丢进水里,低头咬在司空坚硬的肩头,"你这个还没加冠的小子,别太嚣张了,哥哥我可比你大了半轮呢。"
  司空笑了,"我好开心,明月,能让我亲一下么?"尽管是询问的语气,少年剑客的臂膀却如同钢铁一般坚硬,不容半点抗拒。简明月只觉得自己的头颈被他扣住,司空的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碰,好像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自己的嘴便听话地张开了,任凭对方的舌头小心地探入,继而和自己完全纠缠在一起,甚至忘记了如何找回呼吸。"你是我的。"司空轻声的呢喃传入他的耳朵,"我最喜欢的。"
  战场上的血腥气犹未散,在寒鸦的聒噪和伤兵的哀嚎声中,云居关迎来了开战后的第一个夜晚。
  "唰啦——"
  翟不疑浑身赤膊,把一桶冷水从头浇落。太冷。他咬紧牙关,忍受着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可恶的魏东阳。我要把他吊起来,用鞭子抽得他屁股开花!"他在心里这样咒骂着。
  这个夜晚,只有主将翟不疑一个人没能入睡。魏东阳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早已睡得不知去了天南还是地北;司空长和简明月干得热火朝天,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动静大得让翟不疑冲了第三遍冷水澡;劳碌命傅丁香总算转了运,他依旧昏迷,避过了会令他最难堪的一夜。
  天亮的时候,翟不疑没有好生气地站在房门口,魏东阳正一丝不苟地替他穿戴盔甲,带着一脸欠他多还他少的表情,嘴里还在嘀咕:"我错了,你打我不行么,我让你打,十棍二十棍都行。干嘛不让我上战场?"翟不疑根本不理他,径自拿了头盔带上,在颌下束紧。魏东阳帮他系好了甲胄,开始整理胸甲前红色的缨络。
  东阳做得十分认真,他的脸完美无瑕,阳光下如同珍贵的羊脂美玉。就在他完成后的抬头一霎那,与翟不疑四目相交的那一刻,翟不疑突然俯下身,温暖的嘴唇印在他的右脸颊,那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吻。"啪!"毫无犹豫的一巴掌打在翟不疑的脸上,接着东阳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收紧了翟不疑的腰带。
  "不要输给樊迎春。"
  "不会的。"
  翟不疑策马走向战场,如同以往很多次一样。
  清晨的空气带着露珠的清新,一切似乎又有些不同。
  "这一战后,就无路可退了,翟不疑。"他的眼睛比常人更黑,充满义无反顾的坚定,云居关厚重的大门在身后关闭的一刻,他对自己说。

  急先锋简明月

  简明月起得很早,但是同床的司空长已经去练武场了,司空是个严于律己的人,这份定性对一个十九岁的束发少年来说难能可贵。草草梳洗之后,简明月套了件春衫,走到院子里。古宅的杨柳盘根错节,枝条却抽了新绿,分外明媚。白衣少年正在练剑,轩戈剑从他手中刺出,比闪电更快,比流星更美丽,却依然比不上剑的主人,司空整个人就是一件神兵,他的眼睛比剑锋更锋利,被他看上一眼,似乎连灵魂都被切开了一道口子。
  简明月还记得与司空初见的情形。
  那天他去白将军府是去见白亮的,白四公子周游天下难得回京,二人已经两年没见。简明月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好兄弟白亮正抱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而白将军府的厅堂里已经横七竖八得躺倒了一群人。这群人简明月是认得的,除了白亮的朋友之外,还有自己的同僚,一起在傅丁香的书斋学写字的年轻校尉们。白亮看着他们一个个在一招之下落败,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一抬眼看见简明月,连忙招呼他:"明月怎么这么晚才来?你看看他们没本事,都被打趴下了,你本事好,来跟司空切磋切磋。"简明月还在想哪个司空,一个白衣少年已经走到他面前,手持一把木剑拱手道:"在下司空长,请赐教。"
  简明月怔住了,眼前的少年似乎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略显单薄的身子却站得笔直,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眼尾上挑,两道剑眉斜挑入鬓,好像上古神兵一样散发着庄严却锋利的气息。
  一瞬间明月恍惚了:他叫司空么,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睛,为什么这样的眼睛会这么看着我?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
  "你是司空么?就是你把我的兄弟打趴下的?"
  简明月挑起下巴,摆出一副要找你算账的模样。
  这下轮到司空长愣住了,少年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简明月,笑道:"我今天不跟你打,你打不过我的。"
  "说什么?你是哪里来的野小子,我简明月会打不过你?"
  话不多说,简明月圆圆的眼睛冒火,开始卷袖子,白亮双手抱胸一脸兴奋,准备看好戏。而之前在司空面前一招落败的众人,将复仇的希望寄托到简小公子身上,一个个在旁边煽风点火,唯恐二人打不起来。
  司空若有所思地看着随时随地都会扑过来的简明月,突然朝前跨了一步。他的身法如离弦之箭般迅速,却比风更难以捕捉,只在一个瞬间就欺近简明月身旁,握住对方的手腕。"我不跟你打,你的手受伤了。"司空翻开起简明月的手掌,确实如同他所说,明月的掌心又红又肿。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娘的傅丁香真敢打你?"
  "明月!"
  "明月!"
  好朋友们都围了上来,义愤填膺地准备找傅丁香算账。伤是新的,就在半个时辰前,只有两个人的书斋里,傅丁香逼着他跪在自己面前,奉上双手手心,举起戒尺狠狠地打,每一下都疼得彻骨,疼的连心都冻结了起来。此时面对朋友们的关心,却让简明月感到一阵温暖的酸楚,似乎是哪里破了一个洞,他的委屈化作眼泪落了下来,而被司空紧紧握住的手腕上,传来比火焰还要滚烫的温度。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一切都明了了。
  当天夜里,白衣少年踏月而来,他似乎不是凡人,轻而易举翻过简将军府高高的围墙,片叶不沾身的潇洒。简明月从睡梦中被摇醒,对上那双黑夜中灿若星辰的眼睛,那眼睛锐利而坚定,上挑的眼尾带着自己都觉察不到的秘密。"我拿了药膏给你。"司空的声音有些急切,"我急着拿给你,你的手还好么?"司空探入明月的被子,捉住了他的手,那样小心的,好像捧着的是稀世珍宝一样,少年轻轻拨开他的手心,从白贝壳盒子挑了药膏,及其仔细地摸在今天才见面的男人手上。"会很痛么?"他问,却根本等不及简明月回答便径自说下去,"我很喜欢你,明月。你也喜欢我,对吗?"
  "你说什……唔……"简明月开不及抗辩嘴就被少年堵住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缘分是很奇妙的,有些人有些东西是天生注定要在一起的,比如司空长和轩戈剑,比如司空长和简明月。司空的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碰,好像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简明月的嘴便听话地张开了,任凭对方的舌头小心地探入,继而和他完全纠缠在一起,好像雨水融入大地那样自然。就在这个夜里,简明月终于明白了,那种反复煎熬着自己的感情叫做
爱情。
  一股凉爽的晨风吹过,司空的剑练完了,明月却依然在发呆,直到情人调皮地蒙上他的眼睛,"让我猜猜明月你在想什么?是在想我们的第一次吗?"司空家的古宅,走到哪里都有着若有若无檀木的香气,如果闭起眼睛,就会有回到了书斋的错觉。简明月喜欢和司空在古宅里用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做
爱,每次这样做的时候,甚至不用碰前面,自己就会达到高 潮。
  已经长了几百年的杨柳盘根错节,枝条却抽了新绿,分外明媚,简明月扶着柳树粗糙的树干,分开双腿,任凭司空长从身后进入自己,司空已经长大了,他的臂膀却如同钢铁一般坚硬,扣着自己的腰,急切地进攻。欢好的时候,司空总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温柔不再沉稳,每一次的进入都是猛烈凌厉甚至是残酷的,容不得半点反抗,不管简明月如何呻吟求饶,他都会狠狠将他压在身下,更猛烈地索取,直到在情人体内射出,完全占据。"明月,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的。"司空在他耳边低声地呢喃,如同咒语一样将他束缚在爱情的罗网当中,无法挣脱。
  梦已经醒了。
  简明月抱着赤翎盔,看着镜中的自己。他现在在云居关,他是简明月,京军的急先锋。
  门外脚步声响起,接着门被推开了,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檀木香气。
  "司空,打完这一仗,我就搬过去跟你一起住,好不好?"
  三年多的水乳 交融,没有比这更加亲密的关系,即使不用看,简明月也知道进来的是自己的情人,从来没有认错过,除了今天——站得笔直的身子,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眼尾上挑,两道剑眉斜挑入鬓——傅丁香阴郁的面孔出现在铜镜中。
  "他跟我太像了,不是么,明月?"
  简明月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镜中傅丁香一步步朝自己靠近,眼尾上挑的眼睛周围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但黑色的眸子依然是当年书斋里逼迫自己下跪时那种不容抗拒的严酷,他的手指上永远缭绕着若有若无的檀木香气,取过手中的头盔,为自己戴上,修长的手指越过自己胸口,触到下巴,当头盔完全戴好的时候,简明月已经完全虚脱,向后倒在傅丁香身上。
  "看到司空,我就全明白了,明月。"傅丁香从环抱着他的腰,容不得半点反抗地命令他,"你记住,你喜欢的人是我,不是司空长。我要你立即改正这个错误,打完这一仗,你必须离开他,跟我回京。"
  "我……"简明月觉得自己已经神志不清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如果不知道他是名门之后,我还以为他是你的私生子。"简明月说着突然挣脱了傅丁香的怀抱,"但是他和你没关系,他是司空长。我喜欢的是司空长,不是傅蕴生。"
  傅丁香不说话了,他只是看着简明月。简明月小麦色面孔圆圆的,二十五岁了却依然像个少年,一对大眼睛圆滚滚的,却噙了泪水,无论是谁见了都会喜欢他的吧。傅丁香几乎已经忘记去简将军府赴宴的那晚,自己是不胜酒力的,简明月却一直在灌他,恍惚之间自己应该是醉了,他看到灯下有个人,明亮又活泼的眼睛,小麦色的皮肤上已经染了微微的红晕,可爱的面孔带着些促狭,凑得自己那么近,用迷人的声音诱惑着他,"蕴生,再喝一杯。""这是哪里的美人,真漂亮啊。"自己喝醉了,忘记了矜持,一不小心透露了心底的秘密,"如此艳丽的黑牡丹,不知能否让蕴生一亲芳泽?"自出生以来唯一一次的孟浪,对着自己从心底里喜欢的人。
  "也许我错了……"傅丁香伸手抹去明月脸上的泪,那样的温柔,"如果只是因为容貌相像就能爱上另一个人的话,那么我应该娶你二姐简敏,但是不会,我喜欢明月。"
  "蕴生……"
  "别想了,一切等打完这场仗再说。"
  云居关的早晨,还带着露珠的清新。
  简明月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向战场的,接过翟不疑手中的令箭,他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一马当先冲向蓝家军的大本营,马刀下温热的鲜血溅到他脸上,他也浑然不觉。傅蕴生,自己又爱又怕的老师,原来一直喜欢着他,为什么会这样?他的脑子被狠狠地搅乱了。一切都是因为傅蕴生,如果不是他出现在云居关,自己就不会去怀疑和司空之间的爱情,他的老师就像他命中的劫数一样,只有离他远远的,才不会有那种连心都被绞紧的痛苦,只有离他远远的……
  京国的先锋军撕开了蓝家军的防线,受了箭伤卧床的樊迎春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气得又吐了一口血,傅雪沁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拿着块帕子帮他擦嘴,"迎春表哥,你不要紧吧?你还是好好休息……"
  樊迎春不喜欢雪沁那种温温吞吞好似女人一样的动作,扯过帕子十分利落得抹去口唇上粘着的污血。
  "你别管我了,怎么不跟着富贵?"
  "阿哥在外面督战,他让我照顾你。"雪沁有些惧怕地看着迎春,却不敢与他四目相交。
  樊迎春有些不耐地摆手,道:"你去自己帐子里呆着,我这里不用你管。"
  "阿哥说你体内毒性未解,还不能起床……"
  "知道了!"樊迎春赌气似地大叫了一声,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傅雪沁无奈地看着壮志未酬的表哥,暗暗叹了口气,退了出去。如果可以选择,傅雪沁并不愿意留在蓝家军,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傅甲生和陆乔收养,若不是七岁那年在雪地里救了落难的蓝富贵,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云中海的藩王。他的哥哥蓝富贵是个温柔却威严的人,不允许傅雪沁抛弃自己的血统,做一个普通的老百姓,甚至偶尔提到自己的养父,都会令他十分介意。蓝富贵是个不择手段的人,虽然他看上去慈悲又多情,他几乎是微笑着威胁自己的弟弟:"宝贝,傅甲生和陆乔已经被我捉住,你若不听话,就一辈子见不到他们。"傅雪沁痛恨这样的哥哥,在他撕下面具之前,他一直是温柔的,面对云中狼的尖刀,他会毫不犹豫地挡在自己前面,而每每看到自己背上的伤口,他都会心痛地落泪,为什么这样温柔的哥哥会变了一个人,要发动残酷的战争,去掠夺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十五岁的傅雪沁根本无法想明白这一切,在他完全成为蓝宝贝之前,他都不会真正明白蓝富贵枭雄的志气。傅雪沁只有放弃了,面对一个比自己聪明强大一百倍的哥哥,也许服从是最好的选择,至少他的哥哥还喜欢他,把他当做心肝宝贝般疼爱。
  京军的攻势十分猛烈,战火几乎已经蔓延到了傅雪沁所在的后方,有几个京军骑士已经闯进了匣子口,却功亏一篑在被箭楼上的战士射成了刺猬。虽然有惊无险,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依然令人作呕。傅雪沁根本不敢想象前方发生了怎样的屠杀,他几乎是屏住呼吸走进自己的帐篷的。帐篷是非常宽大的,因为那是南安王的卧帐,东面两张并排的床铺,既没有靠得太近也没有分得太远,一如他和蓝富贵的熟悉却陌生的关系一样。蓝富贵曾经十分挫败地问他:"宝贝,为什么害怕阿哥?你是我亲弟弟,不管你遇到什么危险,你都应该先想到我不是吗?"
  哥哥说的是对的。在遇到危险地时候,傅雪沁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养父傅甲生和陆乔,而是蓝富贵。
  被陌生人从背后捂住嘴的时候,傅雪沁脑中叫嚣着的是——阿哥,救我!
  蓝富贵在前线督战,不可能来救他,傅雪沁当然明白,他只有用尽浑身力气挣扎,最后终于寻到一个空隙,狠狠咬在那人的手上。
  "啊呀,你做什么?"那人痛得怪叫,一把放开了他。
  傅雪沁惊魂未定地看着来人,几乎哭了出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嘘……我的小祖宗……"刀林揉着手上的伤口,警惕地看着帐门口,确定没有惊动外面的侍卫,这才拉着傅雪沁的手躲到暗角处,道:"二少爷,你还好么?是傅大人叫我来的。"
  "四叔?"
  "二少爷,长话短说,傅大人要我混进来告诉你,你父亲和阿爹和他在一起,已经平安进入云居关了,叫你不要担心,他已经派出手下,寻机救你。"
  "你说什么?父亲和阿爹没有被捉住,他们跟四叔在一起?"
  "是啊,还有你姑丈李晚庭一家也和他们在一起,我亲眼看到的。"
  "真的?你亲眼看到的?"
  "是啊。"
  傅雪沁突然之间觉得自己长大了,他不应该再是那个依附于双亲或是阿哥羽翼之下的孩子,他已经束发,应该做一个男子汉了。
  "刀林,这里很危险,你快走。我……我现在还不能走,但是请你告诉父亲,雪沁不会让他失望的。"
  京军进攻的号角一直在吹,简明月几乎是杀红了眼,一路势如破竹,蓝富贵站在瞭望台上,长衣乘风而鼓,若鸿鹄欲飞,他看着京军的急先锋一步步向自己逼近,温和的面孔上终于泛起了一丝杀意。
  "好一个猛将,再进来一点,进来我为你准备的地狱……"
  清晨的雾气已经散去,明朗的晴天,连远山都无比清晰。蓝富贵的身后,澎湃的骇江奔腾归海,在云飞渡激起白浪千重,云飞渡上,鬼斧神工的双子峰高耸入云,南天门险关如同一只张着巨口的怪兽,静静匍匐在京军的前方。

  攻打南天门

  如果可以选择,翟不疑绝对不会抛下云居关,进攻南天门。但是他无从选择,战争一旦展开,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推着他们走向自己的地狱。
  当简明月率领前锋营三千铁骑踏平匣子口,杀到骇江云飞渡时,蓝家军几乎是毫无抵抗地溃败,先行渡江,退缩南天门。按照翟冲事先的计划,如果翟不疑有幸击退蓝家军的第一轮进攻,应该在云飞渡北岸筑起工事,巩固战果,等待骇江上游的京军大部队在狮子林和杨家渡集聚,同时渡江,进攻蓝家军的大本营梧桐林,使蓝富贵首尾不能兼顾。翟不疑也确实打算这么做,但是这个时候京军大营里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南天门守将王夫开。
  王夫开在失守南天门之后,落下断路石,带着残部不足一千人渡江,潜伏在匣子口东面百里之外的石林里。战败之后不退回云居关重整部队,而是前往人迹罕至的石林,王夫开并不是想当逃兵,而是为了打开京军在占据南天门的一年里秘密挖通的渡江隧道——盘龙水道。传说中的盘龙水道在地下三十至百余丈,连接五湖之水,使中原水系相连,泄洪防旱,是天龙以神力打通的水道,而在云飞渡下,就埋藏了一小段盘龙水道的遗址。赵国在三年大旱时,曾从洪泽湖引水,致使这段南方的水道支流枯竭,一年前一场小规模的地震之后,南天门双子峰下的青龙涧改道,露出了这条水道的入口——一个巨大的水下洞穴。天时地利,让王夫开找到了这个天大秘密,他立即想到:这条穿越骇江的水道,具有无与伦比的战略意义。因此他对这条古水道挖掘修缮,挖通一条支道,使它通向地面,出口就位于石林中央。
  这一切的巧合,仿佛是天赐良机,命运给予的胜利。翟不疑在得到这个秘密之后立即改变了作战计划,留下简明月和司空长继续在云飞渡北面征调民船,造成京军大部队准备渡江的假象,他自己则带着京军主力从盘龙水道暗度陈仓。
  这似乎是一个完美的作战计划,而且在进行之初十分的顺利。
  当京军主力进入石林蟒口之后,黑夜便降临了。抛弃马匹辎重,翟不疑和王夫开带着三千人的精兵队伍,小心翼翼地踏入这条阴暗幽深,不见天日的古水道。开始的路非常好走,王夫开在石林采石,用挖出的泥土烧砖垒墙,使整条支道十分稳固平坦,可不到片刻之后,一阵冷到人骨子里的穴风吹来,令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翟不疑也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身体好像被一条阴冷的毒蛇紧紧缠绕,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挣脱的恐惧。古水道的地面坑坑洼洼,时不时从地上和顶上伸出长短不一的石笋,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星星一样的光芒。一丝丝幽冷的风从不知名的地方吹来,穿梭在石笋阵中间,发出如诉如泣的哀叹,令人毛骨悚然。
  "王夫开,你确定这条路没有危险——危险——险——险……险……"
  "不会,我亲自下来好几次了——了……了……最多有几只蝙蝠,蛇,蛤蟆,毒虫,不用害怕——怕……怕……"
  "他娘的有蛇——蛇……你怎么不早说——说……"
  天不怕地不怕的朝天椒翟不疑怕蛇,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王夫开当然不会是其中的一个。被翟不疑揪着衣领喷了一脸口水,王夫开欲哭无泪,自告奋勇前头带路,第一个闯过蝙蝠巢,毒蛇窟,踏死臭虫无数,踢走白骨几堆。翟不疑一路都不太敢呼吸,心里大骂王夫开做事不地道,要修么你全修好,就修水道前面一段你是怎么回事?他哪里知道一条水道从开挖到修缮要多少工序,王夫开又怕被人发现,修的时候偷偷摸摸,因此一年时间完全是不够的。
  盘龙水道九曲十八弯,有的地方宽阔,可容十几人并排通过,有的地方却十分狭窄,要侧着身子才能穿过去。有的地方有两三丈高,有的地方却要匍匐前进,翟不疑身材高大,马上作战威武不凡,到了这个地方却是磕磕碰碰。肘膝并用爬过蛤蟆洞时,翟不疑一面呸呸吐出掉进口中的泥渣,一面想:早知道这么遭罪,就应该叫魏东阳这厮也来尝尝苦头。一想到魏东阳,早晨出发之前的一幕立即跳转到翟不疑的脑海,和现在的情形相比,魏东阳白玉一样无瑕的面孔几乎是梦一样的美丽了,为什么当时自己会有着那么强烈的欲望,要在这无瑕的面孔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呢?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是再明显不过了。翟不疑有些留恋得舔了舔嘴唇,却倒霉地尝到一股泥土的苦味,将他的绮想拉回了现实。
  "王夫开,你管这里叫蛤蟆洞,不会有一堆癞蛤蟆突然跳出来吧?"
  王夫开尴尬笑笑,颇为别扭地回头:"将军,不是的。我管这里叫蛤蟆洞,不是因为这里有蛤蟆,而是要通过这里,必须要这样,像蛤蟆一样趴着走。"
  "他娘的亏你想得出来!"翟不疑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大骂。
  "呵呵,不要急,将军,马上就好了,前面就是海王厅了,到了那里我们就可以透口气了。"
  到了海王厅,翟不疑不止透了一口气,在进入这个奇异天成,绮丽多姿的溶洞时,他被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形态各异的五色钟乳石倒挂在气势恢宏的宽大溶洞中,闪烁着七色星光,这仿佛是仙人洞府,连地面都是五色石铺就,在大厅的中央坐落着一张宽阔光滑的白色石床,溶洞的另一边有一道洞中溪水流过,水流敲打在钟乳石上,声音激越清澈,如同天籁。
  等这场仗打完了,一定要带东阳来这里,在这人间仙境中,有太多的话可以说,有太多的事可以做。翟不疑这么想着,觉得心头有什么情绪如波涛般汹涌起伏,令他有仰天长啸的冲动。但是他们没有时间多做停留了,似乎要将这美景一生一世印在脑海里,翟不疑在钻进离地五尺高的水道之前,再度回头看了一眼。
  这是海王厅最后一次迎接来自凡间的客人。
  京国的三千奇兵正在盘龙古道里穿行,云飞渡北岸却灯火通明,简明月望向对岸。好像是被神斧劈开一样,高耸入云的双子峰之间只有一线天的距离,月亮挂在陡峭的山壁上,大得诡异。
  "司空,很快那里就要血流成河了。"
  "明月,你也想快点过去,是吗?"
  "是。"
  简明月笑了,就像当年那个刚刚踏上战场,意气风发的自己。那个时候他二十岁,跟着骠骑将军穿越无尽的沙漠,在那里他第一次看见晴海,为什么有那么蓝的水,有那么蓝的天,那么大的天与地,自己仿佛是这世界上最微不足道的一缕尘埃。只有敌人的鲜血流过手上的温暖,才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存在的,是鲜活的,是那么宝贵的。
  "司空,一旦打起来,我就顾不到你了。答应我,千万不要死啊。"
  简明月转头看着年轻的爱人,圆圆的眼睛亮闪闪的,却带着十二万分的认真。
  白衣浴血的少年剑客依然站得笔直,好像一件上古神兵。他突然一把抱住了简明月,将面孔埋在对方的肩膀。
  "别想支开我,明月。我一步都不会离开你的。"
  "说什么傻话,啊……好痛……别这样……"
  几乎是抓着司空的辫子把他的头拽开的,简明月摸摸自己的脖子,嗔道:"你做什么,吸得这么大力?"
  司空笑了,看着自己在情人脖子上留下的玫瑰色痕迹。
  "这样大家都知道你有情人了。"
  "你说什么……"
  "明月,我已经长大了,已经跟他不是很像了,对不对?"司空看着明月的眼睛,那是一种深入灵魂的注视,"忘记他吧,你是我的。"
  轰隆隆,骇江奔腾入海,在云飞渡激起白浪千重。
  就在这惊涛骇浪的地下,翟不疑他们正在爬行,听到头顶传来奔腾不息的轰鸣声,胆战心惊。
  "要是这上面突然裂道口子我们就全完了。"他对着旁边的王夫开道。
  王夫开咽了口口水,抹了抹吓出的冷汗,"别担心,很快就到大禹厅了。这里是挺吓人的,我们走快一点,快一点,呵呵……"
  看着王夫开战战兢兢的样子,翟不疑忍不住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下来过好几次了。但是这个时候已经别无选择,只有硬着头皮穿过这危险却奇妙的千年古道,他只希望快一点到达出口大禹厅,而出来之后的拼死搏杀,已经被他抛诸脑后了。
  与此同时,云居关内,魏东阳和傅丁香都没有睡,两人并肩站在舆地图前,却一句交流都没有,四只眼睛死死盯着舆地图上刻画着云飞渡的那个点,好像通过这样的注视,就能穿越千山万水,和自己心中挂记的人合为一体。
  时间的流淌,在这个时候,比什么都慢。
  盘龙水道的入口叫做大禹厅,在未曝露于世间之前,是一个宽大的水底洞穴,如果把翟不疑他们刚刚经过的水道比作咽喉的话,大禹厅就好像一张巨大的龙口,暗暗吞噬掉青龙涧的一半河水。三千京军很快在大禹厅集结完毕,没有火把,仅仅靠着不算十分明亮的月光,他们悄悄从后山爬上南天门。
  南天门,南天门,就是那间隔着一线天的双子峰,从京国进入云中海唯一的道路,只容一人一马通过,易守难攻。
  王夫开之所以失守南天门,是因为樊迎春不要脸的前后夹击,毒攻火攻,把他困死在了两山之间,好在他王夫开懂得狡兔三窟,早在山壁上挖通了一条暗道,带着一众兄弟逃出生天。但是这条暗道中的断路石已被放下,再没有其他捷径可以直通险关。
  面对这块难啃的骨头,翟不疑用的是最简单粗暴的攻击方法——落井下石。王夫开带着一百京军趁着夜色爬上了看似高不可攀的双子峰,在那里,他早就凿开了无数石块,当翟不疑带着主力兵分两路从正面和侧面进攻南天门的时候,王夫开他们搬起山顶的石头,砸向南天门大寨。
  攻城战打响了,一支白色的烟火从空中窜起,照亮了黑夜。
  "开始了。全军将士听令——渡江!"
  简明月和司空长并肩而立,决战的时刻已经到了。
  轩戈剑已经出鞘。
  寂静的夜突然沸腾,就在京军万众一心,准备渡江的时候,他们身后突然地动山摇,一万蓝家军骑兵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们冲来……
  "司空,我们该分个高下了!"
  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司空长面前,白凤举的手中,春水剑上滴淌着还滚烫的鲜血。

