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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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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怀袖,谁可与煮酒》作者:雏微 (1/4)

  人初降

  殿中高高的门槛后,地毯雪白,淡黄流苏帘幕垂下,半遮住视线。隐隐见六层台阶上铺着雪白狐皮,一块极大的妃梓木台屏在后,遮住了墙上的浮雕。
  六人排列在堂下,无一人出声。台阶上站着两位少女,神态恭谨。
  "放开我!这都反了的,裘明月,你居然敢擒拿我!莫非早看上我的位置了!"
  一锦衣中年男子被两人押入,在门槛绊了一跤,还在大叫。旁边蓝衫人眉目清俊,淡淡道:"你的位置,我不敢高攀,只是阁主命令,不敢违背。"
  大叫之人敬惧一闪,闭上了嘴。
  堂中寂静下来,两位少女垂首,道:"有请阁主!"
  六人身子一侧,同时欠下身去。
  狐皮地毯处人影一闪,白衣褐衫轻转。
  浅褐金丝嵌玉盘龙结微微晃动。素白作里,层层丝绣衣袂垂下,暗金色络线勾勒大朵栀子花,一丝一缕皆是华贵精工。发髻式样十分繁复,一股玉笄插入。光滑乌发长长,一直垂到腰下。
  台上人并不回身,缓缓的负了袖子,道:"岳长弓可回来了?"
  声音醇厚风流,听起来已年到三十。
  裘明月上前一步,抱拳道:"已捉拿回阁。"
  台上人淡淡道:"你犯的事,自己可明白?"
  岳长弓渗出一头汗珠来,道:"属下明白。"
  "既然明白,便可以去了。"
  "阁主明鉴!那女人仗着清元派撑腰,出言侮辱怀天阁,属下不豫,才出手教训!"他几乎要扑在地上了,手剧烈抖起来。
  台上人轻哦一声:"教训她是一回事,把人抢回家里强娶,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入派第一日,我便说过。你既未瞒骗,就自裁罢。"
  岳长弓脸色惨变,半晌不动,张了张嘴,又没说出话来,突然一个头磕下去,拔刀暴起!裘明月猝不及防被撞开,门口侍卫大声呼喝,呼啦啦围过来,一连串刀剑相交。蓦然惨呼声起,鲜血溅上地毯。
  台上人微微一动,回过身来,足以令人神迷。
  说英挺俊逸,过于刚硬,说国色天香,又实在女气,玉树临风则俗,貌若好女则浅。眉甚似刀,眼角微微的上翘。鹰般锐利线条中,又含出一丝丽色。下颔秀尖,有种十分的风韵。
  淡色唇动了动,长睫轻轻一合,含了说不清的邪气,凝在瞳孔,流转不休。
  混战中一声脆响,断剑偏了角度,蓦然射来!
  右边少女捧水盆上前,浸湿了丝绸手帕,擦净那指尖。台上人负袖离去,而岳长弓,一直站立到此时,才轰然倒地,那断剑正插在胸口,滴血不漏。
  阳光温柔的洒下,地上印出片片光斑,暖和的正好。小亭六面,素色的轻纱层层卷下。少女姗姗而来,在亭前行了个礼:"阁主,清元派之人,想要请见。"
  静了一会,慵懒淡淡声音发出:"把岳长弓的尸体给他,说事情已经解决,天阁不是无理之辈。"
  少女轻快应了,从袖内摸出大红的拜帖来,又道:"除了清元派外,又有月然宫,海龙帮前来,欲面见阁主。"小心呈入亭中,迟疑了会:"阁主,顾姬带着小公子来了。"
  那人淡淡道:"她来作甚么?"
  "她炖了补品,说要拿与阁主,顺便也看看小公子。"
  白纱往外微一飘,又落了下去。
  "谁候的久,便让谁进来罢。"
  若蕊笑应了,正要去传话,另一名少女名叫若颦,来到亭前道:"阁主,瑄隐者来了。"
  "哦?"
  尾音忽然挑高。
  "请入,其他之人,先行等待。"
  两人齐声应了,才回身,他又道:"记住,让他从后门入,其它门,一概不放。"
  声音中,似有笑意。
  一阵轻风吹起纱幕,薄茧长指捞住,行入亭内。
  "任好,今日来访,却感叹好久不见啊。"
  隔着石桌,一角衣袂从碧玉簟上垂下,遮了一半荷花图案。醇厚声音响起:"好客气的瑄分尘,若不见面,不敢信是你呢。"
  淡衣素服飘然,径直找了个石凳坐下。来者一头灰白长发,横插木簪,容颜清明,自有一种三十年的安然。
  "哪里,若不客气,又如何衬托你的凉薄?"
  桌后一动,丝褐人影坐了起来:"哦?我又如何凉薄了?"
  瑄分尘摇首道:"若不凉薄,为何连大门也不让我进?"
  姬任好微翘嘴角:"这样说就见外了,我是仔细为你着想,才这样决定的。"
  "此话何出?"
  "君昔日曾说,我骄奢淫逸,这大门,只得陪着我一同骄奢。后门朴素简单,出尘世外,分尘定会喜欢的。"
  瑄分尘摇头道:"君也不闻,来客至天阁,当从天阁门入,低下门入,便是低下地方。你既甘为人下,我自当奉陪,以身低就。"
  姬任好轻笑一声,道:"好个舌灿莲花,迸珠溅玉。分尘在别处,皆宽厚待人,为何一到我这天阁,就变了?"
  只见微微一笑:"在南为橘,在北为枳,自古如此。"
  姬任好大笑而起,袖一拂,坐到了那人的对面。瑄分尘伸到石桌后,提出了一只竹外罩小泥炉,上放一只长提柄壶,烧着红荧荧的火。另一小篮子中盛着两只精雕竹筒。
  水已微沸,他拿起小竹盒打开,投了些雪白的盐。待到二沸,竹瓢舀了一瓢,倒入桌上小孟中。拈了柄竹夹,在水中轻搅,另一手打开大竹筒,倒出极细的茶末儿,落进壶中去。不待一会已三沸,他倒回小孟中的水,略搅翻花。长柄壶提起,倾入石桌上一把小巧青天翻云壶,热气袅袅,馨香缓缓。
  姬任好执起茶壶,各斟了一小茶碗,道:"分尘请。"
  瑄分尘空了手,道:"即使是借花献佛,也得去借啊。"
  姬任好轻笑道:"何必在意,你的就是我的。"
  "那你的呢?"
  "还是我的。"
  "我怎么就认识了你?"
  姬任好低目轻吹,啜了一小口:"咦……物以类聚嘛。"
  微风徐徐,吹动轻纱,壶口热气渐渐消散。瑄分尘道:"碍你许久办事,我先去了。"
  他颔首道:"傍晚待我回来。"
  黄昏时分,夜色初降。姬任好缓缓而来,若蕊手中琉璃罩小烛灯轻摇,突然抿嘴笑道:"今日瑄隐者一来,不知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和阁主说呢。"
  微微一笑:"他总有那么随性的想法。"
  若蕊笑道:"每次瑄隐者一来,阁主就会悦容数分,我有时候想,他要天天来,那才好呢。"
  进了房,丫鬟自退下,两人秉烛而谈。
  "年前我走过秦云岭一个小山谷,发现一大片极好的佩兰,色纯叶绿,实非凡品。如今又是秋日,恰逢花开,还可经过西子湖畔,特邀姬阁主出行一游。"
  姬任好轻嗯一声:"听起来实在佳妙。"
  瑄分尘正色道:"你这话颇有点韵味。"
  姬任好笑道:"分尘切勿误会,只是顺口而已。"他环顾一下,道:"时辰不早,我回房了,你也早些歇息罢。"
  踱上小路,眼神却别添一分细密。
  时已入夜,屋顶挂下象牙香球,缕缕淡烟飘散。檀木大床上纱帐半垂,无限暧昧其中。
  女子伏在男子双腿中,长发摇动间,暧昧水声传出。过了一会,喘息忽然加重,男人一把抓紧长发,更下压去。
  一阵激烈扭动,几声闷咳。女子顿了一下,才抬起头。她已经赤裸了一半,男人也差不到哪里去。她媚笑着,漾着如水目光,胸脯高高的起伏,伸手抱住对方的腰,滚烫的肌肤与肌肤相触,整个身子贴上来。
  这个男人有着力量,她知道。看似慵懒美丽的外表下,皮肤包裹下的肌肉述说着无穷未知,能让人醉在其中欲仙欲死,也能让人瞬间死无葬身之地。
  "下去罢。"
  女子一怔。
  她不信男子的欲望已完全消退,缓缓放下手来,又搂住了他的腿,似撒娇又似恳求:"阁主,多日不见,就让顾姬尽心服侍……"
  姬任好扫开帐子,道:"不必了。"
  顾姬慢慢穿上衣裳,退下床来,眼里略有不平,忽道:"阁主若是心里有人,不如娶入房内,如此出神,妾身只觉冷落……"
  她的话刹在嘴边。姬任好眼神化冷,道:"你说什么?"
  女子腿一软,蓦然跪倒在地,竟不敢大声:"顾姬知……知错……"
  "不听话的人,我不会留着。"
  再次谢罪,女子急急揽好一头凌乱长发,退出门去。床上人听的声音渐小,将衣衫一翻,盖了上来,扇灭了烛火。

  青竹现

  两人次日便出游,来到苏杭。所谓西湖,便令人想到六桥烟柳,盛放荷花,再有苏杭女子,袅袅娜娜,撑了油纸伞走在烟雨里。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与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向来是同样出名的。
  姬任好出门,在隔壁叩了几下。吱呀一声,门开了。
  白衣隐者走出,略一望外,道:"已经黄昏了。"
  姬任好笑道:"景可以不看,莫非饭也可以不吃,分尘当真已经羽化成仙么。"
  瑄分尘行在前头,摇首道:"若已经成仙,又怎会与你在一起。"
  姬任好目光闪动:"哦?这样说来,我倒是与你一根红线,凡尘牵绊了……"
  "不。"
  "那是什么?"
  "拉人之水鬼,陷人之泥沼也。"
  两人素来口舌相斗,对答中锋芒互刺,倒也乐趣无穷。大厅内是酒楼,寻了张干净桌子坐下,小二立即上来伺候:"客倌要些什么?"
  贵精不贵多,西湖醋鱼,龙井虾仁,西湖莼菜汤三样,便足以成为代表。菜一道道上来,搛了块鱼肚。临座突有声音道:"人呢!好不讲理,明明是我先来,你怎么只顾那头?"
  "哎——来了来了!"
  粗布蓝衣的小二端着托盘转了出来,却没向那边去,在靠外一桌放下三碗菜,又向他们走来,盘上还有一碗菜羹。
  "客倌慢用——"
  端碗的手骨节突出,指内侧有茧,并不明显。瑄分尘忽然道:"菜色虽好,料想西湖灯夜更好,我们这便动身吧。"
  姬任好唇含笑意,按住他的手:"噫……如此美味佳肴,不用到最后,岂不是对不住大厨么?"
  瑄分尘默然道:"我看留下,才是对不住,大大的对不住。"
  "这是为何?"
  小二向邻桌走去,哈了哈腰,道:"客倌叫小的何事?"
  那是一名少年,身着青衣。他以为菜是端给自己的,一肚子火轰的冒起来。啪的一声,酒杯震倒:"我先来,怎么他们菜上完了,我的桌子还是空的?"
  小二又一哈腰,敷衍着道:"小的错了,这就上菜,客倌你点了些啥啊?"
  少年哪能忍住,当下一脚高踢。当啷哐锵,白瓷壶杯砸的粉碎,酒水猛的溅出。一手攥起小二衣襟,喝道:"你方才说什么!"
  食客惊叫,纷纷走避,只余姬任好一桌丝毫未动。小二吓了一跳,还硬着嘴道:"我说给客倌上菜,怎么了?这厨下的事,小人怎能做主?"那人正当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时候,气的扬拳揍去!
  姬任好同瑄分尘眸中,同时映出一点锐光。
  那点锐光,来自刺向腹部的刀尖!
  一声铮响,他居然反应极快,一手按下腰间长剑。剑鞘猛然弹起,短刀直弹上空,当啷跌落。小二震的虎口出血,一招不中,早撕破外衣直滚向店外,喊道:"杀人啦!有客人杀人啦!"
  少年脸色铁青,刷的抽出长剑来。假扮小二者武功并不高明,惟恐被追上,抓起桌子疾甩。喀啦一声,劈为无数木片!几张凳子随后,四五套碗碟打碎在地。掌柜在一边心疼欲死,少年已追到门口,长剑直戳脖颈:"你敢再跑!"
  门口不少人走避不迭,少年拿住人,突听一声惊叫。衣衫简陋男子倒在台阶下,左腿抽搐着。昨天刚下过雨,积了一滩泥水,浸了半身。
  少年连忙去扶,道:"你如何了?"
  衣衫遮掩中,微有呻吟声,突然叮的一声重响!他捂住腰,踉跄后退几步,喝道:"你!"
  跛子翻身而起,居然也不跛了。眼神中透露出惋惜与狠毒,也握着一把短刀。少年衣上多了一个洞,却没有半丝血渍,想必是内藏有物。假小二逃至外围,嘶声力竭的叫道:"杀了他!"
  "我早说过,如今这许多菜全数打翻,岂非大大的对不住。"
  瑄分尘摇首,饮了口饭后茶。
  姬任好笑道:"打翻的是别人,与你有何关系?"
  瑄分尘神情如往常:"有句俗话,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短短几句话,街边又窜出两人。少年功夫却十分好,一把长剑舞的滴水不漏,看的出师出名门。以一敌四,仍不落下风。假小二见不能取胜,向旁边使了个眼色,突然喝道:"兄弟替我罩着!青竹的这个人留不得!"
  这句话本不要紧,要紧的是,对着喝茶的两人。少年哪还顾的上判断,猛的倒翻,一剑从瑄分尘头上劈下!
  满场寂静。
  剑劈的很准,却不见血。
  少年脸色大变,用力去拔,剑嵌的太紧,急的一身是汗。攻击对象却已连人带椅坐到了对面。啪喀一声,手腕一翻,木桌分为两半。
  姬任好早已站远,低头看了看:"果然有理。"
  瑄分尘才放下的杯子砸的稀烂,摇头道:"如今有理,已经晚了。"
  少年大怒,挽起剑花,喝道:"贼人!不敢与本公子当面较量吗!"
  姬任好但笑不言,素衣隐者继续摇头,道:"为何惹事的总是你,而出事的总是我。"
  几个偷袭者早跑的一干二净,店外倒是多了人围观。他正色道:"我们不过是路人,这位公子,告辞吧。"
  吃了个亏,少年分外谨慎:"你还想骗吗,我一相信,就冷箭临头,死无葬身之地了!今日非要擒住你们一伙,省得为害乡里!"
  姬任好负袖笑道:"他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何须用骗?"
  瑄分尘来不及堵他的嘴,少年立刻道:"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无奈中长袖一拂,一个茶杯到了手里。喀啦啦一挤,裂开一道纹路来:"武斗论争,终是不好,一壶茶滴尽内,找到此杯取至手中,我任你处置,寻不到,你须得让开。"
  少年学聪明了:"你往衣中一藏,我找的到吗!"
  瑄分尘道:"在场之人为证,不离你一丈就是。"
  纵使心思转过,仍然是年少轻狂,便答应下来。白衣人双手变换几次,手腕一遮,瓷杯滴溜溜滑入袖中。
  "你骗我!"
  瑄分尘神情自若,一只完好杯子从袖中滑出来,立在掌上。
  少年一凛,变换之时,破损之杯已被藏起,这杯子是用来吸引注意力的,吃了哑巴亏。他急转扫视,一丈之内没有别人,只有一堆木头碎片,瓷器粉末。一齐扫开,空无一物。
  猛然抬头,看向屋顶大梁。长剑一负,身子一纵,如动兔跳脱,连变换几个身法,翻上梁去。他不但剑法不凡,轻功居然也很好,身法正是三十年前名噪一时,又消失十年的醉卧青云。若非涉世已久,江湖中少有人识。
  梁上一望便尽,连张蛛网都无,哪有杯子?
  翻下地来,急转几圈,仍然不见。他几乎要冲口而出,怒骂这骗子。门外众人却表情各异,有人甚至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他灵光一闪,当即射到柜台旁夺了个盘子。半壶茶倒完,俯身一望,映出瓷光一闪!
  那只杯子如影随形,一直跟在脑后!
  茶壶放在桌边,水已快滴完。少年知时间紧急,手中长剑一反,向后劈去!呼的一声,走了个空,他手腕连动,轮转扫了遍,却连只苍蝇也没碰到。灵机一动,猛然靠到墙上。杯子无处可走,跳上半空。他冷笑一声,提剑便劈下。
  计时的最后一滴茶砸在地上。
  他径直冲瑄分尘道:"你准备怎么处置?"
  "处置什么?"
  少年大怒,才欲骂娘,抬眼却见瓷光!
  杯子稳稳停在眼前,他确定当时劈到了,绝对劈到了,这只带裂纹的杯子,却没有碎。他自小苦练剑法,一剑下去,碎金断玉。手中不是神兵,也是利器,杯子却没有碎。
  无人出声,他手一招,落回桌上。
  "这位少侠,后会有期。"
  少年定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死死盯着它。两人走到楼口,那杯子突然喀啦一声,分为两半,颓然滚在桌上。竟是瑄分尘以内力粘合。
  少年憋出一句,道:"你……等等!"
  "方才的事……的确是我的过错……"
  他略一停:"少侠多礼了,不过误会。"
  少年赶上两步,又道:"实在因为……那几人是五湖帮的,不过一小帮派,常常作威作福,我教训过他们几次,被惦记上了。"又恨恨道:"别以为我好惹,既然与两位无关,我今日便去挑了它!"
  姬任好虽未说话,从青竹两个字出来,目光一直深邃。突然笑道:"那五湖帮,是如何作恶的?有些日子了,怎么没有人管?"
  "足足有一年了,我常常在此,才会遇上。他们倒会打算,大恶不做,小恶不断。又不值得大侠去杀,我只好动手了。"
  姬任好轻眯眼,道:"凭少侠剑法,斩他也是举手之劳,可谓名师出高徒,好生厉害。"
  少年有些窘:"我学的不好,他厉害多了,我两招也比画不过。但不是师尊……只教过一套剑法和轻功,前两个月我叫师尊,还被他骂了。"
  瑄分尘一动,却被姬任好压住,又道:"原来如此,世上竟有此神人,哪天有幸,我倒愿意拜见。"
  少年听了,眨了眨眼睛,有些吱唔。姬任好也不言,替他轻轻遮掩过去:"话说回来,他们说不定再来算计。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不如一并处置。少侠现在便行,我们也跟去,好看看五湖帮,究竟有几斤几两重。"
  少年回剑入鞘:"好!"
  哆嗦的掌柜终于出来了,在一边敲着手,对他道:"这位公子……你看这些东西?小店是小本经营,赔不起呀!"
  少年啊了一声,连忙在身上摸,忽然停下,干笑一声。
  "我没带钱……"
  两人都默了。
  姬任好笑道:"想必是急着义举,一时忘了,这银子,在下出便罢。"瑄分尘暗暗摇头,姬任好趁他不注意,笑问道:"你摇什么头?"
  瑄分尘道:"没有十倍的回报,你怎会付出一份银子,我是替人担心。"
  姬任好叹气道:"分尘怎将我说的如此凉薄……"
  瑄分尘想了想,道:"的确是我说错了,若无收获,你连问话都一起省略的。"
  姬任好轻咳一声:"哎,话不要说穿就好,若不学厉害些,哪日瑄隐者送我一份银子,岂不是人间惨事?"
  他一副无语凝噎的表情,瑄分尘只作不见。

  落灯花

  一行人从店中出去,天色已暮,街边店铺都挂上了灯笼,烛火印出各色图案,十分漂亮。少年指向卖灯笼小摊,笑道:"今日十五,我差点忘了,两位若有喜欢的姑娘,大可买一个送去。"
  姬任好负袖而行,道:"哦?有这样的风俗么?"
  少年道:"正是,一般男子当晚会将姑娘约出,如果答应,就有戏了,途中一看湖灯,一逛长街,最后到十五贯巷买一只花灯,只要姑娘接了,谈婚论嫁也就指日。"
  姬任好含笑,侧身道:"买一个与你,如何?"
  瑄分尘抬手道:"少来少来,怀天阁主的关怀已然够多,瑄某实在是怕了。要寻花问柳,往这边可。"一指满是烟花之气的巷子,"这边也可。"又一指娇笑着路过的少女:"只恕瑄某,无法奉陪。"
  "分尘原是怕的。"
  瑄分尘摇首道:"怕与不怕,倒不在其内,该与不该,才是真的,青楼等地实在去不得,你就不要拖瑄某下水了。"
  姬任好敛下眼神,微笑不语。三人已经拐入偏僻地段,四周渐暗,行人也少起来。少年并不熟悉路,拐错一条,才找到正确方向。
  小巷闯入眼帘,深处黑暗中火光闪动。少年一猫腰,靠在了墙上。一个城隍庙,年久失修,黑洞洞的大门里,一堆火燃起,七八人坐着说话。火上还架着肉,旁边两坛子酒,散出阵阵劣质香气。
  "今天那小子,实在可恶!"
  一个粗哑声音响起。
  "何止可恶,简直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总是破兄弟们的财,今天又打伤我们两个人!"
  一人手挥了挥,道:"且别激动,我已经算好,明天上报堂主,就说这小子公然挑衅,骂咱们五湖帮不是东西,堂主一怒,必然派人教训他,我们也好报仇。"
  几人纷纷喝彩,少年早气到头上冒烟,手腕一转,拔出剑来:"王八羔子,全都给我去死!"
  捧着酒坛那人还未反应,只听啪一声,坛子分成两半,酒水哗的一齐涌到地上,浸了一大片。明晃晃的剑尖,正抵在他鼻尖上。
  火堆被踢翻,庙堂里砰砰乓乓。少年穷追一个将其刺翻,其他人拣得空隙,纷纷去神像前拿了刀剑,混战成一团。
  姬任好站在庙外看了一会,道:"是否?"
  "确实……此乃醉卧青云。"
  "那剑法,你可看出端倪?"
  瑄分尘摇首,道:"小巧灵活,配合轻身功夫是极好的,只是从未见过。想后来所创,也未可知。"
  姬任好淡淡道:"当世谁有功夫,创此剑法?"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可一概而论,但之前那人,提起青竹二字,你想必惦记忒久了。"
  姬任好大笑,道:"知我者,瑄分尘也。"
  当时说的是,青竹的人,留不得。他们神态并无异样,想必是一个帮派组织之类。少年出手不凡,表示势力不小。他身为怀天阁主,却从未听过这两字。不是有意藏匿,就是情报机关出了问题,但情报绝对没有问题。一个比较大的帮派藏在武林之中……不得不令怀天阁感到威胁。
  姬任好冷下脸来:"莫非是……"
  瑄分尘敛了眼神:"你莫乱想,早在二十年前,它就销声匿迹了。"
  "销声可以再响,匿迹可以再出。"
  "我自是知道,不过妄然定论,不妥,先查实为上。"
  庙中七人围攻,少年已呈败相,一柄九环大刀从身边擦过,布帛撕裂,一块铜牌滚落在地上。状如玉圭,色带淡青,雕着五枝竹子。先前店中偷袭,救他一命的,就是这铜牌。少年大惊伸手,身后风响!他望地一滚,几人立即扑上抢夺。他又要抢牌,又要躲刀剑,顿时险象环生。
  一阵风吹过,瑄分尘右袖一卷,指尖蓄力,夹了片叶子。
  姬任好长指一转,轻飘飘夺了来,半遮唇边:"分尘怎的如此不风雅,此叶枯萎一半,黄绿相间,毫无美丽之气,该寻一瓣花来……嗯,西湖的荷花,开的正好。"
  生死关头,哪还有什么风雅。
  瑄分尘默然,道:"你再看下去,万一他死于非命,不要算账在我头上。"
  姬任好正要回话,庙中刀剑相磕,少年的剑脱手飞出,也不知有意无意,竟啸然一声,直射他而来!
  眼神蓦然寒如水。长指一错,树叶蓦然射出。一声撞击,鲜血溅起。
  持刀者看着自己胸前插入的长剑,眼珠似要跳出,却无法再说一个字。众人惊如泥塑木雕,少年拔出剑来,又刺倒一个。其余再无斗志,一窝蜂全作鸟兽散。
  追也追不上,少年藏了牌,便与两人告别了。
  从另一条巷子出去,拐了几个弯,蓦然热闹起来,一家家店铺连起,灯火通明。许多男女成双成对,在此嬉笑游逛。
  原来这便是十五贯巷。
  事既已毕,姬任好漫步了半条街,想起少年的话来,笑道:"我也应应景。"
  瑄分尘摇首道:"太不仗义。"
  姬任好笑道:"如何不仗义?"
  瑄分尘道:"有我在旁,你却想勾搭姑娘。"
  姬任好顺口道:"这里的习俗,又有谁规定,买了就一定得送出去。"
  买了只素纸贴花灯笼,两人相携,去看画舫。
  雕梁画栋,四角悬挂彩灯,风中晃摇出无限风情。船上之人,婉转相和,唱一出白蛇传。白娘子与许仙,正当相逢,共一舟情缘。
  人头拥挤,竞相观望。姬任好驻足看了会,道:"好唱词。"
  "唱词虽好,不如情深如许。"
  姬任好笑道:"哦?分尘居然也解情之一字?"
  "万物皆有情,这一字可大可小,可近可远,你却将我说成木头。"
  姬任好失笑道:"是我的错……"
  话音未落,声浪高喧,人群忽然涌开,却是戏曲已毕,白娘子小青入船后整妆,画舫上鱼贯出来两排侍女,各提一盏花灯,中间空开一大片。
  "这娆月,今天怎么要抛绣球了?"
  "谁知道?别的花魁多少掷过,只有她从来不动,今日撞了什么彩?"
  又有人凑过来,嘻嘻笑道:"老兄,你就别口是心非了,万一接到绣球,上船一亲芳泽……岂不乐翻了天?"
  丝竹声忽盛,一白衣女子从中间步出,身段姣好。人群更加鼎沸,欢呼声一直传到河中。侍女手中金漆盘子高举,宛然一个大红绣球。
  许多人跳起,往这边往这边之声不断,他揽了瑄分尘便走开。耳边齐声尖叫,绣球迎面而来!他扬袖一拂,大红彩绸倒飞出去。又是一阵尖叫,一人跳起来扑抓,混乱中一脚踢中,球高高飞起。突然扑通一声,有人落进了湖里。
  一片热闹混乱,瑄分尘笑道:"你方才如何不接?"
  姬任好正想说有你在旁,怎好勾搭姑娘,琳琅一响,绣球明明已远,不知被谁撞起,目标正是瑄分尘。他一惊,蓦然转袖,横截在手。
  隐者笑似非笑:"原来是欲擒故纵。"
  姬任好很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他还未苦楚完,人群分开,画舫上两个侍女搭了条跳板,道:"请公子上船。"
  默然抬眼,将灯笼放到瑄分尘手中:"拿着罢。"
  手指相触,一点温热。素袖之人接了,他忽然心情大好,笑道:"你待我回来。"
  瑄分尘道:"不必在客栈等么?"
  好友美丽的脸缓缓转过,他连忙道:"是是,我在此等便是。"
  姬任好一路进船去了。侍女立即收起跳板,湘妃竹帘放下,只有灯光隐隐透出了。
  瑄分尘自去街上闲逛,看了几幅字画,猜了几个灯谜,终觉没有姬任好在身边来的有趣,不由摇头叹息。身侧突有人一撞。他脚下功夫极好,不着痕迹一转,稳了手中灯笼。
  一个青衣女孩跌倒在地,一只鱼状花灯也毕毕剥剥的烧了起来。她原本就痛,见此哭的更厉害了,道:"都是你,你赔我,你赔我!"
  瑄分尘自忖不是自己所撞,但对方不过十五六岁,生的白嫩秀琢,一只粉臂都摔青了。便蹲身扶她起来,柔声道:"是我不好,这里有银子,你再买一只可好?"
  她一面抹眼泪,一面爬起身:"不要!爹娘说了,你们大人最会骗人,说不定钱是假的!"
  瑄分尘一顿:"我带你去买?"
  "你会把我卖掉!"
  他很有点知道好友接到绣球的感觉了,苦笑道:"那你要怎的?"
  "我就要你手上这只!"
  灯若是他买的,一早就送了。女孩立即大哭起来,呜呜咽咽,一手还抓住他衣摆:"你是坏人,你想赖帐,赔我的灯笼,赔我的灯笼!"
  他一世高人,今天却被个小姑娘缠住,正想说话,突然直起身,往四周望了望。
  有被窥视的气息。
  人还在哭,他伸手递过灯笼,道:"好啦,给你了,去吧。"
  她接过竹柄,不哭了,一双俏目溜着他:"真的给我?"
  "真的,快拿走吧,以后这样地方人太多,要大人陪你出来。"
  女孩子扬起嘴角:"说好了,你可不能后悔。"她望向右边,脸色忽然变了变。
  船中摆好一方小几,置了些酒菜。侍女将席布好,伺候姬任好坐下。
  "公子既肯赏光,娆月欣喜不尽。"
  女子从后绕出,换了身衣服,鹅黄带翠绿,眼角抹上飞凤妆,自有几分妖娆。
  姬任好微笑道:"姑娘可曾看清,我还是公子?"
  娆月一怔,坐下身来细细看了两眼,转声一笑:"这位大人,生的可实在……年轻英俊,娆月一时看差了,还望恕罪……"
  貌美两字险些脱口而出,她连忙捧起酒壶,将杯一洗,倒去一边白瓷圆柱罐中。重新斟了好酒,嫣然道:"还请用些酒水,算是娆月赔罪,这梨花酿,最是清甜可口……"目光在姬任好面上一转,又吃吃笑道:"大人纵使饮不醉酒,也要提防它,后劲极大的……"
  姬任好淡笑,捞杯在鼻前嗅了一嗅,道:"确实好酒。"
  娆月见他要饮,起身端了白瓷圆柱罐,将靠湖心帘子捞起一角,缓缓倒了出去。姬任好趁其背对,往船边一靠,也撩起一角帘子来。随着那边倒酒,水中渐渐露出一个拇指宽的空草芯儿。他微一勾唇,手中酒对准,一杯灌了下去。顿时水上猛的冒泡,扑腾声起,草芯儿翻滚两下,奔上水面,漂浮着远去了。那人偷听一辈子,至多是被人发现喝问,追杀逃跑,却万万没有想到,上面会灌下一杯酒来。
  放下帘子,娆月见了空酒杯,笑的更甜了。
  "大人……"
  她不回座位,倚向他身边,妖妖娆娆的道:"娆月第一次抛绣球,便被大人接到,也是有缘……不知大人何方人士?"红色蔻丹摸上衣襟来,女子一双眼含情带媚,翻倒在他怀中。见男人眼神深沉,她正待更进一步。姬任好凑到耳旁,说了一句话。
  "你可以不必继续,因为早无人听我们说话。"

  断桥伞

  青衣女孩见远处华贵人影,脸色变了变,又微笑起来:"你真是好人,我好喜欢你。"
  瑄分尘只当小孩子戏言:"你还不走,爹娘会满街找的。"
  她翘了翘小嘴:"才不会……大哥哥,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瑄分尘怔了一下,道:"我还没有那么年轻……"
  望着跑远的身影,正思忖那窥视的目光从何而来,便听人笑道:"原来瑄隐者,也有思凡的一天。"
  姬任好施施而来,唇含笑意。
  瑄分尘摇首,道:"自己如此,看别人也是如此。"
  "定情的灯笼都给了……那女孩也有二八了,两下一凑,可不正好,说不定人家爹娘,明日便提亲上门呢。"
  瑄分尘抬手道:"她的年纪,只好做我女儿,你又想到哪里去,方才美人,还抱的不够吗。"
  姬任好挑唇,把事说了一遍。瑄分尘道:"哦?既然如此,确实有人注意我们。"见他沉思,他又取笑:"说不定,方才那女孩见你倾心,专程派人调开我,好来见你一面呢。"
  说笑归说笑,回到客栈,姬任好便坐在桌边,挑亮了灯烛。繁华喧闹之声远去,翠衣黄裳走了进来,轻巧礼道:"若蕊见过阁主。"
  他目光凝视灯烛,若蕊知机,将随身包裹打开,铺出笔墨纸砚来。姬任好抬笔,沉声道:"传我命令,立即调查青竹这两字,不论帮派,或是人物,不得有误。"
  次日吃罢早饭,忽听一声欢呼,道:"哥哥!"
  瑄分尘一时没会过意来,袖子忽然被拉住了,却是昨夜的青衣少女。她今日换了套衣裳,湖绿的颜色,腰束的细。长发绑了两个髻,比昨日成熟些许,是少女而非女孩了。
  见姬任好似笑非笑眼眸,瑄分尘忽然预感到,这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非常大。
  修道已久,他不像其他人,修成一块木头,或是邪心不断,只做个表面的样子。他一向以平和的心态去欣赏漂亮的女子,娇俏也好,妖娆也罢,美丽的东西就值得欣赏。他从来不觉得女人是麻烦,也从来没有女人带给他麻烦。
  但如今,他却开始头痛。
  少女咭咭而笑,先与姬任好见了个礼,随即缠到他身边:"怕错过美景,我是来带你们游西湖的!我叫韶破雪,哥哥叫什么?"
  瑄分尘在好友目光下,硬着头皮道:"我姓瑄,实在比你大很多,兄长的称呼,就不必了。"
  "瑄哥哥!"
  默……
  瑄分尘走在苏堤上,湖水清澈潺潺,微风徐来。身边好友悠然赏景,他却如芒刺在背。
  韶破雪咯咯的笑,指着桥栏又指湖面,道:"瑄哥哥一定知道,这堤是苏东坡筑的,当时西湖淤积,他便想出这么个法子,筑了一条路,又挖空了西湖!现在快秋了,如果初春的时候来,有许多柳树,才好看呢。不过如果瑄哥哥在当时,一定比他更厉害!"
  瑄分尘唯唯应诺,想到自己同苏轼相比,更有种扑倒在地的冲动。
  "烟柳幕桃花,红玉沉秋水。又说文弱不胜夜,西施刚睡起。说的好秀气呢。"
  两人都看了她一眼,诗词脱口而出,倒是家教良好,但为何会巴住陌生男子不放?韶破雪依偎的更紧了,忽然道:"那边有荷叶糕,很是清甜,特别好吃,瑄哥哥想不想尝尝?"
  瑄分尘想要摆脱她,道:"既然如此美味,你去买几块来罢。"
  少女应了一声,穿过游人,蹦蹦跳跳到堤那一边去了。
  他松了一口气,却听姬任好笑道:"果然是好女儿,真好。"
  瑄分尘抚额道:"你不可想歪,她只是天真可爱,一时单纯罢了,一会儿便会归家。"
  姬任好笑道:"你这是安慰我呢,还是安慰你自己呢。"
  瑄分尘不欲再纠缠,见少女正在付钱,道:"你走是不走,到时人回来,又非我一人叫苦。"
  脚还没抬,忽然一声高呼:"瑄哥哥!"
  少女捧着三个油纸小包裹跑回来,看着他,大眼里忽然泪水盈睫:"哥哥是不是讨厌破雪,所以才要走?"
  瑄分尘默然,只好道:"是你误会,我只想走动两步,看看堤下景致罢了。"
  "真的?"
  "真的。"
  少女嫣然笑了,伸将荷叶糕递给他,又递给姬任好,道:"这位也请用。"
  姬任好轻眯眼眸,道了声谢。他虽然心中不耐,却教养极好,又自恃身份,亲手赶走一个十六岁少女的事,是做不出来的。两人拿着荷叶糕,难免面面相觑。韶破雪却咯咯笑道:"去曲院看看吧,酒香与荷香一起,闻一闻就醉了呢。"
  才走两步,她忽然闹道:"你不吃!"
  隐者轻咳道:"这包裹不便解开,稍后罢。"
  少女不依不饶,从自己手里拈了一块,道:"那我喂你,张开嘴——"
  不要说他,姬任好都差点把糕骇掉了。
  瑄分尘退了一步,道:"不必劳烦姑娘……在下自有手。"
  他解开纸包开始吃糕,韶破雪才收回手去,嫣然一笑:"好不好吃?"
  到了这份上,哪还尝的出味道,只得道:"尚好,的确十分佳妙。"
  姬任好不喜她纠缠,却又忍不住想笑。拿袖微一遮面,糕藏到袖子里。别说半点不感兴趣,当街用餐,实与素养不合。可怜瑄隐者,也作了饿死鬼。
  道路渐渐绕上九曲回廊,湖中荷叶果然多了起来,望去一片深绿,无边无际。绿中露出一朵朵红色,有浅有深。清风拂面,荷香中又带淡淡酒香。
  瑄分尘见姬任好微合眼眸,知他喜欢此地,又见叽叽喳喳的韶破雪,有些歉疚,道:"此地甚好,只是如今莲子未实,但菱角饱满。若有再来之日,我将亲手剥菱,以待好友。"
  此言一出,姬任好大悦,种种不好都抛去:"瑄隐者可知,一言九鼎。"
  "我自不会骗你。"
  "阁下留步!"
  四人踏步而来,为首一人身材壮硕,左眼用黑布罩着,甚是凶悍。知道可能来找茬,瑄分尘移一步,将少女遮在身后。
  "在下五湖帮堂主洪志,有话直说,昨日在庙中相助那小子的,可是两位?"独眼人一抱拳。
  姬任好半侧身,笑道:"非也。"
  他皱眉道:"推脱不顶事,我的手下莫非看错?"
  "也非看错。"
  那人早已不耐,却隐约知道这人武功,只得道:"望指教。"
  姬任好慢慢的道:"我们坐于店中用饭,却被阁下几位手下指为一伙,以至飞来横祸。后他要去报仇,我们不过看看热闹,跟着而已,一直到庙前,居然有人敢对我出剑。"
  "我所杀者,非你之人,敌也。"
  独眼人为他气势所慑,忽然道:"你是……"
  姬任好眼神一闪,背过身去:"赏景游玩之人。"
  那人将信将疑,好似想起了谁,语气也恭敬起来:"阁下所说,确实有理,叨扰了,告辞。"
  他不愿让人认出,是想到另一层,五湖帮与青竹,显然对头。五湖帮不足惧,但青竹尚在迷雾中,不得不防。若被这堂主认出来,以为他是青竹一边,便不好了。
  "瑄哥哥最好了!"
  "我就知道瑄哥哥也喜欢破雪,所以才保护破雪,真是好人,我更喜欢了!"
  今日若不是韶破雪,换做任何一个老人小孩,少女妇人,他都会如此,事到如今,却只好闭嘴。突然一阵骚乱,水花高溅,有人大哭起来,几个男子冲过来。混乱中韶破雪哎呀一声,松开了手。
  隐者忽揽了他,急行几步,竟使出轻功来。拐过一弯,忍不住笑道:"可以了,那小姑娘追不上了。"
  瑄分尘叹了口气,姬任好又道:"人家投怀送抱,你何至于逃的如此之快。"
  素袖男子正色道:"非是逃,是不小心冲散了。"
  姬任好从善如流的望天,道:"是,人群可真挤,挤的我们瑄隐者,不得不用轻功飞跃呀。"
  两人已经离开湖中,拐上另一条路。此时正午,尚有几个游览的时辰。他话锋一转,道:"只是将她一人丢下,你就放心么?
  瑄分尘摇首道:"她对这里颇熟,家人又放心让出来,我们离开,不会有事的。"
  姬任好噫了一声:"一路温柔关怀,我以为瑄隐者十分怜香惜玉……"
  瑄分尘挽住他的手,叹道:"你就别再取笑我了。"
  姬任好终是忍不住,大笑而行。
  白堤上有断桥,夏秋之间,石桥高拱,湖面荡漾波纹。小摊贩卖吃食茶水,摆了几把油纸伞。更令人想起白娘子与许仙,细雨中持伞而遇,何等婉转,何等动人。
  "投者近来忘俗累,眷怀逋客旧风流……嗯,果然令人生起眷怀之感,只是千古大江东流去,既不见张祜,也不见林逋了。"
  瑄分尘顺口答道:"何必见张祜林逋,见得落花啼鸟,也便行了。"
  姬任好笑道:"这是自我安慰么?"
  瑄分尘道:"不,只是顺应天时。"
  两人说的,是陈贽的一首诗,其中两句,清新张祜诗还在,寂寞林逋宅已空。
景物不殊人事改,落花啼鸟古今同。姬任好以张祜林逋刺他,他便以落花啼鸟相答,倒也意味十足。
  姬任好手扶青石栏杆,看流水潺潺,岸边隐隐绿树相倚。忽笑道:"分尘,这断桥与残雪,有三种的说法,一说白堤至此而断,故称断桥。二说'树皆合抱,行其下者,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至于三,则说冬日大雪,覆盖桥面,清晨日出后,桥顶一块融化,现出褐色来,远远看去,好似桥断。"
  瑄分尘缓步行上,道:"的确如此,如何?"
  "不知分尘以为,哪种才是真正的由来?"
  "我以为,三种说法无一作伪。"
  "哦?愿听一言。"
  瑄分尘袖敛风华,道:"既有说法,便有来由,既有来由,便为真实,何必费心推测当时情景?岁月终有过,谜将成千古,而这个谜,也是真的。"
  姬任好笑道:"果然是瑄隐者的回答。"
  瑄分尘道:"依任好所言,又是如何?"
  听得这声任好,他每次都浅浅情愫在胸,放眼天下,能让瑄分尘呼名去姓之人,屈指可数,而他就是头一个。
  "我以为,三种说法也无一作伪。"
  瑄分尘忽然默默摇头,他笑道:"你这是作甚?"
  "我有预感,实在不想听到你的回答。"
  只可惜。
  "我喜欢哪种,哪种就是真的。只要我欢喜,可以考证出千百条来,散布民间,说明这是真的。只不过……我现在未有心情选它……"
  姬任好大笑,回身上桥而去。
  不知哪里悠悠传来唱声,想必是画舫上的歌伎戏女,其音婉转,楚楚一丝儿,竟似牵在魂上。听词,却是"杨柳绿初齐,韶光丽如此,动游人偷觑……"后又起,道"愿把誓盟深讲,怎能够双双同效鸾凰?细思之,恐伊家不允,空使我徊惶……"
  步上桥顶,听的怔住了。身边少了人,也未察觉。
  午时已过,正当未时,方才一片云已移走,头顶顿时烈日炎炎,毫无遮挡。触手觉石栏滚烫,不觉缩回来。想起瑄分尘,才要回首,忽儿阴凉。
  安然移至头顶的,是一把油纸伞,遮去所有阳光。仿佛水墨渲染,勾画出断桥情缘无双。
  素白袖袂飘然,隐者握着竹柄,来到身旁。
  两人共伞,姬任好回眸一望,见瑄分尘灰白发衬容颜,虽然不美,却一身清华绝世。心中扑通一下,撞进方才唱词,一时痴了。
  瑄分尘见他形状,忽然将伞移开。火热阳光当头刺下,姬任好恍回神,道:"你做什么?"
  瑄分尘道:"我怀疑好友已然习惯烈日,贸然遮阴,反而不美……"
  话声未完,那人早旋身伞下,笑道:"分尘,你想多了。"

