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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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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馀花满客船》作者:拐枣/地锦

【内容简介】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溪,赵遥 ┃ 配角:李沁,白裳,南海仙君 ┃ 其它:天劫,南海,睡莲


【正文】


  馀花满客船
  作者:拐枣/地锦

  楔子

  怀城一直是座极不起眼的小镇。
  谁也说不清这座温温婉婉的小城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只是柳荫下卖着莲子羹的老头儿时常掇张长凳坐着,一边替那些孩子们擦着汗,一边笑着说:"当年文种大夫的魂魄啊,就从这柳树荫下面过去了,也是这么个夏天,却连蝉儿也一声不吭的。"
  "阿伯阿伯,后来呢?"穿着短襦的孩子扯一扯身上的衣结,抬起脑袋问道——头上的小鬏也摇了几摇,衬着乌漆漆的双眼,一眨又一眨。
  "后来啊,后来那钱塘的大潮就升起来啰!伍子胥在前头,文种大夫就跟在后头……俩人斗了多少年,最终也还是一起走啦!"老头笑呵呵地打着扇,望着街道上的车马相错,人海似潮——今日赶上了每月的小集,倒也真是热闹。
  远远从人堆里挤出个时值弱冠的少年来,一身浅蓝的翻领胡服夏衫,正是最为推崇的式样,加之他又是白皙肤色,神态风流,虽然如今也是大好的盛世,不过在这个寻常小镇,也着实是引人注目。
  这不,已经有好些个穿着飞金贴银的大幅石榴裙的少女们嬉笑着看了他几眼。
  少年却也不认生,弯着嘴角,挤挤眼冲各位小娘子们打了招呼,却皱皱鼻子闻见柳荫下莲子羹的甜香——似乎那气息更招惹人似的,他拨了拨人群,便朝这里挤了过来。
  "老伯的莲子羹做得可真好,我好些年没问到这样香的莲子羹啦!"少年笑嘻嘻地蹭到那大锅的莲子羹前,一双眼睛极是有神。
  "来来来,就冲后生你这句话,我若不请你喝了,倒显得小气了!"老头儿取了大口的瓷碗,舀了满满一碗莲子羹,递了过去。
  少年大大方方地接过,喝了两口,却仿佛想起什么事,问道:"阿伯,这莲子是打附近买来的吗?怎么不见这镇子上有河渠湖泊之类?我是从京都来的寻亲戚的,他从前可种了好大一顷的莲荷呢!"
  "怪道你不知情,这镇上是没有什么池子河道,可你看到不远那碧云山了没?山坳里可是一片大湖——今年刚来了位公子就住在湖边,说来也是奇了,他倒不是那一心要考功名的书生,反而是专心种荷,莲子又大又香——不知你找的可是他?"
  "那就有鱼罢……"少年若有所思地嘀咕两句,又倏尔反应过来笑道,"啊?哦哦,也许那就是我家大哥了!"说罢,连那莲子羹也顾不得吃了,急匆匆就要向碧云山跑。
  夏日午后,阳光正自灿烂,西边却隐隐有重叠的乌云汹涌过来了。

  夜雨初晴

  夜间果然风雨大作。
  狂风袭过碧云山脚下的溪流,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叠浪,溪边的小舟虽然已经将那船缆系在了石碇上,却依旧起起伏伏,样子颇有些可怜。
  船里的李溪掀起一小方船帘,又折一折大幅的衣袖,上面缬染的小团墨色在风雨中翻卷着,仿佛是流动的山水图画一般。只是李溪无意欣赏,蹙了蹙眉,默默放下了帘子,又顺手取了一卷《搜神后记》聊以消遣,只是盯了半晌,也只看进了一行。
  这山雨实在太过迅疾了,不知白裳在那湖边是不是受了惊吓?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该下山……
  李溪正兀自思忖着,外头却传来极为聒噪的大呼小叫:"啊呀呀!这雨怎的这样大!衣裳全给淋湿了——你别叫唤啦!"
  李溪站起来走到舱前,才想执起立在舱门边的油纸伞出去看看,谁想到舱帘竟猛地被撞开,李溪忙不迭向旁闪去。
  对方被那半截的木槛绊住,一个趔趄就栽进了舱里,痛得"嗷嗷"叫着,他怀里窝着团雪白的小东西,此刻也吱吱乱叫。
  李溪也不上前相扶,只是静静地看着。栽倒的人一身湿嗒嗒的蓝衣,却搂着只半大的白狐狸,怎么看怎么好笑。
  他折腾了一会儿,才踉踉跄跄站起来,咧着嘴冲李溪笑道:"躲个雨躲个雨,美人不会不允吧?"这话一出口,哪里还有半分原先的落魄样子,只觉得尽是轻佻与调笑。
  李溪哪里见过这样张狂的不速之客,蹙眉想打发他出去,只是低头又望见他怀中的小狐狸瑟瑟缩缩,极是可怜,也就忍住了,兀自回到桌案边,继续读着那卷《搜神后记》。
  少年却不甘寂寞,脱了外裳用力拧了拧,顿时滴滴答答落下一挂的水珠来。
  李溪抬起头,忍不住皱了皱眉。
  少年又拿外裳将那白狐裹了,理所当然地塞进李溪的一堆书册里,仿佛他才是这船的主人似的,然后凑到李溪身边:"我叫赵遥,是打南边来的狐妖,不知美人如何称呼?"
  李溪不打算理睬他,听得赵遥这么一番比船外的霹雳还要惊世骇俗的话,转过脸去盯住他,目光警惕无比:"你什么意思?"
  "哪里有什么意思——都是那妖灵精怪的,我一瞧便知,美人瞒我做什么?说吧说吧,是哪里的精怪?"少年赵遥笑着摇头道,然后大大咧咧地伸手捉住李溪的衣袖,又得寸进尺地探着脑袋,"这样香,不会是花妖吧——芙蕖妖?哎呦!"
  赵遥战战兢兢地抬头,李溪银亮的三尺剑锋正指着他的眉心:"出去!"他目光冷淡,如同那发寒的剑尖。
  "美人莫要如……"
  "出去!"李溪又将那剑稳稳往前送了一分,几乎抵住了赵遥的额头。
  "好好好……"赵遥往后退了几步,连滚带爬地往外走,临了还不忘回头讪笑两句:"美人家中可是种了一湖莲花?哎呀,我下次可要……"
  "噗通!"
  似乎是什么落进溪水里的声音。
  李溪怔怔站着,似乎没有听见赵遥的话,半晌才垂了握剑的手,失落无比。
  他正想重新坐回案边,袍角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低头看时,原来是赵遥抱来的那只白狐,瞪着黑玉般的眼睛,一脸无辜。
  "你是他小弟?"李溪蹲下 身去,伸手抚了抚那白色的皮毛——气息寻常,看来只是普通的狐狸而已。
  白狐低低地呜咽两声,往李溪干爽又温暖的怀抱中钻去,李溪怔了怔,想起当年自己也曾因为寒冷而钻进兄长怀里,心中顿时柔软了几分,摩挲着狐狸的脑袋:"……算了。"
  次日风雨竟渐渐停息,李溪被那摇晃的船搅得一夜未眠,怀里的一团绒球儿倒是睡得极香,安安稳稳地散着暖乎乎软绵绵的气息。
  李溪披了衣裳起身,冷不防踩到了赵遥落在地上的蓝色胡服,差点被绊倒。他冷哼一声,将那衣裳踢到角落里,才缓步来到窗边,掀了船帘一看,果然是放晴了。
  远望而去,山色清明,云絮缭绕,青黛素白一片,映着雨过天晴又渲染了朝霞的天色,再明丽不过了。
  李溪踩着昨夜的雨水和今晨的熹微霞光,一步步往山谷中走去——山路本来就不好走,何况昨夜又是大雨倾盆,自然更加泥泞。李溪走了许久,拐过窄窄的山崖夹缝,才看见群山环绕中的那一碧湖水——只是因为下雨,水色有些浑浊了。
  不过遮盖了大半湖面的荷花,却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山雨侵袭似的,依然撑着翠色的伞盖,叶叶交错,仿佛千重绿浪,其间夹杂着粉白的菡萏,又有大颗的水珠跳跃滚动65,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李溪长舒了口气,却听得一句呼喊:"公子!"
  但见那湖畔有一小小庭院,院门边亭亭立着一位及笄的少女,素净的雪白襦裙,绦带披帛却是沉香色的,额上的梅妆衬得她面容白净,娇柔可爱。只见她焦急又略带着责备地望着李溪。
  "白裳。"李溪走过去,笑道,"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那样大的雨,却不见公子回来……我以为公子……"白裳顿了顿,又不往下说了,浑身却微微战栗了下,似乎在害怕什么。
  "唉,还能给猛虎叼去不成?再说,它可不吃我的。"李溪微笑着,又问道,"那花还好吧?"
  "嗯,只是连骨朵也不打——公子,你说它能开花吗?……仙君都种不出这花来,公子……"白裳怯怯地往那湖面望上一眼,忧心忡忡。
  "一定能开,长兄还等着我去救呢。"李溪安慰白裳,却如同在安慰自己,"进去吧。"
  "诶,这个是……"白裳眨眨眼,注意到李溪怀里探出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双的乌漆漆的大眼瞪着白裳。
  "路上捡的。"李溪答得言简意赅。
  白裳点点头,又仿佛想起什么,笑道:"我昨日才做了绿荷包子,还有锦粼姐姐送来的新鲜樱桃和乳酪。我去端给公子。"说罢,小跑着进了院子。
  李溪坐在廊檐下,眼前是一顷招摇的绿意,只是靠近廊檐的一小块湖面上,贴浮着两三片与荷叶似乎并无二致的圆叶,却不见任何抽葶生花的迹象。
  李溪捧着手里的青瓷碗,刚湃过的红艳樱桃浸在雪白的乳酪中,煞是好看。李溪却只是拿着小匙搅了搅,半点兴致也无。
  白裳站在不远处也觉得伤心,刚想劝慰什么,外头的院门却被人敲响了,那声音又响又急,带着兴奋。
  莲子前几日才收走一些,如今满塘都是将开未开的菡萏,有谁会在这个时候踩着泥泞的山路前来拜访?
  白裳犹豫地停了停,还是转身出去开门。
  门外,只穿了白色襌衣的少年披头散发,笑嘻嘻的样子。
  白裳见他脸孔陌生,下意识往旁边躲一躲,蓦地就觉察到了对方并不寻常的气息:"你是谁?!"她脸色警惕,忙不迭地要关上院门。
  "慢着慢着,这门可别乱关——我是狐妖赵遥,诶,你一只小兔子精跟着那花妖做什么?"赵遥依然是笑容可掬,仿佛百无一害。
  "你不要乱说,公子才不是花妖!"白裳忍不住顶了赵遥一句——公子为了隐瞒身份,才用了百步香草,哪里是区区花妖可以相提并论的?
  "好好好,不是就不是——"赵遥翻翻眼皮,"我是来找你家公子要东西的。"
  "东西?"白裳有些不解,"公子什么也不缺,怎么会拿你的东西?"
  "哎呀,你这小兔子精可就不明白了——我昨夜孤身一人行走夜路,谁想到你家公子见我风流俊朗又谈吐不凡,居然见色起意。可怜我一个孱弱公子,哪里敌得过他?你看看,把我的外裳都剥净了……"
  说着,还大喇喇地扯着那湿淋淋的素白襌衣。

