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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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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人》作者:颜凉雨 (3/3)

时多包了一些饺子,这个除夕也算宾主尽欢。
  后半夜,掌柜一家都歇了,伊贝琦那屋也吹了灯,老白却不知为何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半天,最后索性穿上衣服到院子里去数星星。哪知刚出屋门就见勾三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坐着,估计已经把星星数了个遍。
  "怎么还不睡?"老白走过去和勾三并排坐下,轻声问着。
  "睡不着。"勾三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幽幽道,"我第一回在别人家过年,怪怪的。"
  老白莞尔:"难道说守着空墓过年更有味道吗?"
  "不是不是,"勾三连忙把头甩成了拨浪鼓,"当然是这里好。"
  "那为何说怪怪的?"老白很是费解。
  勾三歪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老白,一脸认真道:"怪舒服的呀。"
  老白愣住,半天才扑哧一声乐出来:"你啊,以后还是多和活人打交道吧。总在地底下呆着,当心若干年后这世上都没人听得懂你说话了。"
  "我以前特别讨厌人多的地方,"勾三忽然低语,眼睛看着台阶下面不知名的地方,似回忆一般,"人多是非多,我光看着他们那么活都觉得累。"
  老白静静的听着,他觉得似乎能够感同深受。
  "可这次在言是非家,我忽然觉得热热闹闹也并不一定就是不好。虽然人多了事也多了,可哪儿哪儿都是热乎气,人就不冷了。你知道吗,我一个人在墓里睡的时候,经常被冻醒,有时候夏天都会染风寒,你说怪不怪?"
  忽然对上勾三的大眼睛,老白半天没反应过来。良久之后才轻咳一声,随后没好气的敲了下对方的脑袋:"怪什么怪。地底下阴气重,染上风寒都是轻的!"
  "嘿嘿,"勾三又露出了他雪白的牙齿,笑得灿烂,"可能是吧,你看现在都深冬了,我还一次病没得过呢!"
  老白无力的垂下肩膀,觉得与这家伙探讨何谓"童言无忌"或者"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基本上与对牛弹琴无异,索性由他去了。何况,直来直去本来就是这家伙最可爱的地方。
  "唉。"勾三忽然轻叹一声,抬头望着深蓝色绸缎般的天幕,若有所思。
  老白有些许讶异,在他的印象里,勾三还真少有如此深沉的时候:"想什么呢?"
  勾三仰望着星空,忽然冒出一句:"李大牛其实是个挺好的人。"
  老白顿了顿,随后了然,轻声应着:"嗯,我知道。"
  "你说他怎么好意思招呼不打就走呢,多不够朋友。"勾三不满的咕哝,话里话外飘起丝落寞,淡淡的感伤。
  老白几不可闻的叹口气:"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话一出口,老白才觉得与其说他这话是在劝勾三,不如说在劝自己。是啊,偌大的江湖,非亲非故,凭什么就要你和他一直在一起,聚了,散了,重逢,再分开,都是很自然的事。小孩子才会为别离而哭泣,他都已经这般年岁……
  "我讨厌这样。"勾三的声音忽然打断了老白的思绪,只见他回过头来,眉毛皱得比小山还高,大大的眼睛里满是郁闷,"凭什么宴席就非要散,好嘛,就算散了,那也不能就此杳无音信啊,我想找你的时候怎么办?想找又找不到,那不得急死。"
  老白眨眨眼,一时竟然找不到话来应对。好半天才扯扯嘴角,露出个模棱两可的微笑:"找不到也没办法,不过,只要有缘总会再见的。"
  老白知道自己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果然,勾三扁起嘴,没好气道:"缘分那玩意儿长啥样?看不到摸不着的,信他还不如……"勾三说到这里忽然停了,就在老白纳闷儿的时候,那家伙忽然猛的抬起头凑过来,几乎撞上了老白的鼻子,"对了,你到底长啥样?别回头咱俩分开了,再见到你都不认得!"
  老白被那俩铃铛似的眼睛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抬手把面皮儿给揭了,反正已到白家山,再易容也没什么意义:"呃,就这样,认得了么。"
  "好像……包子。"勾三说着,还咽了好几下口水。
  老白额头隐隐跳动:"那你来给我指指,褶都在哪儿呢?"
  "没褶的,"勾三愣愣的,下意识纠正了自己的比喻,"那就像馒头。"
  "晚上没吃饱吧!"老白终于受不了,狠狠的捏了下勾三的脸蛋儿,随即道,"你才像包子呢!"
  "哎呀!"勾三叫唤起来。
  老白吓了一跳:"我没怎么用劲儿掐啊。"
  "不是,"勾三扁起嘴,一边摸着后脑一边嘟囔,"有人拿石子儿扔我。"
  老白奇怪皱眉,四下张望也没见什么可疑分子。正想说你是不是感觉错了,就听伊贝琦的声音从不远处的窗户里传来:"大半夜的不睡觉,坐台阶上瞎嘀咕什么!扰人清梦!"
  啪嗒!
  窗户又给关上了。
  老白哭笑不得,颇为无奈道:"走吧,回去睡觉。"
  勾三也跟着起身,可嘴里还不忘咕哝:"我要是睡着了雷都打不醒,更别提咱这么小声的说话了。"
  "勾小钩你背后说我什么呢?"窗户又开了道缝。
  "我说你压根没睡着,还装相冤枉是给我们吵醒的。"勾三基本不懂何谓婉转。
  "老白——"女人怒了。
  "呃,这里面可没有我的事儿。"老白赶紧后退三尺,然后像模像样的打了个哈欠,"唉,还真是有些困了,你们继续,我先回屋了啊。"说罢,身手敏捷的小鱼欢快的游离了着火的城门。
  事后据掌柜的讲,那一夜他们拢共损失了一个茶壶三个茶碗还有屋顶上的六片瓦。

  白家山一共只剩下两间房,之前老白一直在想如何住,他和勾三住一起本没什么,但又怕伊贝琦多想,可总不能和伊婆娘住一起吧,别说人家伊贝琦不能同意,他首先就过不了自己这关。
  这厢老白尚未想出结果,那厢勾三倒先看出了端倪。一进院子四下转了没一圈儿,便问怎么有间房是塌的?老白没辙,便把房子被野猪拱塌的事儿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当然,并未提及温浅。哪知勾三一听,立刻撸胳膊挽袖子说这还不容易,砖头瓦块都在的,天黑之前我就能给你把房子重新盖好。老白本来半信半疑,结果天刚一擦黑,那房子居然还真的出来了。就在原本的废墟之上,不过由于有些砖头已经损毁不能再使用,所以最终成型的房子要比原来小一些。
  老白和伊贝琦彻底傻眼,要知道当年他们盖房子可是用了十天半个月的。不过由于新盖的房子粘土还没干,得晾晾,所以勾三还是和老白挤在了一个屋儿。等他终于搬进了自己盖的新房,已经是四天后的事儿了。
  就在老白以为自己终于能够睡个好觉的时候,伊贝琦却夜半造访,给刚要吹灯的老白吓了一跳。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老白嘴上问是问,可人已经乖乖在椅子上坐好了,一派洗耳恭听的好孩子模样。
  伊贝琦让老白弄得哭笑不得:"就是睡不着,所以来找你聊聊,怎么弄得跟我要训子似的。"
  "谁是子,"老白总算直起了腰杆,"不许占我便宜!"
  伊贝琦闻言笑得花枝乱颤,久久不歇。
  老白被女人笑得头皮发麻,一阵阵寒意:"那个,咱笑得差不多就可以了……你还好吧?"
  "呵呵,行了行了,不逗你了。"伊贝琦说着,总算敛了笑容,一本正经的凑近老白,低声道,"你是不是看上那家伙了?"
  没有心理准备的下场就是老白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好一阵咳嗽,比伊贝琦笑得时间都长,才最终艰难平息。
  "咳,你想啥呢,我看上……这不没影儿的事吗!"让伊贝琦这么一问,老白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勾三的名字了。虽然他喜欢男人一事,与伊贝琦之间算是心照不宣,可被如此直白的说出来,还是第一次。就连之前周小村在的时候,女人也只是话里话外婉转暗示的提及罢了。
  "老白,你是我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我和你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伊贝琦目不转睛的看着摇曳的烛光,柔声道,"我想通了,等哪天真遇上合适的男人,我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好好过日子。"
  "你早该如此的。"带着点复杂的心情,老白真诚道。
  "可我放不下你。"伊贝琦转过头来。
  "我?"老白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出来,"我饿不死的,放心。"
  伊贝琦没接茬,而是忽然伸手摸了摸老白的袖口:"这衣服多久没洗了?"
  话题跳得有些快,老白险些接不过来。好半天才呐呐道:"那个,你要是不在山上,我就自己洗了嘛,反正不会让它臭了就是。"
  "饭呢?"
  "我自己做啊。"
  "天冷了呢?"
  "烧火炕啊。"
  "没人聊天了呢?"
  "那我就看书呗,对,还有练功呢。"
  "老白……"
  "嗯?"
  "你别这么苦。"
  "……"
  伊贝琦见老白不再说话,便轻轻捏了捏男人的脸,比女人还要软的触感,一如老白这个人。看起来只是温和,却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柔软。那心能化成几捧清水,悄无声息的浸润着每个靠近他的人。可唯独,他不善待自己。
  "该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对你好,这不是奢求,是你应得的。"伊贝琦说到这里顿了下,然后缓缓绽开微笑,"无论男女。"
  老白觉得心被什么东西给揉了一下,有点酸,有点悸动,却一点不痛。可以吗,他可以找个人放在自己身边,然后要求对方永永远远都只看自己吗?在此之前他从未如此想过,他觉得这个是奢求,不,应该说是比奢求还要过分的愿望,过分到他梦里都不会去想。
  "可,没有男人跟男人的。"老白觉得嗓子发苦。
  伊贝琦轻叹口气,似乎有些受不了老白的执拗:"相依为命指什么?"
  "呃,就像咱俩这样。"老白实话实说。
  "这不就结了。"伊贝琦耸耸肩,"我一没跟你成亲,二不是你的兄弟姐妹,可我还是愿意跟你相依为命,那换个男的怎么就不成了。应该说更成,而且是大大的成。"
  "可你没愿意啊,你这都要走了。"下意识的,老白小小的怨念冒了出来。
  伊贝琦愣了下,随即笑开了花儿:"哟,十多年不稀罕,怎么这会儿舍不得啦。"
  老白脸一阵红一阵白,也说不好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觉得金色的烛光映衬中,伊贝琦忽然变得好漂亮。
  伊贝琦开心够了,才正色道:"好啦,言归正传,我觉得勾三那家伙真的挺不错。虽然横冲直撞了点,可是实在,这年头想找实在的人,比炼成绝世武功还要难。"
  "你怎么还没忘这茬啊。"老白哭笑不得,"他和言是非一样,都是朋友。"
  "朋友怎么了?"伊贝琦歪头,有些不解,"要不是言是非找了若迎夏那小丫头,我倒觉得他跟你更合适呢。"
  完了,眼前的女人已经进入了乱点鸳鸯谱的阶段。老白无语望苍天,心想还不如不和这女人把话说开呢,合着保媒拉纤是所有女人的爱好。女侠,也不例外。
  "老白,我换个地方睡不着——"
  随着勾小钩的嚷嚷,门应声而开,抱个枕头正打哈欠的勾少侠被伊贝琦吓着了,就那么愣愣的站在门口,大张的嘴都忘了合,瞪着大眼睛目光在老白和伊贝琦之间来回穿梭,好半天才满脸委屈道:"难怪你急着把我往那个小屋子赶……"
  老白还没闹明白状况,伊贝琦倒先开了口:"姑奶奶那屋软塌住得舒服呢,才不会来挤这硬床。今天只是睡不着,过来秉烛夜谈。"
  "真的?"勾三的眼睛瞬间亮了,"那加我一个呗。"
  "不好,"伊贝琦坏心眼的笑笑,"我们聊完了。"
  "呃,那你怎么还不走?"
  "……"
  老白忽然开始担心明天的饭菜里会不会被下毒。
  "我是要走,"伊贝琦开口了,"正好我俩一起,别耽误人家老白休息。"
  "可我想和老白睡。"勾小钩直截了当。
  "为什么?"伊贝琦来了兴趣,老白也不自在起来。
  "他暖和。"
  "……"
  最终,勾少侠是被老白请出的房间,附赠一捆烧火炕用的木柴。

第59章 浅伤(二)
  冬天里的时光,总是特别惬意。天地间都是安宁的,人便懒散了,喝喝茶,看看天,斗斗嘴,练练功,便是一日的光景。
  老白爱极了这样的日子,白家山已经很久没住过三个人了,寂寞被驱赶到了天边,耳旁只有热乎乎的吵吵闹闹。虽然总觉得哪里还是少了些什么,虽然偶尔仍会梦见那头倒霉的山猪,可这已经足够。老白没有奢求的习惯。
  勾三也好像很喜欢这样的日子,虽然与伊贝琦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但原本略尖的脸蛋儿不知不觉就圆了起来,正月十五那天被伊贝琦取笑已和汤碗里的元宵无异。
  伊贝琦与老白之间则彻底没了隔阂,三五不时就跟老白旁敲侧击,中心意思自然是鼓动老白去寻找春天,弄得老白险些招架不住。可劝归劝,每当勾三想亲近老白的时候,伊贝琦又绝对会从中作梗,也不知是故意跟勾三过不去,还是仍旧舍不得自己,偶尔她还会莫名其妙的吃醋。这么一来二去次数多了之后,老白也终于明白,女人啊,复杂程度绝对不是他那颗简单的脑袋瓜能够了解的。
  老白的心法和轻功虽然进展缓慢,但总还是见到了一些成效。当然这不是他自己发现的,而是某日他从背后接近勾三,结果那家伙居然没发现,事后勾三非说失误不在自己,而是老白的轻功今非昔比。弄得老白哭笑不得,但见勾三说得诚恳,便只能相信。
  提起温浅,是个很偶然的契机。
  那是一个阴天,伊贝琦在房中炼药,老白和勾三闲来无事,就喝着茶水坐在炕上下棋。哪知一盘还未下完,窗外居然就飘起了雪花儿。起初细细小小的,根本看不出形状,可没过多久,便成了鹅毛般。
  这是回到白家山后的第一场雪,鼻尖闻着雪的气息,老白觉得心中透进一股清凉,很舒服。相比于老白的淡定,勾三可就兴奋多了,非要拉着老白去院子里赏雪,说是他还从来没见过山里的雪。老白没辙,只得舍命陪君子的跟着勾三去了院子,双双坐到了屋檐底下,当然,老白是把能穿的厚衣服都捂上了。
  "看吧看吧,但愿你能瞧出花儿来。"老白把手插进袖子里,没好气的调侃。
  勾三不以为意,左瞧右看的,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新奇,就好像白家山的雪真跟别地儿不同似的:"老白,你们这儿下雪都不刮风的?"
  经勾三这么一提,老白才注意到,这场雪还真的没起风。难怪他没觉出冻呢,往日里下雪,总要伴着凛冽呼啸的西北风,这样雪花儿打在人的脸上,身上,便刺骨的冰冷,而今天的雪花,却都是直直的落下,悠然而舒缓,真的像极了羽毛。
  "老白,"勾三忽然又道,"你说言是非他们现在干什么呢?"
  "不知道,"老白笑笑,抬头望着白茫茫的一片,几乎看不清天空,"反正不会是在数雪花儿。"
  "依我看,没准正全力填补院子下面的坑呢。"勾三调皮的嘿嘿一乐,"老白,江湖上的婚礼都这么热闹吗?"
  "言是非这桩绝对是例外,"老白几乎是斩钉截铁的,"要都这么热闹,江湖还不乱了套。"
  "呃,也对。"勾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似乎对自己提出这么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而有些发窘,"所以说我运气差呢,头一次就碰见这么惊险的。"
  "也不见得都是坏处,我记得你之前总说不爱和活人打交道,现在不也知道什么叫舍不得了。"老白轻轻叹息。
  "我?舍不得谁啊?"勾三一脸糨糊。
  老白被彻底打败:"李小楼啊,你前两天不是还念叨来着?"
  "啊,对,大牛!"勾三眨眨眼,恍然道,"这些日子快把他忘后脑勺了。"
  老白为李大侠掬一把同情泪:"你这家伙,到底真想假想啊!"
  勾三咧大嘴笑得憨厚,半晌才道:"对了老白,你和温浅是好朋友吗?"
  老白愣住,恍惚间呼吸有些乱,他闹不明白勾三怎么问出这么一句,但温浅两个字却像片冰花儿,直直的落在了心上,骤然一凉。
  "怎么问这个?"老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淡的,很自然。
  "哦,也没啥,"勾三挠挠头,有些茫然道,"刚在石室找到你俩时,我看你俩挺熟的,应该是好朋友的,可后来和大家汇合后,我看你俩就没说过几句话,我就以为你俩是偶尔掉一起的。但绑着木筏往外漂的时候你不是被冲跑了么,他抓着你上来的时候表情倒没什么变化,但我怎么瞧着都举得恐怖,直到你醒了那感觉才消失。可按理说他舍命救你,总该在你醒了之后上来查看的,但他又不声不响的走了。我那时候就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不是你朋友。后来我觉得,不是的可能性大一些,但咱们离开山庄的时候,他一直在看你,可不舍可不舍的了,我就又迷糊了……"
  "不舍?"老白咽了咽口水,不太确定的道,"有么?"
  "有啊,绝对的!"勾三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后来我回头去看,还被他瞪了一眼。"
  老白讶然,怎么想没办法想象此种表情出现在温浅脸上的样子:"你看错了吧。"
  勾三撅起嘴,闷闷道:"不是在脸上,是心里,他心里瞪我呢。"
  老白莞尔:"这你也看得出来?"
  勾三点头:"嗯,你别看脸,看眼睛,想知道一个人什么样,是好是坏,看眼睛就知道。"
  老白微微皱眉,觉得这话儿好像在谁那儿听过。
  "你还没回答我呢,"勾三推推老白,"你俩到底是不是好朋友啊。"
  老白不自在的轻咳一声,道:"这……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勾三坚定的点头,目光炯炯的看向老白,"我想了好长时间也没想通,头发都掉了许多。"
  老白无语,哭笑不得。面对如此真挚的大眼睛,你还能说什么呢。让这么正直的娃儿辛苦到此般,简直就是犯罪。
  "姑且算好朋友吧,"老白认真的思索起着,希望能找出最合适的形容,"比普通朋友好点,但又不太像挚友。"
  "好复杂。"勾三歪头。
  老白露出暖暖的微笑:"交朋友是俩个人的事,有时候可能你这边是这样想,人家那边却是那样想,呃,很难说清的。"
  "老白,"勾三忽然定定的看着老白的眼睛,不太确定道,"我总觉得你比嘴上说的还要喜欢他。"
  "怎么会!我……"否定是几乎是下意识的,可说到一半老白又停住了,因为他忽然想到勾三所谓的喜欢和他所谓的喜欢好像可能八成压根儿不是一个意思,于是,话该如何往下接?
  勾三眨着清澈的大眼睛,直率的叙述着事实:"老白,你脸红了。"
  勾小钩简单是简单,但却绝对不傻。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触及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可到底是什么问题呢?他又想不出来。
  话到此处,老白莫名的来了冲动。他看不清温浅,也许是他本就不擅看透人心,也许是他被自己对温浅的感情而影响了,但勾小钩这样心里没有半点杂念的家伙,该是看得清那人的吧。那人究竟如何,老白忽然很想知道,念头一闪,心上的悸动险些让老白呼吸困难。
  "呃,小钩,你觉得温浅是个很么样的人?"
  勾小钩是直肠子,被老白一问,便认真想了起来:"客客气气,见人三分笑,和你有点像。"
  "像我?"老白有点听到了天方夜谭的意思。
  "别急,我还没说完呢,"勾三皱眉,望着雪花继续描述,"面儿上看着和你有点像,都是挺温和的,不过骨子里差得可多了。你是外温内热,那人却是外温内冷。你对人真心实意,见事儿总想管,他对人倒也不是虚情假意,可除了有礼看不见什么情分,遇见麻烦的话恐怕能绕就绕过去了。"
  "呵,还头头是道的。"老白细细品味,觉得好像还真是勾三说得这么回事儿。
  "你别笑啊,"勾三撇撇嘴,"像我在桃花铺第一回碰见你的时候,你不是给我下药让我帮忙吗,那时候我想,这人真是坏到骨头里了。可后来你给了我平安符,还让我有事就找你。我就迷糊了。直到言是非成亲出的那桩命案,知道吗,你帮我出头的时候我都快哭了,觉得幸亏当年去过桃花铺,简直就是挖到宝了。"
  老白乐出了声儿:"那你看看我能卖多少银子啊。"
  "我才不卖呢!"勾三露出洁白的两排牙齿,"我得搂一辈子。"
  老白亲昵的摸摸他的头:"嗯,只要别是惊天动地的大乱子,老白都能解决。"
  "哟,言府一趟这口气见涨啊。"伊贝琦打趣的声音从二人背后响起,"白大侠勾大侠,用膳啦。"
  勾三扁起嘴,可怜巴巴的扯老白衣角,老白笑得抖起了肩膀:"这位女侠,可比惊天动地的大乱子还要厉害上百倍千倍,要惹啊,还是你自己去吧。"说罢,转身进屋了。
  勾三留在原地,望着老白背影消失的方向发愣。从进山到现在,他第一次见老白笑得这么开怀。问题是他也没做什么啊,难道是因为刚刚谈到了温浅?呃……这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嘛!
  肚子适时叫了起来,咕噜噜的很是响亮,勾三没再多寻思,三步并作两步也进了屋。
  雪,下得更欢了。