  紧跟随

  下午时分,两人便返回客栈。才进了门,瑄分尘忽然拉住姬任好,往旁边一靠,避在几名消闲的茶客后。他只一看,便知端倪,笑道:"瑄隐者的魅力,居然如此之大。"
  韶破雪正站在柜台之处,向掌柜说什么,还比划着瑄字,一边转头看四周。瑄分尘默然道:"我方才说过,她只是孩子心思,待我们走后,找寻不到,便不会如此。"
  姬任好笑道:"是啊,急着嫁人的孩子心思。"
  韶破雪问毕,有些失望的垂下头去,突然高声对掌柜道:"等他们回来,你替我说一声,我明早还来!"
  两人都默了……
  才回到房中,瑄分尘便道:"不知这两日,任好赏景可够了?"
  姬任好闻弦歌而知雅意:"秦云谷的佩兰,想必也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既然如此,明天一早,我们便动身罢。"
  清晨起床,他牵了马套好车,整顿一番。突然听到天外一句声音——
  "瑄哥哥!"
  尚未回身,一个温软身体飞扑进怀中!
  硬着头皮握住少女肩膀,将人推开一些:"韶姑娘?"
  韶破雪笑的眼儿弯弯:"说过了,叫我破雪就可以,我不会生气的!"
  这并不是你生不生气的问题……
  "瑄哥哥今天想到哪里玩?破雪带你们去!不过有些地方呢,要晚上才好看啦,我还可以弄到小船,半夜坐在船上赏月!还有……"
  少女掰着指头数,瑄分尘轻咳一声,道:"不瞒姑娘,昨日有书传来,急事待办,我们正准备起程上路,只好拂了美意了,下次若经过此地,必请姑娘带路赏景。"
  惟恐她哭,他轻轻挣脱:"就此告辞了。"
  岂知少女想了一会,道:"哥哥要去哪里呢?"
  姬任好已经上车,他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秦云岭一带,离此已远了。"
  "真的吗?好巧哦!"
  韶破雪欢喜的跳起来:"人家也不是这里的人,也是路过多住了几天!碰见了瑄哥哥,就想多留几天。其实破雪也准备要走的!去秦云岭,刚好同路呢!"
  姬任好忽然挑起了眉。
  他心仪者,是瑄分尘,少女一开始纠缠,他便不喜。但一方面知道这雪山隐者并无情爱之念,只有天道武林。另一方面韶破雪确实小了些,不过十五六岁,一半便也当作童言无忌。如今韶破雪说要同路,归为碰巧,实在难以信服。追瑄分尘追到一起前行,少女怀春也太过了些。
  同时心中,一丝警惕也冒出来。衣裳精工缝制,谈吐不凡,又毫无大人相陪。原以为她是大户人家女儿,溺爱管的松了。如今怕没有那么简单。
  瑄分尘怔住:"姑娘孤身一人,与两个男子上路,实在不妥,还是与家人同行……"
  韶破雪却攥住他袖子:"不嘛不嘛,他们管不着我,带我一起去嘛!地方一到就下车,有人等我的!"一边说话,一溜烟窜进了车里,规规矩矩坐好:"我绝不会给瑄哥哥惹事的!"
  瑄分尘只觉头很痛,非常痛。如果说先只是无奈,现在便是真的头痛了。这女孩任意妄为,她家人必然不同意,如果有人追来,雪山隐者倒要扣上拐骗少女的罪名了。他按了按额头,道:"你要到哪里?"
  韶破雪水灵灵的眼珠一转:"我到越江口。"
  瑄分尘思忖越江口到秦云岭,还有一半的路程:"真有家人在那里接你?"
  "嗯!"韶破雪表情忽然黯淡:"到了那里,就要分开了!不过没关系,哥哥告诉我家在哪,等有空儿了,我再去找你!"
  瑄分尘叹了口气,上了车前。
  少女不坐车里,跟着跑出来,凑在他旁边。两人难免对上几句,她倒也懂得很多。一天一夜过去,姬任好按捺不住,以久驾辛苦为由,雇了个车夫来。
  于是三人,就全坐到了里面。
  "瑄哥哥啊,你看'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这是什么意思啊?"
  韶破雪拿着书,依偎到瑄分尘身边。
  隐者略挪开一点,道:"这是说他与别人不同,是因为得道。"
  韶破雪又凑过来一点:"原来是这样呀?那'孔德之容,惟道是从',又是什么意思呀?"
  这就叫做无语问苍天……
  "几位小心了!前面路塌了块!"
  马车突然一沉,猛的抛了起来。韶破雪惊叫一声,书本滑出手中,整个人向前一扑。下面是硬邦邦被踩上无数次的木板,瑄分尘不忍见惨事发生,长袖一捞,少女轻轻一声哎哟,转到了怀里。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的确比姬任好厚道。姬任好同样不忍见此惨事,所以及时的,把头转开了。
  瑄分尘愿意以人格担保,方才是往旁边捞的。
  韶破雪却赖在他臂间:"瑄哥哥……腿撞到坐架了,好痛……"
  "……可有伤到骨头?"
  韶破雪楚楚可怜:"我也不知道……但是好疼……"
  瑄分尘犹豫一下,伸手向她指的地方摸去,离衣还有一分,便停下来。衣料微微凹进,隔空按查。过了一盏茶时分,道:"只是小伤,不必惊慌,用药一搽便好。"
  手探入袖中,摸了瓶金创药递过。岂料韶破雪不接,只依了过来:"破雪没有搽过……瑄哥哥替我搽药好不好?"
  话说到这分上,实在太过,瑄分尘摇首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若不会,到前面镇上,我便寻一位大嫂来帮你。"
  少女乖乖接过药:"还是不麻烦瑄哥哥了,破雪自己试试看。"
  姬任好在心里冷笑,若不是他在此,韶破雪只怕早已解衣除袜了。所谓活色生香,软花姣玉……到时帘子一放,马车一走,嗯哼……
  白衣隐者忽然一动,从包裹里摸出了什么,向他递来:"午时之前,到不了镇子,你先用一个吧。"
  接过虽干却温的核桃糕,姬任好禁不住翘了嘴角。心中不快,立即消失到九霄云外。
  车前是一片林子,树木茂密。忽然一声马嘶,车子渐停,苍老声音咳了两声:"稍歇一歇,到了午时再行吧,这林子里出过山贼强人,前月还有孤身客人被劫了,十分可怕!平时都在前面那小镇上歇一晚,凑足二十几位客人再行,两位却不肯多等……"
  瑄分尘掀开帘子,呼道:"不必等,老人家,只管前行便是!"
  姬任好却心情大悦,几乎要说,不用急,我饿的没有那样容易。
  因为他尊贵娇养一些,隐者多少会顾及他的习惯,比如吃的东西,用饭的时辰等。若不是他在,瑄分尘买两个烧饼就走了。
  老人拗不过,叹了两口气,挥鞭驱马入林:"若是有贼来劫……把银钱尽数给他,也算保了命了……"
  韶破雪闹了一上午,终于累了,偎在素衣身边,沉沉睡去。瑄分尘也有些倦,靠着车厢合了会眼。姬任好不忍打搅他,自卷了书看,一时倒是一片安静。
  忽然极轻咯的一声,来自马车下。
  一瞬间,姬任好抬首,瑄分尘张眸。
  厢门木板,猛的爆裂!
  尖亢马嘶中烟尘腾起,整架马车从中间截断,车厢化为木板,噼里啪啦向四周散下。坐垫上的狐皮壁上的挂毡,砸满一地。两道青色人影从中掠出,落到路边,忽然倒退一步。
  姬任好侧身而立,瑄分尘拂袖转身。一人护了一人,韶破雪躲在瑄分尘身后,大眼珠滴溜溜直转。
  "阁下何人?"
  两名青衣人皆蒙面,见几人无事,缓缓后退,忽然纵身跃起,攀向树上。姬任好冷笑道:"来了就想走?"
  踏一步,忽然脚前泥土一拱,蓦的破裂!
  他猛然后退,一道利光贴面擦过。又是一蒙面人钻了出来,一尺长短刀疾划!刀刃寸寸进逼,姬任好步步退后,如此一盏茶时分,青衣人额上却冒出汗来。
  他每一刀都很有把握,都是看着刺下去,划,挑,拉,提,都绝对完美。
  但是却一刀都未中。
  姬任好口角含笑,看似缓慢,每一退步,却总与刀刃隔了一寸。
  打斗中最难受的,莫过于挥空招,只要多走空几招,锐气便立即下滑。青衣人已逼到贴身,却总差错在毫厘之间,大汗淋漓,一双眼死死盯着他。忽然左手精光一闪,另一把利刃猛的刺出!
  纹丝不动。
  衣袂翩然,修长手指拈住刀锋,姬任好终于出手!
  那边也多了个青衣人,一条锁链甩的呼呼作响,全力往瑄分尘身上打去。白衣素袖将少女护住,步伐飘然,掌指牵引间锁链尽数卷空,衣袂飞扬,却碰不到他任何。
  韶破雪眼珠转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这人性子更火暴,久攻不耐,忽将锁链一抛,轮圆了砸去!只听一声巨响,地面出现几道裂缝,半丈的深土坑。锁链蓦然炸开,分为无数铁环四射,有些飞向瑄分尘,有些飞向树干,有些则飞向天空,但它们返回的唯一目标,正是白衣隐者!
  瑄分尘神情淡然,双掌环游,素白大袖飘然拂动。四面八方的铁环一顿,忽改了方向,激射向双手之间。不要一柱香时分,所有圆环尽收掌中。他一挥一抖,铁链又再度重现:"阁下还要再斗?"
  喀啦一声,另一人双刀早脱手而出,右腕骨同时粉碎,呈现出奇异的扭曲。他痛的满头大汗,却咬牙取出一个竹哨,撮唇一吹!尖利声音破林而出!
  簌簌声从四周响起,二十几名蒙面人闪出林间,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一人不发一语,做一个手势,所有人都动了。
  瑄分尘闪避在其中,心中却暗忖。这些青衣人来的突然,又十分奇怪。若不知他们身份,何必妄然攻击?若知道,如此功力,如此埋伏,却又太简单。他与姬任好本是患难之交,从重重血火中爬出来,厮杀到今天地位的。离奇的计策与暗杀,都已见过太多。
  他们只以手势交谈,显然怕暴露身份。前来袭击,只把目标瞄准他与姬任好,对于韶破雪,却好似害怕伤了她,一旦攻势到了,都生生避开。少女忽然抓紧他,叫道:"瑄哥哥,不要打了,他们就是想缠死!万一别处出了事,就不好了,还是快点走罢!"
  瑄分尘微合眼眸,却道:"好。"
  雪袖卷住少女,隐者穿插在众人之间,步伐飞退。想要截杀,衣袂却如鱼一般溜过。为首之人见拦不住,脸色微变,捞出一个烟花筒来。同时开口,故意压低的嘶哑:"风云龙虎四堂随时候命。"
  自从他们出现,韶破雪脸色就很难看,现在已成了气急,忽然松开瑄分尘:"你们都给我住手!"
  顿时所有的青衣人,都住了手。
  然后所有的青衣人,都向她单膝跪了下去。
  青衣少女走出来,玩着右髻下一束长发,哼了一声:"你们可真是听话!"
  为首青衣人低哑道:"小姐,你已经出来一个月了。"
  韶破雪冷冷道:"才一个月,罗嗦什么?他怎么总是喜欢管,管管管,烦死了!"
  "小姐……他是为了你好。"青衣人看了那两人一眼,低头道,"属下已经再三催小姐离开,但小姐仍然不走,反而与陌生人同行……"
  "什么陌生人,你要气死我!"
  一缓改了口:"反而与这两位同行,属下无法,出此下策。"
  韶破雪知道闹出了这件事,莫说是同行,恐怕再见面,瑄分尘也不会近身了,差点儿掐断了指甲。那人被骂了无数声,却也不恼,只是俯首认罪。她生气归生气,终归是自家人,又不敢真不听话,撅着小嘴儿走了两步,又回头,既乖又低的道:"瑄哥哥……"
  瑄分尘已猜到七八分,既然没有伤亡,便淡然道:"韶姑娘,今日之事,原是一场误会,好在并无损伤,就此别过罢。"
  韶破雪有些急,嗫嚅道:"瑄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只是很喜欢你,所以才借口跟来的,这些人……你不要介意,你那么厉害,我本以为可以跑掉。"
  瑄分尘道:"我知了,并不曾怪你,但姑娘日后行事,还是小心为妙,万一闯出大事,就不好了。"
  韶破雪知道两刻时间,说不了他回心转意,一咬牙,转头便走。姬任好忽然眯起凤眼,光芒一闪。
  少女衣襟处,挂着一块玉牌,作翠绿色,刻着九竿竹子。想是方才打斗遁逃,晃落出来。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人道:"小姐……"
  才说两字,便被为首者一眼瞪了回去。
  韶破雪水灵灵眼珠溜动,视线从颈间滑下地面,忽然道:"哎呀,要不是你提醒,我都没发现裙子挂起了,真难看。"
  百摺天青长裙后摆扯了丝出来,将一块裙角翻起,挂在上方。伸出纤细小手拉了拉,裙子恢复原样,手臂同时挡住了颈间的青玉。一回头,笑道:"瑄哥哥再会。"
  那群青衣人立即跟了去,一眨眼无影无踪。

  帐中暖

  姬任好看了看还没明白状况的老人,又看了看瑄分尘,笑道:"瑄隐者,如今我们该如何?"
  瑄分尘一副如释重负:"自然是继续前进。"
  姬任好轻鼓掌:"好,很好,那么请问,是瑄隐者寻一辆马车来,载我们出去,还是亲自上阵,背负我们出去呢?"
  换了平时,少不了又是口舌争锋。但瑄分尘心有歉意,道:"你们在此等候,我返到先前镇子,寻来马车便是,只不过……便要饿着了。"
  姬任好又怎么会真让他去,笑道:"瑄隐者何时这般老实了……嗯,定然是吓怕了,实在是太过可怜。"
  瑄分尘摇首道:"不想挨饿,就如实的讲,那两匹马还没跑远……"
  最终将马找回,一匹上驮了老车夫,另一匹上两人共乘。姬任好是典型的高贵人家做派,虽不会驾车,骑马却是好手。他暗中希望隐者坐前面,但瑄分尘很干脆的,坐上了马后腰。
  早该预料到……咳。
  飞驰而前,马蹄嗒嗒作响,身边林木不断退后。
  姬任好肖想了一段路,正要放弃可能的任何韵事,瑄分尘忽然伸出手,道:"你且小心。"
  他轻抬眼,素衣人挽袖向上,微微一动。
  却是髻上玉笄松了,隐者怕一头长发散去,替他重新抿好。为了这一抿,到了地头,姬任好嘴角仍是翘的。
  入城之后,付了车夫银子。他却袖子一拂,拉着瑄分尘行入街道中。
  "你若不饿,急匆匆赶来做甚?"
  姬任好笑道:"正是因为腹中不耐,所以才进入呀。"
  愈行愈深,脂粉气却多起来。一扇扇红门紧闭,寂静无声。一帘挑出春宫灯笼,一帘尚落着块绣帕。
  瑄分尘忽然停了脚步。
  "姬阁主似乎不是腹中不耐,而是……某处不耐吧。"
  姬任好不容分说挽住他的手:"误会误会,分尘一看便知端倪……"
  拐到后方一扇洞门,轻叩三下。吱呀一声,一个粉衣使女出来。通过花木扶疏的院子,转到楼上最后一间房屋。若蕊若颦早已等候在此。
  "此房除阁主外,再无人住过。"
  接客女子的房间,门上都挂着花牌,写着花名。这间房屋明显的不同,一无装饰。姬任好携瑄分尘坐下,笑道:"有一件事,要委屈分尘。"
  瑄分尘正沏茶:"但说无妨。"
  姬任好道:"我不常来此处,又是暗堂口,因此只备下我的房间,其余都是下人房,并无空余,只得委屈你,与我共卧一晚了。"
  瑄分尘闻之一顿。
  青楼妓女的床,他自然不会去睡。姬任好所谓下人,大抵是若蕊若颦,手下一流,也不见得妥。想要住客栈,又不好推辞,左思右想,道:"共眠一床,自是无妨,只是当真要住此处么?"
  姬任好笑道:"分尘怕晚上醒来,床上多出一人么?"
  瑄分尘道:"说的正是,实在是怕啊。"
  姬任好道:"哦?"
  瑄分尘道:"我怕你姬阁主满怀温香软玉,我在旁翻来覆去啊。"
  此刻门响,两女送酒食来。用了饭,饮了茶,若蕊捧着一卷墨字入内,道:"阁主。"
  瑄分尘从酸枣木太师椅上起身,笑道:"我且出去一逛,到掌灯时分,烦唤一声。"
  姬任好也不拦,看门合上,转向少女。
  "奉阁主之命,查过青竹,所有卷宗在此。"
  他托了茶杯,缓缓吹着:"念来听听。"
  若蕊摊开纸张:"经琴部查实,确实有青竹此帮派。"
  "青竹以竹为信,行事十分低调,从不参与武林大会,不出头也不惹任何事端,但在百姓间非常活跃,经常斩除恶霸强人,为民除害,因此口碑极好。"
  武林原本就是丧命的场所,死几个流氓地痞,毫无人注意,他们关注的都是高手。
  姬任好垂睫:"这个青竹,是何时出现的?"
  若蕊道:"大概十年之前,他们的卷宗库中早有,但一直毫不起眼,便不曾调来查看。"
  "十年……既然只有十年,该当不是……"
  他敲了两下手指:"可有此派中人的卷宗?"
  若蕊摇了头,道:"阁主,这正是奇怪之处,竟然查不到任何一人的情况,更不要说头目了。一般帮派为了扩大势力……不但提高名声,更会使几个高手出头。"她将卷宗一捧,又道:"虽然记载不少,都是琐碎小事,并无重要线索。"
  姬任好沉吟道:"可有查到堂口,信物什么的。"
  若蕊握在卷轴上手指一紧,又缓缓松开:"并不知堂口,但信物……据说是青色的圭状铜牌,刻着竹子,依若蕊猜测,大概是依竹数目,判定在帮内的等级。"
  姬任好想到了那天的少年,他有这样一块铜牌。树林中遭袭时,有人叫了一声小姐,那声音,他听的仔细。
  "卷宗留下,待我仔细查看。"
  放了东西,若蕊忽然道:"阁主,尚有一事。"
  "清元派与几个大派提出,要举办武林大会。已经通告阁里来了,只等阁主表态。"
  姬任好半睁了眼:"他们怎么想起,要弄这个了?"
  若蕊道:"据说江湖上出现了一样宝物,名曰千年冰丝雪参,能解百毒。为寻此宝,武林中已有多人死伤,数个帮派敌对。他们大概觉得如此下去,大损元气,才想借武林大会寻一转折吧。明面上,只说选拔武林新秀,为此举办斗剑之会……"
  姬任好一面听,一面挑起眉毛,笑道:"那宝物在哪里?"
  若蕊道:"只听说在雪山一带,有人见过。"
  姬任好笑道:"又来。"
  "连见也未见过,他们抢个什么?若只是一个骗局,岂不成为笑料。"
  若蕊却道:"阁主有所不知,月然宫少宫主与双飞燕左承之对敌,中了牵雨飞花的剧毒,本无药可救,他逃至雪山上,只闻了雪参香气,一身剧毒便解。正因这一战确实有,少宫主又不慎漏了口风,武林中人才深信不疑。便有人怀疑他私藏,月然宫一瞬成为众人目标。但后来有人在雪山又看见宝物,群起围之,又不复见,便怀疑是与事中人拿了,于是再三,就哄乱江湖了。"
  牵雨飞花无药可解,全江湖人都知道。姬任好这才感到意趣,坐起身来:"哦?如此神出鬼没……"
  若蕊抿嘴一笑:"阁主,还有人说那雪参已千年,自然具有灵性,长出腿来,因此跑来跑去……"
  姬任好莞尔。雪参长腿,自然是神话鬼话,但这件事,他无法忽略。
  "传我指令,怀天阁参与武林大会,不日我便前往桃柳山庄,拜会武林盟主。"
  桃柳山庄,每届武林大会举办之地,也是武林盟主的居所。若蕊应了,很乖巧的唤瑄分尘去了。
  回到屋内,已是掌灯时分。姬任好将武林大会之事告诉,又将雪参讲了一遍,道:"不知分尘以为?"
  瑄分尘沉思:"似有人故意。"
  姬任好笑道:"我也如此想。"
  "你预备如何?"
  "静观其变。"
  瑄分尘轻叹:"帮派乱斗,我只忧心许多人失妻丧夫,又白发送黑发。只望这次大会,武林就此平息,不要再起波澜。"
  姬任好失笑道:"瑄隐者宅心仁厚……"
  他站起身,背着将灯芯儿挑亮了些:"武林争斗,自古亦然,只要有江湖,你的愿望恐怕就一天不能实现了。"
  瑄分尘默然,过了一会,道:"眼前就有个愿望,果然即将破灭了。"
  "不知明年再去,秦云岭的花还开未?"
  夜色渐深,看了会书,便是就寝时分。
  烛光摇曳,照的屋中甚亮。姬任好换了寝衣,坐在三层嵌珍珠母乌木镜台前,菱花镜中映出容颜,卸了玉笄发簪,一头乌黑的长发直落下来。拿玉梳簏清了,起身至桌旁:"你且去沐浴。"
  瑄分尘应声,入了屏风后。
  姬任好翻着卷宗,总是心神不宁,难免往床那边看个不停。可惜屏风并非透明,白绢上画着梅花,顶多看见一点影子,听见些水声。好容易翻了一半,那边忽然道:"任好,我快浴罢了,你不必等,先行就寝罢。"
  他答应着,还是掀开水墨帐子坐进去,岂知屏风围住床尾一角,留出道两指宽的缝,从床上看,隐隐见木质浴桶,水上一半肩头,肌肤露出,还点着水渍。
  肩头一动,灰白长发湿漉漉搭下来,向这边转了些,锁骨现出一半。姬任好看的魂也快走了,心一跳,怕被瑄分尘发现,手将帐子放下来。隔了一层,难免雾里看花,但瑄分尘是看不见他了。
  一面看,一面叹自己堂堂怀天阁主,要什么人没有,偏偏在这里,像个登徒浪子一般偷窥。
  桶中水声一响,连忙躺下扯过被子。悉悉梭梭的衣衫声,随后吱呀一声:"瑄隐者,可是沐浴完毕了?"
  "正是,还烦姑娘将水运走。"
  几人进来又出去,又是吱呀一声,房内安静下来。光芒一闪,完全灭了,姬任好悄悄睁开眼,身边帐子撩动。他不觉屏住呼吸,隐者的声音响起:"任好,你可睡着么?"
  姬任好挪了下身子,笑道:"哪有这样快。"
  他的话声很平稳,但只要瑄分尘肯一摸他的胸口,便会发现心跳的有多快。
  被子一动,人躺了进来:"我以为姬阁主神思操劳,必然辛苦。"
  姬任好微微翻身,笑道:"我倒不如瑄隐者,什么都操劳。"
  枕头一动,瑄分尘笑道:"你……"
  "既然抓住机会,就要好好把握,分尘以为?"
  瑄分尘摇了摇首:"我不与你说,明日起来,尚得赶路。"
  一时两人都静了下来,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隐者是气息均匀了,另一位还清醒的很。
  "嗯……嗯啊……"
  一声游丝般暧昧的呻吟,传进耳中。
  这房间虽独居一角,但隔的并不远,木板墙再厚,隔音效果也不怎样。姬任好功力深厚,听的一清二楚,当下全身便热了起来。那边一会还不停歇,调笑着说着什么话,随后一声高亢的叫,呻吟声转低,又渐渐高了起来。
  夜晚的青楼正是活跃的时候,只苦了姬任好。他躺在被中,神思倒没飞上九天,而是全飞到枕边人身上。他很想翻个身,将那人抱住,或是趁对方入眠,在眉目唇上亲一下。又想从被里伸过手去,摸一摸也好。
  但这所有,都只是臆想而已。
  他全身发热,偏偏连一个小指头都不敢动,正常的翻身,也好似被窥破秘密。活过三十载,却像怀春少女那般,情窦初开。
  身边人忽然动了下,只是小小一翻身,又睡去了。
  姬任好差点把呼吸屏住,正要赶走脑中绮思也入睡,一转头,却碰到了枕边人的发。瑄分尘的灰白长发不曾束,缭绕在枕上,一直延伸到他脸边。
  姬任好心又跳了,他小小翻了个身,将脸压在发上,看着近在咫尺的侧脸。
  淡淡的男子气息,是属于隐者的。
  唇在发上一触,就这样,安静的睡去。
  天色蒙蒙亮之际,瑄分尘醒了,昨夜睡的早,又一晚安稳,自然醒的也早。姬任好可能偶尔赖个床,他却不会,起了半身,忽然脑后一扯。
  回头一看,长发被姬任好压在身下,而对方尚在梦中。
  一小截都被压住,强行扯出,必然将人惊醒。但若不扯……
  瑄分尘很自然的联想到断袖之癖这个成语的由来,然后默默摇头。衣衫被压,脱下来或割断也就算了,但头发……
  隐者极微的叹了口气,回身又躺了下去。
  姬任好醒来时,已是辰时中了。他见瑄分尘尚在床上,几乎以为对方病了。以他的经验,隐者最晚起身,也是辰时初,他一生,只见过一次。
  瑄分尘睫毛眨动,见他醒了,道:"日后我定会常常提醒你,早起方是养生之道。"
  劈面来这么一句话,姬任好只觉莫名:"早起虽好,瑄隐者已经无事操劳,开始关心我的起居了么?"
  瑄分尘摇头道:"非也,是不关心你的起居,就没法关心别的事。"
  "这是为何?"
  "我实在不想讲那个不适合的典故……"
  姬任好心神动,起身一回头,失笑道:"分尘何不唤我。"
  瑄分尘亦坐起,整了头发,下床穿衣:"你既然睡着,必然是累了,我又何必唤你。"
  姬任好心中情愫涌动,说不出口来。开了门叫人进来服侍,若蕊若颦等候已久,一端水盆,一捧布巾,先后伺候两人洗漱。瑄分尘事情甚少,一会儿便完。两人齐齐去了姬任好那边,若颦挽发拿梳,若蕊捧了钗笄,开始梳理绾髻。
  这时窗外,却有一场无人预料的意外发生。
  这房正对着天井另一边的走廊。清晨青楼中本无人起床,今日却有一人,翻来覆去,早早起了,正在走廊上。
  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师,名叫张长扇。青楼前一月来了个花魁,号称明羽娘子,气质不凡,绝世美貌。他是吃这行饭的,便想见一见。价钱之高,又根本出不起,就随便包了个妓,天天在楼里晃荡,一连三天,却连影子也没见着。
  他心痛银子,又不甘放弃,因此烦躁难眠。一抬头,却呆住了。
  瑄分尘喜欢空气清新,便将窗打开。梳妆镜台在窗前,姬任好也就坐下,却被张长扇刚好看见。若在寻常,早被拖下去。但他一心挂隐者,若蕊若颦专注绾发,瑄分尘不坐在窗边,竟都未注意到他。
  张长扇死死的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冲回自己房间,急急吼吼又冲出来,宣纸笔墨滚了一地。他一面抬头看,一面勾出墨线。速度极快,姬任好梳毕发时,已基本完了草稿。
  画了怀天阁主,也就罢了,窗上只见半面容貌,美丽非常,他便以为是传说中的明羽娘子。匆匆拿了稿,离开了青楼。

  武林会

  桃柳山庄愈加的热闹起来,庄门大敞,彻夜不闭。大石坪上高台也筑好,人群熙熙攘攘,称兄道弟的一片。暗里瞪眼戳手的,也不稀少,碍于桃柳山庄面子,客气一下就罢了。
  "左承之,你还想跑到哪去!"
  茂密树林中,一追一逃。
  "你毒害我月然宫少主,想算了不成?"
  蓝青衣人一回头,细看眼缝狭长,总有一种阴翳之感。轻嗤道:"比武本是较技,技不如人,又多说什么?早知干嘛让那大公子来和我比,你们群起而上,不是大好?"
  几名黄衣男子紧追,怒喝道:"不是你挑衅,少主又岂会与你比武?"
  左承之又冷笑:"我挑衅是我的事,他答应是他的事,谁又让他答应了?"
  一脚冲入深林,忽然刹住。小石空地横在身前,嵌刻着满满的古怪符号,似暗语又不是,似文字又奇特,丝毫看不懂意思。白色石粉四溅,显然是新划。
  他不禁凛然,以刀剑在石上刻字,他可以。以石以木刻字,他也可以,但手中物不磨损一分,却万万不行,皆因那些东西不够坚硬耐磨。石块还丢在一边,尖端毫无白色痕迹。作字的人显然随手拣了,全凭气劲刻下。
  追兵声传来,猛一抬头,忽林中一声琴音响起。初听是琴音,再听,却是箜篌。声音幽幽,由婉转到欢快,又从欢快到悠长,如天边长风拂过不带走衣袂,余味无尽。
  "左承之,你受死罢!"
  箜篌声轻了一轻,渐渐淡去,似是不悦。
  "月然宫与你有仇,是私家的事,天皇老子也管不了!"
  乐音已完全消失,林中忽有人道:"是么?"
  声音略有醇意,又很是柔和。咬字清楚,带了点吴侬软语的味道,分外好听。所有人都警惕起来,拐过一个小弯,浓密树阴下衣袂垂地。
  左承之首先看到的,是那双手。
  青色的袖子,绣着淡紫菱形连续图案。袖中露出的,是一双洁白修长,毫无瑕疵的手。指甲留的很长,又如玉般温润动人。这双无比美丽的手中,抱着一把卧箜篌,竹制五弦,雕刻着凤凰飞天的图案。小块木拨子垂在指间,微微露出花纹。
  容颜秀气美丽,唇的弧线很润和。抱箜篌的人微笑了:"我在等你们过来呀。"
  月然宫人愣了几弹指,语气却降下来:"这位公子是谁,为何要插手此事?"
  男子细长的手指在弦上滑动:"你们真吵,打搅到别人谈话休息了,所以我不高兴啦。"
  他容貌美丽,话语微有娇憨,自有一种风情,使的几人竟生不起气来。呆了一下,道:"公子莫不是开玩笑,我等追捕仇家,乃是头等大事!"
  男子抬袖道:"这位莫不是也开玩笑,谈话歇息,就不是大事?你试试三天不说话,三天不睡觉?"
  这句话实际上是偷换了概念,本身听起来又十分正经,可谓正理,也可谓歪理。好似一块金子,一捧粮米,人人都知金子比粮米值钱,但人人可以无金子,却万万不能无粮米的。
  那人终是口才不行,薄怒道:"你一定要管了?"
  "说你们吵到别人了……换个地方打,我才不管呢。现在只出个题目给你,答不出,就给我出去罢。"
  那人冲口想骂,转眼盘算,不知持箜篌者武艺如何,不如先答应他,问题答不出,还可反脸出手,便道:"你出。"
  男子嫣然笑道:"明日比武,谁将会胜?"
  那人怔住。
  这种问题毫无疑问只有天知道了,就算除了天之外还有人知道,也绝不会是他。身后有人喝道:"你这妖人,出这般题,谁能答出?"
  三道银光射出,直击男子面容!
  青色紫绣宽大衣袂卷开,飘飘立至丈外。银光擦身而过,齐齐钉上大树,却是三枚弯月银镖。男子拂平衣袂,笑道:"一个小玩笑而已,作甚么生这样大的气。我不占你便宜,只问个休戚相关的……方才你手下袭击我,我走到这里,一共用了多少步?"
  那人又怔住。
  他原本设想好,这人再问宫中秘密这等不可说之事,明日谁获胜这不可知之事,他便翻脸指责。倘若问昨天中午吃什么,他不记得,这人也绝不会知道。步数的问题,他不会记,但说不定抱箜篌者早打好主意了。
  转念一想,随口道:"便有七步。"
  男子叹道:"不知道就直说好了,你走罢。"
  那人冷笑道:"你又知道?"
  "我自然知道。"
  "空口白话,毫无凭据,你说一百步也没人信。"
  "若我有凭据,你又当如何?"
  那人微一犹疑,便想一赌:"我便带领月然宫人退走。"
  男子微微一笑,低眸垂发,小木拨一挑,一声弦响荡开。地上沙尘蓦然腾起,散出一片灰色。
  石地上不多不少,不深不浅,整整印出九个脚印,直达地下半寸。
  那人反悔的想法,眨眼去了个一干二净。半晌道:"技不如人,我等告退。"
  十几人陆续退出视线,左承之正要道谢,男子已转向他,道:"你还没有答我呢!"
  他一愣:"请说。"
  男子又微笑了:"你进来时,我抚的是什么曲子?"
  他能记住抚过曲就很好了,不习音律之事,哪能说出曲子名目?急转间灵光一闪,伸手折了根树枝,往地上一划。写完一排那古怪字符,再不能记得,面上镇定道:"可是此曲?"
  男子含了一缕风情的笑:"你倒是聪明……后面呢?"
  左承之见瞒不过,退后道:"我不知,是你赢了。"
  月然宫几人郁结于胸,满怀抱怨的往前走,忽然身后一声响,辛辛苦苦追捕之人狼狈落下,折断四五根树枝,好似被人扔出。
  于是追逃又已开始,却不再有人靠近林深处了。
  青色绣紫菱衣袂冉冉而行,一条小路渐渐出现,林内别有洞天。男子在一间小木屋前旋身坐下,一语不发。
  "盟主所说有理。"
  姬任好端坐几后,捧茶淡啜。
  对面坐着一位老人,须发皆白,样貌清癯,沏茶斟水,自有从容气度。
  "姬阁主太过客气。"
  姬任好微笑:"雪参之事,实在是武林一大劫,盟主以为如何?"
  老人淡淡道:"武林中多是争斗,不论有心无心,总有多方势力制约,最后都会消迩于无形,又何必俗人来管呢。"
  姬任好道:"盟主所想,当真脱俗。"
  老人忽而微笑了:"你我不同,我自然清闲,你是不行的。"
  他权力早被架空,只有一个武林盟主的头衔罢了。白发已生,雄心更老,就靠昔日德高望重,偶尔和事调解。而姬任好名义上只是怀天阁主,各派都隐隐以其为首。得到了怀天阁的支持,就得到了胜利,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
  姬任好放下茶杯,忽然道:"虽然终会平息,总有轻重长短之分……如果妥善解决,再好不过。近日在下参与武林之会,一路却听到些消息,不由留心——"
  他把话一顿:"据说雪参之事,是个阴谋,乃一帮派谋划。这个帮派,名唤青竹。"
  老人眼神微一变,随即笑道:"青竹?老朽好似听过此名字,不过久不管武林事,不大记得了。"
  心忖这一钓,老狐狸却没上钩。
  "哦……道听途说,自然是流言纷起,在下一提罢了。青竹混迹民间,专司打抱不平之事,又怎会布下阴谋,倒是好笑了。"
  老人啜了一口茶,徐徐道:"姬阁主之言甚是有理……"
  留了一丝儿尾巴,半停不停,望一望窗外日头:"时辰已到,姬阁主随我去比武擂台么?"
  姬任好敛目,道:"不敢与盟主并行。"
  老人微微一笑,走到门前,忽道:"其实……"
  却又转身,缓缓出去了。
  屋外青紫衫男子立起一拜:"阁主。"
  "方才吵嚷的,是左承之与月然宫几人,他们仇人见面,眼红的紧呢。"
  姬任好笑道:"恩仇恩仇,除了仇,倒也还有恩,无左承之,他们又如何发现雪参?"
  九霄润和的唇微翘,道:"阁主又寻开心,照此来说,若不发现雪参,月然宫又怎会被围攻呢?"
  姬任好摇首,改变话题:"你又出了什么刁难问题?"
  九霄笑了,发出一丝细巧风情的声音:"只是问我弹的曲子——又被我扔出去啦。"
  怀天阁立六部,器舞琴棋书画,直接控制分堂分舵,调派手下人行事不必上报,越部行事时,须请阁主下令。六部之上还有两名护法,但真正的实权都在阁主与六部手中,护法只是高位虚名。这次岳长弓抗命而死,徒留空位,只剩裘明月了。
  专司情报的是琴部,由九霄掌管。这个名字是有来由的,九霄环佩,乃唐代名琴。他自幼成孤,在怀天阁内长大,名字也是阁主所取。当时姬任好还不是阁主,却也觉得,十分妥帖。
  "青竹之事……可有查出更多?"
  九霄蹙眉,低声道:"琴部已全数派出人去,但目前为止,仍没有重要消息。"
  似是预料之中,姬任好心如明镜。凭琴部之力,七天之内查不到什么,便是查不到了。虽然另有方法,又过于极端。
  翘起凤尾一角:"继续查,另外,加强打探雪参之事。"
  九霄应了,道:"阁主可是也想……"
  姬任好淡淡道:"素衣化为缁,乃是风尘偏偏要染来身上,未雨绸缪,自然可进可退。"