  初夏赌局

  第二章
  狐百岁能知千里外事,善盅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玄中记》
  唐初已来,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饮与人同之。事者非一主。当时有谚曰:"无狐魅,不成村。"——《朝野佥载》
  白裳跑回来时,李溪正蹲在一旁,专注地给白狐喂着残剩的乳酪,白裳又是气愤又是委屈,扁着嘴叫了声"公子"。
  "怎么了?"
  "公子,外头有个无赖,不,是狐狸精……说,说公子剥了……"白裳虽有五百年的修为,可一直都生活在荒无人烟的海上,哪里见过这样的世面,嗫嚅着不好意思往下说。
  李溪冷笑道:"别管他,大约昨夜被雨淋得头脑发昏了,或者原本就是个疯子。"
  正说着,水面上的莲叶一阵"悉索"晃动,又突然被拽开一片空隙来,"哗啦"——
  "美人怎可对我冷心无情?"
  赵遥从那碧水中钻出脑袋,顶着片大荷叶子,目光锲而不舍,笑容坚韧不拔。
  白裳吓得瞪大双眼往后跳了几步,果然是只受惊的小兔。
  赵遥摘了头顶上的荷叶,一边义无反顾地往前洑着水,一边笑道:
  "我想美人不让我进来,定是因为昨夜你要我下水,今日我就上了岸,惹你伤心了罢!"
  "你敢往前一步试试。"李溪眼见赵遥就要践踏了那几片浮水的圆叶,顺手毫不犹豫地握了倚在廊柱下的竹篙。
  "不,不往前……"赵遥被那竹篙抵住,讪笑着,"不知美人何时把那衣裳还我?你若要那定情之物,我不是不能给,只是这衣裳只有一件,还请……哎呀!"
  李溪将那竹篙朝赵遥用力捅去,赵遥被戳了个正着,极委屈地"嗷嗷"叫道:"美人,我说过我是狐妖,可从来没说我是水獭——狐妖也是会被淹死的……"
  李溪的手果然顿住了,虽然盯着赵遥的目光依然是生硬又冷淡,但到底让了一步。
  赵遥笑着晃上了岸,"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的水渍,李溪淡淡地说道:"衣裳在山脚的小舟上——"
  "美人你太过客气了,要和我定情的话信物不必是船,那个我要不起——倘若真的要给,等吉聘纳彩的时候也不迟……"赵遥眯缝着一双狐狸眼,偏着脑袋笑。
  李溪抄起竹篙直截了当地将赵遥再次捅下水去。
  "我与美人相见多时,却还未得美人姓名,实在太过无礼——不知美人能否相告?日后我花前月下茕茕孑立、命犯相思之时,也好有个念想。"赵遥摘掉身上挂着的菱芽荷叶,表情倒是一片真诚,那些乱七八糟纠结在一起的水草,还真有些像难解的相思心结。
  "李溪,字子越。"李溪蹙了蹙眉,只希望早些打发这只絮絮叨叨还很是自作多情的狐狸走。
  "是什么桃树和李树有人偷摘,所以旁边踩出很多路的那个'李蹊'?"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侍立在旁的白裳实在听不下这蹩脚的解释,"呸,我家公子哪里是那个蹊?公子的名是溪水的'溪'——还有,公子都说了衣裳在山脚下,你怎的不走?是看公子良善可欺么?"
  赵遥晃晃脑袋,挪到那小白狐狸的身边,用依旧挂着水珠儿的白皙手指点一点它潮湿的鼻尖:"我真是落魄可怜,被浸了一夜的河水,到头来一顿热饭也吃不得——唉,实在连你都比不上……"
  "白裳,去备饭罢——适才说的那个绿荷包子先端上来好了。"李溪被搅扰得头疼,但他对于赵遥这样的无赖狐狸也着实不知如何应对,再看他的"凄凉"模样,终究还是不忍。
  赵遥顿时容光焕发。
  "公子,还是放在这廊子下么?"白裳瞥了得寸进尺的赵遥一眼,问道。
  "是。"
  "子越你倒是有那一番闲情,连吃饭都要摆到湖边。"赵遥叫起李溪的字来极是亲昵顺口,又抓起那绿荷包子,张嘴就是大半个,一点也不客气。
  白裳坐在对面,撇撇嘴道:"我家公子的心思,哪里是你这只臭狐狸能揣测的?摆在这里吃是要给湖里的花染上些烟火气,否则花是不开的。"说罢,指了指湖边那几片安安静静似乎在沉睡着的圆叶。
  赵遥搁了竹箸,凝神望去——圆圆的叶片浮在水面,似乎极为平常,却微微地闪烁着些光晕,看来大约是哪里的仙草之类,只是不开放的话,再神奇也没有什么用处。
  赵遥转转眼珠,蓦地嗤笑出声:"子越你这样做可不对,只是在湖边吃饭能抵得上什么?恐怕你弄上几千年也养不出个花苞来——我倒是有一个法子,不知子越愿不愿意让我试一试?"
  李溪的手指一滞,抬了头,怔怔地望着赵遥:"什么法子?"
  赵遥晃了晃脑袋:"这可是天大的秘密,饶是那些神仙也断断想不出来的——我就算与子越你将有那痴缠的交情,也不好白白说了——不如我们打个赌吧,若是我能让那花在半月之内开了,你便应我三件事,若是不能,我就以身相……啊不,是立刻从这里消失……"
  "你本就该立时消失。"李溪喝了口粉藕莼菜汤,淡淡地抛出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来。
  赵遥塌了俊脸,即便是伶牙俐齿,也一时无话,只得闷头默默地吃着那绿荷包子。
  李溪瞥赵遥一眼,见他一副落寞样子,又道:"你既说有法子,我便冒险让你一试,只是那个赌局……"
  "公子你可别信他!我们只有这一株……"
  "怎么样?"赵遥原本心灰意冷,听了李溪的话,又精神百倍起来。
  "我应下了。"
  赵遥大喜过望,顿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白裳冷冷地把赵遥伸向瓷盘里的手拍了开去——在赵遥的蚕食鲸吞下,盘里只剩下一只绿荷包子。
  初夏的夜晚本该是有些闷热的,但山坳之间却有徐徐的清风而至,拂动荷叶芙蕖,扬起一波又一波的绿浪。
  月光静静地流泻其间,天地笼了淡淡的银白微光,李溪独自坐于廊下,望着湖里的那几片叶子,悠悠地叹了口气。
  比起光鲜夺目的赵遥,李溪的长相实在是太过平凡,甚至只算得上清秀而已,但他举止沉静,不似赵遥那般轻佻随性,因此更多了几分出尘的气质——不过,这个与我们的故事倒也并无太大的关系。
  白裳炙了一盏青碧的扶芳饮,拿木盘端了,递至李溪面前:"公子。"
  她说话时笑容有些勉强,仿佛那笑不小心就会破碎一般。
  "白裳,你不高兴?"李溪抬眼问了一句。
  白裳摇一摇头,手里的扶芳饮却因为颤抖而点了一两圈涟漪:"没有。我只是觉得公子不该随意轻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妖精的话。"
  李溪接过杯盏——扶芳叶本是辛辣苦涩的,但炙过之后却清香无比,所以当世之人皆以饮扶芳为风雅之事,白裳不知从哪里学了这炙叶的法子,做得有模有样,只是那苦涩的味道,终究是去不净了。
  "是啊,怎么就轻信了。"李溪吹开浮在上层的扶芳叶,望着手腕上的那颗用红丝线编织缠绕的珍珠,兀自微笑道,"兄长说我太过善良,我原是不屑听的——兄长做事那样决断,磨难之后只剩下一缕精魂——白裳,我们等得,兄长等不得,如今只有破釜沉舟。"
  "万一……万一那狐狸诓骗公子……"
  "那我便只有待兄长的魂灵灰飞烟灭之后独闯碧落黄泉,将兄长救出来了。"李溪抬眼,目光里是白裳从未见过的坚定。

  烟火睡莲

  第三章
  从那天之后,赵遥仿佛烟消云散了似的,再也没有出现过,白裳起先还怨尤几句,后来也渐渐不提。李溪深知此事夸口虽易,但要办成却是极难的,想来赵遥当日不过是随意说笑而已,自己怎么就信了呢?
  大概是救兄心切吧。李溪自嘲着——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怎么终究还是这样又痴又笨的?怪道兄长往日总是说自己。
  只是那只狐狸,笑起来的确很真诚啊。
  白裳见不得李溪失望难过——她只是再低贱不过的兔子精,原本在南海的小洲上就常常是受欺侮的,自己又一味地想修炼得道,自然是被精怪妖灵们嘲笑不已。如若不是当年李沁公子的鼓励,早就断了念想,谁能想到如今……
  白裳叹口气,将那刚做好的槐叶淘端了上来:"公子别多想了,本来就没指望那狐狸能帮上忙,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不好么?"
  李溪勉强笑着:"怎的不好?当然是好的。"
  二人正各怀心思地说得漫无边际,水面乍地又是"哗哗"乱响——
  "哪里好了?"赵遥依旧是浑身湿透,笑容满面地望着李溪,"这样一点也不好。"说罢,举起手中的被层层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这是什么?"李溪皱了皱眉,极不确定地问道。
  "好东西,保管是你没见过的。"赵遥扬起头颇有些自豪地笑道。
  "你少胡说了,你当公子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么?什么都敢放肆夸口。"白裳冷笑着,眼里分明不屑一顾。
  赵遥不理会白裳,自顾自拆了那些油布,又露出几重油纸来,李溪看他拆了又拆,最终竟是一只青赭色的小坛。
  "喏。"赵遥开了坛,一股浓烈的酒气汹涌而出——不是李溪往日闻过的琼浆的醇厚香洌,只是单纯的辛辣气息。您下载的文件由w w w.27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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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溪忍不住呛咳了几声,赵遥笑了笑,将酒浆向湖中的那几片圆叶尽数泼去——
  "你做什么?!"李溪被赵遥几近疯狂的举动骇住,连忙伸手去夺那只酒坛,谁想到争执之下,整只坛子都砸进了湖中,溅起大朵的水花,一时将那湖面上唼喋的游鱼都惊开了。
  李溪气个不住,但从未骂过人的他找不出什么话来教训赵遥,目光却是恨不能将赵遥杀了作罢。
  赵遥更是委屈,可又如何辩驳,只是别过头去不言语。
  "公子快看!"一直侍立在旁的白裳讶异地指着湖面,忙不迭地喊道。
  李溪垂头望去,只见那三两片的圆叶之中竟抽出了一枝花葶,顶着小小的浅靛色花苞,一下一下点出圆圆的涟漪,煞是娇弱可爱。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赵遥得意至极,"再好的饭菜也比不得这烈酒,光是糯米便不知熬了多长的时日,又用泥封了蕴出精华来,烟火气最盛——我这半月可都在找这样的烈酒,如今那些个人啊,都讲究什么雅趣,连酒都是甜甜的,有什么意思……"
  "谢谢。"
  赵遥半是诧异半是欣喜地抬起头,三尺之外的李溪,表情虽然别扭,但终究是说出了那样一句话来。
  "哪里哪里……一点小忙……"赵遥见美人展颜,乐得早忘了今夕何夕,至于什么赌约,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但内心却似乎硌得难受——子越这样子谢自己,不过是因为那花能够救人而已,一定是很重要的人罢?
  呸呸,自己是奉了恩人之命来找东西的,怎么如今反倒为了这么个李溪牵肠挂肚?
  赵遥猛然想起自己正事一点没做,反而是在李溪这磨蹭了许久,因此回过神道:"那……那个赌约的事?"
  "花还未开。"李溪恢复了淡然的神色,答得越发简短。
  "可是……可是……先允我一个成不成?"赵遥龇牙咧嘴道,又伸手拽着李溪的袍角。
  "你担心我言而无信?"
  "不是不是,你是美人,美人怎么会言而无信?"赵遥笑容灿烂狡黠,李溪望着他,不由自主地一阵恶寒。
  "好吧,你说。"
  "我要下湖抓鱼,美人你和兔子精都不许拦着。"赵遥一指,满湖的荷花牵动起伏的绿浪,招招摇摇地晃动出几缕清凉。
  "放心我不拦你,只要你不淹死在湖里——嗯,你是狐妖,不是水獭。"李溪拨了拨碗里的槐叶淘,微笑道。
  "兔子,这个是什么鱼?"赵遥第二十次将一条翻着眼珠子的白鲢捞上了岸,粘乎乎滑溜溜的鱼儿掀了掀白肚皮,将那大尾巴直愣愣朝赵遥脸颊上抽去。
  "狐狸精你够了没?!这是第几次了,白鲢你都认不清楚!青鱼、鲫鱼……你连锦鲤都往这廊子下摔!"白裳同那鲢鱼一样翻着白眼,烦不胜烦。
  "那就不是了,嘿嘿。"赵遥将白鲢往远处的湖水中一丢,又潜入了水中。
  李溪此刻却似乎怀了几分郁郁的心思,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阿裳,前几日的扶芳饮还有么?"
  "我做了许多,公子要喝?我这便去取来。"白裳心中欢喜,又巴不得能离那疯疯癫癫的赵遥远一些,于是笑盈盈地去了。
  待赵遥再次捞起一尾扑腾着的青鱼时,廊下便只坐着李溪一人了。
  "美人你看……"
  "赵遥。"李溪摩挲着手中的瓷碗,"你究竟要找什么?"他语调轻缓,仿佛是随口的玩笑。
  赵遥转转眼珠,又挠一挠头发:"恩人没说是什么样的,只说那鱼到了怀城……好像,好像是叫……鲛……对,就是鲛!美人你见过吗?"
  "啪。"
  瓷碗跌落在地上,碎成了一朵荷花,冷光凛凛。
  李溪弯腰拾起那些碎片:"我从未见过。"
  "我想也是,恩人让找的鱼,哪里那样容易被大家发现呢?"赵遥点点头,"不过我总会找到的——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去罢,过几日再给子越你带酒——想来过不了一月,那花就会开了。"
  "嗯。"李溪朝赵遥笑一笑,"会开的。"
  "公子,扶芳饮——公子,你发什么怔,狐狸精呢?"白裳四下望去,只见湖水平静无波,夕阳正将无数斜红铺陈了满湖,那如同伞面一样的巨大荷叶,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
  李溪愣怔着,眼眸里映出一片火光。
  "公子,公子——哎呀!"白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李溪攥着一团碎瓷,殷红的血正缓缓的滴落而下。
  李溪垂眸瞥了瞥满是鲜血的手掌,掀起衣袂揩干了血迹,木然地笑了笑:"我没事。白裳,你从前曾和我提起过顿逊国的酒树,说是状如安石榴,流下的汁水蓄在杯中,几日后就酿成了酒,对不对?"
  白裳偏头想了想:"是有这么一回事,那还是锦粼姐姐与我说的——她的故乡就在顿逊……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公子是说我们到顿逊去么?"
  "不。"李溪摇了摇头,"我须得留下照看这株睡莲,只能拜托你独行了——"
  "嗯,公子放心。"白裳郑重其事地点头道,"我一定早去早回。"
  "白裳。"
  李溪身后伏着的雪白兔子,红着眼抬起脑袋。
  "……多保重。"
  月色朦胧如纱。
  林间只听得一阵呜咽般的风声呼啸,如泣如诉,乍闻而逝。
  李溪仿佛被抽去了精魂,颓然地靠在了廊边——终于,都走了呵。
  他伸手抚摸着睡莲青碧的花萼,软茸茸的犹如上好的锦缎。
  "阿兄,待我救出你之后,我们就去南海的杏圃洲住下,再不分开了。"李溪虚弱地笑一笑。
  "笃、笃笃。"
  敲门声轻巧跳跃,极是动听。
  李溪怔了怔,扶了阑干稳住了呼吸,才举步维艰地过去开门。
  赵遥搂着一坛酒,仿佛是千年的宝物一般:"子越,这是松叶酿,再好没有了——我生怕弄坏了,才不敢从那旁门左道涉水而来。"说罢,解了绳结,一股子郁郁的清香,满蕴着松针的气息。
  李溪一言不发,只是一味望着他,眼里起了薄薄的茫然意味,褪去了,又只剩下一层朦胧雾霭,被月光氲出浅淡的潮气。
  赵遥径直握住他的手:"子越你的手那样凉,莫不是梅花妖变的吧?"又细细地打量一遍,笑着:"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你定是花妖。哪有其他什么精怪生得如此好看?"
  手掌被暖融融的气息围住,那是李溪从未感觉的温暖,即使是兄长的手,也从来是温柔却不曾有半点暖意的。
  "我也情愿是花妖。"
  李溪含糊自语,赵遥并未听到。
  "子越你不知道吧,我从前生在一座老大的海岛上,到处都长着刺桐,花期一到,漫山遍野的红花,只可惜那花蕊半分甜味也没有,我偷了几次,别说是填饱肚子了,反倒是被扎了好几次,连爪子都烂了——谁想到第二天恰恰就遭遇了天劫,尾巴也烧得一片焦黑……"赵遥滔滔不绝地说着,脸上堆满了笑意。
  怎么会不知道,那时候阿兄也曾经带着我上岸,脚趾走得生疼,还吵着阿兄抱。刺桐的花,的确红似火焰,艶若朝霞。
  "还有水桶大的罗浮竹,那一节又一节的,每年荔枝熟的时候……诶,子越你肯定猜不到……"
  我猜得到的,罗浮竹节上开一个小孔,将那荔枝放进去,又拿黄泥封了口,存上一整年也是香甜的——阿兄也给我藏了两节,就在岸边不远,只是没来得及斫开。
  "那个山姜花穗你一定没见过,我去年还采了好几枝,用海盐腌着,等我找到了鲛,回报了恩人,就带你去南海尝一尝……"
  哪里没见过,甜糟浸的也一样好,我当初以为是琥珀呢。
  "嗯。"李溪舀了一勺酒,替他斟满。
  "子越,本来说……说好了过几日来、来见你,但是刚才总觉得哪里,哪里不对……好像这次不来……就再也见不到了似的……"赵遥举起杯盏,又是一口饮尽。
  "……哪里会,你多想了。"
  "我想也是——子越,你说怪不怪……前几天还把找鲛当成大事……今天我下山的时候……却突然发觉,发觉,其实来见你比那什么……重要多了……子越,你跟我去南海好不好……"
  赵遥斜乜着一双眼,漾出南海的烟波浩渺。他心满意足地笑着,兀自闭上眼,沉沉入梦。
  "啪。"
  李溪手中的酒勺蓦地坠落在坛中,溅起几串琥珀色的水珠儿。
  他颤着手,想要起身离去,衣袖却被赵遥的手肘压住了。
  李溪拽了拽,手越发颤抖得厉害,最终僵了手指。
  子越,你跟我去南海好不好……
  "好。"
  "……子越。"赵遥迷糊地吐出一缕酒气,脸颊下枕的锦缎,那样柔软。