  武痴司空长

  司空长是天生的剑客,这一点是毋庸质疑的。名门遗孤,孑然一身,天赋异禀的身体,洞察先机的本能,一切一切,都是为了成为绝世剑客而存在的。
  但他的师父依然十分忧心,因为司空的心里只有剑,师父不重要,同门不重要,世上没有东西能吸引司空的心,他的心里只有剑,身边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剑术而存在的,任何东西都可以为他的剑术而牺牲,这样的司空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剑客。
  在司空十六岁出师的时候,师父对自己的爱徒说:"司空啊,老师的本领是培养能一剑夺人命的杀手,但是你不同,老师不希望你成为别人的杀人工具,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剑客。"
  "我已经是一个剑客了。"少年司空说。
  他的老师却摇摇头,道:"你要成为一名剑客,就先要打败现在的自己。"
  "那我要怎么打败自己?"
  "你要完成三件事。"已经白发苍苍的老师笑道,非常高兴地看着自己的徒儿。
  "哪三件事?"司空的眼睛里燃着对于挑战的渴望。
  "你先完成第一件事,为自己找一个旗鼓相当的敌人。"
  "那我要找白凤举,天下第一的刺客!"
  "好啊……天下第一的刺客,他自然可以当你的敌人。"
  三个月之后,司空回来了。
  "我和他打了个平手,老师。"少年平静的语气里夹带了显而易见的不服气,"我知道要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我要一把好剑!"
  师父微笑着点了点头。
  世界上最好的剑在丹居沙漠的明珠城,传说中漂浮在空中的黄金之国。司空的运气很好,罗拓人被骠骑将军韩越灭族,透露了明珠城的秘密。少年剑客潜入晴海,躲过了食人?的攻击,从晴海里捞出了罗拓国王子的宝剑——北天十字刃。
  "是一把好剑,叫什么名字?"师父看到这把剑,也赞不绝口。
  "罗拓人叫它'轩戈'。"少年司空十分兴奋,"我就叫它轩戈剑,我不会离开它的。"
  "为什么想要这把剑?罗拓人那里应该还有比它更好的剑。"
  "我要一把好剑,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很喜欢。"司空道,"我要一把好剑,它很好。"
  师父笑而不语。
  "第三件事是什么?老师。"
  "第三件事应该是最简单的了,找一个你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什么意思,老师?"
  "一个你喜欢的人,你的爱人。看到她,就不愿意把她让给别人,希望自己和她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人。"
  "那我要找一个男人。"司空认真的说。
  师父这下子笑不出来了,他的徒儿,他那注定要成为传奇剑客的徒儿,居然要在感情上走叉了边,去喜欢一个男人?
  "为什么要是一个男人?"
  "因为我希望可以和他并肩作战。"司空说。
  师父板起了脸,"就为了这个原因?你难道不知道,古往今来,同性的恋人都没有善终吗?"
  "我会保护我的爱人,我们一定会天长地久的。"
  师父叹了口气,"司空,这是你的选择。师父不会阻止你,你去吧。"
  少年司空带着轩戈剑离开了。
  师父看着徒儿离去时挺拔的背影,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说:"你得到的东西,将会全部失去。那时候你的心将会被重新塑造,成为真正超凡出世的剑客。"
  以为是非常简单的事,司空却陷入了苦恼,他要找一个男人做自己的爱人,但是在江湖上行走了大半年,却发现自己觉得还不错的都是女人。司空是一个严于律己的人,说到做到,他毫不犹豫地告别了美丽的女人们。他找到了白亮,京国认识最多男人的白四公子。
  白亮周游天下,到处都有他的兄弟朋友。在听到司空说要找一个男人的时候,白四公子觉得这个前途无量的少年的脑子出了问题,他必须帮好友改正这种易于常人的思维。
  "为什么要找一个爱人?"
  "因为我要成为一个剑客。"
  "为什么要找一个男人?"
  "因为我要和他并肩作战。"
  "为什么要跟他并肩作战?"
  "因为即使面对强敌,我也不必分神他顾。"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本领很高的那种。"
  "我的本领很高,你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你。"
  "你是觉得跟我抱在一起,亲吻我很恶心,做不到?"
  "是。"
  "但是你亲吻女人却不觉得恶心。"
  "是。"
  "司空,你明明不喜欢男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不能勉强的。你知道吗,你一开始就错了。"
  "我怎么错了?"
  "喜欢一个人,并不因为你想喜欢他就能喜欢他,爱情不是受人摆布的物品。爱上一个人是很奇妙的。"
  "是什么样的?"
  "你看到他,就想把他占为己有,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碰触他。他不在的时候,你会想念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你想跟他欢好,合为一体,你想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这样的感情你很熟悉不是吗?"
  "但她们都是女人,我想要一个男人。"
  "不可能的,司空,这种感觉是与生俱来的,就好像你不能把你的手变成你的脚一样。"
  司空沉默了,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挫败。
  "司空,你还是找一个女人吧。跟我去长安,在那里你一定可以找到你的爱人。"
  但是白亮错了,司空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
  "我喜欢他。告诉我他住在哪里?"
  白四公子的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你说你喜欢明月。我的天哪,你怎么会喜欢明月,他是男人啊。"
  "我就是要找一个男人。"司空显得很不耐烦,"你说的,喜欢一个人就是想把他占为己有,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碰触他。他不在的时候,会想念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想跟他欢好,合为一体,想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我喜欢明月,今天看到他的那些朋友围着他,摸他的手,我就想把他们全都杀了,我想把明月带回家,亲他的嘴,把他压在身下,操一万遍……"
  "好了,好了,打住,不要再说了!"白四公子好像看到怪物那样看着司空长,"你很奇怪,司空,但是我不会阻止你。但是我觉得那不是爱情。"
  "不会错的,我喜欢明月。老师说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在看到他的时候就会忘记我的剑术。在看到明月的时候我忘记了,他就是我喜欢的人。"
  白四公子无言以对了。
  当天夜里,司空长闯进简明月的房间,获得了自己的爱人。
  一个武痴,心里只有剑,身边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剑术而存在的,任何东西都可以为他的剑术而牺牲,为了成为剑客,他找到了那个他要的男性的爱人。
  司空一遍又一遍地和简明月做
爱,反反复复贯穿爱人的身体,在这个时候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剑客,忘记了永远徘徊在脑海里的那些招式,他的眼里只有简明月痛苦又沉醉的表情,他感受到的,只有简明月温暖的身体,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占据他,让他完全成为自己的。
  一个武痴,心里只有剑,为了成为剑客,他找到了他的敌人,他的剑,和他的爱人。
  现在他的敌人站在他面前,他的剑握在他手中,他的爱人与他并肩而站。
  他是一个剑客了。
  但是还没有。
  当白凤举说,"司空,我们该分个高下了!"的时候,他忘记了并肩而立的爱人,好像猎鹰扑向走兔那样,毫不犹豫地追着白凤举离开了战场。
  他还不是一个剑客,他还只是一个武痴。

  血战!匣子口(上)

  如同一场屠杀,一心准备渡江的京军,几乎全部下马,来不及组织有效的防御,逸待劳了一天的蓝家军以雷霆之势从西面的山坡上冲下,将京国的军队冲得七零八落。一旦进入阵地胶着,双方军事实力上的差距就不再那么明显,白刃战,十有八九只有一个结果——人多者胜。
  中了蓝家军的反包围,简明月目眦尽裂。他不明白,自己的斥候探路东西五十里,蓝家军到底是躲在哪里,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打得他措手不及。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容他细想了,看着自己的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敌人的铁蹄之下,简明月只有振作精神,组织反攻。一时间云飞渡北岸成了屠宰场,火光照亮了整个北岸。
  "云飞渡被偷袭,简校尉飞鸽传书,要云居关立即让铁骑营出击救援。"
  晴天霹雳的消息传到云居关,傅丁香面色煞白,踉跄了几下终于还是倒在了地上。魏东阳也顾不得他了,抓着部下的领子,"那翟将军呢?翟将军到了南天门没有?"
  "翟将军带着三千人渡江,已经在南天门开战。魏校尉,怎么办,是不是让铁骑营出击救援简校尉?"
  "废话,你立即命令铁骑营全部人马在南门前集合,我带他们去救人。"
  "等一下!"
  "陆大人,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意见?"
  面对暴怒的魏东阳,陆松明涨红了脸,汗出如浆。"魏校尉,蓝家军根本没有渡江,二万人马全藏在山里,这次是我们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计。简校尉的人马只有五千,打到现在估计只剩三千了。就算云居关全军出击,也不到四千人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如果我们贸然出关,极有可能全军覆没,到时候再无人可守云居关,此关一破,再无天险,到时候蓝家军就会直逼长安。"
  "去他娘的直逼长安!"魏东阳一脚踢在陆松明胸口,将他踹出丈余,骑在他身上,捉着他的领子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京军勇士不会丢下自己的兄弟!立即传令下去,弩骑营连同铁骑营集合,准备出击。"
  铁骑营五百重骑兵,是京军骑兵最强战士,加上一千弩骑兵,这些人马是翟不疑留给魏东阳最后的王牌。翟不疑临走前对他说:"东阳,我把最好的兵留给你,你记住,要这些人出关的时候,就是能夺下樊迎春人头的时候。你必须看准战机,绝对不要打没有把握的仗。"
  现在绝不是一击必胜的时刻,但是魏东阳没有选择。他不能抛下简明月,更不能抛下翟不疑,江北若失守,不但云居关再度兵临城下,翟不疑他们也会被困在南天门。即使是以少敌多,都必须冒这个险,不能让蓝家军把他们分割,各个击破。
  云居关的吊桥再度吱嘎嘎放下,京军最后的战力带着悲壮,冲向了战场。
  与此同时,翟不疑已经攻破了南天门。
  面对几乎是空无一人的南天门时,翟不疑知道他们上当了。对岸已经火烧连营,惨烈的嘶吼声即使隔着滔滔骇江也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办,要怎么渡江?云飞渡南岸看不到一艘民船。再从盘龙水道回去,时间来得急吗?
  翟不疑手足无措。
  王夫开也傻眼了,为什么自己策划的奇袭会被敌人利用?"将军!"王夫开道,"现在怎么办?我们一定要渡江,不然简校尉撑不住的。"
  翟不疑咬紧了牙齿,"回去,我们从盘龙水道回去,东阳一定会带铁骑营出关,一个时辰,他们一定可以守得住!"
  从盘龙水道回去,需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云飞渡上会死多少人?翟不疑已经来不及想这些了,一定要尽快赶回去,早一刻是一刻。
  "放火烧了南天门!"翟不疑叫道。
  熊熊大火淹没了南天门,几乎把天都照亮了,就算隔着千万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樊桂木和樊云杉站在龙背山上,看着下游的南天门好像黑夜中的一支火炬。樊桂木感叹道:"后生可畏,富贵和迎春果然是不世出的将才。如果他们早生五年,大哥和姐夫就不会死得那么惨。"樊云杉却摇了摇头,道:"二哥说得不对。就算他们早生五年,前年的那一仗还是会打。若不是京国人挑拨离间害死了姐夫,以富贵的仁慈,绝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要再多说了。"樊桂木突然对着远处的山头大喝一声:"点火!"
  一点火星,飞快地蚕食着手指粗的引线,很快的,原来越多的火星向宝瓶谷聚集,当它们全部汇集的时候,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连天地都在震颤。樊云杉一把捉住了哥哥才没有摔倒,眼看着黑夜当中宝瓶谷的入口处被炸开了,青龙涧滔滔江水,冲破了一年多的束缚,重新回到了自己原来的河道,如同万马奔腾,以气吞山河的气势向下游冲去,瞬间淹没了大禹厅。
  站在云飞渡南岸,翟不疑被眼前的一切打垮了,盘龙水道再度被青龙涧淹没,了断了他们过江的最后一丝可能性。"不可能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喃喃自语,几乎想要放弃。这时对岸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本停靠在云飞渡北岸的船只,正一点一点向他们这里驶来。
  "简明月疯了吗?他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居然想放船接应对面的人?"樊迎春坐在赤狐马上,拍了拍赤狐的脖子。赤狐长长的耳朵转了转,似乎和主人一样,觉得奇怪。
  "无所谓啊,以这些小船的速度,就算他把对面的兵马接过来也来不及了。不用管他,继续进攻。"蓝富贵道。
  樊迎春转头看着表弟的侧脸,觉得这个人实在太过神奇,为什么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下。
  "富贵,你怎么知道京军会凿通盘龙水道?"
  蓝富贵笑了一下:"青龙涧改道的时候,我就派人偷偷打探了,石林周围的树木突然少了许多,不是大规模砍伐的,而是间隔着少了很多,这不是正常现象,而石林在这一年中总有青烟冒出。说明有人砍了大量的树木用来烧,要动用这么多树木,发出这么多烟,可能性只有一个,就是密窑,京国人在烧砖窑。"
  "但是石林四周却没有任何大工事出现,所以你想到了地道?"
  "是。王夫开退走的时候我看过那条密道的情形,支撑密道的,有一部分是石林里的石料。所以他一定是找到了盘龙水道,不然他没有必要这么偷偷摸摸。"
  "聪明,果然是蓝富贵。那么现在要总攻了吗?"
  "再等一下,云居关里的铁骑营还没有到,等他们进入包围,再做最后一次进攻。迎春,我知道你想杀了那个暗箭伤人的小人,但是你要沉住气,我们的目的是要打赢这一仗。只有打赢这一仗,我们才有筹码和京国谈判。"
  简明月的面前是一万蓝家军主力,他手头的人只剩不到三千。他只有将粮草辎重挡在前面,围成防御工事,同时用弩箭和长矛阻止敌人骑兵的冲击。但是随着战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防线被突破似乎是早晚的事。简明月的娃娃脸上已经满是血污,只有一对圆圆的眼睛依然是清澈的,头顶的赤翎冲天,是早晨傅丁香替他戴上的,"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蕴生。"简明月喃喃自语,却潇洒地笑了,翻身上马,"这样也好。"
  "全部骑士上马,准备冲锋!"简明月清脆嘹亮的声音回荡在战场,"我们要让敌人知道,京国骑兵,是战无不胜的!"
  简明月拔出马刀,跃向前方黑压压的敌人。他的身后,高挂在燃烧着的南天门山壁上,又圆又亮的月亮大得诡异。
  云飞渡南岸的翟不疑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急先锋在做最后的反冲击,这已经是穷途末路的战法。但对岸的船只,却只行到江心,而且由于水流过急,有好几艘已经被冲去了下游。
  "不行,这样下去,简明月的人都死光了我们都过不了江。"翟不疑急得一拳敲在身旁的大石上。
  "还有办法的,将军……"沉默了很久的王夫开突然开口,"事情因我而起,当由夫开来结束。"
  "王夫开,你说什么?"
  "将军,还有最后的办法。"王夫开道,伸手指向急流而下的骇江,脸色发白,却笑得义无反顾,"独龙桥,我在这里埋下了独龙桥。"
  "独龙桥,王夫开,什么意思?等等!你要做什么?!"
  王夫开已经跳入了滔滔江水之中。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果真的有人有这个本事的话,那个人就是王夫开。
  一个人能在水中屏住呼吸多久而不死亡?答案是一炷香的时间,要升起独龙桥,却需要一炷半香的时间。王夫开潜入水底,摸到了机关的把手,轻轻将手握上去,机关里突然伸出一个带齿的套索,将他的手牢牢靠在玄铁的把手上,于此同时,扣住独龙桥铁链的销子弹开了,王夫开用尽浑身的力气转动机关。咯啦啦,咯啦啦,本来清澈的江底突然漫起泥沙,沉在江底泥沙之中的粗大铁链缓缓显露了出来。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王夫开的手却越摇越快……
  翟不疑看着依然如故的江面,非常想哭,他的父亲说的对,不要和自己的部下建立太深的感情,当你是一个将军的时候,你的心必须习惯孤独。
  一炷半香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水面突然涌起一股白色的水花,紧接着江面好像被一支巨大的银钗划开一样,一道水花飞快掠过,一条人臂般粗的玄铁链出现在江面上,连接起云飞渡南北两岸。
  两名下水救人的士兵夹着王夫开,也冒出了水面。
  "快救人!"翟不疑大喊着。
  "将军,来不及了。"浑身湿透的士兵将王夫开平放在地上,合上了他的眼睛,"机关咬着他的手,只有独龙桥全部升起才会放开……"
  京国的船只,在独龙桥升起之后很快在江面上连接起来。
  "渡江!"翟不疑含着眼泪大声命令。
  "渡江!"
  天已经亮了,但是已经有太多人等不到这个黎明。

  血战!匣子口(中)