  擂台上

  宽阔的石坪上围满人群。临时搭建的木棚中,目光都盯着台上。姬任好绕过山头,轻轻插入空处。进了自家棚子,扫道:"瑄隐者可有来?"
  "任好如此关怀我。"
  帘子掀开,白衣飘然入内。
  九霄望了瑄分尘一眼,见过礼,退到一旁。姬任好坐了,睃了旁边一眼,道:"瑄隐者为何不坐?不想与姬某为伍么?嗯……你我多年相交,实在是薄情,薄情呀……"
  他说这话,另有隐喻。平素两人私下交往,怎么都行。但此刻大会之上,势力争雄。他是怀天阁主,那人是雪山隐者,坐在哪里,是暗示自己的倾向了。瑄分尘是从骨子着想大局的人,姬任好从不勉强他,今天却丢了句话出来。
  瑄分尘笑了一声:"这便坐了。"
  姬任好看向台上,又道:"瑄隐者既然坐了我处,是否也沏清茶一壶,以示感谢呢?"
  说话时,若颦早已备好茶具。瑄分尘伸手取过,笑道:"倒好似我是主,你是客,不若把怀天阁与我,岂不更好。"
  当的一声,一道精光高高飞起,落下台去!红衣踉跄而退,五指泛白,死死握住。青年白衣银边,手中晃了个剑花,居高临下看着他。
  锣声敲响,一人喊道:"清元派少主戚云习胜!"
  红衣人握拳握的手抖,终拣了剑,没入自家棚中,再不出来。戚云习虽然没有得意洋洋,却掩不住上扬的嘴角,往旁边一站。
  喊声又起:"红叶世家叶还——"
  一青衣嵌红绣青年跃上,刷的一下,打开了手中折扇。
  戚云习长剑一摆,道:"请!"
  折扇旋在手中,叮叮格开两剑。戚云习急刺下盘,挽出数个剑花。才一交手,便猛烈进攻,咄咄逼人。叶还武功不很高,却很爱作风雅,用的又是短兵器,一时手忙脚乱,刷的一声,衣袂截了一大片下来。白衣银边一掠,叶还再度退后,折扇飞旋而出!戚云习猛一侧脸,垂发却被割去一绺,顿时心中大怒,长剑连指三指!
  叶还兵器离手,只得再退。那人眼中闪出一丝嗤笑,抬腿猛踹!匆忙一格,忽然踏了个空!
  原来他一退再退,已到了高台边缘。情急之下翻身而下,猛烈踉跄了五六步,总算没跌在地上。
  高唱又起,一声锣响:"散花天女织长与对小雪童金云——"
  戚云习收剑,大步走去。临下台前,回头盯了怀天阁的棚子一眼。
  目光一对,挑衅与憎恨,清清楚楚。
  桃柳山庄中遍种花树,景色可佳,少年才俊三三两两聚集。斗剑已是第三日,素衣隐者望天色时辰,此刻前往擂台,应是刚好。
  "瑄隐者!可是瑄隐者?"
  年轻的声音传来,一白衣束云巾之人匆匆绕出。双手恭敬抱拳,面上却满是欣喜。瑄分尘回了一礼,道:"正是瑄某,这位公子是?"
  年轻人赶到面前:"小辈乃吞云庄白赋之子,名唤白渊,今日得见瑄隐者,实乃大幸!"
  吞云庄颇有名望,白赋乃是庄主之弟,几年前见过一面,倒也记得,当下微笑道:"原来是白公子,令尊可好?"
  白渊笑道:"蒙瑄隐者关怀,一切尚佳。此次也有闲情逸致,来看斗剑么?"
  这年轻人端正有礼,又掩不住兴奋,瑄分尘倒很有好感:"武林大会,怎能不来一游?吞云剑法乃武林一绝,白公子想必连战连捷。"
  赧然道:"运气而已……小辈正有不通之处,要请教前辈。"
  林中又赶出几个年轻人来,团团围住。他性情又温和平易,众人也胆大起来。说到中途,比了一招回风拂柳,本是武林中最普遍的剑招。白渊以为自己已练的极好,见了瑄分尘,才知这一招,压根连边都没摸着。
  愈是普遍的东西,愈是精华。好像"有容乃大,无欲则刚"这等句子,流传的越久远,越证实这一点。又好像梳子,筷子,每日必经人手,仔细想去,却有无穷巧妙。白渊不由得仰慕之极,脱口道:"瑄隐者若能娶我家姊姊,就太好了!"
  他大姐已满十八,却仍待字闺中,吞云庄正张罗着把人嫁出去。他一说出口,立知失言。瑄分尘是修道之人,不但与他父亲同辈,且地位更高。若结了这门亲,岂不是乱七八糟,惹人笑话。
  人忽然安静下来,他更加惴惴不安,正待道歉,瑄分尘笑道:"白公子厚意,瑄某心领,但公子就不怕么?"
  白渊一呆,道:"怕什么?"
  "怕诸位才俊的众怒啊。"
  "他们为何要怒?"
  "风尘仆仆来到此地,却无剑可比,他们怎能不怒?"
  白渊更不解,他抬手道:"瑄某既然要称令尊岳父,自然也须上台一比……"
  噗嗤一声,有人笑了。隐者继续道:"瑄某既可上台,东海之毕云生,长倾山之凤舞娘,无莲谷之上官谈笑,恐要齐至来分一杯羹,众位也只好回去……"
  他说的几位,无一不在江湖中显赫一时,早已成名,也都三四十许人了。年轻人早哄笑成一团,独白渊红了一张脸,忍了半晌,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瑄隐者,你又在欺负小辈了。"
  花树之后,姬任好带笑而来。
  瑄分尘见是他:"我不过指点一二,什么叫又欺负。你一来,他们话都不敢说了,究竟谁在欺负小辈,你我心知了。"
  姬任好轻扫一眼,年轻人全部噤了声。
  "若不是你欺负他们,这眼圈发红,脸颊升霞,又是何故?难道是指点出来的么?"
  白渊脸红才下去,又回升了。
  瑄分尘轻咳一声:"方才似乎敲过锣了。"
  不待别人开口,白渊抢道:"瑄隐者说的正是,再耽搁便误了时辰。大会已开始,还是赶紧去罢。"年轻人纷纷言是,转眼间告辞,便无人了。
  瑄分尘想替自己解围,却先替别人解了围,一时哭笑不得。姬任好挽住他,笑道:"既然已敲过锣,隐者还不快赶?"
  戚云习今日仍是三场比试,一个时辰已过,他也胜了两场,剩第三战,对手正是昨日的散花天女。剑乃刚,带乃柔,柔本能克刚,女子显然观察过对手,在台上游走如飞,腰肢绵软,绸带左缠右卷,从不与他硬拼。戚云习顿感棘手,脚踏家传步法,挽了个守势。
  女子轻笑,左手黄绸忽然抛出,直射对方面孔!
  戚云习翻身躲过,右手绿绸已到,飞绕脖颈。他一把抓住绸带,几圈飞攥,用力一扯!散花天女轻呼一声,飘飘飞起。他忽感不妙,猛然松手,绸中穿出三枚银针,贴他手背而过!论功力,他胜过对手,但散花天女诡计迭出,倒杀的他几次失手,两人僵持台上。
  姬任好轻合眸子,忽然道:"九霄。"
  娇秀男子上前:"阁主。"
  "让戚云习败。"
  九霄会意,巧笑道:"是。"
  青色绣紫方格菱袖抬起,露出三根纤细手指,轻轻一弹。
  戚云习正步步后退,避开散花天女的攻势,右脚突然一瘸,差点摔倒!正是机不可失,女子手掌一翻,一把小短剑闪出,直划下去!眼看必中,戚云习手中剑忽然晃起,叮的一声,恰恰挡住。两人都有些怔,复又交手,恢复胶着状态。
  九霄脸色已变,右手一翻,怀天阁帘子一扬!
  两人已拼上实力,长短剑刀撞在一起,火花溅出,长剑忽然断裂!戚云习来不及惊异,短刃又划到胸前。
  他竟在不可能的境况下,平退了一寸。
  九霄眸子大睁,恨恨咬牙,忽然右袖一卷,摸出一曲颈琵琶来。姬任好突道:"罢了。"
  他一顿,怨道:"阁主。"
  姬任好淡淡道:"你不是对手,退下罢。"
  九霄抬眼,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是……敢问阁主,是何人搅乱?"
  "这正是你要查的。"
  他再不多话,欠身出了棚子。
  瑄分尘忽道:"你自可出手。"
  姬任好手理发丝:"让那戚云习胜了,也不甚紧要。"
  一是不大紧要,二是瑄分尘知他身份尊贵,不屑亲自出手,笑道:"既然如此,便让他逍遥罢,只是我看,势如破竹……"
  姬任好微笑了:"即使他夺得魁首,又岂能动我一毫半分?"
  结果并不难猜测,散花天女战败。一连三天比武,戚云习居然场场俱胜。不论是武艺,是运气,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
  直到决赛。
  姬任好靠在椅上,左边吩咐若颦燃香,右首呼唤若蕊烹茶,看的瑄分尘连连摇头,道实在是奢侈淫逸,奢侈淫逸。等姬任好回首问他是否一起奢侈,隐者毫不犹豫的飘了过来……
  所谓好友,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么。
  今日已是结束,剩下都是年轻一代中的高手了。只是戚云习,好似一把锐气在胸,出手更利更快,毫不留余地。隐隐狠色中,居然节节胜利,直到最后。
  震耳的锣声骤然响起,声音比平时更高昂十倍:"清元派少主戚云习胜——!"
  台下沸腾之声顿起,恭喜不断,已有人拉下红绸,他忽然举起了手,做了个噤声的指示。
  坐在正中的现任盟主,轻抚长须,神色微动。大大小小的声音也静了下来,石坪上所有的目光都盯向高台。戚云习看不出表情,只是脸上肌肉微抽动,缓缓转过身去。
  一片寂静中,他左手上的鲜血还在下滴,利剑却缓缓抬起,指向一处棚子。众人目光随之转去,渐渐聚集,一人身上。
  "——!"
  戚云习冷冷道:"昔日我姐败与怀天阁,直上黄泉,一直不甘。戚云习不才,望怀天阁主指教!"
  满满的人群,鸦雀无声。清元派小姐受岳长弓之辱,回家之后,上吊自尽。尽管几天后,岳长弓尸体送到门口,怀天阁也正式致歉,但余留恨意,却坚不可退。他说"败与怀天阁",实是好听,此剑所指,正要报一命之仇,解杀姐之怨!
  半透明纱帘向两边撩开,美貌容颜出现。
  姬任好淡笑道:"言重了,戚公子欲讨教,姬某也非小气之人。但今日大喜,不宜再见血光,比武之事,还待改日罢。"
  戚云习死死盯着棚中人,道:"不!"
  蓝袍白须老人轻喟,稳稳开了口:"戚贤侄,原是误会一场,既然解开,不要再执着。今日你也疲累,就依姬阁主之言……"
  戚云习哪里肯应,他一路战胜夺得魁首,就为了此时此刻。他不信姬任好不可战胜!
  剑尖剧烈的颤抖,骤然大喝:"姬任好!你不敢上台吗!"
  一声轻叹。
  姬任好站起身来:"便如公子所愿!"
  两人台上对立,先前还有喁喁细语,此刻无半点声息,兵器的轻声撞击,也听的清楚。
  华丽绣金丝褐衫垂地,姬任好一侧身,髻上半露钗笄,丝滑长发垂至腰间。眸子轻合一抹邪气,大袖抬起,微有骨节的修长手指垂下。指甲纤长,修饰的光滑无瑕,透明如玉。
  "上剑。"
  若颦上前一步,奉上一块白绸,奇古之剑静躺于上。
  并无繁复雕饰,亦无璀璨颜色。剑柄上吊一红穗,却已旧的发白。青铜剑鞘修长,似乎带着锈迹,只有光滑表面证明常被抚摩。云水缕成四个古字,似小篆而非小篆,却是早已湮灭的六国文字,曰,和光同尘。
  姬任好睫含淡笑,右手下按,握在剑柄上。这一按,所有的气氛,都已经不同。
  戚云习的手,却开始抖。他之前发狂愤怒,此刻却开始莫名恐惧。这个人握住了剑,不是感觉到不可战胜,而是连这四字也无力提起。
  轻轻一响,古剑已出鞘!
  淡淡光泽滑出,并不十分明亮,含蓄坚稳,剑身平直。而两边,却是无锋。
  场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华丽男子轻一转手腕,古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收至胸前,平平递出,直向他颈下。
  大中至正。
  剑来的明明很慢,比之前许多对手都慢,却令他手忙脚乱。长剑抬起,贯注所有内力。剑尖正点上剑尖,一路前来,精铁无声,化为齑粉。他连连后退,一点淡光停在咽喉前。没有杀气,没有寒气,但无法再呼吸,死死握住空剑柄,腿仿佛麻成枯木,不能再动。
  华丽男子盯上他眼睛,笑意深邃,右腕忽然一转!
  戚云习大叫一声,猛然后退,仰面跌下高台,摔了个七荤八素。那把古剑,剑锋翻成了剑脊,剑尖未前进一寸——倒是生生将人吓下去的。
  姬任好仰天大笑,回袖收剑,呛的一声,直插入若颦手中剑鞘。一双少女齐齐行礼,听他笑声不断,负袖下得高台,远远而去。

  绢帕约

  步入院内,瑄分尘已先他一步:"左手可有伤着?"
  姬任好瞥他一眼,笑而抬袖,蓦然一枚黄澄澄铜镖躺在掌心,干净无半丝血渍:"只是指甲伤了……让颦儿再修罢。"
  瑄分尘看拇指甲上,果然一个小缺口,笑道:"姬阁主也有吃亏的一天。"
  姬任好轻哼一声,行道:"吃不吃亏,还是未知之数。"
  比斗虽完,却无一人离开,重头戏还在后面。说了静观其变,加上对宝物并不热衷,姬任好留在院中,不常出去。
  瑄分尘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自己买的十四骨油纸伞大张,华丽男子提腕作画,淡黄纸上,一束紫色小花渐渐出现,细淡的绽放。
  "倒是好情致。"
  姬任好头也不抬,笑道:"聊慰不见好友佩兰之苦。"
  瑄分尘走到近前:"好友画技竟未荒废,实令我惊讶。"
  提起最后一笔,搁回砚台旁,姬任好道:"许久不见分尘手书,倒也十分怀念,题上一笔如何?我亲手的画,也不委屈了你的字。"
  瑄分尘知他调侃:"题字尚可,只有一事问任好。"
  "那把和光,你何时还给我?"
  "哎呀呀……"
  姬任好连退几步,侧了半面,笑道:"分尘怎的如此小气——不过五年而已,我的天阙剑,不一样握在你手中?又或者,是我那天阙配不上你的和光,以至分尘自觉吃亏?实在让我伤心,让我伤心哪……"
  一贯的拿他没辙,瑄分尘摇首:"是我遇人不淑,交友不慎……"
  四年前他打赌输人,双剑便换了过来,约期五年,也真已经留了四年。姬任好当时也是半侧面,笑的像偷到小母鸡并且已藏好小母鸡的狐狸。瑄分尘忽然有点寒,正莫名其妙,门外传来声音:"阁主,有人送来一物。"
  若蕊进房,捧着块帕子。素白颜色,两角系起,巧妙的打了个梅花结。
  姬任好轻合睫:"谁人所送?"
  若蕊有些不安:"若蕊不知……方才意欲奉茶,回头时,便在盘中了。"
  "此乃邀约。"
  姬任好没以为是好事。
  "手帕又名鲛绡,鲛,语交,绡,密晓也。便是有话同你说了。帕上乃梅花结,有诗云,早梅发高树,回映楚天碧。" 瑄分尘道,"只是这山下城中,可不止一家楚天楼。"
  姬任好已站起身,微笑道:"分尘尚忘了一事,这帕子不是白色么?"
  "哎哎哎……"
  见他伸手过来,瑄分尘正色道:"任好似乎也忘了一事,邀的只有你……"
  "这帕子送来时,两人皆在,如何说送我一人,走啦走啦……"
  拉扯间,双双出门去了。
  楚天楼乃是酒楼客栈,城中果然不止一家,也果然有一家掌柜姓白。姬任好只一亮帕子,立即里面请。入了一独立小院,嫩黄色闪过眼前,院中种着许多桂树。木质走廊绕过一圈,通向后面洞门。
  细微衣袂声响起,一位丫鬟从洞门走出,来到面前。瞟了一圈两人,眼睛垂下去,高托起一个木盘:"我家公子等候多时,给两位前辈奉茶。"
  茶盘朱漆的方形,花纹细雕。茶杯是天青云采质地,脆如青玉。茶是热的,香味缕缕,上好的白毫。
  但只有一杯茶。
  "一茶赠二人,二桃杀三士……"
  瑄分尘抬手,道:"贵主人用意,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姬任好眼神难测,握住茶杯,轻轻端起。
  天青的瓷碰上温润唇边,衬出那一点点的淡红,轻啜了半口,递到身后。
  丫鬟瞅着两人,缓缓张圆了眼。瑄分尘微一迟疑,接在手中。茶饮尽,一本正经的调侃:"贵主人恐怕不曾想过,茶是可以共饮,若他送一个茶杯来,情况可能就大不一样了。"
  丫鬟心里在呐喊,她送过多少杯茶,很多人明明知道典故,却还是反目成仇,留下心病。很多人尴尬的独饮,也有人强行拒绝,江湖人都是要面子的,尤其是有了身份的人。但唯一共饮的,也只有面前两人了。
  空杯放回盘中,她欠身:"两位请随我来。"
  一条白石小路弯曲入内,桂树掩映,露出一小点一小点的白星儿。红漆柱子若隐若现,是座小亭。
  长长天青色衣袂垂下,石桌上一本书打开,白皙修长的手压上,露出半截香木扇,挂着个柳叶结穗子。乌黑顺直的长发垂下,一枝全开的桂花伸过来,遮住了脸,只见木簪。
  "姬阁主与瑄隐者大驾光临,实是蓬荜生辉。"
  声音清而好听。
  姬任好微笑道:"公子不必自谦,居为高位,诵为诗书,谈何蓬荜?只是……既然相邀,敢问高姓大名?"
  那人长身立起,笑道:"在下伏青主。"
  身量修颀,秀长的眉,上抹的眼,嘴唇倒是薄而小巧,微笑间别有一缕清风。两个园外来的舞姬侍了坐,姬任好一理大袖,笑道:"不知公子可有茶水?方才远路,只饮半杯,颇有点渴。"
  伏青主脸色微变:"来者是客,如何只上一杯茶!笨手拙脚的,去沏罢!"
  舞姬匆匆捧盘,斟了茶,仍是先前白毫,换了黑瓷茶具,茶香却不太对劲,有一种低沉的涩味,只是很淡。两人是何等人物,尤其怀天阁主,世上的好茶,怕没有不经手的,略有异味便感到了。当下不饮,微笑道:"公子这壶,可是宋代建窑之兔毫,银色隐隐,实是上品。"
  伏青主一合香木扇,笑道:"阁主好眼力,我得此茶具想请人品评,左思右想,才冒昧请来两位,还望多多包涵。"又道:"斗茶不行于道,黑瓷便用的少了,昨日一人见了,以为褐釉大口,粗人所用,实在浅陋。"
  黑瓷兔毫是斗茶之上品,怀天阁中也有数套,兴致一来,取出与瑄分尘茗战。两人含笑而沏,总要评个一水两水的。但不斗茶,这盏便无意趣,他却暗示何事呢?
  姬任好心中有底,轻抚盏沿:"既然有了宋代建窑,为何没有龙团胜雪?"
  斗茶所用饼茶,磨做粉末才可点水冲破,以茶筅搅拌,视汤花颜色与咬盏程度评判胜负。龙团胜雪是茶饼中极品,何况也是银线水芽所作,银线水芽,又同白毫银针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伏青主摇首道:"又非斗茶,要它做甚?瑄隐者也请看,这茶盏……"
  姬任好举杯就唇,全数倒入掌心,凝成一个水球。放下盏,便不着痕迹流到桌脚,浸了一片水渍。
  "茶味如何?"
  对上一眼,淡笑:"清浅宜人,淡苦渐退,自有清风拂面。"
  "只是……似有淡涩,莫非存放失宜。"
  伏青主眼神一动,檀香木扇遮了半面,笑道:"阁主可是尝错了?近来房中虽潮湿,并无异物。"
  两人若无其事,继续品评那一套茶具。伏青主抬扇:"去,把壶送到姬阁主面前。"
  一名舞姬捧上壶来,腿下忽的一绊,惊叫中啪的一声,壶碎了个干净。幸而他身子一侧,只湿了华衣下摆,没有见红。她爬起身来,哆嗦道:"大人恕罪,奴婢湿了大人贵衣,大人恕罪!"
  青衣公子木扇一开,怒道:"让你送壶,笨手拙脚,如何湿了姬阁主之衣!"
  舞姬一面求饶,嗫嚅道:"不知为何,奴婢来到这位大人身前,便被绊倒了,是奴婢之错,公子恕罪!"
  瑄分尘忽笑了声,道:"此'被'字,竟如此耐人寻味。"
  姬任好略一理衣摆,却微一笑:"公子可要我取五六个建窑兔毫来赔与你?"
  伏青主连忙道:"不敢不敢,姬阁主言重了——"转话喝那舞姬:"还跪着作什么,要你来发呆么?"
  舞姬伏在地上,声音渐不抖了:"奴婢斗胆,愿一舞献与大人压惊……"
  姬任好未开口,他已道:"既然如此,还不快去!"
  院中亭子对面,正有一红漆戏台,不高不矮,寻常看戏看歌舞都好。舞姬姗姗一礼,长袖便举了起来。跳的是盘鼓舞,三人看的出。但着实跳的不怎么样,三人也都看的出。地上放置七个盘鼓,舞者要在上面翩跹来往。此舞难度较大,对腰肢柔软,技巧要求极高,女子不但没有达到,最离谱的,是险些从鼓上摔了下来。
  "停!"
  伏青主眉一皱:"你今天这是什么舞!"
  舞姬连忙收势,滚跪在地:"公子恕罪……奴婢平素跳舞,从不如此,今日不知为何……无精打采,屡屡出错……"
  姬任好眉一扬,茶喝到这,侮辱意味已然明显。
  忽然一声轻笑,出于亭旁。另一个舞姬冉冉走了出来:"公子,她今日不舒爽,我来罢。"
  伏青主微意外,她已上了台。
  呆板眸子忽然灵动起来,两丸水晶滚动。白纱挂金铃舞衣,细肩大袖,腰肢轻摆,竟似柔若无骨。起初不觉得,渐渐看着,便发现与她一比,天下美女的腰,都是木头。
  长袖遮了半脸,对姬任好一礼,旋即开舞。
  看了她的舞,才知别人的,都不算舞。
  长袖飞雪,舞动当空,金铃划动,清脆声不断。时而遮面,时而倚腰,一双足雪白圆润,在赤红的鼓上敲出一段歌声。不仅裙似飞燕,袖如回雪,长发纠缠,纤腰欲折。舞到一半,嫣然一笑。
  鼓声停一骤,蓦然加剧!
  少女雪足一挑,脚下之鼓竖了起来!素袖一卷,身子一旋,站了上去。足尖轻巧绷直,连挑两挑,又竖起两个。那身子急旋,连翻数翻,衣袂挟风,金铃声一片乱响,瞬间地上七个盘鼓全数挑起,稳稳而立。人急舞一圈,七个鼓要平便平,要竖便竖。只听铃声配上鼓音,极其悦耳。
  忽然乐音又停了。
  少女嫣然一笑,眉目间风姿绰约,竟和这张脸极不搭调。
  往后一仰,露出一段无限引人的腰线。一点一点躺下,脚踏在鼓上,头先触到地上,宛若一条优美的蛇。那双雪足忽然一弹,整个人翻了过去,衣袂飘然垂下。
  "奴婢也不知为何,平素舞的一般,待见了姬阁主,便分外好了——"舞姬冉冉下台,对姬任好躬身一礼,盈盈笑意。他嘴角微翘,看向伏青主:"既然壶碎湿衣,公子于心不安,这个舞姬便送与我,如何?"
  伏青主笑容仍在,声音却有些冷:"丫头愿跟阁主,我无话好说。"
  "只是——"
  他轻挥檀香扇,又微笑了。
  "姬阁主是否能带回去呢?"
  姬任好忽然腹下一痛!
  伏青主轻遮面:"毒乃玉露天香,中之,第一日痛半个时辰,第二日痛一个时辰,依此而推,痛足二十四天十二时辰之后,七窍流血而亡……为了不使你发现,我蒸了六遍,才变无色透明。"
  "解药就在面前,却被你倒掉——堂堂姬任好,实是见面不如闻名。"
  毒在天青茶杯中,解药在黑瓷兔毫里。一杯已被他倒掉,壶砸的粉碎,唯一还剩下的,便是瑄分尘的那杯茶水。
  伏青主看向瑄分尘面前:"一杯茶,只解一人毒,你们预备谁喝呢?"
  唇边一凉,茶杯送到。姬任好睫毛一抬,与隐者对视了眼,神情难辨,将那不知是何味的水饮尽。瑄分尘淡淡道:"我未中毒。"
  伏青主眼眸一张,又微笑了:"共饮而不中伏,我未想通其中关窍,但好本事……"
  隐者垂眼,看不清的微红。
  毒不在茶水,而在杯沿。姬任好饮后,那一块杯沿,已被唇触过了,自然尽去。喝时不觉有事,此时心里却多种道不明的感觉,分外难测,又略有尴尬。
  姬任好疼痛已平息,伏青主轻摇木扇,手腕微曲,隐含防御之意,笑道:"我说错了,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只想一试,姬阁主不怪罢?"
  那人盯了他一眼,却恢复了涵养:"伏公子真有致歉之意,颈上悬挂之物,可否让姬某见识一番?"
  一条浅色丝绳,悬挂圭状绿玉牌,上刻九竿竹子。把玩一会,按在伏青主掌上,眸子黑的令人看不清楚:"告辞了,伏公子。"
  翻过掌来,青玉牌边,多了一枚黄铜镖。
  两人双双出门,直到了一僻静地方,舞姬转到身前,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道:"见过阁主,瑄隐者。"
  姬任好淡淡道:"彩采,你做的很好。"
  少女嫣然而笑:"我在院中办事,碰巧被他召去,竟想侮辱阁主,孰不可忍。"
  "那年轻人,似乎是为了示威。"
  姬任好笑了,目中有寒光:"不论是否青竹,怀天阁之位置,永远有人窥视。"
  只是今天这位,似乎还嫩了点。野兽捕捉猎物,向来是潜伏良久,一击必中。
  瑄分尘忽然笑道:"或许他想与姬阁主堂堂正正,一较高下。"
  "那便只好,有来有往了。"

  来往之

  但不幸的事,立即发生在进院时,快的让姬任好以为,伏青主不是敌人,而是个扫帚星。
  "瑄哥哥——!"
  ……
  ……
  ……
  瑄分尘很想变成聋子,在一弹指间滑进屋去,把门扣上,反锁,然后装作自己不存在。但很可惜,就算真不存在,韶破雪也会把他提拉成存在的。
  青衣一闪,少女飞扑到身上,甜甜的笑着:"瑄哥哥!我终于又找到你了!"
  "韶……姑娘。"
  隐者飘飘退后一步,略行了一礼。
  韶破雪哪里肯放,她知道只要一松,那天的事必然被提起,压根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瑄哥哥,破雪走了好远的路,好想喝杯茶,不请我进去坐一下么?"
  瑄分尘正想说这非他之房,还请下次再聚,姬任好却忽开了口,道:"既然如此,姑娘请里边坐。"
  抓住隐者的手,微笑带路。
  看了座泡好茶,姬任好让若蕊一旁伺候,自己找个借口,悠悠出了亭子。身后瑄哥哥瑄哥哥声不断,间接夹杂一声韶姑娘,好不狼狈。
  拐过走廊,下到小花园中,把了一枝黄花压下。手指缓缓抚摸,忽然笑道:"颦儿,你可喜欢这位小姐?"
  若颦欠身:"不喜欢。"
  "后几天,这位大小姐都要在这住着,委屈颦儿了。"
  若颦遮面笑道:"不委屈,就算她不想住,颦儿也会把人留下的。"
  长指忽而一转,一朵半绽的花在手,一翻手,空了掌心。左后树丛中一声闷哼,枝叶剧烈摇动几下,衣袂声远去。
  姬任好负回手,含了笑,道:"回去看看罢,我那位好友要是被逼什么为什么了,才是人间惨剧哪。"
  转回亭子,蓦然见两人的位置已经换了过来,他忍住了笑。
  不知转了几圈了?
  白衣隐者见他前来,如蒙大赦,连忙起身:"任好,你之前曾说有要事商量,这便去罢。"
  "哦?我有说过……"眼见瑄分尘一双眼睛已转盼为盯,姬任好也很识时务的改口,"重要的事,嗯,确实真重要,这园中秋景可赏,上番韶姑娘带游西湖,此番就让若蕊作陪好了,望姑娘不嫌……"
  若蕊已经来到少女身后,福了一福:"姑娘喜欢什么呢?若蕊这便带路。"
  若颦欠身道:"颦儿去吩咐丫头,将客房打扫了。"
  姬任好笑道:"去罢。"
  韶破雪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当人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时,瑄分尘终于能正常的坐在石凳上了。
  第一句话便道:"姬任好,人可以不仗义,但不能这样不仗义。"
  姬任好笑道:"你怪我落井下石。"
  瑄分尘道:"不,我怪你因利忘义。"
  手扶到隐者肩膀上,眼尾翘起:"如此大的一条大鱼,好友你牺牲一点点,一点点的色相,就不要这样计较了罢。"
  瑄分尘望着那张稀世貌美的脸,忽然在心里感叹,人和人的运气,果然是有差距的。一朵鲜花,可能引来无数狂蜂浪蝶,但只要扇一扇,世界就安静了,而一碗实在的白米饭,想吃的人少,真想吃的,意志却是那样的坚不可摧啊。
  鲜花很得意,米饭很恐惧。
  背后寒了一阵,他道:"你确定么?"
  "那两块玉牌出自同一原石,那样上好的材料,我看过的不会错,这两人……说是远亲,我也不信。"
  "你猜几天之内,他会来?"
  瑄分尘扬眉笑道:"又要赌么?"
  姬任好笑道:"不必。"
  同时写下"明"字,两人眼神交流间,已经心领神会。
  当日姬任好,便换了个住处。
  十分大度的告知桃柳山庄,把院子让给无地可住之人,拉着瑄分尘进了山下的小别庄——自然还有韶破雪。
  现在的情形,已经发展到少女一来,瑄分尘就下棋,他一下棋,姬任好就陪他下棋。只有这个时候,韶破雪相对而言安静一些。
  阳光渐渐升到亭顶,棋子光洁如玉,轻敲出丁冬。
  忽有下人来报,若颦听了,随即姗姗出去了。
  青衣飘然,纤手握檀香木扇,伏青主立在大门口,看那滴水檐下,紧闭的红门吱呀打开。少女穿着鹅黄的裙衫,端稳的出来,道:"伏公子?"
  伏青主一礼,道:"正是在下。"
  少女抬袖道:"韶姑娘与瑄隐者一见如故,阁主留她多住两天,也是不碍的,公子何必焦急呢。"
  伏青主报以微笑,道:"我家师妹自小宠惯了,不知礼节,恐怕得罪了姬阁主。前些日子她搅了瑄隐者,我正要带回家去,好好管教。"
  少女微笑了,道:"公子真是有礼,上次盛情款待我家阁主,我也铭记在心,哪有得罪一说呢?请公子随我来吧。"
  伏青主就知道有这一出,暗骂韶破雪多事,见少女反手,把大门关了。自台阶上走下,向另一边转去。他眼神一闪,挑声道:"姑娘这是去何处?"
  "怀天阁的大门,不是随便能进的。"
  眼前也是两扇红门,却不是大门。
  吱呀一身,黄绸袖中纤手,将其推开,将伏青主引入一个高大的殿堂。冰冷的青石板地面,褪色的红漆大柱,空无一人的殿中,一切都令他想到三个字。
  鸿门宴。
  其实这三个字,还不够准确,连宴都没有。
  伏青主如是想。
  少女抬首,脆声道:"请六部。"
  光华一闪,六块铜牌从殿顶旋转落下,在半空一齐停住,皆是背面朝外,一模一样的花纹。
  少女回身道:"伏公子,请选三关吧。"
  伏青主刷的张开木扇,遮住笑似非笑的眉眼,道:"贵阁主真是好大的礼,每日无数人来访,贵阁六部岂非要累死?"
  少女将他的嘲讽当褒奖,柔声道:"自然不是,只有对公子,若颦才看到这样大的礼呢。"
  伏青主笑道:"我好荣幸……若我不进呢?"
  少女道:"那么公子请回,等韶姑娘回家就是。只是要等一辈子还是两辈子,就要看阁主的心情了。"
  瞳仁中一丝光流转,折扇摇摆不定,刷的合上,伏青主又恢复了温良俊雅的微笑,手腕忽然一摆,折扇大蝴蝶般旋飞而上。叮的一声,第二枚铜牌一晃,蓦然转了过来。
  木扇刷的又开。
  牌上小篆深印,一琴字。
  "伏公子随我来。"
  走过大殿,进了另一条走廊,壁上挂着的饰物,全变成了乐器。琵琶琴瑟箫箜篌,仿佛置身于飞天幻境。
  一阵乐声由细至高,渐渐飘扬过来。似乎还伴随着歌声,但歌声极细,听不清楚,十分婉约悠扬。走到走廊尽头,乐声便停了。随即一个吴侬软语的声音道:"伏公子,我问你一个问题。"
  少女早已不见了,伏青主扬眉笑道:"传说琴部九霄公子,出手前必问问题,只要对手答出,便可留情三分,果然名不虚传。"
  软语之人似咬着唇笑了:"你很有自信,能答的出么?"
  伏青主笑道:"略有一二。"
  柔和笑道:"好,我方才弹的,是什么曲子?"
  这个问题很正经,与那些下午一顿吃几粒饭之类不可同日而语,而难度,也是不可同日而语。他听的出是箜篌,但这乐器已濒临绝迹,曲子全部以古谱记载,就算知道,也写不出名字。
  折扇轻晃,忽然道:"请赐纸笔。"
  门骤开一缝,一纸一笔岚然射出,飘落在干净的木板地上。
  伏青主拿起笔来,墨迹落在纸上,龙蛇飞走。不一会儿便告完结,直起身道:"请。"
  呼的一声风响,纸张飘了进去,门又合上。
  过了一会儿,柔和声音响起:"伏公子,我现在很不高兴,你说怎么办?"
  "你是唯一一个,让我不得不留情三分的人——只听过一遍的曲子,你就能用今谱全数写出,实在是好耳力,好记性。"
  柔软的声音有一点哀怨和咬牙切齿,伏青主笑道:"既然不高兴,九公子就让我快快过去,省的在这里碍眼不是?"
  阵风忽然扑面,两扇门蓦然打开:"留情三分……尚余七分,你小心了。"

