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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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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怀袖,谁可与煮酒》作者:雏微 (2/4)

。她只觉得伏青主存心折磨,用力在她胸脯上,身体上掐下去,掐的青紫泛血,痛的身体都在抽搐。忽然双腿被抬起,随后一阵滚烫的撕裂的剧痛传来,痛的她啪的拗断了指甲,床单哧啦撕出口子,只觉天旋地转,无一不是黑色的了。
  瑄分尘带着姬任好冲出楼时,只希望再快些,但他出来之后,立刻就后悔了。
  前面是河……
  两大高手就因为这惯性的低级错误,直通通进了水里,瑄分尘扑腾着水把姬任好托起,当他终于找得机会攀上岸时,已经是黄昏,而且出去十几里了。
  进了个偏僻的小村子,寻了户人家,说自己兄弟路遇强人。那家人也心肠好,何况又给了银子,极快的腾出间屋子,又把被褥铺的厚厚的。瑄分尘要了桶热水和干净布巾,把门关紧了,先来给姬任好治伤。
  一摸腕脉,居然强劲了些,他心奇怪,放出一丝功力探查,发现毒居然淡了。试着以道家真力逼去,毒忽然强劲起来,猛有反扑之势。他连忙收力,毒又渐渐淡下去,只如附骨之蛆,遍布奇经八脉。
  心里渐渐明白,这牵雨飞花中的量大,登时毙命,量小的话,则视你功力强弱,绝大部分人一中毒,必将提全功压制,毒便反弹越厉害。若半点功力不运,反而没有影响。
  他先放了一颗心,轻轻解开衣结,将血衣褪下。血已经干了,将衣衫和伤口黏在一起,还粘着匕首柄。他先倒了些温水,等浸软了,再缓缓揭开,脱到最后一层亵衣,却仍然扯着了,床上人呻吟一声,痛楚意明显。
  将人翻过来,拭净了匕首一圈。想了想怕姬任好无意识咬伤舌头,把白布厚厚缠在木棍上,在他嘴里塞好,才道:"我要拔了。"
  左手按了按,右手缓缓握住匕首柄,斟酌了下,骤然往上一拔!尽管已点了几处大穴,鲜血猛然喷溅,洒了他一身。姬任好闷哼一声,身体一抽,竟然生生给痛醒了。吐出险些咬折的木棍,沙哑怒声道:"瑄分尘——!"
  神仙拔也会痛的……
  瑄分尘默默道,手下丝毫不停,止血,上药,包绷带,再取来湿热布巾,一点点将他身上擦干净。姬任好想回头,却挣扎不过,渐渐又昏睡过去了。
  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粗布帐子里。
  身上已换过干净衣衫,伤口也包扎好了。他试着坐起来,发现其他地方还行,但左手是一动便痛,而且完全无法抬起。
  房门吱呀一声,素衣隐者端着水跨了进来。
  "别动,若动了筋骨,好了也残了。"
  姬任好心绪极差,他见人进屋,只是看了一眼,却又躺下去,并不说话了。
  瑄分尘将盆放在床边,拧了布巾,温声道:"擦一擦脸罢,外面粥热着。"
  姬任好也只是躺着,反而合上了眼。
  除了上任怀天阁主,就是瑄分尘最清楚他脾气。活了三十余岁,跌了如此惨的一跤,得力属下也被掳走,还与阁中失去联系。目前更是中毒,等于失去全身功力,行止还要人帮忙,哪有好脸色看。
  当下将人扶起,捧住脸,亲手伺候他洁面漱口。随后捧了一碗素白粥,坐到床边舀一勺,吹了吹喂到唇边,道:"你才受伤,只有清淡的了。"
  粥是寻常的米,碗是磕了口的粗瓷,油腻倒不曾,洗的极干净。姬任好抬起手来,却一推,哐当一声,干脆的打碎在地上,粥洒了一地。
  "不要粗茶淡饭。"
  瑄分尘不防,只得捏着孤零零的调羹,那样停在半空,半晌低头看了看染上粥粒的衣衫,颇有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味道。不过这朱门里住的是姬任好,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想了一想,起身把地收拾了,道:"我出去一会……"
  姬任好无力防身,他不放心,但是不出去又不行。
  那人微微翻了身,朝里面躺着了,袅软的长发都翻出来,几丝缕缠在肩背上。瑄分尘叹了口气,把被子替他盖好了,将天阙放到床边,又从桌上拿了和光,出门去了。
  他走之后,姬任好便回过来了。
  他坐起来,用还能动的右手顺了下长发,喊了几声。外面有男声应答着推门,吱呀一声进来了,道:"有人有人,我在……"
  声音止了止,随即结巴起来:"在外面,你……这位爷,有事吩咐吗……"
  瑄分尘抱他进来时,两人都狼狈破烂,哪还看的出面相。他平时又居高临下,强盛之气耀眼夺目,高傲的华丽着,反令人不敢逼视。如今盥洗干净,重伤中不由得虚弱,在这村人眼里,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美人了。
  姬任好淡淡道:"我有事要问你……"
  瑄分尘一路疾行,直到最近的小城里,才缓了脚步。他不太清楚武林现在情况,但伏青主得手,必然有后着,城里多半有青竹的人,他不敢离姬任好太远,不敢闹出动静,就是怕找上门来。
  而也肯定有怀天阁之人,阁主失踪,群龙无首,不知闹起多大风浪,还是尽早通知为妙。
  拐过大路,在路边棚里要了碗茶,悄然在桌腿上刻下怀天记号,见身边路人来去,自己一摸钱,唔,一个铜板,两个铜板,三个铜板。
  没事,茶棚老板见的最多的就是穷人。
  又顺便问了下路,他便起身拐进另一条街,走不久,一杆布帘飘下,上面一个粗蓝大字,当。
  跨进大门去,柜台后面两个伙计,一个在打瞌睡,一个眯着眼睛,目光在门外溜来溜去的,也不知在看啥。见瑄分尘进来,先打量了两眼,看衣衫简朴,爱搭不理的道:"当啥?"
  回袖取下背上和光,搁在栅栏前,道:"这把剑。"
  伙计把和光拿进去,大概是少有当剑的,上下看了看,正要说话,内里布帘一掀,走出个长须人,抽着水烟,道:"拿过来我看看。"
  两人低语一阵,又拔出鞘仔细看过。伙计拿着剑回到柜台前,比了比手指:"看你是生面孔,老婆孩子急着用钱的。我们也不欺客,这东西有些年岁,就是太旧了,当古董也没有识货的,就五十两银子得了!"
  进了当铺的东西总是破旧的,衣服是破旧的,家具是破旧的,连金子也可以破旧,剑就更不例外了。瑄分尘摇首,道:"那给我罢。"
  伙计把剑放下,道:"不是我夸大,方圆十几里内,就我们一家当铺,再加十两,不行就你自己找去,别怪我没提醒哈!"
  瑄分尘叹了口气,道:"一百两,我知道出门左转是陈记当铺。"
  长须人咳了一声,伙计就不再说话,挥笔立即将当票写好,签字画押,一手交钱,一手交物。瑄分尘揣了一包银子出来,背上少了东西,总有点冷飕飕。不过想到这点钱在怀天阁找来之前,还能供姬大阁主吃好的喝好的,也无所谓,只千万不要瓷碗换玉碗,粗木床换紫檀床,那他就真是卖身也供不起了。
  抖开手里当票,细处标明着,三个月不赎,视为买断。
  说是生面孔,也绝不会提醒两句。
  瑄分尘摇摇头,塞进衣衫里,至于赎的问题,就到时再说罢。
  买好了东西,已去了一个时辰,快步返回村里时,一片安宁,人来人往,没有不正常的地方。他暗笑自己太小心了,推门听见里屋有人说话,一是姬任好的声音,似乎是"烧……",然后另一人是屋主,道:"没有……"
  他一进来,声音就没了,掀帘见那村人紧巴巴的站着,看看床上又看看他,姬任好就靠着了,也不说话。瑄分尘看看那屋主,温声道:"还有事吗?我过会借厨房一用,不知可方便?"
  人立刻摇头,又立刻点头,道:"方便方便……"退出去了。
  进了厨房,开始生火,味道好就不错了,至于样子好不好看,那是若颦一天到晚挖空心思,才能做出小银套子一百零八种饺子模,瑄分尘的自力更生,非常家常。
  凭着记忆,他也把一碗冰糖燕窝粥端到床边了。
  姬任好这次没摔碗,把粥喝完了,过后淡淡道:"火候轻了。"
  瑄分尘无语的去收拾碗……
  之前银子全花在药上,这次又抓了几大包回来,好好的熬了,喂给他喝,又替伤口换药。姬任好安安静静,他心里反而倒腾。正想着,果然半夜就烧起来了。那一刀没中心,却伤了肺,一面高烧着一面咳,半昏半醒的。
  门外寒风凛冽,床上烫如火盆。
  瑄分尘把所有手段放出来,额敷冰块,布巾擦身,再喝药,奈何温度半点不退,药倒是咳出来一半。他摸姬任好的脸,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唇干燥的有些滑,颊色倒压倒桃花了。
  瑄分尘左思右想,最终叹道:"好友,你可不要怪我。"
  长指解开衣结,素衫一层层脱落下来,他犹豫了下,留了最后一件内衫,钻进了被子里。
  抱着姬任好,如同抱着火炉。
  黑暗中瑄分尘摸索着,扯开对方的亵衣,手指碰到肌肤,滑若凝脂。姬任好动了动,似有察觉,但烧的不太清楚,一摸按在对方臂上。瑄分尘轻声在耳边哄着,想把手抽出来,奈何那人紧紧抓住,只好罢了。腾出另一只手褪了自己内衫,赤裸着搂住姬任好。
  默念心法,身体渐渐转凉,渐而触如凉玉。姬任好本热的要推被子,好歹给压下了,身边这么一凉,自然而然的靠了过去。想转身把人抱住,却碰在伤口上,痛的抖了一下。瑄分尘连忙道:"你别动,我来就好……"
  默念着我来就好,他摸到姬任好的腰上,将人全身抱住,暗按穴道关窍,凉意一路游走,穿入对方体内。两人袒裼裸呈,肌肤相亲,半个时辰过后,热度渐渐降下去,也不烫了。
  瑄分尘收了功,想退开穿衣,奈何小臂紧紧被扣,不好扯开。又想一会若再烧起来,倒不好处理,又叹了口气,把手放了回去。

  相拥抱

  朦胧中,瑄分尘被热醒了。
  枕边呼吸急促,姬任好将被子掀了一半。摸一摸胸口,比先还烫些,瑄分尘微忧虑,心叹他一肩担起怀天阁十几年,没一刻松懈的,这会一烧一冰一伤,倒是病来如山倒了。
  病不能不治,他最后的方法压着没用,只是……
  起身点烛,把白日抓的药拣了分量,重新熬了浓浓一碗。把人扶起来,唤道:"任好,任好?"
  姬任好朦胧应了一声,瑄分尘托着他的头,倒了口药,立即把咽喉一掐,咕噜咽下。咳声随即猛起,他咳的身体都蜷缩起来,长发一下下颤动着。那人早准备好布绢,拭净了唇边,再灌一口,如此十几次,好歹这碗药下去了。
  他也略通医术,也看了大夫的方子,更清楚姬任好的脾气。是郁结于心,药石不化,血脉不通,无从抵抗扑天病势,从外凉身,只是治标不治本。
  瑄分尘重新褪衣,轻轻将他翻过来,面对面紧紧搂住。姬任好发丝纠缠枕上,铺散一身。他面若桃花,合目的模样比平时更美上三分。双唇近在咫尺,呼出气息烫热,扑在面上,瑄分尘不禁睫毛微颤。
  心跳的快了些,他轻叹,一手按住对方后脑,将唇压了上去。
  道家心法运起,清明气贯通四肢百脉,从五处注入姬任好身体。他口吐一丝真力,传入对方唇中,一路沿经脉直下,盘桓中宫,温和清凉,渐助药力发散,蔓向全身。另四道真力贯身上四处大穴,渐渐打通所有经脉,游走体内。
  热度渐渐降下,瑄分尘不敢大力,怕催动他体内牵雨飞花之毒,因此缓了整整一个时辰,只打通一半经脉。正要继续,那人忽然说了句什么。
  他一怔,下一刻,人就压了上来。姬任好还在低烧,唇还热着,因此瑄分尘被厮磨的感觉,就格外明显。
  先蹭在嘴角,随即深深印到唇上,极有绻缱缠绵之意。对方虽然迷糊着,却一点也不防碍吻来吻去,含了又啄,还念叨着什么。两人肌肤紧贴,气息相交,姬任好长发滑下来,纠缠住他的,似乎还带着香气,缭绕过鼻端。
  瑄分尘险些岔了气,功行一半,又后退不得,情急中抬手在他后颈一按,姬任好停了停,复又躺下,安静在枕上了。他想过各种情况,最典型的就是被醒来的姬任好抽脸,因此暗暗决定,绝不能透露口风。却万万没预料到被占便宜的是自己。
  难道还能抽回去?
  一个巴掌印在泛着桃花的颊上……别人不论,他哪里下的了手。
  亲了就亲了吧,没事。
  心里忍不住的异样感觉,隐隐的跳动。瑄分尘也躺回枕上,望不到天,只好望帐顶。
  思维很快转开了,无语着,暗道自己担心太多了,这好友病成如此,还有心情做春梦。
  然而自己成为春梦的实际行动对象,还是很挣扎了一阵。最后默默摇头,凑回去轻轻印住。正要继续行功,姬任好动了动,忽然咬了他一口。
  嘴角微微刺痛,他伸手一沾,落了点血。
  瑄分尘唯有,哭笑不得。
  阳光渐渐照入,帐内也朦胧亮起。
  姬任好烧已退,缓缓醒了。他一张眼,那人面目近在咫尺。
  瑄分尘忙活了一晚上,尚闭目沉睡,呼吸平稳悠长,听在耳里,分外安心。他的眉毛也是灰白,长长的向上飞着,头发睡乱了,火燎伤迹露了出来。
  眼皮合着,只是眼角上方一块烧伤,带去半截眉毛。眉后端少了一半,其实很滑稽,但姬任好倒没笑的意思。
  微抬手指,轻抚在上面。
  静了一会,垂目缓缓向下,摸到对方手臂上,五指宽的绷带。
  他这一动,瑄分尘朦胧醒了,张目见姬任好淡淡望着他,再想起两人都是全裸,一时尴尬无语。暗侃道怀天阁主的清白,自己可负责不起。半晌轻咳了声,伸手在对方额上一探,道:"烧退了。"
  姬任好淡淡道:"我知道。"说完了,慢慢坐起来。
  瑄分尘想起那一咬,只怕唇角齿痕被看见,又不知会闹出什么,连忙道:"我先去打水。"偏了头,匆匆穿好衣衫出去了,还差点落了腰带。
  几天过去,姬任好的伤渐渐好起来,稍微自理,只是左手仍不能动。他也说话了,只是淡淡的,仿佛满蕴心事的那一面都出来了。瑄分尘也说不上担待不担待,总之每天做饭洗衣,时常说话打趣儿,虽然得到冷水,也丝毫不颓。只要别再出事儿,就行了。
  偏生姬任好在懒待说话时,做事往往未必如人愿。
  坐在铜镜前,姬任好一手拿梳子簏着发,忽然道:"我要出去。"
  一边做事的瑄分尘愕然回首,道:"为什么?"
  那人淡淡道:"我想吃你上次买的小煎饼。"
  "我去给你买……"
  "我就想自己买,不可以吗?"
  瑄分尘默然,摇头道:"没有没有,你高兴就好……"
  近日他四周探听,常常出去,也了解到这几个小镇小村里,并没有青竹的势力。只要姬大阁主不穿上一身行头去城里边逛,被撞见的几率倒也不大。
  很自觉的走过去,接了对方手里的梳子,开始绾发。梳是木的,打磨的不够光滑,小小的木刺偶尔挂到发上,而那发,原来是不可言说的柔软光滑,挽如雨后紫藤,极尽华美,现在却黯淡去了。
  瑄分尘忍不住怜惜起来,对方不开口,他也实在觉得,这头长发还是玉簏配着合适。这究竟是姬任好魅力太大,还是他就是受罪的命,实在不可考,只是一个开口,一个就过来,也没啥好说的。
  "你的自力更生还是一如既往的简朴。"
  姬任好看着铜镜。
  瑄分尘笑道:"百蝶穿花的发式,我可招呼不了,不然任好你亲自动手。"
  "你不梳,我这样出去就是。"
  瑄分尘知道,以姬任好爱惜仪容的程度,让他披头散发出去,简直是要他的命。也不斗嘴,简简单单把发绾好,簪子笄了。姬任好轻哼一声:"身为雪山隐者,手艺竟如此粗劣,真是……"
  "瑄某手艺粗劣无妨,胜过怀天阁主就行。"
  瑄分尘倒很悠然。
  也只有他,能如此悠然的伺候姬任好了。
  两人出门,渐渐向村外小镇行去。
  时正中午,小街上到也热闹,来来往往。瑄分尘由于发色太过注目,戴了顶帷帽。带着姬任好,找到了那个买小煎饼的摊子。
  其实姬大阁主会对那普通的煎饼起兴趣,倒是他所料不及的,虽然它味道的确不错,又很便宜……
  管摊的是个老人,前面已排了一条长队,滋滋的声音高高冒起,油烟飘出,带来一阵阵诱人的香气。瑄分尘正要说自己去排,让他在一边等着,姬任好已经举步上前,站在队尾最后了。
  他愣了半天,最后轻咳一声,低声道:"姬阁主何时如此朴素了?"
  姬任好淡淡道:"同瑄隐者学学,入乡随俗么。"
  既是随俗,那就掏掏铜板罢。
  姬任好没带钱,瑄分尘从袖里摸出十几个铜钱,道:"你要几个?"
  "两个。"
  "我也要两个,那就十二个钱……"
  放到对方手里,他想了想,又摸出十几两银子,道:"钱财虽是身外之物,就是要好好放在身外,绝对不能丢了,有总比没有好,你拿着吧。"
  此言之意,是担忧两人万一走散。今天没有追兵,不代表明天也没有。姬任好接了,忽然道:"放这东西在身上,真麻烦。"
  ……你头上笄的身上穿的腰上佩的都不麻烦,银子居然会麻烦……
  瑄分尘惟有点头,道:"可见要达到朴素,你还需要练习。"
  眼看轮到两人,老人笑呵呵的很热情,包了四个饼给他。姬任好接在手里,烫烫的,很暖和,闻一闻,又很香。旁边有个小棚,里面有几张木桌,不过天气寒冷,少有人坐。两人坐下歇息,瑄分尘又要了两碗汤,笑着看他暖手,眉间自有温意。
  姬任好似有些出神,忽然叹道:"我也朴素过的。"
  瑄分尘喝汤的手一顿,续而笑道:"何止是朴素。"
  捏了一个小饼,缓缓咬一口,学着对方的样,也喝了口滚烫的汤。天气极冷,汤从喉中一直滚入腹里,化为一片暖融融。很像这寒冷的冬里,简单的关心。
  "人偶尔也会怀旧。"
  姬任好道。
  许久不曾忆起的往事,或许是从来不欲言说,就好像已经忘记,又或许是的确已经忘记,但到了该记起的时候?
  瑄分尘忽然笑道:"你猜饼是什么馅儿?"
  "猪肉的。"
  "错。"
  瑄分尘眨眨眼,低声道:"人肉的。"
  姬任好抬了抬眉:"那你还吃的如此开心。"
  那人一本正经的道:"因为从你吃开始,它们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噗的一声,姬任好差点喷了。
  背后忽然有人道:"不太爽利,来的太晚,人已经跑了!"
  两人的背都微微直了。
  "舵主别急,不过是两个重伤之人,剑搜到了,血衣也搜到了,一定走的不远!咱们先吃饱再说,没力气,哪能捉人!"
  一阵桌椅移动声,他们坐下来。瑄分尘庆幸自己戴了帷帽,再庆幸姬任好穿不上华服。微一瞟,见四个青衣人,各佩兵器,桌上放的,蓦然是天阙剑。出来吃饭,自然谁也不会带剑,所居之处,已落入敌手。
  姬任好正背对四人,身形不动,继续食饼。瑄分尘则把汤饼放下,假装已饱。一个人戴着帷帽走路,还不算奇怪,带着吃东西,是人都会想揭下来看看的。
  两人知不能匆忙行动,仍然保持先前情形。那边又笑道:"掌门就这样急,一座楼烧完,还怀疑人没死……"
  "你懂什么?"
  那舵主喝止,道:"那两人是好相与的吗?一座楼烧成通红,最后处处灰都翻遍,除了那丫头,再找不到第二具尸体!否则掌门发什么怒!"
  后一人笑了两声,扯开话题:"看这剑,就知道果然厉害了。"
  一阵珠玉撞击声,刷的拔了出来。啧啧声起:"不知要值多少银子……"随着刷刷两声,舵主喝道:"别乱动,要交给掌门……"
  啪嗒一声,一样小东西掉下来,跳了几跳,恰好落到姬任好脚前。
  一块盘龙白玉佩,剑柄上的佩饰,佩了十几年了。
  "那里坐的,给小爷拣过来!"
  ……
  "哎哎,这就给拣……"
  瑄分尘接口应声,俯身拾起那块玉佩。缓缓直起身来。那人的目光落到帷帽上,正要说话,姬任好忽然一手打下,玉佩摔落在身后:"辩经论道许久,告诉你是'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你非要同我争,又长着那幅面孔,真是可厌,告辞了!"
  他起身便走,瑄分尘急喊道:"宋兄,喂喂,别走,我知道是'齐王由反手'!"
  他拾起佩,啪的放在那边桌上,头也不回追去。后面几人摇头,道:"原来是穷酸书生……"
  姬任好疾步向前,瑄分尘追到身边,眼看要拐入街角,寻得平安,忽然面前传来喊声:"那家人已经都抓……"
  青衣人从街角冲出,猝不及防,险些同姬任好撞个满怀。只一抬头,他的脸尽收眼底,而他的容貌又是令人一见难忘。
  来人蓦然瞪大眼:"你们……!"
  褐影一闪,鲜血喷溅而出,喉骨掐碎在姬任好两指中。
  人凸了眼珠,歪斜着倒下去时,后面厉喝声已起!刀剑齐发,疾奔而来!
  瑄分尘啥也不说,一把抄起姬任好,疾展轻功转过街角,几个跳跃,迅速落到了邻家后的巷子里。随即再转身,沿路而走,几弹指内不知拐了多少个弯,把几人远远抛在后面。他知道镇里不能久呆,低声道:"我们出去!你不可再动功力!"
  镇子外是山,但不深,瑄分尘决定穿过去,遁入林中。
  轻带姬任好腰,踩落叶疾行十数里,渐渐黄昏,转到一处高地上。他远望林中挑起殿檐一角,是座小寺庙,便问道:"累了么?"
  "伤好多了……"姬任好看了他一眼,忽而淡淡道,"不过也确实有些累,想一夜之间,追兵还找不到。"
  昨天一天的课,好困啊……好困……一回来就睡了……
  各位亲注意哦,JJ现在不可以往发文框里放别的,所以通知一下,以后公告都在作者有话说里哦!!!!

  解姻缘

  理了理衣袂,两人缓步下山,向小庙走去。
  一条石路蜿蜒向下,许多香客络绎下山。姬任好缓步踏上石阶,跨入山门。
  瑄分尘随后,低声道:"这里好热闹。"
  梁木都漆成的红色,门外摆着募化箱,时不时有人丢几个钱进去。姬任好走进殿堂,见房屋古老,没有繁丽,只是头顶挂着两盏油灯,神像前又点了一盏。
  一个老庙祝坐在一旁,半眯着眼,仿佛很茫然,又仿佛是太空闲。
  "人的确太多……"
  姬任好淡淡道。
  他走到神龛前,上面供的是尊娘娘像,金身倒是塑的十分美丽,并不知哪路神佛。
  原本想借宿一晚,现在倒打消了念头,只是站着歇息了一会。那边庙祝看到他们,便合了合老朽的眼,道:"两位要求什么……慧娘娘一向灵验的紧。"
  瑄分尘看了他一眼,姬任好忽然举步上前,点了三根香,微一动,插入夔纹香炉中。白烟袅袅起来了,他躬身拿起签筒,摇了一会,倾的用力了,所有竹签都滑出来。他又倒回去,重新轻摇,就是一根都不出来。姬任好倒愿意承认自己没摇签的天赋,回首道:"你替我摇一支。"
  瑄分尘接了,叹道:"现在摇这个做什么。"
  姬任好淡淡道:"有意思。"
  瑄分尘默然,还是轻轻摇起,听响声齐律有节,便有一根,神奇的缓缓从中冒出,最后跌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他俯身拾了,便同姬任好一起,走到老庙祝前。庙祝接在手里看着,眯起老花眼,道:"求什么?"
  "姻缘。"
  "姻缘。"
  瑄分尘虽清心修道,对巫卜占爻这等事,并不如何挂心。他怕两人正逢困顿,连贴身双剑也一起去了。若求功名前程,得个不好,姬任好心里有结。但那人又非要摇签,只好大事化小,求姻缘这小事结果,遥遥无期,求出什么,都无甚关系。
  而姬任好说出姻缘,倒出乎他意料之外。
  老庙祝点了点头,忽然又道:"是哪一位求?"
  "你解就是。"
  姬任好似有不耐。
  "咳咳……两位有所不知,要求娘娘显圣,必得自己动手,凡是旁人替摇签,或是所求之物不对,解的签便不对,测出的姻缘混杂了。"
  姬任好神情仍是淡淡的——
  淡淡的回转了什么,道:"不要紧。"
  老庙祝无奈,便仔细看了,吃了一惊,道:"好奇怪。"
  "这签……前路茫茫,时断时续,后验更是绝途……"他看了两人一眼,续道,"只是绝中又有生机,签文说不分明,似孤老一生之相,又另有蹊跷,实在……实在太奇异了,老朽解签数十年,头一次见如此签意,两位必有大波折,还是多行善事,总有善果。"
  瑄分尘抢先谢过,摸出些铜钱给他。姬任好一边不语,半晌默默转身,道:"这里不可久呆,伏青主搜查村镇,必然找到庙里,还是快走罢。"
  瑄分尘随上,挽住他手道:"听他说,那姻缘多半是我的。"
  "为何?"
  那人笑道:"瑄某必定是一生孤老的,若拣个女子放在屋里,才会被吓跑。"
  姬任好忍不住一笑,随即又淡下来。
  两人匆匆转出庙宇,插入林子去,天色转黑,乌鸦夜啼,甚是可怖。又行数里,方停了下来,找了一棵大树下歇息。
  两人不敢生火,也无物可烤,只等明天出林再吃东西。姬任好有些口渴,听见左边林中潺潺水声,便起了身寻过去,拨开长草,果然是小溪。
  一时为难,身边没有水囊,左手又伤,如何喝入口中?
  沙沙一响,瑄分尘擦身蹲下,卷袖洗了洗手,将水泼开些,然后双手掬了捧水,送到他唇边。
  姬任好缓缓低首,埋入对方手中,喝了几口。
  瑄分尘又掬一捧,他喝过两次,道不要了,那人便自己蹲下捧水喝。姬任好轻拭唇角,想几次肌肤相亲,他喝之处宛然是自己唇碰之处,又想起方才不祥之签文,一时怅然了。
  忽然远处一阵擦动枝叶声,火光闪过!
  姬任好猛然起身,避到了一颗树后。瑄分尘擦在一边,伏身在下,两人皆不言语。那一行人散布开来,无人说话,急急寻找,渐渐冲向这边来了。忽然一声枯枝踩碎,有人道:"这树下有过人!"
  "立刻四处搜查!"
  听声音愈来愈近,瑄分尘气劲已凝聚掌中。姬任好被他一手按住,知是暗示毒在体内,不可运功。
  他高傲一世,此刻功力全失,师尊传下贴身天阙也落入敌手,竟要心仪者保护,落魄至此,心里谈何滋味。负背后手掌微屈,暗里凝了功力。
  许多脚步声急奔而至!
  瑄分尘急挥长袖,剑气从指尖迸出!忽闻一声惊呼:"阁主!"
  树后急转而出,绿衣黄衫,却是若颦。
  隐者生生刹住招式,少女却未看他,张着大眼,汪汪溢出泪来,忽然猛的跪下落叶之上,沾满了泥尘。
  "阁主……阁主……"
  若颦抖抖颤颤,爬伏在姬任好脚下,抱住他膝盖,泣不成声。
  "颦儿……颦儿担心……阁主无事,呜呜……"
  见是怀天阁人,如同大难还生,一颗心松开来。姬任好平素也爱惜若颦,心中忽而柔软,抬手扶起她,道:"我无事,你起来罢。"
  若颦哭了一会,渐止轻泣,以袖拭目,退后行礼道:"颦儿唐突了,阁主,琴棋掌部在此。"
  身后几十人一同拜下,九霄与谈弈秋上前拜见,眉目皆由忧转喜,九霄叹道:"自从阁主出门,颦姑娘一醒,连发令唤回我们,打探下长生楼竟烧尽,属下慌了神,再探得阁主与瑄隐者不在其中,立即命人寻找,最近得知青竹搜索这附近,又有手下报信说看见怀天记号,属下便亲自前来,总算……"
  姬任好温言道:"亏你们辛苦,如今伏青主如何?"
  九霄闻言变色:"他已经窥探过怀天阁数次,幸书画两部防守严密。又恐阁主尚在,因此不敢妄动,但如今武林,几已是他天下了!"
  两人同时色变,九霄续道:"武林经雪参一役,已极伤元气,而这次,各大门派山庄十之有九,中了牵雨飞花!"
  "不可能。"
  姬任好冷冷道:"各大门派虽然尸位者有,但不乏高手,牵雨飞花也要贴身才能奏效,何况人人都已知道毒药出自青竹,雪参同是阴谋,青竹已成为天下公敌,哪有不防范之理。更何况,若如此容易,伏青主何必弄这一串事情出来,早下毒不是大好?"
  九霄叹道:"属下也觉奇怪,但……江南苏家,太湖和家,月然宫,红叶山庄都因为此毒,已经伏首称臣。属下怀疑另有蹊跷,或许伏青主暗中有别的手段。"
  姬任好默然良久。
  "先回去罢。"
  他迈出一步,忽被石头硌了下,一个踉跄。瑄分尘吓了一跳,一把将人捞住,定了定,低声道:"还好么?"
  姬任好贴在他胸前,缓缓垂下袖子,挺身起来,淡淡道:"无事。"
  九霄与谈弈秋两人都看出端倪,也知姬任好必然有损,否则不会如此狼狈。心里暗暗担忧着,纷纷上来服侍人回阁。瑄分尘看情况已定,想了一想,道:"你们先走,我尚有事要办,一旦结束,再来阁中。"
  若颦欲言又止,姬任好看了他一眼,颔首道:"你去吧。"
  瑄分尘回头走之时,又看到了谈弈秋的眼神,这人似乎从头到尾,就没给过他好脸色。
  人已经走远了。
  姬任好手一抖,从袖子里抖出张纸来,宛然是那张当票。
  "九霄。"
  秀气男子上前,道:"属下在。"
  那张纸垂下来,出现在他面前。
  "去把和光剑赎出来,给他的时候,不要让他知道。"
  九霄轻飘一眼,垂首应了,把当票纳入袖中,岚然远去。姬任好却望着林中,望的久了,听一声枭鸣掠过,分外凄惶。
  瑄分尘向回飞掠时,心里仍然担忧着姬任好。
  这是武林中帮派之斗,本与他无关,却又不可能与他无关。就凭两点,一是伏青主的行为早脱出正常争斗,倾入魔道,二因为姬任好是他的好友。他足迹很广,交的朋友也很多,但姬任好是特殊的。
  像他这样的人,也仍然逃不过那份特殊。
  青竹已经搜过镇上,一路过来,与瑄分尘擦肩而过,而他们万万抓不到孤身的他,别说抓,连看都看不到。他回去是想打探一下青竹情况,收留他们的农户被抓,很可能连命也去了。
  另外,和光剑是天玄道祖师传下,放在他手上,绝对不能失落的。至于银子怎么凑,他还在思考。
  伸手摸进怀里,忽然一惊,那张当票居然没了!
  瑄分尘呆了半晌,只好苦笑。
  这会他就是有一千万两银子,也赎不出和光了。
  转步进了小城,他缓缓踏在青石板上,最担心的是当票被人拾去,抢先赎走,不过……还是立刻去问问罢。
  当铺门是开的,里面仍然坐着伙计,他跨进去,道:"请问……"
  身边一阵轻风,青衣白袖擦身而过,走到柜台前,低声道:"我要赎东西。"
  瑄分尘看见伙计接过当票和银子,随后拿出来的,蓦然是和光剑。
  青衣人戴着帷帽,面目遮的严实。瑄分尘随之而出,行到青石板街上:"这位公子,可否停步一叙?"
  青衣人回了头,淡淡道:"什么事?"
  瑄分尘轻咳一声:"这柄剑是家传之物,本是在下所当,当票却不慎遗失,如今被阁下得到……还望阁下物归原主。"
  "剑是你的?"
  "是。"
  青衣人点了点头,道:"但当票在我手里。"
  "所以它现在是我的。"
  瑄分尘头很痛,他疾步追上这人,叹道:"拾物归主,本就理所当然,这剑的确十分重要,还望阁下归还。"
  青衣人回身,声音漂亮的挑起来:"还么,也可以,我替你赎了剑,你先拿一百两银子来。"
  他连十两也拿不出,只好再次苦笑。青衣人又道:"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你欠了我一百两,就先抵押着剑,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再找我罢。"
  他转身又走,现出秀长的身材来,瑄分尘哪能答应,急转身将对方拦住,叹道:"这位公子……在下身上虽然没有银子,但稍待时日,一定可以付出,还望公子宽宏罢。"
  青衣人淡淡道:"我就不高兴宽宏,钱是我的,剑就是我的,你难道要来抢?告辞。"
  他一旋已使出轻功,瑄分尘情急之下反手,扣住对方手腕。那人大恼,用力一摔,喝道:"你再动手,我就叫唤有强盗!"
  他转身急奔,瑄分尘追上前,扯住他衣袖。青衣人垂指下叩,他转腕上啄,交手三四招,对方便被擒住。那人用力一挣,郁郁道:"给你就给你……"忽然恰巧一阵大风,帷帽呼的翻了个倒儿,飘落在地上,露出的脸,蓦然是琴部之主,那位秀气的美人九霄。
  瑄分尘愣了,九霄也吃了一惊,暗道刁难瑄分尘,姬任好知道之后,自己必遭训谏,奈何悔之晚矣,慌慌张张拿袖一遮脸,道:"接住!"
  他下意识接住抛起的和光,望见九霄脚尖一点,飞也似的远去了。
  姬任好正要离开,若颦紧紧随在身边,低声道:"阁主,还有一件事,恐怕十分着急。"
  "何事?"
  若颦秀眉深锁,道:"除了称臣的四家之外,还有一些帮派躲闪观望,一些不肯低头,吞云庄首当其冲,伏青主将一庄上下男女老少全部擒住,在江湖上发出通告,不日即将开杀,一日杀一位,要他罢手,只有一个方法。"
  "要瑄隐者娶青竹的小姐!"
  姬任好猛的刹住脚步。
  "这个方法不但不流血,更十分容易,所以武林上人人自危时,也人人都如此希望。颦儿不敢让瑄隐者得知,所以未说,谁知他离开……"
  姬任好厉声道:"立刻派出人去,不论瑄分尘要做什么,不论用什么方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带回来!"