  司空长追着白凤举离开了战场。白凤举一身黑衣,暗夜当中好像一只悄无声息的蝙蝠,在树林中穿行。
  "你还要跑多久?"少年剑客不耐烦地喊道,"你不是要跟我分个高下吗?这里就可以。"
  白凤举笑了,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对手,"司空,你这样百年不遇的奇才,不应该卷到世俗的战争中去,我们要比剑,当然是要去一个没有人打搅的地方。"他说着,向周围张望了一下,战斗的厮打声还依稀在耳,白凤举摇了摇头,"真难办呐,这里好吵……"
  "不要再磨磨蹭蹭了,亮剑吧!"司空拔出了轩戈剑。
  白凤举呵呵笑着,伸手从背后取出了一卷画轴,"司空,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
  拉开绳结,画轴刷拉一下被展开。画卷上一片粉红色的桃林,即使在月光下都显得十分娇艳,画卷的左下角,落着一枚小小的刻印。
  "画仙印!你是欧阳门下的术士!"
  "果然是浮山老人的学生,见过世面。我当然是个术士,我如果不是术士,如何在你们眼皮底下隐藏樊迎春二万大军?呵呵,别说这么多了,来吧!"
  一道粉红色的艳光从画卷上透出,包围了司空,从头到脚,一弹指的时间,司空和白凤举在黑夜中凭空消失了,只留下这幅画卷,诡异地悬浮在半空。
  刚刚还是夜晚,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烂漫多姿,若有若无的雾气缭绕期间,花香扑鼻,整个世界都是粉红色的,如果这不是仙境,那一定就是梦境。
  "这里是哪里?"
  "东海桃花岛。"
  "很漂亮。很好。"
  "不问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
  "只有你死了,我才能离开这里。不是吗?"
  "聪明。来吧!"
  春水剑划开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处处透露杀机,如同游龙出海,袭向司空长。
  司空退了一步,轩戈剑向上一架,扫开白凤举的当头攻击的同时,借力一跃,跳出丈余,剑气震荡,将四周桃花震落无数,如同漫天花雨落下。
  白凤举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笑了,桃花迷人眼,却绝对不是司空的剑法,浮山老人的杀人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一招制胜,果然司空的双脚刚刚落地,已经使出缩地术,整个人凭借地力,如同离弦之剑向前窜去,落花香魂未落土,已有星辰落九天,花香弥蒙之中,轩戈剑如同天空流星划过,朝白凤举面门奔袭而来。
  "来!"白凤举大喝一身,侧过身子,几乎是擦着轩戈剑的剑锋避过,春水剑已经从胸前向上撩起,划向司空的脖子。如同春风拂过,春水剑的剑势是温和甚至缓慢的,却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一样,封住了司空可以避让的各种角度。轩戈剑攻势未尽,司空的胸口与脖子已经完全曝露于春水剑进攻范围,千钧一发。白凤举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空隙,一霎那间春水剑突然化繁为简,四周剑势尽消,直直向司空刺去。
  全力施为,一击即中,春水剑准确无误地刺入司空的心脏。
  司空的剑依然是天下第一快的剑,但是白凤举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白凤举。三年前面对司空的骤雨狂澜一般的进攻只能使出全力格挡的他,现在已经能看透对方的剑路,从容避过予以反击。司空,三年的时间,你引以为傲的速度依然没有进步,白凤举笑了,等待着血花从敌人胸口绽放的瞬间。
  但是不对!天下第一的刺客在剑锋刚刚碰触到司空的时候,感受到的不是利刃刺透血肉的沉重,而是一阵虚无。那确实是一阵虚无,只是瞬间司空的身体凭空消失了,春水剑刺中的不过是他留在白凤举眼中的一道残影——头顶有空气微微震动,轩戈剑如同猎鹰的尖爪,呼啸而下。
  没有思考的时间,凭着刺客的本能,在春水剑刺空扎到地面的瞬间,白凤举借着剑力腾空而起,春水剑拉开一道长虹般的剑光,扫过急坠而下的司空周身。似攻似防的一招,被轩戈剑轻松挡开,司空好像一柄上古名剑一般落在白凤举面前,上挑的眼尾,入鬓的剑眉,少年凌厉的面孔上弥漫着一丝兴奋地杀气。根本看不到他是如何出手的,白凤举的脖子一寒,发着黑森森的幽光,锋利如同荒原野兽的獠牙一般的狼牙匕已经直指他的咽喉。
  "哈哈,司空,原来你已经练成叠影。浮山门失传百年的绝技,你的剑法已经快到超越凡人的极限了吗?"
  司空没有说话,收回左手漆黑的匕首,退出丈余。
  "白凤举,把剑举起来,我们重新打过。"
  "真是个君子啊,司空。"白凤举站直了身子,有些讥讽地看着对手,桃花眼弥蒙,"三年前你找上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取代我,成为天下第一的刺客。可惜,你也只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司空,你看不到吗?你的心里藏着一头嗜血的野兽,对战斗的饥渴,对胜利的贪婪,只有不停战胜面前的强敌才能令你满足。狼牙匕,阴暗的杀人器,如果不是它,三年前你已经毙命于我的剑下,生平第一次死里逃生的经验很难忘吧。"
  如同春风中翩然而至的蝴蝶,白凤举朝司空袭去,春水剑划破春风,攻势绵绵不绝,比之刚才的攻击,速度快了不止一倍。司空长左躲右闪,最后还是反手操起狼牙匕,挡住白凤举当胸一击,艳若春之阳明净如水的春水剑,此刻却如同泰山压顶一般沉重。白凤举的桃花眼笑得弯弯的,一如春水剑光的温柔,"呵呵,那个满手鲜血的浮山老人居然妄想自己可以培养一个剑客,可惜,他连自己的徒弟都看不清。司空,无论如何讨厌,你都抛不开狼牙,就如同抛不开好战的心。三年前我问过你,你的剑为何而生?三年后,你的心依然是空的——"
  白凤举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声音却依旧迷惑人心,如同甜蜜又残酷的咒语。
  "司空,你真的爱简明月吗?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这里的每一株桃树,都是战士们灵魂的投影,当桃花凋落的时候,生命也会结束。我们不妨赌赌看,看你能不能再看到简明月,你口口声声最爱的人!"
  猛烈的海风吹过,一时间桃花落了满地。
  匣子口明亮的月光之下,简明月已经被重重包围。
  "真是了不起的猛将,居然能杀到这里。"白衣银甲的樊迎春骑在赤狐马上,摸着爱马的肩头,赤狐的长耳朵转了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樊迎春笑笑,放开了手,看着已成瓮中之鳖的敌人,"长得这么可爱,却眼也不眨地杀了这么多人,真叫人头痛啊,现在要怎么办呢,简校尉?"
  简明月的身上已经受了好几处伤,腰上的伤口正在不停地淌血,将白马的身体都染红了一大片。他自己知道,身体已经沉重地提不起马刀了,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十二分的疼痛,身边的骑士只剩下十几人,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满身疮痍,已经到达终点了。
  "我不喜欢杀人。"樊迎春说,"战争只是一种手段,我们目的不过是希望京国退出云中海,杀了京国的将领对我们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如果你现在降的话,我保证不会伤害这里的任何人。你的伤很重,如果再不医治,就会死的。"
  简明月沉重而吃力地喘着气,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樊迎春极有耐心地看着他,"你死了,司空可是会伤心的。"
  "你放屁!"简明月骂道,"樊迎春,是个男人就不要再耍小聪明了。我不会投降的。"
  "哼!你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吗?虽然是个男人,你这漂亮的脸蛋可是有很多人喜欢呢,你说,我把你的尸体扒光在云居关下大卸八块的话,傅丁香会不会气得出关来给你报仇呢?"樊迎春收起笑脸,冷冷地威胁。
  这次轮到简明月笑了,"如果会如你所愿,那个男人就不叫傅蕴生了。"
  "可悲。如果我是司空,听到你临死前还这么向着奸夫,一定会杀了那姓傅的。"樊迎春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好一个简明月啊,你一心求死,我就如你所愿。放箭!"
  东海桃花岛,落英遍地,几千株桃树向着晴空伸展着光秃秃的灰暗的枝桠,如同战士在生命逝去时依然想要抓住什么的双手。
  鲜血滴在芳菲遍野的山上,司空长和白凤举两人已经伤痕累累,举世无双的宝剑却依然交错碰撞在一起。白凤举渐渐跟不上司空的速度。
  "你打不过我,白凤举。"
  "是啊,司空。你已经长大了。但是你还杀不了我。"
  "我再说一次,把法术解开,放我回去!"
  "已经……来不及了……"
  桃源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一道霹雳从天而降,打在司空长身后的一株桃树上,树干被劈成两半,倒在地上燃烧起来。
  心,突然像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那是怎样一种的痛苦,能让人的灵魂都冷得彻骨。
  "一切的法术都是障眼法。从一开始,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开,可你却选择了我这个敌人。司空,你的心是依然是空的,就算胜了我,你也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剑客……因为你放弃了,放弃了保护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白凤举的声音依旧迷惑人心,如同甜蜜又残酷的咒语。
  司空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桃花岛的幻影已经散去,云飞渡,匣子口,已经成为了尸陈遍野的修罗场。
  "明月!!!"
  少年剑客捂着自己的心口,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长大,是痛苦,是后悔,是已经太迟的爱情的酸楚。
  "明月……"
  简明月已经沉沉睡去,他脸上还有泪痕未消,嘴角却依稀挂着一丝笑容。
  "太迟了,司空。"环抱着简明月的双臂不停颤抖着,傅丁香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任何表情,只有两道晶莹的眼泪流过他沾满血污的面颊,"太迟了,司空。明月,已经走了。"
  匣子口的月光依然明亮,但他们生命中的明月永远不再升起。

  血战!匣子口(下)

  三千京军主力终于渡江,翟不疑看着前方匣子口燃烧的火焰,攥紧了拳头。
  "翟将军,我们必须杀出去,不能让简校尉白白牺牲!"
  是啊,简明月为了牵制敌人进攻,带着仅有的三百骑兵向匣子口方向突围,生死未卜,他们能够安然渡江,是这些同袍用鲜血换来的。这场战争最后的一丝空隙,如果自己不能带着兄弟们在这里突围,那么等待他们的只有全军覆没。
  三千步兵对抗万余大军,可以出奇制胜的战术不多,但他是翟不疑,翟不疑是大将军翟冲的儿子。大将军带领京国骑兵踏平大漠南北,战功赫赫,让人们都忘了他曾经在未成名时带着三千步兵在阴山击退了二万赵军,那个时候他十八岁,现在的翟不疑也是十八岁,历史惊人地重现了。
  只有在夜幕当中才能实行的冒险战术,翟不疑决定赌一把,熄灭了手中的火把,收起了腰间的宝剑,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三千京军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夜的树林中。化整为零,各个击破,在阵地战上取得胜利的蓝富贵没有想到,他一心准备堵截的京军主力并没有出现。化整为零,翟不疑做得更绝,京军战士们以伍为作战单位,在树林里散开,从敌人背后寻找机会突袭。京军的连弩天下第一,在密林当中从暗处偷袭明处的敌人,实在是同三只手指捏田螺一样简单。
  蓝富贵很快就发现他低估了那位翟将军,形势的转换突如其来,一下子明暗倒置,京军的射手的暗箭,着实咬伤了他的自尊。要打么?怎么打?如果进入林中,会使兵力分散,论单兵作战,蓝家军绝不是京军的对手;如果采取防御,那敌人很有可能放弃攻击,逃出生天。他没有多少时间考虑了,随着匣子口号角响起,魏东阳的人马已经杀到,在樊迎春的面前掀起攻击旋风的,是京军最强的铁骑营。
  如果在开阔的平原,樊迎春绝对有必胜的把握,但是在匣子口这样的村镇里,与以一敌十的铁骑营和弩骑营在民巷里狭路相逢,却绝对是一个愚蠢的选择。大丈夫还是要能屈能伸的,樊迎春在稍微抵抗了一番之后,开始后撤,希望将对方引到开阔地,协同蓝富贵将他们围歼,算盘打得不错,但魏东阳却没有那么容易上当,一将敌人赶出去,立即停下了进攻的步伐,在匣子口镇上布防。等樊迎春想要回过头来再打,却发现进攻的快刀结结实实地砍在了一块滚刀肉上,差点削了自己的手指。
  匣子口镇位于云飞渡东北,东面背靠大山,西面是离地十几丈高的断崖,镇子有南北两个出口,从这两个地方可以发动攻击。樊迎春将兵力一分为二,自己从南门进攻,而命虎啸营的精兵从北面攻坚。虎啸营要从坡下绕到北门,需要小半个时辰,樊迎春在这段时间里当然不会闲着,火攻一向是他的拿手好戏,带着三千人马把匣子口南面京军逃生路线堵死,派出几十个弓箭手从西面的悬崖下面向镇内放火。奉命做这件事的人是虎啸营的闭勇。
  在闭勇看来,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任务,但等他到了那里,才知道火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十几丈高的悬崖上,枯树老藤盘根错节,火种必须要越过这些丛生的草木,才能投掷到镇中。实在是难办呐……就在闭勇唉声叹气犯难的时候,他的头顶上却突然出现了几道人影。
  魏东阳的面孔在黑夜里白得有点吓人,小将不意外地看着脚下的几十个敌军,高声道:"小贼子们晚上不睡觉,跑来搅爷爷的清梦吗。手上拿的什么?火箭?真是丢人。来来,爷爷告诉你什么叫火攻!"话音刚落,魏东阳已经跳开到一边,闭勇尚未反应过来,只见头上落下黑压压几只巨大的瓮来。"快闪开!"滚木礌石,这种东西都是要人命的,知道厉害的闭勇连忙向后窜过去,巨大的陶瓮压断无数枯枝,砸破在他面前,"这是什么!"闭勇大叫。
  "这是什么?"魏东阳冷笑,"不会连夜香都不认识了吧?"
  沾了一身粪便的闭勇气得想杀人,掏出火石就要点箭,噌噌两下,火石打出火花无数,"他奶奶的我要你死!"闭勇骂骂咧咧,却听旁边人大喊:"不好!"确实是不好,因为闭勇点燃的不仅仅是手上的火箭,还有地上流动着的夜香……夜香当然也不仅仅是夜香,落下的几个大瓮中有一瓮是油铺里的油,遇到火星立即烧了起来。"他奶奶的!"闭勇反应过来的时候,火舌已经伸上了他的鞋面,手忙脚乱地想要甩掉鞋子,却踩在一坨软趴趴的东西上,让他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啊!救命!!"闭勇大叫着,手脚并用拼命向外爬。
  魏东阳面无表情看着敌人在底下挣扎,举起了手中的弩机,"没了这些讨厌的树枝就方便多了。蓝富贵的狗,爷爷我送你一程!"京国弩机本来的射程就远,现在从上向下发射,速度更快,闭勇躲避不及,"哇呀!"一叫,小腿上已经中了一箭。"居然没死?"魏东阳不无惋惜地啐了一口,对左右十几个射手说道:"我平时疏于练习,射艺有些荒废了。你们是弩骑营的,可不能给我丢脸。记住了,这种祸害我们兄弟的人,死一个少一个,你们好好干!"他说得轻松,听在闭勇他们耳里犹如催命符,哪里还敢再耽搁,使出吃奶的力气向逃了回去,唯恐逃得慢,被京军射成刺猬。
  魏东阳击退了西面的威胁,有些忧心地看着镇北的大门,"傅大人,希望还来得及……"
  虎啸营三千精兵在拐上北门前的小径时遇到了伏击,当漫天箭雨落下的时候,他们面临了生平第一次失败。钢之虎啸营,是樊迎春的铁拳,用大刀大盾和长矛弓箭作战的他们,无论是用龟甲阵防守,还是用楔形阵进攻,都是无坚不摧的强大战力,但是有一种阵形却可以让虎啸营优势尽丧——长蛇阵!如果排成龟甲阵,需要大盾是正面和侧面的四百八十面,如果排成楔形阵,需要大盾是两侧的五百面,所以三千人的虎啸营中有二千五百人是只负责进攻的弓兵和戟兵,和一部分戴刀配手盾的步兵,当排成长蛇阵时,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就会失去盾牌的保护。而现在,在通向镇北大门前的小径里他们被迫排成了长蛇阵,露出了老虎最柔软的腹部!一声凄厉的哨响,傅丁香指挥的弩骑兵从埋伏的树林里发动了进攻,连弩五发之后,拔马刀冲向敌阵,这一次再没有密不透风的龟甲能抵挡他们的进攻,一时间匣子口已成修罗场。
  傅丁香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杀戮,两个黑衣人默默出现他的身后:"傅大人,我们回来了。""梅生,竹心!"傅丁香转头抓着心腹爱将的手,亟不可待,"找到明月没有?"夜风吹拂,大地弥漫着血腥,梅生和竹心的沉默,是比钢刀更加可怕的存在。
  怪叫着举着刀劈向敌方的头领,却不知道自己的咽喉已被锋利的匕首割破,虎啸营的勇士朝傅丁香冲来,却功亏一篑地倒在一个女人的脚下,"傅大人,战场太危险。让菊颜带你去见简校尉。"
  "带路。"傅丁香好像没有灵魂的傀儡一样回答着,让菊颜不忍心地别过头去,"大人,兰语正在帮简校尉治疗,但是,简校尉伤得很重,挨不了多久了……"
  "住口……带路……"
  "大人!"一把扶住踉跄的傅丁香,菊颜用她纤细的肩头第一次感受到廷尉大人一直承担着的沉重分量。
  不是很远,就在匣子口附近的小山坳里,尸山血海当中,兰语小心地扶着娃娃脸的小将,看着前来的傅丁香摇了摇头。双脚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傅丁香并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五六支长箭穿透了简明月的身体,他的眼睛失去了神采,依然睁着,看着他,看着他。
  "明月……"傅丁香颓然跪倒在他身边,将自己的学生轻轻揽进怀里,如同以前很多次想做的那样,"明月,你还好吗?"
  "蕴生……"简明月艰难地开口,他温暖的鲜血慢慢浸湿了傅丁香的胸膛,"蕴生……"他叫着他的名字,用几乎已经断绝的气息,"……不要哭……不要……哭……"想要帮他抹掉眼泪的,却把更多的鲜血留在了他脸上,为什么会这样呢?简明月的眼睛模糊了,泪水落了出来,悄无声息。
  "明月……明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司空……"
  生命已经远去,怀中的身体慢慢冷了下来,再紧的拥抱都捂不暖的冰冷,傅丁香看着疾奔而来的司空长,已经没有了嫉妒和忿恨,"司空,太迟了。明月,已经走了。"为什么这么晚呢?如果你早一点来的话,如果再早一点的话……明月,他最后想看到的人,是你……
  翟不疑杀红了眼,带着自己的部下对进入树林扫荡的蓝家军进行攻击,先出声引诱敌人前往不同的方向,在敌人的人数减少的时候,以群狼战术实施快速围歼,黑暗中无声的狼牙,神出鬼没的箭矢,让蓝家军的士兵几乎崩溃。"看来遇上了难缠的对手。"白衣如雪,乘风而鼓,如鸿鹄欲飞,蓝富贵笑了,"果然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擒贼先擒王,古人实不我欺,差不多也该让我看看了,翟将军的真面目——"
  厮杀声在樊迎春身后响起的时候,他立即知道出事了,虎啸营非但没有攻向北镇口,反而让敌人突破了。梅生和竹心带着弩骑营已经冲了过来,这个时候铁骑营也动了,魏东阳身骑白龙,带着铁骑营杀向蓝家军主将。白玉一样无暇的面孔,永远带着挑衅的下巴,无所畏惧的眼,胸前飘荡着刺目的白色缨络——樊迎春瞳孔骤缩,左肩的伤口还有疼痛未消,伤他的敌人已经近在眼前。男人好战的血液沸腾着,充斥着樊迎春的大脑,倨傲的猛将向着对手拔出了宝剑,"樊迎春在此,纳命来吧!"
  将对将,王对王,生死相搏。