第60章 浅伤(三)
  冬去春来,转眼,白家山下的小草已经悄悄冒了头。不过山顶上还有些寒气,一些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还依稀可见小块的冰雪。
  "你说冬天咋过得这么快呢。"勾小钩盘腿坐在老白的炕上,支着下巴咕哝。
  "……"
  "再等上俩月,地就挖得动了。"勾小钩姿势不变,继续自言自语。
  "……"
  "要不到时候我带你一块儿去盗墓吧,总在山上闭关多闷。"
  "……"
  勾小钩终于耐不住,窜到正屏气凝神的老白身边,拿手指头开始扑棱对方的耳朵,也不知道是在跟老白说话,还是在拿无辜群众撒气:"听没听见啊,啧,你说要你俩有啥用,光是个摆设儿!"
  耳朵被弄得直痒痒,老白哭笑不得,只得赶紧睁开眼睛一把抓住行凶的爪子:"要真是闲得发慌你就到山顶去刨地,没准又发现个大墓呢。"
  见终于有人理他了,勾小钩才满意的坐回去:"才不会呢,我刚到这里就研究过山上的风水,这里绝对不会有大墓的,顶多就是几座荒坟。"
  老白哑然失笑,他只是随便说说,哪成想这家伙还考虑过。把运行的气息调节平整,老白才好整以暇的看向勾三:"我就纳闷儿了,上山这么多天也没见你练功,难道你那些缩骨大法之类都是天生的?呵,当心这么荒废下去哪天被卡在地道里。"
  "我才纳闷儿呢,"勾三没好气的撇撇嘴,"从上山每天就见你不是运气就是练功,那功都练哪去了?"
  老白有些不服气的瞪大眼睛:"练功就是个日积月累的活儿,等我练成的,没准就一鸣惊人了。"
  勾三笑开了花儿:"等你一鸣惊人,兴许我就一统武林了!"
  老白说完,也觉得有些窘,这会儿便和勾三一起笑了出来:"得得得,咱里就别跟这儿吹牛了,等再过些日子天真正暖了,你就可以下山继续挖你的大墓。"
  本以为勾三会马上接茬,可等了半天,那人却没了声音。
  老白抬眼,发现勾三脸上难得的出现了一本正经,乍一看还有些怪不习惯的。老白有些担心的出声询问:"怎么了?"
  勾三微微歪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老白,问:"你不下山去做生意吗?"
  老白闻言,心里松了口气,脸也有了笑模样:"我当什么了不得的事呢,离开言是府的我没注意,回来才发现包袱里多了张银票,估计呀,不是言是非干的就是若丫头塞的,反正够我吃上个一年半载了。要是省着点,兴许两年都不用下山。"
  勾三嘴唇动了动,有些不可思议的问:"你做生意就为了钱吗?"
  "不然呢?"老白觉得这问题答案是明摆着的,遂不解的反问勾三,"如果不是为了讨生活,我干嘛奔波呢。"
  勾三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寻找适合的字句,好半天才道:"也就是说,如果你一直有银子,那你就能一辈子不下白家山。"
  老白没觉得这说法有什么不妥,踌躇片刻,轻轻的"嗯"了一声。
  勾三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瞬间耷拉下来。有一下没一下的划拉着炕面,半晌,勾三才闷闷的嘟囔:"老白,你不寂寞吗……"
  心被微微的刺了一下,不重,但细小的疼痛感还是传递到了四肢百骸。老白想回答,却觉得嗓子发干,半天发不出声音。
  "不可能不寂寞的,"勾三低着头,垂下的睫毛把他的眼睛全部覆盖住了,"我走了你肯定会想我,肯定会的,就像李大牛,虽然他走的时候很不够朋友,可最近我总打喷嚏,那就一定是他在想我了。"
  老白莞尔:"当然会想。朋友分别,离散,思念便会随之而来,这是人之常情。"
  勾三抬起头,直直的望进老白的眸子,不解的问:"既然会想,会思念,那为什么还要分别呢。像你,明明不希望我走的对不对,可你刚刚却劝我开春儿下山,我想不通。"
  老白看着勾三清澈的眼睛,慢慢的,就觉着心像被刚消融的雪水涤荡过一般。他总算明白了,对着眼前的家伙,把心思半遮半掩起来绝对是最不明智的事。因为勾三虽然不一定看得通透,但直觉敏锐,且不懂就问,直直要把你的那些小心思全部刨出来放才罢休。
  呵,与其等着被人直言不讳的揭发,倒不如一开始就彻底坦白。
  "对,我是舍不得你下山,你要真走了,我肯定会想上好一阵子,"老白真诚道,"可你有你要做的事,我没理由要求你一直跟着我在白家山上闭关哪,对不对?"
  "可是舍不得你要说啊,你不说的话我就会以为你一点都不想我,万一我因为这个生气,那你不觉得冤么,"勾三想不通,"长嘴不就是用来说话的吗,如果话都搁在心里让别人来猜,那嘴不就白长了。"
  "长嘴就是用来说话的?"老白被逗得前仰后合,抬手一拍勾三的脑门儿,"你不吃饭啦?"
  "哦对,还要吃饭。"勾三愣愣的,显然确实把这用途给忘记了。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儿来,不满的咕咕哝哝着,"别转移话题。你这样,温浅也这样,明明想跟你来白家山,可就死活不说,还有那个李大牛,七净大师死的时候我觉得他是最难过的,可在大师火化之前,他都没抱着大师哭上一哭,我看他眼圈儿都红了,可人愣是躲得远远的。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们地上的人咋都活得这么累?"
  老白有些恍惚,他全部注意力都被吸进了"温浅想来白家山"这一信息上,过很许久,才没头没脑的应着:"地上的人?这是哪门子说法……"
  "就是我勾门的说法,"勾小钩挺着胸膛振振有辞,"喜欢不说,讨厌不说,对谁都好像一个样,有话吧,就藏肚子里,哟嗬藏得那叫一个深,挖地三尺都不见得能刨出来。"
  "没你说的这么严重,那我们不成整天打哑谜了?"老白看向窗外,屋檐下的冰凌已经消融了大半儿,只剩下星星点点在嘀嗒着最后的水,"很多时候,我们心照不宣,那话就没必要都说白了。比如明知到要分离,那再说不舍不是会更难过么,天下没有不散的……"
  "不散的宴席嘛,你和我说过这话。"勾三没好气的接口,"可人一辈子都要吃饭,那既然大家都吃饭,又不想散,那就一起吃呗。"
  老白哑然,愣愣的看着勾三竟一时答不出话。他觉得勾三所言有一定道理,但不是全对,总有些地方怪怪的,却又一时找不出来。纠结好半天,老白只憋出一句:"你哪来这么多歪理……"
  "才不歪呢,多正。"勾三呵呵一乐,"等花开了你就跟我一起下山吧,你不是想言是非温浅他们了吗,就去看看呗。"
  "谁、谁说我想了……"老白莫名的结巴起来。
  勾三撇撇嘴,一脸不以为然:"自打我上山,咱俩说话但凡提到别人不是言是非就是温浅,偶尔说说李大牛那也是我提的。尤其是自从我和你说温浅瞪我之后,到现在为止你拢共提了二十八回温浅,七回言是非,还说不想。"
  "……"老白咽了咽口水,他提了这么多回么,怎么他一点感觉没有?
  "就这么定了!"勾小钩说着一拍大腿,神清气爽像做了多英明的决定一般,"我俩下山先去看温浅,你摆明更想他嘛!"
  "什么,什么你就决定了啊!"老白有点慌,"我啥时候答应你下山了!"
  "你怎么比墓穴里的大石条顽固!"勾三气呼呼的鼓起腮帮子。
  老白没好气的翻白眼:"咱就不能换个物件儿打比方么。"
  "肯定是练功练的,你从哪儿淘换来的秘笈啊,说不定就是邪门歪道,专把人练傻了的。"勾三说着没等老白回答,就自顾自把秘笈抓了过来,呼啦啦的翻着,"海云纵?听都没听过……"
  老白无言以对。因为他对此秘笈价值和背景的怀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韦利图那家伙实在没法让人彻底信任。
  "要不你练我这个吧。"勾三说着放下海云纵,窸窸窣窣地从自己怀里摸出本册子来,递到老白手里,"怎么着这也算有门有派,来路清楚。"
  手上的秘笈只薄薄一册,可等老白瞪大眼睛看清楚上面的字后,却忽然觉得这有千斤重。几乎是下意识的,老白轻叫出声:"地剑?!"
  勾三憨憨的挠了挠头:"嗯,我不练剑的,放我这儿也没用,你正好可以用它防防身。"
  用天剑门祖师爷的不传之秘防身?!老白觉得他彻底能理解何谓暴殄天物了。呃,等一下!问题不在这里。重点是勾三怎么得到的这秘笈呢?
  "它不是被辉子青藏起来了吗?"
  "就他那几下子哪能骗得过我啊,也不瞧瞧我是做什么的!"勾三颇为自豪的昂首挺胸,道,"辉子青自杀之时说谁都别想找到那秘笈,我还不信这个邪了,第二天夜里就把荷风苑给搜了个遍,结果三两下就让我给翻出来了。"
  老白对那个三两下持怀疑态度:"那最终,在哪里找到的?"
  "后花园。"勾三耸耸肩膀,"刚来荷风苑的时候我夜里曾逛遍了后花园,结果再去就发现有块石头被人挪过了,我这人记性很好的,什么东西该在什么位置,基本看过一遍我就能记得,虽然石头还在原位,可方向不对,后来我把石头搬开,挖一会儿就把秘笈刨出来了,拿油纸包得好好的,一点没破损。"
  老白看着勾三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忽然有种奇妙之感。听这人一说,好像此事真的就跟吃饭睡觉一样简单,可若换一个人来,让他在偌大的荷风苑里找本小小的秘笈,怕是非要把全苑挖地三尺不可。辉子青藏得看似简单,没什么机关,可谁又能说不巧妙呢。只可惜碰上了勾三这个奇人,心血才付之东流。联想到他冤枉勾三的事,这或许真的就是冥冥之中的因果循环。
  "所以呢,你不准备把它还给天剑门?"老白随口问着,对此倒也不是特别执着。
  勾三想也不想就否定了:"干嘛还给他们!本来人家祖师爷就是不希望他们练才让把秘笈一起下葬的,肯定是天剑门的祖师爷预料到了他的徒子徒孙都是恶人。"
  面对如此谬论,老白哑口无言。又因为勾三这话实在说到了人的心坎儿里,且甚为爽快,最终老白还是没忍住,不厚道的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老白忽然灵光一闪,便赶忙问勾三:"这秘笈你既然不想自己练,那带着也没用对吧。"
  勾三点点头:"嗯,所以给你练呗。"
  "我哪是练武那块料,这么多天你也不看着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练……"老白不太好意思的顿了顿,半晌,才终于把话说出了口,"能否把秘笈送给伊贝琦?"
  "伊姐姐要练吗?"勾三不明所以。
  "不是,"老白抿抿嘴,决定和盘托出,"这么说吧,韦利图那儿有一本你伊姐姐特别想要的秘笈,可价格太高,所以我想如果伊贝琦拿这本秘笈去找韦利图,说不定可以把她想要的那本换过来。"
  "那敢情好啊,反正我留着也没用,找它不过是为了好玩儿,"勾三说着,忽然又重重的拍了下自己大腿,"早知道我在言府的时候就该把秘笈拿出来啊,这下可好,上哪儿去找韦利图?"
  老白笑笑:"这你就别担心了,伊婆娘总归有办法的,她和韦利图啊,是冤家。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成,我这就把秘笈给伊姐姐送去。"勾三说着一溜烟的下了炕,可临出门的时候忽然又停住了,回过头来问老白,"你说我要把秘笈给伊姐姐送去,她是不是就会很高兴?"
  "那是自然。"老白想也没想,就给予了肯定。
  "那她会不会一高兴又做葱花饼?"
  老白眨眨眼,忽然想起前两天伊贝琦做的葱花饼被勾三席卷而空的事儿,本来伊贝琦做的那些饼是准备吃上几天的,结果似乎非常对勾三的胃口,直接两顿就被风卷残云。葱花饼做起来比馒头可复杂多了,于是还没从做饼劳累中缓过来的女人咬牙切齿的说以后只给勾三啃馒头,老白到现在还记得勾三当时可怜兮兮的委屈眼神。
  思及此,老白冲着勾三笑眯了眼睛:"放心,别说一顿,她能给你做上一筐。"
  话音未落,勾小钩早就没了踪影。老白看着晃晃悠悠还没关稳的门,笑意久久不散。
  那可是绝世秘笈啊。送?这话要是对别人,老白铁定不会说。因为明显是无理要求,这和愣问人要银子几乎没有区别,可对着勾三,话就这么轻易的出口了,而对方呢,也没觉得不合理,显然,葱花饼比秘笈更有吸引力。
  窗外又传来了嘀嗒声,老白走出屋子,站在屋檐底下看着仅剩的冰凌,它们比之冬天时更加晶莹剔透,似乎知道自己即将消失,所以绽放起最后的美丽。
  现在的温浅在做什么呢,老白有些漫无边际的想。做生意吗,还是已经回到了温宅?后山瀑布旁,应该还没有蝴蝶在飞吧。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念山鸡炖蘑菇。呃,该是想的,如果真像勾小钩所说,那人其实想来白家山……
  莫名的,老白来了顽皮的心思,脚下使力轻轻一跳,竟然跃起老高,再落地时,一截冰凌已经安静的躺在了掌心。老白安静的看着它,慢慢的,慢慢的,融化。微凉的水,温柔,干净。
  【老白,你不寂寞吗……】
  寂寞,他很寂寞。哪怕现在每天有伊贝琦做好多好多暖暖的吃的,哪怕现在每天有勾三在身边活泼的蹦来蹦去,他仍旧寂寞。这种情绪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滋长在他心里最深的角落,不需要长大,只小小一株,永不停歇的散发着淡淡的香。
  越安逸,越寂寞。

第61章 浅伤(四)
  三月初三,白家山下了第一场春雨。如果不是坐在台阶上发呆的勾三及时发现,也许老白便将它们错过了。那雨太小了,细细的丝线无声无息的降落,染在地面,根本拍打不起水花。天也几乎没阴,亮亮的,与平常无异。
  "下了半天了,地面怎么还不湿……"勾三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有些百无聊赖。
  老白递给勾三一个葱花饼,然后挨着他也坐到了台阶上。看着勾三没什么活力的样子,老白打趣道:"这伊姐姐下山不要紧,我怎么瞧着好像把咱小钩的魂儿也跟勾走了。"
  这是伊贝琦离开的第五天,也是勾小钩萎靡的第五天。老白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无情,自己和伊贝琦认识多久,勾小钩又和伊贝琦认识多久,可这会儿,身边的孩子却好像比自己对伊婆娘还要在乎和思念。
  见勾小钩迟迟没反应,老白只得宽慰道:"放心,你伊姐姐身怀绝技,不会有危险的。要真有不长眼的恶人敢打她的主意,那倒霉的也定然是那恶人。"
  "我不是怕伊姐姐有危险,"勾小钩撇撇嘴,忽然长吁短叹起来,"我是觉得这伊姐姐一走,院子总好像空空荡荡的,也没个人斗嘴,安静得有点不自在。"
  老白哑然,他没想到勾小钩的没精神是因为这个。心情有一点微妙的复杂。
  "呃,我不是说你闷,"勾小钩敏锐的察觉到了老白的情绪,赶紧道,"我是说这个山顶上闷,就像……就像我家那座空墓。"
  老白被勾三脸上的落寞弄迷糊了:"你不是说你家冬暖夏凉可好了吗,住着舒服,又没人打扰的。"
  "老白,我以前是不是总和我你说我不爱跟活人打交道?"
  "嗯,怎么了?"老白不明白勾小钩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嘿嘿,其实我是骗你的。"勾小钩转过头来,又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可这一次,老白却觉得他没笑进心里,那双眸子闪烁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灰色。
  老白没出声,他等待勾小钩继续说下去。
  果然,勾小钩敛了笑容,微微垂下眸子,缓缓道:"每天清晨,风会从墓道口吹进来,可除了这个,什么都没了。我听不见树叶沙沙响,也听不见鸟儿喳喳叫,看不到旭日,看不到夕阳。墓地里是最安全的,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谁都不会出现。我说我不爱跟活人打交道,其实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他们想的和我想的不一样,他们渴望的和我渴望的也不一样,我讨厌他们,我觉得一个恶人比十个恶鬼还面目可憎,我宁愿自己呆着,所以久而久之,我就真的快与世隔绝了。但是老白,时间长了我才发现,孤独有时候比恶人还可怕。我最长的一次盗墓,是在地底下呆了一个月。那真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漂亮的墓,数不尽的明器,真真让人叹为观止。整整三十天,我对着棺材啃干粮,看着尸骨喝凉水,我探遍了每个墓室,找出了所有陪葬品,可当它们全都堆放到我面前的那一瞬间,我竟忽然觉得自己也成了明器,与它们无异,游走在冰冷的地下,于腐朽和湿气中长眠。我在想,是不是哪怕我马上死去,这世上也不会有人因为不见了勾小钩而伤心难过,那么一想,我忽然就害怕了,特别特别的害怕……"
  老白静静的听着,心里苦涩得厉害。他觉得完全能够理解勾小钩的那份害怕,因为他也曾不只一次的恐惧过。"被人需要"是一个人存在意义中最重要的部分,可他和勾小钩的这里,都是空白。
  "能去参加言是非的喜宴真好。"勾小钩忽然吐出这么一句,抬起头,这一次,他是真的冲老白笑了,"活人也分好的坏的,善的恶的,我不准备回地底下了!"
  "那你的生意怎么办?"老白直觉的问。
  "生意当然还要做啊,"勾小钩好笑道,"挖完我就出来嘛。然后找处风水宝地,盖个勾宅。"
  老白莞尔:"那等你往生直接把宅院改墓地,倒也省下不少工夫。"
  "呸呸呸,不许这么咒人的!"勾小钩把眉毛皱成了毛毛虫。
  "啊,抱歉,失言了。"老白有些后悔自己的快嘴。
  勾小钩其实并不是真介意,所以老白这么一说,他便马上释然了。然后继续自己刚刚的话题:"我的空墓在地底下,所以我走出来就暖和了,认识你们就不寂寞了。可是老白,你的空墓在心里,所以你走到哪儿,或者认识再多的人,你骨子里还是冷的。"说着勾三忽然抓起老白的手紧紧握住,然后道,"你看,都开春儿了,你手还是这么凉。"
  老白有些不知所措,慌忙道:"我手脚爱凉是因为气血不畅好不好,什么心里有座枯坟。"
  "我没说枯坟,是空墓。"勾小钩纠正。
  老白嘴角抽搐:"这有区别么?"
  "当然,枯坟里都是厉鬼,空墓就没有。"
  "……"老白决定不再进一步探讨此结论的可靠性,以免引出勾小钩大侠"不平凡"的经历。
  见老白似乎不争了,勾小钩才耸耸肩膀:"伊姐姐和我说,你心里特别苦。之前我搞不懂,现在好像能觉出一点了。"
  "听她瞎说……"老白想笑,可是怎么都笑不出来。
  "就当是瞎说吧。"勾小钩不再去看老白,而是望向院子的空地,细雨终于把地面浸湿,在人们没有察觉之时,"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个人呆着,再怎么吃得好穿得暖过得舒坦,都肯定会寂寞,寂寞了就不可能开心,不开心又怎么能活得舒坦?"
  前面老白听着还是挺有感触,到后面忽然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只见他半眯起眼睛,慢悠悠道:"说吧,你这都抖落一车的话了,什么目的,从实招来!"
  勾小钩嘿嘿一乐,也不含糊,直接坦白:"你跟我下山呗。"
  老白有种被打败的无力感,好笑道:"勾大侠,我确实对进人家的坟没兴趣。"
  "那你给我把风。"
  "站在墓道口?你饶了我吧。"
  "可我要是走了,山上就剩你一个人。万一打雷把房子劈了谁帮你盖?下雨把地窖淹了谁帮你修?有个风寒发热的,谁给你煎药?万一你就这么的一命呜……"
  "打住!"老白实在听不下去了,"勾小钩大侠,你巴不得我活不到本命年是不是。"
  "我就是打个比方嘛。"勾小钩委屈的扁扁嘴。
  "你晚上想吃什么?"老白忽然问。
  "嗯?"勾小钩没反应过来。
  老白翻翻白眼:"晚饭啊。"
  "哦。"勾小钩愣愣的,直觉道,"土豆炖肉。"
  "没问题。"
  老白得令,转身进了厨房。留下一脑袋雾水的勾小钩,还没弄懂怎么就从跟不跟自己下山变成了晚饭食谱。
  切肉的时候,老白把自己的手指头当成了食材,险些一刀毙命。幸亏反应及时,才只留下个小小的口子。可光这一件事,老白就知道自己已经给勾三乱了心神。要不是他及时的钻进了厨房,这会儿指不定给那家伙扒成什么样呢。如果他是只埋在土里的木盒子,那勾三就绝对是锲而不舍的钻地鼠,不辞辛苦一层层扒着,目的就是他把给提溜出来。
  明明之前一直过着这种日子,明明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为什么最近却越来越耐不住了呢。老白想不通,最后只能把原因都推到勾三身上。那双眸子,太过光明,也太有煽动性。
  老白的手艺赶不上伊贝琦,但也是照着伊婆娘偷师来的,所以也是像模像样。勾小钩一上桌连话都顾不上说,先稀里糊涂扫了大半,觉得肚子有了底儿,这才想起来闲话家常。
  "老白,你为什么不娶伊姐姐呢?"
  老白一口咬到了筷子,用力过猛,牙钻心的疼。
  饭刚下去一半,他没法说自己吃饱了。又不能像下午那样遁入厨房。这个时机也许不是勾三特意找的,这个问题也许只是这家伙的随便一想,可是,该死的让老白没法回答。面对这样一双眸子,他居然不敢去撒谎。总觉得在勾小钩这里,任何遮掩都无所遁形。
  "老白?"勾小钩没等到回答,遂目不转睛的望着老白,一脸不解。
  看,就是这眼睛,清亮的让人透不过气。
  "我没办法娶她。"这是老白最委婉的回答。
  可惜显然没办法让凡事总要弄个透彻的勾少侠满意。
  "你不喜欢她吗?"
  "喜欢,但不是想成亲的那种。"
  "想成亲的喜欢,是什么样的?"
  老白深吸口气,似乎努力在拼凑一个完整的伴侣模样,可半天徒劳:"说不清。反正就是想要亲近,想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说说话,也会特别高兴。"
  "老白,你有喜欢的人了。"勾三淡淡的,却无比肯定,"是谁,我认得吗?呃,去了言是非的喜宴吗?"
  嗓子莫名的发紧,老白想说什么,可是发不出声音。他狼狈的想躲开勾三的目光,可还没成功,意图就被勾少侠直接戳破。
  "你干嘛不看我?"
  "……"被逼到了死角,老白反而坦然了。好像就忽然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的,颇有些豁出去的架势,于是他好整以暇的笑笑,揶揄道,"看你干嘛,你又不是长得倾国倾城。"
  "我又不是女的,干嘛要倾国倾……等一下,你又顾左右而言他!"看起来同一个石头,勾少侠是不会被绊倒两次了。
  老白敛了笑意,放下筷子,轻轻的深呼吸,刚要开口,却听勾三嘟囔:"算了算了,不问你了。"
  "嗯?"老白瞪大眼睛,他刚刚准备好,不能这么折腾人的!
  勾三却一副很是体贴的架势:"这样,究竟是谁你先留着,等将来我有了喜欢的人,咱俩交换。"
  有交换这个的吗!老白哭笑不得。话已到嘴边,这会儿不说,他怕又不知藏到何年何月了。倾诉的愿望就这么突如其来的汹涌而至,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勾小钩。"
  "嗯?"
  "我喜欢温浅。"
  "……"
  "喂。"
  "你能……再说一遍么?"
  "呵,我喜欢的人是男的,叫温浅。勾少侠认得吗?"
  "废话!"
  "成,继续吃饭。"老白扬扬嘴角,几乎是欢快的重新拾起了筷子。
  我喜欢温浅,短短五个字,老白从来不知道说出它们,竟会像卸了千斤的重担,心都好像会随着风飘起来。天没塌,地也没陷,枝头的花苞没枯萎,山间的小溪没干涸,他的这份心情原来不如他所想那般具有杀伤力,天地万物,依旧祥和。
  这就够了。
  "老白……"勾小钩忽然轻声唤着,人似乎还没有从意外的答案里缓和过来,可脑袋还在自顾自的转,思考依旧继续,"既然喜欢,你为什么不下山去找他?"
  "找他做什么?"老白好笑的反问。
  "告诉他你喜欢他,想跟他成……"勾小钩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到这里忽然断了,半天才呐呐道,"呃,两个男人,可以成亲不?"
  老白微微仰头,深呼吸,压下眼底的热气,然后才认真的看向勾小钩:"不能。不只不能成亲,连告诉他也不成。"
  "为什么?"勾小钩不懂。
  老白苦涩的浅笑,一字一句道:"这是病。"
  勾小钩沉默了。之后的很久,他都一语不发。老白有些愧疚,他甚至开始后悔和勾小钩说实话了,他反复的想刚刚自己到底中了什么邪,怎么就那么轻而易举的把心里深藏多年的东西挖出来了呢。何况那又并不是什么亮晶晶的宝贝,而只是一堆破石头。
  晚饭,就在这样的安静中结束了。收拾碗筷的时候勾小钩要帮忙,老白说了不用,可那家伙莫名坚持,最终老白只能由着他去了。结果在帮老白刷碗的时候,勾小钩终于吐出了那句在他肚子里转了东南西北十几圈的话。
  "我觉得温浅有病。"
  老白被吓了一跳,不光是勾三莫名其妙的出声,更是因为他话里的内容:"温浅有病?什么病?你哪儿瞧出来的?严重吗?"
  勾三愣愣的眨眨眼,好半天才弄懂老白压根没明白自己说的话。只好重新说了遍:"你不说这是病嘛,所以我觉得温浅也有,他得了和你一样的病。"
  "怎么可能……"老白觉得勾小钩的话像是天方夜谭。
  "怎么不可能,"勾小钩目光炯炯,"如果这真是病,那就不可能光你一个人得,又不是你白家祖传的。"
  勾氏歪理又出现了,老白应对无能。
  勾小钩继续道:"之前我一直想不通,总觉得温浅哪里别扭,按理说他和言是非都是你朋友,可看你的眼神儿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就像你提到言是非和温浅时,表情也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老白是真诚的对此非常好奇。
  "反正就是不一样。"勾少侠说了等于没说。
  老白没好气的敲了下勾小钩的头:"得,你要么好好刷碗,要么回屋睡觉。"
  "我真觉得他对你特别,你不去问问吗,"勾小钩颇为不甘心的扁扁嘴,"万一呢,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别守着这座臭山了。"
  "嫌臭你别住啊。"老白故意恶声恶气的调侃。
  哪知勾三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闷闷道:"我就要走了。"
  虽然明知这家伙总归要走,可真正听见,却真的舍不得了。就像勾三曾经说过的那样,很舍不得很舍不得。人还未走,寂寞已至。

  三天后,勾三收拾完毕,启程下山。老白一直把他送到了白家镇外。
  "这回又准备让哪家墓地遭殃啊?"老白打趣着,希望能冲淡些心里的难过。
  "不知道,摸到哪儿算哪儿,"勾三咧嘴笑,"要摸着好东西,我一准儿拿回来给你。"
  "呃,你自己留着就成。"老白敬谢不敏,他可不想往家里摆上尊铜鼎或者死人嘴里的夜明珠之类,想想都寒。
  "啊,对,还要去找言是非。"勾三忽然道。
  "找言是非干嘛?"老白不解。
  勾小钩叹口气:"笨,让他去找李大牛呗。"
  老白眨眨眼:"那你找李大牛又准备干嘛?"
  "我想他了啊!"勾小钩直截了当,理所当然。
  老白一怔,忽然乐了。可不是,找人还有什么理由,无非就是思念了。思念,不如相见。

  春末夏初,白家山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勾小钩满载而归,倒没带什么铜鼎夜明珠,可一包袱珠宝足以照亮整间院子。据他所言这只是一小部分,怕送多了老白不接受。
  第二,老白在勾小钩和珠宝的双重冲击下,脑袋晕晕乎乎的终于决定下山。目的地和勾小钩一样,直指言是非。差别,可能仅在于寻的人不同罢了。
  第三,就在老白和勾小钩准备启程的前一夜,白家山上飞回了言是非的信鸽。不过上面绑着的信不是言是非而是温浅写的,大红的纸,金色的字,再明白不过的喜帖。这下人不用寻了,时间地点,跃然纸上。

  【你窝在山里,思念根本传不出去。就像我明知道你肯定会想我,可时间一长,那种不确定就会慢慢出来,再长,就会以为你不想我了。】
  这是勾三说过的话,现在,老白信了。