  逼婚事

  若颦的举动,可谓极其正确,因为瑄分尘一旦知道,少不得立即前去的,只要前去,伏青主多半就能得逞。而以瑄分尘的性格,一旦娶了,必定责任全担上肩去。到那时,姬任好就是怒火烧上九重天,也没用了。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待怀天阁人找到他时,瑄分尘已经全打听到了,其实根本不用打听,因为到处都有人说着。
  暖暖的火盆生起来了。
  朦朦胧胧的宫灯亮满了一路,灯上绘着散花的飞天。
  檀木书桌,梨花圆凳,软软暖暖的白狐裘垫在身下,姬任好端起一边几上的热茶,轻啜了口。
  他的左手仍不能动,他坐的很稳,但心中如煎滚油。
  这事横插出来,打乱他的思路。伏青主如果只为了钓他们,完全不用推韶破雪顶缸。他对她有意,而韶破雪却喜欢瑄分尘!莫非伏青主真是为师妹好,还可牵制瑄分尘?
  瑄分尘可以拒绝他,可以单身,但如果娶了一个女人,这女人还是韶破雪……
  凤眼闭了又开,难忍杀气透出。
  茶盏一顿,当啷一声,身后若颦吓的跪下,道:"阁主……"
  "传我的令,立即派专人探察伏青主,务必要知道他们的用意。"
  若颦应了,匆匆出去传令,回来时抱了一叠信笺,道:"阁主,这是今日传来的青竹消息,越掌主的也在其中。"
  姬任好将越彩采的挑出来,忽然外面丫鬟快步进来:"阁主,瑄隐者来了。"
  怀天阁传信者得了重令,赶到他面前的模样,把瑄分尘吓了一跳。而那人急切的口气,隐晦的语意,他几以姬任好又出了事。提心吊胆的赶回阁里,一推门,见那人裹在狐皮里喝茶,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人来了。
  姬任好看着进来的人,素衣白袍,心也缓缓放下来。
  他最担心的,就是瑄分尘得知消息,不再回阁,直奔而去。
  "急唤我来,是有事情么?"
  瑄分尘在他对面坐下,接过若颦奉的茶。
  姬任好垂下目光,不知他是否清楚逼婚一事,须瞒过才好,遂慢慢道:"我看了情报,伏青主直指武林,意欲君临天下,最近有不利于你之意,我十分担心,才叫你过来。"
  "瑄某领好友一片盛情……"
  瑄分尘完全放下心来。
  姬任好沉吟着,又道:"不知分尘看法,如何对付青竹?"
  "立刻联合其他门派,若让伏青主势如破竹,怀天阁必然难免。"
  "话极有理……"
  自己已中毒,越彩采还在对方手里,未免投鼠忌器。而他心思其实不在这上面,在瑄分尘娶韶破雪上面。忽然有人叩门,若颦出去又回来,眉尖蹙在一块,附在他耳边,低声道:"阁主,吞云庄白渊带着一弟一妹,求见瑄隐者!"
  虽极力压抑,姬任好的脸色仍然变了。
  好个伏青主!
  瑄分尘如果听到消息,还有可能不去,而白家的儿女跪着求他,他哪有可能不去!一家人都在伏青主手中,不是故意放出来,还能是什么!
  "好友。"
  瑄分尘瞥着他,开口唤了声。
  "无事……"
  才说了两字,门外隐隐哭声传入,小孩的嗓音尤其尖利,听的一清二楚。
  姬任好极其恼恨,不待他说,若颦垂首要出去,瑄分尘已起身,先一步打开雕花门,道:"不知何事,竟有孩童哭叫?"
  外面丫鬟吓了跳,看向若颦:"是……这……"
  知道再难瞒过,姬任好起身走出来,道:"你只管说,是什么?"
  听了殿外之人,瑄分尘自然清楚了,心中不免也怒,怒的是伏青主心思毒辣,草菅人命。正常人被威胁到头上,都不会高兴的。他快步跨出大门,一眼见白渊带着两个小孩,跪在地上。这时冬季已过,初春正冷,地上水结成冰渣子,冻的三人面青唇白,不住发抖。
  "白公子……"
  白渊一抬头,如看到亲人般,一把抱住了他,忍不住痛哭出来。瑄分尘轻拍他肩膀,温声道:"公子且莫哭,我都知道了。"
  "他说如果十五日内不到,就先杀我爹……"
  白渊哭的声嘶力竭:"瑄隐者,你是武林名宿,我求你……"
  瑄分尘叹道:"你先起来。"
  "不答应……小辈死也不起……"
  旁边两个小娃儿早抱住他腿,一同哭的凄凄切切。瑄分尘握住一只小手,见指甲根都青紫了。他心不忍,道:"先进屋罢,我必定会尽力的。"
  抱起一个小孩,扶起白渊他们,回身却见姬任好站在门口。门是朱红的,衬着他一身狐裘,愈加的雪白。他也没说什么,只动了动美丽的唇,道:"进来罢,里面暖和。"
  早上的风很寒冷,但已有清新的春意。
  姬任好穿的很单薄,站在走廊上看花,其实没有花,土里一个个冒出的新芽儿。
  吱呀一声,瑄分尘从隔壁屋走了出来,看见他,顿时摇头道:"你还想再生病一次?"
  如果你还照顾我的话。
  姬任好并不说话,听见身后门关了又开,身上一暖,那人拿了狐裘,给他披上,道:"你还有伤。"
  "你要走了?"
  他转过头去。
  瑄分尘颔首道:"否则十五日内到不了。"
  姬任好喉间艰涩:"你要娶韶破雪?"
  "……不会。"
  瑄分尘叹气道:"我相信有其他的办法。"
  "如果没有呢?"
  瑄分尘沉默不语。
  姬任好心里压抑不能言,早盘算了千万种狠厉的法子,面上只淡淡道:"我送你罢。"
  瑄分尘前脚一走,姬任好后脚就动了身。
  带了若颦,九霄与谈弈秋,向书画以及舞部副掌主传下令去,道:"除了监视青竹之外,在我传令前,谁也不许妄动!"
  青竹已完全翻出台面,正式崭露头角,野心昭然天下。伏青主盘桓的地方,是天衡山中。而吞云庄的人,捆在城里的别庄,别庄的大院里。在场的人,除了臣服的四派之外,还有其他的六七派,自然,是接到青竹的请帖而来。
  能不来,自然是想不来的。
  只是……
  这张请帖意味的东西,远不止看看那么多。
  江湖帮派,数大的也有十几个,除了四派,其他有大半门派中了毒,或是首脑中毒,或是重要人物中毒。其中又分两种,一种顽抗到底,一种继续观望。青竹这一举动,也可谓通牒,帖子发到手上,不来的,就是作对,来的,就是杀鸡儆猴。而儆猴之后怎样,就要看各人了。
  再有,就是一些不论帮派的散人,有看热闹的,更有分辨情势的。
  他们也都在掂量一件事,瑄分尘究竟会不会来?
  日头渐渐移到中天,寒风猎猎,几杆大旗翻卷,吹起地上一片尘灰。绑在木桩上的男子垂着头,寂静若死,几绺长发落下,露在外的手背冻的裂开血口子。两名青衣劲装之人腰佩刀剑,守在一旁。
  院子左右坐着的,便是十一派的掌门,几上放着茶,很快就冷了,又很快换上热的,随后又冷了,因为没人去喝。
  "时辰到——!"
  一名青衣绑黄带之人从洞门里转出来,道:"掌门有令,可以动手了!"
  "慢着!"
  目光转处,一名深衣金袍的中年人端坐椅上,样貌威武,面含怒气。
  青衣黄带人淡淡道:"原来是金刀门主,不知门主何事?"
  金袍人眼里怒气几欲爆发,张了张嘴,生生压下去,道:"天还早,再等下何妨?说不定他已经在路上,马上就到了!"
  "早在十五天前,就定好时辰,他若知道,就会按时赶来,若赶不来……"
  青衣人冷冷道:"你就怨白赋命不好吧。"
  金刀门与吞云庄乃是兄弟之交,几有亲缘关系,算是极好。吞云庄头一位庄主是书生转来,几任庄主都有文人气息,尤其有不抗叛贼,摔碎玉笏满堂红的味道,因此一见青竹意欲囊括天下,极其反感针对,才落到今日情况。
  金袍人脸上肌肉抽搐,他是少数几个未中毒的,但手下两大护法却难幸免。
  "你要杀就杀,罗嗦个什么!"
  白赋忽然抬头,冷烈的喝了一声。
  "动手!"
  黄带者已经呼喝,一青衣人刷的拔出刀来,架上他的后颈。
  手起刀落之局。
  长长马嘶响起,另一个声音在墙外道:"慢着!"
  所有人目光里,灰黑屋瓦上白衣闪现,如天外飞来,长剑呛然出鞘。青衣人只觉虎口一痛,长刀铮然飞上天空!刷的一声,麻绳断裂,白赋颓然倒下,被瑄分尘抱了个正着。
  满地呼吸急促,仍然无人发声。
  瑄分尘缓缓将人放下地,直起身道:"瑄某已经来此,请通传贵掌门罢。"
  不要多久,人便出来:"请。"
  随着迈入洞门,只两个转折,便出现一座小院。带路人在门前止步,瑄分尘迈了进去。耳边飘来叮叮琴音,抹挑勾弹,手法极好。
  再推开一门,便看见了伏青主。
  琴声铮然几下,随后止歇,水云青衣公子抬首,微笑道:"瑄隐者,好久不见,果然宅心仁厚。"
  瑄分尘淡淡道:"不敢当,伏掌门请瑄某来,意欲何为?"
  前面有大蒲团,伏青主见他不坐,仍然淡笑:"并无什么,舍妹已到婚期,我欲为之择一佳婿,奈何女大不中留,一心挂在瑄隐者身上,所以想招个赘。"
  如此口气,轻慢之极。瑄分尘却淡然坐下:"伏掌门,若想君临天下,首先要有一个德字,否则武力再强,终是秦皇暴政之局。你将瑄某以婚姻绑在青竹,又有何作用,要我出力,怕千难万难,反而多了个累赘。"
  伏青主不语,隐者续道:"令妹活泼可爱,当找一少年英才,方才般配。瑄某已年近不惑,未免有亏女孩儿,徒增笑柄,再者说……"
  他叹口气道:"说句笑话,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掌门急急的拉瑄某入赘,入了之后,莫不算引狼入室?若我亏待令妹,又怎么办?"
  伏青主忽然笑了一声。
  "我本来是想以德服人……"
  他慢悠悠的道:"所以才放出牵雨飞花与雪参,一旦江湖大乱,再将雪参丢到怀天阁手里,这一阵拼,也该拼到两败俱伤了,再宣布研制出解药,随后,我便是武林的大恩人,大圣人,论实力,青竹也一定在前,盟主之位,还轮的到谁坐呢?"
  瑄分尘听的直摇头:"这行径不叫德,叫缺德……"
  "只要不露,有谁知道?要怪你只好怪姬任好,是他把局面掀翻了,逼我使用下策!"
  伏青主铮铮拨两下琴弦,又冷笑道:"缺德?外面那些人谁不缺德?你以为姬任好是个大好人不成?只看他二十岁掌握怀天阁,二十五岁平定叛乱,三十岁稳坐武林至尊之位,莫非是清清白白上去的?说给鬼听,鬼都不信。"
  说给瑄分尘听,他也不信。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但水太混,未免把鱼全闷死。
  伏青主说到这里,又轻笑道:"兔子急了的确咬人……但是……瑄分尘,虽然我很讨厌你,非常讨厌,但你偏偏就有说不出的好处。"
  瑄分尘苦笑道:"我倒想听一听,一个十分讨厌的人,会有什么好处。"
  "看到你,我就想到姬任好。"
  伏青主轻弹着琴弦:"如果我今天逼的是他,他多半故作姿态推辞,接着无奈接受,最后从窝里倒我一耙,一剑杀了我,一脚踹了我师妹,完美的把青竹收为己用,绝不会犹豫半分。"
  "而你么……"
  他低低的笑了:"破雪练过武功,却仍然柔弱,而且被保护的很好,有心机,也是单纯的心机。"
  "以你的性格,如果你能抛弃她,今天就不会来拒绝了。"

  谈判破

  算来算去,这倒是牵制瑄分尘最好的方法,最低限度还可以保护韶破雪,韶破雪对他来说,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没了瑄分尘,姬任好可谓去了一大臂助。
  伏青主笑吟吟道:"我从头到尾,就没期望过你能为我出力。"
  瑄分尘所说的话,一半是为了试探他,为何出此主意。听了此言,默然不语,心道大难临头矣。
  半晌叹道:"你不怕改日大厦倾颓?"
  "做事自然有代价。"
  瑄分尘知道,如今要伏青主放手,决不可能,即使他有意,也是骑虎难下了。
  "……要我娶,可以。"
  伏青主笑道:"瑄隐者还有条件呢。"
  瑄分尘淡淡道:"瑄某虽然老实,却不爱做白工。"
  "白家之人,必须放了,全部解毒,再不为难吞云庄。"
  伏青主道:"只怕人家要为难我。"
  瑄分尘看了他一眼:"更怕他们没命留到那时候。"
  伏青主笑道:"好。"
  "然后,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
  伏青主点头道:"我想一而再再而三,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机会。"
  瑄分尘淡淡道:"最后一个条件。"
  房外,隐隐能听见武林人士的语声,就在耳边,琴音轻轻拨着。
  伏青主的眼神,隐在暗影中。
  "替姬任好解毒。"
  低低笑声响起,随后青衣公子长笑了。
  "瑄分尘,想说笑话,也要说个好笑的!"
  他倚在琴上,刷的开了折扇。那把扇被他断后,这是另一把新的,镂空的刻着花纹,宛如孔雀尾羽。
  "千方百计让他中毒,再送上解药,除非我烧糊涂了!若想得到武林,怀天阁是第一个要对付的,你让我给他解毒?"
  瑄分尘淡淡道:"公子如果无意,那便算了。"
  伏青主眼神一转,笑道:"想要解药,也不是不可以。"
  他拍着扇子,悠然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隐者可曾见过三十年前,怀天阁主以倾国之威仪,倾城之容貌,展出历代阁中大典最盛妆容?虽是为了对付强敌之前奏……"
  他语声一转,笑道:"烟花一瞬不提,在下对此画面仰慕良久。"
  瑄分尘没有见过,伏青主自然更没有,他那时,还未出生。
  "我看过很多画卷,从未一幅绘出我心中神韵。"
  伏青主的表情,悠远向往。
  "只要姬阁主描摹尊师,盛装夜来,手把红烛为我侍寝,薄解衣裳,娇喘细细,这毒也就可解得了。"
  此言一出,就连瑄分尘也面如寒霜。
  伏青主丝毫不以为意,道:"瑄隐者这面色,哎哟,让我以为你没尝过姬任好,味道如何?一定是很够劲的美人……"
  啪的一声,桐木琴被气劲斩为两段,滑木倒推,丝弦纷飞,一条弹在伏青主面上。
  瑄分尘拂袖而去,踏步出门。
  伏青主按住那渐渐现出的一条红痕,冷冷道:"三天时间,你自己考虑罢!"
  瑄分尘走出来时,何止是大怒,简直是盛怒了,以至于想说话的武林人见了他,又把话吞了回去。一直走出大门,才勉强平下脸色来。
  牵了马要回客栈,却见对面茶馆里,嫩黄衣裳闪动,熟悉的少女冉冉走来。若颦带着两个护卫,行了一礼道:"瑄隐者,阁主有请。"
  原来姬任好也来了。
  瑄分尘心底担忧着,缓缓随她去了。
  天衡是个大城,中元楼是全城最大的客栈。姬任好住在里面,包了一个独立小院。要什么,都应有尽有。
  瑄分尘进来时,感觉围绕在那人身边无所不在的华丽,居然清减很多了。
  姬任好坐着看卷宗,见他进来,点了下头。他越看,则越觉得清减了。
  发式不那么繁复,衣衫也简单了,虽仍然很华丽,但少了种心情在其中。再看腰身,衣衫微松,似乎都瘦了。
  瑄分尘摸了摸他手腕,道:"吃饭了么?"
  姬任好笑了:"这话问的……姬某越活越回去了,居然连饭也不会吃了。"
  素衣皱眉道:"我看你似乎瘦了,莫非颦丫头不尽心?"
  姬任好摇头道:"你看你,又贫到颦儿身上了,当心她来哭你。"
  若颦委屈一哭,的确是无法抵挡,他忍不住笑了,在一边坐下来。轻轻瓷声一响,华丽男子起身桌边,沏了杯热茶递来。
  瑄分尘接过瓷托,瞥见那雪白的手腕,骨节突出的展示着,手指固然修长,也更瘦硬了。
  果然瘦了……
  他属于那种乐天知命的人,过去再大的灾难,也就是说,哦,这样啊,那就努力吧,反正前面总有光明。这种没心没肺的人,辛苦了瘦了,多扒两碗葱油大汤面,照样上窜下跳。姬任好则是不把事当事,这什么?小事。那什么?还是小事。成天华丽着享受着,不胖就算好了。
  瑄分尘难得的压抑起来。
  姬任好一边坐着,把卷宗放下了,待他喝完一碗茶,淡淡道:"伏青主怎么说的?"
  瑄分尘想了想,把后面一段省去,道:"他答应放人,但不肯给解药,我没答应。"
  姬任好大袖里藏着手,指甲轻掐了起来,道:"然后呢?"
  "给三天时间考虑,若再不答应,就重新开杀。"
  沉默着,姬任好站起来,道:"你不必为我求解药。"
  "毒我自己会想办法,你不用娶她。"
  瑄分尘没说话。
  半晌道:"你有什么办法?"
  姬任好也没说话。
  "你身中奇毒,不能妄动功力,其他门派多半如此,即使有心反抗,也多恐惧,如果联合,更可能出背叛告密者……"
  瑄分尘最怕的,是伏青主索性派出杀手,姬任好如今情状,岂不是极易得手?
  姬任好忽然冷笑了,尖刺的道:"你就这样想娶她?"
  这句话说出后,屋内沉默了很久,桌上一壶茶都凉了。
  随后瑄分尘摇头道:"你也开始发昏了。"
  姬任好握着卷宗,又过了半晌,只好承认自己发昏。
  瑄分尘反而笑了,凑过来摸摸他的额头,道:"莫非又生病了?"
  姬任好没动,让那人在自己脸上摸,感到指上突出的薄茧,很硬,但手指上的温度,却暖洋洋的煲进来。瑄分尘摸了会,温度正常,就收了手。心里却想到,这人年已而立,为何面颊还是这样滑嫩,用常握剑的手去碰,都于心不忍了。
  "我去了。"
  瑄分尘正欲起身,手忽然被抓住。
  姬任好淡淡道:"什么事如此着急,不能多坐会儿?"
  瑄分尘道:"事态紧急,只有三天了,不然三天后……"
  一件件事数来,他娶谁,倒不重要了,更重要的是白家一家的性命,以及姬任好的解药。毒一天不解,姬任好实际上就在伏青主掌握中,说那侍寝的昏话,等到青竹平定天下后,倒也不是不可能。
  姬任好道:"要与他对抗,先要有实力,你有什么?"
  现在可用的势力基本没有,只因都中毒,瑄分尘能做的,也就是单身行动。姬任好又道:"不过……毕竟只是首脑人物中毒,在各个帮派内挑拨一下,不定能大乱,让他去管好了,再有就是,咱们冒充青竹去多杀几个人罢,人杀多了,别说中毒,就是必死,伏青主也定被掀翻。"
  瑄分尘默然道:"这叫什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搅乱江湖……莫忘了,怀天阁就是江湖最大的势力,你就是势力的首脑,等到杀的乱七八糟,你还能独善其身?再说伏青主也不傻,你杀了两个,他就知道端倪,别的计策就会上桌,万一被揭穿……那叫死无葬身之地。"
  姬任好另一手在翻卷宗,啪的放下玉狮镇纸,道:"你下不去手嘛。"
  这句话还真说中了。
  瑄分尘叹道:"没有把握之前,就这样值得么。"
  他想了想又道:"没有弄到解药,我绝不会答应他的。"
  换做别人听了这话,一定早感动了,但姬任好同他认识已经二十七年了。
  除了感情因素,如果毒不解,救白家是白救——横竖还在伏青主手心里嘛。毒不解,武林照样会成为伏青主的,还倒贴自己过去做上门女婿。如果姬任好解了毒,怀天阁立即可以与青竹分庭抗礼,武林便有救了。伏青主也明白道理,所以绝不会给的。
  "今晚我潜入看看。"
  瑄分尘道。
  "别去。"
  姬任好握紧他的手,摇头道:"必有埋伏,我叫颦儿来,安排别的好了。"
  他说到这里,又道:"解药你不用管,白家你也别管。"
  瑄分尘忍不住笑道:"那我管什么?"
  姬任好瞥了他一眼,有些风凉的道:"你管着婚姻大事就好。"
  唤来若颦,姬任好口述了几封书信,吩咐秘密交递出去。对象是还未中毒的几个重要人物,其中就有金刀门门主。事到如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要瑄分尘不管,决不可能,但姬任好出了牌,他便先等结果。
  两人坐在屋中,翻看消息,渐渐到了晚上。姬任好左肩背伤还没好,每天都要换药。瑄分尘既然在,就不支使若颦了。
  气息微微呼出,触在背上,素衣落手小心,将绷带一层又一层包好。姬任好坐着,道:"快点,天正冷呢。"
  瑄分尘摇头道:"哪就有这么冷了……"说着,脚一伸,把火盆勾过来些,再一拉,两扇密不透风的床帐落下,又道:"你带了暖香球吗?"
  "来的匆忙,谁记得那个。"
  他见过那东西,一个抱着的银雕镂空圆球,里面交错了几层,最中心可以放木炭和香料,怎么滚也倒不了。外面包绸缎球袋,放哪里都方便。
  "那就活该冷了。"
  姬任好听这人取笑自己,却生不起气来。肌肤相触着,一点点温热弥漫,瑄分尘独有的气息传过来,渐渐搅乱他的心绪。他很想过去把人压在床上,狠狠吻他,甚至咬他,咬醒这个没心没肺的人。这几日事情弄的,他竟然有些焦躁。不快点抓住对方,怎么也不能安心,仿佛下一刻人就没了。
  身上一暖,瑄分尘把衣服披回来,道:"好了,这下不冷了吧。"
  "怎么不冷。"
  姬任好忽然道。
  "这床被虽厚,睡觉还是寒的很,陪我躺躺吧。"
  瑄分尘自觉成了暖香球的代替品,不过代替品就代替品吧,两人也很久没聊过天了。
  除了外衣,躺进被子里,姬任好要进来,他很有暖床自觉的道:"等一下,还没热乎呢。"
  姬任好忍不住笑了。
  一同靠在床头,瑄分尘想的是如何应对大劫,他想的却是另一码事。
  原想慢慢磨着,把那一根筋磨开了,如今看似乎没有时间。他苦恋十五年,迟迟不敢说出口来。这世上的美人,他恐怕没有弄不到的,弄不到也会想方设法弄,只有瑄分尘,想出方法来,也不敢用。
  瑄分尘修道已久,早已清心寡欲,既然不喜欢女人,哪轮的到男人?他只怕自己心思被人知道,二十七年情谊不再的画面,他不敢想象。
  心中本定了,看看就好,就这样一直到老也好,偶尔偷偷的,亲昵一下。但这全建立在一个基础上,瑄分尘是单身。
  他总有不祥之感,如果对方与一个女人成亲,他无法保证自己不提剑上喜堂。
  心思转了又转,终于把身子转过去,道:"你可喜欢那女孩子?"
  瑄分尘听了叹道:"你何必又提,我清心修道,早没想过婚姻之事,如今真是,惊喜惊喜,有惊没有喜。"
  "即使她喜欢你?"
  瑄分尘继续摇头:"只有更惊,她都可当我女儿了。"
  姬任好眼神飘动,在他下颔处游移着,终于道:"那你可喜欢我?"
  "你是我毕生好友,我自然喜欢你……"
  说到这里,看了他一眼,似觉得问的怪,殊为不解。
  姬任好就知会如此,他心跳的快了些,一下一下仿佛传到耳膜里。他按住瑄分尘手腕,深吸一口气,道:"我……"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抢先告白,正要表明心迹,忽然响起敲门声,很轻很快,鼓点似的,居然是急事的报告信号!姬任好一口气就堵在喉咙里,瑄分尘率先爬起来,把外衣给两个人穿上,急忙打理好了,掀了帐子。
  姬任好喘了喘,心里怒火高燃,平平道:"进来!"
  吱呀一声,若颦匆匆进门,低首道:"阁主不好了,金刀门主死了!"
  屋中和熙温暖的气氛随着这阵冲进来的寒风,转眼儿降下去。
  "他们将信送到后,按阁主的吩咐,急候答复的。岂知才两个时辰,金刀门主便死在住所里,其他人……自然没有一个回信。"
  她一直低着头,像是害怕着。

  心血寒

  他一死,别人哪还敢回信。
  "也是中毒而死的?"
  瑄分尘忽然道。
  若颦垂着头道:"不是,是死在刀剑之下,被割了喉咙。"
  他看了一眼姬任好,却见那人定定望地面,没有说话。
  次日瑄分尘出去,姬任好也没有拦。
  虽然没有拦,他依然没得到想要的东西,他潜入伏青主住宅中,才转了几座房,要摸进对方卧室时,看见门上挂着一块木牌,道:瑄隐者爬墙劳累,还望及早考虑亲事。
  ……
  对方早有准备,他翻进去,恐怕也找不到解药。
  伏青主很幽默,但瑄分尘回来时,心情很沉重。
  他走进客栈里,却并不想回去,甚至想坐下来喝点酒。虽然是中午,太阳挂在头顶,也没有暖和多少。
  还是那样的冷……
  姬任好这段时间受伤太重,身体仿佛有些虚了,难怪手脚冰冷。昨天晚上抱着他,自己的确暖的快,而对方的手,握在掌里,指尖才渐渐热了。
  共躺着时,挨的极近,他隐隐见对方额心处黑气浮动,是毒盘桓之现。除了一遍遍传入纯元道真,温和平缓的梳理经脉外,他做不到什么。
  轻叹了口气,正要叫东西,忽然见右边一人被着斗篷,十分眼熟,匆匆进里面去了。
  姬任好静静坐在房里,坐久了,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若颦默默在身后候着,她生了好几个火盆,烘着暖暖的。又把兽头香炉里熏起了,淡淡气息飘散着。若蕊去了后,没有收进新的丫鬟,所有的事都一手包了,她也绝不会说什么。
  姬任好轻轻叹了口气,忽然外面有人声。若颦出去之后,仿佛吃了一惊,随后进来,说了句话。
  姬任好也微微吃了惊,起身出去了。
  伏青主的师妹,韶破雪居然来了。
  她坐在偏厅里,斗篷帽子搭在背上,一张俏脸雪白,又冻的有些红,十根春葱似的手指握在一起。姬任好见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很漂亮,是那种少女的漂亮,带着无限青春与未来一般。
  只是再漂亮,他也讨厌的很。
  "韶姑娘来此,有事么?"
  姬任好坐下了。
  韶破雪眨了眨大眼睛:"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别再缠着瑄哥哥!"
  ……
  姬任好心脏一阵紧缩,房中沉默了一阵,淡淡道:"姑娘就是要说这个吗?"
  "瑄分尘又不是东西,又不是猫狗,他想干什么,自己自然会干,哪轮的到我来管,姑娘不必担心。"
  若颦给两人上茶,他端起来轻吹着,表情仍然平淡,话语也礼貌依旧,但这都归功于极好的修养。他苦恋瑄分尘,除了亲近之人知其一二,再无人了解。毕竟这种事,在江湖上也足够人嚼大半辈子舌头了。
  但听那个缠字……韶破雪……
  幸好少女没有再说出暧昧语句,只是冷冷道:"他娶我就可以换一家性命,他自然会娶的。不久武林就是青竹天下,只要归顺,师兄也不会滥杀,不过是把你的位置换个人坐而已,他为什么还拖三天,不是因为你,还是因为谁?"
  姬任好淡淡道:"也许是因为他喜欢。"
  韶破雪怔了怔,张了张嘴,忍不住啐道:"谁像你那样无聊,喜欢干这种事。"
  "他为什么拖着,我不知道,姑娘要想知道,自己去问他罢。"
  姬任好已经不耐烦,但韶破雪的话,还未必能惹他生气。
  "你最好别再阻挠……"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最好是放下你那武林至尊之位,乖乖的给我师兄罢。"
  姬任好一面喝茶,一面想的是,她孤身前来,胆子倒不小,人自然是要抓住的,但送上门的东西,常常会有刺。
  他眼神甫动,韶破雪似察觉到。
  "你休想!"
  她站起身来,大声的抢先道:"师兄废了我的武功,他说,我一嫁出去,就是别人的人,我和青竹,已完全没有关系,你抓了我,半点用也没有!"
  说到这里,她眼里有奇异的光,忽然道:"你真漂亮,一个男人,居然生的这样漂亮,不过还好……你已经老了。"
  姬任好长眉一动。
  韶破雪恍然不觉,只盯着他道:"你再漂亮,也终于比我大上十七八岁,男人总是喜欢小姑娘的,八十岁的喜欢,二十岁的也喜欢,瑄哥哥虽然不喜欢我,但他是个大好人,日子久了,无论如何也会有感情的,终归我还年轻。"
  而你已经老了——
  姬任好拂袖起身,冷冷道:"颦儿,送客!"
  她一进来,若颦的秀眉就未曾舒展,此时举袂上前,道:"请回罢!"
  韶破雪冷笑道:"你……"
  若颦连上几步,道:"出去,阁主让你出去!"
  韶破雪退后几步,眼神转下,忽然挥手,几道极细的影子射出,直奔姬任好!若颦蓦然回首,嫩黄袖袂一卷,一柄软剑飞弹而出,叮叮几声,四面飞散。若颦一回手,软剑抵到了韶破雪颈前。
  她也年轻,也美貌,而且武功居然很好。
  "韶破雪,我抓你是没有用,但那些中毒的人,急着要用。"姬任好语气狠厉,忍不住憎毒道,"砍手还是砍脚,由他们说了算,他们也快死了,不如临死前干一次青竹之主的师妹,还可以赚回来!"
  门外忽然有脚步,韶破雪反而扑了过来!若颦一惊,软剑上撩,恰好削在对方脸上。门骤然打开,出现的,宛然是瑄分尘。
  满堂寂静。
  只是说出的话收不回来,若颦的软剑依然在手,跪坐在地上嘤嘤哭泣的韶破雪,尤其是她颊上那道伤口,更不可能时光倒流。
  韶破雪忽然转身,扑进了瑄分尘怀里,痛哭道:"瑄哥哥……他说你约我,他骗我来这里!他想抓我去威胁师兄,想要折磨我!但师兄也不要我了,没有人要我了……"
  姬任好指节掐的发白,若颦怒道:"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抢先发暗器偷袭阁主,你还有脸说,你……"她回身往地上一摸,脸色忽然变了。
  那几枚东西,居然是冰针,现在已化成了薄薄的水,干在了地上。
  韶破雪躲在他怀里,抖的如初生小鹿。瑄分尘抱着她,手从她腕脉上垂下来,看向姬任好,道:"她没有半丝功力。"
  姬任好唇抿的极紧,瑄分尘默然半晌,叹了一声,道:"她既然能来,显然伏青主并不在意,我虽然欲除青竹,但不想折磨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我的脸……我的脸……"
  韶破雪一直按在脸上,意识过来,手也开始抖了。
  "姬任好,你好狠毒!"
  这显然也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声音都罗嗦了,年纪轻轻的少女,总是爱美甚于性命的。她忍不住的尖利,道:"姬任好!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东西有多龌龊!我想一次就要恶心一次!你居然喜欢男……"
  姬任好蓦然拂袖,若颦手中软剑飞起,一瞬扑向韶破雪!他未曾顾虑自己的毒,也未曾犹豫半分,下手更是十分功力,因此这剑比任何一次都要快!
  寒气已触到肌肤,软剑却停在半空。
  瑄分尘赤手握在剑身上,一丝鲜血流下来。
  韶破雪一句话掐在喉咙,竟被吓呆了。
  在有一个人以上的地方,寂静总是很难堪。
  瑄分尘首先开口,却是对韶破雪道:"我想是误会了,大概有别的因由,我送你回去罢。"
  他将少女抱了起来,韶破雪紧紧捂着脸,把头靠在他肩上,低低的道:"我的脸会好吗?"
  瑄分尘叹道:"会的。"
  她又道:"我变丑了……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他摇首道:"不会。"
  韶破雪眸子里发出光来,微微的闪烁着,她的声音也动听起来,如春鸟一般婉转。
  "瑄哥哥,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我愿意陪你过一辈子,给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师兄把我赶出来,他们都不要我了,你会要我吗?"
  下面的回答,姬任好没有听见。
  因为那两人已经走远了。
  他衣袖末端微微的抖着,缓缓转过身去。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觉得手指发冷,一口心血堵在胸前,吐不出来,有说不出的难受。他抖着手摸到几上的茶盘,忽然用力一挥,哐的一声巨响,一套价值千金的纹蓝景德镇精烧茶具,摔的一地粉碎,溅满了屋里每一个角落。
  瑄分尘把韶破雪的斗篷戴好,缓缓走回青竹大院,没有说一句话。
  守门之人见是她,立即迎接进去。伏青主没出来,只让人传了句话,道:"真的要拖到第三天?"
  瑄分尘只是道:"你真不给解药?"
  伏青主再没回答,他便去了。
  走在路上,暗暗叹气,韶破雪的确功力全无,但他抱人时,捏到衣袖下角,隐有硬物,似是机括。
  房里发生什么事,他没有看见,只是韶破雪未必那样天真。
  姬任好现在想必已气的心火倒窜了。
  他忍不住想笑,又笑不出来,准备回去哄哄那姬大阁主。此时已近黄昏,他在路边一家店里坐下来,想吃些东西。
  还没点菜,忽听临座低低有哭声,转头一望,是一位深衣云纹的少年,伏在桌上,肩膀耸动。他身旁是一位五十好几的老人,衣色也深,容貌清癯,留着长须。他认出老人是"天风长袖"的掌门,但这门派收徒极严,因此渐渐稀少,不闻名于江湖了。
  "师父……呜呜……你的毒,如何是好……"
  少年哭的很低,老人微摇首,道:"人各有命。"
  "要不,师父你干脆答应……"
  老人一耸眉,怒道:"你爱哭无妨,哭个十七八桶都没关系,但要敢再起这没出息的念头,当心我一巴掌扇你出去。"
  瑄分尘暗忖道伏青主搜罗之广,居然连他们都找上了。
  正想过去说两句,少年又道:"但是,师父你中毒已经快五个月了!伏青主他说了,拖是没用的,拖到六个月最后一天,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了!"
  瑄分尘手忽然一抖,咯的一下,茶杯敲在桌上。
  他立即回身,去的比来的更快。一直到青竹院前,神情一顿,淡淡道:"瑄分尘请见贵掌门。"
  平时他来了又去,都是人求着他,现在他主动来了,伏青主反而不搭理,就把他放在外面搁着。搁了足足半个时辰,才道请进。
  瑄分尘能等,不仅是因为涵养。
  进了院子,走的不是上次那条路,而去了一个花园中,走不远是一个小湖,湖中心有一个亭子,隐隐见青衣其中。丫鬟却把他带到湖边的另一个亭子中,立即告退了。
  亭中有茶有酒,他却坐不下去,淡淡道:"伏青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湖心中有人长笑,道:"莫非隔了些距离,瑄隐者就听不见我说话了?"
  两人都是内力深厚,稳稳说话,也像面对面一样传到耳中。瑄分尘道:"你若不待见我,我走便是。"
  伏青主悠然道:"你既然主动来,必不会轻易走的。"
  "既然主动来,必定是有事,瑄隐者有事要求,我须先坐远些,否则指掌拳脚,恐怕会着了道。"
  瑄分尘心中动念,道这伏青主年纪轻轻,不论武功智计,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奇才,可惜一意孤行,走火入魔了。
  "我只是来告诉你,成亲也无妨。"
  "顺便告诉你,必须替姬任好解毒。"
  半晌,那人轻笑道:"你发现了?"
  瑄分尘冷冷道:"是!"
  他不知道那毒中的轻浅,六个月后一样会死,如果他以为可以慢慢来,中了伏青主之计,等到婚事过后,姬任好猝然而亡……无论什么,都补救不回来了。
  伏青主冷笑了。
  "凭什么?就凭你要娶她?"
  瑄分尘淡淡道:"凭你的命。"
  "你知道怀天阁下手狠辣,你可知玄天道也不好惹?纵你千万部众,躲到天边,瑄某这条性命不要,同样能千里之外,飞剑取你项上人头!"
  他的剑在桌上,他的手按在剑上。这一句话字字千钧,满贯纯精真力,震在伏青主耳边,那人竟一会说不话来。
  瑄分尘的脾气是很好,但这不代表他是傻瓜,也不代表他是面团。
  他一旦出手,必然是当真了。
  当真这两个字,用在他身上,非常可怕。
  可怕的伏青主一时,也说不出话了。
  湖间寂静下来,萧杀的气氛蔓延。湖心青衣一动不动,忽而冷笑道:"我倒要看看……"
  一语未毕,忽然一声尖呼,道:"师兄!"
  韶破雪从一头小路上急奔而来,裙角都挂破了,她一掌推开身后追来的丫鬟,声音中极有惧意:"师兄!我求你不要动手!我求你们不要动手!"
  她脚下一绊,摔在湖边上,惊哭道:"我求求你们不要动手……"
  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师兄,一个是她未来的丈夫,而且她深知道,一旦动手,多半是两败俱伤之局,即使不是,又情何以堪?
  两人又都沉默下来,伏青主忽然笑道:"要解药,也可以。"
  他前一刻还眼有杀气,下一刻便微笑着开扇,像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
  看见瑄分尘的表情,他不由得低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不过是要你当众承认婚约,以及当众,与姬任好割袍断义而已。"
  瑄分尘胸中一窒,半晌失声。
  伏青主算计这门亲事,是结实的牵绊住他,如果伏青主胆子再大些,手腕再高些,便不会提这要求,因为凭他与姬任好的关系,还可以牵制姬任好。
  但伏青主纵然聪慧,毕竟年轻,一个大汉耍弄流星锤,可以得心应手,一个小孩去耍,难免砸到自己头破血流,他也颇有自知之明,知道留着这层关系在,说不定姬任好摸着就反攻进来了,因此索性斩断,一了百了。
  "解药什么时候给。"
  他说。
  伏青主道:"成婚当天。"他说完了,又补充道:"六个月之内成婚。"
  瑄分尘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这时,天已经黑了。
  他说,那就这样吧。