  琴棋阻

  房间很干净,除了墙壁上挂的一圈乐器,房顶上绘着琵琶飞天,再没有别的东西。青衣紫菱格衣袂铺开,一双雪白足赤着,似害羞的半遮半露。美人抱琴,坐在干净的木地板上看他,眸子中,半含意味。
  身后的门关上,房中寂静下来。
  伏青主持扇一礼,道:"精研古谱,手挥五弦,青主也觉得九公子非同小可。"
  九霄笑道:"你不必嘴甜给我听,好话留到后面再说吧。"
  他言笑款款,又道:"琴棋书画,知礼也,我不考你其他的,只看伏青主,够不够得上翩翩公子这四个字?"
  器舞琴棋书画,怀天阁六部除了实权在手,个个都有才艺,并且都是世上一流的。如果九霄哪天卸职不干,照样能抱着琴从一群老爷少爷前飘过去,享受下雨似的追捧。这种状况的形成,除了风雅美貌阁主私人爱好之外,也是历久以来的传统。伏青主心中清楚,也预料到这一关必不可少。
  漂亮的眼眸转了一圈,道:"百鸟朝凤。"
  "我要见百鸟,朝于庭中,这墙上乐器随你任选,若不行——"
  "就从窗口回去,不许走门。"
  所谓人在屋檐下,伏青主告谏自己低头是为了不撞头,默然道:"九公子,你确定让了我三分,不是三分的三分么。"
  话没说完,九霄已经回头,道:"来人啊——"
  眼眸一垂一抬:"……好,就百鸟朝凤。"
  转过身望着墙上,一排排看过去,九霄的地盘,要什么乐器没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绝迹已久的,甚至可以弹出乐音而不算乐器的东西都在。他缓步上前,手指一挑,一枝普通的竹箫,落入掌中。
  ——那是琴曲。
  九霄袖遮半面,没有说出来。
  木格菱窗没有糊白纸,也没有绿窗纱,干净的阳光从中射进来,映在萧上。手指轻轻搭上,很漂亮,虽然不及他的优美,骨节却更有力度。
  萧声悠悠游出,由低转高,愈传愈远,正是起调。
  细听一个个音符,起伏转折,便是高手。曲子渐渐高扬,一丝儿飘出窗外,窗外植了几棵绿树,几只灰鹊正在欢快的跳着。一手能握住的嫩黄小鸟落在地上,寻找着食物,要飞过来的反应,却是半点没有。
  这首曲子,九霄也弹过无数次,但引来鸟,才是神话奇迹,别说伏青主不信,他自己也不信。
  据他所知,鸟唯一会飞来的时候,就是喂食的时候。
  ——对鸟弹琴和对牛弹琴,实际是没有本质区别的。
  他靠在琴上,开始愉快了。
  箫声由低转高,骤然一变!
  赤着的足尖微微一动。
  觅食的鸟忽然都停了动作,齐刷刷将头转了过来。伏青主睫毛垂下,全神吹出箫声,明明高昂的旋律,偏偏给人以缠绵悱恻之感。好似阳光照耀下的古屋大门,开了一丝缝,黑黝黝的缝中,有着无数神秘与诱惑。
  拍翅声忽然响起,一只灰鹊蓦然冲来,啪的撞在窗上。木格一响,裂了道缝。一声既出,数声跟随,几只鸟儿呼啦呼啦,全数扑来!
  一声弦响,九霄指搭琴上,骤然作乐!
  好似利刃直进,把箫声插成两段。琴响回旋,奏的居然也是百鸟朝凤。箫声急走,琴声急追,一前一后,处处都踩在节奏上,登时将迷惑的气氛全数打碎。几只鸟儿才飞到窗口,忽然很迷惘的停下来,又转身跑了。
  "伏公子。"
  他一面弹琴,一面开口:"施迷魂计,也要在无人的时候。"
  青衣人眉毛微扬,继续吹奏,箫声琴声盘旋缠绕,互相追赶。九霄占了乐器的便宜,不但可以挑弦杂音,还能说话干扰。又是天天浸淫其中,技艺自要高上数分,渐渐把箫声逼入死胡同,掐成一段一段。
  铮,铮,铮,铮,铮,铮,铮。
  七捺琴弦,每一响击在心上,都如擂鼓。伏青主连退七步,额上已有微汗。
  "连我都过不去,也不必见阁主了,你立即认输,还可以竖着出去。"
  男子秀气的笑了,长指拈起,正要一弦定胜负,忽然微痒,低头一看。
  一只不知从哪爬出来的灰扑扑地鼠,转来转去的蹭着,一口咬在白皙透明的脚尖上。小眼睛还圆溜溜的转着。
  琴弦啪的崩断。
  九霄面如白纸,一时还木在原地。哐的一声,窗格大开。呼啦啦拍翅声大起,一群鸟儿扑面而来,叽叽喳喳,落满了他身周。
  两只修长手指伸下,捏住了地鼠小尾巴,将那圆胖的身子提了起来。转头看看从门缝挤进来的一只乌龟,伏青主默然了一会,看似很奇异的道:"它们如此争先恐后,九公子,今天午饭在屋里吃的吧?"
  九霄沉默了很久,缓缓站起来背过身,啪的把窗户打开。外面有少女声,他冷冷的道:"带他出去,越快越好。"
  他正要说话。
  "你用过的东西,我才不要,带走!"
  伏青主优雅的谢过,收了竹箫。走到门口,刷的开扇回身,微笑道:"我倒也有四个字,形容九公子。"
  "色艺双绝——"
  门在鼻尖前啪的关上,只剩青衣,一路笑出走廊。
  一个有石山的院子,树木青翠。若颦姗姗从另一头走来,捧着一个木盘,六块铜牌整整齐齐,独第二块正面朝上。
  伏青主懒的罗嗦,扇子一挑,第三块翻开。
  一个字:棋。
  "……姬阁主教训我的心,当真坚决。"
  我们教训你的心,都很坚决。
  若颦默默的想。
  随少女穿过园子,进了另一条走廊,鸟语花香的气氛渐渐变了,树不少,但都单调的绿着,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脚下换成了冰冷的石板地。
  若颦领路,进了一间屋子,随手一扳,地面一块石板轧轧滑开,现出一个黝黑的洞口,冒出一阵寒气来。伏青主扇子微张,少女已先下了台阶。
  "伏公子不必惊怕,此门厚不过半尺,一击即碎。只因棋部喜欢此处游戏——若颦曾来过两三回,觉得太冷了些,常想出去,公子可冷么?"
  话全被堵住,他哪还有说的:"不冷,姑娘请带路。"
  壁上点着油灯,照亮甬道中,转了几圈,已深入地下。
  尚未说话,轧轧声起,两扇石门自动向内打开。
  一股寒气扑在睫毛上,登时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脚尖前,巨大的透明冰面铺展开来,纵横十九道,每一道都粗如杯口,深深刻在冰里。两个巨大的冰雕棋盂,一个盛黑棋,一个装白子,棋子光洁如玉,每一个都有小磨盘大。四个座子静静稳固在棋盘四星处,似是等待多年。
  高大的长方形石室中再无别的东西,墙上挂着一圈火把,映着冰冷的光泽,化出一种明亮的寒意。
  稳稳踏上滑如镜面之地,伏青主缓缓抬起头来,刷的张开木扇,露出一抹眼尾。
  "谈掌部好大的手笔,好高的兴致。"
  巨大棋盘对面,负袖而立的黑衣人,转过身来。
  长眉斜上,略带白霜。眼眸如棋子,不但漆黑,而且光洁冷淡,肤色却极白。唇线直直一道,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看年纪不过二十几,一头长发却半黑半白,间杂灰色,紧紧束在一边。
  "你要执黑?执白?"
  "……我说的,谈掌部就答应么?"
  谈弈秋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你只管说。"
  伏青主摇了摇木扇,微笑了:"黑色。"
  谈弈秋眼神微闪,左袖一扬一挥。盛着黑子的巨盂一旋,笔直的滑过冰面,在他身边停住。
  "我的意思,是谈掌部也执黑色。"
  他竟要下单色棋,比盲棋只差一等,不但考验棋力,更要考验记忆,因为放眼望去,盘上一片黑子,普通人下到最后,哪还分的开。
  谈弈秋面无表情,遥接对方推回来的棋盂,旋至棋盘之外,再一挥,盘上两颗白色座子飞起,落入棋盂,换上黑色:"既然如此,便猜枚。"
  白先黑后,两人都是黑棋,自然要猜先后。
  "不必,主客有别,青主持礼,不敢抢先。"
  冷冽目光落到面上,伏青主坦然受之。
  "可以武解包围,死活不论。"
  袖子一挥,一颗磨盘大的黑子旋飞而出,端正落上冰盘。
  谈弈秋走了第一步。
  伏青主不如对手经验,掂了掂,甩手轻送出去。黑子啪嗒落在冰面上,落足太滑,惯力直冲而去,眼见要离开预计之处。他飞身而起,落在两道线交叉处,右足一挑一转,巨大黑子一旋,踩定在位置上。
  棋局初起,两方利牙都藏住了,还是避不了隐隐锋锐。
  一个时辰过去,盘上巨棋渐渐增多。
  谈弈秋立在已方棋上,盯着对手。伏青主消耗力气在搬子与站稳,感叹哪是下棋,分明是练功,难怪谈弈秋如此乐此不疲。
  足尖一推,黑棋滑出去,正好停止在点上。
  盘上隐隐成龙虎之势,一方尖锋突进,一方暗含包围。谈弈秋专精棋艺,与九霄一般,简直是沉浸了,一连急下四五步,逼的对手损兵折将,去了极大一块地盘,已呈败相。
  兵分三路,突入包围。
  黑棋啪嗒一声,落在伏青主身边。
  谈弈秋忽然衣袖一卷,翻手发招!伏青主急扬折扇,恰好拦住,对手已将他所立处包围,便可动手起武,一旦分胜负,棋也就不用下了。
  他眼神一动,笑道:"若我下这里?"
  手一扬一拉,一枚黑棋子从盂中翻出,啪的落下,发出一声脆响。
  谈弈秋瞳孔缩小,一瞬间他已把可能的后续变化都想过一遍,伏青主这一着,却是妙着,不仅将他一路切断,更可连接全局,反攻之势凸显。从这一着起,双方已经锋锐尽现,斗个你死我活!
  一柱香之后,落子。
  一招判生死,双方互相扣住。
  "谈掌部怎的如此想动武?"
  回答他的是扑面而来的袖风!
  伏青主木扇一开一合,划了个圆转,将对手攻势引开。两人间距离不过半尺,谈弈秋一足踢向他腿弯,伏青主侧身闪避,折扇刷的张开,带风削去。深黑衣袖拂上,恰好搭上他手腕,折扇再不能进,往下一垂,顺势攻向胸口。两人用的都是贴身小擒拿手法,瞬间过了数招。
  谈弈秋的功力,在六部中名列前茅。伏青主实实在在与他对战,被击下冰面上,极滑溜而不敢踩实,虚点飘然一圈,张扇往前一推,劲风啸然而去。谈弈秋飘后数尺,听人道:"胜之不武,请取兵器——"
  眉尖一挑,黑色大袖蓦然吹开,露出一只白的近惨雪色手掌。
  石室中劲风骤起,所有火把,一齐熄灭!
  劲风交接声不绝,旋削砍握中忽然咯啦一声,碎了什么。随即又是咯啦咯啦数声,夹杂猛烈撞击,惊天动地,似乎石室都在晃动。半柱香过去,忽然一切寂静下来。
  有人一晃,点燃了火把。
  冰面上一片狼籍,原本规律的巨棋一片散乱,纯黑的碎石溅撒地上,大大小小。
  谈弈秋拢了割破袖子,目光里有冷嘲。伏青主脚边落着一缕长发,忽然一礼,正色道:"在下倒是记得原局,若谈掌部放心……"
  半个时辰,整个棋局尽复原貌。
  唯一的一点。
  一盘棋子都是黑色,其中几处,已分不清哪里是他家的了。
  谈弈秋扫过一眼,淡淡道:"东五南九,西八南十,西九南十。"
  最关键的一步,黑子都碎完了。伏青主凝神看了会,叹了口气,道:"若我下在这,掌部只须一子堵住,若我突出奇锋,掌部可圜转包围,也只是拖延时间——无论如何,一目两目总要差,青主万分佩服,就此认输。"
  谈弈秋黑如点漆的眸子缓缓垂下,一转身,身后石门应声而开。
  "我方先行,原应让子,出去。"
  寂静良久,清和声音道:"谢过谈掌部雅量。"

  与坐谈

  第三次翻开铜牌,正中一个舞字。
  伏青主跟着若颦,施小计过了九霄,以气度动谈弈秋,都不算困难,但舞部之主,是六部中唯一的女子。
  一阵幽香飘来,仿佛撩面而过的纱幔,勾人心弦。
  随后,就真的有一片粉色的纱幔飘了起来,轻拂到了肩上。他不自觉的抓住,掌心似乎就化了。
  随着轻柔的牵引,门轻轻开了,又关了。
  伏青主缓缓睁开眼睛,一片黑暗。
  冰窖的黑暗冷,且锋锐,激起人全部的神志,但这黑暗是柔软的,朦胧的,散发着暧昧的气息。脚下触感绵软,似乎是动物毛皮,空气也忽而温暖了。
  他向前踏了一步,礼道:"在下伏青主,见过越姑娘。"
  只有自己浅浅的呼吸声。
  他迟疑了一下,向前走了一步,忽然柔软轻滑的东西,蒙到了眼睛上,带着无法形容的香,那是一双手。
  "猜猜我是谁?"
  心脏紧缩一下,好一阵子没说出话,伸手拉去,道:"越掌部……"
  手却躲开了,一声轻笑。
  "伏公子好生薄情……前几日还甜言蜜语来着,今儿见了,就不搭理彩采了……"
  烛火一闪,幽幽亮了一团。
  执钎挑在火芯,美丽的指甲纤巧,金粉与艳红绘上梅花,流出一层层的光。细长的手指屈起弧度,腕部雪白,四五个细金钏儿落下来。
  壁上是挂毡,地上是浅黄兽皮,罗汉床前一张小巧红几,几边有香炉。重重纱帘,遮住了手的主人。伏青主一时眩的眼晕,他所见过的女子,从来没有这样绚丽的妆饰。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越姑娘分明是捉弄在下。"
  越彩采清脆如珠的笑声落下,帘子掀开:"我的舞,跳的可好?"
  眼角缀桃花瓣,唇漾粉水晶色,长发绾上数圈,钗环簪笄一样不缺,繁丽的恰到好处。白绸衣紧裹,露出一节柔韧如蛇的纤腰。无数五彩纱带绣在衣上,旋铺在罗汉床,更长的垂下地上。
  那张脸,早不是舞姬的普通容颜。
  "冰块秋放你过去,该是有实力,那个爱刁难人的你也过了,嗯……我该怎么考你呢?"
  越彩采翘着手指想了一下,道:"这样吧,无论做什么,只要让我高兴了,就放你过去,如何?"
  伏青主认出她时,就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此刻又百分之百的肯定了这种感觉……
  沉默一会,道:"越姑娘美如天仙,绚丽之极,实在令人动心。"
  "你是说这句话的第一千零一个男人。"
  "姑娘智计超凡,卧身边在下尤不知,实在令人佩服。"
  "你哪有佩服我,你在偷偷的骂我。"
  "姑娘武艺惊人,巾帼不让须眉,令人仰止。"
  "这点你不说,我也知道啦。"
  如此再三。
  ……
  伏青主轻咳两声,叹道:"越姑娘,你好难伺候……"
  越彩采转了眼珠,吃吃的笑了,忽然纤腰一款,下了罗汉床:"既然如此……我便让这一回,只要一亲公子芳泽——如何?"
  伏青主的表情很复杂。
  如果她是说"只愿被公子一亲芳泽"大概他已经走在出门的路上了,但越彩采的话,令他感到不是在那啥那啥别人,而是被别人那啥那啥。这一点,足以令他忽然的,就很正人君子起来。
  纤腰贴上身子来,灵活一转,又到了背后。柔软的手搂上颈项,含着捉弄。
  轻叹一声退开,真信了她的话,不是十九式天魔舞伺候,就是自己小看了自己。
  "姑娘觉得姬阁主如何?"
  他忽然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伏青主淡淡笑了,道:"没什么意思,只是佩服而已。"
  "姬阁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绝世的却不止是这一点……在下以为,世上难得之事,莫过于通情达理。"
  "有时候,自己不懂自己,别人也不懂自己,事情发生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恰巧遇到了,既不对你苛刻,也不对你放纵,只是顺其自然的,按情理走下去,久了,自己便懂了,随后学会了他的通情达理。"
  一个在青楼中出生的女孩子,本已够不幸。更不幸的是母亲擅箫艺,被大户人家强行买去。没有娘的日子难过,欺凌毒打不留痕迹。当时的她,还是懵懵懂懂,每天哭着想要温柔的娘回来,但却永远没预料到后来。
  回来的人,是比抛弃更悲惨,老的妓女没有活路,她的母亲变的暴烈,比别人更用力的打她,用力的搜刮着能弄到的任何一个铜钱。岂料十二岁那年,那户当年买去母亲的人家,看上了她。苦苦哀求,带上了母亲,入府第二天,便被带到了床上,她这时已经懂事,只得委曲求全。正在这时,母亲冲进房来,要杀了她。
  疯狂的嫉妒。
  最后的结果,母亲与那个男人双双死在床头,她不愿叫他父亲。然后她逃跑了,居然跑的很成功。随后撞上怀天阁舞部,碰巧收成手下。她很刻苦的学,很刻苦的练,手上起的茧全部要用药水泡掉,那种感觉撕心裂肺的痛。
  但最不能解除的,是心中深刻的怨毒,人懂的越少,就越容易怨毒,并且怨的莫名其妙。所幸她呆的青楼,是青楼中的书香门第,她有懂的多的潜力。
  再后来,姬任好出现了。 这个人对她的影响,可以用一段话来表现。
  怀天阁主慵懒靠着,轻啜一口茶,道:"彩采,你还记得过去的事么?"
  绚丽无比的舞部掌主捧着茶,歪着头想了想,平和的微笑道:"记得,那实在是太疯狂了。"
  一圈烛光之下,环佩琳琅的少女负了手,淡淡道:"哦,那又怎样?"
  伏青主淡笑道:"不怎样,只是……"
  竹萧滑出袖中,啪的握断,两截滚在地上,敲出断绝的声音。"无为守贫贱,轗轲常苦辛。过去的都已过去,只是替姑娘高兴,已经习得阁主气度了。"
  房中一时无声,越彩采抬目,唇角儿忽然勾了。
  "你演这一场戏,不毁自己的扇子,拿九霄的箫给折了,你看吧,他若一知道,立刻来寻你晦气的。"
  "……这个,还劳烦姑娘大人有大量……"
  越彩采五彩绸带一挥,侧门悄然而开:"出去罢,我是大人,却不一定有大量……"
  身后银铃般的笑声渐渐消失,阳光蓦然射来,他几乎张不开眼睛。过了片刻,才渐见若颦立在一边,探视他一眼,道:"恭喜公子,请随我来。"
  暖风轻吹,舒适盎然。
  "咦……谁胜谁负?"
  "平局。"
  放下一颗白棋,薄茧的手指收回了。
  对座的美人含笑:"平局也好,不伤感情啊,好友可觉得?"
  瑄分尘抬手:"这嘛——你该问他才是。"
  长廊上,黄衫少女姗姗而来,青衣人随到面前,极正式的行了一礼。
  "伏青主见过姬阁主,瑄隐者。"
  "啊!"
  言笑晏晏的韶破雪面色骤变,猛的躲到了瑄分尘背后。姬任好微笑,手轻摊:"公子请坐。"
  "姬阁主之手段,在下服了。"
  他好似没看见韶破雪,也不坐,而是长叹了一声。
  "嗯,怎么如此说,莫非是我待客不够周到么?"
  清风般的容颜抽了抽,道:"已经够周到,周到的在下不想领教第二遍了……"
  他头发乱了,衣袖也破了,力气也耗的差不多了,比起悠哉悠哉喝茶下棋的两人,实在很狼狈。
  姬任好大笑,道:"公子身为一派之主,实在太谦虚……"
  "身为青竹一派之主,实在太谦虚啊。"
  伏青主听到前一句,还没有多大反应,听到后一句,却愣然了,道:"青竹?"
  "在下虽然顶父辈名头,继承了西风派,但……青竹是什么?"
  姬任好睫毛一动。
  他神色怔然,却不像说谎,唯一能证明他与青竹有联系的,是有个师妹叫韶破雪,而称韶破雪为小姐的人之中,有一个少年,拥有青竹的铜牌。
  不过……那少年并未露脸,他也只听到两个字。其中有什么曲折,也未可知。
  "大概我记混了,公子请坐,还未用茶呢。"
  握壶倾茶,便有淡香一缕。修长的手指握起杯来,递到面前,微笑道:"不给姬某面子么?"
  大约是被眩到了。
  伏青主如是想。
  他以为越彩采已经很绚丽,但面前这个男人,言笑间带着威仪,而眉梢眼角,却又有那么无法言说的风情。与他比起来,前面的美人,好似都不算什么了。
  下意识接过,指与指相碰,忽然一烫,才惊觉茶水倾出来。手忙脚乱一捞,挽回一半,另一半都喂了衣袖。
  瑄分尘抬了抬眼,又垂了下去。
  伏青主无以名状的窘,也忘了怀天阁主在茶中下药那极大的可能性,直接半杯一口干了。随即对韶破雪道:"过来。"
  眼圈儿一红:"不要。"
  伏青主淡淡道:"你又不听话了?"
  她呐呐一会,忽然搂住隐者的臂,道:"瑄哥哥去,我就也去!"
  他瞳孔一缩,落到瑄分尘身上,竟隐隐有一丝憎恨。少女忽然松了手,半晌缓缓的道:"你总是不让我出来玩……"
  伏青主扇遮了半面,眸子在阴影下:"你都疯玩成啥样儿了?先回去罢,过段时间,再让你出来。"
  韶破雪乖乖来到他身边,随即手被握住了。
  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白衣隐者悠悠的开口。
  "抬眸一笑百媚生,六部粉黛无颜色……"
  姬任好面不改色:"分尘果真如此觉得?"
  "若不觉得,又怎么出口呢?"
  "哦……"
  怀天阁主意味深长的拖了长长一声,还没说下文,若颦从长廊上回转,道:"阁主,伏公子已出去了。"
  "他怎么出去的?"
  若颦抿嘴,道:"跳墙。"
  "任好你……"
  "我可没有什么飞花玉露的——只是一点小东西,催他快找某个地方而已。"
  瑄分尘忍住笑意,忽然若蕊匆匆而来:"阁主!"
  "武林盟主中毒,昏迷不醒!"
  就在正午,老人倒下,所幸其毒分量极小,勉强维住性命。姬任好首当其冲成为第一嫌疑犯,怀疑他要篡位的谣言流传了没有五年也有四年,中毒的时间,又正好是他搬出桃柳山庄第二天。毒,是牵雨飞花。
  他目一抬:"立即将左承之找来!"
  若颦早已出去,这时回来,脸色也变了。
  "左承之死在自己房里,死因是——"
  "牵雨飞花。"
  坐在大厅里,望着一圈坐定的各帮派首脑,姬任好明白,一个极大的麻烦上门了,一片名曰黑锅的乌云罩顶了。
  "此事绝非姬某所为。"
  一锦衣老人抱了抱拳:"老朽也思虑,姬阁主光明磊落,不是暗下杀手之人,只是……"
  "那只九龙杯,阁主几天前亲手所送,盟主以杯饮酒,便毒发倒地,这可有解释?"
  还有这一层,罪名坐实了。
  姬任好淡淡道:"毒可在杯上?"
  另一黄衣男子道:"姬阁主果然明察。"
  语气中讥讽暗然。
  "此杯送出,已有六七日,焉知不是他人动手脚?"
  黄衣男子冷冷道:"盟主之房,谁可轻进?阁主若不信,倒有个小书童可以作证。"说着,招手唤人进来。
  一个怯怯的蓝衫少年挪进了门,谁也不敢看,结结巴巴把话又说了一遍。
  "盟主得到九龙杯后,十分喜爱……锁在内室的柜子里,不,不许我们乱动,今天兴致极好,就拿了出来,在院子里摆菜摆酒,想要一酌,只是才喝一口,就……"
  少年眼眶红了,又道:"近来很少有人拜访,只姬阁主与盟主彻谈……我只知道这些,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左边是人证,右边捧着碎杯——是物证。姬任好眉间忽有冷意,道:"你们认定我是凶手了?"
  锦衣老人轻咳两声:"不敢,其中或有误会……牵雨飞花是左承之的东西,我们验出毒,也第一个去找他,可惜就在一柱香前,他死在屋子里。"
  这是一个阴谋。
  这个阴谋从武林大会,从雪参青竹开始,便悄无声息的接近。
  "不是他。"
  随着淡然话语,白衣人影走进厅来。
  "这次从怀天阁起,我便一直与他在一起,若有端倪,相信瑄某不会毫无所觉。"
  黄衣男子哂然,道:"隐者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同行共处一个月,莫非也同床共枕一个月?"
  瑄分尘一怔,脸上微热,难得有了恼意:"咦,原来阁下携友出游,都是同床共枕,真是好亲密的友,不过这等私话,就不要让群雄知道了罢。"
  黄衣人大怒,正要回嘴,一名红衣夫人轻敲桌面:"瑄隐者为人处世,众人皆知,我是信的过的,只是公理私情,往往难以兼顾,隐者与阁主乃莫逆之交,只好插几句话儿,还望谅解……"
  瑄分尘还礼,平和道:"夫人所虑,我自明白。"
  他抬眼,看了那人,道:"我相信姬任好,不作此宵小之事。"
  指尖微动,怀天阁主忽然微笑,又回复了波澜不惊:"既然如此,不论各位如何想法,我会给出一个解释。"
  "三个月时间,查出真正的凶手,还我一个清白。"

  美人膝

  夜幕渐渐降临。
  瑄分尘拨开一丛丛的花,现出那个躺在毛皮上悠哉的人影。
  "现在还有好情致,不愧是怀天阁主。"
  那人斟酒,向他举杯:"雪山隐者,情致不是也很好?"
  "背黑锅的又不是我。"
  "唉唉唉——分尘这样说,就太薄情了,莫非想要袖手旁观?我的心碎了……"
  瑄分尘默然,忽然想到一句话。如果一个人背两个人的罪是种美德,那两个人却要背一个人的罪,那又叫什么呢?
  姬任好挪了挪,他便坐下来,道:"你打算如何?"
  躺着的美人微笑了:"我找了一圈,救醒盟主,是上计。"
  "所以?"
  "别人给你铺路,焉能不走?这雪参我是找定了。"
  瑄分尘微惊,随即又释然了,道:"我该做什么?"
  "自然是调查内幕,随后顺藤摸瓜了——比如说,左承之的尸体还搁在后山呢。"
  大约酒喝多了点,姬任好泛起一层晕红,将杯子凑到对方唇边,道:"上好的梨花白,喝一口吧,好友不要晕倒。"
  瑄分尘果然要晕倒了,深吸一口气:"你待我真好。"
  "那是自然。"
  酒杯还凑在唇边,他接了,一口饮尽。味道是难得的呛辣,轻咳几声,淡淡道:"这件事,你不让我管,我也会管的。"
  一阵轻风拂过,姬任好躺了过来,正枕在他膝上。长发丝丝缕缕,皆尽流下,落了满身。动了动,把脸埋进他怀里,好似醉了。瑄分尘略一挪,将怀中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梳了梳满把水滑的长发。这人钗横髻乱的样子,就像他睡懒觉的样子一样少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人嗯了一声,转了转脸,又不动了。他不由得一笑,想着一会自有丫鬟来叫。靠在树上,也合上了眼睛。
  姬任好十分清醒,比没喝酒时还清醒。他可谓占到了前所未有的大便宜,脸贴在白单衫上,阵阵温热传递出来。一双手也悄悄上摸,搂住了隐者的腰,继而摸到背上。
  感觉和想象中一样好。
  如果压倒,感觉必定更好。
  "好友,你做什么?"
  连忙止住正向下去的手,姬任好故作镇定,低低笑了一声,翻过身来,道:"分尘,我想到一好句,你会对么?"
  隐者仍合着眼,长长的睫毛印下:"什么句子?"
  "醒掌天下权——"
  醇厚的嗓音里带着笑意。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过了许久,瑄分尘张开了眼。
  "需要我送你一只锅子么?"
  姬任好仰脸与他对视:"干什么?"
  "砸你到清醒。"
  ……
  "不用了。"
  又把脸翻回去,隐者重新合上眼睛。
  所谓贼心不死,瑄分尘要真想砸他到清醒,就该立马站起来,去厨房操锅子。这样象征性的砸一下,实在没有实际的作用。什么心都需要生长的泥土——贼心亦然。
  听呼吸渐渐平顺,姬任好缓缓张开眼。
  上方是那人的唇,颜色很浅。
  很想一口咬上去。
  仿佛迷惑一般,他真的这样做了,抬起头去,一直凑到那唇边。隐者温热的吐息落在鼻尖,像一种毒药。
  瑄分尘忽然张眼,他猛然惊醒,唇与唇在毫末间擦过,转到了对方耳边,顿了顿,急中找出一句来。
  "小心牵雨飞花。"
  事实证明,美人膝不是好卧的,没有拐到手的美人,是更不好卧的。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美食在嘴前一口也不能吃,比不能吃更痛苦的事,是还要假装自己不想吃。
  第二天,华丽的姬阁主带着两个不华丽的黑眼圈上路了。
  "阁主。"
  乖巧的若蕊奉上晚饭。
  "阁主。"
  天气还有些热,温柔的若颦一边打扇。
  姬任好舒服的叹一声,靠在了柔软皮毛上。他身边的人全部很贴心,只除了一个人,那个白毛道士。偏偏别人的贴心,他觉得理所当然,瑄分尘一贴心,他就幸福的飘飘然。
  客栈还算周到,房外已经漆黑,房中烛火飘摇,自己也预备入睡。抖一抖被子,忽听呛的一声,兵刃撞击声刺入耳,似有人在外打斗。随即一连串踩碎屋瓦声远去。
  "阁主?"
  迟一会,若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淡淡道:"闲事不必管。"
  少女才离开,纸糊窗格砰的一声撞开!
  青衣高高飘起,一人从外跌入,他下意识一臂接在怀中,旋身站定。感觉身材修瘦,低头再看,乌黑长发散落一半,眉眼若清水,居然是伏青主。
  "姬阁主?"
  伏青主怔然,随即有些窘了。
  姬任好放他下来,道:"你……"
  话才出口,一只手按在了唇上。人作出噤声的手势,过了一会,听外面确实无声,他才转回,极轻的关上窗子。
  "你怎会在此。"
  姬任好道,这年轻人除了一开始挑衅,后面倒很恭谦。伏青主镇定了下,刷的展开扇子,遮住了面容,一手整理长发。衣礼毕备,才抱拳道:"青主误闯房间,实在失礼。"
  姬任好到桌边,斟了杯茶:"客气,公子匆忙,有事要办?"
  他摇首道:"说来可气……"
  "家父与盟主是世交,我也略认识,这次便去拜会了几回。盟主中毒,也十分忧虑,那些人却要将我扣住,真是岂有此理。"
  姬任好来了兴趣:"你看起来像凶手么?"
  伏青主哈的笑了一声:"他们看谁都像凶手啦,隔壁的猫狗若会说话,也给抓起来了。"
  眸瞳中光芒流转,道:"是么。"
  "那是自然,担下最大可能性后,阁主你走的早,啊,不,是离开的早,他们兀自在那鼓捣呢,其实……我看也没几个人真心的。"
  伏青主坐下,木扇刷的张开,微笑了:"雪参的事还没完,我看盟主这一病,说不定宝物就给找到了,他们自然开心,下毒之人,大概也有这个念头罢。"
  他说到这,顺手端起茶来,忽然一顿。
  半晌道:"阁主,这茶里……不会有什么东西吧。"
  姬任好笑道:"我说没有,你信么?"
  话声未落,青衣人已把茶杯凑到唇边,小小啜了一口。
  "有也无所谓,只是分量不要那么大就行了……"
  此时已是半夜时分,他暖完了手,起身道:"打搅许久,在下告辞了。"
  "稍等。"
  姬任好一直站在一边,微笑道:"躲的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公子还想和他们纠缠么?如不嫌弃,同我一道上路,也好寻回雪参,不知意下如何?"
  伏青主看他,想了想,叹道:"阁主不计较小辈当时冒犯,实在大度。与阁主上路,又该是何等风雅之事,我只怕你后悔……"
  "为何?"
  "恐怕赶我走,我也不走了。"
  次日令若蕊若颦大吃一惊的是,为何进去一个人,出来两个人。
  一人折扇遮半面,言笑晏晏。一人则一如往常,神情自若,弄的两位少女,发挥了一夜的想象力。对于姬任好而言,一路有伏青主说话,倒也不错。
  地渐渐北,天气渐寒。
  漠北寒家,乃是当地一大势力。雪参生长的山峰,同时也在他们的范围边缘。热闹一直未消退,山脚下镇子里住满了客,每天有无数人企图攀爬山峰。寒家有聪明人,管束全族不插手此事,一直安稳至今。他们前来寻找,最大的阻碍就是范围太大,目标太小。
  "阁主预备如何?"
  披上大羽天青斗篷,站在一地雪里,伏青主望了望远处高峰。
  姬任好被的雪白狐皮,闲赏雪压下的绿树,道:"公子不必焦急……咱们一到,它就必然出来了。"
  伏青主笑道:"若它不出来呢?"
  "水土不服,怀天阁人多有病痛,嗯,那就只好请寒家寻找了,事关盟主之毒,相信寒家会全力以赴的。"
  其实姬任好的本质和瑄分尘是一样的……
  马车在身边滚,两人散步前行。忽而身后人呼,蓝缎的裘明月赶上,道:"阁主,就在前天,雪参出现了。"
  姬任好大笑,对一边人道:"有人千辛万苦让我们来此,又怎么会跑一趟空呢?"
  伏青主神色微动:"阁主的意思是……"
  问到一半,止住了,皱眉道:"好大的阴谋。"
  裘明月低首道:"阁主,恐怕没那么简单,雪参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寒家家主中了毒,寒家散尽人马,已经找了一个多月,才发现踪迹。"
  中的毒是——
  牵雨飞花。
  姬任好挥袖,道:"传我令下,散布雪参之所在,越多人知道越好。同时派出探子,混入武林人之中,随时通报情况,伺机而动。"
  裘明月应了,一转身飞也似没了。
  伏青主折扇摇摆不定:"阁主真是把上位者这三个字,演绎的淋漓尽致。"
  "好说。"
  "阁主也把趁火打劫这四个字,贯彻的恰到好处。"
  "在人群里挤的,都是鱼没吃到,沾了一手腥,我懒惯了,坐着看就好。"
  伏青主笑道:"是坐着等鱼掉下来就好。"

  算权谋

  狂雪溅起,十几人激战不休。中心一人抱着只檀木盒子,近乎疯狂的抵挡着他人的攻击。只听刀剑撞响,火星迸出,乱成一片,突然一声惨呼,雪上溅了一道殷红,深深陷下去。
  一路丢下尸体,不断有人加入战圈,雪中一片狼籍。一柱香时分,檀木盒子不知换过多少只手,前一刻是它的主人,后一刻已经命丧黄泉。
  "你们又没有中毒,拼这老命干什么!"
  嘶声力竭。
  "难道你中了毒?"
  讪笑声。
  旁边树后,山头,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抱盒之人体力难支,往树上一擦,剑锋贴着肌肤插过,他猛的把盒子丢起,大喝道:"老八你们快走……"
  "谁也不许走!"
  寒光闪中冒出一圈儿箭尖,山头上四五十人陆续出现,衣上圈兽皮,一样的装束。又有二三十人握绊马索,十几人握钢丝鱼网涌出,井然有序。一人负手出现,目光冷利如冰刃,瞬间扫了一眼。
  啪的一声,盒子跌在雪上,没入一半。
  没有一个人动,忽有声音:"寒家地头蛇,也不能全搜刮了去,连汤都不分给弟兄们!你……"
  声音嘎然而止,他颈后蓦然冒出一点箭头,沾上一点鲜血,凝固了。
  "寒家家主中毒,不是我苛刻,说什么都没用!知趣的就避开,别趟混水!"
  男子冷冷喝一声,大步走下来,便要取盒子。无人敢作出头鸟,一人忽然大喝道:"宝物在此,谁人来取!"
  被他一提醒,啸然一声,好几支响箭升上空,几里皆闻。远处隐隐喧闹声,向这边齐奔来!
  男子脸色一变,从身后翻出一把弓来,一箭瞄准了盒子!混水摸鱼的人顿停动作。
  箭夺的插入,箭尾一条刚绳相连,瞬间木盒凌空飞起,落到那人手里!
  他转身,厉喝道:"杀出去!"
  茫茫一片雪地,偶尔能看见几棵灌木或者枯树。大路上有车辙,白色也薄了。
  十几匹马从下面奔出,急驰在路上。为首男子抱着一个檀木盒子,嘴唇紧闭。忽然他瞳孔一缩,猛的拉紧了缰绳。
  一座四角挑纱大轿子,停在路中。纱是透明的,露出华贵男子。
  玉钗高笄,暖厚狐皮紧拥,姬任好缓缓吹了吹,饮了口手中的茶,慢悠悠的道:"寒青座如此慌张,是有要事了?"
  马高嘶一声,转着圈停住了。寒单冷冷道:"怀天阁主也想分一杯羹么?"
  "想分羹的,可不是我。"
  "盟主中了牵雨飞花,至今未醒,你该懂得。"
  寒单眉头一皱,顿了半柱香时分,道:"即使盟主,也恕难从命。"
  短短一拖延,后面武林人士全数赶上,将双方围在其中。寒单心中暗骂,仍然面无表情:"为家主之命,绝不能让,阁主请让路!"
  格的一声,姬任好放下茶盏。
  "青座没有想过,宝物可以分开么?"
  "既然月然少主闻着便解,想必用不了多少,分半截与姬某,又有何难?"
  他眼神渐渐凝冷,吐字道:"不然,寒家是想独吞了?"
  寒单微微退了一步,眼前人珠玉华贵,却隐隐威慑,怀天阁权倾武林,传说中天下风云尽操在手,他不敢轻撄。
  身后有人低语,他脸色变了又变,终咬牙道:"好,便如你所言!"
  翻手拿出,姬任好忽然抬袖,两丈之外的木盒一跳,居然翻上半空!他还来不及变色,那人一挥一弹,盒子骤然爆裂,无数木屑随着一物,纷纷落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
  那东西,居然是一段枯树枝。
  姬任好长眉一抬,冷笑道:"贵家换东西,也未免忒快了!"
  寒单面无人色,道:"不可能,我一路从没换手……你们!"他忽然回头,望向他的下属,又望向层层叠叠的武林人士。那些人同样以怀疑的,逼问的眼神盯着他。寒单喉间艰涩:"一开始……就不是真的!"
  姬任好半抬睫毛,道:"不是真的,他们怎会抢?今日就是寒家家主,也要给我,你就莫再拖延!"
  寒单百口莫辩,忽然大路远处马蹄声起,急奔而来!
  "是寒家马队!"
  "来接应的了,快点走!"
  "宝物进寒家,哪还有出来,拦下他!"
  寒单刷的拔出腰刀,身后几十人也随之拔刀。众多武林人士扑过来,混战成一团,乱七八糟中,姬任好悄然不见。
  "阁主好出风头。"
  伏青主从庭院一侧走出,笑吟吟道。
  姬任好跨上台阶,道:"哦?这个好字,是非常,还是喜欢呢?"
  青衣人忍不住笑了:"青主怎敢嘲笑阁主?虽然……"
  虽然姬任好的确是爱华贵爱风头爱居高临下,但并不是每个爱的人,都配这样的。
  "寒单手中的雪参,究竟是真的么?"
  伏青主随之进屋,屋中早生好火盆,温暖如春。
  "他们先来,我后到,我如何知道?"
  若蕊若颦一人端热茶,一人拿暖炉,连忙掸去他肩上碎雪。伏青主又道:"难怪阁主要当场检验,否则……"
  姬任好坐下:"不论是追寻,是澄清,是战争,都是寒家的事了,我继续追讨就好。"
  他说着,又微笑了,邪意的微笑着,却什么都不说了。
  只五天时间,寒家已被武林人士搅了个翻天覆地。串门的有,爬墙的有,好言好语的有,凶神恶煞的也有。唯一万幸的,就是找到了一条线索。
  寒单出门,带了九十二人,回来时只剩七十六人,找回所有尸体,包括支离破碎的,只有十五具。
  还有一人呢?
  寒家翻山倒谷,在十里之外发现了那具尸体,僵硬程度,已死了三天以上。也就是说,当天那人,完全是他人假扮的!
  变装如此细致,手段如此高明,能从寒单怀中换盒,便只有八爪神偷。寒家一面发出通缉令,一面大肆搜捕,终于找到并且抢回檀木盒子。八爪神偷则脱身逃跑,不知踪迹。
  有雪参,总比没有还要背黑锅好。不管围在外面那无数人头,怀天阁主驾临,寒家礼数周到,迎接的滴水不漏,就差门口铺红地毯了。只是要雪参,一概没有,等家主好了再说。
  "大白天坐在风地里,阁主冷到了可怎么办?"
  若蕊嘟着小嘴儿,向那人瞪了眼,又拿来雪狐袍子给他披上。
  姬任好喝了茶,微笑道:"等一等,倒是没有关系,只是贵家主好了之后……"
  寒府管家抱了抱拳,道:"这个……必定还有的,姬阁主还请稍待。"
  他轻轻刮着盏盖,那雪参是真是假,还未定论。若是真的,寒家是否会交出剩下的,而交出和不交出之后,又有什么阴谋,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堂前很冷清,除了他,就是几个下人,表情都很麻木。
  手一动,忽然一阵暖香淡散。
  香来自腰间,他摸了摸,微有些莞尔。垂挂的香囊深紫,绣着银线,昨天伏青主愉快的去逛街,回来就买了两个,一紫一青,里面是暖香。他说此处人常常佩带,定有好处,而且有趣,就顺便给他也买了一个。
  于是姬大阁主,就把它佩带上了。
  香味飘散时,的确有一种暖,令人很舒服。
  "不好了——!"
  神情仓皇的管家从一侧冲进另一侧门中:"家主死了!家主死了!"
  姬任好眉尖儿一动,随即手缓缓的,缓缓的从囊上松开了。
  寒单从堂后大步赶出,低眉敛目,好似要极力压下愤恨:"雪参是假,非药是毒,家主已遭不幸,阁主请回罢!"
  "竟有此事?"
  "……贵家还请节哀,怀天阁有能帮忙之处,必定尽力。"
  他行了一礼,随即转身出了大门。
  踏雪沙沙,来到大路上。若蕊蹙起眉,道:"阁主……接下来该怎样?"
  姬任好看了她一眼,略带意味的道:"蕊儿,你近来话多了。"
  若蕊一惊,侧颊道:"蕊儿是焦急了……"
  "此时焦急,无济于事,你该向颦儿学学。"
  少女点头应是。忽然轻风一扇,一柄檀香木扇横在了他眼前。
  "猜猜我是谁。"
  笑意明显。
  姬任好笑道:"不知道。"
  扇子一收,伏青主旋身眼前:"阁主好没有气量,当时越姑娘用这一招,吓的我半天说不出话——你也给我点面子吧。"
  姬任好凤眼微眯,笑道:"她不给你面子,你找我做什么,嫁祸也不是这样的。"
  伏青主默然道:"我现在能理解瑄隐者说过的话了……"
  交友不慎,遇人不淑。
  他想起了远方的素衣隐者,唇边忽然泛出了一缕安静的笑。
  雪参是假的,寒家家主身死。
  这是真的么?
  在方圆几十里内想要雪参的人都停下来观望时,姬任好亲自行动了。
  月黑夜风高。
  寒家的围墙很高,竖在冰雪里,冷的有若铜铁筑成。墙内一点灯光,许多房屋已经陷入沉眠。近日不论白日黑夜,都有人潜入,因此墙下守卫也加强了三倍,首尾相连巡逻,滴水不漏。
  "龟儿子的,这些人天天来,老子想开杀戒了!"
  粗豪的声音响起。
  一队紧衣人从树下走过,为首之人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墙头,道:"杀什么杀,赶出去就是,要全杀了,明儿寒家和全武林都有仇了。"
  "就放他们这样?当时月然宫不也……"
  "月然宫是逼到没办法,都杀上门了!现在东西根本不在这里,他们小打小闹一下,无所谓,只可惜家主……"
  "要知道谁换了假的,我第一个杀了他!"
  一队人才巡过去,背后树影中,现出了一张雪白的脸。
  姬任好徐然行出,飘过一大段空地,转到一所房屋后面,悄然无声。
  寒家庄园中,大大小小分布着二十几个小院子,还有正门的大堂屋,分布各处的书院和议事厅。离出事过了十天,尸体已经装殓,便停灵在大堂中,接受每日吊唁。
  瑄姬二人轻功皆是绝顶,是不错的。若说瑄分尘飘然若仙,姬任好此刻,便行如鬼魅。该穿便穿,该闪则闪,腾挪转移,瞬忽即逝,他从几人侧边过去,那几人竟啥也看不见,继续说自己的话儿。
  轻轻停步。
  走廊上挂着大片的白绸,一条条牵起。灯笼也换成了白色,晃着惨色的光。堂中隐隐有人恸哭,一声一声,嗓子却十分干哑,也不知是不是哭了太久。
  手掌按上菱格,轻轻一震,内里的木栓便跳开。推开一道缝往里面瞥去,透过灵幔,黑漆棺材停在堂前,带着沉沉的阴气。两个女子跪在棺材前,一个在哭,一个在烧纸,但都只有十几岁模样,定没有寒夫人。
  只一推,木门应声而开。女子抬起头来,长袖一挥,两人便昏了过去。烧纸女子面前是火盆,眼看砸出响动,一只手蓦然伸出,托住了。
  将人放下地,姬任好挥袖合门。
  抬掌按上棺盖,缓缓上提。这棺是用上好楠木所制,扣如金玉,十分沉重。棺盖在吸力中轻微抖起来,越抖越厉害,敲出响声。忽然几个木楔子弹出,砸在地上。他手上一轻,毫不费力将盖挪开。
  露出棺中尸体。
  天气寒冷,不曾腐烂。能看出是一位短须老人,面容宽短,有两分彪悍。姬任好垂目,长指点在寿衣腹部,渐渐上移。
  一直移到胸口,忽然停了。
  些许碎须落在衣襟,由于很短,极不明显。
  拈起在指间,撮了撮,弹落下去。一只手掐住尸体下颔,扳正了面容。除了双眼紧闭,表情十分端正,没有痛苦之意。
  嗯……
  手指抚摸到颔边,忽然用力搓了搓。抬起头扫一圈,从案前拿了杯茶,一沾水,在搓处抹了一片。过了半柱香,皮肤以一条分界线,竟显出两种白色来。
  果然……尽管面具粘的再牢,再看不出端倪,用水一泡,毕竟材质与皮肤不同的。
  甩回杯子,姬任好一推,将棺盖合上。一切弄回原位,闪身出大堂,向主屋遁去。
  此时已是子时,所有灯都熄了,只有主屋中一点不灭。听得里有人声,他潜到厅后,渐渐接近侧门,靠墙而立。
  "咳咳……你先去罢,家中遭此大难,又有外人来袭,咳咳……"
  妇人声音略显苍老,似患有肺病,一下一下的咳着。
  "属下谨尊夫人指令,必定擒回八爪神偷,替老爷报仇,替寒家解危!夫人还请节哀,别伤了身子。"
  "那便好,咳……我一个妇道人家,要多瞻仰你们了,雪参那劳什子,不要也罢!咳……"
  堂下人行礼,随即退下了,妇人又低咳了几声,姬任好听她站起身,向这边走来,瞬间一闪,翻上了屋檐,躲在匾后。
  紧裹貂皮大裘的背影走出来,缓缓走进院后住房,灯亮起来一会,又熄了。
  姬任好转到房侧,将窗纸捅了个小洞,往里一瞅,黑暗中透着安静,并无一人。伸手震断窗栓,翻了进去。
  珠帘之后,便是卧室。轻轻握住道道垂珠,侧身进入。房中除了书架与书桌,就是一架屏风,屏风侧是一张八宝檀木大床,布帘遮的密不透风。
  侧耳倾听一会,他忽然掀开了帘子。床上锦被滚开,却毫无人影。这房间内居然没有一个人!
  背后一阵凉风轻吹,浸入脖颈。
  姬任好回头,见震断的窗开了一线,风便从那透入。他将窗关紧,在屋中仔细的搜寻起来。从床一直看到书桌,又从书桌摸到书架。手探入一排书之后,细细推敲,忽然一顿。
  那一排十本书,都是连起的。
  试着推敲,拉拔,一转动,书架轧轧一响,忽然两边分开。墙上居然现出一扇门来。他沉思着,长指按在上面,却有些犹豫。
  忽然门里有轻微的脚步声,姬任好长眉一抬,猛的将书架推回原位,旋身闪到了屏风后面。仅差一瞬,书架再次滑开。
  "他们都不知道么?"
  一个老年低沉的嗓音响起。
  随后是妇人的声音:"你的小儿子不知道,其他几人,都知道的。"
  老人嘿嘿笑了几声,道:"很好,很好,东西收好了么?"
  "收在密室里了,你准备躲多久?"
  "避过风头再说,这段时间不能出现了,那姬任好来过么?"
  妇人淡淡道:"你'死'那天,他来过,后面就不曾,我怀疑再过两三天,肯定要来吊唁的。"
  "我死之事,别人不论,他必定要怀疑,你看顾好别出岔子。"
  妇人道:"我知道,假雪参也准备好了,等杀了八爪神偷,就把东西扔出去。今日太晚,歇息吧。"
  姬任好与两人仅隔一道屏风,由于没有灯火,连影子也没有。听脚步声转来,他轻轻退了一步,蹑足一转,同时绕到了屏风另一面。双方刚好换了个位置。正想离开,忽然妇人惊道:"我的床似乎被动过了?"