第62章 浅伤(五)
  见到喜帖的瞬间,傻掉的不只是老白。勾三几乎是倾尽所能的终于鼓动成了让老白下山,且他真的觉得温浅对老白有些特别,于是这喜帖,就成了对他和老白最大的讽刺。
  勾小钩没经历过这个,只觉得一切都混乱起来,找不到出路。看着老白,不知怎的就忽然很想上前去抱抱:"你……要去吗?"
  "去,要去的。"老白把帖子在鸽笼上面轻轻铺开,一遍遍用手轻轻压着,直到那纸张上的皱痕几乎不见。这举动本身并没有意义的,可这会儿老白需要找件事情来做,只要别闲下。
  "够了,很平整了。"勾三上前握住了老白冰凉的手,一下下轻轻揉搓着希望能给予他一点热量,"这下,非下山不可了。"
  老白愣愣的看着勾三,半晌才露出个有些虚弱的笑:"我还以为你会劝我别下山呢。"
  "干嘛不下?"勾三想也没想,"起码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死也死个明白。"
  "……"
  "呸呸呸,大吉大利!"
  "呵呵,"老白轻笑出声,手似乎真的暖和起来了,温度从指尖传递到了胸口,稍稍消融了那里的冰封,"那个人曾经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如今他要成亲,我于情于理都要去的。"
  "唯一的朋友吗……"勾三玩味着这几个字,半晌,轻叹道,"虽然很想打人骂人,可是好像没什么立场。"
  老白苦涩的扯扯嘴角,低声道:"嗯,我们都没这个立场。"
  "所以呢?"勾三等待老白指示。
  良久之后,老白绽开个飘渺的笑:"先买贺礼吧。"
  其实,并不是单纯想要去祝福的。老白总觉得心底的某个角落有个声音在说,你要去,你必须去,不然你怎么能甘心?对,就是不甘心,他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对于他来说,这过于陌生。
  老白努力去想周小村要和伊贝琦成亲时,自己的心情。似乎,只有难过。虽然想拖,可却更像一种形式,其实心底是早就认命的。但现在,他认不下来。他觉得可能非要亲眼看着人家夫妻进了洞房,心才会真的死吧。与温浅之间,不知不觉就燃起了过多的希望。
  最终,老白用勾三给的那堆珠宝里一个小小物件,去当铺换了四百两银子,然后给温浅选了块吉祥如意的玉佩。
  两个人本来想去言是非家的,这会儿倒好,一并携手去了温宅。老白是去贺婚,勾三则是去寻言是非。因为老白说信鸽是言是非的,所以他肯定也受到了邀请。当着言是非的面给自己发请帖却不邀请言是非,这么无礼的事温浅绝对不会做。
  抵达温宅的时候,距离成亲之日仅剩两天。言是非果然在,若迎夏自然也跑不了,但老白没想到伊贝琦居然也在。
  被仆人带进大堂的时候,两个女人正围着在一起热烈的讨论着什么,待走近,老白才看清桌案上放着好些鲜艳布匹,而若迎夏正热心的拿着左一块右一块往被她和伊贝琦围在中间的女孩儿身上比划。而言是非则坐在一旁,偶尔出谋划策。岳琼儿。在婚贴上老白就知道温浅即将迎娶的是这位姑娘,现下,女孩儿脸上满是将为人妇的喜悦和羞涩。
  算下来,他们才认识多久呢,已经久到足以定月下之约了吗?老白不无苦涩的想,果然还是男女有别的,有些事,明知道没可能就不该奢望。
  "老白!你什么时候到的?"言是非第一个发现了大堂里的客人,赶紧起身应了过来,"怎么傻站着不出声儿?"
  "喂,这还一个呢。"勾小钩没好气道,"别装没看见啊。"
  "呃,抱歉。"言是非不好意思的笑笑。
  勾小钩撇撇嘴,心说你这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
  "伊姐姐,那我就选这块布了?"岳琼儿甜美的声音传了过来。之后似乎得到了肯定,女孩儿向老白和勾三微微颔首,拿着布迅速离开了。
  大堂里终于只剩下了熟人,伊贝琦和若迎夏显然也不再拘谨。只见伊婆娘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来,一把捏住老白的脸:"怎么又带着假皮儿来了,像谁没见过似的!"
  "疼!"倒吸口凉气,老白险险躲开魔爪,"几个月没见,力气倒涨了啊。"
  "有吗?呃,可能打人打多了。"伊贝琦笑得愉悦,老白却看的脊背发凉,脑袋里莫名陈列出韦利图的遗骸……咳,他应该还在世吧。
  "其他人呢?"勾小钩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四下张望着。
  言是非不解:"什么其他人?"
  "宾客啊,温浅成亲总不能只请了你们几个吧。"在勾小钩的脑袋里,成亲就该像言是非那般,热热闹闹,轰轰烈烈。
  哪知言是非却直接点了头。
  老白微微有些惊讶,可实际上言是非比他还要迷糊。看向老白的眼神明显带着些许疑惑:"老白,他可是直接到我府上送的喜帖,还让我务必把你的那份送到,你说……咱们和他有这么熟么?"
  老白没法回答。他忽然发现,他与温浅的全部交往没有第三人能够证明。那些流水般的日子,那些嬉笑间的温情,不用他们刻意掩藏,哪怕就摊开在阳光下,却也只有山间的石水知道,只有林间的鸟兽曾闻。
  害怕的到来是这般的突如其然,老白想,倘若他和温浅不在了,那么世人眼里,他们或许没有一点瓜葛,与陌生人无异。这个结论,让心口莫名的疼,随着呼吸,一下下的恍若针刺。
  勾三看出老白脸色不好,事实上从得知温浅即将成亲,那人的脸色就没好过。带上假面一来是为安全,因为他们没想到只来了这么几个人,还当又是言府那般。二来,则是老白那张原本光滑透亮的脸皮儿,如今更是几乎看不见血色,白是白,可却白的吓人。
  "伊姐姐,你怎么也在这里?不是去找那个韦什么的换秘笈去了吗?"勾小钩把众人的注意力转到了自己身上,同时给老白倒了杯热茶。
  "秘笈换来了,"伊贝琦眉宇间满是洋洋得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铁定又占着什么便宜了,"我托言是非找人,结果找到后就约在言府见的。本来换完就想回去,可看着天没暖和,再加上若丫头闷得慌,我就又住了些日子,哪知就等来了喜帖。"
  若迎夏扁扁嘴:"其实我是不想来的,成亲是这世上最麻烦的事……"边说,还边若有若无的拿眼神儿瞟言是非。言是非则非常专注的仰头看房梁,似乎在努力观察那里藏没藏着刺客。
  老白莞尔。见到朋友总是开心的,听着他们打趣,心里就似乎没那么难受了。于是他打起精神,随口问着:"刚刚你们是在帮岳姑娘挑料子吗,怎么没见到温浅?"
  "我在这里。"
  男声从大堂里侧传出,顺着声音,老白终于见到了那张脸。明明在山顶的时候思念到不行,甚至梦里也是这个人,可这会儿见了,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跑得光光,什么都想不了,只是看,就好像占用了力气的全部。
  男人笑得温和,一如既往,眸子里似乎闪着某种光,可藏得太深,看不真切:"老白兄,别来无恙。"
  老白知道自己该回一句别来无恙的,本就是寒暄,可他愣是说不出口。怎么可能,别来无恙呢。但有恙又如何,归根结底,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的温浅没有任何责任。思绪来回的翻滚,确定了,又推翻,认了,又不甘心,想来想去手心都握疼了,却还是吐不出这四个字。
  在言是非等人看出端倪之前,勾小钩代为出了声:"别来有恙,特别有恙。你是不知道,老白生了场大病,险些没命。"
  "啊?"出声的却不是温浅,而是伊贝琦。只见她一下子凑到老白跟前,上下左右的仔细打量,"什么时候病的?那么严重吗?那怎么不养病还瞎跑什么!"
  老白半张着嘴,好半天才缓过来,哭笑不得的赶紧道:"什么病,别听他乱扯,我好得很,不信你把脉!"
  "我看也是。"温浅终于出声,似笑非笑的走过来,站在老白跟前,竟然托起了老白的手腕,半晌,道,"脉象蓬勃有力,看来真的没任何症疾。"
  老白从来不知道这人也会把脉,一时间怔住,竟忘了动作,直到男人出声,他才狼狈的抢回自己的胳膊。言是非和伊贝琦面面相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又摸不着头脑。
  "白兄长途跋涉,舟车劳顿,我先带你去客房休息吧,"温浅笑得和煦,"我俩也叙叙旧。"
  "不、不累的,"老白下意识的摇头,"我想再在这里和他们说说话。你忙你的吧,后天就大婚,事情一定很多。"
  温浅立在那儿,看着老白良久,终是敛了笑容。虽然嘴角扬着,可这会儿却真的有了丝落寞。最终,男人微微颔首:"那你们聊,我去后面继续跟喜娘学规矩。"
  "可不是,我以为光女人家要的,哪知道男人也跑不了,一个成亲,规矩多如牛毛。"言是非深有同感一般,对着温浅挤眉弄眼。
  男人笑笑,不再说话,转身又进了里面。
  之后过了很久,老白才想起,贺礼忘了送。

  是夜,温浅和岳琼儿在喜娘的指导下,终是记牢了所有的规矩。临近子时,方才被允许休息。喜娘一走,岳琼儿便夸张得倒在了桌子上,嚷嚷着这等不到成亲人就得累病。
  温浅低声的安慰:"快了,后天一过,就解脱了。老祖宗传下来的习俗,没办法。"
  岳琼儿扁扁嘴:"早知道成亲这么辛苦,我就……"
  "就怎么样?"温浅歪头,从容的看着。
  岳琼儿半眯起眼:"我要说不成了呢?"
  温浅愣了下,才淡淡苦笑:"人都给请来了。"
  "就这样?"岳琼儿神情复杂的看着眼前的男人,"温浅,我怎么觉得终身大事在你这里,好像都无足轻重的。我敢说若后天我跑掉,你眼睛都不会眨。"
  "怎么会,"温浅哑然失笑,"成亲不是儿戏。"
  岳琼儿暧昧的扬起嘴角,勾出个漂亮的笑:"我知道。所以我很期待。"

  把岳琼儿送回了房,温浅才能静下心来想想,他到底做了什么。没错,他后天就要成亲了,这事似乎很不可思议,他温浅居然会成亲,对于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他甚至到现在都还没记清楚长相。尽管他们已经相处了小半年。
  离开言府之后,他就跟着岳琼儿去找那个所谓的仇人。其实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名不见经传。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岳琼儿也从未提及,人家不说,温浅也没心思问。可人杀了,生意成了,岳琼儿却没给银子,她用让温浅吃惊的直接说着,她喜欢他,想成为他的妻子。也就是那一刻,温浅忽然起了某种心思。
  老白的淡然让他焦头烂额,让他束手无策,他甚至想过再这样下去,他也许真的会克制不住的直奔白家山。可话虽如此,他又觉得自己肯定做不来。这和害怕丢人或者别的什么都没有关系,一个人,一个性子,讲不清道理的,他就是做不来。
  原先的笃定早就烟消云散,剩下的是浓浓的不确定。自己对这个人而言重要吗?如果重要,真的就能近半年没一点音信吗?如果自己成亲,他会不会变了脸色?这念头一旦冒出,就如江河奔涌,根本克制不住。
  釜底抽薪是需要风险的,可与之相比,温浅更害怕长久的折磨。那种细小的,琐碎的,一点点的尖利,磨得人心力憔悴。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缺乏耐心的人,可他认输,他磨不过老白。所以他需要做些什么,来验证老白是对他在乎的,到了现在,他仍然想听老白亲口对他说,非你不可。这种念头来的是如此持久而猛烈,堵得他心疼。
  对,或者不对,在温浅这里是不要考虑的。杀手不需要所谓的是非观,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之外的事,这就是自私,他承认,他从不标榜自己是君子,他只为自己而活。

  老白客房的灯仍旧亮着。温浅没有抱多大希望,可真看见了那昏暗的光,还是觉得心头一热。几乎没有多加思考,温浅就叩响了房门。
  "请进。"老白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隐约有些哑。
  温浅轻轻深呼吸,然后推门而入。
  正坐在案前看书的老白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温浅倒真没想过老白会如此开场,好笑之余,又有点不是滋味,遂半真半假的打趣道:"看来,我来错了……"
  "不是不是,"老白一脸被误解的慌乱,连忙摇头道,"我听言是非说跟喜婆学规矩要熬到后半夜呢,所以想着你这会儿该是在喜婆那里。"
  "我学的快啊,"温浅说着在老白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难得顽皮的扬起嘴角,"这和人聪不聪明有关。"
  老白莞尔:"几天不见,你都学会暗里揶揄人了。"
  温浅脸上虽是笑着,可心里却已经皱起了一潭水。老白太自然了,自然得,让他不知所措。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老白的最擅长的,缩进自己的壳里便能刀枪不入,所以这会儿,温浅慌了。一慌,就乱了阵脚。
  "不是几天,是五个月。"脱口而出的瞬间,温浅自己都很惊讶,他真的没有刻意去记,却不想下意识里已经算得如此之清。
  老白先是一愣,然后尴尬的笑笑,一个劲儿道:"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对,是五个月了。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见你呢,你就来信了。"
  温浅抿紧嘴唇,他在努力思索着老白的那句"想着什么时候能见你"究竟是真心还是应酬话,可惜,半天未果。戴着假面皮儿的老白,客气得像另外一个人。
  鬼使神差的,温浅抬手就想撕去老白的面皮儿,可后者下意识的躲开了,瞪大的眸子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有惊讶,有害怕,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可睫毛一抖,转瞬又不见了。
  温浅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忘了放下。
  "哦对,我还给你带了东西,你看我这记性。"老白有些慌张的起身,走到柜子前拿出包袱,在里面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了个红绸袋,小心翼翼的打开紧扎的袋口,一块温润的翠玉赫然出现,"给你的,贺礼。"
  见温浅没出声,老白低头把玉佩放回绸袋,重新扎好,然后想要递过去。可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手放下,这会儿,似乎没了接的意思。
  无措间,老白终于听见温浅说:"你帮我戴上吧。"
  这辈子,老白都没有如此笨手笨脚过。一块小小的腰佩,他快把人家腰带弄断了才勉强系好。待坐回椅子,已经满头大汗。
  温浅低头看着那份吉祥如意的祝福,心反而静了。他开始怀疑所有关于老白的臆想都是自己的错觉,也许,他会错意了。
  老白手心已经湿透,温浅垂着头,睫毛挡住了眼底的表情。安静像洪水一样蔓延开来,一点点攀上人的眼耳口鼻,几近窒息。
  "不喜欢吗?"老白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没,很喜欢。只是,我可能弄错了一些事情。"温浅总算抬起了头,淡淡笑着,哀而不伤。


第63章 浅伤(六)
作者有话要说:群众的呼喊太恐怖了
于是,呕心沥血的二更……  那之后,老白再没见过温浅。整个温宅上下都在忙碌着,一派喜气洋洋。按规矩,岳琼儿在大婚头一天是不能出闺房的,于是第二天,言是非若迎夏和伊贝琦就在百无聊赖的闲扯中度过。
  老白不是新娘子,可这一天,他也没出门。勾小钩陪他在屋子里呆了一天。甚至还下了一盘棋。下棋的时候,勾小钩没忍住,还是开了口。
  "你问了吗?"
  老白正要把颗黑子落下,听见勾三的问题,手腕抖了下,落偏了一格:"问什么?"
  "他是不是也有病。"勾小钩压根没看出老白的错招,继续随意又填充进一颗白子。
  老白哑然失笑:"有这样问的么……"
  "那就是压根没问喽。"勾小钩闷闷的,看着棋盘也愈发的头痛起来,最后索性丢下棋子,不玩了,转而全神贯注的盯着老白,"你就不觉得憋着难受?"
  老白抿了抿嘴唇,半晌才道"不难受是假的。但能忍住,过去就好了。"
  "真能好吗?"勾小钩不信。
  老白却意外的坚定点头:"放心,能的,我习惯了。"
  勾小钩忽然觉得眼底发热,他垂下眸子,轻声呢喃着:"你会不会怪我?"
  "怪你什么?"老白不解的微微歪头。
  勾小钩数着手指头,呐呐道:"怪我没帮你问。"
  心头一热,老白揉乱了勾小钩的头发:"怎么会!你做的对。"
  "我看那个岳琼儿挺好的姑娘,所以就……"勾小钩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
  老白了然的柔了眼神:"所以咱不能为了自己,而给无辜的人添麻烦。"
  "老白!"勾小钩忽然抬起头,眸子黑亮黑亮的,"你肯定能找到一个比温浅还好的病人!"
  老白哭笑不得,用力的刮了下勾小钩的鼻子:"我找病人干嘛!又不是准备做郎中!"
  "我就那个意思……"勾小钩嘟起嘴,隐隐的,仍旧有些闷闷不乐。

  大婚,如期举行。
  温浅站在堂中间,等待着自己的新娘,老白看着岳琼儿在喜娘的搀扶下进门,被凤冠上的珍珠刺痛了眼睛。
  可他依旧坚持着没有移开目光,因为这是个很重要的仪式,一个女人用它和自己的少女年华作别,一个男人用它和自己那见不得光的情感分手。所以,他们都要全神贯注。
  "喝桂圆莲子茶,早生贵子——"
  "系夫妻结,永结同心——"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
  成亲都是这个模子,伊贝琦如此想着,有些无聊的打了个哈欠。
  视线模糊的时候,身边忽然刮起一阵风,就当女人疑惑堂内怎么会起风时,却忽然发现高堂之上已乱作一团。老白抱着不知何故吐血不止的温浅,言是非则狠狠的扣住了岳琼儿胳膊,女孩手中的利刃泛着寒光。
  变故只在一瞬,她打了个哈欠,就错过了。
  对于伊贝琦来说,那只是一个哈欠的时间,可对于老白,在日后很长的岁月里,这短短的一瞬都像永恒那般长,生与死之间,冲出去与缩回来之间,原来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起初他的目光是随着岳琼儿在动的,可不知不觉,就挪到了温浅身上。一拜天地时,老白看见温浅微微皱起了眉,就像有感应般,老白的心狂跳起来。二拜天地时,温浅居然呕出了一大摊血!老白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要冲过去,可鬼使神差的他看到了岳琼儿,就在温浅呕血的瞬间,女人忽然从袖口抽出尖刀!
  这下所有人都发现了不对,可想要冲过去已然来不及,没人有自信可以赶在岳琼儿的刀前面。电光火石间,老白只觉得气血攻心,脚下一动竟然瞬间飞到了岳琼儿的眼前,险险在她下刀之际推开了温浅,岳琼儿不罢休,还要再刺,却被随后赶到的言是非给制止。
  "你这是做什么!"老白扶起已经十分虚弱的温浅,不可置信的冲着岳琼儿大吼,说不清涌动在心里的是个什么情绪。震惊?害怕?伤心?不,这些都没办法形容,它们太过复杂,以至于吼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
  岳琼儿却安静了下来,似乎知道逃不开言是非的钳制,便不做无谓的挣扎。可眸子里闪烁的疯狂仇恨,与她勾起的冷笑,交织成一副诡异的画面。
  "温浅,别装死,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岳琼儿漂亮的眸子缓缓眯起,射出凛冽的光,"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特别冤,特别不解?呵呵,我就好心不让你做个冤死鬼。"
  怀里的身体微微挣扎着要动,老白却死死搂着,好像一松开就会失去似的。掉落玄机老暗格的时候,温浅就是这么抱着他,现在,他来还了。
  胳膊被扣得生疼,岳琼儿索性丢掉了手里的刀,居高临下的冷眼看着温浅,幽幽道:"还记得岳道然么?"
  从岳琼儿口中说出的名字让老白一怔,是那个冬天,白山家上他第一次以真面目与温浅相识的那个冬天……
  "算了,你杀的人太多,恐怕根本不记得。"岳琼儿冷笑着,"不过我记得就够了。岳道然是我的父亲,我岳琼儿替父报仇,你死得不算冤吧。"
  "那你为何不去找雇佣温浅的人呢!"老白觉得嗓子眼发紧,"他只是在做生意。"
  岳琼儿笑得凄美:"放心,雇主我早结果了,温浅是最后一个。拿人命做生意,就该想到报应的。"
  "他为什么会吐血?"老白紧握着拳头,指甲刺破了手心。
  "笨,这都看不出来么,当然是中毒了呀。"岳琼儿歪着头,竟然显出几分少女的天真,"你真以为我会那么傻明着拿刀砍啊,刚刚我不过是想体验下把刀刺进他身体里会是什么感觉,不过可惜,被你破坏了。"
  "你给他下毒?"伊贝琦不知什么时候赶了过来,已经给温浅把起了脉。
  岳琼儿张着漂亮的眸子,轻柔而舒缓的呢喃着:"九月黄泉,无药可解。"
  伊贝琦一脸不可置信:"你怎么会有九步草?"
  岳琼儿笑得灿烂:"我爹是做什么的,你不知道吧。"
  伊贝琦还要说什么,胳膊却忽然被人紧紧攥住,回过头来,她就对上了老白焦急的眸子:"别扯那些没用的,快救人啊!"
  伊贝琦怔住,她从未见老白这样,就连被周小村捅一刀的时候都没有,她见过这个男人的伤心,隐忍,恬然,寂寞,却独独没见过激动。
  "不是我不想救,"伊贝琦别开眼,有些不忍心道,"九月黄泉由九步草熬制,九步草是苗疆的毒草,在苗疆都已绝迹多年,这九月黄泉的做法都已失传,更何况解药。"
  "不可能的……"老白失神的呢喃着,半晌,他忽然抬起头看向岳琼儿,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棵稻草般,"你有解药对不对?你既然有能下毒,就一定就解药。"
  岳琼儿微愣,随即勾起嘴角:"没错,我是有解药。不过你觉得我会白给吗?"
  "你想怎么样?"言是非不自觉的加重了手里的力气,虽然为父报仇这话到哪儿都说得过去,可此番做法,岳琼儿逃不开心如蛇蝎四个字。不是不能报仇,但这样报,让人心寒。
  "很简单,我父亲的尸体到现在都下落不明,这一切都是温浅害得。我要他在我父亲的灵位前磕三个头!"岳琼儿几乎是齿缝间挤出了这些字。
  老白动动嘴唇,刚要说话,却忽然听见勾小钩的声音:"她在撒谎!她根本没有解药!"
  老白吃惊的抬头望过去:"你怎么知道?"
  勾三目光炯炯,一字一句道:"老白,你要看她的眼睛。"
  岳琼儿的眼里究竟藏了什么,老白看不出来,他也没有看的心思。他现在只希望能救温浅,这种急切的愿望让他疼得喘不过气。
  岳琼儿的笑声在此刻响起,凄厉而冷冽:"算了,不和你们玩儿了。我就是要他死,我处心积虑的想跟他成亲,无非也是想等毒药炼好,越亲近越容易下手不是么。不过幸好,赶在入洞房之前了,跟他成亲?哈,真是天底下最新鲜的事儿!"
  岳琼儿的说话间,伊贝琦已经用银针封住了温浅的几大穴道,见老白还傻愣着,便用力推了推他:"别耽误工夫了,快把人抬到厢房。"
  老白像大梦初醒般,就那么打横着把人抱了起来,也不知何处来的力气,居然就直直的把人抱进了后院厢房。
  伊贝琦和勾小钩紧随而去,言是非则把岳琼儿暂时关进了柴房,然后安抚起哭红了鼻子的若迎夏。
  "怎么人都这么坏呢。"小姑娘似乎完全没办法接受这变故。
  言是非轻轻给妻子擦去泪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这事儿没办法分清孰是孰非的,岳琼儿坏,温浅就一定好么。说不清的。
  伊贝琦在温浅身上忙碌,老白却只能看着。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走到了门外。勾小钩跟了过来,没说话,只是轻轻的搂了搂他的肩膀。
  言是非和若迎夏走了过来,见面就问:"温浅如何?"
  勾小钩代为回答:"伊姐姐在里面用针,说能暂时压住毒性,可没有解药的话,拖不过一个月。"
  对于温浅的遭遇,说实话,言是非并没有特别伤心的感觉,难过总是有点的,可距离撕心裂肺差得太远。他觉得这不算冷血,顶多是有些漠然罢了。因为屋子里躺着的那个人,与他的交情可能只有一滴水。勾小钩他不了解,但老白和伊贝琦也该是如此吧。
  那为何……
  用刚刚安慰若迎夏一样的温柔,言是非抬手去擦老白的脸颊。后者吓了一跳,想也没想直接抓住了言是非伸过来的胳膊。
  "怎么了?这是干什么?"老白一脸不解的望着言是非。
  "这话该我问你。"言是非收回胳膊,神色复杂的轻叹口气。
  视线开始模糊,老白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居然哭了。