  苦陷害

  回来时天完全是黑的,没有星月。
  瑄分尘走的很慢,他不太想回去,看见路边的灯光,终于可以坐下来喝一口酒。店很小,酒是普通的黄酒,掺了水的,但也无所谓。
  酒能乱性,他很少喝,偶尔也是浅酌。姬任好一般喝的比他多,不过也永远保持清醒,但是他现在很想喝醉。
  他很本能的觉得,一旦回去,姬任好必定一泼怒火倒在他头上的。
  端碗就唇,微辣的刺激弥漫开来,渐渐晕上脑子去。他喝的慢,却喝的不少,渐渐一坛都下了喉。小二上来问道:"客倌可要些菜肴?"
  他摇了摇头,扶在桌上,倒出最后一滴酒。
  坛子空了。
  人也微醺了。
  "嗯……"
  "你除了在外面喝酒,还想在外面睡觉吗?"
  瑄分尘蓦然回首,那华丽的人负袖而立,正看着他。
  他忽然笑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判断错误,就算不回去,姬任好同样会一泼怒火倒在他头上,而且比回去倒的更猛。
  他站起身,道:"再过几个月,解药就可到手。"
  姬任好面色冷沉,道:"你管什么闲事?"
  寒风冻面,他颊上带红,凤眼一角也微烫,瑄分尘一看便知,对方也是喝醉了的,至于醉了几分,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便道:"好罢,明日再说,先回去罢。"
  姬任好没动,他走下台阶去拉,手才抬起,忽然一扭,腕如铁箍箍住一般,姬任好纹丝不动,手上劲力大的出奇,差点拖的他跌了一跤,道:"你管什么闲事?"
  瑄分尘几番挣不开,叹道:"算管闲事,但你的闲事我不管,别人的还是要管的。"
  姬任好一双眼中要喷出火来,几欲把这人狠狠咬几口,用力吞下去。他越掐越紧,道:"白家关你什么事,那些帮派又关你什么事,他们狗咬狗,你偏要去救人!"
  "的确……但是,不是狗咬狗,是狗咬人。"
  "你给我闭嘴!"
  姬任好盛怒的根源,却在这里。
  "我说过不要你管……你偏要插手……真看那女人年轻貌美是么?"
  瑄分尘也微恼,道:"你有什么主意?"
  姬任好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话。
  瑄分尘平静下来,淡淡道:"人生在世,多有所为有所不为,瑄某无法看一家惨死,更无法看波澜翻滚,死伤无数,否则是白担了虚名么。"
  "回去吧。"
  姬任好仍然不动,瑄分尘低头,摸到他刚扣一般五指上,用力掰开。他一面掰,姬任好一面渐渐呼吸粗重,忽用力一拽,将对方拉进了怀里。
  瑄分尘觉手上劲力一松,随后腰间一紧,换了地方。姬任好紧紧搂住他,气息喘进衣襟里,绵绵热热,在冬春的夜里分外明显。
  后颈微微麻栗,他想挣开,想到姬任好用一只手,另一只尚不能动,如果不慎,恐怕有后遗症,便道:"你何必如此生气?"
  姬任好俯在他耳旁,很想就此吻下去。
  他曾经想象过很多次,那两片唇的滋味。但是每次想动作,这人总能说出许多令人大失兴致,无比恼火的话。
  如果光明正大的把他抱到床上……
  他的唇几乎挨着了瑄分尘脸颊,道:"你真要娶她?"
  瑄分尘叹道:"是。"
  姬任好杀气从心头起,酒昏头脑,当即要强吻下去。那人却道:"好友……"
  这两个字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淋的他一身冰冷。
  瑄分尘继续道:"风寒夜露,还是回去再说,如果你又有了更好的主意,那自是很好。"
  他本想把割袍断义这事说出,又怕刺激到他,打算回房再商量。姬任好盛怒难却,一时忘了局势争斗之事,只恨不得把这素衣隐者狠狠扭转回来,突然道:"伏青主会杀人,难道我不会?"
  "你如果去娶她,我就把白家一家人杀个干净!"
  瑄分尘气结,冷冷道:"伏青主还可以把各帮各派杀个干净!你同他去斗,看谁更厉害,我就听谁的好了!叫我干什么都行!"
  姬任好忽然不动了,淡淡道:"此话当真?"
  瑄分尘自觉失言,半晌道:"大半夜了闹什么,没得失了你身份。"说着夺手就走,姬任好没抓住他手,一把抓住了他衣袖,冷笑道:"你若娶了她,就再也别见我!"
  他这话,竟宛然有割袍断义之意,瑄分尘也恼了,劈手要夺衣袖,奈何姬任好抓紧,哪有那样容易扯出,争抢中两人竟拆起招来。瑄分尘恼的是对方发火,而且发的莫名其妙,竟忘了那人不能使左手,一招"江分双岸",啪啪两声,一手被挡,另一手结实切在姬任好左肋上。
  这一招本是剑招,双手同使,他们结识二十八年,双方的招式都喂的滚瓜烂熟,姬任好只要一招"花开两仪",就可随手架开,偏偏左手不行。瑄分尘一招击实,当下怔在原地,暗道他只用一两分力,也必定伤了内腑。
  姬任好神色铁青,半晌道:"很好,很好!"他伤处隐隐作痛,当真是气昏了头,竟有些站立不稳。一把将对方衣袖摔落:"瑄分尘,你当真动手……你好,你给我滚!"
  素衣隐者想说什么,终究叹了一声,转身渐渐去了。
  三天不过转瞬即至,大院中木架重新立起,白赋又被绑了上去。两边密密麻麻满满是人。伏青主出来了,他靠在锦缎太师椅上,手持折扇,尽管场中不少人向他怒视,他仍然微笑,好似什么也没看见。
  韶破雪也出来了,只是安静坐在他身后,一句话也不说。
  太阳渐渐上升,升到中天。就在阳光移动最后一缕时,大门有人踏入。
  瑄分尘一人一剑,素衣白发,缓缓而来,倒显的有几分像神仙中人。韶破雪见了,心头乱跳,心道自己喜欢人,实在是喜欢的准。
  "伏掌门,瑄某准时来了。"
  瑄分尘立定在院中,淡淡道。
  伏青主刷的开扇,半遮面目,笑道:"阁下来此,是为什么呢?"
  他这明知故问,瑄分尘却不能不答,道:"为救人而来。"
  青衣公子微笑,忽然道:"姬任好呢?"
  瑄分尘道:"他……"
  他昨晚同姬任好闹翻,不想再拿事气他,便独身前来,承认两人已经断义,也就是了。要当众割袍,众目睽睽,就算是假,也必然将心伤透。何况世间诸多弄假成真,两人已吵了一架。不定伏青主要的就是这样,袍没割,情谊倒真没了。
  自己单独承认,气的是自己一人,就算弄到解药后反悔,毁的也是自己一人名誉。不过须密信告诉他,伏青主若发觉两人有联系,只怕白来一场。
  况且,伏青主多半也是骗他,他不过是拖延时间,把白家人先救下来。随对方放松警惕后,再另想法子取药。
  只是心中窒闷,一个他字说到嘴边,竟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了。
  "我在这里。"
  醇厚声音冷冷道。
  众人一齐转头,门外一人拾级而上,华丽尊贵已极,正是姬任好。
  "怀天阁主!"
  人群中忽然有人低低道。
  又有人重复这句话,道:"怀天阁主!"
  青竹未出前,是怀天阁统率武林,一直都统率的很令人满意。这些人明里暗里,也将希望寄托到姬任好身上。
  伏青主刷的收扇,道:"姬阁主来此,是配合瑄隐者,还是向青主要解药呢?"
  这句话等于告诉所有人,姬任好也中了毒!
  姬任好没看他一眼,向一旁道:"你昨天打我。"
  瑄分尘苦笑道:"是。"
  "该罚什么?"
  瑄分尘退后一步,道:"这……"
  金丝缎袖伸出来:"跟我回去。"
  不等伏青主开口,一边有人道:"姬阁主!"
  姬任好一眼望去,那人吓的退了一步,道:"这,这白家人……"
  "……哼哼……"
  他望向伏青主,冷笑道:"你们一大群人有手有脚,坐在这里看他们死,还要别人干什么呢?"
  "但是……"
  那人没说完,他又道:"但是中了毒?他就坐在这里,你们又不是失了武功,龙鱼帮穆帮主,凤尾帮何帮主,扬翌山庄易庄主,长空派盂大人,屠刀门屠休人……"他一句不停,每点一下,就有人变了脸色。
  "伏青主毕竟是个小鬼,你们也三四十,四五十岁了,各有绝技,齐心合力,必定能抓住他,还怕没有解药?催着瑄分尘结亲,只有被人挟持的份吧!"
  伏青主脸色微微一变,姬任好向前一步,身后若颦,左右是九霄与谈弈秋,他扫到瑄分尘,道:"五年还没到,剑拿来!"
  瑄分尘笑道:"划不来啊。"
  语声中长袖一扬,和光飞跃而出,落在姬任好手中,只听锵然一声,长剑出鞘,斜指地面。
  "伏青主,你可敢一战?"
  座上人全身都紧绷起来,要战到多久以后,毒才会发?
  他知道不能迟疑,越迟疑人心浮动越快,调笑道:"有何不可?如果你输了,就做我的第十八房小妾如何?"
  这话存心要激怒对方,姬任好神色不动,道:"你错了。"
  "不是我对你,是所有人对你!"
  !!!
  "何帮主当年统率凤尾,一条长鞭连杀太行山十八狼煞,震惊东南,如今居然忘了么?穆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从长江底捞回血晶夜明珠,一对分水刺谁敢不服?孟大人一锤砸开峭壁,竟从有去无回的鬼蜮沙漠中脱出,好大的英雄,好大的豪气!易庄主……"
  他字字清楚,说的全是在场掌门的得意之作,历历数来十几个帮派,丝毫无错。那些人原本十分憋屈,碍于毒药之力,折在一个年轻人手下,听了也不由得一震。
  数到最后,姬任好长笑,道:"伏青主,等人来取你的狗头!"
  和光剑岚然回旋,宛然是"天下风云出我辈"的起手式。
  伏青主神色冷沉,猛一拍扶手,道:"来人!"
  有四派已经臣服于他,若再回头,必然遭万人耻笑,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江湖上的人,多懂得这道理。
  一触既发,忽然院外马蹄急响,有人喝道:"慢着——!"
  银光闪动,十几人急进门来,为首者蓦然是那位清元派少主戚云习。
  他第一句话就是:"姬任好不可信!"
  刷刷几声,他从衣中摸出一个小包,扯出一张纸条。
  "这是姬任好的亲笔!岳长弓杀我姐,是他的亲令!"
  姬任好蓦然回首,两人对上,戚云习眼神狠厉,冷笑着向一边退开,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找到手里?你千算万算灭了口,也没算到还有证据!"
  姬任好冷冷道:"你以为我很闲?"
  戚云习冷笑道:"你自然不闲!我原本也想,你图的什么?原来你的野心比谁都大!只要清元派复仇,你才有机会出手,不是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早就想爬上去,还不如青竹正大光明!"
  他后一句话却对场中人道:"听了他的,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不知何时家人丧命,有冤无处诉!"
  瑄分尘忽然道:"可否让我一看?"
  他立即又道:"若毁在我手,便是落实罪名了。"
  戚云习对他稍微有点信任,他接纸条一看,微微变了脸色。
  令长弓十四日杀戚云缳。
  纸是柔韧绝好的,甚至能看见墨中加了金粉,字迹风骨遒劲,带着风流,最后朱红印章,加盖其上。
  这……的确是熟悉的。
  "好友……这可是你的?"
  他冷冷道:"给我看!"
  众目睽睽下,纸条拿到褐衣金袖中,姬任好扫了一眼,微微一惊。再仔细看下去,长笑起来。
  "纸是我的,墨是我的,笔是我的,字是我的,印是我的,独独不是我写的。"
  戚云习冷笑,继而大笑,道:"姬任好,你充什么清高!怀天阁防卫何等严密,何等周全,我偷的出你的纸墨笔砚,学你写一手字?更何况武林大会,万众所见,我输你不是一点两点,能潜入你的书房?也只有这出了阁的东西才能弄到了!只好说,你百密一疏!"

  斩衣袂

  他拿回纸条,交与其他人看。姬任好面色铁青,经他这样一搅,群起对付伏青主的气势,恐怕再难凝聚了。
  戚云习见场中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信了,转向瑄分尘,道:"瑄隐者也看到了,莫非还要维护他么?"
  瑄分尘嘴唇微动,却寂然无声,只有姬任好微微一震。
  "好友……昨晚我有回去。"
  声音化为一线,传入耳中。
  姬任好面无表情,也传音道:"那又怎么。"
  "我就在房外,听见你与若颦说话。"
  大袖之内,指甲忽然一掐。
  瑄分尘淡淡道:"她说'阁主'你说'瞒住瑄分尘',随后过了半刻,她又说'戚云习来了,似要对我们不利',你淡淡的说'那就杀了他',再后面虽然我不大懂,但在交割属下事宜,你命他们去做什么。"
  众目睽睽,倒有不少人看他们哑语。姬任好面色极其难看,道:"你一晚都在?"
  他毕竟认识对方二十七年,和风细雨时,诗词歌赋,到了关键时分,本性就会显露出来。那人骨子里就爱掌风握云,伏青主今日做的事,姬任好未必没有想过,或许是时机不到,或许是条件不行,但绝不是慈悲为怀。
  之前的姬任好虽然手握大权,但只是"马首是瞻"的大权,伏青主意欲拥有的,是"说一不二"的大权,后面这种,宛然是江湖之帝王了,武林之于百姓不同,想要帝王一下的人,历来都没什么好下场。他最希望的,也是前一种,并非一手遮天。
  这事……是不是他暗中命令,还真不一定。
  "如此你认定是我写的?"
  瑄分尘道:"不……"
  他微一犹豫:"不论是否,你还没有做什么。"
  姬任好逼上一步,道:"要是我做了什么呢?"
  "这……"
  瑄分尘叹道:"大敌在上,你且把眼睛转开,拿不到解药,就无力与青竹对抗,许多命就全盘翻下水了。"
  姬任好忽然醒悟,胸中一股煞气直卷上来:"瑄分尘,原来这才是你的打算!拿到解药,怀天阁就可与青竹分庭抗礼,你让其他人坐山观虎斗?你……"他细细想来,越想越不可抑制,大怒道:"你是不是想,两败俱伤就更好?"
  猛的一股寒风卷来,大旗哗哗作响,一片沙尘漫过去。所有人都闭了嘴,戚云习猛的回身,高声道:"分明是姬任好狼子野心,请伏掌门做主!"
  伏青主轻摇折扇,笑道:"各位看清楚了,姬任好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也不过想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到时想切你们的儿女下酒,也只好奉上罢!你们当初谁对他无礼,谁冒犯过怀天阁?就不怕报复?"
  所有武林人士不再妄动,不论跟谁,是前有狼,而后有虎罢了。
  伏青主轻笑道:"瑄隐者,你答应我的事,都忘了么?"
  瑄分尘淡淡道:"不曾。"
  他走上前去,说了什么,伏青主挑了挑眉,笑了一声,身后立即有人回转,一会捧了一柄剑,华光流溢,正是天阙。
  他回过头来,只道:"颦姑娘,把你们阁主的兵器拿回去吧。"
  姬任好眼皮跳动,隐隐预感到什么。
  伏青主淡淡的声音响起:"那割袍断义,难不成要我催?"
  他的心忽然被戳了一刀。
  望向瑄分尘,一字一句道:"可是如此?"
  那人默然不语,轻轻伸出手来。要的是和光剑!
  他知道瑄分尘,如果能求得天下太平,大劫消迩,纵使再深的情,那白毛道士不但愿意割袍断义,愿意去娶另一个女人,连命也愿意送掉的。枉费自己千般心思,万般爱恋,都扔在了水里。
  "瑄分尘……你我相交二十七年,你图的是什么?"
  姬任好字字道。
  "图的是我,还是监视我?"
  瑄分尘不答,他也知道。
  像那痴情女子一般,幻想对方完全为爱而来,往往离事实差的很远。
  全身血液似滚烫,又一点点从末稍结成冰,姬任好不再说话,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痛彻入骨。若颦捧剑在旁,忽眼前精光一闪,华光呛然出鞘!
  瑄分尘右手一动,却发觉是冲自己而来,当的一响,正刺在青铜剑鞘上。姬任好见他晚了一步,忽然醒悟,煞声道:"你怕我去杀戚云习?"
  他此刻的心,不像被刺了一刀,正是被刺了后,再泼了盆寒浸浸的冰水。
  瑄分尘翻腕一转,将天阙剑拨开,道:"好友……"
  姬任好惨笑道:"很好,好友?"
  剑锋横削,蓦然是一招"大江东去浪淘尽" !
  瑄分尘古剑疾旋,呛然出鞘!
  天阙剑可断金碎玉,却断不了和光。姬任好心中满是杀意,这一招起手式,剑气扑天盖地,如大江卷浪,寒彻入骨。瑄分尘长剑下指,剑意淡然朴实,连引带削,却是一招"暧暧远人村",他步伐飘动自在,削剑后抹剑一挑,撩向对方咽喉,正是连出之"依依墟里烟"。
  两人拳脚招式过的滚瓜烂熟,刀剑哪会例外。双色衣袂翻滚,瞬间拆过数十招。旁边人全屏住呼吸,目瞪口呆尤不及形容。九霄与谈弈秋想要上前,居然插不进手。
  而这情形,也完全不是拆招,而是搏命了。
  姬任好一臂不行,轻喝一声,抛剑起在空中,华光卷如扑天浪涛,千堆雪奔涌而下!瑄分尘飞身疾退,长剑划中两招同使,虽可破,但太缓,半点声息也无,一片素衣飘下。
  和光剑轻划,瑄分尘飘身抢攻,一连十八招,削过对方头颈臂下腰间腿侧,皆是全部落空。当的一声,姬任好提剑架住,他借力一推,翻跃上天。姬任好如影随形追到,一招"平生不知踟躇意",忽然换了套剑法,当胸五点刺至!
  叮叮叮叮叮——五声合为一声,剑尖对上剑尖。瑄分尘急回一招,翻身落下。两人从地下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回地下。姬任好步步进逼,不留半点余地,他退无可退,和光剑回手指天,化为扑天剑雨。一招打下来,惊天动地。
  这招"刑天舞干戚常在",乃是"归园剑"中的绝招,曾经把一座三楼打成了一楼。姬任好再悍勇也不敢硬接,天阙轻轻接过,顺着急退,还手一招"西风岂是繁华主",凄惶了些,颇有零落意味。
  瑄分尘飘然退后,见姬任好脚步虚浮,毒已渐发,还没开口。那人长剑一挽,倏然又射来。双剑一磕,天阙高鸣一声,直冲上天!
  他不欲缠斗,虚晃一招,反手扣住对方肩膀。因为功体特殊,玄天道的小擒拿手比别家更为绵密,挡,阻,抹,撩,扣,就在擒住时,姬任好忽然一滚,扑在唯一的破绽里。
  放任破绽,因为那里有和光剑!
  玉色的颈项在剑锋上抹过去,瑄分尘惊骇间,胸口忽然一痛。
  插入的是姬任好箕张五指。
  玄天道得意的手上功法,是七面缠丝作擒拿,连姬任好一样拿住。而当年怀天阁主,五指修长纤纤,黄金镂花指套,作的是龙爪手,倏然而入,倏然而出,掏的是一颗心脏,热血淋漓。
  探入胸腔,瑄分尘的心脏就捏在五指中,滚烫,姬任好能感到它急剧的跳动。他很想把对方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什么颜色的,是不是木石。
  他的颈贴在剑锋上,和光剑虽平钝,但瑄分尘一催剑气,他头也能掉了。
  恰好对上对方的眼。
  姬任好不知道瑄分尘在想什么,他心里的感觉,仿佛浇够了滚水的皮肉,烫死了没烫死,也不清楚。
  这些念头瞬转,喉间忽一凉,骤然抽身!头发丝一般的时间已经过去,他手上只有鲜血。
  天阙从高空落下,姬任好扬手接住,疾退到三人之间。若颦见他颈上一道殷红,吓的面无人色,道:"阁主……阁主!"
  姬任好张嘴,声音却哑如刮铁,血管气管未断,震伤了声带。他的表情似笑,却令人看了之后,三天都笑不出来。
  "瑄分尘,这辈子我最后悔,就是遇见了你!"
  天阙一旋,一块深褐金丝衣袂嘶声落地,呛然还鞘,姬任好急行而去,带着三人,转眼没入了大门之外。
  院中再无人说话,也已经完全的寂静。
  衣袂一角沾着血,一阵风吹过,滚了两滚,又沾上了薄薄的灰。
  姬任好不再停留,直接拨马还车,回了怀天阁。
  一年四季都有花开,因此一年四季,这里都是花团锦簇。转了层层走廊,进了道道帷屏,伺候的是许许多多美貌灵巧的少女,她们各有各的可爱,也懂得如何尽心的服侍。
  但他并没多看一眼,只是略加休息,进了书房。
  房中早暖暖的生着火盆,里面是银霜炭。淡淡香气飘散,飘过满满的红木书架,上面整齐的放着典籍,这些都温暖而熟悉。
  他轻轻坐下来,若颦捧来一盏热茶,接过外裘挂在一边。
  送上饭菜,担心他没有胃口,特地做的补身体,又怕腻味,加上青翠的菜蔬,十分精致,都是他喜欢的。但姬任好吃的很慢,吃的也不多。
  靠了一会,坐到书桌前,拿起笔,啪噔碰倒了一个小木人,在桌上滚了两滚,渐渐静止,展示着那老旧的躯体。
  摸在手里,翻过来,背后还刻着瑄分尘三个稚气的字。忘记他何时送的,大略是年轻的时候玩闹罢。没刻意留着,但一直留下来了,随便搁着。
  背后猛然啪的一响,若颦吓着了,回身一看,两片木人碎裂在地上,滚开了花。
  姬任好淡淡道:"把地扫干净。"
  她收拾了,紧紧捏在手心,又听道:"奏报拿上来罢。"
  他出去这许久,积累下的事务足足满柜子。少女捧了一摞在书桌,看外面天色已暗,把金座红蜡灯点上,放到一边,柔声道:"阁主车马劳累,身上带伤,还早点歇息罢,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姬任好颔首道:"我知道,你下去吧。"
  若颦退出去,一面坐着翻书,一面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翻来覆去等到夜深,下厨房做了一碗酥酪银耳,轻手端了进去。
  "阁主。"
  姬任好垂目在纸卷上:"放下罢。"
  少女轻声道:"已经亥时末了,这蜡灯有烟气,熏的不好,阁主早睡罢。"
  姬任好淡笑道:"你不是管着夜明琉璃灯么。"
  若颦一抿嘴,良久道:"千重万重,身子要紧……"
  她就是想催姬任好歇息,此时无法,回身取来,灯是晶莹琉璃壳,内里一攒拇指大夜明珠,放在夜里,明亮胜过灯烛。
  "下去吧,我自会歇息。"
  若颦不能违逆,去铺了锦被,暖香球也取出来,烘在里面,自己退下了。
  岂知姬任好这一批写,就到了凌晨。
  他睡下一个时辰多,就起来了。洗漱用了点早饭,又继续批文。若颦左劝右劝,给他一句"你也觉得我老了么?"堵回去,知道劝也无用,只得全力弄好吃的,弄软被窝,半个月过去,积压公文基本上批完了,他居然也没啥事,伤还渐渐好了。
  又过了半个月,他仍然淡淡的,一天早上若颦传上话来,道"九掌部弄了一架好琴,送上来给阁主"。
  姬任好精神略好了些,笑道:"什么样的?难得他舍得。"
  若颦笑嗔道:"落霞式,龙纹断的,阁主又打趣了,九公子一心为你的,听到了,才生气呢。"
  丫鬟搬开帷屏,打起珠帘,他走上长廊出去。
  天气好了点,前院青竹疏翠,一架深色长琴摆在露天桌上,两名少年见他出来,欠身行礼,道:"落琴,落筝见过阁主。"
  一个声音脆嫩,一个柔和,都十分好听。抬起头来,居然都是俏生生的,十分秀气,一拧一个出水。身材也秾纤合度,衣衫系的很紧,现出漂亮的腰。
  "九公子说他们是琴僮,阁主要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送回去。"
  什么琴僮……
  姬任好疏懒着扫了一眼,忽然道:"你们会琴么?"
  落琴垂首道:"会的,九掌部有亲自教过我们,阁主可要听么?"
  姬任好淡淡道:"我有问你么?"
  落琴一震,蓦然跪下,道:"是落琴多言,阁主恕罪。"
  他转向落筝,道:"既然会,就弹一曲来听听。"
  落筝温顺应了,谢过丫鬟送来琴凳,犹豫着道:"不知阁主想听什么?"
  姬任好静默了会,良久之后,道:"凤求凰。"
  纤指起落,按弦翕张。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阳光从青翠的竹间流过。
  少年轻轻的唱着,他渐渐的出神,若颦看见宽大的长袖微抬,静止在那里。
  琴弹了一半,他忽然道:"今天怎的如此安静?"
  若颦同时往一边檐下望去。
  阁里两年前养了一只凤头鹦鹉,十分聪明伶俐,各种话儿学的盆满钵满,不但喜欢听琴,而且喜欢同唱。姬任好看着有趣喜欢,取了个名儿叫小丝,就一直养着,时不时逗一下,挂在寝房外面,有时挂到外廊。
  今天一起来,没听见半点声响,有人弹琴,仍旧安静。
  银笼子挂在钩上,小门居然半开着,鹦鹉早不知飞哪去了。
  若颦心中微急,对一边丫鬟道:"快去找,多半还在阁里罢。"又道:"昨天谁喂的食,连鸟儿跑了也不知道。"
  "不必。"
  姬任好想到了瑄分尘,一时心神若丧,只想,去了就去了罢。
  "它爱飞就飞了,颦儿,琴收进去,把他们安排个地方住了。"
  若颦低应了,吩咐两人起来,这时外面丫鬟传进一封密函,也是这段日子最紧密关注之事。
  伏青主已经降伏七八个门派,正在慢慢削弱其他势力,稳定武林局势了。怀天阁没有动作,他也不轻撄锋锐,忙着那一边的事。
  一时仿佛天也阴了。
  姬任好没有更多的反应,只道,进去吧——

  醒缠绵

  天色略黑了。
  瑄分尘立在窗口,傍晚的风吹进来,有些冷了。
  他的胸口快好了,仍有点微微的疼。
  整整一个月,翻来覆去,晚上居然都没睡好。
  姬任好对他说的话,原来只是顺风耳边过,近来竟一天比一天清晰起来。清晰的纠缠在胸前的伤口里,盘旋不去。
  他舍身救自己的样子……
  抱住自己的样子……
  他说他后悔遇见自己。
  他知道姬任好十分在意自己,所以才会这样发脾气。
  只是那一战……他的胸口还疼着,而那人的颈项上,会留疤痕么。
  日后……莫非当真相见不相识。
  不止姬任好会撕心裂肺的疼,他也会的。只是他常常最快的安抚自己的伤口,把它安抚成一块疤,再抹平它,于是别人也就觉得他不疼了。
  低低叹了一口气,忽然一阵噼里啪啦声,一抹白黄色从天而降,直摔在他衣襟上,还翻了翻。
  这不是姬任好的小丝么。
  这鹦鹉偷跑出来,开始翱翔百里十分兴奋,后来饿了,被人养习惯了,除了会喝口水外,就不会找吃的,一直饿到头昏眼花,忽然瞥见有人似曾相识,直接撞下来了。
  看凤头鹦鹉有气无力,羽毛零乱不堪。瑄分尘多少猜到七八分,回身弄了些蔬果,小米瓜子,又盛了小杯水。房里本来有个空的笼架子,就随手搁上面了。它倒完全不怕人,吃的那叫一个快速。
  门忽然吱呀一声,俏声响起,道:"瑄哥哥!"
  翠色衣衫闪现,少女扑进怀中,抱着他甜甜蜜蜜的道:"哥哥,师兄说你的伤快好了,还痛不痛?"
  瑄分尘淡然道:"尚好,不过姑娘压着,就有些痛了。"
  韶破雪依依不舍的放开,又道:"再过几天,就好的差不多了……伤一好就成亲好不好?瑄哥哥?"
  瑄分尘眼神微转,却并不拒绝,道:"与你兄长商量过就好。"
  少女更开心,青竹有好药,她脸颊伤口完全好了,基本上没有落下痕迹。
  "你们都进来,把药提稳了,别打了啊,我熬了三个时辰呢。"
  她吩咐完丫鬟,就挽住瑄分尘的胳膊,将人拉进房内,让他坐在床上,又把枕头垫在背后,说:"靠着舒服些。"
  瑄分尘便靠着了,除了无奈,并不想说什么。
  两个青衫丫鬟,一人把提篮揭了,药罐取出来,一人端了碗来接。韶破雪正要亲自喂,忽然一个高亢声音响起,道:"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摧。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今宵一场醉!"
  四人都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却是那鹦鹉。
  凤头鹦鹉吃饱了,就开始日常的活动,紧抓着铁竿,高昂着头,十分气概的模样。
  三个少女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一齐噗嗤了。诗是豪迈好诗,但出自一只鸟口中,实在很好笑。韶破雪孩子心性,过去拿谷子逗它,笑道:"瑄哥哥哪里来的鸟儿,好生可爱!"
  瑄分尘却不觉得好笑,知道是姬任好平时所吟,心中一阵黯然神伤。
  两人执伞分茶,吟诗作赋的日子,倒是过去了。
  他缓缓接过碗,竟十分难过,定了一会,才举起来。
  那鹦鹉还不过劲,用力啄了韶破雪手里的谷子,看着她长叹了一口气,道:"唉,玲珑骰子安红豆,却是入骨相思……我等了你十五年,若没有和光换天阙,你可想过我一分一毫?"
  那口气活脱脱就是一个姬任好。
  瑄分尘心中剧震,手一抖,碗底当的敲在床沿,半碗药哗的一声,泼到了地上。
  "瑄哥哥怎么了?伤又复发了么?"
  韶破雪连忙回过来,她只觉鹦鹉十分有趣。瑄分尘只是捏着碗,摇了摇头,少女就接过来,喂他喝完了。
  随后又像往常一样,唧唧喳喳说话,但经过第十五次答非所问之后,她觉得他该休息了。
  瑄分尘望着窗外,丝毫睡意也无,脑中乱成一团,片片离不了姬任好。想鹦鹉那句话,重重击在心里,却软的像一团云雾。不可置信中隐隐恐慌,努力提起不喜的心绪,却自己都心虚。想了很久,想的痴了。忽然想把自己一棒敲醒。
  奈何大棒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别人举,饶是雪山隐者,大棒举起来时有千斤重,敲到自己头上时,也就像棉花了。
  翻来覆去,又想起那人的好,那人的决绝,不知是什么滋味。一颗心仿佛因为那一句话,成倍的揪了起来。
  半晌想出去走走,坐起来都发现手指纠缠在帐子上。
  他终于还是出去了。
  入夜的屋外寒冷,冻的他清醒了不少。缓缓在长廊上走着,不时可见点点灯光。
  左边黑影微一闪,他蓦然抬眼,渐黑的天色里,只有树木花草轻摇。
  莫非是看错了?
  不想多管,见一个个灯都灭了,他也走回自己屋子。
  推开门走到床前,帐子斜斜的搭下来,遮住里面。他无心点灯,悉悉索索的开始脱衣衫,屋里多了种朦胧的香气,暖暖的,微微的甜。
  他想是白天韶破雪留下的味道,没有在意。把外衣挂了,掀开被子,就躺了下去。一躺之下,立刻吓的坐了起来。
  身边居然有一具柔韧的少女身躯!
  少女是完全赤裸的,从后面抱住他,温暖柔软的胸脯抵在背上。瑄分尘伸手去推,又立刻缩了回来。平生第一次乱成浆糊,差点问对方是谁。推拒挣扎中,少女的手,却已经摸进他衣襟里。
  鼻端甜香愈浓,体内竟有种火烧起来,陌生又熟悉。他猛然清醒,右手一抬,哧哧两声,少女低呼一声,望后就倒。他窜出帐子,一把扯下外衣,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
  堂堂雪山隐者,半夜在人家屋顶上飞檐走壁,只为了吹冷风。
  这听起来很滑稽。
  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吹了大半城冷风,又重重洗了个脸,才把那股悸动压下去。少女是谁,他隐隐知道,点的什么香,他也能猜出九分。
  药劲上来,虽然强行疏解了,仍然有些不适,他找了家客栈,随便开了房间,蒙上被子睡下了。
  次日中午,瑄分尘回来了。
  大光亮的,房里自然已经空了。他把窗户打开,味道都散出去。凤头鹦鹉吃饱了,又开始不安分,他怕它透露什么不该透露的,从窗口送出,让它飞回去。
  有下人来伺候,不过他的面色不好,很不好,以至于平时都会说上两句话的人,连一步也没停,以至于过来玩的韶破雪,也知趣的回去。
  姬任好是强悍之人,瑄分尘也是,只是他的强表现在"它强任它强,轻风拂山冈。它横任它横,月光照大江"。连生死,都不能让他真正变色了。
  他昨晚被吓到逃跑,倒也还好,但一回来,脸色居然极难看。
  而且至少难看了三天。
  天气渐渐温了,又渐渐热了。
  一连三个月过去,尽管韶破雪着急吵闹,伏青主基于武林未平,不搭理婚事,只命手下开始采办东西,织绣婚衣,庄里也热闹了,大红喜气渐渐染开来。只等大事一毕,两人就成亲行礼。
  换在怀天阁一边,不说愁云惨雾,也差不多了。
  全阁上下,还不会看姬任好脸色么。
  一连几日,都下着小雨,明明夏末了,却像春秋。亭中六面紫纱换成了湘妃细竹帘,四面是垂下的,只有两面卷着。
  姬任好靠在碧玉簟上,下面垫着波斯精织的羊毛毡子。手边放着一卷将闭未闭的书,人却半合上了眸子。
  天浅浅阴着,沥沥的雨丝轻飘,若颦悄然而入,把孔雀绒羽裳给他盖上,正要把书本挪开。姬任好动了动,睁开眼来,却并没有睡着。
  推开衣衫和书本,坐起来。古雅桐木琴放在桌上,安静着没有半丝声音,一根根弦透明着,仿佛也化入雨中了。
  若颦抬手,柔声道:"午后过了,颦儿弄些糕点来如何。"
  姬任好淡淡道:"不必,你泡壶雨后春来罢。"
  若颦眉心微蹙,暗暗叹气,出去了。
  他的伤已完全好了,活动与平时无异,眉心黑气却一日重似一日。颈项上敷以密药,也没有留下任何疤痕,但说"你"字时,末端总有点沙哑,想是伤了喉咙,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好了。
  亭中叮叮两声,琴声渐渐飘出。
  姬任好抬指按弦,随手弹调,意味不尽萧索。
  想到那人,自己胸口仿佛也隐隐痛着。
  想初见那人,狼狈若死,再见那人,飘然若仙。三见四见,便成冤孽了。
  自己要什么有什么,究竟是看中他哪里呢,莫非只看中他要不到吗。
  不论怎样,先爱上的永远先输。
  自己临走时,说的那般决绝,实际又真能放的下吗。那人必然还懵懂着,想下次再和自己解释。自己一直等,等到被踩的满心破碎,索性想剑斩情丝,但再见之时,可又提的起剑。
  二十七年情谊,若要斩断,必然撕心裂肺,若继续默然,就一直到他娶妻生子,自己还一直在旁边痴痴的望着,望那永远来不了的一天。
  "分尘……但这样的折磨,我当真心好痛啊。"
  相爱不敢愿双飞,想逢到底成落空。
  琴声丁冬,化在天阴的雨里,隐隐传来凤头鹦鹉唱歌的声音,似乎更黯然了。
  沙沙脚步,若颦端了茶来,放在一侧。
  姬任好颔首,息了弦,捧起茶盏来。吹了一吹,忽然道:"颦儿,你说瑄隐者这人如何?"
  若颦想了一想,道:"这可不好说。"
  姬任好微笑了:"你只管说,他再不会来责罚你的。"
  若颦抿着嘴笑了笑,道:"颦儿可只怕阁主罚呢。"说完了,又想了会:"瑄隐者么,是个最好的坏人。"
  姬任好笑道:"此话不通,我的书都白教你了。"
  若颦不急不缓的道:"阁主听我说嘛……瑄隐者救过安城林家三十二条人命,又使得白虎寨六十二名盗匪改邪归正,平息了血晶夜明珠的争端,还在大灾时筹款救济无数灾民,如此事情,数一天一夜也数不完,自然是大大的好人了。"
  姬任好颔首,若颦又道:"坏嘛……瑄隐者最可恶,他对外人都是极好的,偏偏待亲近的人一个比一个坏,最亲的人,就最坏。"
  姬任好听最后那句话,如一锤击在心上,千百万种情思翻滚,不由得怔怔痴了。
  那人的温柔绵密,迟钝可恶都翻上心头,呆想了许久,才回过神,道:"然后呢?"
  若颦见他问了,便道:"然后,他永远待自己最坏的,一个人待自己最坏,怎么不是个坏人呢?"
  姬任好静了很久,忽然笑了,沙哑的笑起来,道:"很对,很对,他果然是个最好的坏人,天下无双的坏心胚子!"
  他轻叹着气,拨着琴弦,道:"如此坏的人,现在还活的好好的,真是个奇迹。"
  若颦摇头道:"哪有,现在就是他的报应啦。"
  姬任好漫向远方,冷冷道:"那就让他去死吧。"
  用了茶点,外面又传进了消息。
  五张密笺摊开来,一张比一张灰暗。
  青竹步步蚕食武林势力,已经渐趋功成,虽然没有正式搜罗做麾下,但基本无人有抵抗之意了。就在前日,唯一敌对之雪涛派被灭门,一百余人无人逃过毒手,天风长袖九人被拘禁,押在水牢。
  只待伏青主再加整顿,便可围剿怀天阁……还不知他会送来怎样的解药。
  姬任好身中剧毒,瑄分尘身在敌营,状况实在堪忧。
  "阁主,还有这个。"
  若颦蹙着眉头,呈了张帖子。
  大红纸烫金的字,跋扈飞扬的字迹,伏青主亲笔邀他参加瑄分尘之婚礼,至于是好意是坏意,只看能把人逼到吐血的语气就知道了。
  雨声淅沥沥的下,灰暗的天色下杀气弥漫。华丽男子啪的一甩,大红婚柬砸成了一地灰粉。
  "颦儿……集六部,开鬼门。"
  若颦一惊。
  随即道:"是。"