  欧阳术士

  菊颜和兰语一把扶住了浑身浴血的司空。剑客的身体还没有摆脱少年人的瘦弱,却蕴含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但现在,他握着轩戈剑的手正在不断颤抖。就连是菊颜和兰语这样见惯生死离别的刺客,也感到隐隐后怕。脚下的山岗上,躺满了敌人的尸体,就在刚才,司空以一人之力斩杀了几乎半个虎啸营,那样疯狂而悲伤的杀戮,将自己的生命都抛弃的绝望。
  即使他们都死了,明月也不会回来了,自己是最清楚知道的不是么?
  司空已经走不动了,任凭菊颜和兰语将他架到傅丁香面前。廷尉大人的脸上身上沾满了鲜血,模样同司空一样凄惨,他的脚边简明月身上的箭已经被拔了下来,静静躺在那里,如同睡着了一般。"兰语,司空就交给你了。"傅丁香说着抬起了司空的下巴,一样斜飞入鬓的剑眉,一样眼尾上挑的孤寂的眼,两张相似的面孔之间,包含了太多的爱恨情仇,"他喜欢的人是你,一直到最后都在叫你的名字……无论你多想去那个世界陪他,我都不会让你死的。"
  司空被迫张开的嘴里被塞进一颗苦涩的丹药,兰语的声音宛如梦境的温柔,"小师弟,吃下去吧。等你醒来的时候,就会忘记所有的痛苦……"
  另一处的树林中,白凤举呆呆看着眼前的男人,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小凤,看来你背着我做了不少好事啊……"男人说得很平静,却让白凤举不寒而栗。"我早就告诉过你,凡人如同世上的尘埃,即便你比别人多了一点本领,我要你死也只是易如反掌的事。画仙印,春水剑,我什么时候允许你带出瀛洲了,我的儿子?"男人手一挥,已经变得灰暗枯寂的桃花岛图突然在空中收拢,落到男人的手上,"你和你阿娘一样,永远就只会给我找麻烦。小凤,你老实说,东海瀛洲图是不是在长安?""阿爹……"白凤举垂头丧气,"东海瀛洲图是阿娘带走的,孩儿不知道。""哼,你不说我也能找到。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去长安,再敢耍什么小聪明,我就把你扔到神魔井里去。"男人说着手指一划,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一朵洁白的雪花从裂缝中飘出,落在白凤举鼻子上,很快融化了,"阿爹,我最怕冷,你知道的……""少废话了!"男人抓住儿子的衣领,跃入空间的裂缝当中,白凤举的惨叫未止,树林已经恢复了原样,似乎刚才发生一切都是幻影一般。
  长安的大雪依然未停,红梅飘香的院子里,魏成一个人呆呆看着敞开的大门。就在不久前,太史令刘小细从他手里抢走了刘晏的棺椁。"他一日姓刘,就是刘家的子孙。魏大人,我知道你舍不得小弟,但是你又能用什么身份留下他呢?"刘小细说的,都是实话,魏成知道。他和刘晏认识了十八年,相爱了十年,生命的一半是两个人携手度过的,但最终他们却依然什么都不是。
  "小晏……小晏……"魏成茫然地叫着爱人的名字,一步步朝空无一人的房子走去。魏家的每一个角落里,还能看到刘晏留下的痕迹,他坐过的席子,靠过的窗台,和孩子嬉戏过的庭院,和自己依偎在一起时的床榻,一点一点,落在眼里,都是化不开的悲伤,直到魏成看到了墙上挂着的那幅画——东海瀛洲图。十年前画仙一案,他和刘晏携手闯进了这幅诡异的卷轴,在那里他看到了过世的妻子,他一直想要追回的时光。
  "就算是妖物也好,让我再见一次小晏……"
  一道白色的亮光从画卷上透出,包围了魏成,从头到脚,霎那间他消失在画前。
  "魏成,魏成,你醒醒!快醒醒!"有谁轻轻拍打着着自己的面颊,急切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灿烂的晴空,天是那样的湛蓝,连一丝云彩都不见,
  "我在哪里?"魏成茫然地问道。
  "我们在海上啊,你不记得了吗?"
  在海上?魏成努力地回想,脑中却一片空白,左手却下意识地抓着身边人的衣袖,紧紧不肯松开,"不管在哪里,我都不会离开你了,小晏……"
  七曜绣金白色长衣在阳光下璀璨夺目,刘晏头戴着黑色方冠,大大的眼睛看着魏成,松开他的拳头,与他十指交握,笑得那样温柔,"不会离开我……真是太好了……"
  天空中有巨大的白鸟飞过,掀起巨涛,比大船还要巨大的身体,翅膀展开遮天蔽日,振翅已飞跃百里。
  魏成看着这奇异的景象,不由笑了,随着船体的摇晃,顺势将刘晏拉倒在自己怀里,"我现在确定我们都死了,小晏。多好啊,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长安魏府,东海瀛洲图诡异地悬挂在半空中,雪花一阵阵飘进屋内,落在白凤举身上。
  白凤举看着父亲流血的手指和阴晴不定的脸,实在很想拔腿就逃,开什么玩笑,面对让欧阳画仙生平第一次吃瘪的人物,他才不要留在这里受池鱼之殃。
  "呵呵。"欧阳突然笑了,突然一巴掌拍在儿子肩上,白凤举毫无反抗地跪倒在地,诧异地看着父亲也在自己身边跪了下来,"欧阳画仙,见过父亲。小凤,快见过祖父。"
  白凤举看着从东海瀛洲图上凭空走出的术士,惊奇地发现他比父亲看上去更年轻——欧阳赞,欧阳一门的祖师爷,正微笑着看着自己首次见面的孙子。
  "画仙,这就是你跟白玲花生的儿子?一点都不像你呢。"
  "父亲,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却是我唯一的儿子,还请父亲见谅。"
  欧阳赞点了点头,"初生牛犊不怕虎,何况他是我欧阳家的后人,偷跑出去又算得上什么大事。画仙,你把他带回去好好管教就是了。"
  "是,父亲。"欧阳画仙站起身来,却朝父亲欧阳赞走近了一步,"东海瀛洲图,儿子是来收回的。还望父亲不要阻扰。"
  "阻扰?"欧阳赞向旁边一让,道骨仙风,"你错了,儿子,我没有阻扰你。打败你的,是你的小师弟刘晏。"
  "小师弟?他不是已经死了。"
  "你自己看吧。"顺着欧阳赞的手指,东海瀛洲图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条龙舟,"这是小晏自己选择的桃源,有情人终成眷属。画仙,你还要为了区区一幅画伸手破坏么?"
  "……"欧阳画仙沉默了。
  "我们欧阳一门,从来不插手世俗之事,无论你再怎么讨厌浮山老人,也不应该卷入天下纷争。不过在你们回瀛洲之前,再帮我做一件事,小晏最看重的儿子,我希望你能帮他一把。"
  刘晏最看重的儿子魏东阳此时正看着樊迎春大军败退的景象,放开了手中的马刀。胜,惨胜,却也是暂时的。等樊迎春和蓝富贵的军队合二为一,自己还能不能顶住他们的进攻?而战场上,翟不疑依然不见踪迹。究竟在哪里?不疑……魏东阳看着西面星火点点的漆黑树林,心头一阵狂跳。
  不疑,千万不要出事。
  翟不疑躲在一棵老树后面,血红的眼睛紧紧盯着不远处的蓝富贵。蓝富贵一身白衣,在黑暗中十分显眼,只要再靠近一点,自己的箭矢就能一击而中,但是前方都是敌人,如果贸然出击就会被立即包围。理智告诉翟不疑,这个时候应该速速带着部队赶回云居关,但是他却怎么也迈不出撤退的步子:我走了,东阳怎么办?一定是他在匣子口牵制蓝家军,自己才能在这里和敌人从容周旋。
  就在他进退两难的当口,敌人的阵型突然发生了变化。樊迎春带着几千残兵与蓝富贵会合,准备向匣子口再度冲锋。樊迎春败得有多凄惨,反攻就会有多猛烈,蓝家军正在重整旗鼓,一切一切都带着不详,白衣的蓝富贵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只要杀了他……
  一声清亮的啸声穿越在漆黑的丛林,那是部队集结的信号。翟不疑的身边,很快聚集了几百名战士,"天快亮了,他们人太多,我们杀不出去。""将军,现在怎么办?""到决战的时候了。"翟不疑拔出了宝剑,"我们已经拉开了敌人的防线,现在你们跟着我,去取蓝富贵的人头!"
  随着进攻的号角,京军的尖刀刺向了蓝富贵。
  与此同时,魏东阳带着铁骑营和弩骑营也杀向了敌人的铁阵。
  血花与刀光交错,恍如隔世,蓝富贵白衣如雪,乘风而鼓,如鸿鹄欲飞,微笑着看着向自己冲来的翟不疑:"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翟将军,终于捉住你了!"
  "什么?!"
  "翟将军,樊迎春等候多时!"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银甲猛将,骑着赤狐马,狡猾地笑着,"富贵以身作饵,果然钓了条大鱼。翟将军,你已经被包围了。"
  "那又怎么样?"翟不疑昂着头,笑得傲慢,"你以为捉住了我,就能赢吗?京军已在狮子林和杨家渡集合,你们的老巢梧桐林已经保不住了。"
  "你说什么?"
  "你们背叛了中山国,现在又背叛了京国,反复无常的小人,天下围而攻之!不妨再说得清楚一点,怀德将军已经向我京国归降,骇江全线已经落入我军手中。"
  "你们……居然敢打梧桐林……"樊迎春目眦尽裂,"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银甲武将策马而出,手中宝剑直直向翟不疑刺去。身高九尺的翟不疑就算没有战马依然不吃亏,手中宝剑一挡,刺向樊迎春的腰间。赤狐马感到不妙,立即向侧面窜起,甩开后腿直踢向翟不疑,一时间两员猛将纠缠在一处,打得不可开交。
  就在二人缠斗的时候,蓝富贵陷入了沉思。梧桐林已经兵临城下,如果在这里输了,就再无可能翻身。唯一的办法就是拿下云居关,直逼长安。
  想到这一点,蓝富贵沉下脸来,对着翟不疑张开了弓箭。
  我蓝富贵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但是今天对不起了——
  长箭呼啸,划破长空。
  三棱短矢后发而先至,钉在蓝富贵手中的弓上,蓝富贵的长箭失了准头,落在翟不疑脚边,深深扎入土中。
  "真是不得了啊。"蓝富贵笑着转身,躲过第二支短箭,看着小将白玉无瑕的面孔,"伤心小弩,五十步内箭无虚发,为什么不瞄准我的脑袋?怕来不及救人吗?你们两个人感情真好啊……"枭雄笑得暧昧,"白凤举说的果然没错,京国人从皇帝到臣子都喜欢男人。你就是翟将军的爱人吧。既然这样,捉住你也是一样的!"
  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的,突然战场陷入了一阵弥蒙的雾气当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还不等魏东阳反应过来,大鸟的羽毛扫过脸庞,胸甲被利爪穿透,一阵压迫的风吹起,整个人被向上抓起,带离了地面。
  翟不疑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大雾弥漫中,只有魏东阳的面孔是清晰的,在敌人的战车上,蓝富贵抓着魏东阳的头发,用一把利刃横在他的喉头。
  "翟将军,我给你一天时间,打开云居关,否则我可以保证,你的爱人会死得很惨。"
  白色的雾气又弥漫了起来,蓝家军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妖术!东阳——!!"

  滚刀肉魏东阳

  带着无奈走向大雾中的蓝家军军营,白凤举两手空空,春水剑被父亲欧阳画仙收走,画仙印被爷爷欧阳赞藏了起来,现在的他与普通刺客无异。随手抓起地上的一把马刀,硬了硬头皮,白凤举走进了樊迎春的帐篷。
  樊迎春正坐在浴桶里洗澡,见到白凤举并不意外,"凤举,你也遇到麻烦了吧。司空可不好对付。"
  "一个司空还好,可恶的是我被我老子捉到了。"白凤举说着手伸向樊迎春放在浴桶边的一碟水果,拿起一只苹果狠狠咬了一口,"我问你,你是不是捉了个京国校尉?"
  "原来你是来当奸细的啊……"樊迎春双手抱着后脑,感叹道,"世道果然变了,人心不古。我本来以为凤举是可以永远相信的呢。"
  "你少来这套!"白凤举恼羞成怒,"还没开始打仗,我就替你混进云居关做奸细,每天像只老鼠一样听壁角,还要看着司空在我面前演春宫,我容易吗?你还我一次人情又怎样?你也知道我最怕我老子,他说了,你抓的那个魏校尉是我小师叔的心肝宝贝,快点放了。"
  "放了?!白凤举,你开什么玩笑?你看看这里——"樊迎春唰地在浴桶里站了起来,指着自己的左肩,"那小子在我身上开了个窟窿,你要我放了?"
  "这……"白凤举也愣住了,这个箭伤是樊迎春此生最大的失败,他当然不可能放过凶手。
  "凤举,我不管你阿爸是多厉害的人,这是蓝家军和京国打仗,你帮我我感激你,但是两国交兵,还轮不到欧阳门术士插手。"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白凤举飞快地啃完苹果,转身离开帐篷,"不要把人弄死了。"留下轻飘飘一句话,一颗被咬得坑坑洼洼的苹果核准确无误地落入樊迎春的浴桶当中。
  樊迎春看着异物沉入水底,咬紧了嘴唇。
  两年前,云中海的温泉,父亲樊梧桐摸着他的头,"真没想到,我家的调皮蛋迎春已经是个大人了。能把阿爸抱起来呢。"
  樊迎春却笑不出来,父亲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有许多挖不出来的箭头留在他满是疮痍的皮肉之下。
  "阿爸,为什么你要去打仗,让别人去不行吗?"
  "儿子,男子汉保护自己的家,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怎么可以畏首畏尾?阿爸就是有一口气在,也不会让孙怀德踏入云中海一步!"只是这么说了一句,樊梧桐立即咳个不停,樊迎春一面顺着父亲的背,一面偷偷擦掉眼眶里的眼泪。
  "阿爸……"
  "迎春,阿爸没事。你记住,无论有多强大的敌人觊觎云中海,我们蓝家军都要战斗到最后一刻,绝对不可以在敌人面前弯了脊梁。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就不是我樊梧桐的儿子。"
  "是,阿爸……"
  "好儿子。"樊梧桐拍着儿子宽阔的肩头,笑得十分欣慰,"乖儿,阿爸口渴了,去帮我拿点水果。"
  "好!"樊迎春以最快的速度向屋子里奔去,却在廊上遇到了姑丈蓝广玉。
  "迎春,你父亲怎么样?"
  "医生说活不过今年冬天了。"
  "是吗……"蓝广玉的脸色不好,自从半年前同怀德将军打了一仗,他的气色一直不好,但此刻的面色更是白得几乎透明一般,"迎春过了年就二十二了,姑丈给你找了门亲事,你阿妈也同意了,结了婚你就离开梧桐林,搬到南海去吧。"
  "……"樊迎春低着头,嘴唇咬得紧紧的,"姑丈,云中海守不住了吗?"
  "你啊……"蓝广玉摸着他的头,"……和富贵一样,一个比一个聪明。乖儿,你是樊家长子嫡孙,我不能让你有任何危险。"
  "我不结婚,云中海一日战事未平,我就不结婚!"樊迎春大叫着,"父亲要吃水果,我要去拿给他,姑丈你自便!"
  用衣服兜了各种各样的水果,樊迎春回头向温泉跑去。"阿爸,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各种都拿了,没想到还挺重的。"一面用后背顶开竹篱笆的门,迎春说道,却不见父亲回答。
  "姑丈……"
  蓝广玉背对着他站在水中,抱着父亲,樊迎春手中的水果掉落在地,滚入温泉当中。
  "迎春,不要看!"蓝广玉大声叫道,"梧桐把你支走,就是不想让你看到!"
  樊迎春哭了,就算泪眼模糊,就算一步也走不动,他都看到温泉的水面上,染着一片血红。
  啪地跪在地上,樊迎春十指几乎陷入地里,"姑丈,让迎春出战,樊迎春一定会保护云中海!"
  "好啊……云中海就交给你跟富贵了……"一丝鲜血从唇边溢出,蓝广玉抱着樊梧桐沉入温泉当中。
  亲眼看着父亲和姑丈因为重伤咳血死在自己面前,樊迎春的心从此冻结了。
  "敢打云中海主意的,我樊迎春一个都不会放过。何况你这个暗箭伤人的小人!"樊迎春看着面前手脚都被铁链锁住的魏东阳,冷冷笑着,一把拉下魏东阳的眼罩。
  一下子无法适应光线,魏东阳勉强才看清抓着自己头发强迫自己抬头的男人,浓眉大眼,一脸倨傲,正气的五官之间却暗透着一丝狡黠,这个人正是杀人将樊迎春。"果然没有抓错,这双眼睛。那么恨我吗?"东阳的面孔干净得好像珍贵的羊脂美玉,眉目如画,朱唇若染,美得令人屏息,永远带着挑衅的下巴,无所畏惧的眼,他不说话的样子足以令任何敌人疯狂,樊迎春却笑着放开了他,转而玩弄他胸甲前白色的缨络,"说说看,是谁?我杀了你的父亲,还是你的兄弟,让你这么恨我?"
  "我说了,你会放了我吗?"
  "不会。"
  "那何必问我。"
  "长夜漫漫,总要做些什么,你不愿跟我聊天,也好,我可以给你上刑。"
  "哼!"魏东阳冷笑,"你以为折磨我,翟不疑就会打开云居关?你以为打开云居关,就可以直逼长安?别做梦了,现在长安是大将军翟冲坐镇,你觉得他会输给你们这些蛮夷么?"
  "你似乎很相信你们的大将军。如果你们京军真的像传闻中那样不可战胜,你怎么会落在我手上。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你们的先锋将简明月已经死了。"
  "你!"
  "是我杀的,如何?现在有点害怕了吗?"
  "别作梦了。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我魏东阳早死一刻,你们的末日就早来一时!"
  听了这样挑衅的话,樊迎春却沉默了,他并不想让眼前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死,可以的话,他不想任何人死。如果不是京国挑拨怀德将军和云中海的关系,父亲和姑丈就不会死;如果自己不想报仇,那么魏东阳的亲人可能也不会死;如果他的亲人不死,魏东阳也就不会落在自己手里遭受折磨;如果自己不折磨魏东阳,也许他日自己也不会死。如果当初他听姑丈的话,在南海结婚生子,现在应该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才对。樊迎春设想着这一切,突然呵呵笑了,哪有那么多如果,就算上天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是会提剑策马奔赴战场,因为他的父亲说过,"无论有多强大的敌人觊觎云中海,我们蓝家军都要战斗到最后一刻,绝对不可以在敌人面前弯了脊梁。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就不是我樊梧桐的儿子。"
  "魏东阳,其实我不喜欢杀人。"樊迎春拿着匕首挑开了东阳甲胄。肩甲、胸甲、臂甲,一件件落在地上,很快魏东阳全身已经一丝
不挂。即使是南国,冬天依然很冷,樊迎春就这样把魏东阳赤 裸地吊在那里,自己坐回对面的席上,从桌上抓起一只苹果啃了起来。
  "樊迎春,你要做什么?"四肢被铁索铐住,双腿无法并拢,冷得瑟瑟发抖,更令人战栗的,是樊迎春的眼神。他的眼神里没有残忍,没有兴奋,那是一种无所谓的表情,似乎面前的男人是一道可有可无的下酒花生米,而他现在正在大口大口地吃苹果,咬得脆生生的。东阳不自觉地挣扎起来,想要逃开那种令人不安的视线,铁链被扯得咯啦啦响,樊迎春不为所动,拿起了旁边的湿帕子擦手,反复擦了两遍,这才咽下了口中最后一点苹果,走到魏东阳身边道:"我长这么大,没见过男人有你这样的皮肤,白得好像玉一样,一点瑕疵都没有。但我更在意的是这个——"樊迎春指着挂在魏东阳胸前的翡翠玉环,"这似乎不是普通的手镯。"樊迎春说着,伸手要碰,突然眼前一团绿光暴涨。
  "小心——"一声惊呼,白凤举突然冲了出来,一把将樊迎春推倒在地,右手上的马刀撩开一朵硕大的剑花,挡住了绿光的攻击,但马刀终究不如春水剑顺手,绿光透过刀光间隙,把白凤举的衣裳割成了破烂。左手袖子里滑落一柄匕首,白凤举一把握住,朝魏东阳投去,翡翠镯被匕首刺中,碎成了两半落在地上。白凤举收了招式,捡起破碎的玉镯,眉头紧皱。
  樊迎春死里逃生,惊魂未定。
  "迎春,看来我的小师叔果然不好惹,居然能将势剑封在玉镯里。幸亏你刚才未起杀机,否则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白凤举举起镯子,看着魏东阳,"你和刘晏是什么关系?这个镯子从哪里来的?"
  "刘叔叔……"魏东阳哭了。
  玉镯是东阳的母亲沈若春和不疑的母亲管香荠义结金兰的信物,母亲过身后自己一直戴在身上,可是有一天,他不小心把玉镯弄碎了。东阳伤心地一直哭,刘晏见到了就把他抱在怀里,轻轻亲着他的头发,问他:"乖儿,为什么哭呢?""阿娘……阿娘……"东阳哇哇哭着,"我把阿娘弄坏了……"刘晏看着小娃娃手里紧紧抓着的玉镯,温柔地哄着他:"东阳,这是你阿娘留给你的,是你母亲留给你所有的爱,它是不会坏的,你看——"刘晏的手轻轻拂过,如同变戏法那样,已经断成两截的玉镯神奇地恢复了原样,"东阳你记住,你的母亲会一直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刘叔叔……"原来不是母亲,是刘叔叔把自己的法术封在了玉镯里,是刘叔叔一直代替母亲在保护他。这样好的刘叔叔,这样爱他的刘叔叔,却因为眼前这个人死了。"为什么要造反?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你们要害死刘叔叔!!"东阳大声叫着,歇斯底里,扯得铁链哗啦啦直响。
  "别激动!"白凤举按住魏东阳的肩,想让他平静下来,"小师叔死了,谁都不愿意看到,但现在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你放屁!"魏东阳眼睛通红,头一扭照着白凤举的手就咬了下去。
  "啊——好痛,你给我放开——"白凤举大叫着,曲起膝盖顶在魏东阳腹部。魏东阳一阵恶心,却死也不松口,大有要把他的手咬下一块肉来的凶狠。"凤举,你这样是不行的。"在一旁看了半天白戏的樊迎春突然冷冷地说道,张开手指往东阳下巴处一托一拉,"啊呀!"白凤举大叫着,觉得自己的肉一定已经掉下来了,但是剧痛过后的下一刻魏东阳的嘴却松开了,抽回自己重伤的手,白凤举却不想报复,因为东阳比他更惨,樊迎春已经把他的下巴整个卸了下来。
  "看来我是对你太客气了。"樊迎春扯着东阳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眼睛,这时樊迎春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令人无从捉摸的无所谓,而是凶残而狂暴的,"接下来就不会让你好过了"。咔嚓一声,樊迎春用力将东阳的下巴推回原位,阴郁得看着一丝
不挂的敌人。"凤举,麻烦你先出去。"杀人将冰冷地命令,"来人,把软筋散拿来。"
  虽然叫做软筋散,但樊迎春手里拿着的却是一罐药膏。"这个药膏来自南海,气味清香,药性温和,可以外敷可以内服,都能让人手足无力。主要是用来增加闺房情
趣。"白衣的杀人将面无表情地说,仿佛他是个卖药的郎中,"但是给你不能这么用。"好像在煮一锅鲜汤一样认真,樊迎春将整整一罐药膏倒进了一个木质的脸盆中,细细地合水搅拌均匀,软筋散的气味确实是清香醉人的,但是樊迎春的眼睛比豺狼更凶残。
  "你们——"他对着手下命令,"用竹筒把这盆软筋散全给我从他屁 眼里灌进去。"
  "别碰我!"东阳的瞳孔骤缩,恐惧地看着樊迎春重新坐回对面的席上,抓起一只苹果脆生生啃,狂暴的目光毫无回避地看着自己的眼睛。
  身体被人牢牢架住,屁 股被托高,双腿被 分开,下 体传来撕裂的痛楚。东阳呜咽着,徒劳地摇头挣扎,下
体痛得快要裂开了,仿佛没有止境地,药水不断进入他的身体,将内脏都要灼烧殆尽的疼痛。"不要……不要了……放过我……"十八岁的少年浑身冒着冷汗,眼泪止不住滑落,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不要了……我错了……放过我……求求你……"
  樊迎春依然咬着苹果,根本不去看东阳已经血肉模糊的屁
股,他一直看着东阳的眼睛,东阳的面孔干净得好像珍贵的羊脂美玉,永远带着挑衅的下巴,无所畏惧的眼,一盆药水已经完全灌入他的身体,无论多么凄惨地求饶,樊迎春知道这个人仍然没有屈服。
  好像失 禁一样,药水混合着血水从东阳的身下流出,因为身体的脱水不停颤抖着,皮肤变得苍白,手脚一点力都用不上。东阳好像破碎的傀儡被挂在铁链上。
  樊迎春笑了,捉起东阳的下巴,"是个好汉啊,居然还有力气挣扎,看来还要下一剂猛药才行。来人,把附骨散拿来。"
  "这个附骨散也是来自南海,气味醉人,药性猛烈,不管在哪里涂上一点,就如同万蚁啮骨,百爪挠心,这个东西一向是用来惩罚不忠的女人。不用我告诉你用法了吧。来人,给他上!"
  "不要——不要——!!"东阳惨叫着,身体不用自主地发着抖,"求求你,饶了我……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不要,啊——!!"樊迎春根本不理会他的惨叫,拨开一只橘子,一瓣瓣塞进嘴里的同时,还问东阳,"你要不要也来一片?"东阳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肛
门被粗糙的竹筒反复强行刺入,已经一片血肉模糊,附骨散强烈的药性折腾着他,好像有一万根牛毛刺不停刮刷着他的内脏。
  "呜……呜……"东阳放声大哭着,"不疑……救我……救我……"
  "这就对了。"樊迎春合掌大笑,"这就对了。不过为了防止你变卦,还是再来一次好了。"
  一整个夜晚,东阳被各种药物折磨着,最后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他眼睛几乎已经泛白,只会机械地喊着:"不疑……救我……我好痛……救我……"
  樊迎春看着瘫在地上的敌人,除了肛
门附近,东阳的身体依然如白玉一样完美无瑕,晴天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如同谪仙人般美丽。樊迎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抱起了东阳,微笑着在他耳边讲,用比情人更温柔的声音,"天亮了,东阳,我带你去见不疑。"
  日出如火,云居关再度兵临城下。

  樊迎春叫阵(慎入!)