  南海旧梦

  第四章
  李溪探窗而望,一弯新月正挂在东边的山头上,被彩云抹一抹,就簌簌摇下几寸清辉。
  山的对面,就是怀城;再过去呢?再过去……
  就是算不得家的家。
  窗台外,水缸里栽着的正是一株睡莲,含苞待放的模样甚是可怜可爱。
  才搬来不久,小院里还是一片空荡寂寥的样子,原本住在其中的大娘去了怀城与儿子同住,因此连房钱也是极低廉的。
  李溪想起大娘临走时的话——"公子这样年轻就独自闯荡,怕是在家里闯了什么祸吧?若是想家了就早些回去。都是一家人,哪里是真心要赶你的。"——又是莫名的心酸。
  围着自己巧笑倩兮的白裳如今大约已经到了顿逊,那里有她的阿姊锦粼,总算是找到她的家。
  还有,还有那只古怪的狐狸,竟不知他又在何处?
  离开南海将近两年了,其实自始至终,都在流浪吧。
  他立在窗口出神,蓦地觉得一阵锥心泣血的疼痛自脚底蔓延而上,攀过膝盖,溯过脊椎,充斥了脑海。
  今天是初五。
  原本每月初五也会疼的,只是这次竟意外的剧烈,仿佛有利斧把身体劈开似的。
  李溪一时承受不住,蹲下了身体,疼痛侵蚀着一切,甚至已经无力思考……
  "笃、笃笃。"
  熟悉又陌生的敲门声。
  李溪蓦地抬起头来,冷汗骤然而下。他咬着下唇,血腥的气息顿时弥漫了口腔,他定了心神,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开门。
  他一步一步踩着影子和碎银一般的月辉,挪出屋子,挪过了院子,挪到了门边。
  前襟已经被自己的手揉皱,几乎要揉进心里,疼痛火辣辣地烧灼着残存的理智。
  李溪用尽所有的气力,抽去门闩,拉开了门。
  门外,赵遥搂一坛好酒,笑容依旧:"子越,你可让我好找。"
  李溪勉力而笑,却终究敌不过那渗入骨髓的疼痛,垂头就只见得一片沉沉的漆黑。
  "子越,子越!你怎么啦?"
  ……
  李溪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的背景,自然是浩荡缥缈的南海神洲。
  梦里自己还是孩子似的模样,拖了粼光的尾,堆雪一般的浪花由指间发隙而过。他再同族中算是笨拙的,海藻细细地扯成了纤软的长丝,却总也不能像阿兄那样织成光滑的料子,团在手中,比海水还要柔和冰凉。
  因此常常垮下一张脸,拉住阿兄的手,眼泪打了几转就要落下来。
  "唉,如此就要哭了,往后那许多事,你又要怎么处?"早已修做人形的李沁将他扶上了岸边礁石,又安慰般地抚一抚他的头发。
  眨了眨眼睛,把那泪生生收了回去:"阿兄,我们鲛人不是只做那织锦之事么,还有什么许多事?再说……怎么又不能哭呢……"
  李沁俯下身体,月光朗朗地抚过他的脸庞,当真丰神俊朗:"可记得我从前与你说的故事?百年前有一族人上了岸,看尽人间繁华却最终为了一名渔父落了泪……结果呢?泪化珍珠,就再走不得了。你记住,我们鲛人绝不能轻易落泪——真心若是能表露多次,那便不是真心了。"
  他诧异地望着兄长,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好了,别哭。这便和我回去罢。"
  阿兄的话,直到那件事之后,自己才真正明了。
  还未修成人形的鲛人只有在每月初五的时候才能够裂开长尾,化为人形。
  那日正是初五,恰逢轮到阿兄给南海仙君送那鲛绸衣料的日子。他好说歹说,又纠缠了许久,李沁才勉强同意带他去了岛上仙山。仙君倒也给足了脸面,允了自己入殿。
  阿兄一手搂着柔软的鲛绸,一手牵着他,缓步走进了那金碧辉煌的殿堂。
  他只顾着四下好奇地张望——镶了五光十色的宝石的廊柱,上面攀了英姿勃勃的螭龙;殷红的珊瑚树肆意舒展着枝桠,流光溢彩;还有斑斓的水晶珠帘,荡漾出璀璨的柔光。他伸手轻轻地触一触,便摇落冰凉的光华。
  冷的。他下意识收了收手指,抬头疑惑地看着兄长。
  兄长没有回应,而是怔怔地望着前方——一位身穿皂袍的公子从生满百步香草的回廊中走出,曳地的袍角牵出荚蓂的芬芳。他身姿颀长,双目好似幽深潭水,分明是俊逸非凡的,还蕴着多少精怪们求之不得又望而生畏的仙气。
  自己却只是畏缩地退一退——那就是长老们口口相传的南海仙君沧朔了吧,可为什么冷漠得吓人,一点也比不上兄长的温和恬淡?
  他垂下眼帘不敢多看,只听得耳畔那脚步碾过清冷的玛瑙地砖,一声响过一声,最后终于顿住——他可以瞥见那绣满云岚的垂落衣袂,有风拂过,"沙沙"轻响。
  再接着就是兄长的喝斥:"仙君意欲何为?!"声音一如往常,却带了几分掷地有声的冷淡。
  兄长的手突然握紧了。他的手指被攥得有些疼痛,诧异地抬起头——只见那仙君沧朔轻佻地捏住兄长的下颌,修长的手指泛着雪一样的苍白颜色。
  沧朔只是浅笑着凑近了瞧,那笑容浮在白得近乎透明得脸上,似乎摇一摇头或者眨一眨眼,就会轻飘飘地落下来。
  兄长伸手要拉下沧朔的手指,对方却翻手挑起那匹光滑的鲛绸,打量几眼——那鲛绸何等柔软,哪里是指头能挑得住的,卷出几朵波纹,便滑落在了地上,遮盖了玛瑙打磨出的大块地砖,将沧朔袍角的云岚搅乱。
  "这种东西不值得一提,连你都衬不上,何况于我?用不着费神伤了手指,下次——你来便可,就不必带着这个来了。"沧朔语罢,就要欺身而上。
  "不许欺负阿兄!"他没见过什么大的世面,也不明了什么尊卑,上前就用力推开沧朔,"我不管你是仙君还是什么神君,要是敢再动阿兄一下,我就和长老们说去!"
  "噢?"沧朔似乎此时才觉察到李沁身边的小鲛人,长着与李沁极相似的轮廓,不过那眼神却大相径庭。
  "那便和你们长老说说罢——下次可不许换别的什么人。"沧朔的脸上依然浮着一两丝的笑意,语调却是生冷无比的。
  自己饶是大胆,此刻也往后倒了几步。
  "别怕。"
  兄长的声音,依然平静无澜。
  眼前一阵人影晃动,起先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后来再挣扎着盯了几眼——赵遥一脸疲惫的样子,眼里也布了血丝,手里还攥着一块浸透了凉水的苧麻。
  赵遥见自己醒来,顿时如释重负,但似乎连笑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长舒了口气道:"子越,这三天熬下来可实在太不容易——不过总算是恢复过来啦,真是太好了。"
  李溪定了定神,才发现屋子的角落里还熬着一罐子的中药,湿热的白气不时"噗噗"地顶着盖子,喷薄而出——再看看周围,未烧净的焦炭、药渣沫子、打碎的陶罐……李溪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不知所措的赵遥,但又隐隐感到心中有莫名的感动与温暖,驱逐了梦境里的寒凉。
  "那个……李溪你别看了,我早晚会拾掇好的——"赵遥循着李溪的目光,自然顿悟室内被他折腾得一片狼藉,忙不迭地解释着,却蓦然发觉李溪偏过头去,眼角似乎有泪光一闪而过。
  赵遥以为李溪适才被噩梦魇住,一时还难以恢复,因此连忙去倒了刚熬好的汤药来,慌乱中手指被滚热的药罐烫了,"嘶嘶"地吸了几口气。
  他也顾不得这些,只将药端至李溪面前,笑道:"那老头非说要时刻候着,一连开了三天的量,讹去了我好些银子。子越你要是不喝,可白白打了水漂。"
  李溪就着赵遥的手将那汤药一口喝下——眼角却瞥见了赵遥烫得有些红的手指,他顿了顿,眼里有了热意。
  赵遥只是弯腰在李溪耳畔悄声问道:"子越,你还感觉累吗?要不要再睡上一些时候?"
  李溪垂着头,将表情隐没在烛光摇曳出的阴影里。
  赵遥以为李溪不放心,又絮絮地说道:"你安心歇息,等再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一定是干净整洁的了——还有你带着的花,我一直在浇着酒浆,是杏子酒。"
  "嗯。"李溪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的确是耗掉了太多心力,他勉强点一点头,又再次躺下了,许是实在虚弱,许是那汤药散出了安神的作用,不多时,他便已然沉沉入睡。
  赵遥伸了伸懒腰,替李溪掖了掖被褥,不经意间触到了他的脸颊——温热的,染着因为发烧而晕开的酡红颜色。
  赵遥的手指颤了颤,觉得指尖烧灼一般的疼——尤甚于适才被药罐烫伤,却怎么也不想挪开了,但又不敢再次抚一抚那静静沉睡时才能显出的安静容颜,因此怔怔地站在那里,拧着手指,握成拳头又复而松开。
  于是他着魔一般盯着李溪看了又看,又想起他日那些琐碎的往事,越发觉得李溪的眉目清淡出尘,难描难画。
  初见时候恍如水墨一般飘摇的衣裳,再见时伸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喂着小狐的模样,还有抓过竹篙将自己捅下水去时的镇定表情,甚至是那日自己揣着松叶酿来见他,月色清清朗朗地勾勒着一剪颀长的身影,落寞又坚定的眼神……
  再痴想下去,竟鬼使神差俯下身去,拨开李溪微微有些凌乱的乌发,轻轻地吻在他的柔软的唇角。
  赵遥恍惚片刻,心中雀跃又紧张,仿佛是凌云九霄,脚底却是虚空。半晌才回过神来,兀自跳脚低语道:"这可不得了!哎呀该如何是好,是不是当真魔怔了……"
  他在屋里不安地踱着步子,却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生怕吵醒了榻上熟睡的李溪。只是兜兜转转了半天也没弄出个头绪,反而时常忍不住又偷着瞅李溪几眼,更加控制不住了。最后只得恼火地暗暗骂了自己几句,走投无路般干脆地闭上眼睛不去看了。
  ……
  次日李溪神清气爽地醒来时,屋内照旧一片凌乱——哦,在自己的榻旁,还摊了一件墨蓝的翻领胡服,当中鼓起一小团来。
  李溪起身,将手伸进胡服里摸索一阵,果然拎出了一只火狐,搂着自己的尾巴正呼呼大睡,不时咂一咂嘴,似乎是在梦里吃到了一锅上好的肉汤。