  遭巨变

  姬任好一惊,屏住了呼吸。妇人又翻了翻床上,道:"好像真有人来过……你去看那边!"
  老人身形一闪,已掀起了书桌,空落落的。姬任好悄悄将身形缩下,一转一靠,避到了屏风与床相连接的角落处。那两人怕引人注目,不敢点灯,给了他一个极大的方便。妇人已经搜索过床边,向前厅走去。他忽然听见一声:"果然有人来过!窗栓已断了!"
  姬任好足尖一点,飘飘溜上了床顶的承尘,躲在板后。听声音稀里哗啦,夫妇俩把书桌书架屋外屋里全搜了一遍。妇人低声道:"当真走了?不知道是谁!"
  老人声音阴沉:"是府里人还是外人?"
  "大约是府里的……寒家的防卫,哪有人轻易进得咱们卧室!"
  老人冷笑了:"外人,也有一两个厉害的。"
  妇人渐渐恢复了情绪:"别太急了,明日再察,家里人倒容易找到……你看过密室没有?"
  "咱们刚出来,怎会有人进去?"
  "那可说不定……"
  话声刚落,脚步声便急促,随后轧轧一声,门打开了。
  姬任好微微侧身看出去,老人显然是进了密室,只剩妇人立在房中,背对着床。他缓缓伸下手,从床顶剥下一小块木屑,曲指运劲,弹了出去。
  断栓的窗格吱呀一声,摇一下打开了。妇人骤然回头,哪还有老态龙钟,快的就像一只鹰。窗边自然没有东西,她走到旁边,里外打量一番,将其关紧了。
  脚步声渐渐接近,老人走出密室,道:"没有人。"
  "那歇息吧。"
  衣裳悉梭,过了一柱香时分,屋中已没有声响。
  又等了一个时辰,姬任好动了。他顺着床柱溜下,缩在屏风间那个角落。听床上无声,贴墙游出珠帘外。那扇窗合着,他并不碰,细看了一看,一道头发丝,正卡在缝隙之间。他轻笑,扬气劲将头发托起,开窗翻出,又夹回原处。
  脚下忽然叮的一声,姬任好色变,飞退出院,刷的撕了衣袂绑上脸。窗子砰的打开,妇人疾追而出!
  窗下吊的,好像是一串掐断的珠帘。姬任好飞声遁走,一面暗骂。妇人虽已被甩脱,却引来大批守卫,前面也有拦截。他借墙角树阴暗影,转侧闪挪,躲进了一个院子。听外面喧闹声过去,便向寒府围墙潜去。
  "在这里!"
  三枚铁莲子骤然扑面,飞刀金镖随之而来,他正要退,耳边忽一声轻笑,香檀木扇刷的张开,一扇挥了回去。
  "啊——!"
  "啊呀呀,痛——"
  "谁射的!"
  后面乱七八糟成一团,青色蒙面人一手拉住他,跃上围墙,在大部队赶来前消失在雪地里。
  "公子为何也在?"
  姬任好解下布片。
  伏青主亦扯掉了蒙面巾,笑道:"阁主想看看他真死了没……我也想看看,于是就来了,岂知晚了一步,只好接应阁主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姬任好:"果然是装的?"
  姬任好一点头,道:"尸体不是他的——雪参是真的了。"
  伏青主轻摇折扇:"这个消息,真是足以令寒家家破人亡。"
  走过街道,两人踏上青石板台阶,回到院子中。姬任好唇边微微挑起一丝笑来:"好消息……"
  略坐,喝了口热茶,道:"蕊儿,拿纸笔来。"
  少女应了,麻利将文房四宝摆开。他写好一纸装妥,用火漆封了,道:"给裘明月,让他送到寒府。"
  看若蕊亭亭出去,他缓缓靠下在软毡上,眯起了眼睛。
  第二天,裘明月就回来了。
  带回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寒府的雪参是假,家主已经身死!"
  姬任好淡淡的冷笑了,他想到了那七个字的一句俗话。
  白布幡挑起,大门口到处都是白色。门里传来哭声,门外的来客,倒比平时多了几倍。最多的,是居心叵测的人。
  "怀天阁主到——!"
  两位少女随后,华丽的男子拢下一绺长发,跨过高高门槛。地上跪着三男两女,最小的男孩只有十一二岁样子,全都在哭。一位老妇人坐在旁边,衣裳精贵,脸色有如铁板一般。除了他,尚有几位宾客祭拜,院外也有不少武林人围观。姬任好彬彬有礼的道:"夫人请节哀顺便,莫伤了身子。"
  妇人半垂了眼,道:"阁主驾临,恕老身不便亲迎……咳咳……"
  "怎会,夫人身体不适,多休息为上。"
  一边管家递上燃好的香,姬任好接在手里,便鞠躬,对棺材拜了三拜。香烟袅袅升起,仿佛述说一种诡异的沉寂。
  "今日除了拜祭……还有一事,要向夫人提起。"
  姬任好淡淡笑道。
  妇人又咳了几声,仍旧垂着眼:"不知阁主还有何要事?"
  "盟主危在旦夕,还请交出雪参,姬某不贪心,一片足矣。"
  "姬任好,你欺人太甚!"
  地上一位年轻人猛然跳起,眼角还有泪水:"明知父亲已去,你说什么风凉话!告诉过是假的,哪里还有狗屁雪参!"
  "少凭!"
  年轻人生生忍住了下面的话,道:"母亲大人……"
  妇人一摆手,冷冷道:"姬阁主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余地,退下!"
  她转向姬任好,第一次抬起眼来:"寒家已遭变乱,家主丧身,雪参从不在手,三番两次说过,阁主仍然不信,莫非是想找茬吗!"
  "夫人这话,未免信口开河……"
  姬任好淡淡道:"贵家家主,明明活的好端端的。"
  妇人眼中厉光一闪,道:"我夫若活着,这棺材里是谁!姬阁主……你莫太过分!"
  "棺材里是个死人,我叹他代人去死,拜了三拜,究竟是谁,就只有夫人才清楚了。"
  姬任好淡淡道,一句咄咄逼人。旁边几个宾客已经私语起来,外面也有探头看了,寒家家主假死,并不是没有人猜,而是没有人确定。一转眼厅中气氛,骤然森严起来。妇人语气高扬:"无凭无据,阁主怎敢冒犯我夫!"
  "凭据就在眼前。"
  "你敢——!"跳起来的年轻人暴喝,一摸腰间摸了个空,却没有带剑,喝道:"回房拿我的剑来!把这家伙赶出去!"
  地上几人纷纷起身,怒视他不语。妇人一手撑椅,蓦然立起来,道:"姬任好——你好大的胆子!"
  "你们不敢,我可以代劳。"
  姬任好带着一点疏懒,一点锋锐。藏在华丽大袖中的手,已经抬了起来。妇人气的浑身颤抖,年轻人一把捞过送来的剑,啸然刺出。
  随后,剑尖停在很漂亮很好看,修饰又娇养的手指中了。
  他眦目欲裂,全力转剑拔出,但手指纹丝不动,剑就好像钉在墙壁中,甚至钉在比墙壁更硬的地方,全身功力都用在拔剑上,密密的汗珠渗出。姬任好微笑,忽然松了手。
  然后他就栽到了貌似他爹的棺材上,滚下来还打翻了一个火盆。
  不待别人说话,姬任好已然挥手,一道气劲劈出!
  上好的黑漆棺木喀啦,应声翻开两半。尸体全然现出。寒家人来不及围杀他,一股脑全扑了过去,遮掩的遮掩,怒喝的怒喝。他身形一飘,将人扫开,寿衣握手中一角,棺中人被提的坐起来,仍然是厚面短须,神态平静,但是——
  脸上并没有面具。
  这一具是真的尸体。
  姬任好脸色已变,脑筋转的快,行动更快。一把丢了手:"贵府后院失火,不去看看么!"
  场中人居然一齐回首,包括老妇人,望向后院。姬任好急退而出:"事情尚有下文,姬某改日前来拜访——"
  兵器声齐响,已有人扑过来,怒喝声尖锐。妇人目中毒火升腾,猛一拍灵桌,震倒了个香炉:"欺我家门,辱我之夫,寒家与怀天阁,不死不休!今日你休想出门——"话头未落,后院仓皇跑进人来,叫道:"姑奶奶夫人!主屋起火了!"这一声比什么都有用,妇人急行入侧门去了。姬任好甩开几人,远远脱身之后,望见寒府内黑烟高腾,火焰果然窜眼!
  同样的,夜黑月风高的时节。
  瑄分尘上路了。
  姬任好所去的,是华丽排场而又权势翻天的道路。他虽然对半夜翻看尸体颇有微词,但一想那条路,便觉得尸体也还不难看。
  桃柳山庄事情未毕,仍然闹腾着,只是大部分目光都转到了前取雪参的姬任好身上。左承之的尸体搁在柴房里,才过一天,应该来不及臭。
  白衣一闪,进了院子。这里看管的也松,瑄分尘推开吱呀响的木门,便看见了左承之,直直的躺在长凳上。柴房中一股灰尘味,加上一点腐朽气息,令人皱眉。他走到旁边,轻点燃火折子,用手遮着,俯下头去看。
  扭曲的面容已现黑斑,似受了极大惊吓。瑄分尘先照了照鞋底,一路向上看,又按了按尸体身上,随后拿起硬的像鸡爪一样的手来,忽然一凛。
  火光照在扭曲的面容,死人猛然张了眼!
  泛幽绿刚爪嚓一声,抓破了领口,仅差毫厘。火光一抖,骤然熄灭。瑄分尘疾退,眼前一时不能视物,细小杀气扑面而来。他腿一抬,脚一勾,一块靠着的木板转到身前,轻微几声,钉了一片淬蓝的刚针。对方滚下地,长腿一扫,将尸床长凳一鼓脑泼去,砰的撞开了木门。冲出院子狂奔下山,闯进了一片树林里,奔了至少一二里。
  "装死后不宜走太快——"
  声音骤然在后,这人大惊回头,嘶拉一声,去了脸上一层皮。猛的一把黑色弹子甩出,炸起扑天烟雾,人一瞬没了踪迹。
  瑄分尘闭气疾退,停了下来。对方身影已消失,确是追不上了。虽然露出侧面,看的不太清楚,并不认识。又看了看手中面具,质地精细,纤薄合度,颜色及形状都完美的恰到好处,不然也不会蒙了他的眼。
  他大概知道下面该找谁了。
  人流熙熙攘攘,叫卖声迭起,大街上一副热闹景象。
  一连赶了两天两夜,过了三四个城市,瑄分尘终于可以洗尘。净了个身,吃了顿饭,坐在楼上,一面浅啜着,一面却不自觉与姬任好泡的茶比较。其实那人若不作阁主,来作个泡茶的,定然也艺压天下。
  想到这里,却又失笑了,只保养他那双娇贵的手,泡一辈子的茶也不够罢?
  此时已入夜,茶楼旁边是家酒楼,而酒楼对面,是一家青楼。如今灯笼高挂,莺声燕语,嘻嘻哈哈成一片,许多男女在门口,打情骂俏。瑄分尘看着,也没什么表情。
  "哎呀呀——来,看看这个,这花魁多漂亮!我看过无数画,没见过这样好的!"
  就在他身边,一群公子哥儿围了上去,随后发出忍不住的惊叹。有人道:"这是谁?"
  "……我也忘了,谁来着?我只知道是那长扇官画的。"
  "这真是,天仙化人……"
  "听说最近就在楼里?"
  "不是这个,这个我见过,断没有画里的貌美。"
  几人说着,又有上楼脚步,来人与他们搭了两句,便叫道:"长扇官最新的美人图——有谁要的?绝色美人——这位大爷,你看看?"
  一张图刷的递到瑄分尘面前,他正喝了一口茶,本想咽下去后说不要,岂料看了一眼,一口茶全还给了桌子。

  连环伏

  "大爷你怎么啦?难道这还不够美?年纪轻轻才十六……"
  瑄分尘很想忍,但听到那句年纪轻轻才十六,实在没忍住,手里杯子喀啦裂了。
  "……多少钱?"
  那人连忙张手,比了五个指头,他从钱袋里掏了银子,接过画来。美人对镜梳妆,果然倾城倾国,凤眼蛾眉,长裙垂地,眉间隐隐贵气被添上了风情几许,花魁两字,倒也能称上——
  瑄分尘叹息着摇头,道:"堂堂姬阁主,我只是想象一下你作个茶倌,他们就要你作花魁了。"
  居然还有曲线……
  他实在憋的辛苦,将画一折,搁入怀中。忽然一阵香风扑到身边:"瑄哥哥,又见到你了!在看哪个美人?"
  "韶……韶姑娘?"
  这未免太过惊吓。
  韶破雪去拿他的手,他连忙侧身躲开,道:"只是一张普通的画,为朋友所带,姑娘为何在这里?"
  姬任好这幅样貌,他可以看,看了可以笑,笑完可以一笑了之,别人看了,到时怀天一怒,不是所有人承受的起的。
  韶破雪也不抢,抿着嘴笑了起来,道:"因为师兄有事,所以就管不到我了,我就来找瑄哥哥啦。"她转了一圈:"我今天买的新衣裳,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
  瑄分尘一面念着这两个字,一面站起身来:"韶姑娘,天色已晚,不回客栈么?"
  韶破雪眼珠儿一转,道:"哥哥住在哪里?"
  想必他不告诉,少女会跑遍全城找到的……他默然着,道:"祥云客栈。"
  少女笑了,道:"我也住在那——"
  这句话他早已预料到,半点也不惊讶的道:"那便回去罢。"
  韶破雪做过很多他无法预料的事,但现在又做了一件他更无法预料的事。正在入夜,她来敲门,说要秉烛谈话。瑄分尘又默然了,他把门闩紧,随后拿了姬任好的礼数规矩来,道孤男寡女不宜,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好在她居然没破门而入。
  一觉睡的并不安稳,次日起来,韶破雪已在大堂里吃早饭了。见他下来,摇手道:"瑄哥哥起来了?"
  瑄分尘点头,道:"姑娘好早。"
  韶破雪拢着手指笑了,道:"因为人家在等你嘛……"
  正用着早饭:"韶姑娘,瑄某今日有要事……"
  "要多久呢?"
  "大约一日。"
  韶破雪笑了,挥手道:"哥哥再见,破雪晚上等你哟——"
  正在出门,他差点绊了一跤。
  鬼手这两个字,是一种称赞。江湖上只有一人叫这个名字,虽然做人皮面具的不止他一个。瑄分尘辗转问了许久,终于转到了小巷里。上下打量着这深幽青石的围墙,黑漆大门紧闭着。
  扣住青铜环,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反应,他敲的重了些,还是没听见声音。
  ……难道没有人?
  犹豫着,忽然似一丝淡淡血腥味传来。他眉头一耸,正要举步,门忽然吱呀打开,要不是退的快,鼻子恐怕要塌。
  苦笑一下,道:"在下瑄分尘,欲见鬼手一面。"
  出来人似管家,将他上下打量一遍,道:"你有多少银子?"
  ……
  "少于万两者,不请入。"
  莫说万两,就是一百两,他现在也没有。
  这鬼手实在是赤裸裸的生意人……默念着,正要说话,门里却有人来,说了什么。管家回过头来时,脸上很恭敬了,道:"瑄隐者请入。"
  一面穿过树木扶疏的院子,弯曲进入侧室。室正中央摆一架屏风,不透明的。下人安排他坐了,又上了茶,便陆陆续续退出去,关了门。
  "久仰瑄隐者大名,寻鬼手何事?"
  是中年男子的声音,略有气无力。
  "听闻尊驾善制面具。"
  "道上抬爱,隐者是想做什么样子?要男要女,皆可……"
  "非也非也,前日瑄某得了一张面具,精细非常,出此尊驾之手,因此想请一观。"
  瑄分尘从怀里摸出小布包,想了一想,忽然笑道:"传闻一张面具,鬼手以五千白银起价,必须是真金白银,先付钱再见货,是也不是?"
  男子声音笑了笑,道:"在下爱财,见笑了。"
  隐者叹道:"有一事务必先说明,我全身上下,只有十二两银子,还不包括没付的房钱和未来的饭钱,尊驾如不希望我凄惨到流落街头……"
  屏风后大笑了:"无妨,即使你要我做十张面具,也去不了一个铜板。"
  "这是为何?"
  "怀天阁的资产,岂不是十张面具的数千数万倍——姬阁主对外人虽然不太大方,但该付的绝不拖欠的。"
  瑄分尘默然了很久,决定终止这段对话,把小布包递到屏风后了。
  过了一会,那人道:"确实是我的手笔,隐者想问何事?"
  带薄茧的手指缓缓扣住椅把:"谁定了这面具?"
  "这个……瑄隐者,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况且来定者多为化名,或蒙面,或派手下前来,我也不会去考证。"
  "尊驾只需告诉我,来人的身形特征即可。"
  停顿了很久,道:"时过境迁,实在记不得了。"
  屏风下一张小纸条缓缓伸出来,瑄分尘一抹,拢在掌心里,看是"入内室一谈"。
  他淡淡笑了,忽然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究竟是谁?"
  "……"
  "我给你那张,不过是普通的面具罢了。"
  一语声落,座下忽然一响,两头钢箍伸出来,差半秒锁住白衣隐者。屏风后一声爆响,数十柄尖利的枪头刺了出来!
  瑄分尘一转,枪头尽数刺在椅背。足尖一点,巨响中椅子飞退,撞穿屏风,猛的砸在墙上。椅背虽然坚硬,先抵枪尖,再被重撞,喀啦裂开一大缝。隐者双袖一震,束缚登时化为碎末。
  屏风后之人已不知去向,一丝风响,腰上一紧。一根钢丝从背后墙中射出。他伸手一捺,钢丝忽然一化二,反向一弹,死死勒入手腕。左腕同时一疼,被另一根钢丝套个正着。头顶上咯咯一响,一块石板移开,露出了密密麻麻的针眼。
  双手被拉开,脚下无法动弹。机括声已响,他一叹,右肩忽然一摇。
  一声啸鸣,背上素蓝布袋破裂,弹出一段华光。一闪之下,钢丝吹毛而断。布袋落在掌中,头顶一旋,利针如落叶飘飞。瞬忽之间,脚下两扇石板猛开,洞底插遍利刃。洞上四面,利刃一齐露出。
  铮然一声,华光隐没袋中,瑄分尘反手挂回,徐徐落下坑底,踩刃尖而神色自若。
  听上面再无声音,飘然而上。他摸了摸背上长布包,苦笑道:"自从挂了你这柄剑,从不敢露白,即使不露白,找上门的贼也多了五倍。"
  外面一人也无,从前院找到后院,立即明白血腥味从何来。
  一堆尸体叠罗汉般丢在角落,男女老少都有,血尤未干,流的遍地腥膻。瑄分尘心中沉重,拜了三拜,又在内室中找了圈。再出来时,一老人挪了位,还有血迹拖在身后。急赶上前,见人睁着眼睛,道:"地牢……地牢……"
  手垂下地,地上划出了一道血迹。
  瑄分尘寻找过去,果然在另一小院房间里,发现地牢的入口。劈断铁锁,晃亮火折子,一绕下底层。
  "禽兽!"
  嘶哑的声音。
  "你们还来干什么,滚!"
  瑄分尘走到近前,墙壁是钢板所制,长长铁链锁住一人,是个中年男子。瞪着他,简直眦目欲裂了。脸上印着紫黑的干血,衣衫即破又脏。
  "尊驾……是否鬼手?"
  那人盯着他,似乎不认得,但仍然恶狠狠道:"你是谁?"
  瑄分尘蹲身给他解锁,道:"在下瑄分尘,为寻鬼手而来,却发现血流遍地……经一老人指点,找到此处。"
  "我全家上下,都遭毒手……"
  链已解开,他不站起,坐在喃喃发愣。瑄分尘低声叹道:"人死不能复生,阁下还是节哀吧。"
  他忽然面目狰狞,猛然站起,一把抓住了隐者的手,大力的似要捏碎:"平白无故,如何至此!是不是因为你,是不是因为你,他们才来找我!"
  瑄分尘无话可说,退后两步:"阁下……"
  男子缓缓松手,狂笑起来,笑了半晌,突然道:"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快说,我马上都给你,就是要他们愤怒,要他们死!说!"
  隐者终将事情说来,面具拿出,男子看了一看:"三年前之作,要知道买者是谁,必须去查!"他大步走出地牢,看也不看那些尸体,径直闯入内室。室中有暗格,瑄分尘见他取出一个账本来,几瞬之间翻到,皱眉道:"没有……"
  "没有线索。"
  账本大开,摊到他面前。
  "当时联系人蒙面,变声,只是仆从一流……付的钱,也是普普通通,没有印记。已过三年,也无法推测。"
  瑄分尘迟疑半晌,鬼手突然道:"我记起了!"
  "有一样东西……有一样东西……"他匆匆奔到墙角,推开柜子弄几下,另一个暗格开了,"前来的人,其实我都知道,只有这人实在猜不出,托人去查,他死了,但带回了东西!"
  一支乌木玉珠钗。
  瑄分尘笼了钗有些怔然的走在路上,回到房间又看着钗,一直怔然到了晚上,又从晚上沉思到了白天。
  他见姬任好用过,一模一样的,钗起来还特别美。
  点起蜡烛,把玩手中的乌木钗,细细看去,雕的花纹,镶的珠玉……镶的珠玉……嗯?
  姬任好华贵奢侈,都在讲究。钗饰上珠玉,都是恰好按纹路嵌入,浑然天成。手中这钗,珠是东珠,玉是美玉,但极细的看,有用胶的痕迹。
  瑄分尘蓦然站起,向门外奔去。
  此时天已亮,街上隐隐有人声。他一气冲下大厅,突然被拖住了:"瑄哥哥!"
  "此时有事,姑娘海涵!"
  摆脱韶破雪,一路急奔至鬼手之宅。上上下下寻找一番,一个人也无,连尸体都不见了。正出去,一个褐色长衫的男子站在庭院里,抬头又低头,叹道:"这真是百年风流云散去。"
  瑄分尘住步,道:"阁下是谁?为何在此?"
  褐衣男子略奇怪的看他一眼:"这年头,虽然屋子卖了,偶尔怀下旧,也不碍你吧?"
  ……
  隐者忽然想抽筋了。
  他才是正牌鬼手。
  道明白了原委,瑄分尘默然道:"我现在看谁,都像鬼手了。"
  男子笑了:"隐者诸多辛苦,虽然面具没了,你说左承之,我的确记得,这便请吧。"
  他垂目请对方先行,忽然衣袂一沉。又是那声:"瑄哥哥——!"
  韶破雪挂在了后面。
  "韶……姑娘……"
  听声音就知道,瑄分尘的内心是怎样的抽搐着。
  "你都好几天不理我了,怎么总有事嘛!带我去也行啊,破雪绝对不多嘴不惹事,带我带我嘛……"
  瑄分尘一路凶险过来,杀劫处处埋伏,哪能让她跟从,奈何少女道:"哥哥不带我,我就自己跟着啦!"
  无奈之下,抚额道:"……你跟着我,不许多半点动作。"

  难消受

  褐衣男子看了她一眼,不说话的转身了。渐渐行向城外,四周偏僻起来,进入了林子中。脚下落叶越踩越厚,瑄分尘忽然住足。
  "阁下住在此处么?"
  男子亦停,道:"正是,怎么?"
  瑄分尘淡笑:"落叶覆足,流水不行,住在这样的地方,莫非是地鼠成精么。你们骗了我一次两次,再骗第三次,恐怕不行。"
  褐衣男子微笑了:"你想知道真正的鬼手在哪么?"
  "大概知道也没用了。"
  瑄分尘如是道。
  "你真聪明……因为他大概开始腐烂了。"
  一声惊叫,落叶下猛然一响,韶破雪整个被铁网捞起,弹向半空。瑄分尘并不看她,只是长袖一挥,背上长布包旋至手中,点向褐衣男子胸口!那人急退,一手搭上布包,骤然痛哼一声。
  "瑄隐者果然名不虚传!"
  男子手指一弹,落叶哗然,下面钻出二十几个蒙面人来。瑄分尘微微一笑,布包挂回身后,脚踏步法,地上落叶蓦然飞起!
  呛然一声,剑尖已到胸前,却刺在掌心里。一握一卷,精铁碎成片片。他才想躲避,素袖一路上滑,反扣肩膀,背后一痛,便毫无知觉了。隐者抬肘,另一人持刺扑至,恰好将脉门送到手中。游走在一群敌人中,当真似流风回雪,竟无人能碰他一片衣袂。
  几弹指工夫,地上已躺了五六人。只晕不死。褐衣男子似看出他目的,忽然冷笑,摒指一甩,一枚飞刀直奔韶破雪!少女尖叫声响起,她被悬空网起后,双方都没有去管。瑄分尘扬手一片树叶,飞刀铛然落下地来。褐衣男子手指一错,五把飞刀一齐出现,飞旋而去!
  "瑄哥哥救我——啊!"
  韶破雪缩成一团,瑄分尘身形旋至,在网上一推,骤然疾转。五把飞刀叮当几声全数弹开。男子双手同甩,又是十把飞刀逼至,同时喝道:"快退!"
  他们本似一群包围的恶狼,忽然都退却了,及时的带走晕倒之人。瑄分尘清喝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未免太欺负瑄某了!"
  一声清啸,背后华光一晃,刺亮了所有人的眼。一道剑气激飞,落叶猛的爆起,深深陷入土中!褐衣男子面上生痛,急退两丈,便见一蒙面人被剑气所拦,手中还抱持同伴,连连退后闯不出圈子。
  "你该知道——!"
  褐衣男子喝一句,一把七星镖急转,上下包围成球状,全是削皮割肉的意味。蒙面人借机猛冲,忽然一声惨叫,整条右臂坠落,连着臂中人一齐落地,鲜血喷出,脚不点地的狂奔入林。褐衣男子早在射出镖前,就飞遁而去,跑的倒是极快。
  瑄分尘缓然落地,提起昏迷人来,忽然变色:"慢着!"
  头一歪,嘴角流出黑血来,再探脉搏,已经淡了。
  默然放下尸体,他发现白跑一趟比自己所想的不愉快还要不愉快。
  跃上树间,将铁网放下来。韶破雪甫一脱出,就扑到了他怀里,呜呜哭道:"瑄哥哥……好可怕……"
  瑄分尘手抖了抖,终还是按在她发上,道:"你起来罢,已经没事了。"
  "瑄哥哥救了破雪,真是好人……"
  隐者立即想到了四个字,以身相许。
  登时退开:"事情已毕,我要离开此处……"
  少女静了一会儿。
  "也许……我知道一些线索。"
  "那天晚上,我看见山上有人跑下去,或许我能带哥哥去找……?"
  她以一个问号结束了句子。
  瑄分尘垂下眼眸。
  "左承之的尸体不见了,鬼手线索也断绝,短时间之内,哥哥恐怕查不到什么,如果拖太久,对姬阁主也不太好。"
  少女忽然嘟起了嘴。
  "唯一的条件,一定要带我去——带我去带我去!"
  "可以。"
  韶破雪说出来的线索,并不是完全的不可靠,她除了是顽皮小丫头以外,还是西风派伏青主的师妹。她交来一块布料,并且提供了一张画像,全部属于逃跑之人。
  于是瑄分尘就上路了,很遗憾的,没忘了韶破雪。
  两人前行北方,天气也已过秋尽冬,小河湖面都结了厚厚的冰。
  "那人和西风派一人,有些许往来,破雪问过了,他经常去一个地方,而且都没有原由。"
  坐在简陋的客栈里,虽然生了火盆,韶破雪依然冷的呵气。
  瑄分尘微合目,道:"张家镇,是么?"
  少女点头。
  隐者忽然转了话题:"我们来几天了?"
  "五天,哥哥不准备动手么?"
  正在韶破雪用那双水汪汪大眼睛看他的时候,瑄分尘一指点在她眉心上。
  把少女放好在床上,他终于可以自由的行动了。
  张家镇只是一个很小的镇子,冰天雪地中十分安静,连狗也不叫几声。小小街道上雪被扫开,露出黑色地面。瑄分尘已经观察过五天,准确的向目标走去——一个赌坊。这个赌坊是最热闹,也是人群最繁杂的地方。
  一掀帘,一股混合了油燥香粉的热气扑面而来,令他眉头微皱。
  "买定离手啊——!你快点,你快点!"
  "我小,小,小!"
  "等下等下!一赔二!……哎哟你这个死人,来占老娘的便宜……"
  足步声响,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子满脸是笑,点了一下他胸膛,道:"哟——这位大爷好面生,第一次来吧?"
  瑄分尘微退后,向里面走去:"确是第一次。"
  "那……您是要玩啥?这……"
  她话未落,隐者已道:"我找人。"
  "找人?找谁?"
  女子已不那么堆笑了,大概是觉得面前人奉承也奉承不出金子到手里,瑄分尘沉吟一会:"找你们当家的。"
  "我们当家的不在!我……"
  一锭金子放到手中。
  "……小杏小翠过来!带这位大爷去见当家的!千万别怠慢了啊!"
  瑄分尘施施然进去了,女子美滋滋摸出钱袋来:"上午得一锭金子是十年难遇,没想到下午又得了一锭,还挺像的呢——咦?我上午的金子呢!?"
  七弯八拐,进了后面小房间。
  糜暗的空气里,一个浓妆艳抹,几乎看不出真实相貌的女人靠在椅上,抽着水烟。
  "……你要见我?"
  "不。"
  "那你——?"
  "我要见方项。"
  女人手一抖,几许烟灰掉下来。
  "这样啊……我去叫他过来就是。"
  她媚笑着,扭着身体站起来,要从他身边擦过。后颈上一凉,要穴已被掐。瑄分尘微笑了,对一边呆住的女子道:"小杏姑娘,就麻烦你跑一趟。"
  "等等等等!"被扣的女人连声道,随后一冷,"他不在!"
  "你在就可以了。"
  瑄分尘淡淡道:"知道他干过什么吗?"
  "……他欠了你钱?杀了你全家?强奸了你老婆?"
  女人没有辜负她的浓妆,开口粗脏俗话,宛然无赖了。
  隐者恍若未觉:"方项在张家镇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但他每两年必来一次,或者来两次,三次,来赌坊联系你……你还不说吗。"
  "他不过和我勾搭勾搭,怎么你也管?莫非看上我了?"
  "既然如此……你不介意武功被废吧。"
  女人一时没说话,颈后手指愈来愈紧,她有些发抖:"我……我……啊!"
  一声尖叫凄惨,瑄分尘猛然退后,刺到他胸前的剑尖抽回,女人背上溅起一朵血花。
  衣影一闪,叫小杏的女子急窜出去。赌坊后河面已结冰,她长袖一扫,一地冰雪狂扑向后,足尖点上冰面,全身忽然都静止了。一小团冰雪从衣领上滚下来,落到冰上。
  瑄分尘缓缓迈步,走到她身边。
  "瑄分尘!你敢动!"
  背后赶出几人,右边又有一男人踩冰而来,手里提着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蓦然正是韶破雪!
  隐者渐渐扣住小杏腕脉,而那人紧抓少女,手里刷的亮出把刀,冷笑道:"我数三下,你若不放开,我就给她放血!"
  韶破雪眼睛亮晶晶的:"他……突然进来……"她冻的唇有些紫了,话也说不出来。瑄分尘心中大闷,右脚微移,道:"我放开,你要不放,怎么办……"
  "一!"
  他的话被截断。
  "理都在你那边……"
  "二!"
  那人手中刀锋已逼近韶破雪颈边,少女紧闭上眼。
  "三……啊!"
  他脚下那块冰面猛的破裂,扑通一声,半身栽进水里,肚腹扎上翘起尖冰,鲜血顿时喷射而出。韶破雪尖叫,她身下正是一块尖锐的冰。所有人清楚的看见,她的脸色,刷的就那样惨白了。
  而敌方的脸,居然也全白了。
  瑄分尘始料未及,飞身急搂,一个疾旋,肩膀上蓦然喷出一线血色。双臂猛一用力,将少女掷上岸去,自己咕咚一声,掉进了水里。
  事情这样的结束,一群人逃跑了,而他浸了个冰冷透湿,还划了道口子。
  坐到火盆旁边,衣服已被内力蒸干,卷起袖子要包扎伤口,一只手绕来绕去总绕不上,瑄分尘唯有默然而又默然。韶破雪反常的一直都很安静,忽然道:"我来吧。"
  瑄分尘就放手了,少女纤细的手拿过布条,默默上了药。
  放下袖子,她不说话。
  隐者此时想的,是下一步如何走,忽然翠绿身体挨了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随后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冲了出去,转眼跑没影了。
  瑄分尘傻了。
  过了一会儿,缓缓抬起左手来,方才挨在她身边的。
  手里挟着一张偷抽的纸。那是一张大概的地图,一半是地上,一半延伸到地下,弯曲的暗道,只是没有标注,且不大清楚。
  到了晚上,韶破雪没有再回来,瑄分尘出门了。
  图上画的正是那赌馆,夜深人静,他悄悄潜入,不费力气便找到了入口,一张床的下面。那里没有机关,许多箱子下藏着一块铁板,上着锁。抬开盖子,是黑黝黝一片。
  衣袂一扬,他跃了下去。
  洞很深,脚下略有凹凸不平,似乎还有稻草,往旁边一摸,两边并非光滑石壁,而是粗糙带土的碎石。他忽然警醒,而头顶一声巨响,那一丝光,也消失无踪!随即又一声巨响,瑄分尘听风疾闪,身边溅起一阵灰风,一块巨石稳稳砸在方才站立的地方。
  又是几块石头,随后一连串闷响缓缓震起,继而惊天动地!
  是炸药!