  临天下

  窗外下着细雨,窗内却热闹非凡。拇指大的珍珠,金线绣的龙凤呈祥,大红的喜服垂下来,无限喜气洋洋。
  身边丫鬟和喜娘忙忙乱乱,喧闹成一片,一会丢了如意锁,一会找不到碧玉环,你踩了我的脚,我撞了你的手,莺声笑语一片。
  一人笑道:"哎呀,小姐可是今日最漂亮的人,把昨天那武林第一美人也比下去了。"
  另一人接口道:"可不是,真不知那女人傲什么,竟敢冲撞小姐,咱们对掌门说说,去抽她两巴掌。"
  "说也不用说——噗嗤……"
  韶破雪难得安静坐在床上,神色却掩不了喜悦,难得有两分羞色,漾在颊上,更是娇美如花了。她故作平淡开口,道:"那有何难,今儿大喜不宜,改天罢。横竖人已经落入师兄手中,想怎么搓她都行。"
  几位少女互看一眼,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又忙碌着给她上妆,梳发,盘的极漂亮,再戴上凤冠,珍珠轻敲清脆无比。
  最后盖上的,是喜帕,丝绸柔滑的触感落下来,触到颊上。
  她只看到一片红色,心中却幸福的像一团小鸟在扑腾,满满的要溢出来。坐了一天,却完全不觉得饿,想瑄分尘想的甜蜜万端,又想到了伏青主。
  她想起两人小时候悲苦凄冷,相依为命,也知道师兄是个冷情的人,但的确待她最好。若没有见到瑄分尘,她定愿意嫁给伏青主的,伏青主有过很多女人,但绝没想过娶别人,因为他不相信别人。
  她非瑄分尘不嫁,到最后以死相逼,伏青主开始大怒,终于拗不过,把势力调过来威胁瑄分尘,终成好事。虽然他很讨厌瑄分尘,可谓最讨厌之人,但他知道的很清楚,瑄分尘这种人,对女人来说,就是千里挑一打着一百万倍鹰眼才能发现的好男人,韶破雪嫁了他,不说幸福,绝不会吃亏就是了。
  不论她怎么胡闹,伏青主总是对她好。
  现在这两个天下最好的男人,都是她的了。
  韶破雪面上泛起了红霞,这时外面传来呼声,道:"时辰到了,快些儿,带新娘子出来罢!"
  身边围上了几人,搀着她的手,缓缓向外走去。韶破雪也看不见,随着喜娘跨了几道门槛,感觉到亮光透进来,喧闹的人声也透入耳中。有人大声道:"恭喜恭喜啊!这当真是……"又有人说百年好合,白头偕老,说送了什么礼。青竹新掌武林大权,小姐的婚事自然无比隆重,加上对象是雪山隐者这般名宿,虽然不免讥笑,但上门道贺的人走一天也走不完罢。
  周围十分热闹,混在一团听不清楚,她也不想听清楚,只惦记着瑄分尘,悄悄的想,他是不是已经在对面了?
  忽然喜娘递了道大红的绸带,塞在她手里。
  韶破雪紧紧握着它,心跳的几乎要晕眩了,她知道另一头握的是谁。
  堂上渐渐安静,喜娘扶着她转了个身,在耳边叮嘱着。
  "一拜天地——"
  她缓缓拜了。
  "二拜高堂——"
  她紧紧捏着那道红绸,转身拜下,红绸那边也微微一动。
  "夫妻交拜——!"
  只要再一拜,这个男人就是她的了,永远都是她的。
  她微一敛身,就要拜下,忽然有人喊道:"慢着!"
  风声响动,一大汉大步走进院来,身上血迹斑斑,面上更是一道长长伤口,从左到右划成两半。他全身淋湿了,血水从脚下一路流开,像一条淡淡小溪。
  人群微有骚动,他昂首抱了抱拳,向四周各派各人道:"各位兄弟,在下杜白虎,外号百里追风,那是道上抬爱。我和青竹没个屁关系,受过瑄隐者再世之恩,今天实在忍不住,拼死来说句实话。"
  话一落,呸的吐了口痰:"你这个婊子!青竹一家都是婊子!"
  刷的一声,四面谈笑的守卫都拔出了刀。
  那人峓然不惧,冷笑道:"我兄弟六十二人都是瑄隐者所救,现在只剩我一人,留这命有什么用?"他惨笑着,向瑄分尘抱了抱拳:"我们听说瑄隐者被困,早在十五天前就赶来相助,却半路被人拦截,死的只剩我一人,青竹之威,当真是伏尸千里,嘿嘿,嘿嘿!"
  他笑这两声,嘶哑沙砾,足以惊飞鸦雀。
  场中人窃窃私语,道瑄分尘四年前救白虎寨一事,大汉又道:"瑄隐者高风亮节,宽大仁厚,本轮不到我这粗人多嘴,只为青竹所制,实在抱屈!杜某已经无能为力,只祝瑄隐者早日脱难……"
  "把他拿下!"
  韶破雪隔着盖头,冷叱道:"乱棍打死!"
  瑄分尘攥着绸带,急道:"慢着……"
  四名护卫已围上前,那人身受重伤,早无力还击,伏在地上大喊道:"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千万人操的,你们这些杂种!"啊的一声,被重重一脚踢进腹部,整个人抽搐着蜷了起来。
  左边递上硬如精铁的枣木棍,两人架住他手足,整个人扯直了。两人挥棒,猛的劈下膝盖骨上。他仍在乱骂,骂中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咯啦一声,双腿向前折起,仿佛一根树木被折断。
  一人一脚踢在他腹上,人高飞而起,重重跌下滚了两滚,伏在地上,鲜血激射而出,更化入雨水流去。
  两人又高跃而起,狠狠向他脊椎骨劈去!
  瑄分尘喜服拂动,快步抢出,但他还未到,有人先到了。
  一枝细细的银钎平伸,架在下面,两根枣木棍无法再下一分。
  银钎打磨的很光,花纹渐渐卷上头里,雕出小小一只龙,龙口含珠,含了一个小圆环,一挂下来,是一个纯银嵌玛瑙的双龙小香炉。里面幽幽清香,缭绕出来,轻轻飘向后方。
  执钎的是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湖绿纺长袖垂下来,遮住了一半。
  这只手属于一个清秀的少年,他轻一挑开木棍,脚尖一送,让这人又滚出两三丈,回身站定,敛目不语。
  众人这才发现,他对面多了个湖绿衣裳的少女,执着同样的香炉,同样敛目不语。
  这处庄院是伏青主的老巢之一,因此十分大,最适合举办婚事,前院更是宽阔,黑青石铺的地,平坦光滑,站千把人不是问题。这些人上堂熙熙攘攘,恭喜祝贺也挤的满了,忽然来两个莫名奇妙的美人,都暗暗揣度,退到两边去。
  细雨仍在下着,雨中忽然飘来一阵乐声,悠扬跳脱,十分悦耳。
  又是四人从大门走了进来,一边少年,一边少女,一人怀抱一把凤首箜篌,流金华彩,滑下无数璎珞。纤纤十指拂弦,仙乐便从此而出。
  冉冉行到两人后,转身坐下。
  院中再无任何声音,只有箜篌乐声,淡香同飘,竟好似仙人要降临了。
  湖色衣袂飘然,雪白的花纹,两路少女行了进来,都是面貌姣好,身材曼妙,每人都挎了一个精致的竹篮,放满了各色鲜花。她们一面行,一面洒抛着花朵,花瓣上沾着金粉银粉,闪闪放光,美如星星般落下,点缀在青石道上。走到弹箜篌者之后,一齐转身相对。
  院中安静到几乎寂静,都在想,是谁要来?
  是谁要来?
  飘然轻笑,一缕凤鸣笛声翔来。笛声盘旋九天高昂至顶,又俯冲而下,极尽悠扬潇洒之姿。翩翩公子随之掠来,青色紫菱格衣袂一旋,乌发横插银簪,修长手指按笛,莹白如玉,正是怀天阁琴部掌主九霄。
  他立在院子东角,但笑而吹曲,无限悠然。
  南角中众人看的出神,忽觉背后寒气袭人,回头一看,吓的纷纷逃开。黑衣人神情冰冷,一双眼眸黑如点漆,肌肤却极白,长发半黑半白,紧束一侧。负一寒铁棋盘,挺直若劲松。有人低呼道:"棋部掌主谈弈秋也来了!"
  韶破雪越听越慌,又不能将喜帕扯下,高叱道:"立即传信与掌门——"一边有人扯出暗处笼子,四五只信鸽啪啦啦放上天去。她略安心点,伏青主就在附近。
  "你们来干什么?招子放亮点!"
  两队青衣侍卫从里面冲出,警惕着,大声叱骂。美丽的男女无人理他,规规矩矩相对而立。为首者心知不对,极其惧怕,忽拔剑在手,向其中一人砍下!
  一声惨呼,出手之人反而飞起,猛的撞在身后的墙上。听喀啦一声,骨节碎裂之响,他滚落地上,动也不再动了。胸口衣襟上,沾着一滴墨迹,晕成大朵。
  西北两角,有人双双落下。
  "翰墨写天地——"
  挺拔男子落下,眉若鹰扬,唇似刀锋,一身深蓝色连环纹衣衫飞旋,大袖稳稳负后,捏着一支极粗的紫竹大笔,满蘸墨汁。
  "丹青绘古今——"
  淡鹅黄大袖由低而高,手指骨节分明,一支写意兔毫笔,一点胭脂。温文男子飘然点地,眸泛秋水,唇含笑意。头戴高冠,长发拢而垂落。
  九霄与谈弈秋亲到,就已经令人惊讶。
  书画掌主居然也来了。
  有见识的人开始悄悄退走,知道今天无法善了。
  一阵轻风扑起,一卷千金波斯红毯滚了进来,恰好铺满一条道路,随着又是一卷雪蚕丝纺纱滚下,把红毯盖住。晶莹白中透红,令人挪不开眼。
  方才进来的所有人,忽然都敛了神色,向道路齐齐礼下去。
  "有请阁主玉趾。"
  随后,就有人踩在雪纱上,缓缓走了进来。
  上一代怀天阁主一手擎天,大典上倾国威仪,倾城容貌,可谓盛世妆容。无数人倾慕而远望,也是遥遥隔江两万里了。
  那是一个传奇。
  如今姬任好徐徐而入,那一刻,他的身影被印在了另一个传奇中。日后有人提起他来,都道,没想到天下第一美人会是一个盛年的男子。
  瑄分尘知道他是华丽的,但从不知道能这样华丽。
  丝丝细雨飘下,落在一院人身上,也落到淡黄的油纸伞上,绘着一小丛淡紫的兰花。雨水落在面上,滴滴的滑下。
  有些旧的伞柄一个个小节,末尾端光滑,握着一只手。
  手指修长而有力,长如葱尖的指甲绘着繁复花纹。雪白的手背上,泥金圆润的绘上龙纹,盘旋曲首。
  姬任好一身紫白色衣袂,执伞站在雨中,安静如昔。
  两人再见,恍若隔世。
  目光胶着良久,姬任好微一敛目,道:"好友……"
  "夏末秋初,佩兰盛开,特来相邀,续去年未尽之约。"
  瑄分尘怔怔站着,姬任好的眉心白的像瓷,他发现那人一合眼,一道极细的朱砂勾在眼角,抬目之时,就会隐回睫后。
  "任好……"
  他朦胧的出了一声。
  "好友……春过是夏,夏过又是秋,转瞬秋也过,人可待,花不待也。"
  姬任好安静的道。
  他轻轻走了几步,伸出手来,道:"走罢,我有伞。"
  背后那群美丽的少年们起身,徐徐后退,动作却极快,一会儿地毯白纱花朵全不见了,执香的抚琴的一路退出,院中骤忽空了。
  还是黑青石的地,方才好似一场梦境,只是梦醒了,多了个人。
  瑄分尘的袖子忽然被抓住,少女娇声道:"我不许!"
  一把掀下盖头,她神色惶急,向后呼喝道:"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我师兄为何不来?"
  这样的局面,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韶破雪紧紧抓住那人的袖子,向身边使女丢个眼色。那使女垂目,一步步悄然退开,退到无人角落,骤然转身急奔,脚才踏出门槛,又一步步退了回来。
  韶破雪被她一撞,惊怒道:"你又回来做什么……"
  说到么字,她猛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四颗头颅眼睛圆睁,污血满面,滴滴答答曼延过来,长发打散攥在一只手中,手纤细而漂亮。
  五彩衣裳翩然而入,越彩采腰肢仍然曼妙,发上钗环丁冬,说不出的美丽。她随手一甩,四颗头砸出一声响,滴溜溜滚下台阶。
  "你认得的罢?"
  她问她。
  那是伏青主手下的风云龙虎四人。
  韶破雪猛的抱住了瑄分尘,把头埋进去,道:"我不识得!我不识得!"
  越彩采也不理她,自己冉冉走出来行了一礼,退到一旁角落里。
  一声悠悠的叹息,仿佛叹尽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韶破雪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块浮木,死死不放,而怀中一空,只剩下一件大红喜袍,红的无比刺目。
  瑄分尘一身素衣,负和光古剑,宁然而下,步入油纸伞中。
  姬任好将伞移过去,两人转身,联袂而行。
  所有人都寂然无声。
  "瑄分尘——!"
  就在跨出门时,背后一声大喊,韶破雪眼泪夺眶而出,落在大红嫁衣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怎样都不肯喜欢我?"
  瑄分尘不想回答,姬任好却驻足,微微侧面,道:"你当真那样喜欢他?喜欢到什么地步,什么事都肯为他做么?"
  韶破雪泪眼迷蒙,道:"我肯!"
  "出卖伏青主,你肯么?"
  她的手猛然发抖,连着喜服一起发抖,她勉力睁大眼睛,看着她爱的人,想要最后的机会挽回,于是她道:"我愿意。"
  瑄分尘默然不语,微微摇头,主动拉住姬任好衣袂,两人身影转动,缓缓的,没入大门外了。

  诉衷肠

  青石小巷中,安静无比。偶尔有蓝布衣裙的少女执伞,与两人擦肩而过。
  伞下十分安静,听雨声沥沥,细水沙沙,滴滴答答落下来,像一幅淡墨的山水画。
  姬任好不说话,瑄分尘却憋不住了,他轻轻拉住对方衣角,低声道:"任好……你不生气了么?"
  姬任好看了他一眼,道:"我要对你说几件事。"
  口气清淡,好像他拿金银铺地,使珍珠磨粉,无伦繁华贵丽而来,只是要说这几句话而已。
  "杀了戚云习那句话,是我说的,但是,他并没死。"
  姬任好缓步前行:"我常常,也会骂你怎么还不死。"
  瑄分尘默然苦笑,道:"是。"
  姬任好又道:"那张纸条,我仔细的看了,不但墨是我的,笔是我的,纸是我的,印是我的,字是我的,居然也是我写的。"
  瑄分尘知道还有下文,见身边人轻轻一抖,那绝好的纸张拈在指间,递到他眼前。
  接过细看,其实当时他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犹豫。
  "令长弓十四日杀戚云缳"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惊道:"是这样。"
  这张纸条原本就是姬任好写的,独独第一个"令"字,是别人后添上的。
  可谓一字之差,失之千里。
  他默默无话,把纸条轻轻撕了,手一松,随风落在雨里。
  那句"瞒住瑄分尘",姬任好没有说,他也不打算问,毕竟每个人都有秘密,再好的关系,也不代表就一定要和你分享。
  姬任好不再说话,他也无话可说。
  徐步而行,转过大街,缓缓出城而去。
  雨丝轻飘入伞内,沾到了脸上。
  瑄分尘抬手轻擦去,侧眼看向姬任好,走在青灰色阴暗的高大洞门里,长长的黑影投下。映着对方脸颊都朦胧起来,极长的睫毛,还装点着淡薄的珍珠粉,几星雨水飘在上面,更十分的晶莹了。
  他与姬任好相交数十年,对方再美,也早看习惯了。因此别人脸红心跳的美景,他看的往往不在焦点上,转而关注那吃喝了。
  但此刻的姬任好……
  他有些舍不得挪开目光了。
  姬任好忽然看向他,恰好对上目光,那人道:"说吧,你这么急着成亲,是为了什么。"
  瑄分尘叹了口气,道:"你还不清楚么,是伏青主急着成亲。"
  他到这时,仍然留了面子给韶破雪。
  姬任好淡淡笑了声,道:"我对你清楚的很,你就算准了,成亲前我一定会出手?"
  瑄分尘轻咳一声,道:"这种事情,拖的越久越不好,越久死的人就越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我是为你积德啊。"
  姬任好凉飕飕的道:"我倒不像瑄隐者,活人的事没管够,还要管死人的事。"
  瑄分尘轻拉住他袖子。
  "就算是我多管……你就别生气了罢。"
  姬任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稍一会,叹道:"我拖着,自然有我的原因,如果能轻易动用,何不早用呢。"
  他平平道:"你记得六岁的时候,为何家破人亡,我的师尊为何横死?"
  瑄分尘面色变了。
  半晌低声道:"你说……你说……他还在?"
  姬任好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他临走前说,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报仇的。"
  瑄分尘良久不语,忽然望天,长嘘了一口气,道:"哈,他要真来,我也认了。"
  姬任好没有表情,淡淡道:"伏青主是什么东西,我积蓄多年的力量,哪配用在他身上,不过担心有人环伺,迟迟没有收拾他罢了。一开始……我就怀疑是个圈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等着我呢。"
  瑄分尘凝声道:"那……你可有发现。"
  姬任好摇头道:"没有,没有半分多余的动静,好似我多虑了。"
  瑄分尘想了一想,苦笑道:"他就算在,也年近花甲了,就算卷土重来,也必没有当年之威。"
  姬任好道:"轻敌乃兵家大忌,小心些也好,若他真来,我也不信咱们会输。"
  两人喁喁细语,一路缓缓前行,转入山中。两边都是山壁,绿树葱葱,沾满雨珠,十分晶莹欲滴。小路泥泞,沾了些在鞋边,姬任好漂亮的鞋尖也有了泥印。
  滴滴答答打在伞上,如大珠小珠丁冬,又沿着伞骨滑下。
  山路很长,也很崎岖盘旋,走了一个时辰,眼前忽然开阔,一个喇叭状谷口敞开。两人进了谷中,转目四望,只见一块巨石横躺,有些土已经湿成泥,一条小溪从远方流来,缠着巨石,穿过谷中蜿蜒出去。石边泥里,水边树下,丛状小紫花一路开过去,漫地漫山壁的佩兰,开的天上地下,满满簇簇,竟有一种集素淡而成的繁华似锦,但两人都怔了。
  并不是为了花的美丽,而是来晚了一步。
  今日细雨,昨日是暴雨,这些锦簇的花朵被打到七零八落,散乱一地。满坑满谷的狼籍,只是片片散入狂风暴雨。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
  无计留春住。
  现在是秋初,但两人想到的,却以为这是春。
  "泪眼问花花不语……"
  姬任好缓缓走了一步,停住,又走到山壁前。凸出的巨石下,一丛小紫花顽强的伸出来,开的十分灿烂。
  他伸出流光溢彩的指尖,摸了摸它。
  "果然花不待。"
  瑄分尘站在细雨里,看着执伞的人。
  一谷美丽的花,等你一天不来,还会继续开,等你一年不来,就开的更茂盛,等你一刻再不来,就全部谢了。
  而一个等你的人,比花更经不起,等你十年不来,人已经大了,等你二十年不来,人已经老了,等上三四十年,便再也等不到你了。
  姬任好缓缓走到他面前,低声道。
  "我让她瞒着你的事,是这个……"
  绘着淡金龙纹的手按住他的肩膀,柔软冰凉的唇放大。那一瞬间,瑄分尘以为他会紧紧贴上来,而姬任好只是浅浅的,碰触了他的唇角。
  "十天之后……回答我吧。"
  他定定的站着,油纸伞不知何时被塞入手中,淅淅沥沥的雨声愈加清楚。那人一身紫白,翩然远去,身影无声,没入雨中了。
  十天转瞬即过。
  姬任好就在山脚,在十天前买的宅子里,默默等待着。
  又是黄昏。
  已经不下雨,阳光渐渐暗淡下来,留一抹霞的余辉,过一会,更完全的没去了。
  若颦替他盖上金线薄裘,柔声道:"阁主,廊上露重,到房中可好?"
  姬任好轻拍她手,道:"你退下吧。"
  铜壶滴漏声一点一点响过,夜色极深了,他轻撩身边一盏大红烛,心中只想,那人会不会来?
  断袖龙阳,本就大违天理,那人又是修道人,除了拯救苍生,就以羽化登仙为己任,多年的追求,他可会放弃?只为自己?
  对他而言,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
  水声又一滴,转眼十二个时辰过,没有任何身影出现。
  一股浓重的悲伤窒在心头,他紧紧闭上眼睛,十五年爱恋连二十七年的情分,终于全部落空了么?
  终于要分道扬镳……
  迟迟不敢告白,最怕这样的结局,但这样的结局,终于来了。
  脚步声轻响,他蓦然张眼,走来的却是若颦。
  少女立到椅旁,默默不语。
  复又闭上眼睛,他静了许久,方道:"回房罢。"
  声音竟嘶哑异常。
  站起身,不欲多逗留一刻,险些撞到了柱上。他一人踉踉跄跄回走,摸回主廊,忽然见自己房前,一盏灯笼徘徊。
  小小的火苗晃动,握在一只手中,主人白衣素袖。
  姬任好宛如绝处逢生,巨大的惊喜似乎轰昏了头,那人抬手,道:"好友……"灯笼啪的落地,毕剥烧了起来,他被对方猛然抱住,力道之大,几乎要压碎骨
  头。姬任好喃喃道:"你来了,你来了……"
  瑄分尘静下的心又起了波澜,迟疑着道:"我……"
  他是想来告别的,暂且云游几年,让双方冷静下来。情欲是修道大忌,事情发展成这样,非他所愿,但姬任好这般情形,他如何说的出口?
  那人摸着他的脸,将他按在怀里,嘶哑道:"分尘……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十五年我每天都想着你……只要你说一句,那些女人我一个也不要,我只爱你一人,你却好狠的心……"
  瑄分尘震颤之余,心乱如麻,他从不知道对方竟然等了这样久,有那样浓重的情。
  他不知道十全十美的姬任好,居然也这样苦楚,求不得的东西,就是他自己。
  在时间的流逝里,他不知不觉,已经欠下这样重的情债了。
  "你要娶韶破雪,你知道我不能忍受!你还想割袍断义,我真想杀了你……"
  声音渐渐变低:"只是……"
  下不了手……
  他张了张嘴,也有些沙哑:"我哪里好……"
  姬任好柔声道:"哪里都好……"
  他抚摸着怀里的身躯,多年的情感都在这一抱里喷薄而出,忍不住低头,重重印在对方唇上。
  瑄分尘无法逃避。
  深夜里两颗心贴在一起,重而急的跃动,姬任好深吻良久,终于放开,瑄分尘从未与人这样亲密过,陌生而涌动的感情袭来,窘赧的耳根微红,感到对方还要进一步,连忙挣开,贴在墙上喘了两口,道:"你等等……"
  "我不是……"
  直接拒绝的话,无法说出口。
  "我……"
  他背转了去,低声道:"你不该这样。"
  姬任好走近一步,道:"为什么?"
  "你是怀天阁主,何况有违天道……"
  "所以无人能管我,天道乃是道法自然……自然要随心而行。"
  姬任好抱住他,轻吻着后颈,道:"我好想你。"
  瑄分尘勉强保持清明:"你何时回阁……?"
  "过两天就走……怎么?"
  "……我送你到阁中。"
  此话含义,一听即明。姬任好紧抱着人,心情却冷静了些,瑄分尘若完全绝情,可以不来赴约,又可以当场拒绝,他既然还送一段路,表示还有希望。毕竟多年情谊,自己在他心中,也是有份量的。
  他不回答,只道:"天色晚了,先歇息罢,这些事折腾的,你也累了。"
  瑄分尘也只好应了,整毕衣装,若颦领了小丫鬟来,服侍两人回房洗漱。
  次日姬任好没走,再一日也没走,到第三日,终于动身了。
  瑄分尘几以他要在这住一辈子。
  有旁人时,两人神情若往常,一旦没有,姬任好每句话都能转上甜言蜜语,兼搂搂抱抱,上下其手,瑄分尘简直有种丧失清白的错觉。而说什么,几乎都是没用的。
  如此一路回阁,几乎陷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状态了。
  尽管如此,那人还是处处暗示。
  瑄分尘尽管无力,心却更乱了。
  他们按上次来路返回,又行驶几日,到了西湖,又是七月天。
  烈日照顶,透进马车里,姬任好悠悠看窗外,道:"好热的天。"
  车轮嗒嗒滚过石板路,许多游人走过,远处可见成片大荷叶摇晃,荷花绽放,散出片片清香,九曲回廊,倒有清新景象。
  姬任好道:"若不是莲子未实,倒可以摘两个。"
  又道:"又路过此处,自是有缘,不如游玩几日,分尘意下如何?"
  瑄分尘忽然想起一事,心叫不妙,道:"我看不必……"
  话声未落,姬任好笑道:"我忽然记起,你上次说的话了。"
  "……什么话?"
  姬任好忽略他的装傻,柔声道:"分尘将剥菱待我,是也不是?"
  这个,我可以解释啊……干笑……
  因为我没买到票,只有十五号的票,一天的火车,十六号到,只能十七号更了~擦汗……我坐的要吐了……学校断网了佯TAT~
  感谢各位的祝福,诅咒就算了~不过~麦暴动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谢雨中岚山大的长评~撒花哦耶……不过这位大人……当真……不厚道啊……
  还有kamemumu大的长诗~欧耶……耶耶耶……

  红酥手

  瑄分尘很后悔。
  不是后悔剥菱待他,而是后悔压根不该送他回来。
  看着下人丫鬟一个个退下,再看到若颦也离去,他只觉得危险极了。
  夜色明媚,月当空而照,清辉一片,三三两两游人从身边经过,远远传来放歌声,悠扬绵长。
  湖中飘着许多画舫,花灯摇曳,丝竹动人。还有许多小船,好似点点星光,装点的西湖无比美貌了。
  他们面前,正飘着这样一条船,船头挂着一盏花灯。
  "分尘可知道,西湖七月半?"
  瑄分尘只好道:"知道。"
  姬任好微笑道:"那么请。"
  瑄分尘认命的钻进舱里,心想,这大概是他的劫数。
  船很小,但很干净,角落里还卷着被褥。侧边有许多格子,摆着干果等吃食,还有银壶装着酒。下面一只小炉子,火上烧着水。
  姬任好来到船头,摇了摇木桨,颇有些无辜的道:"分尘,我不会划船。"
  那你要船干什么……
  瑄分尘心里想着一回事,手上做的偏偏又是一回事,脚仿佛自己会动,走上前去接过桨,无奈道:"你想去哪里?"
  姬任好笑道:"这话十分不妥,船有两种,一是交通之物,一是风雅之物,此刻正风雅,何必问交通?"
  瑄分尘抽了两下,道:"就在这风雅好了。"
  姬任好轻咳:"那风荷十分好,就慢慢划,找个僻静的地方罢。"
  船渐渐向湖心划去,转个弯,靠近荷塘,未见其形,先闻其香,那清淡叶的气息与水气一起散来,几乎让人飘然了。
  姬任好倚在舷边,发式不如白日严谨,微松的绾了。他忽然招了招手,道:"过去。"
  船速渐缓,拐了个弯,缓缓靠近另一条挂着角灯的船,布衣裙少女探出头来,原来是卖菱之处。姬任好嘱了要新鲜的,付铜板提了两串,果然个大饱满,十分水灵。
  灯光悠暗,更显得他容颜绝世,少女红着脸,接了铜钱,就躲回了舱里。
  瑄分尘看在眼里,心有丝异样。
  "分尘……你该谢过我。"
  姬任好轻笑。
  瑄分尘摇着桨,道:"为何?"
  "你要剥菱待我,这菱么……自然要你去挖的。"
  瑄分尘忍不住回道:"原来你请我吃饭,米都是你种出来的。"
  低笑声中,小船驶入无数荷叶。
  避开几条别的船,渐渐愈来愈深,瑄分尘心里,竟有些惴惴。他低声道:"里面太深,没有人烟了。"
  姬任好淡笑道:"品荷就是要幽静……"
  他无法拒绝。
  水声幽然,船渐渐停下。此处有一小块空白水面,荷叶圈圈挤着围住,映着淡淡月光。
  瑄分尘揭开锅盖,见水已经开了,道:"你要新鲜的,还是熟的?"
  "都要。"
  他散了些菱角进去,扇了扇火,水气渐渐起来了。
  姬任好在一边坐着,好整以暇的看他,瑄分尘硬着头皮,拈了一只水淋淋的生菱角,道:"一会儿恐怕熟不了,先尝个新鲜的罢。"
  他两指用力,轻巧捏破菱壳,挤出白生生水嫩嫩的肉。
  姬任好仍然不接,他往旁边看了看,没有任何类似碗筷的东西。
  轻咳道:"你接住……"
  姬任好垂眼,一口含住菱角肉,原来倒也没什么,挑明了之后,他却极窘,登时一松手,白嫩的肉啪的掉在舱里。
  于是就更窘了。
  他不敢看那人,又剥了一枚。
  姬任好吃着吃着,就吃到了他的指尖。
  他缩也不是,不缩也不是,忽然道:"菱角熟了……"
  一揭开锅盖,淡香气飘来絮绕。瑄分尘捞了两三个,放在一边凉着,又拈了一个,吹着在手中抛。姬任好看着有趣,也伸手去捞。他一把按着,道:"烫……"
  阻止别人时,自己却被烫着,叫了一声,菱角落在舱里。姬任好忍不住笑道:"我说你永远只能看到别人,看不到自己的。"
  瑄分尘只能认命,正要再拿,姬任好拈了一只热菱角,吹了吹,待它温了,将壳捏开。他从没亲手剥过菱角,看别人弄的简单,自己剥起来,却丝毫不畅快。两个尖角都缺落,剩中间一块大的。
  修长手指拈着,喂到那人唇边。
  我有红酥手,徒夸好颜色。
  姬任好的手,自然可以称上这三个字了。
  瑄分尘心脏剧跳,伸手来接,姬任好却一晃避开,似笑非笑的道:"你还没洗手。"
  这很明显是个赤裸裸的借口……
  瑄分尘把头转开,又转回来,咬住雪白菱角,姬任好也不松手,就这样一点点喂他。末了,在唇上占了点便宜。
  瑄分尘的脸一直红到颈下,只天太暗,看不清楚。
  他又剥了一个,想快点履行完约定,岂料对方斜瞥着他,道:"说了没洗手……"
  于是他去洗手,那人又道:"洗了也不干净……"
  瑄分尘隐隐觉得什么,姬任好凑近来,笑道:"还不快点。"
  他忽然回过味来,登时把菱角往对方手里一塞,忍不住道:"你当真是……荒淫惯了,真是太无形状。"
  "你有形状,只好我无形状,要不咱们换一换……"
  姬任好含着菱角,往他怀里一躺,只是笑着。
  姬大阁主纵使无形状,也多半是瑄隐者惯出来的。
  姬任好慢慢咽了,又道:"我要喝酒。"
  瑄分尘哪敢喂他,那人又接着说:"那我喂你……"
  他立即把酒拿过来了。
  姬任好埋进他怀里,低低的笑,道:"还要荷叶杯……"
  瑄分尘伸手出船,折了两把新鲜的荷叶,大大小小都是半卷的,还带来一枝含苞的荷花。
  清酒汩汩注下,流入荷梗之中。
  姬任好拿了一只,轻轻吸着,推了推瑄分尘,他不敢喝酒,又不能不喝,倒了一半喝了一半,他酒量原比姬任好小,两筒下去,就有些脸红了。对方再催,也只摇头不饮。
  淡淡荷香传来,月色染在花瓣上,嫣红着薄媚。姬任好叼着荷叶,边缘都咬出淡淡齿印。那微绿的泛开,浸着酒。他脸上晕着,发髻微乱,衣衫也难得的有些不整。何止是华美,简直是盛年着万般风流。瑄分尘不敢再看,把头转到一边。
  唇边忽然沾了荷叶。
  瑄分尘低声道:"我喝不了了。"
  姬任好笑道:"当真?"
  一个要喂,一个不喝,荷叶颤动两下,酒液都洒出来,分不清落在谁衣襟上。瑄分尘稳住心神,将他推开,道:"你喝太多了!"
  他起身进舱,被姬任好紧紧抱住,两人挣扎间将银壶打翻,酒液汩汩流出,浸入船板。
  瑄分尘此刻,就可以说心慌意乱了。
  对于韶破雪,他可以逃,可以委婉的拒绝,但对姬任好,他毫无办法。
  少年时一起嬉戏,两人若争执吵架,往往是他认错,而且认的心甘情愿。姬任好耍起小脾气,他也彩衣娱亲上头。总之除非大事,他绝少同姬任好红脸。
  那样十全十美的娇贵着,天真的拿着发簪拆珍珠,又把那圆润咬在嘴里,十分无辜的样子,简直让人心疼极了,谁舍得让他生气,谁又舍得动手打他。
  而姬任好盛年了,天真一点点化出风流来。他知道那人什么都有,有的比他还多,却仍忍不住让着宠着惯着,几乎是无奈了。
  他两袖清风,予然一身,而姬任好如今要他自己了。
  "任好……放开。"
  他想坐起来,偏偏起不来。
  船舱很狭小,挤不下第三个人。
  姬任好压着他,轻轻摸他的背,便印上唇来,带着酒气。瑄分尘听他在耳边道:"分尘……我真的好爱你好爱你。"
  姬任好并不更进一步,只是全身摸着,绵绵密密吻着,诉说那深到极致的情话,说自己是如何爱他,如何恨他,眷恋着无比的凄苦。把自己心里曾想过的,曾念过的,又是如何希望的,一一说出来,浓郁如才饮的醇酒,句句醉人。
  饶是瑄分尘听的面红耳赤,心却越跳越快,几乎不能挣扎了。
  情爱的话,姬任好不是没说过,但玩笑中含蓄居多,哪像此刻,万籁无声,如此大胆露骨。
  "我……我知道,你先放开……"
  瑄分尘抓住了舱椅。
  最后一个字没入,姬任好含住他的唇,深吻了下去。
  尝到薄薄酒味,还有别样的香。
  姬任好的唇很烫,带着他也烫起来,喉咙似乎有些发干。
  瑄分尘闭着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莫名的惊醒,猛的一个挣扎。姬任好被推开,他从下面滑出来,扶住舱边,微微的喘气。
  "你讨厌我?"
  姬任好道。
  瑄分尘不敢回头,道:"不……"
  "你想清心修道?"
  "……是。"
  姬任好早有预料,道:"所以你要不理我?"
  瑄分尘沉默良久,很艰难的道:"你永远是我的好友。"
  这句话说的无比苍白无力,连他自己也要不信。
  "哈……"
  姬任好笑了一声,低声道:"你是不是准备一送到阁,就立即远走高飞,至少五年不见一面?我们就挂着好友的头衔,遥遥千万里?你找我容易,我要找你,难如登天,我一生有几个五年……来等你?"
  瑄分尘的心被狠拧了一把。
  他忘了,姬任好最韶华的十五年,都在等他。
  等到他要永远的离去了。
  姬任好紧紧掐着他的衣袂,淡淡道:"你一定要走,谁拦的住,只是数年一过,瞬息万变,你成仙得道,再来见我时,我多半已经老了,或者是死了罢。我师尊劳心竭力,才五十便撒手人寰,我大概也不会例外。"
  他又道:"江湖的事,谁能知晓呢。"
  瑄分尘没有接话,因为被哽在喉咙里。
  他从没想过姬任好会死,那人无论在什么绝境,目光都如鹰般锐利。他只是听了这句话,就分外的难过,如果姬任好一日丧去,那已经无可言说。
  姬流光的死,他是听姬任好说过的。
  姬任好很悲伤的说,那样一个繁华绝色的美人,还盛年着绽放,死的时候只有他见着,形削骨立而不足以形容。
  瑄分尘忽然有些害怕,他想回身去摸姬任好的脸。
  而姬任好怕的比他尤甚,他怕多年找不到瑄分尘的踪迹,这个爱管闲事的白毛道士已经埋骨在哪个山谷里,自己还在倾尽人力的找他,以为有一天他能回来。
  想到这一点,他就怕的发抖。
  "别走……"
  姬任好从后面抱住他,盛夏的晚上有清凉的荷风,两人紧紧贴在一起,竟觉得有些冷。
  瑄分尘镇静了一会,低声道:"生死之事,难以预料……"
  姬任好没有说话。
  "我不会五年才来……"
  姬任好把他搂在怀里,仍旧没有说话。
  只是瑄分尘心里的结,又密了一层。
  那个最后的洗不干净手那里,小姬的意思是不让他用手……所以只好用……灭哈哈哈哈

  故人现

  两人经此一夜,似乎都沉默了。
  不急不缓,又经过七八天,终于回来。
  姬任好没有再亲密于他,进阁时道:"路上辛劳,住几天罢。"
  瑄分尘只好说,嗯。
  于是喝了几日的茶,服侍的周到,姬任好居然很少出现,少到他都不安起来。
  嗒嗒一阵脚步声,绿衣轻盈而至,若颦放下一沓纸张,面无表情,从白家情况开始细数,一直数到当今武林各家局势,道:"青竹已经伏诛,白家也按您意思办,大多都安排妥当了,请隐者验看罢。"
  瑄分尘苦笑着,若颦又道:"隐者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让阁主办罢。"
  他终于道:"你们阁主,怎轮的到我来多嘴。"
  若颦道:"隐者言重了,不止阁主,颦儿还欠着隐者呢。"
  若颦是温顺乖巧的,但从来只在姬任好面前。
  "……此话何出?"
  "颦儿还欠韶姑娘一道口子呢,让阁主被隐者责怪,颦儿简直是万死了。"
  记仇的特点,显然也很鲜明。
  瑄分尘哭笑不得,道:"颦姑娘大人有大量,就别再计较瑄某之错……"
  若颦淡淡道:"颦儿不敢,只是为阁主伤心而已。"
  "几乎从我记事起,就知道瑄隐者了,因为阁主在那时,就开始难过了。我本将心向明月……颦儿多言,只舍不得阁主瘦了。"
  她微一拭泪:"只问一句,隐者要修道,当真清心了么?"
  瑄分尘全身一震,外面有侍女来,低声道:"颦姑娘,凤尾帮又来了。"
  若颦蹙了眉:"他是什么东西,阁主早不高兴,今儿就斩了他……"
  衫裙去了,瑄分尘呆楞良久,苦笑这一长串话,以情动之,以计诱之,以力胁之,倒真把他钉住了。
  中春药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呆在雪谷家里,夜幕降临后,十里宫灯引路,姬任好盛装而至。
  喝了几杯酒,那人失了平时威慑,晕了一层淡淡的红,只是笑着,如同温顺的美人。
  随后他就干出了足以抽自己十几个大嘴巴的事。
  姬任好也没有反抗,只是唇润着更红,肌肤上沁着微汗,偶尔微微呻吟一下,他只能承认,销魂蚀骨不足以形容。
  醒来之后,他躺了两个时辰没动。最后往被子里一摸,真是天都黑了。
  他想忘记,偏偏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楚,如果姬任好仍是好友,他会永远的埋藏,但现在姬任好向他告白。
  他当真是修道人么?
  若颦转到厨房,见午膳的鲤鱼不够金色,皱眉头说,怎么回事,这东西连我都过不了。
  厨房管事说没办法,供鱼的江船最近同浪里船闹起来,互拆台角,别说金色大鲤鱼,带点儿金的也少见。
  若颦就带上几个护卫出门去,转一圈,挽了两尾金色大鲤鱼来,活的像扎了锥子。要从后门进去,有人却道:"姑娘留步!"
  一个老妇人扶着沉香木拐杖,挽着团龙髻,衣裳虽然简单,还看的出昔日的贵气。开口的,是扶她的两个家丁。
  "……可是若颦姑娘?"
  老妇人上前一步,巍巍的道。
  若颦见事蹊跷,道:"正是,老夫人尊府何处,有何贵干?"
  她伸手入袖,摸出一只玉镯子,晶莹剔透,隐隐殷红血龙,绝对是非凡极品,还有一封火漆紧封的信。
  "烦将信呈给怀天阁主……镯子便是谢礼。"
  姬任好面前能说上话的,除了瑄分尘,就是若颦,六部掌主尤不及她,也是司空见惯,但如此贵重的礼,倒头一次见。
  若颦揣度着,便接过来,道:"夫人言重,是重大之事,若颦必然禀报阁主。"
  说着进去,把镯子与信一同呈上。
  姬任好本在批文,一抬头,脸色骤变,啪的一声,笔滚到了桌下。
  半晌道:"是谁给你?"
  若颦细细言明,偷见姬任好表情,或惊或怔,无法形容。服侍十几年,也没见过他这般脸色。
  他的手发抖,把信拆开,就僵凝在那,良久道:"居然……"只有两个字,哽在喉咙里。
  若颦斜斜看见几行字,心中大惊。姬任好脑后确实有块小胎记,但头发生出后,就无人见过,如不是她日日梳头,也不能发现,这人如何知道的?
  试探道:"莫非是敌人?"
  信缓缓合上,姬任好已经面无表情。
  "不,是故人。"
  瑄分尘辗转良久,居然睡不着了。
  叹一声,披衣起床,想去花园里走走,岂料半夜三更,还有人在,这个人就是姬任好。
  瑄分尘心里一跳,本想退走,但那人形状特异。石桌上摆酒,一个壶,一只杯,姬任好穿的单薄,靠在碧玉簟上,怔怔出神。平时有人走到五丈之内,他就察觉,现在人都到三丈,他还没反应。
  瑄分尘终上前:"已经深夜,任好好兴致么?"
  姬任好肩头一跳,看向他,徐徐道:"是你。"
  "是我。"
  姬任好拿起酒壶,又笑道:"没有杯子了。"
  瑄分尘心里皱眉,却调侃道:"无妨,都给我就行。"
  那人忍不住笑了:"去你的。"
  瑄分尘一边坐下:"你这石凳不垫狐皮了?"
  "大热天垫什么狐皮?想坐软的,垫自己的皮。"
  可不是垫自己的皮吗。
  瑄分尘打了两个哈哈,又看着酒壶道:"这壶真可爱。"
  他立即补道:"当然,杯也很可爱。"
  他上上下下把亭子里东西都赞赏了一道,开始拉家常,切菜做饭刷碗浇花,详细描述不厌其烦,扯到东坡肉的做法时,姬任好终于似笑非笑:"你真是一点也不无聊,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不无聊的人……"
  无聊两个字反反复复,越说越怒,忽然一样东西当面砸来,亏的瑄分尘手脚灵便,在空中接住了。
  一张纸包着一只镯子。
  姬任好起身就走,转眼远了。
  瑄分尘把纸看过,忽然难过起来。
  姬任好奢侈着,几乎是穷奢极欲了,但有资格这样并且一直这样的,往往只有两种,从朱门大户里走出来,自然是翻云覆雨潇洒无伦,从剩饭菜叶里爬出来的,只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从朱门里出来,却爬过剩饭中。
  他有个小弟,爹娘更偏心小的,其实不稀奇。但生死门出现了,这个门派令所有人闻风丧胆,让当时的武林盟主死于非命。它让你剁半寸的手指下来,就不能多剁一分,让你用一个时辰挖自己的眼睛,就不能用半个时辰,也没有人敢用半个时辰。
  生死门主修炼邪功,需要童男童女,普通人家的小孩不断失踪,终于轮到祁家,两个儿子不送出一个,全家都得死,挣扎之下,把他送了。
  姬任好六岁,但已经懂事的太早。他甚至忘记了哭,因为恐惧和求生的欲望。他装的很乖,但趁上茅房的机会,跑了。
  一个小孩自然跑不远,他骗捉迷藏的孩子换了衣服,故意跑了两条岔道,倒回来躲在阴沟里,都是烂叶剩饭,腥臭死鼠。头上是石板,他听见那些人大骂的声音,听见换衣服小孩惨叫的声音,又听见说,一定要抓到他,他一动不敢动。
  街上搜索,他三天不敢动,未进粒米,只能抓些烂菜叶充饥,尽管每每要吐。有一次声音很低,他攀住旁边,想听清楚,忽然上面石板有人踩上,恰好压住小手侧边,痛的瞳孔涣散险些晕去,居然没叫。
  后来那一块皮肉生生压烂了。
  他想爬出去看看,一个小孩从缺口掉下来。
  姬任好第一反应,把他的嘴捂个结实,那孩子眨眨眼,却掏出一个艳红的苹果递过来。
  在姬任好幼小的心里,这简直是所有的美好与温暖。
  这是他们的初遇。
  只不过日后他问起这事,瑄分尘咳了两声,道,他以为姬任好要吃他,而他当时受了伤,肉搏还是牙咬恐怕都打不过……
  瑄分尘出自书香门第,生死门同样的要求,但全家拼死抵抗,所以无一幸免。他逃跑中受了"绝崖悬冰掌",大部分劲力被父亲以身挡住,还是寒气入骨,后来受父上的方外之交,玄天道道主全力救治,终是晚了些,一身须发转为灰白,再也无法恢复。
  他们躲过一劫,姬任好无处可去,瑄分尘道,你跟我走吧。
  他指点姬任好找各种各样的草药来稳固他的伤势,告诉他从哪里可以找到吃的,两个六岁的孩子跌跌撞撞往北走,其中种种艰难险阻不言,最后奇迹的找到了玄天谷。
  玄天道主收下瑄分尘,看出姬任好不是修道的料,想换个地方安置,恰巧姬流光拜访,一眼看中他玉雪可爱,聪明伶俐,就抱回去,最后立了义子。
  孩子总是记得亲生父母,姬任好再聪明,也是孩子,姬流光看出他心思,道,你待他们好,他们不一定待你好,人嘛总是这样的,爹娘有十分的爱,给你三分,给你弟七分,你最优秀,待他们最好,他们仍然呼来喝去,你弟再无用,再不孝顺,也是他们心头的宝,这事没法说,没办法。
  他道,我知道你不信,以后你就信了。
  成年的瑄分尘知道,姬流光说的是事实。
  这封信语气温柔,言辞恳切,不外是一个意思,让姬任好回归本家。祁家已经没落,如果得到怀天阁偌大的产业,何止是天上掉的金元宝,恐怕是掉的国库了。
  信中提到了他那个弟弟,显然没有出息,老夫人才张罗着,想把姬任好拥有的一切分一半——或者是一大半给他的弟弟。
  瑄分尘叹息着,少年时姬任好时有出神,多是想家,后来明白世间冷暖,把一切埋到心里。祁家以为他死了,没有寻找,现在忽然知道他成了怀天阁主,哪有不来之理。
  老妇人用心昭然若揭,她怕若颦敷衍了事,才把镯子作为谢礼,就算信没送到,姬任好一见丫鬟腕戴,必然会问。
  瑄分尘一家十四口,除了他十三个人全部死完一个不剩了。每当想起,总是伤然,因此也更能体会姬任好。多年不见的亲人,一来就另有所图。纵使他已经而立,性情豁达,也说不出的难过了。
  他反而在亭中,呆呆的坐到风露湿衣。
  次日揣着镯子和纸找到偏厅,若颦在外面服侍,对他摇摇头,作个噤声。
  缝里的姬任好,眉头紧皱,道:"不行。"
  "五万两……就给五万两,夫人喜欢古董玩器,我屋里还有些,可以让你们拣择……"
  五万两已足够造就一个大富之家。另一个声音忽然道:"打发乞丐呢!怀天阁日进斗金,五万两九牛一毛,你也拿的出手!"
  是男人的嗓音。
  姬任好冷冷道:"就算日进万金,也和你没有关系。"
  那人快跳起来:"你……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连祖宗也不认,你生是祁家的人,死是祁家的鬼,你所有的东西都是祁家的……"
  忽然一阵剧咳,老妇人浑身颤抖,那个华衣男子居然不会扶持,尤在算着钱,姬任好暗暗皱眉,微一摆头,两个丫鬟上来,一人扶住,一人轻捶,她颠巍巍的道:"你弟弟年纪小不懂事,别和他计较……"
  三十一岁叫年纪小,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姬任好隐下伤痛,她又道:"我已经老了,哪一天死了,你兄弟可怎么办?屋里下人已经全部辞退,能当的都当光了,任好,为娘相信你不会狠心……"
  长久一阵沉默。
  "要我扶这个阿斗,可以,有两个条件。"
  "第一,我绝对不会让他参与怀天阁事务,第二,他必须戒福寿膏,三年不许逛窑子,五年不许去赌场!"
  那男子闹起来:"你把我当奴才?我是二阁主!你什么意思!"
  代代经营的怀天阁,姬任好如果会让他来糟蹋,也是个糊涂蛋了。
  "这里我说了算,不满意,自便!"
  他拂袖而起,喝道:"颦儿,把镯子拿来!"
  那是祁老夫人当年的陪嫁,也是棺材本了。
  进来时,华衣男子就好色上她了,一听见,便去拉门。瑄分尘正拿镯子,被所有人看个正着。
  那人呆了呆,冲口便道:"你是谁,怎么在你手里?"
  瑄分尘脑筋转的快:"姑娘怎么走的这样快?钏镯也落下了。"