第64章 浅伤(七)
  伊贝琦从房间里出来,立刻被众人团团围住,可该说的她都说了,现下便再没了言语。
  老白见状,直接越过她进了屋里,就那么站在床前,看着昏迷中的温浅。其实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老白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床上的男人,觉得有一肚子话在翻滚,可落到嘴边,又只能生生咽回去。
  老白不想哭,可根本克制不住,泪珠像豆子一样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接二连三的砸在地面。君子之交,到了现在,他和温浅不过是君子之交啊。这份伤心欲绝来得没有出处,却疼得真真切切。
  勾小钩和若迎夏也想进屋,却被伊贝琦和言是非拦了下来。
  "让他们单独待会儿吧。"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之后他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叹息。了然,又无奈。
  勾三瞬间明白,已经迈出了脚又收了回来。若迎夏不懂,但见其他人都没动,便也咬唇忍耐下来,紧紧抓着言是非胳膊的小手,透出她的紧张和担忧。
  最后,还是言是非先憋不住,走到院子里的石凳上重重的一屁股坐下,跟仰天长啸似的:"这到底啥时候的事儿啊!"娘的,压根一点苗儿头都看不出来!
  "我上哪儿知道!"伊贝琦也郁闷着呢,本以为自己算是老白最亲近的人了,可现在这么一瞧,好么,她恐怕连温浅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说着说着,郁闷的俩人就把目光集中到勾少侠身上了,勾三本来正感慨着这老白够能保密的,结果就被四道目光刺得头皮发麻,勾少侠赶紧把自己往外摘:"我知道的时候已经这样了,前因后果别问我。"
  二人瞧了勾三半天,最后总算相信。其实相不相信又如何呢,事已至此,再探求从前没有任何意义。屋里没传出一点声儿,可就这安静,才更让人揪心。
  言是非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看向伊贝琦,沙哑道:"真没救了吗?"
  伊贝琦并不比他好受,却只能缓缓摇头:"我连解药是什么都不知道,根本无从下手。"
  言是非重重的叹口气,似回忆般:"那年,他被周小村捅了一刀跑我这里来疗伤,我曾偷偷看见他吐血,可却没见过他一滴泪。"说到这里,男人微微仰头,强压下眼底的热气,才继续道,"可这回你也见了,他那是往死里哭啊。"
  伊贝琦死死咬着嘴唇,五味杂陈。那是她和周小村一起带给老白的伤,如今还不知好了没有,却再添温浅这一笔。新伤旧伤,老白的苦就没断过。
  "你俩别在这儿嚎丧了,人不还没死嘛。"勾小钩难受的踹了脚石凳,"咱们好好想想,江湖上有没有会解九月黄泉的,管他天涯海角,也要给挖出来!"
  伊贝琦眉头紧锁,努力搜寻着记忆,但却最终徒劳:"中原不乏神医圣手,可苗疆之毒,实属罕见,大多人也只是从古籍中略知一二,会解的,我实在想不出。"
  "古籍?那就在古籍里找啊。"勾小钩想当然道,"你既然能从那里见到毒药,怎么会见不到解药?"
  伊贝琦苦笑:"那只是一般杂记,又不是专门记载苗药的书。从古至今,苗疆之域都属神秘之地,近百年来也只留出一本《苗蛊》勉强算……等下!"伊贝琦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对!《苗蛊》!那里或许有记载!"
  "《苗蛊》?"言是非听都没听过,"那是什么?"
  "一本以记载苗疆蛊毒为主的书,是百年前一个潜入苗疆的汉人郎中所写,虽说以蛊毒为主,实则也记录了其他旁门左道的苗毒,"伊贝琦沉吟道,"或许,里面会有九月黄泉的破解之法也说不定。"
  "百年前的书,谁知道现在何处!"勾小钩还没来得及高兴,人就又蔫了下去。
  哪知伊贝琦却眯起眼睛:"我见过的,一定在哪里见过的……容我好好想想。"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直到老白反应过来大家怎么都没进屋走出门外查看,伊贝琦才终于拾起了回忆:"韦利图,就在他那儿!"
  "你确定?"言是非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伊贝琦却不理他,直直攥住了老白的胳膊,兴奋的来回晃悠:"老白!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参加言是非喜宴时,韦利图像卖包子似的拿出张岐黄之术的古籍清单让我挑?"
  老白不明所以,却也点头:"嗯,你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在里面发现了你的家传秘术么。"
  "对,就是那张清单,我就是在那张清单里见到的《苗蛊》。"伊贝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她想把这消息第一时间告诉老白,却又害怕给老白过多的希望,两种矛盾的心情搅得她很辛苦,"或许,那里面有九月黄泉的破解之法。"
  老白想说话,可嗓子抖得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死死抓住言是非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言是非瞬间了然,连忙出声:"放心,就算掘地三尺,我也一定把韦利图连同那本秘笈给挖出来。"
  那之后的几天,老白过得浑浑噩噩。日子似乎没有了太阳的东升西落,月亮的银辉满撒,不分清晨夜晚,没有白天黑夜,全是朦朦的灰色。笼着温浅,笼着院子,笼着这个世界。
  伊贝琦每天早晚来给温浅逼毒,尽量阻止毒性蔓延,之后就离开去陪着若迎夏说话。勾小钩则寸步不离于暗中看护老白,他怕老白出事,可又不能明着陪,因为如果这真是的温浅最后的日子,他私心希望全部留给老白。
  十天后,言是非带着韦利图风尘仆仆的回来了。但他没有先去找老白,而是偷偷把伊贝琦叫了过来,因为他害怕这是一场空欢喜。
  伊贝琦也不含糊,见了韦利图伸手就要秘笈。瞧得言是非目瞪口呆,因为在他看来现在的韦利图就该当佛爷似的供着才对,毕竟他们是有求于人的一方。
  果然,韦利图也不甘心受到如此待遇,一拍桌子道:"你当这是瓜果梨桃儿呢,说给你就给你。"
  "不是瓜果梨桃,但我瞧着也差不多。"伊贝琦挑挑眉,"苗疆的药草近年来都已绝迹中原,你这秘笈怕是要砸手里了。
  韦利图咽了咽口水,节节后退,最终直接转身去找言是非了:"是你说三千两我才来的,难不成你现在想反悔?"韦大侠还有句心里话没说,那就是若早知姓伊的婆娘也在,别说三千,就是三万两也不来!
  言是非搞不清状况,下意识就道:"放心,我既然答应你,就绝……"
  "三千两?你不如去抢好了!"伊贝琦没等言是非说完,就出声打断。
  言是非疑惑的看过去,只见女人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对付此人我在行"七个大字。得,乐得坐山观虎斗,言是非彻底收声。
  "又说我抢?"韦利图气不打一处来,"上次你那本家传的,我花一千多两收来,好么,愣让你砍到一千两你还说我抢!有我这么抢的么,自己往外赔钱!还有那本地剑,你换走了你家秘笈不算,还生生又撬走我一千两啊,我这是做买卖还是做菩萨!"
  "哟,有你这模样的菩萨嘛!"伊贝琦兰花指一翘,一边往指甲上吹气,一边悠哉游哉道,"不是我说你,就这秘笈,你拿着卖不出去不说,反倒给自己添危险。这会儿是碰见我们这讲理的,还能跟你一手银子一手货,可你要碰上那不讲理的呢。如果是江湖顶尖高手来,问你要秘笈要命,你如何选?而且本来就是个砸手里的东西,我没冤枉你吧,趁现在还能有点甜头,该出手时就出手,否则啊……"
  韦利图额头里青筋快蹦出来了,几乎是磨着牙出声:"你就说,能给多少银子吧。"
  伊贝琦伸出手,明晃晃的三个指头配上温柔而甜美的笑:"三百两。"
  韦利图想哭:"咱俩到底谁更像劫道的啊!"
  "废话少说,就这么定了。"伊贝琦说着朝言是非一挑眉,"去,拿银子。"
  言是非心领神会,立刻回屋取银票。与此同时,伊贝琦已经在韦利图身上摸索起来。
  "喂,喂!男女有别,你别乱来!"韦利图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伊贝琦翻翻白眼,手上动作不停:"我还不知道你,又把秘笈随身带着了吧,姑奶奶时间紧,反正银票也去取了,你麻利儿的把秘笈给我。"
  一个女中豪杰,一个畏首畏尾。片刻,胜负立现。伊贝琦拿着秘笈就快速翻阅起来,徒留韦利图坐在椅子上迎风流泪。
  言是非取银票没用过久,可回来却有些发愣。只见韦利图仍坐在远处,可脸全黑了下来,伊贝琦坐在另一侧,没什么表情,可也没了生气。
  "这是,怎么了?"言是非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问她!"韦利图语气里全是火药味儿,"好好的又说不买了!"
  言是非没空打理他,直接走到伊贝琦身旁,女人缓缓抬头,眸子里一片说不出的复杂:"查到九月黄泉了,解药和毒药一样。"
  "什么意思?再喂他一颗毒药?"言是非不懂。
  伊贝琦却摇头:"是同样需要九步草。"
  言是非颓丧的跌坐进椅子,喃喃道:"苗疆都快绝迹的东西,这上哪里去找?"
  "岳琼儿……也许有。"伊贝琦恍惚道。
  言是非嗤之以鼻:"就算她真有,又怎么可能交出来呢。"
  忽然,伊贝琦起身,自言自语似的:"不行,我得去找老白,他等了这么多天,总要有个信儿。"
  "我陪你。"言是非说着也站了起来。
  被人遗忘多时的韦利图这会儿发现自己不光被遗忘,还很可能被遗弃了,遂赶紧起身拦住二人去路,结果没来得及说话,就别伊贝琦抢了先。
  "我们有人受了重伤,急等着姑奶奶去救,识相的你就给我闪开!"说罢,伊贝琦用力一扒拉,就把韦大侠给推到了一边,没了阻碍,她和言是非顺顺当当退了场。
  剩下韦利图一个,呆楞的站在那儿何其无辜:"我也受伤了好不好!我很受伤!"

  老白没想到终于把秘笈盼来了,却是这么个结果。虽然他一个劲儿告诉自己不要燃起太大希望,虽然他知道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可他就是克制不住,每天看着温浅,那心思里的希望就像被风吹皱了的湖水,涟漪一点点扩散开来。
  "老白,你干什么去!"见老白起身往外走,给言是非和伊贝琦吓了一跳。
  "别担心,我不会怎么样的。"老白知道,经历了这么多,自己那点事儿在友人这里该已是心照不宣,所以他理解他们的担心,"我想去见见岳琼儿。"
  "就怕你是白费心机。"言是非皱眉。
  "那也总要试试,"老白苦涩的扯扯嘴角,"不然我不死心。"
  看着老白离去的背影,伊贝琦和言是非相对无言,唯有叹息。
  自从被抓的第二日,岳琼儿就被从柴房转移到了厢房,卸了捆绑,每日三餐照送,只是门口落了锁,有专人看管,算是变相的软禁吧。说实话,在如何处置岳琼儿的问题上,所有人都很为难,包括老白。确切的说,是他们压根没权利处置这个女孩儿。为父报仇,走到哪儿都是天经地义。哪怕是温浅醒过来了,想要报仇恐怕剑出鞘之前都得掂量掂量。
  让仆人把锁去了,老白推门而入。多天不见,岳琼儿除了有些憔悴外,并无太大变化。不过凤冠霞帔早被她撕碎,这会儿小姑娘穿的还是自己从前的衣服。
  "怎么着,终于想好如何处置我了?"岳琼儿见老白进门,反而露出丝冷笑,"要杀要剐痛快点,不用充好人。"
  小姑娘坐在床上,老白便挑了离她最近的椅子坐了下来,半晌,老白才低声道:"温浅,只剩下二十天。"
  "他活该。"岳琼儿笑了起来,"我还嫌他活得长了呢。"
  老白并没动怒,只是定定的看着小姑娘:"知道你爹去的世的时候,你一定很难过。"
  岳琼儿敛了笑意,冷冷的眯起眼:"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
  "不,我会知道的。"老白露出淡淡的笑,满是苦涩,"温浅死了,我就知道了。"
  "他是你什么人?"岳琼儿挑眉,"一个姓温,一个姓白,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交情,能让你不顾我的刀冲过来,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收手,那一刀其实该刺在你身上的。"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老白听见自己这么说。不需要任何转圜余地,他从没有此刻这样确定。
  "呵,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人稀罕。"岳琼儿耸耸肩,"可惜,得让你伤心了。"
  "解九月黄泉需要九步草,"老白忽然道,"如果你有,能给我吗?"
  岳琼儿困惑的歪头,半晌才道:"你没毛病吧。你觉着我会给你吗?"
  老白深吸口气,几乎带了点恳求:"我知道我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是滥调陈词,可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就是死了,又能把你爹换回来吗?"
  岳琼儿别开头,不想去看老白的眼,颤抖道:"现在不是我想要他死,是天不让他活。九步草我爹只留下一棵,已经用去炼了九月黄泉。你死心吧。"
  老白觉得身体里全部的力气被瞬间抽空,整个人塌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一切的希望都被破灭,心就成了灰。
  "那种人,手上沾了多少血,值得你这样么。"岳琼儿神色复杂的看着老白,轻声嗤笑。
  老白艰难的动动嘴角,他想扯出抹苦笑,这会儿却都做不到了。轻轻深呼吸,用全身力气去压住心底难受的疼,老白起身走到门口和仆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回过头来看向岳琼儿,轻声道:"你可以走了。"
  "放我?"岳琼儿怀疑的打量着老白,似乎不大相信,"我伤了你最重要的人,你要放我走?"
  "杀了你,也变不出解药。"老白说着,忽然就平静了,似乎心里没了期盼,人的痛感就会随之迟钝,渐渐的,便麻木得感觉不到什么了。
  "又是你那套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圣人论么。"岳琼儿冷笑着下床,直直的走到门口,即将跨出门槛的瞬间,女孩儿转头看向老白,"放了我,你可别后悔。"
  老白看着她,不知怎么忽的就心软了。冤冤相报何时了,说得容易,可怎么能没怨呢!温浅命悬一线,自己受的煎熬眼前的丫头怎么会懂?所以他原本不打算说的,他原本想瞒着这女孩儿一辈子的。可……也许言是非说得对,呵,他天生就硬不下心肠。
  "你爹就葬在白家山顶的松林旁边,有空去祭拜下吧。"
  岳琼儿闻言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颤了声音:"你怎么知道?!"
  "我就住在那儿,坟是我垒的。"老白看着女孩儿,缓缓道,"温浅杀人的时候我也在场,抱歉,没能阻止。"
  "白家山,啧,他又偷到那里去了吗。"岳琼儿笑着笑着,忽然又留了眼泪,"我爹是个很坏很坏的坏蛋,对吧。"
  老白哑然,不知如何回答。好半天,他终于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女孩儿的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爹,对么。"
  岳琼儿再没说话,她甩开老白的手,就那么哭着跑了。
  傍晚,大家才知道老白把岳琼儿放走了的事,可没人说什么。岳琼儿就像块心病,走了,也许反而好。饭桌上只有韦利图一个人自言自语,什么看完秘笈不给钱,什么就知道欺骗他老实等等,可说着说着男人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合适,便收了声。
  一顿饭,所有人味同嚼蜡。

  三天后的深夜
  "老白!老白!老白!"勾小钩用全院子都能被震醒的声音一路从正堂喊到后院,成功的把所有人都吼了出来。
  "大半夜你鬼叫什么!"韦利图披着衣服嘟囔。
  言是非和伊贝琦却觉出了不寻常。更别提老白,他几乎是跑到勾三面前的,语气中难掩颤抖:"怎么了?是不是温浅他……"
  "温浅他有救啦!"勾小钩兴奋的嚷着,同时晃动着手里的东西,"看看这是什么!"
  如若在平时,恐怕真没有人会答得出。那不过是一棵根部还带着土的破草,绿绿的叶子边缘是细微的锯齿状,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丢在土路上,可能都不会被人多看上一眼。但现在,所有人都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答案呼之欲出,却偏偏喊不出来了。
  "九步草啊!岳琼儿那丫头送来的!"勾小钩直接讲了起来,"半夜我去厨房找东西,路过大堂就听见声音不对,结果那丫头正要把草药偷偷放下,被我撞了个正着。人我没留住,不过草药嘛,嘿嘿。"
  "可怎么会……"言是非满头雾水,一脸的不相信。
  "哦对,她还托我带个话。"勾小钩像忽然想起似的,认真回忆道,"说这药是给老白的……不是给温浅的。嗯,就这样。"说完,勾小钩把药草递过来。
  老白愣在那儿,迟迟没接。半晌才道:"干嘛?"
  "拿着啊。"勾小钩理所当然,"人家说了是给你的,不是给温浅的。"
  老白张了张嘴,半天,终于吼了出来:"我拿它做仙丹?!还不快去熬药——"
  "伊姐姐,他吼我……"勾小钩委屈的扁扁嘴,想到伊贝琦那寻求温暖。
  哪知伊贝琦一把抢过草药,又没好气的狠狠敲了他的脑袋:"吼你都是轻的,活该!"
  伊贝琦匆匆去熬药,剩下院子里的人大眼瞪小眼,似乎都忘了睡觉。
  夜风轻轻划过,吹开了人们的眉头。笑靥先是浅浅的,然后慢慢扩散,最终染上了每个人的脸,包括还在揉着头喊疼的勾三。

第65章 浅伤(八)
  温浅服下解药已经几日,却未真正苏醒。总是昏昏沉沉的,药汤端给他喝时他会哼哼两声,然后艰难的吞咽,可那眸子,却迟迟不睁开。
  喂药和看护的事都由老白来做,温浅服下解药几日,他就不眠不休了几日。困了就伏在床边打个盹,醒来继续目不转睛。大家过来劝过,可没用。老白只一句,我想看着他醒,把大家所有想劝的话都堵在了口里。最后便只能由着他去。
  其实,每个人都在不安的等待着,唯一的差别只是老白在温浅面前等,他们在旁处等。
  "等醒了之后,就别再做那伤天害理的生意了,一个岳琼儿就把你弄成这样,再来十个八个,我看你有几条命……"
  老白看着温浅有些消瘦的脸,又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话。这些天来他说的话,可能比他平时一个月说的都多,他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了,可就是停不下来。
  "你说你是不是倒霉,想娶个媳妇都不成,呵,要是没这一出,兴许明年我就能当上大伯了……"
  "你平时不是挺精明的吗,怎么就这么容易着了人家小丫头的道呢,枉担了天下第三杀手的威名,哦不对,你现在该是第二了……"
  "今年冬天你没过来,山顶上可平静了,再也没山猪过来闹,说了就是冲你来的吧……"
  "温浅,你别睡了……"
  这是老白的极限。哪怕知道躺在那里的人压根听不见自己说什么,可他还是说不出,温浅,我想你了,快点起来吧。尽管这话已经在心底被摩挲了无数次。
  温浅安静的躺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老白忽然觉得他这会儿才是最真实的,没有了客套而疏离的笑容,真正的温浅或许就是这样,淡漠的对待着周遭的一切。不亲,不疏,不远,不近,薄得几乎看不见感情。
  男人的手安静的放在两侧,老白心头一动,便把他的掌心轻轻翻过来,放在自己的手里仔细端详,一如那年的破庙。当年他不认得这个男人,于是胡乱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可现在,再看这掌心,却别一番滋味在心头。
  老人家常说掌纹越乱越是操心的命,老白一直不愿相信,因为他自己的掌纹就乱得几乎辨不出主次。可这会儿,看着温浅那脉络清晰的几条纹路,他不得不信了。他就是操心的命,所以他不分日夜的坐在这里守着干着急。人家就是享福的命,所以可以不管不顾的一睡就是十多天。
  "破庙里我说你能活到七老八十,你是不是特信,特希望是真的?那你就快点醒啊,你再不醒,我就成骗子了……"
  一滴水落进温浅的掌心,男人的手指似乎动了动,老白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还想再看,手却忽然被反握住,虽然力道微弱,但却实实在在的被人攥住了。
  "你就不是……做骗子的料……"温浅声音哑的厉害,可却实实在在扯出个虚弱的笑。
  老白告诉自己得去拿水,没听见那人哑成什么样吗。可身子就是动不了,像被人定住了似的,所有感知全部封闭,只剩下包裹着自己手掌的温热。
  "傻了?"温浅看着老白愣愣的,就想要打趣,这似乎已经成了自己的趣味的来源。
  老白终于大梦初醒,惶惶然的逃开温浅的手掌,转身去倒水。可把水倒过来刚要扶温浅去喝,却又忽然停住。弄得温浅水在眼前而不能入口,怎一个纠结了得?
  温浅有些困惑,刚要开口,就听老白嘟囔着:"不行不行,我得问问伊婆娘,你现在能不能喝水……"
  说着老白就要离开,温浅哪里舍得,直觉就想把人抓住,可惜人没抓住,倒把老白的腰带抓住了,也算歪打正着竟真的把人勾了回来,否则以他现在的力气,只有望白兴叹的份儿。
  "怎么了?"老白有些惊讶的看着自己被弄松的腰带,不明所以。
  "我不渴……"温浅如是说。
  老白眨眨眼,努力思考这三个字的意思是不是指他现在不用去找人,两个人再说说话。
  没等老白思考好,温浅已经艰难的想要起身,老白见状连忙过去扶,一帮一扶间温浅的呼吸撒在了老白胸口,恍恍惚惚的老白觉得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坐好后温浅看着老白,不说话,就那么看着。直直把老白看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摆,才说:"怎么不挂着假面皮儿了?"
  脑袋木木的,好半天老白才反应过来对方问什么,连忙道:"不合适,就卸了。"
  "不合适?"温浅略带困惑的歪头看了下,很快了然道,"你瘦了吧。"
  老白撇撇嘴,刚想说没你瘦得多,就听温浅又道:"你这是第二次救我了呢。"
  老白愣愣的,直觉便摇头:"不是我,是伊贝琦,哦,还有韦利图,要不是他那本……"
  "我是说岳琼儿要刺我的时候,我都没反应过来,结果你倒冲得快,"温浅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的眨眨眼,"你什么时候轻功如此好了?"
  话说得多,似乎就没那么哑了。于是这会儿答不出的变成了老白,他也弄不明白,怎么脚下一用力就飞过去了,后来他再去试,便死活起不来了。纠结半天,老白只能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就那么嗖的过去,可神奇了。"
  温浅乐了起来。他似乎心情很好,该是说大大的好,尽管才醒,但笑意在脸上就没下去过,连眸子,都好像比平时亮得好看。不知不觉,老白有些看入迷了。等回过神儿,才发现男人正盯着自己。忽然的,就有些慌。
  温浅的嘴唇动了动,然后老白听见男人说:"刚醒那会儿,你在哭吧。"
  老白怔住,脸忽然就热了起来,正无措的不知如何回答,门却忽然被人推开,然后勾小钩的声音就刮了进来。
  "老白,伊姐姐叫你去吃饭,总这么熬你哪受……"勾小钩说到后面,没了声音,因为他发现射向自己的目光不是两道,而是四道。
  老白像沙漠里的人忽然得到了甘露,连忙起身把勾小钩拉过来按到椅子上,嘱咐道:"你在这里好好看着,别乱给他喝水,我去找伊贝琦。"说完,老白几乎是逃命似的奔出去。
  勾小钩坐在那儿一动不敢动,半晌,才终于在温浅关怀的目光里挤出僵硬的笑容:"呃,你挺好的哈,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没。"温浅淡淡的笑。
  勾小钩可以肯定,他又被瞪了。

  伊贝琦很快过来了,先是给温浅把了脉,然后又吩咐老白倒了点温水给男人喝。做这些的时候老白很听话,也很尽责,可是一直垂着眼睛,哪怕从温浅低低的角度看过去,却也只有睫毛的阴影。
  但是温浅不急了。这么说也不准确,应该说那份焦虑被暂时压了下去,他满心满眼都是老白泛红的眼眶,那是他睁开眼睛看见的最美的东西。他甚至觉得哪怕这场成亲只换来这个,也值了。
  "应该是没事了,只是还需修养一阵子。"伊贝琦对着温浅说完,又把头转向老白,淡淡道,"放心吧。"
  这下,老白更是不敢抬头了,呐呐的应了声哦之后,便没了下文。温浅昏迷时他那不管不顾的劲头儿早随着男人的清醒散得一干二净,似乎在幻境里走了一遭如今又回到了尘世间,于是他还是那个他。闷死就闷死吧,经历了这么多老白终于明白,他天生就活不成勾小钩那样,所以他认命。
  伊贝琦和言是非悄悄对视,继而不约而同的翻了翻白眼。总算懂了什么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可一旁的勾三却不大担心了,老白还是那个老白,但温浅不是那个温浅了。他总觉得男人眼里少了丝压抑,多了几分从容,从前的焦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隐藏得很深的笃定和小小的喜悦。之前他觉得温浅该是喜欢老白的,而现在,他确定。
  可这话跟老白说没用。勾三终于明白了,无所谓相不相信,哪怕你把事实放眼前了,老白也不会主动去碰触一下。对待这个人,只能润物无声。就像夜雨,悄悄的顺着窗户缝溜进来,然后氲开点点湿气,慢慢的,慢慢的,沁入于无影无形。
  这一点,温浅似乎比他领悟得还要早。成亲一事终于撬开了老白的那道窗户缝,于是,温浅准备随风潜入夜了吧。

  连日不眠不休的照顾温浅,其实老白的体力也到了极限。晚上,在伊贝琦等人的共同努力下,终于说动他去休息。而照顾温浅的活,自然落在了既不需要陪伴妻子也没为熬药出什么力的勾小钩身上。按照伊贝琦的说法,这几日是不稳定期,看护绝对不能松懈。
  勾三并不是十分乐意,他对温浅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应该说他俩基本与陌生人无异。可中间串联上了一个老白,就比较微妙了。
  "晚饭吃了吗?"勾小钩拉个凳子坐到床边,没话找话。
  "嗯,若迎夏送来的,挺好。"温浅半靠在榻上,对着勾三浅笑。
  "身体还好吧,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伊贝琦的药很管用,我现在除了力气还没完全恢复,其他都好得差不多了。"
  "你这一中毒不要紧,我们可跟着上大火了,看见没,我这嘴里泡还没消全乎呢。"
  "是么,抱歉,让你们操心了。"
  不知哪里来的夜风把烛光吹得晃动起来,一时间,屋内忽明忽暗。过了很久,风停歇,屋里才重新光亮起来。
  "温浅。"勾三忽然出声。
  "嗯?"男人好整以暇的望过来。
  勾三缓缓蹙起眉头,语重心长道:"你能别瞪我了么。"
  温浅先是一愣,继而轻笑出声:"勾少侠,我什么时候瞪你了?"
  "别装相,"勾三撇撇嘴,闷闷道,"当我不知道呢,我一看老白你就瞪我。"
  温浅歪头,露出一种有趣的神情:"那你不看不就得了。"
  勾三愣住,见过不讲理的,见过理直气壮的,可还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不讲理的:"老白又不是从你家石头里蹦出来的,你说不让看就不让看啊。"
  温浅没说话,就冲着勾三笑,就那种浅浅的,淡淡的,冷不丁打眼一瞅好像还带着点温暖的笑。可笑得时间长了,就觉得些凉来,看得勾三脊背嗖嗖刮冷风。
  想也没想床上的还是个病人,勾三下意识的抬手就敲了温浅脑袋一下,一边敲还一边咕哝:"让你没事儿吓唬人!"
  温浅被敲得有点傻了,眨眨眼半天愣是没反应过来。等他终于明白自己好像似乎可能是被人欺负了的时候,行凶者已经倒了杯热气腾腾的香茶捧在手里享受了。
  温大侠很郁闷,可这郁闷又无处发泄,已经过了最佳时机,现在重提就不免怪怪的。最终,他只能瓮声瓮气的小声嘟囔:"我渴了。"
  勾三总算还没忘自己是来照顾病人的,连忙也倒了杯茶给温浅。就这样,两个人难得相安无事的品了会儿茶。
  半晌,茶喝得差不多,身子也暖起来了,勾三才低声道:"你喜欢老白吧。"
  温浅喝茶的动作顿了下,然后继续。没出声,不置可否。
  勾三耸耸肩:"那你干嘛成亲?"
  温浅把茶杯放到床头,才总算抬起眼,脸上没了招牌笑容,取而代之的是种淡淡的清冷,勾三忽然觉得这也许才是这个男人的真实面容,像数九寒冬里的鹅毛雪,看着温暖,碰着凉。
  "我觉得他会过来。"这是温浅的回答,静静的,听不出情绪。
  勾三翻翻白眼:"就算他过来,你以为他会抢亲?"
  "没指望他抢,但起码,我想确定这不是我的一相情愿。"温浅的眼底终于燃起了热度。勾三想,原来这个人不是全冷的,只是那点热乎气,都给老白了。
  可勾小钩不懂:"确定了又如何,你就不成亲了?"
  温浅笑而不语。勾小钩微微皱眉,忽然觉得这个人是能做出这种事的,没来由,他就是这么觉得。
  手里的茶盏已经凉了,勾三把它放到一旁,才又看向温浅,一字一句道:"如果那个女人没问题,你现在已经进了洞房。"
  温浅点点头:"嗯,那就只能休妻了。"
  "啥?!"勾三张大嘴巴。
  温浅却舒缓开眉眼,笑起来:"我开玩笑的。"
  "……"
  勾三舔舔干燥的嘴唇,又咽了好几下口水,却还是驱不散周身的寒意。开玩笑?要是开玩笑他勾字倒过来写都成!
  这个男人,是说真的。
  "想什么呢?"温浅的声音把勾三拉了回来。
  "没,"勾三下意识的摇头,慌忙道,"我在想岳琼儿为报仇真够卧薪尝胆的。"
  "这个啊。其实我之前隐约就觉得她有问题,不过也没确认。"温浅说着去看床顶的纱幔,半晌,才悠悠道,"不过,有问题真好。"
  勾三愣在那儿,没了言语。好多心情在胸口处翻滚,他想说些什么来形容眼前的人,却又理不清。费了半天力气才好容易找出一句——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坏呢!简直,简直,太坏了!
  "勾少侠?"温浅看着胸膛剧烈起伏的勾小钩,虽然他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不关心,可光这么瞧着,就已经挺有趣了。
  勾小钩看出他眼里的调侃,脸上登时热了起来。人不报仇枉少年,更何况勾小钩正瞧着温浅不顺眼呢,一咬牙,一跺脚,勾三使出了杀手锏:"话说回来,老白好像从来没说过他喜欢你吧。"
  "……"正中,死穴。温浅抿紧薄唇,原本压抑着的那点点焦躁和不安,被勾三成功挑起。
  子夜时分,勾少侠与韦利图进行了亲切友好的看护交接,之后,哼着小曲儿睡觉去了——招数幼稚不怕,管用就行。

第66章 浅伤(九)