  牵暧昧

  寒府失火之后,寒夫人的脸色就极其难看了,似乎丢了什么。三天之后,在寒府附近发现了八爪神偷的尸体,身边落着一个空的檀木盒子。
  于是雪参之事,炒的更加沸沸扬扬。更多人聚集过来,都不想走了。寒府向怀天阁下了不死不休的通牒后,也不知在忙什么,居然没来找茬。姬任好惹下事后,一如以往的悠然,喝了几天的茶,也不知底下做了什么动作。
  吱呀——
  光斑洒入,华丽男子步入书房,扫过架上满满的古书,落在书桌上。
  玉狮镇纸,忽然多了一张纸条。歪扭的笔迹,写着十三个字。
  姬任好轻合眸子,沉吟良久,不知名的光闪过。将纸条放入袖中,出去了。
  他们住在同一院中,敲了三下,房门一开,青衣人出现眼前了,见是他,笑道:"阁主今日有闲,来找青主泡茶么?"
  姬任好微笑:"泡茶也不错。"
  侧身进了房,又把门关了。伏青主让了坐倒茶,有些别样心思,只等对方开口说话。姬任好摸出纸条推过去:"今晚可有兴一行?"
  他扫了一眼,忽然顿住。
  "告知雪参在何处……这是谁写的?"
  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对方不甚在意:"在书房桌上发现,不知是谁。但纷乱繁杂中,此信颇有寻味。"
  "……如此机密之事,为何告诉我?"
  "伏公子多日助我,想必也想见识,同去何妨?"
  横竖最后是盟主的。
  折扇缓缓收拢,伏青主略笑了,道:"有劳阁主。"
  黑暗的夜色,总是方便人活动的,各种各样的活动。
  冬天的林子,仍然倔强的绿着,叶上积了大块大块的雪。小动物的足爪声中,多了轻轻的步足。
  "我记得附近有温泉。"
  姬任好倒很悠闲。
  伏青主笑道:"不担心雪参,却记着温泉……阁主想去泡一泡么?"
  "好说,公子逛街不也逛的很欢?"他眼神化开,似想到了谁,"在某种时候,我会很想。"
  "这个某种时候……"
  伏青主斜扇遮面,忽然停了步。
  "嗯……嗯啊……慢点……"
  ……
  ……
  ……
  这是什么状况……
  姬任好的表情成了高深莫测,伏青主则拨开高高的灌木枝,一眼之下,忽然大窘,张了半天嘴,话声竟有些不畅:"这……这是在……"
  "嗯。"
  "但,但是两个男人……在这个地方……"
  "不是有温泉么。"
  丛林之中,因为有温泉,空了一大片光秃岩石。两具赤裸裸的身体亲吻交缠,呻吟声不断,温暖蒸气中,淫糜气氛无声弥漫。
  伏青主犹豫了又犹豫,最后轻咳,道:"阁主……纸条上的会面地点,似乎就在这附近……"
  "哦……大概是撞了时间,等等就好。"
  这种事能像排队买饭一样在后面等场地空了再过去吗……伏青主很黑线,但不得不承认除了站着等,好像没有别的办法。声音仍一点一点传进耳朵,脸有些烫了,不由得想方才那个"某种时候",是不是就指这个时候?
  他没法再看下去,折扇刷的打开:"非礼勿视。"
  手指按下来,扇骨徐徐合起:"不视会出事。"
  ……在这种四处环伺的地方,为了这样的约定而来,不但不能遮眼,还得睁大眼。
  两人间沉默了很久,伏青主终忍不住诡异而尴尬的气氛,出声道:"姬阁主……男子与男子,也可以做这等事么?"
  这句话说出,脸又烫了。
  黑暗中姬任好的微笑有些邪气:"你不是看到了么?"
  "前所未闻……"
  "断袖分桃,龙阳之好……公子没见过,也该听过的。"
  伏青主浑身燥热:"……咳,阁主,还是看看附近有没有暗号标记吧。"
  "也好。"
  他话一落,伏青主立即转身走开。他忍不住笑了,自去另一边。
  寻了一会,有些心不在焉,耳边呻吟声缓下了,断断续续的。姬任好步到一棵树前,忽觉有些异样。转了个圈一看,树侧面削去一块,露出浅色,似刻着字。眼神闪动,缓缓低下身子。
  字很乱,但仍能看清。
  得雪参者姬任好也。
  突然喀的一声,脚踝上紧紧扣了一物,冰冷精刚打制,挣脱不开。而树上一声呼啸,夹带烟花冲上天空!
  他知道,就那一声啸,方圆百里的武林人物都往这赶了。回首那对男人已不见踪影,伏青主急急忙忙赶过来,道:"这是怎么了?"一眼望见精刚铁扣加树上的字,顿时明白中招。
  "陷阱。"
  姬任好说了两个字,伏青主已经蹲下身去。突然道:"阁主,这是北海玄铁……"
  他的语气已经很说明问题。踌躇一会,往头上一摸,将银簪拔下来,长发散了一半。簪子尖端拗了拗,探入机括缝中。手腕轻动了半柱香,远远已传来衣袂声,他额上冒出汗来,忽然喀吧一响,锁弹开了!
  一股香气忽然喷出,伏青主中了个正着,猛然后退。撞的姬任好踉跄一步,衣袖在灌木上嘶啦挂下一片。回手扶他:"你怎么?"他拿衣袖遮了脸,急哑声道:"快走,被人发现,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才走两步,伏青主忽然回身,一掌劈在树上,将字削的七零八乱。两人及时遁离此处,一路还参差碰上几人,幸而躲在黑影之中,避过去了。出到一半林子,青衣人脚步蹒跚起来,姬任好一手扶住他腰,道:"中的是什么?"
  "不知道……"
  伏青主按住额头,微微靠住他。姬任好去按脉门,一摸手腕,烫的透进指尖。那人脚下一个踉跄,他连忙伸臂一接,便滚到怀里了。撩开袖子,颊上居然烧的两片桃花,氤氤氲氲的。
  姬任好心里一动,又探了探脉,道:"什么颜色的?"
  "白色……"
  伏青主抓住他肩膀,勉强站起来,额上隐有汗水。
  "什么香气?"
  "很甜的桃花……"
  姬任好沉吟一会,忽然笑了,道:"毒很好解。"
  "你要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男人?"
  伏青主蓦然睁大眼睛,脸烫的可以烧鸡蛋了。
  "那什么都不要……"
  "可以。"
  姬任好放开手,道:"……我先回避一下?还是帮你……"
  伏青主窘的抬不起头,紧紧拽住他:"还有别的办法没?"
  "这药常见,倒是还有一个解法,你真要?"
  他连忙点头,眼前景物一晃,给横抱起了。吓的清醒了些,一手扯住姬任好衣衫,惊道:"姬阁主……你……"
  对方笑而不言,慢步向另一侧林中。走不多时,两三个小泉水出现眼前,虽然小,也有一丈宽长。他伸手各探了一次,缓缓直起腰来。这时伏青主已经开始挣扎,姬任好斟酌一下,道:"确定要?"
  怀里人热到打滚了:"要……"
  于是姬任好潇洒的将人高举,然后松手,然后——
  咕咚——!
  一滴水溅上及时退后人的手背,他轻打个寒战,然后叹道:"冬天的雪水,好冷啊……"
  伏青主挣扎着从池子里爬上的时候,手脚都发青了,哪还有半点燥热。他忍不住的抽搐嘴角,道:"姬阁主……这真是天下无双的好主意。"
  "好说好说。"
  将人扶起,长指按到肩膀上。瞬间水汽蒸起,衣服渐渐变干。过了一柱香,全身都已干透,只有头发透湿。姬任好褪下外袍来,按在他头上一点点擦着,笑道:"回去给你煮碗姜汤?"
  伏青主渐渐不哆嗦了,仍咬牙切齿:"你下厨?"
  "我下也无妨,只要你能喝下去。"
  吐出一口气,伏青主顺了顺长发,用手指刮顺了。银簪在挑机括时坏了,又掉进了池里,早已没用。他难得如此狼狈,接口道:"你若下厨,莫说姜汤,毒药我也喝。"
  一时寂静……
  这话,似乎有些不对。
  伏青主想道。
  以姬任好的身份,他做一碗姜汤,就算做成中药,也有人抢着喝的。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以他的绝世华美端一碗毒药,想着,有谁能忍心不喝?
  至少在那一刹那,他忽然的,不能拒绝。
  两人拉拉扯扯回到自家院子,已经是四更,快天亮了。若蕊若颦候了一夜,纷纷出来迎接。伏青主拿扇子遮着脸,急匆匆回房去了。姬任好没有睡觉,当真进厨房鼓捣半天,做出一碗名曰姜汤的东西,命丫鬟送过去。
  刚走了两步,又把人叫回来,微笑道:"我看他是真要了,你们另做一碗,一起送过去罢。"
  日头渐渐升上高竿。
  锦被中美人尤眠。
  一位是补困,一位是风寒……
  姬任好懒散的躺着,颇不太想起来。神思转到了另一位好友身上,轻笑了声。
  哪日自己能做"姜汤"逼他喝,才是人生快事……
  别人雄心壮志,横刀立马,姬大阁主抢先把一生的事做完了,就剩下调情和被调情,可见人不能太无聊。不过话转回来,瑄分尘出现在任何人生命里,恐怕都是这样一座高峰,令人爬的乐在其中。
  忽然砰的一声,院子的门似乎被人踢开,隐隐有唤姬任好。又是砰砰两声,忽然安静下来,有人说什么,絮絮叨叨之后,一声拔高的气调,道:"金狮派查近安拜见怀天阁主——!"
  少女声音在门外响起。
  姬任好唇边漏出一丝笑,掀了锦被,道:"进来服侍。"
  外面絮絮簌簌的声音愈来愈多,似乎围满了一院子。梳好最后一绺发,忽然有人敲门,轻而急促。
  "进来。"
  吱呀一声,青色闪入,又把门啪的关了。
  "姬阁主,你还是快走罢。"
  "方圆几十里以内的武林人士,全都围在外面,他们说雪参在你手里,你若一出去,必然遭到围攻。"
  伏青主眉头皱起,折扇紧握:"我昨日将字已经毁削干净,他们如何找来?"
  姬任好淡淡道:"是么?"
  "的确……"他又道:"房里还有两位姑娘,甚是危险,该藏哪里才好?不如……阁主若信的过,我愿出薄力,将她们悄悄带出。"
  "他们找过来,倒不难猜。"
  姬任好开口了。
  "我的半片袖子在那,是狗也该找来了。"
  "……"
  狭长上抹的凤眼抬起来。
  "伏公子,你一手创作的,竟毫不知情么?"
  伏青主微侧身子,折扇半遮:"阁主恐怕误会……我昨日并非有心。"
  姬任好站起身来,冷笑了:"昨日不是有心,那前日呢?"
  "纸条何人所放?"
  伏青主蓦然退了一步。
  "你千算万算,有一点却没有算到。"
  姬任好缓缓负袖:"你以为只来了裘明月,其实阁中三位首部全数在此,就在院子之中!你每日的行动,能瞒的过谁?"

  地底逢

  房中寂静无声,只有轻微的呼吸可闻。
  "寒家家主的确死了,但不是第六日死的,而是一十九日。因此我二十日拜祭时,那的确是他的尸体,而且,中的也是牵雨飞花。因此寒家才可污蔑我。"
  "我才探寒家,他立即就死——这只可说明,下毒之人完全针对我。想让寒家成为怀天阁之敌,只可惜……"
  姬任好轻拈出一封书信模样,在伏青主眼前晃了晃。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伏青主扇半遮脸,一语不发。
  "寒家家主亲笔书信,我夜探顺手摸来的,落款是一十七日。"
  寒家的威胁,一瞬间化为乌有。
  "我不知道世上有没有雪参,但我知道寒家没有。他们抢得那盒子后,你暗中替家主解毒,我去过之后,你干脆的毒死了他!寒家内乱,只好弄假成真,否则,灵前哭之人,为何忽然增多了呢?"
  外面喧闹声忽然大了,若蕊早出去安抚。若颦看了姬任好一眼,自冉冉绕过伏青主,开门出去了。伏青主扇子缓缓斜下,似要拦路,又收回来,清清淡淡的道:"有人下毒,也未必是我啊。"
  姬任好神色清冰:"你我功力,孰高孰低?"
  "青主怎敢比阁主。"
  姬任好淡淡一笑:"你也不用调嘴,那寒家主躲在密室中,能见之人极少。他中过一次毒,越发警惕。他夫人未出阁前,号称半面罗刹,武功近来更老辣。如此把守,莫说你,我要毒他也难。但百密一疏……"
  "半面罗刹一旦追我而去,房内登成空门,只剩他一人!为什么你能轻易得手,因为寒府都在追着我跑!那串珠帘,恐怕不是寒夫人挂上,而是你吧?我们遁走后,寒府立即回转,正因府主暴毙了。"
  "这只是阁主推测……就此定罪,青主岂不冤枉?"
  伏青主侧面垂睫,倒很秀气。
  姬任好大笑,道:"如此小证据,不要也罢,伏青主,你最大的错误,是低估了怀天阁!"
  "你武功极高,武林大会上要取第一,易若反掌,你却不去,西风派也默默无名,有衰微之势。而同时青竹悄悄崛起,专在民间立威,这一切一切,都隐藏在大家眼皮之下。再后来,因为牵雨飞花,江湖出现雪参,翻起巨大浪潮,所谓乱世出英雄,你也该出场了。"
  "原本这三件事,风马牛不相及,但你将他们连起,西风派主是你,青竹掌座是你,而牵雨飞花的主人也是你——左承之本是青竹的人!"
  伏青主神色一冷:"姬阁主随口污蔑,替在下戴了一顶好大的帽子!"
  姬任好笑道:"修养上佳,琴棋皆通,下那盘棋时,最要腾挪闪移,你用的轻功是醉卧青云罢?我认识一个青竹之人——恰巧也会这轻功,说是小师父教的。你颈上挂的青玉九竿竹,是陈年古物了。那风云龙虎四部拜韶破雪为小姐,你这个师兄,还能差到哪里去?"
  伏青主轻笑一声,道:"就算我是青竹之主,又和左承之有什么关系?"
  "左承之好端端,为何要挑战月然宫少主?他死时异常惊恐,是不是没预料到杀他的人?"
  姬任好缓缓道:"他的尸体你们处理的非常快,一转眼给烧了,他的东西也全数消失,包括一块令牌,一块刻着六竿竹的令牌。"
  伏青主眼神一凛。
  "我早已下令,彻查左承之去过的任何地方,客栈,酒楼,妓院,询问可有人见过类似的令牌,昨天有情报发来,一个妓女确定说,有,并且将图案画出。伏青主啊,虽然你将他死后的一切都抹的干干净净,但你没法将他生前的一切也抹去,永远会有人知道他干过什么。"
  姬任好挥袖而笑:"既然如此,雪参之事必然与你有关,或许是你放出的风声,或许是你利用了风声,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伏青主的脸色由清冷变淡笑,渐渐挺直了身子,刷的开扇。
  "好个怀天阁主,明知如此,还邀我上路么?"
  "这不是你的本意么?你一路好施诡计,我一路好控制你,也算互利互惠?"
  伏青主噗嗤一声笑了,道:"好个互利互惠,事已至此,大概你也明白了?"
  姬任好冷笑道:"被人从头开始算计,由杭州试探,武林大会诬陷,到寒家栽赃,继而更用纸条引我入险地,最后让怀天阁背上藏匿雪参的罪名,你这是一波连环,没给我留半条退路!青竹固然强大,想要一口吞了怀天阁,你好大的野心!"
  啪的一声,折扇重重合上。伏青主轻笑了:"何必如此说……姬阁主坐了太久的武林至尊,不兴让让位么?何况……"
  "我想的还不止这些,我还想一并除了雪山隐者!"
  狭长凤目蓦然有杀意!
  伏青主笑的很得意,飘然退后了:"你知道了又如何?他们不会信你的,他们只会一个劲儿要雪参,你不必对付我,先花力气对付他们吧!"
  外面的喧闹一声比一声高了,甚至有撞门的声音。
  华贵男子立在房中,垂下睫毛,自有惊心动魄的美丽。
  "你恐怕还不知一件事。"
  "你的小徒弟,昨天已被画部抓到怀天阁大牢了。而那位妓女,被请来专门保护着。琴棋舞三位首部恭候在外,公子就乖乖留下来,和我一道出去吧。"
  去字一落,人影骤闪,伏青主急挑折扇,噼啪几声交手,一招小缠丝,右腕牢牢被扣。他武功虽高,但逊于姬任好是事实。两人贴的极近,一时静止,呼吸声皆可闻,伏青主垂下头,青丝落到他衣襟上,轻轻一叹。
  "姬阁主为何对我丝毫无意,一味心仪那毫无情趣的瑄分尘呢?"
  姬任好一怔,掌中温顺手腕一招九转丹成,登时甩开控制。脚下忽然一声巨响,地顿时陷了下去!竟出现一个巨坑!他一个踉跄落入,及时在坑壁一点,才跃上来,伏青主飘立上窗台,右手一扬,一枚黑色圆球射上大梁!
  震耳爆裂声中一切崩垮,水桶粗的梁木当头砸下。接着无数瓦砾青砖跌出灰尘,将大坑填了个结实。远处传来长笑:"姬任好,就算砸不死你,也够困死你!"
  的确没砸死他。
  伏青主的前一句话没应验。
  姬任好手扶泥土甬道壁,望着四周一片漆黑,苦笑他的后一句话可能要应验了。
  身后堵了个严严实实,并且伴随坑的塌方。用手敲几下,灰土簌簌而下。如果他没听错,方才有炸药的声音。这坑极深,几十丈埋下来,恐怕挖上半年,还救不出他。
  回头一看,一道黑黝黝甬道不知通向何方。手指一摸,从头上拔下银玉簪来,簪头镶的是夜明珠。原本为赏牡丹宴而订,黑夜中珠光点点,别有韵致,没想到此时却派上用场。他走了极长一段,土道坑坑洼洼,除了开始一段有新湿迹,后面都十分干燥。
  这明显不是最近挖的,而且有一段年月了。伏青主恐怕是利用原有洞穴,顺利炸他下来。
  轻轻脚步身回响,走到甬道口处。借着微弱的珠光,宛然一个极大洞窟出现眼前,上面数道粗长钟乳石挂下。一圈看来,居然有五个洞口,或大或小,沉沉的黑着。
  若走不好,恐怕会困死此处。
  姬任好心有些沉,掉转簪尖,在洞壁上刻个记号。
  喉咙有些干渴,但洞中半滴水也无,钟乳石上都是干涸的。他凝神倾听,第二个洞中似乎传出潺潺水声。
  不论走哪边,先喝口再说。
  这个洞最小,钟乳也最密。姬任好低身避开,凭听力走去。又经过了两个岔洞,正刻记号,前方忽有异声。
  他屏息了,那声音慢慢接近,慢慢大起来。好似有人行走,又很慢很慢,极轻擦土之声。姬任好靠在洞壁,悄转袖子,将一点珠光藏入,顿时完全黑了。
  过一会,听见了呼吸声。
  是人!
  这里竟然会有人?
  脚步声已到洞口,他骤然翻袖,一招小龙回急取对方颈项。岂料那人呼吸虽有些虚促,又所料未及,招式却娴熟无比,一挡一拦一卷,反将他手腕托起。姬任好急转手,对方随之下按,交过几招,顿觉熟悉无比,脱口惊道:"分尘?"
  对方同时停手,忽然轻声一叹。姬任好急卷袖子,将倒下的身体接个正着,触手肌肤冰冷,腕脉跳动轻弱,不由大惊:"你是怎么?"
  瑄分尘低声道:"中伏……小心!"
  姬任好立即回头,脚下更移一步。岂知正是个陡坡,而且极陡,瑄分尘一路沿着走来,所以清楚,他没出洞,完全看不见,一脚踩空中两人齐滚下去!姬任好当机立断,猛的将对方头按到怀中。胸口一窒,背后撞的气血翻滚。巨痛中一路滚下,大大小小的石子全硌过一遍。
  坡十分的长,滚到头晕时,忽然砰的一下,直撞在后脑,姬任好忍不住眼前金星,仍知道有东西垫在那,否则就不止头晕了。这一路撞哪都是皮肉伤,只有撞头不是。
  正感坡度渐缓,怀中人苦笑一声。
  "我想喝水,并不想洗澡……"
  啪蓬一声,溅起冲天水浪。骤然全身冰透,寒彻入骨。
  幽黑不见五指的洞中,哗哗水声响起。
  两人爬上岸来,已是筋疲力尽,姬任好冷的指甲盖都发青了,瑄分尘合目伏在岸边,下半身还垂在水里,胸口微微起伏着。姬任好用力把他拖上来,握那手冰寒彻骨,再摸腕脉跳动,吓的把人抱起来捂在怀里,道:"你这是去干什么了?"
  瑄分尘合着眼睛,嘴角抽了两下:"只是失血多了点,又五天没吃东西。"
  "……好个只是。"
  长指伸到领口处,将自己贴身亵衣解了,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来。又伸手到瑄分尘衣襟处,把衣衫层层扯开。瑄分尘勉强抓住他手,道:"你做什么……?"
  "救瑄隐者大人的命。"
  姬任好既叹气又心疼,将对方整个抱进怀里,紧搂着上下抚搓,衣衫全数裹在外面,一面用内力蒸干,渐渐暖了。
  瑄分尘枕在他肩窝里,合着眼,好似睡着一般。原本肌肤相触,气息相偎的香艳情景,姬任好早在心里意淫过无数次,伏青主想称霸武林,只要把他脑中东西拿给瑄分尘看,到时怀天阁主与雪山隐者宿命的一战……的原因,真是不可说,佛曰不可说。
  但此时此刻,看瑄分尘虚弱样子,他倒没那个心了。
  可见姬大阁主这番爱情,着实是真心的。
  怀里人忽然动了动,轻咳道:"有水么?"
  姬任好看了看池子,道:"水倒是很多。"
  只是没东西盛。
  瑄分尘身上完全干了,难得有一点暖气。他不忍心再挪动人,便动了动,将怀里人放在铺好的衣衫上,去池里舀了一捧水凑到他嘴边。瑄分尘很渴,喝尽了又要。一捧本来不多,短短一段路漏掉一半,姬任好索性褪了亵衣,浸了个透湿后回来喂他。
  瑄分尘撑着半坐起来,喝了几口,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摸到对方臂上,道:"你不冷么?"
  "……知道我冷,你就该快点!"
  他低笑着,呛的咳了几下,道:"你穿上罢。"
  两人心里通透,姬任好从小教养礼仪,形容极好,除了某种时候,包括睡觉,绝不会脱的啥都不剩,这与某人年轻时一次喝醉了,雄赳赳气昂昂赤膊爬上太和殿顶是天与地的差别。
  若不是太黑暗,他多半可以看到对方发窘的脸。
  姬任好从后面环来,将人抱住。瑄分尘身形瘦削了许多,腰尤其单薄。忽然低呼,声音中有痛意。
  醒悟到他身上的伤,姬任好上下看了一遍,小伤口不论,右手背全部淤青,知道是挡在自己脑后,越发心疼了。最重的背上一道伤痕,从颈后一直拉到腰间,尚渗着血丝。他伸手轻触,细看下怒道:"谁敢如此待你!"
  淡笑的声音:"如此待你的那个人。"
  姬任好哑口无言,瑄分尘继续道:"我下了地道后,炸药直接炸来,虽然走的快,还是碎石难阻……"
  说到这里,他有点气力不续,认命的往后一靠。失血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食物。饶你天仙美女,英雄豪杰,饿十天半个月,都如同霜打的茄子。茄子还可以吃,人就只好等死。
  姬任好感到怀中抱的一直暖不起来,气息渐渐微弱,与他说话,声音也细微不可闻了。
  静了一会,忽然道:"分尘,我刚才走来,没发现有耗子。"
  "……我知道,我也没发现。"
  "你饿了。"
  "你非要提醒我吗……"
  他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说,既然没有耗子,只好委屈你吃别的了。"
  长指一划,手臂上鲜血骤然涌出。另一只手搂住隐者,伤口凑到他嘴边。瑄分尘默然不语,头往旁边转,却被姬任好压回来。腥甜的味道弥漫在鼻端,也可说是对方的生命力,即使他不喝,也在往外流着。
  瑄分尘张唇,吮在伤口上。滚热的液体经过咽喉,流入身体里,带着仿佛全身热起来,也带着无穷的气力。喝过大半碗的量,点了他臂上穴道。姬任好舔了舔,笑道:"味道如何?"
  "任好不必妄自菲薄,肯定比耗子要好。"
  瑄分尘半调侃拭去了唇边血迹,哈的笑了一声:"尝怀天阁主鲜血者有几人?瑄某此生无憾矣。"
  洞中安静下来,只闻轻轻呼吸声。过了半时辰,姬任好搭他腕脉,明显好些了,体温也高些了。闭着眼睛之人忽然道:"刚才你遇见我时,听见脚步么?"
  "自然听见。"
  "听见便知是人,你还出手?"
  "我以为在绝境一般的洞里,人比兽更恐怖。"
  瑄分尘淡淡道:"哦……你的意思是?"
  "先擒住他,且看有没有可利用的东西,再看可利用的价值,实在没用……倘若不是你……"
  "倘若不是我,你怎样?"
  姬任好沾了鲜血光泽的唇凑到他耳边,低笑道:"我便吃了他!"

  寻生路

  两个时辰渐渐过去。
  两人都歇息过,内息也渐渐调匀,气力恢复过来。瑄分尘靠洞壁而坐,姬任好扫了遍四周,道:"我把东西都捞回来,你看看有什么能用的。"
  两人的外衣都在池里,其余的兵器发钗跌的到处都是,瑄分尘还有个小包裹,幸而没进池子,在坡上就散了。
  衣衫先捞回来,烘干可以用。姬任好爬上坡,将两把剑都拣在手里,回头喝道:"接着!"
  瑄分尘扬手,接住了抛来的天阙剑,站起来挂回身后。姬任好在一柱钟乳石后翻他的包裹,都能听出话中的黑线万丈。
  "针线?你的包里为何有针线?"
  "因为衣衫是会破的。"
  姬任好按着额头道:"我知道,但你买的时间真巧。"
  "柳镇的最便宜。"
  ……
  "笔和纸?你带这个做什么?"
  "阳卞城的质量比较好。"
  ……
  "这又是什么?"
  "陀螺。"
  "你为何会买陀螺?"
  "顺便给山下小二妞带的。"
  如此数番,姬任好已经抽搐的说不出话了。瑄分尘叹一声,缓缓走过来,道:"你应该庆幸的,我之所以能走到这里,是因为掉下来时还带了两三个春香镇最大的烧饼……"
  姬任好没忍住,喷了。
  好歹他里面还有个火折子。
  翻翻拣拣,忽见更下的坡上落着一张纸片,道:"那是什么?"
  起身要去拣,瑄分尘心中忽然警铃大作,袖子一翻一卷,纸片背到身后,四望道:"什么?哪里有什么?"
  姬任好瞥了他两眼:"瑄隐者也有不敢见人之事?"
  瑄分尘买那张画本是为取笑他,此刻地点时间气氛全不对,心中也有丝别样,竟不想让他看了,道:"莫非姬大阁主家事可以披露天下?瑄某自叹不如,自叹不如。"
  "披露天下不可,露给你看……"
  倘若瑄分尘肯看,他倒是一千一百万个高兴。
  姬任好起身走下坡,沿池边过去。他的簪子跌在那了,虽光芒极暗,但有胜于无。踩着坚硬岩石弯下腰,动作忽然顿住。
  银玉簪安静的躺着,微弱珠光旁,一只骷髅头张着黑洞洞的眼窝看他,下颔骨脱了一半,就这样咧着。
  站在他身后的瑄分尘,也沉寂了下来。
  过了半晌,隐者转了下头,道:"他的身体在那边。"
  骷髅头后一米左右,一些散碎的肋骨和大腿骨摊着。姬任好拾起发簪,淡淡道:"他死后,必然被碰触过。"
  "在这里。"
  素衣人影沿着池边走过去,在一处停下来。
  那里也趴伏着一具尸骨,是完整的,衣衫还没烂尽,头冲着池子,右手骨则全力前伸。这个洞穴比先那个还要大,中心是一个池子,一圈又分布了三四个黑黝黝洞口,看这具尸骨爬行的痕迹,是从第一个洞里出来,经过那具散乱骷髅,随后死在水边。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瑄分尘忽然轻笑了声,道:"好个埋骨之所……"
  嘴忽然被捂住了。
  姬任好的手掌是保养出的轻滑,微凉的触在唇上。一时他竟想到,他死了无甚,对方若死在这里,才是一朝红颜作白骨,花钿委地无人收。
  抓住手腕,十指交缠一起。
  "咱们开始找路罢。"
  姬任好颔首,忽然道:"等等。"
  "拿你的纸笔来。"
  就着池水磨墨,抬笔就纸,画出墨线来:"我方才从那边走来,见极多岔路,在纸上画出,才不会错乱,你从哪边来?"
  两人将路径画一遍,墨线是走过的路,小圈是未知的洞口,乍一看密密麻麻足有十几个。姬任好望向坡上,道:"此处似是洞窟中心,我来的方向是岔路末端,而且十分干燥。那里还有四处洞口,不知通往何方。"
  "那处有风么?"
  姬任好沉吟道:"死气沉沉,风倒是没有。"
  "而且没有耗子。"
  瑄分尘轻咳一声,道:"无水无风,也无活物,这种地方恐怕不会有出口。上面那横插的洞窟我走过,不用去了。而下面这四个洞穴,那尸骨从第一个爬出,估计也是条死路。"
  姬任好挑眉:"我一贯不容易相信别人。"
  瑄分尘笑道:"包括死人……我知道,不过先将其他路走一遍,也没错罢。"
  图晾干了,将其折好。
  "拿火折子来。"
  火光一闪,盖过星般珠辉,洞内顿时亮了起来,姬任好入了第二个洞,走了两丈左右,停下来看着手中火。青烟一缕,渐渐飘歪了方向。
  "这里有风。"
  姬任好一个个洞试过,第四个洞丝毫无风,第三个洞火偏的最猛。他想了一想,道:"分尘,不如你留在此处,由我一探……"
  "不可,地底岔路太多,恐有走散之虞。"
  姬任好忖的是瑄分尘气力未全,再消耗恐怕支撑不住,他愿意用血供他,但又能供得几次?想了一会,回身打开那个小包,道:"这样罢,这线一头你拿着,一头拴在我身上,一旦线到尽头,我便回来,若有危险,就拉线唤你如何?"
  掂着那棉线,十分结实,忽然想笑,这大概也得托那人眼光的福罢?
  棉线是红色的。
  姬任好特意拴在了手腕上,心想,就冲着线的颜色,他也该平安的回来。
  想了想,带上火折子,将珠簪留给了隐者,他踏入无尽的黑暗。
  手指触着洞壁,凭着感觉与过人的耳力前行,火折子有烧尽的一刻,自然不能一直点。只是到了又有岔路时,便点着来试风,哪边通风,便向哪边。
  一个时辰渐渐过去,却觉地势渐低,脚下愈发不平。
  姬任好微皱眉,晃亮了火折子。洞还没到尽头,而且越走越小,黑幽幽的,许多钟乳映出鬼魅一般的影子。这一路过来,也没有任何活物,死寂死寂的。
  看了眼腕上的红线,忽然想笑,线头在他手上,线团却在瑄分尘手里,如此一来,便不怕自己擅自行动。
  灭了火,又挤擦着前行一段,摸着凸起的岩石,忽然脚下踩了个空!姬任好临危不乱,袖子一卷,手掌虚拍石壁,脚下一踢一旋,侧翻了回来,稳稳落在洞里。右手一晃,擦燃了火折子。
  黑幽幽的深渊,无尽的在他脚前延伸下去。
  他忍不住出了点薄汗。
  将火高举,照亮一片,眼前是一个极广大极广大的洞窟,犹如地下宫殿,只是这宫殿还极深极深,一直深到照不到底罢了。他恍然不知,一路向前,若不是停的快,大概就直接下去了。这洞窟的半腰处,还围绕着一条时而宽时而窄的平道,可以通向对面,似乎有别的洞口。边缘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块,挂下钟乳,好似铁栏,又好似犬牙,可以借此攀爬。
  黑暗不见底的下面,也伸上数根石柱,但凭轻功跳跃过去,未免太冒险。
  姬任好揣度下地势,意欲从一边小洞爬过,再翻下去,就可以踏上平道。他熄了火,缓缓向上攀登。避开一块嶙峻的石块,忽然觉得有丝气味。一贯干燥灰粉的气息中,有种潮湿腥膻,很淡很淡。
  心中起了丝警惕,右手攀住岩石。一攀之下,哪是石壁!湿濯濯冰凉粘滑,还有小突起,整体曲着弧线。姬任好一紧,猛的撤手,急一闪,整个身体贴在了旁边的石壁上。
  呆了一柱香时分,并没有动静。他若有所思,拱起手掌一盖,轻晃燃了火折子。
  姬任好见过蛇,当玩物养过,也当食物吃过,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蛇。
  他想经过的洞道中有一处大拱,一条梁木般粗的巨蛇稳稳盘着,头埋在身体里。黑褐色花纹安静着,没有被吵醒。
  现在是冬季……
  他大概明白了。
  姬任好与旁人的差别,就在于别人会立即逃跑或杀死大蛇,他会思考是该惊醒它,随后跟着去找路呢?还是杀了做食物,又或者关一只活的,每天吃一点保持新鲜?不过最后一条颇有点难度,而蛇游过的地方,总有痕迹。
  瑄分尘已经很虚弱。
  蛇头似乎动了一下,他立即晃灭了折子,轻跃下地,连拉了几下红线。
  不要半柱香,衣袂风轻动,隐者声音远远响来:"任好?"
  姬任好低道噤声,手转眼被握住了。
  "我不曾有事。"
  "怎么……"
  "你用珠光照照。"
  微光亮起,瑄分尘呼吸声忽然顿了顿。
  "……世上竟有此巨物。"
  "巨是巨,未必好吃。"
  瑄分尘默然抚额,姬任好见他手上棉线不在,做了个眼神。瑄分尘示意后方洞穴,姬任好会意,自解下腕上线,退后数丈,绑在一条长石上。路太复杂,无线指引,恐怕回不去。
  "天阙给我。"
  黑暗中也看不清那据说华丽如主人的剑,但锋利如邪物,这就够了。和光也物似主人形,从未开锋,取其温柔博大之意。瑄分尘掂了掂,低声道:"那边?"
  "你退后些。"
  过去便是深渊,若掉下去,当真应了尸骨无存。
  姬任好持了剑,贴到石壁上方,那蛇头全埋在一团身体里,颇不好下手。它实在太粗,又眠的不深,若一剑钉不住,结果不是人蛇大战,就是蛇下去或者人下去,前者花力气没饭吃,后者再不用吃饭了。
  手中掂了掂,剑气贯注在锋,猛然反手掷下!
  蛇似乎感觉什么,突然抬头,姬任好知道不妙,鲜血迸射中疾退!只因一点差距,巨蛇颈项半边割断,半边尤连,已在剧痛和狂怒中惊醒,一尾巴扫了过来,数根钟乳一齐飞断,而整条蛇身也滚下高处,极力翻滚扑腾。一时洞内石块劲风横扫,乱成一片!
  姬任好避在个凹洞里,心知不能躲入深处,若蛇追进一扫,可能从此就堵死了。他轻喝一声,趁蛇绞扭一边,忽然射出,遁入小洞之中。虽然断颈半边,巨蛇仍能视物,狂啸追上。
  天阙剑仍钉在洞中,他伸手一拔,飞身出洞,足尖点出一个翩跹,旋身落在块小平台上。再点足飞退,稳稳落上那条平道。道其实不平,坑坑洼洼,而一丈之外就是深渊。巨蛇极怒无比,发狂扑来,身子扫出一阵厉风来,甩的一路都是鲜血。姬任好持剑在手,一面飞退,蛇似乎看出他动机,头尾扭摆不休,令人无法瞄准。
  "别再过去!"
  瑄分尘从后赶来,手中剑倒持,欲射蛇尾于地。姬任好厉喝:"你退回去!"
  去字尚未落,巨蛇猛然回头,张开森森利齿,直扑了下来。
  他反应很快。
  快的急滚在地,蛇头猛的撞在洞角处,只差毫厘,一片碎石全部溅起!瑄分尘翻出蛇腹下,袖袂一旋,和光剑刺入巨蛇左眼,穿出头部戳入岩石,直没至柄。一声尖嘶高刺入耳,来不及放手,蛇尾已甩到眼前。
  一口鲜血重击溅出,素衣飞起,直向渊中坠去。
  瑄分尘正感命丧于此,腰被猛的箍住,止住下落之势。姬任好手中天阙出鞘,深深插入石壁,两人足足下滑一丈,才渐渐止住。望脚下漆黑无底,姬任好抱的更紧,不敢放松一毫。两人互望一眼,心中难免冷汗涔涔。听巨蛇还在上面翻滚,又过了一刻钟,渐渐没有声音了,蛇尾也从上面垂下来,挂在不远处。
  "你可能上去?"
  "可。"
  姬任好眉间微皱:"你……"
  瑄分尘笑了声,道:"瑄某还没有寻死的心。"
  抬头审视了会,姬任好右臂微微转动,寻好发力之处,低喝道:"去!"将白衣直托而上,一掷上崖!瑄分尘半空借力,一个翻身落在实地。而姬任好却又下滑半丈,利剑在石上划出长长痕迹。上面长衫甩下,他一手捞住,脚踩石壁翻身,顺势将剑拔出,空中两个转折,终于回到崖上。
  瑄分尘精神一松,靠坐下去调息,那临死一击实在太重。姬任好一把将人抱紧了,紧紧按在怀里,心里尤自惶惶然,跳了半天才缓下来。
  "好友,你再勒下去,我会死的很冤。"
  姬任好嘴角微抽,挣扎一番,不甘愿的放了手,回头看了蛇尸,道:"你先运功,我去弄它。"