  比翼双飞

  若颦顺势接下,递给老妇人。
  "他们来了,都在等你,这些客人是……"
  瑄分尘道。
  姬任好顺水推舟,道:"我立即就来。"一路出去了。
  走了半晌,瑄分尘叹道:"人心本是偏的。"
  姬任好淡淡道:"自然,我也会偏心。"
  既然想的这样通透,为什么心里还要难过?
  瑄分尘温声道:"不论是什么,你都比他好上万倍,大概是上天不许十全十美……"
  身后若颦碎步上来,道:"阁主,颦儿倒是有个想法……"
  她如按玉板,清脆利落的道:"血肉之亲,祁家以为必然能拿到东西,如果失望,不知会干出什么,但如果答应他的要求,又会得寸进尺,反而不美。"
  姬任好点头道:"那你的意思是?"
  "他们无非是看阁主独身罢了。"
  两人都是一顿。
  若颦笑道:"这些妇道人家心思,阁主和隐者一时自然想不到,老夫人想,一母同胞的兄弟,全家财产都是公帐上的。所以,阁主只需立了正室,怀天阁就是私帐的东西,就算没分家,也不能讨要了,再有个一儿半女,更轮不到他。阁主又姓姬不姓祁,拜过尊上牌位即可,不需要他们同意。"
  姬任好心里是一番滋味,瑄分尘又是另一番滋味。
  他听那人说,自己成亲时,他是如何的难受与愤怒。当时他只惊呆于姬任好深情如许,如果姬任好成亲,他是什么感觉呢?
  他不敢去想,把话题转开:"即使这样,他们必定也不甘心。"
  姬任好拉着他走向回廊深处,忽然微微一笑:"但他们就少了借口。"
  瑄分尘不语,姬任好心情却好起来,负手道:"东院的小余香,侧屋的湖湖,西跨院的依依,再后面的曼儿……扶正谁?余香天生丽质,湖湖是一等一的身材,依依舞跳的最好……"
  挣脱他的手,瑄分尘淡淡道:"风花雪月的高谈阔论,瑄某就听不懂了,家务事还请自家商量,我先行一步。"
  姬任好反拉住他:"分尘好急。"
  瑄分尘平静下来:"任好还有事么?"
  "有。"
  见他望来,姬任好道:"立正室的事。"
  瑄分尘抽搐,那人道:"我看她们都不适合,有一人最适合。"
  "这个人不但天下无双,智慧多窍,而且当真好贤惠……"
  他权当没听见,继续抢袖子,抢到激烈处,姬任好低笑,瑄分尘忽然被抱住了。
  "立你作正室,如何?"
  白衣隐者一字一句的道:"姬——任——好,做你的春秋大梦!"
  姬任好笑道:"那你入赘,我给你做正室?"
  瑄分尘板着脸道:"白日梦也是梦。"
  姬任好大笑,少了平时那凝重气氛,也自在起来。说起过去,又取笑。他们在一生中最狼狈的时间,而互相遇见。内衣的颜色都让人看见了,日后也再无遮掩。
  "若我第一次见你衣冠整齐,一定会教训你。"
  姬任好道:"因为你鄙视我。"
  瑄分尘摇头道:"我能忍受你不会做饭,也不会偷米,但你居然生火生到爆炸,我……"
  幼小的雪山隐者,找出了一个词汇,说,这真是太令人发指了。
  姬任好冷哼道:"就凭你那两手,走的到玄天谷?若不是我……"
  需要路费的时候,瑄分尘就去卖姬任好。
  他水灵灵漂亮极了,拣个高门大户卖掉,能得几十两银子,过两天,姬任好摸些值钱事物跑路,一路说少也卖了八九次。
  初次时,他怕瑄分尘拿着钱一个人跑掉,什么也没拿匆匆逃出来,慌张极了。而三次四次,驾轻就熟,还可以在府里闲逛。唯一一次被识破,差一点他要被抓住,瑄分尘爬在墙头,拿石头砸破了那老爷的脑袋,混乱着连夜逃了。
  瑄分尘摇头道:"非也,没有我顺利接应,你现在就……哼哼。"
  姬任好道:"那一次被地痞绑票,又该怎么说?要不是我事先备着毒药,就万事皆休。"
  "是,只是毒药差点落到狗口里,引开狗的我,也快被咬到万事皆休了。"
  两人笑意尤存,对望一眼,相顾唏嘘。
  明明是六岁的孩子。
  那时候我应该,是娇贵懵懂的模样,那时候你应该,是年少无知的轻狂。
  那时候我们应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过两日祈家又上门,被挡了回去,瑄分尘不知道姬任好在忙什么,是不是忙着娶妻。但若颦的话,已经记忆深刻,无法抹去。
  他忽然想去找他。
  若颦传出话,姬任好现在正忙,晚上再来吧。
  瑄分尘有点怅然若失,他沿着阁内的小石子,走了条远路。夏日下午盛放的夹竹桃伸出来,很鲜艳,但据说有毒。
  林中有人喁喁细语,不经意望一眼,却是姬任好和一个女子。
  她穿的大红裙裳,看式样是侍妾一流,半叩一边。说话声不大,不聚功力听不清,但他没有去听,离去了。
  才走一步,那女子忽然起身,扑进了姬任好怀里。
  瑄分尘觉得自己入魔了。
  听到姬任好要娶妻,他千万次谴责自己后,不得不承认,仍然没有高兴起来。
  他想起了姬任好前日的追求,本能的退避,想起他们的过去,又转为不能割舍。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的共枕眠,那生死的牵绊,要修多少年?
  不知不觉中,全心全意都纠缠在这事上。
  到了晚上,他再去,又被若颦挡了驾。
  对不起,人还在忙。
  平时豁达的雪山隐者,心里却有些较真了,较来较去,又觉得姬任好半点错也无,只好自己发呆,不知不觉走到了那人卧房门口。
  暗笑自己,忽然听见一丝响动,他一怔。
  房里有人?
  似有男人,又有女人呻吟,泄漏出一丝情色味道。
  这是姬任好的房,除了他谁能进来?
  瑄分尘怔怔站在门口,动不得了。
  啪的一下,声音更激烈了,他伸手想推门,又立即收了手。嘲笑自己昏了头,脚却被钉住一般,死死站住。心中滋味酸甜苦辣,熬的五味汤一般,脑中竟忽然冲出一句,你不是说就想着我一个吗?
  门忽然打开,姬任好匆匆而出,差点撞个正着:"你……"
  瑄分尘既惊且赧,想要欲盖弥彰一下,语声却太结巴:"你……在这里?我在找……"
  "找我?"
  姬任好忽然有深意的笑了。
  "我还有事,美人在侧。"
  "那……我走了……"
  瑄分尘退后两步,才转身,被一把揽住腰,拽进那人怀里,唇上被偷了个吻。
  "骗你的。"
  他敲敲门,红衣女子很快出来,行一礼走了。两人衣裳完整着,这么短的时间什么都做不了,除非姬任好某种功能不行。
  瑄分尘半生清心寡欲,给他调戏,只能说手足无措:"……姬任好,你好生无聊。"
  姬任好笑道:"原来我很无聊,那请问瑄隐者到我的房间来,是什么急事?"
  瑄分尘开始只是想拉拉家常,想不出借口:"是——"
  "是什么?"
  "是我要回去了。"
  他匆忙中吐出一句,自己却开始后知后觉,回去了,他该高兴么?他可以去修道,姬任好可以继续做阁主,然而他不回去呢,又会怎么样呢。
  瑄分尘那颗老练世故却有一块地方纯洁如白纸的心很是莫名的茫然起来,他觉得他有很多话没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这样突然的走了,是一件很不对的事,但话已经说出来了。
  姬任好面色微变,又微笑了,啪的把他按在了墙上。
  "我不同意。"
  "你……"
  满打满算,初吻二吻三吻全落给姬任好了,天可怜见的,他居然快习惯了。
  两人密密贴合,空气也渐渐热了。姬任好一下一下咬着,故意在他颈项上留下印子。瑄分尘没想那么多,觉得又麻又痒,一边闪躲,一边道:"任好,不妥……"
  "我欢喜你,有什么不妥?"
  姬任好纠缠着,他躲到哪里,那人就追到哪里,而且绵绵密密吻过来。瑄分尘一张脸红到颈根,道这人真是越来越无耻,心却给泡的酥软了。
  他想起他师父说,修仙之路坎坷,其劫无数,凭他的资质,大都可以忽略,但情劫么,难说难说。他当作开玩笑,没想到六岁的时候,就乐呵呵踏入彀去了。
  姬任好一腔深情,他负不起,如果他离去,便是欠了他……欠了他十五年,这简直是莫大的罪孽。恐怕走到天涯海角,也永远被这情牵着,得不了道,成不了仙。
  罢了……罢了。
  姬任好伸进衣里,摸着他的后背,习武人的身体,精练的没有一块多余的肉。
  瑄分尘一条脊椎骨被人上下的摸,忍不住挺直了,姬任好虽然惊异这人异常老实,那副好身材却摸的欲罢不能,埋首在他肩窝里,用力的吮着,仿佛不落下千百处痕迹,就不甘心。
  瑄分尘打了个寒颤,极细的道:"有些冷……"
  后一刻,他就在床上了。
  他哭笑不得,道:"吃饭怎没见你这么快!"
  姬任好道:"饭不会跑。"
  这孩子多实诚。
  天色氲氲的暗了,附近没有一个丫鬟,连若颦也不在。
  大朵大朵的栀子花透过窗纱映进来,晕的有些看不分明。上面垂下艳红的木槿,吐着花蕊,妖媚的绽放着。
  姬任好从后面抱着,解他的衣带。瑄分尘微微气息喘出,抓住了床单。那人渐渐探入小衣,在胸口摸着,忽然道:"痛么?"
  心口那五个指洞已经结疤,略有不平。瑄分尘闭了闭眼睛:"……痛。"
  姬任好抵着他背,柔声道:"早知我就不抢先,让你割袍断义。"
  "更痛。"
  姬任好笑了,咬着唇角那尾笑意,吻他的肩头,又吻上脖颈,喃喃的道:"瑄分尘,你真坏啊你真坏……"
  "非是我坏,是我们痛点不同……"
  啊的一声,姬任好咬了他一口。
  "看来还是相同的。"
  衣衫敞开,微凉又火热。
  瑄分尘晕眩着,这对他实在是太新鲜了。
  姬任好的手保养的好,毕竟还是练剑的男人,在他胸前抚摸着,下滑到小腹。瑄分尘被摸的打颤,感到对方拨开长发,在他后颈上吻来亲去,不由得道:"我还要见人……"
  "头发放下来,随时都可以见人。"
  瑄分尘翻了个白眼,努力道:"我不知道,我的头发何时长到脸前面了……"
  一听这人就要说出令人欲振乏力的话。
  姬任好下手掐进他的裤子里。
  说不出了。
  姬任好很愉快的,像对待艺术品一样把他层层剥掉,不过,最外衣可以披着——可见姬大阁主,还是很有情趣的。
  某个部位硬在衣裤底下,姬任好搓摸了会,开始放肆。这种事情,瑄分尘自己绝少做,私密之处也再没人碰过,极致的酥麻感从身下一直顶到头皮来,刺激下起了密密一层细汗,面上也红了。
  这红了,就意味着他不是不愉快的。
  瑄分尘赧的不行,索性埋进对方颈间。姬任好扶起他的头,吮那丰厚的唇,勾引他张嘴。瑄分尘认了命,没有阻拦,任他把舌头伸进来。姬任好一路啃下去,把他当作一盘糖霜的点心似的,简直越来越起劲了。
  瑄分尘躺下去时,抖了一下。
  姬任好吮到他双腿间,缓缓吞吐着。干这种事,他也是头一次,只学别人服侍的模样。纵使不太流畅,却足以刺激的那人血液倒流,直冲头顶,不要两下,啪的把紫檀木床抓下一块来,溅了对方一脸白浊。
  姬任好躲避不及,瑄分尘猛的坐起,随手扯了件衣服胡乱擦来,满脸通红:"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在风花雪月之中,这只是一点小情趣。
  又非常香艳。
  何况对方又是美人。
  姬任好看这人慌张的模样,却越看越爱,简直是色魂授予,恨不得步骤都省略了一口吞进肚子里。雷厉风行的将人按倒,摸出小盒子。
  如果前面对瑄分尘来说是新奇刺激的体验,后面就能用如魔似幻来形容了。
  他觉得有些凉,有些痛,大抵是不适,但再过一会,实在是难以言说。
  "……任好。"
  姬任好已经兴奋的血脉贲张,在他身后耕耘着,应了一声:"怎么?"
  "我在想……这龙阳之事,真是神奇,居然可以一物多用,倘若能在别的事物上发挥这种精神……"
  顿了顿:"比如说?"
  "比如说鼻孔的风吹大点,夏天就很凉快……"
  姬任好忽然很佩服自己的忍耐力。
  他忍住没有倒塌,也没有一脚踩在这人身上,只是作为回报,毫不客气的挤入了那湿润紧窒的身子。
  瑄分尘吃痛,忽然收紧了,姬任好进退不得,一边被卡的痛楚难耐,一边欲望勃发难以忍受,恨不得在这个肖想多年的身体里抽插个几百下再说,可谓冰火两重天。在身下人臀上扭了一把,喘着气道:"你……你放松点。"
  瑄分尘伏在床上,喘着气:"我,我也在努力……"
  但对于初次的人来说……有点难度。
  姬任好一头大汗,开始有点后悔急着要在上,后来又想,如果换自己在下,估计只有更悲惨。
  他去亲瑄分尘的背,又上上下下的摸,终于渐渐好了。
  瑄分尘平时看起来,总是道貌很岸然的样子,然而这样躺在身下,一头灰白长发翻绞着,红着脸默默承受,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比出尘脱俗的模样还要迷人。瑄分尘的嗓音浑厚温和,本是极好听的,但他不好意思叫,压抑在喉咙中,时而耐不住哼一声,听的他心荡神驰,想到这个守了十五年的人已经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爽快的简直要去死了。
  夜长春霄短,姬任好一时激动多做了几次,等早上蒙蒙亮起床办事,瑄分尘估计是起不来了。他下了床,若颦早候在外服侍,晏晏笑着,阁主今天真是春风得意。
  何止是春风得意啊。
  姬阁主那步伐,都走的比平时快一倍。
掌权谋

  议事厅内,五人恭候。
  姬任好坐定,若颦奉茶,画部掌主温润之上前,道:"一总清点,我阁三名堂主,一名法主,十几位部众身死,替补已经上位,银钱也发下。"
  越彩采上前,道:"里外损失共调拨三万两白银,房屋兵器均已修缮。"
  姬任好点了点头,望向九霄。
  九霄微微一笑,却道:"阁主,昨天有人找来。"
  "谁?"
  "白家。"
  "上门道谢?"
  九霄笑道:"是。"
  姬任好笑了,九霄又道:"还有金刀门。"
  姬任好长眉轻扬:"来找伏青主?"
  九霄笑道:"是,我亲自接待的,要将他千刀万剐呢。"
  姬任好长笑,笑声不绝:"九霄,你瞒天过海的本事,果然没令我失望!"
  九霄巧笑道:"没人会知道,金刀门主,是我杀的。"
  当时的情形,别说一桩,把十桩命案栽给伏青主,也永远没人会怀疑,他不是要削弱青竹,是要削弱所有怀天阁以外的势力!
  九霄眸子一转,道:"还有一件事……"
  "怎么?"
  "就在瑄隐者成亲当天,武林盟主,毒发身亡。"
  瑄分尘拼命抢时间,仍然一切已晚。
  姬任好低低笑了,忽然道:"彩采,你过来。"
  越彩采顺从的上前,跪下来。姬任好轻抚她的发,道:"你委不委屈?"
  越彩采摇头,伏在他的膝上:"不委屈。"
  姬任好柔声道:"是我疏忽了,如果知道伏青主这么,我不会让你去。"
  越彩采又摇摇头,抬眼望他。
  "不委屈,我知道阁主大业。"
  乱世才成大业,姬任好知道,伏青主也知道,但伏青主耐不住,他出来把江湖搅成一团混水,拼命想把怀天阁也拉下来。
  姬任好有所觉察,于是顺势而为。所谓他不入地狱,让伏青主入地狱。
  青竹与全武林斗的死去活来,怀天阁在旁边看,姬任好在等两败俱伤。
  这才是保存强大实力,偏偏拖延的真正原因,与瑄分尘说"背后的强敌"云云,基本是哄他。
  伏青主放任怀天阁,因为姬任好中毒,只要姬任好在掌中,怀天阁就在掌中,但实际上,什么都不在。他以为抓到的是舞部掌主,却把卧底塞到了自家院子。
  阁中暗藏第七部,鬼门一倾天下倾。
  抢亲之前,姬任好到青竹老巢转了一圈,山头为之踏平,解药自然到手。韶破雪再喊,哪里喊得人来?
  伏青主作为头一号重犯,关进阁中地牢。无数帮派想报仇,怀天阁以逼问内幕为理由,全部拒绝。
  他们不敢上前,发现这场混乱中,只有怀天阁置身事外,毫无损失,或者说,强大的组织,损失一点,不算什么。
  原本鼎立的十几个帮派,几个一蹶不振,几个大伤元气,运气好的也损失惨重,放眼望去,一统江湖。
  "若不是我亲自配合,伏青主怎能一路顺畅?若不顺畅,哪里有得乱世呢?"
  姬任好长笑,继而仰天大笑,眉眼飞扬,如龙出水,如凤天翔。
  温润之上前,微笑道:"恭喜阁主。"
  五人相视而笑,拜在地上,齐声道:"恭喜阁主,贺喜阁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姬任好大袖一负:"千秋万载不必,一生一世足矣,哈哈哈哈——"
  长笑之声,震动苍穹。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如今天下在握,美人在怀,他有何遗憾可言?
  姬任好志得意满,道:"颦儿,准备信笺,问候那十四派。"
  臣服,这封信唯一的主题。
  若颦笑道:"说不定信还没到,他们就奉阁主为盟主了。"
  姬任好唇角扬起,实在难抑得意。
  无数人想做的事,伏青主想做的,姬流光想做的,但他们都失败了,他等了三十年,终于等到成功的一天。
  如果说瑄分尘的毕生志愿是天下太平,姬任好的毕生志愿就是一手遮天。
  搅乱武林,罪在伏青主,金刀门主死,背上恶名的是伏青主,武林盟主毒发,原因还是伏青主,而他姬任好是众人的大救星,是武林的大恩人,翻云覆雨,以风流华丽之姿,笑看敌手灰飞烟灭。
  螳螂捕蝉,他是最后的黄雀。
  这种感觉,实在是无比的美妙。
  不过……
  不过……
  姬任好缓缓行在长廊上,道:"颦儿,不可让他知道。"
  那是自然。
  姬任好权倾天下,是瑄分尘最怕的结局之一,如果瑄分尘知道他从头到尾都在顺水推舟,还时不时煽风点火,后果难以预料。
  江山与美人兼得,这简直是天下男人共同的愿望。
  姬任好又怎么可能免俗?
  瑄分尘正在起床,但他不好意思,把丫鬟全赶到外屋。
  姬任好进来时,就看见他艰难的伸腿,搭下床。
  "哎呀呀,分尘分尘……"
  姬任好心情极好,话语随之甜蜜:"睡一天不行么?"
  瑄分尘想了想,犹疑着道:"但……"
  他从没有不起床,而且躺着睡不着,难道要干睁一天眼吗?
  姬任好将他压下去,被子掖好,笑道:"我知道你不太舒服,第一次难免,多躺一天,上上药就好了。无聊的话,我陪你说话如何?"
  他去摸药,瑄分尘脸红的不能自抑,道:"我自己来就好。"
  姬任好想掀被子,奈何对方铁了心不给他看,只好把药交出。隔着帐子,朦胧的看见那人背着他,被子里拱动,他的心简直跳的像初恋一样了。
  两人说着话,瑄分尘气息渐沉。
  大概是这段时间太累。
  姬任好一下一下摸他的额头,顺着灰白长发,越看越疼惜。轻轻抱住,在唇上印一下,又印一下,瑄分尘睡的像香甜的米饭,气息安详。
  他简直幸福的一颗心都化了。
  彩衣飘动,少女走过长廊,来到戒备森严的铜钉铁门。
  两柄长斧架下,越彩采一晃令牌,道:"我有阁主允诺。"
  阴冷干燥,石梯一圈圈下降,墙上火把晃动,五步一人,十步一岗。到了最下一层,又是两扇铁门。
  门缓缓打开,一个巨大铁牢悬在半空,上下左右八条铁链。中间一人青衣破烂,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越彩采抬手,守卫扳动绞盘,铁牢缓缓降下,轰的落地。
  她上前两步,道:"伏青主,你也有今天?"
  他不动。
  越彩采冷笑:"你自负全才,未免自大。"
  牢中人一动,沙哑道:"是我有眼无珠,竟没有看牢你!"
  锁链声响,她跨进牢。
  "是……你的确有眼无珠,太有眼无珠了!"
  伏青主闷哼一声,被踹的跌撞笼上。
  "现在,你知道我的感受了吧!"
  他忽然低低笑了,继而大笑道:"你以为可以报复?你一天是女人,就只能被干,可惜……干你非常爽……"
  越彩采一巴掌将他扇在地上。
  "你真愉快……或者说真想死!"
  她狠狠踩在他手指上,喀的碎裂。
  伏青主伏在地上,额上汗珠滚滚,忽然啪的一声,一样东西滚在眼前。
  "知道是什么吗?"
  那是一根石制阳具。
  头皮一痛,被拉的仰面,嘶的一声,伏青主身下一凉,随之剧痛。
  他心胸高傲,知道男男之事,偶尔做过,也绝不会在下,后庭自然紧缩。石阳具十分巨大,越彩采存心报复,用脚踩住,一定要插进去。活生生的肉被撕开,殷红渐渐流出,湿了地面。
  伏青主痛的几欲晕去,长发披下来,手指抓了又松,磨出白骨。
  他嘶声笑道:"你只能靠东西,你这个婊子……啊——!"
  整根踢入。
  越彩采狠狠拽起他的头发,撞到面前。
  "再骂?你会知道谁才是婊子!"
  咚的一声,伏青主头被摔在地上,一道血流出来。她一脚踢在腰间,踢的他直接撞上笼壁,眼前一片黑。
  他只有仇恨。
  他一帆风顺,从来没受过这种屈辱。他仇恨于他败了,仇恨于落得如此地步。
  屈辱的想立即死去,股间鲜血激烈的涌出,他模糊的想,过一会,他就会死了。
  嘎嘎一声,铁门又开了。
  有人笑道:"这种人,你何必浪费力气,找三四个男人来就完了。"
  伏青主神经猛缩,瞳孔中怨毒色。越彩采敛了神色,站起身来,淡淡道:"一报还一报,才是公平,至少折磨我时,他挺亲力亲为。"
  九霄抬手,笑道:"随你喜欢,但有件事更要紧呢。"
  "颦姑娘偷偷通知我们,现在有银边金丝饺吃。"
  她才想说,替我留着,九霄就道:"你猜谁做的?"
  "阁主亲手的,错过一次,再没机会了。"
  越彩采瞠目,道:"这真是……不早说!"
  五彩飘带一晃,匆匆出门,九霄随之而去,道:"谢谢呢?你这个没良心的!"
  瑄分尘坐在美人榻上,一小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在面前,那人笑道:"你饿了么?"
  他来接,姬任好却避开,喂到唇边。
  "不用担心,十分酥烂了。"
  瑄分尘只好张嘴,细细品尝,味道还不错,顺口道:"加点香菇就好了。"
  姬任好立刻起身:"是我忘记了,这就去。"
  若颦拦住,笑道:"阁主,您已经切了手了,我去就好。"
  瑄分尘觉得天地倒转。
  他……他不会中毒吧?
  姬任好又端过一碗肉粥,道:"先喝着垫底,乖。"
  瑄分尘还没摸清情况,已被灌下粥汤补品若干,灌到最后,他终于想说,任好,我只是有点难受,并不肾亏。
  姬任好替他擦嘴,痴痴的看着,觉得身在梦境。
  把这人生吞活剥一口吃了,当时太急,第二天返头想,越想越飘飘然,一个人坐着发痴。左看右看,觉得这白毛真是无与伦比的标致,美人一个个拣过,没一个比的上。
  这样坐着,这样亲昵,从前幻想中才有的事,今天居然成真了。瑄分尘没有鄙视他,没有杀他,也没有逃跑。
  姬大阁主现在的微笑,傻的惨不忍睹。
  瑄分尘咳一声,想提醒他拿个盆子来接口水,心却不知不觉的软了,说不出笑话了。
  姬任好幸福的多像傻瓜,他的心就有多软。
  姬任好动了动,柔声道:"让我亲一下,好不好?"
  瑄分尘赧了脸,没说话。
  那人缓缓凑上来,印在他唇上。
  瑄分尘合上眼睛,轻轻抱住姬任好。
  你怎么能这样傻,傻的像一头小狗,一个娃娃?
  伏青主以为自己死了。
  但是没有。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上,盖着软被,房里有桌椅。
  跌跌撞撞下了床,没有预料中剧痛,只有不适。他忽然恐慌了,冲到窗前喝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过了多久?人呢?人……"
  他又到门前,用力拉着,锁链哐当哐当,房门忽然打开。
  "你只是睡了五天。"
  阳光照入,姬任好带进一片阴影。
  伏青主满眼怨毒,道:"你来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会给你。"
  姬任好挥退随从:"牵雨飞花的做法,我也不需要,我没什么要的。"
  伏青主冷笑道:"你也是像她一样,来羞辱我?"
  "我只是告诉你,韶破雪的下落。"
  伏青主猛的扑了上去,攥着姬任好的衣袂,道:"你拿她怎么样了?你说,你……"
  "她很好。"
  姬任好淡淡一笑,道:"她住在家里,几名青竹侍卫陪着。"

  引冰心

  "你大可放心,她毕竟没有武功,只要不乱来,还是可以过小姐生活。"
  姬任好很淡然,伏青主安静下来,渐渐转过身,道:"杀了我吧。"
  "不必废话,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他全身微抖着,长发披散,遮住一半脸。
  姬任好掐住他的下颔。
  "这是真心话?"
  伏青主极力抗拒,脸仍然一点点转过来,眼角里掩不住毒恨。
  姬任好淡淡道:"恨我吗?"
  怎么可能不恨?
  十载心血让别人捞去,怎么可能不恨?
  伏青主越抖越厉害,嘶声道:"我恨你!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你!你给我滚,滚——!"
  他全力去推,姬任好不动半步,道:"你后悔吗?"
  伏青主森森惨笑:"我后悔没早点杀了你!杀了瑄分尘!后悔手段不够毒辣!杀的人不够多……"
  姬任好一巴掌将他扇在地上。
  伏青主嘴角淌血,长发被一把捞住,拽的头仰起。
  姬任好俯在他耳边。
  "知道为什么你没死吗?"
  "被害死的江湖人,你死一万次也不够赔,但是,因你而活的平民百姓,也是数不清了。"
  青竹这个帮派,潜伏时,一直都在惩恶扬善。谁也不会想到,它会转变的如此凶残。
  伏青主头上一松,手腕被扣住:"站起来!"
  他挣扎着,姬任好的手紧的像铁箍,拖着他踉踉跄跄往外走,一直穿过走廊院子,进了另一间屋。
  这屋子没有窗户,十分暗,抬头就见一座牌位供在高桌上,两柱香无声的缭绕。
  伏青主忽然怔住了。
  "你……你!"
  姬任好神色不动,冷冷道:"还不跪下!"
  他一脚踢在膝弯,在脊背上一踩,伏青主跌跪在地。
  "你对的起你娘吗?"
  上面的牌位,是姬任好攻破青竹老巢,在密室中发现,供着的人,竟是伏青主的母亲。
  据姬任好调查,他父亲是武林中人,母亲却是良家女子,男人百般引诱,好事一成,立即远走,女子珠胎暗结,凄苦无奈,最终仍生下他。
  未婚先孕,是极丢脸的丑事,二老大怒,却心疼女儿,没有赶她出家门。但受不了旁人指指戳戳,先后气死。
  于是一个弱女子靠着微薄家产,替人缝缝补补,养活一个婴儿。他四岁就十分懂事,前前后后的帮忙,但终于有一天,母亲长年劳累,身体虚弱,冬天出门捕鱼,很久没有回来,他跑去找时,已经冻死在冰上。
  伏青主太小了,他无法养活自己,他听说附近的山上有鬼,但他想起了母亲说过的,有一种东西叫武功。他想尽力一试,进了深山里。
  足够幸运的,他昏迷以后,被西风派的人救了。
  那时候他遇见了韶破雪,别的小孩都欺负他,说他没爹没妈,只有韶破雪不,只有她常常和他玩。
  伏青主渐渐长大,变的足够有手腕,他夺了西风派主之位,暗中建立了青竹。他永远记得他的母亲,记得她对自己多么的好。她的经历活生生告诉他,力量才是一切,并且告诉他,平民百姓的生活是何等的凄苦。
  很自我矛盾的,青竹成了一个那样善良的帮派。但进入夺权后,伏青主渐渐的扭曲了。
  伏青主厉笑道:"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真是一等一的笑话!算计我的是谁?现在武林至尊是谁?你是什么德行,自己最清楚!"
  姬任好淡淡道:"完全不对。"
  "事情是你挑起,不是我,如果你不动,我到死也不会动。"
  "所有伤害人的事,都是你做的,我只是顺水推舟。"
  "事情结束后,我只是安抚他们,唯一的动作就是寄了几封信。"
  姬任好道:"你唯一没猜对的,是你可以为权力做出任何事,但我不会。"
  "你不要忘记,平民是人,武林人也是人,他们没有什么区别。想当上武林至尊并且永远的坐着这个位置,除了强大的力量,还有一点最重要的,而你完全忘了。"
  "民心。"
  "如果你为他们着想,哪怕一点,你就算逃跑,他们也会把你按在宝座上。"
  姬任好微笑,凤尾邪气的翘起。
  伏青主伏在地上,微微抖着,艰难的道:"我恨你。"
  "我不需要你爱。"
  姬任好淡淡道:"现在你知道了?你的母亲凄惨的死去,你却令更多人凄惨的死去,你心里可过的去?"
  "他们有力量,不需要同情。"
  伏青主沙哑的道。
  "他们该死。"
  "就像你的父亲?"
  伏青主尖嘶一声,仿佛被针戳了一下,猛的爬起来,一拳向姬任好撞去。姬任好轻描淡写拂开,一托一转,扣住手腕一摔,伏青主重重摔倒在地,长发泼散下来,痛哭起来。
  说是哭,却没有泪。抽气时好象钢丝,每一下都勒进喉咙。
  姬任好垂下眼,伏青主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衣摆。
  "姬任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姬任好俯下来,握住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这问题太久远,你应该想一想,会不会扫地,因为你马上就要学了。"
  次日瑄分尘醒来,洗漱后去找姬任好,一到亭子就呆了。
  装做没看见,道:"任好,今儿起的好早。"
  姬任好放下书本,笑道:"偶尔抢先一次,表现我其实不懒啊。"顺口又道:"倒茶。"
  伏青主紧紧攥着扫帚柄。
  瑄分尘轻咳一声,道:"我自己来。"
  说实话,伏青主倒的茶,喝起来还真挺忐忑。
  姬任好却按住他,道:"没用的奴才,养他干什么?"
  伏青主极缓的过来,低着头,却抖的握不住茶壶。他勉强双手捧住,往杯里一倒,滚烫的水溅在自己手上,痛的一松,壶砸杯倒,茶水流了一桌。
  姬任好面无表情,若颦上来,道:"把桌子擦了,再倒一遍。"
  伏青主嘴唇抿的惨白,待他弄好桌子,两柱香已经过去了。
  "端给他。"
  当啷作响,伏青主抖的更加剧烈,递到一半,杯盖砸了个粉碎,瑄分尘蓦然缩手,险险被滚水溅上。姬任好脸一沉,若颦一膝撞在他腿弯,伏青主猝不及防,跪一地碎瓷上,惨哼一声。
  若颦再递过一杯茶。
  伏青主握的杯子几乎碎裂,再也无法忍受,劈面掼来。
  "姬任好,你不得好死!"
  姬任好一避,杯子砸在亭柱上。
  "伏青主,你倒是越学越厉害了……拖下去,四十棍!"
  伏青主的恨色无可言喻,一面被踉跄拖走,一面大骂,简直把姬任好十八代祖宗全骂了个遍。
  瑄分尘摸了摸鼻子,道:"你这是……"
  姬任好微笑着,凑到瑄分尘耳边,道:"你还记得么,伏青主逼婚那会,许多帮派一齐中毒?"
  "我早说,如果如此容易,伏青主为什么不早下毒,依我看,还有内情。"
  "你是说……"
  "有人在帮他,我们所不知道的人,否则伏青主也不会这样骑虎难下。"
  瑄分尘道:"你想套话?"
  姬任好笑道:"对付这种人,威逼利诱都没用,最可行的,就是不让他知道你的目的,再自动说出来。而且伏青主是个人才,能顺便收过来,自是最好。"
  瑄分尘犹豫了下,道:"你要对他好?但这……"
  "至少他骂人的水平提高了。"
  瑄分尘差点呛住:"我早说,没有回报,你连一分银子也不会出的……"
  姬任好悄悄搂住他,笑道:"只有你除外。"
  瑄分尘对情话很赧,但那人总可以说不完。
  两人蹭着蹭着,就玩起来,姬任好亲着他的鼻尖,又亲着唇,喃喃笑道:"下次带胭脂蜜来,涂上一定很好看……"
  对于姬任好的情趣,瑄分尘一向是消极抵抗。往身上倒酒等等,眼一闭也就过去了,涂成一脸脂粉,只能吓死自己。
  姬任好有些想了,见瑄分尘也被摸的脸红,脑子一转,在他耳边道:"想不想要我?"
  瑄分尘一顿,没有说话。
  姬任好知道他想什么。
  这几天,他放下身段,学着承受,瑄分尘就是装傻。
  除了还债后逃跑,他还能想什么?
  姬任好大怒,面上端起笑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阁主,人带来了。"
  若颦走进,身后男子不断发抖,扑通跪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要不是画部把事办了,姬任好几乎忘了。
  他一丢:"这是你画的?"
  竟然是张长扇。
  "是……是……"
  他俯伏在地,不敢抬头,心知倒霉到家了。
  他在街上忽然被擒,绑到这里,一路进来,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层层叠叠的屏障,无数美貌的丫鬟使女,拖着长长的裙子来往。无论主人是谁,都不是他惹的起的。
  "你好大的胆子。"
  张长扇就差把头埋下地了:"是小人愚蠢,认不出大人,求大人饶命!"
  姬任好冷冷道:"认不出,要眼睛何用?把他拖下去,挖了!"
  张长扇吓的瘫软在地,两人竟没拖起,瑄分尘看不下去,低声道:"你吓他干什么?他一辈子,也没进过这种地方。"
  姬任好看了他一眼,回头道:"想活命也可以,照我的画,替他画百十把张,全部卖出去。"
  瑄分尘想象自己的脸出现在袒胸露乳的女体上,天雷轰顶。
  张长扇战战兢兢看了眼:"大,大人……这,恐怕卖不出去……"
  那一瞬间,姬任好心中喷了。
  "这样好了。"
  他淡淡道:"再替我画。"
  张长扇以为听错了。
  "画十二张,不能画成女人。如果满意,五百两银子放你出府,不满意,五马分尸挂上城门。"
  姬任好脸一沉。
  张长扇连忙叩首,只求这煞星放他一条生路。
  第二日起,瑄分尘就天天看见姬任好站在树下,或者躺在椅里,他说画什么,张长扇就画什么姿势,而且几乎趴在桌上画。
  姬任好想怎么动就怎么动,张长扇也不敢说。
  很快画好了十一张,正是傍晚,姬任好却道,今天画完。
  画完就画完吧。
  张长扇却被带进了里屋。
  兰香缭绕,纱帐飘飞。姬任好半躺半卧,平素梳妥的长发散下,衣衫半敞,肌肤如玉,无与伦比的风流华美。
  张长扇吓的直接趴下:"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他并不傻,这幅图画完,只有被杀的命了。
  瑄分尘恰好进来,被他一把抱住,苦苦哀求,看人倒也很准。
  瑄分尘摇头道:"你何必又……"
  姬任好淡笑道:"既然画,就要画完,否则现在就去死。"
  瑄分尘鞠躬一拱手,叹道:"姬大阁主,算卖我个面子,饶了他罢。"
  "也可以,只是……他没做完的事,你接着做。"