  中秋故事

  贺城距离怀城虽然不远,但二者却是天差地别。后者不过是个不大起眼的小镇,而前者却因为前朝开凿的运河河道和柳河交汇于此的缘故,渐渐成为了一座大城,每日都有商贾宾客往来于此交易买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夏季已过,暑热也开始逐渐消褪而去,人也不觉得入往日那样倦怠疲惫。因而李溪今日起了个大早,掇了条长凳闲坐在院中,望着东南角的一株桑树发着愣。
  此时不过拂晓,晨曦薄薄地笼在重叠交错的桑叶间,李溪竟有些绿意枯败的错觉,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望了望——身后不远的屋墙根下,褐釉大水缸里的睡莲正自灼灼地绽放着,素白的花瓣勾勒着浅靛的边,偶尔被风吹动,抖落了无数细碎的金光。
  快结莲子了吧,过几日就是八月十五了。李溪垂头,赫然发现系在手腕上的红色丝绦已经褪了三四分的颜色,不过那颗珍珠依旧闪烁柔和的微光,仿佛是一滴迷蒙的泪水。他的心头百感交集,又想起些陈年旧事,仿佛骨鲠在喉。
  "子越!"
  赵遥大大咧咧地从屋里走出来,扯开嗓门叫道——秋日天气凉爽,在他看来比夏天更加适合无拘无束地尽情睡眠。
  李溪只顾盯着腕上的丝绦出神,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也不抬头。
  赵遥内心里一阵慌过一阵,莫名其妙地想把那条珠链从李溪腕上扯下来——不过想归想,他到底没那么大的胆量,更不想惹得李溪恼怒,因此仅仅是怪里怪气道:"珍珠什么的,可实在是俗气——当年在南海的海滩上,随便拾都能拾到一堆,我用大河蚌的壳子能装满满一捧,子越你——"
  后半句"不如丢了它,我送你桃核雕的串镯"的话还没出口,只听得李溪冷笑一声:"我戴着什么与你有何干系?若是见着厌烦,大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你走了便是。"
  这话语里分明是要赶这只咋咋呼呼的狐狸走了。
  赵遥吃了一惊——因着前些日子照顾李溪的缘故,对方虽然不擅表达,但态度和缓了许多,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么一句话怎么就触怒了李溪。
  "子越你看我可以去哪里啊?"赵遥尽量掩饰着诧异与不甘,嬉皮笑脸地诉苦道,"我这么一只大狐狸,去哪户人家不是被剥皮拆骨的份?像你这样良善的美人如今可不好寻觅……"
  李溪的嘴角抽了抽,瞥了赵遥一眼:"你不是要找鲛人,又要报什么恩吗?嘴上说得信誓旦旦,却不守约践诺。"
  "子越你不也是如此?分明与我立下了赌约,花而未实,你却逃了——我翻了几座山,凭着那么一点百步香的气息才找到你,愿赌服输——如今你不会是生怕赌不起,就要赶我走吧?"赵遥嬉笑着,半晌又颇有深意地望着李溪,"何况我若是走了,兔子精也不在,谁与你相伴?"
  李溪很想回他一句"我何曾需要你'相伴'",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家乡远在千里,往后冒死回去就是破釜沉舟,前途渺茫、茕茕孑立,哪里会不需要有人相伴?
  可是赵遥,如果你知晓你所要找的鲛人就是我的话——是不是依然会如此坚定地说要与我相伴?
  "总之无论如何,我也要等到那花结了种子,与你了结了那两个赌约,才不算亏罢。"赵遥笑得分外得意,仿佛那睡莲已然结子,大获全胜。
  李溪看着殷殷切切跑去舀酒浇花的赵遥,心中突然多了一缕比那初五的时候还要酸涩。
  结局究竟如何,他不敢去想,也来不及去想,一切不过是随波逐流,待到哪断流干涸的那一日,再做打算罢。
  就这样僵持了几日,便是中秋节了。
  往日赵遥哪里将中秋放在眼里——妖兽们最喜欢在中秋之夜道那林中空地或者海滩边上沐浴着月光,胜过好几年的清修苦练。赵遥也曾暗自笑话他们——无端要成人成仙,人世复杂又荒诞,仙界更是无情无欲,那到底有什么好?
  嘁,白给他赵遥千年的修为,他都不屑伸手去接。
  不过今日就大不相同了。
  "不去,外头闹哄哄的,你要是觉着闲得慌,就自己逛去。酒肆胡姬,灯火游戏,难道还缺我一个不成?"李溪执了一卷《搜神记》读着,连头也不抬,淡淡地答道。
  "对啊,就是独独缺你一个,那些管籥笙箫就没了趣味。"赵遥振振有辞,"你若不去,我不如到屋里睡觉呢。"
  "那你就去睡觉。"李溪又展开一段纸面,手里的毛笔不时圈点着什么。
  赵遥顿时无计可施,咬牙半晌,终于忍不住伸手夺了李溪的书卷:"哈哈,这样便看不成了——书里的妖怪有什么意思?不如看我罢!能吃能喝的,你要是想看狐妖惑人的话,我也可以试试,看看能不能迷惑你哪?"
  "要迷惑多少随你——去外头兴风作浪。"李溪踢开长凳站起身,不再搭理他。
  赵遥苦着脸,分明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正悻悻地决定回房缩成一团毛球的时候,却冷不防听得李溪开口:"不是要惑人么,还不走?"语调里有一丝笑意。
  赵遥回过头去,李溪理了理衣袖,推开了门,在清朗的月光下只留一个背影,仿佛半开的素色菡萏。
  "诶诶。"赵遥拍拍适才还吊在身后的尾巴,乐颠颠地跟上,短短几步路,连磕了两个趔趄。
  当世是极重中秋的,比起上元节和上巳节来也毫不逊色。何况贺城商旅众多,身处异乡者尤为思归,故此街头更多了些祈福卜蓍之类,虽然是否灵验值得商榷,但心中有了念想,至少不那么空落落的了。
  赵遥平日就闲不下来,又贪恋人世的热闹与繁华,早就将贺城逛了个尽熟,因此倒是轻车熟路地牵住李溪,东边一拐,西面一绕,也不知穿过了多少道街巷,路过了多少盏灯火,经过了多少缕酒气肴香,终于在一家颇为热闹的店爿前停住了脚步。
  李溪定睛而望,这小酒店外头倒极是朴素,只用清瘦的竹竿挑了一面酒旗帘招而已,缝在旗上的店名也因为日久天长的缘故,破了好几处,又笼在深深浅浅的树叶阴影中,模糊不清。
  再里面可就人声鼎沸了——李溪望了望,只能见到灿灿灯火晕开轻黄的光,耳畔的琵琶声倒是活泼欢快,喝彩声也不绝于耳,想来里头是有胡姬们跳舞的。
  离那店爿远一些的清净角落,另外摆了些桌椅,依着一旁的系船缆的石碇,是专为那些停船靠岸喝酒的商旅们备下的。
  不过今日大家都将货船清得一干二净,纷纷上岸寻欢作乐,聊以解忧,这沿河的冷寂之处更显得幽静起来。
  赵遥豪气干云一般拍了拍被蹭得油光水滑的桌面——店家见得两位衣锦的公子,心下早就揣度了几个来回,听到赵遥招呼,忙不迭地上前应承。
  赵遥爽快地扯过褐发碧眼的店家:"老酒胡不认得我啦?"
  ——这老酒胡指的就是那从他国而来做酒家生意的胡人店主,倒还真是亲切随和又恰如其分。
  老酒胡听赵遥这么说,不由得认真打量了对方几眼,然后咧嘴笑道:"原来是赵公子,今日莫非是特地带了好友来赏月哪?不知这回要些什么?"
  赵遥点头算是默认,又掰着指头道:"上次那个什么三勒浆和剔缕鸡都尽管弄上来,对了,还有汤浴绣丸、糕煎紫菜、七返糕、荷叶裹鲊……"
  "不要鱼。"李溪蹙了蹙眉,眼底闪过一丝不安与惊恐。
  "不要就不要吧!老酒胡,不要那荷叶裹鲊,换成什么呢?"赵遥似乎很认真地为"吃什么"而烦恼。
  "小店每逢中秋,就会另作一道'玩月羹',也算得上镇店的菜肴了,不知两位公子意下如何?"
  李溪点了点头,赵遥见了,自然愿意顺水推舟:"子越喜欢便成!我只要是吃的就好了。"
  老酒胡喏喏地去了。
  赵遥捱不住片刻的寂寥,手舞足蹈咋咋呼呼地说个不停,什么"城西的乐坊里弹琵琶的绿意姑娘琴艺冠绝天下"、"城墙脚下算卦的老头其实是只黑鼠精"、"三道街以外的张家酒坊酿酒的坛子全被妖物掀了,好好的荔枝酒折腾成了几大坛酸醋"……凡此种种,赵遥如数家珍一般一一道来,却突然发现李溪默默盯住他,一脸好笑的表情。
  "子越你在想什么?"
  "我看你不是狐妖,分明是猴精。这贺城你才来了多久,就这样熟门熟路了。"李溪哭笑不得,"还说不喜欢人情世故,既不喜欢,怎么又几乎把贺城翻了个底朝天?"
  "我确实不喜欢人情世故,可是明知人世间有许多乐趣,若还一心想着那些烦闷的事儿,误了大好乐事,岂不是太遗憾了?"赵遥眨了眨眼,"子越,你就是心思重,还好不是鱼,否则早就沉在水底了。"
  李溪怔了怔,然后微笑道:"是啊,幸而不是。"
  此时月色被树影筛成零落的微光,灯火也昏暗模糊,远远掠过,影影绰绰地歇在李溪身上,却衬得那微笑朦胧柔和——赵遥抬眼望见这样的李溪,竟痴得说不出话来。
  李溪只是一手支着下颌,默默望着河畔身旁那株银桂"悉索"地飘下小小的花蕊,坠落在平静无波的河面上,撩动一圈一圈緅绸般的涟漪,将那难得的圆满月影揉得细碎。
  两人一时无话,但月光水色、人影花荫交融氤氲,竟是难得的静谧美好。
  不一会儿,老酒胡就支了几位伙计端了酒水菜色上来。赵遥回过神,但见桌上已经摆了三只青瓷莲花纹盘,分别盛好了糕煎紫菜、七返糕和剔缕鸡;还有正中的一只褐釉刻花三足盘,堆着一粒粒圆滚滚的汤浴绣丸,浇了浓稠的酱汁,泛着诱人的光;另有两只小巧的玉璧底碗,里头是浅绿的玩月羹,撒了些木樨甜蕊;角落里的那只三彩凤首壶,清洌的酒香悠悠荡荡地满溢着,直往赵遥鼻头里钻去。
  "哎呀,真好——"赵遥拖长了调子,"有美食美酒,还管他是不是中秋呢。子越你要不要……子越?"
  "嗯?哦。"李溪点了点头,接过那碗玩月羹。举箸一尝,果然是蕴着淡淡的一股甜香,就算是在奇花异草众多的南海,他也没有尝过这样的羹食。
  赵遥似乎对那清淡的玩月羹不怎么感兴趣,他拽过凤首壶,伸着木杓舀了一大杓,"啧啧"地喝起来。
  待喝净了,又舀了一杓,撕了块剔缕鸡就着,表情甚是陶醉。
  "这三勒浆虽是果酒,却极容易醉,你还是莫要这样猛灌的好。"李溪瞧他一味顾着喝酒,便搁了手中的糕煎紫菜,按住凤首壶口说道。
  赵遥已到了浅醉微醺的时候,却还是摇摇头道:"没事,我清醒着呢,老酒胡,再从你那白瓷罂中取壶酒来!"
  "不许喝了。"
  "凉风秋月,流水银桂,加上一壶酒,嗯,还有子越你,什么会比这更好……子越你放心,无论怎么醉,我总要留那三分清醒,用,用来看你啊……"赵遥望着对面的李溪,有些恍惚地痴笑一声,伸手去拂李溪微蹙的眉。
  "你……"李溪不敢喊得大声,生怕老酒胡和酒客们望向这里,却隐隐又不想躲避,只觉得那触及眉心的手指,竟然异样的灼热。
  那热度如同肆意生长的藤蔓,纠缠着自己的眉心,又透过了肌肤,在脑海中深深扎根,绵延。
  再逃脱不得。