  自从京军和蓝家军在匣子口两败俱伤,退回关内之后,陆松明就没有一刻安生。殉国的简校尉除了脑袋,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看着都吓人,傅丁香却迟迟不肯封棺,说什么一定要让简校尉看到蓝家军败退,不然他死不瞑目。陆松明斗胆说了一句,再不封棺就要烂了,便差点被那个冷面的女杀手菊颜削了鼻子,吓得他再不敢管闲事。另外一位之前在云居关出尽风头的白衣剑客司空长重伤昏迷,除了还吊着一口气,模样并不比旁边屋的简明月好多少,那个叫兰语的医生一直看着他,却不让别人靠近房间一步,好像世上除了他这个浮山门的师兄,其他人都是蓝富贵派来的奸细,不知他怎么捣鼓的,把整间院子熏得都是一股奇怪的药味,不要说人了,连蟑螂都不敢靠近。但以上这些都还算好的,最要命的是翟不疑,看到翟不疑发疯的样子,陆松明终于明白原来京国确实是四处树敌弄得无将可派,才会让这种毛还没长齐的小鬼来当大将,所以当翟不疑眼睛通红拿宝剑逼着他开城门的时候,他立即把傅丁香推了出去。"大人是九卿上大夫,国之重器,这事陆某听大人的。"
  傅丁香形容憔悴,精神似乎已在崩溃边缘,好在他理智尚存,对翟不疑道:"不疑,我知道你担心东阳,但是敌在暗我在明,你贸然出击绝非上策。"
  "傅大人,你说的不疑都明白。但蓝家军生性残忍,东阳在他们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我不能放着他不管!"
  "东阳的处境危险,难道我不知道?蓝富贵说不打开云居关,就不让东阳好死。你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
  傅丁香扶着他的肩,"我想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东阳无论如何都不能活着回来了。所以云居关一定要守住,不能让明月和东阳白白牺牲……"
  "住口!"翟不疑大叫着,"翟不疑可以和云居关共存亡,但是我绝不能牺牲东阳。"
  "不要糊涂了,就算你在关外殉国,就能救得回东阳么,还是你宁愿和他一起死?"
  两位朝廷大员在关门前僵持不下,却听得传令官来报:"翟将军,傅大人,樊迎春在关外叫阵!"
  白衣银甲的樊迎春坐在赤狐马上,看着翟不疑和傅丁香出现在城头上,顺手拍了拍赤狐的肩。赤狐却并没有同往常一样转转长耳朵表示高兴,反而十分不悦地用蹄子刨着地,甩着响鼻。触手的不是熟悉的马毛,而是温润光滑却十分柔软的皮肤,樊迎春笑了,"真是漂亮的皮肤,东阳你若是女人的话,我都想阵前招亲。"魏东阳赤条条横挂在赤狐马的背上,一个晚上的折磨已经令他完全虚脱,樊迎春看着不无遗憾,"发烧了,不过你可别晕啊。翟将军正在城楼上看着呢,不跟他说两句么?"
  拽着绑住东阳手脚和脖子的铁链,樊迎春将东阳整个拉了起来,调整成坐在马上的姿势,从身后伸手抓着他下巴,强迫他的面孔对着云居关。
  "翟将军!"樊迎春对着城头上大声说道,"好好看看这张脸,这个身体,很漂亮吧。"
  翟不疑站在城头上气得发抖,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城墙,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樊迎春!"他大叫着,"你要做什么?你他娘的敢动他一个指头试试!"
  听着敌人不出意料地问候了自己祖宗十八代,樊迎春一点都不生气,只一把将魏东阳扔到了地上,将锁着东阳四肢脖子的长长铁链的末端抓在手里,"翟将军,我樊迎春是个好说话的人,云居关降了,你的宝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你做梦!"等不到翟不疑回答,傅丁香已经冲了出来,"樊迎春你识相地把东阳放了,我们还有商量,否则荡平你云中海梧桐林,挖了你的祖坟!"
  "原来是傅大人。"樊迎春笑。傅丁香会在这个时候冲出来越俎代庖,说明敌人的心已被动摇,看来富贵确实押对了宝,手里的这个魏东阳确实是城头上那个翟将军的软肋。相通关键处,樊迎春立刻觉得胜券在握,将手里的铁链抖得哗哗响,"翟将军,你怎么说?"
  翟不疑手指紧紧抓着城墙上的土砖,掐得砖灰纷纷掉落,看着瘆人。
  "翟将军,樊迎春耐心有限,你再不降,我可要对他不客气了。"
  "云居关……"翟不疑的心痛得发紧,连嘴唇都咬破了,"……云居关……樊迎春,云居关绝不给你!"
  "好!"樊迎春喝一声好,指着瘫在地上魏东阳道,"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身体,一丝瑕疵都没有。翟将军,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晚上都没有动他吗?"
  "!!"
  "因为我要让你亲眼看着,珍贵的东西是怎么毁灭的。"
  根本不给翟不疑后悔的时间,赤狐马已经冲了出去,樊迎春带着鳄鱼皮的手套,抓着绷得笔直的铁链,头也不回地策马狂奔。
  "东阳!!!"
  云居关前的土地,早已被昨天的战火烧得一片焦黑,寸草不生,东阳被软筋散折磨了一个晚上,不要说站起来,连眼皮都没有办法动一下,被光着身子快速地从布满石子的地上拖过,不出十丈身体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东阳!!!"翟不疑狂喊着东阳的名字,已经歇斯底里,如果不是傅丁香和菊颜抓着他,恐怕他已经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樊迎春勒住了马,将东阳从地上拎了起来,一把抓住东阳的长发,"东阳,你现在应该跟你的不疑说些什么了。跟昨晚一样,说啊,说你很痛,说不疑救我,说啊。"
  痛,很痛,相比昨晚受到的虐待,现在的东阳觉得更痛。那不应该是翟不疑,大将军的虎子,即使利刃架喉都面不改色的少年猛将,现在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咆哮着,怒吼着。不要这样,不要因为我变成这样。魏东阳努力睁开了眼睛,喉咙里支吾着似乎想要发出音节,樊迎春很有耐心地看着他,落入眼中的已经不是昨天白玉一样无瑕的面孔,东阳从左脸颊到下巴的皮几乎都磨烂了,血红的皮肉上沾满了黑褐色的泥土,珍贵的东西已经坏了。"东阳,说啊,说'我很痛',说'不疑,救我',说!!"
  "樊迎春,你住手!"翟不疑咆哮着,眼泪止不住地狂流。
  魏东阳却一声不吭。
  "都是硬汉子。"樊迎春感到有点挫败,"我也不想这样,但是你们这么有骨气,实在是很碍眼。"说着他再度对着城头喊道:"翟将军,我再问你一次,你降不降?"
  "……你……别……做梦……了……樊……迎春……"魏东阳虚弱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樊迎春想也不想一把将他扔在地上,感受到主人的盛怒,赤狐马撒开四蹄发疯一样狂奔起来。赤狐马,千里良驹,万金难求的好马,比狐狸更聪明,比家臣更忠诚,比战士更勇敢,它跑起来连老虎都追不上。风驰电掣一般,赤狐马驮着主人狂奔在安静的战场,没有樊迎春的命令,他就是跑死了都不会停。火红色的马儿很快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当它再度出现的时候,汗血马的胸前粉红色的汗珠随着毛发一滴接着一滴飞洒向空中,又慢慢落地。
  就连见惯了人间地狱的傅丁香都转过头去,不敢看赤狐马脚边那团血肉模糊的躯体,那是魏东阳吗?不,那已经看不出是一个人了。
  樊迎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慢慢脱掉左手的鳄鱼皮手套,每撕开一点都是钻心的疼痛,在虎口和掌心处,手套和皮肉几乎已经黏在了一起,被主人生生硬扯开来,露出了鲜红的掌肉。樊迎春却丝毫不以为意,仿佛那并不是他的手掌,跳下赤狐马,把已经辨认不出面目的东阳抱起,樊迎春笑了,"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水……水……给……我……"东阳无意识地呢喃,"求……求……求……你……"
  樊迎春的眉头拧着一丝忧郁,"抱歉,不能给你水,东阳。现在喝水的话,会死。"
  "……求……求……你……"
  樊迎春的手臂更加收紧了一些,"东阳,我不会让你死的。"
  战场上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面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没有人能挪动哪怕一步。
  除了一个人。
  翟不疑。
  就算隔得再远,就算风声再大,就算他的眼睛再看不到任何东西,翟不疑都听得到,只有他听得到,东阳在说,"求求你,杀了我。"
  没有人能动,只有翟不疑,缓缓抬起右手,按下袖中的活扣,伤心小弩,六寸长的三棱矢,划过长空,朝东阳的心口射去。
  东阳,对不起。
  扑哧,六寸长的三棱矢完全没入身体,箭头上涂着令人剧痛的毒药,是让人无法忍受的钻入骨髓的痛苦。左肩上破了一个洞,血水不断地流了出来,落在东阳的唇边,却依然错过。
  "我说的,东阳。我不会让你死的。"樊迎春的脸,因为剧痛而惨白,却依然笑得倨傲。
  "太执着了,迎春。"蓝富贵不无惋惜地摇头,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了傅雪沁的视线。
  樊迎春站了起来,转过身抽出了宝剑,眼也不眨地将翟不疑射向魏东阳的第二支箭格开,"翟将军。我再问你一次,你降不降?"
  云居关上,一片死寂。
  "看来你已经下决心了,正好,我也要回去疗一下伤,身上被开一个窟窿可是很痛的。"杀人将笑着,将魏东阳再度扔回赤狐马背上,"离开之前,我是不是应该报这一箭之仇呢?来人,火把——!"
  樊迎春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走近了魏东阳,"知道吗,如果一个伤口一直好不了的话是会让整个人都腐烂的,这个时候就要狠狠心,用火燎一下,这个道理,翟将军不会不知道吧。"好像一个江湖郎中那样毫无表情的阐述着,樊迎春拉开了东阳的左腿。即使满身疮痍,连男人的命
根子都只剩下了一半,东阳的身上却还有一个地方是完整的,大腿的根 部,臀 瓣之间,昨天被樊迎春用药物折磨了无数次的肛
门附近,依然是白玉一样的颜色。樊迎春有些留恋地伸出手指,慢慢在那个地方摩挲着,动作比情人更温柔,"翟将军,真是对不起,昨天晚上我太过粗鲁,不小心把东阳的这里弄伤了,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话音刚落,一直没有声音的魏东阳的突然发出了一声哀鸣,那已经不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了,随着一阵皮肉烧焦的臭味弥漫开来,东阳彻底地昏死过去。
  蓝富贵的身后,傅雪沁的颤抖不停地传递到哥哥身上,蓝富贵摇着头叹息,"太执着了,迎春。"
  云居关依然铜墙铁壁。
  蓝家军在如血的残阳中默默撤退。

  傅雪沁,还是蓝宝贝

  樊迎春在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不把自己灌醉,他誓不罢休。白凤举还在劝,蓝富贵干脆撒手不管。白凤举乘着混乱,偷偷把坛里的酒泼出去一点,对蓝富贵道:"王爷,你看看,你把人抓回来,现在倒好,连迎春都搭进去了。"
  蓝富贵摸了摸发痛的脑袋,叹了口气:"人心都是肉长的,迎春从小就是个好人,要他做这样的事确实太难为他。是我的不对。"樊迎春酒喝得多,脑子却越发清醒,抓着蓝富贵说:"我说过,我说过的,富贵。我们不是讲好的吗,杀人的事,打仗的事,都让我来。你是王啊,你是王……""我欠你的,迎春。"蓝富贵拿开表哥手中的酒碗,眉头深锁,"我欠你的。你听好,这件事是我叫你做的,你只是奉命行事知道吗?是我要折磨魏东阳,是我要他不得好死。你只是照着我的话做,你没错,你做得很好。听到了吗?"
  "你在安慰我,富贵。"樊迎春捂着脸哭了,"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我都快疯了。"
  蓝富贵抱住了他:"好兄弟,别怕。你只是累了,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切都过去了。"收到对方的眼色,白凤举利落地用一记手刀把樊迎春劈晕。蓝富贵抱着表哥,十分痛心,"肩上的伤那么重,真是乱来啊。凤举,今天晚上我就在这儿看着迎春,外面就交给你了。"
  "知道。"白凤举说着走出了帐篷。
  夜晚的凉风吹散了酒意,白凤举捂着胸口,勉强压抑住翻腾而上的恶心。傍晚的时候,看到赤狐马驮回来的魏东阳,白凤举几乎不能相信这个已经不成人形的怪物会是昨天晚上那个凶猛的,像小兽一样咬着自己不松口的少年。"他已经活不过今晚了吧。"白凤举喃喃自语,"也好,还是死了干脆。对不起了小师叔,凤举帮不了你。"
  "白……白大哥……"怯生生的,小猫一样的傅雪沁从黑暗当中走了出来。
  "是二少爷啊!"白凤举看着眼前的少年,松了口气,"这么晚了,你出来干嘛?"
  "我……我找我阿哥……"
  "他在迎春帐里,要我送你去吗?"
  "不是的……"傅雪沁欲言又止,"我是想问,阿哥什么时候过来睡。我一个人,怕……"
  虽说是龙生龙,凤生凤,但眼前这位胆小怕事的二少爷和他亲哥哥蓝富贵却有着云泥之别,白凤举耐着性子解释:"二少爷,你表哥受了伤,心情也不好,王爷正陪着他。你没有要紧事就别去烦他了。"
  "不是……我只是……"
  "你啊——"白凤举感叹道,"你怎么一点不像哥哥呢?二少爷,你也十五岁了,该像个大人了,听白大哥的话,好好回去睡。"说着白凤举揽着傅雪沁的肩,抓着他往大帐那里走,傅雪沁不甘心地屡屡朝樊迎春的帐篷回头,被白凤举一掌拍在后脑勺,"二少爷,你要懂点事,知道吗?别老像个孩子。"
  傅雪沁根本拗不过白凤举的力气,缩着鼻子,只要白凤举再丢一句重话,保准就哭出来了。再怎么不济,这也是王爷心肝宝贝的弟弟,白凤举亲眼看过蓝富贵是怎么像个弱智一样宠弟弟的,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实在碰不得这位琉璃一样脆弱的二少爷,决定还是少说少错。
  将傅雪沁送回大帐,按回床上,天下第一的刺客还特别唱了一支歌哄他入睡,这事若是被别人知道了,真是要笑掉大牙。
  轻轻地歌声中,傅雪沁慢慢合上的眼帘,进入梦乡。
  魏东阳却身在地狱。
  樊迎春似乎不想让他好死,一定要吊着他的命,一回到蓝家军大营,就把各式各样的药丸药露往他嘴里塞。药确实都是好药,带给他的却是永无止尽的痛苦,周身上下都像被火烧,被针刺,被刀子不停的割着,但他的神智却清醒无比,连小指头上皮肉外翻的痛都感受得一清二楚。屋子里火盆静静地烧着,吡哩剥落作响,永无止尽。一身夜行衣的梅生和竹心站在床边看着他,束手无策。
  "太惨了……"竹心说,"梅生,还是你来。"
  "说得简单,我现在碰都不敢碰他,就怕一碰,他身上哪里就掉下来了。"
  "那怎么办,我们再这么慢吞吞的,就要被人发现了。"
  "那就快!"
  梅生说着从怀里抽出一块丈方的黑巾,跟竹心两个人一起,把魏东阳从头到脚包了起来,只留一对眼睛露在外面。
  "好了,竹心,你前头看路,我们走。"
  竹心点了点头,从帐篷上划开的一长条口子里探出了头,向左右张望了一下,对梅生招了招手,"现在没人,快!把他背出来!"
  梅生却没有回答他。
  "梅生,你做什么,快——"竹心转头催促道,却看到梅生已经左右双刀在握,大敌当前。
  "你们这样是走不掉的。"黄雀在后的黑衣人扯下了蒙面巾,"梅生叔叔,竹心叔叔,好久不见。"
  "……雪沁——!!"
  秀气的额头,温润无害的面孔,无论怎么看,站在他们面前的都是傅丁香的侄子傅雪沁,但是少年却摇了摇头,"你们认错了,我不是傅雪沁。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南安王蓝富贵的亲弟弟——蓝宝贝!"
  "雪沁,你在说什么?"
  "还不明白吗?"傅雪沁一步一步朝床上的魏东阳走去,看着他的眼睛,扯开了包着他脸的黑布,从怀里掏出了一面铜镜对着他的面孔,"好好看清你现在的样子。请你告诉我,你是要选择死,还是要选择生,然后一辈子都带着这样一张脸活下去,永远提醒你的翟将军今天在云居关下发生的一切?"
  "……"很长时间的沉默,魏东阳看着镜中无比清晰的自己,那是自己吗,那还会是自己吗?不疑看到这张脸,还会认出这是他从出生以后一天都没有分开过的好兄弟吗?"如果……"魏东阳因为高烧而嘶哑的喉咙里,发出模糊地声音,"如果……让我……选择……我……我……恨不得……我……恨不得……立刻……死……但是……不疑……为了不疑……我……我……不……不能……死……就算我……变成了……鬼……变成……现在这……样……不疑……不疑……也一定……会……要我……要我……活……下去……"
  傅雪沁移开了镜子,"果然和我想得一样,你是个勇敢的人。拿着这个——"魏东阳的手里,被塞进了一把沉甸甸的匕首,傅雪沁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越了他年龄的成熟,"我说过了,我不是傅丁香的侄子傅雪沁,我是蓝宝贝。这把匕首怎么用,不需要我来告诉了你吧。"
  魏东阳点了点头。傅雪沁头也不回地从帐上的裂缝钻了出去,梅生再不犹豫,一把将魏东阳背到背上,和竹心一起跳入了黑夜。
  白凤举背着双手,看着这一行人消失在夜晚的树林里,叹了口气,慢慢走回樊迎春的大帐,压低了声音对里面说,"王爷,出事了。二少爷和魏东阳都失踪了。"帐帘如风暴一样被掀开,一向温润无害蓝富贵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阴郁而狂躁。
  蓝家军军营瞬时翻了天。
  躲在一个斜坡下面,梅生不停地把杂草树叶盖在魏东阳身上做伪装。
  "雪沁,你不怕蓝富贵?"梅生十分敬佩地看着从容在树根上刻着记号的少年,"我听说你在蓝家军比兔子还胆小。"
  "梅生叔叔,现在可不是聊天的时候。"傅雪沁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地听着,"我阿哥肯定已经进山了,如果他们比阿爹先找到我们,你就不要管我,也不要管魏校尉,自己逃命。"
  "真是不得了的小孩,傅甲生是怎么教出来的?"
  "梅生叔叔,如果我们被捉回去,你记得告诉翟将军,魏东阳死了,知道吗?"
  "那怎么行?"
  "我如果被捉回去,就再也逃不出来了,你告诉父亲和阿爹,说雪沁会一直记得他们,让他们放心。"
  "雪沁!"
  "别说话了,快躲起来!"
  傅甲生从来没有想过,他那个一直乖巧听话的儿子雪沁会有这样沉着冷静的本事,他果然还是蓝富贵的弟弟啊,傅甲生感叹着。陆乔却没他这么闲,借着微弱的月光,云中海最好的猎户的眼睛在夜晚依旧能分辨刻在树根上的小小记号,"甲生,快看,这是什么字?"傅甲生几乎把鼻子都凑到了树根附近,才勉勉强强看得出是一串蚯蚓一样的图案,他却高兴地一拍大腿,"是周鼎文!不会错的,是雪沁留下的记号。一定是他昨天跟着蓝家军打到这里的时候刻下的。好儿子,他早就想好要我们救他出去!""傅大叔,他们到底在哪里?"翟不疑急得一把抓着傅甲生的手,"快告诉我!"
  "我知道,我比你还急,翟将军。那里,往那里走。"傅甲生朝西南方向一指,陆乔立即跑了过去,"甲生,没错,这里也有。"傅雪沁留下的记号并不复杂,只要懂得周鼎文的人,立刻能找到正确的答案。尽管在心急如焚的翟不疑看来,他们是在林子里绕了好几个圈子,但实际上只用了半个时辰他们就找到了傅雪沁。
  "阿爹!父亲!"见到双亲,傅雪沁立即又变成了那个乖巧的少年,背着魏东阳向他们跑去。一个多月不见,儿子似乎又长大了一点,黎明的曙光透过树丫的缝隙,照亮了少年明媚的面孔,陆乔笑着朝雪沁张开了肌肉结实的双臂,笑得那样幸福,显得异常年轻,"雪沁。"当爹的呼唤着自己的儿子,带着重逢的喜悦。
  有风,卷起了地上的落叶,一声尖锐的哨响在空中响起。
  "宝贝,你要到哪里去?"
  白衣胜雪,乘风而鼓,若鸿鹄欲飞,蓝富贵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阴郁而狂躁地出现在傅雪沁的身后。