  多险地

  拔出和光剑时,蛇身还抽了一下。
  姬任好拭剑入鞘,将巨蛇一直拖到瑄分尘身边,极快的在颈项开了一个小口。未凝固的鲜血汩汩流出。沉声道:"你喝几口罢。"
  蛇肉腥膻,虽有火种却无木柴,血怕是最好下口的了。隐者不语,凑上去静静喝了一盏茶时分,退开抹了唇。姬任好接上去喝,直到两人腹饱。蛇血虽充足,但不久就会凝固,再不能用第二次了。
  持天阙剑出鞘,破了蛇腹,露出血淋淋的内脏来。他皱了眉,勉强伸手进去翻了一阵,扯出个东西来,递到瑄分尘眼前:"吃了吧。"
  那是蛇胆。
  虽然隐者暗地在心里觉得,如此大的蛇胆,一口吞下去可能会被噎死,咬成两半可能会苦死,但见他辛辛苦苦掏出来,却不想拂逆了。姬任好在一边掏内脏,他哪干过这些事,手法极其笨拙,好歹兵器锋利,半个时辰后终于算弄干净了。又要把肉皮骨都分开。
  "皮别弄下来……不方便带。"
  瑄分尘看着道:"饿的时候再弄,先剔骨头就行。"
  他在一边指点切割方法,姬任好被使唤,倒也没有半点怨言,又割了一个时辰,才勉强把蛇完全分尸,留下一条白骨。肉实在太多,两人也带不了,用外衣裹了一包,其余的藏在一个小洞窟里,烂不了最好,烂了也没办法。
  姬任好轻吐一口气,拭剑归鞘,重新摸出火折子来,道:"我去那边看一看,是否有洞窟可出。"
  "小心。"
  略颔首,踏向了平道走向对面。
  上上下下找了一圈,能看的地方都看了,确实有一个洞通风,但那个洞也只有梁木粗。
  ……蛇纵使很粗,但绝没有粗过人去。
  所以他们绝不可能从这里爬出去。
  姬任好默默道:"我们回头罢。"
  瑄分尘也调息完毕,两人沿线摸进狭小的洞里,缓缓回到池子边。喝了些水,歇息过半时辰,忽然道:"我同你一起去。"
  姬任好知道他的意思,沉默着也没有拒绝,道:"你带的皮囊呢?"
  望着隐者一脸无辜的拿出因为对方太穷而好心买下的水袋,他抽搐完了,却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或许老天在某一刻是长眼的。
  带够了水和肉,两人进了微风淡淡的第二个洞。
  这个洞倒很大,一路犬牙交错也不至于撞头。瑄分尘一面放线一面握着簪子,微弱光芒照亮。大约走了两个时辰,分出几个岔洞,又选了洞前行,再走了两个时辰,还是没看到什么特别,只是火折子点起,仍然有微微的风。
  走着走着,洞穴忽然到头了。
  瑄分尘摸来摸去,确实不再有路,正奇异间,姬任好晃亮了火折子。
  轻风从右侧刮来,他蹲下身子,见那里有个小洞,洞旁不是石而是土。伸手撬下几块来,顿时露出一个大洞。两人将土全部扒开,是个仅容一人进入的小甬道,拿火一照,深幽幽不见底。
  姬任好探了半身进去,四处一摸,惊道:"这是……矿道?"
  四方形的土道有木栏支撑,地上还落着些不寻常的石头,都是原矿。他回头看着瑄分尘,有些迟疑的道:"也有段年月了……你以为?"
  支撑的木栏已有腐朽迹象,这矿道不知什么时候开的,大概也废了。他问这句话,意思是要不要进入探路,因为这种地方,非常容易崩塌,而且前路无尽。
  "……进去吧,总还有希望。"
  姬任好低了身子,缓缓移进去,隐者随之进来,两人说话的声音都轻了很多。渐渐往前移着,瑄分尘抓了一块原石照着珠光,道:"你看这是什么?"
  "铜。"
  "……我以为任好这般不事生产,定然不会知道。"
  姬任好悠悠的声音传来:"不事生产,不代表不看生产……你想让怀天阁早日垮台吗?"
  "哈,那倒不敢……"
  足足爬了四个时辰,终于有点开阔,他们呆的地方如一个小土房。瑄分尘挪着,一摸,摸到了把鸭嘴锹,不过也锈的看不清了。亮火折子一照,看见破碎的风灯和一些绳子。拉住前面的人,他道:"繁盛时,这里必然有人的。"
  姬任好顺势坐下,歇息一会儿,拿出肉和水来,道:"吃些罢。"
  "这洞如同蛛网一般,找来找去,多半会绕圈子,不如发现有竖井斜井,便向上找。"
  矿井道路虽然愈加复杂,但唯一有点,它是人工的,自有人工的特点。也是他们武功高强,换了别人,未必所有路都去的了。
  瑄分尘颔首,拿起一大块蛇肉来。
  蛇肉的味道很腥,而且很难嚼。
  拿剑削了皮,一点点啃着,不知何味的生肉滑入腹中,气味冲到鼻里,令人欲呕。如果不是怕对方看到,他愿意捏着鼻子再啃。姬任好则吃的更慢,他小时虽过的不好,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后来被阁主收作养子,锦衣玉食,众星拱月般被捧着,被怀天阁上上下下宠的如珠似宝,宠出来这样一位娇贵的阁主。
  他能吃的下,那才是怪事。
  看着凝神思索,默默吞咽的姬任好,瑄分尘心中忽然有些难受。
  "……能吃么?"
  他如是问。
  姬任好一面吃,一面拿出地图来继续画,上面的道路已经很多:"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你能找出火么?"
  自然是不能的。
  "咳……若好友不嫌,我倒是想到一个典故……"
  一听典故,姬任好就知道没有好话。
  "乌鸦反哺……"
  洞内沉默了很久,随后姬任好三口两口吞下蛇肉。
  "瑄分尘,你一点都不恶心。"
  瑄分尘原看他眉头紧皱,只是开个戏谑,岂料那人吞下生肉,手忽然按上胃部,眉间竟有痛苦之色。一惊之下抓了手,道:"你怎么?"
  "……没怎么,老毛病。"
  姬任好风华正茂便手握大权,统率怀天阁风光十几年并不是没有代价的,当年饮食太不规律,一日只得两时辰甚至一时辰歇眠,落下了胃疼的病根。后来调养的好,渐渐回来了,但如今他几天未吃饭,又是冷水又是鲜血,再是生肉,终于发作了。
  靠在土壁上,疼到高处,唇不由的白了。忽然肋下一暖,是瑄分尘搂了过来,手掌轻按在上面,一股内息静静注入。道家讲究的是温和谦冲,那股内劲缓缓在他体内游走,化如温水一般平静开来。
  一时胃渐暖,身上也渐暖了,那人手掌轻揉,姬任好靠在人身上,渐渐平息下痛苦来。
  "……"
  "任好?"
  "……"
  瑄分尘低首,轻轻一拍,才发现人睡着了。
  不由莞尔,抚着对方的背,渐渐的,自己也睡着了。
  矿道漆黑,两人渐渐找路,久了也不辨日夜,不知过了多久,但落进来怕总有十几天了。手中的地图居然也渐趋完备,能靠其判断了。
  "我们已向上不少了。"
  瑄分尘蹲着看地图。
  "线也已经用完,不能再牵了。"
  姬任好淡淡道:"就这样走罢。"
  此处是一个转角,他拿珠簪照着:"这里似乎透过水……难怪废了,如果洞口彻底封死,也只好再回去了。"
  瑄分尘叹了口气,忽然极远处,似乎传来一声呜呜。两人一齐静寂了。
  声音有如鬼哭,在窄小洞中远远传来,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急速的流过去了。随后又是一声,回旋不断。
  "风。"
  姬任好抬起睫毛。
  "很大的风。"
  瑄分尘补充了一句,随后望向上方的竖井,道:"我们这便上去!"
  矿井之中处处通风,但不一定处处都大风,如果大风,必然是有特别之处,多半就是接近出口。竖井都有草绳木梯挂下,供人攀爬,但过了这么多年,也十分脆弱了。姬任好缓缓爬着,紧贴土壁借力,手指不时插入。瑄分尘怕草绳吃不住,稍微隔了段。两人缓缓上爬,过了段平地,又是十分斜的陡坡。
  向上攀着,姬任好抽空腾出手,看了看手中珠簪,光芒好似变暗了。
  纵使有使用期限,夜明珠也不至于十几天就失效。所以其实是……身周的洞里变亮了。
  他心有喜意,一回头,却惊到变色。
  草绳梯左边一个结已松,他踩过瑄分尘再爬,居然已经断裂!那素衣人凭一只右手挂在半空,左手全力插入泥土中,硬是半点声音也不发出。洞中转动不便,姬任好勉强回半身,怒喝道:"瑄分尘!"
  这洞笔直向上,而且又极窄,轻功难以发挥。如果没有绳梯,爬上来要耗费极大精力。那人居然一声不吭,他哪能不急?
  嘶啦一声,仅剩的草绳也断裂!姬任好来不及发气,疾身一退,整个人也吊了下去,右腿斜勾,绊住那人一只手。瑄分尘吊在空中,轻叹道:"你再爬半时辰,定能出去……"
  话是对的,只是晚了。
  啪啪几声,姬任好抓的绳子吃不住重量,两人一齐向下坠去!一声锵然,天阙剑随手而出,一路在壁上刮下去,深深刻入,无数土石崩落!
  重重两声,似乎还传出了回声。两人都摔的晕头转向,满脸灰土,甚至将角落中一块巨石都撞的陷入。瑄分尘躺在角落里,感觉着大伤口裂开的痛苦,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忽然道:"虽然没有摔死。"
  "但可能要被活埋了……"
  支撑梁木已朽,经不起这样的震动,忽然一根断裂,百根随断,上面发出隆隆沉声,无数灰土石块向下滚来,甚至连他们所呆的巷道也开始崩塌!姬任好疾手抱起对方,肩上猛然中了一块尖石,几丝温热溅出。瑄分尘反抱住他,却没说出半句话。
  姬任好拼全力前挪,奈何后面塌的太快,转眼埋到足后。一个踉跄坐倒在地,心想今日,真要丧身此地?
  瑄分尘撞在土壁上,正要抹去唇边鲜血,背后一空,竟是震出了一个洞!两人刹不住,直接倒了进去。极陡的坡,陡的快垂直了。这次倒不滚了,而是滑,滑到后面速度简直如飞,姬任好紧抱着怀中人,只觉前路难测,右手中剑芒爆涨,飞绕身周,将看不见的尖石一路削断!
  碎石土灰打在脸上,他紧紧闭了眼,只全力防备未来的危险。一声呛的巨响,速度忽然缓了一缓,有温热溅到手上。瑄分尘持和光剑在地上一路刮过,碎石迸飞,但速度渐渐慢下来。
  忽然身下一空,姬任好低喝道:"小心!"
  随着高抛出去,重重一撞,顿时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姬任好渐渐醒来。
  手上人没了。
  什么火折子珠簪包袱全在摔下来时不知丢哪去了,但直到瑄分尘没了,他才慌了。
  撑起身子坐着,低呼道:"分尘?分尘?"
  没有声息。
  姬任好镇定一会,缓缓起身,在周围摸起来。起初只有一手灰土,尖石硌进指甲里,漏出一丝丝血来。摸着摸着,摸到了石壁,顿了会,继续摸着,指尖忽然触到了一根长棍。
  怎么会有这个?
  按了两下,觉得这棍十分奇怪,中间细,两头粗,而且还是圆的。
  姬阁主恍然过来时,脸不由得铁青了。
  那是一根人的大腿骨。
  心里忍不住要浮起不祥预感,一颗心直沉到底。他勉强按捺住,向前方一路摸索,两把剑倒是都摸到了。又过了半晌,忽然按到了一只手。那只手带着衣衫,没有半丝生气,冷冰冰的。
  他一时伏在那里,竟动不了了。
  "任好……"
  右前方一处,微弱的声音响了下。
  姬任好一个激灵,骤然收了手,直站起身来,向那方向急去。蹲下身一摸,恰好被一只手接住了,掌心还微微暖热着。
  "我在这里,咳……"
  瑄分尘动了动爬起来,不住的闷咳,伏在他身上。姬任好紧抱着人,在背上轻拍,拍着拍着,就有了一手腥黏湿糊。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要褪了外衣给他裹伤,被瑄分尘制止了。
  "一衣服的尘土,裹了我只会死更快……"
  "……东西都没有了。"
  "我知道。"
  姬任好默然,没有再说话。搭了瑄分尘的手腕,脉象十分不稳,是旧伤发作,也是又添新伤。按掌背后,静静将内息输入对方身体,转了一周天后,似是好些。但他仍然紧抱着人,此时才狂烈的从心里后怕,竟无法放开了。
  "所谓祸害遗千年……咱们不会死在这里的,你若希望我活久点,就到附近看看罢。"
  姬任好忽然想狠狠的咬这人一口,但他默默的将人放下了。站起身来,才走一步,不慎踩到一块石头,咯嘣一声极响。骤然无数怪异的拍翅声响起,伴随着细如钢丝的尖叫,扑面冲来!

  终脱困

  来不及拔剑,姬任好急挥袖一扫,将头颈遮了个透实。另一袖飞卷,罡气激扬间包围周身。扑通扑通十几只齐坠下地,一阵骚乱后,渐渐没了声音。他又听了一会,缓缓放下袖子,忽然唰的一声飚来,直冲到面前!
  急偏头闪之下,仍旧没躲开,锁骨上尖利一痛!姬任好神色寒厉,大概是被折磨了这许久,一股怒气不知往何处发,右手猛按,将那东西握住,随后掐成了一团血泥。
  "任好!"
  地上素衣隐者忽然发声,他顿时转回去,俯下地道:"怎么?"
  "可有受伤?"
  瑄分尘撑着坐起,一摸他的手,顿时摸到了一把湿粘。
  "是它的血。"
  姬任好撕了块衣袂,将手拭干净了。却听那人道:"你伤了,我有听见,这东西比寻常蝙蝠大且异,说不定有毒,你伤在哪里?"
  那些东西被打落时,他在地上一摸,摸到一只,便知道了。姬任好迟疑一会,摸上颈项下,那里还渗着血,但只是个小伤口。瑄分尘拽着他的手很紧,他便道:"只是咬了个小口子。"
  "至于毒……"
  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头有些晕,坐倒地上,不由得大惊。
  "好像的确有些……"
  不但头晕,手也开始颤了,此地无粮无水,什么都无,哪里找解毒之药?瑄分尘也想到这些情况,急道:"你够的到么?"
  如果那东西能换个地方咬,又或者他能把自己的头拿下来,大概能够到吧。
  姬任好如是道。
  瑄分尘为这忽然而来的幽默哭笑不得,摸索着抓住他肩膀,摸到脸上,道:"伤在哪里?面上,腰中,腿下?"
  素衣隐者那一身素衣早灰尘遍布,手上也没有多干净,这么摸到他脸上。换了平时,姬任好非好好讥刺对方一顿,再洗八百个澡不可。但此时,他却没想到那些,只是本能的抓住了那只手,然后翻开了自己的衣襟,道:"这里。"
  瑄分尘合了合眼睛,微一润唇,吮了下去。
  那人头埋在他肩窝里,气息又不时的呼出,绵绵密密的痒,那痛楚,血液倒流出来,倒不算什么了。姬任好一时恍恍的出神,不由抬手搂住,埋下头去贴在耳边。瑄分尘只顾着一口一口吮毒,倒没理会他小动作。若在平时,瑄隐者也绝不是这样情况,必然早早避开了。
  缓缓蹭了蹭,抵在那人肩膀上。
  "行了,咳……"
  瑄分尘最后一口毒血给咳出来,好似吐血一般,倒又把姬任好给吓一跳。给他好好的再通一遍经脉,调了一道气息,抱着坐了半天,脉象渐渐平稳后,也忘了头晕这回事。只是恍然想起,叹了口气道:"你匆忙吸毒,如果入口与入血同样,如何是好?"
  "那便同死。"
  姬任好在附近找了一遍,本担心路太长可能要一直摸索,现在他不担心了。
  因为这个洞窟就方圆几丈,没有一点口子,包括上面和下面,他甚至轻跃上去,将石洞顶探了一遍,仍没有半点收获。回去的路太陡,而且已经堵死,这里无食无水,除了满洞人骨外,他啥也没发现,而双手已经划的鲜血淋漓。
  姬任好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原来不论开剑杀戮,或是斗权谋巧,他永远都是最稳的那一个,也永远都是赢家。掉入洞后,一路瑄分尘说些死啊死的,他也不曾在意,但到了这个时候,他不由得不承认,死亡说,没有前路。
  低唤那人,已没有声息回答。
  俯身将人抱在怀里,脉象虽然不再絮乱,却渐渐的淡下去,以极慢的速度。他背后的大伤口撕裂,内腑同伤,而没有东西可包扎。静坐良久后,寒冷侵入肌骨。饥饿感也一同袭来,其实最后一顿饭已是十二时辰前的事,此时饥饿,是已经开始抽搐了。
  瑄分尘只会比他更严重。
  其实他们都没有致命伤,唯一致命的,是啥都没有。
  洞中一时寂静了,时间缓缓流走。
  "同死……"
  姬任好放低了念这两个字,右手缓缓上移,握住瑄分尘肩膀。
  怀中人忽然轻咳了声,微动了下。
  "任好,你饿了么?"
  姬任好淡淡道:"你如何,我便如何。"
  瑄分尘笑了声,道:"想到这个字,我又想到一个典故……"
  他又咳两声:"你可记得被前代玄天道剿灭的大漠人狼?"
  "记得,你祖师爷那时可风光了。"
  "他被斩杀,是因为吃活人肉为瘾,并且到了一日无肉不欢的地步……他还总结出来一套经验方法,你知道是什么吗?"
  "……"
  "老人皮糙肉腐,不中吃,孩童肉细骨嫩,不够吃,妇人女子则油太多,软绵绵,吃起来好生没气力。只有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并且须得是练武之人,这样新卸下来的臂膀,才有嚼劲。"
  这段话原本有冷梭梭之气,瑄分尘悠悠道来,听在姬任好耳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虽然我是男人,又是练武之人,但是肉老了点……大概口感不好,你要不嫌弃,就吃了罢。"
  姬任好手有些抖,愈抖愈厉害,只怕千言万语,也难形容心中感觉,忍不住低嘶一声,狠狠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瑄分尘终是没有气力再说话,晕睡过去了。姬任好也渐渐没了精神,只是一寸一寸抚摸怀中人,抚摸到脸上。
  明明生的不美……还皮糙肉厚的,果然难啃……
  难啃的要命,啃了十五年,一直到死,还没啃下来。
  他忽然低笑了,笑完又极轻的叹了一声,随后捧起脸,将唇重重印了下去。
  瑄分尘的唇不香又不润泽,反而干燥的干裂了,还有血腥味,只有那一点软,从里面透出来。姬任好寻着地狠狠辗转了一番,渐渐润了两人的唇。脸与脸靠的极近,那人的睫毛沾到了他脸上,痒痒的很是温和。
  缓缓放开,又在唇角吻了一下。将脸贴到对方脸上,发鬓厮磨,气息相偎。
  知道将死,姬任好倒没什么念想了,只是把瑄分尘靠在他肩头,这么安静的亲昵,也不说话。在这个洞里,他不是怀天阁主,他也不是雪山隐者,那些凡尘俗物一概隐去。他们的身上都满是脏灰,手上土混着干血,脸也好不到哪去,却是世上最安静的一对人。
  不知道多少个时辰过去,坐着坐着,姬任好觉得自己要睡去了。他身上发冷,知道这一睡,大概就醒不来了。
  不愿死去的心仍然跳着,他松开左手撑向身后,欲清醒一些,却压到了那东西。掉在地上这么久,已经死了,还能摸到软软的绒毛。心里忽然一闪,若这岩洞毫无出口,怎么可能有怪蝙蝠?
  这丝想法劈在心里,他蓦然张眼,将瑄分尘轻放在地,支撑着摸了天阙,便站起身来。身前便是岩壁,俯耳上去细听,缓缓走着,一路听过去。起初并无半点声音,一直走到右侧,蓦然听见了什么!虽然听不清,但绝对是外面传来的!
  姬任好低喝一声,手指掐起,天阙渐渐散出寒气,猛然插入石壁,直没至柄。他手心微见汗,随着剑一寸寸拔出,阳光也一点点出现,照入瞳孔中,灿然生光!
  绝处逢生,可谓大喜。转手补上几剑,全力将石壁挖出大洞。待可以钻出一人,窟中已亮如白昼,他返身抱起瑄分尘,低喝道:"分尘!起来!"
  怀中人动一下,正懵懂着。姬任好轻笑道:"天不绝我也。"
  瑄分尘缓缓坐起,背后一痛,僵了下。姬任好俯下身要扶,见他目光直盯自己背后,不由得回头一看,也僵了下。
  那面石壁,基本不能称之为"壁",或许叫"堆"更合适……
  堆如山高的人骨,一直高过头顶,头骨肋骨大腿骨,白森森的沾着土,无数个空洞的眼窝看过来,很是骇人。
  姬任好摸过去时,只知道极多的人骨骷髅,却不知道有这样多。看了眼瑄分尘,道:"大约原来是乱葬坑……"
  说到坑字时,声音哑成一线游丝。身体一空,坐倒在地上。他之前带人寻路,挥剑挡石,又为那人渡功力续命,早也已消耗殆尽。方才精神一刺激,倒是开洞引光,一放松便泄了。瑄分尘扶住他,喉咙干涩的无法出声,半晌才道:"你如何?"
  姬任好摇了摇头,支撑着站起来,扶了对方到洞旁,先听了一阵,才钻出去。
  瑄分尘出来时,见到的是面无表情。
  他仰头而望,宛若深井,极小的洞口,而两人就在井底。
  若在平时,凭轻功跃上,轻而易举。但此时……只怕有一架梯子,都爬的辛苦万分。
  洞底只剩沉默。
  井口上似乎有人说话,忽然一声清叱,飞飘而过。竟像九霄的声音!姬任好忽按住他,道:"恐怕……别出声。"
  他把天阙扣在瑄分尘背上,转身回到窟里,出来时不但拿了和光,还带了十几根白森森大腿骨。瑄分尘靠在壁上,笑道:"死者为上,你这是亵渎魂灵……"
  说是笑,气息也极低了,姬任好将腿骨削尖,一面抽着嘴角道:"你可以不出去,在这里成为上……"
  "死者为上,活人为上上……我还是上上好了。"
  在这种时候,姬任好就特别想抽他。
  破烂外衣完全甩下,一把人骨握在手中,姬任好低啸一声,拔地而起!腾到两丈时,力道已竭,右手一转,腾的一支腿骨插入洞壁,借力一翻脚尖点上,又拔上一丈。如此数次,十几根腿骨已经用毕,人也快到洞口。他却骤然收力,折身下翻,连点数点落回井底,一个踉跄。
  瑄分尘不说话,姬任好回过头,道:"你能抱紧么?"
  他微笑了:"瑄某还未成为废人。"
  姬任好俯下身,将他背在了身后,道:"若不行,还有布条……"
  一双手臂搂下来,紧紧裹住锁骨处,勒的位置刚刚好。那人头靠下来,抵在他肩膀上。
  姬任好却站了会没动,忽然叹了口气,拔地而起!
  足尖在第一根人骨上一踩,翻身急升,只听啪的一声,那骨支撑不了两个人重量,碎成一地片末。姬任好心中通透,只深吸一口气,连翻转上数丈,踏脚处一根根碎裂!转折腾挪之际,眼看洞口已至,脚已踩上最后一根,随着破裂之声,胸中忽然气血一滞,晚了一步。
  若在这时落下去,不摔死也残了。
  瑄分尘一瞬间张眼,姬任好忽搂住他腰,将人一转,猛的向上一掷!素衣岚然向上,他却向下急坠。
  只是刹那。
  光芒一闪,和光剑从背后拔出,在洞壁上一撞,借力高翻。但离上洞,却还差一米的距离,只有一米。眼神一狠,左手两指直插入壁,腾身一翻际,啪啪两声轻响,修长指甲一齐折落,细小血沫飞溅。而阳光忽盛,眼前光芒耀眼。
  在此之前,瑄分尘被他一掷而上,飞出洞口,反手天阙剑呛然出鞘!姬任好在下面那句话,两人都解其意。九霄清叱,必然有人追击,这人,就说不好是谁了,因此不敢发声。洞要再塌,可真毫无生机,所以他一出来,必要先取敌人首级!
  剑刃锋利的妖邪,荧荧东珠,碧碧翡翠,紫银的峥然耀光!这把剑在阳光下,能让人张不开眼睛。
  一道流丽的光芒锻着剑气,惊天动地而至。
  剑气太慑人,又太突如其来。
  一声闷哼,殷红飞溅而出!手中木扇割裂为两截,青衣飞散,长发几绺悠悠落下。貌如清水之人疾退入人群,低声叱喝中,一口鲜血涌出,湿了青衫。
  "伏,青,主!"
  瑄分尘踉跄退后,被人扶住,姬任好从他身后插出,凤眼扬耀血光。
  "阁主!"
  九霄怔怔仰望他,忽然拜倒在地,他身边是谈弈秋,一同拜倒。两人还带着二十几名部众,齐刷刷拜在地上,道:"属下见过阁主!"
  怀天阁人虽少,声音却猛然亢奋。
  一时场中全然寂静,前一秒喊杀震天,此刻居然连个屁都听不见了。
  姬任好缓缓扫了一眼武林人群,在伏青主身上顿了下,道:"各位与怀天阁可是有仇?或者与姬某有仇?以至于穷追不舍?"
  人群微一哗动,忽有人吼道:"只要你交出雪参,我们立退!"
  瞬间众人又高哄起来,涌动不止。九霄上前一步,一掌拍在琵琶上,裂弦之音迸射:"全部闭嘴!怀天阁主前,岂容胡言乱语!"
  他回身行礼,低声道:"阁主失踪这十几天内,突然许多武林人士中了牵雨飞花,不仅有零散者,还有两个世家帮派之主,道上又传言唯雪参可解毒。那日伏青主炸屋后躲入人群,并大呼怀天阁主遁地逃跑。我们知道不妙,等人群过去,再回头勘察时,发现埋地几十丈,本以为……"
  他哽咽了下,继续道:"正要全力寻找阁主下落,雪参被怀天阁私藏的谣言越传越响,竟似真的一般。属下无力辟谣,只能加强保护证人,而因为雪参,怀天阁之人处处为人追杀。书部已开始将废墟挖开,我们听闻地下有巨大迷宫,抱希望前往,却遇半路埋伏,正由改名换姓的伏青主煽动,直追至此。"

  反劣势

  姬任好转眼即明白,心中大怒,转念道:"证人可安好?"
  九霄低声道:"安好,杀手趁全阁倾巢而出,已经来了几次,但我们料到,提早换了关押之地。"
  姬任好颔首,转身向人群,道:"我人在此,立即给你们说法,雪参在我之手,谁有证据?是谁提出?倘若没有,就是诬陷!先害月然,再陷盟主,终于要到我怀天阁了么!"
  他凝目而望,伏青主退进人群深处,并不出头。前面一长衫人高声道:"姬阁主,若雪参不在你手里,你的衣角怎会落在林中?"
  "因为有人算计!"
  姬任好冷笑:"有人在我房中留字,约去林中,我一到那,立被机关所扣,烟花发出,我只有疾走,不慎落下衣角。你们不但看到烟花,还看到了树上刻的字罢!是不是模模糊糊,又偏偏能看出?"
  人群哄动起来,有人高喊道:"且慢,那我问你,如果没有宝物,你为什么炸屋逃跑!"
  "是我日日打雁,被雁啄了眼儿!"
  姬任好色如寒冰:"我真要逃,为何要炸屋?即使炸屋,又如何会如此狼狈!这完全是有人刻意安排,欲将我活埋。姬某才从洞中寻路而出,险些死在地下,只可惜……他即可陷我于不义,又可引开各位目光,独吞雪参,真是极好的主意!"
  如果他穿着华服喝着好茶,珠簪钗笄的说这话,别人会当放屁。但他从洞中跃出,一身脏污带血,满脸怒气说这话,人先就信三分了。那长衫人冷笑道:"话谁都会说,阁主三番两次,统统归到诬陷之上,一是没半点证据,二是连那个人也不见存在,就凭一番话让我们离开么?"
  "有证据。"
  瑄分尘忽然开口,他暗中借力站稳,淡淡道:"那人不但陷害姬阁主,更将瑄某害下洞去,如今能回,已是万幸。"
  "你不算……"
  那人才开口,姬任好猛然负袖,长眉高挑,道:"我不但还有证据,更知道这一连串大小事是谁挑起,知道毒是谁下的,知道雪参在哪里!"
  此语一出,众人大哗,"是谁","在哪里"之声不绝。他还不曾回答,就听一声怒喝,金属顿地,山石为之震动!
  右面之人纷纷散开,寒家老夫人蓦然现出,身着皮裘,手握一柱黑铁拐杖,沉甸甸至少有五六十斤。身后还跟随四五十名护卫,全部手持剑柄。她走上前来,冷森森道:"姬任好,你终于伸头了!"
  他唇微紧,妇人又一顿拐杖,身后十八人迅速摆开阵势,三十二人擎出铁网刚枪,团团围了个密不透风,杀气四溢:"你毁我夫棺,折我寒家脸面,又私藏雪参,历数罪名八十条也不够!今日没有二话,只让你还来!"
  九霄轻叱一声,和谈弈秋率领部众围开,将他护在中间,转眼里里外外三层圈子。这些人追他是为了雪参,寒家却也参与其中,表面看目的是报仇,骨子里其实是夺权。若利用此机会折损对手,自己明天便可崛起,权力与财富,谁不想要?
  "夫人勿激。"
  姬任好轻合目,道:"在下只有一问题。"
  寒夫人阴恻恻笑了:"说,让你死的明白!"
  "在第六日和一十九日之间,夫人和谁一道用饭呢?"
  轻飘飘一句话,妇人脸色骤变!
  姬任好悠悠道:"若夫人高抬贵手,姬某有一重礼相送。尊夫生前曾遗落手书一封,恰巧被我拣得,人既已去,总该留个遗物。"
  寒夫人目中强烈恨毒,却不敢再上前。嘴张了张,身后五十人却没听到指令。
  姬任好微笑了。
  他缓了语气,却将话绕到另一边,淡淡道:"各位追寻姬某,纠缠怀天阁,无非是想要雪参,解身上之毒,这宝物如果在怀天阁,自然无事,若不在呢?当各位死伤大半,踏平我阁后,忽然发现被人骗了——不但解不了毒,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未可知。"
  绝大一部分人,可能就死在与怀天阁相杀中了。
  大多人都静下来,姬任好又淡然道:"证据么,一是人证,二是物证,人证在阁中,还待我回去,这物证么……就在这里!就在元凶身上!只要将他擒住,还怕没有雪参?"
  "伏青主!你还敢不出来!"
  犀利目光所指,青衣人拨开人群,缓缓走出。
  身后有人私语,大抵是他居然用了假名云云。伏青主抱拳转了一圈,道:"虽用假名,是不得已为之,家父曾教导不可多管武林事,又有多名长老管束,虽为西风派主,一直不敢违背。但事态惊人,怀天阁竟然私藏宝物,在下才改名换姓,愿为武林同道出力。"
  这番话,实在是冠冕堂皇而又冠冕堂皇。
  姬任好笑道:"如此说,伏公子没有中毒?"
  伏青主瞳孔一缩,半晌道:"正是。"
  "很好很好……"
  他淡淡道:"诸位只知道伏公子是西风派主,却不知道还有秘密。"
  "他还是青竹之主——各位且听着,毒就是他所下,风波由他而起,雪参只有他知道在哪里,至于目的,所谓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他说到这里,实在力竭,暗道非撑下去不可,背上忽然按上一只手,内劲源源而入。瞟竟是瑄分尘,再后一点,谈弈秋宛然贴隐者而立,大袖将手遮住。
  伏青主也冷笑了:"阁主自称被人污蔑,此时又污蔑我不曾?"
  姬任好不理这话,把手举起,直指他衣襟,道:"你们只须将他擒住,查看身上,证物自在其中!"
  伏青主轻合眸子,道:"倘若没有呢?"
  "姬某愿身败名裂!"
  伏青主眼神闪动,低笑道:"很好很好……"右袖微微后摸,似要取物。身后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本来雪参在怀天阁中!这样侮辱伏公子,我老曹第一个不同意!"
  他一呼,立刻有几人同应,道姬任好施诡计之类,伏青主的手也停下来,笑似非笑。
  他必然有手下潜伏在人群中,看情况趁机造势,一时人群又涌动起来,寒家老夫人悄然退后,却仍然不走,潜伏一边。伏青主不肯解衣,名正言顺,任何人都不会肯,而强行搜查,以姬任好此时体力,能稳稳站好已经不错了,如何来擒他?
  "姬阁主如此大方,那么就当众除衣,赤身露体,让各位看看是否有雪参?如果没有,在下也甘愿身败名裂。"
  姬任好怒的一动,背后手掌轻拽住,伏青主抚掌大笑道:"姬任好,你果然功力全无!"
  "想看我身上东西,直接出手就是,怀天阁主雪山隐者,世上还有拿不到的么!如果还有功力,和我拉什么家常!解衣除袜……啧啧,换在平时,恐怕我早被拿下?"
  姬任好与瑄分尘忽然出现,虽然样貌狼狈,毕竟名震天下,谁人敢妄动。但若功力全失,情形就要完全倒转!他们不但可以逼他交出雪参,更可活捉两人,控制了姬任好,就是控制了整个怀天阁。再退一步杀死他们,江湖中人极重视名声,比武论战处处都是,若谁能得手,到时说上一声,怀天阁主与雪山隐者便死在某某手中,何等荣耀。
  伏青主这一番话,无疑是在宝物的利益外,加上了新的利益。人本来就常常相信自己赞同的话,无数人蠢蠢欲动!
  青衣人轻掩胸前殷红,忽然两指一弹,轻薄利刃跳出,直射姬任好袖袂!听铮然弦响,九霄急挥琵琶,发音击下。伏青主双手齐挥,十柄薄刃旋出,上下左右齐至!
  他一动,人群也动,起初只是手下作势,后来一人高喝,道:"雪参必在姬任好身上!"
  金钱镖铁莲子袖箭打的如满天花雨。
  九霄拦在他身前,将激烈攻击全数接下。姬任好心中明白,这些人没有完全出手,在揣摩他是否真的功力全失,若要人退,自己必须出手,但一离开身后人,恐怕发挥不到平时的半成,只会弄巧成拙。而伏青主显然在拖,直到那些人明白事实,必定会蜂拥而上!
  稍稍转身,看了谈弈秋一眼,那人微颔首。
  一声娇叱,忽然破空而来!
  金银光同时一闪,一阵尖锐乱响,一只大银环飞旋,暗器忽然全数收束。纤细金光圈入人群之中,猛然划过伏青主手臂,溅出一道血花。五彩长袖划过,洒出一蓬银雨,全数没入人群之中。顿时惨呼倒地,打滚之人不绝。
  少女五彩飘带卷滚,一个翻身捞了金银双环,跪地一拜,高声道:"越彩采见过阁主!舞部六十高手在后待命!"
  一拜之后,她眨眼回身,长发撩扬!
  "想活命就别妄动,针中有毒,自己掂量!"
  那银针纤细如发,直钻入许多人皮肤中,拔一下就钻心的痛,拔出之后仍旧痛痒难忍,二三十人都中招,有人滚在地上用力抓挠,抓的衣衫破裂,皮肤上一道道血痕来。倒是目标伏青主及时避过。
  姬任好直盯他眼,笑道:"伏公子,你不是想在混乱中逃跑么?"
  伏青主立定不动,毒毒的盯了越彩采一眼。
  "我只说一次。"
  姬任好转开目光,在那群人身上扫了一圈:"只要你把身上物件都掏出来,我就给他们解毒!"
  否则谁也跑不了。
  一个人哀号起来,忽然滚抱住了伏青主的腿,道:"救我,救我!"更多的人爬过来,拽住他的衣角,也有人冲向姬任好,不过未近半丈,就被人打了回去。越彩采已到,他逃跑最好机会失去。
  "原来你也在拖……姬任好!"
  一脚踹开旁边人,青衣飞旋,跃出人群!他这一跑,中针之人全部咆哮起来。越彩采喝道:"拿住他!"舞部之人,男女参半,已全数埋伏在人群之后,一见人出,立即挥刃。伏青主前无去路,后有武林人士追击。转手从袖中摸出一木盒来,扬手高甩天空!
  "雪参在此,谁要就拿去!"
  这一句话无疑炸了窝。
  所有的人,包括追伏青主与对付姬任好之人,全数看向那个盒子!
  也在同时,凌厉掌风扑天袭来,直对姬任好右侧!
  谈弈秋袖子一紧,瑄分尘忽然抬眉,九霄瞬间贴过来,内力全数传入姬任好体内,他骤然扬手,掌直对上掌,掌风四溅,土石而飞!拐杖重响,寒家老夫人胸腔一震,急退回原地,喝道:"走!"
  几十人短短半柱香,走的无影无踪。面无表情的放下手来,姬任好微低首,唇边忽然渗出一点血丝。九霄急忙扶住他手,回头低喝道:"你们几个,弄顶轿子来!"
  他微微摇手,脱开九霄道:"没想到他还带了这个,可惜。"
  伏青主一定带在身上的,是牵雨飞花。此毒是所有关键所在,如此重要之物,断不会让别人保管。何况近日许多人纷纷中毒,随身的可能性更大。而"可惜"说的是两人功力全失,否则直接将其拿下,一切要简单的多。
  此时旁边人群全在争抢,木盒被高高抛向空中,忽然一枚袖箭激飞,啪的击成碎末!一支通体雪白的物体从中落下,阳光中冒着寒气!
  姬任好瞥着,不由得一怔。
  天下当真有雪参?
  不由得目不转睛,脚步微踏间,忽被人拽住,瑄分尘笑道:"你做什么?"
  姬任好看了看雪白物事,又看了看他。隐者轻咳道:"你觉得那是什么?"
  "雪参。"
  姬大阁主如实道。
  他的嘴角微抽,道:"任好,我忽然觉得,自力更生比较好。"
  "……那你觉得是什么?"
  瑄分尘仰望那白闪闪的东西,一本正经的道:"如果按最昂贵的标准来说,是萝卜,不过有冰冻……"
  ……
  "因为冰冻的比平常的要贵的多,虽然雪山里我每年都切一大筐,放的久,不用腌……"
  曾经有一个笑话,是财主有两个儿子,他把第一个叫来考,问,米饭是哪来的?该儿子回答说,是丫鬟端出来的。财主大怒,将二儿子叫来询问,二儿子表示说,袋子里倒出来的。财主又怒,骂道,你们两个兔崽子,连米是哪来的都不知道,米是仓库里运出来的!
  如果问姬大阁主萝卜是什么样子,他大概会回答说,就是人参的样子。
  瑄分尘低笑出声,越笑越无法禁止,姬任好青着脸看他,他弯下腰道:"没想到伏青主也有点意思……"