  灰飞烟灭

  正当二人都各自沉醉其中的时候,一缕阴冷的气息蓦地被秋风吹送而来,那阴气又重又寒,分明藏着深沉的哀怨。
  "谁?"李溪向来是极敏锐的,立时清醒了许多,站起来就向河对岸东面那幽深阴暗的树丛中扫视着。
  "子越,怎么了……咦,这种感觉——是谁?!"赵遥起先还朦胧混沌,鼻端却突然嗅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连忙扔下大半串的铜钱,"老酒胡,酒钱就搁这里了,若是不够,我下次再来添上罢!"说罢,起身挡住了李溪,一步一步向东踱去。
  走了半刻时间,那寒气越发地重了,隐约能听见低低的哀泣,仿佛将风声都凝住了。
  "哪里来的孤魂野鬼!说,到人间为非作歹吗?"赵遥的酒意早就消退了,此时
  "请问,你——有什么要帮忙的么?"李溪感觉阴气虽然怨尤哀伤,却不凌厉,反倒是悲戚地飘忽着,粘在河畔细长的绣墩草上,孤苦无依的样子。
  "霜帘见过二位公子。"这声音飘渺而柔弱,赵遥一听就莫名联想到他再南海偶尔遇见的那些扭捏作态、"弱不禁风"的小狐精来。
  当然能做这样的阐发联想也和身边那位此刻正一脸关切的李溪有关。
  什么霜帘,狐狸精死了还要作怪!
  赵遥在心里"呸呸"两声,全然忘却自己也是只狐狸的事实。
  但见那幢幢树影中飘出一抹浅淡如薄雾的身影,依稀可以看出是位素服女子的模样,只是立着尖尖的耳朵,果然是只狐妖的精魂。
  霜帘盈盈地施礼道:"霜帘无意作恶,只是心愿未了,故趁中秋例不办事、魂可远行的日子前来人间,奈何我死前受了重责,被抽去了三分精魄——如今尤惧光芒,若长久处于月光之下,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我又见两位公子皆非凡人,因此才冒昧搅扰,万望二位能够助我。"
  "抽去精魂?"赵遥挑了挑眉,"哈哈"笑道,"你一只小狐狸,怎么也不会犯下那样的重罪,你道我是那凡人不成?我可也是狐狸,别净拿些荒唐可笑的来哄我——你也就只能哄哄子越罢了。"
  "我……我没有欺骗公子……我本是要嫁与我王为后的,只是那日一时起了玩心,才从那深山中来贺城玩乐,却没想到与城中的吴攸公子一见如故……因此,因此……"霜帘说道此处,怎么也不好再说下去了。
  "哦,我知道啦,你便瞒了自己的身份与他相好对吧?"赵遥恍然大悟,嬉笑着说道。
  "不,不是的。吴公子他知道我是狐精——可是他一点也不在意……他说了,我与他两情相悦,只要我不做恶事害人,千难万阻都与我一同走过去……"霜帘抬起头,痴痴地望着贺城中的暧暧灯火,"能够遇见所爱之人,本属不易,若是为了什么身份而轻易抛却,那便就是天地间再愚蠢不过的了。"
  "可是,他最终还是弃你不顾。"李溪开口道,"那你又眷恋什么呢?值得么?"
  "是我弃他而去的……狐族不久就知道了我私自与男子定了终身,幸而还不知对方是谁。事情败露,大王定是要惩罚我们两个,我不忍伤他,因此独自回了族里……二位公子,霜帘别无他求,只烦请两位代我去看他一眼。事隔一年,也不知,不知他过得如何……"语罢,霜帘便哀恳地望着赵李二人。
  "好,你将那吴攸的处所告诉我,我代你探望。"
  "小狐狸你安心等着,'我们'代你探望。"赵遥将那"我们"二字拖得又长又重,还偷眼瞥了瞥李溪——对方恍若未闻,只是安抚似的望着霜帘。
  "多谢两位公子了,霜帘在此静候二位归来。"
  吴攸的家处于偏僻的巷子里,饶是如赵遥这般熟门熟路的狐狸也寻了两三刻才找到。
  只是到了之后,二人霎时顿住脚步,再不敢往里去了——立在他们面前的,既不是什么寻常小院,也不是豪门大宅,却是一座秦楼楚馆,里头莺声燕语不绝于耳,绮靡娇柔的吟唱声磨着李溪的耳朵,他竟不由得毛骨悚然。
  "快滚开去,老子怎么会看上这些货色!"赵遥一边恶狠狠地甩开那些穿着轻纱彩缎的姑娘们的手,一边咋呼着,"老子没钱,没钱!"
  "请问老伯可知那吴攸现居何处?"李溪耐住性子,踱到不远处闲坐的老人面前,躬身问道。
  "你说的是那个吴小公子啊?唉唉,你们晚来了几步,他死了。"老人喝着新酿的桂花酒,叹气道。
  "死了?"李溪悚然一惊。
  "是啊,两旬又三日前死的。"
  "好好的人怎么会就死了?!"赵遥跳到老人面前叫嚷着。
  "好好的?他都赌钱欠了那样多的债,最后还被讨债的打死了,怎么能说是好好的?唉……要是他媳妇还在,可不会落得如此凄凉!那姑娘我还见过,真是难得的贤惠,和吴小公子站在一起,简直就跟那传奇本子上说的一样!只可惜一年前丢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吴小公子为了他媳妇,起先疯了似的找了几个月,后来哪里有那么多精神?竟到那赌场去消磨了,哎呀……"老人抿了口桂花酿,"传奇究竟是传奇,哪来的那么多天仙龙女下凡,还成就一段佳话的?"
  "那,老伯可知吴攸公子如今葬在何处?我也好前去拜唁。"
  "连生时的院子都被卖了抵债,还谈什么棺椁墓地?早拖到河边焚了,灰飞烟灭,谁知道到哪里去了。"
  灰飞烟灭。
  李溪的目光越过那摇晃的殷红灯火,望见那一轮满月,匀匀地洒下了漫天凄清而冰冷的光。
  "二位公子。"霜帘在河畔怅望徘徊许久,终于等到了赵李二人的归来,"可见到了我的夫君?"
  赵遥咧嘴笑着:"当然是见到了——他可好着呢!我们去的时候,那吴公子还要请我们一起赏月,我想你在这里等得急了,所以就先回来了。"
  "这样……可真是太好了。"霜帘脸上闪过一丝清愁,又倏尔化作了欣慰与轻松,"他能忘了我,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李溪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是盯着霜帘脚下的土地出神。
  "哈哈,我说你这小狐精,如今心愿已了,怎么说也要放开了罢——人家吴公子都放得下,你……"
  "倘若能和人一样容易忘却,也就不是精怪了,修炼千百年才得人形,用所有的孤寂和清修换一次相遇,如何能轻易忘却?——公子你同是狐妖,想来也会感同身受吧。"霜帘遥遥望着贺城,眼神中苦涩与甜蜜交融在一起,"我知道,若精怪心中还有前世欲念,是无法轮回的——可是那又如何?如果百年之后,我能在那忘川水畔再远远看他一眼,也就知足了。"
  恐怕此时那吴攸早已渡过忘川,将前世换做薄酒残汤一杯了。
  赵遥还欲说些安慰的话语,霜帘却再拜了谢礼:"子夜将近,我也该回去了,望两位公子各自珍重,早日成仙罢。"说完,微侧了身子,便化作了淡淡的雾气,被风一吹,再也看不见了。
  "她适才站的地方……不知是不是那吴攸的骨灰寥落之处。"李溪久久地望着长满菀蒻的河畔,突然轻轻地说道,仿佛叹息。
  赵遥却蓦地抬头微笑道:"我并不知晓这个,但却知晓另一件事。"
  "嗯?"
  "'能够遇见所爱之人,本属不易,若是为了什么身份而轻易抛却,那便就是天地间再愚蠢不过的了。'——她说得对。"
  李溪一僵,又蓦地回过头去:"是,她说得对,回去吧。"
  说罢就转身要离开。
  赵遥不动声色,却伸出右手抓住了李溪的手。
  "你做什么?"李溪从指尖到手腕全然冰凉,映着月光,恍若白玉;他要甩开赵遥,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挣脱。
  "子越,我喜欢你。"赵遥紧紧握住李溪的手掌,神情专注,眸子里倒映出皎洁璀璨的月色,流光溢彩。
  "你喜欢的是三勒浆。"李溪冷笑一声,"嫌自己没喝醉的话,大可再买上一壶。"
  他这样说着,却偏过头不敢再看赵遥。
  "不是,我喜欢你。"赵遥把嗓音微微提高了一些,仿佛这样就可以湮没李溪的声音甚至是,想法。
  "你——"李溪很想说"少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只当是你今日胡言乱语。何况——我并不喜欢你。"
  赵遥笑了笑,酒气随着夜风悠悠散开去:"子越,你说谎。"
  他抬起右手——却不知何时,李溪已然反握住自己的手掌,颤抖着,仿佛在攫取温暖。
  "子越,你说谎。"赵遥重复着,志得意满。
  李溪慌乱地松开手,脸颊却浮上了薄薄的红:"我冷了而……"
  那个"已"字尚未说出口,就已经被欺身上来的赵遥堵在了唇齿之间。
  月光嚣张地溅落一地的银色碎琼。

  鲛泪莲心

  子夜已过,中秋之夜的贺城渐渐灭了阑珊的灯火,沉沉入眠。
  李溪的屋里,灯火疲倦地敛了光晕,一片昏然,却又蓦地被那垂落的帘帐里传出的一声压抑的呻[/b]吟撩动,"啪"地爆了一朵小小的灯花。
  "你做什么!"李溪此刻脸色酡红,被散落的乌发衬着,愈发显出如桃李初绽般的颜色,分明是情潮正浓的时候,却依然狠狠地对伏于自己颈侧的赵遥说道。
  赵遥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又望着李溪肩窝处的那一痕艳色,痴笑道:"没什么,你手凉得很,我替你暖一暖。"说罢,将原本就抓牢的李溪的左手举至唇边,细细地□着。
  李溪几乎要立时将他踢下床去,但此时连抬脚的气力都消失无踪,只有冷笑道:"我那里还冷呢!怎么你也要替我暖不成?"
  赵遥笑嘻嘻地说:"本也无不可——何况子越你既说了,我自然荣幸之至……"早就垂下头去,又要解开对方的素裆。
  "你——"李溪咬牙咽下一句呻 吟,举起被吮
吻得湿润的手,将赵大狐狸的脑袋推了开去,他脑海里一片混沌,眼前朦胧飘渺,恍惚之中浮泛起那年兄长衣裳凌乱时的怒容,不禁打了个寒战。
  身体却一阵又一阵烧灼得厉害,仿佛在排斥着什么,又不由自主地想留住什么——李溪顾不上想这许多,只是耗尽了全身的气力,咬着嘴唇忍住那翻涌欲出的呻
吟,手掌贴着柔软的褥子摸索一阵,却只摸到自己适才被扯落的发绦,长长的锦缎绦带。
  赵遥望着李溪目光茫然涣散、咬唇隐忍的模样,哪里还停得住,倾身衔了那被咬得苍白的嘴唇,一点一点舔
舐着,撬开了牙关——忘情之时甚至大了胆子追逐着对方滞拙的舌尖。
  李溪毫无招架之力,只那由唇齿间传来的温暖漫溯过舌头,倏尔便将所有的理智浸淫其中,再也透不过气来。
  赵遥只将所有的痴缠与眷恋,埋入那温热的柔软之中。
  喘息声交织模糊。
  李溪手里紧紧攥着锦绦,在褥子上划出一道绵延的痕迹。
  灯火回光返照一般,明灭绽放着,曳了曳,终于灭了。
  不知是谁的长衣,从那帐中滑出一角,铺就细碎的涟漪。
  李溪的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珠——难以言明的泪水,氲着月色,凝成一朵柔光。
  李溪睁开眼,天穹还是浓紫深蓝的颜色,月也未沉。
  身边的赵遥,抓着自己的手臂,倒仿佛是攥着只小鸡崽似的。
  李溪因为自己的荒诞想法,兀自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掰开赵遥的手指,披了长衣起身,开了房门。
  秋夜的空气是寒凉的,摇动了缸中的睡莲花瓣,那莲房正中,分明结了一颗青碧色的莲子,映着那微亮的金色光芒,煞是好看。
  李溪默默走近,愣怔半晌,苦笑自语:"兄长,你说我该不该赌这一场?倘若是用自己的性命做那孤注一掷,那是无妨的——但究竟是你……"他声音低沉,被风一卷,就再听不见了。
  李溪颤抖着伸出手去,采撷下那颗莲子,叹了一口气,张口就将它咽了下去。
  苦涩的气息在唇齿间恍惚而过,转瞬即逝。
  "兄长,我还是不敢赌。"
  赌不得,输不起。
  李溪掩了房门,脱了长衣重又躺下,却觉得肩下有什么硌得疼,待取了一看,却是一颗珍珠,与自己手腕上的那颗并无二致。
  他将那珍珠随意地丢在枕畔,然后紧紧闭上了双眼。
  只愿从此睡去便好了。
  赵遥醒来,掀了帐子向窗口看去,已是晨光熹微,拂晓时候。
  李溪搂着锦衾,沉沉睡着,似乎极疲倦的样子。
  赵遥笑了笑,垂头去吻一吻他的嘴角,手指却摸到了一颗圆滚滚的珍珠——咦?子越手腕上的还在呢,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赵遥探寻似的四下一看,榻上还遗落了几颗大大小小的珍珠,圆润可爱,触手微温。
  算了,不管了,等李溪醒来问一问就知道啦。
  赵遥绕过李溪的身体,蹑手蹑脚地下了榻,才刚要抬脚,又不放心地回过身,替李溪捂好了锦被。
  院中的水缸里的睡莲却已经枯萎,只留了几根孤零零的茎秆,孱弱地在水中摇荡。
  赵遥吃了一惊,才想回房唤李溪醒来,退了几步,却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看,原来是昨夜李溪弃在院中的那卷《搜神记》。
  赵遥撇撇嘴,漫不经心地拾起它,却被散开的那段纸面上的文字攫住了目光,他有些诧异地默念着——"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啪!"
  卷轴猛地坠落,滚动着,铺就一道干枯发黄的痕迹,掩埋了昨夜落下的秋叶和露水。
  赵遥跌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寻了半晌,终于从袖中掏出一截短香,又喃喃了几句——说来也怪,那香线竟一点点燃烧起来,腾起一缕淡淡的紫烟。
  那烟气,吞噬了香线,也仿佛抽空了自己的魂灵。
  赵遥艰难地转过头去——敞开的房门,恰恰可以望见那低垂的帘帐,翻卷着细碎的波澜,好似秋雨,绵绵密密、哀哀凄凄。
  天际升起一轮红日,喷薄出万丈烈焰,将天地烧了通透。
  沧朔正闲闲地浇着面前回廊边的那丛单瓣朱槿——殷红的花,被雾气氤氲着,仿佛要淌下血滴。
  他将葫芦水瓢往那缸子里一抛,举起手中的水晶细颈瓶,微笑道:"李沁,你看这花比得过海岸上的刺桐花吧?等你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剪一朵送你。"
  说罢,盯住瓶里一汪浅蓝的液体又低低地笑了几声。那声音懒懒的,却是说不出的阴冷可怖,只令人毛骨悚然。
  沧朔抬起头,不远处荚蓂艾草浓郁之处,江蓠蘼芜衍着丝丝缕缕的柔绿雾气——碧色的小湖里种满了睡莲,不过竟不见一朵花苞,如同野苹荒菱,每一片舒展圆叶似乎都在嘲笑着他的荒诞与妄想。
  沧朔紧紧攥住了水晶瓶颈。握在掌心的明明是那人的精魄,却为何只感觉到一片冰凉,刺痛了肌肤,牵起他嘴角的冷笑。
  蓦地,一缕轻盈的香气掠过鼻端,沧朔愣了愣,继而自得地笑起来:"李沁,你是不是也想念弟弟了?叫李溪的吧——我这就把他请来可好?"
  袍角一扬,银线勾勒着玄衣仿佛暗夜的星辰。
  不过是片刻的工夫,蜿蜒的回廊上空寂冷清一片,只是廊檐下的朱槿,依然殷红似血。
  拐角处的一袭白色身影轻轻地战栗着,手中的青玉承盘上,堆了金灿灿黄澄澄的杏子,沉重不堪。