  "韦利图,把药端过去……"
  "韦利图,到厨房来给我打打下手……"
  "韦利图,院子里的井绳断了,水桶弄不上来……"
  "韦利图,你怎么几天都不换衣服的,看看,袖口都黑了……"
  韦利图已经在温宅住了多日,不为别的,就为等他那三百两银子。可现在,银子还没影,他已经快香消玉殒了。
  "伊婆娘,你使唤我跑东跑西我都没跟你计较,现在我穿什么衣服你也管?!"
  "哎呀,我也只是随便一说,瞧你那么激动干嘛。"伊贝琦露出可人的微笑,话可谓有力有礼有节,"我是想着咱一桌人吃饭,你一伸筷子那袖口就在大家眼前晃,时不时的还刮到饭菜……"
  "姐,"先受不住出声的是勾小钩,"不许恶心人,我这才吃一半儿!"
  韦利图瞪大了委屈的双眼,环顾一桌老老少少企图寻求帮助,可温浅连眼皮都没抬,言是非正低声与若迎夏说笑,老白倒是往这边看着,可眼里明显写着"爱莫能助",勾小钩就不用说了,已经开始拿眼神儿灼烧自己的袖口,恨不得用三昧真火烧掉这万恶之源。
  这、这日子没法过的!韦利图就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根筋搭错居然搁这儿住了这么来天,居然就任由他们这么欺负!自己怎么着也算江湖小有名气……
  "哟,还真生气了呀。"伊贝琦略带调侃的轻笑,然后夹了一大块鱼放到韦利图碗里,"赶紧消消气儿,尝尝我这西湖醋鱼。"
  碗里的鱼块散着酸酸甜甜的香气,韦利图眨眨眼,觉得脑袋有点乱。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太俗套,伊贝琦那是直接拿甜枣打你,让你这分不出是疼还是甜。
  其实韦利图不是没脾气,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他要真较真起来,哪有人能占得了他的便宜呢。可不知怎的,打第一次碰见伊贝琦,他就没翻起过身。这个女人的牙尖嘴利当然是一方面,可久而久之,却也有了那么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味道。就像这次的秘笈事件,翻完了不给钱,这招也就这女人想得出,真他娘的绝了!可他就是气不起来,生气也只是装装样子,他甚至觉得要真乖乖给了银子那就不是伊贝琦了,也失去了很多趣味。这不倒霉催的么!
  可这甘愿倒霉催的内中缘由,韦利图隐隐的也并非完全不懂,尤其最近几日,心里的念头已基本成型。
  "韦利图,你吃鱼就吃鱼,干嘛一直看着伊姐姐,"勾三一脸奇怪,这几天他就瞧着这奸商不对劲,"还有,鱼没夹住早掉了,你现在嚼的是筷子。"
  一片,安静。
  韦利图的焦点之梦,圆了。
  最先笑出来的是伊贝琦,捡韦利图笑话儿是她近来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而她一笑,大家也乐出了声儿。欺负人总会有些许罪恶感,可压榨韦利图,呃,好吧,那罪恶感可以忽略不计。
  "笑吧笑吧,"把已经被咬出牙印儿的筷子放回桌上,韦利图豁出去了。反正拣日不如撞日,早晚得来这么一遭,"也笑不了多久了,过几天我就离开这儿。"
  "这就走了?"先出声的还是伊贝琦,乍听这消息,说不好心里什么滋味,反正怪怪的。
  韦利图点点头:"温兄的毒已无大碍,我留着其实也是白吃白住,虽说你们欠我银子我就是胡吃海喝也不过分,但窝在这里总不是个事儿,我也还有生意要做。"
  "我们什么时候欠你银子了……"伊贝琦翻翻白眼,嘴硬的嘟囔,可话里话外都透着那么点儿舍不得。
  韦利图心头一热,想好的说辞也瞬间抛到了后脑勺,心里话直接脱口而出:"你跟我走吧。"
  伊贝琦眨眨眼,左右看看确定韦利图是在跟自己说话,可还是迷迷糊糊的:"我跟你往哪儿走?"
  "自然是我走哪儿你跟着走哪儿。"韦利图理所当然道。
  伊贝琦瞪大眼睛:"这凭什么啊!"
  "我想娶你。"
  "啊——"
  "勾小钩你叫唤什么!"
  "呜,我咬到舌头了。"
  "……"韦利图想拿秘笈砸他。
  伊贝琦总算回了神儿,愣愣的看着韦利图,有点不太置信道:"你……再说一遍。"
  箭已离弦,韦利图自然勇往直前。只见他紧紧抓住伊贝琦的手,真诚道:"小生喜欢上姑娘了,希望能和姑娘结同心之好。"
  伊贝琦看着包裹着自己的宽厚手掌,觉得额头直跳:"攥得挺顺手呵,我还没答应吧。"
  "你会的,在下一片丹心日月可鉴。"说着韦利图腾出一只手在怀里摸索半天,最后摸出一摞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已经入戏的众人这会儿才终于缓过来,恍惚间觉得桌面一片银光闪闪。
  "这是什么?"伊贝琦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温婉。
  "聘礼。"韦利图目光炯炯。
  "有拿银票当聘礼的么……"伊贝琦已经开始磨牙。
  "买东西太不实在,而且多是用不上的。你把银票收好,以后咱家花钱都归你管。"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相信韦利图是真的铁了心了。
  说不感动是假的。伊贝琦等了这么多年,要的不就是这一句话?她其实不在乎钱多钱少,都到了这年岁,她只想找个实心实意对自己的。
  韦利图的求亲算是圆满成功。三天后,众人给他们办了桌酒,这喜事就算成了。洞房花烛夜伊贝琦才想起来问韦利图,你今天都三十多了怎么还没成亲。哪料韦利图开口就是谁说我没成过。结果前半宿韦大侠压根连床边儿都没摸着。后来好容易近乎儿了,伊贝琦才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成亲是有的,可刚拜完堂媳妇儿就跟着某不知名大侠跑了,还挺厚道的给韦利图拟好一份休书留在了桌上,旁边附带封便笺大体意思是你直接休了我就成,咱们后会无期。
  韦利图说这段往日时声泪俱下,伊贝琦听完这段往事后却牙根痒痒。她敲着韦利图的脑袋骂说你赚这么多钱有啥用,韦利图则扯过被子把俩人蒙住,然后边动手边嘟囔,以后这事儿也不归我想,你爱咋用咋用。
  勾小钩的墙根儿就听到这里,然后被老白提溜走了。
  事后勾小钩和老白说,韦利图肯定是觉着与其被伊姐姐迫害,不如带着伊姐姐一起去祸害别人,这在武学上叫双剑合壁。就为这,老白几天没合拢嘴,想起来就想乐,完全控制不住。后来把温大侠给吓住了,以为老白害了什么毛病,追问下得知真相,没背过气儿去,头一遭见捡乐儿也能开心成这样的。
  成亲后第四天,韦利图和伊贝琦便和大家告别,真正去浪迹他们的江湖。老白知道这回是真要和伊婆娘分开了,竟有了点哽咽。半天也说不出一句保重。
  最后还是伊贝琦说的,珍重,我会回来看你。
  "你还真是,相处这么多年,临分别连句话都说不全。"言是非目送二人策马远去,回过头来揶揄老白,有点心疼,有点无奈。
  老白却终于扯出了微笑,然后轻轻的,对言是非摇了摇头。
  其实昨天伊贝琦就来找过他,分别的话也早在那个时候说完。他问伊贝琦真的就决定跟着韦利图了吗,虽然有些晚,可不听伊贝琦说说总是不放心。伊贝琦对他说,韦利图这个人贪财不假,小气也是真,可本性不坏,甚至有时候还透着那么点傻乎乎。他是真对我好,不然也不会让我那么欺负。其实人生在世,哪有全都好的人呢,有颗真心就够了。老白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女人说的,等我再回来看你时,希望你身边也已经有人陪伴。
  他们的分别,是个拥抱。相识相知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

  "老白呢?"这天中午,勾小钩遍寻不到老白的身影,却在院子里看见了晒太阳的温浅。
  "熬药。"温浅淡淡笑着,有些慵懒的样子。
  温宅也算地处北方,所以未到盛夏,阳光还不算毒辣。温浅就这么安静的坐着,都说心静自然凉,所以整个人还是清清爽爽的。可勾小钩则不然了。他觉得很热,能不热嘛,天上一个大太阳,眼前一个小太阳,他忽然很想效仿后羿。
  "伊姐姐不都说你好差不多了嘛,怎么还要喝药。"勾小钩也搬了把竹椅过来,坐到了温浅身边。唯一不同的是他脑袋上顶了片荷叶。
  "我也这么说,可老白不放心。"温浅耸耸肩,"就由他去了。"
  "切,你明明乐不得的。"勾三撇撇嘴。
  温浅轻笑:"怎么会,是药三分毒,再过几天如果练功没什么大碍,我也就不喝了。"
  太阳悄悄变了方向,勾三也跟着挪了挪脑瓜顶上的荷叶,然后才道:"你这人吧,说话只能听一半儿。呃,不对,只能听一少半儿,其余都是虚的。"
  温浅挑眉,不置可否。他知道勾小钩找老白肯定是有事,就是这会儿坐他身边闲聊也肯定不会只为了闲聊,他是有事要说,温浅看得出来。
  果然,不一会儿勾小钩就闷闷的咕哝:"我也要走了。"
  温浅微微愣住,半晌才温和道:"要做生意了吗?"
  哪知勾小钩却摇头:"不是做生意,言是非打听到李大牛下落了,我要去找他。"
  "李大牛?"温浅不记得江湖上有这么号人物。可这名字,又好像确实在哪里听过……
  "算啦算啦,和你说你也不知道。"勾小钩没好气的嘟起嘴,又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就是舍不得老白。"
  温浅微微抬头,看着远处天边的云彩:"他也一定舍不得你。"
  勾小钩轻叹几声,才没好气道:"这下你高兴了。"
  "怎么会,"温浅回过头来,淡淡道,"我也挺舍不得的。"
  勾小钩眯起眼睛:"你嘴都要咧到院墙外面去了。"
  温浅怔住,下意识竟真的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嘴角。看得勾三前仰后合,差点从椅子上乐得掉下来:"怎么中个毒人都变傻啦,我是说你心里!"
  比太阳打西边还难碰见的事情发生了——温大侠脸红了。
  勾小钩倒也知道见好就收,真把温浅惹急了他估摸着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这会儿笑够了就正色起来,难得认真问一次:"温浅,你有多喜欢老白?"
  温浅也敛了笑意,看向勾小钩:"帮你自己问的?"
  勾小钩点头:"不然我放心不下。"
  温浅不再看他,而是垂下眸子去看地面,也可能他没看地面,也许目光已经飘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勾三看不见他的表情,视线里只有男人散着淡淡清冷的侧脸。
  "有多喜欢呢,"勾三听见温浅低低的声音,"说不清,可要是能把他装进盒子里,放在只有我看得到的地方,该多好……"
  "……"
  "怎么了?"温浅已经抬起头,正对着勾三和暖的笑。
  勾三实话实说:"我冷。"
  "哦,可你好像在瞪我。"
  "别怀疑,就是。"勾三没好气的一把揪掉脑袋上的荷叶,他觉得这会儿的自己需要满满的阳光,否则非冻着不可。还什么不问不放心,这下好,问了更不放心!
  "逗你的。"温浅眨眨眼,笑里忽然透出一丝顽皮,"还真是,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
  勾三嘴角抽搐:"我都已经过滤掉一大半儿了好不好!"
  勾三觉得和温浅说话脑瓜仁疼,这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也闹不清他哪句玩笑哪句真话。就算一个劲儿和自己说,别看他表情要看他眼睛,可说着说着就被他拐跑了,等再去看眼睛时,蛛丝马迹早无影无踪。
  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勾三酝酿好半天,才一本正经的看向温浅:"不和你扯没用的了。我就是想跟你说,要真喜欢老白,就别放他一个人。现在伊姐姐也走了,他就真的连个说话人都没有了。"
  温浅静静听着,沉默,却全神贯注。
  "你的伤在身体,早晚会好。可老白的里面,没有解药。"勾小钩说着垂下眸子,淡淡道,"老白心底有道伤,特别浅特别浅,比你的剑还要浅。所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可那伤确实在的,它偶尔就会冒出来,轻轻的疼那么一下。这一疼,老白就会往后缩,直到缩进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温浅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勾小钩身上一点点的散出来,半晌,他才尝试着问:"寂寞吗?"
  勾小钩抬头对上温浅的视线,却坚定的摇摇头:"不光是寂寞。你看我一个人不也活蹦乱跳的。寂寞外,还有些别的东西。"
  "那是什么?"
  "说不好,"勾三挠挠头,憨憨的笑,"就是能感觉到,但说不出来。"
  温浅挑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嗯嗯,就这意思。"勾三猛点头。
  温浅笑了,淡淡的。勾三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连眼睛都在笑的时候,还挺好看的。

第67章 群龙会(一)
  像约好一般,勾小钩和言是非夫妇选在了同一天离开温宅。老白有些舍不得,可又开不了挽留的口。言是非和若迎夏回家无可厚非,毕竟与温浅不远不近的,加之已经康复,继续留着实在怪怪的。而勾三,则话没出口已经掏出颗硕大的夜明珠给老白显摆,边显摆边问李大牛不会不喜欢吧。老白忍了又忍,终于把那句"别和他说是从死人嘴里抠出来的就成"给咽了回去。
  忽然间人都走了,宅子便冷清下来。老白想起两年多前初次到温宅时,这里也是这个样子。仆人不多话,主人话更少,如果他不去后山的小瀑布找温浅,那么可能几天都见不到这个人。住在这里,甚至比白家山上还要孤单,白家山上还有鸟兽虫鸣,这里却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住得久了,便好像掉进个被遗忘的角落,总觉得自己的存在与否,已无人在乎。
  "想什么呢?"温浅的声音把老白的思绪拉了回来,一转头,就见男人冲着自己微笑。
  "我在想,白家山上的树叶该落了。"老白微微避开视线,怕看得久了把心情泄露出来。他最近似乎越来越管不住自己,总是不自觉的眼神儿就跟上了温浅的身影,像现在这样被人抓了个现行,也早不是第一回。
  温浅悄悄的挑眉,对于老白这种探探头又缩回去再探探头再缩回去的样子,一方面觉得可爱,一方面又觉得有趣。言是非勾三他们的逐一离去,似乎也带走了自己的焦躁,当眼前只剩下老白一个人的时候,温浅就会觉得莫名安心。
  与老白初识,那人就是孤单单的一个,自己亦然。温宅的有礼相待,白家山的朝夕相处,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回头去看,便都成了记忆里的美好。
  "再过些时候,该下雪了吧。"温浅随意搭着话。
  哪知老白却摇头,一本正经的坐好,认真道:"这才刚入秋,不会那么快下雪的。现在叶子刚落,等落得差不多了,鸟兽就会出来找食物藏着过冬,等鸟兽也不大出来后,就应该是入冬了,那之后才下雪呢。"
  温浅听得一愣一愣的,眨眨眼,许久之后才轻笑出声,饶有趣味的看着老白:"我就是随便问问,你还真是做什么事都认真。"
  老白觉得脸轰的一下就热了,也许没准还会滋滋冒着白气,他也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似乎从所有人离开这里开始,他就变得怪里怪气的,说话颠三倒四,脑袋时不时的就搅成了一锅粥,还不是大米小米粥那种米汤分得清的,而是玉米面粥那种完全和成一团的。
  温浅安静的看着,慢慢的敛了笑意,他们就坐在大堂里,门是开着的,初秋的风便从那刮进来,凉凉的,很舒服。
  "老白,"温浅忽然问,"你杀过人吗?"
  老白刚把一口茶喝进嘴里想缓解下热腾腾乱糟糟的心,这下好,直接呛着了,咳嗽得那叫一个惨烈。最后眼泪都快咳出来,才算缓回口气儿。头扑扑棱棱一个劲儿摇:"没,绝对没杀过。"
  温浅淡淡的扯着嘴角,觉得心情有点复杂。但仍旧继续说着:"没有比杀人更简单的了,剑起人落,就成了。"
  老白不明所以,呐呐的应着:"呃,你武功好。"
  温浅歪头看着眼前的人,忽然玩笑似的口吻道:"你觉不觉得我罪有应得?"
  老白愣住,他觉得温浅不会平白无故问这没头没脑的话的,便努力思索起来。好半天,才试探性的问:"我私自放了岳琼儿,你生气了?"
  温浅哑然,哭笑不得的想老白究竟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你觉着我像生气?"
  老白想了半天,咽了咽口水,最后决定实话实说:"你不笑的时候,都像在生气。"
  温浅莞尔,情不自禁的抬手摸了摸老白的头,温柔道:"岳琼儿放就放了,难不成我还一剑砍了她,又没人会给我银子。"
  "我知道,只要她不再来找你麻烦,你就懒得去找她。"老白眼睛亮晶晶的,露齿一笑。
  看,这就是老白呵。温浅敛下眸子,在心里轻轻叹息。放了岳琼儿不是大事,只是这个让他忽然发现了自己和老白的本质不同,老白心善,这无关乎年龄性格或者做什么行当,这是天生的,温浅不觉得自己恶,但他知道自己够冷漠,这冷漠便和老白的善成了鲜明对比,担心便从这对比中生长起来,开出小小的脆弱的花儿。
  "老白,杀手不是什么好行当,但以后我恐怕还得继续做这人命生意。"温浅低声说着,同时观察着老白的反应。
  可老白眨眨眼,没什么反应,似乎他本来就没打算劝温浅该行一般,理所当然道:"这是你祖传下来的,没办法。不过以后多加点小心,毕竟你也就这一条命。"
  温浅有些惊讶,他以为老白张口就会说上天有好生之德,闭口就会说人命怎可如草芥,可现下,他迷惑了:"你不觉得这不对吗,随随便便就取了人性命……"
  老白摇摇头,又点点头,似乎在努力整理词句,半晌,才幽幽道:"其实混江湖的,有几个清清白白,就像我,虽然没亲手杀过人,可因我而死的人也不少。甭管名门正派,还是我们这种江湖生意人,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活着,何谓对错,何谓正邪,其实都说不清的。"说到这里,老白忽然抬眼直直的望向温浅,眼底闪着漂亮的光,"就拿你来说,岳琼儿非杀你不可,因为你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我非救你不可,因为你是我老白最重要的朋友。"
  最重要几个字老白说得很坚定,也很清晰。温浅觉得他被老白的目光定住了,想说什么,可就是没法出声,最终只能艰难的咽咽口水。心里缓缓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情绪,他居然,他居然,让老白给说得不好意思了!
  老白自然不知道温浅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勾小钩说得很有道理,把话说出来比藏着舒服多了。最重要的,他多希望温浅能明白这四个字的分量。因为他能做的,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了。
  "老白……"温浅轻轻唤着,心头阵阵悸动。
  老白呼吸有些不稳,他敛下眸子努力收了心绪,好容易才换上一副带了点调侃意味的表情,道:"不过,如果银子够花,那就少做点生意呗,这样仇家也少点。"
  温浅愣住,继而安静的笑了。得,甭管看得多通透,老白还是那个老白,心软,人善,所以才会想把他绑在身边,让他的好只对自己。
  "对了,"老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这两天练功,觉得身子怎么样?"
  "挺好的,毒素该是都解了,"温浅略略思考下,如实道,"经脉都很通畅,已无大碍。"
  老白笑着点点头,道:"那就好,这样我就能放心回去了。"
  "回哪儿去?"虽然已经隐约有些预感,可真听老白说出口,温浅还是有点不是滋味。这个人啊,如果自己不卯足了力气去抓,也许真就那么悄无声息的飞走了。
  老白没听出来,只是老实道:"自然是白家山。你身子好了,我总留这儿也没什么用。"本来勾三走的时候他就想一起的,可说到底还是舍不得,便又多待了几天。这会儿,似乎没有赖着的理由了。
  温浅垂下眸子,一时没说话。老白有些纳闷,可左看右看也瞧不见男人的表情。正担心着,便听见男人低声的问:"以前给你的那个蝴蝶,还在吗?"
  老白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男人问的是什么,连忙点头:"嗯,一直放在家里。"
  温浅抬头,望进老白的眸子,缓缓道:"我想去看看。"
  老白有点迷糊,呐呐的小声咕哝着:"呃,在山顶呢……"
  温浅好笑道:"难道你还有第二个家?"
  眨眨眼,老白总算明白了温浅到底在说什么。这一刻,风吹进心底,然后田里的花儿就都开了,姹紫嫣红,对着湛蓝蓝的天摇头晃脑。
  "不行吗?"温浅故意打趣。
  "怎么不行,又不是怕你来。"老白大声说着,"见了你就知道,我保存得可好了!"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幼稚且傻乎乎的老白,决定下次再见到勾小钩一定要找他算账。
  "嘀咕什么呢?"温浅好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老白慌了下,想也没想便道:"你别忘了带厚棉衣。"
  温浅愣住,呆了半天,有点不置信的想,老白这是间接邀请他住到数九寒冬?莫名的,男人扬起嘴角:"当然,否则我不给冻成冰疙瘩了。"
  "呵,呵呵,也对。"老白那表情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啥。
  "你没事吧……"温浅眯起眼睛,心想自己这没干什么啊,怎么就把人弄傻了?
  老白却不再说话,只是笑。先是浅浅的,然后不知不觉灿烂起来。慢慢的,温浅觉得他被老白拖进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五颜六色的花朵海洋,到处都是沁鼻的花香。


第68章 群龙会(二)
作者有话要说:热乎乎的俺来了~~~o(∩_∩)o
白家山的春山花烂漫,白家山的夏疾雨阵阵,白家山的冬银装素裹,可老白很少去认真体味白家山的秋。要么下山去做了生意,要么在山顶不知不觉就等来了冬雪,想去看树,早成了枯枝。所以这会儿踩在落叶上,便觉得格外新鲜。每日早晚清扫院子,也成了有趣的事。
  当然老白知道这与节气没关系,变了的只是人的心情。
  与温浅回到这里已经一月有余,似乎同上次温浅来这里过冬没什么不一样,两个人相敬如宾,相处和睦。温浅的剑法已经融会贯通,不再需要早晚刻苦的练,而老白的轻功更是突飞猛进,喜堂上情急之下的飞身救温浅似乎让轻功和内力都突破了某些重要的坎儿,这会儿再练,便顺当了许多。
  可又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样。老白隐约能感觉到,却抓不住。
  回来第一天,温浅就要走了曾经送个他的刀,也不算要,确切的说是用件金丝软甲换的。弄得老白莫名其妙,可问对方,男人只说对于老白这样的,软甲比刀更有用。那软甲是江湖有名的制甲师傅织的,老白在内里看见了师傅绣的落款儿。价值几许其实并不重要,关键是心意。老白决定就算不出门也穿着,不为防刀枪棍棒,光图个暖和也值了。
  不过话说回来,老白还是有点心疼那刀。到最后他也不知道那刀确切的出处,可能是温浅买的,也可能是男人祖传的,不过老白真觉得那刀很漂亮,而且悉心保存了那么久,便有了些感情。可又张不开嘴和温浅把两样都要来,最后只得作罢。
  回来第十三天,家里来了客人。要不是这回这位整体小了好几圈,老白会以为是前面那位投胎转世的。毋庸置疑,还是投奔着温浅来的,不过今次这位山猪兄有礼貌了许多,只在院子里绕圈而不去拱墙。温浅和老白齐齐飞上了房顶,观察了快半个时辰,最后山猪啃完了墙上栓的两串玉米,扬长而去。
  打那之后,这位仁兄隔三差五便过来转转,温浅和老白学乖了直接预备好粮食,结果这么一来二去几回,山猪算是和他俩捻熟了,有时候过来不吃东西,就趴在院子一角晒太阳,弄得跟一家似的,还挺和谐。
  温浅对白家山的山猪有莫名的吸引力,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老白这么说的时候,还是被人捏了脸。玩笑一般,下手也不重,可被男人手指碰到的地方,整整热了一天。
  看蝴蝶只是个由头,温浅没在意,老白也晕乎乎的忘了。直到这天下了场淅沥沥的秋雨,两人闲在屋里无事,才不约而同的想起来。老白弄了个大红脸,因为他并非一开始就忘的,而是想着"也许温浅看过就要走了",便下意识的没去提。结果手忙脚乱的把盒子翻出来,额头已经密布了细细的汗珠。
  温浅没注意,久违的物件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老白没有说大话,他确实保存得很好,蝴蝶一如当初,翩然而美丽。做这个的时候,温浅仅仅是一时兴起,那时他只当老白乏味生活中的过客,却不想冥冥中竟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何,我没骗你吧。"见温浅迟迟不语,老白有些尴尬的出声。
  温浅这才把头抬起来,笑道:"保存得是很好。可我记得这东西送你好像不是为压箱底儿的吧,你出门都不带着,想用的时候怎么办?"
  老白似乎没想过这个,迟疑了下,才不太好意思道:"我估摸着用不上,再说挺好看的,就留家里了。"
  温浅沉吟片刻,然后似笑非笑道:"也对,是用不上。以后有需要我的你直接开口就成,咱俩之间再掏什么信物就生分了。"
  老白愣愣的听着,觉得温浅眼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正想开口,却又听见男人调侃的声音:"至于这份人情,我恐怕只能一直欠着了。"
  老白本没想到这一层,可被温浅这么一说,瞬间转变了思想,觉得这个状况挺不错了,于是到了嘴边的那句"其实你也帮了我很多"被生生咽了回去。占小便宜其实不是老白的爱好,可落到温浅这儿,老白却乐得占,只小小一点,就能带来欢快的满足。
  本来以为看了蝴蝶温浅就会提走的事,可过后温浅没任何变化。依旧该吃吃该喝喝该练功练功该喂黑毛喂黑毛,老白眼见着黑毛一天天圆滚滚大有超越前辈之趋势,温浅则不知何时已经套上了棉衣。
  日子恬静而欢乐,平和却充实,等老白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岁末。两个人在白家山过了第二个春节,鞭炮是老白亲手点的,他从来没这么全身心的喜悦着,只为辞旧迎新。
  在温宅和勾小钩分别时,那人和自己说,温浅很喜欢很喜欢你,放心吧。一个"很"字,老白觉不出来。可喜欢,隐约是确凿的了。如果不喜欢,谁会大老远跑过来把光阴浪费在这深山里,陪自己说话儿看雨听风赏雪;如果不喜欢,谁会放着好好的大侠不当甚至弃剑从刀,只为剁出顿上好的饺子馅儿;如果不喜欢,那一直冷清清的眸子又怎么会开始融进些许温柔,直直看得人好像醉了……
  贪念总是一点点膨胀的。老白不断的和自己说,这样已经很好,很好,可又控制不住的想要亲近,再亲近。细细的幸福和小小的忐忑缠绕在一起,有点酸,有点甜,微妙的味道。
  英雄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期而至的。
  那是二月底的一天,老白正在院子里调息运气,黑毛躺在地上晒太阳,温浅则在厨房里忙着给黑毛准备五谷杂粮,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和。院门却忽然被起急促的敲响。
  来人是山下茶铺的活计,一进门还没说话先被黑毛的獠牙给吓傻了。直到老白唤出温浅赶紧给黑毛食盆儿转移了其注意力,活计才气喘吁吁的说,是有人给了他二两银子,让他务必把帖子交到老白手里。
  活计走了,剩下老白和温浅面面相觑。
  那是武林大会的英雄帖,由天剑青山洛河等江湖几大有名望的门派联合发出的,大意是七净大师圆寂的一年多来,中原武林群龙无首已日渐混乱,为了武林稳定,遂决定于三月在达摩院所在的狮吼山顶举办武林大会,旨在选出新一任武林盟主。
  "怎么一年了才想起来选。"温浅看着帖子,嘲讽的扯扯嘴角。
  老白耸耸肩:"肯定是那几个大派没谈妥呗,谁也不服谁,最后一想,得,公平竞争。"
  "别说,你瞧得还挺透。"温浅笑道。
  老白没好气的撇撇嘴:"我好歹也行走江湖多年了。"
  "嗯,你是老江湖,"温浅非常听话的附和着,随后笑问,"那你去吗?"
  老白没什么兴趣的咕哝着:"不太想,无非就是那几个你争我夺的,没意思。"
  "也不尽然,"温浅偏头想了想,道,"他们既然能把帖子送到你手里,该是下了功夫的,将来总还要在这个江湖里做生意,去看看也没坏处。"
  老白闻言微微皱眉,拿不准是该说如果我走了这里岂不是剩你一个人,还是该说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矛盾来矛盾去的结果就简练成了三个字:"那你呢?"
  温浅像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得眼睛都没了:"自然是跟你一块儿啊,别指望丢我一个人在这陪黑毛。"
  老白也笑了起来:"成,没准去了还能见到老言和勾三呢,别说,还真有点想他们了。"
  "……"温浅愣住,随后嘴角抽搐地在心底把自己鞭笞了一百遍。翻个面,再来一百遍。
  老白还沉浸在高兴里,只见他走到黑毛跟前,一本正经的道:"黑毛啊黑毛,这天也暖了你就自己找食儿吧,乖啊。"说着,老白见黑毛也吃得差不多了,伸手就把食盆收回来,然后拿着往厨房去了。
  以往都是温浅收拾的,所以老白压根儿不知道人家黑二爷有吃完了还必须舔的习惯,再加上这会儿心情愉悦步履轻盈,压根儿没看见温浅的眼色。等男人吼出声,黑二爷也扑过来了。好在老白发现的快,感觉背后有风,猛一回头就对上了黑毛的獠牙。结果老白撒丫子就跑,早忘了自己还有轻功这回事儿。目的地明确,直冲厨房,可不知是不是光顾着盯着目的地而忽略了眼前,只听……
  咣!
  咣当——
  前者是老白与厨房门前的房柱紧密相拥,后者是食盆儿掉到了地上。
  黑毛见食盆儿回来了,立刻放弃老白叼着食盆儿又躲角落去了,留下捂着额头欲哭无泪的老白,和又心疼又想笑的温浅。
  "光捂着没用。"温浅走过去把老白的手拽下来,换上自己的,使劲揉啊揉。
  被揉老白是很感动的,但问题是,真疼啊。终于,老白没忍住,小声道:"那个,疼,能轻点不?"
  温浅不为所动:"必须使劲把血揉散了,不然明天你就等着淤青吧。"
  老白扁扁嘴,不再言语。半晌,温浅终于撤下魔爪,老白才小声咕哝:"我说,你这揉得比撞得都……"
  最后一个疼字被生生卡在了嗓子里,老白用力的眨眨眼,把眼皮都眨疼了,才终于确定,额头上的温热确实来自温浅的唇。
  他,被亲了?
  蜻蜓点水的吻并未持续很久,温浅很快退开,好整以暇的问:"还疼吗?"
  愣愣地摇摇头,老白觉得有点晕。
  "不疼了就好。"温浅说着,似乎强忍着笑意。
  "可……"老白欲言又止。
  "嗯?"温浅疑惑挑眉。
  下意识的摸摸额头,老白决定做人要诚实:"有点麻麻的……"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老白仍然没想明白,那一天温浅到底在笑什么。从中午笑到晚上,从吃饭笑到就寝,夜里老白偷偷从窗户缝去看,结果发现那家伙睡着了嘴都没合上。
  究竟笑什么呢?这成了老白毕生最费解的事件之一。