  计策空

  红烛轻晃,带出一缕烟。
  瑄分尘与姬任好相交,琴棋书画都会,只是不太春花秋月。绘一幅美人图不难,但对着亵衣半解的姬任好,手有点儿发抖。
  这一套,姬任好其实是新学的,平生第一次诱惑人,难免笨拙。不过对付瑄分尘,是绰绰有余。
  纸上线条游走,瑄分尘不敢看他,下笔速度极快,一大半是靠记忆。画了一半抬头,姬任好换了姿势,不但胸口,漂亮的腿也露出来了。
  衣襟大敞,雪白的肌肤,淡红的乳尖下结实的小腹,渐入密处。
  瑄分尘皱着眉,道:"你……"
  "我一向都这样动。"
  "……我怕画完之后,少儿不宜。"
  姬任好笑道:"你是少儿?"
  瑄分尘不说话了。
  姬任好噙着笑,华艳不可方物。瑄分尘悄悄注意到,他唇边好像点着胭脂蜜。
  胭脂蜜是极其珍贵,传说用十二种花卉的花蜜掺上玫瑰花瓣三碾三挤而成,每十年才得一罐,价比万金,颜色鲜妍,味道清甜可口。顾名思义,胭脂,自然是上唇的,但蜜这个字,引人遐想。
  瑄分尘口中默念词句,手下快如疾风,一气将曲线包裹,道:"可以了。"
  "拿过来。"
  闭着眼睛走过去,念念有词。
  感觉手里一空,他道:"那我走了。"
  衣服被猛的一扯,瑄分尘摔倒床上,姬任好顶到他眼前,恶狠狠的道:"上次是道德经,这次是什么?"
  瑄分尘一本正经的道:"黄帝内经。"
  "一而再再而三,你就不无聊?"
  "耶,既然任好你不无聊,我怎么会无聊呢?"
  姬任好很有一种冲动。
  活埋掉这白毛。
  他默默的吸了一口长气,正要再诱惑诱惑,瑄分尘抬起笔,顺手在他唇上画了两撇胡子。
  随即是大笑,瑄分尘也没想到自己忽然使出这一招,笑的几乎锤床。姬任好一张脸铁青,他也想象的到自己是什么样子。
  "瑄分尘!"
  他一把扯开身下人衣服,瑄分尘抬头看了一眼,又一声爆笑,笑的身体全蜷起来。姬任好差点气昏了,恶狠狠的道:"你等着!"
  感到身上人离去,瑄分尘笑了好一阵才停住。姬任好洗了脸飞快回来,二话不说,将人压倒。手下一摸,那人双腿间鼓鼓囊囊,早笑成软趴趴的了。
  姬任好恼的七窍生烟。
  他捉住瑄分尘的唇,强劲的吻他,舌头与舌头纠缠在一起。一只手三下五除二,把身下人衣服扯的光溜溜。
  都是成熟的男人,知道哪儿最能挑起欲望。
  瑄分尘喘息着,去抓他的手,被姬任好反抓住,扣在身侧。两人的身体赤裸了一半,用力的摩擦着,不久就烫起来。
  瑄分尘红着脸,还是分外生涩。姬任好搓摸了会他的分身,俯下去含住,不要多久,就坚硬如铁了。他躺在床上,看着姬任好强行想坐下去,想笑又叹气,道:"活了三十年,没见过这样强奸的……"
  姬任好倒是一时气急了,回过神来,自己也想笑。他想留住瑄分尘,但这样逼他,有什么留住可言?他欲望也硬了,一不做二不休,摸出香膏来上。瑄分尘通了人事,做也做过了,再来欲迎还拒反而做作,叹一声也就受了。
  两人纠缠喘息,一夜绸缪。
  次日又是姬任好先起床,他梳洗了,到书房办公。忽然若颦匆匆进来,脸色极其难看。
  姬任好听了,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混帐!"
  姬任好站起身来:"我什么时候要送每个门派三万两银子!"
  跪着的几个送信人瑟瑟发抖,一人道:"属,属下确实是把阁主的信秘密收藏,连夜赶路,但送到他们手里后,就变成了……"
  旁边人奉上一封信,道:"有帮派昨天来要银子,这就是。"
  不读则已,一读,姬任好盛怒!
  "很好,很好!同甘共苦,共保安宁,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你们这信送到狗嘴里去了!"
  啪的一声,紫檀木桌崩裂,碎片砸的一地都是。
  "全拖下去,每人一百刑杖!"
  普通人皮粗肉厚的,四十杖就得剩半口气了,练过武的一百杖,有命在就还不错,可见姬任好当真盛怒,他此刻的心情,与伏青主倒有些相似,眼看盟主宝座就在眼前,忽然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如果知道罪魁祸首,五马分尸挂上城门,那就是真的了。
  九霄负责阁内消息信件,此时也跪在堂下,一字不敢发。姬任好看向他,冷笑道:"你选的好人!"
  若颦上前,小心翼翼道:"阁主息怒……照颦儿看,这显然有预谋,况且送信的,都是麻利的快手,能无声无息十几封信全换了,武功必定极高,责怪他们,也没什么用,反而气伤阁主玉体。"
  姬任好勉强平下神色,心里起了杀意,一转眼,想莫不是瑄分尘弄的?
  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除了姬流光,若颦几个,就是瑄分尘。他送信,外人绝不可能知道。
  转念一想,瑄分尘这段时间与自己形影不离,上床下榻,连阁门都没有出过,怎么可能换信,又毫无证据。
  下了追查令,回转房间,瑄分尘才醒来,眼神有些朦胧,分外可爱。
  他微敛了神色。
  "阁主,阁内清查完毕,无人离岗,只有两人玩忽职守,喝醉了酒。信是颦儿交给九公子,再交给送信人,纰漏多半在路上,只是……"
  "玩忽职守者,斩!"
  姬任好冷冷道:"只是什么?"
  若颦回头传令,试探着道:"阁主房内……要不要查?"
  姬任好神色酷厉,道:"废话!"
  "无论是谁……不剐了他,难消我心头之恨!"
  信既然送出,哪有收回的道理?眼前的宝座忽然崩塌,只好先改为怀柔,如数送出银子,安抚各门各派。只是想光明正大称霸,恐怕有难度,除非再撕破脸!如果撕破脸,他岂非和伏青主沦为一路人物!
  想到三十年才有的机会,姬任好眼带血光。
  若颦退下,他忽然道:"等等。"
  "琴部脱不了责任的,送到西北苦寒之地开矿,把伏青主一路送过去,务必要看好他,按安排的做。"
  若颦去了,带来一个消息和一个人。
  "阁主,那祁家又来了。而且他说……他上次进来,看见阁主与瑄隐者是那等关系,不答应,他就通告天下……"
  姬任好大怒,干脆利落的道:"把他拖到城中大街上,用力抽二十棍,让所有人都看见,抽到说不出话为止!"
  来人是九霄。
  他直跪下地,道:"阁主……他们虽然有责任,但一没有送信,二能力不高强,哪能算的了那么远呢?绝大部分错在九霄,请阁主责罚。送去西北,一生的前途断送……"
  姬任好淡淡道:"尸位素餐,就不要吃这碗饭!"
  九霄还要说话,他又道:"你不必担心,放他们去一两年,知道教训了就回来。"随之脸一板:"别以为不罚你,扣一年薪俸,同时面壁三个月,没有事情,不许出关!"
  他垂头应了,姬任好忽然道:"你最近神情,怎么有些古怪?"
  "从伏青主起,你神情如常,说话却总偷瞟,尤其避开我和瑄分尘,有什么心事?"
  九霄惶然色变,知道姬任好怀疑到头上:"阁主恕罪……九霄为难了瑄隐者,怕阁主责罚。"
  姬任好意料之外,九霄吞吞吐吐,将赎剑一事讲了。
  姬任好笑道:"他不说,是意料中事,你不懂他,以为会被告密么?"
  "你也越来越厉害,我的话当耳旁风。"
  九霄爬前几步:"不……不是,我……"他眼圈儿红了,道:"阁主给他抢走了,我不高兴……"
  姬任好莞尔。
  "你从小跟我长大的,六部中我最放心你,否则也不给琴部。我欢喜他,并不是疏远你了。"
  他轻抚他头顶,道:"我的小九霄。"
  九霄乖顺的低头,欢喜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二十棍揍完,他说出自己与瑄分尘的关系,别人也以为是污蔑。但看祁家,不达目的不罢休。
  不解决不行。
  瑄分尘在看书,姬任好搂过去,上亲亲下捏捏。既然绑不住心,绑住身也是好的。
  下一句,凑到他耳边:"分尘,我们成亲吧。"
  瑄分尘差点儿把书扔了。
  "不然,你让我怎么放心呢?"
  瑄分尘沉默,他知道姬任好时刻都提心吊胆着,怕自己忽然远去。
  这几天,求欢的次数也明显减少。姬任好总是看着他,犹疑的看他,那点惶恐,让心尖上揪起来,很疼。
  他决定要还十五年的情。
  "你疯了……这种事也能光天化日。"
  这一句让姬任好听出了端倪,狂喜下一把抱住他,道:"我保证将是前所未有的盛宴,绝不外传。"
  瑄分尘面无表情的道:"你的第一句话和第二句似乎很矛盾。"
  姬任好微笑,娓娓道来。
  "如果我对外扶正顾姬,对内换成分尘你。一可以享受奢华的婚事,二省的祁家来罗嗦,岂不是绝妙?"
  瑄分尘沉默良久,道:"果然绝妙。"
  "你让我顶着她头衔来成亲?你鱼与熊掌兼得,有妻又有子,我来欺侮她们吗?我是你的……你爱成亲就成亲,恕我不奉陪。"
  他知道姬任好不甘心,却没想到是这个主意……没想到他也有这样一天。
  手一背,负袖出门。
  "我就爱你吃醋的模样。"
  姬任好将他抱回来:"今天晚了,明儿告诉你一件事。"
  瑄分尘想挣脱,那人却笑着,无限宠溺。
  瑄分尘坐在亭子里,浑身如针扎。
  远处莲步姗姗,女子随在若颦身后,牵着个三岁小男孩。
  姬任好道:"你们下去。"
  所有下人都退了,包括若颦,园子里顿时空荡荡。
  红衣女子面有喜色,姬任好平时冷落她,好容易召见一回。抬头见还有一人,而且是瑄分尘,变了脸色。
  姬任好适时道:"你的要求,我都不会答应。"
  她拢住衣袂,抬头道:"阁主厌烦顾姬,总得顾儿子……这孩子父亲都不认得,顾姬只希望阁主尽点心力……莫要太狠心!我们还比不上一个外人么?"
  将小孩推到身前,道:"叫爹!"
  男孩清脆的道:"爹!"
  他很漂亮,眼睛很大。
  瑄分尘知道外人是谁。他感到痛楚,想要离去,但挪不动脚步,胸口结下的疤钝钝的疼,一如当初五指,直扎进去。
  他避开孩子的目光,觉得自己像一个坏人。
  姬任好却道。
  "是谁的种,你最清楚!"
  这句话像一枚炸弹。
  春葱指甲在衣衫里掐断,她脸色惨白,道:"你……你……"
  "你有孕时,我就知道了。"
  顾姬缓缓跪倒,把小孩紧紧搂住:"阁主……我……不是……不是……冤枉……"
  她知道姬任好心思深沉,手段毒辣,但万万没想到会暴露!
  那段时间,她明明有……有算好……
  姬任好不想再谈,除非他允许,没有女人可以替他生孩子。弹一指道:"来人!"
  顾姬还在喊冤,双手忽然被剪,孩子被一把抱走。她怀中一空,失了寄托似尖叫起来:"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阁主……!"
  小男孩哭闹踢打,被越抱越远。女子面无人色,急爬上前:"阁主饶命,饶了我的孩子罢!把他还给我!"
  姬任好垂目,淡淡道:"如果孩子是我的,你为什么紧张?"
  顾姬无言,痛哭道:"我是一时失身,鬼迷心窍,我愿死,我愿死,求你放过我儿子,他只有三岁,他只有三岁!"
  姬任好淡淡道:"送他们回房。"
  若颦绕出来,欠身道:"请。"
  望着女子远去,瑄分尘不知该说什么。
  姬任好从后面抱住他,柔声道:"这种事也告诉你了。"
  "你为什么误会?我当惯了上位者,但还不至于这般自私。我不能容忍别人这样对我,所以也不会这样对你。"
  "我知道你很难受,好似身份尴尬,又对不起她,但并不是这样。只是觉得让她出面,方便一些。不过自然,如果你不喜欢,我绝不会再提。我一心一意的喜欢你,当我们成亲,我所有的姬妾都会安排去别的所在。"
  姬任好的声音很澄澈。
  那一刻,瑄分尘沦陷了。
  各位~这是九霄亲画的小青哦……jiuxiao.xhblog.com/archives/2008/297716.shtml

  婚事重

  自己一定是疯了,瑄分尘想。
  玲珑笑语响起:"请瑄隐者。"
  他心很乱,出去很尴尬,不出去,则更像害羞又矜持的新娘子。
  喧闹十里可闻,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大红绸缎结成花朵。金珠为灯,白玉作阶,青石碧翡,红罗绛缎,丝竹声远远飘荡。
  一进入殿堂,鼎沸人声没了。
  瑄分尘任使女带领,坐上高座。姬任好在最外面应付宾客,这里全是怀天阁内部人员,绝不许外人混入。他果然没撒谎,顾姬除了名字,连人都没出现过。
  他竟有些慌张,不去看那些人,这时大门打开了。
  华衣盛装,姬任好神话的美貌眩晕所有人。
  瑄分尘的心脏强力鼓动着,闭上眼,忽然不太后悔了。
  如果殿下有一千个女人,必然有九百九十九个在戳他脊梁骨,还有一个早就瞎了。如果殿下是一千个男人,必然有九百九十九个在心里踹他,还有一个是才瞎的。
  姬任好坐在他旁边,两个位置一模一样。手指悄无声息,牵住了他的衣袖。
  瑄分尘垂目,自己不肯改装,姬任好全都依着,只在素白袖口绣了一道红线。那人牵在线上,轻轻捏着,无限的欲语还休。
  "……你……"
  "我看起来如何?"
  瑄分尘的心脏又剧烈鼓动了下。
  他知道是姬任好的计策,知道他故意装柔情,也知道他根本目的是把自己拖入泥坑永世不得超生。但他就是挣扎不动了。
  忽然殿中漆黑,所有灯烛一齐熄灭!惊呼中一声轻笑,一朵火苗出现殿顶,越彩采绝色容颜蓦隐蓦现,五朵火焰同时腾起。
  两朵在手,两朵在足,还有一朵簪在头上。曼妙倒翻,飞天而舞,五色长带飘飞,令人屏息!
  灯烛又亮,厅中亮若白昼。越彩采早跪地面,道:"舞部越彩采,恭贺阁主瑄隐者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瑄分尘极窘,姬任好笑道:"你的舞又精进了。"
  越彩采巧笑倩兮:"阁主赞誉,我一人怎么够看。"
  八十一名少女一齐起舞,丝竹管弦,殿中立即喜气洋洋,繁华富丽极至了。
  琴部,书部,画部,舞部,棋部掌主入坐,谈弈秋一人坐到角落里,不发一言。九霄一直抿着嘴唇,眼睛一转,站起来道:"瑄隐者,我敬你一杯。"
  越彩采在桌下按他,温润之楚宣却没说话。
  这与阁中势力分布有关,九霄终究不甘,越彩采与他交好,所以阻止,书部画部默许,是借他看看姬任好究竟怎样想。这婚事没有效力,就好像两人为了讨自己欢心,买了一个特大特大的蛋糕,但大过天去也只是蛋糕,永远变不成结婚证书。
  他们担心瑄分尘会参与事务。
  瑄分尘勉强道:"多谢。"喝了一杯。
  九霄敬了三杯,笑道:"我有一曲,瑄隐者知道是什么吗?"
  转弦拨调,不等他说话,就开始弹了。
  瑄分尘一直觉得会倒霉,现在看,男人的第六感也是很准的。
  无数双眼睛下,他难道能说,不知道?
  "九公子忘了,这曲子我五年前听过,是姬阁主传授的,当时我就在一边。"
  他一本正经。
  九霄一呆,姬任好掐了他一下。
  "是我找到一本极古曲谱,倒不是传授,小九,看来你的琴艺也炉火纯青了。"
  越彩采默默的将茶喷在桌下。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谎撒的溜,姬任好顾着瑄分尘的面子,九霄怎可能不顾姬任好的面子?
  捏捏几乎气跑的九霄,总结道:"小九美人,你就从了吧。"
  若颦忽然莞尔,悄悄说了句话。
  姬任好长眉一扬,笑道:"喝酒宴乐,不够喜庆,我倒有个主意。"
  若颦擎来一筒签,一个色子,姬任好一抛,抛到温润之,抽了几圈,轮到九霄。他明了这个游戏,眼睛又一转。
  "得此签者,作画一幅,饮酒一杯,下家饮酒三杯。"
  他悄悄用力,把"三杯"的"杯"抹去,刻上"缸",然后若无其事还签,饮酒,画画,然后抛色子。
  越彩采坐他旁边,再过去是温润之,楚宣,谈弈秋,瑄分尘,姬任好。他算计好,抛出个四,立即密语谈弈秋,抽那张做手脚的。岂料那人闷头喝酒,连签筒也不理。
  若颦自动略过,让瑄分尘抽。
  瑄分尘恰好抽到,忍不住笑了,递给姬任好看。
  姬任好说句话,他就抛了个一。
  三大缸酒摆在九霄面前,姬任好善意的告诉他,喝多久都没关系。
  "贵妃醉酒一支,自饮三杯。"
  这是楚宣抽到的。
  越彩采笑的花枝乱颤,温润之也忍不住,喷了。
  "阁主,属下不能胜任……"
  姬任好手一抬:"哎,不一试,怎么知道呢?"
  六部部属全在此,楚宣坚毅的面孔快扭曲了,终于起身道:"实在不会……"
  "我教你。"
  越彩采腰肢款摆,挑了兰花指。身周一旋,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除了娇小,活脱脱就是一杨妃。
  楚宣只好抬手,好似提线木偶,道:"海岛冰轮初转腾……"
  全场笑翻了。
  越彩采笑道:"别笑,别笑,你们笑什么!"她水袖一翻一卷,接道:"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瑄分尘终于也撑不住了,悄笑道:"哪是杨妃,完全是安禄山……"
  温润之看着,起身笑道:"阁主,让他扮唐明皇还差不多。"
  "哦?但贵妃醉酒中没有唐明皇……"
  温润之笑道:"这词自然得改,杨妃孤零零一人,像什么话呢?"说罢淡黄袖袂一抬,唇微张,唱的竟是地道的贵妃醉酒。
  他一起音,将别人都压了下去,而且后面一段杨贵妃哀怨之调缠绵十分,词也改了,"心系李三郎,竟自把奴牵,牵得奴苦长夜。只好得羞答答回宫去也!"
  袖一扬,躺到了楚宣怀里,抿嘴一笑。
  瑄分尘忍不住看向姬任好,发现那人也在看他。
  手指被轻轻勾住。
  他脸有些红,转开了。
  姬任好十分得意,有点想在众目睽睽下行亲热之事,忽然一声喝唱,大门打开。
  十六位白衣红花的少年走入,推着一个描金绘银的大木箱。为首者跪下,道:"奉器部掌主之命,送来祝礼!望阁主与瑄分尘鸾凤和鸣,永结同心!"
  姬任好微点头,欠身道:"代我向你们部主问好。"
  四位少年一抬手,木箱盖打开。
  玫红衣袂一旋,一位纤细美女从箱中升起,脚尖点银盘,嫣然微笑。众人一惊,又仔细看,居然是木头雕的。
  为首者道:"飞燕舞盘。"
  "赵飞燕"沿箱上飞舞一圈,轻灵翩然,颤颤拈花步,活灵活现如真人。箱中又缓缓升起一人,秀眉似颦非颦,轻纱笼罩,和羞半走。
  那人又道:"西子捧心。"
  飞燕退到西北角,完全静止。
  随后又是昭君出塞,贵妃醉酒,貂蝉望月,箱中竟然连出了十二位美女,各擅胜场,各施绝技,分立十二个方位。咯的一声,全部静止。
  箱中又缓缓升出一层木板,上面托着八位百戏艺人,只见翻竹竿,耍大锤,踩滚石,无一不精,无一不妙,殿中众人都失声,盯着看。
  耍了一盏茶,木板从中分开,一座华丽的大殿升上来,殿门大开,高座上一名紫衣人,殿下跪着无数人,紫衣人手作指点,拖出一人斩了。
  殿外绕出一名白衣人,十分愤怒,与紫衣人争执半晌,拂袖而去。
  紫衣人默然入殿,门喀哒关上,大殿缓缓下降,一座阁楼升上来。楼上一扇窗打开,似乎有人探头,立即缩回去,窗又关了。
  瑄分尘惊奇机关之精妙,聚精会神。
  窗又打开,一位少女眺望,顺她目光,楼下不知何时出来一位公子,两人互相对望,脉脉含情。
  公子指指点点,绕出许多手下,前去开创霸业。少女绕到阁前,忧伤无比。忽然出来一个满面横肉的恶霸,扯住她的衣服。少女惊慌挣扎,众人紧张的说不出话。忽然左边转出那白衣人,长剑刷刷两下,把人救了。
  姬任好忍不住看了眼瑄分尘。
  少女十分感激,将白衣人领进楼中,右边另一扇小木窗打开,现出两人坐在桌边,谈着谈着,少女寂寞中有了情意,邀请白衣人留下。
  窗子关上,右面转出了紫衣人,伸手敲门,原来是找白衣人的。
  紫衣人很生气,要白衣人走,白衣人却背对他。少女妒忌心发作,另一扇花树掩映的窗口打开,紫衣人背窗而立,少女则面对窗口,在杯里下了毒药!
  瑄分尘不自觉捏紧姬任好的手,这时白衣人破门而入,把杯子打翻,并且出门离去,少女在后面哭,这时公子回来了。从他们背后出现,一剑刺向白衣人后背!
  紫衣人以身挡剑,衣服被割破,真的有一股血从中冒出。
  瑄分尘忽然站了起来。白衣人出剑打败公子,抱住紫衣人,忽然四五个人从侧面跑出来,一顶轿子放下,遮住两人。
  阁楼一动,缓缓沉下去。
  瑄分尘如梦初醒,第一座殿堂交替升起,大门骤然打开。紫衣人拉着白衣人的手,两人缓缓走出来,互相对望。
  殿顶一大扇圆窗忽然打开,彩绘金托伸出来,一颗非石非玉,流光溢彩的大珠。珠中隐隐透出两株合抱大树,枝叶交缠。
  两条红纸蓦然滚开,左边"天荒地老",右边"海枯石烂"!
  瑄分尘缓缓坐下,望向姬任好。
  姬任好也在望他。
  千言万语,竟无话可诉。
  忽然下面一声冷哼,谈弈秋推开小几,酒洒了一地,道:"属下身体不适,先行告退!"头也不回,径直出门。
  姬任好淡淡道:"不必管他。"
  瑄分尘还有点朦胧,那人忽然低声:"分尘……"
  瑄分尘梦呓般答了声,殿中烛火一支支熄了,昏暗无比,只有座后两支龙凤大花烛燃烧。
  一扇纱屏推过来,折枝牡丹盛开,朦胧妩媚。
  "分尘……我要你许我,永远不与别人好。"
  姬任好眼波流转。
  他眼角绘了朵极小的金边桃花,深红衣袖下探出手来,拉住他的手。修长小指甲上,穿了极细的琉璃碎坠,优美的垂弯,隐没袖子里。
  瑄分尘痴了,想,为什么要与别人好?
  姬任好的脸越来越近,他闭上眼睛。
  栀子花香悄悄飘入,一殿黑暗,烛光透过纱屏,映出两个人影,终于贴合。
  酒尽人散,两排丫鬟提着灯笼,贴着大红的喜。
  姬任好牵着瑄分尘的手,走在后面。
  月光正好,花开的好。他不进屋,命人院中摆了酒菜。酒杯是青铜的,满满一杯浓烈。
  姬任好笑道:"我看见你盯温润之了。"
  瑄分尘窘道:"你误会……"
  "我也会唱。"
  瑄分尘有些呆。
  姬任好随手抄了酒杯,抛袖望月。
  "那一年吾望雪花飘落,梅花开枝头。"
  不是贵妃醉酒。
  但为什么,就是比温润之好?
  姬任好抬袂,在院中旋走。
  "相思遥望水云天,衣带渐宽终不现。"
  "爱恨两茫茫——"
  "问君何时见?"
  他仰头,喝干了杯中酒,脸上漾出晕红来。
  "菊花台倒映明月,碧玉栏杆影相挨……"
  "醉在君王怀,梦回大唐爱——"
  瑄分尘抱住靠来的姬任好,被他搂住头颈,吻个正着,顺便渡进来一口酒。
  自己一定是醉了,不然为何觉得这口酒特别醇香?
  不知是窘是醉,他也泛了嫣红。
  姬任好低低的笑,宛若温顺的美人,道:"抱我进去……"
  通告,俺明天坐火车回北京,大概要暂停两三天,二要考研了,所以更的次数会变少,不过绝对不会弃坑……请大家保佑俺吧,阿门~
  来更了……擦汗……
  这是岚舞舜华大画的女仆状小青,真是太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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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心动

  瑄分尘费了很大劲,但不是因为姬任好重。
  抱人的时候,窘迫令他想松开手,但事实上又有那么点不想松,也不能松,一路天人交战着回房,几乎要念清心咒了。
  床是大圆的深红,朱纱帐从顶上放下来,整个罩住,繁华贵丽无可言语。姬任好享受起来,真是鼎铛玉石,金块珠砾。
  瑄分尘放下他,差点被扯的扑倒,总算姬阁主记得不能"强那啥",只道:"把灯点了吧。"
  瑄分尘如释重负,连忙远离,龙凤烛点起。
  然后他后悔了。
  烛光照的房里一片朦胧,雾里看花,灯下观美。
  "你过来。"
  瑄分尘很有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且菜板是自己准备的,自己躺上去,再在心里大叫,别过来,别过来啊……
  姬任好过来了,道:"分尘……我知道你心里想的。"
  "不用当众拜堂,当我的面就行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信的。"
  瑄分尘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姬任好又道:"但是,如果你日后敢反悔……我就杀了你。"
  他眼角微邪,那么说着,倒有微微的风韵。
  瑄分尘睫毛颤动,抵不住逼来的姬任好,道:"好……"
  姬任好颜开,三拜抬头,一眼看见对方起身,说不出的欢喜。回手端起一个红漆木盘,放着两杯酒。
  交杯酒,龙凤结。
  腰间双绮带, 梦为同心结,一寸龙凤缕,百年长命花。
  瑄分尘握着绸带的一边,接过了酒。
  醇香浓厚,比不上身边。
  姬任好臂环过来,圈住他的。
  瑄分尘那一刻想,就算杯里是毒药,也没有人舍得不喝。
  酒里固然没有毒,有点别的东西。
  烛火被蓦然吹灭,房中一片黑暗。
  瑄分尘抱住温热身躯,满脸通红,道:"我出去一下……"
  姬任好一把攥住他,扬眉道:"洞房之夜,你想去哪里?"
  瑄分尘忽然想笑,道:"任好……是新婚之夜吧。"
  姬任好发现语病,脸难得也红了,瑄分尘趁机抽手,道:"我到外面端杯凉茶……"一溜烟出去了。
  姬任好听声音,没有走多远,心想今晚千推万托,也逃不走了。对这最后的挣扎,也愉快的享受着,半撩纱帐半躺,合上眼睛,长长的睫毛盖下来。
  过了会,房间里有了脚步声,极轻走来。
  姬任好十分得意,伸出手去,被对方握住了。
  "吻我。"
  那人俯下身,开始有些犹豫,印上的时候,却很重,而且激动。
  姬任好回应,却感觉有些不对,那人搂住腰的手臂略紧,另一只手摸进衣去。他忽然厉喝:"你是谁?"
  嗖然风响,烛光蓦燃,深紫人影与冲进屋的白衣人交了一招,啪的撞在桌角,一晃一旋,眨眼没了踪迹。
  ……
  姬任好差点一掌把床给劈了!
  "那群混帐,干什么吃的!"
  他猛的站起来,冷笑道:"立即都发去西北!"
  瑄分尘摇头道:"那人武功极高……"
  "那你干什么去了!你看见他了吗!"
  姬任好把他拽过来,大怒。
  瑄分尘张张嘴,他刚才出去冷静兼想对策,忽然听见姬任好大喝,以为有敌入侵,岂知……岂知……
  的确是他大意了。
  他垂眼,看见嫣红唇上,胭脂蜜少了一抹,给人偷走了。
  心里蓦然发闷,还不明白那份碍眼。姬任好恰好凑到面前,他鬼使神差的捧住脸,亲在上面,又鬼使神差的没有松开。
  瑄分尘的吻很笨拙且哆嗦,唯一合格的就是力道,还撞的两人都很疼。
  姬任好呆了。
  瑄分尘慢慢松手,有些抖,忽然掉头向外跑。姬任好一把拽住他,硬是一点点拉回床边。瑄分尘脸红的异常,眼里闪烁着,不肯看他。
  姬任好柔声道:"分尘……"
  "再亲我一下。"
  瑄分尘哑巴似的摇头。
  姬任好凑近一步,声音更低柔了:"你嫌弃我被人碰了么?"
  瑄分尘仓忙摇头,姬任好又道:"那你过来,给我好好擦干净了。"
  瑄分尘喉结滚动了下,迟疑许久,极缓的回头,姬任好闭着眼睛,长长睫毛翘着。
  这是纵容犯罪的表现。
  道心坚固,抵不过满床魏紫姚黄,层层绽放。
  瑄分尘终于吻了他,听见自己心中崩塌的声音,两人都觉得世界似乎崭新而不同。他迷茫的张开眼,看见姬任好脸红的眩目。
  心动一起,相思一世。
  姬任好抱住他,低声道:"我好高兴。"
  他把帐子放下了,一片漆黑的夜里,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婚事已成,但你不用着紧我,一切往常就好。"
  "哈……怕是你的部属……"
  "我怕你吃亏。"
  姬任好顿了顿,低声道:"如果我先离世,倒愿意把财产都给你。我怕你付出太多,最后什么也没有。"
  这就是一纸婚书的的重要,两个人,什么东西都是共同的,而他们不行。
  瑄分尘忍不住翘了下嘴角,道:"不用说太多,平时拉你,别推脱就是了。"
  姬任好淡笑道:"被你骗去?"
  绵绵私语,缕缕深情。
  新婚之夜,相拥到天明。
  好似孩童爬上墙头,窥见一大片新奇景色,又迟疑着舍不得靠近,把那份砰咚砰咚的心情一再回味。瑄分尘初恋着,傻乎乎的像第一天见到这个世界,姬任好也没好到哪里去,时而思虑,时而发痴。好歹两人平时一起聪明,傻也一起傻,一人说,另一人就点头。
  小憩了会,姬任好醒了。他想了会两人的未来,看向瑄分尘。
  那人朦朦胧胧,很有一点天真。
  姬任好心柔软着,又疼的揪起来,轻轻的吻上他的唇,怕惊醒人似的啄着。
  只要你不离开,任何事,我都愿意为你而挡。
  他起身到外间,若颦带了几个丫鬟进来,一面低声道:"阁主,天还没亮,谈掌部就等着了。"
  姬任好皱眉,梳洗一毕,便出去了。
  谈弈秋立在院中,抱拳道:"阁主!"
  姬任好淡淡道:"我早说过,不必再议。"
  谈弈秋眉一抬,道:"阁主,属下只问,要不要霸业?"
  "阁主雄才大略,非常人可比,属下心悦臣服,所以跟随。但这次,阁主如果利用瑄隐者,不但可以扫平天下,更可以一举登位,而不是现在这样半死不活,棋子可用,则用,不能则弃,阁主妇人之仁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谈弈秋面无表情,道:"我知道,要得天下,先除瑄分尘!"
  姬任好半晌道:"我说过,你下去吧!"
  谈弈秋一躬及地:"忠言逆耳,况且,瑄分尘在想什么,阁主也未必清楚。"
  姬任好面色寒冷,望他退出了门,回到房里。
  瑄分尘醒了,正在洗漱。姬任好轻摸那发,似是安心了些。
  瑄分尘看他,笑道:"姬阁主也会如此不华丽的发呆。"
  姬任好才欲说些"瑄家有子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的调笑话,若颦莲步而入,道:"阁主,有人送拜帖。"
  拜贴是一首词。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扈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署名龙飞凤舞:萧史。
  萧史乘龙,弄玉吹箫。
  姬任好的脸青了。
  瑄分尘也有点儿青,又有些想笑。
  他还没说话,又有丫鬟进来,道:"方才那人,又送了东西。"
  一只深绿剔透的夜光杯,底座嵌了一圈青金石,泛着温润的光。宝物之珍奇,姬任好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一封书信。
  他冷冷的拆开,顿时变了脸色。
  头一排字,就是"生死门"!
  "姬阁主,久仰。"
  深蓝紫衣袂旋然而入,式样简洁贵气,男子含笑。长发上镂花金箍,长串的七彩宝石沿发一路绕下,在烈阳下灼灼生光。
  姬任好淡淡道:"西域长醉宫主,鞭神萧史之名,如雷贯耳。"
  自有丫鬟看座。
  "阁主艳倾天下,当真百闻不如一见。"
  姬任好知道这人胆大豪放,出言无忌,也不发怒:"萧宫主亦然……"
  萧史笑吟吟喝茶,很是中听,姬任好接着道:"这信中事,宫主从何而知?"
  萧史目光闪动,道:"萧某也是三十许人,也经历过当年之劫,怎能不小心?长醉宫时时刻刻不曾忘记,一年前,在来往客商中,捕捉到一丝风影。"
  "他们偷运西域毒药,说出生死门三个字,我一直追查到附近,断了线索,怀天阁执中原之牛耳,想必轻而易举。"
  姬任好与瑄分尘互望一眼。
  萧史盘踞西域,对中原鞭长莫及,找他帮忙来了。
  生死门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居然真出现了?
  "萧宫主……可有详细信息,一旦查实,姬某愿意相助。"
  萧史干脆利落答应,道:"有劳阁主。"
  姬任好点头,正要送客,萧史又道:"还有个不情之请。"
  两人目光照射下,他神态自若,道:"萧某想一执阁主玉手。"
  姬任好长眉撩动。
  "……宫主说笑了,请吧。"
  萧史惋惜道:"阁主未免薄情,夫人不在,何妨呢?"
  姬任好忍住,没去看瑄分尘的脸。
  若颦将东西收了,他沉吟道:"这杯太珍奇,总要回礼,颦儿看什么合适?"
  若颦想了想,笑道:"中原的宝物,他多半见过了,库房里有一柄沧海鞭,横竖用不着。一来他必定喜欢,二来……"
  她抿嘴悄笑:"这位萧宫主也懂文才,大概不会纠缠了。"
  姬任好很满意,瑄分尘嘿嘿了一声:"无办法,你家阁主艳倾天下。"
  他轻咳,揽住瑄分尘的腰:"分尘也是绝艳……"
  瑄分尘摇头道:"你着急时,就睁眼说瞎话。"
  姬任好贴到耳边,道:"不必倾天下,倾吾一人,足矣。"
  话够甜,能哄瑄分尘一秒钟。
  "那首词,送的诡异。"
  姬任好哼了声。
  瑄分尘继续道:"不知道摸进房的,是不是他。"
  姬任好笑着,微笑道:"是他就好,我就不生气了。"
  瑄分尘衣袖一甩:"我趁早不打搅姬阁主幽会……"
  姬任好抱住他,柔声道:"我还没生气,你就先吃味了。"
  "耶……这两个字,当真深奥。"
  姬任好忍不住笑了,捉着去亲他,瑄分尘也躲不开,两人纠纠缠缠。半晌喘口气,红着脸道:"光天化日议事厅内……真是荒淫无道。"
  姬任好笑道:"我倒愿意作纣王,只怕你不肯做妲己。"
  瑄分尘正想拉他出去,大家评评谁更像妲己,又被抱住了。
自作孽