  亲手食

  那一群人抢着抢着飞快远去,眨眼跑了,大概是怕他们插手。姬任好缓下神来,顿觉全身骨头皆痛,更觉许多外人在旁,一身脏污极为不雅,心下难堪,不好出口。瑄分尘忽侧一步,脱开谈弈秋半遮住他:"你们阁主不舒畅,还不快点催轿子?"
  越彩采最快明白过来,扬手道:"去去去,一趟轿子这样缓,人还坐不坐?记得要大点儿的!"九霄也清楚,一面拉了谈弈秋手,道:"阁主,不如属下先去探路?"
  姬任好微一挥手,几人纷纷行礼,带领手下离开。
  实际上哪敢离开?姬任好爱惜仪容,他们全部隐在附近,一是保护他的安全,二是保护他的面子……只等轿子来,快快恢复那个华丽无双的怀天阁主。
  瑄分尘不经意一瞟,却对上谈弈秋的目光,那人冷冷盯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而去。不要一会,身边已没有第三个人。姬任好长出一口气,忽然委顿下去。他急忙一扶,岂料自己气力不够,一道坐倒地上。
  两人相视一眼,不由一齐莞尔。
  瑄分尘抬手,要拭他脸上灰尘,撕破的衣襟中,那张纸片悠然而落,背面还透出彩色墨线。他来不及抢,姬任好眸子一转,已捞到手里,哗的抖开来。
  他们所有东西全丢掉,只有两样不曾,一是姬任好藏的寒家家书,由于极为重要,一直放在贴身小衣,所以还在。而第二样,就是那张窈窕美人妆,瑄分尘当时抢在手里,怕他看见,绝不能放包袱中,于是也藏在了小衣里,这两样截然不同的东西殊途同归,不能不说是上天的神奇……
  大难甫过,小难立即当头了。
  看着姬任好莫测表情,瑄分尘竟有丝做贼心虚之感:"任好……"
  纸张一晃,止住了他的话,姬任好遮半面,似笑非笑:"原来瑄隐者有这个爱好,喜欢姬某女身以待……?私手丹青,妖娆亵肌,撩人而不可得?真可当得四个字……"
  瑄分尘及时把未出口的道貌岸然捂住,苦笑道:"是不是我的笔法,你一看就知,何必如此说?"
  "哦?那是谁做?"
  "一个吃青楼饭的画师,下面有署名……"
  "原来如此。"
  瑄分尘说太快失言,望姬任好神色不动,知他心中真怒。一待空闲下来,这画师的结果多半不太好,不由苦笑道:"画都画了,卖也卖过,你令人去销毁便是罢。"
  姬任好缓缓折起画,以慢的令他惊心的动作塞进衣衫中,淡淡道:"原来是卖的。"
  瑄分尘忽然有啪自己耳光的冲动。
  他只得陪了笑,道:"也不知是怎么画上的……"
  其实他还有一大堆姬阁主年轻貌美,天仙化人之类,但很多话是要对准时机说的,一旦说差了,别人二十大板能立刻变四十。姬任好兀自恼怒,转目道:"那瑄隐者,又怎么想起要买?"
  到了此刻,瑄分尘哪敢说出取笑之意,何况他竟不想取笑了:"就是……顺手买了……"
  姬任好看着他,忽然笑了。
  他模样虽不打理,这一笑却有种妩媚的风流。瑄分尘不知怎么,心猛的一跳。这时轿子飞速来到,姬任好不再看他,自顾自上去了。
  淡淡轻风拂过,吹动亭角宫灯,亭子筑在小湖当中,湖水随之层层波纹。
  淡绿纱幔高卷,温柔阳光照入,碧玉簟上白狐裘,褐绸金丝鸦羽发,美人轻卧。
  "二十天过的倒快。"
  一边素衣道,他亦坐在簟上,拿修长如玉手指,正往指甲盖处涂药。
  姬任好靠在柔软毛皮上,微一动,笑道:"从那天起,他就正式揭破脸了,这段时间正蹦达呢。只可惜我再提出人证,当众一审问,全武林都已知道,雪参纯属他编造。"
说到这里,又觉滑天下之大稽,武林人争抢这许久,许多帮派葬身其中,居然是为一只萝卜。
  "人人喊打,西风山头已被包围,加上你怀天阁,不要多久即可清剿他所有势力,大概……"
  瑄分尘拿过细绷带来,给他缠上。
  其实伏青主最大的错误,是他亲自追捕九霄,撞上两人。但其实这是重视怀天阁之表现,他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两人恰好在此脱出?要说是天意,也未尝不可。就在短短二十天中,西风青竹节节败退,要破灭已是迟早。
  姬任好轻笑一声,最后道:"等着收尸罢。"
  他那两枚指甲已经将养好,渐渐生了出来,但形状总有些不一样,远没有那么漂亮了。瞟了一眼不由得冷哼。
  "哼什么?"
  "丑。"
  瑄分尘早预料到如此言语,轻吹了吹,道:"哪有丑,美的很。"
  "瑄某此命寄托在上,能救人一命的,自然是世上最美的了。"
  ……
  那边沉默半晌,道:"瑄分尘,我从来不知你满肚坏水以外,还会拍马屁。"
  隐者轻咳,道:"还有哪一处伤?"
  姬任好转了转头,他会意,起身把几面绿纱都放了下来,一时烟波朦胧,外人是看不到了。修长手指摸到颈间,将几颗盘扣解开,露出雪白的颈项来。他今天穿的衣衫是别种式样,花纹分外精细。
  瑄分尘凑上前去,将旧绷带揭下。先净了手再蘸药,那伤口咬的不深,却极难好,只怕留了疤。
  姬任好为了方便他,是微倾了身子的,肩窝愈发的深,竟可以掬一捧水进去。他若愿意,不知有多少男女愿溺死其中。瑄分尘缓缓将药抹开,触手那轻滑细腻,足以令人发酥。
  令所有人发酥。
  瑄分尘也不例外,手有些无意识的抖,暗叹好友生的太美,也不是一件好事。
  药搽的差不多了,裹上绷带,将衣服扣好。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少女踏过桥上,姗姗来到。
  "午膳时候到了,阁主,瑄隐者。"
  姬任好躺回簟上,挥了挥,不要半盏茶,托盘已经送到,上面两菜两汤,带着饭粥,每一样都极尽精细。
  "饿了么?"
  瑄分尘问道。
  "自然。"
  他拿起箸,却见那人又把脸偏回去,依旧懒散的靠着。
  默然捞袖,将姬任好喜爱的血云龙小玉碗拿起来,放下手里的箸,换了那人专用象牙箸,先搛了个小包子。那包子玲珑如玉,小巧可人,极薄的皮内汤汁晃动。送到簟上,那人微偏首,道:"烫了。"
  旁边布置的若颦微微一笑,柔声道:"瑄隐者,这小包子,阁主只喝汤,不吃馅的。"
  料想姬任好是在洞里吃够了苦头,回头加倍的补偿来着。
  瑄分尘望天时如此想。
  将包子皮轻咬了小口,吹了吹,再送过去。姬任好微微张唇,缓缓吮吸汤汁。包子小,一会便尽,瑄分尘放回碗中,将皮和肉馅儿分开,又夹那奶酪揉的皮喂他,自己吃那馅。
  吃了四五个,姬任好说油腻,不要了。瑄分尘就倒了一小碗鸡丝汤过来,那人喝了一口,却又偏头,道:"药味太重,不好吃。"
  "也是人辛苦给你做的,补身子。"
  瑄分尘原想说他几句,见这慵懒娇贵的模样,几缕长发垂下簟,说不出的华美。又想起洞中生肉,这人腹疼的痛苦状,便什么也说不出了,只是哄他多少喝两口。姬任好勉为其难又喝了两口,要吃别的。终是把百合玉藕汤泡了些碧粳米饭,让人吃完了。自己挑挑拣拣,把剩下的吃的差不多,叫丫鬟来收拾。
  姬任好看着他,笑道:"瑄隐者怎么弄的像佣仆一般?"
  "不知是谁说喂饭以报恩的……" 瑄分尘悄悄念咕一声。
  "嗯?"
  "没有没有……"隐者轻咳,道,"我是给你积福。"
  否则如此奢侈,迟早会有天谴的……
  姬任好也不理论,翻了个身,却被身后人拉住:"你且起来,同我去走走。"
  "你自己去就好。"
  瑄分尘扶起他肩膀:"饭后懒卧,不是养生之道。"
  姬任好想睡觉?未必。只是笑吟吟看那人忙来忙去,分外愉快而已。虽然终于给拖起簟来,拉拉扯扯的向花园中去了。
  清晨醒来,姬阁主听了最新战报,没有去小湖,在自己寝房里搭了躺椅,随手翻书。花雕窗格外,可见素衣院中飘扬,剑风轻响。
  若每一日都是这样,该有多好?
  他放了手里书,出神的望着,瑄分尘练剑的模样,英姿潇洒。
  眼见事情闲暇下来,他大概也快离开,自己要如何表明心迹,才不会被拒绝?又或者,自己完全不能表明?
  苦笑一声,为何会看上他呢?如果没有相遇,高傲华贵的怀天阁主,是不是可以安静终老?如果没有相遇……如果生命里瑄分尘没有出现,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寂寞的,他关心他的属下,偶尔也宠溺若蕊若颦,但这无法与内心的欣悦相比。
  千古风流唯一笑,终身未许活到老。
  他原本以为这是自己的结局。
  不是纯粹的爱慕,而是长久以来两人的默契,两人共同经历的风雨,等到对方的背成为最安全的地方,忽然不一样的情意,发了个小小的芽,而根须遍布所有关系里。
  只有他。
  书滑下手,眸子轻合。
  光阴似水轻过,弹指良人即老。
  他们都已不年轻。
  瑄分尘练毕一趟剑,回屋换过衣衫,过来敲门。姬任好翻回书页,懒懒的道了一句进来。他还有些出神,望着那人新换素衣,忽然突发奇想,道:"分尘,你练剑前穿一套,练完换一套,立即要洗衣衫,不麻烦么?"
  "住在好友家,一切自然有别人打理,不麻烦。"
  瑄分尘看似正经道。
  "如果你回去了呢?"
  "那我就不练剑了。"
  姬任好的表情一时凝固,瑄分尘忍不住笑了,道:"自然是自己洗,不然任好以为?"
  "脱光了练剑,又省力气又省衣服。"
  躺椅上人淡淡道。
  "哎呀,这实在有伤风化,成何体统……"
  瑄分尘叹气摇头,把他视仪态如命的口气表现了个十成十。
  姬任好嘴角抽动,少了斗嘴的心情,只把身体翻过去不理人。瑄分尘愈来愈亲近,他心情却越来越差。世上最了解这人的,就是他,这人看似清雅出尘实际口无遮拦满肚坏水,偏偏某种方面天生一根筋,你见过年过而立别说热恋连初恋都没有过的男人吗?他就站在这里。
  所以再亲呢的动作,只怕他回应时,是会错了意。
  "看的何书?"
  瑄分尘不扰他了,坐在一旁,将书拿过来,忽然抖了一下。
  姬任好淡淡道:"你又笑什么?"
  隐者神情平静,道:"不曾笑什么。"随即把书还给他。
  瞥了一眼,姬任好将目光转回,忽然发现,书是倒的……
  ……
  默默倒过来,假装一直都是正的,他又开始看书,实际上心思,无论如何也转不到上面去的。转来转去,终想起一事,道:"分尘,我始终想不通一件事,伏青主要杀我,理所应当,但从查尸体起,你就一直被陷阱逼杀,招招凶狠毒辣,为什么?"
  瑄分尘沉吟道:"我是你的臂助。"
  "话是如此说,但……"
  但除了他们,很少人了解两人的生死交情。换了别人,断没有尽命去帮的。
  "他也太狠,看你的眼神都是毒的。"
  瑄分尘其实也没想通,随口调侃道:"瑄某不如任好貌妍。"
  伏青主的想法,只要抓住他就能知道了,姬任好想,因此搁到一边。手中的书,一本古玉玩器鉴赏之类,其实这本书自身就是古董了,上任阁主,师尊传下来的绝品。他看着上面图案,一页一页不经意翻着,忽然圭状物体跳过。
  手一抬,极快的往前翻。
  一块玉牌,上刻九竿竹子,虽然没有颜色,仍能辨认出是伏青主那块!玉牌下又有一牌,形制相似,略有不一。姬任好凝神细读文字,读着读着,忽然长笑起来,笑而不可抑。
  "我知道了,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瑄分尘正细细沏茶:"为什么?"
  "你给他戴了绿帽子,哈哈哈——换做是谁,都要杀你的,哈哈……"

  事态变

  韶破雪的确是伏青主的师妹,不过还是他的未婚妻。纸上清楚的表示,这两块玉牌的关系。姬任好笑的停不下来,把钗笄都弄乱了,一边拿手去抿。瑄分尘坐了半晌,把手背按在额上,道:"冤枉,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冤枉?给他戴绿帽子,冤枉也认了,哈哈……"
  姬任好从椅上起来,还在笑,斜瞟道:"更何况,说不定是真的呢。"
  下面的话被捂住,瑄分尘苦笑而又苦笑:"我已经够倒霉的了,你就莫再取笑……"
  才有好机会,姬任好怎会放过,继续笑他。瑄分尘封不住话,就身力体行的来堵。两人颇有点少年的滚在长椅里,一个要捂,一个不让,折腾半晌谁也赢不了谁,气喘吁吁的收手。都是发乱衣斜,没了仪态。
  "你敢动手!"
  姬任好半爬起来,抿好的发都作了无用功。瑄分尘笑道:"你活该……"
  他伸手,把隐者木簪一拔而下,笑道:"如此如此,方显公平。"
  灰白长发一散而下,带着淡淡光泽,安静的像它的主人。
  几绺落在指间,姬任好忽然不说话了。
  瑄某一世倒霉……
  可惜到后面,终渐渐好了,做的多总有回报的。
  姬任好叹了一声,把手搁到对方腰间,合上眼睛:"分尘,为何你总是那样老好,又总是那样坏心?"
  又过几天,听战报说伏青主被追杀,已经负伤躲起,西风青竹势力也清剿干净。姬任好轻敲扶手,思忖不用再花心思,便挥手让人退下,召上另一人,将那张小花魁画抖出,冷冷道:"找到此画师,将他带来。"
  那人哪敢看画,连连应了,随后退出去。若蕊恰好行礼进来,面色微有不安,道:"阁主,伏青主传来一信。"
  姬任好目光一闪:"呈上来。"
  柔软纸张没有任何杀着,秀气锐利的字体,语气极为婉转低就,约他在长生楼相见。
  "我不去又如何?"
  姬任好轻冷笑,垂目见末尾后写道,即使尊驾不放过在下,还请恳求瑄隐者,将师妹还回。
  还回……韶破雪?
  静了半晌,抬首道:"蕊儿,叫颦儿和右护法过来,再看看哪个掌部在,也叫来,我要出门。"
  他们并不在怀天阁,当时伤势沉重,是住在最近的别庄。每天事务堆积,六掌部早忙去了,只留一两位在此。大约半柱香,人便回来了,若蕊带着裘明月同越彩采进屋,欠身道:"阁主,找了一圈不见小颦,大概是出门去了。"
  他的衣食基本都要过若颦的手,她有时也出门,不见也正常。姬任好起身出门,道:"那蕊儿便跟着罢。"
  长生楼上长生月。
  别庄在城里,这楼在郊外江边,并不是一间酒楼,勉强能算茶楼,只是常常有许多文人雅客吟风弄月。最高的一层,更能饱览楼下景色。
  姬任好踏进门来,若蕊上到柜台询问,越彩采扫了一圈,向一位书生抛了个媚眼,那一群都呆了。她吃吃的笑,裘明月仍然一袭蓝衫,习惯的敛目沉默。
  "顶楼,就在顶楼。"
  若蕊回身,道:"阁主。"
  姬任好抬手道:"上去罢。"
  少女低低应了声,领路上楼,木质梯板轻响,随后花格门出现。姬任好才到门前,里面就道:"姬阁主是么?还请进。"
  屏风之后,才是人。
  伏青主坐在桌后,一袭青衫。他轻叹道:"姬阁主请坐。"
  若蕊布好椅子端茶,姬任好坐下了,没有说话。
  "在下已经心疲神惫,阁主不必提防了。"
  伏青主苦笑,喝了一口茶。
  姬任好微微一笑,道:"何必如此说。"
  "如果你在一天之内连遭三拨人追杀,就不得不说这番话了……"
  "那伏公子今天来……"
  那人把眸子垂下,淡淡道:"在下师妹偷找瑄隐者起,就没了踪影,也不见回来,料想在阁主手里了。"
  姬任好把着茶杯:"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若在,还请放回。她已与南江雷家少主定婚……想雷家,也是大户。"
  意思是不好得罪么?
  轻抬眉毛,心道若在事变前,你怎么肯让她嫁出,在事变后,雷家怎么肯娶!
  "空口无凭。"
  伏青主立刻道:"我有婚书。"
  姬任好忽而微笑,道:"你们成亲了么?"
  那人脸上血色,渐渐的褪去。
  "一女两夫,倒当真稀奇,又或者是公子休了之后,雷家再巴巴的来娶?再或者,是早就定给雷家了?姬某倒不曾见过,定了一家后,还挂着另一家信物的女子。"
  抓住桌沿的指节白了,伏青主张了张嘴,似乎哑了,最后苦笑一声,道:"天要亡我!"
  他猛然抬了眼。
  "还请阁主放她自由……在下愿束手就擒。"
  姬任好淡淡道:"你束手给我看。"
  伏青主扬手,在自己身上连点四下,随后将手腕放到桌上,道:"请探。"
  姬任好慢悠悠把手伸出,搭在他腕脉上,跳动微异,确实功力已封。
  "彩采。"
  身后少女道一声是,忽然短促惊叫一声!姬任好顿转手掌,一把扣住还没缩回的手,紧若勒骨。两人相对,伏青主眼神意外,也看向他身后。姬任好回首,见若蕊惊在一边,裘明月蹲身抱起越彩采,那五彩裙裳垂下,好似昏了过去。
  姬任好松手,起身疾过,道:"如何?"
  "好似中毒……"两人挨的极近,裘明月伸手似在按脉,忽然抬头,一把匕首反刺!锋刃耀目!
  锋尖甫到腹部,手腕忽被扣住,一转一扭,匕首铛然落下。再一掐一压,手猛一抖,他额上渐渗出汗珠来。姬任好目光寒煞,冷笑道:"早就怀疑你了,那巨洞虽然早有,却有一小截是新挖,才连到屋下,没有内奸,怎可能不惊动半点!"
  点字未落,背上忽然一凉,随后是锋刃入体的剧痛。
  伏青主一直未动,在他身后的只有若蕊!
  身子一颤,姬任好顾不得裘明月,闪电回手沿短刃直上,一把掐住了少女咽喉!若蕊一抖,来不及退走,颤音道:"阁主……啊——"
  啊字简单而短促,混在碎裂的喉骨里消失。大袖一抖,少女软软滑下去,倒在地上。肩背中剧痛,头也忽然眩晕起来,幸而没有刺中心脏。他不敢妄然拔刀,血若涌出,更没有时间包扎!
  裘明月抱着越彩采就地一滚,直转伏青主身后,连点数指。青衣人长袖一抖,昂然立起,长笑道:"姬任好,也轮到你在我手心里!"
  姬任好倒退两步,确定刀上有毒,视线已经朦胧起来。扶住墙壁,回首望门窗,不知何时已闭,紧的一道缝都没有。他冷笑起来,道:"好个伏青主,裘明月才来两年,是你的人毫不稀奇,若蕊十一岁便来,来了六年,居然也是!是我看轻了你,看轻你的野心!"
  "从来就有,只看你何时发现!"
  伏青主木扇挥开,骤然一闪,直到眼前!
  左有伏青主,右边裘明月一抹,腰间弹出长剑,急攻而来。姬任好挥手挡扇,急旋窜出,一把掀翻了桌子,茶杯茶壶哐当砸碎,一半射向伏青主,一半扑向裘明月。一人张扇疾挥,一人剑花飞挑。他趁机反手,将背上和光抽了出来!只一瞬间,两人又到,呛呛两剑挑开兵器,回手将窗户木格刺出一个大裂,屋中蓦然亮了。
  伏青主哪能让他脱走,折扇一合,竖举骤张,一招翔凤展翼,气势扑面而来!姬任好头愈来愈晕,勉强持剑胸前,锋尖指外,吐气升龙,蓦然撕开气幕,直扑对方面孔。伏青主虽然毒倒姬任好,却丝毫不敢大意,顷刻避开。此时裘明月已到,一柄长剑连点十五下,五瓣梅花盛开三朵,每一朵都是寒光。
  姬任好认的是雪杀梅花剑,想起还指点过此剑法,哪能不怒。裘明月能立右护法一职,功夫自然不差,这雪杀梅花是他的成名之招,取自寒雪点点,覆盖梅花之意,一瞬间能挽出极多剑花。剑光也点点,覆的是人的皮骨。
  举和光,疾出剑。
  他没有更多的力气缠斗,只有用最快的方法。
  当喉一剑。
  裘明月看出来,如果继续,在刺到对方之前,自己的咽喉已被穿透。于是他只好收剑,挥空招半收剑是大忌,功力反撞自己身上,唇当即溢出血来。姬任好一剑刺出,精气神也一并刺出,左手不由扶住窗框,长发半散。
  "姬任好,你不用逼毒了,这是牵雨飞花!"
  伏青主扇合顷张,摇摆不定。
  姬任好的确在逼毒,他没有想过这万众瞩目的奇毒会落到自己身上。也的确发现深入四肢百脉,牢牢缠住,他多逼一分,毒就反弹一分。轻如牵雨飞花,却令人无法拒绝。向后一望,楼高百尺,现在跳下就是送死。
  微微喘着气,已经看不清东西。
  两人站在丈外,就看着他。
  姬任好想抬手。
  但剑好似重如千钧。
  一片淡青色移来,轻和的按在他手上,令人不能拒绝。
  长袖滑上,转手拿住他脉门。姬任好无力再抗,合眼而倒,和光剑呛然落地。
  伏青主顺势接人在手,见那容貌失了威仪,只剩无伦华美,羽睫之长之雅,胜过无数女子。他早知道姬任好容颜稀世,但远看近看,与抱在怀里看又是不同,当真是老树化为梅花,英雄倾成美人,心中扑通跳了下,不由痴了。
  姬任好出门之时,瑄分尘正在别院里思忖。
  一面走过花园,一面想,自己该何时离去?
  青竹之事差不多完结,当伏青主俯首伏诛后,武林又将恢复平静,姬任好继续做他的怀天阁主,而自己也差不多该离开,去访几个许久不见的朋友,沿路也可看看。
  缓缓路过长廊,忽然见矮树从下露一角红白。拣在手一看,是块精致的绣荷花绢帕,非常干净。他记得在若颦衣角里见过,虽然她的帕子也多。凝神想了想,出洞门叫了个过路丫鬟,道:"你们颦姑娘呢?"
  丫鬟想了想,道:"早上还见来着,隐者要见她么?"
  瑄分尘颔首,丫鬟立即去了,过了一会回来,还带着个矮胖男子,有些慌张的道:"颦姑娘不见了,我问过管家和大厨,说她没有出门。"
  他转向男人,男人连忙躬身,道:"确实是这样,姑娘偶尔出门,都会提上一声,今日没有见到。"
  "去找你们颦姑娘。"
  两人连忙应了,瑄分尘一个回身,就在附近找起来。挤进花树繁茂之地,上下探看,这虽然是别院,仍然花木湖水应有尽有。寻到一片假山,忽见绿绸黄衣露出一角!
  若颦躺在矮树从中,不知死活。瑄分尘将人抱起,摸腕脉只是中了迷药。捧了捧湖水过来,洒在脸上,只一催功力,人顿时悠悠醒转。
  "瑄隐者?"
  若颦茫然眨了眨眼,忽然坐起,惊道:"若蕊,她有没有做什么?有没有跟阁主出去!是她迷倒我,瑄隐者你去看看阁主!"
  瑄分尘蓦然抬首。
  抱住姬任好的下一刻,伏青主似乎觉得窗口一亮。
  华丽璀璨如星拱月明一般的剑光,在清啸中迎面而来!
  衣襟上骤然爆出一道口子,溅出一扇鲜血。那样的剑气,使他无法仰视的急退,手上一轻,白衣素袖卷至,姬任好落入来人怀中,瑄分尘持天阙而至。
  伏青主幸而退的快,不然是开膛破肚之局。这样的瑄分尘,有谁敢直撄其锋?眼见最好机会失去,挫败互望一眼,挟起地上的越彩采穿窗而出,眨眼没了踪影。他来不及追人,先探脉,知是中毒,一手摸到背上匕首,当即要找地方拔刀。忽然右边一声闷响,一块钢板落下,将窗户封的死死!随着又是三声重击,前后左右的门窗全部被封,顿时半点光也无。
  瑄分尘疾回首,忽然低微一声,隐隐红光透了出来,
  下面在放火!

  舍身护

  瑄分尘紧抱昏迷的姬任好,挂天阙和光在背,一掌按上板壁。
  木屑呼的扑开,露出一块钢板。
  他蓦然收手,这屋子……竟是专门的杀人窟!
  腾身急走,除了脚下,四面八方,不论外表如何,内里居然都是极厚的钢板,但火从脚下上,地板如何能走?可见是伏青主早就布置,或者可以说,长生楼一直就是青竹的产业。
  耳听毕毕剥剥之声,烧到脚下,空气灼热滚烫。瑄分尘一挥袖子,衣角的火骤然熄灭,但地上烈焰仰了一仰,随后重新聚拢,烧的更加欢腾。东面之火已经腾烧板壁,向梁上窜去。
  好似闻到一丝气味,他眉头一挑,伸手掰下一块未烧到的木头,放到鼻端。
  是油……
  他们宛然进了一间被油浸泡过又被钢板封死的屋子,伏青主不但聪明,而且狡猾,不但狡猾,而且狠毒,不但狠毒,而且狠毒的不遗余力。
  瑄分尘额上渗出汗来,不止是额上,背上,掌心都是汗,一是热的,二是紧的。他衣袖一挥,先将还未烧起的西南墙木壁全数削下,露出铮亮的钢板。火烧到此处,便无法前进。再一把甩下外衣,撕了几道布条,先牢牢的将姬任好一头长发紧紧绑住,再将自己头发绑在颈上,随后压低身子,半片外衣罩到怀里人头上,半片蒙在自己脸上。
  屋中还有一扇屏风,一张翻倒的实木桌子,几条官帽椅。屏风是薄纱所制,早烧的比啥都欢畅。瑄分尘抓了张官帽椅,噼啪拆成木条,拿了两块厚的钻洞,用布条结结实实绑在鞋底,如同厚了数寸般。又把实木桌翻过来拖到角落,抱着人钻到了下面。
  此时东面北面之火,已经完全烧上梁柱,发出毕剥之声。屋瓦下有钢板,但合抱粗的梁柱却是纯木。而地板因为较厚,所以还未完全烧起,但中间一块已经焦黑,冒出火苗。地板也是纯木所制,再烧片刻,他们落进火窟只是迟早之事。
  浓烟滚滚袭来,视线也不分明了,瑄分尘不由得呛的直咳。他手指一直搭在姬任好脉上,脉象微弱,毒气乱窜,昏迷中的人,眉头也微皱了,似想咳嗽,但无力做到。
  烟是可以熏死人的。
  这样的的姬任好,只要任他呆上半刻钟,管他阁主不阁主,前辈不前辈,那是冰肌玉骨化杨柳,一缕游魂上西天。
  那一刻,瑄分尘手有些抖。
  没湿布可以捂住他口鼻,也没有万无一失的生路,双双葬身火窟固然悲惨,更怕带出人后回身一探,已经少了气息。
  轻喝一声,一指点在自己眉心,白光微闪,一脉浑元道真游走全身,从左掌心贯入姬任好体内,不压毒,只一挑丹田。那人一震,骤然清醒了几分,仍然张不开眼。瑄分尘俯他耳边疾道:"闭气!我运功助你!"
  闭多久……?
  姬任好朦胧想问,但问不来,便随他话去了。
  瑄分尘自也闭气,反手拔出和光来,这本是他的剑,与他的道家元气方能共鸣。只要使用得法,自可驱邪避秽。
  迸两指抹过剑脊,剑身一阵嗡嗡轻响,从头到尾震颤,忽而发出一圈清凉平和之气,驱烟气于丈外,平火焰在瞬息。周身一圈安静下来,但大梁上已烧的满腾烈龙了。
  无路可行,只有脚下!
  这当真是死里求生。
  瑄分尘默念心法,清平之气包围周身。他低剑划了个圈,地板蓦然陷落,两人直坠下去。一坠下去,滚烫之气包围全身,压根张不开眼!
  幸而早有准备。
  一手抱姬任好,一手将木桌托在头上,许多当啷之声,全砸在上面。
  双足轻轻落地,紧闭了双眼。踩着极厚的鞋底,都觉微微的热。他不敢重步,这火从下烧起,木质地板必然早化为碳,极其酥脆了。
  长生楼七层,他虽然未进过,但茶楼酒楼,格局总不脱那些。急飘向前,拔出长剑一刺,听铛的一声,清脆而沉闷。
  六层楼壁居然也是钢板!
  看来整座楼就像铁钟倒扣,任你是神是仙,也插翅难逃。
  瑄分尘心如电转,自己赶到至陷入火场,不过一柱香,短短时间,若火从一楼放起,何至于就烧到七楼了?可见是从五楼六楼放火,而最下几层,或许还有空间,也会有茶水之类……
  脚下一沉,喀啦地面破碎,落在实处,感到热度似有变化。吐了口清气,微张开眼来。
  仍然是满屋子的火,但还有没烧着的屋角柱木。他顿时明了,伏青主先烧的六楼,随后一路往下点火,因此五层还没烧完,六层快成炭了。
  如此说来……
  垂剑划一圈,再次下落,这次再不收力,连下五层,直落地面。
  果然。
  第一层火势还小,才爬上东北面墙。一些桌椅着火,而柜台还是好的。瑄分尘先探四壁,再探脚下。四壁仍然都是钢板,而地,是结结实实的青石。仍旧无路可去。虽然道家心法深厚绵长,但闭气如此久,已然气闷。他心里清楚,如果出不去,或许不被烧死,但可能闷死,更可能……
  头上不断传来倒塌声,每一层地板都是木,一旦烧透,所有瓦片焦碳柱石只会一统落下来,把他们活埋了。
  缩到桌子下,俯伏地上,似乎有点空气,把怀中人的头扶正,小心不碰到刀柄。探脉尚存,但唇都发青。他尚气闷,重伤的姬任好更不要提。
  几张没烧着的桌上,放着茶壶。
  瑄分尘想放下姬任好,又不放心,抱着人伏爬过去。打开几个壶,居然都是空的。他旋目四望,见靠墙角处放了一只黄铜龙头大茶壶。不过火势正猛,已经围着了。他挪到附近,壶盖一揭,烈火从缝隙窜出,直冲双目!
  这是酒!
  所有的壶都空了,唯一满的壶里,装的是酒,伏青主早预料到他会活到这里!
  瑄分尘所料未及,猛的偏头,一跤跌在地上!姬任好随这一跤脱手,直滚向房屋中央,跌出一路血迹来。正在这时,头上一阵喀啦,一根滚火的断柱挟着无数碎木火块,哗的一声涌下,重重一声,猛火涌起,毕剥烧遍一间房屋,灼热烟气扑面,无数红炭火星四溅!
  那酒焰带爆炸之气,直冲他左眼一片。幸而避的快,防的紧,眼瞳无事,只长眉燎下一半。瑄分尘顾不得疼痛,猛的拨开火红炭木,嘶哑道:"任好!任好——!"
  情急下竟忘了闭气,一口浓烟呛的差点背过去。他闷咳了好几声,也顾不得趴着了,起身便找,险些被燃木绊倒。烟火太浓,熏的人张不开眼。他再念道家心法,将火焰驱离周身,匆匆找过去。
  地上一片狼籍,桌椅木柱全包裹在火焰中,在他身边缭绕,若不是有清气护体,早烧上衣角来了。瑄分尘看不见火下情势,只得拔剑挑开,早已满额的汗。若方才那一柱正砸在姬任好身上,那自不必说……若没砸中,也会点燃他的衣服!
  拨开碎屑一地,却见掉下的火柱一头搭在桌上,一头在地上。桌子此刻才起火,渐渐烧起来。下面露出一角褐色衣袂,也烧着了,火舌卷着上去。瑄分尘心脏都停跳了,一手扇灭那朵小火,挥开灰尘,露出下面躺着的姬任好来。柱子搭在桌子上,他恰好滚在下面空隙里,没被砸着,只是衣服烧了几个洞。
  匆匆将人抱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搭脉。
  还有动静。
  手掌握住又张开,汗涔涔的湿了一把。周围的火完全烧起,越腾越猛。瑄分尘才抱起人,头顶上又是一阵咯啦咯啦声,一阵重砸,不知哪层木柱倒下,被墙壁拦住,随后又是一响,头上地板骤然破裂。
  一抬头,一团长火当头扑下!
  那根柱子本在五层,烧着烧塌了,直接砸破三层地板,挂在第三层中,反把另一根柱子劈断。后面的柱子直滚下地板,就冲着一楼正中落下,一路带起红炭火星无数,可谓畅通无阻。
  直到它砸在瑄分尘的小臂上,就像先前那柱子砸在桌子上。
  瑄分尘以臂为盾,实实的挡了一砸。他听见自己骨头的咯嚓声,同时闻到了皮肉烧焦的气味。他忍住剧痛,左手将姬任好压入怀里,右臂向上一推,火柱跃起,砸到一边地上,骨碌碌滚开去。
  抱着人挪到角落里,他自觉已喘不过气了。心想这楼如果完全封死,火必然烧不了这样大,迟早就灭了,可见楼里有通风口的,但若一寸一寸在火里去找,岂不是个白痴?何况通风口必定很小,有也等于没有。
  但坐在这里,无疑于等死,姬任好一定会死在他前面。
  瑄分尘左思右想,只有寻路,伸手到背后一摸,滑过另一把剑柄,再落到和光上,他忽然醒悟。
  姬任好的天阙剑,锋利可断金碎玉,这墙虽是钢板,却不是北海精铁,谅伏青主再有钱,他也不能筑一座北海精铁的楼。
  ……
  这其实是他太没有用剑的习惯了。
  当和光在手时,他也极少用,换了姬任好的天阙,更是四年没出过鞘。一是太过华丽,二是邪气煞气逼人,有违他天性,要用时不现锋锐。这次救姬任好,居然是唯一一次主动拔剑出鞘,从洞底上来那次,还是对方给他绑上的。
  长身拔剑而起,轻喝一声,气劲旋贯入剑中,望空一掷。天阙光芒大盛,如陀螺般急旋开来,朝铁壁猛然射去!听一声金铁交鸣,长长刺耳刮过,清风扑面而来。瑄分尘挥手还剑,急射而出!
  换剑……
  这是他抱着姬任好飞出之时,心中浮起的两个字。
  急驰在路上,伏青主手一勾,在袖缘摸到了一支钗。
  细长的翡翠钗,钗头微勾一点凤尾,嵌了两颗猫儿眼。是姬任好发上的,不慎一勾,正挂在他衣袖上。
  钗上似乎还有温度。
  摸着握在手中,垂目看了一会,塞进了衣衫里面。
  转入小巷,裘明月呼哨一声,一扇小红门蓦然打开,青衣人拂袖而入,冷冷的道:"把她丢柴房去。"
  裘明月抱着昏迷的越彩采,躬身称是。才走了两步,伏青主扇子一拦,又道:"慢着,送客房去好了。"
  蓝衣人去了,那边一青衣人匆匆走来,行礼道:"掌门,小姐已经有三天没吃饭了……"
  伏青主眉头紧锁,听了冷笑道:"她从小到大,至少绝食过五十次,也没见到饿死,有几次还长胖了,这会儿又来了!"
  那人却忧虑不减,躬身道:"这次是真的了,原来小姐面上耍性子,偷偷去厨房拿东西,属下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但这次……连屋子也没出过,求她吃,送的食水全被打出来了。"
  伏青主走了两步,又回头,终是放不下,向韶破雪的屋子去了。
  韶破雪住的是水阁,坐落湖边,可谓全庄最好的位置。可看柳,可观花,又有湖风。屋柱甚至用了金丝楠木,绫罗绸缎,钗环簪笄,许多丫鬟手下伺候着,可谓过的比他还好。
  伏青主一踏进院来,便见三四位丫鬟捧着食盘围在门外,团团直转,见了他顿时下拜。他接过一人手里盘子,挥了挥手,人便都下去了。上前甫一敲门,里面便传出声音,病恹恹的道:"我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
  吱呀一声,直接推开了门。
  韶破雪坐在床边,听他进来了,也不转身看一眼。
  将盘放在桌上,伏青主放柔了声音,道:"先吃过再说好么?"
  少女不答言,闷闷的坐着。
  他端了一碗粥,拿了瓷勺坐到她身边,喂到唇边,道:"别生气了?"
  韶破雪缓缓抬起眼来,忽然避开碗,双手抱住了他,把脸贴在胸口上蹭来蹭去,道:"师兄,我知道一直都是你对我最好……"
  伏青主微微一笑,道:"就我们俩了,不对你好对谁好?"
  韶破雪继续道:"只要我过的好,就是师兄最高兴的事了,是不是?"
  他的心一跳,渐渐沉下去,听道:"师兄——姬任好是很讨厌,但瑄分尘救过我一命,我觉得他挺好的……"
  "……武功很高,也很有威望……"
  "……如果能拉拢他,就更方便对付姬任好了,不怕大业不成……"
  "……师兄……"
  伏青主猛的推开她,粥碗哗啦一声摔的粉碎。他厉喝道:"你自从遇到他,就中邪了!早知如此,我就该多花点时间单挖个洞,把他活埋了!"
  韶破雪一时吓呆了,伏青主又冷笑道:"这回他死定了,同那姬任好一起葬身火窟,当真是同命鸳鸯,你还惦记什么?当真是女人养大了胳膊肘往外拐……"他越说越恼,眼里邪火上窜,忽然一把抓住少女的衣襟,只听嘶啦一声,雪白的肩膀出来了大半。饶她鬼灵精怪,也只会尖叫了。
  两人一起倒在床上,帘子扯下来一半,韶破雪又怕又惊,极力抵抗,奈何功力远不是对手,眼看外裳全被扯碎,露出亵衣来,不由哇的一声哭了,尖叫道:"你和那若蕊是个什么关系!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伏青主只觉怒火冲顶,紧扣着她手腕,摸到胸前,忽然道:"你的玉呢?"
  韶破雪抽噎着只顾抓被子,小声道:"在枕头下面……"
  伏青主起身一摸,果然在那,他拿着玉,淡淡道:"为什么拿下来?"
  韶破雪只哭,不说话。他站起身来,把帐子一扔,甩袖出门去了。

  任刁难

  伏青主闯出房来,吓的外面丫鬟纷纷下跪。他也不说话,直冲客房去了。
  房外两名青衣人固守,见他来了,道:"掌门,已经封了她全部功力,上了手法禁制,所有东西也都搜走了。"
  他挥手,自己踏入房中。
  越彩采坐在床一侧,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是一双翦水秋瞳直盯向他,神色安然。伏青主手一挥,解了穴道。
  "伏公子,你好没有道理。"
  她很快的开口,却很慢的说这句话。
  "怀天阁六部掌权,左右护法架空,武林中众所周知,你为何宁愿拐一个没权的男人叛变,也不要一个掌权的美人呢?"
  她说这句话时,眼波流转,大有自得之色。
  伏青主淡淡道:"哦?越掌部这话,意思是要入我派下了?"
  "良禽择木而栖……伏公子前前后后显出的计策武功,也可谓绝世良材了。在下自叹不如,若是跟了公子,以后前途无可计量,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阁主尚在头顶……公子应该明白,不论是谁,都不敢轻易得罪的,彩采一介女流,只怕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她垂下眼眸,双手挽上长发,极有楚楚可怜之态。
  若在平时,伏青主还有心情绕两圈,但他心中烦躁,扇子一挥一开:"越彩采,若你过几天说这话,还算可信,只可惜你太急了,急着想知道姬任好现在情状!他也是怀天阁主,若手下个个如你般,转头就叛变,他也早该去死了!"
  美貌少女脸色也冷了,方才春风般微笑,转眼就严冬。
  "你为何擒我,莫非我不知道?见你扇执左手,必然是右肩中的游丝针时有发作,是也不是?"
  那日越彩采一把银针撒出,伏青主尽管躲的快,还是中了一根。虽然逼不出,但他功力远过那些人,将针强行压住。
  "你既然知道,我就不废话。"
  伏青主淡淡道:"告诉我解法,我就告诉你姬任好现在如何。"
  越彩采微笑道:"解法么,非常简单,只要我用独门功力一挑一拔,就能出来。"
  "你想解除禁制?"
  少女不置可否,转回问:"阁主如何?"
  伏青主折扇一挥,寒声道:"死了!"
  "你说谎!"
  越彩采冷叱道,猛然起身:"若他真死,你还有心情管我么?"
  伏青主淡淡的笑了,笑意下波澜暗涌:"裘明月和若蕊都是我的人,姬任好同瑄分尘一同关在长生楼中,外罩钢板,内放火油,你倒以为?若不是我中针,还真不耐管你!"
  越彩采不由刷白脸,心中尽力压抑,转身不说话了。
  "我再问一遍,你说不说解法?"
  "无半丝功力,怎解?"
  怒火冲上头顶,伏青主毕竟年轻,亲手葬送了姬任好,心中竟有丝烦闷,韶破雪一心拐到外面,死也拽不回来,火又堆积一层。他明白不论能否拔针,越彩采都会诓他,功力恢复以后只会诓的更厉害而已。早没心情同她绕圈,两步跨上前,猛的掐住了她颈项,道:"敬酒不喝喝罚酒……"
  越彩采差点哽过气去,极力一挣,颈下两颗盘扣却崩落,叮叮落上地板,露出雪白的颈下。她穿的本就少,柔韧的腰大半在外。看的伏青主那股邪火又窜回,嘶啦一声,长袖去了半截,玉色的手臂赤裸出来。少女大惊,脸色刷的惨白,狠狠叫道:"你敢!"
  在伏青主眼里,姬任好已死,自己埋伏的全部实力可出,不久武林都是他的,何况一个失去功力的女人?他能放过韶破雪,却不会放过越彩采。少女一反手,扇了他一个清脆的耳光。伏青主转回脸,一把拽过她的头发,扬手啪啪两声,越彩采唇角溅出血来。他手一下掐,她惨呼一声,右臂顿时脱臼。
  伏青主把人往床里一摔,自己随之压上去,几下将衣裳撕的粉碎。越彩采手腕已被掐出青紫痕迹,极痛之下知道再难幸免,心中满是怨毒,忽然下颔被狠狠掐住,男人冷笑道:"我不兴干死鱼!"
  "你去干你娘!"
  越彩采狠啐一口,登时啪的一声,扇的脸一偏,眼前发黑了半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