  重回南海

  李溪自己也不知昏昏沉沉睡了多少时候,只是分明觉察到四肢连着心肺肝脾如同拆骨泣血一般的疼痛,一点一点将自己的精魂牢牢地钉死在阴冷的无垠黑暗中。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去睁开双眼——其实看与不看也并无太大的分别了罢。耳畔水珠滴落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清晰。
  ——哪怕是当年他和兄长在满月大潮时听见的浪花击打礁石的声音,也没有这样清晰。
  是哪里下雨了呢?
  李溪皱一皱眉——兄长去送鲛绸的时候,似乎没有带伞吧?那柄闽中三山的油纸伞,还是长老送的礼物呢!
  不行不行,要送去才对……
  前面是谁?
  玄衣银绲,衣袂猎猎,影影绰绰,迷蒙中只见背影——不管是谁,自己是不怕的!
  于是走近了打算狠狠骂他,嗯,如果能揍他一顿才好。
  对方缓缓回过头来,却是另一番模样——眼角眉梢尽是笑意,神采飞扬。
  月色嚣张,银桂鼓胀地香。
  他说:"子越,你撒谎。"
  ……
  李溪低低呻吟了一声,满满的痛苦,连灵魂都被勒得窒息,怎么也喘不过气来——好似第一次修成人形的感觉,可是当年自己痛苦地蜷做一团时,至少还能偎依着兄长,很是温暖。哪怕再疼,也不害怕。
  如今呢?
  没有兄长。
  自然更不会有一只红色的、拖着尾巴的狐狸。
  叫赵遥的狐狸。
  下颌却蓦地被人攫住:"醒了就少装模作样。还道你是什么万年妖狐不成?"
  李溪听得生平最厌恶的声音,睁开双眼轻蔑地瞥了瞥对方,虽然依然使不上力气,却狠狠挣扎开去。
  沧朔果然闲逸地坐在榻边,玄色绣银的袍袖铺了半张床榻,此刻正眯着双眼,目光里除了幸灾乐祸,就是不屑。
  "我道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偷了南海独有的千年净莲的种子——原来是你这个小鲛人——把东西交出来罢,也好救你兄长的性命不是?"沧朔伸出手,话语里还带着笑意,眼神却是冷若冰霜。
  "我凭什么交给仙君您?"李溪冷笑一声,"净莲子仙君手上足有千粒,虽然说定要开花之后所结的莲子才有奇效,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莫非仙君如今还未种出这莲子来?哦,那恐怕是这南海太过肮臜了……"
  沧朔蓦地扼住了李溪的颈子:"莲子在哪里?"
  李溪的脸色有些发青,却依然波澜不兴:"没有什么莲子——连仙君都种不出来的,我这劣等妖物怎么能够做到?"
  "你——"沧朔先是怔了半晌,然后笑道,"怎么,往日那样护着兄长,今日倒这样舍不得了?若是你兄长魂飞魄散,我纵有上天入地之能,也帮不了你了。"
  "我自然有心相救,只是兄长曾与我说,生若无法摆脱仙君的苦苦相逼,不如一死了之,也成全了仙君您的声名——堂堂南海仙君却胁迫低微的鲛人,那些上仙们听了,也不知该做何感想——"
  "胁迫?"沧朔捏住李溪的手腕,红色的丝线早已褪了许多颜色,珍珠却熠熠生辉,"那李沁在我身下的时候,可不知喊得多欢,啧啧,满榻的珠光……你与那只狐狸不是做过了,难道还没尝到那滋味?恐怕也爱得不行吧。"
  李溪握了握拳,倏尔又松开:"我只知心中痛苦至极,也会流泪——兄长心中是爱是恨,仙君最为清楚。若非恨之入骨,又怎么可能轻易自尽?仙君还是莫要自欺欺人了。至于……至于我和他,不过是游戏人间而已。如果有半分爱意,哪怕是信任,我不会毁了莲子,他也不会将我送到此地。不知仙君哪里看出什么爱了?"
  沧朔原是掩耳盗铃地以为自己长相风流俊朗又是仙君,李沁与自己处得长久了,恋慕自己也是自然而然的事,谁知李溪竟毫不客气地一言戳穿,他哪里受到过他人如此的轻慢,怒意更盛,恨不得将李溪掐死了事。
  这样想着,手指也下了死力:"你知道什么,再乱说一次试试!"
  李溪自知挣扎不过,望着沧朔狞笑的扭曲表情,觉得他真是既可恨,又可怜。
  他狠狠地咳了几声,仰头盯住沧朔,嘶哑着声音道:"说上万次又有何妨?兄长从来没有爱过你,过去如此,将来也必定如此——或者,没有将来。"
  沧朔怔了怔,蓦地就松了手。
  "我们鲛人确实低微,但不下贱。"
  沧朔望着那与李沁极为相似的眉眼中透出的嘲讽,莫名地慌张恐惧起来——似乎,那个人也曾经这样地盯住他,带着怨恨的目光在事隔半年之后,直直地戳进他的心里。
  沧朔木然地站起来往屋外走去——南海正下着雨,一滴一滴地水珠顺着屋檐滑落下来,溅开在一地的碧草柔芳之中。
  四季如春的南海神洲,在下雨的时候依然是寒意入骨。
  李溪负在背后的手终于颓然地松开了,指甲在掌心里抠出了一道又一道印痕,淤着黑血。
  还是会害怕的。
  他咳了两声,终因抵不住纷至沓来的困意,蜷在榻上再次睡着了。
  沧朔恨恨地摔门而出时,不远处廊柱下的红色狐狸嘴里咬着一片银鳞,死死地盯住了屋子,黑晶晶的眸子里似乎要滚下泪来。
  沧朔冷笑道:"别把那鳞片咬碎了——龙鳞是给你抵住结界的,不是用来磨牙的。"
  赵遥扭过头去,软绵绵地趴在廊柱边上,红漆的柱子早被他挠出了大块大块的瘢痕,红漆连着木屑簌簌落了满头满脸,面目全非。
  "怎么?觉得后悔了?报恩的事可不是我迫着你的。"沧朔走到赵遥身边,用脚尖踢了踢那耷拉着的大毛尾巴,又凑近道,"没听他说那是游戏人间吗?还不想走?再说,你这样玩弄他,也该满足了吧。"说罢,就向那结界边缘去了。
  狐狸抬起头,目光复杂,他一边抬起爪子跟在沧朔身后,一边频频地扭着头,望向那紧闭的屋门。
  子越一定恨透我了吧?
  我真是活该。
  活该,活该……可是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受苦的不是自己,是子越。
  赵遥木然地挪着步子,爪子仿佛磨过针毡——适才抓得狠了,不知多少的木屑和刺头扎进掌心,一步就是一个血印。
  可是,竟一点也不觉得痛。
  李溪原本就没有受什么伤,倦怠了一日之后就恢复了八九分——他深知自己困于沧朔的结界,逃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去试一试,若就此坐以待毙,可不是他李溪的作风,再说兄长还在沧朔那个妖仙手里,自己有什么理由枯坐于此?
  至于那只狐狸,事已至此,就当从没有遇见过罢。
  这样想着,便振作了精神,推门而出。
  门外雨霁初晴,芳草萋萋,只是不见半点鳞爪活物。
  李溪摘了些树上的果实,一面咬着,一面举目四顾——这里大约是仙岛的东南角落,稍稍仰一仰头就可望见那一重重葱茏林海掩映之中露出的几点鸱吻檐角,即使是管中窥豹,也知晓那座建筑的恢宏庄重。
  真是暴殄天物。
  李溪撇一撇嘴,往那微微发着银光的结界边缘走去。
  左脚刚刚踩到边界,顿觉身体如抽空一般没了气力,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了,再想往前走,冷不防就跌在了地上。
  李溪起身退了两步——烈火和疼痛都是可以咬牙坚持过去,只是这样的结界,恐怕连爬出去的力气也没有。
  沧朔那个妖仙还是有些手段的。
  李溪厌恶地想着,目光茫茫然环顾四周,却蓦地发现结界外的绿意交织的草丛里,隐隐透出一丝红来。再定睛看去,便望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他立时就认出了对方,漠然地转身离去。
  "子越。"
  躲在草堆里的赵遥知道藏不住了,只得尴尬地唤道——他等在这里整整一天一夜,此刻全身上下都湿淋淋了,原本光滑的毛皮纠结在一起,一副颓靡的模样。
  李溪充耳不闻地走着,再不回头。
  "子越,我……"
  "狐妖大人若是来看戏的,烦请闭上嘴,若是来比可怜的,那你可比我这鲛人高明上许多——我装不出你那副模样。"李溪冷笑道。
  "不是……对不起。我,我想办法救……"赵遥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实在太过苍白,梗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来——是啊,自己又凭借什么做出"救你出来"的承诺呢?
  就好像自己凭什么做出携手离开的承诺。
  不过是一只修炼未满千年的狐狸而已——有时候,连自己的人形都无法维持。
  "子越,这件事的确不是我的本意,我那时,那时根本不知道你就是仙君要找的鲛人……"赵遥攥住身边不知名的细长草叶,嗫嚅着说道。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我情愿没有遇到过你。
  "我本不该掺和的……只是四百年前我去杏圃洲的时候,因为贪嘴吃了太多的杏子,连杏仁都嚼碎了吞下去,没有想到中了杏毒一时缓不过来,是仙君将我带到仙岛上,又施药救了我一命……"赵遥话不成句,颠三倒四地解释着——虽然他知道这些话在李溪听来不过是愚蠢至极的辩解,但依然忍不住要对他诉说,哪怕这些话仅仅只能够牵住他半刻,他也愿意这样不停地说下去。
  李溪原本无动于衷地往前走去,蓦地听见赵遥"中了杏毒"的话,顿时僵了脚步回过头去,连说话声也颤抖了几分:"你说什么?四百年前的什么?"
  "四百年前我……我在杏圃洲中了毒……"赵遥早已不存半点妄想,此刻见李溪驻足,心中一跳,他甚至隐隐觉得全身的毛都欣欣然地飘动起来。
  李溪一动不动地望着一脸期待的赵遥,突然笑出声来——那笑声孤寂地回荡着,绕过芳草碧树、銮铃角铁,凄凉又可怖,仿佛是郁积在心中的苦水,发酵了倾泻而出。
  赵遥被这笑声惊得不敢再动,半晌才犹豫地问道:"子越,你……你怎么了……"
  "你滚吧。"李溪收了笑声,哑着嗓音说道。
  "子越……"赵遥霎时愣住了。
  "快滚!"李溪吼道,旋即力竭一般咳了起来,一声迭着一声,急促而凌乱。
  赵遥生怕倘若再惹了李溪,又触动他的莫名心事来,他会咳得愈发严重,只有慌乱地点头道:"我就走,就走……子越你多保重……我去仙君那里寻药来……"然后拼命忍下喉间翻涌的酸涩,夺路而逃。
  李溪喘息着,又捂着嘴猛咳了几声,一行殷红的血从手指间流淌而下。
  他分明记得四百年前的初秋,那是兄长第一次去送鲛绸的日子——
  初五那日自己无法恢复鳞尾,因此兄长只得撑了只舟舫领他行了大半的水路,绕过一座又一座的小洲,向那南海的仙岛而去。
  只是虽然用不着自己走路,久了也觉得那碧波千顷的无垠景色很是单调,再者好容易能以双足踏上沙洲,怎么好错过这样的机会?
  "阿兄,我累了……我们歇一歇好不好?"当年不过一百年修为的自己,就是带着这样的好奇心思,皱着眉头牵住了兄长的袍袖。
  "也罢,这杏圃洲离仙岛还有一段路程,我们便在此停留几刻,只是到时候可不许赖着不走啊。"李沁微笑道,"小越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摘些杏子来。"
  "嗯。"他乖巧地点一点头,寻了块干净平坦的礁石坐下,又好奇地四下环视着。
  不远处的低矮灌木丛里,什么东西"悉索"地动了一下,牵连着小小的叶片"哗哗"地响。
  "阿兄阿兄,你快看看那是什么妖怪?我有些怕。"无措地跑到兄长身边,指着那树丛响动之处慌乱地低喊。
  "小越别怕,我去看看罢。"李沁安抚着自己的幼弟,然后向那树丛中走去。
  自己紧张地盯着兄长的背影,生怕那丛丛树影中突然就蹦出什么妖怪来。
  半晌,李沁才回头笑道:"没什么,一只昏昏沉沉的小畜生,怕是贪嘴中了杏毒罢!"说完,从身后拎出了一只毛蓬蓬的小狐狸,被杏毒折腾得几乎昏了过去,闭着双眼低低呜咽,却还不忘深深地打一个饱嗝。
  李溪眨眨眼,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去看,也忍俊不禁道:"果然是只狐狸呀!不知道是狐妖呢还是小狐仙?阿兄看得出来么?"然后好奇地伸了手指头轻轻捏一捏狐狸的鼻尖。
  "看这个架势,哪里会是修炼了千年万年的狐仙?大抵是还没几岁的小狐妖,一时馋嘴才弄成这副模样——不说了,我们还是快些去那仙岛,他也病得不轻,再不找些药去毒,不消说是修为,恐怕连命都保不住。"李沁微笑着。
  "嗯。那我们便快些走。"李溪点点头,又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望那满树黄澄澄的杏子,才迈开步子向那舟舫跑去。
  ……
  后来呢?
  阿兄似乎将那只狐狸交给了仙岛上的哪个小婢了。
  再后来……
  还有后来么?
  李溪茫然地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脑海中似乎困顿,又似乎再清醒不过。
  那些青翠的葱茏的颜色仿佛最柔软的锦缎丝绸,将盎然的生意与诱人的景致肆意铺展,甚至蔓延到海岸边缘,与淡绿的浅海连成一片。
  但李溪只感觉到凉风吹干将晞未晞的晨露,把一切的寒意全部托起,再一点一点地穿过自己的衣袍,径直地埋入内心。
  "公子……"是小姑娘凄凄切切含着哭腔的声音。
  这个声音似乎许久未闻了,却又那样熟悉。
  白裳?
  李溪蓦地回过神——结界之外,白衣白裙的少女双目红肿,泪珠儿还在不停地落下。
  "公子,公子……"白裳抽噎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缠绕在她手腕上的细长锁链,闪着幽蓝的光。
  "白裳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回顿逊了么?"李溪又是心疼又是惊讶——这么多年,他早就将这只善良又温顺的白兔精当做了妹妹一般看待,处处为她考虑了退路,谁知竟是如此结局。
  "公子真是太过自负了!我就算是平日里处事幼稚了些,也不至于想不到公子遣我离开时何缘故……我哪里放心得下公子的安危?又生怕不走惹得公子你生气,所以就想先回南海来等公子……谁知被那老妖仙捉住了,又上了定魂的锁链,迫着我在杏圃洲种树摘杏,怕是这么一锁,此生也出不了南海了……"白裳抹了抹泪水,"不过没什么的,说不准我还能想到办法救公子还有沁公子出来呢。"
  "白裳。"李溪苦笑道,"你这又是何必?我记得那个月轩吉聘纳彩的时候,定的昏期就在今年吧。你这样……"
  白裳笑了笑:"他回洞庭那里求助了,还说如果真逃不出去,就也来到南海陪我为奴,再不分开的。"说罢,抬手揩净了泪痕,眼里竟隐隐有了动人的光彩。
  对的,那个叫月轩的兔子精,似乎救过洞庭仙君一命。
  李溪望着沉浸于怀想之中的白裳,又想起自己与赵遥的旧事,一时五味杂陈,唯有沉默而已。
  "看我又不着边际地说了这许多没用的——公子可想出离开的法子了?要我帮忙么?"白裳蹙了蹙眉,问道。
  李溪摇了摇头,才想说"只怕要等那妖仙醒悟过来"的时候,目光却不经意间再次停落在白裳手腕的锁链上。
  "公子?公子怎么了?"白裳见李溪发怔,不解道。
  "白裳,你回杏圃洲吧,我想出法子来了。"
  "那我便去了——只是公子,那件事……日子也快到了……你……"白裳欲言又止。
  "我自会准备的,你放心。"李溪安慰道,"快走吧——别又让沧朔发现了。以后也不必来看我,多来一次就多冒一次险。沧朔阴晴不定,性子又乖戾得很——你可不要让月轩白费了苦心。"
  "可是……"
  "好了,我会保重的。"
  白裳犹犹豫豫地站起身来,又看了半晌才挪动了脚步,锁链拖曳在草地上,相互撞击时叮当作响。
  李溪最后一次抬眼望了望那明净的穹窿,然后折下了身旁一簇粗长的荒草,往屋中走去。