  一连查了两个月,根据萧史提供的情报,终于有了端倪。
  姬任好下令继续,一面应付某人。
  萧史不仅胆大,而且干脆利索。知道他是行内人,勾搭手段层出不穷。姬任好见美欣然,只是头很痛。瑄分尘没什么表示,他就更胆战心惊。
  "分尘,我出去一趟。"
  "是萧史吗?"
  "嗯。"
  瑄分尘应了声,继续摆自己的棋盘。
  姬任好又转回去,抱住他的肩,道:"不好回绝。"忽然又可怜兮兮的道:"每次出去,我一次比一次寒酸……"
  瑄分尘没撑住,笑了。
  新婚几日,姬任好天天换着花样盛装,之华之美,非言语能够形容。一旦萧史来约,就立即改掉。为了啥,不就为了他。
  姬任好也一笑,偷了个香,负袖而去。
  瑄分尘望他背影,忽然有种孤寂。
  从来没在意过姬任好身边的人,才恍然,原来人其实不少。
  并不觉得姬任好会背叛,只是萧史确实不错。如果没有自己出现,姬任好还是会像鲜花,吸引无数狂蜂浪蝶。它们都躲藏了,萧史最胆大而已。
  上次一位新进的少年,见到姬任好,一张脸通红,当真是叫他往东,绝不会向西。
  他呆了一会,叹自己也开始多想了。
  "阁主,阁主!"
  声音急切,丫鬟踉跄打开门。
  瑄分尘面色微变,道:"他去见萧史,怎么?"
  "夫人……"丫鬟改了口,道,"顾主子与小少爷出事了!"
  顾姬自从被揭穿,偏居一隅,再也没出现过,前天带着孩子上香去了。
  毕竟是名义的夫人,姬任好匆匆赶到,碎石间溅的斑斑鲜血,大庙塌了一小半,手下全力的挖掘,还没有听到人声。
  丫鬟面无人色,哀哀痛哭道:"奴婢,奴婢从主子上香,主子要多呆会,谁知一群人闯入,乱刀砍下,主子拼死保护小少爷,撞在庙墙上,竟塌了……"
  匆促下,护卫竟没来得及救援,只抓到几个活口。并不是杀手,是普通的亡命之徒。全阁的精力都在婚礼上,不重视顾姬,没想到竟出了这种事。
  "找到了,找到了!"
  姬任好扫开人群,一眼大石横呈,红色裙衫蜷在下面,一动不动。众人手忙脚乱清开大石,一摸,神色惨然。
  "小少爷呢?小少爷在哪里?"
  姬任好手一挥,正要命人拷问,丫鬟惊呼道:"在这里!"
  顾姬尸身被抬出来,衣袂垂下,怀中露出一只小脚。
  丫鬟将孩子捧出来,忽然吓的叫了一声。姬任好眼疾手快,大袖一卷接住,垂眼见那男孩,小脸溅着鲜血,一双眼睛死死的张着。
  收殓顾姬尸身,贴身丫鬟忽然大声痛哭,嘎声道:"夫人……竟然……"她双膝并行,叩首道:"阁主,夫人这模样,是没法安葬了……"
  姬任好垂目,女子背极度弓起,手足始终是怀抱姿势,肉骨俱僵硬,无论如何也躺不平了。
  他闭了闭眼睛,挥手道:"先抬回阁吧。"
  摸到颈后,一按,孩子晃了晃,倒在他肩上。
  姬任好摸了摸怀里柔细的发,回身离去。
  房中又是一团乱,孩子当晚发了高烧,一直不降。姬任好看了几回,并不说话。
  瑄分尘眉心深深皱起,叹道:"真是作孽。"
  某种程度上说,他已经无依无靠了。
  有人通传而入:"启禀阁主,已经查出买凶者!"
  "谁?"
  "祁家二少爷。"
  他心心念念怀天阁财产,前段时间每日来大闹,统统被赶走,最近终于安生了,没想到!
  姬任好眉头跳动,缓缓曲起了掌,道:"明日一早,请他来做客!"
  瑄分尘避在堂后,听着前面声响,发自内心的摇头。
  姬任好的家事,他不管,但这等人,实在是……不但愚,而且强抢豪夺,夺也算了,买凶杀人,已是死罪。
  也是他们疏忽大意,竟然……
  "谁说是我?"
  那"二阁主"一脸无赖,道:"你老婆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姬任好寒声道:"他们已经招认,你还想抵赖?"
  "你瞎了眼啊!他们要害我,肯定要这样说!"
  姬任好气的眼发红光,街坊邻里,多少窥见一点,难道所有人都诬陷他?
  一拍桌子,两名护卫窜上,一把反折了手臂。那人不以为然,拔出刀来,才吓的大叫:"我是你兄弟,你竟然敢杀我?你为了个女人杀我?娘!娘你快来!"差点尿了裤子。
  门外忽然颤巍巍喊声,老妇人拼命抢进:"等等!你饶过他罢,看在六年的份上,为娘求你放过他……"见姬任好神情冷酷,急中道:"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姬任好略放低声音,冷冷道:"人证物证都在,难道我冤枉他吗!"
  妇人老泪纵横,忽然道:"是我,是我做的!"
  那人也呆了呆,立即叫道:"你听到了,不是我!不是我啊!"
  姬任好神情变幻,但他杀心已起,道:"不是空口白话就能顶罪,他没了,我自然养你一辈子,拉下去!"
  老妇人见生机无望,冲上前抱住小儿子,嘶声哭道:"他就算做了错事,也是你弟弟,也可以改过!我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居然发着抖,跪下了。
  姬任好急避过,妇人见他不受,忽道:"我愿一命换一命……"
  众人拦阻不及,她竟然一头撞在柱上。
  姬任好面色惨变,冲前抱住,大喝道:"大夫呢!大夫呢!快叫人来!"
  怀里人急促喘气,鲜血打湿一片地面,忽然一翻眼,没了气息。
  "娘,娘!"
  那人也慌了神,扑在妇人身上,大嚎起来。
  其实她人老无力,那一撞不重,是受不了这刺激,血冲上脑。那人嚎啕了会,忽然一把抓住姬任好:"人是你逼死的!你准备怎么办?怎么办?"
  姬任好缓缓放下人,看向他,终于道:"金银要不要?"
  那人脸色一变再变,似乎盘算权和钱谁更好,最后觉得钱实在,道:"你给我多少?"
  "想要多少,就给你多少。"
  姬任好袖手一边,看那人叫喊着,把一车一车的金锭银块运走。
  若颦极微的皱眉,上前道:"阁主问你,可够了?"
  那人眼珠一转一转,看实在没有车子了,又舍不得说够,忽然一把抓住若颦纤手,嘻嘻笑道:"金银够了,就是还缺个老婆,你身边美女如云,送一个给我,不过分吧!"
  姬任好垂眼,淡淡道:"随便你,不过这些东西,要先送过去吗?"
  那人连连点头,迅速爬上一辆马车,还不忘把少女扯上去。
  祁家大宅绝大部分已经卖出去,剩下后院一间小屋子是他的。金银车子推到门口,他犯了难,这往哪搁呢?
  "恰好我带了随从,不如替你挖一个坑,埋进去慢慢用,如何?"
  那人觉得此法隐蔽,连忙道:"好,很好,不过坑挖多深,我要亲自看!"
  "自然。"
  怀天阁手下,办事利索,一会就挖的差不多。那人在一边叫:"不够深,不够深,你想把钱财再带回去吗!"
  姬任好敛目,道:"我手下粗笨,你下去指点吧。"
  那人被许多金银晃花了眼,扑通一声跳下,道:"铲子给我,铲子给我!"
  他奋力挖起来,挖了许久,才觉得勉强合意,听上面问道:"够了吗?"
  "……够了,金银有些不够!"
  姬任好垂目看向坑中人,道:"放心吧,你会嫌多的。"
  若颦一抬手,那十几个随从立即推起金银车子,向坑里倒下去。那人见满天亮灿灿,痴呆的要流口水,扑在金银堆里叫了会,渐渐喘不过气,埋到胸口了。他猛然大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挖我出来,停,停——"
  坑装满了,近看远看,金光银光灿灿,实在惹人喜爱。
  "阁主,是否要蒙土?"
  姬任好清淡道:"自然,否则他的金子被人发现,挖走了,他岂不难过的紧?"
  一行人回到大街,远远路边酒楼有人争执。
  "那是……"姬任好眉眼一抬。
  伏青主心中巨震,手一滑,从三楼掉了下来。
  风声轻动,头破血流之前,被人接了个正着,他无法张开眼。
  "你没有武功,却逃的真快。"
  伏青主指甲掐进了手里,忽然一切都绝望了。
  他被送到西北,每日每夜都想着逃跑。他武功被封,那里民风剽悍,常被无端欺辱,偏偏又有厚道人救拂他,给他治伤。那些救他的老人妇女,也常常被欺压。
  伏青主渐渐难过,记起自己小时候来,他花了几个月,终于抓住一个机会,逃回来了。那些普通高手,终究防不住他。
  韶破雪被姬任好送回青竹的别院,他打听到了,在夜里潜入。
  "师兄!"
  绿衫女子又惊又喜,几乎以为视力出了问题。
  两人抱在一起,悲从中来。伏青主上下看着,道:"你怎么样?姬任好有没有虐待你?"
  韶破雪摇头道:"……没有,他把我送回来,一切依旧。师兄的下属……还活着的,除了愿意呆在怀天阁的,一律给银子放还。"
  伏青主心中一震,看韶破雪绫罗绸缎,金玉琳琅,比先前还过的好了。他胸腔里窒息,半晌叹道:"你没事就好,我……我走了。"
  韶破雪一慌:"师兄!你留下来罢……对了,师父师娘的灵位回来了。"
  伏青主听了心里更发慌:"也是姬任好送来的?"
  韶破雪打开房门,乌黑牌位蓦然在眼。
  伏青主不禁凄楚,给过鞭子给糖果,姬任好这般作为,倒令人把他的罪孽全忘了。青竹再难凝聚,无法与他一争高下。他心中既恼恨又彷徨,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师兄……"
  韶破雪说了半句,璎环颤动,低低哭泣起来。
  伏青主怀抱半分希望,道:"我过几月,必来看你,你绝不可透露我的行踪。"
  他出门而去,就在怀天阁城中藏起来,当了个酒馆小厮。日日打探,却越打探越悲凉。
  怀天阁将城中整理的井井有条,怕是见缝也插不进针去。更起手做原来青竹工作,方圆十里,夜不闭户,路无拾遗。他只觉得一切都被抢走了。
  被姬任好抢走了!
  更可气的,是他恨不得把那人剥皮拆骨,理智上又明白,不应该那样。江湖已经平定,姬任好比他有手段,他再闹腾,就是自私,真的找不出任何理由了,他真的什么都没了。
  他站在楼上发呆,楼下有争执,伸出头去看,一眼看见姬任好。
  掉下来那一刻,伏青主觉得,那是天要亡我。
  利光一闪,姬任好抬手,把他手腕抓个正着。
  伏青主无法形容心中仇恨,拼蛮力扎下去,却听喀啦一声,叮当一声,砸了个一地灰土。他紧紧抓着姬任好的手,嵌入肉里,道:"你就该让我摔死!"
  姬任好缓缓放他下来,道:"真想摔死,何必在我面前?绝命崖够高,投生井也不盖。"
  话说的好似自己故意来引人注意,伏青主气的发昏,差点就一翻白眼真昏过去了。
  他以为必死无疑,姬任好不急不忙,叫人带他回了阁,又洗了澡,吃了饭。
  "姬任好,你究竟想干什么!"
  姬任好看着他,似乎看出了那点破罐子破摔的小心思,道:"你算计了我十年,我摆布你一下,就跳的坐不住了吗?"
  伏青主很俊秀,或者说很漂亮。穿着新做的青白纹衫子,脆生生的。姬任好脑子里浮现的东西,令人联想到当时伏青主对他起的歪念头,真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不过瑄分尘在,他是什么风也不敢起。
  "你过来。"
  两人一路前行,沉默的诡异,来到一所厅房前。伏青主一进去,就被眩花了眼。
  房屋四面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兵器,都是珍式绝品。
  "喜欢哪一件?"
  伏青主沉默着,道:"喜欢你就给我?"
  姬任好笑道:"为什么不给?"
  "我要怀天阁,你也给吗?"
  "只要你能拿到。"
  伏青主咬着牙,道:"我要它!"
  他指向姬任好腰间的玉牌!
  姬任好目光一闪,道:"你确定?"
  那代表一份职位。
  伏青主冷笑道:"你费尽心机,又安置破雪,又放我去西北,不就为了收服我么?我今天遂你的愿,替你办事,你怎么不高兴高兴?"他想姬任好不但弄的他一无所有,更想要他精神上屈服,切齿的话不经大脑而出:"只要不怕有人篡你的位!"
  姬任好微笑,道:"很好……"
  他右手一招,一件兵器飞旋而来,啪的展开。是一柄双翼蝴蝶刃,轻巧薄利,柄上嵌着两颗祖母绿,一模一样,光华沉暗。
  伏青主看着姬任好将五十四式使过一遍,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你的功体偏向轻快,适合这刀,它厉害在双绞剪……"
  姬任好简单几句,最后道:"这是当年天山西王母留下的,据说其中有一个秘密,我没那闲心,你有兴趣就自个儿弄吧。"
  伏青主头一轻,下巴被人抬了起来。
  "最后,我这辈子费尽心机的人,只有瑄分尘一个,你么,哈哈哈哈……"
  姬任好拂袖而去。
  "哎哟,烧终于退了……"
  若颦摸了摸孩子额头,蹙着眉,松了口气:"我去回禀阁主……阁主。"
  姬任好点点头,走到床边,刚才一阵吵闹,孩子长睫毛一动一动的,渐渐醒了。
  他眨着眼睛,看着姬任好,忽然道:"爹!爹!父亲父亲!"
  一屋子人都愣了,姬任好这辈子只见过他两次,一次就是出生的时候,一次就是揭穿顾姬的时候,这孩子叫的倒顺嘴!
  看着两条扑来的小嫩胳膊,姬任好没说话,把人接住了,抱在怀里拍着。
  孩子紧紧抱住他,道:"爹!我有爹!在这里,在这里!"
  他像只小鹧鸪一般的闹,忽然道:"我娘呢?"
  姬任好道:"你娘出门去了,过两天就回来。"
  若颦轻咳一声,道:"小少爷似乎不大对劲……阁主,既然少爷已经好了,就从东暖阁搬回去,以免搅扰阁主公务,如何?"
  姬任好想也是,平生第一次到顾姬的房间里,就呆了。
  原来侍寝,都是姬妾被送去他的房间,他鲜少亲自光顾她们的住处。顾姬的房间里,处处挂着他的画像和他的字幅,茶壶茶杯依稀记得,是他赏赐过的。桌上有着写了一半的字纸,教孩子认字的,是临摹他的笔迹,难怪这孩子见他就认得。
  怀里人忽然一声尖叫!
  孩子一进屋,就尖叫道:"出去!出去!这个坏地方,出去!啊,啊——"
  姬任好及时一转,又迈出了门。
  大夫又来了。
  "阁主……只怕,贵少爷受刺激太深,脑子有些不正常了。"
  "你说他傻了?但他做事没什么不对的……"
  "不是,依老夫推断,少爷是把夫人出的事,给忘了。"
  姬任好看着瑄分尘,大眼瞪小眼。
  顾姬的住处已经被封,孩子只好留在主屋的东暖阁。一反醒来时的大叫大闹,怯生生的像只小猫咪。只是死死拽住姬任好,一声一声爹。
  叫爹也就算了,叫娘才头疼。
  孩子吧嗒吧嗒哭起来,道:"娘呢,为什么没有娘……"
  提起顾姬,他就恐惧的尖叫,不提了,却又一直要娘,问他娘是谁,他想了很久,茫然的摇头。
  他到哪里找个娘去?而且找来女子,这孩子又说不是她,不是她。
  姬任好灵机一动,道:"娘还没回来,义父要不要?"
  瑄分尘接住孩子,只好哭笑不得。
  他一身气息温和,本来亲和力就极高,孩子在想义父是个什么东西,暂时就忘了找妈妈。姬任好哄他,道:"叫义父。"
  "义父。"
  瑄分尘心里一软,摸了摸他的头,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姬任好也不知道。
  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张着大眼睛,道:"娘说名字要爹取,我没有名字,娘叫我小宝,小宝贝。"
  他看着姬任好,那股渴望圆润光滑。
  姬任好沉默了会,道:"姬天凤。"
  "叫姬天凤吧。"
  各位亲~虫子亲有画一张,evolor.googlepages.com/HBRS21.JPG
  让各位猜是俺作品里的谁哦……有提示,是
  这张图……泪,果然难猜……(七月青梅各一人)
  在青梅里的代表很多人都猜对了~真高兴~XD~
  只是在七月里的……汗……迷人猜得到呀Orz……
  继续提示:看着他的神情吧……
  另外,这是一个决少着墨的隐藏美人~昙华一现在番外里几行字,还不是番外主角~XD
  岚舞舜华大的Q版任好,很可爱~喷,真的非常非常可爱哟!http://akiramorita.blog.sohu.com/82366069.html
  落花酒觞大的彩采哦~很古风的妖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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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难长

  伏青主被立为右护法,看起来很平静,也执行几次任务回来了。
  他知道瑄分尘与姬任好那"婚事",如果他对姬任好的恨意有十分,对瑄分尘就有二十分。
  瑄分尘也看见了伏青主,但他装做没看见。一是阁里的事从不插手,二是不想平白无故惹来事端。
  伏青主一反常态,开始善待姬任好,说话也微笑了,没事闲聊聊,倒好像多年好友。姬任好事情极多,伏青主只是一角,他着紧生死门之事,敷衍下他就完了,何况怀天阁内事,有什么能脱的了他手掌心的?
  这天,瑄分尘到花园走走,碰见了伏青主,他有礼的打了招呼,对方请他下棋。
  瑄分尘心中奇怪,面上却道:"请。"
  铺开棋盘,分开棋子。
  伏青主略扶着头,下了一半,忽然有意无意的道:"昨晚,姬阁主好似没有回房?"
  瑄分尘手一顿,道:"公务繁忙罢。"
  伏青主微笑了,就像初见时木扇轻摇,道:"恐怕未必。"
  瑄分尘抬眼,被一抹绿色刺了下眼。
  伏青主头上绾了支细长的翡翠钗,两颗猫儿眼似曾相识。
  瑄分尘忽然少了下棋的心情,草草了局而去。
  姬任好在天色转黑时回来,披回一身风霜,若颦一路说着:"热汤拿来,帕子拿来,那梳子拿来,哎……"
  姬任好在外屋梳洗,瑄分尘从里面看出去,长发及膝,华美如星星莹火。
  然后姬任好进来了,见他愣愣的,不由道:"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
  他知道伏青主是故意来挑拨的,却想不起那支钗什么时候没了,试探着道:"我看看你的簪子。"
  姬任好顺手拔下给他,是根金玉的,他看了会,道:"你原来有支翡翠的,很漂亮,怎么不见用了?"
  姬任好扯开梳妆盒,哗啦哗啦拨了下东西,奇道:"好像是少了,颦儿?"
  若颦想了想,道:"哎呀阁主,不是那天去见伏青主,给他烧了一把么?"
  两人皆默,想起那日狼狈,衣服在就不错,何论簪子。
  姬任好奇怪瑄分尘反常,心里一动,道:"你在哪里看到了?"
  瑄分尘一脸无辜,道:"伏青主的头上……"
  姬任好立即明白了。
  他低低的笑了,凑到瑄分尘颈边吹了口气,道:"吃醋了?"
  "这个……我只是怕财产无端流失。"
  "我倒不知道瑄隐者何时双眼变铜钱了。"
  瑄分尘微笑,心中却仍然不实在。自从成亲以来,他觉得双脚踩在云上,晃晃悠悠的,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姬任好吻了吻他的眼角,似乎猜中他的心事,道:"夜幕已落,不如出去逛逛?"
  瑄分尘笑道:"好,只是陪萧史完了再陪我,不辛苦吗?"
  姬任好大笑,两人拉拉扯扯出门去,夜市正繁华,火树银花。
  "买个东西给你。"
  "不要。"
  "为何?"
  "搞的我小白脸似的。"
  "胡说!……你过冬的大白菜不是我送去的?"
  "耶……任好,那时我分身乏术,朋友有通财之义啊。"
  姬任好把满嘴胡扯乱掰的白毛道士拖在摊前,柔声道:"你的簪子都用旧了,换一个吧。"
  瑄分尘是个恋旧的人,他一但确定一样事物,便不会轻易更改。或许是懒,或许是没有激情,也或许是留恋。简单来说,他不像姬任好般常常在日常事物上折腾自己。
  旧了?不是还没断嘛。
  何况,那么花俏的插出去,别人还以为是那"采花妙郎君"第二了。
  姬任好看他摇头,笑道:"都太寒酸了?配不上您瑄隐者?"
  "分明是我配不上它们……你干吗?"
  姬任好在自己头上一拔,递到面前,道:"这可配的上了?"
  瑄分尘正想说你的东西用在我身上,就像那狗尾巴草上开了朵大牡丹似的,忽然噤声了。
  那根微雕诗句的旧白象牙簪,也无法被拒绝。瑄分尘看的出它的价值,又看出了它的不起眼。
  姬任好微笑道:"看了它,那翡翠簪固然不算什么,夜光杯也可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如此贵重礼物,觉得如何呢?"
  "……哈,姬阁主居然有如此不华丽的东西。"
  "更不华丽的都有了,这点算什么呢?"
  "唉,寒酸之人配不上姬阁主,还是早日退隐山林,以免惹人白眼……"瑄分尘叹气摇头,一边行去。姬任好挑眉道:"我又没说是你,你紧张什么?"
  瑄分尘一本正经的道:"我也没说是我啊,任好,你又开始臆想了。"
  姬任好笑似非笑,一把将他挤进了路边小巷里,道:"你再说一遍?"
  人声渐渐远去,瑄分尘有种少女碰上采花贼的感觉。
  "这有失你的身份……"
  "无人看见不为礼。"
  "慎独才是最华丽的啊……"
  "现在难道不是,你慎,我独嘛……"
  瑄分尘被紧紧压着,吻的气也喘不过来,心里一个劲儿的砰砰跳。姬任好低声道:"你还不放心我,还想离开?……你舍得走?"
  瑄分尘脑子里轰的一下,象牙簪啪嗒撞在石墙上。
  他确实还在垂死挣扎,尤其是萧史与伏青主的出现。他彷徨着,彷徨踏上一条从来没走过的路。
  但是……他走不了了。
  他走不了了……
  姬任好走了,就像心尖尖上一块肉给挖了。
  光是想象,就疼的说不出话。
  他闭上眼睛,笨拙的回应,唇齿间一声极漫长的叹息:"我舍不得……我喜欢你……"
  姬任好一呆,顿时狂喜,正要抱其求鸾凤之欢,忽然一声惊呼刺入耳膜:"师兄!"
  一片黑暗之中,一年轻道士站在巷子口,惊骇的目瞪口呆。瑄分尘和他打了个照面,心里如针一抽,呆了。只有姬任好反应的最快,右袖一挥,金光一闪!
  "别!"
  白袖飞卷,啪的打落在地,滚出一枚金玉簪子。瑄分尘手足无措,道:"快走!"话音才起,姬任好身如鬼魅,五指已掐住了那人颈项。
  "任好!"
  姬任好慢慢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道人是玄天道二十三代弟子阐羽星,派下山找瑄分尘来着,先到雪山转一圈不见,听闻在沪沂城怀天阁附近,风尘仆仆赶到,在街上恰好见到,还没招呼,那两人就滚进了巷子里。
  他天性纯良,又自小修道,被情况轰的五雷正顶,招式也不会避了。要害被掐住,才反应过来。
  "姬……姬任好!你对我师兄做什么!你……你无耻!"
  姬任好微笑道:"你太小了,还是别管这不懂之事罢。"
  阐羽星双手发抖,道:"你……你罪该万诛!师兄!你快走!别落在他手里!"
  瑄分尘脊背发冷,回身闭眼,平生第一次一团乱麻。
  姬任好冷冷道:"两情相悦之事,别说你,玄天道也轮不到来管!"
  阐羽星脸色渐渐青了,门内情欲是大忌,断袖分桃事,在哪里都是违背人伦,他自小仰慕瑄分尘一身风骨,实在无法相信!
  "……师兄!你疯了!与此卑鄙下流之人,行那寡廉鲜耻之事,你如何面对长老!如何朝见掌教!你立即跟我回去!"
  "……别杀他!"
  阐羽星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姬任好岂会放他回去?把人关进了最上等的牢房。
  "没有商量!"
  姬任好坐在花梨木桌边,面如寒霜:"他一旦回去,十成十要禀告掌教,道令一下,你必然被召回,还能再出来?"
  瑄分尘闭了闭眼睛:"你难道要关他一辈子?"
  姬任好冷笑道:"我倒想一杀了之,你又坚决不允。"
  屋里忽然寂静下来,半晌,姬任好道:"他还可以选一种。"
  "把这事忘了,我自然不刁难。"
  瑄分尘长眉深锁,道:"不可!再好的药物,也只能让他变成傻瓜……我绝不会允许。"
  姬任好背对着他,忽然笑了,有点阴恻恻。他生的极美,这样笑着,宛若妖鬼,简直要噬人一般了。
  "你直接说,你要回去,不就得了?"
  瑄分尘张了张嘴,忽然失声。
  他叹道:"我既然已答应你,岂是那失信之人,我只是……他与我同门十余载,视之如亲兄弟,如何能下手杀他。至于关押服药,简直比杀人还要残酷了,为一己之私,我于心何忍?若是你的六部掌主,你也略微疼惜些儿罢!"
  姬任好闪了闪目光,也有所心动。
  "放了他,也无妨。"
  "不论玄天道如何招你,你只不要回去……应允我么?"
  其实这句话,不必问的。
  师恩似海,瑄分尘顾惜同门,又怎么会违抗师命,即使一开始能充耳不闻口信,视而不见道令,若再有师兄弟来呢?若掌教亲自前来?如果严厉苛责他不听从,那软语相劝,晓情达理呢?
  瑄分尘呆呆的站着,心里迷茫的痛。
  是他……是他考虑不周。
  姬任好使出浑身解数纠缠时,他把玄天道忘记了。
  他已经云游太久,许久不回道门,姬任好柔情蜜意,他竟然忘了。他不能对不起姬任好,难道他就能叛出道门?
  瑄分尘心里一疼,扶住窗框,转过身去。树上枝头绿意盎然,一只小鸟飞落,宛然初春景象。
  他站了半晌,闭上眼,整了整表情,回头淡笑道:"这样罢。"
  "给我几天时间劝说他,如果他不肯,再作打算。"
  夜幕降临,一大排灯笼照路。白衣隐者来到监牢门口,穿过森严防守,进入深处。
  阐羽星所待之处,其实是极好的,既不阴暗潮湿,三餐又有鱼有肉,却都给他摔了。叫到声嘶力竭,眼前白衣微闪,瑄分尘下来了。
  "师兄!"
  锁链叮当,瑄分尘一迈进门,就被人抓了个正着。
  "放我出去!师兄,你真要与他同流合污?"
  瑄分尘张了张唇,心中繁乱纷杂,终究叹道:"我和他……一言难以道明,你……"
  阐羽星满眼惊骇,紧紧抓住他的手,道:"你被他骗了,你被他骗了!姬任好是什么人,他野心能与天齐,他只不过想拉拢你罢了!他从小就识得你,知道你的本事,知道你不满他,他终于想出这样无耻的招数!师兄!掌教从小就疼惜你,常常对我们说,分尘可成大器,你都忘了吗!"
  瑄分尘扶住栅栏,耳边一句话忽如炸雷:"师兄!你绝不可能同他一起,你该醒了!你该醒了!"
  他该醒了!
  他用力按住额头,半晌低声道:"收声,我是来救你。"
  阐羽星一呆,瑄分尘忽然道:"那位兄弟过来,我有点事吩咐。"
  守卫不疑有他,才到身边,就被敲昏。另一位还没来的及喊,被一小块木屑击翻。瑄分尘一把拽出他,把衣服扒个精光。
  转眼一位道士,变成了地牢守卫。
  瑄分尘点头,道:"千万别说话,让你跑,你就跑。"
  他拖起另一位昏迷的守卫,微沉气,忽然对外大喊:"来人!有人晕过去了!来人——"
  呼啦啦一下涌入四五人,纷纷拔剑。瑄分尘道:"这位兄弟不知怎么,说话着就这样了,赶快找人看看罢!万一出了大问题……"一面轻踩阐羽星,他也懂事,转身避到几人身后,装作探看。守卫一扫,见牢中有人,铁锁安稳,便不在意。那人被抬起,送向外面,一时无人注意里面。
  两人一直奔出牢门,瑄分尘还混在一团人里,阐羽星悄悄脱身,极不显眼的靠边。混在两排守卫里站了几秒,立即转身。
  一把剑抵到了喉上。
  一把华美流丽的剑,锋刃很轻薄的妖异着,仿佛告诉你,下一秒,人头落地。
  比剑还要绝色的人微笑道:"不告而别,我要生气的。"
  姬任好早料到瑄分尘托词救人,身后数人,都拔出了兵刃。
  "瑄分尘,你如何解释!"
  瑄分尘能有什么解释呢,事情重来一千遍,他仍然会这样做。
  和光飞旋,应手而出!
  姬任好一怒,山岳倒冲,双剑铮然相切。瑄分尘将姬任好拦住,喝道:"你快走!东南角防守薄弱!"
  姬任好怒不可竭,天阙利光迸射,两人出招都极快,一人要杀人,一人要救人,铮铮铮已交手数招。阐羽星几次猛冲,怀天阁守卫单打独斗,都输给他,但群围群战,完全不同。一盏茶还未冲出包围圈,渐渐力不能支。瑄分尘神色一变,忽然反手逼开姬任好,自己旋身而下,不顾背后空门,一招"天祈争云"打在人群里。
  瑄分尘的一剑,非是普通守卫能够抵挡。虽然这时,姬任好的剑尖已抵在他脊背。
  阐羽星急拣空子,身形一摇,猛翻上青砖墙头。姬任好看在眼里,厉喝道:"弓箭队何在!"
  下面守卫四顾大呼,但居然没有。
  居然没有人!
  不过两秒,阐羽星已经消失在视线里,再无声息。
实诓骗

  瑄分尘一路被掐着手腕拖回房中,指甲大略嵌进了肉里。他也不说话,似也不觉疼。
  重重一声,他眼前一花,不知今昔是何夕,撞在了床板上。姬任好凑下来,将灰白长发拽了一手,狠笑道:"瑄分尘,你说过的话都是放屁吗!"
  头被扯的仰起,他闷哼了声,艰难的道:"你别激动……"
  姬任好手在发抖,眼睛渐渐红了,道:"你还要哄我?"
  瑄分尘知道自己动心了,动的懵懂且笨拙。既已动情解欲,又哪有那般容易清心。成亲那一刻,他已经不可自抑的背离仙道。姬任好要长相守也好,长相思也罢,他都跟着。
  心本来就是世上最难违背的东西。但很多事情,并不是心可以解决。玄天道掌教是他师父,他师父从小就对他很好,而师父已经老了。
  瑄分尘茫然无措,他艰难的抬着头,直直的盯着前方,看见大红帐子上一朵折枝牡丹,藤蔓般的卷曲,绽放的无比妖孽。
  "固然我一定要放走他,道令来我也一定要回去,但我也一定会再回来。"
  "你骗我……你会违背他的意思吗?"
  姬任好凑到他耳廓,狠狠的气息吐出来。瑄分尘艰难的回头,对上那妖邪的凤目。他看见姬任好瞳孔发抖。
  "……我不会答应的,我不会答应让你回去!"
  姬任好摔手下床,瑄分尘急急爬起,从后面扑过来抱住他。
  "我会回来,一定回来,我没有……骗你。"
  姬任好用力挣开,瑄分尘紧紧抓住,两人一扭一转,反而换了位置。姬任好觉得后背一凉,啪的靠在了床栏上,那长而白的眉毛出现在眼前,如此之近。
  他看见瑄分尘逼近的瞳孔,相距毫厘。
  两人的气息交融,呼吸的对方滚烫。瑄分尘摸上他的脸,指尖的厚茧刮沙的痛。他紧紧按住对方的头,失措而粗重的吻了姬任好,尝到一丝腥膻。
  据说从心跳可以听出一个人有没有撒谎。
  所以瑄分尘不敢把胸口贴住他,尽管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撒谎。
  姬任好从挣扎到一动不动,由瑄分尘吻他,大概是在发呆。
  瑄分尘缓缓离开,忽然胸口一凉。姬任好的手指一点一点划开他的襟口,他的手很冷,瑄分尘肌肤上起了细小的微粒,一直冷进胸口里,因为姬任好的手停在那里,那里有五个指洞留下的疤。
  "你不要忘记,我说过的话。"
  "……如果骗你,我愿意受死。"
  七天后,道令果然传到,而且十万火急勒令他回山。
  他最后一晚与姬任好共卧,睡在他们的婚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姬任好一动不动,睡在枕头另一端,气息平淡。瑄分尘朦胧的想,自己明天要早起,一个人悄悄离去,不要让姬任好看到离别情状。
  他整天事务繁忙,还要伤心自己,岂不早早的老了?
  所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瑄分尘醒的极早,他一向起的早,今天更是窗外漆黑星子,就醒了。
  一手摸到被外,清晨的寒意渗人。他挣扎着起来,忽然觉得身边是空的。他一惊,道:"任好?任……"
  一点烛火亮了,他拨开帐子,却见姬任好坐在梳妆台边,华衣珠衫,将最后一缕长发绾上去,淡淡道:"醒了?我送你。"
  瑄分尘不是第一次被人送行,他原来下山时,自己还没醒,他师父就起床打点了。他穿衣洗漱时,一帮师兄弟才大呼小叫的赶到。
  姬任好起身,从架子上拿了他的衣服,道:"穿上罢。"
  他攥着全新的衣服,看了姬任好很久。穿戴整齐,漱了口,那人已从外回来,端了个盘子,热气腾腾。
  "试试看,或许我做的还不错。"
  瑄分尘埋头,鸡汤莲子粥,居然的确不错。
  姬任好替他拢上一绺头发,半晌道:"我准备了马车,车上吃穿用度都有,够你从玄天道来回了。一来一去要十五天,我就等你一个月。"
  等你到那,夏荷初绿的时节。
  那时夏荷初绿,而我白发已生。
  姬任好不是在关键时刻忧伤的人,瑄分尘悄悄离开,他无可忍受。他宁可从头到尾盯着他离去,着手安排这一切事宜。
  大路之上,洒满清水,半点尘埃不起。怀天阁随侍纷纷退开,无声的远避。
  姬任好扶瑄分尘坐进车里,两人鬓发轻擦。
  瑄分尘看见姬任好俯下来,像是要吻他,唇挨的只差毫厘,却没有再向前,然后退开了。
  车帘一晃落下,车夫吆喝一声,啪的一甩,马车滚动起来,越来越快,最后把一切抛在后面,飞奔而去。
  马车最后只剩下一点影子,消失在天尽头。
  姬任好猛然回身,狠笑道:"把谈弈秋带上来!"
  两名褐衣护卫上前,将那黑衣人带到面前。姬任好俯下头,道:"你负责的弓箭队在哪里?"
  谈弈秋霜一般的道:"我把他们调开了。"
  "让阐羽星逃走?"
  "是。"
  啪的脆声,血星溅起,谈弈秋重重跌倒,他立即又爬起来。
  姬任好极怒下,要不看他是棋部掌主,头拧下来的心都有了。谈弈秋却丝毫不动色,仍旧面无表情,瞳孔黑的像棋子一般,吐出来话都能气死人。
  "谁命你放他走的?你好大的胆子,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谈弈秋这个人,不论什么时候,都像霜一般,轻薄又冰冷。他道:"属下不敢,属下的命是阁主的,自然为阁主办事,尽心尽力为阁主着想。"
  姬任好冷笑道:"你倒是为我着想了!"
  谈弈秋不语。
  姬任好走了几步,抬起手,道:"我告诉你,看在过去功绩,这一次我不计较,瑄分尘我是要定了,你再敢多管,棋部也不是非要你不可!"
  "属下一定忠心,阁主想到的固然要办到,阁主疏漏的,属下也一定不会忘记。"
  姬任好险些又扇过去一巴掌,眼里杀气闪了闪,转背道:"很好,既然知道忠心,回去领二十刑杖罢!"
  谈弈秋叩谢,众人渐渐退下了。只有若颦还一动不动,看着主人远去的视线。
  少年子弟春衫薄,夏也渐渐到了,更加暖和。带着仅剩的春意,一点凉爽和一点温柔混在一起,别提有多醉人了。
  所谓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倒是极配这天气的。
  "小少爷!小少爷小心点,别玩了——"
  丫鬟惊心的呼唤,姬天凤张着大眼睛,紧紧握绳,渐渐将秋千荡起来了。
  衣袂划过一次,下面人仰望着,不禁就呼出一声。正热络,绿衫黄裙的少女走来,蹙眉道:"瞧你们这些不晓事的,摔着了怎么办?"
  丫鬟纷纷噤声,道:"颦姑娘。"有的立即去拉秋千。姬天凤才得了趣,登时小嘴一扁,眼泪转起来了。
  若颦淡淡道:"要玩,就玩痛快点,让人放出话说姬家少爷什么也不懂,才是笑话呢!把那十二棉的大垫子拿来,多叫些人,否则摔着了,一律问罪。"
  说罢不管挤挤挨挨的一群人,自去了书房。
  华衣珠披,美人如玉。
  若颦端了个小香炉,把屋里的灭了,道:"阁主,这是新进上的安神香,且用着罢?"又道:"正午到了,且歇歇,唤人来揉揉肩如何?"
  姬任好搁下笔,挥了挥手。
  他凝视着外面新叶,道:"多少天了?"
  若颦顿了下,道:"回阁主,九十天了。"
  姬任好笑了一声,轻轻摸了发,半晌道:"原来这样久了。"
  "颦儿,给我梳头。"
  除了婚丧嫁娶这般大事,大抵是没人会剪发的。姬任好这般地位,又有几件事值得他动呢。何况他天生的底子好,后来又养惯了,一头头发漫长,垂到膝盖还有得多,只是偶尔修上一修,很略微的,只让人觉得更漂亮了。
  未装扮已如此,妆好了,简直让人不敢见了。
  姬任好亲自前往玄天道。
  玄天道极其隐蔽,不问世事。瑄分尘这样忧国忧民的,其实很少见。他是掌教的首席弟子,但并没有接受衣钵的打算。玄天道也没有勉强,由着他爱哪儿去哪儿去罢了。瑄分尘偶尔会回来一趟,更多是住在雪山中的小家里。
  深入溪谷,碎石遍地,一架轿子平稳而来,若颦掀起帘子道:"阁主,是否通报?"
  姬任好略一点头,忽然前面有人喝道:"谁!"
  两个年轻道士转出,腰佩长剑,略有警惕。若颦上前道:"请通报一声,怀天阁主来访。"
  溪岩后又转出一人,须发灰白,身着太极八卦,脸色硬冷道:"掌教有命,最近门内事多,恕不接待,阁主过几天再来吧!"
  若颦脸色一变,就听帘内冷笑道:"人走茶凉,对着怀天阁,这就是玄天道的待客之礼!今日我有急事,就算要闯,也非进不可!"
  老道士退后一步,身后又奔出七名道士。珠光一闪,天阙破空而出,笔直的插入地上,珠翠丝坠颤动不休。帘子一掀,姬任好飞射而出,落在剑边,五指啪的按在剑柄。
  空中忽然一声沉喝,道:"放肆!"
  声音苍老沙哑,却沉稳异常。声已到,人未现。那九名道士立即屏色,垂下手去。
  "姬任好,在我的面前,你也该收敛些儿。"
  姬任好扬动的衣袂垂下来,淡淡道:"掌教尚未露面,又何谈面前呢?多年不见,师尊又已去逝,任好担心自己说不上来话儿,就急了些,掌教勿怪。"
  姬任好苦等三月,长途跋涉而来,心中是何感受,自然不必言明。他知道要见瑄分尘,必然要先见玄天道掌教,若是强抢,自然绝不可能。先表明自己强硬立场,再晓以夕日情谊,也就罢了。
  声音再无,九名道士互望一眼,分开道:"姬阁主请。"
  徐徐进谷上山,却见林中道观还在远处,可见那人功力。
  登堂入室,见一手拈香。
  姬任好静立在后,老道人并不回身,他犹豫一下,见木案上还有一个空香炉,便上前也插了香。老道人又缓缓净了手,才转过身,道:"你来了。"
  略一静,又叹道:"你生的这般好,可惜再也没法问候你师尊了。"
  他点点蒲团:"坐吧。"
  姬任好一直在看他。他小时候见到他时,这道人还不是掌教。他为人不错,只是过于刚直了,相由心生,那眼角边几条痕迹有若刀刻。
  他道:"掌教……瑄分尘可在?"
  老道人淡淡道:"他在,不过你若是来见他,可能见不到了。"
  姬任好心中一窒,道:"为什么!"
  "在昨天,他已经闭关修炼,再出来,就不知是何时了。"
  "怎么会?他没有说么?"
  老道人颔首。
  姬任好胸中翻滚,极力遏住那一股喷薄:"在哪里!勒马崖吗?"
  老道人沉吟一会,道:"你还是回去吧,他不会见你的。"
  姬任好猛的站起来,怒道:"我敬掌教德高望重,又顾念旧情,你为何在这般小事上阻拦我?"
  老道人眉眼不抬:"并非我阻拦你,他的确在勒马崖,如果能叫他出来,你就去吧。"
  姬任好幼童时在这里住过,后来少年了,也常常过来玩,虽然多年不走动,对情形还是清楚的,当下急穿道观而后,转上山崖,强大山风扑面而来,吹的衣袂尽翻。
  那条路小的不能称为路,满是石块横贯,处处杂草树枝。此处名勒马,就是专门给弟子以思过用,从来不打扫,人从中过,都必须缓慢小心前行,就是三思的用意。姬任好倒提天阙,一路劈去,倒开了条大路出来。
  绕来嶙峋山路,转上崖顶,一片平地无比空旷,白衣白发翻飞,人坐在蒲团上。
  姬任好忽然慢了下来,迎着风走了过去。他一手还提着剑,剑上有寒光,另一手却无比轻柔,按在那人肩膀上。
  "分尘,走吧。"
  那人说,他已经闭关,决定潜心修道。好友请回,日后再拜访。
  姬任好把这句话在脑子里回味了三遍,当他确定这句话不会有第二个意思之后,右手蓦然曲成五爪,直掐了下去!
  瑄分尘猛然缩身,一滑而出,终于转了过来。
  姬任好面无表情,道:"瑄分尘,你什么意思。"
  瑄分尘挺直了身子,垂下眼,半晌叹道:"好友……"
  这两个字在姬任好耳里分外清晰。
  "我们……终非正道,你何苦执着,还是放了我罢。"
  各位,某微要考试了,本来想试试一边更新一边复习,但实在不能静心,所以还是只能暂停了,微微地考试在19,20号,21号回来更新,不好意思~鞠躬罗~^_^
  另外,愚人节上当的都去面壁!灭哈哈哈哈~这是乃们不信任某微的表现~我看看有多少人去面壁~!