第69章 群龙会(三)
  三月初九的清晨,老白和温浅终于到了狮吼山脚下。因为并不十分上心,所以两个人也没有日夜兼程的赶路,走走停停的,计算着差不多赶得上就成,于是此刻距离三月初十的武林大会只剩下一天。
  狮吼山脚下是个并不太繁华的小镇,但此刻却因为江湖各路豪杰的光临而变得熙熙攘攘起来。小贩们似乎难得遇见如此好的光景,于是都在卖力的吆喝。街道上到处都是佩着兵刃的江湖客,多是三五成群,穿着打扮很容易看出门派来。而那些落单的或者看不出衣着特色却绝非普通百姓的,便多是独行侠,老白和温浅也可归入此类。
  "店家,真的就连一间房都没有了吗?"老白懊恼的皱眉,却仍旧彬彬有礼道。
  胖乎乎的掌柜一脸过意不去:"客官实在抱歉,您也看到了,最近因为这武林大会,我们镇上很是热闹了起来。早在十多天前,就已经有人陆陆续续过来了。您来得太晚,我这里实在没有现房。要不,您再去别家看看?"
  "我们已经走了三四家了,都是如此。"出声的是温浅,只见他几不可闻的叹口气,沉吟片刻后,道,"店家,你看可否这样。帮我们和房客们商量商量,能不能匀给我们一间房。毕竟出门在外,大家都行个方便。银子,我们可以多给的。"
  "这不是银子的事儿,"掌柜脸上满是为难,"你说人家住得好好的,我怎么开这个口……"
  掌柜话没说完,老白已经低低的出声,目光诚挚满带恳求:"掌柜,麻烦帮我们问问吧。真要是不成,我们再想别的办法,行吗?"
  胖掌柜看了老白半晌,最终投降似的叹口气:"成,我就帮你们走这一遭吧。不过我话说在头里,二位可别抱太大希望。"
  看着掌柜转身去了后堂,温浅才佯装不满道:"怎么我好说歹说都没用,你盯着人家瞅一会儿,就成了。"
  "什么叫瞅一会儿,此乃无声的恳求,"老白眉宇间带着点得意,"掌柜的也是良善之人,我就觉着他能心软。"
  温浅撇撇嘴,魔爪便捏上了老白的脸:"是你这皮相儿占大便宜了。"
  老白惊慌的连忙躲开,下意识的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才咕哝着:"这不是在山上,你多少注意点儿。"
  温浅挑眉,故意问:"注意什么呢?"
  老白眨眨眼,嘴动了半天愣是没说出来,倒把脸给憋红了。温浅见状乐不可支,贴过去小声道:"你这做贼心虚可太明显了。"
  "谁、谁做贼,我、我有什么可心虚的……"老白已经基本陷入语无伦次。
  温浅笑笑,不再言语。对老白不能逗得太厉害,得适可而止,这样既能享受到乐趣,又不至于把人逼急出现不可预知的后果。在山顶温浅便吃过一回苦头,光顾着乐了,结果逗得太厉害把老白逼急了,那人随手就舀了一瓢冷汗给自己当头淋下,那可是在水缸里盛放了多时的水啊,冰凉冰凉的,温浅瞬间老实了。事后老白一个劲儿的道歉,说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水已经浇下去了,言外之意此举完全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但温浅绝对是记吃又记打的人,之后再做些占便宜或者逗弄人的事,必定可在心满意足之余全身而退。
  见温浅不再说话,老白暗暗的深呼吸,才好歹把脸上的热气儿给缓回去。自从那日被男人亲了之后,两人之间便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从前的客气有礼慢慢消失,打趣说笑变得更为随意,而温浅时不时的亲昵动作,到现在已经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老白起初还不知如何应对,现在则适应多了。总觉得,好像有了那么点心照不宣的意思。
  这在以前,是老白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却真的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发生了。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温浅的恶趣味。老白觉得温浅肯定是看出自己的心思了,可他偏不说,且似乎料定了自己也说不出口一般,时不时的就拿这个逗弄下自己。比如刚刚,他问注意什么,这话让自己如何答?总不能说麻烦你注意下言行举止,不要让人看出我俩关系匪浅吧。老白发誓,哪怕把黑毛儿摆在眼前龇着獠牙威胁,他肯定也说不出这话。
  一种风景,两处心思。百转千回间,胖掌柜已经回来了。
  老白一见他面露喜色,便知有门儿。果然,掌柜的从袖口摸出块小木牌,一边递给老白一边道:"我问了一圈儿,别说,还真找到一个愿意行方便的。这人原本住天字三号房,听我一讲,便立刻表示可以和朋友挤挤一块儿住天字二号,喏,这房牌我就给你拿来了。"
  老白接过木牌,连连道谢。随后与温浅一同前往天字二号房。前往客房的路上,温浅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他在思考一个很严谨的问题,那就是此刻老白表现出的泰然自若是真的不在乎与他同床共枕,还是完全没考虑到即将与他同床共枕的问题。一想到是不在乎,温浅心里便不自觉的生出点难受,一想到是完全没考虑到,温浅更觉得前路无光。就这样,温大侠被自己设置的两个结论折磨过来折磨过去,险些撞上老白的后背。
  "怎么不走了?"温浅纳闷儿道,他们是天字三号房,这老白停在天字二号房门前做什么呢。
  "我好像听见……"老白微微侧头,眉头紧锁,"有人在叫救命……"
  "怎么可……"温浅的能字还没出口,只听天字二号房内便传来惨叫,不至于惊天地泣鬼神,但吓哭孩子绰绰有余。
  "救命啊!杀人啦!"
  没等温浅和老白反应过来,就听房里另外一个声音没好气的说着:"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杀人了?!"
  "你把剑拿起来了!分明就是冲着我!"
  "我那是要放到枕边!"
  "呜,我就知道你不乐意和我挤一起,那你直说啊,我睡地上就得了,至于拿剑吓唬么……"
  "我……你……"
  "我也是行善事,想着出门在总有个不方便,能帮衬就帮衬,你一点善心都没有!"
  "怎么又扯到……再说我要善心做什……"
  "你还大侠呢!"
  "我啥时候自诩大侠了!"
  "你都在排行榜上!"
  "那又不是我愿意的!"
  "亏我大老远还给你送夜明珠!"
  "怎么又扯到……"
  "我费了老大劲才从前朝王爷嘴里抠出来的,你知道他咬得牙有多紧么!"
  "这、回、我、知、道、了……"
  "呃……你拔剑干嘛?"
  "你说呢?"
  "滥杀无辜会下阿弥地狱的……"
  "我这是替天行道也还世间一个清净……"
  温浅去看老白,果不其然那温润的眸子已经亮了起来,每根睫毛都在闪着喜悦的光。
  "你听见了吗,是勾三!"
  "嗯,"温浅眯着眼睛笑,一个字一个字温柔地从牙缝里往外蹦,"你说咋这么巧呢。"
  没等老白回应,房门已经被砰的一下推开,勾三压根儿不用看似乎闻着味儿就知道老白在哪儿,基本是直扑而入对方怀里,险些把老白撞个踉跄。
  "老白!我听着就是你的声音!"勾三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左蹭右蹭亲热得差不多了,才抬起头,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你怎么也过来了!"
  "我收到英雄贴了呀。"老白情不自禁的捏了捏勾小钩的脸,"倒是你来,我才没想到呢。"
  不是你,是你们。被忽视的温大侠和李大侠面面相觑,心里翻滚着同一句话。
  相见分外亲的勾三和老白,已经携手进了房,留下温浅和李小楼,开启正常的礼节性寒暄。
  "真是巧啊。"先出声的是温浅。
  李小楼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耸耸肩,摇头晃脑道:"几年没遇见这热闹了,怎么着也得过来看看。"
  温浅微笑:"我倒是想着兴许能碰见你,不过没想到会是和勾少侠一起。"
  李小楼闻言回头瞟了眼撒欢儿中的勾三,才扬着嘴角道:"有他在,不无聊。"
  温浅挑眉,半打趣着问:"我刚刚听着你好像要杀他。"
  李小楼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温浅说什么,继而咧开嘴笑了:"我逗他玩儿呢!"
  说着李小楼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味半天。温浅见对方有点意不动而神游的意思,刚想出声轻唤,就听李小楼在那儿咕哝:"话说回来,咱俩在同一个排行榜上吧。"
  温浅愕然,半天才弄明白李小楼的意思,便有些哭笑不得道:"嗯,看起来应该是。"
  寒暄完毕,没了旁的话头,二人便也进了屋。勾小钩和老白不知在说什么,一见他二人进来,便不再言语。温浅觉得勾小钩看自己的眼神儿有点奇怪,里面似乎隐含着一点儿……赞许?!反正不管是什么,温大侠都光明磊落对视回去,春风般的微笑里,又用内心瞪了勾三少侠。谁让他刚刚抱老白抱得那么紧呢。
  "这位是……"疑惑出声的是李小楼。他刚刚隐约听着勾三是叫老白没错,可眼前的人和记忆里那个敦厚睿智的老白实在出入过大。
  先反应过来的是老白,常年用假面,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回碰见了。这次他下山因为温浅的坚持,所以没带面皮儿,也难怪李小楼认不出。所以他马上笑着道:"在下老白,如假包换。"
  "声音确实没错。"李小楼眉头轻皱,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接着恍然大悟的用力一拍大腿,"我说你怎么也学起易容来了!其实你长得不赖啊,敦厚老实的……"
  老白愣住,然后苦笑着心情颇为复杂:"易容的是上次,今回是真脸皮儿了。"
  李大侠的后半截话便卡在了喉咙,嘴张了半天,终于硬给扭了回来:"呃,忠厚老实固然好,可这唇红齿白的,才真真是俊俏。"
  老白眨眨眼,想笑又不敢笑。温浅则是索性去看房梁,企图暂时忘记此人和自己一个排行榜且位居头上。勾三是唯一出声的,只见他翻着白眼揉着腿,没好气道:"以后你拍大腿麻烦捶自己的。"

  午饭晚饭都是四个人一起吃的,之后又是一阵闲话家常,等老白回到天字三号房时,已是夜深。温浅早已洗漱完毕,正坐在桌旁看书。当然这是在老白看来,实际情况是温大侠一个时辰也没翻两页,这会儿早已头顶冒烟儿大有老白再不回来就去隔壁抢人之势。
  "说完话儿了?"温浅放下书,冲着老白笑。
  老白不明所以,还一脸高兴的点头,不住的道:"你说怎么这么巧,一块儿来参加武林大会也就罢了,住店也能碰着,且让给咱房间的就是勾三,啧,真跟戏文儿似的。"
  温浅看着老白的高兴劲儿,不知不觉胸口里的郁闷就飞也似的不见了踪影。把书合好放回案上,温浅淡淡的笑:"戏文儿里也得吃饭睡觉不是,赶紧洗漱,这都几更天了。"
  "呵呵,一回过神儿就这么晚了。"老白说着,干净利落的把外衣脱了,跟剥橘子似的,几下,橘子瓣儿就出来了。然后他快步走到脸盆前洗漱,留下温浅一个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穿着雪白里衣的老白没露出什么不该露的,让温浅瞠目结舌的是这人脱衣服的速度和豪爽,他到底知不知道他俩现在是什么关系啊!居然就……就这么……
  心里忽然又有个声音在说,难道你愿意见他顾忌这考虑那的磨磨蹭蹭?想都不用想,温浅就得摇头,那样岂不是更棘手。
  于是,脱得快也不是,脱得慢也不是,温大侠第一次觉得,自己真难伺候……
  老白哪知道温浅的纠结,他还没从重逢勾小钩的喜悦里出来呢。这份儿心情一直持续到他看见已经进入被子里的温浅,才终于扑拉拉的飞走,而早就该出来的紧张和羞赧才总算冒了头儿。
  "愣着干什么,过来啊。"温浅在心里偷乐,脸上还一本正经道,"难得才弄来这么个房间,赶紧好好睡一觉,明天可指不定发生什么大事呢。"
  "嗯,对,好好睡一觉。"老白快速的重复一遍,然后回头就吹熄了蜡烛,接着摸黑好容易找到了床,话都没说直接躺了上去。
  "被是用来盖的,不是用来压的。"温浅轻笑着,把被子从老白身子底下拽出来,又盖回到那人身上。因为只有一床被子,所以二人现在可真算严丝合缝的拢一起了。
  老白闭着眼,一动不敢动。越想让自己快点睡,却好像越精神。床很窄,他侧身脸冲外面躺着,他感觉自己肯定贴到了温浅,可具体是后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贴到了又不确定,因为他整个人都是热的,那燥热的源头便感觉不出来了。
  不过他这份不确定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温浅很快翻了身,手顺势搭在了他的腰上,没等老白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揽进了男人的怀里。后脖颈好像被人吻了,不是一下,而是细细碎碎的蔓延开来。老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寂静的夜里,格外的响。

第70章 群龙会(四)
  这场情事本不在温浅计划内的,他自认为对待老白,自己会有足够的耐心,他不想这么快行动把人吓着。可显然,他低估了老白对自己的影响。见到勾小钩扑过来的那个瞬间,他恨不得把那人一掌拍飞,被安逸的山顶生活慢慢消散的不安这会儿又重新涌了出来,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老白,终究不是他温浅一个人的老白。如果是女人,至少还可以拜堂成亲弄来一纸婚书,可他和老白之间,什么都没有。就像勾小钩说的,连句喜欢,老白都没亲口对自己说过。而自己呢,一直迟迟不开口,怕也有几丝赌气成分在的。温浅觉得单方面较劲的自己很幼稚,可又偏偏继续这么别扭下去。
  但不说,不代表不能做。这些天来老白已经适应了与他的亲昵,这代表什么,其实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如今那人就在自己怀里,再不出手,温浅觉得都对不起自己的列祖列宗。
  老白起先僵硬着一动不敢动,甚至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阵阵酥麻从被亲吻的地方扩散开来,他克制不住的几乎颤抖。装睡是肯定行不通的,他刚躺下不到片刻,可不睡又该如何应对?老白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混乱过。
  忽然,肩头传来阵凉意。老白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里衣已被人褪下一半,而随着男人的力道,被子也已滑落至腰间。老白再顾不得什么,猛的转身抓住男人肆意游走的手,略带些惊慌的轻喊:"别、别这样……"
  预料之中的反应,可温浅爱死了这个样子的老白。越羞涩,越美丽,越让人把他压在身下狠狠欺负。老白握得并不紧,温浅笑着把手抽出,然后轻轻抚上了老白的脖颈,低低的问:"冷吗?"
  黑暗中,老白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隐约知道对方在看着自己,因为呼吸近在咫尺。不知道男人问这话的意思,他只能愣愣的说实话:"冷……"
  结果尾音还没消失,原本抚着自己脖子的手忽然伸到脖颈后面然后用力一揽,老白觉得整个上半身都几乎被抬离了床榻,没等他反应过来,衣服已经被顺势褪了个干净,再被放下来时,温浅也随之压了上来,然后他听见男人略带沙哑的喘息:"我马上让你热起来……"
  没等老白明白过来话里的意思,温浅已经低头含住了老白胸前那诱人的娇嫩。几乎是立刻的,老白的呼吸便急促起来。温浅像是找到了某种乐趣,轻一下重一下的啃咬着,另一边则或捏或揉的用手爱抚。
  身子底下的人似乎想推拒,可又不敢拒绝一般,绷得紧紧的,呼吸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偶尔泄露的喘息让温浅直接硬了起来。艰难的压抑着胯
下的灼热,温浅把头微微抬起,凑近老白呢喃着:"舒服吗……"
  没有回答。只有断断续续的喘息。
  温浅看不见老白的表情,可他知道这会儿那人的脸蛋儿肯定已经像熟了的虾子,通红通红。也许不光是脸蛋,还有身体。温浅忽然有些懊恼灭了灯烛,不然他就可以把身子底下的人瞧得清清楚楚。可同时他又知道,如果不是月黑风高,也许他这采花贼便做不成了。
  低下头,温浅又在老白的胸前细细的吻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他并没在胸前停留,而是一路吻到了下面,直到老白的肚脐,便用舌头在那里打转。
  "温浅……"老白终于喊出了他的名字。低低的,哀哀的,有些讨饶的味道。
  温浅再也克制不住,俯身上前狠狠吻住了老白,同时手滑进了男人的裤子。上下持续的攻击让老白应接不暇,几次险些咬到温浅的嘴唇。整个人也不再僵硬,而是不知所措的颤抖着,战栗着,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比任何言语都要来的炽烈和销魂。
  亲吻着,啃咬着,温浅感觉到手里原本就半挺着的小家伙彻底立了起来,略带恶意的上下套 弄,却又每每在关键时刻停住,享受老白的无措和微弱的挣扎。
  老白不知该怎么办,他只是紧紧抓着男人的胳膊,然后一遍遍喊着温浅,温浅。
  "想要吗……"温浅含住老白的耳垂,用舌尖逗弄着那个敏感的小东西。
  老白已经彻底乱了,他颤抖的摇着头,身子却下意识的往前挺,希望能借助这点力量带给自己解脱。
  温浅淡淡的勾起嘴角,半个身子压到了老白的身上让他没法再乱动,然后低声哄着,就像恶魔的诱惑:"想要,就求我……"
  身下人的微弱挣扎忽然停了下来,虽然仍旧抑制不住丝丝颤抖,可确实停下了。温浅正纳闷儿,却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耳垂那儿进到了自己的嘴里,咸咸的,还有些涩。
  温浅慌张的撑起身子,借着月光,他第一次看见老白的眼泪。中毒苏醒那次,他也只来得及看见男人泛红的眼圈儿,可这会儿,那泪珠儿真真切切的在自己面前一颗颗滚落,悄无声息,却摄人心魄。有些挂在了睫毛上,映着月光,说不出的好看。
  温浅想说对不起,他本没打算欺负这么厉害的。可话没出口,却见老白伸出胳膊就那么把自己揽了过去,脸贴到枕边的时候,耳边响起了男人的声音:"温浅,我喜欢你。"
  老白抱得很紧,甚至于温浅想抬头去看他的表情,都做不到。下面手里的小家伙还在微微发着抖,温浅一咬牙,极富技巧的□起来,只几下,温热的液体便染湿了指尖。
  "狡猾……"温浅啃咬着老白的脖子,觉得眼眶发热。身体上的难耐似乎都跑到了九霄云外,他现在只想对全天下喊,这个人是我的,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胯间忽然传来阵凉意,接着便是忽轻忽重的套
弄和爱抚。温浅一怔,继而不可置信的去看老白,只见那人抿着嘴唇,眉头轻蹙,却一脸卖力的样子。仔细观察,还有那么点讨好的意味。
  温浅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就像春季里撒下种子秋天却收获一地的金元宝那般,不,该是比那还要狂喜的,他觉得心都好像跟着身体一起在战栗。
  很快,温浅也释放开来。之后,他细心的帮老白擦干净身体,又收拾好自己,这才再一次回榻,把人牢牢的锁进了自己怀里。
  温浅不是不知道后续该如何做,他曾经杀过一个专挑男孩儿下手的采花贼,杀的时候那人就正在祸害一个男孩儿,加之龙阳之好在江湖上历来不乏先例,温浅多少也是略知一二的。可明天就是武林大会,他没信心能克制住自己,横竖想想老白下不了床的可能性都非常之大。
  "睡了么?"见怀里人迟迟不出声,温浅呢喃着。
  还是没动静,可微微晃动的头代替了那羞涩家伙的回答。
  温浅莞尔,感觉老白好像又往外蹭了蹭,遂手上一用劲儿直接把人又拢进来几分:"再跑,再跑你就到床下面了。"
  光滑的脊背在月色下泛着象牙白,温浅有些看痴了,直到脑袋里响起危险信号,才慌忙出声:"你要再用后脑勺对着我,我可点蜡喽。"
  别说,这招可比武力都好使。老白几乎是在温浅话音刚落的瞬间就翻身转了过来。温浅的胳膊再度用力,老白的鼻尖便抵在了男人的肩膀。
  "看不出,手法还挺娴熟。"温浅轻笑咬了下老白的脸蛋儿。"剩下的先赊着,回了山再还。"
  寂寥苍穹间只听轰隆一声,老白再度被烧了起来,他也不想这样,可确实克制不住就是臊得慌。他甚至觉得再这么下去,明天温浅很可能发现怀里没了老白只剩一小撮灰烬。
  "白烨……"温浅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老白呼吸一窒,半晌才应着:"嗯。"
  "我们就这么在一起吧,好不好?"
  "……"
  眼底泛起热气,老白觉得自己又想哭了。温浅没有说我们就这么在一起吧,他是问好不好。第一次,老白觉得他不需要别人的施舍,不需要小心翼翼掩饰着自己见不得光的心情,他原来也可以被人珍惜着呢。
  紧紧抱住温浅,老白几乎是哽咽着说的:"好。"
  温浅柔了目光,贴近老白耳边,第一次清晰的告诉了这个胆子比绣花针还小的老江湖:"我,也喜欢你。"
  不再言语,老白安心的闭上了眼睛,听着那个人有力的心跳。
  待略微平静,他开始庆幸温浅没有继续追问他娴熟的手法,因为无数个寂寞的夜里他都是一边想着周小村一边释放自己的,但这些,他不知怎么和温浅说。下意识里,觉得也许不说是最好的。
  夜,更浓了。躁动的心慢慢平稳,紊乱的呼吸渐渐悠长。
  【我,也喜欢你。比你所认为的,恐怕还要喜欢上一百倍,一千倍。】
  温浅把这句话,埋在了心底。

  隔墙有耳。
  李小楼已经忍受勾小钩一个晚上了,大半夜的不睡觉,明明早都洗漱完毕,可就那么眨巴着眼睛把耳朵往墙壁上贴,且一贴就不动弹了,还会间歇性的发出诸如赞叹、惊呼、讶异以及其他无法分辨的感叹声。弄得他想自己先睡都不成。
  "你还有完没完,要真那么好奇就到房顶上把瓦片揭了直接瞅,跟这儿蹲着不累啊。"说着,李小楼大侠很有江湖风范的拿脚丫去扒拉勾三。
  "怎么不累,快累死我了。"勾小钩嘟囔着,终于一屁股坐到了床上。耳朵也从墙上撤了下来。
  "哟,怎么不听了?我看你挺津津有味的嘛。"李小楼啧啧出声,半揶揄道。
  勾小钩十分坦然的咧嘴一笑:"人家就寝了。"
  李小楼额头青筋跳动,觉得想让勾小钩弄明白何谓不好意思或者愧疚或者羞赧,那真真是难于上青天:"既然人家都睡了你也赶紧给我过来,再折腾我灭了你。"
  勾小钩不知咕哝了句什么,反正肯定不是好话,然后钻进了被窝儿。李小楼拿掌风扫灭了蜡烛,结果又换来一阵惊叹,等彻底消停,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说彻底消停也不准确,因为勾小钩压根没完全老实过。李小楼就眼睁睁看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勾小钩一脚脚把自己蹬到了床边,眼看自己要下去了吧,他身子又拱了过来,可等自己把人抱住一起往里面挪好,那第二轮踹又开始了。
  睡不着,李小楼索性去回味刚被那家伙找到时的场景,好么,那么大一颗夜明珠,这家伙就像送馒头似的塞给自己了,该说他没心眼儿呢,还是傻乎乎呢。可甭管怎么说,确实可爱得紧。李小楼行走江湖小半辈子,见过的江湖客形形色色,可勾小钩这种,确实能让人打心底里暖起来。
  "李大牛……"身边的人忽然发出含糊的咕哝。
  李小楼好奇,半支起身子安静的望过去,不大一会儿,就听见了后半句。
  "你赶紧推石头……"