  所谓天劫

  沧朔来的时候,李溪正在专注地剥着野草的茎秆,那些细长的纤维都被仔细地摊平了,映着从窗棂透进来的阳光,显得无比柔软。
  李溪知道来的必是沧朔,因此也不理会他,只是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掌心却沁出了汗。
  "怎么,到哪里都不失本性?"沧朔仿佛嘲讽一般笑着。
  "兄长教导的,我不屑说与你听。"李溪又撕开了一段茎秆,手指上深深浅浅全是被草叶划出的伤痕,血迹却已经凝固了。
  "真是粗糙。"沧朔按住草叶茎秆,"怎么还不愿意说?"
  李溪停了手,却不回答沧朔,目光淡淡地落在对方的那截衣袖上,比丝绸还要轻软的鲛绸,明灭着灰绿的光,如同深蓝海水映衬下那些长长的水藻的幽深颜色,其间又有花纹浮泛,仿佛是天极缭绕缠绵的云彩。
  只有兄长才能织出的云纹鲛绸,真是漂亮。
  李溪想起多年以前,兄长常常一边为他讲述着那些关于鲛人的动人故事,一边编织着云纹鲛绸,他那时多么羡慕兄长,羡慕他能有那么多故事,羡慕他能织出那么好看的鲛绸。
  只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了。
  "沧朔,你真是太过无耻。"李溪抬起头,说道。
  风从那尚未关上的屋门中推搡而入,掀动着沧朔灰绿的柔软衣袍。
  赵遥此刻正坐在杏圃洲上发怔——四百年前的故事,难道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么?
  子越究竟想到了什么,又和自己隐瞒了什么?
  赵遥晃了晃耳朵,低低地叹一声气——子越凭什么要告诉自己一切?做了那样的事,自己早就该万劫不复了——
  分明记得那个初五,子越强撑着去开门的模样,过两天又是初五了,不知他还会不会疼痛难忍,还会不会咬着牙昏死过去?
  分明记得他说"不要鱼" 的时候微蹙的眉头,难怪他吃不下鱼,当时的自己完全醉心于酒气芬芳,根本是敷衍了事。
  分明记得那夜子越眼角落下的泪水,映照着透进房间的清冷月色,满是孤寂与不忍。
  分明记得……
  分明记得他们的赌约,至今还有两个不曾兑现。
  晚了晚了,什么都晚了。
  自己再没有资格对他说那一句"喜欢"。
  海潮正在上涨,一浪又一浪,冲击着礁石,冲走了那些依然清晰的过往。
  只是,如果现在悄悄潜入仙君的宫殿内,将李沁的精魂偷出,应该还能够挽回一些的吧?
  必须想尽办法将那精魂弄出来——不是为了奢求子越的原谅,仅仅为了尽力弥补那些也许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伤害。
  赵遥这样想着,于是打算逼出些灵力来,好借着术法越过海面,溜进仙岛。
  身后却传来一阵锁链相击的清脆声响。
  赵遥回过头,只见白衣少女失魂落魄地埋头扫着地上的落叶,长长的锁链垂落下来,抽抽噎噎,无比可怜。
  "白裳!"赵遥惊得竖了毛蓬蓬的尾巴,"你,你怎么会被仙君锁了?!"
  赵遥不出声也就罢了,话一出口就见白裳恶狠狠地撂下扫帚,扑上来就要掐死他。
  "白裳,子越的事是我错了,错得离谱,我,我会弥补的……我这就要去……"赵遥下意识蹿上了一块礁石——那礁石四面都被海水淹没了,他奋力一跳,挣脱了白裳。
  "弥补?"白裳顿时哭出声来,"你拿什么弥补?你到底知不知道,公子他,公子……"
  "知道什么?子越怎么了?"赵遥蓦地怔住,一股不太好的想法渐渐涌上心头,却又说不清是什么。
  "公子两日后就遇上天劫了,如今还困在那里,躲无可躲,没有拿到沁公子的精魂他又绝不肯走——你拿什么弥补?!拿你的命吗?可惜你的命都被那卑劣无耻填满了!"白裳伏地大哭,声嘶力竭。
  赵遥如遭霹雳,霎时僵在那里。
  经过那个岔路口的时候,赵遥觉得自己的脚步一阵连着一阵地虚浮,咬牙别过脸,终究是向山顶跑去。
  他飞奔起来,如同喷薄着火焰的风,越过棱石和溪流,绕过那些传说中已经生长了千万年的高大树木,身旁的江蓠蘼芜扯着草叶,柔和的光芒聚散成绮。
  快点。
  他这样对自己说。
  沧朔的宫殿近在咫尺,光华扎得赵遥双目刺痛。他深深地喘了喘气,又垂着脑袋灌了几口冰凉的溪水,然后轻捷的窜上了白玉的栏杆——不知道那个瓶子被沧朔放在哪里,只有一间一间的找过去了——如果被发现的话,指不定沧朔今晚的菜色里就有红烧狐狸肉了。
  赵遥抖了抖柔软的毛,又顺着那廊柱跳上了最高的殿堂的鸱吻檐角,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却蓦地发现沧朔自东北角落的一座极不起眼的屋内走出,湮没于半人多高的荒草之中。
  赵遥浑身一凛,竟莫名地笃定了就是那个地方——对,那里,藏着李溪兄长的精魂。他也顾不得其他什么,纵身一跃,坠入了那萋萋芳草之间。
  门是锁着的。赵遥不屈不挠地啃噬着——似乎是那上好的文杏木,只是磨得牙疼。待那钉着锁的一圈子文杏木被啃下来时,赵遥"呸"了几下,吐出的都是些血沫子,溅落在打磨得发白的台阶上,仿佛冬雪之中盛开的梅花。
  赵遥后退了两步,一头撞开了门——
  "呼——"
  灼热的风挟裹着火焰从赵遥的脑袋上掠过,恰恰烧掉了他的一撮头毛。
  赵遥骇得忙不迭伏下身去,抬眼看时,只见屋内铺天盖地的都是火焰,隐约望见正中摆放的一只细颈水晶瓶,里面盛放的,正是一抹柔软的幽蓝。
  难怪沧朔是不怕的——他执掌着南海的一方天地,原本就与水融为一体,怎么会忌惮着无尽的火焰,而屋子自然也施了法,否则早就成为了灰烬。
  可是他赵遥,既不是什么仙君或者龙王,也不敢施用任何法术——在沧朔的宫殿里使用法术,和自投罗网怕是没有任何区别。
  赵遥探身猛地跃进了火海——全身似乎都要被烧成尘埃灰烬,又似乎瞬间散成火苗,疼痛如同潮水,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体上,千万朵火焰舔舐过皮毛,炸裂着,跳荡着,赵遥咽下喉间的哀号——他不能将精神与气力再次分散。
  眼睛烟熏火燎,疼痛万分,赵遥却没有闭上,紧紧地盯住了那只瓶子。
  他狠命扑上前去,侧着脑袋一口咬住了瓶颈,水晶瓶上似乎也施了法,纵使周围如何灼热,瓶身却依然冷如寒冰。
  赵遥不敢耽误片刻,正准备再次冲出火墙,耳畔却传来了一声低语:"把瓶口堵上吧,万一泼了一星半点,恐怕难以恢复了。"
  那声音低沉好听,又无比熟悉,赵遥悚然一惊,缓缓转过头去——
  沧朔拨开了重重火焰,静静地立在他的面前。
  赵遥下意识地后退着,尾巴扫过火焰的边缘,几乎被烫得松了口。
  沧朔蹲下 身去,拎起赵遥的颈子,将他扯到了面前。
  沧朔平日性子乖戾,阴晴无常,赵遥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被他弄得粉身碎骨,却没想到对方只是从那云纹银绲的垂胡袖口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瓶塞,将那瓶口温柔地堵上了。
  赵遥抬起头,目光里满是不解。
  "这样就好了。"
  沧朔脸上的微笑再和煦不过,赵遥却顿觉毛骨悚然。
  "走吧——到底是缺了一个借口……如今可都好了,真的都好了。"沧朔疲倦地叹了口气,又伸出手指最后一次抚一抚瓶身,"走吧,李沁。"
  赵遥刹那间以为沧朔发了疯,但无论沧朔是否真的癫狂,自己都果断地扭头往门口冲去——火焰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纷纷退让开去。
  沧朔独自站立在空寂的屋中,火光将他的脸映照出奇异的落寞神情。
  "李沁,你以后再不要难过了。哦,反正只要没见到我,你都不会难过的吧。"
  李溪最后一次拧了拧那条用草茎的纤维编织成的绳索,又系好了绳端扎着石块的结子——其实他对于这个也毫无把握,但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
  他早已经计算好了一切,倘若此番得以脱逃,还有一日的时间去寻找阿兄精魂所在之处。只要天劫的霹雳一落……到时候自己若有幸炸得血肉模糊,还蕴着净莲灵气的血液自然能溅落在兄长的精魂里,饶是沧朔有通天之力也无法消解,也无法阻挡了。
  只是算来算去,天衣无缝却忘记了自己。
  不过没有关系的,能够来到这世间千年,又有那样一个兄长,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似乎,似乎还有什么被遗忘了。
  李溪抬眼,远处的湖水边一两枝芦蒿抖落白茸茸的芦花,仿佛是哪只动物扫着毛蓬蓬的尾巴,冲他眨了眨眼。
  李溪握紧了手里的绳索,尽力一掷,那石头越过了结界,掠开了荒草,稳稳地卡在了不远处的乱石之中。
  他攀住了绳索,一圈一圈缠上了手腕。
  果然还是没有气力的。
  李溪趴在结界旁,手腕一转,绳索又缠上一尺,将他往外也拽了一尺。
  行进很慢,左手如同针扎,他咬着牙,又是一绕。
  一寸一寸,一尺一尺,李溪盯住那堆乱石,嘴唇已经咬出血来,满口的甜腥气息。
  当他终于站立在结界之外时,左手的手腕已经是青黑一片了,手臂也磨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全身的骨头都仿佛散了架一般,他抬起右手,红色的丝线绕着珍珠,柔光满溢。
  出来了。李溪深深吸一口气,打算继续抬脚往山上走去,却听得似乎有什么兽物从远处跑来,踏过草地,擦出慌乱的声响。
  李溪的脚步滞了滞。
  荒草被拨开,狐狸叼着水晶瓶只顾往前冲,几乎一头栽在李溪身上。待他头昏眼花地摇了摇脑袋,才发现对面的男子。
  狐狸后退了几步。他的耳朵还流着血,殷红血珠滴在被撩得焦黑的毛皮上,全身竟寻不出一处好地方来,都是火焰舔舐过的痕迹,东一块西一块掉了毛裸着的皮肤,狼狈不堪。
  李溪静静地望着那只名为赵遥的狐狸。
  狐狸小心翼翼地将那水晶瓶搁在了李溪一步开外的地方,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李溪青紫的手腕,目光是歉疚的,是后悔的,也是痛楚的——赵遥尴尬地咧一咧嘴,仿佛是在朝对方微笑,全然忘记了身上的伤痕。
  赵遥只是这样定定地望着,他知道,自己连为他心疼的资格都没有了。
  李溪向前一步,躬身拾起了水晶瓶,蓝色的光芒幽幽一晃,如同兄长安静绵长的呼吸。
  狐狸在一丈远的地方,一瘸一拐地也跟上了一步——不敢靠近,不能靠近,没有任何理由靠近。
  本来不能够厚着脸皮跟着对方,唯有一处放心不下,他的天劫,不知用什么来抵挡——如果真的毫无退路的话,至少还有自己这身毛皮,和"被那卑劣无耻填满"的性命。
  赵遥觉得眼睛里有些痛,却不敢眨眼,生怕一旦阖了眼,再睁开时那人就已经厌弃地离去。
  李溪此刻却回过头来,蹙眉望着他,半晌终于开了口:"走吧。"
  赵遥全身都僵住了,他又是惊讶又是无措,反倒连半步都挪不动了,原先忘却的疼痛此刻狠狠地弥漫上来,他龇着牙,顾不得这万般疼痛,撒开步子飞奔至李溪身旁。眼巴巴地望着对方,神情与讨好并无二致。
  李溪叹一口气,蹲下 身去,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遍体鳞伤的赵遥。
  赵遥却极是谨慎地凑了上前,轻轻地舔了舔李溪的手腕,淤着血的,灼热的手腕。