  南安王蓝富贵

  黎明的曙光透过树丫的缝隙,白衣胜雪,乘风而鼓,若鸿鹄欲飞,蓝富贵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阴郁而狂躁地出现在傅雪沁的身后。
  "宝贝,你要到哪里去?"
  傅雪沁的身体在发抖,连一步都无法再向前踏出。陆乔依然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自己的儿子,云中海的猎人显然没有把蓝富贵放在眼里,依然呼唤着儿子,"雪沁,过来。到阿爹这里来。"自己一直期盼的幸福,只隔着近在咫尺的距离,傅雪沁却只能默默地转头,"阿哥……"他怯生生看着蓝富贵,他的哥哥。
  "宝贝,过来。"蓝富贵显然失去了耐性,那是他最喜欢的弟弟,因为自己而出生,为了自己差点丢了性命。生命中最重要的弟弟,怎么可以会想要逃离?不允许,绝对不允许。"宝贝,回来!"
  鬼使神差一样,明明是要逃的,为什么却朝着想要逃离的人迈出了脚步,为什么?是什么样的牵挂,会让人失去了自己,是什么样的牵挂,会让人一败涂地,血的牵绊,命运的枷锁,无法反抗的自己的心。
  傅雪沁走向蓝富贵。
  一步,接着一步。
  "别动……"冷冷地话音响起。
  傅雪沁突然停下了脚步。
  五寸长的匕首,寒森森出现在他的脖颈。
  魏东阳持刀的手血肉模糊,却坚定不移,"别动……蓝富贵,立刻退兵……否则我就杀了他……"
  "东阳!"翟不疑冲了过去。
  "别过来,翟不疑!!"沙哑的声音,魏东阳的一声怒吼似乎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将翟不疑止于背后五步之外。
  "你怎么敢!"蓝富贵一把夺过手下的弓箭,对准了魏东阳,"你怎么敢!!"
  "我说了……别动……"魏东阳死死扣住了身下的傅雪沁,毫无畏惧地看着面前的枭雄。傅雪沁的身体在发抖,他在害怕,这一点魏东阳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所以会给我匕首,你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是吗,蓝宝贝?不对,是傅雪沁,了不起的孩子。"蓝富贵,命你的人……立即退出树林……否则,我就杀了你弟弟。"
  "放开宝贝,我饶你不死,否则我要这里所有的人陪葬!听到没有,放了他!!"
  魏东阳却依然是宁为玉碎的坚定。
  蓝富贵一向从容而慈悲的面孔已经气得变形,理智在丧失,右肩热得好像要烧起来了。
  "全部的人都退下,全都回去!"蓝富贵高喊着,"这是蓝家军统帅的命令,违令者斩!!"
  "快走啊,不疑。快走!"敌人后撤的一刻,东阳大叫着。
  东阳在前面,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他站在自己前面,每每挑衅地背对着自己,每每那样自信地说,"将军你先行退下,待本先锋给你来取敌将首级。"明明没什么本事的,明明都只会闯祸的,明明是那么瘦小的背影。"别做梦了,魏东阳。这一次,我不会放你走的。"翟不疑喊道。白色的雾气,慢慢从敌人的脚边腾起,翟不疑的视野愈来愈模糊。东阳,东阳,就算什么都看不到,就算什么都听不到,我还是知道,永远都知道:你在那里,在我的前面,在离危险最近的地方。
  白雾当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成形,一步步靠近。
  洁白的羽毛,巨大的羽翼,铁钩一样有利的金色的爪。
  就是它,就是它。
  千军当中,就是这只大鸟抓走了东阳!
  妖术!!
  大鸟的羽毛扫过脸庞,东阳的肩膀被利爪穿透,一阵压迫的风吹起,整个人被向上抓向天空,又摔了出去。
  "东阳!!"
  魏东阳从半空中落下,却没有粉身碎骨,翟不疑温暖而有力的怀抱,稳稳接住了他。
  白色的雾凭空消失,蓝色的天空再度出现,一声响彻九天的嗥声在头顶响起,所有人都无法置信地看着天空中飞翔着的巨鸟,比大船还要巨大的身体,翅膀展开遮天蔽日,一振翅已飞跃百里。
  "那是什么?"
  "怪物!"
  "妖怪!!"
  "甲生,它抓走了雪沁。你看,雪沁在它背上!"陆乔紧紧抓着傅甲生,急得直跳脚。
  "那是……"学富五车的傅甲生揉了揉眼睛,又再度揉了揉眼睛,"那是……孔雀!是云中海神兽,白孔雀!!"
  白孔雀,啖五毒而生,居深山之谷,瘴气之林。形如凤凰,白羽而金爪。其之大着,展翅九千里,蔽日月;其之小者,细若蜻蜓。行于白雾,栖于梧桐,翔于天地之间。慈悲且忍,云中海民谓之神,又说为明王坐骑。西山国古书有载:南有武神将,曰孔雀,右肩有文,战则化白孔雀之形。东之金鹏,西之凤凰,北之青隼,南之孔雀,中央天龙,北天门麒麟,南天门银狼,闇之修罗,皆为天武神将托世也。——《周史·百物志》
  "不可能的……"傅甲生看着在天边化成一个黑点的巨大白鸟,"怎么可能?蓝富贵——他是南方孔雀托世!"
  傅雪沁在千尺高空之上,吓得发抖,却紧紧抱着昏迷的蓝富贵。"阿哥,快醒醒,你快醒醒啊!"他焦急地喊着。"……宝贝……太好了,你没走……"蓝富贵悠悠转醒,抬手遮住了刺眼的阳光。"不能常常这么做,太危险了。"蓝富贵坐起身来,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毫不意外,"宝贝,你还好吗?"
  "阿哥,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会在天上?这只大鸟是从哪里来的?"
  "要怎么说呢?这是孔雀,它是我,我也是它。这样说你一定糊涂了吧。"
  "阿哥……"
  "还记得八年前吗?你替我挡了云中狼的一刀。"
  "……记得,那个时候我差点死了。"
  "是的,非常危险,就连神医李晚庭都说你没救了。但我没有放弃,你是我弟弟,我一定要救活你。所以我动用了一直隐瞒的力量,我把我的血给了你。把你右手打开。"
  傅雪沁伸开手掌,那里有一条隐隐的粉红色的伤痕,被蓝富贵轻轻一碰,一团银色的雾气升起,又很快消失。
  "这——这是——"傅雪沁惊吓地看着手掌上凭空出现的小小的鸟儿,洁白的珍珠一样的羽毛,玫瑰色的眼睛,头上顶着漂亮的羽冠,长长的尾巴打开成漂亮的扇形,金黄的的爪子和喙搔得自己的手掌和指头痒痒的。
  "这是孔雀。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活着,它就活着,它死了,你也会死,而现在宝贝你对于我蓝富贵也是这样。"
  "阿哥,我不明白……"
  "简单的来说:我,你,这只小鸟和我们身下的这只大鸟是一体的,我们分享同一个生命。"
  傅雪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蓝富贵笑了,拉着他向孔雀的脖子方向走去,"不明白的话就别想了。你只要知道,你对阿哥很重要就可以了。你不是一直都不明白阿哥为什么要打仗么,过来亲眼看一下吧。"
  躺在白孔雀的肩胛处,搂着大鸟的脖子,傅雪沁的心跳得飞快。那是云中海么?天哪,一切都变得那么小。
  "宝贝,抓紧了!"
  刚刚还飞得很平稳的大鸟,一下子俯冲了下去。傅雪沁看清了,那是小骆驼谷,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小小的瓦房,他曾经无数次在那里走过。白孔雀在小骆驼谷上空盘旋了两圈,突然向西飞去,傅雪沁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阿哥,阿哥!"他指着小山谷里,三叠瀑布的旁边的白墙黑瓦的房子,"阿哥!那是我家!那是我家啊!来福!小咪!!阿青!!!"院子里,大水牛阿青抬头看天,看到天空中飞翔的白鸟长长"哞——"了一声,看门狗来福看到主人,热情地汪汪叫着,不停朝上蹿跳,只有趴在屋檐上晒太阳的黑猫小咪,头也不抬地打了个呵欠,用尾巴将自己围成一团,继续睡觉。
  自己朝思梦想的家,近在咫尺。
  "阿哥,让我下去,我要回家!"
  蓝富贵笑了,"接下来,去看看我的家吧。"
  白色的大鸟再度腾空而起,巨大的翅膀带起一阵压迫的风。"喵——?!"黑猫小咪一个不留神,被风吹下了屋檐,空中转身,四脚落地,猫儿略有些不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头也不回地朝屋里走去。
  天空中傅雪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呜……我要回去……我要回家……"
  蓝富贵摸了摸他的头,"你不是很有本事吗,哭什么?想不想看看你出生的地方?"
  "……"
  千山万水,只是一振翅的距离。梧桐林,小汤山,云海温泉,飞泉叠瀑,五色池塘,白色雪峰,彩色山林,美不胜收的景色在眼前连成一线,有竹屋,有荡桥,有天空的倒影,有白色的芦苇,这是人间吗?这样美丽的地方真的是人间吗?白鸟在空中飞过,每过一处都有人看着它,有好奇的孩子,有坐在院子里的老人,有田间耕作的男人,有河边洗衣的女子,每一个都抬头看着天空中的神兽,深深地拜服。
  白鸟再度腾飞,向着南方。
  越过山林,越过河流,雪山的背后,云海的那边,那是——
  "那是——"
  和天空连成一体,那是让人的灵魂都掉落进去的蓝,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多的水,只有父亲傅甲生在哄自己睡觉的时候说过,雪沁啊,在天的另一边,是只有水的蓝色世界,那个地方,叫做海。
  "那是——那是——海!阿哥,那是海!!"
  "是的。是南海。"
  白鸟俯冲了下去,在水面上方飞翔。海水的气味,有那么一点点咸的味道。海面折射着太阳的光芒,是通透而斑斓的色彩。一艘巨大的龙船出现在海面上。"阿哥——那里有船。你看,船上有人。"龙船的船头上,有两个男人十指交握,并肩而立,七曜绣金白色长衣在阳光下璀璨夺目。
  小小的白色孔雀停在雪沁肩头,亲昵的蹭着他的脖子,傅雪沁转头看着哥哥,蓝富贵有着和自己极其相似的侧面。八年前,面对云中狼的尖刀,他的哥哥义无反顾地站在自己面前,那个时候就决定了不是吗,他是自己最重要的人,所以才会扑过去的,用自己背挡住了云中狼的刀。"对不起,宝贝。不是阿哥要发动战争,阿哥只是想守护这里,守护我们的故乡,我们出生长大的地方。宝贝,你可以原谅我吗?"蓝富贵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弟弟,海风吹着他们的面颊,傅雪沁握住了哥哥的手,海天一色之间,小小的白孔雀轻轻飞上了蓝富贵的肩头。
  "我没有原谅你,阿哥。但是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太中大夫苏婴

  自从在无王城告别了翟安,苏婴就马不停蹄地朝云居关进发。太中大夫坐在宽大的天青色宇字乘里,垂着头一颠一颠地完全睡熟了。坐在他对面的双胞胎翟步和翟广看得有趣,便拿了自己玉佩上的缨络去搔大哥的鼻子。苏大夫在睡梦中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完全清醒了过来,知道自己又被弟弟们捉弄了,气得一把捉住翟广的手,骂道:"手上拿的什么东西,交出来!"翟广却磨磨蹭蹭,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苏婴沉下脸来,"你们两个都这么大了,还在做这些娃儿把戏,怎么对得起阿爹!还不把东西交出来?"翟广依然扭扭捏捏:"阿兄,这个你还是不要看了。"翟步也在旁边帮腔:"是啊,阿兄,这东西你碰不得的。"他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苏大夫整个人都站了起来,左眼眼角一颗红痣似乎要滴出血来,"给我拿出来。"翟广看着大哥发火了,瞥了自己孪生兄长一眼,见翟步给他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玉环来。玉环是一块整玉雕成的,却奇异地黑白分明,黑得如墨,白如羊脂,刻的是黑白二龙交缠,此玉环出自思通山,名叫断阴阳,是他们的父亲大将军翟远的遗物。苏婴见了这玉环,便如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了回去。双胞胎正暗自得意,没想到大哥并没有如预料之中那样大发雷霆,而是用双手捂住了脸,身体不断颤抖。难道大哥哭了?这下双胞胎忐忑了,连忙一左一右抱住苏婴,说道:"阿兄,你莫伤心,是阿宝错了。阿宝给你赔不是。""是啊,阿兄,我们只是见你最近不开心,想逗你罢了,你莫哭,要打要罚我们绝不反抗。""阿兄,你别哭了……""阿兄……"
  苏婴抬起一张泪眼婆娑的小脸,看着如珠如宝的两个弟弟,叹了口气道:"我真是羡慕你们两个娃儿,我们兄弟都被发配边疆了还能这么高兴。你们啊,到底是不是阿爹的儿子?"翟步和翟广四目相视,十分泄气,知道大哥接下去又要长篇大论,没想到苏婴话锋一转,"知不知道阿爹他当年怎么得到这块断阴阳的?"
  翟远得到这块稀世珍宝,当中是颇有一番周折的:翟远他因为双胞胎姐姐翟柔做了皇帝的妃子,被破格提拔到军中任将,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身无寸功,自然难以服众,第一仗也打得不好,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回京之后又传出了他同皇帝关系暧昧的传言。当时朝中杜太后最大,一道懿旨把他发配边疆,话说得很明白,胆敢祸乱宫闱,你这辈子都不要想回京了。翟远被发配到思通山外的北门郡,每天都面临着荣国骑兵的威胁,当时荣国正是兵强马壮,对中山国虎视眈眈,几番骚扰,中山国皇帝不胜其扰,求助于一衣带水的京国,皇帝虞庆见机不可失,便命与荣国接壤的关外五郡:渔阳、雁门、朔方、北门和归阳守将出关,在长城全线同时冲击大荣国土,就在这一场围魏救赵的战役当中,失意的翟远立下了首功,使荣国左贤王部受到重创,退回乌山以北,躲进了山林里。北门大捷,皇帝终于有了跟杜太后抗衡的底气,一道圣旨召回翟远,翟远风光回京,已经看到了长安城那红色城墙,但就在宣平门外,本来兴冲冲前来迎接他的皇帝虞庆却哭丧了脸,只交给他这块断阴阳,道:"你与我,便如这二龙相缠,永不分离,再忍忍吧,有朝一日我定会将你调回京中,一家团聚。"此后翟远无论打到哪里,这块断阴阳都不曾离身,因为这是君臣交心的信物。
  以上这样的真实故事,苏婴当然不会全盘讲给弟弟们听,话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讲出来,自然刨除了各种香艳暧昧的情节,只把养父塑翟远造成了一个壮志未酬,忠君爱国却遭人记恨,最后通过自身努力成为国士的英雄。"所以——"苏大夫总结道,"我们现在的情形就同阿爹当年被发配边疆的情形是一样的,所以这次我们去云居关,一定要说服蓝富贵,才能堂堂正正地回京!"
  听了苏大夫的义正词严,双胞胎无奈地叹气,暗自腹鄙:要不是阿兄你徇私放走了那个花间国奸细,我们又怎会被牵连出京,说来说去,都是你的不对。再说了,当年阿爹回京,又不是因为打了大胜仗,还不是因为皇后要生安阳公主,娘舅一定要在场吗?你们这些官场的老狐狸,只会耍耍嘴皮子,好似宜兴的夜壶,突出一张嘴罢了。
  苏大夫自然不知道双胞胎弟弟已经今非昔比,比狐狸还要狡猾了,正自鸣得意地觉得忽悠了他们,却听传令官来报:"苏大人,两位侯爷,前面就是杨家渡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天上突然出现了一只大鸟,把一块飞来石扫到杨家渡,堵住了渡口,又压坏了我军渡江的船只四十余艘。听当地人说,那是云中海神兽白孔雀显灵,天意不让京军进入云中海。"
  "无稽之谈。"苏大夫根本不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胡话,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望着天空道,"在哪里呢?你们说的那只大鸟在哪里呢?根本是胡说八道——咦?那是什么?啊——!阿珠阿宝,你们做什么?"
  马夫已被孔雀扫落到地上,受惊的马儿拉着车子飞快地向前冲着,翟广抓着苏婴的腰带,想要把他扯回车里,哪料到马车胡乱冲进林子里,把车身撞得变形,苏婴被卡在窗口,怎么也挣脱不了。翟步已经飞跃到驾车的位置,看着马匹屁股上被孔雀的爪子抓破的血痕,大骂道:"真他娘的白日见鬼!"苏大夫身处脑袋随时会被树枝削掉的险境,却依然关怀弟弟,叫道:"阿珠,你怎么好口出恶言的?"翟广听了这话,心里想到大哥真是迂腐到家了,幸亏自己和阿珠没有被这榆木脑袋给教坏,好气又好笑的翟广也不与他废话,对着还在跟马匹作斗争的翟步道:"阿珠,不要管马了,我们跳车!"双生子心有灵犀,一人拽着苏婴一条胳膊,就往车下跳,苏婴想要哭已经哭不出来了,为什么好好的自己要被五马分尸?正在他觉得老命休矣,准备闭着眼睛等待身体被一扯为二的时候,只听喀嚓喀嚓几声,卡在他的腰上的窗框被一起扯了下来,原来翟广在车内的时候就用刀劈松了车壁,这才救了苏大夫一命。
  死里逃生的苏婴惊魂未定,被翟步背着往大路上走,一面哭道:"完了完了,我的符节落在车里了,这是杀头的死罪啊!阿珠阿宝,阿兄这下要跟你们永别了……"书生误国,百无一用,翟广现在才确实理解为什么比起这位苏大夫,太子哥哥更喜欢杜丞相家那个潇洒豪放,允文允武的杜如意了,哎,大哥,为了翟家你就挣点气吧,翟广一面怒其不争,一面从腰后面拔出一根秃了毛了符节来,"阿兄,符节在我这里,不过刚才不小心车坏了一点,不过不要紧的。"
  "啊——!我大京国威的符节便成这样子!我有什么面子去见蓝富贵啊?阿宝,你这个笨小孩!连个符节都看不好,你害死阿兄了!"
  苏大夫完全像一只炸毛的鸟,一路上拔高了嗓子哭嚎,英雄末路,应当就是他现在这副倒霉样了吧。
  两天后,他们在云居关外见到了蓝富贵。
  蓝富贵是个有王者气度的人,接过秃了毛的符节,完全没有生疑,反而恭恭敬敬地给苏婴行了个礼,"苏御史,远来辛苦,请坐!""啊,还是王爷先请。"苏婴恢复了常态,便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男生女相的眉眼带笑,左眼角一点红痣分外妖娆,蓝富贵有没有被他这副尊荣唬住不知道,跟在后面的陆松明对这位勇赴鸿门宴的太中大夫佩服得是五体投地。
  "哦,给王爷介绍一下。这两位是在下的弟弟,这位是长平侯翟步,这位是信陵侯翟广,阿珠阿宝,快点见过王爷。"
  翟步翟广听了,立即向前走了一步,两人都是武将打扮,英姿飒爽,朝着蓝富贵拱手道:"见过南安王爷!"
  "果然是名将之后,好风采,好风采!"蓝富贵从来不吝啬夸奖,何况他也知道双生子确实来头不小。因为苏婴放跑了花间国的奸细银吉,这两位小侯爷也被赶出了京城,但是说是赶出去,皇帝却给了他们每人十万兵马作为私兵,这个意思再简单不过了,娘舅教训教训外甥们是皇家的事,有心之士不要想着钻空子。而苏婴把这两个金贵的小太爷带到自己面前,意思蓝富贵当然也明白,他们在这里出现,二十万兵马自然不会离得太远。是挑衅!□裸的挑衅!
  了解对方的盛气凌人,蓝富贵却不卑不亢,反而云淡风轻地道:"我们云中海的粗人,与三位人中龙凤比来,实在是有天壤之别。这不是么,我同表哥到小骆驼谷游猎,这么巧寻回了我失散多年的弟弟,不想我手下散漫,稍微踏过了地界,南天门便以为我们起兵作乱,本王被小人陷害,百口莫辩,现在苏大人来了,我们正好把话给说清楚,希望陛下不要误会。"
  匣子口已经变成修罗地狱,他这话一说,倒全成了一场误会。苏婴细眉一挑,知道现在是棋逢对手,蓝富贵绝不是省油的灯,便不去接他这话茬,反而好奇地问道:"原来有这样巧的事,王爷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弟弟啊。那在下可要见见。"
  蓝富贵的脸不着痕迹地扭曲了一下,却不好推脱,只好叫傅雪沁出来,道:"宝贝,这位是苏大人。苏大人,这就是我小弟蓝宝贝了。"
  苏婴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傅雪沁,眉眼笑得弯弯,活像一只看到小母鸡的狐狸,蓝富贵有些不悦,正想把弟弟拉到身后去,却见苏大夫一拍脑袋,喜形于色,"啊呀,真是巧遇啊,巧遇!这个男娃娃我见过的!快让我好好看看——"苏大夫有意无意地打掉蓝富贵牵着弟弟的手,自己双手抓着傅雪沁的肩,一副他乡遇故知的兴奋,"看看,看看,这不是傅大人的侄子雪沁吗?长得都要比我高了呀。我说王爷,你这就不对了,娃娃明明是傅家大公子的儿子,你不要硬说是你的弟弟啊!"
  蓝富贵这下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脸立即沉下来,道:"苏大人,话可不能乱说的。他确实是我弟弟蓝宝贝,你是认错人了吧。"
  "怎么会认错人呢?"杀人将樊迎春不在,又有两个手握重兵本事了得的弟弟撑腰,苏大夫底气足得很,"我记得八年前傅家雪沁为南安王世子挡了一刀,陛下得知此事,赞他少年英雄,傅家好儿郎,特别打了一块金牌给他,又赐了这娃娃许多金银布匹,是我亲自送到小骆驼谷的,我不会记错的。王爷,你八年前不认弟弟,现在抢人家的男丁,恐怕有些说不过去吧。"
  "那苏大人的意思是……"
  "王爷,苏婴无意冒犯。但是京国法律统统百余卷,在下若没有记错,《法之五》可是有记载,夺人子者,宫。苏婴当然知道其中可能有些误会,以王爷的身份,怎么可能做出触犯律法的事情。但是傅雪沁确确实实是入傅家家谱的长子嫡孙,这一点可是有明文在案的。陆大人,麻烦你拿云中海户籍录给王爷过目。"
  根本不需要过目,蓝富贵也知道自己理亏,孩童八岁之前必须入户登籍,一旦入籍再不可更改父子关系,二十多年前最出名的一起将军夺子案,那个处于暴风雨中心,让翟家苏家争破头的男孩——正是眼前这个神兜兜的苏婴苏大夫。在深受其害的苦主面前争辩这件事,蓝富贵才不会蠢到以卵击石。
  "呵呵,苏大夫真是会开玩笑,本王怎会做出这种知法犯法的事,不过是有点误会,忘记给弟弟转换户籍罢了,我想苏大人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兴师动众吧。"
  "那是自然,在下一向是成人之美的。但是王爷,恕在下多言一句,这件事廷尉傅大人应该还不知道吧。"
  傅丁香不知道,他不知道才有鬼!
  蓝富贵咬牙切齿,却还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那是,那是……"
  苏婴笑了,"那甚好,甚好。不过他知道了也不要紧,根据《法之五》记载,男娃儿就算寄宿他人家,只要每年过年的时候回去给原籍的父母磕头就行了。王爷,只要你做到这一点,傅大人再怎么鸡蛋里挑骨头,也不能难为令弟的……呵呵。"
  好一条狡猾的狐狸。蓝富贵忿恨地想,说来说去,就是要我每年过年的时候把宝贝送回京国,这跟挟持人质有什么区别?
  "这等小事,怎劳苏大人记挂,本王当然知道。放心!"
  苏婴首战得手,立即趁胜追击:"其实这次来呢,是奉了陛下的命令,想问王爷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龙背山古道。"苏婴收起了嬉皮笑脸,掷地有声。
  "什么?"
  "我想王爷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们已经履行了和王爷的诺言,打败了孙怀德,现在京国四十万兵马已在狮子林和杨家渡集合,准备进入云中海。"
  "苏大人,我们云中海这样的蛮夷之地,不适合京国将士练兵吧。"
  "欸,王爷是个爽快人,我们不必绕圈子。陛下与梧桐林结约,一定会维护蓝家军在云中海的威望。我们只想借你们的龙背山古道一用。西山国王周婴陷害安国公,将平家军困死在龙背山中,意图把持皇位,残害大公子周纶,逼走二公子周绦,现在又灭了平家满门,此等忘恩负义小人,京国要还周朝宗室一个清正。希望南安王爷能够和我们配合。"
  蓝富贵只觉得后脑发凉,是的,在云中海发生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京国不在云居关布下重兵,反而派来的都是血气方刚的小将跟他们死拼,为什么四十万大军在杨家渡和狮子林集合,却迟迟不渡江攻打梧桐林,原来这都是假象,骗了自己也蒙蔽了西山国,京国想要的,是统一中原三国,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西山国!
  "陛下说了,这么大的事,王爷一定有自己的顾虑,要让王爷好好考虑考虑。我们不再打扰了,就此告辞!"
  蓝富贵默默看着瞬间空荡荡的大帐,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傅雪沁连忙扶住了他。
  "宝贝,阿哥真是个傻瓜。你说的是对的,我不该发动这场战争,牺牲了这么多兄弟,天哪,我……我究竟做了什么?"
  "阿哥……"
  "结果,连你我也不能保护。"
  "阿哥……"
  "不好了,王爷。"传令官好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冲了进来,"不好了,樊将军和京国人打起来了!"
  "什么?"
  云居关前,翟不疑坐在白龙马上,好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战鬼,宝剑直指着白衣银甲的樊迎春,"你把东阳害成这样,别想活着离开!"
  退兵的鸣金声不断在他们身后响起。
  听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是翟不疑复仇的战场。
  "迎春!快退回来!!"匆匆赶到的蓝富贵大声叫着,"不要意气用事!"
  "对不起了,富贵。"樊迎春同样拔出了宝剑,"这是我作的孽,应当由我自己了结。"
  寒风萧萧,天色如晦。
  这场男人间的战斗,最后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神医李晚庭