  武林大会当天清晨,勾少侠洗漱时觉得一边脸颊有点疼,似乎有被长时间肆虐过的痕迹,像是虫咬,也像是人为掐捏。可李大侠言辞凿凿一脸无辜面对浩瀚天际满腔正气,最后勾少侠只能向掌柜的抱怨,说你这店里有虫子,咬人可疼了呢。
  闲暇生活一向乏味的李大侠凭着这件事愣是乐呵了很多年,当然,这是后话了。

第71章 群龙会(五)
  这是很长,很美,很暖的一觉。老白从来没有觉得清晨的阳光是那样的舒服,刚一睁开眼时,屋子里好像都被撒上了金粉。朦胧中,温浅好像坐在床前擦拭佩剑,恍恍惚惚的,老白觉得男人似乎在冲着他笑。
  "你还真能睡。"调侃的声音响起,带着轻笑。
  老白眨眨眼,他以为自己会手足无措,会紧张得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可事实是,此刻看着温浅,那心就忽然安稳了,实实在在的满足感充盈其中,随着每次一的跳动传递到四肢百骸。
  "早。"老白听见自己略带沙哑的声音,他想,自己一定笑得很傻。
  "不早了,再多一个时辰,就怕你连达摩院的大门都挤不进去了。"温浅打趣着。之后微微歪头,托着腮好整以暇的似在欣赏什么。
  老白疑惑半天,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还没穿衣服呢!这下可慌了神,怎奈四下张望就是不见衣衫。刚想求助于温浅,男人却已经走了过来,微微掀开被角,衣服整整齐齐的叠着码在那儿。
  老白微微皱眉,心想这衣服干嘛藏被子里呢,还没闹明白,就听温浅低低道:"看起来,是要我帮你穿?"
  想都没想,电光火石间老白就把衣服扯过来,七手八脚的穿上了。温浅则乐出了声儿,低低的,但很好听。老白有点郁闷,他觉得温浅好像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可,究竟是哪里呢。
  贴在皮肤上的衣衫非但没有凉气却反而比身体还要暖上几分,老白这才明白男人把衣服捂在被子下的用意。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份温情带来的感受,老白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菩萨啊,如果这是梦,那就让我长睡不醒。
  收拾完毕后,老白与温浅一同到前堂与掌柜的结账。哪知刚进前堂,就见勾小钩和李小楼正悠哉的喝着粥。见他俩出来了,勾小钩立刻大嗓门的嚷嚷:"这里呢这里呢,真是,你俩怎么才出来啊,昨儿又没折腾到多晚。"
  李小楼一口粥直接喷了出来,想阻止,为时晚矣。老白倒没什么,无非是从脸颊红到耳根,可温浅那手,确实已经摸到剑上了。说时迟那时快,李大侠抢在温大侠发飙之前一个健步冲过去非常之热络的拍拍二人肩膀,然后迫不及待道:"既然人都齐了,那咱就出发吧。"
  温浅轻轻抬眼,似笑非笑道:"为什么,咱们要一起出发呢。"
  李小楼刚想开口,那厢勾三和老白已经亲亲热热的相携出门。看着温浅渐渐皱起的眉毛,李小楼吊儿郎当的吹了记口哨,很好,这个问题他不用回答了。

  达摩院位于狮吼山的山顶,由于地处偏僻,虽在江湖上颇有威名,可香火并不算鼎盛。这会儿倒好,连上山的路都快让江湖客们给踏宽了。一路行进,越接近山顶,人声越是鼎沸。等真到了院门前,却真真是锣鼓喧天了。
  院门口是两位小僧,有礼的迎着每位到来的宾客。老白以为他们会查看英雄帖,可等走近了,对方只是微微颔首,异口同声道着,施主请。
  "这达摩院还真有些大家风范,海纳百川啊。"李小楼啧啧称奇,嘴里叼着上山途中揪的一根儿稻草,第一个晃晃悠悠的进了门。勾小钩连忙跟上,老白和温浅面面相觑,耸耸肩,只得一并进入。
  达摩院的正院并不大,这会儿已基本被各路人拥得水泄不通。但大家挤归挤,细细看去还是有些条理的。但凡有门有派的都会聚拢到一起,而穿杂其中稍显懒散随意游荡的,则多是独行侠。都说人以群分,这会儿便实实在在印证了。
  院子的正中间已经筑起了高台,联合发起这次武林大会的四大门派的掌门,已经端坐其上。从左往右依次为天剑门任天暮,青山派徐侠书,领山派无寂师太,以及洛河派贺玄水。
  "无寂师太坐正中间呢。"勾小钩悄悄的与老白嘀咕。
  "嗯,因为除了七净大师,江湖上就数无寂师太辈分最高了。"老白给这个常年于地下活动的家伙解释道。
  "哦,这样,那为什么不直接让无寂师太做武林盟主呢。"勾小钩直觉便问。
  "笨死你得了。"出声的是李小楼,只见他挑着眉毛,颇为不屑的冷哼着,"没见座上那几位都虎视眈眈的么,无寂师太年逾古稀,估计早就看透了,才不趟这浑水呢。"
  "李大侠看得也很通透。"清净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说话者是个慈眉善目的青年,僧人打扮,二十七八岁模样,看着应该是达摩院的弟子。
  "贫僧心空,这厢有礼了。"年轻的僧人手持念珠,点头施礼。
  温浅和老白连忙颔首,勾小钩则是一脸困惑的咕哝:"大师,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李小楼抱着胳膊,看笑话似的不言语,心空道不以为意,张口就道:"我说你推石头都不看着点的!砸到七净大师无寂师太怎么办?就是砸不到大师和师太,砸到我们这些无名小辈也不好啊……"
  "啊!"勾小钩一脸惊奇。
  心空含笑道:"勾少侠,可是记起了?"
  不怪勾小钩惊奇,老白和温浅也觉得颇为不可思议。当时场景过于混乱,七净大师周围弟子众多,他们也就忘了去找那狮子吼的来源。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把那吼声与眼前这位和蔼的大师联系起来。这,差别也太大了吧。
  倒是李小楼似笑非笑调侃着:"心空大师那时怕是功力还未到家,这会儿我瞧着,好像该是圆满了。"
  "李大侠见笑。"心空不以为意,笑中还真有几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淡雅和恬然。
  老白温浅甚至勾小钩对此微笑都很受用,唯独李小楼打了个寒蝉:"我说大师,你可千万别这么和蔼的一脸众生平等,我瞧着浑身就不对劲儿。"
  "风动云动心不动,李大侠自会舒服。"
  "……"
  "李大侠?"
  "死了,就死你手里的。"
  心空还没什么反应,勾小钩却扑哧一下乐出声儿来。心空循声而望,勾小钩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才问:"大师,怎么台上没有你们的人呢?"
  心空一怔,末了从容的微笑:"我达摩院只出借地方,再无其他。"
  "可上一任武林盟主是七净大师啊。"勾小钩不明所以。
  "少侠也知是上一任,"心空淡淡的说着,目光渐渐变得悠远,"其实武林纷争,还是远离的好。"
  李小楼扯扯嘴角:"七净大师若在,肯定训你。"
  心空敛了笑容,平静道:"师傅倾尽一生都以希望武林以和为贵,可到头来,暗地里该争的还是争,该斗的照样斗。"
  "可有大师在还是不一样的,"说话的是勾小钩,"我前阵子行走江湖的时候,还总能听见有人说起七净大师呢,说大师在那些年,做生意也好是走江湖也罢,世道一直是太太平平的。"
  心空安静的听着,半天没说话,似若有所思。
  四周的嘈杂声忽然小了起来,大家望过去,原来是台上的无寂师太要讲话了。心空微微颔首:"贫僧还要去打点些事宜,各位……"
  话没说完,就让李小楼给截住了:"你还是先打点打点我们吧。好歹算是有缘,弄张椅子不过分吧。"
  心空还没说话,勾小钩倒先凑了过来,大眼睛水灵灵的眨巴眨巴:"那个,大师,四张行不?"
  ……
  片刻后,老白和温浅不费吹灰之力就从站转坐了。
  原来靠近台下的地方,是准备的些椅子给各门派掌门的,大派坐台上,小派坐台下,虽然等级分明,可也不失恭敬。至于李小楼等人的特殊待遇,因为其江湖第一杀手的名号,虽然众门派颇有微词,可也只私下议论议论。
  刚坐下没多久,院子便彻底安静下来,无寂师太起身走向前,武林大会的序幕缓缓拉起。
  "各位武林同道,想七净大师在世时,我中原武林蒸蒸日上,无论是外域强掳还是内域邪教,均不敢进犯中原。而我各派间也素来平和,有如一家……"
  无寂师太的话甚无新意,无非就是现在群龙无首,需要众门派共同推举位大家认可的有担当的人作为新任武林盟主出来主持大局云云。
  勾小钩听得有点困,他一直也没闹明白干嘛李大牛非要来参加这个闹哄哄的武林大会儿,左看右看那家户也没半点想当武林盟主的意思啊。百无聊赖中,勾小钩看见老白正四下张望。
  "喂,"勾小钩低声唤着,"你找什么呢?"
  老白回过头来,微微皱眉道:"怎么没见言是非呢。"按理说这种场合那家伙该是拼命了往里凑的啊。
  勾小钩微微发愣,半晌才道:"你还不知道么,他当爹啦。"
  老白瞪大眼睛:"啥时候的事儿?"
  "半个月前吧,"勾小钩咕哝着,"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半个月前,那是他和温浅刚下山的时候。老白有些懊恼,自己这阵子确实没怎么和言是非联系,这会儿要不是勾三说,他可能就把友人如此重要的事情给错过去了!一想到此,老白就有点过意不去。
  抬头对上温浅的眼,那人正似笑非笑的勾着嘴角:"看来回山的日子还得往后延。"
  心意相通的感觉很奇妙,你还没说,那人已经懂了。思及此,老白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没准儿啊,还能做个干爹过过瘾呢。"
  温浅笑而不语,两个人挨着坐的,靠得很近,不一会儿,老白就觉得手被温暖的覆盖住,轻轻呼出口气,一切言语都好像多余了。
  目光转回台上。无寂师太的话刚刚讲完。
  "这个武林盟主自然要由师太来做,天经地义,大家伙儿也心服口服!"忽然有人大声的嚷,遂赢得一片附和声。
  台上的几位掌门稳坐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无寂师太摆了摆手:"我年事已高,怕是撑不住这偌大中原武林的,何况终是女流之辈,不敢担此重任。"
  无寂师太话音刚落,台上的洛河派掌门便轻咳一声,开了腔:"原本吾等也是希望能由无寂师太出来主持大局,但师太一再推辞,便不好强人所难,遂召集众武林同道,希望大家能共同推举出我们中原武林新一任的武林盟主。"
  贺玄水的话引起台下一片议论,其实瞎子都看得出,谁最想当武林盟主,自然是这武林大会的发起人,也就是台上的天剑、青山和洛河。不然他们大费周章又借达摩院的地方又请无寂师太坐镇,难不成是给别人做嫁衣裳?可这漂亮话还得说,因为他们三大派从威望到门派武功,在江湖上皆可算首屈一指,所以只要有人提出他们,再有人附和,那这盟主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过门派有三个,盟主却只有一个,老白置身事外看戏似的望着台上的三个老前辈,心想一会儿你们三家若是打起来这该如何是好呢。
  "武林豪杰众多,想推举出一位让大家都信服的怕是难喽。"果然,台下有人开始起哄。
  有敌人,自然也有盟友。几个小派便大声应和起来:"论威望,天剑、青山、洛河三派乃当今武林之首,其他门派无能出其右者,所以武林盟主理应由这三派中选出。"
  "武林藏龙卧虎人才济济,你怎知就没有武功品行双绝的侠士?"
  "武林盟主不只是个人,而是要发挥帮派力量造福于我中原武林,单打独斗怎能成气?"
  "造福于我武林?哼,怕是先要造福自己家门派吧。"
  "哪个说的,有能耐你出来,我们当面锣对面鼓的……"
  眼看对阵就要变成对打,无寂师太只得硬着头皮出来做和事佬。之所以说无奈,是因为老白刚刚有偷偷看无寂师太的表情,怎一个郁闷了得。想来也是,到了这岁数,大多人都是想图清净的,被拉进此番浑水,实属无奈。
  "众大侠且不要争执,其实刚刚大家说的都要道理。这武林盟主,一呢,自然要有江湖威望,仅凭个人之力,哪怕他武功再高,也不足以担此重任。这二呢,自然就是品行操守和与之相应的武学修为。众所周之,七净大师的达摩掌在江湖上无人能敌,而七净大师的品德不用我说,诸位有目共睹,所以这新一任的武林盟主,还望能以七净大师为榜样……"
  "师太,仙素派觉得师太所言虽有道理,但甚难施行。"
  出声的是位女子,端坐在一列掌门中尤为特别。只见她身着鹅黄色纱衣,月白色嵌玉腰带,精巧的骨节鞭整齐的缠在手腕,一端轻轻握在手里。模样只有十八九,却真真切切给人以沉稳恬静之感,至于容貌,只能取诗经所赞,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好漂亮……"勾小钩由衷的赞叹。
  温浅和老白顺着声音望过去,也不免眼前一亮。
  台上台下这会儿出奇的一致,都把注意力投向了这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女子。唯有李小楼,只是把嘴里的稻草随意的吐到一旁,然后不冷不热的咕哝着:"嗯,这还真是漂亮得过分呢……"

第72章 群龙会(六)
作者有话要说:忽忽,尾声了呢,争取近日内给老白和浅浅的爱情画上个圆满句号^_^
仙素派在江湖历来行事低调,似乎处处都能见到她们的身影,但又不言不语无风无浪,转瞬便被人们忽略。所以这会儿仙素派忽然冒出了头来,难免让人觉得新鲜。
  无寂师太倒是见过大世面的,没有半点慌忙,而是略带询问道:"这位女侠是……"
  漂亮姑娘起身,微微作了个揖:"在下仙素派,上官若辰。"
  "原来是仙素派掌门上官姑娘,"无寂师太略略想了想,才道,"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似乎在江南言府曾有过一面之缘。"
  "几年前的翠柏山庄,我也在呢。不过师太定是没注意到了。"上官若辰笑笑,这一笑,便有如阵清风吹进了达摩院,处处都飘起了树叶香。
  无寂师太有些尴尬,好在她很快想起了正事:"刚刚上官姑娘说贫尼所言甚难施行,可否详细赐教?"
  上官若辰微微抬眼,迎向无寂师太的目光,朗声道:"师太刚刚说要找位品行武功都数得上的人物,且这人还不可单枪匹马,必要有可与之相辅佐的门派,不知我理解的对不对。"
  "没错。"无寂师太点点头。
  "我说的难以施行,便在于此。"上官若辰继续道,"武功自然可以比武判断的,可这品行,便不是那么好衡量了。毕竟并非人人都像七净大师那般有威望,如若推举出的人我们这些江湖小辈都不认得,又何谈品行呢,难道有人说他的品行好,便是真好吗?"
  "那么依上官姑娘的意思,又当如何呢?"
  "所谓品行的考量,无外乎是希望这位推举出的盟主可以造福武林,而对所谓门派的要求,也不过是希望这位盟主以后行事可以事半功倍。但在下以为,无论谁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只要有众江湖豪杰的监督,那么他即便想徇私,怕也不是易事,师太觉得呢?"
  无寂微微皱眉,思量片刻后,了然道:"依上官姑娘所言,那只要考察此人的武学修为即可了。"
  "这样也许会觉得有单薄之处,但试问除了武功,又还有什么能让所有在场的武林豪杰们心服口服呢。推举不是不可,倘若真能推出一位在上所有人都没有异议的大侠,那我们自然乐得接受。可,师太以为,此事真会如此简单么。"上官若辰淡淡的笑,"师太,众口难调啊。"
  "看起来上官姑娘是很希望把这次武林大会变成比武擂台。"任天暮坐着未动,只是脸上隐约闪着不喜之色。
  上官若辰微微欠身,缓缓道:"晚辈愚见,还望任掌门不要动怒。"
  任天暮轻讽的勾起嘴角:"上官姑娘折煞任某了,你我同为掌门,万不用如此自谦。"
  无寂师太觉察出气氛不对,连忙想要做个和事佬。却不想下面已经有人嚷起来。
  "上官姑娘说得有道理,品行那东西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可武功是实实在在的,孰高孰低一比就知道。"
  "没错,也免得有些名门大派想一手遮天。"
  有人做了出头的,自然便有人乐得附和。
  "我赞成,比武,比武!"
  "就是,否则我们不服。"
  "喂,独行侠怎么了,难道只有入了帮派才有资格做武林盟主么,倘若真如此,那我现在立刻成立个帮派不就得了。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盟主门!"
  "……"
  附和声到了后面,就有了些许胡闹的意味。其实真正想做武林盟主的能有多少呢,大部分嚷嚷的,无非是想起个哄图个热闹,或者是那些久已看不惯所谓江湖大派的人们。这武林盟主,说到底是没多少实权的,所谓争夺,无非是希望能让自己或者自己的帮派借机扬名立万。
  对于谁做盟主,老白可没多大兴趣。他更关心的是上官若辰,那个漂亮得过分的女人在这个场合站出来,不可能是只想说句她所谓的公道话吧,显然,她已经把这场武林大会引向了不知名的地方,而且,他记得在言府见到这女人时,她似乎还没有这般漂亮……总之,很奇怪。
  "她变年轻了。"耳边忽然传来温浅的声音。
  老白讶异的回过头,第一个反应是温浅怎么知道他脑袋里面正想什么呢?这个会不会,有点太神奇了。没等老白出声,温浅先低低的笑了:"你就不能别把想法都写到脸上,比那白纸黑字都清晰。"
  闹了个大红脸,老白撇撇嘴不说话了。就像每个凑热闹却置身事外的看客一样,好整以暇的观赏起江湖的龙虎斗。不过就像温浅说的,上官若辰比之一年前,似乎真的年轻了。她说她那年也在翠柏山庄,可无论老白怎样绞尽脑汁的去想,却真都没了一点印象。
  事态似乎照着上官若辰的设定而发展,虽然台上的三位掌门面色都称不上好看,但也硬着头皮做了高姿态,同意以比武为主,至于品行,只能为辅了。
  其实想来这也并非意料之外,别说江湖上的看客们对三大门派的企图心知肚明,就他们三派自己,难道真能精诚合作团结一致么,这也不好说。所以啊,这本来就很容易发生变故的推举演变至此,也并非突兀,反而有那么丝合情合理。以武学论高低,不偏不倚,孰强孰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许最终仍然由三大门派的人来出任,可那些对三大门派心有不满却又不好声张的人,哪个不希望比武中出来点变故呢。
  事情算是敲定了,可高人们是永远都不会打头阵的。提完建议,上官若辰便又安然的回座了,台上三位掌门也不动如钟。
  先飞上台的是冯刺,提起冯疯子,江湖也算小有名气,此人亦正亦邪行踪变幻不定,行动也诡秘莫测。不过这会儿他居然也要来角逐武林盟主,不免让人讶异。台下已是议论纷纷,大意无外乎此人若能做武林盟主,那人人都能做了。
  "有本事上来用刀剑说话,在下面嘀嘀咕咕当心我把你煮了。"冯刺赤手空拳,却胸有成竹般大言不惭。
  话音未落,便见一青年飞身上擂,对着冯刺有礼抱拳:"在下崔典,还望冯兄不吝赐教。"
  冯刺没应话,只见他嘴角微微扬起,之后便出了手。冯刺的武功似乎没有章法,根本看不出路数,崔典用的是剑,可不大一会儿功夫便只有招架之力了。十几个回合之后,崔典的剑应声落地,而冯刺的手已经钳制在了他的喉咙上。
  就当所有人都为崔典提起一口气的时候,冯刺忽然收回爪子,然后咧开嘴嘟囔着:"好险好险,这要真给你开膛破肚了,那就过不去品行那关了。"说着,他把头转向无寂师太,像求证似的,"师太,我说的没错吧。"
  无寂这次也没那么慈眉善目,而是不冷不热道:"冯大侠的品行修为,整个江湖都有目共睹,仅凭这一役之善,怕是杯水车薪。"
  冯刺却不恼,只是嘿嘿的乐,对着台下继续叫嚣着:"有能耐的赶紧上来,别磨磨蹭蹭跟女人生孩子似的。"
  台上的几个人无一例外的皱起了眉,台下的反应则多样化了,有的不齿,也有的一脸兴趣盎然。反正自己又不准备飞上去,于是乐得瞧热闹。
  崔典之后,又有几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败在了冯刺手下。冯刺的武功确实不俗,几轮下来,便没有人敢随意上台了。有些是真的武功不济,也有些压根是不想趟这浑水。
  冯刺等了许久不见有新对手出现,便转向师太很是苦恼一般:"师太,您瞧瞧这如何是好,莫不是众兄弟都希望由我来做这盟主?"
  饶是无寂师太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快绷不住了,只见她脸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拂尘已然攥得紧紧。
  "在下天剑门卢拙,还望冯兄不吝赐教。"低沉有力的嗓音在台下响起,下个瞬间,身型健硕的青年已经飞身上了擂台。
  众所周之,在江南言府时天剑门已经损失了两位大弟子,所以这会儿冒出个似乎听都没听过的卢拙,看客们起初都是不大在意的。可随着过招回合的渐渐增多,台底下的人都不由得认真起来,说到底,没人喜欢那冯疯子,所以当卢拙的剑几次三番戏耍般挑破冯刺衣服时,还真有那么一点大快人心的意思。
  最终,冯刺落败。他也倒是个豪爽之人,落败之后毫不纠缠,丢下句"不成想任老头还能教出你这么个徒弟"之后,纵身一跃不见踪影。
  你说这人是正是邪呢,估计很难掰扯清楚。而卢拙看着却有那么几分正义之气,只见他挺身立于台上,敦厚道:"还有哪位兄台愿意赐教?"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真没有人出来了。冯刺的武功如此刁钻,都被他的剑法轻易化解,人人心里有个秤,掂量掂量,也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老白见到任天暮眼睛里透出喜色,颇为不耻的撇撇嘴。说实话,他对卢拙没有成见,可对任天暮,抱歉,确实没有好感。
  "在下洛河辛丑子,自不量力,很想和卢兄切磋一二。"
  随着另一个青年翻身上了擂台,这热闹算是真正起来了。没有什么比看大门派内斗更有趣的事。明显,任天暮对此变故并不意外,贺玄水也一派自然好像徒弟的作为与自己无关似的。可谁都知道,比武的是徒弟,可那真正较量的还不是师傅,或者再往大了说,是那两家所谓名门大派。
  天剑门习剑法,洛河派却是自成一派的利钩九式,一剑,一钩,几番回合便纠缠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这武功也不分伯仲。最后,似乎卢拙的耐力稍显不足,剑终是被辛丑子给钩了去,随着咣当一声宝剑落地,胜负立现。
  可惜洛玄水并未洋洋得意多久,随后上来的青山派邹净之直接帮自己师傅的姻亲门派挽回了面子,虽然切磋不可谓不辛苦,但终究还是把辛丑子逼出了擂台。
  你来我往的武艺切磋看起来过瘾,可时间却也不知不觉的悄悄流逝。待邹净之仗剑而立,环顾台下再无人应战时,太阳已经挂得高高。再过不久,将是正午时分。
  "这就当上武林盟主了?"勾小钩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转头问老白,"结束了?"
  给常年呆在地下的人解释地面上的尔虞我诈是颇有些难度的,所以老白只是似笑非笑的勾起嘴角,然后道:"未必。你啊,看着吧。"
  果然,像是为了印证老白的话一般,转瞬便有个人影飞上了擂台,待站定,台下发出阵阵抽气声。丑,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确切的说不该是丑,而是狰狞。台上的人身型修长,可那张像是被乱刀砍过的脸根本看不出年岁。
  "这位兄台是……"邹净之礼貌的出声询问。
  "仙素派,伍道,还望邹兄手下留情。"
  伍道说着,似乎是浅浅的笑了一下,可那脸确实太可怕,连笑都有些毛骨悚然的意味。而不等人们反应过来,伍道率先出手,他使的是泛着银色的长鞭,比之上官若辰手里那件要更粗长些,也更有力些。很快他就与邹净之打作一团,待人们恍然忆起"那仙素派不是该只有女子么"的时候,邹净之的长剑已经稳稳的插到了擂台旁古树下的花泥里。
  每个人都看得出,伍道的鞭法简单却犀利,不繁复,鞭鞭直取要害,快捷而有效。
  仙素派,也许还未立万,可只此一役,扬名足矣。
  得胜之后,伍道并不言语,应该说从那句自我介绍之后,他就没再说过话。只静静的站在台上,他并未像前几位那般得胜之后环顾四周,看看是否还有挑战者,明明站在漩涡最中心,却又让人觉得那般疏离和事不关己。
  "挺厉害的鞭子,啧,仙素派怕真是不简单呢。"温浅低声感慨着,转头去看老白,却见老白胸膛剧烈的起伏,目光则死死盯着擂台之上,像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老白?"温浅眉头微微轻蹙,"怎么了?"
  老白闻声望了过来,明明目光对上了,可温浅却觉得这人好像并没有看自己。那双眸子里闪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激烈的让温浅讶然。
  台上忽得再一次传来打斗声。竟然是受不住被无名小派扫了颜面的贺玄水直接跳了出来,这会儿已经与伍道你来我往了几十个回合。
  贺玄水终究是习武多年,虽然伍道的招式凌厉,可论内力就已然输了一大截,更何况贺玄水的掌门也是不当假的,洛河派的剑法早已被他融会贯通练得炉火纯青。缠斗了有半个时辰,渐渐,伍道落了下风。可他并不退去,反而是鞭子越挥越猛大有拼命之势,甚至有几次贺玄水的剑已经划伤了他的胳膊,他却像没有感觉般,再度扑过去与之继续纠缠。
  到后面,贺玄水似乎被伍道不要命的打法磨得没了耐心,明眼人都看得出,贺玄水已经剑剑致命。虽然这有些说不过去,但现下这个当口,跳出来阻止无异于往自己身上揽火,一不留神便很可能就命丧黄泉。无论是贺玄水的剑,还是伍道的鞭。
  "上官若辰都不出来阻止么,我看她的人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温浅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可却更多的是说给老白听的。
  果然,老白像是刚从混沌中恢复清明一般,看了眼台上浑身一震,几乎是火急火燎的开了口:"温浅,你能分开他们吗!"
  这回换温浅愣了:"能是能,可……有必要么?"
  温浅的原意是希望老白给个合理的说法,如果是帮老白,他自然义不容辞。却不想老白直接抓住了他的手:"当我求你成吗?蝴蝶,对,回去我就把蝴蝶给你!"
  温浅眨眨眼,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也许他起初给老白蝴蝶的时候那只是个简单的用来偿还人情的信物,可事到如今,不是应该不一样了么。他以为老白那么悉心的保存,连外出都不带是因为舍不得,他以为,该是舍不得的……
  "温浅!"老白催促的声音已经带上些许沙哑。
  男人敛下眸子,轻轻呼出口气。然后抬头,似有若无的笑了笑:"蝴蝶,你还是继续压箱底吧。"
  语毕,没等老白反应过来,台上已经响起了新的兵刃相击声。