  鲸鱼

  潮水开始上涨了。
  李溪跪坐在如银的海滩上,怔怔地望着海水漫过了那些再熟悉不过的礁石,转眼间原本杂乱的海岸又被波澜吞噬,消逝了几尺。
  赵遥伏在李溪身旁,毛皮被浪花溅起的水珠打湿,一寸又一寸针扎似的疼。他舔一添伤口,并不动弹,更不离开半步。
  李溪挥一挥手,被海水浸得深沉了几分颜色的袍袖掩住了足踝,再举起的时候指间拈着一片微微泛蓝的透明鳞片,只是半只手掌大小,看起来却是极锐利的样子。他抿了抿嘴唇,划开了右手腕。
  赵遥起先还愣愣地盯住对方沁着血的足踝,才兀自心疼着,转眼就见温热的血喷溅而出,吓得理智全无,徒然地扑上去要替李溪止血。
  "别乱动。"李溪低低地喝了一声,又抓过那水晶细颈瓶,殷红的血液淌过珍珠,急促地流进了瓶中,与那蓝色的液体混做一处,搅动出千万般奇异的光彩。
  是那颗净莲的光彩么。
  赵遥顾不上什么寻根究底,蹿到李溪肩头,探身伸出爪子要堵他的伤处,又觉察到自己跋涉奔波许久,爪子上除了泥泞再无其他,忙忙地缩了回去。
  李溪将水晶瓶用力砸碎,几乎凝固住的液体泛着光芒瞬间倾入海水,似乎在渐渐成形。李溪叹了口气,又解下了手腕上的珍珠丝绦,掷向海水。然后才取出了袖中的草药捂住了手腕上的伤口。
  水花迸溅,海潮翻涌。
  光滑的"鱼尾"掀起了一重白浪,接着又是几声"哗啦"声响——一尾长相奇怪的"鱼"出现在碧蓝的海水之间。
  这不是鲛人!赵遥望着怪鱼的那双宛如明珠的眼睛,又是讶异又是好奇。
  李溪只是笑了笑,低头说道:"似乎是重生再世了,却换了一个形体——鲸鱼?是了,阿兄你再不肯做鲛人了吧?也好——至少没有那些愁绪烦忧,也不会再有……过去的记忆了。"
  幼小的鲸鱼却似乎依稀还记得什么,目光攫住了李溪,又摆着尾游荡了许久,执着地徘徊不肯离去。
  李溪轻轻地行了拜礼,无比郑重,又无比决绝地说道:"走吧,阿兄。别再回到这里,也别再……记起什么了。"
  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海滩而去。他步子坦荡,走得极是洒脱,仿佛忘怀了一切。
  赵遥也不多理会身后的鲸鱼,加快了脚步飞奔到李溪身旁,却无意中看见袍袖下掩着的右手紧紧攥住了那片透明的鱼鳞,破碎开碧蓝的裂痕。
  李溪逃也似的疾步拐过一块巨大的礁石,然后才颓然地靠在了礁石边上,被碎鳞割破的手掌蜿蜒流淌下一线殷红。
  他转过头,向海边远远地望去,鲸鱼摆了摆尾鳍,踟蹰许久,终于往海水深处游去。
  "阿兄,只要我记得你便好了。"李溪的微笑中带着意味深长的苦涩。
  赵遥咬住他的衣角,低低地呜咽了几声。
  海浪再次向沙滩扑来,李溪抬头望了望天际,浓重的乌云划出了深沉的墨色,隐隐的电闪雷鸣。
  山洞里的篝火燃得愈发旺盛起来,艳红的火苗舔舐着斑驳的长满了青苔的岩壁。
  赵遥浑身上下本来就没剩几处皮毛,此时紧张得全竖起来,似乎拍一拍就能尽数掉落,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洞外利剑一般穿透了云层的霹雳,一动不动。
  "好了。"李溪挑了块石头,杵烂了些草叶,敷在了赵遥身上,"还好从前阿兄教过我,多少认得出些止血消炎的药,你……"
  赵遥回过头去,目光复杂地望着李溪。
  ——怎么又是李沁,从山底下的日及花,到山腰上的地肤草,什么都是"阿兄从前告诉过我"……
  李溪仿佛知晓了他的意思,冷笑道:"你若是不愿意听,尽可以走出去——妖仙的仙君府就在山顶上,里面什么琼浆玉露没有。"
  赵遥哪里敢走,哪里愿意走——哪怕下一刻就被炸得皮开肉绽,他也要寸步不离的。
  "我记得几百年前阿兄就曾经带我来过这里——这是鲛人们历劫时的庇护之处,千百年来不知护住了多少鲛人的性命。"李溪拨弄着篝火,又望了望满壁映衬的红光,沉浸在回忆之中。
  赵遥也想说一说自己的先辈们历劫之地,却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根本没有听说过什么天劫的事儿——也对,如他这样只知逍遥自在,从来不与那些潜心修炼的狐妖们在一起的傻狐狸,从哪里去听说什么历劫。您下载的文件由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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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兀自想着,突然外头一道惊雷炸开了刺目的白光,轰然一声,恰恰就砸在了洞口。
  赵遥惊得跳起来,下意识就扑住了李溪——完全忘记如今自己还是秃毛狐狸的形象,别说护住什么人了,连保住自己都很难办到。
  李溪又伸手拨了拨篝火,顺手将紧紧扑住自己胸口的狐狸划拉下来,绛绿色的草浆已经粘满了衣襟。
  其实天劫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几刻的雷声而已,李溪叹道——从前阿兄遭遇天劫的时候却从来不让我跟着,实在是太大惊小怪了。
  惊雷一道连着一道,大约一刻之后才渐渐平息,赵遥惶惶不安地瞪大了眼睛,鼻头上糊着的碎草蹭得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可是平静之后,那层层的乌云却怎么也没能散去,反而愈见浓厚了。
  "奇怪了,应该拨云见日,怎么……"李溪蹙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眼看那浓云之中又闪烁出几道雷电,李溪蓦地想起了什么:"赵遥,怎么不见你恢复人形?"
  赵遥怔了怔,才划拉着爪子,用潮乎乎的爪子蘸了点草浆,在地上写出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变不回去了,不知道为什么。"
  "你今年到底多少岁了?"
  "不记得了,好像有五百……"——赵遥写到这里,突然顿住了爪子,洞外又是一道霹雳,将二人的脸色映得苍白。
  "原来,这一刻的天劫——是应着你的。"李溪咬着牙,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二人面面相觑,李溪几乎想把这只无比迟钝的狐狸扔出洞去。
  惊雷轰然而落,劈中了洞口的山石,大块的石头纷纷滚落着,砸在洞口,遮住了外面的重叠乌云。

  尾声

  历经了一场瓢泼大雨之后的贺城,终于是转了晴,天色湛蓝如洗,云朵也雪白干净,让人随意望一眼,就能消尽疲惫与烦躁。
  贺城郊外的小酒店,浸透了雨水的酒招蒸着水汽,旁边的一丛日及花清清爽爽地缀着几朵粉白的花。
  酒招底下已经坐了四五位客人,就着酒水和菜肴,纷纷议论着什么。
  "前些日子的雨可吓人了,也不知是惹了哪一位龙王仙君。"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南海边的老渔夫们都在传呢——那日天降霹雳的时候,只见一尾幼鲸从那海上跃起来,看样子是鲸鱼显了灵。"
  "你喝了酒就会扯些瞎话——既是幼鲸,怎么能看得清楚?"
  "谁扯瞎话了?那一个霹雳下来,连半边的天空都照得一片银白,什么看不清楚?据说,那鲸鱼的眼睛都和夜明珠似的,能照百里呢!我可告诉你,今上也听说了这事,要凿个什么碑的,以后用以求雨哪!"
  老酒胡一边听着这些奇奇怪怪的议论,一边乐呵呵地上前添了酒。
  因着雨水的缘故,前几日的生意一直不太兴旺,好容易放晴了,店家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早早地在店堂外、石碇边摆了桌椅,恭候那些爱热闹的商旅们的到来。
  果不其然,远远地就有一叶小舟逆流而上,船橹拨开随波逐流的落花,朝着酒店而来。
  老酒胡忙不迭地迎上去,先是一愣,然后笑道:"原来是公子你,诶,赵公子没有一起来么?"
  立在船尾的李溪摇头微笑道:"这次只有我一人,烦你取壶茶来。"说罢,伸手将那银钱递给了老酒胡。
  老酒胡才要诺诺而去,船舱却微微晃了晃,生了几圈涟漪,惊动了河畔的蓝色翡翠鸟,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嗯,再加壶酒来吧。"李溪不动声色地添了一句。
  船舱里的赵遥全身用黑绸裹了个遍——倒不是因为受了伤药包扎的缘故,伤口已经结了痂,只是斑斑驳驳的还未落下来,他越发觉得自己被毁了容貌,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掩耳盗铃一般地将自己裹了严实,仿佛这么一裹,伤口就能够消失了。
  李溪蹙眉递过一壶酒去,赵遥哭丧着脸道:"子越,我手疼拿不了。"
  "那就别喝了。"李溪将酒壶放到小案上,自己转身喝茶,不再理会他。
  "子越,子越。"赵遥哆哆嗦嗦地伸出右手——那日岩石堵了洞口,他一个劲地卖命掏挖才理出了一个洞口,手指自然是上是伤痕无数,指甲也被缺了几片,拿白绸条子扎着,惨不忍睹的样子。
  李溪回头看了看,还是伸手帮赵遥倒了酒,又递到他的唇边。
  "你不喂我么?"赵遥眨着眼,藏着隐隐的笑意。
  船里狠狠掷出了一只酒壶,砸进河水之中,"咚"的一声响,才停歇了不久的蓝翡翠地扑扇着翅膀,气哼哼地飞上了更远的树梢。
  阳光明媚,天色晴好。
  —终—

  沧沁

  投之木李——
  无论是妖是仙还是什么刚转生的精怪或者才历劫的兽物,但凡生在南海,都知道一向冷着脸的、被众精灵们暗地里称作"自私无趣的老妖仙"的沧朔仙君最近心情很是不错。
  此时恰是正午,大好的阳光将南海的海面照得透亮,一浪又一浪,推波助澜地扯碎了漫在海面的灿金。
  仙岛的海岸边,沧朔穿着一袭光滑精致的云纹鲛绸袍子,上面绣着鱼鳞一般的黑丝图样。他正懒懒地倚着一块礁石,手里执着一杆不知哪儿择来的植物茎秆,一端又垂下线头,看样子似乎在钓鱼。
  "我说仙君您都在这里晃荡了一百年了,每天就闲着坐在这里,你不嫌厌倦我看着都烦。"水母精素紫抖了抖轻纱裙裾,脸上似笑非笑,又伸手拎起钓线,故作惊讶道,"哎呀,我以为您拿什么好东西钓鱼呢,原来是这山李子,连钓钩都不缀一弯,您是打算钓鱼呀还是钓什么其他的?"
  说起来这素紫原也是九天上居住的小仙,千年前就和沧朔有些交情,只可惜九百年前犯了天条,才被贬到南海,一来二去,和沧朔的关系自然不同。加上她做事素来豪爽,就是这嘴从来不饶人,不过既是沧朔,她也不怕得罪。
  素紫一席话罢,身边围绕的小虾米们也吵吵嚷嚷地附和道:"不是钓鱼,是钓人哪!"声音此起彼伏,竟比那海潮还要热闹。
  沧朔勾一勾嘴角,果然不与素紫计较,只是笑道:"钓钩会弄伤……我记得那时候他到我那里的时候,别的什么也没拿,只取了一颗李子。"
  嘁。素紫撇一撇嘴——八成是被你胁迫着,不得已才勉强拿了山李,你还当真了。
  沧朔似乎没有注意素紫的表情,只是怔怔地望着海天交际的那一线天光,气力也渐渐松了,手里的钓竿没入水中,只有那一枝山李牵了白线漂浮在海面上,红艳艳地衬着蔚蓝的海水,分外夺目好看。
  素紫偏了偏脑袋又笑道:"仙君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现在对方不记得你了,你又这么一副痴情模样,骗他还是骗你自己?该不会是骗我们这些个外人吧?"
  "能骗,他就不是李沁了。"
  素紫吃了一惊,怀疑眼前这位到底是不是沧朔——往日哪里能听得这位自负的仙君说出如此没有自信的话来?
  沧朔瞅了素紫一眼,又悠悠吐出一句:"若是骗不了,就再把他抓住,照着从前那个法子'做'好了。"
  素紫原本还笑盈盈地停听他说话,此刻无可奈何地翻翻眼睛:"果然是本性难移。"
  "我玩笑的,再不能对他如此了。"
  "他?如今那鲸鱼哪里还像李沁?"素紫抚着发上的绦带,"哦,对了,还是有一点像的——他还记得自家弟弟呢!"
  "不记得你,不记得你……"小虾米们又是一阵喧腾。
  沧朔的脸色变了变,比那浪花浮云还要苍白,脸上的笑尚未褪尽,眼里却是寒冷的。
  "那个,今日族长们要去看那千年的蚌珠,我可不好错过如此奇景,就此去了……"素紫看到沧朔显而易见的恼怒,哪里敢多待半刻,随意扯了个谎,带着她那群小虾米们一起告辞离去了。
  沧朔没有多追究什么,只是收敛了笑容,伸手拨弄着那垂落的钓线。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只是这样的自欺欺人,融化了往日的回忆,竟然有些奇异的温暖。
  沧朔低头笑了笑,可惜到底是回忆。
  到底是回忆。
  不但是回忆,而且是独自回忆。
  那个敛着眉目,托起轻软鲛绸的男子,再也没有任何关于自己的回忆了。
  包括满腔的恨意。
  沧朔垂了手,发觉坐得太久连脚都发麻了,他试了几次,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海面上蓦地腾起了一顷清波,似乎有鱼尾卷着风浪,划出一道灰蓝的痕迹。接着,又是一重恍若白雪的浪花,冲沧朔直扑过来。
  沧朔被咸腥的海水泼了全身,狼狈不堪。沧朔才要低头理一理衣襟,却发觉那一杆钓竿已经脱了手。
  他抬头想要寻回来,却突然怔住不动了。
  对面的少年一身灰蓝的衣袍,眉目还是百年前的模样,只是年轻了许多,表情不再是当年的戒备,带着好奇的笑容——手里还握着沧朔失掉的那杆钓竿。
  他一面笑着,一面伸手替沧朔摘去发顶的一叶海带:"你是哪一位?怎么在这里钓鱼,真是好笑。"
  "我叫沧朔。"沧朔捋了捋粘在额前的鬓发,微笑着。
  "我似乎认得你,只是……"少年躲闪开对方的目光,"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有一个小弟……不过,不过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山李了。"说罢,抬起钓竿,上面挂着的李子,还往下滴着一挂水珠。
  "嗯,我知道。"
  少年讶异地望着他:"你怎么会知道……"
  "我了解你所有的故事。"沧朔笑道,"只是不知你可愿意听?"
  少年惊喜地点一点头,在那礁石旁坐下,眼里满满的都是期待。
  "那么,你要先听什么呢?关于我和你?"沧朔笑得有些狡黠。
  少年蹙眉,很是认真地考虑了片刻,然后极郑重地摇了摇头:"我想先听我的小弟的故事,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于是我们的仙君大人极其悲愤地郁郁了许久,连目光都被磨蚀得无比晦暗,半晌才从那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好。"
  他们的背影,簇拥起漫天的绚烂晚霞。
  李沁,你能回来,真的很好。
  —番外完—