  就在苏婴同蓝富贵这两只千年道行的老狐狸筹划在关外谈判的时候,云居关里也有两只小狐狸正在暗地里斗法,虽然水准低了不是一个档次,但招数绝对更加阴损。若要追究,错的绝对是李晚庭这位落魄郎中。傅雪沁的姨夫李晚庭虽然比他父亲傅甲生年轻了一轮,但以被发配到云中海的资历来讲,傅甲生绝对要叫连襟一声前辈。
  二十多年前,一个下着大雨的深夜,作为太医局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医官,李晚庭被故意装病的恩师出卖,懵懵懂懂地提着药箱,踏进了金马门。未央宫里,铺着南海象牙席的白玉盘龙鎏金御床上,堆满了五色祥云锦绣被,富丽堂皇的宫殿,缭绕的甜丝丝的香气,李晚庭目眩神迷,最后在黄门的一声咳嗽下,终于收回了对财富的花痴之心,注意到了五色祥云锦绣被当中露出的一只雪白的屁
股,再准确地说,是某个地方开了花的雪白的屁
股。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叫他来,要让他做什么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了,虽然知道皇帝在房事方面经常会折腾得后妃们第二天没法见人,但是这种水路不走走旱路,另辟蹊径的做法,也实在是让李晚庭大开了眼界。不过,大开眼界之后还是要履行医官的本分,在向黄门官问询了一下这位神秘人物的病史之后,李大夫下了诊断,从药箱里捣鼓出了些东西交给小太监,"这个,记得每天睡前给塞上。"小太监却十分蠢钝:"李大人,你这么说,小的不明白呀。""有啥不明白的,我示范一遍给你看。"李医官的动作不可谓不温柔,不可谓不仔细,但就是这要命的敬业精神毁了他灿烂的仕途。"他娘的哪个让你用手碰朕的屁
眼的?!"五色祥云锦绣被里传来一声震天的怒吼……
  李晚庭壮志未酬,卷铺盖走人,他的恩师,太医令大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送别自己的爱徒,紧紧拥抱李晚庭的同时在他怀里塞上了一本药经,凑着他耳朵说,"晚庭,我知道你老子叫你潜入太医局为的就是这本《千金不换》,我熬夜帮你抄了,也算还了他人情。晚庭,你一路保重,代问家父好。"李晚庭很想骂娘,他老子药王李住在东海琉璃洞,他的发配地却是南疆云中海,代问好,问好个屁,以为从此逃离了老爹的魔掌,可以在太医局谋个锦绣前程,现在全泡汤了。被自己老子和太医令整了的李晚庭忿恨难消,决定匿藏云中海,私吞绝世药典。
  翻了二十多年,《千金不换》他倒过来都能背,就算兰语把整个茅坑搬到他门口,他都闻得出司空长的房间里那一丝丝孟婆丸的味道。
  李晚庭前半生过得不顺,后半生却是很幸福的,尤其是他三个女儿,那就是他的命。他的二女儿李小冬几天前被混进城中的奸细挟持,又被傅丁香扔出来的一具腐尸吓得半死,现在整个人愈来愈向痴呆的方向发展,急得当爹的差点拿头撞墙,现在被他闻到那一丝丝孟婆丸味道,立即两眼放光,比看到洞庭鱼的白爪猫还要执着。乘兰语忙着接收变成一团烂肉的魏东阳,李晚庭捏着鼻子潜进了司空长养病的房间。
  "真狠心呐。"李晚庭一面在屋子里搜索孟婆丸,一面替床上的司空长鸣不平,"你跟李小福有什么深仇大恨,他要让你前事尽忘,失忆可是很痛苦的。"李晚庭一面把装着孟婆丸的瓷瓶揣到怀里,一面说,觉得自己的医德堪为模范,"像我,我就只会把小冬的记忆抹去那么一丁点,她一点都不会觉察,最多以为自己撞到头,昏过去几天罢了。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晚庭大哥,我劝你还是把怀里的东西还给我,不然——"兰语鬼魅一样地出现在门口,双刀在握,一副火拼的架势。
  "啊呀,小福,你这是做什么?"李晚庭冷汗直冒,却勉强挤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这么多年不见,你看你都长得那么大了,大哥都认不出你了,呵呵。"
  "少装傻充愣!"兰语一点空子都不打算留给对方,"在云中海的时候你故意装得不认识我,现在倒小福小福叫得亲热,少来这套,把孟婆丸还给我,这是要给我小师弟用的。"
  李晚庭自然不肯,但他也知道李小福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可以随他揉圆捏方的小堂弟,而是浮山门下的弟子,在廷尉府号称"鬼见愁·梅兰竹菊"的老二兰语。兰语的本事有多高,看看他那几个在刀光剑影处处杀机的战场上旁若无人窜东窜西的同僚就知道了,李晚庭要能打得过他,母猪都能上树。
  不可力战,只能智取。
  定下八字作战方针,李晚庭开始怀柔,"小福,我不是不认你。你想啊,你是廷尉大人手下的红人,若被人知道你同我这个罪臣是亲戚,不是会影响你的仕途吗?大哥是为你好,为你好啊。"
  "原来大哥用心良苦。那好,这桩事就不计较了。把孟婆丸还给我,我就当没看到你这个被流放的罪臣潜回关内。"兰语轻飘飘地点出李晚庭的死穴,伸出了因为握剑而长满老茧的手。
  真他娘的,都学会威胁了。李晚庭心里骂道,这什么世道,在太医局的时候,小福多可爱啊,刚刚学会走路就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只要拿朱果逗他,他就会亟不可待地朝自己冲过来,只要自己稍稍后退,小福那就是一跌一个准,一跌一个准,屡试不爽。为什么那么纯良的小堂弟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定是小福那个狡猾狡猾的爹,那个害怕自己威胁到他的官位,设计陷害让他流放的叔叔——太医令李永年把他教坏的。
  看着李晚庭不说话,满头大汗又心虚的样子,兰语挑了挑眉毛,"你有什么好犹豫的?偷了东西,物归原主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就算你人走了,名声可留下了,你是太医局的君子,医官们的楷模啊。我老爹时常耳提面命,要我向你多学学呢。"
  "好了!不要说了!还你就还你——"李晚庭恼羞成怒,从怀里拿出药瓶,朝兰语丢了过去,"不要以为我是来偷你药的,我是看不惯,你有什么资格未经人家同意就剥夺人家的记忆?你这叫什么,你这叫越俎代庖,你这叫专横包办,你这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那你这叫什么?人赃俱获,恼羞成怒,恶狗先咬人吗?"
  "你……!"
  "请吧,晚庭大哥,小弟不送了。"
  "哼!"李晚庭甩袖而出,头也不回。兰语握着手里的药瓶,皱了皱眉头,对着躲在水缸后面的人说道:"竹心,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竹心一时间没办法把自己一直十分尊敬的,温柔又勇敢的兰语,和刚才那个对着多年不见的堂哥十分刻薄的李小福联系在一起,十分震惊,"兰语,我们偷了他的《千金不换》,你就给他几粒药丸又怎样?"
  "你以为他没拿吗?"兰语摇了摇减轻了些许分量的药瓶,"他坏着呢。我不过是让让他,不然他会得手?"小时候被李晚庭屡犯捉弄的人忿恨地说。
  发现自己的宝贝被人偷走的李晚庭,却没有如兰语所料的那样气急败坏,虽然面部表情极其扭曲,他还是万事往好的方面想,李小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千金不换》我倒过来都能背,你就乐吧,看我们两个谁笑到最后。
  得到了《千金不换》,兰语终于熬出了生肌膏,帮人不人鬼不鬼的魏东阳涂满全身,又用布把他包成了粽子,兰语有点心虚地对着一直守在床边没有合眼的翟不疑道:"翟将军,没事了。我保证,只要一个月……最多两个月……魏校尉又会是原来的样子了。"
  "嗯……"翟不疑没有多兴奋,依然眼眶通红。
  "翟将军,你相信我。这是药王李氏的家传秘方,绝对不会有万一的差错的。"
  "嗯……"翟不疑依然没什么表情地应着。
  看来翟将军被打击得不轻啊,也难怪,喜欢的人当着自己的面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又曾经狠了心想亲手给他一个痛快了断,要他面对劫后余生的魏校尉,确实太难了。所以小师弟,不要怪我,我会想帮你忘记过去,就是因为情伤最痛,不想让你因此对生命绝望啊。兰语这么想着,往司空的房里走去。司空的房间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遍布每一个角落,只在床的位置有一丝清新的药香,床上的人却已经不知去向。"清新丸!可恶的李晚庭,你敢换我的药!"兰语怒吼着夺门而出。
  司空没有走远,他就在隔壁的房间里,站在黑色的巨大的棺木旁边,温柔地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手指轻轻触摸着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形状美好的嘴唇,小麦色的脸颊,紧紧闭着的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的圆圆的眼睛……司空极有耐心,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手抚摸着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手指沿着耳廓滑向脖子,却在那里突然停下了——小麦色肌肤上小小的吻痕,带着极端独占欲的泣血的颜色。
  "……你……是谁?"
  司空迷惑地问。
  "你是谁……?"

  猛将樊迎春

  翟不疑的手在发抖,薄薄的一张信纸,却承载了千钧的重量。
  下定了决心,翟不疑取下了墙上的宝剑,用一根手指封住了东阳的嘴唇,"什么都别说。我去去就来。"
  少年武将的背影,高大挺拔,却带着地狱一般的气息,走向复仇的修罗场。
  白衣银甲的武将坐在赤狐马上,早已等候在约定的地点,见到要同自己一决生死的敌人,樊迎春依然笑得一脸倨傲,举起手中的信纸,"我相信,这封战书不是你写的,有人存心要激我们决斗,但是我无所谓。你怎么说,翟将军?"
  "少废话。我已经来了。"
  "痛快!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樊迎春拍了拍赤狐马的肩,略有些怀念的样子,"东阳,他还好吗?"
  翟不疑瞳孔骤缩,宝剑直指着樊迎春,"你把东阳害成这样,别想活着离开!"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樊迎春道。
  寒风萧萧,天色如晦。
  云居关城楼上,苏婴爬楼梯爬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趴在城墙上,一动也不想动。"阿珠阿宝,阿兄累死了,快,给我喝点水,帮我搬张凳子,你们最乖的。快点——嗯?傅大人,怎么是你?"
  傅丁香板起面孔的时候,就是廷尉府的活阎王,被他这样看着,皮厚如苏大夫也招架不住。
  "傅大人,找在下有事?"
  "是啊,苏大人。"傅丁香逼近到苏婴旁边,居高临下看着娇小的太中大夫,气势逼人,"我想知道,如果翟不疑打不过樊迎春,你怎么跟大将军交代?"
  苏婴笑笑,"别触霉头。不疑这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的,本事大得很,怎么会输给那个山野莽夫?放心放心,不会有事的。"
  "那你是笃定樊迎春死喽?不过要是樊迎春死了,可不是好事。告诉大人一个秘密吧,天下第一的刺客白凤举是樊迎春的好兄弟,而且,"傅丁香拍了拍苏大夫的肩膀,"他现在应该就站在大人旁边。"
  "你是——!"
  "不要动,不要叫。"刚刚还放在肩膀上的手突然从后面掐住了苏婴的脖子,"你敢动歪脑筋的话,我就送你回老家。立即鸣金,把翟不疑叫回来,听到没有?"
  "原来你是白凤举啊。"苏婴自嘲地笑笑,"花间国的奸细真是厉害,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栽在你们手里。鸣金?那有什么问题?但是事情可不一定会如你所愿。"苏婴指着城下对立的二人,"那是男人间的决斗,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
  翟不疑已经和樊迎春战在了一起。
  白龙马和赤狐相互冲撞着,马背上的二人也打得难解难分。
  "翟将军,为什么这么恨我?"
  "住口!"
  "你不是一个好的将领,一个好的将领不会因为一个部下的冒进,让全军战士为了救他而冲击。"
  翟不疑的宝剑和樊迎春的撞在一起,拉出刺耳的声响。
  "你也不是一个好的情人,一个好的情人,不管对方变成什么样子都不会想要结束他的生命。"
  "你!"
  "不,不是我,想要杀他的人不是我,你射出了那支箭,知道东阳那个时候说什么吗?他说,'不疑,我好痛,救我'。"
  "……"
  "不想承认现实?他那个时候想活下去的,如果不是我,他就会被他一直想念的人杀死,多可怜啊,遇上了你这样冷血的人。"
  敌人的剑好像泰山压顶,翟不疑咬着牙,苦苦支撑。
  "不要再回避了。你根本不喜欢他,把他给我吧。"
  "你——"翟不疑用尽力气架开樊迎春的剑,"你放屁!"
  樊迎春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间,宝剑撤开的同时反手朝着不疑胸前撩去,翟不疑竖起剑格挡,四两拨千斤,樊迎春却不给他机会剑借势而上,贴着翟不疑的脸向上刺。
  "东阳不会要你的,因为你要杀他。"
  "我叫你住口!"翟不疑大喊一声,用自己的头朝樊迎春的头狠狠撞了过去。
  "嘭!"一声巨响,赤狐马嘶叫一声,驮着主人跳出战圈。樊迎春摸着被头盔刮破的眉角,血立刻大量地涌出来,糊住了他的眼睛,杀人将却仿佛没有感觉,再度朝翟不疑袭去。
  他在说谎,翟不疑对自己说,樊迎春他在说谎。十八年来,他和东阳从没有分开过,自己有多了解东阳,东阳就有多了解他。再怎么痛,再怎么绝望,东阳在那个时候绝不会说,"不疑,救我。"东阳怎么会那么说呢?无论面临多么危险地情况,他永远都会站在自己前面,永远抬着他那屁股下巴挑衅地说,"将军你先行退下,待本先锋给你来取敌将首级。"永远都要胜过自己,却比任何人都要关心自己的东阳,绝对不是樊迎春口中的那个人。
  "樊迎春,你别再废话了。你说的,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用自己毫无防护的左手掌心一把握住敌人的剑锋,任血流如注,翟不疑在樊迎春诧异的瞬间将宝剑向对方的左肩刺去,樊迎春痛苦地叫了一声,丢开宝剑退开,手捂着三度被刺伤的伤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翟不疑将敌人的剑扔在地上,血红的眼睛看着樊迎春,"你输了。"
  "胡说什么。"樊迎春拍了拍赤狐的肩,"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东阳真的喜欢你,为什么会在你亲他的时候给了你一记耳光?"
  "你——!"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知道?东阳,东阳确实在那个时候激烈地拒绝了自己,不过那不能说明什么,是自己太心急了,是自己没有先好好说清楚。东阳他,绝不可能讨厌翟不疑的。
  一时的分神,已是致命的错误。
  赤狐马狠狠踢在白龙马的腹部,连人带马将翟不疑撞倒在地上,白龙马的肚子上被划了一条大大的口子,带着鲜血的肠子从那里滑了出来,白龙马痛苦地嘶叫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却挣扎地越来越慢。樊迎春跳下赤狐马,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宝剑,慢慢走向翟不疑。翟不疑的左腿被白龙马压在身下,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樊迎春一脚踢飞了自己的武器,将宝剑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真是个自欺欺人的可怜虫。"身上的白衣银甲已经血迹斑斑,樊迎春却还在笑,"你根本连碰都不能碰他吧,翟将军。把自己愚蠢的单相思当做珍贵的爱情。请问你凭什么来跟我决斗?你知道东阳身上的皮肤有多么美丽吗,好像最上等的白玉,一点瑕疵都没有,一摸上去就把我的手牢牢吸住,根本舍不得放开。"
  "樊迎春!"
  "别激动。我还没说完,不会让你死的。"杀人将说,如同哄一个吵闹的孩子,"知道他的下面是什么样吗?很漂亮的,和他的嘴唇一样,樱桃一样可口。还有后面,我想你根本连看的勇气都没有吧,不妨告诉你,是很淡的粉红色,可是那里面却比石榴花还要鲜艳,那种热度,没有哪个男人不会融化的。"
  "你这个畜生!"
  "终于忍不住了吗?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被别的男人染指很痛苦吧。这不是你们京国人一直在做的吗?跑到别人的土地,抢走别人的东西,用蛮力逼迫别人屈服,如果不听话就刀剑相向。把我们最珍贵的东西,最爱的家,最亲的亲人全部都夺走。我不会原谅你们,你们杀了姑丈,你们杀了阿爸,你们毁了我们的家梧桐林,还要我们俯首称臣,做什么南安王?都是狗屁!"樊迎春的眼睛里跳跃着复仇的火焰,丧失理智的边缘,"哈哈,我成功了,我让你也尝到了这种痛苦。是不是很酸,很苦,却让你有着源源不绝的力量?我看到你的眼神了,那么深,却燃烧着火,京国人,原来你们也是人啊!哈哈哈!"
  樊迎春疯狂地大笑着,刺痛着所有的人。
  "就要结束了,翟将军。"樊迎春抬起了宝剑,对准了翟不疑的胸口,"要怪就怪你们野心勃勃的皇帝和大将军吧,是他们造成了今天的一切。再见了,翟将军!"樊迎春双手握剑,用尽全身力量朝翟不疑的胸口刺下!
  翟不疑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东阳……
  永远都是你在保护我。就连到最后,我也不能为你报仇。
  但是如果有来世,我还是要跟你在一起,一起出生,一起长大,一起慢慢老去。
  那个时候我一定从一开始就牢牢抓住你的手,无论你如何挣扎,都不会放开。
  再见了,东阳……
  再见……
  眼前出现了一道绿光,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光芒吗?
  "危险!迎春,快躲开!!是势剑!!!"云居关上,白凤举大叫着,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已经来不及了。
  在剑锋穿透胸甲,碰触到翟不疑胸前的翡翠玉环时,一道刺眼的绿光突然暴涨——
  十多年前,翟不疑不小心弄断了东阳的母亲沈若春留给他的翡翠玉环,东阳那时候好伤心,哭着说要跟他绝交。小小的翟不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只能偷偷地跟刘叔叔说,"刘叔叔,是我不好,我把东阳的翡翠镯弄坏了,他恨死我了。"刘晏看着面前的小不点,摸了摸他的头,"不疑,没事的。""不!"翟不疑从胸前拿出了自己母亲给他的玉环,"这个和东阳的那个事一摸一样的,刘叔叔,你最有本事,你就跟东阳说这是你修好的,好不好?"刘晏调皮地眨了眨大眼睛,说:"既然你这么有心,好啊。"后来翟不疑一直都没有搞清楚,自己的翡翠镯是怎么会回到胸前的,而东阳的翡翠镯又是怎么复原的。但是现在他知道了——
  刺眼的绿光从他胸前突然暴涨,化成一柄半尺宽的大剑穿透了樊迎春的胸膛。
  "……"
  樊迎春不可思议地看着在自己身体上发生的一切,默默向后倒去,绿色的势剑霎那间消失,樊迎春的胸口上只留一道硕大的口子,鲜血不断地涌出。
  "还是输了啊。"樊迎春自嘲地看着阴暗的天空,"我作的孽,天果然是在看着的。翟将军……"
  他看着默默朝他走来的翟不疑,慢慢闭上了眼睛。
  "请你转告东阳,对不起。"
  赤狐马悲伤地嘶鸣,跑到主人身边,不让翟不疑靠近樊迎春一步,美丽的马儿舔着主人逐渐冰冷地面孔,温柔的眼睛慢慢湿润了。
  寒风萧萧,天色如晦。
  云中海一代猛将樊迎春,走完了他仅仅二十五年的人生。