  心终死

  姬任好觉得,瑄分尘的话他都听不懂了。
  他不说话,两人就这么站着,然后他把手中剑抬起来,指着瑄分尘胸口,道:"你受死吧。"
  姬任好积怨深重,不穿了对方那一颗血肉之心,他岂会安心?不过瑄分尘也没留余地,和光从背后脱鞘而出,当的一声,天阙正刺在剑脊上。
  姬任好一双眼通红,道:"你——又——骗——我!"
  那个我字,说到最后,已经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从喉咙里哽出来,简直不是人能吐的字了!
  山风呼啸,吹动瑄分尘一头灰白发翻飞,尽掩面容。他道:"此生志愿未平,天下未定,还死不得。瑄某是什么人,你最清楚,我一辈子最惯骗人,骗的最多的,就是你。"
  ……如果骗你,我愿意受死。
  这句话不但前面是骗他的,后面也是骗他的。
  如今已回到玄天道,他若不回去,姬任好倾怀天之力也未必能抢他走,更何况,姬任好不会倾阁之力来抢一个无用的道士。姬任好唯一苦苦相求的,就是喜欢。但喜欢是姬任好的事,不是怀天阁主的事。
  姬任好生气了,欺了他了,打了他了,强了他了,他让着他了,哄着他了,骗着他了,最后走了。
  所谓柔能克刚,道家最讲究圆柔似水,瑄分尘深得其中三昧。
  姬任好定定的站着,他觉得他自己是个傻瓜。
  他的一手遮天,他的华丽无双,他的风华绝代,都傻的令人可笑。
  他相信了瑄分尘,所以他输了。单打独斗,两人平分秋色,更何况在人家的地盘上,他所有的想望都落空了。
  姬任好缓缓的开口,道:"我再问一句,你对我,当真半分感情也没有么?"
  瑄分尘张嘴,却失声。
  姬任好忽然挥手,天阙剑翻身跃起,锋刃破腹,从右侧而至!
  瑄分尘急挡,仓促中一声巨响,双剑高飞上天!姬任好已迎面而至,五指箕张,上面金光莹然,镂花雕空,利如尖刀。
  龙爪手过于凶猛,瑄分尘不敢直撄其锋,向后急退。
  身后是万丈深渊!
  想到时,脚下已经一空!他反应奇速,一踏一踩,猛的一个倒翻,直挂在了崖壁之上。头一沉,长发衣袂一齐下坠,双眼所望,大山环抱,溪谷变的极细极小,遍地灰色,摔下必死无疑。
  他身子急转,猛然避开姬任好踢下的一脚。姬任好连踢,他连转,瞬息扑到崖另一边。那边弯弯曲曲生了许多藤蔓,他在藤蔓上一借力,翻上崖踩了实地。也是他对这崖十分熟悉,如果换成姬任好,恐怕只有坠下去一途了。
  脚还未站稳,嗡然龙吟,天阙长啸而至!
  瑄分尘身子一倒,急滚在地,避开锋芒,脚下一勾,姬任好见机翻身,一剑下劈,瑄分尘只得再滚,落下那不知几千丈的崖去。
  他轻呼,任好。
  姬任好心中一酸,鬼使神差般一捞,紧抓住那人的手。他指缝里沁出汗来,捞着那人唯一的生命线,好像还在洞中时光,两人共对大蛇,瑄分尘落下去,然后他抱住他,像昔日的同死共生。
  瑄分尘猛的抬眼,紧握的右手往下一拉,一个鹞子翻身,袖中忽然精光一闪,一泼鲜血溅出!
  叮当几声,两枚金玉簪子落在地上。姬任好踉跄摔下坡去,一头长发瓢泼似的落下来,猛的遮住了脸。
  瑄分尘站在崖上,手中一把短刃,白身黑柄,一面刻八卦,一面刻鹤龙,看似平平无奇,锋锐不下鱼肠。
  姬任好靠在坡下一棵杂树上,渐渐直起身来。他需要仰视那人,所以他的头完全抬起来,露出尖利的下颔,颈下一道凄艳的伤口:"你果然会骗人,相处二十七年,我竟从没见过这把刀。"
  剑虽不及,剑气尤利。他一说话,鲜血汩汩流出,他说的越快,血流的越急,直把华衣珠裳打湿了一大片,他兀自不见。
  瑄分尘沉默,他蓦然回身,长袖一甩,一个黑木盒摔在身后,直滚下来。里面一叠白色纸张,仿佛是诗句,又好象花笺。
  山风啸然,将一张张纸吹的飞起来,飞的漫天都是,好似一群白蝴蝶。蝴蝶的翅膀上有着斑纹,是毛笔写的字。
  是姬任好的字。
  十四封信,一封不缺。
  风太大了,吹的瑄分尘衣袂乱飞,他的衣衫,他的长发全是白的,信也是白的,带着黑字向姬任好扑来,在他身边飞走。只有姬任好脸边的鲜血殷红,吹的一滴滴撞在乌黑的长发上,都飞出去,把地都染红了。
  半晌,姬任好一字一句,很轻的道:"你委身于我,就是为的这个吗?"
  "如果不是掌教阻拦,你还要继续卧底?"
  姬任好终于输了。
  先爱的人先输。
  他终于完全死心,把一切忘记。
  寻觅过后,只有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姬任好自己包扎了伤口,然后告辞下山。
  他没跟掌教生气,也没同道士们生气,为什么要和他们生气呢?
  掌教人并不错,也一直记得他师父。
  他又想起姬流光来。
  姬流光没有亲生子息,所以分外疼爱他。他生的十全十美,又乖巧聪明,姬流光就更喜欢他了,搁在心上当宝贝似的宠着。
  六七岁时,姬流光常常把他抱在膝上,教他念诗词,又教他书画。纵使打翻了颜料,弄掉了笔,弄的一身都是墨汁,也不见说两句儿。
  越疼宠,期望自然越高,姬任好学起东西并不用催,有时年纪小打个盹,却又害怕姬流光看到,纵使眼皮打架,也把事做周正了。有一次不小心闯了大祸,罚在大殿里跪一晚上,跪到半夜浑身打哆嗦,有人拿进被子来,说,阁主命的,别让公子落下病根了,小惩大诫的,可不能害了一辈子。
  姬任好的身体,多半是内乱那一阵,日夜操劳,终于折腾坏了,所幸小时候养的好,现在还看不出什么来。
  后来他长大了,不是那站在躺榻上吃零食的年纪了,姬流光还是疼宠着,只是再不会小好好儿的叫,就说,任好,你看这个……
  这个什么呢?多半是取乐的东西。
  姬任好懂事的让人心疼,略长些了,更是如此,但人终究不是桌子椅子,姬流光教他怎么让自己欢喜,那些隐晦的,不可言说的属于成人的欢喜,这种东西有很多,包括折磨敌人的方法。
  有人说,这孩子真像你,姬流光听了十分欢喜。
  姬任好在山路上站住了,想,这句话是真的。
  姬流光有过一个情人,姓白,是个男人。他倒是有打算真心的过,岂料那男人不想,只是看他美貌权势罢了。终于有一天,甩了他回家娶老婆生孩子去了。姬流光大怒,极怒,但怒过之后,终于说,罢了。
  姬任好知道为什么,因为姬流光生不出子息。
  姬流光有六七个侍妾,但到了三十几,还没有一个的肚皮变大。
  赤着脚在夜晚竹林里,簌簌听他们的争吵,看窗子上的人影,寒风从身边刮过去。
  姬流光也早就打消了别的念头,只是守着他长大。
  不过他喜欢去玄天道,去和现任掌教唠嗑。那时掌教也还年轻,也还潇洒。
  姬流光总是看着他,微笑着,却不会再多说一个字。
  他也跟着姬流光一道去了。他那时候,已知道了各种取乐,而对那白毛小道朦朦胧胧,怀着别样心思。那天晚上,他在卧榻上与师父说话儿,遥远的对面忽然传来大喊,道:"姬任好!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那是瑄分尘的声音。姬任好痴痴的呆着,什么都不会说了。
  姬流光微笑着,磕了颗瓜子,道:"这死孩子,打牌又输了。"
  又道:"任好,来不来?"
  纵使姬任好不敢赢姬流光,他也终究没敢打开房门,往那边喊一嗓子。
  世事从来不尽如人愿,后来生死门出现,一切都忙碌起来。姬流光与生死门主两败俱伤,在卧榻上躺了七天,眼见病再不能好了。怀天阁内本有些异心之辈,突发作乱,姬任好那时已经二十岁,带着姬流光逃出城,躲在一间渔村的破屋里。
  姬流光遮住脸,又放开,笑道,让你看,又有什么关系呢。
  短短七天,花容憔悴,已经不成人样了。
  姬流光说,任好,凡事不可尽信人,不可尽托人。
  姬流光又说,不可没有心爱之人,也不可太心爱。
  姬流光说,我这一病,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他们必然全部露头,该怎么办,你拿主意,以后怀天阁就是你的,算我留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怀天阁。
  姬流光最后实在病的沉重了,低声道:"我想吃鱼。"
  姬任好终究离开了他,等他端着鱼汤回来时,姬流光已经去了。
  姬流光怕当面逝去,让姬任好难过,但这样所为,又何尝不让人更难过呢。姬任好想,姬流光的话是对的,他在逝去最后一刻,还用行动教导了第一句话的正确性。
  姬流光都会骗他,瑄分尘又怎么可能不会呢?
  他飘然下山,珠翠叮当,绵密的长发飘上来,拂在面上。
  尤记当年幼。
  那一日当炉煮酒,那一日青梅怀袖,那一日和羞走。
  终有一日丢开手,万事皆休。
  忍不住再更新一章~好罗……某微去了……^_^

  生死门

  他痴痴的想,不知不觉已走下了山,轿子就停在脚下。他掀帘子进去,习惯性的道:"颦儿?"
  没有人答话,若颦刚才还在外面。
  他猛然惊觉,双手双足忽然一紧,竟似被人扣住。他右手疾翻,猛然一挣,啪的脱开,手腕却隐隐作痛。竟似有什么神秘的力量箍了过来。
  听鬼魅般的一声,轻柔抚在额上,眼前漫天黑色,昏了过去。
  四周是安静的,甚至寂静了。
  水声落下,嗒的一下,又一下。
  眼帘缓缓抬起,一切都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姬任好躺了很久,一动骨头就响一声。传说中深山有山妖,力大无穷,有摄人之魔力。专门擒捉落单的路人,在深洞穴里剥皮,掏去内脏吃掉。据说最爱者,乃人脑髓,吸之啧啧有声。
  难道这就是山妖的洞穴么。
  在自己腕脉上搭了下,确定功力全失了。无声的调息了会,慢慢坐起来,手一滑,摸到了一片腥膻的柔软,像一块有弹性光滑的布。
  一时想不到是什么,他起身凝目,只能看到一片黑暗中有些更深的黑暗,极朦胧的影子。姬任好拆下发簪,向身边一戳,叮的一声,是石头。
  不是洞壁,是平整的石墙,他沿着向前,墙上贴满了柔软的东西,与地上的一样。石室并不大,方圆三四丈,绕了大半圈时,摸到了花纹。
  说是花纹,只是一竖深沟,像是门缝。
  他发力一推,一声深哑的吱呀,一股浓重的腥膻扑来,呛的差点倒退。其实这房间里也有味道,一是淡,二是他呆的久了,门里简直是新鲜的屠宰场。
  姬任好心下冷笑,缓缓将门开到最大,确定是一条甬道。
  他确定了甬道宽度,走了进去。
  走了两步,头侧撞上了什么,洞顶轻微的吱呀一声,似是什么东西晃荡起来。他抬手一摸,摸到了鞋尖,一双鞋尖在他的额头边。
  看不清姬任好的表情,他避了下,继续向前走去。
  前面又是一双,而且鞋的种类不同,是小牛皮的,还带着粘稠的液体。
  姬任好脚步不停,带起头顶上一路吱呀摇晃声,已经落在极后面了,还能听见细微。大约两盏茶时分,他摸到了另一扇门。
  门后依然是黑暗。
  他略略停了下,摸到右侧石壁,继续向前,倒再没碰到脚,只是有丝般柔软的东西飘在空中,总是拂到他脸上,挂到他发上,十分沾人。
  不是蜘蛛丝,不粘。
  也不是线,比线光滑多了。
  是头发,而且很长。
  许许多多的头发从上面垂下来,拦住他的路。而头发的来源,大概是吊的高了,所以平平走过去,不至于碰到。
  姬任好仔细分辨方向,从它们里穿过,事实上这条路一直往前,连个弯都没有。
  前面又是一扇石门,推开后居然是他出发的那间石室!
  墙壁上贴着腥膻柔软的东西,地上也到处都是,一切都与开始一样,他只是转了个大圈。
  姬任好无声而立,这时身后忽然一响,什么重物从上掉了下来。他出甬道时,并没有关上石门,这里又极其安静,除了他的脚步,就没有别的动静,那甬道里的声音,就听的分外明显。
  一声重响后,又过了半盏茶,再无别的声音。
  姬任好抬足,才走两步,忽然停步。
  他在武林打滚多年,五感都极其灵敏。武林人不但讲究眼力,更讲究耳力,所谓听风辨位,闻声打穴,敌人常有偷袭之事,又或者两强相遇,生死一线,倘若耳力不好,就等于一只脚进棺材了,姬任好能活到今天,不是虚名。
  与之前一直寂静不同,身后有声音,极轻,咚的一声。
  他细听一会,又前行,又是咚的一声。
  传说中头朝下冤死的人,阴魂不散,永远惦记着报仇。而且放下来后,无法用脚走路,只能用头一跳一跳,直到追上前面的活人。
  姬任好不再理会,一路笔直,碰到了出发的那扇门。推开直进去,依然是一双双脚垂下来。
  他略用左手遮了脸,仍然不理会。身后咚咚声一路跟来,不快不慢,他停声音也停,他走声音也响,如同附骨之蛆,甩之不脱。
  姬任好竟似疯了一般,在相同的一条甬道中绕圈?
  甬道并不长,他足足走了十遍,忽然在石门前停下脚步,略听了下,又摸了摸。深吸一口气后,撕下一片衣袂,厚厚蒙住了自己的眼。
  这里黑的不见五指,蒙住眼又有什么用呢?
  吱呀一声,忽然万道金光,亮如日中,透过布料直扎进来!
  姬任好合着眼睛,仍然一阵刺痛。他站了许久,足足站了一个时辰,才缓缓抬手,解下一层布料,又亮了一些。
  如此三番,过了三个时辰,所有布料才去除,他只是站着,却比在甬道中摸索时还要紧绷,直到张开眼睛,才极轻的吐息。
  面前是一间石屋,顶上大开,夕阳落入余辉。屋子四周摆了一圈又一圈,少说也有几百面的镜子,将光芒全反射在石门上。此刻尚令人张不开眼,更何况在正午时,随便往门前一站,双眼便瞎,更何况他是从无尽且无时的黑暗中出来?
  石屋正前方又是一扇门,开门就是一条清雅的竹制走廊,走廊另一头是座木屋,门开着,无言的邀请。
  "啾啾——"
  黄鹂的叫声,分外好听。
  屋中靠左摆了张梨木圆桌,坐着一个黄衫人,正提着个鸟笼子逗。眉细眼轻,轻浮之色显于面上。见他走进来,笑道:"哟,怀天阁主,这狼狈的,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啊,啧啧……"
  他起身走过来,上下打量:"这滋味可好?"
  姬任好淡淡道:"给你看一件东西,你就清楚了。"
  他右手轻握,反过来,伸到那人面前。
  黄衫人呆了呆,当真低头,姬任好蓦然张手,啪的扇了他一个耳光,道:"滋味好吗?"
  那人大怒,道:"你……你竟敢打我,你配打我!"
  姬任好霜也似道:"你配和我说话?"
  黄衣人气的眼珠子都凸出来,对着他凸了半天,终没说什么,一屁股坐回去了。
  姬任好就像煮沸的油锅,随时都准备对着人脸泼。
  先失心,再中招,弄的一身血污泥水,气味还令人作呕。内火外火一同冒上来,不论谁出来,都会挨上一巴掌的。
  "你主子呢?"
  "……什么主子?"
  姬任好冷冷道:"你是这里的主人?"
  那人一张嘴,不自觉瞟了眼,又咽了下去。
  姬任好扬首,清声道:"来者是客,如此待客,不觉德行有亏吗?"
  "最大盛礼相迎,何亏之有呢?"
  面前是一条小过道,垂着绿石珠帘,一个声音慢悠悠的传出来,开始沙哑,末尾化为游丝,十分清忽的妖气。帘内喀啦一声,砸碎了什么。
  黄衣人一转身,没入屏风后面不见了。
  "自从它建成以来,我一共接待过七个武林名人,有一个压根就找不到门,两个在过道里走疯了,一个疯狂攻击背后,误把自己撞死,还有三个在最后一扇门,瞎了。"
  "所以,你简直是占了大便宜了。"
  那声音一转,略有好奇:"你从一开始,就无比镇定,又是如何分析局势的?"
  姬任好淡淡道:"我不信鬼神之说。"
  "知道是着了道,自然不会害怕。至于尸体,平生杀人还少么?何况那里并不全是尸体。"
  声音一挑:"你怎么知道?"
  "你要的只是那个气氛,全用新鲜的尸体,人力物力都绝不可能。但也不能全是假的,毕竟江湖里摸滚爬打,感觉还是有的。"
  喀啦一声,帘里又碎了什么,有小东西掉下声。那人似是点头:"那两人也不信鬼神,但发疯了。"
  姬任好冷冷道:"因为他们以为自己在绕圈子,永远绕不完,其实那就是一条直路,笔直。"
  那人笑道:"你怎么就不以为?"
  姬任好微一垂眼,道:"你做的十分完美,甚至不同甬道里,尸体的鞋子都按顺序一样,但你忘了头发。那些多半是女人,发上的香味不同,第一个甬道里第二具,必定是贵妇人,金檀香不是谁都用的起的,而后一通道中同一位置,明显是个民女,普通刨花油而已。既然香味不同,又怎么可能是在绕圈呢?"
  啪的一声,那人用力捏碎了东西,道:"好个姬任好!和你师父简直是一床被子里娇贵出来的,十二床褥子下放一颗黄豆,你们都能硌的慌!"
  姬任好负手道:"谬赞了。"
  "黑夜忽换白昼最为忌讳,所以我把眼睛蒙上,其实他们也能想到,只是太急,急的见到一点光,就飞蛾扑火!"
  "很好……"
  那人很慢的说了两个字,忽然珠帘一掀,啪的一声,姬任好被重重掴了一个耳光!
  姬任好踉跄一步,眼里几欲冒血。帘内冷笑,又啪啪两下,最后一下尤其重,他直跌在地上,脸上的纱布里渗出血,剑创裂了。
  "可惜姬流光死的太早,这两巴掌是伺候他的!"
  那人声如鬼魅,字字锐利。啪的一声,一块玉牌滑出来,刻着一朵梅花,一半黑如染墨,一半晶莹雪白。
  姬任好挣扎着爬起身,嘶哑道:"生死门!梅袖手!"
  长江柳吹笛,天山梅袖手。
  他曾不止一次在心里念过这个名字,痛恨的恐惧的怒骂的,但第一次从嘴里真正念出来。原来姬任好追寻生死门消息时,生死门一直注意着他,而且等待捕猎的机会。
  帘内大笑,笑道:"姬流光什么都料到了,就是做不到!他当年杀不了我,我就一定会回来!现在中原元气大伤,连你都在我手里,我看谁能阻拦!"
  梅袖手忽然放缓了语气,微笑道:"就算他活着,他也老了。"
  "只有我永远不老。"
  姬任好按着纱布,看不见表情:"没有人可能不老。"
  梅袖手低低笑起来,笑的又快又轻,很妖异。
  "我不但不老,还可以选择容貌。你听过换皮吗?"
  "我卧室里就盛着几十张人皮,想穿哪张就哪张,不过……我觉得你的皮,我最喜欢。"
  姬任好瞳孔缩小!
  "虽然老了一点,不过够漂亮,我可以穿上它,盛装去见你的小情人,放心吧,我会替你追回他的。"
  梅袖手戏谑的说,随后大笑。
  "然后当着他的面,换另一张皮……这实在太有意思,这天下真是无比之有意思,我记得他的师父,和姬流光似乎交情不错?恐怕不止是交情吧……哈哈哈哈哈——"
  姬任好在大袖里死死掐住指甲,没有说话。
  帘内一声轻喝:"来人,把他带下去,好好养脸上的伤!"
  左右转出两人,一把捻住姬任好,阴劲掐入骨中。姬任好痛的眉心紧皱,喝道:"梅袖手!你杀了我,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那人幽幽道:"我已经等了今天很久,这样的好机会,是你也不会放过!瑄分尘么,你们已经翻脸了。怀天阁群龙无首,我担心什么呢?再说,你的随从全被灭口,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他们连生死门都不知道是什么!"
  姬任好冷笑道:"不错!只是差一点!"
  "怀天阁分崩离析,武林乱如散沙,不过给了萧史机会罢了,更何况……"
  何况萧史就在怀天阁,有机会入主中原,他绝不会客气。
  梅袖手一顿,道:"这倒是有意思……"他翻来覆去意思了会,柔声道:"姬阁主是要出卖朋友了?"
  姬任好道:"我和他交过朋友么?"
  梅袖手扬笑,声音一转:"可惜,区区一个萧史,我还不太在意……拖下去!"
  姬任好立即道:"怀天阁你要么?"
  没声音了。
  姬任好也不说话,就这么耗着。
  声音慢慢响了起来,道:"先……带他下去。"
  又轻佻笑道:"记得伤要养好,全身香膏要擦,珍珠要磨粉敷,否则皮不漂亮。"
  谢谢野猫大的长评,鼓掌撒花!!评写的灰常的……太油菜了……
  岚舞舜华大的彩采草稿哦!画的真是……那叫一个妖媚啊!大家一起举起大棒,督促这位上彩稿吧,微笑~
  http://akiramorita.blog.sohu.com/84324400.html
  另外这是虫子亲画来让各位泄愤的图,呃,小尘,我真不忍心看到你……
  evolor.googlepages.com/hate.jpg
  这是虫子亲上次那幅图,让大家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的答案~
  俺画的那张……是被楼凌冰附身的九霄……
  请先放下乃们手中的鞋子……是这样的……我画九霄时……发型没变样,可是脸是画凌冰……
  所以青梅里是九霄,七月是凌冰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被烤焦的某小雏鸟回来了!(高举烧焦翅膀跑过,话说我这次考的是已经挂了两次的写作!= =题目是我与磨练!= =
= = = =上天啊保佑我吧!!各位保佑我吧!

  铜面人

  蒙着眼睛走了很久,姬任好被带到一个石墙院子里。
  先前屋子中鬼气森森,这里却很幽静安详,有些树,有些花,几座小木屋安静的矗立着。姬任好被推进屋中,听门哐的一声,震的背生疼。他默默站了会,走到窗口边看去。院门口只守着两个护卫,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
  桌上放着饭菜,还是热的。两荤两素,有一尾新鲜的四腮鲈鱼。
  姬任好微怔,他口味刁钻,尤爱鲈鱼,非四鳃不食。笋,火腿,鸡汤等一样不能少,汤要糯糯的玉色,最独特是微微的奶香。为了这个当年赶走许多厨师,最后还是若颦亲自去学了,才得心灵手巧。但桌上的鱼,竟然做的无可挑剔。
  尝了口,与若颦略有不同,但极相似。
  他坐下来,将饭吃了。
  天色已黄昏,他将灯点起,看一身脏污,开门道:"来人,我要沐浴!"
  既然梅袖手要养好这张皮,少不了养好这个人。
  迅速热水送到,他关了门,转念又冷笑道:"伺候就该彻底,忘了换牛奶花瓣了。"
  懒的再动,褪去衣衫,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穿了新衣。外面忽然有人敲门,道,给阁主送药来了。
  一个丫鬟捧着小盒,放下就退走了。
  上好的生肌凝脂膏没错,效果也出奇的好,伤口疼的快抽搐。
  姬任好皱着眉头,覆上纱布。躺在被子里,吹灭了蜡烛,他默默的闭上眼。
  心中出奇的清明,与瑄分尘决裂,身陷生死门,武功全失,他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在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有,却越加的清明。
  次日,在院子里走了圈。正是夏天,许多花朵开放,淡淡的香,高树上面鸟鸣啾啾。小屋有三间,小而精致。石墙很高,但有一条缝隙。能瞅见外面一片林子,小路从边过。四周非常安静,没有任何杀气血腥。他几乎以为离开生死门了。
  他的疑心越发重,这是什么地方?防备如此松弛,梅袖手怎么放心?
  屋里一切齐备,从用具到摆设,都出奇的合意,还有一大架书。
  他随手抽了本,有人敲门,道:"姬阁主,浴桶来了。"
  "进来吧。"
  侍从也很乖顺。
  懒懒的看了眼,忽然凝住。
  浴桶里八分满的乳白,飘着深红的玫瑰花瓣。
  大脑卡了半刻,他昨天随口,而且屋里没有别人!
  难道是巧合?
  姬任好进生死门以来,真正被惊住了。
  过了半刻,又送清水来。他泡了牛奶花瓣,余光透过乌发扫视。屋子不大,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至于机关……除非在地下,墙壁不够厚。
  倘若他功力未失……
  姬任好穿衣,全神贯注,仍然听不到。
  如果有人,至少有呼吸!
  不动声色的睡了。
  次日他梳洗,拿了书,随手泡了壶茶,放的五分热。
  端起壶来,忽然当的一声,似不小心滑手,撞在桌沿,啪的摔了个粉碎!热水茶叶溅了一地,裤腿上还挂了瓷片。然后他听见了呼吸声。
  很轻微,又很急促一声,然后没有了。
  姬任好起身,道:"来人,扫地!"
  有一个武功极高的人,在看着他,就在附近。或许在屋内,或许在屋外。论武功不如他,但对付现在的他,绰绰有余还有余,难怪梅袖手会放心!
  生死门有四大护法,各有奇技,与六掌部异曲同工。据说其中一人,擅长隐蔽,专职刺杀。
  午膳时上了饭菜,等人走光,他拨了拨,随口道:"姜要大片才好,碎粒儿似的,怎么拣?"
  晚饭时,菜里的姜全是大片的。
  他在院里散了散步,但再也没听到呼吸声。
  转眼到亥时,万籁俱静,熄了灯,帐子拉下来,姬任好合着眼,看似睡了。
  夜晚总是十分安静,墙角里蟋蟀啾啾的叫。他将一切神识贯注到耳,隐隐约约听见什么在鼓动,一下一下。
  是心跳!
  实在太模糊,听不出来自哪里,但此人呼吸之术实在高明,竟然压抑的低过心跳,但按传说,应该心跳也压低,否则被人发现只在朝夕。也许又觉得,他不过是阶下之囚。
  那牛奶,那姜粒,梅袖手虽然说好好养着,不至于如此细心,何况又恨他入骨。
  接下来两三天,始终有一双眼睛,从某个角落窥伺,除了沐浴。姬任好有次说了句,牛奶该加盐来着,第二天还是照旧。换句话说,只要他穿上衣服,那人就开始看他。
  姬任好故意了一次,忘了小衣,系好外衫后,又脱下。墙角几声心跳,在白天的遮掩下立即消失了。
  第四天,姬任好将里外都摸的差不多了。
  他散了会步,开始对守卫说话。
  那两人除了点点头,基本一字不发。姬任好往外踏一步,两把大刀就架成一个十字,正对他脸。
  姬任好摇头道:"何必,我只是想看看,这院子太小了。"
  右袖抬起,看似推刀,一路滑到右面人手肘,簪尖吐力一刺。
  人身上有几处麻位,就像手肘的麻筋。那人半边身子不能动,大惊示警,颈根处也着了下,整个人木木站着。
  动作快且轻,姬任好又很慢的说着话,挡住了背后人视线。
  他的袖子很大,隐藏住一切。
  另一人似觉不对,开口道:"你……"姬任好急转,当啷一声,大刀落下。他急退躲过,下手一扎,人趴倒了。四周一扫,随便选了个方向,快步奔进林中。现在是上午时分,阳光从缝隙中洒下来,没有追兵。
  树林不算密,枝叶偶尔挂住衣服。姬任好疾奔半个时辰,忽然住足,前面是悬崖!泥土细的像沙砾,碎碎的滚下去,一株可怜的小草摇曳着。他向下望了眼,虽然不是万丈,也可以把人摔成七八瓣了。
  旋身换方向,直把树林绕了一圈,发现全是悬崖。也就是说,这个地方只有一条路出去。
  姬任好奔向院子另一方,有道路。
  走进谷里,看两边山壁,无疑是人工垒就。头顶比一线天粗一点,大概算一绳天。只走了一小段,立即被挡住。几株怀抱粗的大树交错卧倒,封的严严实实。断口很新鲜,散着湿气。
  两名看守无声的让路。他回到屋中,背上隐隐作痛。
  大概是闯出去时刮伤了。
  他坐在镜前,先换了脸上绷带。又脱了一半衣服,对付背上。伤口不大,但实在恰好,从上面够也不是,下面也不是,弄了很久,还没弄好。
  无疑不能放着它起脓,任何小伤口都可能变大,何况这是盛夏。如果不能依靠自己,再也无人可以依靠。
  找条白布团着,应该能够到吧。
  回过身,发现桌上多了一张纸条。姬任好拿起来,歪歪斜斜写着两个字,闭眼。
  字很丑,像是读幼童初蒙的孩子。
  手中一轻,盒子被人拿走,背后一凉,布团蘸着药膏。
  姬任好没有张眼,虽然他身边是镜子。
  动作很熟练,很快,布带被裹好,盒子又回到手里。他睁开眼,镜中只有他一人。
  他跑出去这件事,并不像遛狗一样就可以算算的。梅袖手知道他一举一动,至少姬任好认为他知道。
  姬任好也不认为梅袖手是多么的想照顾自己,在他的描述中,他只是想得到一张好皮,就像贵妇人梦想一条漂亮的狐狸围脖。如果这条围脖有所损坏,她们必然会懊恼不已,狐狸本身是血丝糊拉还是发烂发臭,绝不是关心的范围。
  一时没法剥皮,就要关着,如果狐狸逃跑,就要抓回来关的更严实。
  以上是一般人所做的。
  但梅袖手不是一般人。
  桌上放着三个盘子,装着二十根针,一个锋利的小勺,和一把小刀。
  黄衣人吊儿郎当的说:"姬阁主,你要选哪一样?"
  "要从这漂亮的指甲缝里戳进去?"
  "还是把琉璃珠的眼睛挖出来?"
  "其实,再也不能说话非常好,我觉得很适合你。"
  黄衣人冷笑着,眼里有凶残的光。那天吊着鸟笼的他像个浪荡公子,现在他把鸟捏死了,转过头来狰狞的笑,像一个打鸟人。
  姬任好没给他表情。
  黄衣人又笑道:"你想躲?是绝对不可能的……再不说话,我就替你决定了。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反抗,姬阁主像泼妇一样滚在地上,一定很不好看,很不好看……"
  他话里说不要反抗,眼里却愈加的兴奋,似乎已经在意淫了。
  姬任好终于动作了,他把左手伸出来,漂亮而修长的指甲。
  他很遗憾的道:"你为何不说话呢?"
  姬任好忽然道:"你听过一个笑话吗?"
  "从前有个女子,生的极丑,左邻右舍称之母老虎,无人敢娶。终于在二十岁时,嫁给一个秀才做小妾,性格仍然不改。成天在背后破口大骂,偷鸡摸狗,旁人问她,她却总摇手,说,没有,没有!有一天,她偷了正妻的针线筐,旁人上门来,她又说,没有!"
  他忽然道:"你听过这个笑话没有?"
  黄衣人道:"没有。"
  随即大怒,一巴掌扇下来,生生停住。姬任好猛的站起来,所料不及,一掌打的他脸半天没转过来。
  "你正是泼妇,你祖宗十八代都是泼妇!"
  黄衣人抓起姬任好的手,狠狠的刺了进去!
  针刺十指听起来,比挖眼和割舌好一些,但程度只表现在后果上,过程中就未必了。
  姬任好如是想。
  他的指甲很长,某个程度上为针确定了方向。短也未必好,或许乱搅一通更痛呢?这人水平不错,一戳到底,半丝歪斜也无。
  二十根针,十根手指,十根脚指。也算好了,至少不是拔掉,那两枚指甲还丑着呢。
  门哐的关上,木条撞裂了一根。
  安静的屋中,姬任好缓缓抬头,满头的汗。
  手指都不能动了,一动就抖。
  他坐了一会,右手放到唇边,咬住了针尾。鲜血哧的喷出来,一滴滴落下地。
  手上都拔完,休息了会,去拔脚上。手指无法着力,往往要拔两三次,一根针才出来,如此弄了很久,弄的一地鲜血滴滴,十分可怖。
  他知道这是小伤,除了很痛,看起来可怕。药敷了伤口,包扎了,他似不经意将二十根针裹起,随手丢在一个角落里。
  手脚这几天都不能着力,才是真正要休息。姬任好在心里抽了抽嘴角,躺上床,一会就睡着了。
  第二天的饭菜,没有"发"的,就是令伤口不愈合的。
  没有鱼虾,没有豆角,没有酱油……都是大白菜。
  前几天就是顾虑,够清淡了,现在简直是清汤了。姬任好忍不住想起了瑄分尘,如果是他的话,哈,如果是他又怎么样呢。
  很多人都知道瑄分尘给啥吃啥,没得给了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知道姬任好其实也不挑。瑄分尘当年常说,给个土豆你也能活下去,谁叫他们伺候你来着?
  姬任好不挑的前提是无物可挑,而他有一种本能就是全力扩大挑的范围。
  换句话说,他天生有争夺权益的渴望。
  轻轻捏着筷子,没法捏重,常常把菜掉下去。
  槽糕,手好象肿起来了。
终现身

  手指肿过的人都知道,没法弯了。
  姬任好有些吃力的剥绷带,上药,有几个似有化脓的迹象。他弄了会,十分困难,又发现背后放着纸条,还是两个字。
  姬任好低下眼,知道有人来了。
  指上一凉,那人隔了一块帕子,捏住他的手。动作很轻,但是很快。
  十个手指都清凉了,忽然脚下一动,那人在给他脱鞋。
  因为脚尖肿了,姬任好穿袜子后,就没有完全套进鞋里去,所以很容易脱。然后又一冷,袜子也去了,又是帕子覆上来。
  姬任好习惯被人服侍,闭着眼睛还是头一遭。
  他忽然道:"你叫什么?"
  脚上动作一顿,没说话。
  他又道:"你可是认得我?"
  仍然没有声音。
  姬任好忽然一动,伸手去捞,捞了个空。那人身法极快,早不知哪去了。
  他慢慢收回手,换了只脚在上面。
  帕子又覆上来。
  姬任好淡淡道:"你若不愿说话,可以写纸条。"
  足指一会儿清凉,包扎好了。他张开眼,房中又是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字迹留下。
  如此两天,每日都有一张纸条,写着两个字。那人每日都给他换药,做力气活,却从不与他搭话,也不写别的字。姬任好说不奇怪是假的,这人照顾他,必然是认得他,但举止又陌生。
  他也不记得曾经认识过生死门中人啊。
  姬任好伸着手让他敷药,一面闲扯,虽然只有一个人在说话。过了一会,忽然道:"我颈下的伤口有些不对,你也看看。"
  他微微侧脸,那人犹豫了下,却迟迟不除绷带。姬任好奇道:"怎么?"
  手中一凉,被放进一块镜子。
  忽然有些想笑,这是让他自己看么?
  反手放在桌上,道:"我一会再看……啊!"
  那人正在足下包扎,听他呼叫,本能抬头,岂料姬任好就等这一刻,双目岚然张开。只见半副青铜面具,纹丝合缝,铸的厉鬼形状,线条狰狞。衣衫与面具一色,紧身的,深青带黑。
  七八天相安无事,那人哪料到他竟然睁眼?那动作比见到厉鬼还可怕,猛的后退还退错方向,砰的撞上书架,哗啦啦书全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