终章 群龙会(七)
  真的,是那孩子。
  声音是陌生的,样子亦是陌生的,可这会儿老白才真真懂了言是非那句,看人不看脸,看眼,识人不用眼,靠心。哪怕那张脸伪装得再巧妙,再彻底,可他只消望上一眼那眸子,便可断定,就是周小村。
  他养育了那孩子十多年啊,看着那孩子身上被左一道右一道的划伤,老白只觉得那刀像是划在自己身上。当初懵懂的异样情愫早就不知散到了哪里,老白这会儿只觉得,自己家的孩子被人欺负了,他这做师傅的,心疼。
  倘若真的一对二,也许温浅不会有胜算。可这会儿男人目的明确,分开缠斗中的二人。所以他剑出的巧,时机掌握得也准,没几下,便借力使力四两拨千斤的把二人分开了。
  "温少侠,你这是……"贺玄水略带疑问的出声。
  温浅立刻抱拳,有礼道:"贺掌门切莫多心,再下佩服贺掌门的人品和武学修为,断不会自不量力来争这盟主之位,只是这切磋武功,点到为止便好,真要伤了和气,那岂不遗憾,您说呢?还望贺掌门不要与我等小辈一般见识。"
  贺玄水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他知道自己是前辈,刚刚那样已然有失风度,现在见了有人愿意出来做和事佬,自然收剑,立于一侧略带轻蔑的看着伍道。可伍道似乎并不罢休,刚刚喘了几口粗气,便又要扑过去。
  温浅这次是真的不高兴了,他难得把情绪表现在脸上,而众人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伍道的鞭子已经被浅伤剑挑落。温浅冷着脸走过去,贴进伍道耳边,用只有眼前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着:"你想找死我不管,但你最好先说服老白,别让我救你第二次。"
  温浅清晰的看见,当他说出老白名字的时候,那个男人整个身子都震了一下,这和老白刚刚的反应如出一辙,连眼神里闪的光,都莫名的像。好似藏着千言万语,却又强忍着不肯倾泻。
  "伍道,回来吧。"上官若辰淡淡的嗓音飘过来,柔得似乎能出水。
  像是忽然回了神,伍道转身,略带狼狈的想要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温浅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然后对着上官若辰的方向微微欠身:"恐怕要借用贵派弟子片刻,掌门见谅。"说罢,温浅也不管人家掌门答应不答应,直接提着伍道就纵身飞下了擂台,待落地,已是老白身旁。
  同一时间,上官若辰却足尖一点,翩然而至于擂台之上。她似乎并不担心伍道会被温浅如何,这会儿全部精力便都放在了贺玄水身上。
  "贺掌门很看得起我仙素派,居然亲自出手了。那我这个做掌门的,岂有怠慢之理。"上官若辰淡淡的笑,"若辰不才,还望贺掌门赐教。"
  语毕,上官若辰鞭已出手,明眼人一看便知,虽然她与伍道均用鞭,可她的修为大大在伍道之上。而且她这番出手,还当真是师出有名了。只是,众人不约而同都有一个感觉,这上官若辰好像就等着这个出手时机似的,一切都那么的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贺玄水和上官若辰的往来交错把众人目光又带回了台上,老白这边便不受瞩目了。温浅把人带到,便功成身退似的准备落座。哪知他还没坐下,老白却哗的一下起身,拉起伍道的胳膊的就往人群外面挤。温浅抿紧嘴唇,踌躇片刻,还是跟了过去。他给自己找的借口是,谁知道那伍道会不会对老白出手呢,他得护着没错吧。
  勾小钩和李小楼面面相觑,压根儿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很快,老白就把伍道带到了人群外围的僻静角落。温浅并没有紧密的跟着,而是选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就那么站着。
  老白显然没有注意到温浅,因为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到了眼前人的身上。小孩儿已经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身子也不复往日的单薄,真就像茁壮成长了的小树一般,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已然如此挺拔。
  "不想说话吗?"老白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变调儿,他明明那么努力压抑着,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十多年的相处,那情分早就融进了血液,所有不堪都好像变得那么微不足道,只剩下说不清的感慨和酸涩在心头翻滚。
  伍道,不,也许该叫周小村了,狰狞的面目上看不出表情,只有死死咬着的嘴唇,还依稀可见当年的稚嫩和倔强。
  老白二话不说,直接上前伸手就撕了那假面!周小村似乎压根儿就没想躲,这会儿,站得直直。赫然间,当年眉清目秀的小孩儿好像又回来了。虽然褪了些稚气多了几分刚毅,可那眉眼儿,真的一点都没变。
  老白想把那孩子搂过来,可四目相对,那要抬起的胳膊生生还是忍住了。太多想要说的话都挤在了一起,真见了,却不知该说哪一句。
  "你不认师傅了吗,彻底不认了?"老白嗓子发苦,那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罪有应得,虽然伤心,但却没想过怨恨小孩儿,可这会儿他却想给那孩子两巴掌,"多大的气,几年了还不消。我那一刀都好利索了……"说到最后,老白终是哽咽。
  周小村扑通一声跪下了,毫无征兆,不只老白,连温浅都吓了一大跳。只见小孩儿咚咚咚照着地上就是三个响头,末了才抬起泛红的眼眶,沙哑道:"师傅,小村错了!我怎么可能生气,我是怕你没消气,怕你不再认我这个徒弟……"
  老白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老人们总爱说父子没有隔夜仇。就像现在,他甚至觉得再提过去都是多余的,孩子在外面吃了苦受了罪,哭着回家了,他能做的就是帮着小孩儿掸去尘土,然后心疼的摸摸头。
  温浅不声不响的退回了人群,说不清心里那份针扎一样的别扭。他认识老白的时候,那家伙明明只是自己一个人,就那么孤零零的窝在深山里,寂寞得过分。可为什么等自己确定了心意,那些杂七杂八莫名其妙的人却接二连三的跳出来了呢。呵,早干嘛去了!
  温浅想揍人,却郁闷的发现自己连动手的立场都没有。无论是伊贝琦言是非,还是现在这个所谓的徒弟,每一个,都比他温浅来得早,每一个都好像对老白重要得不得了,那么,他算什么呢。温浅低下头去看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老白的体温。于老白,温浅总是不得要领。有时候你觉得已经把他握在手里了,可下个瞬间,那人就好像会飞掉。温浅想不通,明明那么稳当的人,明明都那样亲近过了,为什么自己还是会没来由的不安。
  这厢温浅不舒坦,那厢老白却已经三言两语就套出了周小村这几年的来龙去脉。原来离开白家山后周小村确实去找了慕容离,可意料之中的,他根本杀不了那个人,后来阴差阳错的与上官若辰相识,仙素派答应帮他报仇,代价则是他要加入仙素派,并且帮上官若辰易容。他的鞭法是上官若辰教的,周小村不知道来路,只知招数诡异莫测不甚上手,可一旦入门,却有如进入无人之境,提升得很快。
  "你说上官若辰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次武林大会?"老白嗅出了蹊跷。
  "嗯,"周小村点点头,"仙素派似乎从半年前开始就在为此而准备。"
  "那上官若辰为何要让你帮她易容呢。"
  周小村想了想,才道:"她长得……怎么说呢,不大像中原人。"
  老白讶然。下意识的回头去看擂台,却更惊讶的发现贺玄水的剑居然已经落到了地上,上了年纪的他靠在台上的角落,略带狼狈的调整着呼吸。不容多想,老白带着周小村又重新回到了座位那里,刚一落座,便听见上官若辰的声音。
  "贺掌门,承让。"
  江湖客们一片哗然,人群刹时就骚动了起来。老白不明所以,连忙转头去问温浅:"刚刚,发生了什么?"
  温浅先是看了眼周小村,然后才收回目光淡淡的道:"上官若辰接了贺玄水一百招,而后只用三招,就挑落了他的剑。"
  "这么厉害?"老白有些不可置信。贺玄水的武功他刚刚见过,也许谈不上登峰造极,可这么多年修为下来,在江湖绝对位列前茅,甚至可以说是一等的武功。放眼全江湖,能打败他的寥寥可数,更何况三招内挑落他的剑。
  隐约,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形成了。老白又去看上官若辰那美得过分的脸,越看越觉得脊背发凉。不像中原人么,那她……
  "上官姑娘,好身手。"出声的是任天暮,贺玄水脸色难看的退回了座位,可任天暮的脸色也绝对不算好看。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贺玄水已经给他们探了路,剩下的两位掌门不准备步他后尘。不出手,还能做个长辈,若败了,可真就难看了。
  "承蒙任掌门抬举,"上官若辰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对着台下道,"我仙素派虽不算大派,可历来以严律己,行走江湖以一个义字当先,锄强扶弱匡扶正义,今我上官若辰在此斗胆竞这武林盟主,实在是希望能为武林出份力。如若哪位朋友认为我上官若辰自不量力,大可上台来切磋,若败,我上官若辰绝无二话。"
  其实上官若辰说什么,这会儿已经没有多少人在听了。大家都还沉浸在她玄妙的鞭法中,久久不能自拔。连三大派的掌门都敌不过,谁还会自不量力的上去呢。一个普普通通的武林大会,竟然要选出位女盟主了?呵,这还真是中原武林开天辟地的头一遭。无寂师太刚刚的那句"我乃一介女流"还言犹在耳,这会儿,却莫名的有了点讽刺意味。
  可是,一切又都太顺了……
  "老白,你刚刚干什么去了?"勾小钩凑过来,疑惑的看了眼站着的周小村,搞不懂哪儿又冒出这么一位。
  "没什么。"老白淡淡的摇摇头。
  "可惜,最好看的你错过了。"勾小钩夸张的动着眉毛,"上官若辰那几鞭子,呼呼的都带着风,可厉害了。"
  老白扯扯嘴角:"怕是她早就酝酿着出手了吧。"
  没想到勾小钩瞪大眼睛一个劲点头:"嗯嗯,你也看出来了吧。之前就是她挑的头,说什么比武啥的才把推举拐成了擂台,你说是不是她一早就盘算好了啊。"
  勾小钩的感觉一向神准,看事情也直截了当。这会儿他都这么说,老白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如果又像周小村所说的,她不是中原人,那么这事就要掂量掂量往深里想了。
  上官若辰仍在擂台上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可已没人再敢去扑这团骇人的雪。她手上的骨节鞭原本泛着温润的象牙白,这会儿也隐隐有了寒意。
  "温浅,你能打过她吗?"老白靠过去,悄悄的问。
  温浅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半天才回过神儿:"呃,说不好。她的鞭法变幻莫测,瞧着内力也不俗,且身形变幻极快,浅伤剑以角度取胜,对她,我没把握。"
  温浅的说法让老白眸子黯了下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上官若辰又开了口,这一次,她是对着无寂师太说的。
  "师太,无人再来应战,您看这……"
  无寂师太下意识的去看三位掌门,众人却都阴沉着脸,不再出声。凝重的气氛蔓延开来,好半天,无寂师太才硬着头皮起身,眉头紧锁道:"如若大家没有异议,这武林……"
  "抱歉师太,还得麻烦您多坐一会儿。"戏谑的声音随着李小楼利落的身形,从台下到了台上。
  台下瞬间一片哗然,李小楼在江湖,也算无人不知不人不晓了,可那终究只是杀手圈的第一,连贺玄水都败下阵来,众人不觉得李小楼有胜算。这会儿,杀手能不能做武林盟主已经不是问题的重点,人们更多关注的是这李小楼,究竟是真的身怀绝技还是自不量力。
  上官若辰似乎有些意外,不过也只是微微的挑了挑好看的眉毛,然后对着李小楼微微施礼:"李大侠,还望手下留情。"
  "姑娘先别忙,我还没说要动手呢。"李小楼吊儿郎当的笑着,声音里透着那么份儿轻佻,"在过招之前,咱先叙叙旧嘛。"
  上官若辰的眼里精光一闪,随即甜美的笑了:"哦?我和李大侠有旧可叙?"
  李小楼装模作样的啧啧出声:"姑娘说这话可是无情了,那言府的喜酒,咱可是一起喝的呢。同享福不是什么新鲜的,可这共患难多珍贵啊。"
  上官若辰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淡淡道:"如果李大侠想要切磋,上官若辰随时欢迎,可这叙旧,怕是不能奉陪了。"
  "也好,这闲话家常本来也不适合我,"李小楼说着伸伸胳膊,像活动活动筋骨一般,"那我们开门见山,七净大师的帐,我们算一算吧。"
  "我不懂李大侠的意思。"
  "那我再说明白点儿,七净大师溺水之前被人用毒针刺过,就在脖颈间,"李小楼说着点点自己的脖子,"不太明显,可惜我眼神儿也不差。"
  "李大侠难道想说这事和我有关系?"上官若辰很是无辜的瞪大了眼睛。
  李小楼歪头,煞有介事的回忆起来:"我记得攀住浮木时,你好像就在大师身边。当然了,我也知道光凭这一点很容易冤枉人,所以我赶紧走访江湖把浮木上可疑的人都过了个遍,结果让我发现了很有趣的事。"
  上官若辰眯起眼睛。
  李小楼勾起嘴角,露出个轻轻嘲讽的笑:"上官姑娘不问我发现了什么吗?"
  "……"
  "啧,还真是不禁逗呢。那我直说好了,仙素派原本是西域一脉,什么时候扎根我中原武林了呢。想当武林盟主,那七净大师就是横在你们面前最大的障碍。而我听闻,似乎西域有种奇毒无色无味可以瞬间置人于死地却根本找不出痕迹。上官姑娘,还要我说吗?"
  上官若辰微微抬眼,忽然笑了:"李大侠,你若没有证据,可便是含血喷人了。"
  "唉,就是没证据才烦呀。"李小楼很是感慨的叹了口气,却随即又变换了张调皮的脸孔,"不过没关系,反正你就是想做武林盟主嘛,那打败你就成了。"
  "李大侠还真是很有信心。"上官若辰敛了笑意。
  "我虽学艺不精,可对付女人,绰绰有余了。"李小楼说着把剑缓缓抽出鞘。
  台上台下,都瞬间紧张起来。
  这是老白温浅哪怕勾小钩都没见过的李小楼,不再调笑,不再玩世不恭,周身的气息却凛冽的骇人。
  电光火石间,上官若辰已然出手。只见骨节鞭就像条灵动的毒蛇,刁钻且出其不意的攻击着李小楼的要害。可让人惊奇的是,每次看着李小楼都要中招了,那人却又能险险的躲开,即使鞭子缠在了剑上,却也被他手腕一抖,莫名其妙的便解了开来。
  双方你来我往,进行了有快一炷香。明眼人都看得出,李小楼的武功不在贺玄水之下。因为贺玄水与上官若辰相比,处之下风,可李小楼这,属实高低难辨。
  就当老白和勾小钩都为李小楼捏把汗的时候,温浅却低声的叹了口气。很轻,但还是被老白听见了。
  "怎么了?"老白不解,略带担心的问。
  温浅淡淡的扯扯嘴角:"杀手状元,看来真不是浪得虚名的。"
  好像要为温浅的话做注脚似的,那尾音还没散去,骨节鞭竟从上官若辰手中飞出直直向这边飞来,眼看着就要砸到勾小钩的面门,好在那家伙闪得快,鞭子最终敲在了不知名的江湖客身上,发出哎呀一声惨叫。
  "李大牛!你打架也不看着点儿!"勾小钩惊魂未定,怒吼出声。
  就在大家都以为全神贯注中的李小楼压根儿不会理他时,那人却忽然转过头来,一脸堆笑:"抱歉抱歉,我也没想到往你那儿飞嘛。"
  全场都瞪大眼睛看着这俩人兄友弟恭,失了兵刃的上官若辰更是倍觉受辱。不过女人没有显出狼狈,尽管丢了鞭子,却仍是翩然伫立着,不大一会儿,她便开始运气,渐渐摆出了介于掌法和爪法之间的架势。
  "原来仙素派不只会用鞭子啊。"李小楼说着,竟然随手就把剑丢到了一旁,"那我也不用剑,免得让人说我欺负你。"语毕,李小楼敛了笑意,缓缓调息,最终伸展手臂摆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架势。
  太明显了,没有人会认错,李小楼摆出的姿势赫然是达摩掌!
  上官若辰似乎也吃惊不小,但她很快冷静下来,眼睛危险的眯起,接着两人对视片刻,同一时间欺身上前,只见台上瞬间掌风阵阵,失去了兵刃的清脆,这会儿的闷钝之音更让人屏住一口气。
  上官若辰的招式实在诡异,台下人渐渐相信了李小楼的说法,因为那武功横看竖看都不是中原武林的路数。但这一回,李小楼没有和女人多做纠缠,刚几个回合,他便一掌正中女人左肩,随后上官若辰便吐出一大口鲜血。
  李小楼收了手,但对那刺目的红似乎并无什么感觉,只是冷冷的望着上官若辰:"服了吗?我才耍到达摩二式,要真全,你怕是连渣儿都找不见了。"
  "你是七净的什么人?"上官若辰扶着肩膀,阴狠的问。
  "现在才想起来问不觉得晚吗,不过我心好,就给你个明白,"李小楼说着走到女人面前,弯腰过去似戏耍般脸对脸,"我是七净大师的关门弟子,达摩院第十七代嫡传罗汉顺位第二,法号渡空,要看诫疤么……"
  "……"
  "呀,险些忘了,我这都还俗了,诫疤怕是不容易找呢。"李小楼说着,冷下脸,竟然从怀里摸出个灵位摆到了台上,然后直起身子,居高临下,漠然道:"给我师傅磕头谢罪,便不拿你的命抵了。"
  "呵,"上官若辰忽然笑了出来,声音无比凄厉,"谢罪?我告诉你,仙素派没了,西域像仙素派一样的还有千千万,中原武林迟早是我们的囊中物!"
  利刃瞬间割破脖颈,血溅当场。上官若辰最终,还是死在了李小楼的剑下。虽然那剑是她自己捡起的。
  李小楼看都没看尸体一眼,反而转身,对着灵位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嘴里似乎说了什么,可声音太小,除了他自己,再无人知道。
  寂静,良久。
  台下的人忘记了喧哗,忘记了议论,似乎都感染到了几丝李小楼的哀伤。也许这个男人下一刻便又欢快起来,可光这片刻中流露的真性情,已然让人肃然起敬。
  最终,还是李小楼先起了身。只见他环顾四周,然后……
  "心空——"
  原来达摩狮子吼,也不光传给了一个人。
  "李大侠切莫着急,贫僧早已在此等候多时。"随着沉静的嗓音,心空从阶梯走上了台,他也算为数不多不用飞而是实实在在用腿走上去的人。
  李小楼见人到了,便弯腰把灵位恭敬的拿起,然后归还到心空手里:"师傅就交给你了,好生伺候着。还有,多找几个人守着罗汉堂,我这轻轻松松就溜进去了。"
  "那是师傅纵容你。"心空目光和蔼起来。
  李小楼显然对此目光还是很难适应,嘴角抽搐几下,然后转身看向无寂师太和三位大掌门,竟然学起了勾小钩的纯真:"看起来,我这是要做武林盟主了?"
  四个人不约而同的皱眉,可嘴动了又动,还是没人说话。李小楼好整以暇的看了他们半天,最后像是闹够了,才转身对着台下道:"我李小楼什么样,我自己清楚。别说做这武林盟主不够格,就是够了,我还懒得当呢。我也不是那能给武林办事的人。但是有个人可以。"说着李小楼拉过还没来得及退下的心空,"这位心空师傅,才算是七净大师的真正弟子,论辈分,我还得叫他一声师哥呢。我的达摩掌只会五式,可我这位师兄,却已经到了第九式,他的武功如何不用我再多说。至于人品,我想光达摩院三个字便够了吧。想七净大师一生为武林奔波,不过就是希望大家和和气气相安无事,希望中原武林蒸蒸日上,而心空师傅,定然会继承七净大师的遗志,所以我现在推举他为新一任武林盟主,不知各位江湖兄弟意下如何?"
  众望,所归。
  在一系列的变故后,似乎没有哪个门派比达摩院更适合担此众人。且不管心空是不是那么厉害,就像李小楼说的,光达摩院三个字,足矣。众人沸腾了。不知谁先喊了句"支持达摩院",之后便成了异口同声震耳欲聋的欢呼,像是终于选出了众望所归的盟主,像是又在这里看到了武林的希望。
  改变往往是最令人不安的,没有什么比维持现状更易于接受。武林盟主变了,可达摩院没变,中原武林的格局也没变,皆大欢喜。
  "正事办完了,我也该退下了。"李小楼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子。
  心空依旧捧着灵位,似乎当了武林盟主之于他和诵经念佛般没什么特别:"上天有好生之德,师兄以后还是……"
  "别别别,赶紧打住,"李小楼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连忙摆手,"我这都被逐出师门的人了,可不准备回头再吃斋念佛。要知道,我也是本本分分做生意啊。"
  心空无奈的摇摇头,最终了然的笑了。
  "各位,后会有期。"李小楼说着,纵身一跃,便没了踪影。身法之快,确实厉害。
  喧嚣混乱的武林大会终于尘埃落定。一时间,众人纷纷涌上前与新任武林盟主寒暄,祝贺之声不绝于耳。
  可没反应过来的人,也还是有的。
  "他这是,走了?"勾小钩瞪大眼睛望着老白,就好像在问,我不是做梦吧。
  老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应着:"呃,应该是。"而且,还挺潇洒的。
  勾小钩愣愣的,一时竟然没了言语。
  老白看得有点心疼,刚要说话,却觉得身后一阵风,回头看,李大侠居然又不知从哪儿飞回来了!
  "怎么,落了东西?"老白忍着笑意问。
  李小楼点点头:"可不,险些给忘了。"说罢,他径直走到勾三面前,居高临下斜着个眼睛瞟对方。
  "干嘛?"勾小钩一头雾水。
  李小楼撇撇嘴:"板凳坐得挺舒服呗。"
  眨眨眼,勾小钩终于悟了。只见他二话不说立刻起身,蹦跶到李小楼身边,咧着嘴乐。
  告别之后,李小楼和勾小钩便离开了。直到看不见人影,风里还能听着他们的对话。
  "我前阵子发现个大墓,自己下去有点费劲……"
  "别扯我,我不干那挖坟掘墓的事儿……"
  "比杀人强多了吧……"
  "人还能杀,鬼我可砍不了……"
  "哪有鬼……"
  "那是你迟钝……"
  "……"

  傍晚,达摩山脚,客栈。
  "仙素派已散,你准备怎么办?"武林大会一结束,老白就把小孩儿带到了这里,师徒俩终于是肚子里的话都倒了个干净,才说到以后。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周小村这样说着。
  老白看着周小村,觉得自己养的孩子终于大了,欣慰之余,却又有些感伤:"要随我回山吗?"这话里有老白的私心,对待小孩儿,他终究是舍不得他吃苦的。
  "伊姐姐还在么?"周小村忽然问。
  老白愣了下,才摇摇头:"她嫁了个好人家。"
  "那山上只剩你一个人?"
  "不,还有温浅。"老白顿了下,才道,"你见过的,就是擂台上帮你和贺玄水分开的。"
  "翠柏山庄的时候我也见过他。"周小村调皮的吐吐舌头,忽然就恢复了几分孩子气,"还真是阴魂不散。"
  老白微微发怔,细细想想,还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老白沉浸在回忆里,周小村也并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那时候小,很多事情他不懂,可现在,经得事多了,他隐隐的便明白了一些。如果现在老白是一个人在山上,那么哪怕他不认自己这个徒弟,自己也想死乞白赖的随着回山。可是山顶已经有了别人,他清晰的记得温浅在擂台上说"你想找死我不管,但你先说服老白"那时的神情,再迟钝,也能感觉到那人对老白的重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老白还认自己,已经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美好了。
  颤抖的搂住老白的腰,周小村又像个十六七的娃儿一般趴进了他的怀里,然后一字一句认真的说着:"我不随你回山,我得去闯我自己的江湖。"
  "吃亏了受欺负了要记得回来。"
  "嗯,你这辈子都是我的师傅……"
  门外,温浅在暗处静静的听着,浅浅的呼吸。有些什么东西终于踏实了,落了地,生了根,再也跑不走。
  当天夜里,周小村就辞了行。他没说要去哪儿,只是用力的抱了抱老白。而后,消失在茫茫夜色。老白有些感伤,但当和温浅讨论了半天终于决定先不回山而是去看言是非的娃儿后,便终是释然了。
  也许是白天经历的太多,这一夜他们什么都没做,安稳的,相拥而眠。
  老白做了个梦。翠柏山庄之后,他曾经无数次的梦见过柏轩,可每一次那人都是干尸一般的样子,惊得老白每每从噩梦里坐醒。可这一回,却不同了。那人又恢复了好看的容貌,就像老白第一次见他那样,狭长的凤眼挑着别样的风情,淡淡勾起的嘴角带着几分邪气。柏轩问他,你的病好了吗。老白说没好,可是再也不难受了。柏轩便笑着亲了他的脸,然后说,你就是好了。老白又问他,你现在过得如何。柏轩回答,生不同衾死同穴,我开心得梦里都能笑醒。再然后,老白记不清了,只隐隐觉得一片清明,有些东西散着醉人的暖意……

  是夜,温浅莫名的苏醒。睁开眼,借着月光见老白梦里都在发笑,便轻轻的把人揽过来,搂住了。他记得勾小钩曾经说过老白心底有道伤,那么现在,愈合了吧。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