  南之孔雀,西之凤凰

  景元十一年冬,云居关主城楼突然坍塌,南安王蓝富贵退出云飞渡,重建南天门,腊月,京国大军四十万从杨家渡与狮子林进入云中海。
  腊月三十,除夕之夜,京国长安大将军府却没有丝毫辞旧迎新的欢乐气氛,被三寸多厚的积雪覆盖的庭院中一片死寂,翟不疑手持龙伏宝剑站在大将军居所的门口,伸手挡住了母亲管香荠。
  "阿娘,对不起。你不能进去。"翟不疑有些不忍地看着母亲,"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这是阿爹的意思。"
  管香荠抓着儿子的胳膊,声泪俱下,"为什么?我是他妻子,为什么不让我进去?难道我连送自己丈夫最后一程的资格都没有吗?"
  "……"翟不疑默不作声。
  "不疑,你懂阿娘的,阿娘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你都是知道的。你不是说过,要帮我的吗?你不是说过,要给阿娘一个丈夫,给説儿一个完整的家的吗?你让我进去,我只想看看他,我只想看看他啊……"
  "……阿娘,儿子不能让你进去。阿爹他……他的病很重,你看了会难过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不孝话,我们是夫妻,就算他变成枯骨一堆,他也是我的丈夫。不疑,你乖,你让开,让阿娘进去。"
  翟不疑还是没有动,他的模样同父亲年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九尺多高的强壮身体,威仪天成的英俊面孔,两道长眉诉尽无数相思,比普通人更黑的眸子里是无所畏惧的坚定。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躲在母亲身后的弟弟翟説,对他说:"説儿,你是我弟弟,是大将军翟冲的儿子,更是一个男人。阿娘累了,阿兄要你把她带回去,好好照顾她,你能做到吗?"十岁的翟説还系着总角,大大的眼睛看着哥哥。一直慈爱又宠溺他的哥哥,总是故意用各种滑稽的姿势在他面前摔倒逗他笑的哥哥,现在却用同父亲一样严厉的眼神看着他,翟説的鼻子酸酸的,却硬是忍住了眼泪,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手,"阿娘,别哭了,我们回去。反正阿爹也不喜欢我们,也不想见我们。我们走,走啊。"翟説拖着母亲,毫无留恋地朝院子外走去,头也不回。管香荠的哭声渐渐远去,翟不疑默默地抱着龙伏剑在廊上坐了下来,晶莹的雪花飘落在他的膝头,很快消失,月光照着雪地,明亮,却静得吓人,不远处的天桥街上爆竹声不断,一朵又一朵烟花在黑夜中升起,照亮了翟不疑留着眼泪的侧面。
  喀嚓,喀嚓,小牛皮靴子踩着雪,不快也不慢,经过翟不疑身边的人有着好像火焰一样鲜艳的头发,大大的手掌轻轻拍了一下翟不疑的头顶,"谢谢。"赤天极对他说。
  翟冲的房间里点着从千里之外的东海进贡的龙涎香,然而世上最名贵的香料依然无法掩盖从他腐烂的右肩上发出的阵阵恶臭,赤天极却像鼻子失灵了一样将爱人抱在怀里。
  "翟冲,你痛吗?很痛吧。"赤天极琥珀色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翟冲的额头上沁着冷汗,却依然伸出手想要抚摸爱人的脸颊,"不痛的,天极。我不痛的。"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眉头却拧在了一起。
  "骗我……"一行晶莹的眼泪落在翟冲的掌心,赤天极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骗我……你身上的伤是炎毒,是很痛很痛的……"
  "傻瓜。"翟冲说,"我翟冲说话算数,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才是傻瓜!十八年前在东雀城,你明明知道是陷阱,为什么还要同赤将军定下那个约?那是假的,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翟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但是我想把你带回来,我一定要把你带回来……"
  "……"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对自己说,我要这个人,一直到我死都不许他离开,天极,你恨我吗?"
  "……"
  "一定恨我吧。但是对不起,一直用痴狂的爱绑着你,一直把天羽凤凰的儿子绑在身边的我,最后却还是要抛弃你。你听着……"翟冲的气息越来越弱,"你……听着,我马上……就会……死。让不疑……不疑会带你……带你出城……快走……快……"
  翟冲挣扎着推开了赤天极,红发的赤族王子却抓着他的手,金色的眼睛里不断流出眼泪。
  "赤族殿下,该走了。"翟不疑用力分开两人的手,"走吧,这是你逃离京国最后的机会了。"
  除夕的雪夜,长安城的每一条街道里都充满了欢庆圆满的气氛,绚丽烟花和爆竹声声当中,翟不疑的车驾被挡在了洛城门外。昭武将军韩弓,赤天极一辈子的劲敌和朋友,早已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赤天极,不要藏了,出来吧。"韩弓说。"翟不疑,你应该清楚,私自放走赤族殿下是什么罪。"
  翟不疑跳下了车,赤天极跟在他的后面,"小弓,是太子阿派你来阻拦我的吗?"
  "谁派我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离开长安。"
  "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那么他。"韩弓指着翟不疑,"你最爱的人的儿子就会因你而死。"
  "一点都没变呢,小弓。"赤天极凄惨地笑了,琥珀色的眼睛深处好像燃烧起来一样,火红色的长发在雪夜中飞舞,"对不起,我的朋友,赤一要回去了,回我的故乡白额峰,再见面的时候,我们就是完完全全的敌人。"赤天极的脚边,积雪以飞快地速度融化着,一股火焰般的金红色光芒带着灼人的温度包围了赤族王子的全身……
  "烧……烧起来了……将军,赤族殿下烧起来了……"
  "将军,赤族殿下自焚了!"
  "不……不对!"韩弓叫道,"快闪开,所有人全都闪开!快!!"
  以赤天极为中心的火焰急速膨胀着,火焰当中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成形,慢慢上升。
  火焰一样灼热又艳丽的羽毛,巨大的羽翼张开,完全笼罩了夜幕中的长安城。
  "凤凰!是凤凰!!"
  "火凤凰——"
  "天底下真的有凤凰!"
  比太阳还要耀眼,天羽凤凰巨大的金色羽翼之下,黑夜变成了白天,韩弓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凤凰头顶的赤天极,觉得周身的水分都要被烧干了,"赤天极!!"他叫着,"你是,你是——"
  "我不是赤天极。"红发金眸的武将睥睨着将自己困了十八年的龙血筑成的城池,"'西山国不死赤将军'——我就是新的赤将军!胆敢踏入碧落山的人,我一个都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巨大的凤凰腾空而起,扇起巨大的火焰,长安城的天空,烧着了。
  "南之孔雀,西之凤凰。翟将军,看来我们惹上的,都是了不得的人啊……"赶到北门的傅丁香望着此生难得一见的奇景,十分感慨地对着翟不疑说。
  "父亲说,就算会把恶魔带到人间,他都希望自己爱的人能够得到真正的自由。"
  "恶魔吗?"傅丁香笑了,"那么把蓝富贵和赤族殿下逼成恶魔的我们,又是什么?"
  "是啊,进入他们的家园,把他们逼成这样的我们又是什么呢?"
  一个月前,云居关,也是不见天日的黑夜。
  樊迎春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赤狐守着他,任谁拉都不肯离开。苏婴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手捧着一盏香茗,笃笃定定,"樊迎春都死了,蓝富贵很快就会同意我们的条件,不用急,给他一点时间。"打开茶盖,白瓷的茶盏里,碧绿的茶水沁着清香,苏才子突然兴奋地大叫:"阿珠阿宝,快看快看,茶叶梗竖起来了!太好了,吉兆!吉兆啊!!"翟步和翟广莫名奇妙,"阿兄,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迷信,我们怎么不知道?""说什么哪,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脑中有记忆一闪而过,苏婴突然不说话了。是啊,他一直以为人人都知道的事,最初是谁告诉他的呢?——是阿爹吗?不是;是阿娘吗?也不是。是谁呢,一直在自己身边,每次给自己泡茶的时候都笑着说,"要是茶叶梗竖起来,就会带来好运哦。"——是啊,是他们,十几年来一直都站在身边微笑的脸,自己温柔的妻子,自己最好的朋友,他们是花间国的奸细!不要抖啊,手不要抖啊,苏大夫对自己说。沁着清香的碧绿的茶水,剧烈地震荡着。"阿兄!你发什么呆!房子要塌了,快逃——"翟步翟广一左一右架着自己的大哥,飞快地朝外跑去。"啊——怎么会?好好的房子为什么会塌啊!"苏大夫尖叫着。
  "白孔雀,……形如凤凰,白羽而金爪。其之大着,展翅九千里,蔽日月……"傅甲生呆呆看着遮蔽了整个天空的巨大白鸟,看着那巨大的金爪抓住云居关铜墙铁壁的城墙,如同摧枯拉朽一般,顷刻之间将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变成了废墟。"傅大人,你不能去,太危险了,你不能过去!"能和黑熊搏斗的陆乔费劲了全力,抱着疯了一样的傅丁香。"放手!明月,明月还在里面!你放手!快放手!!"傅丁香绝望地叫着——面前的城楼和城墙不断地剥落着,塌陷着,灰烬当中,白衣的少年剑客站在那里就像一件神兵,"对了,我想起来了……"司空的头破了,半张脸都挂满了鲜血,却微笑着看着怀里的人,"我想起来了,你是简明月,是我最喜欢的人。"
  "苏大人——"听到敌人叫着自己的名字,站在人群最前面的苏婴的腿止不住颤抖,抓着两个弟弟,因为害怕而长大了嘴巴。白衣如雪,乘风而鼓,若鸿鹄欲飞,蓝富贵站在白孔雀的头上,好像天降的神祗,"龙背山古道,给你。但是你记清楚,敢染指云中海的人,我蓝富贵一个都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南之孔雀,西之凤凰。进入他们的家园,把他们逼成恶魔的我们又是什么呢?"
  这一年的除夕,大将军景桓侯翟冲殉国,长安大火。
  景元十二年春,京国与西山赤族在碧落山下开战。

  翟不疑与魏东阳

  长安城绵延三天的大火,烧毁了魏东阳的家。
  "我叫人把你爷爷送回乡了,你去我那儿住好不好?"翟不疑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东阳踩在废墟里的脚拔出来。"我知道你舍不得,但是这房子不是一天两天盖得起来的,你天天守在这也没用。听到没有,魏东阳?""不去。"滚刀肉永远都知道如何用最少的字激怒自己的青梅竹马,然而朝天椒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只是说:"这事我做主。你听我的!"这态度却完全激怒了魏东阳,东阳一巴掌拍在翟不疑头顶,骂道:"翟不疑你这个混蛋,什么时候爷爷我的事轮到你做主了?你是我的谁,我爹,我刘叔叔?滚吧,你谁都不是,少一天到晚缠着我。"
  "魏东阳,你适可而止啊。你爹失踪了,你心里有气,我忍着你。但你别得寸进尺,我是你的谁?你说我是你的谁?现在就跟我回去。"翟不疑说着一把把魏东阳扛了起来。魏东阳气得要死,掐着翟不疑身上的肉,哪里疼掐哪里,嘴上也不饶人,"我跟你说,你快点放我下来,邻居都看着呢."翟不疑被他掐得痛,却不觉莞尔,道:"邻居看着?你浑身上下就露两只眼珠子,谁认识你是谁?你要面子的话就快点闭嘴,越吵越多人知道。"
  "你……"魏东阳语塞,"好,我搬,不过我不住你家,我去西门先生那住。""西门先生那里庙小,养不起你这尊大菩萨。只有我翟将军府地方大,佣人多,你不去我那里还能去哪里?""我不管,反正每天要去西门先生那里换药的,我就要住西园!""哦,你要住西园?可以啊,你付多少钱?""?"提到钱,魏东阳愣了。翟不疑见他吃瘪,更是尾巴翘得半天高,"东阳你好好看看,你家已经烧得片瓦不剩。知道我是你的谁了吧,魏东阳?我翟不疑就是你的口粮,你的银子,你的被团,你的家,知道不?我就是你的天!"说罢不再同他废话,将魏东阳扔进了马车。
  "翟不疑你这个混蛋!"颠簸的马车里,憋屈了大半天的魏东阳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
  翟将军府依然笼罩在大将军翟冲去世的悲戚当中,管香荠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却不得不强打精神接待络绎不绝前来吊丧的人们,继承人翟不疑不在,宾客们都不肯走,管香荠无奈让管啟在偏堂里设宴,豆腐饭差点做成流水席。这会儿听得大儿子回来了,连忙叫人去跟翟不疑说从后门走,又把小儿子翟説扔在前厅应付客人,自己去后门迎自己的干儿子魏东阳。翟不疑抱着魏东阳从马车里下来,管香荠一见东阳的模样立即又哭了,"我的乖儿,伤得这么重……"翟不疑听她一哭心里不好受,连忙岔开话题,"阿娘,东阳的房间收拾好了没有?我带他过去。"管香荠却摇了摇头,道:"东阳交给阿娘就行了,你快点去换件衣服,前头好多人等着你,你现在是威远侯了,身份不比以前,你得撑着将军府。"翟不疑正拖拖拉拉不肯,却见弟弟翟説满头大汗跑过来,"阿兄,我不行,借尿遁了,你快去应付他们。"翟不疑看看家里孤儿寡母,只好放开东阳,道:"东阳你跟阿娘去,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魏东阳看着大将军府里熟悉的一草一木,却恍如隔世。十岁的翟説拉着他缠满纱布的手,"东阳哥哥,你伤什么时候好?什么时候再带我出城啊?"魏东阳摸了摸他的头,说:"説儿,很快的。东阳哥哥很快就会好的。"
  三个月后的清晨,魏东阳坐在铜镜面前,慢慢揭下了头上缠绕的纱布。
  和煦的阳光从东窗照进来,被清爽的晨风带起的白纱帐间隐约透着花园里新开的栀子香气,鸟叫声婉转,啪嗒,啪嗒,粘着泥土的脚丫在铺满日光的地板上奔跑着,"东阳哥哥,东阳哥哥,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我们去荡秋千好不好。"翟説从东阳背后抱住了他。
  魏东阳却一动不动,看着铜镜中自己布满伤疤的面孔,"不怕我吗,説儿?"
  "为什么要怕?你是我的东阳哥哥啊。"翟説爬到东阳背上,梳着总角的可爱面孔贴着东阳的脸,"答应説儿一件事好吗,东阳哥哥?"
  "什么事?你说。"
  "不要跟阿兄好。"翟説用他那比常人更黑的眼睛看着镜中的东阳,"你是我最喜欢的东阳哥哥,我不要你们变得像阿爹和赤族殿下一样。"
  "……"魏东阳笑了,伸手摸了摸翟説的脸庞,"你这个小大人,瞎想什么呐?"
  "那我们现在去荡秋千好吗?"鬼灵精翟説说。
  "好啊。"任凭孩子牵着自己的手,走向春光明媚的庭院,魏东阳看着晴朗的天空下海棠花娇艳的颜色,觉得心情突然明朗了起来,一直纠结着自己折磨着自己的烦恼已经一扫而空。
  今天是丧期结束后,翟不疑第一次上朝,承袭了父亲的侯爵,收受了皇帝的封赏,十八岁的束发少年过早的挑起了家族的重担。下朝之后苏婴对他说,"大表哥已经不在了,以后翟家就要靠你了。虽然你还没到二十岁,但还是早一点加冠,娶妻生子,把人生大事都定下来,也省得日后麻烦。"翟不疑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问:"太子殿下那里怎么样?"苏婴叹了口气,道:"西山国战事吃紧,陛下的意思是要太子殿下代他御驾亲征。""那一定是杜如意的主意了?""听说是淮阳王提议的。""都一样。"翟不疑看着湛蓝的天空,轻轻笑了,"看来我的结局也要和阿爹一样啊……"
  夜深人静的三更天,魏东阳并没有睡着,他对身旁的人说:"不疑,你现在要上朝,明天就不用送我去西门先生那里了,我自己过去就好。"
  "……好啊……"翟不疑翻过身去,半梦半醒中说,"你要怎样都行,我都答应。"
  "……"
  人失眠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魏东阳听着翟不疑沉沉的呼吸声,有些留恋地朝身边的人伸出手去。翟不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铛锒一声拔出了床头的宝剑,将魏东阳护在身后,大喝一声:"什么人?"
  呼哧,火折子点着了,照亮了不速之客的面孔。
  "白凤举!"翟不疑不可置信地看着天下第一的刺客,"你没死?"
  "以浮山门的本事还杀不了我们欧阳家的人,何况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欧阳画仙十分傲慢地看着翟不疑,"不过你要说白凤举死了也没错,他现在不姓白了。儿子嘛,当然还是要跟着爹的,女人能教出什么好男人来?"
  欧阳凤举的脸色非常难看,"你不要扯东扯西扯到我阿妈身上,快点把爷爷交代的事办完,我还要去西山国找阿妈。"
  "花间国的奸细,你们是来杀我的?"
  "花间国的奸细?"欧阳画仙挑了挑眉毛,十分不悦,"我可是纯纯正正的京国人,这小子倒有一半花间国血统,不过他既然跟了我姓,当然也算是京国人了。至于杀人嘛,这种缺德事情只有浮山老人做得出来,我们欧阳家可都是正派人。"
  "那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们是来找魏东阳的。"欧阳凤举说,"魏东阳,算你运气好,快点出来吧。是你刘叔叔叫我们来的。"
  "刘叔叔?"提到刘晏,魏东阳连忙站了起来,"你们说刘叔叔?刘叔叔还活着?"
  "也不能算活着吧……要怎么跟你们这种凡夫俗子解释呢?"欧阳画仙有些头疼地看着他,"不管这种状态算是死还是活,总之他现在跟你父亲在一起,而且过得很自在,你知道这点就够了。"话刚说完欧阳画仙突然欺近了魏东阳,身法之快如同鬼魅一般,一把将他抛向欧阳凤举,"小凤,把他抓牢了。"
  "你们要干什么?快放开东阳!"
  "我们是在帮你,少年郎。"欧阳画仙用一根指头就封住了翟不疑的行动,"你看着他这张脸,这个破布一样的身体也做不下去吧?"
  "阿爹,你乱讲什么?"
  "有什么不能讲?你都是被你娘教坏了,不男不女的,一个大男人你脸红个屁!"欧阳画仙说着张开大手朝魏东阳天灵盖拍去,一道白色的光芒立刻包围了魏东阳,"所有的法术都是障眼法,日升日落,风云变幻,红尘俗世本就是充斥了各种幻相的世界,但是你们这种凡夫俗子是如何都看不破其中的奥妙的,只会深陷其中还怡然自得,不过这样盲目地活着也许会幸福很多。听好了,魏东阳,你这具身体的本相还是个破布,但是你不会觉得,别人也不会知道幻相的秘密,看吧——"
  白色的光芒渐渐散去,魏东阳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双手,"这是……这是……"晶莹的眼泪落在白玉一样无瑕的手上,"这是妖术吗?"
  "这不是妖术,魏东阳。"欧阳凤举说,"如同杀死迎春的势剑一样,这是小师叔刘晏爱你的证明。"
  啪地一声,火折子熄灭了,欧阳门的术士无声地消失了,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境。
  天很快亮了,清爽的晨风吹醒了翟不疑,他转头看见依然熟睡的好友,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晨光之中,白纱之下,魏东阳清秀可怜的面孔似乎是羊脂美玉,眉目如画,朱唇若染,美得令人屏息。
  欧阳门的术士说红尘世界都只是幻相,那又怎样呢?只要我们过得幸福就好,不是吗?
  翟不疑对自己说。
  从现在开始,我一定会牢牢抓住你的手,无论你如何挣扎,都不会放开。
  但是他忘记了,红尘俗世中,乐极生悲的事还是有的。管香荠放下手中的针线,看着满头大汗冲进屋来的翟不疑。"阿娘,是不是你跟东阳说了什么?你说啊!""现在是你上朝的时间,翟将军,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管香荠冷静地说。"阿娘,东阳走了,东阳走了呀!""我知道,他同我道别过了。""你!""东阳吃我的奶长大,我一直都把他当做儿子看待,你是觉得阿娘赶走了他?""不是……但是……""你的心思阿娘都知道,但是这也要看东阳愿不愿意,你明白吗?""……"翟不疑无言以对,是啊,是他一厢情愿吗?擅自对青梅竹马的兄弟动情,擅自亲吻了他,擅自把他带到家里,睡在一起……是他一直在一厢情愿吗?
  清爽的晨风吹起了雪白的纱帐,隐约透着花园里新开的栀子香气,鸟叫声婉转,和煦的阳光从东窗照进来,铺了满地。
  是他一直在一厢情愿吗?
  "……不是的……阿娘。"翟不疑豁然开朗,"不是我一厢情愿的。他是魏东阳啊,我最好的兄弟,如果他不愿意他一定会亲口拒绝我,一定一点面子都不会留地拒绝我,但是他一句话都没对我说就走了。他不是不喜欢我,他是在害怕,他怕我变成阿爹那样,他怕我的孩子变成像我这样,他怕他的爱情会伤害我,他是喜欢我才会这么做的,阿娘。我都知道的,他想什么我都是知道的,我现在就去追他,我要告诉他,翟不疑是不一样的,我不会伤害别的女人,我不会跟不是最爱的人生下孩子,我不会让阿娘的悲剧发生在别人身上!"
  管香荠怔怔看着跑出门外的大儿子,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对躲在帐后的人说,"东阳,你都听到了吧,我那个傻儿子说的话。"
  "夫人……"魏东阳朝管香荠跪了下来,"对不起,夫人。"
  "傻孩子啊……"香荠夫人摸着他的头,笑了,"古往今来,同性的恋人都没有善终,这好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你不怕吗,我的孩子?"
  "……我怕的。但是……"魏东阳抬起了头,阳光照着他白玉一样无暇的面孔,清秀的五官,挑衅的下巴,无所畏惧的眼,"但是,我还是要跟不疑在一起。"
  "真的吗?东阳,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翟不疑去而复返,脸上是无法描述的喜悦,他冲过来和魏东阳紧紧拥抱着,"真的吗?你真的不走吗?真的永远都不走吗?"
  "……不疑,我还是要走的。"
  "你说什么?"
  "爷爷回乡三个月了,一封信都没来,我不放心……"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叫人一路护送他回去的。"
  "你叫谁送的?"
  "我叫……我叫……"有什么不好的预感突然从脑中一闪而过,翟不疑脸色大变,"糟了!我叫管青送的!"
  "管青?你说管浴池的那个路痴……"
  "……"
  "……"
  从花园里飘来淡淡的栀子香气,海棠花鲜艳,鸟叫声婉转,和煦的阳光透过东窗,白花花照亮了满地。
  虽然可喜可贺,但翟不疑与魏东阳离圆满还有很大的距离。
  (本篇完)

  后记

  初稿之后的后记——终于完成了第一部完整的作品了,真是可喜可贺。虽然只是初稿,但是我觉得一路写得非常顺畅,所以很快就完结了。
  《翟不疑与魏东阳》作为《景元异闻录》的外传其实主要写的是景元十一年冬在云居关发生的南安王蓝富贵起兵的历史。这场战斗也是京国进攻西山国的前奏。因为魏东阳和翟不疑是我很喜欢的两个孩子,所以这一部就以他们两个作为主角来写。战争当中,有很多人物都出场了,我尽量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前面几章交代清楚,稍微显得有点口水了吧,不过还是很欢乐的。到了正式打仗的时候就有点血腥了,其实我个人是挺喜欢蓝富贵和樊迎春这样的枭雄的,虽然让他们做了很多坏事,杀了很多人,但是打仗还有不死人的吗?总之虽然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但是主角最后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就好,我是这样想的。
  由于《翟不疑与魏东阳》的本篇结束了,但还有一些人的故事没有完全交代,就放在番外里写了。初步定下有八个番外,会以彩蛋的形式出现哦。另外,第一轮修改即将开始,有一些情节和对话将做修改。
  最后还是要谢谢能够一路读到结束的各位读者大人们。
  子午2010年1月17日于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